《原来我也是来历劫的》 第1章 《原来我也是来历劫的》作者:弃脂焚椒  文案  身患重病,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裴如昼,无意间窥得天机:自己周围的人竟都是来历劫的神仙,世间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早已定下的天劫。凡在此劫中表现优秀的凡人,都会获得十世平安富贵命。  大病初愈,裴如昼立刻调整状态进入剧情。他为救神仙甲身中奇毒;为保神仙乙江山征战西域十四国,舍身挡剑大伤根基;最终再为神仙丙祈福皇寺,常伴青灯终了一生。  简直兢兢业业,可歌可泣。  哪想裴如昼死后才知——自己也是来历劫的,仙位还比那些人大。  裴如昼:淦!!!耍我?  之后几十年,故人陆续结束历劫工作,回天报道。  仙婢:“神尊,殿外已经跪满了人,都说要见您。”  裴如昼淡定喝茶:“凡尘俗事,不必再提……就说我都忘了吧。”  仙婢:“神尊说,就说他都忘了。”  裴如昼:“???”  =小剧场:糊弄学大师如昼神尊=  -此毒半月发作一次……  裴如昼:确实  -中毒者痛不欲生。  裴如昼:可以的  -最可怕的是无药可解啊!  裴如昼:厉害了  -裴公子不怕吗?  裴如昼:我都行  -???  裴如昼内心os:搞快点搞快点,赶着走下一个剧情呢。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如昼/戚白里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身边全是来历劫的神仙  立意:身处乱世坚守本心第1章 九天之上  凤城城南,镇西大将军府挂满了白绸。  一月前,二十万西戎大军突袭昼兰关,镇西大将军率人拼死抵抗,最终虽将西戎赶回大漠,但大将军却战死在了沙场,尸骨无存。  消息传回凤城,皇帝大恸,命人将镇西大将军夫人,及两位公子接回凤城。  谁想路上突遇暴雨气温骤降,大公子裴如昼本就体弱多病,染上风寒后便一病不起。  现在凤城的人都说,裴如昼怕是活不过这个夏天了。  “大公子如何了?”青衣婢女在门外小声问。  对面人摇头,压低声音道:“看太医的意思……恐怕就是今天。”  语毕,两人又向屋内望了一眼。  隔着博山炉里的缭绕青烟,可见榻上的人面如白玉无暇,黛眉修长轻挑,双目虽紧闭却仍能隐约窥见如花瓣般摄人的弧度。他方才咳过血,原本苍白的薄唇也沾染上了几点艳色。  榻上人正如一朵坠落冰河的白雪塔牡丹,将雍容明艳,和难言的脆弱糅在了一起。  几位宫里来的婢女都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也无法想象他醒来后该是怎样的风采。  她们只在心中可惜,此时裴如昼生气全无,恐怕再没有机会睁眼了。  实际上裴如昼的确已三魂离体,畅游太虚。  ……  灯宵月夕,雪际花时。  九重天阙之巅,群仙酒兴正酣,这时忽然有一名彩衣仙子神神秘秘地放下酒杯,以手背捂嘴向身边人问:“对了,不知凡界的劫历得如何了?”  听到这里,周遭安静了下来,而在那彩衣仙子的背后,一株原本蔫答答的牡丹忽然抖了一抖,花瓣也随之飘落几片。  凡间?凡间怎么了……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掐指一算道:“仙子稍安勿躁,下界最早的易朝太子,也不过二十岁,这劫自然还没历完。”  易朝太子,下界历劫?  听到这里,那株牡丹彻底来了精神,甚至连花色都艳了几分。  没想到在天上,竟能听到凡界的八卦。  实际上这朵方才还蔫着的牡丹,并非普通灵花——几日前宫里太医给裴如昼看病,安慰的话还没有说完,裴大公子便吐血晕了过去。谁知再有意识时,他居然变成了一朵九重天上的倒霉牡丹。  一月前昼兰关出事,裴家的将军全都牺牲在了大漠中。如今母亲体弱幼弟尚小,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困在这儿。  九重天再好,裴如昼都要离开这里。他想回家,想要陪陪母亲,不想要她再担心自己……  可是无论怎样尝试,他都无法离开这朵牡丹。  裴如昼已经丧了许久,直到听见“凡间”这两个字,他才重新打起精神。  借着酒兴,群仙畅聊了起来。没人注意到,有朵牡丹默默地探了过来,就连花瓣都蹭进了酒杯中,显得格外八卦和放肆。  这朵胆大包天的牡丹似乎并不害怕被人发现,他泡在仙酿中听着众仙闲聊,过了半个多时辰,裴如昼总算是搞清楚了这前因后果。  百年前,九重天上仙神陨落众多,为了重构仙班,天道选中一批仙力精纯者下界历劫重塑神魂。只等他们在人间活过一世,为人界改朝换代,便可上界封神策仙。  要是裴如昼没听错,众仙也没说错的话,宫里众人竟都是来历劫的神仙!而父亲和昼兰关牺牲的十万将士,不过是众神历劫里并不重要的一环。  并不重要。  “凭什么……”他喃喃自语道,此时裴如昼的心中满是不甘。  平常人的一辈子,就那样微不足道吗?父亲与昼兰关将士的血与泪,最终竟只在九重天上换来“并不重要”几字!  下一刻,刚才还在开怀畅饮的仙人们突然安静了下来。  “有人说话?”  “何处?”  糟了,他们竟然能听到我说话?裴如昼赶紧闭嘴装死,就连花瓣都再一次蔫答下来。不过还好,那群神仙只找了一会,便继续聊了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群仙宴罢依次离席,刚才一直低着头的牡丹,再一次挺直花枝。  他看到,周围已无一人,只有一本金册放在桌上。  看到那本书的同时,裴如昼感到有股无法拒绝的力量将自己往后拉扯。就在这个时候,他奋力向前,飞快用花枝翻到了这本名为《天谶》的金册末尾。  按那些神仙说的——金册上凡是朱笔写成的句子,都是天道定下的谶言,而黑笔则是诸位星君卜算出的内容与批文。  在意识逐渐模糊之时,裴如昼把最后一页几行朱笔大字深深地刻入脑海:  “光策侯收复西域十四国,同年,皇六子戚白里灭卫,称帝。”  ……  疼,裴如昼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处如被火燎烧一般的疼。  他的耳边传来了婢女与太医的焦急的呼喊,下一刻一口鲜血便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咳咳咳……”裴如昼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不再是什么仙宫桂树,而是绣满了莲纹的斗帐。  鼻尖还有一股淡淡的苦香。  裴如昼忍不住伸手捏了自己一下,的确是血肉之躯,而非九重天上那朵单薄的牡丹。  ……自己这是又回到凡间了吗?  “如昼,你醒了,感觉可好?”不等裴如昼反应过来,一位身着素衣的妇人握住他的手,一边抹着泪一边问道。  “娘,”看到身边人通红的双目,裴如昼终于有了重回人世的真实感,“我没事了。”他哑着声音说。  母亲不仅是镇西大将军夫人,更是当朝唯一的殊明郡主,她这一生何曾如此狼狈过?昼兰关的事和自己的病,差一点也将她击垮。  殊明郡主那如云的发髻中,多了几缕无法忽视的灰白。  裴如昼心间一酸,他头回意识到,母亲已不再年轻。  “太医!太医快来看看如昼。”听到这里,殊明郡主终于想起了太医。裴如昼余光看到,不远处的太医正满脸惊恐——榻上的公子方才明明只剩下半口气吊着,怎么忽然又……活了呢?  是啊,自己怎么又活了呢?  就在这个时候,裴如昼嗅到了一点点淡淡的酒味,其中还混着几分牡丹花香。  酒,牡丹?  ……裴如昼觉得,自己似乎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他在九重天上无意间喝了不少的仙酿,没想到竟然意外治好了这场大病……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其他答案。  半个时辰前,镇西大将军府已在默默为大公子准备后事。不料他竟然醒了过来,此时诺大的将军府变得无比热闹。  而在太医重新为自己检查身体之时,裴如昼忽然听见身边婢女说——宫里知道他醒来的消息,送了许多补品到府中。皇帝还说,等他养好病,就将他接到宫里去。  “这……”闻言,刚才擦干泪的殊明郡主犹豫一下,想要替裴如昼拒绝。  不料郡主话还没说完,还躺在榻上的裴如昼忽然说:“好。”  “如昼?”殊明郡主记得,自己的大儿子向来不喜皇宫一类的地方,甚至要不是昼兰关出事的话,他都不会回凤城。现在裴如昼怎么就直接将这件事答应下来了呢?  裴如昼轻轻地摇了摇头,同时在被子里攥紧了拳。  他母亲虽是大易的郡主,但裴如昼生在昼兰关,长在昼兰关,从小便过着天高皇帝远的日子。对他而言,草原无边大漠无际,骑马畅游才是快意。回到凤城、进皇宫就像被关进了笼子里一般……  要是放在从前,裴如昼必然能躲多远躲多远。 第3章 ……  七皇子功课还没做完,将球捡走后,便回到了岁寒殿。  刚带着一群人绕过竹林,戚云遥脸上的笑意,便一点点的落了下来。他轻轻地抛了抛手中的棕色木球,忽然嗤笑一声。  跟在身后的宫女太监,不由随之抖了抖。  一直跟着七皇子的他们知道,戚云遥并没有他表面上那么简单……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戚云遥就进了岁寒殿内。  他随手将木球扔到一边,忍不住在心中重复了一下那个名字——裴如昼。今日虽是他们头回见面,但这个名字,他可是太熟了。  自己刚才只想吓唬他一下,没想到差点打到了裴如昼身上。  还好这球被他躲了过去,不然父皇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身着明蓝锦袍的少年忍不住提笔,蘸了蘸朱砂,在纸上写出“裴如昼”三个血红大字。下一刻,他又在这三个字上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第3章 未来暴君  大易皇宫是前朝所建,前后用了六十多年,穷极奢侈。林公公带着裴如昼在这转了半天,终于将岁寒殿绕了一圈,向殿内走去。  如今太子、三皇子早已出宫建府,只剩下三个年纪比较小的皇子还在宫里读书。  穿过白玉连廊,再绕过盏云母屏风,就要到皇子们读书的地方了。  裴如昼刚才走到屏风边,还没看见半个人影,耳边就传来了一阵笑声。  这里怎么这么热闹?  下一刻,就听一个少年说道:“许久没听六皇弟弹琴,今日正好有这个机会,六皇弟再不弹一曲可就说不过去了。”  今天岁寒殿里没什么人,那人的话说完后,余音一遍又一遍地在裴如昼耳边回荡着。  ……六皇弟弹琴。  我怎么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人。  等等,六皇子?!  裴如昼脚步一顿。  停顿几息后,他便想起了自己是为什么耳熟——  “光策侯收复西域十四国,同年,皇六子戚白里灭卫,称帝。”  九重天金册上的最后一句朱笔谶文,又一次出现在了裴如昼的脑海之中。  皇六子戚白里——不就是那个最终打败众仙登上皇位,戴上十二冕旒冠一统天下的人吗!  然而这样一个厉害人物,《天谶》与九天众仙却并没有说明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难不成戚白里和自己一样,是人?  下一刻,方才那个熊孩子的声音,也从屏风另一边传了过来。  “是啊六皇兄,我也想听《流水空山》,你就弹弹吧~”戚云遥撒娇道。  此时裴如昼终于绕过屏风,看清了殿内的景象。  高约三丈的玄木柱撑起了大殿,足有一个小广场那么大的岁寒殿里,只摆了十几张书案。  殿内除了太监、宫女和刚才见过一面的熊孩子外,还有个穿着红衣的小胖子,以及……一个低着头的少年,他的腿上还放着一把有些老旧的七弦琴。  刹那间“戚白里”三个字就从裴如昼的脑海深处弹了出来。  大殿里面暂时还没人注意到裴如昼的出现,只听戚云遥再次开口问道:“六皇兄,你是不是不会弹《流水空山》呀?那我们不然……换首曲子?”  六皇子依旧没有说话,他似乎的确不会弹这支曲子。  见状,不远处两个太监,忍不住对视一眼,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就在这时,裴如昼恍惚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那天在九重天上,自己看到了《天谶》的末页。除了朱笔的谶文外,还有黑笔记录下的众仙的卜算。  ——一年前驾崩的那个卫帝,是一个堪比纣王的昏君。质子出身的戚白里在卫国皇宫长大,耳濡目染之下,也养成了视世间一切为玩物的性子。  他虽然一统天下,可统而不治,只爱搜集天下奇珍,送到宫里享受玩乐。短短十年,自上而下的腐败和奢靡之气,就让世间民不聊生,边关将士更是苦不堪言。  裴如昼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少年时居然如此安静、孤单甚至……还因为不会弹曲,被太监笑话?  难不成他是被现实逼成那样的?亦或者是,戚白里现在的样子,才是装出来的。  见戚白里一直不说话,不只远处的太监,就连他背后抱着乐器的宫女,都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  裴如昼轻功极好,走起路来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但跟着他一起到殿内的林公公,可就不一样了。  刚刚站定,林公公脚下的玄木地板,就轻轻地“嘎吱”了一声。  刹那间,殿里的人全将目光投了过来。  那个穿红衣服的小胖子,没看见被屏风挡住的林公公,被吓了一跳的他,立刻瞪大了眼睛:“你……你你!”  裴如昼:“……我我我?”  “你,你是何人?为何偷听我们说话!”  污蔑!我明明是光明正大在听!  “我……”裴如昼犹豫了一下,本能地反问道:“七殿下不是想听《流水空山》吗?”  闻言,林公公瞪大了眼睛。  夭寿了!裴如昼又??想做什么?  他想提醒一下裴如昼,在皇子面前不能没大没小,见面必须好好行礼。但顿了一下,林公公还是硬生生地将话咽了下去。  哎,算了算了。  和裴如昼呆了一上午,林公公已经发现,这个打边关来的公子,做起事来真的半点章法都没有。他完全不受约束、半点不懂礼仪,自由和热情的过了头。  总之,和华章宫里的贵人们,完全不同。  裴如昼方才救了自己半条命,这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说话间,裴如昼已经快步走上前去。  此刻,七皇子也就是九重天上的闻安仙君,想听《流水空山》。而大易未来的皇帝,看上去似乎不会这支曲子,并正因此而尴尬。  既然他不行,那不如换我来。  这一大群人磨磨唧唧的,真是没有意思。  都干脆一点不好吗?  裴如昼没有看到,听到自己说要替戚白里弹琴,殿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古怪精彩。  在大易,达官贵人们习乐,是为了陶冶情操,不是为了给人表演。而专职表演的乐师,则属下九流,让一个皇子弹琴,本身就有折辱的意思。  这怎么有人上赶着呢?最重要的是,他竟然还和堪称宫中一霸的七皇子对着干……真是胆大包天!  咳咳,事实上裴如昼在昼兰关长大,殊明郡主从来没有给他教过这个。所以他是真的不知道,也完全没有发现,刚才戚云遥其实是在为难戚白里……  语毕,没等熊孩子再说什么,行动力超强的裴如昼如一团白色火焰,从众人眼前掠过。  下一刻,他就站在了那个正在偷笑的宫女身边。  “借你琵琶一用。”  “啊?”  见对方愣住,裴如昼笑着自己将琴拿了过来:“谢了。”  着白衣的裴如昼看了看四周,直接坐在了一张空着的书案上,看上去他是一点也没有想过礼仪、形象。  见状,实在忍不下去的林公公终于走了过来,而看到他出现,方才那个红衣小胖子则被吓了一跳。  但林公公还没到跟前,就被不知何时变得面无表情的戚云遥摆手拦了回来。  “让他去,不要管。”  宫女的那把琵琶上绘满了红花绿叶,乍一眼看去无比艳俗。可一身白衣的裴如昼,却生生将俗意全部压了下去,只剩一片秾艳。  他怀抱琵琶,用右手飞快在琴弦上扫了两下。  “这琴还不错。”裴如昼笑了一下说。  此时戚白里背后那位宫女,脸都要绿了。  方才试过弦,这位坐在案上的公子就安静了下来。裴如昼纤长的手指悬在半空,顿了几秒后,如珠玉坠盘的乐声,便从他手下流淌了出来。  在裴如昼的手下,流水空山不再是江南烟雨中的空谷细流,而是塞北磅礴东去的大江,与耸入云霄的雪山。  纤细而苍白的手指于琴弦上翻飞,嘈切错杂之中,不但有乐声,更有隐约的杀伐之意。  琵琶声与殿外的水声缠绕在一起,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原来这支曲子,还能这样弹?  乐曲行进至高昂处,裴如昼的左手突然抬起,指尖捻在了琴弦上。借着这个动作,宽大的衣袖向下滑去,纤白的手腕,就这样露了出来。  与此相伴的,还有一行细密的刺青。在裴如昼玉白的小臂上,显得尤为突出。  随着乐声,一直低头不语的戚白里终于抬起了头,那双幽如寒潭的眼眸,也朝裴如昼望了过去。  此时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受辱后的不甘,甚至那双鸦黑色的眸里,竟有几分难以察觉的兴奋——好像一只见了血的野兽。  不知裴家的公子,这是要做什么呢?  ……  岁寒殿内仙乐阵阵,同在此时,一抹浅黄忽然出现在了殿外,而在他的身后,还有十多个宫女、太监。  等他站定,守在殿外听痴了的太监终于注意到来人,接着不由一惊,冒出了满背的冷汗。  霎时间,殿外跪倒一片:“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身着鹅黄长衫的太子凤目微挑,气质清雅绝伦,此时他笑着站在大殿前,神情颇有几分慵懒的意思。  “嘘,”太子笑了一下,摆手示意周围人不要说话,过了一会才开口问道,“里面弹琴的人是谁?”  “回殿下,是镇西将军府的大公子裴如昼。”  “……裴如昼?”太子缓缓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末了终于想起了跪倒一地的太监,“都起来吧,别出声。” 第5章 戚白里顿了顿,走上前去缓缓地将门打了开来,同在这个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发生变化。  他将方才那个自己,藏了起来。  “裴公子怎么忽然到这里来?”扶寻宫的大门打了开来,戚白里略有些惊讶地朝裴如昼笑了一下,将门口的位置让了出来。  正是此时,裴如昼终于看清了这个将要一统天下的暴君。  ——戚白里却与裴如昼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  如瀑般的长发披散在背后,只有一根暗紫色的缎带松松地将本该垂在额边的墨发束着。戚白里微微低着头,烟色的长眉入鬓,而那双眼睛……竟是裴如昼从没见过的鸦黑色。  平常人的眼睛,与其说是黑色,不如说是深棕。  但戚白里不一样,至少就连在各族混居的昼兰关长大的裴如昼,都没见过这样黑的眼眸。  戚白里的睫毛又密又长,好像能将所有的光亮,阻挡在那双黑眸外。  他的眼下,还有一点红色的泪痣。  总之,这位荒淫无道的未来暴君,此时就像个温润的琴师,甚至于他看上去连一丁点脾气都没有。第5章 触到逆鳞  裴如昼愣了一下,跟着对方走到了殿里。  扶寻宫没有刷朱漆,殿里的立柱、横梁、花窗全都保留了深木色,是华章宫内少见的清雅。最重要的是,这座大殿里一个宫女或太监都没有。  裴如昼进门后,居然是对方亲自将他带到桌边坐下的。  “宫内只剩陈茶,裴公子见笑了。”正说着,戚白里就要动手给裴如昼倒茶了。  眼前这个浑俗和光、不露锋芒的少年,与《天谶》上的未来暴君相差实在太大,以至于早有准备的裴如昼,反应都慢了半拍。  直到戚白里端起茶壶,他总算清醒了过来。  “殿下不必麻烦!”裴如昼赶紧笑了一下,将一个朱漆小盒拿了出来,“这是我从昼兰关带来的礼物,今日在岁寒殿见到殿下,还没来得及好好打招呼,现在正好一并带过来。”  听到裴如昼的话,戚白里露出了略微吃惊的表情。他似乎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会将礼物送到扶寻宫来。  戚白里回宫已有一年,但各宫始终将他当作透明人。别说这种礼物、赏赐,就连月俸都常被苛扣。  语毕,裴如昼又笑了一下,直接将盒子打了开来。  这里面装了一尊如意云纹青釉熏炉,无论识不识货的人都能一眼看出,裴如昼的礼物并非随便敷衍,而是精心挑选过的。  看到这东西,戚白里不由一惊:“今日是是公子帮我解了围,本该我谢您才对。公子的礼物太过贵重,我实在……”  见他要拒绝,裴如昼赶紧摇头说:“这是昼兰关的特产,更是全城人的心意,殿下一定要收下!”语毕,又下意识地冲戚白里眨了眨眼。  裴如昼特意强调了“昼兰关”这三个字。  《天谶》上写道,戚白里称帝后,一心享乐无意理政,搞得边关亏苦不堪言。虽然没有细说,但裴如昼有理由相信,昼兰关便是那“苦不堪言”的一份子。  因此裴如昼决定,一定要提前替家乡刷刷存在感和好感度。  希望到那个时候,眼前的少年还能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果不其然,戚白里犹豫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  “只可惜我这里没有什么有趣的物什,等未来定当好好回礼。”戚白里认真说道,表情还有些许窘迫。  裴如昼等的就是这个!  他笑了一下说:“哪有什么回礼不回礼的?殿下只要记得我们昼兰关就好了。”这句话,他可是真心的不能再真心了。  说话间,裴如昼看到扶寻宫内装潢雅致,不远处的博古架上,除了几本被翻卷了的琴谱外,什么都没有。完全看不出它的主人未来会是一个好大喜功、爱好奢靡之人。  难道说一开始的时候,戚白里真的只是个谦虚谨慎、与世无争的普通皇子?  裴如昼决定再观望一下。  正在此时,他的视线落到了不远处的小案上,那里放着一把缺了弦的古琴。  见状,裴如昼顿了一下,又从袖中里拿了一样东西出来。  是根缠好的琴弦。  “我不会弹七弦琴,这弦要是能物尽其用就最好不过了。”  ——与其他皇子、公主不同,戚白里的母亲,只是一位普通乐女。皇帝醉酒时幸了她,没想一夜就有了身孕。  而后乐女虽被封为昭仪,却再也没见过皇帝一面。又过几年昭仪病逝宫内,唯一的儿子戚白里,则以质子的身份,被送到了卫国。  直到一年前,卫国皇宫走水皇帝驾崩,朝堂也乱成一锅粥,戚白里这才回到凤城。  裴如昼猜,今早那把旧琴,应该是戚白里母妃的遗物。  眼前的琴弦是他从一把新琴上拆下来的。裴如昼本来还犹豫要不要送,直到看见旧琴的弦还缺着,他才将东西拿了出来。  和刚才的熏炉比起来,琴弦一点也不值钱。  看到它,戚白里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眼前这个不过十六岁的未来暴君竟然眼圈一红。  这一次戚白里没有拒绝:“谢裴公子惦念。”  “不不殿下,你叫我如昼就好了,千万别这么客气。”  裴如昼不由松了口气,同忍不住时悄悄唾弃了一下自己。  作弊,行贿!  我来凤城之后,怎么也学坏了呢?  不过给皇帝送礼这事……也算是行贿吗?  正在胡思乱想的裴如昼没有注意到,自己摆手的那一刻,戚白里的目光变得无比冷静,哪还有一点感动的样子?  在卫国皇宫长大的他,觉得持强临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他生来只学过弱肉强食,从未想过要追求公平,他只想让自己站到权利天平的顶端。  同为皇子的戚云遥的行为,不仅不会让他觉得不甘,反倒叫戚白里嗅到了权利的芳香,更渴望像对方一般,将其他人踩在自己的脚下。  在他的世界里,莫名出现帮自己弹了支曲子的裴如昼,才是个异类。  ……  两人毕竟不熟,裴如昼没呆多久,就离开了扶寻宫。  临走的时候,又是戚白里亲自将他送到宫外,一点身为皇子的架子都没有。  这一次入宫,殊明郡主身边的大丫鬟也跟了进来。  裴如昼刚回住处,知道了他方才去向的丫鬟,就一脸忧心地走上前来。等到无人处,她赶忙压低了声音问:“公子,您怎么和六皇子走的这么近了?”  这个名叫从桃的丫鬟,和裴如昼年纪相差不大,一向口无遮拦。  裴如昼忍不住反问道:“怎么,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从桃咬了咬唇说,“就是我听说陛下与太后,都不太喜欢他。六皇子与去年崩了的卫帝关系甚好,卫帝饮酒作乐的时候,他便为其弹琴奏乐,是个没骨气的。辱没了我们大易——”  “好了,娘亲教你在背后说皇子坏话了吗?”裴如昼忽然皱眉,打断了从桃的话。  “哦。”从桃瘪了瘪嘴不再开口。  十多年前,正是卫国国力最强盛的时候。连不关心朝堂的裴如昼都知道,在戚白里之前,隔壁吴国也送过质子,那人直接死在了卫国皇宫中……到了,吴国甚至不敢追究。  过了半晌,他忍不住来了一句:“当年把人送去当质子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骨气呢?”  “哎呦,我的公子!”听到这话,从桃不由一惊,见四下无人才赶紧说,“这话可不敢乱讲啊。”  “我知道我知道。”  世人皆知,卫国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戚白里三四岁就被亲爹送到了那儿当质子。到头来努力活着,竟然也成了错?  他忽然有些替这个未来暴君感到不值。  裴如昼走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戚白里没有点灯,只是卷起了房间里的竹帘。  他坐在书案边,饶有兴趣地将裴如昼刚送来的熏炉拿了起来。  “裴如昼……”戚白里缓缓将他的名字念了一遍,忍不住轻蔑一笑。  这小公子今天是在讨好我吗?  只可惜刚来凤城的他,怕是找错了人。如今这华章宫里的任何一位主子,可都比自己强。  看来那裴公子虽然长得漂亮,但却没什么识人的本事。这种人若是放到卫国皇宫,恐怕一晚上都活不过去。  不过是个漂亮玩物罢了。  过了半晌,他才将视线移到那根琴弦上。  和裴如昼想象的不同,戚白里落向琴弦的目光幽如寒潭,连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没有。  他随手揉了揉弦,就将它丢到了一边去,不再多看一眼。  ——戚白里此生最恨的,就是什么弹琴作画。  他的母妃到死都觉得,皇帝会再见她一面,因此没日没夜的坐在宫里弹琴。如今戚白里早已忘记母妃的长相,只有那琴声像魔咒一样,盘旋在脑海中,散也散不去。  到了卫国,听说他是乐女之子,卫帝直接大手一挥,将他送至乐府。  自此,戚白里最恨的东西,竟成了他谋生的手段。  往后的十年,别的皇子开蒙读书,只有他始终与古琴相伴。  ……难道乐女的儿子,就只配弹琴吗?  可他偏偏想执掌玺印,定夺天下生死。  此时此刻,以为自己替昼兰关,在还未黑化的暴君前拉了好感度的裴如昼不知道,自己今天简直是挑准了戚白里的逆鳞,并狠狠地触了下去。  俗称,玩砸了。  夜色渐浓,戚白里终于起身向塌边走去。  他又看见了那根被自己随手丢掉的琴弦,接着犹豫一下,弯腰将它拾了起来。  往后那小公子若再来问,还是得留个交代的。  在拾起琴弦的那一刻,戚白里忽然又想起了裴如昼。  他的手指纤长、瓷白,就像庙里的玉雕般完美,唯独指尖处因为捻弄琴弦,留下了一点青红色的痕迹。 第7章 就在这个时候,戚白里走进了岁寒殿外的竹林中,一个身着烟粉色罗裙的宫女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  “六殿下万安。”和宫里的其他人不同,这个宫女无比郑重地向戚白里行了一个大礼。  “嗯。”戚白里停下了脚步。  他那双鸦羽般漆黑的眼眸里,满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疏离与高傲,被戚白里这么一瞄,宫女都不由紧张了起来。  “这是卫国来信。”她低头,双手微颤着将一封信送到了戚白里手中。  少年将信接了过来,尽管纸上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片,但是他随意瞄了几眼,便又将东西交回了宫女手中。  紧接着,对方很是熟练地掏出火石,当着戚白里的面,将信烧成了青灰。  ——这封信记录了近一个月来,卫国新帝收到的所有奏章。  上至祭天大礼,下至市井争斗,事无巨细。第7章 点下睡穴  昶泉宫临水而建,此时正值盛夏,推开窗就能看到一片芙蕖接天。  和皇宫里的其他地方一样,昶泉宫除了芙蕖外,也栽了不少湘妃竹。  戚云遥让太监砍了两根竹子,裴如昼则颇有兴致地找来一把削水果用的小刀,动作麻利地将竹枝削成了小段。  他的动作,可以用眼花缭乱来形容。  就连平常静不下心的戚云遥,今天都难得安静地坐在了裴如昼身旁,并时不时地发出感慨。  “如昼你怎么什么都会!”  裴如昼笑了一下说:“都是小时候跟商队那些人学的。”  昼兰关是通往西域的第一重镇,富庶发达,市坊内商品琳罗满目、包罗万象。  最重要的是,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算自己是镇西大将军之子,也从不像凤城公子一样,整天关在家里读书。  要是论玩,昼兰关都没人比得上裴如昼,更别说凤城了。  眼见风筝的骨架成型,戚云遥的眼神也越来越亮。  裴如昼自己玩得则更是开心。  一转眼,天色也已变暗。  “成了,”裴如昼将风筝骨架放到了案上,“等改日画好图案,糊上去就大功告成。”  “还要等啊……”戚云遥略感失望。  他将骨架接到手中,比划两下看了一眼窗外,忽然说道:“对了如昼,时间不早了,不如你今晚就住在昶泉宫吧?我还想听你讲讲昼兰关的事。”  裴如昼整天将“昼兰关”三个字挂在嘴边,而戚云遥似乎也对这里很感兴趣,常常问东问西的。  “这个……”裴如昼一直忙着扎风筝,真没注意到天色。  他不想呆在昶泉宫,但还没来得及拒绝,戚云遥就转身,对宫里的人吩咐了起来:“快!把西厢房给收拾一下,今晚如昼就住在这里了!”  “不必麻烦!”裴如昼赶紧摆手,但下一刻戚云遥便直接握住他的手,眨巴着杏眼说:“就这么定了!不然我去沃云宫?”  停!  戚云遥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听到他要跟着自己回沃云宫,裴如昼赶紧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算了算了,留就留吧。  裴如昼摇头说:“好吧,我留在这里,沃云宫……殿下下次再去吧。”  “嗯嗯嗯!”戚云遥开心地点起了头。  ……  昶泉宫的水榭中,摆满了水果冷茶,还有一张竹编的罗汉榻。  裴如昼看到,此刻月华如水,波纹似练,配上满湖盈盈芙蕖,微风一吹竟如仙境般缥缈。  只可惜有点热,蚊子也略多。  此时裴如昼在竹榻上,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同戚云遥说话。  时间不早了,裴如昼也有些困。说了几句后,他便忍不住打个了哈欠。  “如昼你困啦?”戚云遥问。  “嗯……”裴如昼点了点头,他这个“嗯”字,完全是用鼻音哼来的,听着满是倦意。  裴如昼看上去恹恹的,长长的睫毛如蝶翼震颤了两下,眼看着就要睡着了。  此时,波光正好印在他脸上,从戚云遥的角度看去,裴如昼就像是一只海妖,艳胜芙蕖。  发现戚云遥在看自己,裴如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说:“时间也不早了,我——”  我要去睡觉了。  但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戚云遥打断。  “是得休息了,但屋子里有点热……我先在这里眯一会,过上一个时辰,再回殿内吧。”  “好啊。”裴如昼没多想,戚云遥想在哪睡觉,和自己又没关系  可没想到,戚云遥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轻轻捏了一下,然后撒娇般说道:“如昼给我扇一会扇子呗?”  扇扇子?  这语气,就和当初让戚白里弹琴时一模一样!  裴如昼立刻警觉了起来……戚云遥的意思是,他睡觉我看着?  原来这熊孩子,今晚在这里等着我?  我就知道,戚云遥不可能不出幺蛾子!  “可是我也困了。”裴如昼立刻拒绝,顺便一把将手腕抽了出来。  他可不吃戚云遥这一套!  “就一会,反正如昼一直在扇,顺便借点风给我就好了~”  话音刚一落下,戚云遥就直接摆手,让水榭中的宫女太监退了下去,自己则按了按眉心,趴在了罗汉榻中央的小案上。  裴如昼默默地咬了咬牙,攥紧了手中的折扇。  戚云遥从小到大,真的从没挨过打吗?  下一刻,就在戚云遥以为裴如昼将要发火的时候,他忽然笑了一下轻声说:“好啊,殿下睡吧,我给你看着。”  语毕,裴如昼真的强打精神,拿起扇子慢慢扇动起来,他的动作很是柔缓,完全看不出生气的样子。  熬到这个点,戚云遥也是真的困了。心中虽有些疑惑,但没一会他便闭上了眼睛,看上去像是已经睡熟。  就这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裴如昼轻声叫了一句:“殿下?七皇子?”  没有人回答。  “戚云遥……”  依旧没有人回答。  停顿几秒,裴如昼忍不住狡黠一笑,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扇子放到了榻上。  谁爱扇风就谁去吧,反正不是我。  裴如昼记得,父亲曾恨铁不成钢地对自己说:你整天光顾着学旁门左道,也不知未来有什么用处?  但现在,他口中的“旁门左道”却起效了。  裴如昼伸出手指,轻轻地在戚云遥背上点了两下——这是睡穴。  “戚云遥?”裴如昼戳了戳戚云遥的脸颊。  啧啧,手感不错呀。  “熊孩子?”裴如昼又捏了一下戚云遥的耳朵。  他依旧没有反应。  见状裴如昼终于笑着拍了拍手,从榻边拿来一床薄毯,并无比贴心地替戚云遥掖好被角。之后裴如昼终于自己摇扇子,光明正大的走出了水榭。  宫女太监都在殿内,现在回去不太妥当。  走出小榭后,裴如昼犹豫了一下,忽然回头向水榭上方看去。  只等下一刻,他便“啪”一下合起折扇,足尖在青石板上一点,整个人就如花瓣般轻轻地飘落小榭的顶端。  踏雪无痕,也不过是如此了。  小榭四角飞翘,如新月般静落于空中。  裴如昼站在顶上看了两眼,便转身斜倚在了飞檐之上。  这飞檐极翘且窄,从下方看着,就像是弯刀直指天际,但裴如昼躺在上面,却连抖都不抖一下。  和略微闷热的榭内不用,水榭顶上没有一点遮挡,风也是凉的。甚至于裴如昼的鼻尖,还嗅到了一点淡淡的花香。  这里可比戚云遥呆的地方舒服多了。  被凉风一吹,裴如昼的困意也消了大半。  转眼离家已有好几个月,裴如昼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起昼兰关的皂雕落日黄沙。还有……牺牲在沙场上的人。  从前他总觉得,凤城与昼兰关实在是太不相同,今天偶然一望裴如昼才想起,无论自己身处何地,天上的明月,却永远都是那一轮。  于是他就这么枕在飞檐上,眯着眼睛,静静地望着那轮明月。  ……  夜色渐深,差点睡着了的裴如昼终于伸了个懒腰。  一个时辰差不多到了,他从水榭顶上跳了下来,解开了戚云遥的睡穴。  和华章宫里的其他人不一样,已经将小皇子和自己弟弟裴郁风画上等号的裴如昼,完全没有惯着戚云遥的意思,更是一点也不怕他。  既然戚云遥想玩,那自己就陪他玩…… 第9章 裴如昼:“……”  身着明黄衣衫的皇帝,正眯着眼睛听引言,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小动作。  裴如昼在家的时候,曾为弟弟打过掩护,勉强算“有点经验”,但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这次有没有露出马脚……  就在此时,戚白里终于背完了引言。  大殿里又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裴如昼总觉得这一回皇帝沉默的时间格外长。  这一刻,他怀疑自己要比戚白里更紧张。  裴如昼倒不是担心自己。  要是让皇帝发现了,自己顶多……被发配回昼兰关老家放羊。  但要是连累了戚白里,一切都玩完了。  就在裴如昼最最紧张的时候,易帝终于开口了。  他说……  “坐吧。”  说话间,皇帝的视线从岁寒殿内扫过,并在裴如昼的身上停顿了两刻。  这小子,胆子真够大。  裴如昼不知道,坐在岁寒殿最上方的人,能自己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一开始的时候,易帝当然很生气,但还没来得及发作,眼前的场景忽然让他想起了当年……  高祖对后代要求异常严格,当今圣上做太子的时候,高祖每天都要在御书房考他功课。要是答不上来,轻则打手板,重了罚跪一整晚都有。  那个时候,殊明郡主总是借着“送茶”的机会,去御书房陪他。甚至也曾像刚才的裴如昼一样,想方设法提醒过自己。  皇帝对戚白里没有任何感情,但眼前的画面,却难得让这个久居高位的人心软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唯一的妹妹。  裴如昼和殊明郡主很像……不只长相,还有个性。  对皇帝而言,戚白里会不会背引言完全不重要。裴如昼让他想起的那段回忆,才是最珍贵的。  这一次,他放了裴如昼一马。  窗外蝉鸣渐盛,不知不觉中,一早上的时间就这么过去。  直到皇帝起身,裴如昼高悬着的那一颗心,方才一点点落下。  他跟着殿里的人一道站了起来,等着送皇帝离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已经走到岁寒殿门口屏风处的皇帝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突然点名!  “裴如昼,既然你有闲心,那不如从今日起教戚白里《邑水峻经》。下次朕再问起他,若有不会的,你们便一起受罚。”语毕,皇帝终于走了出去。  一起受罚。  裴如昼当下就愣在了岁寒殿里。  所以说,皇帝看到了自己的小动作,但没有拆穿。  戚白里留在了岁寒殿读书,教他的人由太傅,变成了自己?  这,这都是什么情况?  待皇帝走远,紧张了一上午的众人,终于忍不住趴在书案上哀号了起来。只有裴如昼无比艰难地起身,一点点挪到了戚白里身旁。  “哎……”他当着戚白里的面,无比颓废地长叹一口气。  头一回,裴如昼忘记了对方未来“暴君”的名号。  裴如昼苦着一张脸趴在了戚白里的书案上,手在木质的案面上纠结地扣来扣去。末了,终于无比艰难,且语重心长地说:“殿下,往后我们可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你可一定要好好学习啊!  听到这话,戚白里那双墨黑的眼眸,头回产生了一点点波动。就像是一粒石子,坠入了古井之中。  他抬眸就看到,趴在自己眼前的少年,忽然伸出一根小拇指。  戚白里愣了一下,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公子,是要与自己拉钩?  见他不动,裴如昼又丧丧地冲他摇了摇手。  几息后,戚白里总算慢慢地抬起手,轻轻用指头勾住了裴如昼。  “好。”  他笑了一下,说出了回华章宫以来第一个真心的“好”字。第9章 特殊的人  戚白里会背《邑水峻经》,但是不能背。  刚才几个伴读都在暗戳戳地盯着他。  华章宫里不会有人在意胸无点墨的六皇子,背书时是不是作弊了。但会忌惮一个书本上一片空白,却能背过《邑水峻经》引文的人。  就在他想着,大不了以后就不来岁寒殿的时候,却看到了裴如昼小心翼翼的动作,还有那本摊开的书册。  ……裴如昼疯了吗?  进宫这么久,他早该意识到我在宫里无权无势。在这个时候帮我,非但得不到一点好处,甚至还会惹上无穷尽的麻烦。  戚白里从来没见过裴如昼这样的人。  他这一生,头一回看不懂一个人。  *  裴如昼也没想到,自己小小年纪就要当先生了。  游魂般飘回沃云宫后,趴在书案上丧了一会的他,忽然用指头弹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不能丧气不能丧气!”  这响亮的一声,将一边守着的从桃都吓了一跳。  “公子,您怎么自己打自己啊?”  裴如昼摇了摇头,忽然站起来说道:“从桃你去将我娘从昼兰关带来的书,全部整理出来。”  《邑水峻经》可不是什么入门书籍,直接学定然是学不懂的,必须从基础开始才行。  “书?”从桃眼前一亮,“公子要读书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闻言,裴如昼转过身去,朝从桃缓缓一笑回答道:“不,你家公子,要去给人当先生了。”  “哈?”  方才丧到极致的裴如昼,忽然悟了——  戚白里是谁?未来皇帝!  俗话说的好……一日师徒千日恩。  自己这个先生,虽然是赶鸭子上架来的。但未来戚白里登基之后,自己勉强也算半个帝师吧?  但凡有点心,念在自己曾与他在一条绳上绑过的情分。戚白里都不能对为师的昼兰关做什么。  这么一想,裴如昼忽然觉得日子有奔头了。  既然没人教戚白里,那我来不就行了?  自己不但要教戚白里,还要好好教!  不知道岁寒殿发生了什么的从桃,完全搞不懂自家少爷一会丧气一会开心是在做什么。但无论怎么说,公子想看书都是好事。  就在裴如昼畅想未来风光无限的帝师生活时,从桃已经按照他的吩咐,将书全部整理了出来。  接着裴如昼便叫来两个太监,和自己一起,将这些东西搬向了扶寻宫。  他这个未来帝师,就在今日走马上任了!  ……  扶寻宫门外还和上次一样,一个守着的人都没有。  不过好歹在宫里混了一阵子,这回裴如昼终于知道,眼前的画面代表着戚白里身边的太监宫女,全部都在摸鱼。  上回来这里的时候,裴如昼看到扶寻宫正殿边上,有一棵比正殿还高些的大树。现在看到树上的果子,还有树下聚在一起砸核桃、聊天的太监宫女,他总算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六皇子今早在殿上背书,经人提醒才勉强念出来,真是丢了皇家的人。”  “他不一直都这样,在卫帝身边呆了十来年,能学到什么好东西呢?”  语毕,众人便笑了起来。又过了几息,忽然有人压低了声音说:“对了,我听说啊,卫帝不但残暴不堪,甚至还食人饮血,你们说六皇子会不会也……”  会毛线啊!  听到这里,裴如昼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挖苦讽刺、讥笑嘲讽……明明戚白里现在还什么都没做。  他将手中书册“啪”一下全扔给了身边的小太监,快步走到那群正在吃核桃的人身边,  裴如昼走路没声,动作又快,对那群摸鱼的宫人而言,几乎是眨了个眼,眼前就多了一个人。  “吃吃吃,他要是吃人,怎么不把你们的脑袋,一个个像这核桃一样敲了?”  当下,虽然还没人认出裴如昼是谁,但听到他这噼里啪啦的一通话,刚才还在砸核桃说话坏的人,全都扔了手中的东西,跪在了地上。  “是,是……”  “是什么是!脑袋是核桃吗?”  “不不,不是……”  看到这跪在地上抖来抖去的宫人,裴如昼简直要被他们气笑了。  这个时候,他身边那两个搬书的小太监,终于小跑着追了上来。看到这两人身上的衣服,扶寻宫的人当下便认出——这是太后宫里的太监,而眼前这个少年,应该就是住在太后沃云宫偏殿里的裴公子。  尽管不是皇子,但能住进沃云宫,那能是一般人吗?  接着,他们就更紧张了。 第11章 ……  戚云遥最讨厌坐马车,这种拥挤而狭窄的空间,会让他生出一种呼吸不畅的错觉。  哪怕皇子的马车实际能坐七八个人,但他身边还是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不过今天不同。  总喜欢在马车上睡觉的戚云遥,不知第九十九次,还是第一百次掀开窗帘,偷偷朝外看去。  裴如昼的“雪蛰”是匹西域来的汗血宝马,比寻常马匹高了足足一个脑袋。平常人骑这么高的马,都会小心翼翼地握紧缰绳。  可此时,裴如昼双手悬空,低头不知道捣鼓着什么。  看到他这样子,戚云遥不由一惊,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将对方的名字叫了出来。  “裴如昼!”  “嗯?”  裴如昼愣了一下,轻轻地揉了揉雪蛰的脑袋,下一刻那匹白马就转身,缓缓走到了马车边。  这个时候戚云遥才注意到,裴如昼今天穿着一件圆领袍,银灰色的腰带束得很紧,将少年的腰身完全勾勒了出来。  他手中还拿着一只草编的蛐蛐,看来刚才应该是在忙这个。  戚云遥慌忙将目光移开。  “怎么了殿下?”裴如昼好奇问道。  “你……”戚云遥犹豫了一下,终于眨着那双杏眼说,“上马车休息一会吧,吃点水果什么的。”  熊孩子怎么突然转性了?裴如昼有点疑惑。  不过现在已经快到正午,太阳逐渐毒辣起来。戚云遥不说的时候还好,现在他一说,裴如昼也觉得有点饿和晒。  雪蛰贪吃,自己要是骑在它背上吃水果,估计它又得生气。  “好啊。”裴如昼想了一下,很是利落的翻身下马,把雪蛰交给了后面的侍卫。  他没看到,这个时候,独自坐在马车里的戚云遥神情冷漠,不悦的情绪从眸中一闪而过。  直到裴如昼登上马车,戚云遥才瞬间换了个表情。  “来来,这里有西瓜,还是冰的。”戚云遥假装开心热情地说。  “好的殿下。”  裴如昼没有多想,他直接坐到了戚云遥对面榻上。  而正在此时,戚云遥的视线,忽然落在了裴如昼的腰间。  刚才裴如昼一直侧身朝着戚云遥,所以直到现在他才看清,对方的腰间,挂着个月白色的香囊……香囊上绣着忍冬。  这个香囊很不起眼,绣工看上去甚至有些粗糙,完全配不上裴如昼的身份,更别说入皇子的眼了。  但戚云遥的视线,却牢牢黏在那香囊之上。  像,太像了。  “殿下在看这个香囊吗?”裴如昼注意到了戚云遥的视线,忍不住开口问道。  戚云遥本想否认,但顿了几刻,最终还是咬着唇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这个香囊,是从何处买的?”他的声音微颤。  “哦,这个啊,不是买的。”  裴如昼随手将香囊取了下来,放在了马车里的小桌上。  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家里一个丫鬟好像犯了什么错,大半夜被罚跪在爹娘居住的小院里。  丫鬟不停地哭,还一个劲朝裴大将军磕头,她的声音太大,以至于将已经睡着的自己都吵了起来。  他偷偷跑出房间,扒在门口朝院里看去。  “我不想再回去了,将军大人,您杀了我吧,杀了我——”  “说什么胡话!”  “你怎么如此任性……”  裴如昼从没见过父亲那么生气。  甚至于就连身为郡主的母亲,都忍不住拍起了桌子。  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一声惊叫,裴如昼看到,那个丫鬟忽然起身向一边的廊柱撞去。她的动作很快,显然是抱了必死的心。  而原本躲在门口偷看的裴如昼,也被吓了一跳。  人命关天,裴如昼顾不得会被爹娘发现,已经开始习武的他下意识推了一把手边空着的花架。几息后,它终于绊住了那个丫鬟的脚步……  时间过去太久,后面的事情,裴如昼都有些记不清了。  他只大概记得,后来爹娘吵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将丫鬟留在了身边,还给她改名叫“路如”。又过了一两年,裴如昼记忆中气质清艳绝俗的路如,不知怎的胖了许多,风吹日晒下,皮肤也粗糙了起来。  和从前比,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路如似乎曾有个和自己年纪相当的孩子,因此对自己格外照顾。戚云遥问的这个香囊,就是她绣的。  也不知道戚云遥为什么会对这个小东西感兴趣。  将它放到桌上后,裴如昼随口说道:“这是我娘亲身边一个丫鬟绣的。”  “这,这样吗……”  戚云遥忍不住攥了攥拳,过了一会才慢慢将东西拿起。  他的笑容,已不知在何时僵到了脸上。  连裴如昼都看出了戚云遥的异常。  “怎么了殿下?”他忍不住轻声问。  “没什么了。”戚云遥终于笑了一下,将东西重新放回桌上。  他的手指,不由微微颤抖。  太像了。  怎么会这么像……  裴如昼的香囊,怎么会和母妃留下的遗物一模一样?第11章 沉溺依赖  会胭山下,桂锦宫。  这座修建于前朝的行宫,南侧是茂密无比的森林,还有大片草甸。  皇室避暑同时,也会在这里围猎。  裴如昼一行人是昨天午后到的行宫,等全部安顿好,天色已经很晚了。  骑了一天马,裴如昼累了个半死。可没想到第二天早晨,他睡到自然醒的愿望才完成一半,便突然破灭。  “如昼如昼如昼!”刚到辰时,戚云遥的魔音,就出现在了他的耳边。  “……嗯?”裴如昼翻了个身,拒绝搭理戚云遥。  戚云遥推了推裴如昼说:“出去玩啊!你不想吗?”  “殿下昨天坐马车,我骑马,快要累死了。”裴如昼将脑袋蒙进被子里,含糊不清地说。  半梦半醒间,裴如昼不由想到,戚云遥这哪里是要和自己玩,分明是在玩自己。  “好吧,你要是不去的话,我就去找戚白里?”戚云遥忽然起身说,“他整天看书,估计也无聊了。”  岁寒殿上课的人都知道,皇帝将戚白里交给了裴如昼,而他这个当“先生”的,也格外敬业。  不但风雨无阻的给戚白里上课,还仔细批阅功课,入戏得不行。  果不其然!  听到戚云遥要去欺负自己徒弟,刚才还闷头睡大觉的裴如昼,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  谁都不能打扰戚白里学习!  “殿下等我一刻钟,洗漱过后便出门。”语毕,动作极快的裴如昼,已经开始束发了。  “哈哈哈哈好!那你快一点哦。”戚云遥笑着退了出去。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一刻,除了开心外,还有一点点名为“嫉妒”的情绪,从他的心底冒了出来……  裴如昼为什么那么在意戚白里?  说是一刻钟,就是一刻钟。  时间刚到,裴如昼就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他还是和昨天一样的打扮,戚云遥忍不住瞄了一眼香囊,又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悄悄地移开目光。  “殿下,现在去哪?”裴如昼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向戚云遥问道。  “去……我也没想好。”熊孩子一脸理所应当。  裴如昼:?  可恶,真的被玩了。  大概终于觉得自己有些不地道,戚云遥摸了摸鼻子,想了一会说:“咳咳,今日父皇他们还在休息,要不趁着到处没人,我们先去猎场看看?”  “哦。”  “如昼你不开心了?”  “没有。”  “……那你?”  难得看到熊孩子小心翼翼的样子,裴如昼忽然停住脚步,他抿了抿唇说:“不想理你。”  而且还想揍你。  戚云遥愣了一下,而正当远远跟在他身后的太监瑟瑟发抖,以为小皇子又要发火作妖的时候。却见戚云遥抿了抿唇,忽然抱住裴如昼的胳膊,凑近笑着说:“如昼舍不得的。”  “走开走开。” 第13章 会胭山脚下的溪水边,错落摆满了小桌。有莲灯不知怎么被固定在水中,散着柔柔的光亮。裴如昼和伴读一起坐在后排,他前面的人正巧就是戚云遥和戚白里。  宴席将要开始的时候,一个穿着紫衣服,佩犀带的男人走了过来,和戚云遥打了个招呼。  听到“舅舅”两个字,原本正在研究莲灯的裴如昼,这才好奇地将目光投了过去。  他看到不远处站着的那个男人,五官与戚云遥有三四分相像,但身材枯瘦,目光阴翳,气质却截然相反。  裴如昼顿了一下,想起了有关这位“孟大人”的事——他原本在凤城经商,后来因为贤妃入朝为官,曾经风光过好一阵。只可惜贤妃死后,皇帝冷落孟氏,而他也明升暗降。说是三品中书侍郎,却没什么实权。  就在裴如昼偷偷看孟大人的时候,对方的视线,也落到了他的身上。  没等裴如昼反应过来,那个孟大人便朝他点了点头,径直离开了这里。  奇怪。  裴如昼皱了皱眉,他怎么觉得孟大人看自己的那一眼,好像带着一点自己读不懂的……恨意?  周围这几桌都是皇子伴读,开宴一会便闹腾了起来,只有戚白里始终安静地坐在席上。  而周围最闹腾的一个,绝对就是戚云遥了,他隔三差五就要转身和裴如昼说上两句话。  看到裴如昼手边的小碟空了,戚云遥便眼前一亮问道:“如昼你也喜欢吃花生酥吗?”  “花生酥?”听到这三个字,裴如昼不由愣了一下。  “嗯,”戚云遥指了指那个小碟说,“就这里方才装的那些。”  完了完了。  裴如昼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几个大字。  他真的不知道,刚才那小碟子里摆的甜点就是花生酥。  “我……之前没吃过这个。”他犹豫了一下,对戚云遥说。  裴如昼小的时候曾因为吃花生过敏过一次,之后据殊明郡主便反复叮嘱,让他千万别再碰这东西。  然而没有想到,今天裴如昼竟然一不留神,吃掉了那么多。  “真是花生酥吗?”裴如昼不死心的问了一下。  “对啊。”戚云遥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冷静,不能慌!  裴如昼默默地攥紧了拳。  按理来说,自己吃了这么多花生酥,现在喉咙早该难受起来,身上也会起疹子。但奇怪的是,自己却一丁点反应都没有。  不止如此。  裴如昼忽然想起一件事……自己一家人一直呆在昼兰关,将军府闲置了多年,院里长了不少杂草。他进宫前不小心被院里一种略带毒性的植物划伤,可最后竟然安然无恙。  “百毒不侵?”他忍不住自己小声念叨到。  如果一次还能说是巧合,那两次一定不是。  难道说,这也和九重天上的仙酿有关?  裴如昼觉得,可能性很大。  就在裴如昼想着,要在会胭山附近找点东西验证一下的时候,却听戚云遥忽然好奇道:“诶,六皇兄你怎么不吃东西啊?”  已经和戚云遥混熟了的裴如昼,听到这声音便立刻意识到:他又要作妖了!  戚白里一直低眉不语,在莲灯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安静。  他沉默了一下,转身轻轻点了点头说:“谢七皇子关心。”  “没什么关不关心的,”只见戚云遥笑了一下,好奇地指着戚白里桌上的东西问,“父皇赐的东西,六皇兄怎么动都不动一下。”  戚白里坐在前排,因此坐在后面的戚白里,之前并没有看到他的桌案。  戚云遥这么一说,他这才后知后觉地侧了侧身,朝桌子上看去。  果不其然,就像戚云遥说的那样。裴如昼看到,戚白里桌上的东西,几乎动都没有动一下。  他不喜欢吗?  裴如昼有些困惑。  “六殿下,怎么了呀?”他轻声问道。  裴如昼没看到,自己话音刚落,戚云遥的眸色又是一晦。  少年好整以暇的看着裴如昼,笑着差不多一字一顿的问:“六皇兄,真的不吃么?”  后排的裴如昼看不到,此时戚白里紧抿着唇,而他的眸中,甚至闪过了一丝杀意。  他头一回想让戚云遥死。  其实华章宫里不少人早就发现,戚白里从不吃肉。  ……但戚白里吃什么,又关他们什么事呢?  若是放在从前,戚云遥也懒得理会。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裴如昼在意戚白里这件事,就像是一根刺扎在戚云遥的心里。  他对戚白里的厌恶感,成倍成倍增加,已经难以抑制了。  会胭山脚下是皇室猎场,今天这场晚宴,全都是荤食,甚至就连做糕点用的也是荤油。  在其他人眼中,这或许是美食珍馐,但戚白里只觉得异常恶心。  “不要浪费了父皇的好意……”戚云遥用手撑着下巴,笑着“提醒”。  裴如昼虽然还是不清楚眼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至少看出来了戚白里不想吃那些东西。  或者说,戚白里不吃肉。  “好了,”裴如昼实在忍不住,他终于开口转移话题道,“七殿下,晚宴才开始,管别人吃饭的事情多无聊。上次那个风筝您还记得吗?一会有时间,我正好把它做完。”  说完,不给戚云遥拒绝的时间,裴如昼又补充道:“这里正好可以骑着马放风筝,您不是一直都想试吗?”  戚云遥沉默了一下,终于撅了撅嘴,撒娇似的对裴如昼说:“那我们一言为定,如昼这几天可要一直陪着我。”  “好好好,一言为定。”裴如昼赶紧点头。  见到戚云遥收起他那奇奇怪怪的小心思,裴如昼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戚云遥缓缓地攥紧了手中酒杯。  他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裴如昼的话而变好。  戚白里真是个碍眼的人啊,这种碍眼的人,怎样才能消失呢?  ……  裴如昼这几天是真的累,昨天一路折腾到桂锦宫,还没有休息够,早晨就被戚云遥叫了起来。而晚上他本打算早早补个觉,可又答应了对方要去糊风筝。  而等裴如昼回到住处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  刚一进门,裴如昼就打了个哈欠。  “天呐,公子您怎么才回来?”等了半天的从桃赶紧走来,给他倒了一杯水,“快坐下来歇一歇吧。”  “嗯。”裴如昼点了点头,坐在了桌边。  而就在端起茶盏喝水的同时,他忽然看到了桌上摆着的小盒。  这里面装着的是从昼兰关带来的燕麦。  昼兰关与凤城同在大易,但两地相距甚远,饮食习惯也不一样。担心裴如昼吃不惯宫里的东西,殊明郡主专门为他带了些燕麦。  这东西凤城人不怎么吃,也很难见到,不过裴如昼倒是挺喜欢的。  裴如昼忽然放下茶杯,将手轻轻地落在了小盒上。  “公子饿了吗?”从桃问。  “没有……”裴如昼摇了摇头,今晚宴席上都是荤食,一道比一道顶饱。感觉这一顿,都能顶好几天。  但这是对他而言。  裴如昼记得,直到宴席结束,戚白里好像都没有动一下筷子。  刚一想到这里,裴如昼便下意识地做出了决定。  “从桃,我出去一下。”他拿起了桌上的木盒。  “哎,公子要做什么啊?”  “你带吃的做什么?”  不等从桃的话问完,裴如昼就拿着盒子消失在了门口。  他要去找戚白里。  裴如昼忽然意识到,桂锦宫这边不同于皇宫,一日三餐都是肉食居多。  要是戚白里真的不吃肉,那他这一天岂不是都饿着肚子?  不行不行。  尽管他有书读了,可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啊!  在裴如昼心里,戚白里还是有成为未来暴君的可能性的。  他今天可以自己饿肚子,明天就可以让全天下一起饿肚子……  一想到这里,裴如昼忍不住在回廊中狂奔起来。  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裴如昼便到了皇子们的住处。  作为其中最不受宠的一个,戚白里住在最偏僻的一间院落里。此时夜色已经很深,可这座小院竟然连一盏灯都没有亮。在茂密树木和远山的映衬下,看着很是阴森。  裴如昼的脚步,都不由慢了下来。  周围变得异常安静。  因此,园里的声音,也就变得格外清晰。  裴如昼听到了一阵水声。  他将小院环视一圈,接着忽然睁大了眼睛—— 第15章 不能吓到他。  从泥潭里滚出来的人,怎么敢去妄想天上的月华?  戚白里头回在心中唾弃自己的卑鄙。  ……  裴如昼待到深夜才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走后,戚白里对着桌上的燕麦发了好久好久的呆。  饿了一天的少年,胃都已经麻木没有感觉,但他却始终舍不得像裴如昼说的那样,用热水冲开它。  戚白里将它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放到了那把七弦琴边上。  不比皇宫,桂锦宫晚上漆黑一片。  回去的时候,裴如昼的脚步也放缓了很多。  而就在他走了半程,已经将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道黑影。  “那是什么……”裴如昼立刻停下脚步。  那道黑影离他有一定距离,但已经适应了黑暗的裴如昼,还是借着一点月光,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这身暗红色的胡服,分明就是白天赫连危琊穿的那件!  但眼前人的五官更加精致,气质桀骜不驯……与那个西域男人只有六七分相似。  不对!  裴如昼忽然意识过来,他白天见过的“赫连危琊”应该是易过容的!  传说中的“易容术”,并不像武侠话本里那么神奇。它无法彻底改变人的相貌,只能让五官变钝…  所以说,眼前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赫连危琊!  一个易容过的西域人,这几个字哪哪儿都透着危险。  裴如昼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打算从别处溜走。  但好巧不巧的是,就在这一刻,赫连危琊竟注意到了他!  在那双碧色眼眸向裴如昼望来的同时,他的心头忽然产生一股无法忽视的熟悉感——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对方。第14章 恩将仇报  跑。  顾不得那么多,裴如昼立刻转身,打算原路返回。  可没想到就在下一刻,他的耳边忽然传来咻的一声,一根幽绿色毒蛇般的长鞭飞了过来,吐着信子缠在了他的脚腕上。  要命!裴如昼下意识向腰侧摸去,接着忽然反应过来,这里是凤城,自己身上早就不能佩戴刀刃了。  赫连危琊动作极快,两息后,他就出现在了裴如昼的身前,并半点不留情的用手腕钳住了裴如昼的咽喉,旋身站在少年身后。  他速度极快,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简单粗暴,完全是冲着要人性命去的。  刹那间,“刺客”这两个字,就从裴如昼的脑海中闪了出来。  “别说话,不然拧断你脖子。”男人低声威胁。  “……哦。”  裴如昼赶紧站直了身,一动也不敢动,心跳也随之快了起来。  被刺客威胁了?好刺激啊!  赫连危琊以为,裴如昼这是害怕了,可实际上少年的眼神中,一丁点惧意也没有。  太眼熟了……  自己绝对在哪里见过赫连危琊。  可究竟是何处呢?  就在对方威胁他的时候,借着月光,裴如昼余光突然瞄到——这个站在自己斜后方的西域人,脖颈处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脖子,刀伤。  裴如昼下意识地攥紧了拳,他知道自己是为什么眼熟了!  眼前这个“赫连危琊”不就是当年的“阿连”吗?  他岂止是认识对方,简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和大易不同,西域至今有蓄奴的习惯。  尤其经常往来于西域诸国与大易之间的富商,身边还会养一些类似于暗卫的“沙奴”。他们武艺高强,负责保证商队平安。  裴如昼认识的那个阿连,就是一名沙奴。  大概两三年前,裴如昼在街边闲逛的时候路过一家酒肆。正巧遇到一个西域商人,正因为丢了货物而派人殴打随行沙奴。  彼时,那个穿着破烂的少年,已经被打到奄奄一息。地上的血积了一大滩,腥气浓重,所有人都远远地避开了这里。  裴如昼知道沙奴的武艺有多么高强,他猜眼前的少年,身上一大半都是旧伤。  而就在他看向血泊的那一瞬,躺在地上的少年忽然抬眸。那双碧色的眼眸,正巧落到了裴如昼所在的方向。接着,少年就像耗光了最后一丝力气般,躺在地上彻底一动也不动了。  ……他要死了吗?  裴如昼不由一阵不忍。  “公子,我们快走吧,这群西域人向来不讲道理……”跟在裴如昼身后的从桃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说道。  “可是……也不能看他被活活打死。”裴如昼忍不住咬了咬唇。  “将军大人他不——”  “我知道,我知道。”  裴大将军不喜欢与西域人打交道,更不喜欢裴如昼与他们打交道。  听见裴如昼说他知道,从桃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但还没等她这口气松完,就听裴如昼说:“你不告诉他,他不就不知道了吗?”  等等!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从桃还没想明白,就见裴如昼已经上前,走到了那个商人身边。  她听不懂西域话,只看到那个商人一开始还凶神恶煞的,但两人说了一会话后,对方忽然笑了起来。紧接着,自家公子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块银两放到了桌上。  然后……然后刚才还在打人的其他几名沙奴,竟然将躺在地上失去知觉的少年拉了起来?  裴如昼把这个半死的沙奴买了!  “哎呀,公子你……”  “木已成舟,快找个马车,我们去城郊!”  说着,裴如昼就半点也不嫌弃的和那群沙奴一起,将少年扶出了酒肆。  昼兰关外就是茫茫大漠,几年前一场沙暴席卷了城郊,将半座小镇掩埋在了黄沙下。原本住在这里的人,也全都迁到了城里。  几年时间过去,有部分房子终于从沙土下露了出来。裴如昼在里面找了间保存比较好的,将他背着爹娘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全藏在了那里。  没有想到,今天他终于不满足于藏东西了。  他要藏个大活人!  从桃要窒息了。  ……  说实话,直到把少年带到城郊,裴如昼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这一次真的捡了一个大……半死不活人。  不过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把人带回去后,裴如昼又偷偷从城里叫了大夫过来。  担心爹爹知道自己干的好事,他不敢请名医,只敢叫普通大夫。  毫不夸张的讲,被裴如昼救回来的时候,那个沙奴浑身上下一块好肉都没有。尤其脖颈处,有一道伤疤横贯左右。  这样都没有死。也真是神奇……  刚到城郊,他便发起了高烧。  一开始的时候,裴如昼也很忐忑,担心少年会不会熬不过去。  但没有想到,那个沙奴的求生欲,比他想象的还要强。  那阵子,裴如昼只要没事,就会从家里溜出来到城郊看他,或者帮大夫一起换药。  而就这么过了整整七天,那个沙奴的烧终于彻底退了。尽管身上的伤还没有长好,但大夫说,命至少是给拉了回来。  说起来沙奴脑内似乎是有些淤血。他醒虽醒了,但五感却丧失了许多。只能模模糊糊感受到外界光亮,以及听到一点点声音。  裴如昼与他的沟通非常费劲,花了好大工夫,他才从对方的口中得知,这个沙奴叫做“阿连”。  “我叫,裴如昼,”将军府的大公子,穿着一身红衣,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着自己的名字,“如昼,听到了吗?”  但效果似乎很不怎么样……  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那个目光涣散的碧眸少年,终于小心翼翼地张口道:“……若舟?”  裴如昼:“……”  算了,若舟就若舟吧,我真的累了。  他没有纠正阿连,重新将沾了冰水的手帕,放到了少年的额头上。  大漠难辨四季,时间好像也过得格外慢。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连身上的伤愈合了大半,但眼、耳却还没有恢复。  裴如昼只要没事,就会跑到这里来陪着他,时间久了,他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而阿连就像是只被主人丢掉,又流浪过的小狗,变得格外依赖裴如昼。  阿连很喜欢做噩梦,只有裴如昼在他身边时,他才能安稳睡个好觉。  就在裴如昼想着,自己不如找一天将这件事给爹爹如实招来,让他帮忙找个好点的大夫治治阿连的顽疾时。少年忽然不见了。 第17章 裴如昼非常轻易地说服了自己。  这只雪豹落到别人手上,注定是一死。就算活到这场围猎结束,负责维护猎场的人,也会将这里彻底“清理”一遍。  他慢慢地调整羽箭,这一次瞄准的部位,由雪豹的眉心变成了肩胛。  “抱歉……”裴如昼轻轻地念了一声,终于咬牙松开羽箭。  感受到危险降临,雪豹也飞快向一边移去,但它的动作终究没有箭快。几乎是眨眼之间,那根箭便刺入了它的肩胛处。  随着“嗷”的一声,白色的大猫,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  暮色四合,归鸦绕树。  转眼除了裴如昼以外的所有猎手,都已经回到了双这亭前。  等了一会,三皇子那边的人率先不耐烦道:“我说,人现在都没回来,八成是出事了。太子殿下不如现在派人去找找,要是晚了,怕是收尸都难啊。”  说话的人操着一口浓重的西域腔,但所有人都听懂了他说的话。  双折廊里,忽然安静得不像话。  明知道他不可能出事,但被这人一说,坐在角落的戚白里却默默攥紧了拳,戚云遥心中则忽然一阵惶恐。  不,裴如昼不能出事。我还没有报仇呢,他怎么能出事?  戚云遥咬牙,想要骂这群西域人,但话还没有说出口,那群人便再次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双折廊里的气氛愈发凝重。  被那群西域人一说,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觉得,裴如昼凶多吉少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忽有一道清亮的少年音,从密林深处传了过来。  “哦?你们的人要收尸吗?要我帮忙么?”  是裴如昼!  当下,戚云遥便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他就知道,裴如昼不可能出事!  落日熔金之下,裴如昼身上那件银白的锦袍,也被映成了晚霞的颜色。  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钳着只巨大的雪豹,就这么从容不迫地从林中走了出来。就仿佛他手上那个,并非一口就能咬断人脖颈的猛兽,而只是一只大号猫咪似的。  在银鞍两侧,还挂着一堆码好的猎物。  少年猎得平原兔,马后横捎意气归。  这一刻,裴如昼就是从诗句中走出的人。  看到他这意气风发的样子,众人印象中缓带轻裘、儒雅慵懒的太子,头回激动得直接站了起来。  “赏!如昼有什么想要的,但说无妨!”  坐在他身侧的宁从灵,脸色当下就灰败了起来。  裴如昼看着太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问道:“殿下,我可以养着它吗?”  他的心情有点忐忑,生怕太子不同意。  这里的大多数人抓雪豹,为的就是那一身雪白的绒毛。  但是裴如昼舍不得。  他手上的雪豹认命的“嗷呜”了一声,象征性挣扎了两下。  太子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裴如昼想要的居然是这个。  “当然,”他笑了笑,温柔且略带宠溺的说,“这是你猎的,自然归你。”  这一刻,坐在不远处的戚云遥,心中突然生出了一阵浓重的危机感。  他终于意识到,裴如昼已经不再“只属于”自己。  不行……  决不能如此!第16章 神仙中毒  大易高祖是前朝的武将,所以皇室不但崇文,还尚武。  围猎这种活动,人人都得参与。  休息了几天,裴如昼和众多世家子弟,跟着皇子们向会胭山深处的营地而去。这里的猛兽已经被提前处理干净,但骑马行走其中,众人依旧小心翼翼的。  只有裴如昼,轻松地好似郊游。  太子和三皇子出发的早,已经深入林中,现在大部队里的核心人物是戚云遥。  那群世家子弟将他团团围住,远远看去好不热闹。  但习惯了众星捧月的少年,今天心却飞到了别处……裴如昼在哪里呢?  半天没等到对方来找自己,他咬了咬牙,最后还是忍不住转身,四处张望了起来。  裴如昼没有凑热闹的兴趣,今天他索性故意落到队伍最后,和戚白里一起慢慢往前走。  戚云遥一转身就看到,裴如昼非但没来找自己,甚至他还留在后面,和那个平常没有一点存在感的戚白里骑马并肩。  两个人还有说有笑的……  戚白里他怎么配!  骑马走在前方的少年,心中醋意翻涌。  他忍不住大声朝裴如昼喊道:“如昼,过来啊!一直呆在后面做什么?无聊不无聊。”  正和戚白里聊功课的裴如昼抬头,向戚云遥看去,末了他笑了一下,摆手说道,“不了,殿下自己玩吧,我还有正事要做。”  戚云遥默默地攥紧了缰绳。  他没有说话,沉默着转过身去。  隔着大老远,裴如昼没有注意到戚云遥的异常。  队伍已经走到了山林深处,裴如昼一边听戚白里背书,一边随手给雪蛰编起了辫子。  雪色的宝马非常不配合的摇起了头。  “抗议无效。”裴如昼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条烟紫色缎带,轻轻地在编好的麻花辫上打了个结。  雪蛰:……  汗血宝马的的颜面何存!  这种造型,让别的马怎么看待自己?  还是个小马驹时,雪蛰就被养在了裴如昼的身边。它小的时候只有矮矮一只,身上还毛茸茸的,看上去就像只小羊羔。  裴如昼一直将它当宠物养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长大了的雪蛰,终于开始反抗……  雪蛰在原地跳了起来,试图发泄自己的不满,为了安慰它,裴如昼则一个劲地说着:“好看好看,英俊死了!”  他居然和马聊了起来。  一边的戚白里,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  皇宫里人全都避自己如蛇蝎,并将戚云遥高高捧起。  只有裴如昼不一样。  他并不是不懂身份地位之差,而是压根不在意。  不知从何时起,从前恨不得拉整个世界一起腐朽、衰败甚至堕落的他,头回有了不忍摧毁的东西。  背完书后,两人继续并肩走在林中。听着身边人与马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戚白里的心间,产生了一种极其陌生的,他也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感觉……  就像是初春时节,阳光照化了山涧清溪上那层薄冰,将溪水晒的暖暖的。  然后,带着满身伤疤、泥泞,于萧瑟寒风中独行了一冬的他,将覆着血污的手轻轻放到了溪水里。  疲倦和痛苦,刹那间烟消云散。  他们两人之间,向来都是裴如昼说,戚白里听着。但这一瞬,戚白里竟然忍不住转过身去,稍稍张了张口,想和身边的人说点什么。  但这个念头才生出,就被打断了。  “裴如昼!裴如昼——”远处,戚云遥又在叫他。  这一次戚云遥的语气有些冲,听上去像是生气了。  刚才给雪蛰编完辫子的裴如昼一脸疑惑地抬头,戚白里也一道朝前看去。  “怎么了殿下?”  “……算了,没事。”  “啊?”  裴如昼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说完那几个字后,戚云遥直接转身,给跟在一边的伴读们扔了句:“离我远点。”便猛地拉了一下缰绳,骑着马向着山林另一边而去。  戚云遥干嘛去了?  会胭山虽然是皇家猎场,但是猎场边上也没有筑墙,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动物从别的地方跑来。  更别说山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或者蛇虫蚊蚁什么的。  身为皇子的戚云遥虽然会武功,但贸然离群,独自向山林深处而去,怎么说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因为戚云遥走之前的那句话,刚才跟在他身边的那群世家伴读,没有一个人敢动。  正在气头上的少年,以最快速度骑马飞奔,不过转眼连马蹄声都消失了。  反应过来后,裴如昼说了一句“我去看看他”,就扔下戚白里,朝着戚云遥消失的方向而去。  ……  棕色的骏马在林间飞奔半天,风像刀子一样从戚云遥的脸颊划过。 第19章 就在这个时候,孟侍郎狠狠瞪了瞪他,太医终于深吸一口气,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是十多年前,贤妃最得宠的时候,被孟家推荐到太医院的。这些年来,也没少为孟侍郎卖命。  但这一次不同,裴如昼身份特殊,很受皇帝、太后关照。  担心出事之后不好撇清关系,太医又顶着孟侍郎的眼刀,多说了几句:  “……裴公子您可想好,无论您再怎么小心,都会沾到蛇毒。”  可别说我没有提前告诉你。  “我知道。”少年格外坦然。  “凡是中毒者,皆痛不欲生,甚至一不留神就是个死字。”  裴如昼已经有些着急了,他点头说:“可以的。”  “太医!”孟侍郎忍不住开口。  但太医还在说:“最可怕的是无药可解啊!”  “厉害了。”裴如昼不禁无语,这太医啰啰嗦嗦的,是等着自己夸这个蛇毒厉害吗?  太医怎么觉得,裴如昼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没有把自己的警告当一回事?  于是在用刀划开伤口放血前,太医还是忍不住问了最后一句:“裴公子不怕吗?”  “我都行。”  你倒是快啊!  太医最后见鬼一般看了他一眼,终于拿出一把银刀,缓缓地在戚云遥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  其实要是被一般的蛇咬了,吃解药再吸蛇毒,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是须齐蛇不一样。  被它咬了,及时吃解药就不会有事。但要是直接咽下蛇毒,那真是定期发作,无药可解。  除非蛇毒真的已经快速扩散开来,中毒者命悬一线,不然是不用这么做的。  但显然,戚云遥现在并不是这样。  太医和孟侍郎,刻意夸大了须齐毒的扩散程度。  眼前这个少年不过十六岁,刚从边关到京城,还没见过什么世面,最好骗也最好吓唬。要是裴如昼刚才没有直接答应,那两人也会想方设法逼他这么做。  戚云遥的手腕一痛,脑袋彻底清醒了。  他能感觉到血从自己的手腕上流下。  接着,冰冷且柔软的唇,就这么轻轻地贴了上来。  在裴如昼嘴唇触碰到他手腕的那一刻,一股麻意从伤口处扩散,不过三两息就传遍了全身。但戚云遥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回味这种感觉。  他的内心在疯狂尖叫。  停下来!  他们在骗你,我……我也在骗你……  戚云遥的心忽然一阵揪痛,因为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正是自己将这一切推向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吸出第一口毒血,将它吐掉,再用太医备好的水漱口,裴如昼的唇微微泛麻。  而等将这个动作重复第二次、第三次,裴如昼的头也慢慢晕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他的四肢也逐渐脱力。  就在这个时候,方才还跪在地上的孟侍郎,终于站了起来。  他不由冷笑出声。  “命啊,都是命!”  命里注定裴家人落到我的手中……  围猎的这片森林,设了五六个营地,每处都由一个官员负责,另有一名太医和两个侍卫。  孟侍郎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遇到裴如昼还有中了毒的戚云遥。  想到这儿,孟侍郎又忍不住笑了一下:“真不愧是我的外甥……”他知道,戚云遥随身带着解药。所以理所应当的以为,戚云遥和自己一样,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报仇。  就算有内力化解,可裴如昼的动作,还是变得无比迟缓。几息后,他忽然瘫坐在地,趴在床沿努力调整呼吸。  而在手腕上那柔软触感消失的瞬间,戚云遥也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戚云遥看到——裴如昼瘫坐在地上,双目紧阖。他的脸色比纸张还要苍白,与此相对的是,沾了毒血的唇瓣,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鲜红。  然后……有暗红色的血迹,从裴如昼的唇角边蜿蜒而下……  还没等戚云遥反应过来,就听见孟侍郎笑着说道:“二十多年了……你命该如此!”  此刻,戚云遥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无比陌生。  陌生的令他恐惧。  “二十多年前,那姓裴的把我赶出昼兰关,那个时候,他可曾想过有今天?!”  赶出昼兰关?  戚云遥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  他一直以为,孟尚书恨裴家,是因为自己母妃,但现在看来,事情好像不止如此……  戚云遥无比恐慌,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对裴如昼的依赖……与那些自己暂时还分辨不清的情感,早就盖过了恨。  他后悔了。  可……已经来不及了。  裴如昼的意识陷入黑暗之中,但没过几息,方才的混沌感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等再次睁眼的时候,裴如昼眼前的画面,突然从会胭山密林中的营帐,变成了……  九重天?  他发现,自己正行走在空无一人的九重天上!  稍稍一动,裴如昼的耳边便传来一阵佩环碰撞的轻响。  他忍不住缓缓低头,接着就看到——自己的身上,穿着一件白底金纹的华服,腰间还佩满了各类仙器玉牌。  奇怪……怎么和庙里的神仙,穿的一模一样?第18章 重回天宫  裴如昼有些迷茫的抬起了手,向掌心处看去。  看到那熟悉的纹路,他不由皱眉……这的确是自己的手。  接着,有一阵冷风吹拂而来,轻轻将一缕长发从背后托起。  裴如昼下意识抬头,朝着发丝飘散的方向看去。接着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向着天河的边缘走去!  几丈远处,就是翻涌的云海。  裴如昼愣了一下,立刻停下脚步想要退回去。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背后传来了一阵声音。  不等他反应过来,突然有人从后方,紧紧地抱住了他。  那个人的手,正在微微颤抖着。  裴如昼被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想要挣脱对方,可却被那人死死地困在怀中。  下一刻,裴如昼身后的人,忽然低头在他后颈间落下了一枚轻吻。裴如昼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酥麻感瞬间由颈间扩散,传向四肢百骸。  不等他反应过来,轻吻忽然被啃噬所代替。  背后的人就像疯了一般,一遍又一遍地用牙齿在他的身上留着记号。  “嘶——”裴如昼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抬手想要推开他。可同在这个时候,背后的人终于再次用一个吻结束了这疯狂的啃噬。  他突然将裴如昼横抱起来,接着……径直朝天河中一跃而下!  涛涛云海看着可爱,实则比大海危险百倍。  裴如昼一声尖叫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就被云雾吞噬。  在掉入天河的那一瞬间,他只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天河剥夺了裴如昼身上所有温度,冰晶汇成的云雾,就像小刀在他脸上划蹭。不过刹那间,裴如昼的身体就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  ……要死了吗?  他迷迷糊糊地想到。  上次从九重天回来后,裴如昼恶补了不少有关神界的知识。  所以他知道,这条天河的尽头,就是传说中的冥河。  而就在裴如昼意识将消的那一刻,周围翻滚奔涌的云海,终于被暗蓝色的河水所取代。  他的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疲惫。  裴如昼恨不得在这个时候闭上眼睛,再也不醒来了。  就在这迷迷糊糊间,他突然听到了一句“对不起”,然后抱着他的那个人,在他的额间落下了冰冷的一吻。  这个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还没等裴如昼想起自己究竟在哪里听到过这声音,他的思绪便被不断的坠落所打断。  那人不再横抱着他,而是面对着面,与裴如昼紧紧相拥。  他将吻落在了裴如昼的眉间、眼角、耳垂,却始终不敢碰少年的唇。  坠落,坠落。  然后纠缠。  他们越沉越深,四周也越来越冷。 第21章 疼的是他,未来要定期服药的人也是他。他自己怎么会不在意?  裴如昼知道从桃在想什么,但他只是静静地喝水没有说话。  戚云遥可是来渡劫的神仙,要是他出了事,这世上的人都要遭殃。那个时候,自己压根没得选。  况且,按照九重天上仙人的说法,帮遥安仙君,也是在帮自己、家人还有那些牺牲在边关的将士。  这个决定并不是冲动,而是裴如昼认真想过的,他冷静的不能再冷静。  俗话说得好,有舍才有得。  自己这个决定,做的不亏不亏。  吃完药,太医也离开了。  裴如昼将杯子递给从桃,突然想起了半梦半醒时听到的那番话。  “对了……七殿下他在哪里?”裴如昼忍不住问。  接过杯子,从桃有些纠结地说:“呃,在抄书。”  果然,自己听到的没有错。  一百遍《皇律》是有些多,不过裴如昼想,要是抄完之后戚云遥这熊孩子真的能稍稍收敛一点,那也不是不可以嘛。  他点了点头,突然听到从桃补又充说:“殿下他在……外面抄书。”  哈?  作为大易的开国皇后,当今太后也是个狠角色。  更何况与皇帝不同,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的她,表面上虽一视同仁,实际却并不喜欢这个最小的孙子。  “外面?”  裴如昼真没想到,太后刚才说的“这里”就是自己的院子?  他赶忙坐直身,朝窗外看去。  月光下,空旷的院子里摆了一张石案。  戚云遥就这么趴在案上,接着微弱的烛光,一遍遍誊抄着《皇律》,看上去很是可怜。  “这么晚了,殿下怎么还不回去?”  “太后说,抄完了才能回去。”  “这可不行。”裴如昼嘟囔道,说着他便掀开了被子。  “公子当心,您还没有痊愈呢!”从桃赶紧出声提醒,顺便从一边拿起大氅,给裴如昼披在了身上。  “没事没事,药都吃了。”裴如昼摆手说。  他没给从桃说的是,昨天那个血块让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从上次生病,到这次中毒,冥冥之中好像真的有神仙在帮自己?  难道他们也看出戚云遥不靠谱了……  裴如昼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他只看到不远处的天边,高高地挂着一轮残月,时间应该已经到了后半夜。  桂锦宫是避暑行宫,这里的盛夏,和凤城的暮春差不多。一到夜里,就更冷了。看到身着夏裳,独自趴在石案上的戚云遥,裴如昼忍不住放缓了脚步,轻轻朝那边地叫道:  “七殿下?”  “……嗯?”困极了的戚云遥,反应都慢了半拍。  见状,裴如昼拉了拉大氅,缓步走了下去。  戚云遥这命也算是自己救回来的,要是冻出了三长两短,自己不就白忙活了吗?  裴如昼叹了一口气,戳了戳对方的肩膀轻声说:“殿下,殿下快起来,这里太冷了。到房间里面去睡吧。”  这下子,戚云遥总算是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抬眸激动地说:“阿昼?你醒来了!”  “嗯。”裴如昼轻轻地点了点头,月光下他的脸色格外苍白。  裴如昼余光瞧见,戚云遥的手指竟然在微微打颤。  是太冷了吗?  顺着裴如昼的视线,戚云遥也发现了自己手上的异常。他楞了一下,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将手藏进了袖内。  戚云遥的手之所以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他在害怕。  恐惧如夜色将戚云遥笼罩其中,让他无处可躲无处可藏。戚云遥不敢看裴如昼的眼睛,他害怕裴如昼看出自己的心虚,识破自己阴损的把戏……  阿昼真心对我,可我却害他丢掉了半条命。  戚云遥一向以自我为中心,跟在他身边的宫女、太监,哪一个没有被他耍过?甚至害人丧命,也不是没有……  可是他唯独害怕裴如昼知道真相,害怕裴如昼离开自己。  更害怕他知道,自己丢掉半条命救来的人,是个骗子。  骗子——想到这里两个字,戚云遥就骨寒毛竖。  见戚云遥坐在原地不动,真心以为对方冻傻了的裴如昼轻轻地将小皇子的手拉了起来。  “别在这里坐着了,到房间里好好休息吧。”  他的语气,比月光还要温柔。  “好,好的。”戚云遥扶着书案站了起来,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在离开书案的那一刻,裴如昼没有看到,最上面那一张宣纸上,并没有几行《皇律》的内容。  戚云遥用蝇头小楷,在这张纸的角角落落写满了“不能”。  不能,绝对不能让阿昼知道,自己都在背后做了什么。  ……  桂锦宫的殿室都不大,里面只有一张床榻。  被裴如昼拉到房间里的戚云遥顿了一下,非常自觉地朝着临窗的小罗汉榻走去。  但没等他转过身,就被裴如昼拽了回来。  “诶!去那里干什么?这张床那么大,我们两个人能挤下的。”  语毕,稍有些冷的裴如昼直接钻进了被窝,还给戚云遥让出了一个枕头出来。  裴如昼不知道,戚云遥从出生到现在,从来都是一个人睡的。  如昼要同我一起睡觉?  戚云遥晕晕乎乎地走到了床边,纠结半天终于躺了下去,整个人的动作,都迟缓的像个摔坏了的木偶。  一点也不像平日里的七皇子。  在戚云遥直挺挺躺到床上去的同时,裴如昼忽然起身,将被子拉了起来,轻轻地盖到了他身上,顺便掖好了被角。  这一瞬,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近,甚至于裴如昼的长发,也从戚云遥的颈间扫过。  痒痒的。  “快睡吧,等白天再继续抄。”裴如昼轻声说,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月色全部印在了那双桃花眼中。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一拳。  戚云遥忽然浑身紧绷,更不敢看裴如昼的眼睛。  “嗯。”戚云遥呆呆地点了点头,像只小狗般悄悄靠近,蹭了蹭裴如昼的胳膊。  身边的人胡思乱想个不停,心里的戏演了一场又一场。  但裴如昼却完全没有发现。  闭着眼睛的他,有大事要做。  裴如昼尝试着缓缓逆行内力。  要是他没有猜错的话,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就会有神仙出现搭救。  ……裴如昼想要赌一把。  时间一点点过去,因为内力逆行,他的额上冒出了冷汗,甚至连蛇毒都有了点发作的迹象。  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漆黑的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正在打坐的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红衣,戴着张恶鬼面具。凡是裸露出来的皮肤,均被金色的符文覆盖。  卧槽!  自己怎么把他召了出来?  在大易,哪怕三四岁的小儿,都认识眼前这个人。  幽冥界之主,传说中仅次于天帝的大人物!  “你要来陪我?”  “不不不不!”  除了您之外,谁都可以!  裴如昼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下一刻,人影随之消失。  看着熟悉的天花板,惊魂未定的他用力拍了拍胸口。  再也不作死了——裴如昼发誓!  “阿昼!阿昼你怎么了?”  “七殿下?”  裴如昼这才意识到,戚云遥也没睡,他笑了一下说:“我没事,刚才没吓到你吧?”  看到裴如昼朝自己笑,戚云遥的呼吸,终于慢慢地稳了下来。可再抬头看到裴如昼苍白的脸色,和额上的冷汗,他的心如忽然又像被刀搅一般的疼。  阿昼刚才用力拍打胸肺……是蛇毒又发作了吗?  他只比自己大几个月,还没有满十七岁。  在大易,再过两岁才算成年。  可就是这样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往后余生却要与丹药相伴。甚至就算有药,每月发作的时候,一样痛不可当。 第23章 那个丫鬟,今天会来吗?  ……  从来桂锦宫到现在,从桃几乎一直呆在小院里。  直到听见殊明郡主马上到,她这才收拾好东西,向行宫外走去,打算和众人一起迎接郡主。  但没想到,从桃还没走几步,忽然发现不远处的林间,有个西域人一直盯着自己。  好像是三皇子身边的人?  从桃对三皇子没有什么好感,被西域人这么一看,她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和从桃并肩而行的几个宫女,也是一脸惊恐。  这个时候,那个一直在看她的人,终于缓步走了过来,然后意料之外的问道:“你是……昼兰关的从桃?”  赫连危琊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桂锦宫里见到若舟身边的人!  “你,你怎么认识我?”  眼前的西域人身材高大,那双眼睛更是如鹰眸一般锐利。被他这么盯着,从桃心情也紧张起来。  果然是她!  在激动之余,赫连危琊也觉得自己有点莽撞。  他现在是三皇子的部下,理应低调才对。但是……在这里看到若舟身边的人,他无法自抑的开心和激动。  因为脑后的淤血,赫连危琊只能模模糊糊看和听到一点东西。  他记得,若舟的身边,时常跟着一个名叫“从桃”的人。  和只自我介绍过一次的“若舟”不同,若舟整天“从桃,从桃”的叫个不停,赫连危琊听得格外清楚。  突然听到宫女这么叫眼前人,赫连危琊难以抑制的激动起来。  难道说若舟也在这里?  他之前已经在昼兰关找过一圈,可半个若舟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那个时候赫连危琊就猜,当年那个出手阔绰救了自己的少年,或许和离开昼兰关,来到凤城的裴家有关……也是因此,他才亲自来到这里。  看到从桃的那一刻,赫连危琊知道自己的猜想没有错。  一想到那个救了自己的少年,赫连危琊嘴角边不由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狂喜过后,他努力冷静下来。  身材高大的西域男人,忽然无比郑重地将右手贴在胸前,向从桃深深鞠了一躬说:“我有一个弟弟,早年被奸人所害,当了沙奴。被我们救回家后,他常常提起救了自己的人名叫‘若舟’还有从桃姑娘你。”  “啊……”  从桃愣住了。  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一身贵气的西域人,竟然是当年那个阿连的家人?  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听那群侍卫说,三皇子带来的西域人个个凶神恶煞。眼前这个人,看上去好像还挺有礼貌?  “哦……我知道你弟弟。”从桃一边拉长声音,一边迅速整理着思绪。  她有些紧张的看了同行宫女一眼,咬了咬唇说:“这是我在昼兰关的认识的人,你们先走吧,我说完话就马上过来。”  “嗯嗯!那……从桃姑娘一会赶紧跟上啊。”  宫女虽然有些怕西域人,但想到从桃之前呆在昼兰关,那边和西域交往极密,认识几个异族也正常,便先快步离开了这里。  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从桃这才松了一口气。  幸亏,幸亏那个西域人记错了公子的名字。  她没有急着回答赫连危琊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找若舟做什么?”  “我想代弟弟当面感谢他。”赫连危琊无比真诚地说。  “这就不必了,”从桃顿了一下说,“当初他救人,不是为了获得谁的感谢。”想起那人的不告而别,她的语气稍稍有些生硬。  当初公子为了救人,花了不少的钱。  甚至害怕被大将军知道,公子还亲自照顾了他好长一段时间,可没想到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只落下一个不辞而别的结局。  从桃想想就替裴如昼生气。  说罢,她便想离开。  但还没走两步,西域人忽然抬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从桃姑娘,您不能代替他这么说,”赫连危琊那双碧色的眼睛,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她,语气也变得很不客气,“我只想见他一面。”  从桃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见不到了,劳烦您让一让。”  “见不到了?”赫连危琊皱眉,“为什么这么说?”  废话!因为世界上压根没有“若舟”这个人的存在!  从桃本来就不想理会无礼的西域人,更别说现在。  几个月前,裴大将军刚才战死沙场,他就是被西域人所杀。  却说那场战争结束后,双方均伤亡惨重不能再战,接着便签下停战条约,表面上回到了往昔。  但裴家的家仇,却还未报。  殊明郡主尤其恨这些西域人。  一会郡主就要来了,若是被她知道公子当年偷偷救了西域人,那可怎么办啊?  绝对不能让他再这么纠缠下去,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着急着要走的从桃很不耐烦地摆手说:“因为那个人已经被我家少爷赶走了,我也不敢与他再有联系。 ”  语毕,从桃便趁着赫连危琊愣住的这一刻,赶紧从他身边溜走。  等快步追上那群宫女,她紧张的心情才逐渐平复下来。  留在原地的赫连危琊眸色一暗,缓缓地攥紧了拳。  “裴如昼……”怎么又是你?  ……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朱红色的马车,缓缓停在了行宫外。  身着月白长裙的殊明郡主带着小公子,在丫环的搀扶下,慢慢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只有四十多岁的她,眉眼与当年无异,甚至保养得当,连皱纹都没有几根。  但此时,因为家中的事情,殊明郡主的眉眼,却被散不去的忧愁所笼罩。  宫外正在给她行礼的人没有看到,此时最着激动的,竟然不是郡主本人,而是那个搀扶着她的丫环。  她双手颤抖,呼吸都不怎么平稳。  “别怕,”郡主轻声说,“十多年过去了,没有人认得你。”  “嗯。”闻言,她终于缓缓调整呼吸,却始终不敢抬头。  在从桃的陪伴下,他们缓步向着裴如昼的住处而去。第21章 山雨欲来  殊明郡主刚进门就红了眼睛。  她看到,不过是短短个把月没有见,裴如昼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脸色也苍白的不像话。那双微挑的桃花眼,更是失去了光亮。  “昼儿……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刚才还强忍着的郡主,一把将裴如昼抱到了怀中,话都说不清了。  “娘,我没事,”裴如昼顿了一下,硬是挤出一抹微笑,“这不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  “哪里有后福,你之后……”  你之后每过半月,就会毒发一次,这究竟算什么福!  郡主话还没说完,终于看到站在一边低头不语的戚云遥,接着将没有说完的话全部咽了下去。在皇家长大的殊明郡主,背着《皇律》长大。在她的心中,皇室至高无上。  哪怕心底里讨厌这个害了裴如昼的七皇子,嘴上也没有办法说一句重话。  沉默半天,她终于低头说:“会胭山不比昼兰关,你怎么那么不小心。”  而殊明郡主话音刚落,被从桃拉着,进门来一句话都没有说的裴郁风,忽然冷冷地“切”了一声,顺便翻了一个超大的白眼。  气氛都被他一个人破坏了。  听到这声音,裴如昼终于注意到矮了所有人一头的裴郁风。  和红着眼睛的郡主完全不同,裴郁风畅所欲言:“不小心的人哪里是哥?明明就是七皇子。他要是不乱跑的话,能被蛇咬吗?”  裴郁风还不到九岁,他长相与裴如昼有五分相似,脸圆乎乎的,嘟着嘴巴看上去尤其可爱。  但是,他说的话可真是能吓死人。  “公子!”从桃赶紧出声提醒,顺便用力拽了拽他胳膊。  裴郁风还在继续,他忽然跑上前去紧紧搂住裴如昼,然后委屈巴巴地将那个所有人想说,但却不敢说的话问了出来:“哥,你会死吗?”  裴郁风的声音很小,但却像是一道惊雷,落到了所有人的耳边。  尤其是戚云遥,听到那个字后,他忍不住猛地一下闭上了眼睛,并咬紧了牙关。  瞄到戚云遥的表情,跟在他后面的太监不由一抖。这裴家的小公子,怎么有胆子责怪七殿下!  就在他们担心戚云遥会不会生气的时候,却见往常跟个小炸药包似的一点就着的小皇子咬着唇,一句话都没有说。  裴郁风的话,就像针,字字向他心上戳。  是啊,明明是因为我……  从桃被自家小公子的话吓了一跳,她慌忙用手捂住了裴郁风嘴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极其紧张。  可和一脸紧张的众人不同,裴如昼听到弟弟的问题,竟然笑了一下。  他缓缓蹲下身,捏了捏裴郁风的脸蛋。 第25章 坐在茶案后的少年突然皱眉,压低了声音直击重点:“那个太医,你处理了吗?”他的手下还压着一摞没有抄完的《皇律》,那字越写越飘,显然戚云遥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里了。  昨天见了殊明郡主,戚云遥的心愈发乱。  回到住处之后,他立刻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让身边宫女去找御医。  可没有想到,宫女找了一圈,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太医……”孟侍郎不由拉长了声音,他稍稍沉默一会才说,“他是微臣当年推举到太医院的,是个信得过的人。”  听到这里,戚云遥一下就明白过来,孟侍郎非但没有处理太医,甚至还叫他跑了!  戚云遥啪一下拍了拍桌子,直接站了起来。  “信得过的人?”少年笑了一下,用天真无比的语气说,“可是舅舅,我只信任死人,怎么办?”  孟侍郎立刻低头。  这一次没有及时处理那名太医,的确是他的问题。而同时也是如今他才发现,这个外甥身上的气势,已经可以凌驾于自己之上了。  他不应该将戚云遥继续当小孩看待。  房间里忽沉默了下来,过了几刻,戚云遥终于慢慢坐了下来。  他只要一想到孟侍郎趁着自己中毒骗裴如昼,便气的牙痒痒。可是哪怕孟侍郎失势,他也是自己在朝堂上唯一的依靠,戚云遥强行将心中的怒意压了下去。  反倒是孟侍郎,忽然开口说:“殿下在埋怨微臣?”  戚云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几天前便深埋在自己心中的那个疑惑问了出来。  “舅舅上次说,二十年前,是怎么一回事?”戚云遥的语气,类似于质问。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这番话时他的心情究竟有多么的忐忑。  ……母妃,还有整个孟家,与裴家究竟是什么关系?  戚云遥心底一直强压着的不安,在他将这句话问出口的那一刻破土而出。  只见孟侍郎忽然笑了一下,缓缓说出了五个字:“风水轮流转……”  “哈哈哈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一向给人阴森沉默感的孟尚书,竟然忍不住开怀大笑,他迎着戚云遥恐惧震惊的目光说,“我们孟家,当初可是昼兰关的望族,那裴家人将我逐出昼兰关的时候,可曾想过有这么一天?!”  “逐出昼兰关?”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几个字,戚云遥还是猛地一下瞪大了眼睛。  他之前隐约知道,孟家在昼兰关的确是大族。而在大易,世家大族的人,轻易是不会经商的。  原来舅舅当年,竟然是被逐出昼兰关的!  戚云遥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他知道以孟尚书的个性,要是当年真的是裴家有意为难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将这件事瞒到现在才叫自己知道的……也就是说,孟尚书当年十有八九是真的做错了事。  并且,他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戚云遥的手,瞬间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生长在深宫里的少年,世界并不是那么的黑白分明。戚云遥并不是因为孟侍郎做了什么错事而震惊或害怕,而是因为……他怕裴如昼知道。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裴如昼。  ……  最近这几天,戚云遥只要一没事情就会往裴如昼那边跑。但是今天,明明已经走到了那间熟悉的小院门口,他却百般纠结起来。  戚云遥想见裴如昼,但又不敢见。  “殿下……”  戚云遥身边的太监想要上前通报,话还没有说完,戚云遥忽然抬手,将他拦了下来。  “先别急。”少年低着头,额前稍长的碎发落下的阴影,将他的眼眸遮挡了起来。今天戚云遥穿着一件暗色的长衫,整个人显得尤其成熟。  戚云遥知道,此时的自己看上去心事重重……绝对不能用这样的状态,去见阿昼。  往常最擅长伪装的他,今天却迟迟无法摆脱这种负面感觉。  于是他就这么站在裴如昼住处外,半天都没有动。担心被裴如昼身边的人发现,戚云遥甚至还向后退了两步,站在了树荫下。  就在这个时候,小院里传来了一阵声响。  他顺着树枝间隙向前看,接着就见一群太监,端着木盘从侧殿里走了出来。要是戚云遥没有看错的话,木盘里面装着的,好像是生肉。  是喂雪豹的东西。  太监们走到了关着雪豹的铁笼边,虽然它已经在这里养了多日,但是从这群太监的眼神中,依旧能够看出浓浓的恐惧,毕竟眼前这东西再好看,都只是一只野兽。  就在他们纠结的时候,裴如昼也走了出来。  “别怕,你们就把托盘放到一边,剩下的我来处理就好。”  听到这里,还不等太监们说什么,一个紧随裴如昼,从房间里走出的丫鬟先开口了:“大少爷,您万万注意安全,这样的事情,还是交给下人们去做吧。”  原本戚云遥的注意力,全部都在裴如昼的身上。  但是听到这阵声音后,他突然忍不住移动视线,向说话的丫鬟看去。  ……戚云遥缓缓攥紧了拳,自己对她有印象。  昨天自己来找阿昼的时候,这个丫鬟本是不在房间里的。后来她忽然进来,一直站在郡主的身边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她一直都在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越是这样,越是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尤其现在,这个丫鬟一开口,戚云遥忽然觉得她的声音有些耳熟。  其实殊明郡主带来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一点昼兰关的口音,这个丫鬟也一样。  可是在这“一样”之外,还是有什么让戚云遥觉得不对劲……  “没事的路如姑姑!我喂了它几天,它早就已经认得我了。”裴如昼随口答道。  “路如?”戚云遥忍不住轻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他确定,自己之前不认识什么叫做路如的人。  可以明显看到,和其他宫女相比,路如的身材更胖。她一直抵着头,但还是能从手部看出,这个名叫路如的丫鬟,皮肤不太好,年纪应该也不像周围宫女那样小。  能被叫姑姑,她的年纪起码和殊明郡主一样大。  戚云遥又一次想起了裴如昼身上的那个香囊。  那天阿昼说,香囊是殊明郡主身边的丫鬟绣的。想必那个丫鬟,一定很受郡主重视。  而这一次,一直跟在殊明郡主身边,且与裴家人无比熟悉的,就只有这个名叫路如的丫鬟一个人。  小院里,裴如昼已经将那只雪豹从笼子里面抱了出来。  几天时间过去,小雪豹的伤好了不少。  看到有人靠近,它便张牙舞爪起来。见状,周围的人都忍不住齐齐向后退了一步,裴如昼没有动,反倒是挠了一下它的脑袋。  见状,站在他身边的路如终于在这一刻抬起了头。  “哎呀!”她被裴如昼的动作吓到,忍不住说,“少爷你还是离这东西远一点吧!”  清晨的光,轻轻向下洒去,将路如的脸完全照亮。  就像戚云遥刚才猜的那样,路如姑姑看上去的确不年轻了,她身材微胖,脸更是晒得比宫里的粗使丫鬟还黑。  但哪怕这样,仍能隐隐约约看出路如年轻时清秀的五官轮廓。  在看清楚她长相的那一刻,戚云遥忍不住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个女人。  裴如昼已经开始给雪豹喂食了,路如就这么站在他的身边,紧皱着眉一脸不赞许。  细长的烟眉紧紧地蹙在一起,嘴里还嘟囔着:“往日在昼兰关的时候,怎么没有见过少爷喜欢动物。小少爷养的那些猫猫狗狗,您连逗都不逗一下,怎么一到这里,反倒是对猛兽感起了兴趣?”  “好了好了,路如姑姑您怎么越发唠叨了?”裴如昼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笑道,“小猫小狗多没意思。”  路如叹了一口气,又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  眼前这个名叫路如的丫鬟,怎么会这么像我……母妃?  贤妃已经故去多年,她去世的时候,戚云遥年纪还小。这么多年过去,戚云遥原本以为,自己有关于母妃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了下来。  但是没有想到,在看到眼前这个人的那一刹那,儿时原本已渐渐褪色的记忆,竟然再一次鲜活起来。  母妃当年也是这样,她总是喜欢唠叨。  每当自己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她并不会凶自己,而只是会将自己抱在怀中,一句又一句的叮嘱。  就像眼前这样。  “不,不可能……”  母妃已经死了,死在昼兰关,怎么可能出现在桂锦宫,还成了殊明郡主的丫鬟。  戚云遥反复告诉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  母妃与眼前这个丫鬟,都是昼兰关人,她们或许是远亲?  胡思乱想间,戚云遥没有发现,自己刚才后退一大步,已经完全从树荫下走了出来。  尽管他身后的人被戚云遥这异常反应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可是小院里的人却不是。  就在裴如昼喂小豹子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宫女忽然抬头向着院外看去,接着“咦”了一下轻声说:“外面那个,是七皇子殿下吗?”  七皇子。  这三个字就像是一阵闷雷,刹那间在路如的耳边炸开。  刚才还在和裴如昼说话的她,嗓子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一样,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路如下意识抬头,向着小院外看去。  几息之后,她的视线与戚云遥的视线交织在了一起。  这一瞬间,两人都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浓浓的震惊与恐惧。  路如立刻低头,转身向后院跑去。而戚云遥也忽然忘记了自己的皇子身份,紧跟着追了进去。  他的背后,传来一阵惊呼。  今天的七皇子失态了。  在一把抓住对方胳膊的那一刻,他哑着嗓子,叫出了那个已经多年没有说过的词。  “……你是,母妃?” 第27章 一想到这里,戚云遥索性对着裴如昼吸了吸鼻子,装出极其难过的样子说:“……我实在是,太想母妃了,所以才走神。”  果不其然,裴如昼看向自己的目光愈发怜悯。  这一刻,戚云遥既唾弃自己,又忍不住享受这种感觉。  他没有看到,站在一边的殊明郡主,脸色逐渐变得凝重下来。  ……  路如的事情,对众人来说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但是对戚云遥而言却并非如此。  一个在自己心中已经死了近十年的人忽然“复活”,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难以接受。  从裴如昼那里回到住处后,戚云遥发了一整天的呆,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榻边,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周围宫女太监看到戚云遥反常的样子,更是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他发现找麻烦。  可是今天的戚云遥,连找别人麻烦的心思都没有了。  一直到夜里,戚云遥还在心烦意乱。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有一个太监停在门边,纠结半天,终于还是轻声通报到:“殿下,殊明郡主身边的人来找。”  郡主身边的人……  当下,路如两个字就出现在了戚云遥的脑海之中。  戚云遥本能不想再见她,甚至听到太监的话之后,有些心烦意乱。  但是过了一会后,他还是说:“好,让她进来。”  路如既然选择这个点背着众人来找自己,那应当不是来和自己叙旧的吧?  过了一会,房间门别人轻轻推开,路如换了一身灰蓝色长裙,出现在了戚云遥的眼前。  坐在榻边的少年头都没有抬一下,他一边给自己斟茶,一边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  此时戚云遥坐着,而路如则站定在门口,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远,且疏离至极。  感受到戚云遥的态度后,路如一时间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沉默一会,她终于咬牙说:“我来找殿下,是想告诉殿下当年的事情……”  “当年?”戚云遥忽然嗤笑了一下,并漫不经心的说,“路如姑姑是要告诉我,我母妃至始至终牵挂着宫外吗?那你来晚了,孟侍郎已经同我说过了。”  戚云遥知道一切,路如并不意外。  她知道自己哥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好不容易凭借着“贤妃”的身份富贵一场,后来又因为自己而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不恨自己怎么可能?  哥哥不但恨自己,而且一定会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戚云遥,让他一起恨自己。  但她今天来找戚云遥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路如低着头,用最轻最轻的声音,向戚云遥抛出了一句他最害怕的话。  路如说:“我能活到现在,多亏了如昼少爷,还有裴家的收留……”  “你说什么!”  戚云遥的话音刚落,刚才还安稳坐在这里的戚云遥,便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瞪大眼睛,连呼吸都不平稳了。  路如似乎早就想到,戚云遥会是这样的反应……  这一次,她缓缓地闭上眼睛,一五一十的将当年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戚云遥——  那个曾经的未婚夫,其实在自己进宫之后也已婚配,他一直与自己书信联系,只是想借着贤妃这个身份,还有旧情谋一点好处。  可是当年的孟幸儿,竟然相信了那人的鬼话。  直到离开皇宫逃到昼兰关她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孟幸儿年轻的时候,心中只有情情爱爱,发现自己被爱人抛弃后,她格外伤心无措,甚至想要一死了之。  那一天,是裴如昼救了自己。  孟家本来是昼兰关的望族,孟幸儿原本就认识郡主他们。  在百般纠结之后,裴家还是冒着欺君的风险将自己留了下来……  “……你说什么,是裴如昼救了你?”路如听到,此时戚云遥的音调忽然拉高,整个人都被惶恐的情绪所包裹。戚云遥在害怕,他表现的甚至比早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还要激动。  房间里寂静得将要凝固下来的空气,被戚云遥这一句话所刺穿、划破。  “是,是……”路如被戚云遥现在这样子吓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闻言,戚云遥忽然笑了起来。  “是裴如昼救了你……是裴如昼……你知道我之前,有多恨裴如昼吗?”  路如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然后缓缓地摇头。  直到这时,戚云遥终于站了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对路如说:“我恨死他了,舅舅说裴将军杀了你,现如今裴将军死了,那我能恨的人,就剩下了他。所以我巴不得他失去一切!可是他对我太好了,好到我想扔掉那些仇恨……但是来不及了,全都来不及了……”  说完这句话,戚云遥当下就脱力般坐了下去。  路如的心一阵绞痛,她从来没有见过戚云遥这样又哭又笑的模样。  他疯狂,并且丢掉了最后一点身为皇子的体面。  但是这一刻,路如脱口而出的却不是对戚云遥的关心,她问:“殿下……殿下对如昼少爷做什么了?”  戚云遥惨笑一声,抬头对路如说出了今晚最后一句话。  他的声音很小很小,小到就连自己都有些听不清楚。  戚云遥差不多算是自言自语的说道:“……你真觉得,我中的蛇毒,必须要他来解吗?”  “殿下是说?”  路如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是她却不敢说出口。  戚云遥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裴如昼救过自己一命,甚至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可现如今,戚云遥却告诉自己……  裴如昼如今面对的一切,都是他害的。  想到这里,路如忽然失去了全部力气,她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  最近一阵子,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  皇室又在桂锦宫呆了差不多十天,终于重新回到了凤城。  按照时间计算,再过几天就又要到裴如昼蛇毒发作的时候了。  这一回殊明郡主没有回将军府,而是同皇室一起,暂时住到了华章宫里。  不过这一次担心遇到熟人,路如并没有再跟来。  天刚一黑,裴郁风就钻进了裴如昼的被窝里。  “你怎么不去找娘亲?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裴如昼一看到裴郁风就头疼,他从小就粘着自己,喜欢和自己挤在一张床上。  小的时候还好,但长大一点裴郁风睡觉的时候就开始踢人,因此裴如昼可不想再和裴郁风挤了。  “我都多大了,当然不能一直缠着娘亲了。”裴郁风一脸理直气壮。  “好吧好吧,”裴如昼一脸无奈的躺了下来,他打了个哈欠小声说,“你别踢我就好。”  “嗯嗯!”裴郁风听到裴如昼不赶自己了,便一脸激动的凑近,絮絮叨叨的和裴如昼聊起了前阵子自己在凤城的所见所闻。  但还没有说两句,裴郁风就看到裴如昼的眼皮子开始打架。  “哥哥哥,你怎么这么早就困了啊?”说着,裴郁风便用手指戳起了裴如昼的脸颊。  现在时辰还早,自己一点困意都没有,裴如昼怎么就想睡觉了?  “嗯……”裴如昼的眼皮忽然变得很沉很沉,他想给裴郁风说,让他不要打扰自己,但话到嘴边,却没有劲开口了。  在将要睡着的那一刻,裴如昼听到,裴郁风突然起身,并用无比惊恐的语气叫从桃过来。  ……郁风怎么那么大声,自己不过是困了一点点而已。  刚想到这里,裴如昼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一晚,沃云宫灯火通明。  听到裴郁风的声音,从桃立刻走到了屋内。她看到——躺在床上的裴如昼不但眉头紧锁,甚至嘴唇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大公子?大公子!”  从桃走上前去用力摇了摇裴如昼,她咬了咬唇说:“不应当啊……”  现在还没有到下一次毒发的时间,可是看公子的表现,怎么和蛇毒发作时候一模一样?  毕竟没有到时间,从桃也不敢贸然直接给裴如昼吃解药。  进门看了一眼之后,从桃立刻走了出去,对守在外面的宫女说:“快点去叫太医!对了……也给郡主说一声。”  “是!”  听到“太医”两个字,宫女当下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原本守在门外的两人立刻分头,小跑着去找太医和殊明郡主。  不过半炷香工夫,太医还没有来,倒是另一个在这宫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出现在了裴如昼住处外。  ——是太后。  现在时间还早,听到宫女们说裴如昼晕过去了,就连准备休息的太后都让人将她扶了过来。  刚到房间门口,她便看到裴郁风红着眼眶窝在郡主的怀里,而殊明郡主的表情也很不对劲。  “殊明,昼儿这是……”  “太后娘娘。”  “快别行礼,昼儿这是怎么了?”  闻言,殊明郡主吸了吸鼻子轻声摇头说:“……不知道,像是毒发了,但日子又不对。” 第29章 这一天,裴如昼就像是刚才中毒那日一样,全部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刚刚毒发的时候,一阵阵剧痛向他袭来,裴如昼的骨骼脏器,都像是被人攥在了手里,拧到了一起。这种痛感,难以用言语表述。  不过有些令他意外的是,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  在意识完全陷于混沌的那一刻,裴如昼忽然听到自己耳边,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你怎么又来了?”  ……又?  刹那间,裴如昼眼前的景物一变。  还没来得及观察眼前的环境,裴如昼就看到了一个熟人。  红衣,恶鬼面具,符文。  裴如昼:“……”  完了,我死了吗?  要不是死了的话,怎么会又在这里见到幽冥界之主!  ……说起来我是犯了什么错了吗?或是因为不小心窥得天机?不然怎么会是他老人家本人来接我呢?  当下,裴如昼感到无比绝望。  他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企图离正打坐的人远一点。  而他刚一动,就听幽冥界之主再度冷冷开口:“再动,就要掉下冥河了。”  冥河……  裴如昼听到这两个字,立刻想起了不久之前自己看到的那一幕。  当下他就不敢动弹了。  就在裴如昼直直站在这里的同时,幽冥界之主再一次开口说:“坐着吧,等到了时间,我就送你回去。”  他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传说中凶神恶煞的人物,好像还挺好说话的?  裴如昼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按照对方说的那样,缓缓地坐到了原地。  这里重新安静了下来,裴如昼的耳边只剩下冥河流水的声音。  起初的震惊感逐渐平复后,裴如昼忍不住回想刚才幽冥界之主的话。  也正是这个时候,他才惊觉方才听到的声音……好像与自己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要稍稍低沉一点。  不会吧……  是自己听错了吗?  刚一想到这里,裴如昼就忍不住抬头向前方看去。  而这一眼,就吓到了裴如昼。  他看到前方正在打坐的幽冥界之主,身影忽然淡了下来。过了几息后,又回归了方才的样子。他就这样周而复始,徘徊在实相与虚影之间。  这是怎么回事?  隔着面具,裴如昼的视线,终于与对方的目光相对。  他终于看清,眼前这个人的眼眸,竟然也是血红色的!  裴如昼从小讨厌庙宇,但也和郡主一起去过好几次。  要是他没有记错的话,庙里这位大神的眼睛,明明是黑色的啊……难不成是画错了?  就在裴如昼回忆过去的时候,他眼前的画面,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裴如昼的脑袋,也随之晕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等视线再度变得清晰时,眼前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自己好像矮了好多?还坐在地上……裴如昼忍不住低头去看。  “请问……”  裴如昼才将第一个字说出口,接着便立刻闭上了嘴巴。  因为他发现,和刚才不同,现在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影。  而要是他没有看错的话,自己不但坐在地上,并且手背上绘满了金色的符文。  裴如昼好歹也是个去过几次幽冥界与九重天的人,再加上从前读了不少话本,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绝对比一般人强。  然而无论怎么高,看到眼前这一幕,他还是语塞了。  “你在我的记忆里。”  没等裴如昼想自己下一步要怎么做,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声音。  接着,身体便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裴如昼明白了!  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个,真的不是那位大神的本体,或许只是一团意识。  而与对方视线相对的那一下,自己则被拽入了他的记忆之中。  这简直……太刺激了吧。  直觉这尊大神对自己没有恶意,裴如昼冷静下来之后,又反复叫了对方几次。  不过这几次,对方始终没有回应。  一身红衣的他,站在了河边。  冥河与裴如昼记忆中的一样,水流极其湍急,且深的不像话,一眼都看不到底。  裴如昼尝试几次,确定自己没有办法控制这个身体,只能被动看幽冥界之主的记忆后,也彻底佛了下来。  他感觉到,自己慢慢地蹲在了河边,接着用手在水里随便晃了两下。  “我要去九天一趟,你好好待着,等我回来。”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听上去心情很是不错。  下一刻,冥河中忽然冒出一团黑气,将幽冥界之主的手腕牢牢抓住。  “嘶……好冷啊,”红衣人将手抽了出来,笑着说,“你不能去,要是你去了,我岂不是看守不当?”  就在裴如昼疑惑,红衣人在和谁说话的时候,黑影出现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低沉沙哑的男声。  “我在这里无聊。”  “听我念经就不无聊了?”  语毕,红衣人忽然伸手,变出了一个面具来。  裴如昼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刚才看到幽冥界之主脸上戴的那个!  “你怎么又戴面具?”  “不戴上的话,怎么震慑他们?比如你,就一点也不怕我。”  原来幽冥界之主的长相,并不可怕吗?  听到这里,裴如昼忽然很是好奇。  他尝试着想要从冥河里看看那位大神的长相,但可惜的是,这里的水流实在太湍急,什么都照不清楚。  黑影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戴上面具之后,红衣人本来想走,但刚一转身,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重新走了回来。  “不行,要是我走了,你趁机跑出来怎么办?”  话一说完,他突然掐诀,一道刺眼的金光闪过,最后在冥河上凝成了一道巨网。  “你又加固封印?”  不知怎的,裴如昼竟然从那黑影发出的低沉沙哑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无奈、抱怨的情绪。  “别急,等我回来之后,就把这重封印解开。”语毕,重新戴上面具的他,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冥河边。  就像幽冥界之主刚才说的那样,他这一趟要去的地方,就是九重天。  琼楼玉树,仙乐飘飘。  刚一到这里,裴如昼就看到不远处九重天中央的汲蓝池里,正有仙女献舞。汲蓝池边上更是坐满了神仙,此时他们一边饮酒一边聊天,真是比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场景还要热闹。  不过这一切,在红衣人出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汲蓝池上刚才还在跳舞的仙女忽然停下,并默默地退后。仙乐暂歇,两边饮酒作乐的神仙全部站了起来,并向他行了一个大礼。  刹那间,九重天上安静的针落可闻。  不但众仙跪拜,甚至就连不远处的涛涛云海,都安静了下来。  头顶盘旋的仙鹤落地,长长的鹤喙也在白玉地板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恭迎永宵神尊!”  见状,裴如昼这才后知后觉的想了起来,幽冥界之主尊号永宵,他是三界四大主神之一……而除了永宵神尊以外的几位大神,早就已经避世不现。  就连如今天帝,也不过是他同族的堂弟而已。  在场众人,对他下跪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裴如昼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场景。  明明知道大家不是在给自己行礼,但他平白无故受了这么大一礼,心里着实不安。  但是被裴如昼“附身”的永宵神尊,显然不像裴如昼一样。  和刚才在冥河边与人开玩笑的样子完全不同,被众仙跪拜,他也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而已。  接着永宵神尊没有叫他们起来,而是自己踏着虚空,走到了最上方那个白玉神座之上。  与天帝并肩。  等坐定后,永宵神尊这才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  宴会重新开始,他就这么坐在最上方,静静地用余光注视着所有人。  同时……忍不住趁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从果盘里摘了两颗葡萄。 第31章 戚云遥站定在原地,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阿昼。”  下一刻戚云遥看到,原本半倚在榻上的少年,忽然慢慢地走了下来,接着在床下给自己规规整整地行了一个大礼。  “七殿下好。”  语毕,裴如昼又转身,淡淡地看了裴郁风一眼。  他的目光并不锐利,但是被裴如昼这么一看,刚才还窝在床上的裴郁风,终于还是不轻不愿地站了起来,并学着裴如昼的样子,敷衍的行了一个礼。  七殿下好……  戚云遥依稀记得,从认识到现在,裴如昼似乎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给自己行过礼。  刹那间,他的手脚冰冷。  戚云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向裴如昼笑了一下,他一边走来一边说:“阿昼就不要和我这么客气了。”  裴如昼没有说话。  戚云遥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  他笑不出来了。  戚云遥耗尽最后一点勇气,很是艰难地抿了抿唇,又对裴如昼说:“……阿昼,我这次来找你,是来辞行的……”  裴如昼依旧不说话,只有站在他身边的裴郁风,抬眸像只小狼崽子一样狠狠地将来人瞪了一眼。  戚云遥一点也不怕裴郁风,他怕的是依旧不说话,且像看陌生人一样看待自己的裴如昼。  不……不对。  裴如昼就算面对陌生人,也不会这样冷漠。  在深宫里长大的戚云遥,太会伪装。  他知道皇帝喜欢乖巧可爱,偶尔有些调皮的皇子,所以他最擅长笑。  他开心的时候笑,生气的时候笑,甚至就连最最难过的时候,依旧能笑得出来。  只有这个时候,戚云遥脸上那层微笑面具,终于戴不住了。  “阿昼……”戚云遥无比紧张,手指紧紧地攥着宽大衣袖的布料,不一会就让那袖口,变得皱皱巴巴。  裴如昼终于说话了。  他终于抬头看了一眼戚云遥,然后用无比客气生疏的语气说:“难得七殿下有这份孝心。”  “我要去一年时间,你……”  你就不想再和我说点什么吗?  话还没有说完,戚云遥便硬生生地将后面的句子咽回了肚子里。  还用问吗?如昼当然是半句话都不想对我说了。  只是他为什么会这样……戚云遥的心中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答案,但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便又被他给强压了下去。  戚云遥在本能躲避着这个可能。  刚才戚云遥进门之后,并没有关门。  初秋的季节,最容易下雨。  说话间刚才已经凝了厚厚一层云的天空,忽然往下砸起了黄豆大小的雨滴。狂风裹挟着雨滴,冲向了房间里,刹那间,戚云遥一侧的衣料便湿了个透。  见状,裴如昼轻声说:“下雨了,殿下还是赶紧回去吧。”  戚云遥的大脑一片空白。  裴如昼……要赶我走吗?  他的惯常的伪装,已经被裴如昼的冷漠撕开。  但是这一刻,听到裴如昼的话,戚云遥还是像个小丑一样硬生生地挤出一抹微笑,然后向裴如昼撒娇道:“阿昼你……真的不想再和我说点什么吗?这一次要去好久,我肯定会想你的。”  雨越下越大,窗外已经出现了隆隆响雷的声音。  这个时候,裴如昼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不一样的表情。  他笑了一下,半开玩笑似的说:“是吗?殿下真的是想我,而不是恨我恨得牙痒痒吗?”  “阿昼你说什么……”  听到这句话,戚云遥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这一次他站到了门边,整个人都融进了雨中。  他的身子,刹那间被雨浇了个透,而戚云遥的心也是如此。  “我说,”裴如昼也向前走了一步,他几乎一字一顿的给戚云遥说,“殿下是给贤妃守陵的,而贤妃是被我父亲处死的。所以我也算您半个杀母仇人,您不是应该恨不得我也去死吗?”  戚云遥看惯了裴如昼温柔的样子,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裴如昼说起话来,也可以伤人这么狠。  又一阵狂风吹来,这一次雨滴已经落到了裴如昼的身上。  跟在他身后的裴郁风,忽然觉得哥哥离自己好远好远。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轻轻地拽了拽裴如昼的衣袖。  “哥……”  裴如昼没有理会裴郁风,而是深深地看着戚云遥说:“殿下该走了。”  早晨弟弟给自己说这件事的时候,裴如昼当然本能地不愿意相信。  但是在听到戚云遥要去守陵一年,甚至那位太医自缢身亡的消息之后,裴如昼便确定……裴郁风说得没有错。  自己这一次中毒,的确不像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之前那几个月,裴如昼一直将戚云遥当做弟弟看待。而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个弟弟,对自己抱有多大的恨意,说不失望都是假的……  裴如昼用半天的时间,逐渐缓了过来。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无比冷静,甚至可以仔仔细细分析利害。  裴如昼不后悔救戚云遥,退一万步说戚云遥是来渡劫的神仙,要是自己不救他,这一劫没渡过去,整个世间都会受到影响。  若是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或许只有失望。  此时裴如昼不生气,不难过,他只是觉得很失望。  对那个被自己当做弟弟看待的戚云遥感到失望。  这一刻,裴如昼大可以继续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对戚云遥说几句好话,这对他来说并不难。  而要是他这么做了,遥安仙君或许始终都会觉得亏欠自己。  但是裴如昼不觉得,感情是一种可以被衡量和兑换的东西。  就算是在神仙那里,也不可以。  戚云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死死地盯着裴如昼,泪水就那样不受控制的一颗颗向下滚。  “阿昼,对……对不起。”  戚云遥不敢张口,他害怕自己的语气将心底的秘密泄露。  阿昼,还有知道这件事的大部分人,仅仅晓得一半真相。  自己其实没有恨裴家的资格,毕竟……贤妃没有死,甚至她还是被裴如昼救下来的。  但是戚云遥不敢说,他怕自己说了之后,裴如昼会离自己更远。  和微笑一样,眼泪对曾经的戚云遥来说,也是一个武器。他很少真心哭泣,此时就是那为数不多的真心时刻。  可是很明显,裴如昼并不吃他这一套。  方才远远站到一边去的宫女和太监,也都已经看到了这边的情况——戚云遥已经被雨淋了个透。  现在戚云遥将要去守陵一年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皇宫。  所有人都知道,七皇子或许做错了什么事,不再受到皇帝的宠爱。  但无论再怎么做错事,他都是大易的皇子。  他们这些在宫里当差的人,看到皇子淋雨不能无动于衷,只不过……看七殿下现在的样子,他显然不是随便劝劝就能劝动的。  要是因为这件事再触了他的霉头,那可就不好了。  裴如昼看到了不远处宫女太监纠结的表情,终于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从一边的花架旁拿起一把油纸伞,向戚云遥走了过去。  “殿下,雨下大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单单听语气,好像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其中送客的意味,却明显地不能再明显。  裴如昼现在很累,既有大病初愈后身体上的疲惫,更有心理上再也不想看戚云遥一眼的疲惫。  他知道,守皇陵代表皇帝将这件事轻拿轻放,而戚云遥的父皇都这么做了,自己当然也不能揪着不放。  自己不能任性了。  从前无忧无虑的裴如昼,不知道终于在什么时候意识到——裴大将军阵亡后,他就是这个大家族的主人。  自己一言一行,每一个决定,代表的都是整个裴家,甚至于整个昼兰关。  裴如昼向前走去,也走进了雨幕之中。  那把暗色的油纸伞,就那样静静地躺在裴如昼的手中。  看到裴如昼的衣袖被雨水打湿,戚云遥终于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  裴如昼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伞又拿高了一点。  戚云遥不想走,但是他更不想看到裴如昼再因为自己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雨越下越大,一时间戚云遥甚至有些看不清楚近在咫尺的那个人 。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然后看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戚云遥用尽最后一丝勇气,将伞从裴如昼的手中接了过来。  “阿昼,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裴如昼就已经退回到了房间中。  明明相距不过一步,可他们却一下处在了两个不同世界中。 第33章 裴如昼听到,永宵神尊轻轻笑了一下。喝醉了酒的他,轻声说:“有我在这里,你不可能跑掉。”  *  “嘶……好冷。”  裴如昼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幽冥界了。  听自己的声音,应该是感冒了。  裴如昼尝试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但身体没有一点力气,最后还是重新躺回了被窝,接着再一次沉沉睡去。  这一次,因为淋雨,裴如昼断断续续地病到了秋天。  在这段时间里,戚云遥离开了皇宫,去往凤城城郊守陵。而就算一直病着,裴如昼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学生”戚白里,一直尽心尽力地为他辅导功课。  最重要的是,裴如昼还在梦中断断续续地看到了幽冥界发生的事情。  ——身为幽冥界之主,永宵神尊的日常工作就是念念经,指引误入迷途的亡魂归去,以神力维持一界运行,还有……看着那个黑影。  也不知道是一直被关在河里闷的慌还是怎么回事,那个黑影经常会来干扰永宵神尊的工作。在裴如昼看来,完全就是没事找事。  不过永宵神尊好像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等到裴如昼也适应这样的生活时,中秋节到了。  皇室的宴会向来都很无趣,收完各个州县送来的礼物,皇帝又给皇子、公主们赠了中秋礼。  而和往年不同的是,还在守陵的戚云遥什么都没有收到。反倒是戚白里,头一回收到了来自于父亲的中秋贺礼。  最近这一段时间,裴如昼在辛辛苦苦教戚白里,而他学的也不错。  刚才皇帝随口提了几个问题,戚白里竟然全部都答了上来。  有了之前他自己之前,以及戚云遥的对比,皇帝第一次觉得,这个一直被自己厌恶的六皇子,还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  ……  皇宫里的宴会结束的很早。  刚过戍时不久,宴会便结束了。按照大易的规矩,中秋过后的三天,皇子们是不用去上课的。于是裴如昼就打算,和同样来参加中秋宴的郡主一起,回将军府去。  而就在宴会结束,他们打算离开的那一刻,裴如昼忽然看到……戚白里也转身,朝着扶寻宫的方向而去。  “娘,你和郁风先走,我一会自己回来。”  “好吧……那你注意安全。”  “嗯嗯!”  刚和郡主说完话,好不容易身体恢复了一点的裴如昼,便小跑着到了戚白里的身边。  这个时候,戚白里已经转身了。  裴如昼赶紧拉了拉戚白里的袖子,轻声说道:“六殿下,今晚您有空吗?”  刚才裴如昼忽然想起,中秋节是皇子们为数不多的,可以出宫的机会。要是自己没有记错的话,戚白里回宫已经一年多了,而这一年的时间里,除了那场围猎,他应该还没有出过门。  裴如昼不喜欢华章宫,因此他觉得,戚白里应该也和自己一样,不喜欢这和鸟笼无异的华丽宫室。  “如昼?”  戚白里转身,略有些惊讶的看向了裴如昼 。  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说:“这三天,不如我一起出宫?”  其实刚才裴如昼想错了一点,戚白里和自己不一样。  他并不觉得皇宫是什么华丽的鸟笼,相反戚白里喜欢这样的地方。他喜欢高高的宫墙,喜欢金色的屋檐,喜欢一切能让他感到权利触手可及的地方。  戚白里压根不想从这里逃走。  如果是其他人对他提出这样的建议,戚白里一定会在心中冷笑,接着拒绝对方。  然而今天问他要不要离开这里的人是裴如昼。  戚白里甚至连想都没有多想一下,直接点头说:“好。”这速度快的,就像是生怕裴如昼反悔了一样。  而见戚白里答应,裴如昼也笑了一下,直接改拉戚白里的袖子为拉住他的手腕。  “走走,这几天殿下就住在将军府好了,不过今晚我们先不回去。我之前在昼兰关的时候就听说了,凤城的中秋、元宵都特别热闹,”说道这里,裴如昼还不忘回看戚白里一眼问,“对了,殿下有没有出去看过?”  “没有,”戚白里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看着裴如昼,无比郑重地说,“如昼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不用那么客气。”  要是戚白里没有记错的话,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给裴如昼这么说了。  此时两人已经行走在了宫道上,听到戚白里的话,裴如昼稍稍犹豫了一下说:“好吧,那我就直接叫殿下‘白里’了?”  直接说“戚白里”的话,好像依旧生疏,且还有一点无礼。  裴如昼不知道,简简单单的“白里”两个字,在戚白里的心中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他只晓得身边的人沉默了一下,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走出三道宫门,裴如昼和戚白里终于乘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有一层纱帘一层竹帘,两人坐上马车的时候,纱帘已经被卷到了一边,只留下并不密的竹枝。而光,也从这里的缝隙处透了进来。  凤城本身就没有宵禁,更别说今天是中秋,路上更是比平常还要热闹。  一出最后一道宫门,便有暖色的光从窗外打了进来,并被竹枝分成一条一条,落到了裴如昼的身上。  裴如昼忍不住透过竹枝,去看窗外的景色。而他不知道,同样看着这个方向的戚白里,并不是在看外面,而是在看他。  戚白里的耳边,是马车碾过石道的吱呀声,眼前是少年那张精致宛如工笔描摹的面孔。  一时间,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哪里,甚至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直到裴如昼缓缓抬手,将马车的竹帘也全部卷了起来。  “白里你看,外面真的好美啊。”  窗外花灯的亮光、整个世界,完全印在了裴如昼的眼眸中。被裴如昼这么一看,戚白里的心全乱了。  “凤城是前朝修建的,统共建了三百多年,才有如今的规模。你看远处那座山,凤栖山,传说上古的时候,曾经有凤凰停歇……”  “嗯。”戚白里听的很认真,他看着裴如昼,并不时点头,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些。  裴如昼原本并不喜欢凤城。但是这一刻,看到窗外如星子般挂满夜空的灯火,还有不同于仙宫的热闹街市,裴如昼忽然喜欢上了这个满是烟火气的地方。  《天谶》里的戚白里,对世间的一切都浑不在意。正是因为不在意,戚白里才会漠视生命,不在意这万里江山。  想到这里,裴如昼忍不住想要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和心中的所有感受统统告诉戚白里。  裴如昼希望戚白里也能爱上凤城,爱上大易爱上这个世间。  但尚是个少年的戚白里,心或许还没有那么大。  至少这一刻,他的心中装不下什么凤城灯火、万里江山,而只能放下眼前这一个人。  马车缓缓地停在了一条长街的入口处。  看到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裴如昼愈发开心,他轻轻地拉着戚白里的手腕说:“走白里,我们去街上瞧瞧。”  “好。”  不知道是不是出宫了的缘故,今天戚白里的话比往常多。  “昼兰关的中秋,也像今天这样热闹吗?”  裴如昼想了想回答道:“没有,昼兰关有许多西域人,他们是不过中秋的。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热闹的街市。”  裴如昼真的非常敬业,尽管按照最近一阵子的观察,戚白里看上去好像没有成为暴君的迹象了,但裴如昼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在戚白里的面前,多为昼兰关刷刷存在感。  “不过要是论平常的日子,凤城却绝对没有昼兰关好玩。那边的坊市里面,满是凤城见不到的东西,甚至还有人卖骆驼崽子的!”  说道这里,裴如昼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问:“对了白里,你见过骆驼崽子吗?”  果不其然,戚白里想了一下最后说:“在卫国的时候,见过已经成年的骆驼。”  “那要是未来你有空,到昼兰关来,我一定要带你看看!”语毕,他又补充道,“对了,你之后要是有什么想看的话,可以自己四处看看,但是……呃,最好不要让他们离开原本呆着的地方。”  裴如昼这话说的非常委婉。  裴如昼一点也不怀疑戚白里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毕竟未来长歪了的他,可是一个能做出收集天下奇珍异宝这种事情的人。  ——戚白里想看稀奇玩意可以,但是一定要自己去看!在路上吃吃苦头,才能敬畏生灵。  虽然不是太明白裴如昼话里的意思,但戚白里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但同时戚白里又在裴如昼的话中,捕捉到了另一个重点:“如昼要回昼兰关吗?”  “嗯!”裴如昼点头说,“当然要回去了,我们裴家世世代代都要守着昼兰关……往后你要是想我的话,就来那里找我。”  戚白里忍不住轻轻地咬了咬唇,接着向裴如昼问道:“那你怎样才会呆在凤城?”  “呆在凤城吗……”说实话,裴如昼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顿了一下,对戚白里说,“等到天下太平,再也不需要人守着昼兰关的时候吧。”  “天下太平……”  戚白里默默地将这四个字,记在了心中。  正是这个时候,两人终于走到了主街上。  按照大易的传统,中秋这种节日是要同家人一道吃饭的。但吃过饭后要做什么,却不再有规定。于是趁着过节的热闹劲,几乎整个凤城的人,都走出了家门,甚至就连平日藏在坊市里面的商贩,都跑到了主街这边。  “那是桂花蜜?”裴如昼看到小瓷瓶上贴着的字后,不由眼前一亮。  说着他就转身,眨着眼睛朝戚白里问道:“白里你想尝尝吗?”实际上裴如昼是自己想尝了。  “我……”戚白里本能地排斥宫外这种来历不正的东西。更何况在卫国皇宫里长大的他,什么琼浆玉液没有见过,宫外这种东西,在他眼里既脏又不入流。  但是看到裴如昼的眼神,拒绝的话,他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戚白里笑了一下,点头说:“我想。”  “好好,那我就送你!”语毕,裴如昼拉着戚白里小跑到了摊边,买下了两瓶桂花蜜。  好巧不巧的是,还没等裴如昼尝,他就看到原来这个小贩的背后,还藏着一个摊子。这个摊子上放的东西,裴如昼可是很熟悉了……  “是驼铃。”  裴如昼将摊子上的黄铜铃铛拿了起来,他对戚白里说:“有了这驼铃无论风沙多大,只要能听到响声,就能知道骆驼在,人也在。”  昼兰关本来就富庶,来凤城后,郡主更是不再限制裴如昼的开销。  说完这番话,向来特别大方的裴如昼,连价都没有砍一下,便将铃铛买了下来。  他把驼铃送给了戚白里,并开玩笑似的说:“往后你要是来找我,可以把它挂在骆驼脖子上,我听到声音就来找你。” 第35章 等等!东宫?  太子?他找我有什么事?  刹那间,裴如昼又想起了那天在九重天上看到的画面,还自己尚未搞清楚的太子宁从灵的关系……  挡不住好奇心,原本对去太子东宫一点兴趣的裴如昼,终于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要不然,去看看?  但是六殿下要怎么办呢?  就在裴如昼想到这里的时候,外面的丫鬟又说:“对了公子,太子殿下还邀请了六皇子一起去。”  听到这里,裴如昼终于不再犹豫。  未来戚白里,可是要和太子争皇位的人。而太子好像一直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六弟,也不知道为什要邀请他去东宫。  保险起见,自己还是和戚白里一起去看看吧……第27章 贪恋权势  裴如昼上了马车才知道, 戚白里的确也是第一次去东宫。不过他并不吃惊,毕竟太子和华章宫里的其他人一样,并不在意这个六皇子。  只是裴如昼实在想不明白, 太子为什么要把自己和戚白里这里两个皇宫中可有可无的人, 一起叫到东宫里面去呢?  镇西大将军府,离太子府不远, 马车还没有走多长时间, 就到了目的地。  和华章宫不一样的是, 东宫是前些年才建成的。远远看去,楼宇的风格就与华章宫非常不同, 掀开车帘的那一刻,裴如昼很是好奇地向着前方看去。  要是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 那便是“清雅”。  和他不同的是, 戚白里始终垂着眸, 他看上去好像真的一丁点的兴趣都没有。  “裴公子,六皇子这边请。”东宫的人走了过来, 将他们两人带了进去。  在各种假山还有回廊里穿了不知道多久,裴如昼终于看到了一座小楼。  这一座小楼临水而建,一点朱漆都没有刷,水汽常年向上弥漫着, 小楼的木材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好了,但是配着暗色的竹帘,却别有一番风味。  “如昼, 你们终于来了。”  看到裴如昼后, 坐在窗边的太子也缓缓地站了起来。  太子的视线直接落在了裴如昼的身上, 他压根就没有将戚白里多看一眼。  之前在皇宫里面的时候, 就算大家都不喜欢戚白里这个六皇子, 但是见到他之后,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裴如昼记得只要自己和戚白里在一起,众人都会先向戚白里行礼或者打招呼。  有了之前的一些对比,太子现在的表现便尤为奇怪,裴如昼忍不住轻轻蹙眉……  东宫这边的人,将裴如昼和戚白里带到了小楼里面。  而同一时间,那人也想起了不久前太子的一番话——实际上裴如昼的感觉没有错,这一次太子预计要请的客人,的确只有他一个。早晨听说戚白里也在这里后,太子这才皱了皱眉,将戚白里一道叫了过来。  用他的话说:“如昼就是性子好,与谁都能当朋友。就连老六,他都能相处的下去。算了,一道把老六叫来吧,不然如昼一定要推脱……”  彼时他虽然是笑着说出这番话的,但言语里面却满都是对戚白里的不屑。  正想着,几个人就已经走到了太子的身边去。  裴如昼忍不住好奇地向周围瞄了一下,然后他有些意外看到——窗边的那个小桌子上,整整齐齐的摆放了很多亮蓝色的釉面小碟。而碟子里盛着的,全部都是他熟悉的来自于西域的瓜果。  ……裴如昼和郡主来凤城的时候,只带了一些果干什么的。像现在他看到的这些新鲜水果,都是不好保存的东西。  要是裴如昼了解到的没有错的话,要想趁新鲜将这些东西带到凤城,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见到裴如昼在看,太子直接说:“如昼从小在昼兰关长大,这些东西应该全都是你喜欢的吧?”  “是的,”裴如昼赶紧点头,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不合礼数后,又赶紧摇头说,“谢殿下。”  太子笑了一下,示意他坐下,并说:“如昼别与我这么客气。”  ……我?  裴如昼觉得,自己和太子好像也没有这么熟悉吧?  但是对方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裴如昼还是乖乖地坐了下来,接着太子才像是终于看到了戚白里一样,也叫他坐了下去。  虽然裴如昼之前一直在华章宫里面,但实际上他和太子并不熟悉。太子早就已经出宫建府,平常没事的话不会回后宫来。  少有在后宫见到他的时刻,太子的身边都跟着宁从灵。  等等,宁从灵……  对了!一想到这个名字,裴如昼就记起了自己在九重天上看到的那一幕,宁从灵好像单恋太子来着……  这次裴如昼来东宫,也是因为好奇这件事。  所以话说回来,今天宁从灵怎么不在这里呢?  不过是短短几息的时间,裴如昼的脑袋里面,就胡思乱想了一大堆的东西。看到他这心不在焉的样子,太子忽然开口问了一声:“如昼,你在想什么?”  “啊……我在……”思绪猛地被打乱,裴如昼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竟然忍不住将自己心中想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看着太子说:“我刚才在想……呃,那个宁公子今天怎么不在 ?”  这句话刚一说出口,裴如昼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太子脸上的表情,好像僵了那么一下。  而坐在他身边的戚白里,也忍不住将视线落了过来。  等等,当年在九重天上的时候,宁从灵似乎明恋太子来着,现在他们不会已经在一起了吧?  此时的裴如昼,已经脑补出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故事来,并且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说……而同一时间在小楼里正在服侍的其他人,却一脸意外和震惊的看向了他。  和完全不在状况的裴如昼不一样,这里包括戚白里在内的所有人,全都知道太子和宁从灵的关系……  东宫的下人们,觉得裴如昼简直是胆大包天,而戚白里却忍不住低头轻轻地笑了一小下。  放眼整座凤城,恐怕也只有裴如昼一个人这么大胆了吧。  太子稍稍顿了一下,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说:“如昼怎么想起宁从灵了?”  没有办法,刚才裴如昼已经将话说了出去,现在太子这样问了,那他当然得回答这个问题才可以。  此时裴如昼实在是编不出来什么答案,于是他犹豫了一下,真的把心里想的内容说了出来:“我只是记得太子殿下与宁大人关系不错……”  完了完了,这句话说出去之后,裴如昼都觉得自己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可是没有想到,听到他的话,太子却并不在意的轻声笑了一下,然后忽然抬起眼眸,看着裴如昼,并向他说:“他最近心情不太好,要是裴如昼想见他的话,我也可以叫来。”  “不不不,”裴如昼赶紧摆手对太子说,“不用麻烦了,殿下。”  闻言太子笑了一下,没有多说。  其实裴如昼真的搞不懂,太子为什么要把他叫到这里来,毕竟他们两人是真的一点也不熟悉。  简单的说了几句话之后,太子便与他聊起了边塞的生活,以及介绍起了桌上的这些瓜果。  和一头雾水的裴如昼不一样,一边已经被忽略掉了的戚白里,却是知道太子的意思的。  ——太子对裴如昼非常感兴趣。  虽然是亲兄弟,但实际上在此之前,戚白里和太子的是一点也不熟。两个人这么些年加起来,也就说过不到十句话。  而太子的所作所为,还有种种有关于他风流的传言,戚白里虽然知道,可从来也不像朝廷之中的部分人一样背地里不齿。  毕竟当朝太子的行为,和自己早年在卫国见到的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然而就在太子一句一句和裴如昼说话的时候,戚白里轻轻搭在膝上的手,却一点点攥了起来。  他看到,对面的男子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长衫,这长衫是锦缎制成的,此时正泛着微微的光亮,看上去简直贵不可言。  但是戚白里只觉得太子真是碍眼极了……  他的手指忍不住一下一下的在膝盖上轻轻点了起来。  在通常的情况下,戚白里都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  他并不怕等。  可是现在看到太子,戚白里却只想让他消失。  本来就对权力无限渴望的少年,这一刻忍不住默默在心中想到——自己的计划,或许应该再快一点。  太子毕竟是太子,现在虽然是中秋,早朝都停了三天,但是他仍旧要每天处理公务。  裴如昼和戚白里并没有在太子府待太长时间,在离开的时候,太子不但给裴如昼送了一堆从昼兰关带来的东西,甚至还有许多金玉饰品。  哪怕裴如昼百般推辞,太子还是叫人将东西放到了马车上。  在回程的时候,看到裴如昼皱眉的样子,戚白里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如昼?你不喜欢这些东西吗?”  虽然从小到大都被人瞧不起,可是戚白里却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自卑过。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一刻看到太子送的东西,还有裴如昼手上那过分松垮的银链,他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没有想到,裴如昼的反应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只见裴如昼摇了摇头,接着说:“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感兴趣。而且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它们。”  “如昼不喜欢金银什么的吗?”  “是……”裴如昼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又突然摇头说,“这世上哪里有不喜欢金子的人?我只是不喜欢太子送的而已。”  语毕,他忽然看着戚白里说:“比如你送的这个,我就很喜欢!”  其实裴如昼刚才的话,也只说对了一半。  戚白里就是这个世界上,鲜少对金银不怎么感兴趣的人。  他人生前十几年,唯一感兴趣的东西,好像只有权势。  戚白里从小就觉得,权势能够换来一切。  但是现在,看到裴如昼还有太子送的东西,他忽然觉得……自己从前想的,也不一定对,比如说权势就换不来人的真心……  “我送你的这个不太好看,也有些旧了。”  它配不上你。  这一刻戚白里想要将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全部送给裴如昼。  他对这天下和皇位的渴望,似乎比之前更大了一点。担心被裴如昼发现,戚白里缓缓低头,将眸中的情绪藏了起来。  可裴如昼却摇了摇头说:“不,白里你送的什么我都喜欢。” 第37章 这东西原产于西域,因为地理位置,昼兰关里也有很多。  但是裴如昼却从来都没有尝过。  解珴酒实在是太烈了,烈到沾上火星子后能够着火的程度。解珴酒刚开始喝还好,只觉得味道淡淡的,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再过上一会,就能感觉到它的威力了。  听戚羿宿的意思,他好像是觉得裴如昼会喜欢,这才找人将解珴酒从西域带到凤城的。  可是裴如昼真的对解珴酒,没有一点兴趣啊!  他停顿了好半天,终于说了一声:“谢殿下。”  除了这个,裴如昼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太子已经将好几杯酒喝了下去。而一个白色的玉杯,也被他推到了裴如昼的身边。  戚羿宿没有说话,但是看到对方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裴如昼明白这杯酒自己是必须要喝了……  算了算了,不就是一杯酒吗!  见状,裴如昼也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他直接将酒杯端了起来,闭眼一口咽了下去。  就像之前听人说的一样,解珴酒的确没有什么香味,只是在将它咽下肚的时候,灼痛感便一气从口腔蔓延到了胃部。  裴如昼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就在这个时候,戚羿宿已经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还要喝吗?  “殿下……”裴如昼忍不住咬了咬唇,他忍不住在心里面默默地对比了起来——尽管是亲兄弟,可太子戚羿宿的脾气,真的完全比不上戚白里。  啧啧,怪不得最后是戚白里一统天下呢。  不远处,暧昧的琴声还在继续。  太子又喝了一杯解珴酒。  裴如昼知道,按照规矩,太子都这么“给自己面子”了,那么自己也一定要干了这杯酒才可以。  但是谁叫他太清楚自己的酒量,裴如昼的酒量不好不坏,一般情况下随便喝两杯当然没有问题。和戚羿宿这样一杯一杯的往下灌,他可是真的不行。  “怎么?不喝酒么?”见裴如昼一动不动,太子忽然抬头,以一种裴如昼看不懂得眼神向他望去。  裴如昼很想点头,装作自己不会喝酒的样子,但是他知道自己骗不过眼前的人。  耳边的琴声更急了,裴如昼忽然觉得,此时的戚羿宿真的非常危险……  戚羿宿之前听人说,裴如昼上一次休息的时候,将戚白里叫到了家里,两人坐在镇西将军府的房顶上,一边看月亮一边喝了一晚上的酒。  听到那件事时,他便忍不住想要去找裴如昼。他想,自己给裴如昼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但是最后戚羿宿还是忍了下来,一直到现在裴如昼又一次休息,他才将人带到这里来。  裴如昼实在想走。  听到戚羿宿的问题,他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忽然咬了一下唇说:“太子殿下,我酒量一般,而且休息两日后还要回禁军。您要是想喝酒的话——”不如去找别人吧。  裴如昼这番无比大胆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戚羿宿忽然变了脸色。  他直接开口说:“裴公子不躲戚白里,怎么专躲我?”  戚羿宿没有叫裴如昼“如昼”,他的语气忽然冷硬了下来。  听到戚羿宿的话,裴如昼当即就打算对他谢罪。  然而还没有起身,戚羿宿忽然又隔着小桌拉住了裴如昼的手腕。  戚羿宿眯了眯眼睛说:“你在怕我。”  裴如昼没有说话。  “也是,”戚羿宿笑了一下,“禁军那里都是京城子弟,你一定听说了不少与我有关的事情吧。”  的确——裴如昼默默在心中点了点头。  不过这话,好像不能当面给戚羿宿说。  见裴如昼依旧沉默着,戚羿宿突然起身靠近了他,并拉着裴如昼的手腕,压低声音说:“可你既然因为传闻怕我、躲着我,又为什么不怕戚白里呢?”  戚白里?  裴如昼不懂戚羿宿怎么忽然提起戚白里。  没有给他太多思考时间,戚羿宿就这么盯着裴如昼的眼睛说:“他在卫国长大,你你真觉得他是个干净、单纯的人?”  听到这里,裴如昼忽然起身,用力挣开了戚羿宿的手,“太子殿下!”他咬牙提醒。  裴如昼的声音有些大,琴声突然被他打断,酒楼的包厢内安静得针落可闻。第29章 无比信任  一提到戚白里, 戚羿宿的眼神中就满是不屑。  在众人眼里,大易太子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代名词。  所有人都说,他是未来定然是个仁君。  但或许是因为裴如昼看过《天谶》, 知道最后夺得皇位的人是戚白里。所以从认识戚羿宿开始, 他便有意无意地默默在心底比较着戚白里和戚羿宿这两个人。尤其到了禁军之后,就更是如此。  在裴如昼看来, 戚羿宿的身上的确没有什么太大的缺点, 而朝堂上下, 也都比较支持这个太子。但是撇去私下生活不论,在治国方面, 戚羿宿实在是太过中庸。  要是戚羿宿真的成为大易皇帝,那他最多也就是一个守成之君。  可是戚白里不一样。  “光策侯收复西域十四国, 同年, 皇六子戚白里灭卫, 称帝。”  《天谶》上最后一句话,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了裴如昼的脑海之中。  现在的戚白里虽然不起眼, 但是相比起戚羿宿,他却是一个真正能够创造下历史的人。  看到戚羿宿不屑的眼神,裴如昼心中便很是不服。  再加上裴如昼觉得,戚白里虽然在卫国皇宫里面呆久了, 可是现在的他身上,却没有染到一丝一毫的恶习,这可比华章宫里的其他人强多了。  太子这样说, 八成是以己度人……  在包厢最最安静的时候, 裴如昼稍微抿了抿唇, 对戚羿宿说:“微臣一向尊重殿下, 但是也希望殿下能够尊重微臣的朋友, 更别说,白里还是殿下的亲弟弟。”  “白里?”听到这里,戚羿宿的语气愈发不屑。  然而在这不屑过后,作为竞争者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很危险的事——能在卫国皇宫里活下来,且还活的不错的戚白里,绝对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但是现在……好像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足为惧。  他究竟是本性如此,还是太能装了呢?  这些人里,也包括自己。  裴如昼听到这两个字,不由轻轻地咬了咬牙。  其实刚才裴如昼也算是好心提醒——既然最后是戚白里继位,那眼前的戚羿宿,注定是要成为废太子的,历史上的废太子,命运大多都不怎么好。  尽管今天自己和戚羿宿闹得有点僵,可是裴如昼也没有想过,真的让戚羿宿和历史上那些废太子一样惨。  再说……戚羿宿是羿台仙君,要是他回到九重天,越想越气报复戚白里也不好。  戚羿宿当然不知道裴如昼心中的想法那么精彩,他只知道一向看上去没有什么脾气的裴如昼,今天竟然因为戚白里和自己起了不快。  太子本来不错的心情,今日算是毁了一个干净。  戚羿宿缓缓坐回了位置上,又给自己斟满了酒。  看到太子的表情,裴如昼也有些紧张。而就在他纠结着要不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听对方冷冷地朝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乐师说:“怎么不弹了?继续啊。”  戚羿宿怎么还不让自己走?  “殿下我……”裴如昼想问他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却听到这个时候,乐师又重新弹起了琴,并且换了一首激昂无比的曲子,一下就将他的声音全部压了下来。  一时间,气氛又僵持了下来。  裴如昼只能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时间流逝的速度好像都慢了下来。  戚羿宿明明不再说什么了,但是他这样将裴如昼硬留下来的行为,却叫裴如昼觉得愈发无措和紧张。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琵琶声忽然断了下来,坐在这里的太子不由皱眉,接着厉声道:“怎么不弹了?”  这一次,回答他的人不是乐师。  包厢里面先沉默了一会,不过多时,忽然有人从外面,将这里的门打了开来。  “太子殿下。”来人穿着一身墨蓝色长衫,进门之后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恭恭敬敬地向戚羿宿行了一个大礼。  已经喝醉了的太子,看到来人下意识皱眉,而裴如昼却在第一时间,忍不住叫了一声:“林公公?”  闻言,站在门口的大太监抬眸,向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林公公一直跟在皇帝身边,他怎么忽然跑到了这里来?  不等裴如昼想明白这件事,就听林公公又朝太子说:“殿下,太后娘娘知道了您将裴公子留在这里的事情,特意叫咱家来提醒您。裴家世代忠烈,大易如今的江山,有一半都是裴家打下来的。”  太后娘娘?  裴如昼出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作为一名“外男”没有事情的话,他是不能进宫的。裴如昼真的没有想到,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太后竟然还惦念着自己,最重要的是……她是怎么知道自己现在和戚羿宿在酒楼中的?  林公公一直呆在皇帝身边,今天他自称是被太后派来,那更是同时代表了大易最尊贵的两个人。  就算是太子,也不能不做理会。  闻言,一身酒气的戚羿宿赶紧站了起来,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和林公公寒暄了一下。而林公公自然也给太子面子,听到太子的“解释”之后,假意夸奖了一下太子和裴如昼的关系,然后便委婉的说,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要是不想外界有闲话,太子还是早点回东宫去吧。  而就在这两人聊天的时间里,裴如昼的脑海中冒出了无数种可能。  但最后,他想到的却是……几个月前,裴郁风告诉自己,他听到太后身边的太监说,戚云遥早有解药的事情。  当时他就觉得这两人有蹊跷。  而难道说这一次的事情,也是那两个太监“无意间”告诉太后的?  理智告诉裴如昼,这两个如此爱多管闲事的太监,不可能在宫中生存下去,但是除了这个可能以外,裴如昼却想不出其他答案了……  林公公的话,打断了裴如昼的思绪。  “裴公子,咱家回华章宫正好与您顺路,不如一起走吧?”  原来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林公公已经和太子聊完了。 第39章 裴如昼:!!!  他好歹在凤城呆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知道在大多数贵族子弟眼里,从禁军到昼兰关简直与流放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裴如昼和不想去边塞的贵族少年不同,他从来凤城第一天起,就想着要回家。  现在皇帝要自己提前回去,他开心还来不及呢。  闻言,裴如昼赶紧向皇帝行礼。  而皇帝似乎也是不想再看到他了,见状就随便摆了摆手,便叫裴如昼下去。  “嘶……”裴如昼赶忙行礼站了起来,然后拖着已经发麻了的小腿,向御书房外走去。  此时正好到了书房外禁军交接的时刻,裴如昼没有再在这里多停留,便和众人一起,向不远处的驻处而去。  刚进小院还没有走几步,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是戚白里。  戚白里已经出宫建府,要不是万寿节,他也不会这个时候进宫。  “如昼。”  在裴如昼看到戚白里的那一刻,对方先是稍稍顿了一下,然后就快步向他走了过来。  这座小院原本一直废弃着,最近才为万寿节修整了一下。但是临时的修整,还是没有让这个小院产生太大的变化。和华章宫别处相比,这里的确有些萧瑟。  “白里你怎么来了?”裴如昼也转身,朝戚白里走了两步。  而就是这两步,戚白里发现裴如昼的腿好像有点不正常。  “你的腿怎么了?”他上前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这个。  “哦……刚才在御书房里跪了一会。”裴如昼随口回答道,“陛下要把我发配昼兰关了。”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雀跃。  去昼兰关对其他人来说,是件等同于流放的坏事。可裴如昼不是。知道能回家,他忍不住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分享给了戚白里。  和开心裴如昼不同,听到这句话,戚白里忽然停下了脚步,方才那一点笑意也不见了。  他这是怎么了?  裴如昼顿了一下,随口问:“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  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还是,自己这句话说完之后,站在对面的戚白里先是看向他的眼睛……然后,真的点头了。  ……等一等,我只是随口问一下。  若是往常,裴如昼一定不会在意。  但是这几天,他才被卷进了一桩断袖流言中。  看到戚白里的表情,裴如昼的心中忽然闪出三个字:……不会吧?  停停停,不要胡思乱想!裴如昼赶紧打断了自己的思绪,重新调整心情向戚白里看去。  然而他看到……此时戚白里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他从没有见过的复杂。  “是,”戚白里慢慢地点头说,“我不想如昼离开。”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用尽一切手段,留下眼前的人——这个原本已经被戚白里深埋的愿望,在这一刻破土而出。第31章 宴会遇刺  裴如昼有些不自然地将视线转到了另外一边, 停顿一会后才说:“我不可能一直留在凤城,再说……这一次与太子的事情,都已经让皇上知道, 要是再留凤城, 可能还会有其他麻烦。”  裴如昼和戚白里认识将近一年时间,一开始的时候, 裴如昼或许还会有些担心和防备, 但是现在他和戚白里之间早就已经无话不谈。  说完刚才那一句后, 裴如昼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向小院中走去。  有些令裴如昼意外的是, 过了一会,戚白里突然问:“如昼你……怎么看太子这件事?”  “嗯?”  裴如昼反应了一下, 抬头向戚白里看去。但可惜的是, 戚白里还和从前一样, 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了起来。  一时间,裴如昼竟然不知道戚白里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而此时, 戚白里表面上看着冷静,但实际上心里并不是如此。  和在凤城没有一点根基的裴如昼不同,戚白里知道最近这些事情到底是谁搞出来的——宁从灵。  他虽然理智上清楚,裴如昼不可能和太子有特殊的关系, 但被对方冷落之后,心中却还是嫉妒的不行。宁从灵这么些年一直跟着太子,虽然没有多大的权势, 但是凤城中到处都有他的人脉。  从他这里, 谣言很快便传了出去。  想到这里戚白里的眼神中忽然闪出了一点不耐烦的情绪, 要是只有宁从灵的话, 他当然能够将这件事处理干净……可没有想到, 太子知道这件事之后,非但没有生气,相反在暗中推波助澜一番。  ——大易民风算是比较开放,对太子而言,这些传言无伤大雅。但是却能狠狠地敲打一下裴如昼。  短时间内,戚白里动不了太子。  停顿一下,裴如昼终于回答了戚白里的这个问题。  “我和太子也不熟,这件事其实……无所谓吧?”  其实这话说出来之后,裴如昼也忍不住吃了一惊。不过细想一下,自己好像真的不像旁人一样在意这件事。  裴如昼从小就有一点点叛经离道,他并没有那么在意外界的看法。  戚白里一直都是一个很能忍的人,但是现在他忽然忍不住,想直接问裴如昼,有关断袖的事。  可戚白里最终还是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他怕得到一个令自己失望的答案。  就像裴如昼不似大多数贵族子弟那样在意传言一样,戚白里也和本朝的大多数人不一样。他在卫国皇宫长大,并不在意所谓的伦理纲常……早在中秋那天,将礼物送给裴如昼的那一刻,戚白里的心中便觉察出了那份特殊。  他对裴如昼,并不像裴如昼对他一样单纯。  戚白里既想知道裴如昼对自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但又不敢知道。  因为虽然不曾开口问,但是答案他却早就猜了出来,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裴如昼对自己,或许就像对任何一个朋友般。  裴如昼和戚白里在小院里面走了一会,戚白里身上好像还有公务要忙,聊了一阵子之后,便离开了这里。明明戚白里一直将情绪藏在心底,可是今天裴如昼莫名感觉,他好像有一点不开心?  彼时裴如昼以为,皇帝虽然这么说了,但是离自己回昼兰关还有一段时间,自己一定能与戚白里说清所有问题。  但他没有想到,意外来的这么快。  *  万寿节当日。  从傍晚开始,皇宫四处就热闹了起来。而现在夜色已深,华章宫里面更是热闹。  举办寿宴的地方名叫知泉宫,它凭山而建,自远处眺望,壮观的建筑群将山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进去之后才能见识到什么叫做别有洞天。  一身红色锦袍的裴如昼,和禁军中其他几位有爵位的少年一起,站在离皇帝最近的地方。裴清宴的眼前是绘满祥纹的廊柱,耳边则有潺潺流水声,那是从山上引来的清泉。  此时除了还在守陵的戚云遥外,所有皇子公主都坐在了席间,表面上看也算是其乐融融。  就像华章宫的建筑风格一样,大易上层人士喜好奢靡之风。  这一场晚宴,不只有八方献礼,更有来自西域的舞姬表演大易不常见到的歌舞。  一时间,知泉宫里面变得极其热闹。  大概是在边关长大的缘故,裴如昼对军营这种东西,天生都很敏感。从来禁军的那天起他就注意到——禁军这地方,虽说是大易最重要的一支守军,但实际内部并不严格。  比如现在,守在皇帝身边的,并不是武艺最高强,或者经验最丰富的,而是出身最好的人。  这些少年中有许多人和自己一样,刚来禁军还没有几个月时间。而从来都没有在真正的边塞历练过的他们,并没有什么危机意识。  裴如昼看到……不远处和自己相熟的那个名叫解盺思的少年,现在就在偷瞄着不远处的乐女。  裴如昼直觉这样的情景有些危险,他缓缓地握紧了手中长剑。  说起剑,裴如昼也觉得不对劲。  平日皇帝身边的禁军、侍卫什么的,都是不能携带兵刃的。而像今天这样,因为盛典而佩剑,也只能佩没有开刃的那种剑。  要是真的遇到了什么问题,真的是一点便宜都不占……大概是第一次以禁军的身份参宴,裴如昼忍不住到处观察,并胡思乱想。  算了算了,想了一会后,他赶紧将刚才那奇奇怪怪的想法压了下去。  然而意外正是在这个时候降临……  知泉宫入口处的屏风旁,有一盏巨大的油灯,它是仿照神话传说中金乌栖息的大树铸造出来的。远远望去灯火辉煌很是好看。  除了好看以外,这盏油灯点燃之后,还会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向外蔓延。  刚才裴如昼听宫女说,这个香气有一点安神的作用,现在果然就像她说的一样,在知泉宫里待久了,人虽然不至于提不起精神,但注意力却逐渐分散了起来。  要是裴如昼现在不是禁军,只是来参加宴会的裴家公子的话,八成也已经跑了神。  但作为一个颇有责任心的人,裴如昼还是努力集中注意力,观察着四周。  她看到一身红色纱衣的舞女,在跳完一曲后缓缓低头,后退着走了出去。而就在将要走到门口的那一刻,一根长长的银针,忽然从她那薄薄的衣袖里面飞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  此时那个舞女已经走到了门边,在场众人的注意力,早就已经不在她的身上了。  只有裴如昼看到了这个动作。  “当心!”  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站在皇帝不远处的裴如昼,立刻将长剑向外送去。  他手中这把剑的剑鞘也是银质的,虽然没有出鞘,但在剑鞘与长针相碰的那一秒,还是发出了一阵极其清脆的撞击声。  这一下,知泉宫里的人总算是发现了异常。  “护驾!”林公公大喊一声,周围的禁军全部将剑拔了出来。  从那一个舞女开始,周围十多个舞女、乐师打扮的人,竟然同时将藏在衣袖里的武器亮了出来。  “哇……”尽管是第一个看到银针的人,但是见到这样的场景,裴如昼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是真的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场景。  知泉宫实在太大了。  平常气派好看的宫室,在此时也成为了障碍。 第41章 裴如昼的意识归于黑暗。  他不知道,就在自己倒下的那一刻,赫连危琊终于看见了他手腕上的纹身。第33章 救命之恩  赫连危琊当年曾模模糊糊地看到, 若舟手腕上,有一行细密的文身。  他曾经问过对方这是什么,若舟给他念过一遍, 可惜赫连危琊并没有听清。  赫连危琊曾想,等再见到若舟的时候,自己一定要问问, 他手腕上那行字究竟是什么。  那或许是在昼兰关的风沙里,或许是在凤城的酒肆中,又或许是在西域的驼队间。  ……总之,不应该是这里。  更不能在这里。  “松楸远近千官冢, 禾黍高低六代宫。”  那行不太工整的刺青, 就像是一根突兀冒出来的荆棘,在入目的刹那间, 刺向赫连危琊的心脏。  在看到那行字的瞬间,赫连危琊本能地眯了一下眼睛。  他祈祷、希望这只是巧合,但……在世界模糊起来的那个瞬间, 裴如昼手腕上的东西,却彻底与赫连危琊记忆里的痕迹重合了。  他不会认错。  “……若舟?”赫连危琊的声音, 颤抖了起来。  而就在同一时间,他的手背上忽然出现了一阵暖意。  下一刻, 鲜红洒满了赫连危琊的世界。  赫连危琊手中那把匕首很短,银刃微微弯曲,轻易就可以在体内划破人的内脏。此时银刃已经全部没入裴如昼的皮肉,鲜血一股一股止不住的向往冒, 红衣掩盖了它原本的狰狞, 只留下一片暗色的痕迹。  赫连危琊无比艰难地低头, 他看到, 自己手上的那股暖意,正是来自于裴如昼的身体。  裴如昼就像是一只坠入秋风的蝴蝶,直到他飘然落下的那一刻,赫连危琊才知道原来眼前人的身体,是那么的轻那么的脆弱。  ……  “知道吗,我射箭还没有输过。”  “绣花枕头。”  刹那间,几个月前在行宫见面时的场景,再一次涌进了赫连危琊的脑海——那天,眼前的少年从自己手中拿过长弓,他旋身射箭惊破长空,将自己已经刺入十环的箭挤了下去……赫连危琊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竟然将那一天那一幕记得那么深。  裴如昼本该和那天一样洒脱快意。  可他……却因为自己,流了这么多的血。  赫连危琊自幼习武,他早忘了自己的手头回沾血是什么时候。  他只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像现在一样慌乱过。  “我叫,裴如昼。如昼,听到了吗?”  记忆里的这句话,忽然清晰了起来。  如昼,若舟。  哪里有什么若舟?  救了自己的人,至始至终都是裴如昼!  知泉宫里乱做一团,赫连危琊带来的人武艺高强,但现在又有许多禁军涌入。眼见着皇帝,还有那差一点被自己杀了的太子都已经被周围禁军带走,赫连危琊一行人也该离开了。  然而这个时候,赫连危琊却呆在了此处。  他颤着手,想要将裴如昼扶起来。可是还没有碰到裴如昼,眼前的少年便已经支撑不住,向着背后冷硬的地砖倒去。  赫连危琊伸手想拉,却只捞得一场空。  赫连危琊的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闪过了无数画面,但实际上时间也就过了几息而已。  就在他呆立在这里,心脏疯狂跃动的这一刻,站在赫连危琊身边的一个“舞女”忽然拉住了他的胳膊。  “主上,我们要走了!”  赫连危琊的思绪终于被打断,看到他依旧站在原地不动,身边的人虽然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但眼下情况紧急,他们终于还是不顾尊卑将赫连危琊向着知泉宫的殿门拉去。  后来的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赫连危琊就像是丢了魂一样,就这么被身边的人带着,按照原定的路线离开了华章宫。  这一路上,本该紧张的他,竟然跑了神。  当年的一幕幕,又一次从赫连危琊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  那一年,镇西大将军还在,大易与西域也没有到不共戴天的地步。  但是镇守边关一辈子的裴大将军,依旧不喜欢裴如昼与西域人有太深的牵扯,更担心他被那群西域人带坏——裴如昼手腕上的文身就证据之一。  救赫连危琊的事情,从桃虽然也是知情者。但她毕竟是个姑娘,裴如昼当然不会让她去照顾赫连危琊。所以当年,赫连危琊可以算是被裴如昼一个人救过来的。  那个时候,赫连危琊的脑袋受了伤,眼睛只能模模糊糊的感受到一点光影变化。  他还记得自己昏迷苏醒之后,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少年背光而立。  昼兰关城郊的房子,都是黄土夯成的,而沙漠里的阳光,也是灿烂得不能再灿烂的金色。赫连危琊看不清楚他的相貌,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救了自己的人背光而立,身上泛出了一圈浅浅的金边,就像传说中的神祇一般。  赫连危琊向来不信什么神,但是那一刻,他还以为是传说中身处九天的神仙降临,将自己救了出来。  裴如昼虽然从小习武,但是手上几乎没有一点茧子。  一开始的时候,因为赫连危琊常会发烧,裴如昼总会用手轻轻地摸一下赫连危琊的额头,看他现在的体温是否正常。  暂时失去视觉与听觉,就连赫连危琊也变得脆弱了起来。  他记得,自己曾在高烧不退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对裴如昼说:“能不能不要走,再陪我一会?”  那个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赫连危琊隐隐约约听到裴如昼和人说了一句什么,接着便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然后握着他的手坐在了床榻边。  裴如昼真的一晚上都没有走。  等到夜里,困了的裴如昼索性直接趴在床榻边睡下了。  昼兰关的夜晚总是那么安静,再加上赫连危琊受了伤,到了晚上就连那一点模糊的声音都没有了。  骨骼将赫连危琊心跳的声音传至耳膜,这一夜,他耳边都是扑通扑通的声音。赫连危琊睡不着了。  他轻轻地,用沙哑至极的声音说:“若舟?若舟你睡了吗?”  少年依旧静静趴在这里,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没有半点反应。  看来裴如昼已经熟睡。  赫连危琊半生颠沛流离,他没有想到,反而是在自己最最落魄的时候,感受到了一点温暖。他有些紧张的伸出手去,一点点将指尖贴到了少年的脸上。  赫连危琊想要在这个夜里,用指尖记住这个救了自己的少年的相貌。  但可惜的是,此时裴如昼已经睡熟,他的脸压在小臂上,赫连危琊伸出手去,只摸到了裴如昼的眼睛。  裴如昼的睫毛很长很长,此时睫毛正随着呼吸的节奏,缓缓地在赫连危琊的手上扫动着。  一阵痒意,就这么从他的指尖,传遍全身。  刹那间,赫连危琊就像是被火烫到一样将手收了回来……这种感觉,直至今日赫连危琊都没有忘记。  此时已经离开华章宫的赫连危琊忽然转身,向着那座灯火辉煌的宫殿看去。  暖色的光,将他碧色的眼睛映亮,但是赫连危琊的心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  因为他忽然想起,在桂锦宫的那一晚,裴如昼的眼神分明是已经认出了自己。但是自己……却在用对方的家人威胁他。  就在这一刻,赫连危琊甚至忍不住又向着华章宫的方向走了一步。  他这个动作吓坏了周围的人。  “主上,我们快走吧!”  “凤城马上就要戒严了——”  赫连危琊没有说话,他再朝着华章宫走了一步。此时他的手中还握着刚才那把匕首,那一天深夜在桂锦宫遇到裴如昼的场景,愈发清晰……赫连危琊的心中又是一阵抽痛。  而接着,他忽然在周围手下惊诧的眼神中,重新拿起匕首,狠狠地向自己的虎口处刺去。  ——正是裴如昼当晚咬的位置。  ……自己本是来找少年报恩的,但是谁想最后竟然亲手将这匕首刺到他的胸膛?  不安感在赫连危琊的心中蔓延,他终于忍不住咬牙,重新向着华章宫的方向而去。  而同在这一刻,趁着赫连危琊分神的功夫,跟在他身边的一个人则一掌向赫连危琊的脖颈处劈去。  “走!”赫连危琊意识消失前,只看到那人重重地朝自己叹了一口气,“主上,对不住了——”  *  在赫连危琊一行人离开华章宫的同时,知泉宫依旧没有平静下来。  知泉宫依山而建,平时看着惊艳美丽的宫室,现在都成了危险的代名词。  禁军们惊魂未定,他们还在寻找是否有刺客隐匿在知泉宫里。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忽然闯了进来。  “六皇子!”  “皇子殿下,我们还不确定这里还有没有刺客,您——”  “滚开!”  一向沉默温和的六皇子,一把将眼前的禁军推开。  听到他的声音,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此时整个知泉宫里都是血腥味,而这样的味道,忽然将戚白里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情绪勾了出来。他的心脏狂跳,血液都好像热了气来。  戚白里的视线不由落到了禁军腰侧的长刃上……这一刻他很想很想拔剑。  他想杀了这些没用的人。 第43章 但他的心狂跳不止,竟是一刻也躺不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戚云遥忽然听到小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一个小太监满脸惊慌的跑了进来,在看到戚云遥的那一刻,便扑通一下跪倒在了他的床榻边。  “七……七殿下,”小太监哆哆嗦嗦的说,“宫里传来的消息,说,说……裴公子身受重伤,且又毒发,有可能,有可能……”  说到这里,他忽然卡住了,而戚云遥则一把将那小太监捞了起来,赤红双目大声问道:“可能怎么了?”  只见那小太监又哐哐磕头,等额前都红了,才敢将那几个字说出来:“熬不过去了……”第35章 他不甘心  “你说什么?!”少年的声音极大, 将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戚云遥正处于抽条的年纪,几个月的皇陵生涯,让他退去了最后一点婴儿肥。此时的七皇子戚云遥, 俨然是一幅少年公子模样,和当初那个娃娃脸的“孩子”完全不同了。  周围的人都说,几个月过去七殿下的性子, 难得沉了下来。  然而这一刻戚云遥却失态了。  什么叫做又毒发?  戚云遥的脑袋乱成了一团,他下意识忽略了受伤,而是将全部注意力,落到了毒发那几个字上。  阿昼毒发……因为自己。  见戚云遥沉默着不说话, 那小太监不知道怎么回事更加害怕了。他不只是抖个不停, 甚至顿了一会后,又朝着戚云遥一下接一下的磕起了头。  听到这声音,戚云遥终于像是被惊醒一般说:“阿昼……我要去找阿昼……他怎么可能会出事呢?”  戚云遥的声音里, 已经带上了一点哭腔。  此时窗外的天空, 也就刚刚泛起一点奶白而已,距离大亮还有至少半个时辰。  戚云遥下意识地朝着门外奔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上穿着的,还是睡时的中衣,更忘记了自己这一趟压根不是什么“自愿守陵”而是被罚到这里来的。  听到戚云遥说要走, 那本来就很紧张的小太监一下子就慌了神。  然而还不等小太监出手拦住戚云遥, 却见少年忽然踉跄了一下,只等下一刻,戚云遥便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戚云遥的浑身上下都已经散掉了力气, 他的双腿微微颤抖, 竟是连动都不能动一下了。  戚云遥还太年轻了, 他一直以为,死亡是一个离自己很远的话题。  他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一样恐惧于生命的流逝。  戚云遥这一跤摔得异常狼狈,膝盖、手腕处全部磨破了皮,一股又疼又辣的感觉,在他的皮肤上蔓延着。  这哪还有一点大易七皇子的样子呢?  见状,刚才那个一个劲磕头的太监,还有守在外面的小宫女全都走了进来,他们赶紧将戚云遥扶了起来。  “殿下,您快回榻上,看看这伤严重不严重!”  就在摔倒的那一刹那,戚云遥的脸颊上已经缀满了泪水。听到宫女的话,戚云遥想要让她们闪开,但是等张开了嘴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点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你……”  戚云遥的喉咙,就像是纠在了一起般,一重接一重的窒息感,如海浪一般向他袭来。  “阿昼……”  戚云遥努力调整呼吸,终于从嗓子里挤出了这两个字,然而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听到。  宫女和太监们一起走了上来,将戚云遥扶起,让他重新坐在了床榻边。  他们看到,戚云遥那只贴在腿面上的手,正在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这里的宫女太监,全都是跟戚云遥一起从华章宫来的,可以说是一直都在他的身边。而这十多年时间,他们真的还从没有见过戚云遥这么失态过——往常戚云遥就算是再怎么任性,再怎么不像个皇子,身上都是有贵气在的。  可是现在的他,却狼狈的像是一直落水狗。  叫完“阿昼”这两个字后,戚云遥是彻彻底底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甚至连动都没有办法动。  他满脑子都是“解药”这两个字。  戚云遥虽然犯了错,但毕竟是皇子,这一次除了太监和宫女外,皇帝还派了太医跟着他。甚至除此之外,戚云遥私下里也有不少的金银。  最近一阵子,戚云遥在想方设法,从民间还有宫内搜寻解毒的法子。  然而至今他仍旧一点收获都没有。  是啊……自己还没有找到解药。  一想到这里,戚云遥的心刹那间便冷了下来。  阿昼命悬一线,而他的生机,除了受伤以外,更多的是自己断掉的。  此时自己到底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他呢?  ……  这一天,裴如昼被直接送到了太后所在的正殿去。  尽管周围的太医都说,裴公子怕是救不回来了,要是死在宫里的话,难免有些……晦气。但太后还是守着他,不叫人动。  这一夜,太医将宫里的什么参汤、灵芝,全部给裴如昼灌了一遍,甚至就连东宫里的好东西,也全都送来了。  可是直到天将要亮的时候,裴如昼依旧没有一点缓过来的迹象。  他就这样静静躺在榻上,看上去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但离近就能看到,裴如昼的额头上全都是冷汗。  沃云宫主殿面积极大,此时挤满了人。不但太医们在这里忙前忙后,甚至就连年纪已经很大的太后,也整整一个晚上没有睡觉、  她守在裴如昼的身边,那双因为苍老而变得粗糙的手,就这样轻轻地握着裴如昼的手。太后半天也没有说话,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太后竟然慢慢地拿起帕子,擦掉了眼角处的一点泪水。  周围跟了太后几十年的太监、宫女都觉得无比意外,谁都知道,太后年轻的时候,可是从乱世里走来的。  在大家的印象之中,这个女人似乎永远理智冷静。至少……不曾这么落寞。  就在太后用手帕擦眼角的时候,不远处身着青衣的殊明郡主忽然一下跪在了地上。  听到声音,太后转过身去皱眉说道:“殊明你这可又是做什么呀?”  殊明郡主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朝着太后磕了两个头。  过了一会,殊明郡主终于吸了吸鼻子,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太后娘娘,等昼儿的病好了……儿臣想回昼兰关。”  “这……”  听到这里,太后犹豫了一下。  她虽然早就知道,这个自己当做女儿看大的郡主,早晚有一天会回位于边关的家去。但她们这才相处了不到一年时间,太后心中还是万分不舍……  在从没有离开过中原的太后的眼中,昼兰关那个地方就象征着荒蛮与落后。  但是太后又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只听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终于点头说:“好……哀家不留你,到时候你就去给皇上说吧。”  来凤城也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裴如昼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太后虽然没有将他从小看到大,可是看到裴如昼现在这个样子,太后也是于心不忍。  房间内再一次沉默下来,众人的耳边只能听到太医匆匆的脚步声。  “太后娘娘,您先休息一会吧。”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一直站在太后身边的人终于开口了。  “哎……”太后看了他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还是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  说话的人是大易太子戚羿宿,他也在这里呆了一夜。而在说这句话前,戚羿宿发了许久呆。  戚羿宿真的做梦也没有想到,裴如昼竟然会救自己……毕竟他们两个人前一阵子才不欢而散。  甚至前一阵子的流言蜚语,也可以算作自己给裴如昼的报复。  戚羿宿虽然表面上看着温和好相处,看实际上从小被捧惯了的他,也是个颇有脾气的人。他习惯了将一切握在手中,习惯了拥有,习惯了所有人都顺着自己。  裴如昼或许是第一个与他对着干的人。  酒楼的事,令他无比生气。  但是现在,他看向裴如昼的眼神,却从没有如此复杂过。  戚羿宿总算是意识到,自己对裴如昼的感情,并不是单纯的一时兴起,至少现在绝对不是。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如果当时拒绝他的是别人的话,戚羿宿可能也会一笑置之。可是只有裴如昼,他不愿意就这么结束。  甚至戚羿宿想要与对方永远这么纠缠下去。  听到外界有关自己和裴如昼的风言风语之后,戚羿宿不但没有生气,相反还默默在背后推了一把。  ……他早该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或许是内心深处想要自己的名字,与“裴如昼”这三个字绑在一起,甚至于就连人生也一样。  可是现在,一切似乎都晚了……  戚羿宿第一次恨自己。  恨自己卑鄙无耻。  *  今天的沃云宫,或许是整个皇宫最最热闹的地方。  当朝的大人物们,几乎全都在这里。  他们关心裴如昼,感慨裴如昼不愧是裴家人,果然世代忠良。  只有一个人,沉默着站在沃云宫之外。  是戚白里。  他没有资格进去,与那些大人物待在一起。  若是放在往常,遇到这样的事情,戚白里的心中或许不会起一点波澜。  ——他最怕麻烦,且认同无权无势的人就要靠边站这件事。  但是现在,戚白里很不甘心。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想要夺权。  戚白里早就看出皇城的禁军里有一堆草包,华章宫的戒备也不够森严……可是他没有说,也没有资格说。 第45章 裴如昼因为救戚云遥而中毒,皇帝将华章宫最好的太医派给了他。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太后很看重裴如昼,而作为太医, 他们的身家性命,也全都系在了裴如昼的身上。  因此每每裴如昼醒来,总是会听到太医无比关切的声音。  但是这一回不一样, 除了关心、松了一口气外, 裴如昼听到更多的是无法遮掩的恐惧。  以及戚白里看向他的眼神, 就像是看着整个世界。  最重要的是, 裴如昼在戚白里的眼角边,看到了一滴将要坠落的泪水。  ……戚白里哭了?  这个时候他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方才给自己说那句话的时候,戚白里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着。  他很紧张。  的确,戚白里在紧张  裴如昼甚至不需要从对方的眼神中去寻找与验证这种情绪, 因为戚白里握着他的那只手,已经将主人的所有心情泄露了出来。  戚白里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将自己的情绪藏起来, 在很多人的眼里, 他是一个格外淡然的人。  而越是这样的人,当他的目光中迸发出浓烈情感的时候,便越是不容忽视。  要是在往常, 裴如昼或许不会太在意戚白里的眼神, 但是现在他刚才从幽冥界出来。看到过那黑雾和永宵神尊纠缠的他, 已经不像几天前那么单纯了。  在目光相汇的那一刻,裴如昼本能地将眼神移了开来。  下一刻,两人都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一群人忽然出现在了裴如昼的眼前。  裴如昼醒来的时候正是深夜,只有戚白里一个人始终睁着眼睛守在他的身边。而现在听到这里的动静,一边的宫女终于反应了过开,并将在外间休息的人都叫到了这里。  太医、宫女、太监,还有郡主,他们将裴如昼和戚白里隔开。  床榻上的少年,耳边全是太医们激动的声音——他们都说,裴如昼吉人有天象,哪怕是九死一生,他都能闯过这关。  不过是刹那之间,这些声音和人便把两个原本在一起的少年,隔到了远远两端。  因为戚白里的突然离开,裴如昼的手也一下子坠了下来。  看到戚白里现在的眼神,裴如昼想要开口让他留下,但是直到这个时候,病中在幽冥界逛了一圈的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开口说话。  裴如昼的嗓子,就像是被火燎过一样,又干燥又疼,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样的感觉,将裴如昼沉睡多时的五感唤醒。  尽管毒发已经结束,但裴如昼身上的剑伤却还没有好,他稍微一呼吸,肌肉便随之疼痛起来。下一刻,裴如昼的视线再一次变得模糊……  此时正是深夜,裴如昼醒来的有些突然,房间内的灯还没有来得及点上。  周围向裴如昼聚来的人,一瞬间又将光亮挡住了大半。裴如昼终于忍不住,又在这一刻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一眼,裴如昼看到隔着人群,戚白里正在以一种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的复杂神情看向这里。他的目光忽然不再温和,而始终低着的头,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抬了起来。  也正是在这一刻,裴如昼突然无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戚白里变了。  不……不对。  在重新昏睡过去之前,裴如昼心中的最后一句话是:戚白里没有变,《天谶》里的那个君王,他本身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  这一回,裴如昼又断断续续睡过了大半月的时间。  和之前有些不同的是,养伤的时候,裴如昼鲜少再回到幽冥界。每次睡着后,他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  太医为裴如昼开的伤药中,带着一点麻痹成分,所以这大半个月的时间,裴如昼几乎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  而等到裴如昼的伤稍稍长好一点的时候,宫里终于有人带着圣旨,来到了镇西大将军府。  裴家世代忠良,裴如昼护驾有功,以校尉之衔赴昼兰关驻守。  大易高祖原本是前朝的武将,开国之后也最忌惮武将,皇帝始终不太愿意给武将们过高的权力,而武将升迁也要更难一点。  在本朝,高于校尉一级的便只有将军了。  所以哪怕裴如昼是裴家的公子,但是这个军衔,还是给人一种平地飞升的感觉。  不过禁军的那些少年,却没有一个人嫉妒、不服气的,毕竟裴如昼所得到的这些,全都是他结结实实的,用自己的血换来的。  虽然殊明郡主和裴如昼一样,一刻也不想在凤城呆了,但是裴如昼的伤还没有养好。因此在接到圣旨后,他们不急着离开,而是在凤城又呆了好一段时间。  等到裴如昼外伤痊愈的时候,一行人这才动身。  ……  在受伤之后,裴如昼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镇西大将军府和凤城了。  马车车轮缓缓碾过长街,向着凤城城外而去的那一刻,坐在车厢内的裴如昼,终于忍不住轻轻地将竹帘卷了起来。  说来也巧,裴如昼来凤城的时候是夏天,离开这里的时候也是盛夏。  大易虽然只有不到百年的历史,但凤城已经静静地矗立了上千年之久。裴如昼转身回望的那一刻,看到了那座足有百丈高的青石城墙。  此时他离城墙很近,近到看见眼前这东西,裴如昼忽然产生了一种窒息感。  这城墙好像是一只苍青色的巨兽,静静地站在这里凝望着自己。  下一刻,裴如昼忽然蹙了蹙眉,将视线移开。  出了城,马车的速度变得愈发快,庞大的凤城正在逐渐远去。同在这个时候,裴如昼忽然想到——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次来这里究竟是什么时候?  不不,刚想到这里,他便将方才的念头从脑内扔了出去。  裴如昼想自己这一次离开凤城,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又或许是,等到戚白里一统天下,西域也太平的时候,自己会回来看看大易未来的皇帝吧。  毕竟,自己可是未来太傅呢!  想到这里,裴如昼忍不住笑了一下。而坐在另外一边,同样在透过这扇窗向外看的郡主则问:“怎么了昼儿?看到什么了忽然笑。”  裴如昼不知道,说话的同时,殊明郡主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并暗自以为这一次回昼兰关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嗯?”  听到母亲的话,裴如昼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自己在笑。  他顿了一下,如实回答道:“我在想六皇子,等以后天下太平,我或许会来这里找他。”  闻言,殊明郡主也笑了一下。  “未来你可以到他的封地找他。”郡主说。  大易的皇子,是有自己封地的。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人,会选择大部分时间住在凤城,但说话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一点的。  “好好,我知道了娘。”裴如昼点头。  他嘴上这么说,但是此时心里面想的,却还是凤城。  毕竟按照《天谶》所说,戚白里才是未来要一统天下,入主华章宫的人。  “嗯。”郡主笑着点头,虽然一开始的时候,她对戚白里抱有成见,但是现在殊明郡主对戚白里的印象已经非常好了。  前阵子裴如昼生病养伤的时候,戚白里只要一有空,就会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有的时候戚白里好不容易在公务间隙来了一趟,裴如昼期间也一次都没有醒来,少年也半点都不气恼,甚至他投向裴如昼的眼神,会变得愈发担忧。  更别说戚白里每次来找裴如昼,不会打扰到任何人,他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看书而已……  说来也巧,就在裴如昼和殊明郡主两人提到戚白里的时候,官道不远处的一座小亭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琴声。  本来打算放下竹帘的裴如昼稍稍犹豫了一下,接着忍不住将视线向着那座小亭落去。  没想到只是这随意一眼,裴如昼真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戚白里……”他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而听到这个名字,同样呆在马车上,但是一直都没有说话的裴郁风忽然很不配合的打了哈欠说:“哥,你不要一听到琴声就提起六殿下好吗?他不是已经很久没有弹琴了吗?”  裴郁风说得没错,在裴如昼的印象中,戚白里的确已经很久没有碰琴了,尤其是离开皇宫之后,他一次都没有见戚白里动过。  “不,就是戚白里!”裴如昼的声音忽然放大。  闻言,殊明郡主赶紧叫前面赶车的人停在亭外。  随着马车渐近,裴如昼看得愈发清楚。  自己的确没有认错人!  一年前跟着裴如昼和殊明郡主来凤城的人本就不多,回去的时候,也不过只有四五驾马车而已。因此殊明郡主一说,后面的马车便停了下来,而裴如昼乘坐的这一架,则缓缓地停在了那座亭边。  “昼儿当心!”眼见裴如昼着急想要下车,郡主赶紧出声提醒。而着急着见朋友的裴如昼,则摆了摆手,从马车上轻轻跃了下去。  正巧在这个时候,戚白里终于弹完了这只曲子。  修长的手指从琴弦上离开,但细弱的震动依旧没有停止。  余韵仍在亭子里徘徊着。  就在这个时候,裴如昼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戚白里弹的那支曲子,不是别的,正是两人相遇的那一天,他奏的那支《流水空山》。  少年人总是对时间的流逝没有太大概念,不过十七岁的裴如昼,也是一样。  但是就在戚白里停下手中琴曲的那一刻,裴如昼却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原来一年的时间已经这么过去了。  坐在琴前的少年缓缓站了起来,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将裴如昼抱到了怀中。  此时一阵风从远处吹来,带起了裴如昼和戚白里的长发,有隐隐约约的驼铃声,不知道从哪里传了过来。裴如昼来不及去想,那个驼铃是不是自己当时送给戚白里的,他只听到少年在自己耳边说:“如昼,回昼兰关后千万不要忘记我。”  “你放心,一定不会的。”  “你……”说到这里,戚白里忽然顿了一下,过了几刻之后他才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如昼,你想听我弹琴吗?”  说话的时候,戚白里依旧没有松开裴如昼 。  此时正是夏天,人们身上穿着的衣服都不厚。  戚白里说话的时候,裴如昼不但感受到了他的体温,甚至还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心跳。  因此在这些因素的干扰下,他并没有注意到戚白里的语气。  少年的声音里有一点点犹豫,但最后却是坚决的。  ——戚白里并不喜欢弹琴,甚至恨弹琴,他最讨厌人们将他当做琴师看待。  但是戚白里发现,裴如昼好像喜欢听自己弹琴。  如果是因为裴如昼的话,戚白里愿意在这里,为他弹一曲。 第47章 除非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明明风沙已经能够掩盖一切生息,但裴如昼还是屏住呼吸缓步向前。  然后他看到——那道黑影的确是个人!  这人身材高大,身上带着一张巨大的木质弓箭。  裴如昼擅长使弓,但是他还真的没有见过这样的弓。  而就在远远看清楚这一幕后,裴如昼便立刻向后退去。他知道,沙匪都是使刀的。  裴如昼将内里集在足尖,向着雪蛰所在的位置奔去。接着以最快速度飞身上马,向昼兰关的方向而去。  同时裴如昼还在仔细寻找着刚才那些和他一起来这里的人,现在去了何处。  要是他们被刚才的人发现,恐怕会有麻烦……  不过还好,在看不清楚四周,也难以确定前进方向的情况下,人一般都会在原地打转。  那群人并没有走远,发现没有办法前进之后,他们便只能转身向依稀可见的城墙而去。  “走!”看到熟悉的人,裴如昼立刻大声让同伴与自己一起朝着城内而去。  就在城门关闭的那一刻,风沙被隔绝了开来,而裴如昼的心中忽然有了答案。  他知道那个人打算做什么了!  那把弓,之所以如此之大,是因为它配的羽箭是带火把的!  裴如昼很多年前,曾经在坊市间见过有西域人杂耍,表演射这种带小火把的的箭。现在仔细想想,除了箭的大小不一样外,剩下的地方几乎没有差别……  昼兰关是一座沙漠小城,这里雨水很少,建造房屋更多考虑的是通风和隔热。因此城内的大部分普通人家,都是用厚厚的黄土夯墙,再以蒲草为盖。  要是不小心沾了火,那便是成片受灾。  只是……昼兰关的城墙极高,几乎从来没有羽箭飞上来过。  那种沾了火的羽箭,方向更难控制,甚至那张弓也很难拉开。  裴如昼的心乱成一团,但是行动上却没有耽搁一下。他以最快速度登上了城楼,向尤唯宁说出了自己看到的景象,还有心中的想法。  同在这一刻,昼兰关外的风沙,忽然停了下来。  不对……它只是换了个方向,朝着大漠深处刮去。而因为风来处有城池阻挡,所以前面原本漂浮在空中的烟尘,忽然落地亦或是朝后而去。  守在城楼上的众人看到——在远处,有上千号佩戴着重甲的士兵,而除了寻常的刀剑外,还有马车拖着沉重的油桶。  他们在沉默中靠近。  果然是火。  但是城楼上的人并不惊慌,因为裴如昼刚才的那番话,尤唯宁已经提前叫人备水。昼兰关城内的钟声也在这个时候敲响,整座城池都严阵以待。  也正是这个时候,裴如昼刚才的疑惑,终于寻到了答案。  他看到等到走近后,有两人同时在上下扶住了弓箭。接着,又有一人用一个结构复杂的木质长架挂住了弓弦。  有了木质长架的固定,弓箭变得稳固许多,而瞄准起来也变得愈发稳定……也不知这东西,究竟是谁设计出来的!  弓弦外的人正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向后退去。  “不行……”裴如昼忽然咬牙说。  他看到,因为自己刚才的话,此时城楼上的人们已经拿起了盾牌,同时搭箭向下方射去。  裴如昼想这盾是挡不住下方的箭的。  那沾了火的箭大概率会直接越过城楼,向昼兰关城内袭去。  昼兰关城楼上的箭,像是雨点一样的向下落,巨大的投石机也运作了起来。但是不远处的人,却几乎没有几个倒下来。  裴如昼看到,尤唯宁原本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慢慢地抬了起来,等待他将手完全举起的时候,便是昼兰关的兵士们冲出城门的时刻。  但是裴如昼的眉,却在这个时候蹙的更深了。  现在出门,只能算是送死。  裴如昼和他父亲不一样,从前的裴大将军和他和手下的人,都是不畏牺牲的。  但是裴如昼不一样,裴如昼自己并不怕死,他很怕他人会因此而亡……  “尤将军!”在这个时候,少年忽然开口,他转身用最快的语速对尤唯宁说,“请您给我一个机会。”  突然间听到裴如昼说话,尤唯宁也是一惊:“你要做什么?”  只见裴如昼抿唇说:“我要学他们……”  语毕,裴如昼便转身从一边的小兵手中拿来了一把弓。他压低了声音说:“我们也带火试试。”  昼兰关的人都知道,在射箭上,没有人能比过裴如昼。  但是此时那群人离他们太远,就算箭落过去,也已经没有了劲。  更别说尤唯宁还晓得,裴如昼什么都好,就是力量不足。  这样就算是带了火,也没有什么用处。  可就在众人疑惑的时候,裴如昼做出了一件最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从一边,扯下了一面巨大的风旗。  这东西比一般布子都大,从前悬在这里是看风向的。  “酒!”裴如昼大声说。  刚才被他拿走弓箭的小兵愣了一下,虽然依旧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尤唯宁却还是立刻说:“给他拿酒!”  “是!”  周围士兵立刻听命,从楼下搬酒上来。  接着——裴如昼将酒撒在了那块布上,下一刻他便将那块布,朝城楼外扔去。  狂风一下将布卷了起来,这下众人终于知道了裴如昼想要做什么!但是那风实在太急了,布料虽然是向着那群人而去的,可却不断在空中漂移,根本没有办法瞄准……更别说在布料正好飞到那群人头顶的时候射准。  但裴如昼就是想赌这个不可能。  屏息凝神,朝那块布瞄准……  在这一刻,呼啸的狂风,还有周围的战鼓与钟声,却被他屏蔽了。  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还有不远处那块灰色的布旗。  裴如昼的力气的确很小,无法伤到远方的人,但是这箭气,却能将一块布带落。  就在那块布离人群最近的时刻,裴如昼眯了眯眼睛,缓缓地拉开了弓。  伴随着一阵破空之声,飞舞在空中沾满了酒的灰布忽然向下坠去,同时裴如昼快速搭上一根带火的羽箭,第二次瞄准了那张将要坠落人群的灰布。  ——一团火球从天而降,目的地正是队伍中那个最大的油桶。  不远处的棕衣人,可以挥刀挡得住裴如昼的一根箭,但是却挡不住已经燃烧起来的大块布料。  裴如昼要那些油,在浸湿羽箭前便烧起来。  他要破掉远处那群人火攻的计划!第39章 大获全胜  裴如昼的动作, 看呆了所有人。  战场这地方瞬息万变,看到这个场景的人,都不是没有经验的士兵。  他们当然知道, 在这个时候发呆或者跑神意味着什么。然而看到这冲天的火光之后, 众人竟然还是一起愣了起来……从来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景象。  残忍, 又壮丽。  一两息后, 只有同样站在裴如昼上边的尤唯宁反应了过来。  “送箭!”将军的声音,终于将所有人惊醒。  而精神尚在迷茫之中的士兵们,虽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可手上已经听从将军的指挥,从一边不停的给裴如昼递箭。  当然还有更多的风旗被扯了下来。  也不过是刹那之间,灰色的布料就像是雄鹰一样冲天而去。  裴如昼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前方,手底下的动作一刻都没有停止。  一根接着一根带着火星的羽箭向着远方飞去,又像是流星一样向地上落去。  这一战, 昼兰关大获全胜。  而后他们知道,这些前来突袭昼兰关的, 是西域十四国之一的慎顺人。  原来今年大漠那边遭遇大旱, 虽然签订了和平协约,但是逐水草而居的他们, 终于还是耐不住天灾,撕毁协约。  慎顺已经等了很久, 他们想要趁这个天气偷袭昼兰关。  战败之后, 慎顺领兵的首领直接被压入关内,可是在同一时间, 西域的其他部族还是蠢蠢欲动了起来。  说起来西域虽然有十多个国家, 但是他们和大易不一样。这些国家像是一个联盟, 亦或有些像是前朝的诸侯国,具有很强的协同性,这些年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之后短短几天时间,昼兰关外接连发生了五六场战争。  而一开始的时候,西域人原本还以为那天城楼上的事情,只是一个意外或者巧合。可是后面发生的事,却告诉他们并非如此。  裴如昼在军事方面展示出了惊人的天赋。  最可怕的是,因为裴如昼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对这里的山川风貌还气候变化都非常熟悉,所以在几次战胜之后,他竟然还会带着人深入大漠,向西域而去。  裴如昼这一行为,绝对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在之前的历史之中,身处于中原国度的士兵,是绝对不会向西边而去的。  在他们看来,沙漠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他们并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因此战争往往只停留在攻城和守城这个阶段。  可是裴如昼这一趟却不同,他不但乘盛追击,把对面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甚至于裴如昼还在几日之后拿下了西域一座小城。  大易人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  战况很快就传到了凤城。  说起来最近一段时间,凤城表面上平静,内部却发生了一些事情。 第49章 昼兰关外面是一大片荒无人烟的沙漠,他们甚至不清楚这些沙丘到底是流沙还是多年不变沙山。  因此和那些熟悉地形、地貌的西域人相比,一旦深入沙漠腹地,大易士兵很可能完全没有活的机会。  然而在抬头仰望星空的那一刻,裴如昼终于想起来了——西域虽然商贸也很发达,但是他们的文化与科技远远没有办法和中原相比。  比如说,他们对天上星象,和各个星子排列的认知就很浅薄。  然而大易不一样。  大易笃信风水,玄学星象也是其中之一,从如今皇帝痴迷长生不老之术就能看得出来一二。裴如昼虽然长在边关,可他毕竟也是贵族,自然学过相关内容。  这件事如果是放在炼丹寻求长生上,自然是毫无意义的,可是要是放在另外一个地方,那就不一样了。  裴如昼选择昼伏夜出,他要凭借星空的排列寻找方向,而且一到晚上,沙漠里的气候也更加适宜人行动。  这一次就像裴如昼刚才想的那样,他们直接打到了殷俟的皇廷去,接着短短三日便拿下了西域十四国之一的殷俟。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向皇宫而去。  在同一时间,戚白里也正带着人马朝着昼兰关而来。  出生在大易国都的那些王子皇孙,很多人一辈子可能都不会离开京城。  曾经是质子的戚白里去过卫国,然而昼兰关还有西域,对他来说依旧是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词语。  当时裴如昼诉他昼兰关有什么,告诉他大漠是什么样子的时候,戚白里也曾在心中勾勒过图景。  但在此之前,他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真的会来到这里。  他太想见裴如昼了,从凤城到昼兰关,一般要数周,甚至要是在路上遇到极端气候,还可能耽误几个月。  要不是戚白里身边跟着许多从京城来的人,他怕是会以比使者更快的速度,朝着昼兰关而去。  尽管这趟路程慢了许多,可是随着目的地的临近,戚白里的紧张心情,却没有一点点和缓下来的意思。  离开凤城,渡过大河,穿过无数座山林。不知不觉间,见眼前的景色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京城虽然也是一片沃野千里的富庶景象,可是这样的平原却与边塞广阔一眼能看到天尽头的草原、沙漠不一样。  戚白里看到,远处是一片暗蓝色的湖,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湖,那湖与天连接到了一起,就像是天河漏了下来一样。  而在那湖畔不远处,则是高耸入云的雪山。  戚白里的眼前,是裴如昼曾经给他介绍过的风景。  而就像裴如昼当时的愿望一样,在看到这样的景色之后,戚白里忽然觉得,爱上裴如昼喜欢的世界,爱上他喜欢的昼兰关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继续向西而行,周围的植被越来越低。  在看到第一片黄沙的那一刻,戚白里就知道,自己将要见到裴如昼了。  这一路上戚白里也遇到过许多从昼兰关出发,到京城去的信使。  戚白里知道,裴如昼现在正深入西域内部,他正在完成一项从来没有人成功过的壮举。  不知是出于一种怎样的情绪,明明一路都在着急向前赶,可是到了这里之后,戚白里竟然将步子放缓了下来。  ……  三日后,戚白里到达昼兰关城郊。  他只在这里停留了小半日,便带着五六个人马,朝着裴如昼现在所在的城池而去。  众人都知道,深入战场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更别说他还是一个皇子。若是出了意外的话,恐怕会有大麻烦。然而此时的戚白里,已经没有人能够挡得住的了。  戚白里见到裴如昼的时候,正好是一个傍晚。  一场战役刚刚结束不久,戚白里远远地便看到裴如昼独身一人,坐在黄沙堆成的山丘之上。  他的背后是西沉的红日,这一轮太阳比戚白里之前见到过的任何一天的都要大。  而那光,就出现在裴如昼的正背后,戚白里只能看到一圈剪影。  此时的裴如昼不像真人,像是从水墨画上走来的。  戚白里忽然不敢呼吸,唯恐惊动了前面的人。  而就在这个时候,却听一声琵琶声不知从哪里传了过来了。  看到那剪影,戚白里这才意识到是裴如昼在弹琴。  思绪忽然回到了他们相见的第一天。  琵琶声刹那之间将整个荒漠填满。  裴如昼笑了一下,风吹起了他的衣袖,还有头顶长长的缎带。暗红色的太阳继续往下沉,天空已经被染成了一片浓郁的紫。  戚白里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天可以美成这个样子。  琵琶声快的吓人,就像是战场上的鼓号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士兵,随之轻声唱了起来。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1]  那声音沙哑,就像是被砂砾磨蹭过一样。  狂风猎猎,金色的沙土冲天而去。  戚白里的眼里,只有那一个人。第41章 残阳故友  在这一刻, 戚白里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他不敢去打扰裴如昼。  远方的士兵还在迎着琵琶声唱歌,裴如昼手下的动作更是一刻没有停下来,他背后的落日向下移动, 眼见着就要藏在沙丘的那一头了。  整个世界,都成了浓浓的金红色的。  又有一阵风不知道从哪里吹了过来,裴如昼的长发被高高地托了起来。  此时他的发丝乱了, 而戚白里的心更是乱了。  落日的速度总是那么的快, 明明在不久之前, 众人还觉得炎热难当。也不过短短几息的时间, 随着太阳的落下,周围的气温忽然开始降低。  那阵风刮了过来, 戚白里也觉得身上的衣料有些单薄,但是他依旧不敢离去, 更不敢惊动裴如昼。  戚白里就这样看着裴如昼,直到远处的太阳彻彻底底的消失在眼前, 周围的一切归于黑暗中, 只剩下一点点残阳映出来的晚霞还有些许光亮。  一曲终了, 裴如昼终于将手中的琵琶放了下来, 正巧在这个时候,耳边的风声竟然也大了起来。  刚才虽然没有打仗,但是裴如昼依旧穿着一身铁甲, 气温忽然降下来之后,铁甲更是冷的极快。就算身上包裹的严严实实, 此时的他也觉得有些冷。  “嘶——”起身之后,裴如昼握了握琵琶颈, 忍不住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亦或者说, 偷偷地。  昼兰关守城的将军有意栽培他, 裴如昼的表现也非常的好。几仗下来,他所统帅的军队规模越来越大。  从几百,到几千,到几乎全军。  一开始的时候,跟在裴如昼身边的人,大多都是他的发小,或者说早就已经认识他的士兵。大家和裴如昼相处起来非常自然,也没有真正地将他当做将领看待。  但是现在,随着手底下人数的增加,士兵们对他了解也变了——镇西大将军之子,用兵如神的将星。  所以说,大家明明都是同龄人,甚至很多士兵的年纪比裴如昼还要大,但是他们对裴如昼更多的,是敬畏之心和崇拜之意。  裴如昼并不适应这种感觉,但是现在的他却也知道,自己必须承担住这份厚望,还有随之而来的压力。  太阳落山了,裴如昼自然也很冷。但是他只能在没有人的时候表现出来,在人前他永远都是那个无所畏惧,无所不能的小将军。  裴如昼身上的这套盔甲并不厚重,然而等到天色暗下来之后,这东西凉的速度却一点不比重甲慢。  “好冷啊。”少年轻轻地嘟囔了一声。  裴如昼想要从沙丘上下来,然而他刚一抬头,便忽然在前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戚白里?  “不可能吧?”  裴如昼愣了一下,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现在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天上只剩下了一点点光亮。对于裴如昼来说,前面那也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而已,若是普通人看到了,恐怕连前面那个地方到底有没有人都不能确定。  裴如昼忽然想起,前一段时间是有人跟他说,再过上一阵子凤城要来人,但是他真的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戚白里。  毕竟他可是未来的皇帝。  在之前的千百年的历史里,还从来没有一个皇帝,或者未来的皇帝到过这里。  昼兰关这地方,在大多中原人眼中,就是世界的最角落。  裴如昼明白,昼兰关这地方他虽然喜欢,并觉得没有哪儿可以替代,但是在其他人的眼里,却是一个荒莽而落后的象征。  不过他却觉得,戚白里不会觉得这里荒蛮,毕竟自己之前给戚白里说这里的时候,少年都表现的非常有兴趣。  但话说回来,无论戚白里有没有兴趣,现在边塞正在打仗,连在昼兰关世代居住,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的人,都已经举家向着中原而去。  更别说跑到自己现在所在的位置来了。  想到这里,裴如昼的脚步忽然停顿下来。  然而就在他愣在这里的时候,突然看到不远处的那个身影,迈步向前而来。  在沙漠上行走,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人给沙子十分的力气,它会还给你三四分。甚至有的时候,有流沙向下陷落,人不但没有办法向前走,还会缓缓向后滑去。  可在裴如昼看来,远处那个人几乎是一眨眼间就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  还没等他说什么,来人便忽然将裴如昼抱到了怀里。  藏在他脑海中的那个身影,忽然变得清晰。  真的是戚白里——裴如昼后之后觉的在心中默默说道。  这种淡淡的冷香,似乎只有戚白里的身上才有。  上一刻裴如昼还觉得冷,没想到这一刻就落入了温暖的怀抱。  裴如昼忽然想起了自己离开京城那一天听到的琴声,明明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但是在被对方拥抱住的那一刻,时间好像突然消失了。也不过是刹那之间,裴如昼就放松了起来。  无论再怎么战功赫赫,被人寄予厚望,裴如昼也不过都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而已。 第51章 所以戚白里这个大易的六皇子,原本竟然是准备好了东西,打算照顾自己,陪自己度过这一晚的?  尽管裴如昼知道,戚白里和别的皇子不一样,他并非娇生惯养长大的。但无论怎么说,戚白里都是一名皇子,且按照《天谶》说的,还是一个很容易长歪的皇子。  可是现在,戚白里竟然要照顾自己?  更重要的是,戚白里看到自己状态实在不好后,想要去找大夫。  其实裴如昼早就发现,戚白里比太子还有戚云遥他们更为理性。  他不可能不知道,现在将自己的情况公之于众会发生什么。但是戚白里还是这么做了……  就在这一瞬间,原本已经疼得不能动的裴如昼,突然拉住了戚白里的手。  “别去……”  已经在起身的戚白里,忽然缓缓地坐了下来。裴如昼看到,戚白里那双幽深的黑眸里,出现了惊诧交织的目光。  戚白里小心翼翼地将手指贴在了裴如昼的下巴上,接着又轻颤着抬了起来,他的动作很小心。  “咳咳咳咳。”裴如昼随之咳了起来,目光瞬间被眼泪模糊。  等因为疼痛而产生的泪坠落后,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戚白里的手指上,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那似乎还是自己的血……  在同一刻,看到眼前人苍白的模样,戚白里的手瞬间冰凉。第43章 名垂青史  戚白里的手指尖刹那间一片温热, 接着他便看到了一抹刺目的鲜红,还有裴如昼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色。戚白里头一回觉得,血是那么的烫。  它似乎带走了裴如昼的所有体温,以及身上的所有生气。  一时间, 戚白里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将血擦掉, 还是任它继续黏在手上。  但是留给戚白里思考的时间并不多,只下一刻, 就有更多的鲜血从裴如昼的口中涌了出来。好像他全身的血, 都要这么流光了。  戚白里猜,现在自己脸上的表情应该非常惊恐, 不过短短一瞬间,他的世界就变得一片鲜红。戚白里伸出手去,本能地想要擦掉裴如昼嘴角边的血迹, 但是他一次一次的尝试, 那血却怎么也止不住。  不过是眨眼间, 裴如昼的衣襟还有戚白里的袖子,已经变得鲜红一片。  从前的戚白里,只讨厌肉, 但是现在的他, 忽然发现血腥味原来也是这么的刺鼻。  这种味道, 叫他无比恐慌。  “咳咳咳……别怕,”此时的裴如昼, 几乎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了,“只是毒发而已,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哑着嗓子说。  裴如昼是这么说的, 更是这么想的。  对他来说, 这只是无数次毒发的其中之一而已。虽然这一次他没有在幽冥界, 但是毒发这件事本身,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大不了了。  但是裴如昼不知道,自己这种司空见惯的神情,在戚白里看来是多么的刺眼。  ……原来,裴如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疼痛了吗?  戚白里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血再这么流下去了。  戚白里紧紧地握住了裴如昼的手腕,然后不要命似的将自己的内力,向裴如昼的体内填。戚白里小的时候,虽然只是一个质子,但他去卫国的时候,皇帝还是有象征性的派了几个暗卫负责保护他。  虽然被人当做下九流的乐师看待,但是戚白里从来都不像人们想的那样不学无术。与此相反的是,从小活在危机与不安中的他,早早便从那几个暗卫那里学起了武。  大易并非重文轻武的皇朝,只不过相比于诗文,武艺受到的重视并没有那么足。担心他们习武的时候受伤,皇宫里那些负责教习的武将,基本都不敢下狠手。  比如皇子戚羿宿,便是一个不曾好好习武的例子。  但是戚白里不一样,论武艺,他绝对是大易这一辈皇子里面最高强的一个。  他从那些暗卫身上学来的,没有一点花拳绣腿,招招皆致命。  从前的戚白里,一直都在藏拙。  可是现在,他完全顾不得那些事情了。  戚白里将躺在榻上的人,轻轻地扶到自己的怀中,然后不要命似的向裴如昼的体内输入内力。方才戚白里已经为裴如昼将身上的甲胄卸了下来,但是情况实在紧急,直到现在戚白里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裴如昼的身体,已经是如此的单薄。  他比在凤城的时候瘦多了,身上还多了不少伤痕,戚白里轻轻拉着的那只手腕上,便有几道刚刚结痂的触目惊心的血迹。  裴如昼的身体本来就极美,每一处都像是艺术品般精致。  而当狰狞的伤疤出现在这样的身体上时,除了恐怖与可怕外,还有说不出的诡异美感……  不……想到这里,戚白里忽然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后,他才将视线慢慢地重新落回裴如昼的身上。  此时裴如昼的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  虽然裴如昼刚才想,毒发这种事情,对自己而言已经非常平常了,但实际上这样真正的体会到如此痛苦,也不过是第一次而已。  说完刚才那句话后,他就一点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裴如昼紧紧地抿着嘴唇,一动不动的躺在戚白里的怀里。  裴如昼是一个要强的人。尤其现在统帅大军的他,更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将痛苦表现出来的人。因此裴如昼选择以安静和沉默抵挡痛苦。  戚白里只有从裴如昼微微颤抖的睫毛中,才能感受到他还活着。  按理来说,他现在本来是不应该打扰裴如昼的,但是看到裴如昼的情况之后,戚白里忽然想和他说说话,来印证自己怀里的的确是一个活着的人……  “如昼,你为什么在守住昼兰关之后,还要继续向西走?”戚白里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了,他只是本能地想与裴如昼说说话。  而尽管裴如昼现在一动也不动,但是托神尊大人的福,他脑子可是清楚得不得了。  其实他之前真的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听到戚白里的问题后,裴如昼还是咬着牙,凭借自己的本能回答道:“……昼兰关千百年来,从来都没有真正安宁过,将西域人赶走只是第一步而已。只有整个西域彻底太平,昼兰关才可以和中原的所有城市一样……”  戚白里和裴如昼,在某种程度上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比如说戚白里真的无法理解,裴如昼为什么会如此看重这座城池。毕竟他从小到大从未找到一个深爱的地方。  但有的时候,他越是没有办法理解裴如昼,越是容易被对方身上这种自己从没有的,或者说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东西诱惑。  活在黑暗里的人,也想看看阳光到底是什么样的。  大概是因为裴如昼的思绪实在是太清楚了吧,听到戚白里很久没有说话,裴如昼又用模模糊糊的声音说:“再说身为武将,就是要保家护国。”  “……保家护国?”戚白里虽然是皇室的成员,但实际上这也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词。  “嗯……”有了戚白里的内力,裴如昼的感觉好了很多,他开始强迫自己说话,分散注意力,不再去关注**上的疼痛。  听见戚白里有些疑惑的反问,裴如昼又下意识解释道:“为大易现在,还有未来的皇帝守好江山。”  他这句话只是随口而出。当初裴大将军就经常与将士们说类似的话语,小的时候戚白里并没有深想过这话,但是现在当他自己成为了驻守边关的将领后,却一下子想到了当年父亲的话。  裴如昼没有想到,自己近乎于随口一说的话语,却在戚白里的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未来的皇帝?  戚白里自然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但是他的野心,眼下还只是一个藏在心底的想法而已。  听到裴如昼的话之后,戚白里的脑海之中,一下便闪出了一个名字。  ——戚羿宿。  如今的太子戚羿宿。  裴如昼是为了他守江山的吗?  戚白里本能想要否定自己的想法,但是转念他就想到——在不久之前,裴如昼的确刚刚为戚羿宿挡过一次刀。  裴如昼的确是忠诚于皇室的,甚至他可以为戚羿宿受伤。  但是戚羿宿他不配。  裴如昼此时正在与疼痛对抗,他不知道短短几息时间,戚白里的心中竟然闪过了如此多的念头。  裴如昼唇角边的血止住了。但这个时候他和戚白里两个人已经狼狈不堪。  两人都像是从血池子里面捞出来的一样,裴如昼从生死关头走了一遭,而戚白里的内力更是彻底消耗了个干净。  神尊大人的力量似乎变弱了一些,至少现在裴如昼不像刚才那样清醒了。而不知道与神尊有没有关系,裴如昼觉得,这一次毒发结束的速度好像也格外快。  在迷迷糊糊间即将睡去的时候,裴如昼听到戚白里说:“如昼,若是我也想要这天下呢?”  这或许是戚白里第一次将自己的野心如此清晰的说出来。  要是这里是京城的话,被人听到可会有大罪。但他却清清楚楚地将这句话讲给了裴如昼,并且一点害怕的感觉也没有。  这天下本来就该是你的。  ——裴如昼在心中这样想到。  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将这句话说出,他便真正的晕了过去。  戚白里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但此时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他缓缓的将怀中脸色苍白的少年放到了床榻上,接着为裴如昼盖好被子。  看着沉沉睡去的裴如昼,戚白里慢慢地俯下身,在裴如昼的脸颊轻轻落下一吻。  戚白里的本能告诉他,裴如昼会因为这场西域之战,名垂史册。  而他也想要自己的名字,与裴如昼呆在史书的同一章。  他们生生世世,无论如何改朝换代,无论怎样沧海桑田都应该在一起。第44章 封光策侯  戚白里是一个聪明人, 更可怕的是,他是一个从刀山炼狱中走出的聪明人。  在裴如昼离开凤城的几个月时间里,戚白里已经不再是从前华章宫里的那个边缘人物。最重要的是现在的他, 更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  戚白里来昼兰关, 本身只是代皇帝“关照”一下这里的战士,然而从他一开始选择深入西域找裴如昼开始,一切都变了。  和从小在边关军营中长大, 熟读兵书,并且有被裴大将军手把手教导的裴如昼不同, 戚白里书看的虽然多, 但他的确只能算是纸上谈兵。  这一次来西域, 他并没有急着离开。  一开始,戚白里以突遇暴风雪为由,暂时留在了这里,没人想到这一留便是两个月的时光。  戚白里每天盯着裴如昼吃药, 时时刻刻呆在他的身边,除此之外, 作为皇子的他, 更是直接与裴如昼一起上了战场。 第53章 在一个雪夜, 裴如昼带着大易边关数万战士, 来到了郁布王庭之外。  裴如昼从小在昼兰关长大,可纵然是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身上的银色甲胄寒凉刺骨,裴如昼的手指关节被冻得通红通红,骑在战马上的他,将目光落向郁布王庭的方向。  “裴将军,还向前走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人对裴如昼的称呼,已经变成了“裴将军”。而有的时候他听到这几个字,也会想到父亲,还有儿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但是现在并不会。  “咳咳咳……”裴如昼虚握着手,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直到这个时候,他身侧的副将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裴如昼的脸色比这满天飞雪还要白。  裴如昼是一个聪明的将领,他向来都不会鲁莽,这一番征战下来裴如昼并没有受多少伤,但是熟悉他的人却能发现裴如昼的身体,还是一天一天的垮了下来。  他的身上有暗病。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下来,他们早就已经发现了。而见裴如昼不说,所有人也都配合着将这件事保密了下来。  那些士兵将裴如昼看作神明,而裴如昼在他们心中更是胜利的象征。裴如昼身边的人都知道,如果这件事传出去的话,绝对会给整个军队带来不好的影响。因此他们虽然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可是却从没有表现出来。然而从不表现,并不代表他们不关心。  “将军大人……”这一次裴如昼咳嗽得实在太厉害了,他身边的人还是忍不住说了这四个字,听到对方叫自己名字,裴如昼稍微摆了摆手说道:“没关系,不用多虑。”  “嗯……”那人虽然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如今情况比较危急,他知道这并不是聊天的时候。  说完这几句话,裴如昼便迅速排兵布阵。而听到他的吩咐之后,刚才那些人立刻认真起来,将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  因此他们没有人看到,裴如昼偷偷用袖子抹掉了唇角边的血迹。  事实上裴如昼的状态,比其他人看到的要糟糕多了。  裴如昼沙漠行军,主要在夜里靠星空辨别方向,而他每一次袭击基本都是突袭,要的就是意料不到。  这个时候,西域人疲惫,他自然也疲惫。  这样长时间下来,对身体的损耗非常大,更别说他还有蛇毒在身。  上次那件事发生之后,戚白里将自己信任的太医派了过来。对方也曾经劝过裴如昼不能这样子下去,但是他并没有停下来。  裴如昼是一个不受规矩约束的人,而同时他也是一个心里非常有目标的人。  他已经完成了千百年从未有人达成的壮举,现在只差最后一步,裴如昼是绝对不可能放弃的。  战马上的年轻将军,缓缓环视四周。  裴如昼是一个非常相信直觉的人,而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到了这里之后,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此时他脸上的表情虽然非常正常,但实际上裴如昼的心,已经通通通地狂跳起来。  四处一片雪白,在这样的雪地里行走时间过长,人容易产生雪盲的状况。因此裴如昼眯了眯眼睛,从袖口取出了一根墨蓝色的纱带,轻轻地系在了眼睛上。  他的视线向远方看去。  在常人看来,这里什么都没有,但是裴如昼的眼力太好,他看了一会儿之后,真的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下一刻裴如昼立刻摆手,示意周围人动作停下来。  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解释,但是看到裴如昼的动作,周围那些跟了他许久的将领还是立刻停止所有动作。  刹那间,雪原上一片寂静。  “集中起来……”裴如昼轻声说,“风雪要大了。”  就在刚刚那一会儿,裴如昼看到天尽头有风雪打着旋向这里而来。  虽然远远望去只有一点浅白痕迹,但是他明白,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到一点痕迹,那么要是离近了,一定是人无法招架的场景。  然而郁布那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些。  在裴如昼让军队靠拢的同时,郁布原本紧闭着的城门,忽然打开。  藏在这里的成千上万名战士,披着厚重的裘衣朝着雪原上奔驰而来。  原本已经开始聚集的军队又这样被打散了。  见状,裴如昼咬了咬牙,他默默的将挂在身侧的长剑拔了出来。  战争就这样在一片寂静中开始了。  刚才还什么也没有的雪原,一下子就被冷兵器碰撞的声音所覆盖。  在过往的战争之中,裴如昼绝对能够担得上“无人能敌”这四个字。可是无论怎么说,他所面对的,都是西域整整十四个国家。  在进攻的同时,对方也在研究裴如昼的套路。  他们早就已经猜到,裴如昼会让军队聚集起来。而这一刻,那些朝裴如昼而来的西域骑兵,目的正是彻底打散这队形。  就在那些人向前而来的时刻,风雪也卷了过来。  众人的眼前彻底变白。  裴如昼咬紧了唇,他的剑术虽然好,但是体力却远远不及其他人。更别说现在裴如昼受了严重的暗伤,是没有办法长时间作战的。  如今阵法被打乱,裴如昼完全暴露在了雪地之中。  若是常人遇到这样的情况,恐怕早已经着急的不像话了,但裴如昼却难得的还能保持冷静。  他凭借着记忆,向暴风雪的来处而去。  但是裴如昼的计划并没有这么顺利,他身穿着红衣,在雪地里无比明显。  更别说这些人本来就是奔着他而来的……在队伍被冲散之后,有无数骑兵向裴如昼而来,他们都想杀了这个年轻人。  裴如昼体力已经逐渐难以应付眼前场景,但凭借着本能,他还是挥舞着手中长剑,骑着战马躲避攻击。  可没有过多长时间,他的身上的衣服,却已经完全被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鲜血打湿。  “咳……《天谶》也会不准吗?”不得不说,裴如昼的心态真的非常好。  现在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但是一边躲避着周围的攻击,他还有空这样自言自语了一句。  那本书上说,自己要收复西域十四国,而现在还差一个国家,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快死吧?  刚刚想到这里,下一刻裴如昼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自己似乎有一些盲目乐观了。  在过往的战争中,裴如昼从来没有害怕过。但是这一刻,感受到血液和体温的流逝,他忽然有些遗憾。  早知道这样的话,自己应该给戚白里写一封信的。  现在看戚白里好像没有长歪的迹象,但是万一呢?  裴如昼总觉得自己应该再给对方叮嘱一些什么。  随着失血过多,裴如昼的头也逐渐晕了起来。  他手上的剑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裴如昼甚至觉得,那剑将要坠落于地了。  就在这一刻,前方的雪地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赫连危琊?”裴如昼忍不住皱眉,将这个名字念了出来。  一时间他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真的看到了赫连危琊,亦或是产生了幻觉。  然而没有等到裴如昼想到答案,他的胳膊忽然一坠,眼前的世界摇晃了一下。  等裴如昼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那人从马背上拽了过去。  “走!”  这个声音没有错……  裴如昼抬头就看到了对方脖颈上的伤疤。  果然是赫连危琊!  那天华章宫的事情发生后,朝堂上动荡了一阵子。  戚白里来的时候,也曾告诉过他,这件事差不多查了出来,是与西域皇室有关。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裴如昼却也不太清楚。  虽然心里早就有了一些猜测,但他没有想到,赫连危琊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孔,裴如昼不由冷笑了一下,然后说:“赫连危琊?你是在后悔上次没有杀了我吗?”  下一刻,他感觉到自己身后的人动作一僵。  赫连危琊压低了声音说:“不……对不起。”  对不起?  裴如昼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三个字究竟是为什么,便觉战马忽然加快了速度。  赫连危琊在他耳边说:“我带你走。他们没有想过赢,这一仗只是为了杀你……”  不等裴如昼反应过来,战马疾驰,两人以最快速度向风雪之中冲去。  凛冽的寒风下,已经负伤的裴如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第46章 最后一步  赫连危琊说的没有错, 郁布的骑兵再怎么厉害,也比不上一路越战越勇,从昼兰关打到郁布的那些大易人。  最重要的是, 郁布的人熟知中原的一句话“擒贼先擒王”。谁都知道,裴如昼就是大易军队里的主心骨,要是没有了他,整个军队都将会分崩离析。  要是他们想赢的话,最应该做的,就是不择手段杀了裴如昼。  这一次, 大易的军队已经打到了郁布王庭,他们当然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也要裴如昼死。  按理来说, 裴如昼的雪蛰已经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了, 但是直到这一刻,裴如昼还从不知道原来有马能够跑这么快。  裴如昼身上的伤口, 都在随着马驰骋的方向颤抖着。  也正是这个时候, 裴如昼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这匹马跑的这么快,是因为身上不知什么时候, 被人刺进去了一支箭。  马儿受惊之后,便不要命似的向前奔去。  “你疯了吗?赫连危琊,放我下来!”  裴如昼本能地想要离这个人远一点。  “别动如昼, 要是现在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风雪将赫连危琊的声音吹散, 裴如昼只能模模糊糊听到对方在说什么。也正是说话间, 裴如昼看到就在不远处, 雪蛰竟然也一直跟着自己跑!  “该死……”看到雪蛰, 赫连危琊转身用西域话骂了好几句, 他想要尝试着甩开后面那匹马。可惜尝试几次都没有成功,终于还是当做没有看到它存在一样向前而去。 第55章 等裴如昼到的时候,战场上已经安静了下来。  而因为提前出击,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开始,郁布那边就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兵力。  最重要的是,后来裴如昼发现……方才赫连危琊给自己的,是一张郁布王庭的简单地图。这张图虽然并不详细,对郁布的贵族来说什么也算不上,但是对大易的军队来说,却是一个好东西。  蛰伏几天,稍稍将伤养好后,裴如昼终于开始重新布阵。再过五日,大易军队再一次出现在了郁布的城楼下。  这一战,对裴如昼还有整个大易来说都意义非凡。  此时西域十四国,已经只剩下了郁布还在强撑。  要是他能够打下郁布王庭,对整个大易而言,便会非同寻常的意义——他们攻克了整个西域。  不过事情也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比如说,裴如昼的身体状况愈发的差。  之前蛇毒留下的暗伤,一直都在折磨着裴如昼 。而从上一次开始,裴如昼也不止一次的在毒发之后遇到永宵神尊,并告诉对方,自己选择离开九重天。  因此他毒发的时间虽然短了,但是自己却结结实实的感受了好几次中毒的滋味。  更别说,几天前裴如昼又受了好些新伤,现在新旧累积在一起,连他身边的人都能明显感觉出来,裴如昼的状态很不好。  然而这一仗,无论是大易还是郁布,都躲不过了。  那天是难得的晴天,中午时分,大易的铁骑与他们的裴将军一起冲进了郁布的王庭之中。  之后所有人的记忆里,只有不断地厮杀。  这一战一直打到红日西沉的时间。  裴如昼的副将,破开了王庭的大门。  暗红色的光,映照在金色的穹顶上,这一刻,裴如昼的耳边爆发出一阵欢呼。  “裴将军,我们赢了!!!”副将大声说。  而看到那扇被破开的大门,裴如昼的心却半点也不觉得激动。  此时他的心中,只有一句话在不断地重复着——光策侯收复西域十四国,同年,皇六子戚白里灭卫,称帝。  《天谶》上的句子,到底还是应验了。  裴如昼现在虽然在战场上历练了一番,但本质上依旧是个少年,是个少年,心里便会有不服气的劲头。  裴如昼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然后缓缓抬头向着悬着“郁布”两个大字的门匾看去,这一刻他心中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激动,反倒是有些麻木。  活到现在,裴如昼第一次去怀疑,走到现在这一步,究竟是自己的想法,抑或是冥冥之中的上天注定?  如果这些都是上天注定的话,那么自己的结局又会怎样呢?  裴如昼的身边,士兵们正像潮水般向郁布的王庭中涌动,只有他静默地看着那金色的门匾,眼中充满了悲切。  ——这是这个少年将军,眼神中从未有过的东西。  裴如昼身边的一个将军,原本也正激动的打算和众人一起,到郁布的宫室里面去。看到裴如昼的表情后,他忽然停了下来。  而正是这一停顿,他听见裴如昼猛地咳嗽了起来。  和平常极力压抑着的咳嗽声不一样,这一次裴如昼终于忍不住了,他在众人面前低下了头。裴如昼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处火辣辣的疼,就像是有酒顺着血管流淌了进去一样。  不止如此,裴如昼的视线也忽然摇晃了起来。  最后的最后,裴如昼只来得及一把抓住雪蛰的缰绳,接着便狠狠地向后倒了下去。  这个时候,裴如昼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赫连危琊还在这里吗?要是他真的……死了的话,自己千万要记得,找人将他好好安葬下来。  不过还没有等裴如昼将这些话说出口,等下一刻,出现在他耳边的便不再是欢呼声了——  大易的士兵看到,在他们打进郁布王庭的那一刻,被众人当做神明看待的裴如昼,忽然就这样从马背上向下坠去。  ……  裴如昼大小身体只能说是一般,但是却也绝对不能说是差。  他没有想到,从那次去凤城路上感染风寒大病一场开始,自己便频繁的处于伤病之中。  那天刚一打到郁布,裴如昼就倒了下去,幸亏周围人多将他接住,不然怕也是会摔出问题来。  裴如昼就像是一根绷紧了许久的弦,一断便是病来如山倒。  这一次,他并没有去幽冥界,而等裴如昼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五六天之后了。  西域并不是一个治病的好地方,因此虽然裴如昼的状态很不好,但他还是被连夜送回了昼兰关。故而折腾了好几天,等裴如昼醒来的时候,他看到的便不再是行军时候的营帐,而是自己熟悉的木质屋顶。  “这里……咳咳咳……”裴如昼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手忽然被人轻轻地抓了起来。  睡了好几天,以至于裴如昼的反应都慢了一点。他愣了一下这才转头看向身边人。  “娘亲?您怎么在这里?”  他看到,殊明郡主的鬓角,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全白了,而他的弟弟裴郁风,则也守在这里,通红着眼睛。  “郁风……”裴如昼轻轻地叫了一下弟弟的名字,然后很是艰难地伸出手去,摸了一下裴郁风的脸颊。  “怎么胖了?”  “哼!”  闻言,刚才红眼睛看裴如昼的裴郁风立刻将眼神移开,然后嘟嘟囔囔的说:“因为我把你的肉都长了!”  在旁人看来,距离西域最后那一战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是对睡了一觉的裴如昼来说,他似乎上一刻还在西域的风雪里,而下一刻就回到了昼兰关的家中。  看到母亲还有裴郁风,裴如昼一时间也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个时候,当初戚白里给裴如昼带来的太医也到了。  裴如昼的手被轻轻执起,而一边等待着号脉,裴如昼一边忍不住向守在不远处的侍卫问:“……西域那边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这个侍卫已经跟了裴如昼很久,可以算是他的亲信。  听到裴如昼的问题后,侍卫赶紧上前回答道:“已经处理好了,您放心便是。”  “嗯……”说完这句话,裴如昼的嗓子里又生出了一阵痒意,他重重地咳嗽了两下问:“你知道一个叫赫连危琊的人吗?”  闻言,那个侍卫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如实回答道:“回将军,他……在我们到达之前,就已经死了。听说好像是中毒来着。”  裴如昼晕过去之前,虽然没有来得及交代这件事,但是在攻打王庭之前的几天,裴如昼却有给他们说图纸的事情,因此作为裴如昼亲信的他,自然听过赫连危琊的名字。  ……果然,赫连危琊还是死了吗?  虽然裴如昼知道,对方回去便是九死一生的结局,但是等这件事确认,裴如昼还是有些恍惚。  ——自己熟知的那个世界,正在一点点地崩塌、消失。  听完侍卫的话,裴如昼轻轻地点了点头,将视线收了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到那个正在号脉的太医,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  大抵是一点惊恐,夹杂着无措……  “怎么了?”不等裴如昼说话,守在一边的裴郁风就先忍不住了,“我哥哥他还好吧?”  “呃……”听到裴郁风的问题,太医着实沉默了一下。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对裴郁风还有郡主说。  最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对裴如昼自己说。  太医其实早就已经发现,裴如昼的身体状态很不好,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一次出征回来,裴如昼竟然直接根基大损。谁能想到,这一位刚才立下赫赫战功的裴将军,看着还能好好躺在这里说话,但实际上那脉象已经像是到了弥留之际……  一想到这四个字,太医的手指忽然像是摸到了火苗一般从裴如昼的手腕上弹了起来。  他有些心虚的将视线移动到一边,半晌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好。  当初六皇子叫他来昼兰关,是为了裴如昼的身体,可是现在……裴如昼的身体不但没有一点变好的迹象,甚至还越来越差了。  想到宫里的那一位煞神,太医的眼神不由飘忽不定起来。  现在不是一个给裴如昼说他身体情况的好时候,更何况郡主还在这里……  于是太医沉默了一下,只是转身轻轻地向裴如昼摇了摇头说:“脉相看上去有些复杂,还需要好好调理一阵子。”  郡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到他犹犹豫豫的神色,她已经明白裴如昼的状况或许不是很好。  “好……一切都听太医的。”郡主沉声说。  语毕,女人看了一眼裴如昼,她缓缓伸出手去摸了一下裴如昼的额头说:“昼儿你就好好休息吧,好不容易打完这一仗,当然要调整调整。至于那些无关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  “好,娘亲。”裴如昼随便答应了下来,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一个没有什么想法的少年了。  《天谶》上面有关于自己的那句话,已经应验了,而它还写——在同一年戚白里将会一统天下,成为大易的皇帝,这一句是不是也即将应验呢?  最重要的是现在已经到了年底,如果《天谶》没有错的话,那便是现在了。  听到裴如昼这么说,郡主稍稍放宽了一点心,她与太医再交流了几下,便走了出去。  不过裴如昼当然不会就此罢休,等到郡主出去之后,裴如昼就将守在一边的侍卫叫过来说:“去查一下现在凤城怎么样了?”裴如昼的语气无比平静。但是听到他说的话之后,不但是侍卫,就连旁边那个正在收拾东西的太医都吃了一惊。  他们两个已经认识,并且与裴如昼朝夕相处很长时间了,他们都自认为比较了解裴如昼。而在他们印象中,裴如昼虽然很擅长打仗,已经算是朝中重臣。但实际上裴如昼对于皇权的归属,还有都城里面发生的事情却是没有多大兴趣的。  这个整个朝廷都在关心的事情,对裴如昼来说似乎并不重要。  不过那个时候大家也没有多想。  毕竟无论是太子还是戚白里,他们两个人与裴如昼的关系都非常好。想来无论是谁最后变成了皇帝,裴如昼都不会吃亏。  ……他现在问这件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明明凤城那边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虽然心中有些疑惑,但周围的人还是将裴如昼说的话应了下来。而在同一时间,边关这边发生的事情,也被人快马送到了凤城去。  凤城要比昼兰关更偏南,等那人快马到凤城的时候,这里的第一场雪也刚刚飘然而下。  那时并不是上朝的时候。  但戚白里就像是有所感应一样,穿着一身隆重的暗紫色长衫,向着皇宫内的御书房而去。  西域战事已了,而在凤城,一场大戏终于拉开帷幕。  随着轻轻的“吱呀”一声,御书房的门被推了开来,旁边的宫女太监一起跪了下去。  他们向着来人所在的位置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而在同一时间,在博山炉缭绕青烟的另外一边,躺在病榻上的男人,也很是艰难的睁开了眼睛。  “你来了……”他笑了一下,“没想到最后走到这里的人竟然会是你。”男人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吃惊。  ……  没有想到是我吗? 第57章 大家都知道, 裴如昼需要静养, 应该给他一个更加安静舒适的环境。但是难得看到裴如昼这么有精神, 他身边的人还是一齐把神提了起来。  他们看上去是在聊天, 实际上却是在吸引裴如昼的注意力,帮裴如昼打起精神, 让他不要再这么快的睡过去。  从桃一边为裴如昼摆放果盘, 一边对跟前的侍卫说:“真没有想到,殿下竟然这么厉害。据说他去卫国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人能将他挡下来。”她的语气格外夸张。  大概是因为一直在昼兰关, 并且和戚白里之前就认识吧。他们聊起戚白里的时候, 语气里并没有奉承, 还有对他的恭敬与畏惧,反而无比的轻松,就像是在谈普通朋友的消息一样。  从桃的话音刚一落下,就只听到侍卫忽然神秘兮兮的说:“……我听传闻说,当初殿下在卫国的时候,其实一直都在运筹帷幄。那里有不少他的眼线……”  眼线?  听到这里,原本正向窗外看去的裴如昼,忽然将眼神转了过来。  按理来说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戚白里将要继承大统。在背后聊他的闲话,自然是万万不可的。  裴如昼似乎应该制止一下……但是他向来不按照套路出牌。  实际上裴如昼对这侍卫说的话,也很感兴趣。裴如昼本来想要再细问一下,或者从他这里打听那句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但后来一想,却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  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里,怕是半个大易都知道了。这个侍卫说得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一开始的惊讶和怀疑过后,便是了然。  戚白里的眼光非常长远,他既然能够完成这些事情,那么一定早有准备。长在卫国的他肯定不会是一个单纯的,什么都不懂的少年……哪怕单单为了自保,裴如昼都不会什么也不做。  更别说卫国虽然曾经是当世最强大的国家,但实际上内部早已经开始亏空损耗。在这样一个国家安插眼线,甚至于蛀空整个国家,都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想到这里,裴如昼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戚白里少年时见过太多龌龊与黑暗,在这样环境里生长出来的人,天生就会不择手段。他们只需要等一件事情,将这深埋于心中的天赋唤醒……甚至于压根不需要遇到那件事。  就在刚刚,裴如昼身边的人还在聊着天。但是看到他现在的表情,方才说话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们发现,裴如昼真的成熟了许多,比如说此时,他的目光便是难以读懂的。  第二次来凤城,裴如昼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裴家公子了。  马车到了凤城边上,行进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就在众人以为,不用多久就能看到凤城城墙的时候,裴如昼忽然听到队伍的前方传来了一阵骚动。  “前面怎么了?”裴如昼问道,说完这些话,他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裴如昼现在的状态还是那么的差,他刚一说话,就觉得自己的嗓子眼里好像是有小羽毛在不断撩拨一样,又干又痒。  见状,周围的人赶忙围了过来,将茶水递到了裴如昼手中。  而听到他的话,侍卫也立刻转身去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裴如昼最近已经习惯了时不时就要咳嗽一下。他本来想要喝水压一压,然而没想到几口下肚,嗓子眼里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明显。  并且他感觉到自己的口中,出现了一股熟悉的腥甜味。  是血……  “天呐,公子您怎么了!”  还没有等裴如昼说什么,从桃就立刻高声呼唤了起来。  时节以至深冬,哪怕凤城没有昼兰关冷,可裴如昼还是穿着一件白色的狐裘。因为久病,裴如昼变得比少年时还要清瘦、单薄。  就像是一阵风都能吹走似的。  看到她这紧张的样子,裴如昼连忙摆手说:“没有什么大碍……”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对了,千万不要同郡主说。”  “是是是!”从桃嘴上答应,但是心里面早就已经着急得不像话,根本没有将裴如昼的话记在心中。  她直接撩开帘子,叫人去端温水进来。  至于裴如昼,虽然他已经习惯了动不动就要吐血,但是这么几次下来,再加上受伤中毒使得元气大损,还是让他的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甚至于同时开始耳鸣,将周围的一切屏蔽在外。  裴如昼本能地靠在了窗框上,而为了让马车里面的血腥味散掉,从桃方才也将马车的窗帘一起卷了上来。  有一点点盐粒似的雪花,从窗外轻轻地飘了进来,正巧落在了裴如昼的睫毛上。他就这么静静地靠在这里,微蹙着长眉,并努力调整呼吸。  此时,没有人在意刚才那一阵骚乱。  裴如昼唇边的鲜血虽然已经擦掉,但是唇色依旧像暮春里的樱桃一般红,在苍白面孔与白色狐裘的映衬下显得尤其突出。  此时凤城已经在戚白里的控制之下,早在几天之前就有人来裴如昼的队伍中接他过去。  而现在外面的那阵骚动,正是那些人引起的。  从桃一边端温水,一边随口向刚来的人问:“外面那里发生什么了?怎么这么吵?”  来人摇了摇头,也有些疑惑的说:“好像是有人想要到跟前来见见公子,被那群侍卫挡住了。”  “哦,这样啊……”从桃没有多想,她径直端着水转身回到了马车里。  至于刚才被派出去那个侍卫,看到来人之后则大吃一惊。  他看到不远处被挡着的那个人,竟然是七皇子戚云遥!  “这……”看到戚云遥之后,他也犹豫了起来。也是这个时候,那个侍卫才想起一件事——他们现在在凤城的城郊,这里正是皇陵所在地。  他曾经听说过裴如昼和戚云遥两个人的关系非常好,而现在戚云遥已经直接堵在了路上,自己是不是应该去通知一下裴如昼,对方现在就在这里呢?  可是看到那个守在这里,不让戚云遥向前去的侍卫,他又重新纠结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挡在戚云遥面前的人上前抱拳说:“抱歉,殿下。六皇子之前交代过,让您不要随意出皇陵。”  闻言,戚云遥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说:“这里也算是皇陵范围内,怎么你也要管我?”  “自然不敢。”  裴如昼派出去的那个侍卫,觉得对方的语气有些冲,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更重的话还在后面。  那人笑了一下说:“殿下还说,不许人去打扰裴公子。想来若是七殿下出现在这里,裴公子一定会不高兴的。”  戚云遥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他握紧了缰绳……戚云遥已经习惯了失去了自由,但是他没有想到,现在自己连裴如昼一面都见不到。  就在几人在这里纠缠的时候,车队依旧在慢慢往前走。  也正在这个时候,戚云遥透过敞开着的窗看到了裴如昼——他闭着眼睛坐在窗边,看起来无比脆弱。  裴如昼的身上,似乎只有唇有一点颜色。  戚云遥从前并不晓得心痛是什么感觉,但就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就像是早已布满裂隙的冰面,表面上看上去很平静,但是只差那轻轻一敲,便会分崩离析。  刚才那一眼,突然打破了戚云遥的冰面。他的心就像是湖水上的薄冰,突然碎裂开来。接着便是难以言喻的痛,还有窒息。  “如昼……”戚云遥无比艰涩地挤出了这两个字。  他本能的想要开口叫住裴如昼,但没有想到,最终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又想起了蛇毒。  戚云遥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裴如昼。  甚至于明明已经走到了这里,但是戚云遥却还是不敢去见裴如昼。  他的心中已满是愧疚与悔意。  然而戚云遥无能为力。  风和雪还没有停止的迹象,马车里的血腥味飘散到了戚云遥的鼻尖。  这个时候马车里的味道散的差不多了,有人将帘子放了下来。裴如昼那张苍白的面孔,就这样消失在了戚云遥的眼前。  下一刻,马车与他擦肩而过。第49章 皇寺祈福  在征战西域的这些时间里, 裴如昼的获得了不少新的封号和赏赐,不过他对这些也没有多少兴趣。  除了“光策侯”这个早就被裴如昼刻在了心底的封号外,剩下的他压根从未在意过。  而只等回到凤城, 马车缓缓驶近一座熟悉的庭院时,裴如昼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一件事……  “公子, 将军府到了。”裴如昼身边的人小声向他提醒。  刚才在凤城城郊的时候,因为裴如昼吐血的事情,队伍的稍微被耽搁了一下, 所以等到最后到达凤城的时候, 太阳已经落山了。  且先不论戚白里在百姓心中,究竟是怎样一个复杂的形象。  刚刚为当朝收复西域的裴如昼,在众人眼中都是实打实的英雄。  早先听说裴如昼今天就要回到凤城,很多人都到了这里想要迎接他, 或是远远地看他一眼。  不过因为裴如昼行程耽搁了一下, 所以等他回到这里的时候,路上已经没有人了。  此时此刻街道显得有些冷清, 侍从的话音刚一落下,裴如昼就轻轻地拉开轿帘向外看去 。  凤城还在下雪,这里的雪和边塞不一样。在四面红墙的映衬下, 它好像没有边塞那么寂寞,却又有一些格外萧索的感觉。  大家都觉得,人生病的时候会变得敏感一些。因此看到裴如昼望着远处不说话,周围的人还以为他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从桃走了过来, 看着头顶的牌匾笑了一下说:“公子, 您看现在您是镇西大将军了。”  她这么说, 是想要转移裴如昼的注意力, 让对方开心起来。  听到这番话, 裴如昼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门匾上写着“镇西将军府”几个大字。  他稍微愣了一下,终于将这件事想了起来。  是啊,自己现在是镇西大将军了。  这是裴如昼的封号之一,曾经他属于自己的父亲。  镇西大将军府依旧是从前那个镇西大将军府,只不过主人算是彻彻底底的换了一个。  想到这里,裴如昼也觉得事情有一些神奇。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真的没有想过这个牌匾上的名号,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就像他没有想到,自己将会成为光策侯一样。  裴如昼一直生病休息不好,担心打扰到他,殊明郡主后半程不再和裴如昼坐在同一架马车上。  现在裴如昼的弟弟刚才睡醒,正迷迷糊糊的被侍从从马车上抱下来。而在他之前,郡主已经先下了马车。  此时女人正裹着厚厚的狐裘抬头向那个牌匾看去,显然除了裴如昼以外,殊明郡主的心情也异常复杂。 第59章 裴如昼也没有想到,殊明郡主的答案竟然是这样。  求神拜佛不如说是求自己?  但答案似乎又的确如此。  当初在战场上的时候,裴如昼虽然没有求过神,更没有求过永宵神尊。但实际上他也曾在心里默默求父亲,还有牺牲在昼兰关的无数士兵保佑,然而最后每一关都是裴如昼自己闯过来的。  殊明郡主笑了一下,她拍了拍裴如昼的肩膀说:“我们今日拜他们,就等于拜自己。”  方才一路上他们路过了许多神像,而每每经过一个,殊明郡主还有周围的人都会点上三炷香。只有裴如昼一直没有参与这件事。  而这一次鬼使神差的,听到殊明郡主说的话之后,裴如昼就缓步向前走去。他从一边的宫女手中接来三炷香,然后在一旁的油灯中点燃。  裴如昼之前还没有尝试过这么隆重的去拜谁。  所以这一次,他的动作稍显迟缓,同时看上去却无比恭敬。  裴如昼一边回忆着殊明郡主和那些人的动作,一边举着这三炷香,鞠了三躬。  一会儿之后,就轻轻地将它插到了香炉之中。  裴如昼的动作非常优雅,浅蓝色的披风随着他的动作从手腕上向下滑去。  此时的少年,身上看不到一点从战场上带来的杀伐之气,他就像是一个生活在凤城里不懂生杀的贵公子。  看到他的样子,众人的心中突然产生一种不忍。  ——其实裴如昼本该如此。  跟在他身边的人,大多是从小与他认识的。那些人见过裴如昼儿时无忧无虑的样子,也见过他少年时候的意气风发。  在这些人眼里,裴如昼现在虽然取得了不二成就,也成了人们心中的英雄,然而他却并不像从前一样的快乐了。  甚至于似乎有一把无形的枷锁,将他困在其中。  命运冥冥之中将裴如昼牵引到了这里。  没有人敢去质疑命运的对错,甚至没有人敢去问裴如昼,他后不后悔走到这一步。  或许……裴如昼自己也不敢去想。  他恭恭敬敬地把香插在了永宵神尊的面前。  缭绕的烟雾从细香中升起,永宵神尊的面容也藏在了后面。  这一刻,裴如昼忽然觉得这个和永宵神尊本人并不相似的神像变得熟悉了起来。  ……  裴如昼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不得不说,这座皇家寺庙的地方选的的确很好。  它依山傍水、风景极佳、空气清新,而且最神奇的一点是——这里处于山谷,明明已经到了隆冬,但是却并没有多冷。  至少裴如昼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过过这么温暖的冬天。  寺庙里连一场大雪都没有下过,看着周围郁郁葱葱的景象,裴如昼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仍旧生活在春夏时节。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围环境变好,裴如昼觉得自己最近也变得精神了一点。  他每天过的日子,变得非常简单。  裴如昼会睡到自然醒,之后会有太医过来问诊,偶尔还会给他扎上几针。虽然药苦了一点,不过也不是不能忍受。  喝了这么长时间的药,裴如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  日子这样一天天的重复下去,裴如昼觉得,自己都已经要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了。  在旁人看来,现在的裴如昼可以说是无比淡定。然而和裴如昼不一样,那群太医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着急的不行。  ——虽然有这么多人围着裴如昼打转,但是他的身体还是一天一天坏了下去。  无数药材填进去,裴如昼依旧没有转好的迹象。  更别说戚白里离开之前给他们留下的第二个任务——帮裴如昼解蛇毒了。  这样下去,裴如昼的身体该怎么办呢……  最近这段时间,太医每天都在换着法的为裴如昼治病,但裴如昼自己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战场上的历练,还有那些有关幽冥界、永宵神尊和九重天的记忆,的确让他看淡了生死。  这几日裴如昼找到了新的事情做——戚白里现在正在卫国打仗。  那是一个比大易更加靠南的国度。说实话,在此之前裴如昼不但从来没有去过那里,甚至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将会去那里看。  考虑到了这一点,戚白里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做的第一件事情并不是排兵布阵,而是像一个昏君一样仔仔细细的在信中,把自己最近这一段时间的见闻,还有周围的景象写得清清楚楚。  甚至有的时候,他兴致来了还会画上一幅画。  裴如昼最近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会收到一封戚白里寄来的信。  一开始的时候,有过上战场经验的裴如昼还担心来着,他怕这样会耽误戚白里的正事。  但是后来发现捷报依旧一条条往后传,裴如昼倒是安心了下来。  他喜欢上了这种与戚白里不断书信往来的感觉。  在戚白里的笔下,大易凤城以南的山水风貌,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清晰了起来,接着印到了裴如昼的脑海深处。第51章 记忆重合  这样的书信往来, 对于裴如昼来说,就相当于他在寺庙躲清静时候的消遣,亦或是一种放松。  然而对戚白里来说, 意义或许更加沉重……  戚白里虽然在征战卫国,但他也不是不知道凤城的事情,更不是不知道裴如昼现在的状态。  在裴如昼不知道的地方, 每一天伴随着凤城公务传到戚白里手中的,还有关于他的消息……  其中包括裴如昼现在的病情,甚至还包括他今天吃了多少药, 又吃了多少饭菜。  而与此相反的是, 裴如昼本人虽然时不时的会像以前一样咳嗽一下。但是担心影响到他的心情, 周围人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现在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况。  最重要的是, 裴如昼本人也并不在意这些事。  但是戚白里就不一样了。  他对裴如昼身体状况的了解,比裴如昼本人更深。  更别说那群太医,他们看到裴如昼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的迹象,担心戚白里回来的时候, 发现裴如昼状况不对, 再迁怒于他们, 便直接在信中将事情写得格外严重……俨然已经是不治之症的程度了。  这算是提前给戚白里做心理准备, 当然更重要的是,未来要是裴如昼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的, 他们也好撇清关系。  卫国比较靠南,此时虽然已经是隆冬,但是这边并没有下雪, 除了蒙蒙的细雨以外, 一切好像都和其他的季节没有什么区别。  虽然戚白里早就已经打点好这边的一切, 甚至有时听到他要带兵来,那个城池会直接开门投降。但是卫国面积广阔,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打下来的。  现在戚白里仍旧在向魏国都城的方向进发,而路上看到这些东西,他的心情也一天天的坏了下来。  ——从戚白里的信件里,裴如昼完全看不出来这些。  这些天,只要戚白里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之中便会出现“时日无多”四个大字。  在此之前,戚白里真的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件事情。  ……裴如昼是那么的年轻,甚至比自己的年纪还小。裴如昼征战沙场,他做到了没有人能够办到的事情。然后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身体却在一天一天的坏下来。  戚白里真的难以想象。  死亡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陌生的事情,但是他却无法将这个词语和裴如昼联系起来。  裴如昼怎么会死?  戚白里甚至不敢去深想这件事,然而每一天从凤城寄来的信件,字里行间却又透露着这个意思。  明明是早就已经规划了很多年的大计,但是每一次看到那些信,戚白里都会萌生退意。  他甚至想要放弃自己的计划,回到凤城回到裴如昼的身边……然而事已至此,戚白里又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只能加快步伐,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自己的计划。  至于那些写给裴如昼的伪装快乐的信……  戚白里是一个实打实的悲观主义者,他自小就不相信会有什么好事在自己的身上发生。  所以虽然他一直告诉自己不能瞎想,裴如昼一定没有事情。但是实际上,戚白里却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虽然他打心眼里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戚白里曾经想过,他要与裴如昼一起走遍天下。  当初是裴如昼教他爱这世界,爱这世上万物,从山川湖海到飞禽走兽……然而等到戚白里真的像裴如昼想的那样,开始尝试着爱上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却收到了这样的信息。  戚白里担心裴如昼真的没机会看到这些,于是他细细地将自己看到的所有东西记录下来,甚至还在打仗的间隙,将那些风景画了下来。戚白里只为告诉裴如昼,原来这世间还有如此的美景。  因为那些太医还在信中告诉他,裴如昼对种种治疗虽然非常地配合,但是他们却从裴如昼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个东西。  那就是求生欲。  裴如昼好像过一天是一天,他并没有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而且还不怕死。  看到这几个字之后,戚白里变得比得知裴如昼身体状况的时候还要恐慌。  所以他将这些东西仔仔细细地告诉了裴如昼。  既然他那么喜欢昼兰关,那么他会不会因为南地的风貌而留下来呢?  又或者是为自己而留下来……  戚白里不知道裴如昼现在是怎样的心情,但他自己却是不甘心的。  为什么在一切都向好走的时候,裴如昼却变成了这样?  戚白里习惯了争斗,毕竟他从小到大从没有轻松获得过什么。  他和人争斗,甚至还和自己的命运斗。  然而这个几乎屡战屡胜的人,终于在这一次意识到,自己也有斗不过的东西。  那便是裴如昼,以及命。  向来不认命的戚白里,如今却已被这命运打赢了一半。  …… 第61章 永宵神尊并不是怕死的人,他怕的是自己死了之后,整个九重天依旧走向末路。  所以永宵神尊选择了一个更为大胆、疯狂的方式。  一般来说,神仙们都是以清气修炼,碰到浊气就会像裴如昼方才看到的那些人一样走火入魔,甚至于内丹自曝。  可是此时,永宵神尊却选择了以自己的躯体为媒介。  他不断吸纳着九重天里的浊气,接着再将它们化成清气。  永宵神尊选择的这个方法,是其他人想都不敢想的。  这样做稍不留神便是爆体而亡,然而他不但这么做了,并且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可永宵神尊无论再怎么厉害,他都没有办法与天相比。  “神尊大人,神尊大人!”在不远处,不知道是谁在一遍一遍呼唤着永宵神尊,可是他仍旧一动不动。  不止如此,永宵神尊的身体四周开始被黑气缠绕,他的面具基本已经完全开裂,只差稍微动一动,便会掉到地上散落成灰。  永宵神尊的眼睛越来越红。  裴如昼隐隐约约在周围,听到了不知是谁说出口的“走火入魔”这四个字。  一般而言,要是遇到神仙走火入魔,尤其是像永宵神尊这样厉害的神仙走火入魔,众人都会非常惊慌,但是这一次大家却并没有如此。  因为他们知道,永宵神尊不会给自己为祸世间的机会。就算他真的失去了理智,那么体内的那些浊气,也不会让永宵神尊好好的活下来。  摆在他眼前的好像只有死路一条。  难道说永宵神尊就这么死了?  裴如昼看到眼前的场景之后,都不由自主的怀疑了起来。  不过就在裴如昼的心一点一点落下来的时候,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浊气!”  “浊气怎么突然这么浓?”  “……是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  裴如昼一愣,他没有反应过来这群神仙说的人到底是谁。  但是答案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就在裴如昼想着答案的时候,九重天上忽然再一次被黑气弥漫。  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了他的耳边。  “永宵神尊!你疯了?!”  说话的人就是冥河下的那个黑影!  虽然裴如昼早就知道那个黑影不简单,甚至他还知道那个黑夜能够离开冥河。但此时谁能告诉他——那黑影怎么逃出了幽冥界,来到了九重天!甚至于还光明正大的叫出了永宵神尊的名字。  他到底是谁?  他这一次来九重天上,是为了救永宵神尊?  不过是眨眼之间,那黑雾就把永宵神尊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裴如昼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永宵神尊的身边。  而下一刻,神尊脸上的面具,便完全碎裂掉到了地上。  裴如昼努力想要去看永宵神尊到底什么样子,但可惜的是,借着黑雾他看不清楚前方的景象。  甚至不只是黑雾,看到眼前的场景,周围那些一直守着的神仙们拿起法宝,朝着这里袭了上来。  显然这个黑雾与整个九重天都是势不两立的。  这是裴如昼早就知道的事情,可眼前这个场景,还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最重要的是,裴如昼觉得有点眼熟。  他觉得黑雾化成的人……他的手有些眼熟。第53章 见他一面  这只手……  裴如昼的确是一个记忆力非常好的人, 但是记忆力再怎么好的人,也不代表着他可以记得任何一只手的样子。裴如昼之所以觉得它眼熟,是因为他曾经在一个惊心动魄并且终身难忘的场景里见过和这一模一样的手。  ——裴如昼曾经看到,“自己”狼狈地在九重天上奔跑, 最后被一个手牢牢的拉进怀中, 接着坠落在了冥河里。  这是裴如昼终生难忘的场景, 他绝对不会记错。  虽然裴如昼一直活在永宵神尊的记忆里, 但是他的视角经常发生变化,所以在此之前他还真的没有非常清楚的看过黑影的手。  此时突然看到这一幕, 给裴如昼的冲击也是非常的大。  不过是刹那之间,两段记忆终于连接了起来。  裴如昼的头开始剧痛, 眼前的场景忽然模糊起来,变得非常遥远。  甚至于裴如昼觉得, 自己就和周围那些神仙一样, 被泡在了浊气之中, 整个人变得消沉和疯狂。  他咬紧牙关,努力的抵抗这种感觉。  裴如昼无法避免的分神了,他眼前的场景依旧在不断的变化,但是他却看得不再真切。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裴如昼依旧没有看清楚永宵神尊的脸。  他的直接告诉自己,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  九重天上的浊气, 一会儿浓一会儿淡。  而那些神仙的状态也受此影响。  甚至于裴如昼觉得自己的疼痛,也与那浊气有关。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裴如昼的意识逐渐回笼。  疼痛突然消失。  然而和之前不一样的是,裴如昼没有再一次看到有关于永宵神尊的场景。  这一次, 他的意识再次回归虚无。  但是这对于裴如昼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刚才他的状态确实非常不好, 可是裴如昼还是强打着精神, 努力去看清周围发生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裴如昼的记忆连了起来——从前断掉的、像珍珠一样的记忆,被串联了起来。  就在这一刻,他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裴如昼知道了九重天的秘密!  虚无之中,裴如昼因为激动,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的身体依旧异常的疼,像是刚才被人打过一顿一样,但是裴如昼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  他的脑海之中,之前被串联起来的记忆,正在一遍一遍的回放着。  ……原来自己早就已经看过结局了!  怎么又是这样!  未来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充满诱惑的,裴如昼也是一样。  寻常人都想知道自己未来会发生什么、遇到什么,裴如昼当然也不会免俗,然而最近发生的事情,却让裴如昼厌恶未来。  他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计算之中,他被天道计算,被这世界计算。  “原来第一天……”在虚无之中,裴如昼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一句话。  他真的没有想到,原来就在第一天,第一次来到九重天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看到了最后的结局!  原来当初那个跳入冥河之中的人,就是永宵神尊!而那个陪永宵神尊一起落入冥河的人,则是那黑雾……  甚至于裴如昼还从刚才的画面,以及周围的神仙的话语里面得知——那一片黑雾,其实就是浊气所化。  在他之前,人们从来不知道浊气竟然能够直接化形。  所以在那黑雾诞生之后,三界自然是为此惊慌了好大一段时间。  他们尝试着想要杀死那黑雾,或者让他重新回归浊气状态。最不济,就是将它彻底封印起来。  可是无论人们怎么尝试,总是以失败而告终。那浊气实在太厉害,而它所化成的人,当然也不是一般的神仙能够压制得住的。  就在所有人的束手无策的时候,永宵神尊出现了。  永宵神尊虽然也不能杀了那黑雾,但是却可以将它封印在冥河之底。  于是裴如昼后面看到的场景就那么发生了。  黑雾被封印在冥河之地,而永宵神尊也因为他,而不能长时间离开幽冥界。  之前人们一直以为,永宵神尊会和那黑雾打起来,抑或是势不两立。  但是没有人想到,他们两个人非但没有成为大家想象的那样的敌人。甚至于关系,竟然在一天一天的单独相处之中变得好了起来。  毕竟幽冥界的会喘气的人根本没有几个,而大多数人面对永宵神尊的时候都是恭敬的,他们从来不会将永宵神尊放在一个与自己平等的地位相处。  但是那一片黑雾不一样,他从来没有将永宵神尊当做什么高高在上的神尊看待。  甚至于那一片黑雾,还对永宵神尊做出过大逆不道的事情……  咳咳,当然这都是后话。  总之在众人的眼里,永宵神尊与那黑雾长时间相处下来,竟然成了朋友。  而他本来就是浊气所化,这一刻,那黑雾直接冲破了幽冥界里面的封印,冲上了九重天。  浊气化成的他,也是世上唯一一个能够对付浊气的人。  黑雾直接吞噬掉了九重天上的浊气。  但可惜的是,他终究来晚了一步,此时永宵神尊已经走火入魔了。 第63章 按理来说,他此时应该很想见裴如昼才对。  可是到了小院的门口之后,戚白里竟然产生了一种名为近乡情怯的情绪。  他突然不敢看裴如昼。  戚白里在外打仗的时候,都是一封一封的密信接连不断的看着。所以他当然知道裴如昼现在的状况不好……  甚至戚白里还知道,最近一段时间,裴如昼每天只能清醒一两个时辰,剩下的时候都一直睡着。  可是戚白里却打心眼里不想要相信这一点,在他的心中,裴如昼仍旧是当年那个穿着一身白衣的少年。  戚白里的手,轻轻地碰到了小院的木门上。  “如昼。”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叫了一下裴如昼的名字。  戚白里不敢推开这扇门,就好像如果他不推开这扇门,裴如昼就还和往常一样般……  但就在戚白里纠结犹豫的这一刻,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没等戚白里抬头,又有一阵清咳响了起来。  “咳咳……殿下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看看我呢?”  说话的人正是裴如昼!  之前听说戚白里将要回来了,裴如昼勉强撑着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而天公作美,今天是难得的大晴天,裴如昼的身体好像也随着天气变好了许多。  之前几天一直卧床的他,今天竟然能够在周围人的搀扶之下走出来了。  在看到戚白里的第一眼,裴如昼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用开玩笑的语气叫了他一声“殿下”。  这是独属于裴如昼和戚白里两个人的秘密和默契。  裴如昼一直直呼其名,而只有在开对方玩笑的时候,他才会说“殿下”这两个字。  其实裴如昼本来意思也不是要逗戚白里的,他只是看到戚白里愁眉不展的样子后,觉得需要让对方放松一下而已。  但没有想到听到自己的话,戚白里忽然一脸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接着……  裴如昼竟然看到,对方的眼角边有一滴泪水缓缓的坠了下来。  泪水?  戚白里怎么哭了?  对方现在可不才是宫里那个不受重视的皇子了,看到戚白里的表情之后,裴如昼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白里……”裴如昼本来想问对方怎么忽然哭了,但是一看到周围这些恨不得将头埋进土里的宫女和太监,他还是将后面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裴如昼缓缓地推了一下身边扶着自己的人,接着轻声说:“好了,你下去吧,我自己可以走。”  “可是……”那人本来想说,可是郡主殿下交代我,一定要照顾好您。  但是一看到对面戚白里那古怪的神情,他还是将所有的话都演了下去。  算了算了,还是戚白里更可怕一点。  “是。”方才扶着裴如昼的人,缓缓向后退去,接着低头站回了人群之中。  而裴如昼则又摆手,让他们所有人都下去。接着他这才扶着一边的回廊,慢慢地走到了戚白里的身边。  见状,戚白里想要伸出手去扶一下裴如昼,但是却被裴如昼用目光无情的拒绝了。  裴如昼虽然真的生病了,也是真的差点就要死了。但是他又不想承认自己的状态一天比一天的差。  这或许是裴如昼的倔强。  看到裴如昼无比缓慢的动作之后,戚白里本来也想上前去扶一扶他。然而,在目光与裴如昼相对的那一刻,戚白里又重新站回了原地。他知道,裴如昼不想要这样的帮助。  ……看着裴如昼迟缓的动作,戚白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裴如昼的武艺很强,而他最厉害的两点便是射箭与轻功。  曾经的裴如昼可以说是踏雪无痕。  他可以像只燕子一样轻巧的飞到屋檐上。  他也可以像是一片羽毛,缓缓飘落于水面。  总之他不能像现在这样……走短短几步路,都要扶着一边的回廊墙壁。  世间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戚白里的手攥紧成拳,他不想要看眼前的画面,但是又不能不看。  ……  和戚白里纠结的表情完全不一样的是,裴如昼走到对方面前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  裴如昼将手贴在了戚白里冰冷的盔甲上,然后突然看着对方的眼睛说:“殿下,恭喜您。”  和刚才那带着开玩笑意味的“殿下”两个字不一样。  这一次,裴如昼说的无比郑重,他的确是在真情实感的叫戚白里殿下。  甚至于在说完这一句话之后,裴如昼又缓慢的向后退了半步,接着站在原地向着戚白里行了一个军礼。  “如昼,你这是做什么?”戚白里被裴如昼的动作吓了一跳,他赶紧上前去,将裴如昼扶了起来。  戚白里曾经是一个非常向往权势,并且热爱权势的人,他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因为一个军礼而惊慌,但事实的确如此……  戚白里觉得,自己与裴如昼之间,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亲密了。他非常害怕这样的感觉,更害怕现在的身份与地位,让裴如昼离自己越来越远。  但裴如昼到底不是这样一个人。  在行完这军礼之后,裴如昼突然轻轻点了点脚,然后抱住了戚白里。  刹那间,过电般的感觉传遍了戚白里全身。  然后他听到,裴如昼轻轻地在自己的耳边说:“恭喜你,你赢了。”  我也赢了。  我们都要赢天道。  赢了那所谓的命运。第55章 历劫(上)  裴如昼之前的状态就非常不好, 周围人都看在眼里。甚至于在此期间,太医已经在背后里默默的为他估算起了最后的期限。  并且还不止一次……  裴如昼实在是元气大伤,他的面庞煞白煞白, 一点血色都没有。  几乎每一天早上看到他的时候,太医都觉得裴如昼熬不过今天。然而神奇的是, 他却一天一天的度了过去。  长此以往, 太医有的时候也会产生裴如昼或许就会永远这样下去的错觉。  但是这一刻,在又一次看到裴如昼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之前的裴如昼像是一直吊着一口气,只为等待一个时间,或者等待一个人一样。  而现在他等的人回来了。  ……裴如昼是在等戚白里!  有的时候人就是凭一口气活着的, 可是现在裴如昼这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太医看到, 就在拥抱完戚白里的那一刻,裴如昼整个人身上的气质都变了。他好像忽然丢了魂一样。  看到这一幕,太医的心里面突然咯噔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可是看到周围人感动的样子, 还有裴如昼和戚白里的表情之后, 太医原本已经到嘴边的话, 又被重新咽了下去。  算了算了……还是不要说的好。  此时不只是经验丰富的太医想到了这里,裴如昼表现得实在太过于明显,周围的好几个人也在这一刻默默地对视了一眼。  甚至于在心中暗自震惊的人,也包括戚白里。  因为他看到,裴如昼眼睛中的光亮忽然暗了下来。  就在此时——  裴如昼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接着他竟在周围人的注视之下踉跄了一下。  现在的裴如昼,早就不同于往昔了。  他走路的时候不时踉跄一下, 已经算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想到裴如昼不喜欢别人扶他, 周围的宫女太监也没有第一时间赶上来。然而就在他们以为, 裴如昼可以自己稳住身形的时候,意外发生了——裴如昼踉跄一下还没有结束,他又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接着咳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伴随着一片尖叫声,最后的最后,扶起裴如昼的人,竟然是戚白里。  看到裴如昼差点倒下,戚白里下意识走过去,将裴如昼搂进了怀中。  而或许是习惯使然,裴如昼本能还想推一下戚白里。然后这个时候,他浑身上下已经一丁点力气都没有了。  裴如昼明明尽全力去碰戚白里,然而他使出的力量,身上穿着盔甲的戚白里却感受不到分毫。  这个时候,戚白里的心钝痛一下,他宁愿裴如昼狠狠地将自己推开。  在跌入戚白里怀里的那一刻,裴如昼口中暗红色的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哪怕已经在裴如昼地身边呆了很久,知道裴如昼的身体不好,但是在这一刻周围的惊呼声还是一点都没有少的。  戚白里听到,还有人在大声叫着郡主。  原来就在这个时候,看到裴如昼的样子,刚才走出门的殊明郡主也接受不了,一下子晕了过去。  不过刹那之间,庙里面乱成一锅粥。  看到戚白里稳稳地将裴如昼抱着,周围的那些太监宫女稍稍纠结一下,便一齐向郡主那边而去。  而就在这混乱的时刻,戚白里则抱着裴如昼快步向前走去,他压根没有在意周围发生了什么。  “太医!”戚白里大声叫着太医,而所有在此处的太医,听到这里也全都小跑着向裴如昼所在的位置聚集而来。  戚白里掌权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华章宫里面不是人人都见过他。但是人人却都清楚,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传闻中,他的话并不多,气质看上去更是内敛。而见过他的人,也记得戚白里说话的时候语速很慢,他总是会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第65章 此时,裴如昼的声音已经变得如蚊子轻叫一般细弱。  他在这个时候,将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交给了最信任的人。  戚白里不能拒绝,也没有办法拒绝。  “好。你放心。”他用尽全力,说出了这句话。  听到戚白里答应下来,裴如昼也朝着对方轻轻地笑了一下。  “好,我们一言为定啊……”裴如昼说。  他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正在一点点的流逝,甚至力气也在一点点消失。  裴如昼不知道戚白里能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是在这一刻,他还是努力张开嘴,看着戚白里说:“戚白里……你……”  “我能听到,如昼你说。”这一刻,戚白里终于重新冷静了下来。他握着裴如昼的手,点着头说。  “好……”这一刻,裴如昼已经疲惫至极,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然后用只有自己和戚白里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要难过,我们……或许还会再见面的。”  是的,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戚白里不懂裴如昼的话是什么意思,而裴如昼也不再给他问的机会。  风再起,吹皱一片白雪地。  屋檐上不知谁挂的驼铃,也随之飘摇起来。  此时已至日落时分,大雪骤歇,刹那间残阳如血。  ……  凤城城南,镇西大将军府挂满了白绸。第57章 历劫之后(1)  和大易先帝不一样, 如今的当权者戚白里,与戚云遥虽然是兄弟,但二人之间却没有一点点的兄弟之情。  从前戚云遥在皇陵那里的时候, 时不时的还可以知道外界的消息。然而自从当权者变成戚白里之后 , 戚云遥便再也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这年初春, 他终于离开了皇陵,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华章宫。  现在时间还早,虽然已经入了春, 但是树枝上依旧挂着一点薄薄的露水。一阵微风吹来,只觉遍体生寒, 好像忽然间回到了冬天似的。  当真是应了“春寒料峭”这个词。  身穿青衣的戚云遥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名太医,这是先帝派来的。当初先帝本来只想让太医跟在他身边简单照料一下,以防万一。但没有想到, 从前对医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戚云遥, 在到了皇陵之后,竟然与他学起了医术来。  太医后来才知道, 戚云遥做的这一切, 都是为了解裴如昼身上的蛇毒。  离开华章宫这么长时间, 戚云遥的气质看上去沉稳了许多。  如今一下马车,华章宫里面的宫女太监都在暗戳戳地打量着戚云遥。  毕竟在离开这里之前, 戚云遥曾是宫中最受宠的皇子。而一夕之间失势, 现在又回到往昔生活的地方,凡是个人都会有不一样的感触。  这些人想看看, 落魄之后的戚云遥该是如何看待如今的一切的。  但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下了马车之后,戚云遥竟然只淡淡地瞥了一眼这座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华丽宫室, 接着就转身向太医问道:“先生上次说的方子, 当真有用吗?”  方子?  那些正在听他说话的人都吃了一惊。  他们怎么不知道, 七殿下什么时候喜欢医术了……  听到戚云遥的问题,太医赶紧点头说:“当然,殿下。一定有用。”  “那就好!”闻言,戚云遥的脸上也漾起了一片笑意,同时心头一松。  初春时节,天上下着毛毛细雨,远远看去雾蒙蒙的。  而这一刻,当戚云遥抬头看向天空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云雾也消散了一点。  ……毋庸置疑的是,戚云遥是一个聪明的人,他去了皇陵开始才学医,而现在竟然与那太医一起在古籍中寻到了一些解蛇毒的法子。  戚云遥一边与太医一道向前走,一边对对方说:“我想见见如昼……哪怕他不会原谅我……”  说到这里,戚云遥忽然笑了一下,接着又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他是一定不会原谅我的……”但是只要他好就行。  那太医和戚云遥一起被困在了皇陵之中,他也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外界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听到戚云遥的话后,太医只是点头。  戚云遥还在断断续续的说着,自己一定要治好裴如昼,为他解了身上的蛇毒。除此之外,他偶尔也会感慨一下裴如昼身上的赫赫战功。  而正说话的戚云遥没有看到——听到自己说的话之后,周围人的脸色都变了,那些正带他去住处的太监宫女们对视一眼,面色忽然变得无比苍白。  他们以为戚云遥疯了。  后来又听了几句,戚云遥身边的一个太监,竟不小心在地砖上绊了一下。  若放在往常,喜欢为难宫女太监的戚云遥,一定要借这件事做做文章,或者大发雷霆。  然而现在,看到那太监的动作之后,他只是淡淡瞥了对方一眼,然后轻声问:“怎么如此不小心?”  说话间,戚云遥的步伐还是那么的快,他迫不及待想要见裴如昼,想要在这初春时节看到对方。  也正是这一眼,戚云遥终于发现那太监的脸色很不对劲。  他看着自己,好像是在恐惧着什么。  “你怎么了?为何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戚云遥停下脚步,皱着眉毛向对方问道。  听到他说的话,那太监忽然跪在地上,哐哐向他磕起了头。不止如此,周围其他太监宫女也一起跪了下来,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诡异。  戚云遥的心中突然一惊,然而他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众人只看到,戚云遥朝他们这些人笑了一下,然后装作浑不在意的问:“怎么了?怎么忽然跪下?”  这次戚白里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开了大恩。他不但将戚云遥从皇陵里面放了出来,并且还命他十日之后去封地。  去封地对于别的皇子来说,与流放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对于已经失去了自由的戚云遥来说,却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大好事。  戚云遥只想在这十日里再见裴如昼一面。  他强行压住心中可怕的想法,以及不好的念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样的絮絮叨叨的说:“有什么事你们便直说,不要耽误我的事情。处理完宫里的事情之后,我还要去镇西大将军府。”  镇西大将军府。  戚云遥看到,听见这几个字之后,周围人的脸色变得更加差。  尤其是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宫女。她跪在地上,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此时已经忍不住浑身颤抖了起来。  ——他们都觉得戚云遥疯了,而个别几个不觉得戚云遥疯的人,则是怕他知道真相。  镇西大将军……他已经……死了。  众人都知道不能触这个霉头,不能告诉戚云遥真相。  然而那个宫女的年纪实在是太小。她不知道如何糊弄戚云遥。  只见身穿锦衣的戚云遥,慢慢地蹲了下来。  他用手指轻轻的挑起小宫女的下巴,然后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如昼现在在哪里?”  他的语调格外低沉,脸上也收起了惯有的笑意。  戚云遥已经完全顾不上礼数,更顾不上戚白里,他现在只想建裴如昼一面。  宫女不说话,但已经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  见此情形,戚云遥深吸一口气再问了一遍。  “我说,裴如昼现在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走廊的尽头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戚云遥余光看到,一个身穿黑金长袍的男人出现在了不远处。  他的手中拿着一把乌木折扇,在看到自己之后,缓缓地将折扇收了起来。戚白里忽然笑了一下,说出了一句戚云遥这一生最最害怕的话来。  来人虽然面带微笑,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看上去格外冷漠。  只见戚白里停下脚步,他停顿一会对戚云遥说:“如昼在的地方,你当真要去吗?”第58章 历劫之后(2)  戚云遥当年在皇宫中无法无天惯了, 他当然不怕戚白里。  因此哪怕现在他知道,戚白里是掌握自己生杀大权的人。若是自己惹得戚白里不开心,对方只用说一句话, 自己便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是生来变为皇室贵族, 心里满是傲气的戚云遥,依旧没有像其他人那般敬畏戚白里。  然而这一刻, 听到对方说的那句话,戚云遥却在本能的恐惧。  见他一直不回答, 戚白里又默默地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那些人。  在那些太监宫女们的印象中, 戚白里自从继位之后,或者说……自从那人走后就很少笑了。但是这一刻,他竟然对着下方众人笑了一下, 然后轻声说:“看来我们的七殿下, 还并不知道如昼现在在哪里, 那么不如你们告诉他吧。”  那些太监宫女当然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的。  这一刻戚云遥忽然觉得,他的胸口处就像是压了一颗大石头一样的闷,他努力深呼吸,却一点气也吸不上来。  就像是什么东西,将自己的肺紧紧攥住一样。  戚云遥脸上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 指甲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狠狠地戳进了皮肉之中。  此时戚云遥表面上看着很镇定, 然而心里却已有万般思绪一起涌了上来。  几息后, 种种心绪又一次被他强压下去, 戚云遥的心中, 只剩下了一种情绪。  恐惧。  戚云遥在这座华丽的宫殿里生活了十多年, 这里的一草一木、楼阁宫阙都已经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戚云遥方才一边走, 一边与太医聊天, 并没有注意周围的景象。直到现在,他终于发现着自己印象之中的金红宫殿已经不同往昔了。  往常挂满了金纱的楼阁,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换上了白绸。  ……白绸?  看到这一幕,戚云遥在心中反反复复的告诉自己——先帝驾崩没有多长时间,这些白绸应当是为他而挂的。  但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又被戚云遥自己否定了。 第67章 然而没有人知道, 那个本应该住在华章宫里面的九五至尊,竟然常常会在夜里独自步入这座府邸。  凤城又到盛夏时节, 前几天这里一直在下雨,如今雨虽然停了,但是空气却潮湿而粘稠。人就像是被包裹进了泥土里一样, 难以呼吸且不愿动弹。  到了晚上, 整座凤城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家中扇着扇子, 吃着刚从水井里捞上来的冰果,消解着暑气。但是一个暗金色的身影却在夜里骑着马,从华章宫侧门而出,向着镇西大将军府所在的方向而去。  安静的长街上,响起一阵凤城里少见的驼铃声。就像是在告诉谁戚白里的到来一样。  这是戚白里最常做的事情,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这条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如今戚白里见长街上无人,忍不住慢慢地将眼睛闭了起来。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时候裴如昼也在凤城,而自己总是会在对方闲暇的时间去将军府找他。  想到这里,戚白里忍不住皱起了眉,他努力在脑海中回忆当年的场景。  ……那个时候长街两侧应当是要比现在更加热闹些吧?  而穿过长街,裴如昼总是会在将军府的门前等自己。有的时候,他甚至还会在屋顶上与自己喝酒。  等等……屋檐上?想到这里,戚白里忽然睁开了眼睛  好想不巧的是,现在戚白里已经到了镇西大将军府的门口。  他顿了一下,翻身下马缓步走到了暗红色的院墙边。在这个夜晚,大易的皇足尖轻轻在石板上一点,便用轻功越过了高墙、穿过府院,立到了镇西大将军府里的一个屋顶上。  尽管如今凤城已经有百万百姓,但现在这个时间,镇西大将军府里面依旧是黑乎乎的一片,看上去很是阴森恐怖。  不过戚白里显然不在意这一点,他在那屋檐上站了一会,忽然有些迷茫的皱了皱眉。  “……如昼?”戚白里没有忍住,轻轻地叫了一下裴如昼的名字。  然而夜晚依旧是那么的寂静,没有人回答他的呼唤。  今晚月亮隐匿在了云层之中,乍一眼看去镇西大将军府与当年好像并无区别。亭台楼阁依旧是那亭台楼阁,可他们的主人却不见了……  戚白里是一个极其理智的人,然而这一刻,他竟然也迷茫了起来,戚白里恍惚间觉得,裴如昼就像是还在这里的某一个角落一样。  他想找到裴如昼。  往常他来镇西大将军府的时候,几乎从不进房间里去,戚白里总是会在院里逛逛,亦或是在屋顶上独酌一杯。  然而这一次戚白里却推开了屋门。  他头一个去的,便是裴如昼当年居住的房间。  伴随着“嘎吱”一声,已经开始腐朽的木质雕花门被戚白里推了开来,瞬间就有灰尘从门框上往下落,扑了戚白里一身。  但这位被传有洁癖的九五之尊,此时却像是没有看到自己肩头的灰尘一样,他连看都没有多看这儿一眼,便径直向房间内走了进去。  接着朦胧的月光,戚白里看向了不远处的书案……  尽管殊明郡主已经离开这里,但一般来说这偌大的府衙也是要有人看管定期维护的。  然而当初裴如昼刚刚走,戚白里便命令所有人不可以靠近这里,他想要这里永远保持着当年的样子。所以虽然这么多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但是这里的装潢摆设,甚至就连书案上还未被人收走的茶盏,竟然还和裴如昼当年在的时候一模一样……  但仔细就能看到,房间里面已经不像往昔那样干净整洁了,尤其一些没有被收走的木质摆件,上面竟然已经发了霉。  但戚白里就像是没有看到一样,他缓步走到了书案边上,将茶杯拿了起来。  戚白里记得——这就是裴如昼常用的杯子。  裴如昼是一个有些念旧的人,并且他并不喜欢贵重的东西,反倒是喜欢好玩的、新奇有趣的玩意。所以尽管裴如昼在凤城收到了不少封赏,各个窑口的瓷器不知道收了多少,但他常用的那个,却始终都是当初从昼兰关带来的。  戚白里不顾周围的脏污,直接坐在了案前。  他顿了一下,忍不住屏住呼吸,轻轻地将原本摆在书案正中的杯子拿了起来。  这一刻,戚白里闭上了眼睛,他握紧了那杯子,指尖感受到了那凹凸不平的烫金纹路。  恍惚间,戚白里就像是回到了当年,回到了裴如昼还在的时候一样……  那个时候,裴如昼会给自己分享来自西域的果酿。  果酿并不醉人,但却有一股好闻的香气……  香气?  就在此时,戚白里忽然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终于意识到,此时自己的鼻尖并没有什么香味,有的只是木材腐朽之后生出的诡异气息。  一切都不再是往昔了。  借着月光,戚白里下意识朝杯底看去。  他见——此时杯中一滴酒液都没有,有的只是……厚灰一层。  “如昼……”  大易皇帝的手指在这一刻颤抖了起来,原本能够拿稳宝剑的手,此时竟然托不起一个小小的杯子。  就在他恍神的时刻,那薄薄的烫金杯就这样从戚白里的手中滚落,无声摔在了案上。  风吹起厚重的床帐,戚白里的余光看到,此时屋内只有自己一人的身影。  当年的一切,早就如幻梦般消散。  他再也见不到裴如昼了。  哪怕手握大权,独掌江山,可戚白里却还是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般慢慢坐在了地上,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就这么静默着坐了一整晚。第60章 找他回来  大易皇帝戚白里, 年轻的时候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除了皇帝外,他更是一个将会名垂史册的将领。  而与别的在意史书风评的皇帝不一样的是, 戚白里似乎并不在乎世人对自己的看法。因而如今, 民间流传着许多戚白里年轻时候的故事。  在街道巷尾, 常常都能听到这些故事。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不在意, 使得百姓们口中他的形象愈发神秘。  而人们所津津乐道的, 不只有戚白里征战天下的故事,有的时候也会有人说:当初当皇子的时候,戚白里是最不受重视的一个。那个时候, 整座华章宫里, 只有裴如昼一个人与戚白里交好。  凤城的主街上,茶馆里喝茶闲聊的人, 正好讲到了这一段。  “……当年陛下与裴如昼将军认识的时候, 裴将军还不是什么收复西域的大将军。那个时候的镇西大将军是他父亲,刚刚阵亡在沙场上。因此先帝便将裴将军还有他母亲殊明郡主, 一起接到了华章宫来。陛下与裴如昼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正在说话的人嗓门很大, 再加上戚白里并不限制人们聊与他有关的事情, 所以这人说话的时候, 便愈发的肆无忌惮。  而说话的人大概做梦也想不到, 此时他八卦之中的主人公——大易如今的天子戚白里,也在这一家茶楼上。  这一家茶楼离镇西大将军府不远, 且它建造在高处, 在茶馆的三层,很容易就能看到那座府邸。  因此戚白里有的时候, 也会悄悄到这里来, 他点上一壶清茶, 只为了能远看镇西大将军府一眼。  原本那些人在说他的时候,戚白里并没有搭理的意思,甚至都没有仔细听如今的百姓是怎么评价他的。可是到了这里,“裴如昼”三个字一出,戚白里一下就将一直垂着的眼眸抬了起来。  而同样因为听到这三个字,站在戚白里身边的太监忍不住皱了一下眉,他向前走了一步,好像是想要去叫那些人住嘴不要说下去。  但是下一刻,他便被戚白里给拦了下来。  此时距离裴如昼收服西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而在不知不觉中,曾经响彻天下的“裴如昼”三个字,也逐渐成为了历史书册上过往的那一页。  听到人讲裴如昼和戚白里的过去,周围有年纪较小的人稍微有些疑惑地跟着问了句:“原来裴如昼将军与陛下曾是朋友啊?”  语毕,担心大家误会,那人再补充了一句:“可能是因为裴如昼大将军去世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吧,我总觉得他和陛下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呢。”  说话的人声音不大,但却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戚白里的耳边。、  听到这里,刚才那太监真是后悔自己没有在戚白里听到这些话之前,就将  楼上别的太监、宫女也纷纷低着头,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地里。  虽然这群刚才进宫不久的人,不太清楚当年裴如昼和戚白里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是皇宫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裴如昼对于戚白里来说,非常不一样。  无论如何,一定不能在戚白里的面前提起裴如昼。  如今他们虽然没有自己提,但是谁能想到去一个茶楼,竟然听到了有人在聊裴如昼和戚白里的关系呢?  这可不是触了陛下逆鳞么?  周围的人纷纷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没有人敢看戚白里脸上的表情,因此他们都忽略了一个细节——在听到楼下传来的这番话之后,戚白里原本轻轻贴在桌面上的手指微颤了一下,接着目光闪烁起来。  下方说话的人没有在意,而听他说话的人似乎也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因为这个年轻人说的的确是事实,裴如昼走了的时间已经太长,而戚白里却一直都是大易的皇帝,在他们的心中,裴如昼和戚白里,真的就像两个不存在于同一个时代的人一样。  “哪能啊,”戚白里听到,将军要不然与陛下年纪差不多,要不然还是比陛下年纪小的呢……“听那人的声音,他应该有一定年纪了。  是啊……  听到这个人说的话,戚白里也不是自主的愣了一下。  非常神奇的是,此时他并不气恼刚才那个年轻人所说的话。如今的戚白里,早已经不像他年轻时候那样了。  此时似乎不再有什么事情能够影响到他的情绪。  只是后一个人说的话,却还是像是一颗小石子一样,一下子砸进了戚白里心中那片沉静多年的水潭里。让他的心中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人说的没有错,裴如昼与自己算是同龄人。  可是如今……  想到这里,戚白里忍不住低头看了一下眼前这杯已经冷掉的茶盏。  他看到,他的头上虽然没有一根白发,眼角也没有什么皱纹,但是那眼神却明显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的样子了。  可是戚白里一闭眼,他心里的那个裴如昼,却永远都是少年时候的模样。  这一发现,突然让戚白里觉得恐慌。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裴如昼已经离他那么远了吗?  不只是空间上的,甚至还有时间上的。  戚白里的时间还在继续,他还在成熟,还在衰老,还在继续着人生。  但是裴如昼却已经跳出了时间,只存在于戚白里以及众人的回忆之中。  想到这里,原本稳稳坐在桌前的戚白里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还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意思,但是刚才已经非常紧张的太监还有宫女们立刻跪在了地上,并且忍不住磕头。 第69章 而身边那些与他擦肩而过的人,有人讲的是戚白里能听懂的大易官话,而更多的人讲的却是戚白里听不懂的西语语言。  作为一个皇帝,在自己的领土上听到听不懂的语言,他理应觉得愤怒或者感到意外才对。  但是现在,戚白里那早已经沉寂多年的心,竟然缓缓的雀跃了起来。  他忍不住开始想——当初裴如昼生活在这里的时候,听到的也是这样的声音吧?  他会在这个长街上听到异族的语言,然后吃着从大漠的另外一边来的美味。  裴如昼就是在这样的昼兰关长大的。  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养出像他那样的人。  ……说来当年裴如昼在凤城的时候,就经常将“昼兰关”这三个字挂在嘴边。  他有事没事都要提一下,告诉别人自己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并且还会邀请人未来去昼兰关找他玩。  裴如昼是打心眼里喜欢自己的家乡。  但是那个时候听到裴如昼的话,众人嘴上虽然说着“好”,脸上表现的惊喜,但是真心想要来这里看看的,究竟又有几个人呢?  戚白里来昼兰关之前,特意带上了一顶黑色的帷帽。  按理来说,他这样的打扮很是怪异,若是在凤城的话,众人一定会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甚至会远远的躲开他。  但是昼兰关不一样。  这里没有一个人多看戚白里一眼,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情。  而戚白里这些年来,也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放松过。  他就这样牵着马,安安静静地走在长街之上。  戚白里一言不发,静静地观察着周遭,他与这喧闹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又像是天生属于这里。  戚白里突然后悔……他后悔自己没有早早来这里看一看。  此时的昼兰关,才是它原本的样子。  戚白里一边往前走,一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将方向交给了手边的骏马,而那马也不负主人的期望,带着他穿梭在人群之中。  听着周围陌生的语言,感受着这干燥的空气。戚白里竟然觉得,时间倒回了当年,倒回了当年裴如昼还在的时候。  他闭着眼睛,悄悄地一遍又一遍的叫着裴如昼的名字。  而那马只是漫无目的走。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戚白里耳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他也终于睁开了眼睛,向着长街看去。  而正在这个时候,“将军府”三个大字出现在了戚白里的眼前。  这三个字是由低调、规整的正楷写成,门匾一点都不大。甚至原本上了朱漆的地方,也早已脱落,露出了一片乌黑。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扇低调的不能再低调的门。  但是门上的三个字,却像是烙铁一样,瞬间烫在了戚白里的心间。  此时的昼兰关当然有新的将军,甚至戚白里还记得这些年里,昼兰关已经换了不少将领了。  然而就像凤城的那个镇西大将军府一样,昼兰关这一座将军府,也有很多年没有住过人了。  殊明郡主大概也是怕触景生情吧,她回来之后并没有住在原来的地方,而是在城郊给自己另辟了一座宅院。  这座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就这样突然空了下来。  戚白里虽然没有下旨叫人不再来这里居住,但是人们还是非常默契地将这个地方保留了下来。  一切的一切都停留在了当年。  停留在了裴如昼在的时候。  说来自从那一次忍不住进了镇西大将军府内后,戚白里隔三差五的就要到房子里面去看看。  久而久之,他也算是习惯了。  可是今日,走到了这里戚白里却是连推开门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看着那一扇玄色的门,矗立在这里久久不动。  直到长街另一边走来一个年轻人。  来人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长袍,风卷起他脑后的马尾,看上去很是潇洒。那年轻人浑不在意地继续向前走,接着向站在门口的戚白里行了一个大礼。  “陛下,失远迎。”  直到听见这声音,一直看着门戚白里终于抬头向来人看去。  下一刻,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与裴如昼有着四五份相似的脸。  戚白里没有想到,来人竟然会是裴如昼的弟弟裴郁风。  ……  在戚白里的印象之中,裴郁风还是一个小孩模样。  而今天再见裴郁风的时候,对方俨然已经是个大人了。  甚至裴郁风看上去比,当年的裴如昼还要年长一些。  见状,戚白里不由得顿了一下,时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吗?  他忍不住比较——裴郁风的五官虽然与裴如昼有四五分相像,但是两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可能是与裴如昼太过相熟,戚白里反而说不清楚这区别究竟在哪里。  他只是再一次想起了裴如昼而已。  却说裴郁风的性格,好像和当年也没什么区别,他并不在意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大易的皇帝。  见戚白里没有给自己回话,裴郁风也浑不在意地向前走去。  同时跟着戚白里的目光,一起看了一眼眼前的门匾。  接着裴郁风又说:“陛下既然已经来到这里,那我自然也要代母亲,邀请您到家里面看看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裴郁风就向前走去,并轻轻地推开了自己家的家门。  与对此感到陌生的戚白里不同的是,裴郁风从小就在这里长大,而最近这些年,他虽然不住在眼前的将军府里,但隔三差五的还要过来看一下。时不时地收拾一下院子——裴郁风并不放心别人打扫这里。  裴如昼要是在的话,他都想不到的是——最近这些年,将军府里自己和父母当年生活的小院,全部都是裴郁风亲自收拾的。  ……  且不说打扫卫生这一件小事,此时戚白里竟然不敢进门。  可是还没有等他将拒绝的话说出口,走在前面的裴郁风,已经推开大门,并且将边上门口处的位置给对方让了开来。  戚白里的目光,就这样毫无遮挡地向着眼前的庭院投去。  裴郁风一个人精力有限,他并没能收拾整座将军府。  比如说,入门的这一块地方,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打扫过了。  虽然这条路裴郁风每一次回家的时候都要走,但是时间久了,地上还是堆了一层薄沙,走一步就要印一个脚印。  看到眼前的场景,裴郁风忍不住解释了一下:“这里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打扫的。昼兰关附近有沙漠,只要有风吹便有沙子,时间久了就堆在了地上。”  听到裴郁风的话,戚白里点了点头。  他终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向着庭院之中而去。  就在这一刻,裴如昼的声音好像也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戚白里记得,方才裴郁风说的的那一番话,裴如昼好像也给自己说过。  他对自己说:昼兰关这个地方被沙漠环绕,地上常常铺一层金色的薄沙,到了晚上月光一照,沙子就会发出蓝色的光亮。  那一刻,比雪地还要美。  同样的一件事情,裴如昼和裴郁风的说法却完全不一样。  裴如昼总是那么的爱昼兰关。  而早在不知不觉之中,原本漠视一切的戚白里,也已经像裴如昼一样爱上了昼兰关。更重要的是爱上这个世界。  戚白里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但可惜的是,无论他再怎么小心,脚印还是印在了地上。  戚白里忍不住皱眉。  曾经裴如昼觉得,自己的弟弟裴郁风是个没大没小的熊孩子,但无论如何裴郁风现在已经长大了。  看到了皇帝戚白里在这里皱眉头,裴郁风还是紧张了一下。  他虽然不在意什么皇帝,更不在于什么凤城。但些却都是哥哥以前非常在意的事物,对方临走之前更是托付自己,一定要与戚白里搞好关系。  担心自己是不是将这件事情搞砸了,裴郁风还是忍不住轻声叫了一句:“陛下?”  停顿一下,裴郁风又对他补充:“如果您介意的话,我让人将这里收拾一下,再将您请过来?”  “不了。”这一次戚白里回答的很快。  他终于不再停顿的向前走去。  甚至于此时,戚白里还专门挑那沙子堆砌的比较厚的地方走,将自己的脚印印在了大将军府的小院之中。  “诶……”裴郁风完全搞不懂戚白里要做什么。看到对方的动作之后,裴郁风下意识张口想要拦住戚白里,但是一息之后,意识到对方现在的身份,裴郁风便将还没有说出口的话,全部咽回了嗓子里。  算了算了,皇帝要做什么,哪里是自己能够管得了的?  这世界上大概只有哥哥裴如昼才能够读懂他吧?  裴郁风想到了裴如昼,戚白里更是这样。  ——裴如昼的的确确与裴郁风不同,他是这一个世界上最特殊的人。  戚白里忍不住去想,要是裴如昼现在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不会阻止自己走沙子。  甚至还会与自己一起,将脚印印在这里。  于是这一天,凤城华章宫里不苟言笑的皇帝,做出了一件与自己身份非常不相符合的事情。  他刻意踩着沙子,将自己的足迹清清楚楚印在了大将军府里。  戚白里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裴如昼的家里。 第71章 ——事实便是,戚白里将这个曾经是太子的关在这里。并且派了许多监视着他。  而每一天戚羿宿也不能自己决定要做什么,戚白里每一天都会写一堆经文的名字,让戚羿宿去抄。  美其名曰为裴如昼祈福。  然而这些经文并不是随便抄抄就能写完的。  一开始的时候,戚羿宿每天要密密麻麻的誊写五十章经书。若是写不完的话,便不能吃饭,不能睡觉。  戚羿宿一开始的时候也会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而每每这个时候,周围负责看管他的人便会用冷水将他泼醒。  所以没有办法,戚羿宿逐渐适应了这样的节奏。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戚白里的口谕又到了蔺光神寺。  接着戚羿宿终于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从此以往,戚羿宿需要誊抄的经文越来越多,每当他刚适应,戚白里就会继续加码。  不过短短几年时间,整座刚修的蔺光神寺里面便已经堆满了戚羿宿亲手抄写成的经文。  这些写在宣纸上的经文已经积攒成了一座小山,远远看去极其壮观。  而原本保养得当,看上去非常年轻的戚羿宿,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沧桑的不像样。  长时间的睡眠不足,让他的头发白了一半,他眼圈乌黑并且刻满了皱纹,一点也不像当年那个风流满天下的太子殿下了。  甚至于后面新来看守戚羿宿的人都认不出来,这个在蔺光神寺里面一直抄经文的人,就是当年名满天下的戚羿宿。  而戚羿宿也无意告诉他们自己曾经的身份。  时间久了,这群新来的人在戚羿宿的身边也肆无忌惮了起来。  他们不怎么理会戚羿宿,而是经常在当值的时候坐在一边闲聊。  要知道戚羿宿已经在蔺光神寺里面关了很多年。  他曾经掌握着天下所有的信息,而如今被关在这里,戚羿宿也迫切的想要知道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听到那些看守的人聊外面的事情,戚羿宿总是会非常激动。甚至因为分心听那些人聊天,戚羿宿好几天都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  接着他几天都没有睡觉,差一点便死在了这里。  后来他终于学着无视周围人说话,将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都投在手底下要写的东西上。  一遍又一遍的誊抄这东西虽然折磨人,但必须得承认的是——戚羿宿的性子也在这一天天的磨练之中,变得沉稳了下来。  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对外界所有事情都不再关心的时候,有一天他听到,一个看管自己的人对着同伴说:“你们知道吗?陛下最近一直在各个皇寺里面打转,我听他们说他要寻仙问道。你们说有一天陛下会不会也来蔺光神寺?”  说话的人很是年轻,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样子。  而凤城,甚至整个天下这个年纪的少年,对戚白里总是非常崇拜的。  他虽然说是在为戚白里工作,但是却没有见过戚白里本人。  如今听到外面都在传戚白里寻仙问道的事情,这个年轻人当然也激动了起来。  没有想到是,他刚说到这里,还没有等到同伴回应自己,就看到那个一直在抄经书的男人抬头朝自己冷笑了一下。  之前那个人一直低着头,他还真从来没有见过男人的相貌。  如今这突然的一眼,将他吓了一跳。  不只是因为戚羿宿看上去非常苍老疲惫,更是因为他眉宇之间那苍老疲惫的无法遮掩的贵气。  能在皇家当职,少年自然也是一个稍有身份的人。  他的父亲是县里的官员,而跟着父亲,他也见过不少的达官显贵。  最重要的是,在来到蔺光神寺之前,少年还在宫里待过一段时间。  所以他一眼就看得出来,戚羿宿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他身上那种久居上位养成的气质,不是时间和苦难能够磨掉的。  这人到底是谁?  他忽然好奇了起来。  但是在去前辈那里打听这些事之前,他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是——教训一下这个胆敢朝陛下名号冷笑的人。  “你怎敢做出如此不敬的表情?陛下岂是你能评价的人?”少年的语气很是凶狠。  他好歹也是一个军/人,虽然说没有上过战场,但是军营确是去过了的。  一般人很容易就会被少年身上的杀气吓唬过去,但是戚羿宿并不是一般人。  听到那少年的话,戚羿宿笑的声音反而更大了。  “陛下?”他用嘲弄的语气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借着竟然将手中的笔扔了出去,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他不过是一个乐女生的杂种,也能担得上‘陛下’这两个字吗?”  “你!”  这可不只是刚才那个少年生气了。  蔺光神寺大殿里面所有正在看守戚羿宿的人,不约而同将手中的剑拔了出来。  刹那之间,蔺光神寺大殿里面响起了一片兵刃碰撞之声。  甚至已经有手快的人,将刀架在了戚羿宿的脖子上。  常人看到这样的情景,早就已经吓到不行,但是戚羿宿面色不改。  他伸出手去轻轻的弹了弹脖子上的那把刀,不屑的笑了一下说:“怎么?难道我说的有错吗?或者说你们的陛下已经将他这一段历史,涂抹了过去。”  戚羿宿一直被戚白里软禁在蔺光神寺这里,一直在抄经书的他并不晓得,戚白里压根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他的出身谁都知道。  于是戚羿宿的话,在那少年的耳朵里更是无比的狭隘。  少年嗤笑了一声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怪不得被关在蔺光神寺这里呢。就凭你居然还有嘲笑陛下的本事?安心抄你的东西吧!”  “就凭我?”  戚羿宿忽然笑了起来,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笑声并不大。  但是传在众人的耳朵里面,却格外的刺耳。  紧接着戚羿宿的笑容甚至变得有些疯癫。  压抑多年的情感,在这一刻溃坝而出。  戚羿宿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蔺光神寺的大殿本来就非常空旷,虽然他还有那些负责看守的人都在这里,但是仅仅这些人,离填满整座大殿还有很远的距离。  于是戚羿宿的声音甚至形成了回音,像是一段魔咒一样,在众人的心间萦绕着。  戚羿宿曾经也在抄经文的间隙想过——自己这样一天一天的重复下去,或许总有一天会被戚白里想出来的阴招逼疯。  但是曾经是太子,又差点成了皇帝的戚羿宿,当然不甘心这样。  他每抄一页经文,就告诉自己一遍——自己要忍,不能如了戚白里的意。  此时他虽然被关在蔺光神寺里面,但是并不算彻底的输了,若是他真的疯了,那才算是如了戚白里的愿。  这或许就是戚羿宿坚持到现在的唯一动力。  但是一个人毕竟是有极限的。  听到如今就连这普通的看守都在嘲笑自己,戚羿宿终于到了极限。他一边笑着一边向前走,此时曾经身为太子的气场,甚至将大殿里的所有人都压了过去。  那个原本架在戚羿宿脖子上的刀刃也晃了一下。  戚羿宿的武艺虽然不好,可是这一刻,他竟然还是伸出手去直接将那把剑推走了。  然后戚羿宿猛地一下回头,向着自己的书案看去,他的身后是堆积成山的经文。  这些年来戚羿宿还真的从来没有时间回头看过这些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写了那么多。  “寻仙问道?”戚羿宿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然后笑得更大声了,“怎么如今戚白里终于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开始寻仙拜佛了吗?”  说完这句话,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戚羿宿就狠狠的一脚向自己抄写经文的书案上踢了过去。  书案上的砚台墨汁哐啷哐啷的倒了一地。  那声音在蔺光神寺大殿里面回荡着,显得格外吵闹。  戚羿宿的余光看到,在那经文之后默默注视着这里的那位,正是掌管幽冥界的永宵神尊。  他低声咬牙切齿的念叨着:“如今戚白里也终于意识到,他未来是要去幽冥界的吧?裴如昼那样的人怎么会去幽冥界……他自然是要去九重天上的。戚白里做这些,是为了以后能够见到裴如昼吗?”  此时戚羿宿的声音不大,语速极快。  周围的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尤其在这回音的帮助下,便更是如念经一般。  但这个时候,那些原本被戚羿宿身上气势吓唬到的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好巧不巧的是,这里几个最早开始看戚羿宿,并且知道他身份的人今天正好不在。  而此时一个资历较深的人,只是从前在前辈那里隐约听说过戚羿宿的身份非常不一般。  担心伤了戚羿宿,会触了戚白里霉头的他上前一步,用剑鞘猛地击了一下戚羿宿的后背。  这个人用的劲不大,但戚羿宿的身体早在这一天一天的重复工作之中到了临界。  所以只一下,戚羿宿就猛地摔在了地上。  他此时的动作无比狼狈,但是戚羿宿却依旧在笑。  也正是这个时候,原本紧闭着的大殿门忽然被人推了开来。  这里平常不会有人来,而且那大殿正门更是一直只做摆设用。周围人出入都走的是侧门。  在门开的那一刹那,包括戚羿宿在内的所有人都放下了眼下的事情,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向了正门。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戚羿宿就这样慢慢的走了进来。  “陛,陛下……”不知道是谁先这么叫了一声。  刹那之间,蔺光神寺大殿里面就跪满了人。  戚白里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  他的出现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些看管戚羿宿时间比较长的人,忽然觉得自己今天无比倒霉。他们明知道皇帝最近一阵子到处寻仙问道,怎么在这个时候和那戚羿宿闹了起来? 第73章 九重天上的大小神仙齐聚于此,一个也不落。  -------------------------------------  说起来九重天上的神仙,有不少都是从凡间飞升的, 天生神族反倒是少数中的少数。  因而哪怕已经到了这里,身边也早已经没有凡间那样规律的昼夜变换,可是时辰还是有的。  九重天,辰时。  第三十六重宫殿内已经满是大小仙官。  “……听说前些年去历劫的仙君们, 已经尽数归位了。”  “那这一次他们也会来?”  “自然自然!”  说话的人应当是刚才从下界飞升不久的地仙,从他的语气中,不难听出他对九重天上那群大人物的敬佩之意。  他一下报出了许多仙君的大名, 而得知这些人都要来此后, 周围人便愈发激动。  或许是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大, 声音传到不远处, 另外一个明显年岁较长一些的仙人笑了一下, 半开玩笑似的说:“怎么这样便激动起来了?若是我告诉你, 还有一位更大的人物要来,你怕是要当场晕过去了?”  “大人物?”那人好奇重复,同时忍不住在心中想着——自己激动虽激动,但实际上还是知道今日这是天帝的继位仪式的。而在这九重天上面,在天帝的面前,难道还有比天帝本人更重要的“大人物”吗?  方才的仙人没有说话,只是忍不住向着大殿外看去。  他知道,在场众人都想见新的天帝一面,但是在像他这样年岁较大,经历过当年那件事的神仙眼中,除了天帝以外,或许还有另一个人更加重要。  那便是来自幽冥界的永宵神尊。  ……  “神尊大人,您真的不同我一起进去吗?”  天宫内,少年模样的天帝坐在案前,托着腮有些丧气的问。  听到他的话,对面那个戴着面具,将面容遮挡的严严实实的人终于将视线从书册上挪开。  只见他缓缓摇了摇头说:“陛下先去吧,我不怎么喜欢热闹的场面,等过上一会在去。”  “好吧……”少年的语气稍微有一点落寞,而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终于还是跟着周围的仙婢一起,向着外面走去。  不过转眼,房间里面又安静了下来。  而那个戴着面具的人,则在这个时候长舒一口气,接着将一直压在书册上的手挪了开来。  刹那间,金灿灿的“天谶”二字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停顿一会后,他缓缓翻开书页,最终将视线落到了这本名叫《天谶》的书的最后一面上。  “光策侯收复西域十四国,同年,皇六子戚白里灭卫,称帝。”  坐在书案前的人闭着眼睛将这一句话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亦或者说是背了一遍。  毕竟这一句话,他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声音透过面具传了出来,听上去闷闷的,有种不怎么真切的感觉。就像是打梦境里面来的一样。  可实际上眼前那本小册子里面的字,却清晰的不能再清晰。  听到他的声音后,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仙子纠结了好半天,终于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  “神尊大人您……”她的语气很是犹豫。  仙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坐在案前的人就已经抬头向她看去。  隔着面具看不到对方的表情,然而就这一眼,还是让仙子一下子心虚无比。  她低着头咬了咬唇说:“仙尊大人,我们真的不是有心想骗您的,当时您在凡尘已经过了十几年,然而却还没有去过凤城一次,我们这不是也很着急吗……所以……所以就……”  所以就将天道落下的劫数,和司命卜算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搞成个小册子,再骗您上来演了一出戏。  咳咳。  虽然在眼前的人回到九重天之前,仙子就已经将今日的一切,在脑海内预演了一遍又一遍。然而此时,真正被对方问起这件事的时候,因为太过心虚,她还是忍不住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所以你们就耍我?”没想这个时候,戴着面具的男人却将话的后半句接了上来。他的语调微微扬起,听上去有一点危险。  “没有没有!”仙子赶紧摇头否认。  就在她说话的同一时间,那人也终于将脸上的面具缓缓取了下来。  身着月白色锦缎华服的神尊临窗而坐,九重天上的霞光从花格内透了过来,化成碎碎的金粉霞云散落在他的面颊上。  纤长的手,将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面具轻轻放在了书案上。  顺着他的手向上看去,仙子的呼吸都忍不住一窒。  她从前常常往来于九重天与幽冥界之间,自然不止一次见过眼前的人。  但是如今,也不过是凡尘的短短二十多年没见,她却觉得眼前的人身上多了一种此前没有的气质——杀伐之气。也是因此,他美的愈发耀眼,亦或者说刺眼。  而一想到这陌生的杀伐之气,仙子便忽然心虚起来……  这可都是真真切切的在凡间历练出来的。  要是有刚从凡尘中历劫回来的仙人到此,看到眼前的人后一定会认出:自己面前的这一位,正是凡间的大易光策侯裴如昼!  裴如昼的目光缓缓落到仙子身上,而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的她,只能轻声叫了一句:“永宵神尊……”  “嗯?”  大概是没有料到对方真的会回应自己,仙子愣了一下。只挤出来一句:“那您还去大典吗?”  “自然要去,”裴如昼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皱眉看了一眼案上的面具说,“走吧,今日就先不戴这个了。”  仙子注意到,永宵神尊看向面具的眼神有些复杂,就像是因为那面具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又或许不是什么不好的事,而只是单纯的不愿意提及罢了。  正想着,一身华服的永宵神尊已经走到了门口处。  往常永宵神尊出门的时候总会戴上面具,将长相遮挡起来。  而现在面具被他放在了书案上。  难道说真他就这样出门了吗?  仙子看到永宵神尊现在的样子,略微吃了一惊。不过还不等她继续疑惑下去,便见永宵神尊轻轻的一挥手,指尖便出现了一张薄薄的银质面具,就好像是冰凝结成的一样。  看来今日神尊大人,只是想换一张面具罢了。  此时继位大殿已经将要开始,而去往大殿里面的人,仙位也逐渐高了起来。  隔着一条长廊,暂时还没有人注意到裴如昼。  九重天上的人,本来就很少见到永宵神尊。更何况他们记得,永宵神尊应当戴着一张狰狞面具才对。所以哪怕远远看到裴如昼,也并没有人将他往永宵神尊那里想。  最重要的是,裴如昼虽然也穿着仙界的礼服,但这月白的一身,与其他人那金光灿灿的打扮相比起来,可真是简单到了极致。  他与九重天上华丽喧闹的气质格格不入。  这个时候,仙子终于小步追上永宵神尊,轻轻地在他耳畔介绍起了周围的人。  正说着,仙子却见裴如昼突然停下了脚步。  “神尊大人,怎么了?”仙子好奇道。  她看到,裴如昼稍稍顿了一下,而在这个时候,回廊的另外一边,又有一个身着浅红华服的男人缓步走了过来。  他本是在与身边人说话的,然而鬼使神差的,却在此刻抬头看到了迎面而来的,还没来得及戴上面具的裴如昼。  不等裴如昼说话,那人便突然皱眉,快步走了上来。  见状,仙子开口想要对他介绍来人。但却看到裴如昼摆了摆手,他压低了声音说:“不必,我们认得。”  “啊?”  裴如昼既然能来这里,自然做好了见故人的准备。所谓历劫,不过是凡尘琐事……他不觉得有什么难免对的。  但是他还真没想到,自己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会是……戚羿宿身边那个名叫“宁从灵”的男宠?  看这样子,原来他也是个小神仙?  最重要的是,看对方这气势汹汹的模样……怎么越看越像是来同自己找事的?第64章 幽冥界来  裴如昼是幽冥界的“永宵神尊”, 他对九重天本来就不是非常了解,更别说之前裴如昼几乎只与天帝一个人有过接触,和别的人都不算熟悉。  所以见到宁从灵之后, 裴如昼顿了一下这才从对方的衣着, 还有身上佩戴的玉佩上判断出来——经过凡尘这一遭历练,宁从灵已经是一位仙君了。  此时裴如昼在看宁从灵, 而正向他走来的宁从灵, 也同样在打量着裴如昼。  还不等人走过来,他的声音便传到了裴如昼的耳边。  “你是跟着仙君一道来的?”就在宁从灵站在裴如昼对面的那一刻, 对方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也就这么传到了裴如昼的耳边。  “仙君?”  裴如昼想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宁从灵方才说的“仙君”, 指的应该就是大易从前的太子戚羿宿。  他在仙界, 名为“羿台仙君”。  裴如昼身后的仙子, 虽然不知道裴如昼和宁从灵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她却知道, 宁从灵也是刚才从下界来的。  所以在看到宁从灵的表情之后, 仙子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  她向前走了一步, 想要打断对方的话。但还没有等到她张嘴, 就听到宁从灵对着裴如昼说出了一句更为大逆不道的话来:“你最好还是哪里来的, 回哪里去吧。”  裴如昼和宁从灵, 现在正好站在前往大殿的那条回廊上。  也不过短短几息时间, 这里边多了好几个仙人。  那些人看到这边有两人状态似乎有些不对, 便没有再往前走了。  然而要知道这里不是凡间, 而是九重天上, 往来于此的, 每一个都是颇有道行的神仙。  他们虽然没有靠近这里, 但还是将这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听得真真切切。  也就是说……那些神仙也在暗地里偷瞄着这儿,想看看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才不止是裴如昼在看宁从灵,对方也打量了一遍裴如昼。  任谁都知道,今天是天帝继位的日子,而来参加宴会的神仙莫不是身着华服。 第75章 他的注视不加掩饰,裴如昼与天帝自然都注意到了。  用如此放肆的眼光去看一位仙尊,可真是极其不礼貌的行为。  只见天帝忍不住眉毛一蹙,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就听大殿后方传来一阵异响。  “不可能,这不可能……”说话的人是宁从灵。  据他所知,历劫的人中明明没有永宵神尊!  不会是他,一定不会……  宁从灵并不清楚,历劫本来就是件大事。一般而言,只有应劫的人自己才清楚何时历劫,与去何处历劫。  甚至他当年也是因为在戚羿宿身边安插了些眼线,才晓得对方要下界的事情。  至于知道裴如昼去历劫的,也就当时那群演戏骗他的神仙了。  而如今,宁从灵对那些个去历劫的神仙名号的了解,与种种凡尘往事,全是从那本为了骗裴如昼而写成的《天谶》上得来的!  那本书上自然不会写明裴如昼的身份……  宁从灵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在人间输给了裴如昼。而同时他又宽慰自己,人仙殊途,自己不必与裴如昼这样一个凡人计较。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对了……  裴如昼,永宵神尊?  刚才见过裴如昼样貌的宁从灵猛地向后退了几步,最后狠狠一下跌在了地上。  他的目光已近疯狂。  ——擅自下界历劫,本来对神魂就有着很大的影响。  而裴如昼的出现,更是重重地刺激了他一下。  于是就在这大殿之上,宁从灵忽然失去了理智。  他死死地盯着裴如昼,并忍不住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你不可能去历劫……”  历劫?  看到他这疯疯癫癫的样子,一个与宁从灵较为熟悉的仙人终于忍不住上前走了一步,仙人将他扶了起来,并无比焦急的在他耳边说:“你这是喝多了吗!怎么敢与神尊大人胡言乱语?”  “不,他不会是神尊……”神魂已乱的宁从灵转身看向裴如昼。  下一刻,那个名字终于出现在了他的嘴边。  “他……他明明是裴如昼!”第66章 回幽冥界  九重天正殿上虽然满都是神仙, 但依旧显得有些空旷。  宁从灵的这一声“裴如昼”,无比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边。甚至于就连余音都在大殿之中久久不绝的回荡着。  还不等裴如昼皱眉,站在裴如昼身边的天帝便突然厉声道:“神尊大人的名讳, 岂是你能够叫的?”  裴如昼:“……”  救命……  天帝的语气格外严肃,但是传到裴如昼的耳边,却叫他忍不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孩子,怎么回事!  尽管裴如昼也想说,自己的名讳岂是宁从灵能够叫的?  但是要知道, 此时大殿上有不少自己上一世历劫时候的老熟人……裴如昼现在恨不得将当年的记忆全部封存起来, 把和“裴如昼”有关的事情, 全部从他们脑海内清除。  总之完完全全和那被耍的一世撇清关系!  但是现在, 却被这倒霉孩子直接出卖了……  没错,众人眼中金光闪闪的天帝,在裴如昼的心中,也不过是一个倒霉孩子罢了。  天帝这句话一出, 宁从灵的牙齿开始打颤,而大殿的几个角落,也在同时发出异响。  猜都不用猜, 一定是自己上一世的老熟人……  “如, 如昼?”  裴如昼听到, 不远处有一阵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同时,周围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在九重天上,别说是直呼永宵神尊的大名了,就说在今天之前吧, 都没有几个人知道永宵神尊大名叫做“裴如昼”的!  ……而要是裴如昼没有听错的话, 这个忍不住叫了自己名字的人, 好就是戚云遥?  电光火石间, 裴如昼的心中忽然闪现出了一个想法。  装作不认识他!  裴如昼强行压下心中的不悦,并缓缓地微笑了一下。而看到他唇角边这一抹笑意,就连一边的天帝都忍不住愣了愣神。  就在众人紧张至极的下一刻,只听裴如昼轻笑一声,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东西一样,颇有趣味地说:“这个名字,本尊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过了。差点忘记,自己还有个俗名。”  大殿本就空寂,裴如昼说话的时候,又专门将语调上扬了一下。  因此这声音传到众人耳边的时候,便显得愈发空灵。  九重天上自然也有神仙曾经见过裴如昼,并且听到过他说话。  但现在,当裴如昼的声音传到他们耳边的时候,众人还是忍不住觉得无比悦耳。  然而与他们不同的是,此前认识裴如昼的戚云遥和戚羿宿,心中却都生出了一阵深深地恐惧感。  上一世,他们对不起裴如昼。甚至于……都没有来得及弥补。  尽管他们知道裴如昼不是那种一定要报复回来的性格。但是之前的种种事情已经发生,而裴如昼……又怎么能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后,还能这样淡定,如同见了陌生人一样面对他们呢?  最最重要的是,这一劫刚刚结束,裴如昼为什么要说这个名字,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过了。甚至于他差点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俗名?  裴如昼表现的好像将凡尘往事全都忘了个干净。  听到裴如昼的话,天帝也愣了一下。  不过他下一刻便反应过来,裴如昼应该是不想与凡界的一切再有牵扯。  于是本就是这一场盛会主角的他,便立刻做出不悦的表情,紧接着跟在天帝身边的人也反应过来,示意一边的仙官奏乐。  跪在不远处的宁从灵,也在这个时候被人硬生生地拖了下去。  还沉浸在“裴如昼就是永宵神尊”这个事实之中的他,显然仍旧没有从刚才的打击之中缓过神来。裴如昼看到,在被拖下去的时候,宁从灵的嘴不断张张合合,但最后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状,裴如昼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虽然脾气好,但是也没有好到能够容忍一切的程度。  只不过相比起来,裴如昼更不愿意人们提起上一世历劫的往事罢了。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在盛会将要开始前,裴如昼甚至还转过身去,装作不经意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戚云遥。  这一眼,看得戚云遥如坠冰窖。  裴如昼的目光满是疏离与陌生……就像是,他们从来都不曾认识一般。  -------------------------------------  九天之上的盛会,还在继续。  裴如昼既是百年前保得三界太平的神尊,又是天帝族中的长辈,所以今天,给天帝加冕的人,自然也是他。  说起来好歹活了千岁,裴如昼演技虽然不能说是炉火纯青,可是骗骗人还是可以的。  他的余光看到,戚云遥从头到尾,哪怕是在被封册的时候,神情都非常不对劲。  见状,裴如昼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与之前便认识的羿台仙君戚羿宿不同,戚云遥是一名妖仙,此前裴如昼还没有在九重天上见过他。所以不怎么了解永宵神尊的戚云遥,也是最最好骗的一个……  “神尊大人,神尊大人?”  就在裴如昼忍不住回想凡尘往事的时候,坐在他身边的天帝,忍不住小声叫了几下。  “嗯?”裴如昼转身问道,“怎么了?”  “神尊大人,您一直看仙官,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吩咐吗?”  九重天上的仙官,指的便是不远处那些正在奏乐的仙人。  其实天帝本来是不想说这些的,但是他看到,裴如昼坐在这里的时候,眼睛总是一个劲向不远处奏乐仙官那里瞄。那群人被裴如昼看的一脸紧张,就连手下的动作都忍不住迟疑了起来。  “……仙官?”听到天帝的话后,裴如昼忍不住愣了愣神,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一直都在下意识地看那群人。  好像是要从这群人中,找到谁的身影一样。  戚白里。  这一个名字,再一次冲到裴如昼的脑海之中。  自己一直尝试着在眼前这一群奏乐仙官中,寻找戚白里的身影……  身为神尊的他,本来就不应该与历劫一世有太大牵扯。裴如昼最多只是到了上界后,嘱托暂管轮回的神仙,好好安顿昼兰关牺牲的士兵,还有为此劫中的凡人安排下一世的好去处。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裴如昼是神尊,他是不能干预人世发展的。  裴如昼的理智告诉自己,既然没有在九重天上见到戚白里,那他应当不是这里的神仙。  裴如昼以为,自己已经将对方抛到了脑后。  但是现在,经过天帝这一提醒,裴如昼方才重新意识到,自己不但没有忘记戚白里,甚至于还在下意识寻找对方的身影。  “没有什么,”裴如昼低头喝茶,随口敷衍了一下天帝,“我只是忽然想起,自己也有一位很会奏乐的故人而已……”  “嗯嗯。”见到裴如昼一幅不想再多说什么的样子,天帝当然不再问了。  而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奏乐仙官的裴如昼,也终于将视线收了回来。  接着……他终于忍不住在桌案下偷偷掐指,想要算算戚白里如今如何。  按理这对一名神尊来说,简直是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  然而这一算,裴如昼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第77章 裴如昼心想,反正九重天上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自己是永宵神尊,那么纸是包不住火的,赫连危琊总有一天也会知道。  未来知道,还不如自己现在就直接认了,将他吓回去。  与上一世凡间的裴如昼不同,幽冥界的永宵神尊虽然有的时候也会有一些少年心气,但他却是实打实在冥河之畔独守了千年之久的。  裴如昼朝着赫连危琊露出淡淡一笑,刹那之间赫连危琊就感受到了一种疏离的气息。  明明两个人现在就面对面的站在这里,他们相距甚至不到一尺。可赫连危琊却觉得,裴如昼与自己之间,好像隔了一条冥河的那么遥远。  裴如昼虽然在笑,但是赫连危琊却觉得他的笑意是那么的冰冷。  “怎么如今都叫起我的俗名了?”裴如昼轻声朝着赫连危琊说。  俗名?  方才裴如昼将手抽出去之后,赫连危琊的手依旧悬在原处。  直到听到裴如昼这句话,他的手总算是缓缓地坠了下来。  说完刚才那半句话之后,裴如昼微微抬起手腕,紧接着原本奔涌向下的暗色冥河水,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从河道之中飞舞起来。  接着凝成一道银色的链条,缠绕在了裴如昼的手腕上。  ……裴如昼这是在洗手?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随意的不像话的动作,但赫连危琊的心,却在这一刻被狠狠的刺了一下。  一时间他竟然也分不出来,自己究竟是因为裴如昼嫌他手脏而难受。还是因为……裴如昼的身份。  赫连危琊原本是九重天上一仙族的小辈,他天赋出众,也是因此才被天道选中,下界历劫,接着成为一方仙神。  在此之前赫连危琊并没有接触过太多神仙,对九重天和幽冥界都不算很了解。  然而尽管如此,他却还是知道,一个能够牵引得了冥河之水的人,绝对比自己想象的厉害。  果不其然。  在洗完手之后,那水又退了回去。而裴如昼便在这时说:“……多的让本尊以为,本尊不过是不到百年没有回过幽冥界,这个神尊便已经被人彻彻底底的忘记了。”  神尊,幽冥界。  哪怕赫连危琊再不了解九重天,再不了解幽冥界,他都已经该知道裴如昼的是谁了。  永宵神尊。  他是幽冥界的主人。  是高高在上的神尊。  一瞬间,恐惧向赫连危琊袭了过来。  甚至于他无法想象,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恐惧。  是因为自己曾经伤了永宵神尊?  还是因为永宵神尊高高在上的身份……如今的他不再是昼兰关的少年裴如昼,他是一个自己一生也无法触碰到的人了。  所谓云泥之别。  或许也不过如此吧……第68章 凡尘俗事  从前的裴如昼, 就是因为非常讨厌九重天上的种种繁琐礼节,以及各种不必要的交流,而躲到幽冥界中的。他没有想到, 也不过是短短的几十年时间而已, 怎么自己回到幽冥界之后,反而惹上了这么多凡尘俗事?  赫连危琊显然是被裴如昼刚才的话吓得愣在了原地。  而看到对方一动不动的呆在这里看着自己, 裴如昼终于松了一口气,接着趁着对方没有反应过来, 快步向着前方走去。  这次他用上了法术,几乎是下一刻, 裴如昼便出现在了自己曾经最常呆的那一片冥河河岸。  暗色的冥河河水不断拍打着怪石嶙峋的水岸,刚到这里,裴如昼就嗅到了熟悉的水汽。  然而同时, 他的神识却无法寻找到那熟悉的身影。  ……戚白里真的不在这里吗?  此时裴如昼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方才来到这里的时候, 心中是期待且有些雀跃的。而现在发现戚白里不在这里,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之后, 他的心中却产生了无法遮掩, 无法被忽略的失落之情。  若是戚白里不在这里的话,他又会在哪里呢?  裴如昼忽然有一些无措。他就这么站在冥河边,静静地看着奔涌而去的河水,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一抹黑雾没有名字, 他不是人,也不是神。  他只是天下浊气所化。  ……如果说现在他又回归于混沌浊气, 甚至于消失的无影无踪呢?  恐惧伴随着冥河之中湿漉漉的冷意, 将裴如昼缠绕包裹在了这里。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消失呢?  那黑雾是那么无法无天, 肆意张扬。裴如昼真的没有办法想象他消失不见的样子。  -------------------------------------  此时裴如昼正望着冥河河水发呆。  而他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幽河仙子, 也终于从九重天上找到了这里。  “神尊大人,您为什么这么着急离开九重天?可是有要事要做?”幽河仙子虽然算是一个经常往来于九重天和幽冥界的神仙,但是这么快过来,依旧是费了她好大一番功夫。  她说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向裴如昼行了个礼,然后赶紧补充道:“是天帝陛下要我来问的……”  裴如昼方才从九重天上走的时候有些着急,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天帝一声。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因而裴如昼还以为天帝忙着准备大典的事情,没有注意到自己。谁能想到,对方竟然叫了人下来找他。  “没有什么,”裴如昼终于将视线从冥河中收了回来,他朝幽河仙子点头说,“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个故人,想要回来找找他而已。”  什么……故人?  幽河仙子算是仙界里面与裴如昼比较熟悉的仙人了,而在她的印象之中,裴如昼并不喜欢复杂的交际。且因为其辈分和地位极高,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  如今裴如昼突然说想起故人,想要来找他,在幽河仙子的耳中怎么听怎么奇怪。  她可真的是太好奇了。  可是尽管知道裴如昼的脾气好,也没有什么架子,但幽河仙子还是不敢随意问裴如昼这些非常私人的话题。  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便站在一边不再说话。  身为幽冥界之主的裴如昼的日常工作,便是以法力维护整个幽冥界的运转。  而如今虽然他只离开了这里几十年,理论上幽冥界暂时没有什么大事,但是一时间裴如昼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于是想了一会儿之后,有些心烦意乱的裴如昼便离开了这里。  他去了冥河旁边不远处自己很少去的幽冥界大殿,并在大殿中央的莲台上运转起了法诀。  裴如昼想要冷静一会,整理整理思路,再去想之后的事情。  而幽河仙子也就安安静静地陪在了大殿的角落。  裴如昼原本以为事情会这样过去,但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刚刚闭上眼睛,还没有来得及将法力运转开来,便听到不远处的大殿之外又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声音。  裴如昼皱皱眉,然后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神尊大人,需要我出去看一眼吗?”看到裴如昼突然睁开了眼睛,幽河仙子随之问道。  而听到她的话,裴如昼只摆了摆手。  他已经感觉出来来人是谁了……  戚云遥,赫连危琊,甚至于戚羿宿!他们怎么全都找到这里来了?  ——幽冥界是一个不太好来的地方,但是这并不代表着裴如昼不让其他神仙来这里。  就在裴如昼坐在这里打坐的时候,方才还在九重天上的那些老熟人竟然也来到了这里!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怎么一个个都不在九重天上参加天帝的继位大典,反而全部到自己的幽冥界来凑热闹了……  以幽河仙子的法力,她虽然感受不到外面的客人究竟是谁,但却也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外面人的灵力非常强大,应当是九重天上有名号的人物。  甚至于幽河仙子还感觉到……  来人似乎跪在了外面?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幽河仙子在裴如昼身边也待了很长时间,她还真的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场景。  永宵神尊一直以来都非常的平易近人,九重天上似乎从没有听说过有人得罪过他。  怎么如今一个两个的竟然全部都跪在了幽冥界的冥河边上呢?  于是见到裴如昼不说话,幽河仙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出声,稍稍提醒了他一下。  “神尊大人?”  “嗯……”裴如昼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裴如昼站了起来,不知道是在对幽河仙子说话还是自言自语:“都是凡间历劫时的故人。”  原来如此!  幽河仙子好歹也是看过《天谶》这本书的人,这本书虽然写的相对比较简略,只记录了天道落下的劫,以及司命的简单测算。但凡是看过这本书的人都知道,裴如昼在下界绝对是非常辛苦,且一直无私奉献的。  这些人恐怕是在凡界与裴如昼有过一些纠葛吧?  想想就能明白——发现自己得罪了神尊,是个人都要过来道个歉的。  幽河仙子想的不太深入,不过猜的方向倒是也没有错。  就在幽河仙子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裴如昼终于吩咐说:“你出去看一眼吧,什么也别多说,就只送客而已。”  “是,神尊大人!”听到裴如昼的命令之后,幽河仙子赶紧应了下来。  她虽然也不太清楚凡间那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在幽河仙子看来,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曾经得罪过永宵神尊的人,的确不能再出现在幽冥界了。  甚至于一直非常崇拜裴如昼的幽河仙子,眼下还有一些生气。 第79章 “永宵神尊当然不会原谅我……但是他为什么……”少年盯着不远处的门喃喃自语道,“可是阿昼,你为什么要装作忘记了我呢?”  对于戚云遥来说,这无疑是最令他感到恐慌的结局。  他宁愿裴如昼永远记着自己,永远恨自己。  甚至于他甘心让裴如昼杀了自己。  戚云遥唯一不能接受的是……裴如昼说忘了自己。甚至于裴如昼并没有忘了他,只是这样敷衍自己罢了。  这是不是证明,自己对裴如昼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只是人生中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而已?  而现在说错了话的幽河仙子满心还是只有“完蛋”这两个大字。  她不敢直视眼前少年的双眼,幽河仙子终于还是向一边看去。  这个时候幽河仙子的视线正好与双目通红的赫连危琊相撞。  赫连危琊虽然没有说话,但显然他心里的想法和戚云遥是一模一样的。  裴如昼可以恨他,可以杀了他,但是不能忘了他。  幽河仙子在九重天上待了一辈子,她没有去凡间历劫过,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复杂的事情,总而言之是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  ……幽河仙子没有办法理解这样的情感。  但无论怎么说自觉自己做错了事情的幽河仙子,还是非常想要挽救一下的。  于是看到赫连危琊的神情之后,幽河仙子实在忍不住轻声补充了一句:“你们也不要多想,其实神尊大人自己都不再介意了……你们想想,神尊大人已经活了上千年甚至于数千年,而凡间这一趟历劫,也不过是几十年的时间而已。对了,他好像只活了二十年?”  幽河仙子快速说着,她没有注意到,随着自己说话声传来,周围那三个人的目光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并且眼神中满是悲切与恐惧。  幽河仙子只是想要赶紧将自己的话说完:“……所以说啊,无论那些时间里面发生了什么,对于神尊大人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而已。他虽然没有忘记,但是那和全部忘记相比也没有什么区别,总归是不会在意的。”  弹指一挥间。  全部忘记。  不会在意。  幽河仙子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就像是一根根的刺,就这样无情的扎在了眼前人的心中。  而此时此刻在大殿之中的裴如昼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幽河仙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裴如昼之前一直觉得幽河仙子是一个非常靠谱的人来着。  没有想到她今天竟然一口气犯了这么多的错?  算了算了,也怪自己没有直接去面对这件事,反而将问题推到了幽河仙子的身上……  裴如昼认命般叹了一口气,终于决定离开大殿向外走去。  而正是这个时候。  戚云遥不顾外面结界的阻拦,如同疯了一般的向着大殿而去。  裴如昼当初在这里设的结界,本来就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并没有施加太大的法力。  因此就在裴如昼推门而出的那一刻,戚云遥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如昼……”少年的嗓子里挤出了如此干涩的一声。  他浑身是血,眼睛里满是疯狂,裴如昼甚至觉得眼前的少年马上就要彻彻底底的走火入魔了。  “你……”  然而裴如昼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  就在这一刻,突然有黑雾将大殿紧紧包裹。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裴如昼忽然听到自己的耳边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轻笑。第69章 再遇故人  黑雾伴随着刺骨的寒意将人紧紧包裹其中, 但神奇的是,裴如昼却不觉得冷,只觉得无比熟悉。  而和裴如昼不一样的是, 在黑雾的另外一边,跪在地上的人可一点也不好受。  刹那之间,他们的眼前便一片漆黑。  一开始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寒意。但是等到那寒意不断地累积,达到一定限度的时候,刺骨的寒意就变成了单纯的疼痛。  他们的身上, 就像是有千针在扎一样。  尤其是额头上已经有了伤口的戚云遥。  本来就已经走火入魔,陷入疯狂状态的他, 原对外界的感觉应当无比迟钝才对。然而这一下下去, 就连戚云遥都感受到了痛意。  “啊——”  毫无防备的戚云遥,就这样直接倒在了地上。  幽冥界的地本就粗糙至极,在摔倒的那一刻, 戚云遥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支撑住自己不倒下。然而哪怕这样,戚云遥不但没成功,且手还被粗糙的黑色巨石划破, 暗色的血刹那之间将石头的缝隙填满。  戚云遥还从来未感受过如此的痛意,他的神魂好像都被撕裂。  而戚云遥的样子,也将一边的幽河仙子吓了一跳。  她看到——等倒在地上的戚云遥抬起头的时候,少年额间本来的伤口竟然被撕裂的愈发大, 暗红色的血布满了他的面颊。  第一声尖叫过后,戚云遥的嗓子里只剩下了一点点难以抑制的呜咽。  戚云遥的样子, 完完全全的落入了其它几个人的眼中, 却唯独没有被裴如昼看到。  此时此刻, 裴如昼的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甚至于耳边也连一丁点的声音都没有了。  恍惚间,裴如昼就像是忽然来到了另外一个不同的空间。  “……”  裴如昼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速度似乎突然快了起来。  这种感觉真的很神奇。  与凡间那身为普通人的二十多年完全不同的是,身为神尊的裴如昼,天生感情要比凡人淡漠一点。更别说他已经活了好几千岁,见过了无数大事,  但是现在,裴如昼的心脏却像是一个凡人一样快速的跃动了起来。  这种感觉让裴如昼觉得有些陌生。  甚至于……害怕。  在那声轻笑消失的同时,裴如昼忍不住咬了咬唇,接着忽然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叫到:“……戚白里?”  大概是因为不确定吧,裴如昼的声音格外小,小的或许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  可这一声下去,裴如昼却感觉到,有人轻轻地用冰冷的指尖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耳垂。  “嘶——”裴如昼的眼前依旧一片漆黑,因此这样冰冰凉凉的感觉便愈发明显。  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想要挡住那冰冷的感觉。然而还没有等到裴如昼将胳膊完全抬起来,下一刻……他的手腕便被人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裴如昼能够感觉到,那人明明没有用多大的劲,但他的手却动弹不得。  这样的感觉,将裴如昼吓了一跳。  他本能地恐惧这种被人牢牢掌控的感觉,甚至下意识想要用法力将那只手逼退。  不过还没有等裴如昼凝神,就听到自己的耳边又传来了一阵轻笑……这一次裴如昼终于感觉到了,有一个人正站在自己的身后,将自己困在原地。  站在他身后的人微微低下了头,甚至于裴如昼还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实在是太近了。  一瞬间,暧昧取代了恐惧。  而同是这个时候,裴如昼终于再一次将那个名字轻声唤了出来。  “……戚白里?”  大概是耳边太过安静,在这三个字脱口而出的同时,裴如昼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一刻,裴如昼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了黑雾中的这一片,但是和他不一样的是……在黑雾之外,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他的声音。  反应最大的人,莫过于已浑身是血的戚云遥。  “戚白里?”刚才跌倒的戚云遥,一边重复着这个名字,一边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不,不可能……”  除了戚云遥之外,就连一直没有说话,沉默的呆在这里的戚羿宿,这一刻脸上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戚白里……”  他不可能在这里!  ——此时黑雾外的所有人都这么想。  与不想再想起历劫时候的往事,回到九重天上就再也不曾认真关注这些事情的裴如昼不一样。另外几个人,还是稍稍将这些事了解过一番的。  尤其是戚云遥和戚羿宿……  身为输家的他们,对戚白里身份的好奇与怀疑半点都不少。  戚云遥曾经反复与负责历劫一事的仙人确认,九重天上并没有一个名叫“戚白里”的人。  他们不像裴如昼,无法在三界之中寻找戚白里的神魂。他们也并不想找到戚白里,而只是想要确认,对方不会再出现在九重天上。  可是如今……裴如昼竟然将“戚白里 ”这三个字叫了出来!  不只是他们,就连一边的幽河仙子,也忍不住咬住了牙。  “怎么回事……”她轻声念叨着。  幽河仙子不觉得是裴如昼认错了人,她无比信任身为神尊的裴如昼。因而听到“戚白里”这三个字后,幽河仙子的脸色也忽然苍白了起来。  她倒不是因为害怕戚白里,毕竟幽河仙子没有像戚云遥和戚羿宿他们一样下界历劫,而戚白里也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幽河仙子害怕是因为……她很确定,九重天的仙谱上没有一个叫做“戚白里”的人。  一个并非九重天上仙人,却也在凡间历过一遭劫的戚白里,在她看来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危险人物。  就在戚云遥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可能”这三个字的同时,那团将几人阻隔在两边的黑色雾气终于缓缓地消散,最后只剩下一缕细细的黑色烟雾,自脚腕向上,如同藤蔓般将裴如昼缠绕其中。 第81章 而不远处本来就很是疯狂的戚云遥,他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更是猛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暗红色血迹,接着就朝戚白里咬牙切齿的说:“不过是浊气化的东西,怎么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语毕,就再一次提剑朝着戚白里而来。  而这一回听到他说的话之后,方才还带着微笑的戚白里,忽然抬头狠狠向戚云遥看了过去。  “哦,不过是?”就在戚白里话音落下的这一瞬间,黑雾突然凝结成细细的锁链,把他对面的戚云遥牢牢的缠绕其中。  这完全不同于刚才缠绕着裴如昼的青烟,在那黑雾凝成的锁链碰到戚云遥身体的那一刻,它就开始不断收紧。  也不过是三两息时间,戚云遥就觉得无法呼吸。凡是那锁链碰到的地方,皮肤就像被烫着了一样的刺痛。  戚云遥瞬间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他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才从那锁链之中脱离了出来。  然而就在众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却见一直没有说话的戚羿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并不是不想看到眼前这一幕,也并不是要躲避。  与此相反的是——和戚白里有着更深仇怨的戚羿宿,打算直接在这个时候杀了戚白里。  没错,杀了戚白里。  戚羿宿的修为当然不如裴如昼和戚白里他们两个,然而戚羿宿却常居于九重天之上,他对九重天上的事情,以及各类灵宝比裴如昼还要了解。  据戚羿宿所知,当初浊气差一点毁了九重天,毁了整个三界。因此在那件事情平息之后,九重天便集合所有仙人之力,制造出了一个法宝。  那个东西只有一个用处——涤荡还有净化浊气。  法宝刚才锻造出来没有太长时间,更没有人用过,甚至于就连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不太多。  更没有人清楚,那个东西到底有没有用。  但是戚羿宿想要赌一把。  要是赌赢了,他就能杀了戚白里。如果输了,那也不会比现在差太多。  -------------------------------------  刚才戚羿宿没有说话,他一直在屏息凝神,尝试唤醒那个刚才锻造出来不久的灵器。  就是这一刻!  就在戚云遥一步一步向后退的时候,一直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动作的戚羿宿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将裴如昼都吓了一跳。  与此同时,裴如昼看到就在戚羿宿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把冰蓝色的长剑。  “这是什么东西……”裴如昼能够感觉的到,那一把冰蓝色的长剑上有着无比浓郁的灵气。按理来说,这样的东西自己应当认识才对,可是遍寻自己的记忆,却一点都没有找到与此相关的消息。  难道说这个东西是自己去人间历劫的时候才有的?  裴如昼立刻想到了这个答案。  然而现在并不是深思这个问题的时候。  和目光之中透露着疯狂之色的戚云遥完全不同,此时此刻戚羿宿的目光与神情无比冷静,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直直的盯着戚白里。  在同一时间,戚羿宿面前的那一个冰蓝色的宝剑上面的光芒却越来越盛。  伴随着光芒的变化,幽冥界里面四处都是的浊气,竟然也随之变淡了一点。  裴如昼感觉到,戚白里原本轻轻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指,也随之缓缓颤抖了两下。  这把剑的用处就是净化浊气。  而戚白里就是这是三界浊气所化,不仅如此,他当年还将弥漫于九重天的浊气,全部融入自己的神魂之中。  虽然此时裴如昼还并不清楚,这冰蓝色的宝剑究竟是为何而做。但他知道,这东西或许就是戚白里的克星。  裴如昼虽然对九重天上的事情没有多大的兴趣,之前也曾被人诟病过是一个甩手掌柜,没有什么责任感。但后来却从来没有人这样说了。  他曾经守护整个九重天,绝对无愧于自己身上天生神族的名号。  时至今日,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人会怀疑神尊大人是否会放弃九重天了。  而裴如昼他自己,在此之前也以为自己是一个能将九重天始终放在首位的人。  然而如今,面对眼前这个场景的时候,裴如昼竟然情不自禁地去想——万一戚羿宿手上的这把冰蓝色长剑真的有用,万一戚白里真的死了,那要怎么办?  凡间少年戚白里,还有当年幽冥界冥河畔上的黑雾,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裴如昼记忆的一部分。  裴如昼已经习惯了对方永远那么放肆妄为,他以为眼前的戚白里永远不会输。  直到这一刻。  感觉到戚白里手指在微微颤抖的时候,裴如昼的心也随之抽通了一下,并且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住手!”不禁大脑思考,裴如昼情不自禁的把这两个字大声的喊了出来。  他没有意识到,此时自己是多么的惊慌。  然而戚羿宿当然不会因为裴如昼的这句话停下来。  戚羿宿知道,裴如昼不想再与自己有任何的联系。  甚至于裴如昼想要装作不认识自己。  裴如昼不再在意自己,甚至愿意忘了自己,对于戚羿宿来说,简直是一个比他恨自己还要可怕的答案。  所以现在戚羿宿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杀了戚白里,若是裴如昼会因为这件事记住自己,甚至恨自己……或许也是他想要的。  戚羿宿的目光落到了眼前的冰蓝色长剑上。  他的目光无比的坚定。  而同在这一时刻,裴如昼听到戚白里在自己的耳边轻声问道:“如昼,你想要忘了他们。那若是我今日真的魂飞魄散于此,那你还愿意记得我吗?”  和刚才那带着一点轻笑,有些不着调的语气相比。此刻戚白里说话的时候,虽然也和刚才一样面带微笑,但是裴如昼却觉得对方的语气有几分黯然。  他好像真的怕自己忘了他。  ……  其实刚才的那一件事情只发生在短短一瞬之间而已。  “别胡说八道!”说完这句话之后,裴如昼终于挣脱了戚白里,他掐出法诀,想要挡住那把长剑。  然而叫裴如昼感到意外的是——这把长剑好像的的确确只有净化浊气这一个功能,并且能够融入周围的环境之中。  裴如昼方才使出的法诀,竟然对那把长剑没有任何影响。他只看到那一把冰蓝色的长剑依旧静静的悬在空中,并且不断净化着周围的浊气。  这个时候戚白里竟然又说话了。  只听他轻声笑了一下,然后如释重负般的说:“算了如昼,你还是忘记我的好。”  听戚白里的语气,他好像是真的认真将这件事想了一遍。  而这一下,只叫裴如昼觉得心脏重重一颤。  裴如昼是一个活了数千年的神尊,最重要的是裴如昼课是守在幽冥界冥河之畔的神尊,他见过的生离死别早已经有不知多少场了。  裴如昼原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看淡了这些。  然而听到戚白里的话之后,一种隐隐约约惊慌无措的感觉还是立刻就朝他袭了上来。  就在这个时候,戚羿宿好像也看到了戚白里眼神之中复杂的情绪。他猛地一下提起了原本悬在空中的冰蓝色长剑,接着快速向前方刺去。  ——按照之前戚羿宿了解到的,此时浊气已经被压了下来。戚白里应当站在原地,不能动弹才对。  裴如昼虽然不清楚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作为一个天生神族,还算是了解九重天的他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裴如昼当下不经思考的就想要替戚白里挡住这一剑。  然而还没有等到他动,就感觉到原本站在自己身后的戚白里突然一下将自己向后拉了过去。  紧接着戚白里便直面那把冰蓝色的宝剑。  这一瞬间裴如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心情。  但裴如昼或许明白了一点——自己比想象中的更在乎戚白里。  他瞪大了眼睛朝着戚白里看去。  而那一把冰蓝色的长剑,也就在这个时候毫不留情的朝着戚白里所在的位置刺来。  “ 戚白里!”  裴如昼大声喊着对方的名字。  他以为戚白里这一次是真的躲不过去了,虽然裴如昼潜意识里相信戚白里绝对不会死……毕竟他可是连自己都只能勉强封印的人。  然而裴如昼也并不想看到戚白里在自己的眼前受伤。  但是下一刻,事情好像他想象的不一样。  裴如昼看到,戚白里并没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更没有一点惊慌的意思。  与此相反的是……戚白里慢慢地伸出手去。  他的指尖就这么轻轻的触向了那冰蓝色的长剑。  紧接着,另外一边握着这把长剑的戚羿宿猛地一下瞪大了眼睛。  “这……”他向后退了一步,忍不住喃喃自语,“这不可能!”  只见那把冰蓝色的长剑,竟然在碰到戚白里指尖的一刻慢慢的融化了!第71章 去人间吧  能够看得出来, 那把冰蓝色的长剑是玄冰所化。而据裴如昼所知道的,玄冰也并不是普通的水凝结而成,它的内部应该是这是三界之中至精至纯的灵气。  ——也就是说那东西与戚白里正好相克。  “怎么回事?”看到眼前的场景之后, 裴如昼忍不住轻轻的念叨了一声。  按照他以往所学所知, 当浊气与灵气碰撞的时候——尤其是这样无比精纯的浊气与灵气的碰撞之时,应当是非常危险的。  这样产生的灵力波动, 至少会波及到整个幽冥界才对。  总而言之, 它绝对不会像自己此时看到的这一幕一样平静。  ……裴如昼看到,戚羿宿就这样用灵力催动着剑向戚白里而来。  戚白里本人非但没有一点闪躲的意思,反而竟然用指尖轻轻地碰向了那把长剑的剑刃。  而那一把冰蓝色的灵气所化的长剑, 在碰到戚白里的指尖的那一刻, 竟然缓缓的融化了。 第83章 戚白里当然想要将这件事情仔仔细细的讲给裴如昼听,不过如今面对着九重天上的一些异常烦人的面孔,戚白里却不愿意将这些话全部都说出来。  于是他只简简单单的提了几句,但尽管这样,周围人还是顺着戚白里刚才的这一番话,将整个故事脑补了一个七七八八。  不同于戚白里需要自己去摸索天道的想法,九重天上这么多的神仙,莫不都是好好研究过这一道的人。所以他们不过多时便得出了结论——戚白里已经历劫成功,被天道承认。  这一瞬间戚羿宿和戚云遥,他们的脸色全部变得无比苍白。  他们好像终于在这个时间清清楚楚的意识到,自己这一次算是输了个彻彻底底。  而裴如昼听到这一切之后,也忍不住发了一下呆。  裴如昼当然没有忘记自己下凡历劫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但是那一段记忆对于他并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裴如昼一直避免自己去想这件事。  在戚白里说这件事情之前,他真的没有想到原来这历劫的背后竟然有这样一个缘由。  戚白里当初救了裴如昼,其实也是救了九重天还有整个三界。  这只是一个无心之举,到最后竟然也是救了他自己。  “就是因此,你这专为浊气所锻造的剑,或许就对我无用了。”说完刚才那句话之后,戚白里笑了一下,很是轻蔑的对戚羿宿说。  而那九重天上方才到这里的神仙,也终于在戚白里说完这句话之后意识到了——他们辛辛苦苦锻造出来的那把长剑,好像是已经被戚白里给毁掉了?  不过看眼前人的样子,还有他身上的气息……这把剑好像也不再用得上了。  天帝毕竟是个年轻人,他一向非常敬重裴如昼,思维更不像九重天上其他的老神仙那么的迂腐。  天帝清楚当年九重天能够熬过这一劫,是因为裴如昼也是因为戚白里。  换句话说,戚白里或许对九重天有恩。  更别说此时戚白里已经历过一劫,彻彻底底的为天道所承认。  他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恩将仇报,与戚白里为敌。  ……更别说当初三界之内,只有裴如昼一个人能够对付得了戚白里。而现在看这情况,裴如昼当然不会对戚白里出手。  于是天帝想了一下,终于缓缓地从莲座上走来,站在了裴如昼还有戚白里的眼前。  他没有说话,而是先朝着裴如昼行了一个礼,接着非常认真的朝着戚白里问:“既然天道已经定,那不知您未来可愿继续留在九重天?”  就站在戚白里对面的戚羿宿没有想到,天帝会突然这么问,听到这句话,他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戚白里是浊气所化,天帝怎么可以对他如此尊敬?而且还让他留在九重天上!  这简直就是疯了……  而同样听到天帝的话之后,站在他背后的九重天诸位神仙面上表情也不太一样。  一些年岁较长的人当然是皱眉,发出了不满的声音。但那些刚才从下界升上来的仙人,看上去却很是期待。  ——毕竟有不少的人也刚才听到戚白里在凡间的事情。  “那倒不必。”寻常人听到天帝的邀请,自然是诚惶诚恐的,但戚白里看上去却一点太大的反应都没有。他轻轻的摇了摇头,便直接拒绝掉了对方。  而看到他的动作,天帝本人也一点也不觉得戚白里无礼。  他甚至还问:“那您可是想要继续留在幽冥界?”  听到天帝的话,裴如昼不由得抿了抿唇也想开口。  虽然此时幽冥界里面有代管的神仙,但裴如昼毕竟已经在这里住了数千年,他是的的确确不太能够适应九重天上的生活的。  如今天帝一直忙着继位的事情,还没有问自己未来是否要继续呆在九重天上。但是裴如昼早就已经决定,自己过一段时间就要告诉天帝,他要回幽冥界那里去。  所以听到天帝现在的话之后,裴如昼就也忍不住想要开口,把戚白里留在这里。  ——想也不用想,戚白里一定对九重天更没有兴趣。  但是没有想到,裴如昼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见到戚白里摇头拒绝掉了天帝的邀请。  “怎么?”显然天帝也吃了一惊,他微微皱了一下眉,然后对戚白里问,“您是想去九重天?”  天帝到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的。  反正九重天上的神仙很多,也不多戚白里这一个。  然而这一次戚白里还是摇头了,他也不想去九重天。  接着众人看到戚白里忽然将目光落到了裴如昼的身上,然后他笑着走到了裴如昼的身边,并轻轻地隔着衣袖拉住了裴如昼的手腕。  戚白里的动作虽然不大,但要知道站在自己的眼前的人,可全部都是九重天上的神仙。那些神仙的眼力可真的是一个比一个好。  所有人都看到了戚白里手底下的动作……  也正是这个时候,他们终于后知后觉的注意到了裴如昼。  刚才众人都吃惊于戚白里说的话,并没有时间去观察他身边的人。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仔细看到,站在裴如昼身边的人,长相竟然是无比的惊艳。  他的五官异常明艳,只看一眼就能将阴气沉沉的幽冥界点亮。  而身上那一件并不繁复的华服,则……有一点点的眼熟。  等一下!  这件衣服……如果他们没有记错的话,好像是刚才永宵神尊穿的?  这一下,注意到这一点的人全部愣在了原地。  大概是因为裴如昼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总是戴着面具吧。  许多人对裴如昼的印象,就停留在了他那张狰狞无比的面具之上,而之前参加宴会的时候,裴如昼换了一个面具,还让很多人感到不适应来着。  换了一个面具就如此,更别说裴如昼现在并没有戴上面具了。  裴如昼这张脸,和他们印象之中的神尊大人真的是完全不一样!  等下……眼前的人就是永宵神尊?。  所以说,戚白里拉着永宵神尊的手?  哪怕是九重天上见过了大世面的神仙们,此时脑子都已经混乱成了一团。  谁能告诉他们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裴如昼和戚白里到底又是什么关系?  不说是他们了,就连天帝本人都已经非常混乱。  在他心中裴如昼是值得尊敬的长辈。  而现在戚白里拉着裴如昼的手,自己似乎是应该谴责一下的。  但是又好像不用……  天帝毕竟年轻,此时竟然已经将“犹豫”和“纠结”两个词语写在了脸上。  “您……”他忍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面憋出来了这一个字。  然而在这个时候,戚白里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裴如昼的手腕拉的更紧。  这次没有人能够装作没看到。  幽河仙子看到这一幕之后,终于忍不住狠狠的皱了一下眉,然后大声的轻咳了一下:“咳咳,神尊大人……”她觉得自己是管不了戚白里,只能提醒一下裴如昼。  而说实话,裴如昼也被戚白里这胆大妄为的动作震到了这里。  “放开我……”裴如昼忍不住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面挤出来这几个字。  但戚白里却没有一点点反应。  稍微过了一会儿之后,裴如昼终于见到戚白里摇了摇头。  接着戚白里便当着整个九重天的面,说出了一句更加令人害怕的话来。  听到这里,哪怕是天帝都控制不住表情,猛地一下瞪大了眼睛。  戚白里说:“我想要将神尊大人带到人间去。反正我记得神尊大人也对九重天和幽冥界没有太大的兴趣。那便不如与我一道,去人间一趟。”第72章 截然相反  戚白里在说什么!  别说九重天上众仙和天帝了, 裴如昼本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都不可置信的向戚白里看了过去。  方才戚白里的那句话,听上去有几分狂妄的意思。而其中的内容,更是过分的不能再过分。  然而人间那几十年, 却给了他一种文雅之气。如今哪怕戚白里当着九重天众仙之面, 说出了这句狂妄之语, 但被他身上那种气质所迷惑,还真的有人忘记了愤怒, 反而是第一时间将好奇的目光投向裴如昼, 想要看看神尊大人到底会不会点头。  ……裴如昼当然不会点头了!  他虽然并不太在意, 也不喜欢九重天上的各种繁文缛节,但要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点头, 那也未免太过儿戏了吧?  虽然听了戚白里的话之后,裴如昼也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去人间看一眼……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  裴如昼缓缓地闭了一下眼睛, 想要将这乱七八糟的想法扔掉。然而就在裴如昼刚刚开口,想要说出拒绝的话的那一刻, 他突然听到,戚白里的声音出现在了自己的耳畔。  此时戚白里并没有开口,他是在用法术传音到裴如昼的耳边。  裴如昼听到戚白里轻声说:“如昼,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过昼兰关了。天上一天凡间一年, 这么多年过去,凡世的一切, 你真的不想再看一眼吗?”  比如说,仅剩的几个尚在凡间的故人。  戚白里为天地浊气所化, 说起话来天生带着几分蛊惑人心的力量。  听到戚白里的话之后, 裴如昼稍微愣了一下, 并且真的顺着对方的话,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他从前当然也有想过这个问题,甚至还曾追溯过凡世故人的神魂。  此时的人界,距离裴如昼重新回到天界,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的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长公主已经再次投胎转世,经过戚白里这么一说,裴如昼才突然想起,他在凡间的弟弟裴郁风似乎还健在。  “你走之后我也曾去过一次昼兰关……那里的确好看。若是能再有机会策马奔驰于昼兰关内草原之上,想必一定很美。”戚白里还在继续说。  戚白里的声音非常轻缓,语调也很平和,然而越是这样的声音,越是有一种魔力。  裴如昼必须得承认,他听到戚白里说的话之后,真的心动了。  然而无论再怎么心动,裴如昼还是不会点头。他是幽冥界的永宵神尊,他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应下戚白里的话。 第85章 他的确有好好的照顾昼兰关,并在此倾注心血。  看到裴如昼对这个地方格外有兴趣,戚白里停顿了一下,竟然真的介绍起了自己当年是如何研究,并在这里种下大片胡杨的。  同是向前走的时候,裴如昼看到街道上的胡人似乎比自己当初在这里的时候还要多。但是和当年有些不一样的是,这些胡人说的,多大都是他所熟悉的中原官话。  当初与大易势不两立的西域各国,如今已经与这地方融合在了一起。  裴如昼二人还没有走进昼兰关的中心,靠城墙的这里空地多一些,其中几棵树似乎是从别的地方移来的,要比道路两边的其他树高大许多。  此时有暖黄色的阳光穿过树叶,被切割成一片一片的落在了地上,好像是金箔一般。  方才戚白里已经介绍过了这棵树,而现在他看了一眼碧绿的树冠,接着又突然低头朝着裴如昼说:“如昼,现在是春季,还没有到昼兰关最美的时节。”  戚白里比裴如昼高一些,此时他正低着头用无比深情的目光注视着裴如昼。  大概是这目光中所含的情绪太过浓烈,裴如昼竟忍不住想要转移视线,但却又在对方的注视下无法动弹。  裴如昼听到戚白里问:“要是可以的话,如昼能否与我一起留在昼兰关。留到……秋天,看这座城变为一片赤黄?”此时他的语气里,竟然有几分小心翼翼与紧张的意味。  九月的昼兰关,高耸的城墙挡住城外的滚滚黄沙,远处是蔓延无边际的海市,而城内则是一片天子明黄。  一如阳光般灿烂。  这是上一世身为凡人的戚白里,以凡人之躯,为裴如昼留下的最后一份礼物。  如今,他终于送出了这份礼物。第74章 凡心凡念  四季轮转从春到秋, 对于神仙来说再短暂不过——这与一个瞬间,几乎没有任何的差别。  但令裴如昼感到意外的是, 他听到“秋季”二字的那一刻,恍惚竟然以为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日子,毕竟戚白里的语气是那样的认真。  对凡世来说,几十个春秋说长不长,说短也算不短。  昼兰关是一座沙漠中的商贸之城,几十年后,这里除了多了些树木外,好像与以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一切还是当年那样。  所以从回到昼兰关的那一刻开始, 裴如昼的潜意识,好像也回到了几十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凡人的时候。  但无论怎么以为, 此时的裴如昼依旧谨记着自己的身份——他是永宵神尊, 虽然暂时不需要回幽冥界做什么,但也不能在人间留这么长时间。  “我……”  这边,裴如昼拒绝的话刚刚到嘴边,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站在他旁边的戚白里便以无比深沉的目光注视着他,接着浅浅一笑。  “不只昼兰关, 还有凡界各处,如昼真的不想看看吗?”  ……好吧,裴如昼的确想看。  裴如昼不知道,这一刻自己已经将“想”这个字写在了脸上。  他只看到站在自己对面的戚白里笑了一下,接着突然伸出手, 在他的发顶轻轻抚了一下。接着对方忽然拉起他的手, 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转身就向着城内走去。  裴如昼纠结万分的答案还没有说出口,戚白里便不再留给他纠结的时间了。  不过是短短几刹那,两个人眼前的画面便彻底发生了变化。  昼兰关城墙旁边留了较为宽阔的街道,万一要是打仗的话,战车也好在这里做准备。而过了城墙边再往里走,街巷一下子就窄了起来,道路的两边全部都是商铺,裴如昼的耳边也变得无比喧闹。  如果说在刚才那个地方,裴如昼还有时间有精力去思考九重天或是幽冥界的话,那么走到这儿,他便是彻彻底底的到了人间。  ……算了算了,想到刚的那个问题,裴如昼在戚白里的深厚轻轻地咬了咬唇。  裴如昼从前虽然已经躲到了幽冥界去,不愿多管九重天的事情。但他百年前的表现,还是让众人知道,用宵神尊是一个极具责任感的人。  裴如昼在内心深处,或许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在意整个仙界。但是这一刻,在一切尘埃落定,历劫也已结束的时候,裴如昼终于决定暂且抛下身上的重担……他想要轻松一下,想要享受一下属于自己的人生。  在凡间呆呆,又有何不可呢?  想到这儿,裴如昼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同在这个时间,他听到戚白里忽然向自己问:“如昼,前面那个是什么?”  “什么?”  一边说话,裴如昼一边抬头向前看去。他看见,原来就在不远处,西域来的商贩正在摆摊,卖着一些大易不常见的吃食。  裴如昼笑了一下,他对戚白里说:“那是椰枣,西域的一种吃食,用蜜沁过的味道极佳。”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裴如昼觉得戚白里的眼神好像极其好奇。  于是他顿了一下,便轻轻地拉着对方的衣角向前走去。裴如昼说:“不如我们也去尝尝?当年我也只见过它几次,小的时候一直都很尝尝吃这东西来着,但是裴府里跟来的丫头小厮都拦着,说这对牙齿不好。如今我已经恢复了真身,正好能尝尝之前这不曾吃过的东西。”  裴如昼并不是嘴上随便说说,他是真的想到了儿时的点滴。  “好。”闻言,戚白里也点了点头,两个人一起向前走去。  裴如昼周围是喧闹的街市,他并没有注意到戚白里那与往常不同的眼神。  戚白里这一刻是的的确确对眼前的东西产生了兴趣,这要是放在往常的话,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天谶》上面的他,在成为皇帝之后,虽然也遍寻天下珍宝,但那却是出于一种无聊的情绪。  ——若是不遇到裴如昼的话,戚白里的内心将会无比空虚。他拥有权力气,归根结底却不知道权力除了挥霍外,究竟还可以用来做什么。  所以戚白里只能去寻找那些特殊的东西,以满足和证明自己拥有的权力。  但是现在不一样,因为裴如昼,戚白里真的爱上了昼兰关,甚至于爱上了这个世界。  他开始以好奇的、以人的目光看这个世界。  当年戚白里救了裴如昼,将他拖入了历劫与轮回之中。而裴如昼却是让戚白里得以开悟——正是因为生出了情感,戚白里才从浊气变成了如今的人。  是裴如昼让戚白里来到了这三千世界、滚滚红尘之中。  -------------------------------------  裴如昼和戚白里方才是直接从幽冥界过来的,他们身上所穿的衣服,与凡界服饰有很大区别。  昼兰关位于中原与西域的交界之处,各类文化也在这里交融发展。  按理来说,生活在这里的百姓早就已经习惯了看到各式各样的服饰。  但是裴如昼与戚白里的这一身的华服,仍旧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更别说这两人长相更是不俗。方才他们站在城墙边,附近还没有多少人,如今走进了城内,终于注意到了周围人的目光。  戚白里上一世的大多时间都生活在皇宫之中,后面又成为了皇帝,对于世俗了解并没有裴如昼那么深。  于是这一次,倒是裴如昼先发现了这一点。  他看到周围的商贾与路人,都在暗戳戳打量着自己与戚白里。见状,裴如昼下意识一惊。  他有些怕这些人认出自己就是从前的裴公子,但这样的担忧只出现了短短的一瞬。  因为就在下一刻,裴如昼便想了起来——昼兰关的裴大公子,已经死了几十年。如今昼兰关这里的人,早就不认识他的长相了。  尽管不像刚才那般紧张,但裴如昼还是快步走到了摊前,将那里的椰枣买了下来。接着他又轻轻地拽了拽戚白里的袖子,并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先到背街去吧。”  语毕,戚白里也终于明白了裴如昼的意思。  不同于棋盘网格状的凤城,昼兰关这座城池没有经过提前设计与规划,因此道路没有什么规律。有的时候在大街上一转身,背后便会出现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小巷。  普通人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很容易就会迷路。裴如昼刚才转身的时候,也有一些忐忑,他不知道人界几十年过去,这里和自己印象之中的是否还一样。  等看到熟悉浅黄色长街,以及两边的高墙之后,裴如昼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忍不住用手拍了拍胸口,接着转身对戚白里说:“我记得这里有一条小巷,可以直接到将军府的后门。刚才还有一些担心,会不会找错的地方,如今看来我记得应该没有错。”  明明只是记得路这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点,但是话从裴如昼的口中说出,戚白里却听到了浓浓的自豪感。  离开幽冥界与九重天,回到人界之后,裴如昼没用多长时间,就找回了几十年前的状态。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裴如昼。  说完刚才的话,刚将手中的油纸袋拿起来,裴如昼忽然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提醒到:“对了,我们身上这个衣服有些太过显眼。”  听到裴如昼的话,戚白里终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黑色的衣袖。  尽管这颜色低调的不能再低调,但是戚白里身上这件衣服,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一眼看上去便不是凡品。走在昼兰关的街巷里面,简直显眼的不像话。  他点了点头,接着只一刹那,戚白里身上的这件黑色的华服,就变成了一件同色的劲装。  裴如昼不由有些吃惊,他印象之中戚白里总是一副儒雅无比的打扮,裴如昼好像还从没见过对方穿这样的衣服。  但在吃惊的同时,裴如昼却也觉得,这样的衣服似乎才符合戚白里的气质。  “怎么,不好看吗?”见裴如昼看着自己不说话,戚白里笑了笑,接着又在他的眼前挥了挥手。  见状,裴如昼赶紧轻咳两声,将视线移。他说:“没事没事,我只是有一点新奇……原来你也会穿这样普通的衣服。”  裴如昼早已经恢复了记忆,当年在幽冥界冥河边的时候,他与戚白里说话就常是这样的语气。  戚白里这次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去,揉了揉裴如昼的头发。  说实话神尊大人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没有几个人敢摸他的头。感觉到戚白里的动作之后,裴如昼有些别扭地向旁边挪了一下,而戚白里则跟在后面轻笑了一声。  裴如昼不会想到,在人世间最后的那些年,戚白里只要一闭上眼睛,便会回想起裴如昼最后的片段……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梦魇。  而如今,当一个鲜活富有生命力的裴如昼站到他面前的时候,戚白里的内心,是无法抑制的激动与紧张……  他忍不住去触碰裴如昼,去证明此时此刻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而并非一场梦。  而最重要的是,戚白里与裴如昼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但是在大多数时间里,他却只是冥河边浊气化成的黑雾而已。  戚白里恨透了无法触碰裴如昼的感觉。  ……  就在这个时候,裴如昼也换了一身普通的青衫,这布料再寻常不过,甚至稍有一些廉价。然而穿在裴如昼的身上,却又多了几分出尘之态。  换完衣服后,裴如昼转身看了一眼戚白里,接着将手里的油纸袋缓缓拿了上来。  “尝尝,”裴如昼冲戚白里笑了一下,接着忽然将视线落到了小巷的尽头,他压低了声音,以一种戚白里也听不懂的语气说,“一会儿我们去前面看看。”  前面?  戚白里皱皱眉毛,他之前虽然也有来过昼兰关,但对于这里的大街小巷究竟通往何方,却没有什么了解。  不过关于这小巷的前面究竟是什么,戚白里也仅仅只疑惑了一刻而已。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裴如昼方才的话。  他说:我记得这里有一条小巷可以直接到将军府的后门。  所以,裴如昼想要带他回家去。 第87章 但裴郁风和那些人不一样。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听到世间的传言之后,他便坚信戚白里是对的。  自己的哥哥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可能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呢?  戚白里也不知道的是,在当年的这些传闻传到昼兰关之后,裴郁风其实也有找过那些西域的术师,他也想找一些戚白里没有用过的方法去找自己的哥哥。  甚至于直到近些年,裴郁风都没有放弃。  几十年前,裴如昼刚刚收复西域的时候,他简直就是大易所有百姓心中的天神,他们敬佩裴如昼,崇拜裴如昼,将他视为无所不能的存在。  然而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几十年前的故人也陆续离开这个世界,如今这世界里最最崇拜的裴如昼的人,应该就是裴郁风了吧。  裴郁风没有忘记当年的传言。  在这一刻,看到一如往昔年轻的哥哥的时候,裴郁风先是颇为冷静的说出了那句话,接着突然热泪盈眶。  他两只手紧紧地握住裴如昼的手,然后笑了一下说:“我就知道我的哥哥并非凡人。”  裴郁风并没有追问裴如昼究竟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昼兰关。  尽管已经是满头华发,但在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儿时。  他想要对全世界炫耀自己的哥哥。  裴如昼也终于朝着裴郁风笑了一下说:“无论是不是凡人,我都是郁风的哥哥。”  此时从外表看,裴如昼与裴郁风的年龄实在相差太大。“哥哥”这个词语他们两个用起来似乎有一些滑稽,可是旁边的戚白里并没有笑。  听了裴如昼的话,裴郁风表现的无比开心。他握紧了裴如昼的手说:“哥哥如今还是这么年轻,但我已经老了……哎,我与哥哥不同,这辈子只寻了一个闲差,悠闲过了一世,也没什么大出息……当然而后也没有住进将军府里来过。”  裴郁风断断续续的给裴如昼说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就像他刚才说的一样,裴郁风的人生轨迹与他的哥哥完全不一样。  裴郁风成年之后大易已是盛世,他这一辈子没有经历过太大风浪,或许与自己的哥哥还有父亲以及各种祖辈相比,他这一生实在是黯淡无光。但戚白里和裴如昼看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对方的语气并没有不甘,甚至他还是有些开心的。  因为裴郁风知道,甚至他年纪越长便越是清楚——裴如昼并不希望自己功成名就,更不希望自己和他一样。  裴如昼只希望自己能够安稳一生。  正说着,裴郁风便拉着裴如昼向院内走了过去。尽管裴郁风的年纪已经大了,但他依旧坚持经常来打扫屋子——甚至带着自己的儿孙一起。如今在这里遇到裴如昼,他真如一个孩提一般骄傲的带着裴如昼在家里逛了起来。  只是在推门向下一个庭院而去那一刻,裴郁风突然转身。他问裴如昼:“哥哥可以在这里再多待一些时日,不要着急离开么?”  闻言,裴如昼停顿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不久之前戚白里问自己的那句话。  秋日,胡杨……  他稍稍沉默一下,接着笑着对裴郁风说:“我会和戚白里留在这里,等到秋天再离开。”  这一次,裴如昼既是在答应裴郁风,也是在回应戚白里。第77章 年年岁岁  答应过的话, 裴如昼当然不会食言。这次裴如昼和戚白里哪里也没有去,两个人一直待在昼兰关,就这样度过了春季和夏季。  或许是年岁已经足够长了吧, 裴郁风对一些事情已经没有了好奇心, 或是他知道自己不必再追问。  他没有问裴如昼和戚白里究竟是什么人,更没有问他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当然也没有问裴如昼和戚白里是什么关系。  为求低调,裴郁风给裴如昼和戚白里在昼兰关外的城郊找了一套小院。他原本以为,两个人会嫌弃这样稍有些朴素和简单的房子,但没想到裴如昼和戚白里似乎都很开心。  在这个夏天, 裴如昼与戚白里就住在昼兰关的城郊, 有的时候他会跟着裴郁风一起回到家里扫扫院子, 有的时候他又会骑着马在关内的草原奔驰。  甚至裴如昼还曾带戚白里跟在商队的后面,向西域而行。  他们没有用过灵力, 就好像真的变成了凡人,日子过的无比简单。  盛夏时节, 昼兰关关内的草原水草异常丰沛。在一些离城比较远的地方, 那里的草已经高到了马腹处。  若是说城郊还有一些孩童少年会骑马来的话,那么到了草原的深处,便空无一人。  这一日, 裴如昼和戚白里便骑着马向此处而来。  等他们到这里的时候, 红日已经渐渐西沉,天边的云霞被映成了粉紫色的。而地上的草也随着风微微摇摆,看上去如同绿浪,温柔至极。  今天裴如昼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劲装, 一头长发在脑后梳成了高高的马尾。他的眉目之间满是英飒之气, 乍一眼看去无比明艳, 与当年刚才进宫时戚白里认识的那个裴如昼好像没有任何区别。  昼兰关的这段日子改变了裴如昼,回到儿时生活的地方,裴如昼似乎真的忘却了烦恼,重新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裴如昼骑着快马,向着草原的深处而去。  戚白里就这样缓步跟在他的背后,看着裴如昼的背影。此时正是日落时分,白日里有些燥热的空气也随着太阳的西沉慢慢冷了下来。  微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带来了新鲜的泥土与青草的气息。看着裴如昼几乎要消失在草原另一边的红色的背影,戚白里忍不住眯了眯眼笑了一下。  正当他打算骑马,向着裴如昼而去的时候,却见对方突然转身朝自己而来——裴如昼的手中,还拿着不知道从哪里采来的浆果。  随着吁的一声,骑着一匹灰白色良驹的裴如昼停在了戚白里的面前。  “我记得儿时,这果子在军营旁边长了许多,我经常采来吃,你要不要尝尝?”裴如昼骑着马靠近戚白里,然后将手里的东西递了出去。  他缓缓地打开手心,只见裴如昼的掌心静静地躺着几颗暗红色的浆果。裴如昼其实并不知道这果子叫什么名字,但是他记忆里面的儿时时光,却总是伴着这果子的酸甜味出现的。  裴如昼不知道,此时自己的眼眸,也被粉紫色的晚霞所映亮,并闪着温柔的光,在戚白里的眼中耀眼的胜过太阳。  看到裴如昼笑意盈盈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戚白里不由的愣了一下,接着他方才后知后觉地伸出手去,想要从裴如昼的手中将浆果接过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意外发生。  裴如昼与戚白里骑着的马,都是他们随手从昼兰关买来的。尽管也算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但是和裴如昼从前的雪蛰比起来,却是完全不够看的。  就在裴如昼靠近戚白里的时候,他骑的那匹马忽然在原地跃了两下。裴如昼好歹是从沙场上回来的将军,战马他都控制得了——但那是在他集中注意力的状况下。  此时此刻,裴如昼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自己手中的浆果之上。  两匹马撞了一下,接着那一匹灰白色的马在原地跃了几步,然后突然朝着另外一边奔去。  “当心!”和注意力正放在手上的浆果上的裴如昼不一样的是,戚白里一直看着裴如昼,因此他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裴如昼的马的异常。  在说出这两个字的同时,戚白里也伸出手去,稳稳的抓住了裴如昼的手腕,并将他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拉来。  也正是这一刹那,裴如昼所骑的那匹受惊的马便迅速向前奔去,而戚白里也借着这个劲,将裴如昼拉到了自己的身前。  不过短短一瞬间,裴如昼的视线便发生了变化,他感觉到自己背后有一片温暖……自己正靠在戚白里的胸膛前!  方才两匹马撞了一下,而刚才两人的动作幅度又有些大,不止裴如昼那一匹灰白色的马,就连戚白里骑的的这匹黑马,也受到了一定惊吓。只见这匹马打了一个响鼻,然后快速向着前方奔去。  明明都是神力通天的人物,但是这一刻,裴如昼和戚白里却又忘记了使用灵力。  裴如昼下意识地抓紧了戚白里的手腕,眼前的画面随着马的奔驰不断的向后流逝。夏日夜风也吹拂了过来,但那风却是温柔的。  裴如昼嗅到,除了青草味以外,还有着酸甜的浆果味出现在了自己的鼻尖。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刻伴随着晚风,自己的一头长发也轻轻的撩到了戚白里的面颊边。  这种感觉痒痒的,又有一些暧昧。  同样的味道也传到了戚白里的鼻尖,他忍不住将视线向下移,然后看到——裴如昼的耳垂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红。  好像是被晚霞染了色。  这一刻,戚白里的心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他没来由的紧张,然后握紧了手里的缰绳。  “如昼……”戚白里就忍不住在这一刻叫了一下裴如昼的名字。  他虽然握紧了缰绳,但并没有拉它让马停下速度。  所以此时此刻,裴如昼与戚白里的眼前还是不断流逝的风景,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原本戚白里的这一句话应该被风吹散才对,但却还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了裴如昼的耳边。  “嗯?”他忍不住微微回眸问道,“怎么了。”  这一刻,裴如昼与戚白里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戚白里看到——裴如昼的脸颊被晚霞的余晖映处了一点浅红,他的眼睛是那么的亮,一点碎发也随着风落在了脸颊。  两人在同一时间下意识放缓了呼吸的节奏,裴如昼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与戚白里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这样的距离,让他忍不住想起了当年……冥河边的那一次。  神族天生记忆力超群,而当年的那件事,更是狠狠地烙在了裴如昼的心底,更别说不久之前,自己在人界历劫的时候还方才“复习”过一遍。  裴如昼只是一直努力将那段记忆,那段他人生中前所未有的意外压在心底。  只是这一刻,当两人的目光相撞之时,原本被裴如昼好好压在心底想要忽视的记忆却一下子涌了上来。  呼吸,体温,一切的一切清晰的就像是昨天方才发生过。  裴如昼的眼神忽然慌乱了起来,他下意识咬了咬唇,想要转过身去。但没有想到,就像是猜到了他要做什么一样,不等裴如昼转身,坐在他背后的戚白里忽然又轻轻地叫了一遍的名字。  “如昼。”这一次戚白里的声音很小,小到裴如昼都差一点没有听见。  说话的那一刻,他微微低头,将唇贴在了裴如昼的耳边。  于是那句话,便变得同细丝一般,从裴如昼的耳朵里溜了进去,再在他的四肢百骸间缠绕。酥麻与痒意不断蔓延,一时间裴如昼竟然忘记了动弹。  “……嗯。”他只能下意识的发出了一点鼻音,权当是回应。  裴如昼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但脑子乱成一锅粥的他没有想到,戚白里忽然靠近过来。  ——这样的感觉,让他想起了早年被黑雾笼罩的时候那灭顶的压抑感。那个时候,戚白里刚才被自己封印在冥河,他经常会用浊气缠绕裴如昼,找裴如昼的不快。  那个时候,裴如昼总是会反击回来。  但是现在,戚白里明明没有用一点灵力,但是压抑感却并没有少半分。  他甚至屏住了呼吸。  只等下一刻,戚白里朝着裴如昼轻轻地笑了一下。  接着在风中,他就这么于裴如昼的脸颊边落下了一吻……  那感觉轻轻地,就像是一阵夜风吹拂了过来。裴如昼愣了一下,又是一阵风从背后吹来,戚白里的一缕长发被晚风托起,轻抚向裴如昼,遮住了他的视线。  在恍惚之中,裴如昼只看到,戚白里的耳根竟然也如被自己传染一般泛起了微红。  戚白里会不好意思?这还是他么?  在那风停下的时刻,黑色的骏马也转身望向了昼兰关的方向。  最后一抹余晖照亮了昼兰关,裴如昼看到——越过高高的城墙,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昼兰关的胡杨已经泛起了微黄。  秋天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