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屋(怪屋)》 第一章 大战末期,我在埃及认识了苏菲亚-里奥奈兹。她在当地领事馆某部门担任一个相当高的管理职位。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正式场会里,不久我便了解到她那令她登上那个职位的办事效率,尽管她还很年轻(当时她才二十二岁)。 除了外貌让人看来极为顺眼之外,她还拥有清晰的头脑和令我觉得非常愉快的一本正经的幽默感。她是一个令人觉得特别容易交谈的对象,我们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偶尔跳跳舞,过得非常愉快。 我所了解的就是这些;直到欧战结束,我奉命到东方去,我才了解到其他的──那就是我爱上了苏菲亚,我想娶她。 当我发现到这一点时,我们正在“牧羊人”餐厅吃晚饭。这个发现并未令我感到丝毫的惊异,倒比较象是认知到一个我长久以来熟悉的事实。我以崭新的眼光看着她──但是我所看到的是我长久以来即已熟知的。我喜欢我所看到的一切。她那一头从前额高傲地窜起的黑色卷发,那鲜明的蓝眼,那小巧、斗志高昂的方正下巴,那挺直的鼻梁。我喜欢她穿的那套剪裁得宜的特制套装,和那白色绉纱衬衫。她看起来带着清新的英国气息,让我这飘泊异乡,三年未回过家乡的人涌起强烈的亲切感。我想,没有人能比她更有英国味道──甚至我正在这样想时,突然怀疑她实际上是不是,或可不可能真的象她让人看起来那样具有英国味。现实生活中有没有象舞台上出现的那种十全十美? 我了解的就这么多,我们在一起谈过了彼此的喜好,讨论过各人的想法,谈到未来,谈到目前的朋友──苏菲亚从未提过她的家或是她的家人。她知道我的一切(她是个很细心的听者),然而我却对她一无所知。我想,她有一般的背景,但是她从未谈起。直到目前我还不了解她的背景。 苏菲亚问我在想什么。 我照实回答:“你。” “我明白。”她说。听来好象她真的明白。 “我们也许有几年见不到面了,”我说。“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回到英格兰。但是一旦我回来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来见你,要你嫁给我。” 她听了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她坐在那里,抽着烟,没看着我。 一时之间,我担心她可能没听懂。 “听着,”我说。“有一件事我绝不会做,那就是要你现在嫁给我。这是行不通的。第一,你可能拒绝我,而我就得伤心地离去,也许为了挽回我的虚荣心,去跟某个女妖精鬼混。如果你不拒绝我,那我们又能怎么样?结婚,然后马上尝到两地相思的滋味?订婚,然后苦苦相等一段长时期?我无法忍受你这样做。你可能碰到你中意的其他人,却受到婚约的束缚,觉得不得不对我‘忠贞’。我们是活在一个匆匆忙忙,一切求快的奇怪环境里。在我们周遭,婚姻、恋爱这种事情,说合就合,说分就分,快得令人眼花缘乱。宁可你回家去,自由自在的,看看战后的新世界,决定一下你想在这世界上得到什么。我们之间必须要是永久的,苏菲亚。我无法忍受任何其他的婚姻关系。” “我也是。”苏菲亚说。 “另一方面,”我说,“我想我有权利让你知道我——呃一-我的感受。” “不过不带任何过早的抒情色彩?”苏菲亚低声说。 “亲爱的──难道你不了解?我一直就试着不说我爱你……” 她止住了我的话。 “我真的了解,查理。而且我喜欢你做事的怪方式。你回来后可以来看我──要是你到时还想——” 轮到我打断她的话。 “这是不容置疑的。” “任何事情都总是有置疑的余地,查理。总是有一些不可预料的因素在。比如说,你对我了解就不多,不是吗?” “我甚至不知道你住在英格兰什么地方。” “我住在斯文里。” 我点点头。我知道她提起的那个闻名的伦敦郊外住宅区,夸称有三座供资本家使用的上好高尔夫球场。 她以沉思的声音轻柔地补上一句:“住在一幢歪歪扭扭的畸形小屋里……。” 我一定稍露惊色,因为她一副觉得好笑的样子,同时精心引述一句话解说:“‘而他们全都住在一幢歪歪扭扭的小屋’。我们就是这样。其实也并不真的是幢小屋子,不过倒真的是歪歪扭扭的——由木质骨架和山形墙砌成的!” “你家是个大家庭?几个兄弟姊妹?” “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一个妈妈,一个爸爸,一个伯伯,一个婶婶,一个祖父,一个姨婆,还有一个续弦祖母。” “天啊!”我有点承受不了地叫了起来。 她笑出声来。 “当然在平时正常的状态下,我们并不是全都住在一起。是战争和空袭造成的——不过我不知道——”她思考着皱起眉头——“也许就精神上来说,一家人一直都住在一起──在我祖父的庇护下。他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我祖父。他八十多岁了,身高大约四英尺十英寸,但是任何人跟他站着一比都会黯然失色。” “他似乎是个有趣的人物,”我说。 “他是有趣。他是来自斯麦那的希腊人。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她眨眨眼,补上一句说:“他非常有钱。” “经过了这场大战后还有人会有钱吗?” “我祖父会,”苏菲亚很有信心地说。“政府任何剥削富人的伎俩都奈何不了他。他自有办法应付,反过来再大捞一笔。” “我怀疑,”她加上一句说,“你是否会喜欢他。” “你呢?”我问道。 “胜过于喜欢世界上任何人。”苏菲亚说。 第二章 过了两年多我才回到英格兰。这段时光可不怎么好过。我写信给苏菲亚,也常收到她的回信。她的信,就象我写给她的信一样,并不是什么情书。是一些亲近朋友之间的信件──谈谈一些个人的想法和日常生活的感触。然而我知道就我这方面来说,而且我相信就苏菲亚那方面来说也是一样,我们彼此之间的感情增厚增强了。 我在九月份一个阴天里回到了英格兰。树叶在傍晚的余晖中金黄闪烁。风一阵阵地吹着。我从飞机场打了一封电报给苏菲亚。 “刚回来。今晚九时于‘马里欧’与你共进晚餐。查理。” 几个小时之后,我坐着阅读“泰晤士报”;浏览着出生、结婚和丧葬专栏,我的眼晴被“里奥奈兹”这个姓氏吸引住: 先夫亚瑞士黎德-里莫奈兹九月十九日恸于斯文里,“山形墙三连屋”自宅,享年八十五。未亡人布兰达-里奥奈兹稽首。 紧接着是另一则讣闻: 先严亚瑞士黎德-里奥奈兹不幸猝逝于斯文里山形墙三连屋自宅,不孝子率众孙子女泣血。花篮(圈)请送斯文里圣文尔德里教堂。 我发觉这两则讣闻有点奇特。看来似乎是报社一时失查,因而重复刊登。不过我心里面想的尽是苏菲亚。我匆匆打了第二封电报给她: “刚看到令先祖父去世消息。深感哀恸。告诉我何时能见你。查理。” 六点钟时,我在我父亲的屋子里收到了苏菲亚的电报: “九点会到‘马里欧’。苏菲亚。” 想到就要再见到苏菲亚,令我既紧张又兴奋。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漫长得叫人发疯。我提早了二十分钟在“马里欧”等着。苏菲亚只迟到了五分钟。 再度见到一个你很久没见过但却一直在你脑海里的人总是一件教人感到震惊的事。当苏菲亚终于走进餐厅的旋转门时,我的感觉就好象我们的会面并不是真的一样。她穿着黑色衣服,有点奇怪的是,这令我吃了一惊!大部分其他的女人也穿着黑色衣服,但是我想到的是那是确确实实的丧服——而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苏菲亚会是那种真的穿上丧服的人——即使是为了一个近亲。 我们喝着鸡尾酒──然后过去找张桌子坐下来。我们之间的交谈有点快速而热切──彼此询问着在开罗那段日子结识的一些朋友近况。这是一些造作的对话,不过倒让我们挨过了刚见面的尴尬。我对她祖父的去世表示哀悼之意,苏菲亚平静地说事情来得“非常突然”。然后我们再度叙起旧来。我开始不安地感到有什么不对劲──我的意思是,不同于起初因再度见面自然会产生的尴尬感。苏菲亚本身有什么不对劲,确确实实的不对劲。或许,她将告诉我她找到了一个她更喜欢的人?告诉我说她对我的感情“一切只是一项错误”? 我不由得认为并非如此──我不知道是什么不对劲。我们继续矫揉造作的谈话。 然后,相当突然地,在服务员把咖啡端上桌,鞠躬离去之后,一切都转人焦点。苏菲亚和我坐在这里,如同以前一样,在一家餐厅的一张小桌子上。几年的分离,就如同没发生过一样。 “苏菲亚,”我说。 而她很快地说,“查理!” 我解脱地松了一大口气。 “谢天谢地总算过去了,”我说。“我们之间是怎么啦?” “也许是我的错。都是我笨。” “可是现在已经没事了?” “是的,现在已经没事了。” 我们彼此对笑。 “亲爱的!”我说。“你会多快嫁给我?” 她的笑容消失。那不对劲的什么又回来了。 “我不知道,”她说。“查理,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能嫁给你。” “可是,苏菲亚!为什么不能?是因为你感到我陌生?你需要时间再重新适应我?有了别人?不——”我中断下来。“我是个傻瓜。没有这种事。” “是没有这种事。”她摇摇头。我等着。她以低沉的声音说: “是因为我祖父去世。” “你祖父去世?可是,为什么?这到底有什么不同?你不会是说——当然你不会是指──钱的问题?他没留下任何钱?可是,当然,我最亲爱的——” “不是钱的问题,”她轻轻地一笑。“我想你相当愿意娶我,即使我穷得只有身上穿的内衣。如同一句老话所说的。再说祖父一辈子从没亏过一毛钱。” “那么是为了什么?” “就只是因为他去世──你知道,查理,我想他不只是──去世。我想他可能是──被害……” 我睁大两眼直看着她。 “可是──这太凭空想象了。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我不是凭空想象。首先医生就怪怪的。他不肯签死亡证书。他们将进行验尸。显然他们怀疑有什么不对劲。” 我没有跟她辩驳。苏菲亚有的是头脑;任何她做成的结论都是可靠的。 相反的。我急切地说: “他们的怀疑可能是不正确的。不过这且不谈,假如他们是正确的,那又怎么影响到你我之间的事?” “在某些情况之下可能影响到。你在外交界服务。他们对外交工作人员的妻室特别注意。不──请不要说你正想要说出来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一定会那样说──而且我相信你是真心的──而且理论上来说,我相当有同感。可是我有尊严──很顽强的尊严。我要我们的婚姻是一件对每个人都好的事──我绝不要你为爱牺牲!再说,如同我所说的,也许会没事……” “你是说那个医生──可能判断错了?” “即使他错了,那也无关紧要——只要是正确的人杀害了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苏菲亚?” “这样说是很恶劣。不过,终究人还是得诚实的好。” 她抢在我前头继续说。 “不,查理,我不再多说了。或许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不过我决心今天晚上来见你──来看看你同时让你明白。在这件事情澄清之前,我们没有办法决定任何事。” “至少总得说出来给我听听吧。” 她摇摇头。 “我不想说。” “可是──苏菲亚──” “不,查理。我不想要你从我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我要你以局外人毫不偏颇的眼光来看我们。” “那么我该如何做?” 她看着我,她明亮的蓝眼闪现一丝怪异的光芒。 “你会从你父亲那里知道,”她说。 我在开罗时告诉过苏菲亚,我父亲是苏格兰警场的副主管。他仍旧在职。听她这么一说,我感到一股凉意压住心头。 “有那么严重?” “我想是如此。你看到一个男人独自坐在靠门那张桌子吗?──有点英俊壮实的退伍军人样子?” “嗯。” “今天晚上我上火车时在斯文里的月台上看到他。” “你的意思是他跟踪你到这里?” “是的。我想我们全都──该怎么说?──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他们多多少少暗示过我们不要离开屋子。但是我一心一意要见你。”她小巧方正的下巴挑衅地往前一突。“我从浴室窗口沿着水管爬下来。” “亲爱的!” “不过警方很有效率,而且,当然啦。有我打给你的那封电报。哦──管他的──我们在这里──在一起……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们得各自行动。” 她停顿一下,然后加上一句: “不幸的是──毫无疑问的──我们彼此相爱。” “毫无疑问,”我说。“可别说是不幸。你我历经世界大战,我们逃过了太多次突然身亡的劫难──我不明白为什么就因一个老人的突然去世而──对了,他多大岁数了?” “八十五。” “当然。泰晤士报上有写。要是你问我,我会说他是寿终正寝,任何正正经经的医生都该接受这个事实。” “要是你认识我祖父,”苏菲亚说,“你会惊讶他怎么可能去世!” 第三章 我一向对我父亲的警察工作有着某种程度的兴趣,但是我却毫无心理准备会对之产生直接的兴趣。 我还没见到我老爹。我回来时他出去了,而我在洗过澡、刮过胡子、换好衣服后又出去跟苏菲亚见面。然而,当我再回到家时,葛罗弗告诉我说他在书房里。 他坐在书桌前,望着一大堆文件皱眉头。我一进门他便从座椅上弹了起来。 “查理!可真是够长的一段日子了。” 我们这历经五年战火后的相见场面,一定会叫法国人看了大感失望。不过,实际上久别重逢的情感还是存在。我老爹和我彼此非常喜欢对方,而且我们彼此相当了解。 “我这里有一些威士忌,”他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抱歉你回来时我出去了。我忙得一塌糊涂。刚接到一个要命的案子。” 我躺在椅背上,点燃一根香烟。 “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我问道。 他的双眉迅速下垂。他快速地打量我一眼。他的声音礼貌而刚硬。 “你怎么会这样说的,查理?” “我说的没错?” “你怎么知道的?” “根据收到的消息。” 老爹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的消息,”我说,“来自内部。” “不要卖关子了,查理,快说出来。” “你可能不喜欢,”我说。“我在开罗认识苏菲亚-里奥奈兹。我爱上她。我打算娶她。我今天晚上跟她见过面。她跟我一起吃晚饭。” “跟你一起吃晚饭?在伦敦?我怀疑她是怎么办到的?她们一家人都被要求──噢,相当礼貌地要求,留在家里不要外出。” “不错。不过她从浴室窗口爬水管出来。” 老爹双唇扭曲了一会儿,最后绽露笑容。 “看来她,”他说,“是个蛮有机智的年轻女士。” “不过你的手下效率十足,”我说。“一个军人模样的家伙跟踪她到马里欧餐厅去。我想我会出现在他给你的报告中。五英尺十一英寸,褐色头发,棕色眼睛,穿着深蓝色细条纹西装,等等。” 老爹紧盯着我看。 “你跟她──认真的?”他问道。 “是的,”我说。“是认真的,爹。” 一阵沉默。 “你介意吗?”我问道。 “要是一个星期以前──我就不会介意。她的家境很好──她会分到财产──而且我了解你。你不会轻易昏了头。既然这样──” “怎么样,爹?” “也许没什么关系,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是正确的人干的。” 这是那天晚上我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我的兴趣来了。 “到底谁是正确的人?” 他以锐利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这件事情你知道了多少?” “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他显得惊讶。“那女孩没告诉你?” “没有……她说她宁可要我──人局外人的角度来看。” “我可怀疑这是为了什么?” “这难道不明显吗?” “不,查理。我不认为。” 他走来走去,眉宇深锁。他手上夹着的雪茄火都熄了。这显示他有多困扰。 “你对那家人了解多少?”他突然问我。 “见鬼了!我知道那个老头子还有一大堆子子孙孙,我都还搞不清楚。”我顿了顿,然后说,“你得让我明白,爹。” “嗯。”他坐了下来。“好吧──我从头说起──从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开始。他二十四岁来到英格兰。” “来自斯麦那的希腊人。” “你真知道这么多?” “是的,不过这也就是全部我所知道的。” 门打开,葛罗弗进来说泰文勒督察长来到。 “他负责这个案子,”我父亲说。“我们最好请他进来。他正在调查那一家人。他对他们比我知道的多。” 我问是不是当地警察向警场报的案。 “那是在我们的辖区之内。斯文里属于大伦敦市范围。” 我点点头,这时泰文勒督察长走了进来。我好几年前就认识泰文勒了。他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并且恭喜我安全归来。 “我正在让查理了解那件案子,”老爹说。“如果我说错了,你纠正我一下,泰文勒。里奥奈兹在一八八四年来到伦敦。刚开始在苏活区开一家小餐馆,赚了钱,他又开了另外一家。不久,他便拥有七八家餐馆。家家都是赚大钱。” “不管做什么,他都从来不会犯错。”泰文勒督察长说。 “他具有天生的第六感,”我父亲说。“最后他成了全伦敦大部分知名餐馆的幕后老板。然后他大量投资包办筵席事业。” “他同时也是很多其他事业的幕后老板,”泰文勒说。“旧衣买卖、廉价珠宝店等等很多事业。当然,”他深思地加上一句:“他一向不老实。”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个骗子?”我问道。 泰文勒摇摇头。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是不太正派──不过还不至于是个骗子。从不做任何违法的事。不过他是那种钻尽法律漏洞的家伙。甚至在这次大战中,他还是照样捞了一大票,他都那么老了。他是从来不做非法的事──不过一旦他做了什么,你就得马上增加一条法律,亡羊补牢一番,如果你懂我这话的意思。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又一头钻进另一个漏洞里去了。” “听起来好象他并不怎么吸引人。”我说。 “够奇怪的了,他是吸引人。他有个性,你知道。你可以感觉出来。外表是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个矮子──丑陋的矮冬瓜──不过,有吸引力──女人总是对他倾心。” “他的婚姻颇令人感到惊愕,”我父亲说。“娶了个乡绅——农民代表——的女儿。” 我扬起眉头。“为了钱?” 老爹摇摇头。 “不,是爱的结合。她是在为一个朋友筹备婚宴时认识他──对他一见倾心。她的父母极力反对,但是她一心一意要嫁给他。我告诉你,这个人有魅力──他所具有的某种强而有力的异国风采紧紧吸引住她,打动了她的芳心。她厌倦了跟她同种的人。” “婚姻生活快乐?” “非常快乐,真够奇怪的了。当然他们各自的朋友都疏远了(那个时候金钱还不是万能,无法扫除阶级界限),但是他们似乎并不在乎。没有朋友他们还是过很快快乐乐的。他在斯文里盖了一幢有点乖悖常理的房子,他们住在那里,生了八个子女。 “老里奥奈兹选上了斯文里倒是聪明之举。那时那个地区才刚开始流行。第二座和第三座高尔夫球场还没有建起来。那里一些世居的家庭非常喜欢园艺,他们也都喜欢里奥奈兹太太,还有一些有钱的都市人想跟里奥奈兹攀交情,因此他们可以选择朋友来往。他们十分美满幸福,我相信,直到她在一九○五年肺炎死去。” “留给他八个子女?” “一个夭折,儿子有两个在大战中遇难死去。一个女儿嫁到澳大利亚去,死在那里。未出嫁的有一个车祸死亡,另外一个也在一两年前死去。只剩下两个还活着──长子罗杰已婚,但是没有子女,菲力浦娶了一个出名的女演员,生了三个孩子,你的苏菲亚、尤斯达士和乔瑟芬。” “他们都一起住在——叫什么来着?——‘山形墙三连屋?’” “是的。罗杰-里奥奈兹一家人是因为大战初期自宅被炸毁。菲力浦一家人则打从一九三八年开始就住在那里。还有一位年老的姨妈,哈薇兰小姐,第一任里奥奈兹太太的妹妹。她一向公然表示厌恶她的姐夫,不过她姐姐一死,她认为接受她姐夫的邀请,搬去跟他住,照顾孩子,是她的义务。” “她是个很注重个人义务的人,”泰文勒督察长说。“不过她可不是那种会改变自己对他人看法的人。她一直不赞同里奥奈兹的作风——” “哦,”我说,“看来好象是个大家庭。你想会是谁杀害了他?” 泰文勒摇摇头。 “还早,”他说,“还说不上来。” “得了吧,泰文勒,”我说。“我想你一定心里有数,知道是谁干的。我们现在可不是在法庭,老兄。” “不错,”泰文勒郁郁地说。“而且我们也许永远没有办法把这个案子弄上法庭。”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不是被人谋杀的?” “噢,他是被人谋杀的不错,毒死的。不过,你知道这些毒杀案件是怎么样的。很难找到证据,非常扑朔迷离。一切的可能性也许指向一方——”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你的心里早已想好了底,不是吗?” “这是个或然率非常强的案子。我所想的是那些显而易见的可能性之一。天衣无缝的计划。不过我真的不知道。太诡诈了。” 我以恳求的眼光看着我老爹。 他慢吞吞地说: “如同你所知道的,查理,在谋杀案件中,显而易见的可能性一般来说就是正确的答案。老里奥奈兹后来续弦了,十年前。” “在他七十五岁时?” “是的,他娶了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女人。” 我吹了一声口哨。 “什么样的年轻女人?” “一个茶馆出身的年轻女人。一个十足人格高尚的年轻女人──苍白、冷淡而漂亮。” “她是你所谓显而易见的可能性?” “这我倒要问你,先生,”泰文勒说。“她现在才三十岁——这是个危险的年龄。她喜欢舒服的生活。而且屋子里有个年轻人。孙子女的家庭教师。没有参战──心脏不好或是什么的。他们之间非常亲密。” 我深思地看着他。这当然是个老套的故事。纠缠不清。而我父亲强调过,这位第二任里奥来兹太太人格非常高尚。很多谋杀案就是在这种伪装之下进行的。 “是什么致死的?”我问道。“砒霜?” “不是,我们还没收到化验报告──不过医生认为是‘伊色林’。” “这倒有点奇特,不是吗?当然轻易的可以找出购买的人。” “不是这样。是他自己的,你知道。眼药水。” “里奥奈兹有糖尿病,”我父亲说。“他定期注射胰岛素。胰岛素是装在有个橡皮盖的小瓶子里。注射时用针头刺过橡皮盖抽取药剂。” 我猜出他接下去要说的。 “结果抽出的不是胰岛素。而是伊色林?” “正是。” “那么是谁帮他注射的?”我问道。 “他太太。” 我现在知道了苏菲亚所说的“正确的人”是什么意思。 我问道:“那一家人跟第二任里奥亲兹太太相处得好吗?” “不好。我判断他们几乎都不讲话。” 这似乎越来越清楚了。然而,泰文勒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你认为有什么蹊跷?”我问他。 “查理先生,如果是她干的。她应该轻易的就可以在事后换上一瓶真的胰岛素。事实上,如果真是她,我真无法想象为什么她没这样做。” “是的,这似乎是明显的事。屋子里多的是胰岛素?” “噢,是的,满满未用过的和用过的空瓶子。而且如果是她干的,医生十之八九不会瞧出破绽。伊色林中毒而死的人很少在遗体上显出异状。不过因为他检查胰岛素(看看是不是药剂强度不对或什么的),因此,当然啦,他很快就发现不是胰岛素。” “因此,”我深思地说,“看来里奥奈兹太太要不是非常笨──就是可能非常聪明。” “你的意思是——” “她可能料定你会认为没有人会那样傻。其他的呢?有没有任何其他的──涉嫌人?” 老爹平静地说: “实际上屋子里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下手。那里经常存有不少胰岛素──至少足够两个星期的用量。其中一小瓶可能被人动了手脚,然后再放回去,知道时候一到就会被用上。” “而且任何人多多少少都可以接近那些药瓶?” “它们并没有上锁。它们都摆在他住的那一部分房子浴室药橱架子上。整幢房子里的人都来去自如。” “有没有任何强烈的动机?” 我父亲叹了口气。 “我亲爱的查理,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可是个大富翁!不错,他是已经把很多钱分给了他的家人,但是可能有某一个人想多得到一些。” “但是还想要的是目前的遗孀。她的那位年轻人有钱吗?” “没有。穷得要命。” 我的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一闪。我想起了苏菲亚引述的童谣。我突然记起了整首童谣: 一个歪歪扭扭的人他走了歪歪扭扭的一哩路 他在一扇歪歪扭扭的木门边发现了一张歪歪扭扭的六便土纸币 他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猫它抓到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老鼠 而他们全都住在一栋扭扭歪歪的小屋 我对泰文勒说: “她怎么引起你的注意──里奥奈兹太太?你认为她怎么样?” 他慢吞吞地回答: “这难说──非常难说。她不容易让人了解。非常安静——因此你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她喜欢过好日子——这一点我发誓绝对错不了。你知道,她让我想到一只猫,一只养尊处优的大懒猫……并非我对猫有什么不满。猫并没什么不好……” 他嘘了一口气。 “我们需要的,”他说,“是证据。” 是的,我想,我们都需要里奥奈兹太太毒死了她丈夫的证据。苏菲亚需要,我需要,而且泰文勒督察长也需要。 然后一切都会是美好的! 但是,苏菲亚不确定,我不确定,而且我认为泰文勒督察长也不确定…… 第四章 第二天,我跟泰文勒一道去“山形墙三连屋”。 我的身份奇特。最起码来说,就相当不正统。不过我老爹从来办事就不怎么正统。 我还是有点沾得上边的身分。在大战初期,我曾跟苏格兰警场的特勤组一起工作过。 当然。这是全然不同的一回事──不过我早期的表现给了我某些官方的身分,可以这么说。 我父亲说: “如果我们想要解决这个案子,就必须取得一些内部的消息。我们必须了解那幢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我们必须从内部去了解他们──而不是从外头。你是能为我们取得内幕消息的人。” 我可不喜欢这样。我把烟蒂往壁炉一丢说: “我是个警方的间谍?是不是这样?要我去从我所爱而她既爱我又信任我(至少我相信她是如此)的苏菲亚身上去套取内幕消息。” 老爹开始显得相当愤慨。他厉声说: “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采取这么庸俗的眼光。不要说别的,你总不相信你的年轻女人谋杀了她祖父吧?” “当然不。这简直荒谬极了。” “好──我们也不相信。她离开了一些年,她一向跟他处得非常好。她有份非常可观的收入,而且我该说,他会很高兴听到她跟你订情的消息,而且或许会为她准备一份大方的嫁妆。我们不怀疑她。我们为什么要怀疑她?不过有一点你可以相当确定,如果这件事情没有澄清,那个女孩是不会嫁给你的。从你所告诉我的,我相当确信。还有,记住我的话,这是件也许永远无法澄清的罪案。我们可以合理确信那个太太和她的年轻人可能共谋──但是要证明这是事实可就是另一回事。甚至到目前为止,这个案子还到不了检察官那里。除非我们找到确切对她不利的证据,一切都将永远存疑。这你是了解的,不是吗?” 是的,我是了解。 老爹平静地说: “为什么不照实跟她谈谈?” “你是说——问苏菲亚我是否——”我停了下来。 “是的,是的……我并不是要你秘密进行而不告诉那女孩你想干什么。跟她谈谈,看她说些什么?” 因此,第二天我就跟泰文勒督察长和蓝姆巡佐一道驱车前往斯文里。 在高尔夫球场过去一点的地方,我们的车子转进一条通道,我想战前这条通道上一定设有两扇大铁门。大铁门在战时出于爱国心被捐赠出去了或是被强行征用了。我们沿着一条两旁都是石南花丛的弯曲车道前进,来到屋前的碎石回车道上。 真是不可思议!我怀疑这幢屋子为什么叫做“山形墙三连屋”。叫做“十一山形墙”还比较恰当些!奇怪的是它有一种怪异的扭曲感──我想我知道为什么。实际上它是一幢乡间小别墅型的建筑;一幢不成比率的小别墅。就好象透过巨型放大镜看到的乡间别墅。那歪斜的横梁,那木头骨架,那山形墙——一幢象夜色下的蘑菇一般的畸形小屋! 然而,我想到了。它是一个希腊餐饮界大亨观念中的英国式建筑。它被刻意盖成是一个英国人的家——盖得象一座城堡一样大小!我不知道第一任里奥奈兹太太对它有什么感想。我想,他根本没跟她磋商过或是告诉她盖这幢房子的计划。很可能它是她的异国丈夫要给她的一个小小惊喜。我不知道她看到后究竟是感到毛骨悚然或是微笑置之。 显然她相当快乐地在那屋子里生活过。 “有点势不可当,不是吗?”泰文勒督察长说。“当然那老绅士对它指望不少──把它建成三幢分离的房子,可以这么说,各自有厨房等等设备。内部一切都是最好的,打点得就象豪华饭店一般。” 苏菲亚从前门出来。她没戴帽子,穿着一件绿衬衫和一条软呢斜纹裙。 她看到我,一下呆立在那里。 “你?”她叫了起来。 我说: “苏菲亚,我必须跟你谈谈。去什么地方方便?” 有一阵子,我以为她会提出异议,后来她一转身说:“这边来。” 我们越过草坪。从那里可以看到斯文里的第一座高尔夫球场──再过去是一座长满松树的小山,小山过去是烟雾弥漫的朦胧乡村景色。 苏菲亚带我到一座假山庭园,有点疏于整理,一条木制长椅看起来很不舒服,我们在上面坐了下来。 “怎么样?”她说。 她的语气可不好受。 我说了出来──全部说给她听。 她非常专心地听着。她的脸上表情很少显露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我全部讲完停了下来后,她叹了一口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父亲,”她说,“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 “我老爹自有他的道理在。我自己倒认为这是个卑劣的主意──不过——” “噢,不,”她说。“这主意一点也不卑劣。这是唯一能有任何好处的办法。你父亲确实知道我脑子里所想的,查理。他比你更了解。” 她突然绝望似地一手握起拳头,猛击另一手掌。 “我非得弄清楚真相不可。我非得知道不可。” “为了我们?可是,我最亲爱的——” “不只是为了我们,查理。我为了我自己心神的安宁非得知道不可。你知道,查理,我昨晚没告诉你──但是事实是──我感到害怕。” “害怕?” “是的——害怕——害怕——警方认为,你父亲认为,每个人都认为──是布兰达。” “或然率——” “噢,是的,是相当可能。是有可能。不过当我对自己说,‘或许是布兰达干的’时,我相当清楚这只是一种但愿的想法。因为,你知道,我不真的这么认为。” “你不这样认为?”我慢吞吞地说。 “我不知道。你已经如同我所希望的一样从局外人口中听到了一切。现在我来以当事人的眼光让你看一看。我完全不觉得布兰达是那种人──她不是那种人,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会做出任何让自己牵扯到危险的事的人。她太珍惜自己了。” “那位年轻人呢?罗仑斯-布朗。” “罗仑斯是个十足的胆小鬼。他不会有那个胆子。” “我怀疑。” “不错,我们并不真的知道,是吗?我的意思是说,人们都能让人大吃一惊,刮目相看。一个人被他人认为是怎么样的,结果有时候那种认为却全错了。不总是错──而是有时候。但是不管怎么说,布兰达——”她摇摇头——“她一向中规中矩。她是我所谓的闺女类型。喜欢坐下来,吃吃甜食,穿着好衣服,戴着珠宝,看着廉价小说,出去看看电影。这是种奇怪的现象,当你想起他已经是个八十五岁的人啦,不过我真的认为她有点敬畏祖父。他有权势,你知道。我想他能让一个女人感到──噢──有点象是皇后──帝王的宠妃!我认为──我一直认为──他让布兰达感到好象她是一个令人兴奋的罗曼蒂克的女人。他一生对女人都很有办法──而那种事是一种艺术──无论你再怎么老,都不会失掉那种诀窍。” 我暂时把布兰达的问题摆到一边,回到苏菲亚说过的一句令我困扰的话。 “为什么你说,”我问道,“你感到害怕?” 苏菲亚有点颤抖,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因为这是事实,”她低声说。“这是非常重要的,查理,我必须让你知道这一点。你知道,我们是一个非常怪异的家庭……我们都带有不少冷酷的性情──而且是──不同类型的冷酷。令人困扰的就在这里,不同的类型。” 她一定看出我不解的表情。她继续、精力充沛地说下去。 “我会尽力把我的意思说清楚。比如说,祖父。有一次他在告诉我们他在斯麦那的童年生活时,相当不在意地提到他曾经刺杀过两个大男人。是为了某种争吵──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我不知道——不过只是一件发生得相当自然的事。他事后真的就把这件事忘了。但是,在英格兰,听到人家这么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事,就感到怪怪的。” 我点点头。 “这是一种类型的冷酷,”苏菲亚继续说,“再来是,我祖母。我对她记忆非常模糊,不过我常听人谈起她。我想她可能具有那种源自毫无想象力或什么的冷酷。所有那些猎狐的祖先──和那些老将军,那种嗜杀的类型。充满了正直和自大的性情,一点也不害怕担负起生死的大责大任。” “这不是有点太牵强附会了吗?” “也许是吧──不过我一直有点怕那种类型。是蛮富正直之心,但却残忍无情。再来是我亲生母亲──她是个演员──她是个甜心,但是她毫无均衡感。她是那些看事情只看它对他们的影响面的不自觉的自我中心者之一。这有时候有点可怕,你知道。还有克里梦西,罗杰伯伯的太太。她是个科学家──她正在从事某种非常重要的研究工作──她也是冷酷无情、冷血不具人格的那种类型。罗杰伯伯恰恰相反——他是世界上最仁慈最可爱的人,但是他的脾气真的坏得吓死人。凡事一让他血气沸腾,他就几乎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还有父亲——” 她停顿了一段长时间。 “父亲,”她慢吞吞地说,“几乎可以说是太过于有自制力了。你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从不表露任何情感。或许这是一种对抗母亲过分放纵感情的不自觉的自我防卫,不过有时候──这令我有点担忧。” “我的好女孩,”我说,“你没有必要这样苦了自己。到头来变成每个人都可能谋杀。” “我想这是事实。甚至我。” “不会是你!” “噢,查理,你无法把我除外。我想我可能杀人……”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加上一句说:“不过如果是这样,必须是为了某种真正值得的东西!” 我笑了起来。我忍不住。苏菲亚微微一笑。 “也许我是傻子,”她说,“不过我们必须找出祖父去世的真相,我们非找出来不可。但愿是布兰达……” 我突然有点替布兰达-里奥奈兹感到难过。 第五章 一个高高的人影精神勃勃地沿着通往我们这里的小径走着,头上戴着一顶老旧的毛毡帽,穿着一件皱得不成形的裙子,和一件有点累赘的毛织运动衫。 “艾迪丝姨婆,”苏菲亚说。 这个人一两度停住脚步,俯身看看花坛,然后继续朝我们走过来。我站了起来。 “这位是查理-海华,艾迪丝姨婆。我姨婆,哈薇兰小姐。” 艾迪丝-哈薇兰是个年约七十的妇人。她有一头蓬乱的灰发,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孔和精明、锐利的眼神。 “你好,”她说。“我听说过你。从东方回来。令尊好吗?” 我感到有点惊讶,回说他很好。 “打从他小时候就认识他了,”哈薇兰小姐说。“跟他妈妈很熟。你看起来有点象她。你是来帮助我们──或是为了其他什么事?” “我希望帮得上忙,”我有点不自在地说。 她点点头。 “我们是需要点帮忙。这里到处都是警察。随时随地突然间就冒出来。有一些我不喜欢。进过高等学校的男孩不应该当警察。那天看到摩娜-金诺的孩子在指挥交通。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她转向苏菲亚: “兰妮在找你,苏菲亚。她要你打电话叫鱼。” “真麻烦你了,”苏菲亚说。“我这就打电话叫去。” 她敏捷地走向屋子去。哈薇兰小姐转身慢慢朝着相同的方向走去。我跟在她一旁。 “不知道我们要是没有兰妮那该怎么办,”哈薇兰小姐说。“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个象兰妮一样的人。她们过来洗烫衣服,做饭烧菜,料理家事。忠实。我自己挑上她的──几年前。” 她俯身,恶狠狠地拔起一团纠缠的绿草。 “可恶的东西——野生旋花草!最坏的野草!纠缠蔓延,闷得花木透不过气来——而你又无法妥善把它们处理掉,在地底下到处蔓延生根。” 她恶狠狠地把那一把绿色的东西丢在地上,用脚后跟践踏着。 “这是件糟糕的事,查理-海华,”她说。她望向屋子。“警方的想法怎么样?我想我不应该问你这个。想到亚瑞士泰德被人毒害好象怪怪的。讲到那件事,想到他死了好像古里古怪的。我从不喜欢他──从来就不!但是我不习惯想到他死了……让这屋子显得这么──空荡。” 我什么都没说。照她的语气听来,艾迪丝-哈薇兰似乎是在回想的情绪当中。 “今天早上正在想──我住在这里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四十多年了。我姐姐去世就来这里。他要我来。七个孩子——最小的才一岁……不能眼看着他们由一个拉丁人带大,我能吗?一项叫人无法忍受的婚姻结合,当然。我一直觉得玛西亚一定是——呃——中了邪。丑陋庸俗的矮小外国人!他不干涉我——凭良心说。保姆、管家、学校,全由我一手包办、聘请、挑选,还有适当的有益健康的幼儿食品──不是他常吃的那些怪味道的米饭。” “从那时候开始你就一直住在这里?”我喃喃说道。 “是的。有点奇怪……我想,我可能早已离开,当孩子们都长大,嫁的嫁,娶的娶……我想,我是对花园产生了兴趣,真的。后来,菲力浦来了。要是一个男人娶了个女演员,他就无法享有任何家庭生活。不知道女演员为什么要有孩子。孩子刚一生下来,她们就匆匆忙忙走得远远的,到爱丁堡或是什么地方的戏院去上台演戏。菲力浦做了件明智的事──连人带书一起搬来这里。” “暮力浦-里奥奈兹从事什么工作?” “写书。想不出为什么。没有人想要去读它们。全都是一些有关晦涩历史细节的书。你听都没听说过吧?” 我承认。 “太有钱了,他就是这样,”哈薇兰小姐说。“大部分人都得赚钱过日子,哪有他那种闲工夫。” “他的书不赚钱?” “当然不。据说他是探讨某一时期历史的伟大权威人士。不过他不需要靠写书赚钱──亚瑞士泰德给了他大约十万英镑──相当令人惊叹的一笔数目!为了逃避遗产税!亚瑞士泰德让他们全都在经济上各自独立。罗杰经营联合筵席包办事业──苏菲亚则有一份非常可观的津贴。给孩子的钱都存在信托基金会里。” “这么说没有人能因为他死而特别得到什么?” 她以怪异的眼光瞄了我一眼。 “不,他们是能得到什么。他们都能得到更多的钱。不过反正只要他们开口要,也许就能得到。” “你有没有任何看法,是谁毒害了他,哈薇兰小姐?” 她颇具特色地回答: “没有,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我非常困扰不安!想到有个毒害自己亲人的凶手在屋子里逍遥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我想警方会盯牢可怜的布兰达。” “你不认为他们这样做是正确的?” “我完全说不上来。在我看来,她一向是个特别愚蠢、庸俗的年轻女人──有点刻板守旧。不是我观念中的下毒者。然而,毕竟如果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女人嫁给了一个近八十岁的男人,显然她嫁的是他的钱而不是他的人。照一般正常的现象来看,她可能期望不久成为一个富孀。不过亚瑞土泰德是个特别坚韧的老人。他的糖尿病并没有恶化。他真的看起来象是个会活到一百岁的人。我想她等得不耐烦了……” “要真是这样,”我停下来没再说下去。 “要真是这样,”哈薇兰小姐敏捷地说,“那就多少比较好些。当然啦,是会引起公众非议。不过,她毕竟不是家族分子之一。” “你没有其他的想法?”我问道。 “我该有其他什么想法?” 我怀疑。我怀疑在那破旧的毛毡帽底下的脑子里,不只想着这些。 在这心血来潮,几乎不相连贯的话语之后,我想,有一颗非常精明的脑袋正在运作着。一时之间,我甚至怀疑是否哈薇兰小姐毒死了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 看来这似乎不是个不可能的想法。在我脑海深处,是她狠狠用脚后跟把野生旋花草蹂进土里的样子。 我想起了苏菲亚用过的字眼。冷酷。 我偷偷从旁瞄了艾迪丝-哈薇兰一眼。 只要有个足够的好理由……但是到底什么对艾丝-哈薇兰来说是个足够的好理由?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得多了解她一些。 第六章 前门敞开着。我们穿过前门,进入有点大得惊人的大厅。厅里布置严谨──精漆黑橡木和闪闪发光的铜器。在大厅里头通常会出现楼梯的地方,是一面有着一道门的嵌板白墙。 “我姐夫住的地方,”哈薇兰小姐说。“一楼是菲力浦和玛格达住的。” 我们穿过左边一条通道,进入一间大客厅。浅蓝色的嵌板墙,厚厚的绵缎面家具,每一张桌子上和每一面墙上都摆满、挂满了演员、舞者、舞台场景设计的照片和画像。一幅狄加斯画的“芭蕾舞者”挂在壁炉上方墙面。大量摆设花朵,大朵大朵的茶色菊和大瓶的各色康乃馨。 “我想,”哈薇兰小姐说,“你想见菲力浦吧?” 我想见菲力浦吗?我不知道。我所想的只是要见苏菲亚。这我已经做到了。她极为赞同我老爹的计划──但是她现在已经退场,想必正在什么地方打着电话叫鱼,没有指点我如何继续进行。我该如何跟菲力浦-里奥奈兹接触,是以一个急于娶他女儿的年轻人身份,或是以一个路过顺便拜访的朋友身份,(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吧!”)或是以一个警方有关人员的身份? 哈薇兰小姐不给我时间考虑她的问题。事实上,她的那句话根本不是个问句,倒更象是个断言。我判断,哈薇兰小姐惯于断言而不是征求别人的意见。 “我们到书房去。”她说。 她带我走出客厅,沿着一条走廊,穿过另一道门。 这是个堆满书本的大房间。书本并不是安安分分地摆在高及天花板的书架上。椅子上、桌子上,甚至连地板上都是。然而却不给人零乱的感觉。 房间阴冷。少掉了一种我所期待的味道。空气中有股旧书的味道和些微蜜蜡味。一两秒钟之后,我知道了少掉的是什么,是烟草的香味。菲力浦-里奥奈兹不抽烟。 我们一进门,他从书桌后面站了起来——一个年约五十上下的高大男人,非常英俊的男人。每个人都太过于强调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的丑陋,以至于我预料他儿子也一样丑。我当然没料到会见到这么完美的外貌──挺直的鼻梁、曲线无暇的下巴、一头从造型美好的前额往后梳的金发飞溅着些许灰白。 “这位是查理-海华。菲力浦,”艾迪丝-哈薇兰说。 “啊,你好。”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说过我。他伸出来跟我相握的手是冰冷的,他的表情相当漠不关心,让我有点紧张。他耐心、兴趣缺缺地站在那里。 “那些可怕的警察在哪里?”哈薇兰小姐问道。“他们有没有过这里来?” “我相信督察长——”你瞄了一眼书桌上的名片)“呃──泰文勒稍后就要来跟我谈话。” “他现在人在什么地方?” “跟布兰达在一起?” “我真的不知道。” 看看菲力浦-里奥奈兹那副样子,好象相当不可能有件谋杀案已经在他附近发生。 “玛格达起床了没有?” “我不知道。她通常不到十一点是不会起床的。” “好象是她来了的声音,”艾迪丝-哈薇兰说。 她所谓的“好象是她来了的声音”是高亢快速的谈话声,很快地朝这里接近过来。我身后的房门猛然一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让人感觉到好象进来的是三个女人而不是一个。 她抽着长长的滤烟嘴,穿着一件桃色缎面家常长服,一手提起衣角。一头瀑布般的黄褐色头发倾泻在她背后。她的脸有着那种时下的女人在完全没有化妆之前的惊人裸露感。她有对巨大的蓝眼睛,走起路来非常快,讲起话来声音有点粗嘎迷人,发育非常清晰。 “亲爱的,我受不了──我完全受不了──想想大众的注意──是还没有上报,不过当然会上报──我还决定不了上调查庭该穿什么衣服──色彩非常非常收敛的衣服?——总不会是黑色的吧,──或许暗紫色的──我的衣料配给票都用光了——我把卖给我的那个人的地址搞丢了──你知道,在靠近雪佛兹贝利巷的一个车库──如果我开车过去,警察会跟踪我,他们可能会问我一些叫人感到非常难堪的问题,不会吗?我的意思是说,我能说什么?你多么冷静啊,菲力浦!你怎么能这么冷静?难道你不了解。我们现在可以离开这可怕的屋子了?自由——自由!噢,这样说太无情了──那可怜的老甜心——当然他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是不会离开他的。他真的溺爱我们,可不是吗──不管楼上那个女人再怎么想尽办法挑拨我们的感情。我相当确信要是我们早离开了,把他留给她一个人,他会什么都不留给我们。可怕的女人!毕竟,可怜的老甜心已经快九十岁了──全世界所有的亲戚加起来也对抗不了那与他朝夕相处的可怕的女人。你知道,菲力浦,我真的相信这是个推出艾迪丝-汤普逊那出戏的大好机会。这件谋杀案会给我们很多预先宣传。比尔丹斯登说他可以找到悲剧演员──那出可怕的关于矿工的诗剧随时都会下档──这是个好机会──好极了。我知道他们说我必须一直演喜剧,因为我的鼻子──但是你知道艾迪丝-汤普逊那出戏里还是有很多喜剧的成分──我不认为作者了解这一点──喜剧可以升高悬疑的效果。我知道我该怎么演──平庸、愚蠢、伪装,然后到了最后一分钟——” 她掷出一条手臂──香烟从烟嘴上掉下来,落到菲力浦的桃花心木书桌上,开始燃烧起来。他平静地把香烟捡起来,丢进废纸筒里。 “然后,”玛格达-里奥奈兹轻声说,她的眼睛突然睁大,面孔僵化起来,“全然的恐怖……” 全然的恐怖表情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二十秒钟,然后她的脸上肌肉放松,又皱了起来,有如一个惶惑的孩子正要放声嚎啕大哭一般。 突然,她脸上的所有表情一扫而空,转向我,一本正经地问我: “你不认为这正是演艾迪丝-汤普逊的方式吗?” 我回说我认为这正是演艾迪丝-汤普逊的方式。当时我对艾迪丝-汤普逊是何方神圣只有非常模糊的印象,但是我急于跟苏菲亚的母亲有个好的开始。 “倒有点象布兰达,真的,不是吗?”玛格达说。“你知道吗,我倒从没想到过。非常有趣。我要不要告诉督察这一点?” 书桌后的男人微皱眉头。 “真的没有必要,玛格达,”他说,“你根本不必见他。我可以告诉他任何他想知道的。” “不必见他?”她的声音上扬。“可是我当然必须见他?唉,唉,亲爱的,你太没有想象力了!你不了解细节的重要性。他要知道每件事情确切是如何在什么时候发生的,每个人注意到的所有小事情以及当时感到怀疑的——” “妈,”苏菲亚从敞开着的房门走进来说,“你可不要对督察胡说八道。” “苏菲亚──亲爱的……” “我知道,我的宝贝妈妈,你已经全都准备好了,打算好好地表演一番。但是你错了。相当错误的想法。” “胡说,你不知道——” “我真的知道。你得换个不同的方式表演。亲爱的。抑制住你自己──尽量少说话──收敛一点──提高警觉——保护家人。” 玛格达-里奥奈兹脸上露出孩子般纯真的困惑表情。 “亲爱的,”她说,“你真的认为——” “是的。把你的那些傻主意丢开。我正是这个意思。” 当她母亲的脸上开始绽露一丝愉悦的笑意时,苏菲亚又加上一句说: “我替你准备了一些巧克力,在客厅里——” “噢──好──我饿死了——” 她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你不知道,”她的话显然不是对我就是对我身后的书架说的,“有个女儿有多好!” 说完这句“退场词”,她走了出去。 “天知道,”哈薇兰小姐说,“她会跟警察说些什么!” “她不会有问题的。”苏菲亚说。 “她可能什么都说出来。” “不要担心,”苏菲亚说。“她会照着导演的话去做,我是导演!” 她随她母亲之后走了出去,然后猛一转身说: “泰文勒督察长来见你了,爸,查理留下来,你不介意吧?” 我想菲力浦-里奥奈兹一听,脸上是有了非常细微的困惑神色。很有可能!但是他那漠不关心的习惯对我有好处。 “噢,当然──当然。”他有点含糊其辞地喃喃道。 泰文勒督察长走进来,壮实、可靠,一副机敏、效率十足的样子,颇讨人欢心。 “只是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他的态度有如是说:“然后我们就会永远离开这屋子──这样一来没有人会比我更高兴。我们并不想要在这里逗留,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一句话都不用说,只是拉把椅子坐到书桌前,就把他心中的意思传达了出去,不过这的确生效了。我谦逊地在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怎么样,督察长?”菲力浦说。 哈薇兰小姐突然插嘴说: “你不需要我吧,督察长?” “目前不需要,哈薇兰小姐。稍后,要是我可以跟你谈几句话的话──” “当然,我会在楼上。” 她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带上。 “怎么样,督察长?”菲力浦重复说。 “我知道你非常忙,我不想打扰你太久。不过我可以私下跟你提一下,我们的怀疑得到了证实。令尊不是自然死亡。他的死是扁豆碱素药量过度的结果——一般较熟悉的是叫伊色林。” 菲力浦低下头。他没有任何特别的情感反应。 “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有没有任何提示作用?”泰文勒继续说。 “该有什么提示作用?我自己的看法是我父亲不小心误服了毒药。” “你真的这样认为,里奥奈兹先生?” “是的,在我看来这十分可能。你要知道,他将近九十岁了,眼力非常不好。” “所以他把眼药水倒进胰岛素的药瓶里当胰岛素用。在你看来,这真是个可信的说法吗,里奥奈兹先生?” 菲力浦没有回答。他的脸上表情更显平静。 泰文勒继续: “我们找到了眼药水瓶,空的──在垃圾箱里,上面没有指纹。这一点本身就奇特。一般正常的现象是上面该有指纹。当然是令尊的,也可能是他太太的或是侍仆……” 菲力浦-里奥奈兹抬起头来。 “那侍仆呢?”他说。“琼生呢?” “你这是在暗示琼生是可能的凶手?他当然有机会下手。但是我们一想到犯罪动机那就不同了。令尊惯于每年给他一份年终奖金──这份年终奖金数目逐年增加。令尊让他明白他是用这种方式来取代遗嘱中留给他任何金钱。如今这份年终奖金,在七年的服务期间之后,已经达到一个非常可观的数目而且仍然逐年增加。显然令尊活得越久对琼生越有利。再说,他们相处得好极了,而琼生的过去记录无懈可击──他是个彻头彻尾忠实熟练的侍仆。”他顿了顿。“我们不怀疑琼生。” 菲力浦平静地回答:“我明白。” “里奥奈兹先生,现在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一下你自己在令尊去世那天的行踪吧?” “当然,督察长。我在这里,在这房间里,待了一整天──除了吃饭时间,当然啦。” “你有没有见过令尊?” “我按照惯例早餐之后去向他请安。” “当时你单独跟他在一起吗?” “我──呃──我继母也在房里。” “他看起来如往常一般吗?” 菲力浦带着一丝嘲讽意味地回答: “他没有任何预知他当天会被谋害的迹象。” “令尊住的那部分房子完全跟这里隔绝吗?” “是的,唯一的通道是大厅里的那道门。” “那道门一直都锁着吗?” “不。” “从来不锁?” “据我所知是这样没错。” “任何人都可以来去自如?” “当然。只是基于家居生活隐私的方便才隔离的。” “你是怎么知道令尊去世的?” “我哥哥罗杰,他住在楼上西厢,匆匆忙忙跑下来告诉我,说我父亲突然发作。呼吸困难,好象非常严重。” “你怎么处理?” “我打电话给医生,好象没有人想到要这样做。医生出去了──不过我留话给他,要他尽快过来。然后我上楼去。” “然后呢?” “我父亲情况显然非常严重,医生还没来他就去世了。” 菲力浦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仅仅是简单的事实陈述。 “其他的人在什么地方?” “我太太在伦敦。她后来很快就回来了。苏菲亚也不在,我相信。两个小家伙,尤斯达士和乔瑟芬在家。” “我希望你不会误解我的意思。里奥奈兹先生,如果我问你,令尊一死会如何影响到你的经济情况。” “我相当了解,你想要知道一切事实。我父亲在好几年前就让我们各自财务独立。他让我哥哥当联合筵席包办公司的董事长和主要股东──他所拥有的最大一家公司,把经营权完全交到他手上。他给我一笔他认为数目相当的钱──实际上我想是面额十五万英镑的各种债券和优良股票──好让我随意运用。他也安排给了我后来去世的两个姐姐非常大方的一笔钱。” “而他自己还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 “不,实际上他只留给自己一份比较起来算是中等的收入。他说那够他生活所需了。从那时候开始。”菲力浦的唇角首度展现一丝笑意,“由于各种事业的成功,他变得比以前更富有。” “令兄和你自己来这里住。这不是任何财务——困难造成的结果吧?” “当然不是,纯粹是为了方便。我父亲经常告诉我们,随时欢迎我们搬过来跟他一起住。为了各种家务上的原因,这样做对我来说是件方便的事。” “同时,”菲力浦特意加上一句说,“我也非常喜欢我父亲。我跟我家人一九三七年搬来这里。我不用付房租,但是我负担我这一部房子的税金。” “令兄呢?” “我哥哥在一九四三年因为他在伦敦的房子被炸毁而搬来这里。” “里奥奈兹先生,你知不知道令尊的遗产是怎么分配的?” “非常清楚。他在一九四五年战争结束宣布和平之后不久,重新立下遗嘱。我父亲不是个偷偷摸摸的人,他很有家族观念。他召开一次家庭会议,他的律师也在场,应他的要求,向我们说明他遗嘱的条款。那些条款我相信你已经知道了。无疑的,盖斯奇尔先生已经告诉你了。大略来说,有一笔十万英镑的税后净额给我继母,除了结婚时已经给了她的一笔非常大方的聘金之外。其余的财产分成三等份,一份给我,一份给我哥哥,另一份存入信托基金给他的孙子女。遗产金额很大,但是遗产税当然也很重。” “有没有任何留给仆人的遗产或是慈善捐赠?” “完全没有。仆人如果留任的话,薪资逐年增加。” “你实际上并不──原谅我这样问──缺钱用吧,里奥奈兹先生?” “你知道。所得税多少有点重,督察长──不过我的收入很够我自己用──也够我太太用。再说,我父亲经常送给我们大家非常大方的礼物,而且要是万一有什么急难,他会马上解救。” 菲力浦冷淡、清晰地补上一句说: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没有要我父亲死的任何财务上的理由,督察长。” “里奥奈兹先生,如果你认为我有这种意思,那我真是非常抱歉。不过我们不得不知道一切事实。现在我恐怕得问你一些有点敏感的问题。是有关令尊和他太太之间的关系。他们在一起相处快乐吗?” “就我所知,美满极了。” “没有争吵?” “我不认为有。” “他们年龄──差距很大?” “是很大。” “你是否──对不起──赞成令尊的第二次婚姻?” “他没有征求我的意见。” “这不算是回答我的问题,里奥齐兹先生。”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实说了,我认为这项婚姻——不明智。” “你有没有劝过令尊?” “我知道时,已经是既成事实了。” “对你可是一大震惊吧──呃?” 菲力浦没有回答。 “对这件事有没有任何不好的感受?” “我父亲有做任何他高兴做的事的自由。” “你跟里奥奈兹太太之间相处得和睦吧?” “十分和睦。” “你跟她之间友善。” “我们很少碰面。” 泰文勒督察长转变话题。 “你能不能告诉我关于罗仑斯-布朗先生的事?” “我恐怕没办法告诉你。他是我父亲聘请的。” “但是他是应聘来教你的儿女的,里奥奈兹先生。” “不错。我儿子是小儿麻痹症的受害者──幸好病情不重──我们考虑结果认为还是不要送他上学的好。我父亲提议他和我女儿乔瑟芬一起接受家庭教师教导──那个时候可选择的家庭教师相当有限——因为必须是不用服兵役的。这位年轻人的资历令人满意,我父亲和我姨妈(她一直负责照顾孩子们的福利)对他满意,我顺从他们的意思。附带一说,我对他的教学无可挑剔,负责、周到。” “他住的地方是在令尊那一部分房子,不是这里?” “上面那里有空房。” “你有没有曾经注意过——对不起,问你这个──罗仑斯-布朗和你继母之间有任何亲密的迹象?” “我没有机会去注意到这种事情。” “你有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这方面的闲言闲语?” “我从来不听人家的闲言闲语,督察长。” “非常令人钦佩,”泰文勒督察长说。“这么说你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而且非礼不言喽?” “随你高兴怎么说,督察长。” 泰文勒督察长站了起来。 “好,”他说:“非常谢谢你,里奥奈兹先生。” 我谦逊地随他走出房间。 “咻,”泰文勒说,“他真是冷若冰霜!” 第七章 “现在,”泰文勒说,“我们去找菲力浦太太谈谈,她的艺名是玛格达-卫斯特。” “她演得好不好?”我问道。“我知道她的名字,而且我相信我曾在几出戏里见过她,不过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她是那些所谓新秀之一,”泰文勒说,“她在‘西屋’剧院登过几次台,她在一般有固定剧团上演的剧院里相当有名气——她经常在知识分子的小戏院和周日俱乐部里演出。我想,对她的演技不利的是她不用靠演戏过话,这是实话。她可以东挑西捡,选她自己喜欢的角色,到她喜欢的地方去演,偶尔为了她看中的某个角色,出钱资助演出──通常看中的都是世界上最不适合她演的角色。结果是,她退入了业余阶层,而不是职业的。她演得好,你要知道,特别是喜剧──但是剧院经理不太喜欢她──他们说她太独立了而且常惹麻烦──喜欢恶作剧,挑起争端。我不知道这有多少是事实──不过她在同行之间不怎么受欢迎。” 苏菲亚从客厅走出来说,“我母亲在这里,督察长。” 我跟随泰文勒进入一间大客厅。一时之间,我几乎认不得那坐在缎面靠背长椅上的女人。 红黄色的头发梳成爱德华时代的发型。高耸在头上,穿着一套剪裁精细的暗灰色裙套装,和一件精致的淡紫色绉褶衬衫.项间系着一个小巧的玛瑙胸针。我首次注意到她那鼻尖有点倾斜的鼻子的魅力。令我有点想起了名喜剧演员亚希娜-席勒──似乎相当令人难以相信这就是那穿着桃色家常服的骚动不安的女人。 “泰文勒督察长?”她说。“请进来坐。你抽不抽烟?这真是件最最恐怖不过的事。我当时完全感到我简直无法承受。” 她的声音低沉,不带感情,是那种不惜一切代价一心一意自我控制住的人讲话的声音。她继续:“如果我能帮上你任何忙,请尽管说出来。” “谢谢你,里奥奈兹太太。悲剧发生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我想我一定是正在从伦敦开车回来的路上。我那天跟一个朋友在长春藤餐厅吃午饭,然后我们去看一场服装展示会。我们跟其他一些朋友在柏克莱餐厅喝了几杯,然后我启程回家。我回到这里时,一切都在骚动中。好象我公公突然发作了。他──死了。”她的声音只是微微有点颤抖。 “你喜欢你公公吗?” “我深爱——” 她的声音上扬。苏菲亚微微调整了狄加斯那幅画的角度。玛格达的声音跌落到原先抑制住的音量。“我非常喜欢他,”她以平静的声音说。 “我们都是。他──对我们非常好。” “你跟里奥奈兹太太处得好吗?” “我们不常见到布兰达。” “为什么?” “哦,我们的共同点不多。可怜的亲爱的布兰达,有时候生活对她来说一定是件艰苦的事。” 苏菲亚再度动动那幅秋加斯的画。 “真的?怎么说?” “噢,我不知道。”玛格达摇摇头,挂着一丝伤心的苦笑。 “里奥奈兹太太跟她丈夫在一起快乐吗?” “噢,我想是快乐。” “没有争吵?” 微笑摇头的动作再度出现。 “我真的不知道,督察先生。他们住的那部分房子跟这里相当隔离。 “她和罗仑斯-布朗先生非常友好吧,不是吗?” 玛格达-里奥奈兹僵住了。她张大眼睛,以谴责的眼光看着泰文勒。 “我不认为,”她高傲地说,“你不该问我这种问题。布兰达对任何人都相当友好。她真的是个非常和善的人。” “你喜欢罗仑斯-布朗先生吗?” “他非常文静,相当不错,不过静得让你几乎不知道他的存在。其实我也不常见到他。” “他的教学令人满意吗?” “我想是的。我真的不知道,菲力浦好象相当满意。” 泰文勒尝试一些“震惊”的手腕。 “对不起这样问你,不过在你看来,布朗先生和布兰达-里奥奈兹太太之间有没有任何恋情存在?” 玛格达站了起来,十足一副老祖母的架势。 “我从没见过任何这种事,”她说。“我真的不认为,督察先生,这是你该问我的问题?她可是我公公的太太。” 我几乎鼓掌叫好。 督察长也站了起来。 “比较象是个问仆人的问题?”他暗示说。 玛格达没有回答。 “谢谢你,里奥奈兹太太。”督察长说完走了出去。 “你表演得美极了,亲爱的。”苏菲亚热情地对她母亲说。 玛格达若有所思地卷起她耳后方的一绺头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是──是的,”她说,“我想这样演是对的。” 苏菲亚看着我。 “你不是应该,”她问道,“跟督察一起去吗?” “听我说,苏菲亚,我该怎么——” 我停了下来。我无法当着苏菲亚母亲的面问出我到底扮演的该是什么角色。玛格达-里奥奈兹到目前为止一直对我的出现毫无兴趣,除了把我当做她说的那句有关女儿的“退场词”的对象。我可能是个记者、她女儿的未婚夫,或是一个身份不明的警方人员,或甚至是葬仪社的人——对玛格达-里奥奈兹来说,这些都一样,只是她的观众之一。 里奥奈兹太太低头看着她的双脚,不满意地说: “这双鞋子不对,太轻浮了。” 在苏菲亚紧急摇头示意之下,我顺从他匆忙出门去找泰文勒。我在外头大厅里找到他,他正过门到了楼梯口。 “正要上楼去见做哥哥的,”他解释说。 我对他提出我的难题,免得以后麻烦。 “听我说,泰文勒,我到底是谁?” 他显得惊讶。 “你到底是谁?” “是的,我到底在这屋子里干什么?如果有人问我,我怎么说?” “噢,我明白。”他考虑一会儿,然后笑着说:“有没有人问过你?” “哦──没有。” “那么为什么不就这样,永不解释,这是个很好的座右铭。特别是在象这样动乱不安的屋子里,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太多的烦恼和恐惧,根本没有心情问问题。只要你自己表现一副自信的样子,他们就会把你当作理所当然的。说出任何不必要的话是一大错误。嗯,现在我们上楼去,门没锁。当然你了解,我希望,我所问的这些问题全都是胡言乱语!谁在屋子里谁不在,或是他们事发当天人在什么地方根本就不重要——” “那么为什么——” 他继续说下去:“因为这至少给我个机会看看他们所有的人,打量一下他们,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同时希望,纯粹是碰运气,有人可能给我一个有用的指标。”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喃喃说道:“我敢打赌.玛格达-里奥奈兹一定可以说出不少,如果由得了她的话。” “可靠吗?”我问道。 “噢,不,”泰文勒说,“她说的不会可靠,不过却可以打开一条调查的可能路线。这该死的屋子里每人个都有机会下手,也有下手的工具。我需要的是犯罪动机。” 在楼梯顶端,有一道门阻断了右边的走道。门上有一铜制敲门器,泰文勒适力敲了敲。 门被里面一个一定是正巧站在里头门边的人猛然打开。他是个笨拙的彪形大汉,双肩结实有力,一头蓬松的黑发,一张非常难看却又同时有点和蔼的睑。他两眼看着我们,然后迅速移开,态度有如羞怯、老实的人那样暗自感到尴尬。 “噢,”他说,“进来。是的,进来。我正要去──不过没关系。到客厅来,我去找克里梦西来──噢,你在哪里,亲爱的,是泰文勒督察长。他──有没有烟?稍等一下。如果你们不介意——”他碰到了一面屏风,有点狼狈地对它说声“对不起”,走了出去。 就象一双大黄蜂走了,留下了显著的沉寂。 罗杰-里奥奈兹太太正站在窗口边.我霎时被她的气质和屋子里的气氛所迷惑住了。 这确确实实是她的房间,我确信。 墙壁漆的是白色──真正的白色,不象一般室内装潢时所说的“白色”指的是象牙白或是乳白。墙上没有挂画,除了壁炉上的一幅,一幅由暗灰色和战舰蓝的三角形构成的几何图形幻想画作。室内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些必需用具,三四把椅子,一张玻璃面桌,一座小书架。没有任何装饰品。有的是光线、空间和空气。这跟楼下那间处处花团锦簇的大客厅的不同就有如白垩与干酪。而罗杰-里奥奈兹太太和菲力浦太太也是不同类型的女人。玛格达-里奥亲兹让人觉得她可以是,而且经常是,至少六种以上的不同类型的女人;而克里梦西-里奥奈兹,我确信,是完完全全的她自已。她是一个个性非常明确、锐利的女人。 她大约五十岁,我想,她的头发是灰色的,剪得非常短,几乎象伊顿学院的“西瓜头”一般,然而长在她造型美好的小小头颅上是那么地美,没有那种发型总是让我联想到的丑陋感。她有张聪慧、敏感的脸,一对浅灰色的眼睛具有看透人心事的独特强烈眼神。她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暗红色毛料洋装,跟她苗条的身材搭配得十全十美。 我立即感觉到,她是个有点令人惊动的女人……我想是因为我判断她生活的规范可能跟一般的女入不同,我立刻了解到为什么苏菲亚把“冷酷”这个字眼用在她身上。房间阴冷,我有点颤抖。 克里梦西-里奥奈兹以很有教养的平静声音说: “请坐,督察长。有没有进一步的消息?” “死亡是伊色林造成的,里奥奈兹太太。” 她若有所思地说: “这么说是谋杀了。不可能是意外吧?” “不可能,里奥奈兹太太。” “请对我先生委婉一点,督察长。这会严重影响到他。他崇拜他父亲,而且他的感情非常脆弱。他是个感情型的人。” “你跟你公公处得好吧,里奥奈兹太太?” “是的,相当好。”她平静地加上一句:“我并不非常喜欢他。” “为什么?” “我不喜欢他的一些生活目标──还有他达到这些目标的方法。” “那么,布兰达-里奥奈兹太太呢?” “布兰达?我不常见到她。” “你认为她和罗仑斯-布朗先生之间是不是可能有什么?” “你是说──某种恋情?我不认为。不过我真的无从知道。” 她的声音听来全然不感兴趣。 罗杰-里奥奈兹匆匆回来,有如大黄蜂又飞回来了。 “我被耽搁了,”他说。“电话。怎么样,督察先生?怎么样,有没有任何消息?我父亲是什么原因死的?” “伊色林中毒死的。” “是吗?我的天啊!那么是那个女人!她等不了!他可以说是让她脱离了贫民窟,而这就是他得到的回报。她残酷地谋杀了他!天啊,想起来就叫我血气沸腾。” “你这样认为有没有任何特别的理由?”泰文勒问道。 罗杰双手扯着头发,走过来走过去。 “理由?为什么,还有可能会是谁?我从来就信不过她──从来就不喜欢她!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喜欢她。菲力浦和我在爸爸有一天回来告诉我们说他娶了她时都大吃一惊!在他那种年龄!疯了──真是疯了。我爸爸是个有趣的人,督察先生。在智能上,他还是象个四十岁的人一样年轻、清新。在这世界上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他替我做了任何一件事──有求必应,从不让我失望。倒是我让他失望了──我一想起──” 他重重跌坐到一张椅子上。他太太平静地走到他一旁。 “够了,罗杰。不要太苦了自己。”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他握住她的手。“可是怎么冷静得了──我怎么能不感到——” “可是我们大家都必须冷静,罗杰。泰文勒督察长需要我们的帮忙。” “不错,里奥奈兹太太。” 罗杰叫了起来: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我想要亲手掐死那个女人。她就不能让亲爱的老人家多活几年。如果她人在这里,我——”他跳了起来。愤怒得全身颤抖。他伸出抽搐的双手。“是的,我去扭断她的脖子,扭断她的脖子……” “罗杰。”克里梦西厉声说。 他看着她,脸红起来。 “对不起,我最亲爱的。”他转向我们。“我很抱歉。我一时控制不了情绪。我──对不起——” 他再度走出房间。克里梦西谈谈一笑说: “真的,你们知道,他连一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到。” 泰文勒礼貌地接受她的评语。 然后他开始他所谓的例行问话。 克里梦西-里奥奈兹精确简明地应答。 罗杰-里奥奈兹在他父亲去世那天人在伦敦,在联合筵席包办公司的总公司里。他当天下午早早就回来,如同往常一般跟他父亲共处一段时间。她自己则如同往常一般,在她工作的高尔街兰伯特机构里。快到六点时,她回到家里。 “你当天有没有见过你公公?” “没有。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前一天。我们午饭之后跟他一起喝咖啡。” “但是你在他去世那天没见过他?” “没有。实际上我去过他住的那一部分房子,因为罗杰以为他把他的烟斗留在那边忘了带回来——一支非常珍贵的烟斗,不过因为他的烟斗正好放在那边的大厅桌上,所以我没有打扰到老人家。他经常六点钟左右就开始打瞌睡。” “你知道他病了是在什么时候?” “布兰达匆匆忙忙跑来。大约六点三十一、二分。” 如同我所知道的,这些问题并不重要,但是我注意到泰文勒督察对回答这些问题的女人是多么地留意。他问了她一些有关她在伦敦工作性质的问题。她说跟原子分裂的放射性能有关。 “事实上,你是从事原子弹工作?” “工作毫无摧毁性。这个机构是在进行医疗效用方面的实验。” 泰文勒站了起来,表示他想四处看看这一部分房子。她似乎有点讶异,不过还是泰然地带他四处去看。那有着双人床、铺着白色床单,和简单化妆用品的卧房再度让我想起了医院或是修道院。浴室也是简单朴素,没有豪华特别的冲浴设备;也没有成排的瓶瓶罐罐。厨房一尘不染,没有铺设地毯,设有实用、省事的炊事用具。然后我们来到一道门前,克里梦西打开门说:“这是我先生专用的房间。” “进来,”罗杰说。“进来。” 我微微松一口气。其他地区的俭朴洁净令我透不过气来。这却是个十足私人的房间,一张桌面可以卷缩的书桌上七零八落地布满了纸张、旧烟斗和烟灰,几张破旧的大安乐椅。地上铺着波斯地毯。墙上挂着各种合照,有点褪了色。学生合照、板球队员合照、军人合照等等。还有沙漠、寺塔、帆船、海滨、以及夕阳等等的水彩写生画。这是个令人感到愉快的房间,一个可爱、友善、合群的男人的房间, 罗杰笨拙地倒酒,把一张椅子上的书本、纸张扫落。 “这地方乱七八糟。我正在整理东西,清除一些旧文件。够了就说一声。”他要帮督察倒酒,督察婉谢,我接受了。“刚刚真是对不起,”罗杰继续说。他把酒递给我,同时转头向泰文勒说,“我的情绪控制不了。” 他几乎近于惭愧地看看四周,不过克里梦西-里奥奈兹并没有跟我们一起进来。 “她真是好极了,”他说。“我是说,我太太。从头到尾,她都棒透了──棒透了!我说不出我有多钦佩那个女人。她经历了一段非常艰苦的时期──可怕的时期。我想告诉你们一下。我是说,在我们结婚之前,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个好人──我是说,脑筋好──但是身体糟得很──事实上是患有结核病。他从事结晶学方面某些极具价值的研究工作,我相信。待遇很不好,而且工作很吃力,但是他不放弃。她替他做牛做马,紧守着他,心知他随时都会把命丢掉,而且从来不抱怨──毫不厌倦。她总是说她过得快乐。后来他死了,她无依无靠。最后她同意嫁给我。我很高兴我能给她一些快乐,让她歇息一下。我真希望她不要再工作,不过,当然啦,她觉得在战时那是她的义务,而她现在似乎仍然觉得她应该继续做下去。她是个好妻子──男人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妻子。啊,我真是幸运!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泰文勒得体地回答了一句。然后他再度开始进行类似的例行问话。他什么时候知道他父亲病了? “布兰达匆匆忙忙来找我。我父亲病了──她说他突然发作了。” “我那天半个小时之前还跟他在一起坐着聊天,当时他还好端端的。我连忙赶去,他的脸色发青,喘不过气,我冲到楼下找菲力浦,他打电话找医生,我──我们一筹莫展。当然,我当时做梦也没想到有什么不对劲的事。不对劲?我是说不对劲吗?天啊,这可用的是什么字眼。” 泰文勒和我有点困难地离开罗杰-里奥奈兹气氛感伤的房间,出到房外,再度站在楼梯顶端。 “咻!”泰文勒说。“跟他弟弟是多么强烈的对比。”他有点不切题地加上一句,“奇怪的东西、房间。可以让你看出住在里面的人很多东西。” 我同意他的说法。他继续说下去: “彼此结婚的人们也是奇怪的,不是吗?” 我不太确定他指的是不是克里梦西和罗杰,或是菲力浦和玛格达。他这句话对两者都适用。然而,在我看来,这两桩婚姻可能都可划归为幸福的婚姻。罗杰和克里梦西的婚姻当然是幸福的。 “我不认为他是个下毒者,你认为呢?”泰文勒问道。“不是临时起意的罪案,我不认为是。当然啦,这难说。她倒比较象,冷酷的女人,可能有点疯。” 我再度同意。“不过我倒不认为,”我说,“她会只因为不赞同某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和目标而谋杀掉那个人。或许,如果她真正痛恨那个老人──可是,有任何一个凶手是单纯为了恨而杀人吗?” “非常少,”泰文勒说。“我自己倒从没见过。不,我想我们还是盯住布兰达太太要妥当多了。但是天晓得我们能不能找到任何证据。” 第八章 一个女仆帮我们打开对面的房门。她看到泰文勒时显得惊吓而又带点不屑的神情。 “你要见女主人?” “是的,请带路。” 她带我们进入一间大客厅,然后退下。 这个房间的格局跟楼下那间客厅一样。窗帘是色彩华丽的印花棉布和条纹丝绸。壁炉上方的一幅肖像把我的视线紧紧吸引住──不只是因为出自大师的手笔,而且是因为肖像中人物一张扣人心弦的脸。 这是一幅有着锐利黑眼睛的矮小老人的画像。他戴着黑色天鹅城无边便帽,头部缩进双肩,但是这个人的活力威势却从画布上放射出来,那闪烁的双眼好象正直视着我。 “那就是他,”泰文勒督察长不合文法地说。“奥格斯达士画的。很有个性,可不是吗?” “是的,”我说出口,感到这样说不太恰当。 我现在才了解哈薇兰小姐说这屋子里没有他好象变得空荡荡的意思,这就是建造这幢歪歪扭扭的畸形小屋的小矮人──没有了他,这幢歪歪扭扭的小屋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那边那位是他的第一任太太,沙金特画的,”泰文勒说。 我审视着两房窗子之间墙面上的画像。就象沙金特很多画作一样,有某种冷酷的味道。脸的长度夸张,我想──有点令人想起马脸──无可争辩的修正。这是幅典型的英国仕女画像──乡间仕女。漂亮,但是有点缺乏生气,跟挂在壁炉上那幅画像中那个精力充沛的矮小男人最不相配的妻子。 房门打开,蓝姆巡佐跨步进来。 “我已经对仆人尽了力了,长官,”他说。“没得到什么。” 泰文勒叹了一口气。 蓝姆巡佐拿出笔记本,退到室内一角,谦逊地坐了下来。 房门再度打开,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的第二任太太走了进来。 她穿着黑衣服──非常昂贵的黑衣服,而且领高及颈,袖长及腕,整个人被包在黑色里。她走起路来懒洋洋的,黑色衣服跟她很配。她的脸还算漂亮,一头还不错的棕色头发梳成有点过于精巧的发型。她的脸上脂粉适宜,擦着口红,不过看得出来她显然刚哭过。她戴着一串大珍珠项链,一手戴着一只翡翠大戒指,另一手则是一只大红宝石戒指。 我还注意到她另一点,那就是她的表情恐惧。 “早安,里奥奈兹太太,”泰文勒安闲地说。“对不起不得不再次麻烦你。” 她以平板的声音说: “我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是知道的,不是吗,里奥奈兹太太,如果你希望有你的律师在场,那是完全合法的。” 我不知道她是否了解这些话中的意义。显然她不了解,她只是有点闷闷不乐地说: “我不喜欢盖斯奇尔先生,我不要他来。” “你可以自己找个律师,里奥奈兹太太。” “有必要吗?我不喜欢律师,他们把我搞糊涂了。” “这完全由你自己决定,”泰文勒说着,自动一笑。“那么,我们就继续喽?” 蓝姆巡佐舔了舔铅笔尖。布兰达-里奥奈兹面对着泰文勒在沙发上坐下来。 “你有没有查出什么来?”她问道。 我注意到她手指紧张地扭捏着衣服饰边。 “我们现在可以明确地说你丈夫是伊色林中毒死的。”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眼药水害死了他?” “看来相当明确的是你上次帮里奥奈兹先生注射时,注进去的是伊色林而不是胰岛素。” “可是我并不知道。我跟那件事无关。真的,督察先生。” “那么一定是某个人故意把胰岛素换成了眼药水。” “多么邪恶的事!” “是的,里奥奈兹太太。” “你认为──是某人故意这样做的?或是无意的?这不可能是──开玩笑吧?” 泰文勒平顺地说: “我们不认为是开玩笑,里奥奈兹太太。” “一定是某一个仆人。” 泰文勒没有回答。 “一定是,我看不出还有谁会这样做。” “你确信?想一想,里奥奈兹太太。你一点看法都没有吗?没有任何人心怀恶意?没有争吵?没有嫉恨?” 她仍然以蔑视的大眼睛盯着他。 “我一点都不知道。”她说。 “你说,你那天下午去看电影?” “是的──我六点半回来──是注射胰岛素的时间——我──我──如同往常一般帮他注射,然后他──他整个人怪怪的。我吓坏了──我急忙跑去找罗杰──我上次全都告诉过你了。我非得一再重复不可吗?”她的声音上扬,变得歇斯底里。 “真是抱歉,里奥奈兹太太。现在我可以跟布朗先生谈谈吗?” “跟罗仑斯谈?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是想跟他谈谈。” 她怀疑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尤斯达士正在教室里跟他学拉丁文。你要他来这里吗?” “不──我们去找他。” 泰文勒很快地出门去。巡佐和我随他身后。 “你让她一愣一愣的,长官,”蓝姆巡佐说。 泰文勒咕噜一声。他带头上了几个台阶,沿着一条走道走进一间俯视花园的大房间。一个年约三十的金发年轻人和一个英俊微黑的十六岁男孩正坐在一张桌旁。 我们进门,他们抬起头来。苏菲亚的弟弟尤斯达士看着我,罗仑斯-布朗以烦恼的眼神盯着泰文勒督察长。 我从没看过象他这样完全恐惧而瘫痪的人。他站起来,然后又坐下去。他用几乎如老鼠一般的吱吱声说: “噢──呃──早安,督察先生。” “早,”泰文勒简短地说。“我能跟你谈谈吗?” “是的,当然。太荣幸了,至少──” 尤斯达士站了起来。 “你要我离开吗,督察长?”他的声音愉快,带点傲慢的意味。 “我们──我们的课可以待会儿再继续。”家教老师说。 尤斯达士旁若无人地大跨步走向门去。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僵硬,就在他穿过门去时,他接触到我的眼光,伸出食指往脖子上作势一横,露齿一笑。然后随手把门关上。 “好了,布朗先生,”泰文勒说。“化验结果相当明确。里奥奈兹先生的死是伊色林造成的。” “我──你是说──里奥奈兹先生真的是被毒死的?我还一直希望——” “他是被毒死的,”泰文勒简短地说。“有人把胰岛素换成了伊色林眼药水。” “我无法相信……这简直不可思议。” “问题是,谁有动机?” “没有人。完全没有人有!”年轻人的声音激动地上扬。 “你不想找你的律师来吧?”泰文勒问道。 “我没有律师,我不想要律师。我没什么好隐瞒的——没什么……” “而你相当了解你所说的将被记录下来。” “我是清白的──我向你保证,我是清白的。” “我可没说你不是。”泰文勒顿了一下。“里奥奈兹太太比她丈夫年轻很多,不是吗?” “我──我想是的──哦,我的意思是说,是的。” “她一定有时候感到寂寞吧?” 罗仑斯-布朗没有回答。他用舌头舔舔干涩的嘴唇。 “有个年龄跟她差不多的伴住在这里,一定让她感到称心吧?” “我——不,完全不是这样──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知道。” “在我看来.你们之间产生依恋之情应该是相当自然的事。” 年轻人激烈地抗议。 “不是!不是!没有这种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并非如此!里奥奈兹太太一向对我非常好而我非常──非常尊敬她──就只是这样,我可以向你保证,就只是这样。作那种暗示是荒谬的事!荒谬!我不会杀害任何人──或是动药瓶的手脚──或是任何这类的事。我非常敏感,而且高度神经质。我──光是杀人这个念头对我来说就已经象是梦魇一般──我有宗教的理由反对杀戮。相反的,我做些医院的工作──看管锅炉──非常吃力的工作──我做不下去──他们让我担任教育工作。我在这里尽我最大的能力教导尤斯达土和乔瑟芬──非常聪明的孩子,可是难以驾驭。每个人都对我非常好——里奥奈兹先生、里奥奈兹太太,还有哈薇兰小姐。如今这件可怕的事情发生……而你怀疑我──我——杀人!” 泰文勒督察慢慢地以感兴趣的眼光打量着他。 “我没有这样说,”他说。 “可是你这样想,我知道你这样想!他们全都这样想,他们那样看着我,我──我无法再跟你说下去了,我人不舒服。” 他匆匆走出去。泰文勒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我。 “怎么样,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他吓坏了。” “是的,我知道,不过,他是凶手吗?” “如果你问我,”蓝姆巡佐说,“他不会有那个胆子。” “他是不会砸烂人家的头,或是开枪杀人,”督察长同意说。“但是就这个特别的案子来说,需要做的是什么?只不过是动动药瓶的手脚……只不过是帮助一个年纪一大把的老人以比较没有痛苦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而已。” “特别的安乐死。”巡佐说。 “然后,或许在一段恰当的时期之后,跟一个继承了十万英镑税后净额遗产,已经有了相同数目的财产,还有附带各种珍珠、红宝石、翡翠,颗颗大得象什么蛋一样的女人结婚!” “啊——”泰文勒叹了一口气。“这全都是假设和推测!我是设法吓倒了他没错,不过那并不能证明什么。如果他是无辜的,他照样会吓着。而且不管怎么说,我倒怀疑是不是他干的。比较可能是那个女的——只是到底为什么她不把那个胰岛素药瓶丢掉或是冲洗干净?”他转向巡佐。 “仆人那边没有任何他们之间暧昧行为的证词?” “女仆说他们彼此爱慕。” “有什么依据?” “她帮他倒咖啡时,注意到他看她的样子。” “这算得了什么证据,根本上不了法庭!确实没有轻薄的行为?” “没有人看过。” “我敢说要是有什么的话,他们一定会看到。你知道,我开始相信他们之间真的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看着我。“回去跟她谈谈。我想知道你对她的印象。” 我半勉强、半感兴趣地离去。 第九章 我发现布兰达-里奥奈兹正坐在我离开她时她坐着的地方。我一进门,她猛然抬起头来。 “泰文勒督察在哪里?他会回来吗?” “还不会。” “你是谁?” 我终于被问到了我整个上午一直期待着被问到的问题。 我相当合乎事实地回答。 “我跟警方有关,不过我也是这家人的朋友。” “这家人!禽兽!我恨他们所有的人。” 她边动着嘴巴,边看着我。她看来阴郁、害怕而气愤。 “他们一直待我恶劣——一直都是。打从一开始。为什么我不该跟他们的宝贝爸爸结婚?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全都得到了一大堆钱。他给他们的。他们不会有那个头脑自己去赚!” 她继续: “一个男人为什么不可以再娶——即使他是有点太老了?其实他根本不老──他自己不觉得老。我非常喜欢他。我喜欢他。”她以挑衅的眼光看着我。 “我明白,”我说。“我明白。” “我想你不相信——但是这是事实。我对男人感到恶心。我想要有一个家──我想要有一个人对我嘘寒问暖,对我说些好听的话。亚瑞士莱德对我说些可爱的话──他可以使你笑口常开──而且他聪明。他想出种种聪明的办法跟那些可笑的法令兜圈子。他非常非常聪明。他死了,我可不高兴。我感到难过。” 她躺回沙发背上。她有张有点宽大的嘴巴,此时向一旁一歪,露出睡意朦胧的怪异笑容。 “我在这里一直快乐,一直感到安全。我上那些优雅的裁缝店——我在报章杂志上看到的那些。我跟任何人一样好,亚瑞士泰德给我一些可爱的东西。”她伸出一手,看着手指上戴着的红宝石。 一时之间,我看到她那伸出来的手就象是猫的爪子,而她的声音在我听来就象是一只心满意足的猪发出的咕噜声。她仍然自顾微笑着。 “这有什么不对?”她问道。“我对他好,我让他快乐。”她趋身向前。“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的?” 她没有等我回答就继续下去。 “是在‘酢浆草’餐厅。他叫了一份吐司夹蛋,我端去给他时我正在哭。‘坐下来,’他说,‘告诉我怎么啦。’‘噢,我不能,’我说。‘要是我这样做,我会被开除的。’‘不,你不会,’他说,‘这地方是我的。’我一时睁大眼睛看他。他是那么一个古怪的小老头,起初我这样想──不过他有种威严、我把一切告诉了他……我想你已经全都从他们那里听到过了──认为我是个环女人──但是我不是。我从小被小心地扶养长大。我们有一家店面──非常高级的店面──艺术刺绣。我从来就不是那种男朋友一大堆或是自我作践的女孩。可是泰瑞不同。他是爱尔兰人──而他出国去了……他从不写信或什么的──我想我是个傻瓜。你知道,就这样,我有了麻烦──就象一些可怕的小侍女一样……” 她的声音有种俗不可耐的倨傲感。 “亚瑞士泰德好极了,他说一切都会没事的。他说他寂寞。我们马上结婚,他说。这就象一场梦。后来我才发现他就是那伟大的里奥奈兹先生。他拥有大量的店铺、餐馆和夜总会。这简直就象神仙故事一样,可不是吗?” “神仙故事的一种。”我淡淡地说。 “我们在一家小教堂里结婚──然后出国去。” “孩子呢?” 她以猛然从遥远的过去拉回来的眼光看着我。 “根本就没有孩子,是我弄错了。” 她微微一笑,那种嘴唇往一套上翘的歪歪扭扭的微笑。 “我发誓要做他的真正好妻子,而我真的做到了,我替他准备所有他喜欢吃的东西,穿他喜欢看的颜色衣服,尽我所能取悦他。他感到快乐。但是我们一直摆脱不了他的家人,总是来掏他的腰包过活。老哈薇兰小姐──我认为他一结婚她就应该离开,我这样说过。但是亚瑞士泰德说,‘她在这里很久了,现在这里已经是她的家。’事实上是他喜欢他们都在这里,被他踩在脚下。他们对我恶劣,但是他好象从不注意或介意。罗杰恨我──你有没有见过罗杰?他一直都恨我,他是在嫉妒。而菲力浦从不跟我说话.现在他们都企图假装说是我谋杀了他──可是我没有──我没有!”她倾身趋向我。“请相信我,我没有。” 我发现她非常可怜。里奥奈兹一家人提起她时那种轻视的样子,他们相信她犯下了这桩罪案的那种急切神情──如今,就在这个时候,这一切似乎都是十足不人道的行为。她孤单无助、毫无抵抗力,被人团团围剿。 “而且他们认为如果不是我,就是罗仑斯,”她继续说下去。 “罗仑斯怎么样?”我问道。 “我替罗仑斯感到非常难过。他身体很弱,不能去当兵打仗,并不因为他是个懦夫,是因为他太敏感。我试着让他提起精神,让他感到快乐,他不得不教那些可怕的小孩。尤斯达士总是嘲笑他,而乔瑟芬──哦,你见过了乔瑟芬。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子。” 我说我还没见过乔瑟芬。 “有时候我觉得那个孩子头脑有问题。她鬼鬼祟祟得可怕,她看起来古里古怪的……她有时候让我毛骨悚然。” 我不想谈乔瑟芬.我把话题带回罗仑斯-布朗身上。 “他是谁?”我问道。“他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问得很笨拙。她脸一阵红。 “他不是什么特别的人物。他就像我……我们能有什么胜算对抗他们所有的人?” “你不觉得你有点太歇斯底里?” “不,我不觉得。他们想要认为是罗仑斯干的──或是我干的,他们把那个警察拉到他们一边去了。我有什么机会?” “你不必太激动。”我说。 “为什么就不会是他们之中一个人杀死他的?或是外来的人?或是仆人之一?” “因为缺乏动机。” “噢!动机。我有什么动机?或是罗仑斯?” 我有点感到不自在地说: “我想,他们可能认为,你和——呃——罗仑斯──彼此相爱──你们想要结婚。” 她倏地坐直起来。 “这种暗示真是邪恶!而且这不是事实!我们彼此之间从没讲过那一类的话。我只是替他感到难过,想要鼓舞他。我们一直是朋友,如此而已。你是相信我的,不是吗?” 我的确相信她。也就是说,我相信她和罗仑斯,如同她所说的,仅仅是朋友而已。但是我也相信,实际上她是爱上了那个年轻人,也许她自己并不知道。 我带着这个想法,下楼去找苏菲亚。 当我正要走进客厅时,苏菲亚在走道前头的一道门口探头出来。 “嗨,”她说,“我在帮兰妮做午饭。” 我走过去,但是她走出走道上,随手关上门,挽起我的手臂走进客厅,客厅里没有人。 “怎么样,”她说,“你见过布兰达没有?你认为她怎么样?” “坦白说,”我说,“我替她感到难过。” 苏菲亚显得惊奇。 “我明白,”她说。“这么说她说服了你。” 我感到有点愤慨。 “问题是,”我说,“我能了解她的立场。显然你不能。” “什么立场?” “你老实说,苏菲亚,有没有任何一个家人曾经对她好过,或者甚至公平得对待过她,自从她来到这里之后?” “没有,我们从没对她好过。为什么我们该对她好?” “即使不说别的,就为了普普通通的基督仁慈精神。” “你所采取的是多么高尚的道德论调,查理。布兰达一定表演得非常成功。” “真是的,苏菲亚,你好象──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啦。” “我只不过是诚实无欺。你了解布兰达的立场,这是你说的。现在听听我的立场,我不喜欢那种编造艰苦的遭遇好嫁给一个有钱老人的年轻女人。我有十足的权利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年轻女人,我毫无理由要假装我喜欢。而且如果这是血淋淋的事实,你也不会喜欢那个年轻女人。” “她的故事是编造出来的?”我问道。 “关于有了孩子?我不知道。我个人认为是编出来的。” “而你气愤你祖父上了当?” “噢,祖父并没有上当。”苏菲亚大笑出声。“祖父从来不会上任何人的当。他要布兰达,他想将计就计,扮演英雄救美,娶到个奴婢。他知道他在干什么,而且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得顺利极了。从祖父的角度来看,这桩婚姻完全成功——就象他所有的事业一样。” “聘用罗仑斯-布朗为家庭教师是不是你祖父的另一项成功?”我嘲讽地问道。 苏菲亚皱起眉头。 “你知道,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的另一次成功,他想要让布兰达保持快乐、有趣。他也许想到光是珠宝衣服还不够。他也许想到她想在生活中增添一点罗曼史。他也许料到象罗仑斯-布朗那样的人,真正温驯的一个人,正好可以利用上。一份美丽、带着感伤意味的精神上的友谊,可以阻止布兰达跟外头的人有染。我不认为祖父做不出这种计划。他是个有点邪门的老人,你知道。” “他一定是。”我说。 “当然,他不可能预见这会导致谋杀……而这,”苏菲亚突然激烈地说,“就是我并不真的相信是她干的真正原因所在,虽然我很希望这样相信。如果她计划谋杀他──或是如果她和罗仑斯一起计划──祖父应该早就知道。这恐怕对你来说好象有点牵强附会——” “我必须承认的确是。”我说。 “但是你不了解祖父。他当然不会假装不知道人家要谋杀他!所以你看!我面对的是一面白墙。” “她害怕,苏菲亚,”我说。“她非常害怕。” “怕泰文勒督察长和他的那一群随从?是的,也许他们是有点吓人。我想,罗仑斯大概正在歇斯底里状态中吧?” “确实。我想,他真是丑态毕露。我不明白女人看上象他那种男人什么。” “你不明白吗,查理?实际上罗仑斯很性感。” “象他那样弱不禁风?”我难以置信地说。 “为什么男人总是认为野蛮人才是唯一吸引异性的人?罗仑斯是性感没错──但是我不指望你会了解这一点。”她看着我。“布兰达是勾引住你了没错。” “不要胡说。她甚至并不真的漂亮,而且她当然没有──” “施展魅力?是没有,她只是让你为她难过。她实际上并不美,她一点也不聪明──但是她有非常特出的性格。她能兴风作浪,她已经在你我之间制造了麻烦。” “苏菲亚。”我吃惊地大叫。 苏菲亚走向门去。 “算了,查理。我得去准备午餐。” “我去帮忙。” “不,你留在这里。有个男人在厨房会让兰妮惊慌失措。” “苏菲亚。”她走出去时我叫她。 “什么事?” “只是个有关仆人的问题。为什么你们楼上楼下都没有个穿着围裙戴着小帽的仆人帮我们开门?” “祖父请了个厨子,“一个做家事的女佣,一个侍奉客人茶点的女仆和一个随身侍仆。他喜欢仆人。他付他们的薪水很高,当然,他们对他忠心耿耿。克里梦西和罗杰只有白天来的一个清洁妇。他们不喜欢仆人──或者该说是克里梦西不喜欢。要是罗杰不每天在城里吃一餐大餐,他会饿死。克里梦西所谓的吃饭就只是吃些莴苣、马铃薯和生胡萝卜。我们曾经有段时间请了仆人,后来妈妈有一次大发脾气,他们就都走了,然后我们请了白天的帮佣,然后重新再请仆人,这样轮流下去。现在正值我们请白天帮佣的时期。兰妮是永久驻守的佣人,以备紧急之需。现在你可知道了吧。” 苏菲亚走了出去。我瘫坐在一张缎面大椅子上,全心思索着。 我已经在楼上了解了布兰达的一面之词。现在我又在这里了解了苏菲亚这一面的看法。我完全了解苏菲亚观点的公正──那可以称之为里奥奈兹家人的观点。他们气愤一个陌生人用他们认为的卑鄙手段闯进了他们家大门,他们完全有权利这样,如同苏菲亚所说的:这个事实可不好受…… 不过,还有人道的一面──我所了解而他们并不了解的一面。他们是,一直都是,富家子弟。他们完全不了解在现实生活中居于劣势者所受到的诱惑。布兰达-里奥奈兹想要财富、美好的东西和安全感──还有一个家。她宣称她用让她的老丈夫快乐来换取这一切。我同情她,当然,当我跟她谈话时,我是同情她……现在我是不是仍然那么同情她? 问题有两面──不同角度的看法──那一个角度是真实的……真实的角度…… 我前一晚睡得很少。我提早起床陪泰文勒一起来这里。现在,在玛格达-里奥奈兹客厅温暖的花香里,我的身体在大椅子垫枕的拥抱之下松懈下来,我的眼皮下垂…… 想着布兰达,想着苏菲亚,想着那老人的画像,我的思路逐渐朦胧起来。 我睡着了…… 第十章 我逐渐地清醒过来,以至于起初还不知道我刚刚睡着了。花香扑鼻。在我眼前有一白色圆形小斑点在浮动着。过好几秒钟我才知道我所看到的是一张人睑——一张在我眼前一两英尺外悬浮着的脸。当我的官能恢复之后,我的视线变得较为精确。那张脸仍然有它小精灵的意味——一张圆圆的脸,有着鼓鼓的眉毛,往后梳的头发,有点象圆珠子的黑色小眼睛。不过这张脸确确实实连在身体上的──瘦骨嶙峋的小身体。它正热切地注视着我。 “嗨,”它说。 “嗨,”我眨眨眼回答。 “我是乔瑟芬。” 我已经推断出来。苏菲亚的妹妹,乔瑟芬,我推断,大约是十一、二岁。她是个丑得出奇的小孩,长得跟她祖父非常像。在我看来她可能也有他一样的头脑。 “你是苏菲亚的男朋友?”乔瑟芬说。 我承认她说的没错。 “可是你跟泰文勒督察长一道来,为什么跟泰文勒督察长一道来?” “他是我的朋友。” “是吗?我不喜欢他。我不会告诉他一些事。” “什么样的事?” “我知道的一些事,我知道很多事。我喜欢知道一些事情。” 她在椅子扶手上坐下来,继续审视我的脸。我开始感到相当不自在。 “爷爷被谋杀了。你知道吗?” “是的,”我说。“我知道。” “他被下了毒。用伊──色──林毒死的。”她非常谨慎地说出伊色林三个字。“有趣,可不是吗?” “我想是的。” “尤斯达士和我非常感兴趣。我们喜欢侦探故事,我一直想要做侦探,我现在就是,我正在收集线索。” 我感到,她是个有点残忍的小孩。 她又开始问。 “那个跟泰文勒督察长一起来的人也是个侦探吧?书本上说你总是可以从他们穿的靴子看出便衣侦探来。可是这个侦探穿的是小山羊皮鞋。” “老规矩改了。”我说。 乔瑟芬根据她自己的想法来解释这句话。 “是的,”她说。“现在这里就将有很多改变,我想。我们会住到伦敦堤防边的一幢房子里去,妈妈早就想搬过去了,她会非常高兴。我不认为爸爸会在意,只要他的那些书也一起搬过去。他以前负担不起。他为了‘姬色波’亏了很多钱。” “姬色波?”(译注:以色列王亚哈之妃,引申意为“淫妇”) “是的,你没去看过吗?” “噢,是出戏吗?没有,我没看过。我在国外。” “上演不太久。实际上,票房奇惨。我不认为妈妈适合演那种角色,你呢?” 我对照一下我对玛格达的印象。不管是穿着桃色家常服的她或是穿着特制裙套装的她,都没有给人任何“淫妇”的意味,不过我愿意相信还有我尚未看到的另一种面貌的玛格达。 “也许不适合,”我谨慎地说。 “爷爷总是说那出戏会大大失败。他说他不会花任何钱赞助那些历史宗教剧的演出。他说票房绝对不会成功,但是妈妈非常热中,我自己也不太喜欢,那一点也不象圣经上原来故事的样子。我的意思是说,那出戏里的姬色波并没有象圣经记载的那样邪恶。她在戏里变得十分爱国而且真的相当好,这就使得整出戏变得沉闷之味了。不过,结尾还不错。他们把她从窗口丢出去,只有两只狗过去吃她。我想这有点可怕,你不认为吗?我喜欢狗猛吃她的那部分。妈妈说你总不能把那么多狗弄上舞台,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你可以找一些演员狗。”她兴高采烈地引述:“‘它们把她吃得只剩下两只手掌。’为什么它们不吃她的手掌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 “你不会认为狗那么特别吧。我们家的狗就不那样,它们什么都吃。” 乔瑟芬为这个圣经神话出神地想了几秒钟。 “这出戏惨败,我感到难过。”我说。 “嗯,妈妈担心死了,戏评简直吓死人了,她看到时,整整哭了一天,把早餐整盘丢到葛蕾蒂斯身上,而葛雷蒂斯辞职了。有点好玩。” “我知道你喜欢戏剧,乔瑟芬。”我说。 “他们替爷爷验尸,”乔瑟芬说。“好查出他的死因。他们把验尸简称作p-m,可是我认为这个简称有点混淆不清,你不认为吗?因为p-m也代表‘总理’,还有‘下午’。”她若有所思地加上一句。 “你爷爷死了,你难过吗?”我问道。 “不特别感到难过。我并不太喜欢他,他不让我学跳芭蕾舞。” “你想学跳芭蕾舞?” “是的,妈妈愿意让我学,而爸爸不在意,可是爷爷说我跳芭蕾舞没有用。” 她溜下椅子扶手,踢掉鞋子,卖力地摆出一个踮脚的姿势。 “当然,你得穿上适当的鞋子,”她解释说,“即使是那样,有时候你的脚趾头还是会长脓疮。”她把鞋子穿回去,随意地问道: “你喜欢这幢房子吗?” “我不太确定,”我说。 “我想现在就将卖掉了。除非布兰达继续住在这里。而且我想罗杰伯伯和克里梦西婶婶现在也走不开了。” “他们要离开吗?”我有点感兴趣地问道。 “是的。他们星期二要离开。出国,到某个地方去。他们要坐飞机出去。克里梦西婶婶买了一只轻便的新皮箱。” “我没听说他们要出国去。”我说。 “是的,”乔瑟芬说。“没有人知道,这是个秘密。他们在出国之前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他们打算留下一张字条给爷爷。” 她补上一句说: “不是把字条钉在针垫上,只有在老式的书本上,太太离家出走留字给她们先生时才那样做。不过如今这样也是太笨了,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有针垫了。” “当然他们不会这样。乔瑟芬,你知道为什么你罗杰伯伯要──离开吗?” 她狡猾地瞄了我一眼。 “我想我知道。是跟罗杰伯伯在伦敦的公司有关。我有点认为──不过我不确定──他侵占了什么。” “你怎么会这样想?” 乔瑟芬靠近过来,呼吸都喷到我的脸上。 “爷爷中毒的那天,罗杰伯伯跟他一起在他房间里很久,他们不停地谈着话。罗杰伯伯说他一直都没有用,说他让爷爷失望──说并不是多少钱的问题──是他觉得他不值得他信任。他的情况糟透了。” 我情绪复杂地看着乔瑟芬。 “乔瑟芬,”我说,“没有人告诉过你偷听别人讲话是不好的吗?” 乔瑟芬猛点着头。 “当然他们告诉过我。可是如果你想查出什么事情,你就得站在门外偷听。我敢打赌泰文勒督察长一定也是这样,你不认为吗?” 我考虑了一下。乔瑟芬激烈地继续说下去: “不管怎么样,即使他没这样做,那么另外一个一定这样,穿山羊皮鞋的那个。而且他们搜查人家的书桌,看他们所有的信,把他们的秘密都找出来。只是他们笨!他们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 乔瑟芬高傲地说。我可真够笨的了,没从她的话推论出来。这讨厌的小孩又继续说下去: “尤斯达士和我知道很多事情──不过我知道的比尤斯达士多,而且我不告诉他。他说女人家不可能成为伟大的侦探。但是我说她们能,我要把一切记在笔记本里,然后,等警方完全失败时,我就跟他们说,‘我可以告诉你们是谁干的’。” “你看过很多侦探故事吗?乔瑟芬?” “多得不得了。” “我想你认为你知道是谁害死了你爷爷?” “哦,我想是的──不过我还得再多找一些线索。”她顿了顿,加上一句说,“泰文勒督察长认为是布兰达干的,可不是吗?或者认为是布兰达和罗仑斯一起干的,因为他们俩相爱。” “你不该说这种话,乔瑟芬。” “为什么不该?他们是相爱。” “你不可能判断出来。” “我能。他们彼此通信,情书。” “乔瑟芬!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读过,非常感伤的信。不过罗仑斯是感伤的人。他太害怕了,不敢去打仗,他躲到地下室去,看管锅炉。炸弹飞过去时,他总是吓得脸色发绿──真正的发绿。让我和尤斯达士笑死了。” 我不知道我再下去会说什么,因为这时一部车子在外头停住的声音传过来。乔瑟芬一溜烟跑到窗口,她那狮子鼻靠在窗玻璃上。 “是谁来了?”我问道。 “是盖斯奇尔先生,爷爷的律师。我想他是为了遗嘱来的。” 她兴奋地匆匆离去,无疑的,是去继续她的侦探活动。 玛格达-里奥奈兹走进来,令我惊讶的是她向我走过来,握住我的双手。 “我亲爱的,”她说,“谢天谢地,你还在这里。这时候让人觉得非常需要有个男人在。” 她放开我的手,走向一张高背椅,稍微挪动一下它的位置,瞄了镜中的自己一眼,”然后从桌上拿起一个小巧的搪瓷摆饰盒,站在那里,沉思着,打开、盖上;盖上、打开。 迷人的姿态。 苏菲亚从门口探头过来,小声警示说:“盖斯奇尔!” “我知道。”玛格达说。 过了一会儿,苏菲亚走了进来,身旁多了一个小老头,玛格达放下搪瓷盒,迎向他去。 “早安,菲力浦太太,我正要上楼去,看来好象遗嘱发生了些误解。你先生写信给我说遗嘱保存在我那里,据我的了解,里奥奈兹先生自己说过是放在他的保险箱里。我想,你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吧?” “关于可怜的老可爱的遗嘱?”玛格达惊愕地睁大双眼。“不知道,当然不知道。可别说是楼上那个邪恶的女人把它毁了吧?” “菲力浦太太,”他警告地向她挥挥手指。“你可不要妄下断语。这只是个你公公保存在什么地方的问题。” “但是他送去给你──他当然是送去给你了──在签过名之后。他确实告诉过我们,他已经送去给你了。” “据我所知,警方已经整理出里奥奈兹先生的私人文件,”盖斯奇尔先生说。“我去跟泰文勒督察长谈一下。” 他离去。 “亲爱的,”玛格达叫道。“她把它毁了,我知道我说的没错。” “乱讲,妈,她不会做这种傻事。” “这可一点也不傻。如果没有了遗嘱,那么一切都是她的。” “她──盖斯奇尔先生又回来了。” 律师再度走进来,泰文勒督察长跟他一起,泰文勒后面是菲力浦。 “据我从里奥奈兹先生那里了解,”盖斯奇尔说道,“他把他的遗嘱存在银行里以保安全。” 泰文勒摇头。 “我已经跟银行接洽过。他们说除了一些优良证券之外,他们没有保管里奥奈兹先生的任何私人文件。” 菲力浦说: “我不知道会不会是罗杰——或艾迪丝姨妈——或许吧,苏菲亚,你去请他们下楼来这里。” 然而,罗杰-里奥奈兹,跟其他人一起被召来开家庭会议时,却帮不上忙。 “可是这——荒唐,太荒唐了,”他宣称。“爸爸签了遗嘱,明确地说他第二天就要寄给盖斯奇尔先生。” “如果我的记忆没错的话,”盖斯奇尔先生躺回椅背上,半闭起眼睛说,“我是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把根据里奥奈兹先生的指示草成的遗嘱寄来给他。他确认之后,寄还给我,然后我在适当的时机再把正式遗嘱寄来给他签署。过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冒昧地提醒他,我还没收到他签名证实的遗嘱,同时问他是不是他想作任何修改。他回信说他对那份遗嘱十分满意,又说签过名之后他已经寄存到他的往来银行去了。” “你说的没错,”罗杰急切地说。“是大约去年十一月底——你记得吧,菲力浦?——爸爸有天晚上把我们都找去,念出他的遗嘱给我们听。” 泰文勒转向菲力浦-里奥奈兹。 “你的记忆是不是也是这样,里奥奈兹先生?” “是的。”菲力浦说。 “那场面有点象‘遗产’那出戏,”玛格达说,她愉快地回了一声。“我一向就认为遗嘱有什么非常具有戏剧性。” “苏菲亚小姐,你呢?” “是的,”苏菲亚说。“我记得十分清楚。” “那么遗嘱的条款呢?”泰文勒问道。 盖斯奇尔先生正待回答时,罗杰-里奥奈兹抢在他前头说: “那是一份十分简单的遗嘱。伊烈克特拉和乔伊丝已经去世,她们分享的一份爸爸赠与的财产归还爸爸。乔伊丝的儿子,威廉,在缅甸一次战役中丧生,他遗留下来的财产归爸爸。菲力浦和我,还有孩子们是仅存的亲戚。爸爸说明了这些。他留给艾迪丝姨妈五万英镑税后净额,十万英镑税后净额给布兰达,这幢房子也给布兰达或是替她另外在伦敦买幢合适的房子,由她自己选择。剩下来的分成三等份,一份给我,一份给菲力浦,剩下来的一份再由苏菲亚、尤斯达士和乔瑟芬平分,后两者的两份存人信托金,直到他们成年才给他自己运用。我想是这样没错吧,盖斯奇尔先生?” “大致上来说──这些就是我草成的遗嘱条款,”盖斯奇尔先生说,显得有点酸溜溜的,因为没有让他自己来说明遗嘱条款。 “爸爸念出来给我们听,”罗杰说。“他问我们有没有任何意见。当然是没有。” “布兰达有意见,”哈薇兰小姐说。 “是的,”玛格达热心地说。“她说她受不了她亲爱的老亚瑞士泰德谈到死。那‘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她说。还说他死了之后,她不想要他的一毛钱!” “那,”哈薇兰小姐说,“只不过是故作姿态,她那种人就是这样。” 这是个残酷尖酸的小小评语。我突然了解到艾迪丝-哈薇兰有多不喜欢布兰达。 “非常公平合理的遗产分配,”盖斯奇尔先生说。 “念过遗嘱之后呢?”泰文勒督察长问道。 “念过之后,”罗杰说,“他签上名。” 泰文勒趋身向前。 “他是什么时候,怎么样签上去的?” 罗杰以求助的眼光看他太太,克里梦西在他的眼光之下开了口,其余的家人似乎都同意她这样做。 “你要知道确切的情形?” “要是你愿意的话,罗杰太太。” “我公公把遗嘱放在他书桌上,叫我们一个人——我想是罗杰──拉铃,罗杰照做。琼生应铃而来时,我公公叫他去找珍妮-伍墨,那个侍奉客人茶点的女佣。他们都到了之后,他签上名,要他们在他的签名底下签上他们自己的名字。” “正确的程序,”盖斯奇尔先生说。“遗嘱必须在两个证人目击之下签名,同时证人必须也在同一时间、地点签上名字。” “然后呢?”泰文勒问道。 “我公公谢谢他们,然后他们离去。我公公拿起遗嘱,放进一个长信封里,说他第二天会寄给盖斯奇尔先生。” “你们都同意,”泰文勒督察长环视众人说,“这就是那天确切发生的情形?” 大家异口同声表示同意。 “你说,遗嘱是放在书桌上。你们离书桌多近?” “不太近,最近不过是五六码,或许吧。” “里奥奈兹先生念遗嘱时,他自己是坐在书桌后面吗?” “是的。” “他有没有站起来过,或是离开书桌,在他念完遗嘱,签上名之前?” “没有。” “仆人签名时能不能看到遗嘱的内容?” “看不到,”克里梦西说。“我公公在遗嘱上面放了一张纸把内容遮住。” “相当正确的作法,”菲力浦说。“遗嘱的内容跟仆人无关。” “我明白,”泰文勒说。“至少──我不明白。” 他敏捷地拿出一个长信封,趋身递给律师。 “你看一看,”他说,“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盖斯奇尔先生从信封抽出一份折叠的文件。一脸惊愕地看着,在手中翻来翻去。 “这,”他说,“有点令人感到惊讶。我一点也不懂,我可不可以请教一下,这是从那儿来的?” “在保险箱里,跟里奥奈兹先生其他文件放在一起。” “那是什么?”罗杰问道。“怎么这么大惊小怪?” “这是我备好给你父亲签名的那份遗嘱,罗杰——可是──我不懂,在你们都那样说过之后──这并没有签名。” “什么?哦,我想大概这只是份草稿吧。” “不,”律师说。“原来的草稿里奥奈兹先生已经寄还给我了。然后我才备好正式遗嘱──这份遗嘱。”他用手指弹了弹手上的文件,“同时寄给他签名。根据你们的证词,他是当着你们的面在遗嘱上面签的名──而且还有两个证人副署——可是这份遗嘱上并没有签名。”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菲力浦-里奥奈兹叫了起来。我还没听过他讲话这么生气蓬勃。 泰文勒问道:“令尊的眼力有多好?” “他患有白内障。当然,看东西的时候他都戴上深度眼镜。” “他那天晚上戴着眼镜吗?” “当然,直到他签上名之后才把眼镜拿掉。我想我说的没错吧?” “相当对。”克里梦西说。 “而没有任何人──你们都确定──在遗嘱签名之前接近过书桌?” “我现在倒有点怀疑,”玛格达眯起眼睛说。“要是那一幕能再重现就好了。” “没有人走近那张书桌,”苏菲亚说。“祖父一直坐在那儿。” “当时书桌摆的位置跟现在一样?没有靠近门、窗子或任何帐帘?” “就象现在摆的位置一样。” “我正尝试了解某种方式的掉包是怎么发生的,”泰文勒说。“一定是利用某种方式掉了包。里奥奈兹先生还以为他签的文件就是刚念过的那一份。” “不可能是签名被擦掉了吗?”罗杰问道。 “不,里奥奈兹先生。要是被擦掉了,不可能没留下擦拭的痕迹。有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这份并不是盖斯奇尔送给里奥奈兹先生而且他当你们的面签上名的文件。” “相反的,”盖斯奇尔先生说。“我可以发誓,这份正是当初我寄给他签名的文件,纸张上有一小裂纹——在左上方──捍起来有点象是飞机的形状。我当时就注意到了。” 一家人面面相觑。 “非常非常奇特的情况,”盖斯奇尔先生说。“在我的经验中,还没有过这种情况发生。” “这整个事情是不可能的,”罗杰说。“我们全都在场。这简直就不可能嘛。” 哈薇兰小姐干咳了一声。 “在那里费神费气地说什么已经发生的事不可能发生是绝无好处的,”她表示意见说。“现在该怎么办?这才是我想知道的。” 盖斯奇尔先生一下子又变回了原来那副小心翼翼的律师样子。 “这得非常小心地研究研究,”他说。“当然,这份遗嘱废止了先前所有的遗嘱。有很多证人亲眼看到里奥奈兹先生在一份他当然认为是这一份的遗嘱上签名。唔,非常有意思,十足的一个法律上的小问题。” 泰文勒看了一眼腕表。 “我恐怕,”他说,“是耽误了你们诸位吃午饭的时间了。” “你不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吗,督察长?”菲力浦问道。 “谢谢,里奥奈兹先生,不过我要去跟葛瑞医生碰面。” 菲力浦转向律师。 “你跟我们一起吃吧,盖斯奇尔?” “谢谢,菲力浦。” 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我谦逊地侧身向苏菲亚挪进。 “我走或是留下来?”我低声问道。 “走,我想,”苏菲亚说。 我悄悄地溜出去,追赶泰文勒。乔瑟芬正攀在通往内室的一扇门上荡来荡去,她显出一副为了某事而觉得很好玩的样子。 “警察真是笨,”她说。 苏菲亚从客厅里出来。 “你在干什么,乔瑟芬?” “在帮兰妮的忙。” “我想你是一直贴在门边偷听。” 乔瑟芬朝她做了个鬼脸,退了下去。 “那个孩子,”苏菲亚说,“真是个不小的问题。” 第十一章 我走进苏格兰警场我老爹的办公室里,泰文勒正在结束他那显然是令他苦恼的故事。 “就这样,”他正在说着,“我费尽了心思套他们的话——结果我得到什么──什么都没有!没有找出动机。没有人缺钱用。而我们唯一得到对那太太和她那年轻小伙子不利的证词是,她帮他倒咖啡时她眉目传情!” “得了吧,泰文勒,”我说。“我能替你报告得好一点点。” “你能,你能吗?好吧,查理先生,你查出了什么?” 我坐下来,点了根烟,躺在椅子上,说了出来。 “罗杰-里奥奈兹和他太太计划下星期二出国去。罗杰在他父亲去世的那天跟他有过一次狂风暴雨般的会谈。老里奥奈兹查出了差错,罗杰承认他自己的过失。” 泰文勒脸色发紫。 “你从什么鬼地方知道这些的?”他问道。“如果你是从仆人那里问到的——” “我不是从仆人那里问到的,”我说,“我是从一个私人调查员那里知道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而且我必须说,根据最佳侦探故事的规范,他,或她──或者也许我最好说是‘它’──把警方打得一败涂地!” “同时我认为,”我继续说,“我的这位私家侦探还藏了几手没露出来。” 泰文勒开嘴巴,又合起来。他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罗杰!”他说。“这么说是罗杰有问题喽?” 我回答得有点勉强。我喜欢罗杰-里奥奈兹。想起他那舒适怡人的房间,他那友善迷人的态度,我不喜欢让正义的矛头指向他。当然,乔瑟芬的情报可能是不可靠的,不过我并不真的这样想。 “这么说是那小鬼告诉你的?”泰文勒说。“她好象对那屋子里的每一件事情都很清楚。” “孩子通常都是这样的。”我父亲冷淡地说。 这项情报,如果是正确的,便改变了整个情势。如果罗杰,如同乔瑟芬所提示的,“侵占”了联合筵席包办公司的钱财,而且如果那个老人发现了,那么他势必得封住老里奥奈兹的口,在事情爆发之前离开英格兰。也许罗杰该接受法律的制裁。 我们一致同意立即采取行动调查联合筵席包办公司。 “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一定非同小可,”我父亲说。“牵连到数百万英镑。” “如果公司真是陷入了困境,那么我们就找对人了,”泰文勒说。“他父亲把罗杰找去。罗杰崩溃、招供。布兰达-里奥奈兹出去看电影。罗杰只要离开他父亲房间,走进浴室,把一瓶胰岛素倒掉,换成强烈的伊色林药水就成了。或者可能是他太太这样做。她那天回家之后去过那里──说她是去那里拿回罗杰留在那里的一支烟斗。但是她可能在布兰达回家帮他注射之前把药掉包。她相当冷静,做得出这种事来。” 我点点头。“是的,我猜她就是实际下手的人。她够冷静的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且我不认为罗杰-里奥奈兹会想到采取下毒的手段──将胰岛素掉包这种把戏有点女性的味道。” “多的是男性下毒者,”我父亲冷淡地说。 “噢,我知道,长官,”泰文勒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感触良深地加上一句。 “不过我还是不认为罗杰是那种人。” “普瑞查德跟他一样,”我老爹提醒他,“却是个干净利落的下毒者。” “我们姑且就认为是他们一起下的手吧。” “颇有马克白夫人的味道,”我父亲在泰文勒离去之后说。“她给你的感觉是不是这样,查理?” 我的眼前浮现了那站在俭朴的房间窗口有点高雅的身影。 “不怎么象,”我说。“马克白夫人基本上是个贪婪的女人。我不认为克里梦西-里奥奈兹是。我不认为她想要或是关心财物。” “但是她可能非常关心她丈夫的安全吧?” “这,是的。而且她当然可能──哦,残酷无情。” 我抬起头看到老爹在注视着我。 “你在想什么,查理?” 我当时并没有告诉他。 第二天我被召去,发现泰文勒和我父亲在一起。 泰文勒显得心情愉快,有点兴奋。 “联合筵席包办公司危机重重。”我父亲说。 “随时都可能破产倒闭。”泰文勒说。 “我昨晚看过他们的股票大幅下跌,”我说。“不过,好象今天早上又恢复了。” “我们得非常小心进行,”泰文勒说。“不要单刀直人,不要引起恐慌──或是吓着了我们那位要卷款而逃的绅士。不过我们得到了某些私人情报,而且这些情报相当确实,联合筵席包办公司濒临破产的边缘,不可能负担得起应付票据和债务。事实是看来好象长年经营管理不善。” “罗杰-里奥奈兹经营不善?” “是的。他有最高经营权,你知道。” “而且他侵占公款——” “不,”泰文勒说。“我们不认为他侵占公款。说得露骨一点,我们认为他也许是个凶手,但是却不是个骗徒。坦白说,他只是个──傻瓜,他好象毫无判断能力,该守住的时候他却猛冲出去──该放胆冲出去时,他却又犹豫、退缩。他是那种最最不该赋与经营大权的人,他是个信任别人的家伙,但是他信任错人了。他随时都在做错事。” “是有这种人,”我父亲说。“而且他们并不真的那么笨。他们只是不会看人,如此而且。而且他们在不该热心的时候热心。” “象这种人根本就不应该从商。”泰文勒说。 “也许他并不想从商,”我父亲说,“只是不巧他是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的儿子,由不得他。” “公司在老头子交给他之时业务蒸蒸日上。那应该是个大金矿!让人觉得他只要舒舒服服地坐在董事长宝座上,财源就会自然滚滚而来。” “不,”我父亲摇摇头。“没有这种舒服的事。总是要下一些决定──辞掉某人──聘用某人──经营方针的一些小问题等等。而对罗杰-里奥奈兹来说,他的决定似乎总是下错了。” “不错,”泰文勒说。“第一,他是个忠诚的家伙。他把一些不中用的家伙都留下来了──就只因为他对他们有感情——或是因为他们在公司里待很久了。再来是他有时候有些很不切实际的点子,而且坚持不惜花费巨资去尝试这些点子。” “可是,不会因此被判刑吧?”我父亲说。 “不会因此被起诉判刑。” “那么为什么要谋杀?”我问道。 “他也许是个傻瓜而不是个恶棍,”泰文勒说。“但是结果还是一样──或差不多一样。唯一能挽救联合筵席包办公司使免于倒闭的是一笔巨额的钱”(他看了一下笔记本)“最晚要在下星期三之前筹到。” “象他将继承,或他自认为他能从他父亲那里继承到的一样的数目?” “正是。” “但是,他没有办法继承到那个数目的现金。” “不错。但是他可以贷款,还是等于拿到那个数目的现金一样。” 老爹点点头。 “直接去找老头子求他帮忙不是更简单吗?”他提示。 “我想他是这样做了,”泰文勒说。“我想这正是那个小鬼偷听到的。我想,那个老小子大概一口拒绝再浪费任何钱在已经坏了底的事业上。他会这样做的,你知道。” 我想泰文勒说的没错。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就曾拒绝赞助玛格达的戏剧演出──他说那种戏不会卖座。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正确。他是对他家人出手大方,但他可不是一个会把钱浪费在不赚钱的事业上的人。联合筵席包办公司缺了数万镑,甚或数十万镑的周转金。他一口拒绝了,罗杰唯一能免于破产的路便是让他父亲死。 嗯,当然是有动机没错。 我父亲看了看表。 “我已经要他到这里来,”他说。“现在他随时都会到了。” “罗杰?” “是的。” “叫他来自投罗网?”我喃喃说。 泰文勒有点惊愕地看着我。 “我们当然会给他适当的警告,”他严肃地说。 舞台已经准备好,速记员就位,等着好戏上演。不久,对讲机响起。几分钟之后,罗杰-里奥奈兹走了进来。 他急切地走过来──有点笨手笨脚的──绊倒了一张椅子。我如同以前一样,见到他就想起了一只友善的大狗。同时我相当确定,他不是那个实际动手把胰岛素换成伊色林的人。他会把药瓶打破,把药水弄翻了,或是怎么啦,把整个行动搞得乱七八糟。不,不是他,是克里梦西,我断定,是克里梦西动的手,虽然罗杰暗中参与这项行动。 他匆匆说道: “你想要见我?你已经查出了什么?嗨,查理,我刚刚没看到你,你来了真好,但是请告诉我,亚瑟爵土——” 这样的一个好人──真正的好人。不过多的是凶手也是好人──事后他们惊愕的朋友都这样说,人心隔肚皮。我有点出卖他的感觉,微笑着向他打招呼。 我父亲态度慎重,冷冷静静,一本正经。能言善道的本色一览无遗。口供……记下来……没有强迫性……律师…… 罗杰-里奥奈兹一如他往常的急切、不耐烦,一挥手把他的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挥到一边去。 我看到泰文勒督察长脸上一丝嘲讽的微笑,同时从他的笑洞悉他的想法。 “总是对自己有把握,这些家伙。他们不可能犯错。他们太聪明了!” 我谦逊地坐到角落里,静静倾听着。 “我要你到这里来,里奥奈兹先生,”我父亲说,“不是要提供你什么新的资料,而是要从你身上问出一些资料──你先前所保留的一些资料。” 罗杰-里奥奈兹一脸茫然。 “保留?可是我已经都告诉过你们了──全都告诉你们了!” “我不认为。你在他死去的那天下午跟他谈过话吧?” “是的,是的,我跟他一起喝茶。我告诉过你们了。” “你是告诉过我们,不错,不过你没告诉我们你们谈些什么。” “我们──只是──在谈话。” “谈什么?” “日常事务,家里的事,苏菲亚——” “联合筵席包办公司呢?有没有提到过?” 我想,我一直到现在都希望那件事是乔瑟芬捏造出来的──可是,我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罗杰的脸色改变,由热热切切一下变得近乎绝望。 泰文勒笑得象一只得意洋洋的猫。 “你承认,里奥奈兹先生,你已经对我们坦白过?” “你们怎么知道那件事的?我以为没有人知道——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任何人知道。” “我们有办法查出这种事,里奥奈兹先生。”一阵庄严的停顿。“我想你现在明白还是跟我们说实话的好。” “是的,是的,当然。我会告诉你们,你们想知道些什么?” “联合筵席包办公司濒临破产倒闭,这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现在是无可挽救了,倒闭势所难免,要是我父亲不知道这件事情而去世就好了。我感到这么惭愧──这么丢脸——” “有没有因此被判刑的可能?” 罗杰猛然坐正。 “没有,真的。是会破产──但却是光明正大地宣告破产。债权人会得到足额的赔偿,如果我把我个人的财产都拿出来的话,我会这样做。不,我感到丢脸的是我让我父亲失望了。他信任我,他把这个交给我,他最大的事业──他最心爱的事业。他从不干涉,他从不过问我在做什么。他就只是──信任我……而我让他失望了。” 我父亲冷淡地说: “你说没有被起诉判刑的可能?那么,为什么你和你太太计划出国去,而不告诉任何人你们的这项意图?” “这你们也知道了?” “是的,里奥奈兹先生。” “可是,你们难道不明白吗?”他急切地倾身向前。“我无法面对他,跟他说实话。这样会显得好象是我在向他要钱,你们知道,好象我要他再度帮我站起来一样。他──他非常喜欢我,他会想帮忙。但是我无法──我无法继续下去——这会把事情再搞得一团糟──我不中用,我没有那种能力,我不是我父亲那种人,我一直都知道。我累了。但是,这是没有用的。我一直那么悲惨——天啊!你们不知道我有多么悲惨!企图脱出泥淖,希望我能扯平账目,希望我亲爱的老爹永远不用知道我所处的危机。后来,事情来了──不再有任何免于破产的希望。克里梦西——我太太——她了解,她同意我的看法。我们想出了这个计划。不跟任何人提起,走得远远的,然后让风暴降临。我留下一封信给我父亲,把一切告诉他——告诉他我有多么地惭愧,求他原谅我。他一向都待我那么好──你们不知道!不过,等他看到那封信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他无法再做什么。这正是我想要的。不要求他──或甚至表示要求他帮忙。靠我自己在某个地方东山再起,过着单纯、谦逊的生活。种些东西,咖啡──水果,只要足够生活所需──苦了克里梦西,但是她发誓说她不在乎过苦日子。她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原来如此。”我父亲语气冷淡。“那么是什么让你改变你的主意?” “改变我的主意?” “是的。是什么让你决定最后还是去找令尊求他财务支援?” 罗杰睁大眼睛凝视着他。 “可是,我并没有!” “得了吧,里奥奈兹先生。” “你全搞错了。我并没有去找他,他叫人找我去的。他在城里不知怎么听说了,我想是谣传吧。不过他一向无所不知,某人告诉了他,他刺探我。然后,当然啦,我崩溃了……我告诉他一切。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我自己心里的感受的问题,他那么信任我。” 罗杰抽搐着咽了一口气。 “我亲爱的老爹,”他说。“你们想象不到他对我有多好,从不责骂,只有慈爱。我告诉他我不想要他帮忙,我宁可不要──我宁可按照我的计划离开,但是他不听我的,他坚持要解救我的危机──坚持要让联合筵席包办公司再站立起来。” 泰文勒突然说: “你是在要我们相信令尊打算给予你财务支援?” “当然他会那样做。他当场就写信给他的股票经纪人,给他们一些指示。” 我想他大概看出了两位男士脸上不信的神色,他脸红起来。 “你们听着,”他说,“信还在我手上,他要我去寄。但是当然后来——由于——由于那项震惊的混乱,我忘了寄出去,也许现在就在我口袋里。” 他抽出皮夹,开始翻寻着。最后,他找到了他想找的,是一个贴着邮票的绉巴巴的信封。我趋身向前,看到是寄给葛瑞陀瑞克斯-汉伯里公司的。 “你们自己看看,”他说。“如果你们不相信我的话。” 我父亲撕开信封,泰文勒绕到他身后,我当时并没有看到信的内容,不过后来看到了。信上指示那家公司把一些股票变现,同时要公司派一个人第二天去他那里接受一些有关联合筵席包办公司事务的一些指示。信上内容有些我看不懂,不过大旨是够清楚的了,亚瑞土泰德-里奥奈兹准备让联合筵席包办公司再站起来。 泰文勒说: “这封信我们保留,我们会开给你一张收据,里奥奈兹先生。” 罗杰接过收据。他站起来,说: “没事了?你们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泰文勒说: “里奥奈兹先生给了你这封信,然后你就离开他?再下去你做些什么事?” “我匆匆赶回我住的那部分房子,我太太刚好回家,我把我父亲打算要做的事告诉她。他真是太好了!我——真的,我几乎不知道我是在干什么。” “然后令尊就突然病了──多久之后的事?” “我想想看──半个小时,或许一个小时,布兰达急急跑来,她吓坏了。她说他看起来古里古怪的,我──我连忙跟她赶去。不过,这些我都已经告诉过你了。” “在你原先去见令尊时,你有没有进过与今尊房间相连的浴室里?” “我想是没有。不——没有,我确信我没有。为什么,你不可能是认为我——” 我父亲适时平息了他突来的愤慨。他站了起来,跟他握握手。 “谢谢你,里奥奈兹先生,”他说。“你一直非常帮忙,不过你应该早就把这一切告诉我们。” 门在罗杰身后关了起来。我站起来,过去看着放在我父亲桌上的那封信。 “这可能是伪造的。”泰文勒抱着希望说。 “可能,”我父亲说,“不过我不认为是。我想我们得接受他的说法,老里奥奈兹准备救出他儿子,由他来做比他死后由罗杰自己来做有效──尤其是现在发生了找不到遗嘱的事,罗杰实际继承的遗产数目成了问题。这表示他想用遗产来救急会受到拖延──遭到困难。不,泰文勒,罗杰和他太太没有干掉那个老人的动机。相反的——” 他停了下来,有如突然想到什么似地重复说,“相反的──” “你在想什么,长官?”泰文勒问道。 老爹慢吞吞地说: “如果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能只要再多活甘四小时,罗杰就会设事了。但是他并没有多活甘四小时,他突然戏剧化地在一个小时多一点点之内死亡。” “嗯,”泰文勒说。“你认为那屋子里有人想要罗杰破产?某个财务上利益相对立的人?好象不可能。” “关于遗嘱,目前的形势怎么样?”我父亲问道。“谁实际上能得到老里奥奈兹的财产?” “你知道律师是怎么样的。没有办法从他们身上得到直率的答案,有一份原先的遗嘱,在他娶了第二任里奥奈兹太太时立下的。那份遗嘱载明留给她同样数目的钱,给哈薇兰小姐的比较少,其余的由菲力浦和罗杰平分。我想如果目前的这份遗嘱没有签名,那么旧的那份就会生效,不过看来事情好象没有这么简单。首先,新遗嘱立下就废止了原先的那份,而且还有证人目击新遗嘱的签署,还有‘立遗嘱人的意图’等法律上的效用。看来如果他没有立下遗嘱就死了,那就很难说了。显然遗孀得到所有的遗产──或至少也能终生享用利益。” “这么说,如果那份遗嘱失踪,布兰达-里奥奈兹就是最有利的人喽?” “是的。如果其中有什么把戏在,看来可能是她搞的鬼。而显然其中是有把戏在,不过我要是知道这把戏是怎么玩出来的,我情愿一头撞死。” 我也不知道,我想我们大概都真的笨得叫人难以相信。不过,当然啦,我们当时是从错误的角度去看。 第十二章 泰文勒离去之后,室内一阵短暂的沉默。 然后我说: “爹,杀人凶手都是什么样子的?” 我老爹满腹心思地抬起头来看我。我们彼此非常了解,我一问这个问题,他马上知道我脑子里确切想的是什么,他非常认真地回答。 “是的,”他说。“这在目前来说是重要的——非常重要的,对你来说……凶杀一步一步逼近你。你不能再继续从局外人的角度去看。” 我一直对刑事调查组的一些特殊的“案件”抱着业余者的兴趣,然而,如同我父亲所说的,我是抱着局外人的兴趣——如同站在橱窗外往里看。但是,苏菲亚明白得比我快,如今凶杀已成了我生活中的支配因素。 我老爹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你问我是不是问对了人。我可以要几个为我们工作的精神科医生告诉你,他们分析得一清二楚。或者泰文勒也可以给你一切内幕消息。但是我知道,你想要听听我个人基于我对罪犯的处理经验,所提出来的看法,是吧?” “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我感激地说。 我父亲用手指头在桌面上划了个小圈圈。 “凶手是什么样子的?”他脸上微微露出有点感伤的笑容,“他们有些是彻头彻尾的好人。” 我想我有点显得惊吓。 “噢,是的,他们有些是,”他说。“就象你我一样的普普通通的好人──或象刚刚离去的那个家伙──罗杰-里奥奈兹。你知道,谋杀是一种业余的罪行。当然我说的是你脑子里所想的那种谋杀──不是那种帮派的玩意儿。让人经常感到,好象这些普普通通的好人突然中了谋杀的邪。他们身陷困境。或是他们非常想要什么东西,金钱或者女人──而他们为了得到而杀人。我们大部分人都能悬崖勒马,他们却不能。你知道,一个小孩能毫不受良心责备地把欲望化成行动。小孩子生他的猫的气,说‘我要杀死你’,接着就抓起槌子猛敲它的头──然后又伤心了,因为猫死了不能再复活!很多小孩子企图把婴儿从婴儿车里抓出来‘淹死’,因为婴儿篡夺了父母对他们的注意力──或是干扰到他们的乐趣。他们──很快地——到了知道那是‘错的’的阶段——也就是说,那样做会被惩罚。后来,他们变成感觉到那样做是错的。但是有些人,我怀疑,在道德上一直停留在不成熟的阶段。他们一直都还知道谋杀是错的,但是他们并不感觉到那是错的。依我的经验,我不认为有任何一个杀人凶手真正感到悔恨……而这,或许是‘该隐’(注:圣经人名,亚当之长子,杀害其弟亚伯)的特质。杀人凶手是与众不同的,他们是‘不同’──谋杀错的──但是对他们而言不是──对他们来说是必须的——被害人是‘自找的’,谋杀是‘唯一的途径’。” “你是不是认为,”我问道,“如果有人恨老里奥奈兹,比如说,恨他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会是个杀害他的理由吧?” “纯粹为了恨?我认为,非常不可能。”我父亲以奇特的眼光看着我。“当你说恨的时候,我想你指的是由不喜欢转剧而成的恨。嫉妒是不同的──它源自感情和挫折。象康丝坦司-肯特,每个人都说她非常喜爱遭她杀害的小弟弟。但是她想要她父母所加诸在他身上的那种关心和爱。我想人比较常杀害那些他们所爱的人,而不是他们所恨的那些人。或许是因为只有你所爱的那些人才能真正让你感到生命难以忍受。” “不过说这些对你并没有多少帮助吧?”他继续说下去。“你想知道的,如果我没误会你的意思,是某种表征,某种可以帮你从一群表面上看来正常而愉人的家人当中挑出凶手来的共通标帜吧?” “是的,就是这。” “有共通的特征吗?我怀疑。你知道,”他停下来想了一下,“如果有的话,我该说是自负。” “自负?” “是的,我从没遇过不自负的杀人凶手……他们的自我毁灭十之八九是自负、虚荣的心理所造成的。他们容易或害怕被抓到,但是他们禁不住吹嘘、夸耀,而且通常他们都自信他们太聪明了,不会被抓到。”他又加上一句说:“还有另外一点,杀人凶手都想说话。” “说话?” “是的,你知道,犯下了谋杀罪让你处于非常孤单的地位。你想要把一切告诉某个人──而你却又不能这样做。如此一来让你更想要找个人谈谈。因此──如果你不能跟别人谈你是怎么下的手,至少你可以谈谈谋杀案本身──跟别人讨论,提出一些见解──推敲一番。 “如果我是你,查理,我会朝这一方面下手。再到那边去,跟他们混在一起,让他们找你谈话。当然这样做不会一帆风顺。不管是清白的或是有罪的,他们都会高兴有个机会跟外人谈谈,因为他们可以对你说一些他们不能对别人说的话。不过,我想,或许你可能认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来。一个隐藏了什么的人是根本负担不起跟别人交谈的后果的。战时干情报的那些家伙都知道这一点。如果你被逮到了,你只能说出你的姓名、阶级和单位,其余的一概不能说。企图提供假情报的人几乎都总是会说溜了嘴。想办法让那家人找你谈话,查理,同时注意败露形迹的一些说溜了嘴的话。” 后来,我告诉他关于苏菲亚说过的她家人的生性残酷——不同种类的残酷。他听了感到有兴趣。 “嗯,”他说。“你的年轻女人说的有道理。大部分的家族都有个缺陷,有如盔甲上的一个隙缝。大部分人都能应付得了一个弱点──但是他们可能就应付不了两个不同的弱点。遗传,真是个有趣的东西。就拿哈薇兰家族的那种残酷性来说,还有我们姑且称之为狂妄的里奥奈兹家族的生性──哈薇兰家族的残酷性倒无所谓,因为他们不狂妄,而里奥奈兹家族的狂妄也无所谓,因为,他们虽然狂妄,但却厚道——但是却有个后代子孙同时有了这两种遗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所想的不尽相同。我父亲说: “不过我不该拿遗传来搞昏了你的头,这是个太过于复杂、诡诈的课题。我的孩子,到那里去。让他们找你谈话。你的苏菲亚有一点说得相当对,除了事实真相之外,其他的没有什么对她或对你有好处,你非找出真相来不可。” 当我走出去时,他又加上一句: “注意一下那个小鬼。” “乔瑟芬?你的意思是不要让她知道我想干什么。”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照顾她,我们不希望她出事。” 我睁大眼睛望着他。 “不要那副样子,查理。那屋子里有个残酷的杀手,乔瑟芬那孩子好象知道了不少。” “她当然知道罗杰的一切──尽管她妄下定论认为他是恶棍。她所说的有关她所偷听到的似乎相当精确。” “是的,是的。小孩子的证词总是最佳的证词,我每次都信赖他们的证词,当然,在法庭上是不管用的。小孩子忍受不了直接的问话。他们不是含糊不清就是一副白痴的样子,说什么他们不知道,可是当他们在炫耀时就有如生龙活虎一般。那个小孩子就是在对你这样,炫耀。你可以用同样的方法从她身上套出更多来,不要问她问题。假装你认为她什么都不知道,这就可以叫她上钩。” 他接着又说: “不过,要照顾她。对某人的安全来说,她可能知道得太多了一点。” 第十三章 我带着一点心虚的感觉,到“畸形屋”去(我自己在心里这样称呼那幢房子)。虽然我已经告诉过泰文勒乔瑟芬私下告诉我的有关罗杰的事,但是我没透露她所说的有关布兰达和罗仑斯-布朗互通情书的事。 我自我安慰地装作这只是她虚构出来的事,没有理由去相信是真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实际上,我奇怪地感到不愿意再有不利于布兰达-里奥奈兹的证据。我受到了她在那幢房子里悲凄处境的影响──被一群敌视的家人紧紧包围着。如果真有这种信件,无疑的,泰文勒和他的部下会查出来。我不喜欢作为落井下石的工具,把新的疑点带到一个处境艰困的女人身上。再说,她慎重地向我保证过,在她和罗仑斯之间决没有那种事存在,我感到我倒比较相信她,而不是那不怀好意的鬼精灵乔瑟芬。布兰达不是就说过乔瑟芬脑筋有问题吗? 我硬把心里一个令我感到不安的念头压了下去──那就是乔瑟芬脑筋好得很,根本没问题。我想起了她那慧黠的黑色圆眼珠。 我已经打电话问过苏菲亚我可不可以再到她家。 “请过来,查理。” “事情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还好。他们继续在搜查房子。他们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 “我们都变得非常紧张,尽快来吧,要是我不找个人谈谈,我会疯掉。” 我说我马上过去。 我搭车到前门,没有见到任何人。我付了计程车资,计程车随即离去。我不知道该按门铃或是直接走进去,前门并没关。 我正站在那里犹豫着,听见背后有细微的声响,我猛一回头,看到乔瑟芬,脸孔部分被一个很大的苹果遮住。站在紫杉树篱出口那边看着我。 我一转头,她就转身离去。 “嗨,乔瑟芬。” 她没有回答,消失在树篱后面。我越过车道,向她赶去。她坐在金鱼池边那张不舒服的木头长条凳上,两脚荡来荡去,嘴里咬着苹果。在蔷薇花的围绕之下,她以让我感到怀有敌意的眼光注视着我。 “我又来了,乔瑟芬。”我说。 这是句无力的开场白,不过我发现乔瑟芬虽然眼睛眨也不眨,不吭一声,却有点焦躁。 她极富战略感,仍然不吭不响。 “那个苹果好吃吗?”我问道。 这一次,乔瑟芬移尊降驾开了口,她的回答很简短。 “软绵绵的。” “可惜,”我说。“我不喜欢软绵绵的苹果。” 乔瑟芬不屑地回答: “没有人喜欢。” “我跟你打招呼时为什么你不说话?” “我不想。” “为什么不想?” 乔瑟芬把苹果从嘴上移开,好让她的发音清晰。 “你跑去跟警方打小报告,”她说。 “噢。”我有点退缩。“你是说──关于——” “关于罗杰伯伯。” “可是这没关系,乔瑟芬,”我向她保证。“没什么关系。他们知道他并没有做什么坏事──我是说,他并没有侵占钱财或什么这一类的事。” “你真笨。” “对不起。” “我不是在替罗杰伯伯担心,只不过是从事侦探的工作不是这样子的,难道你不知道不到最后关头不要告诉警方的道理吗?” “噢,我明白,”我说。“对不起,乔瑟芬。我真的很抱歉。” “你是该感到抱歉。”她怪罪地又加上一句,“我信任过你。” 我第三度说抱歉,乔瑟芬显得有点受到抚慰,她又咬了几口苹果。 “不过警方一定会查出这一切来的,”我说。“你——我——我们保不住这个秘密。” “你的意思是说他就将破产?” 如同往常一般,乔瑟芬消息灵通。 “我想大概是逃不掉的。” “他们今天晚上就要谈这件事情,”乔瑟芬说。“爸爸、妈妈、罗杰伯伯和艾迪丝姨婆。艾迪丝姨婆要把她的那份钱送给他==只是她的钱还没拿到手──不过我不认为爸爸会这样做。他说如果罗杰真的有了麻烦。那他只能怪他自己,而且把钱投入已经坏了底的事业又有什么好外,妈妈听都不听,一毛钱也不会给他,因为她要爸爸把那些钱用来推出艾迪丝-汤普逊那出戏,你知道艾迪丝-汤普逊吗?她结了婚,但是她不喜欢她丈夫。她爱上了一个船上来的年轻人叫拜华特斯,他走不同的一条街,在看完戏之后,从他背后给了他一刀。” 我再度为乔瑟芬知识的广泛和完全感到惊喜;而且在她的戏剧感之下,她三言两语就能把突出的事实呈现出来,只是人称代名词稍微含糊不清而已。 “听起来好象不错,”乔瑟芬说,“不过我想这个故事上了舞台又会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又会象‘姬色波’一样。”她叹了一声。“我真希望知道为什么那些狗不吃她的手掌。” “乔瑟芬,”我说。“你告诉过我。你几乎可以确定谁是凶手?” “怎么样?” “是谁?” 她不屑地看我一眼。 “我明白,”我说。“不到最后一章不说?即使我保证不告诉泰文勒督察也不说?” “我只是还需要一些线索。”乔瑟芬说。 “无论如何,”她把苹果核丢进金鱼池里,加上一句说,“我不会告诉你。如果你还算是个什么角色的话。你也只不过是华生而已。” 我忍受了这项侮辱。 “好,”我说。“我是华生,但是即使是毕生,福尔摩斯也会把资料给他。” “把什么给他?” “事实。然后他从这些事实做出了错误的推论。你把资料提供给我,看着我做出错误的推论不是很好玩吗况 有一阵子,乔瑟芬受到了诱惑,然后,她摇摇头。 “不,”她说,然后又加上一句,“无论如何,我并不非常喜欢福尔摩斯,那太老式了,他们坐的是狗拉的车子。” “那些信呢?”我问道。 “什么信?” “你说罗仑斯-布朗和布兰达写来写去的那些信。” “那是我捏造的。”乔瑟芬说。 “我不相信。” “是的,是我编的。我经常捏造一些事情,这样很好玩。” 我瞪着她看。她回瞪着我。 “听着,乔瑟芬。我认识一个大英博物馆里的人,他对圣经很有研究,如果我从他那里问出为什么那些狗不吃姬色波的手掌,你要不要告诉我那些信的事?” 这一次乔瑟芬真的犹豫起来了。 在不远处,一声树枝折断的尖锐声传过来。乔瑟芬断然说: “不,我不会告诉你。” 我接受失败。天色有点晚了,我想起了我父亲的忠告。 “噢,好吧,”我说,“这只不过是个游戏。当然你并不真的知道什么。” 乔瑟芬的眼睛突然一闪,但是她抗拒这个钓饵。 我站了起来。“我得进去了,”我说,“去找苏韭亚,一起进去吧。” “我要在这里。”乔瑟芬说。 “不,”我说。“你跟我进去。” 我无礼地把她架了起来,她显得惊讶,想要抗议,不过最后还是相当优雅地屈服了──无疑地,部分是因为她想要看看一家人见到我的反应。 为什么我这么急着要她陪我过去,我一时也说不上来,直到我们穿过前门我才想起来,是因为那突来的树枝折断声。 第十四章 喃喃的谈话声从大客厅里传过来,我迟疑了一下,不过没走进去。我沿着走道漫步过去,在某种冲动之下,我推开了一道粗呢布门。布门内的通道阴暗,但是突然一道门打开,露出了一间明亮的大厨房。门口站着一个老妇人——个有点庞大的老妇人,她的巨腰上系着一件非常干净的白色围兜,我一看到她就知道一切没事了,这是一种象兰妮那样的老妇人总是会给你的感觉,我都三十五岁了,但是我的感觉就象一个安下心来的四岁小男孩一样。 “是查理先生吧?到厨房来我给你冲杯茶。” 这是一间给人愉快感觉的大厨房。我在正中央的桌旁坐下来,兰妮端给我一杯茶和放在盘子上的两块甜饼干。我更觉得我有如又回到育婴室一样。一切都没事了──那暗暗的房间和不可知的恐惧感不再紧随着我。 “苏菲亚小姐知道你来了会感到高兴,”兰妮说。“她有点太过于紧张了。”她不以为然地又加上一句:“他们全都太过于紧张了。” 我回头望望身后。 “乔瑟芬呢?她跟我一起进来的。” 兰妮不以为然地咋舌作声。 “偷听别人讲话,在她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上记下一些事情,”她说。“她应该上学校去,跟她同年纪的小孩子一起玩。我跟艾迪丝小姐这样说过,她也有同感──但是主人认为她还是留在家里最好。” “我想他大概非常喜欢她吧。”我说。 “是的,先生,他过去是非常喜欢他们。” 我感到有点惊愕,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把菲力浦对他子女的感情这么确切地说成是过去。兰妮看到了我的表情,有点睑红地说: “我说主人,是指老里奥奈兹先生。” 我正待开口,厨房的门打开,苏菲亚匆匆走进来。 “噢,查理,”她说,然后很快又说:“噢,兰妮,我真高兴他来了。” “我知道,心爱的。” 兰妮收拾起一大堆锅壶,带着走进餐具室里去,她随手带上了门。 我站起来,走向苏菲亚,我双手环抱她,拥向我。 “我最亲爱的,”我说。“你在发抖,怎么啦?” 苏菲亚说: “我害怕,查理,我害怕。” “我爱你,”我说。“如果我可以把你带走——” 她退后,摇摇头。 “不,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必须弄个明白。但是你知道,查理,我不喜欢,我不喜欢那种感觉,觉得有个人——在这屋子里的某一个人──我天天跟他见面说话的某一个人竟然是个冷血无情、计划周详的下毒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对像苏菲亚这样的人,你不能给她一些无意义、随口说出的安慰话语。 她说:“要是知道是谁就好了——” “最糟糕的事就在这里。”我同意。 “你知道真正让我害怕的是什么吗?”她低声说。“是我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 我可以想见这会是什么样的梦魇……而且在我看来很可能永远不知道是谁杀害了老里奥奈兹。 不过这倒令我想起了我打算问苏菲亚的一个在某一点上来说让我感到兴趣的问题。 “告诉我,苏菲亚,”我说。“这屋子里有多少人知道伊色林眼药水的事──我的意思是,第一、知道你祖父有这种眼药水。第二,知道这种眼药水有毒,吃下去就会没命?”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查理,但是,这行不通的。你知道,我们大家都知道。” “哦,是的,我想大概你们大家都多多少少知道一点,不过特别地——” “我们大家都特别知道。有一天午饭后,我们全都在一起跟祖父喝咖啡。他喜欢一家人都围绕在一起,你知道,而他的眼睛给他添了很多麻烦。布兰达拿眼药水帮他每一眼滴上一滴,而总是问各种问题的乔瑟芬说:‘为什么瓶子上面写着:眼药水一不可食用?如果你整瓶喝下去了会怎么样?’祖父微笑着说:‘如果布兰达那一天搞错了,把眼药水当做胰岛素帮我注射进去──我想我会喘一大口气,脸色有点发青然后死掉,因为,你知道,我的心脏不怎么好。’而乔瑟芬说:‘呜。’祖父继续说,‘所以我们必须小心,不要让布兰达把伊色林当做胰岛素帮我注射进去,可不是吗?’”苏菲亚暂停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全都在听。你明白了吧?我们全都听到了!” 我的确明白。我一直有点认为,那需要一点特别的知识。不过如今看来,实际上是老里奥奈兹自己提供了谋杀他的蓝图。凶手不必设想任何计划,或想出任何手段,死者自己就已经提供出一个简单致死的方法。 我深吸一口气。苏菲亚晓得我在想什么,她说:“是的,是有点恐怖,不是吗?” “你知道,苏菲亚,”我慢慢地说。“有一件事真的让我吃惊。” “什么事?” “那就是,你说对了,不可能是布兰达。她不可能就真的照那样做──在你们都听到了──都记得那件事之后。” “这我不知道。她就某些方面来说有点笨,你知道。” “不会笨到那种地步,”我说。“不,不可能是布兰达。” 苏菲亚走离我身边。 “你不希望是布兰达,不是吗?”她问道。 而我能说什么?我不能──不,我不能——断然说:“是的,我希望是布兰达。” 为什么我不能?就只是因为布兰达自已一个人站在一边,而整个财大势大的里奥奈兹家人都联合起来站在另一边对付她?侠士精神?同情弱者?保护无抵抗能力者?我想起了她穿着昂贵的丧服坐在沙发上的样子,那孤单无助的话声──那恐惧的眼神。 兰妮有点适时地从餐具室走回来。我不知道她是否感觉出我和苏菲亚之间某种紧张的气氛。 她不以为然地说: “谈什么谋杀不谋杀的,忘掉吧,这是我说的。让警方去处理,这是他们的麻烦差事,不是你们的。” “噢,兰妮──难道你不了解这屋子里有一个人是杀人凶手?” “胡说,苏菲亚小姐,我对你已经没有耐心了。前门不是一直都开着吗——所有的门都开着,没有上锁──招来小偷。” “可是不可能是小偷,没有什么被偷掉。再说,小偷为什么要进来把人毒死掉?” “我没说是小偷,苏菲亚小姐。我只不过是说所有的门都没上锁,任何人都进得来,要是你问我,我会说是共产党干的。” 兰妮对自己这种看法满意地点点头。 “为什么共产常要谋害可怜的祖父?” “哦,每个人都说任何事情都是他们在暗中搞的鬼。不过如果不是共产党干的,你记住我的话,一定是罗马天主教徒干的。他们全都是作奸犯科的家伙。” 兰妮有如下了最后通牒一般,趾高气昂地再度消失在餐具室里。 苏菲亚和我笑了起来。 “好一个老死硬派的新教徒。”我说。 “可不是吗?来吧,查理,到客厅去。那里正在进行一项家庭会议,本来预定今晚举行──不过提早开始了。” “我还是不要闯进去的好,苏菲亚。” “如果你要娶这家里的人,你还是趁还没戴上结婚手套之前看看这家人是什么样子的好。” “在谈些什么?” “罗杰的事。你好象已经牵扯进去了,不过你真是疯了,认为罗杰杀害了祖父。罗杰可是对他崇敬得很。” “我并不真的认为是罗杰,我认为可能是克里梦西。” “那只是因为我让你那样想的,不过你又错了,我不认为如果罗杰把他所有的钱都亏光了,克里梦西会丝毫感到在意。事实上,我想她倒会感到高兴,她有种不想拥有东西的奇怪心态。走吧。” 当我和苏菲亚走进客厅时,谈话声突然中断下来,每个人都看着我们。 他们全都在那里。菲力浦坐在一张放在两扇窗子之间的深红色缎面扶手椅上,他英俊的脸孔蒙着一层冷峻的神色,他看起来象是一个正要宣读判文的法官。罗杰跨坐在壁炉旁一张铺有厚厚圆形椅垫的椅子上,他用手指把头发搔动得满头的头发都竖立起来。他的左裤腿绉巴巴的,领带歪斜,他看起来一副争论得面红耳赤的样子。克里梦西坐在他一旁;她细挑的身子坐在那张大弹簧椅上更显得瘦削,她眼睛没有看其他人,好象正在冷静地研究着墙壁嵌板。艾迪丝坐在一张祖父椅上,坐得直挺挺的,她正在卖力地织着针线,双唇紧抿。屋子里看起来最漂亮的是玛格达和尤斯达上。她俩看起来就象金斯包罗的肖像画作。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英俊微黑的小男孩脸上有种阴沉的表情,在他一旁,玛格达一手搁在沙发背上坐着,这位“山形墙三连屋”的女爵穿着一件如画一般的绉丝宽施,一只穿着缎面拖鞋的小脚伸在面前。 菲力浦皱起眉头。 “苏菲亚,”他说,“对不起,可是我们正在讨论家务事,外人不宜加入。” 哈薇兰小姐的针响了一声。我准备道歉退出,苏菲亚抢在我前头开口,她的声音清晰、坚决。 “查理和我,”她说,“希望结婚。我要查理在这里。” “这有什么不可以?”罗杰精力充沛地从椅子跳起来,大声说。“我一直告诉你,菲力浦。这没什么私人不私人的事!明后天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了。无论如何,我的好孩子,”他过来友善地把一只手搁在我肩上,“你全都知道了。你今天上午在那里。” “告诉我,”玛格达倾身向前大声说。“苏格兰警场是什么样子的?让人老是瞎猜疑。一张桌子?办公桌?几把椅子?什么样的窗帘?大概没有花吧,我想?一台口授录放音机?” “别闹笑话了,妈,”苏菲亚说。“无论如何,你已经告诉范华苏尔-琼斯把苏格兰警场那场戏删掉了。你说那是个高xdx潮突降手法。” “那会使得整出戏显得太象是侦探故事了,”玛格达说。“艾迪丝-汤普逊绝对是一出心理戏──或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心理戏──你认为哪一个听起来最好?” “你今天上午在哪里?”菲力浦突然问我。“为什么?噢,当然──你父亲——” 他皱起眉头。我比原先更清楚地了解到,我的出现不受欢迎,但是苏菲亚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臂。 克里梦西把一张椅子移过来。 “坐下来。”她说。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受她的好意。 “随便你们高兴说什么,”哈薇兰小姐显然是在继续他们原先的话题,“但是我真的认为我们应该尊重亚端士泰德的心愿。等这件遗嘱的事澄清之后,就我个人来说,我的那份遗产全部归你使用,罗杰。” 罗杰发疯似地扯着他的头发。 “不,艾迪丝姨妈,不!”他叫了起来。 “我真希望我也能这样说,”菲力浦说,“不过一个人得考虑到每一个因素——” “亲爱的老菲,难道你不明白吗?我不会要任何人的一分钱。” “当然他不能要!”克里梦西突然大声说。 “无论如何,艾迪丝,”玛格达说。“如果遗嘱的事弄明白了,他会有他自己的一份遗产。” “可是,可能来不及澄清了,能吗?”尤斯达士问道。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尤斯达士。”菲力浦说。 “那孩子说的完全正确,”罗杰大声说。“他说的一针见血,没有什么能挽救得了破产,没有什么。” 他说来带着某种风趣。 “真的没什么好商讨的。”克里梦西说。 “无论如何,”罗杰说,“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认为关系可大了。”菲力浦说完紧抿着双唇。 “不,”罗杰说。“不!还有什么比父亲去世这件事实更重要的吗?父亲去世了!而我们却就只会坐在这里谈论钱的事!” 菲力浦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红。 “我们只是想帮忙。”他僵冷地说。 “我知道,老菲,我知道,但是任何人都无能为力,所以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我想,”菲力浦说,“我大概可以筹到一笔钱。股票跌了很多,而我的资金又这么紧,动都动不了;玛格达的戏等等──不过——” 玛格达迅即说: “当然你筹不出钱来,亲爱的。这是荒唐的,如果你想要──而且对孩子来说也不公平。” “我告诉你们我不要任何人任何东西!”罗杰大叫。“我一直这样告诉你们,声音都哑了。我相当满意事情就这样任其自然发展。” “这是个威望的问题,”菲力浦说。“父亲的,我们的。” “这不是家族的事,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事。” “是的,”菲力浦看着他说。“是完全你个人的事。” 艾迪丝-哈薇兰站起来说:“我想我们已经讨论够了。” 她的话带着永不失效的真正权威意味。 菲力浦和玛格达站起身子。尤斯达士懒洋洋地逛出去,我注意到他步伐的僵硬。他并不真的跛脚,但是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罗杰挽起菲力浦的手臂说: “你真慷慨,菲,甚至想到这样的事!”兄弟俩一起走出去。 玛格达喃喃说道:“吵吵闹闹的!”随他们走了出去,而苏菲亚说她得去帮我准备个房间。 艾迪丝-哈薇兰站着卷好编织针线。她眼睛看向我,我想她是要跟我说话。她的眼光带着近乎恳求的神色。然而,她改变主意,叹了一声,在其他人之后走了出去。 克里梦西已经移步到窗口,站在那里望着花园。我走过去,站在她身旁,她微微转过头来向着我。 “谢天谢地,已经过去了,”她说──然后厌恶地加上一句:“这是个多么可笑的房间!” “你不喜欢?” “我都呼吸不了了。总是有一股要死不死的花味和灰尘味。” 我认为她这样说对这个房间是不公平的,不过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这确实是个非常隐秘的房间。 这是个女人的房间,柔和、带有异国风味,与外界的狂风暴雨相隔绝。这不是个男人家待久了会感到快乐的房间。这不是个你可以轻松下来,看看报纸,抽抽烟斗,把脚抬高的房间。然而,我还是比较喜欢这个房间,而不是克里梦西楼上那个抽象自我表现的房间。整体上来说,我喜欢上流妇人的起居室,胜过于表演剧场。 她环顾四周,说: “这简直就象是舞台,让玛格达表演的场景。”她看着我。 “你是了解的,不是吗,我们刚刚在干什么?第二场以──家庭会议,玛格达安排的,那毫无意义可言,没有什么好谈的,没有什么好商讨的。一切都已决定──结束了。” 她的声音没有悲伤和意味,倒是有满足的味道。她接触到我的眼光。 “噢,难道你不明白?”她不耐烦地说。“我们自由了——终于!难道你不明白罗杰一直过得悲惨──非常悲惨──好几年了?他从来就没有任何做生意的才干。他喜欢牛马之类的东西,喜欢在乡间漫步。但是他爱慕他父亲──他们全都是这样。这个家错就错在这里──太多亲情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那老人家是个暴君,或是欺压剥削他们什么的。他并没有,他给他们钱和自由,他为他们牺牲奉献。而他们也一直对他如此。” “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想是有。我想,你的子女长大成人时。你应该让他们独立,自己不要露面,悄悄离开,强迫他们忘掉你。” “强迫他们?这有点太激烈了,不是吗?用强迫的手段不同样是不好的吗?” “如果他不是让自己成为那样具有人格——” “你无法让自己成为具有人格的人物,”我说。“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格。” “他对罗杰来说是太过于有人格了。罗杰崇拜他。他想要做任何他父亲要他去做的事,他想要成为他父亲所希望的那样一个儿子,他父亲把联合筵席包办公司交给他──这家公司是老人家特别感到欣慰、骄傲的事业。罗杰卖力想要继承他父亲的衣钵,但是他没有那种能力。就生意上来说,罗杰是──我坦白说──是个傻瓜。而这几乎让他心碎。他长年悲凄,拚命挣扎,眼看着整个事业往下跌,有着一些好得不得了的‘主意’和‘计划’,其实却都总是出错,让业务更加恶化。一年又一年地感到你自己失败了是一件可怕的事。你不知道他有多么不快乐,我知道。” 她再度转过头来面对我。 “你以为,实际上你向警方暗示过,罗杰杀害了他父亲——为了钱!你不知道这有多么──多么地荒谬!” “我现在知道了。”我谦逊地说。 “当罗杰知道他再也撑不下去了时──知道破产势所难免时,实际上他反而感到解脱了一般,是的,他是解脱了。他只担心他父亲知道──不担心别的。他期待着我们打算去过的那种新生活。” 她脸上的肌肉有点颤抖,她的声音放柔。 “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我问道。 “到巴贝多去。我有个远房表亲在那里,不久以前去世,留给我小小一笔遗产——噢,不多。但是那是个好去处。我们会很穷,但是我们会过得下去──那边的生活费不高。我们会在一起──无忧无虑,远离他们所有的人。” 她叹了一口气。 “罗杰是个可笑的人。他会为我担心──担心我受穷,我想他大概脑子里那种里奥奈兹家族对金钱的观念太根深蒂固了。我的前夫还在世时,我们穷得可怕──罗杰认为我那时实在非常勇敢坚强!他不了解我过得快乐——真正的快乐!我从没那样快乐过。然而──我从没象爱罗杰一样爱过理查。” 她的眼睛半闭起来,我知道她那种感受的强烈。 她张开眼睛,看着我说: “所以你知道,我决不会为了钱杀害任何人。我不喜欢钱。” 我相当确信她说的是真心话。克里梦西-里奥奈兹是那些金钱对他们发生不了作用的极少数人之一。他们不喜欢奢华,而喜欢俭朴,同时怀疑财产的真正价值。 然而,有很多人,金钱虽然对他们起不了作用,但是金钱所能带来的权力却能对他们构成诱惑。 我说,“你或许自己并不想要钱──但是如果好好利用,金钱却可以用来做很多有趣的事,比如说,可以用来捐助研究工作。” 我怀疑过克里梦西可能对她的工作狂热,但是她仅仅说: “我怀疑捐献能有多少好处。通常捐献的钱总是被用错了地方。一些有价值的工作通常都是由具有热心、冲力的人所完成的──还有天生的远见。昂贵的设备、训练和实验从来就无法搞出你所想象它们能搞出来的名堂,通常这些捐赠的钱都落入了不会使用的人手上。” “你会在乎放弃你的工作到巴贝多去吗?”我问道。“我想,你们还是打算要去吧?” “噢,是的,警方一准许,我们就走。不,我一点也不在乎放弃我的工作,为什么我该在乎?我不喜欢游手好闲,但是到巴贝多去我不会游手好闲。” 她不耐烦地又说: “噢,但愿这件事能快快澄清,我们就可以走了。” “克里梦西,”我说,“你知不知道是谁干的?假定你和罗杰没有插手(说真的,我没有理由认为你们有嫌疑),当然。以你的智慧,你一定多少有个概念是谁干的吧?” 她以有点奇特的方式看了我一眼,突然的侧瞄一眼。当她开口时。她的声音失去了自然流露性,别扭,有点难堪。 “不能用猜的,这不科学,”她说。“只能说布兰达和罗仑斯是显见的涉嫌人。” “这么说,你认为是他们?” 克里梦西耸耸肩头。 她站在那里一会儿,好象在倾听什么,然后走了出去,在门口与艾迪丝-哈薇兰擦身而过。 艾迪丝直接走向我。 “我想跟你谈谈。”她说。 我父亲的话语浮现我的心头。这会不会是—— 艾迪丝-哈薇兰继续说下去: “我希望你不要误会,”她说。“我的意思是说,关于菲力浦。菲力浦有点难以了解,他可能让你看起来矜持、冷淡,但是事实上一点也不是如此,这只是个外表态度,他禁不住会那样。” “我真的没有认为——”我说了一半。 她继续说下去。 “刚才──关于罗杰,并不是他真的那样吝啬,他从来就不吝惜金钱,其实他是个可亲的人──他一直都是个可亲的人──但是他需要人家了解。” 我看着她,以一种我希望她看得出来是一个愿意了解的人的态度看着她。她继续: “我想,部分是由于他是家里的老二。身居老二的孩子经常有什么──他们一开始就受到障碍。他爱慕他父亲,你知道。当然,所有的孩子都爱慕亚瑞士泰德,而他也一样爱慕他们。不过,罗杰是他特别感到高兴和骄傲的儿子,最大的一个孩子──老大。我想菲力浦也感觉到这一点。他退回自己内心的世界里。他开始喜欢看书,喜欢一些跟日常生活脱节的过去的事物。我想他受苦——小孩子真的会受苦……” 她停顿下来,然后继续: “我想,我的意思是大概是他一直都妒忌罗杰。我想他自己也许并不知道。不过我想罗杰遭到惨败这件事──噢,说来好象丑恶,而且我真的确信他自已并不知道──不过我想或许菲力浦并没有对这件事感到应有的难过。” “你真正的意思是说他倒有点高兴看到罗杰出丑。” “是的,”哈薇兰小姐说。“我正是这个意思。” 她眉字微蹙,又加上一句: “你知道,他没有马上表示要帮助他哥哥,令我感到伤心。” “为什么他该那样?”我说。“毕竟,把事情搞砸的是罗杰。他是个成人,没有孩子的顾虑。如果他病了或是真正有需要,当然他的家人会帮忙──不过我倒不怀疑罗杰真的宁可完全靠自己再从头开始。” “噢!他是去那样。他担心的只是克里梦西。而克里梦西是个特殊的女人,她真的喜欢过不舒适的日子。只要有个茶杯可以喝茶,她就觉得够了。现代的女性,我想大概是吧。她没有过去感,没有美感。” 我感觉到她精明的眼光在上下打量着我。 “这对苏菲亚来说是个可怕的梦质魇,”她说。“我很难过她年轻的心灵会因此蒙上一层阴影。我爱他们所有的人,你知道。罗杰和菲力浦,而现在是苏菲亚和尤斯达士还有乔瑟芬。全都是可爱的孩子,玛西亚的孩子,是的,我很爱他们。”她停顿下来,然后,猛然加上一句说,“不过,你要知道,这是盲目崇拜的一面。” 她猝然转身离去。我有种感觉,觉得她最后那句话有什么我不太了解的意义。 第十五章 “你的房间准备好了。”苏菲亚说。 她站在我身旁,望着花园。花园的景色现在看来灰蒙苍凉,叶子半掉落的树枝在风中摇摆。 苏菲亚说中了我的想法: “看来多么荒凉……,” 我们正望着时,一个人影,然后随即又是另一个人影从假山庭园穿过紫杉树篱。在昏暗的光线之下,那两个人影看起来灰蒙蒙地不太实在。 第一个是布兰达-里奥奈兹。她裹在一件灰色栗鼠毛皮外套里,动作有点象猫一样悄然。她带着一种怪异的优雅在微光下溜过去。 当她经过窗前时,我看到了她的脸。她的脸上半带着微笑,我在楼上注意过的那种歪扭的微笑。几分钟之后,看来瘦削、畏缩的罗仑斯-布朗也在微弱的光线下溜过去。我只能这样说,他们看来不象是两个在散步的人,两个出去逛逛的人。他们给人一种鬼鬼祟祟、不太实在的感觉,就象两具鬼魂。 我不知道究竟是布兰达或是罗仑斯的脚踩断了一根树枝,发出一声声响。 我出自自然联想地问道: “乔瑟芬在什么地方?” “也许跟尤斯达士在楼上教室里。”她皱起眉头。“我担心尤斯达士,查理。” “为什么?” “他那么古怪,情绪不稳。自从得了可恶的小儿麻痹之后他就那么变了个人似的。我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有时候他好象恨我们所有的人。” “也许他长大了就好了,这只是个阶段。” “我想大概是吧,不过我真的担心,查理。” “为什么,心爱的?” “真的,我想,大概是因为妈妈和爸爸都从来不担心,他们都不象是爸爸妈妈的样子。” “这样可能反而更好。干涉比不干涉让小孩子受苦更深。” “这倒是实话。你知道。在我从海外回来之前,我从没想到过,不过,他们真是奇怪的一对夫妻。爸爸的生活沉浸在一个晦涩的历史世界里,而妈妈则在不断创造戏剧场景,自得其乐。今天晚上的无聊举动全是妈一个人造出来的,没有必要这样,她只是想要演出一场家庭会议的戏。她在这里感到无聊,你知道,不得不试着制造一场戏出来。” 一时之间,我幻想着苏菲亚的母亲轻率地毒死了她老年的公公,为了亲眼看一场由她主演的凶杀戏。 一个好笑的想法!我如此一想把这个念头挥开──然而这个想法留给了我些微不安。 “妈妈,”苏菲亚说,“随时都得照顾到。你从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忘掉你的家人吧,苏菲亚。”我坚定地说。 “我倒非常喜欢这样,不过目前有点困难。不过我在开罗时,把他们全都忘了,是过得快乐。” 我想起了苏菲亚当时从没提过她的家或家人。 “这就是你当时为什么都从来不谈起他们的原因?”我问道。“因为你想要忘掉他们?” “我想是的。我们一向全都太过于互相依赖着生活了,我们──我们互相都太过于喜欢对方了,我们不象有些家庭互相憎恨,那样一定相当糟,不过几乎可以说一家人全都在互相冲突的情感之下纠缠生活在一起更糟。” 她接着又说: “我想这就是我说我们全都住在一幢歪歪扭扭的小屋子里那句话时的意思。我说歪歪扭扭意思并不是说有什么不名誉。我想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独立长大,自己站起来,站得直直的。我们全都有点扭曲纠缠。” 苏菲亚加上一句话:“就象野生旋花草……”我想起了哈薇兰小姐用鞋跟把野草蹂进土里的样子。 然后,玛达格进来──猛然推开门──大叫: “亲爱的,为什么你们不把灯点上?天都快暗了。” 她按下开关。墙上、桌上的灯都跳射出来,她,苏菲亚和我把厚重的玫瑰窗帘拉上,然后我们全都在花香扑鼻的室内,玛格达往沙发上一躺,大声道: “多么不可思议的场面,可不是吗?尤斯达士是多么的生气!他告诉我说,他认为那真是不高雅。男孩子是多么的可笑啊!” 她叹道: “罗杰倒是可爱。我喜欢他猛抓他的头发、把一切推翻掉的样子。艾迪丝表示要把她分到的那份遗产全部给他可真是可爱,不是吗?她是真心的,你们知道,不只是故作姿态而已。不过那样说真是笨得可怕──那可能让菲力浦想到他也应该象她那样!艾迪丝当然愿意为这一家人做任何事!一个老处女对她姐姐孩子的爱有种非常感伤的意味。有一天我要扮演一下那种牺牲奉献的老处女姨妈的角色。追根究底、顽固、奉献自己。” “她姐姐去世之后她一定很难过,”我赶紧说,免得又要听她谈她的角色。“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她那么不喜欢老里奥奈兹。” 玛格达打断我的话。 “不喜欢他?谁告诉你的?胡说,她爱上了他。” “妈!”苏菲亚说。 “不要想跟我抗辩,苏菲亚。自然在你这种年龄,你以为所谓爱就是两个漂亮的年轻男女在月光下。” “她告诉我,”我说,“她一向都不喜欢他。” “或许她刚来的时候不喜欢。她一直气她姐姐嫁给他。也许是一向有某种对立在──但是她是爱上了他没错!亲爱的,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当然啦,为了死去的太太的妹妹等等原因,他不能娶她,而且我敢说他从没想过要娶她——而且很可能她也没想过。她带着孩子,跟孩子吵吵闹闹,相当快乐。但是她可不喜欢他娶了布兰达。她一点也不喜欢!” “你和爸爸还不是一样。”苏菲亚说。 “是的,当然我们厌恨!自然的事!但是艾迪丝是最恨的一个。亲爱的,我看她看布兰达的那种样子就知道了!” “够了,妈。”苏菲亚说。 玛格达深情而半感愧疚地瞄了她一眼,有如一个被宠坏了的淘气孩子的眼光。 她继续说下去,显然没了解到有什么前后不连贯的地方: “我已经决定,乔瑟芬真的必须上学校去。” “乔瑟芬?上学校去?” “是的,到瑞士去,我打算明天就办这件事。我真的认为我们可能马上把她送走,让她卷入这种可怕的事是不好的,她变得越来越病态了,她需要的是跟她同年纪的小孩,学校生活。我一向都这样认为。” “祖父不想让她上学校去,”苏菲亚慢慢地说。“他非常反对。” “亲爱的老甜心喜欢我们大家都在他眼前,老人家经常都那样自私。小孩子应该跟其他的小孩子在一起,而且瑞士那么有益身心健康——一切冬季运动,还有空气,比我们这里好得太多太多的食物!” “如今在一切外汇管制法令之下,要安排到瑞士去有困难吧?”我问道。 “胡说,查理。有人专门安排这种教育的事──或是你可以跟一个瑞士那边的孩子交换──多的是方法。鲁道夫-阿斯特人在诺杉尼,我明天打电报给他,叫他安排一切,我们这个礼拜之内就可以把她送走!” 玛格达捶打一个垫枕,对我们微微一笑,走向门去,站立一会儿,回过头以相当迷人的姿态看着我们。 “只有年轻人才是重要的,”她说,这句话在她说来很美。“他们必须总是优先考虑。还有,亲爱的──想想那些花朵──那蓝色的龙胆,那水仙……” “在十一月里?”苏菲亚问道,但是玛格达已经走了。 苏菲亚气愤地叹了一大口气。 “真是的,”她说,“妈太惹人讨厌了!她突然想到什么主意,然后拍出几千封电报,然后什么事情都得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安排好。为什么乔瑟芬该被这样慌慌张张地赶到瑞士去?” “这件事或许有什么用意在。我想跟她同年纪的孩子在一起对乔瑟芬来说是件好事。” “祖父不这样认为。”苏菲亚固执地说。 我感到有点气愤。 “我亲爱的苏菲亚,你真的认为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绅士对一个孩子的福利判断是最好的吗?” “他差不多可以说是对这屋子里任何人的判断都是最好的。”苏菲亚说。 “比你的艾迪丝姨婆好?” “不,或许不比她好。她是有点赞成她上学校去。我承认乔瑟芬是变得有点难以管教——她有到处窃探的可怕习惯。不过我真的认为这只是她在玩侦探游戏。” 玛格达的这项突然的决定就只是为了乔瑟芬的福利着想吗?我怀疑。乔瑟芬对一切事情都知道得很清楚,而这些事情正好发生在谋杀之前,而且根本不干她的事。充满了各种运动游戏的健康学校生活或许对她很有好处,但是我倒有点怀疑玛格达这项决定的仓促紧急──瑞士可是远在他方。 第十六章 老爹说过: “让他们跟你谈话。” 第二天我在刮胡子时,想着我进行到了什么地步。 艾迪丝-哈薇兰已经跟我谈过──她已经达到了跟我谈话的特殊目的。克里梦西已经跟我谈过。(或是我跟她谈过?)玛格达就某一方面来说,可以算是跟我谈过──也就是说,我是她一次广播的听众之一。苏菲亚当然已经跟我谈过。甚至兰妮也已经跟我谈过。我听过了他们所说的话,有没有变得更明智一点?有没有任何具有特殊意义的话语?更进一步说,有没有任何我父亲所强调的那种不正常的自负迹象?我看不出来有什么。 唯一表示完全不想跟我以任何方式谈任何话题的人,是菲力浦。就某一方面来说,这不是有点不正常吗?他到现在一定知道我想要娶他女儿了,然而他还是继续表现得好象我根本不在这屋子里一样,想必是他怨恨我出现在这里。艾迪丝-哈薇兰已经代他道歉过,她说那只是“表面态度”。她显得关心菲力浦,为什么? 我考虑着苏菲亚的父亲。他是个各方面来说都是压抑型的人。他以前是个嫉妒、不快乐的孩子。他被迫退进自己内心世界里。他躲进书本的世界里──逃进历史中。他那苦学的冷漠和矜持外表之下,可能深藏着很多热烈的感情。他父亲死后的财务所得这个不恰当的动机不够说服力──我一点也不认为菲力浦-里奥奈兹会因为他自己没有他想要的那么多钱而杀害他父亲。不过可能有某种深沉的心理上的理由促使他要他父亲死。菲力浦搬回到他父亲家里来住,后来,由于空袭的结果,罗杰来了──菲力浦不得不一天又一天地看着罗杰受他父亲宠爱……这些自小到大点点滴滴的事情涌现他饱受折磨的心头,可不可能让他想到唯一的解脱可能是他父亲死掉?而且假如他父亲死掉的罪名会落到他哥哥头上?罗杰缺钱用──濒临破产边缘。在不知道罗杰和他父亲最后一次面谈以及后者要提供协助的情况之下,菲力浦不可能会深信这么强的动机足以马上让罗杰受到怀疑吗?菲力浦的精神状态是不是不平衡到足以导致他干下谋杀案? 我刮伤了自己的下巴,咒了一声。 我到底该怎么办?把谋杀罪名定在苏菲亚父亲头上?这下子可好了!这可不是苏菲亚要我来的目的。 或者──是吗?有什么,一直有什么隐藏在苏菲亚的恳求之后。如果在她的心里有任何留连不去的怀疑,怀疑她父亲是凶手,那么她决不会同意嫁给我——以防她的怀疑可能是真的。而且由于她是苏菲亚,眼光雪亮,勇敢无惧,她想要知道事实真相,因为心里的不确定会在我俩之间构成永远的障碍。 事实上,她不是对我说过了吗,“证明我所想象的这件可怕的事不是真的──但是,如果是真的,那么证明它是真的给我看──我好知道最坏的后果,同时面对它!” 艾迪丝-哈薇兰是不是知道或怀疑菲力浦有罪?她说“这是盲目崇拜的一面”是什么意思? 还有,当我问克里梦西怀疑谁,她回答:“罗仑斯和布兰达是显而易见的涉嫌人,不是吗?”时,她投给我的那种奇特的眼光是什么意思? 一家人都希望是布兰达和罗仑斯,希望可能是布兰达和罗仑斯干的,但是并不真的相信是布兰达和罗仑斯…… 或者,可能是罗仑斯,而不是布兰达…… 这会是个好多了的答案。 我被刮伤的下巴已不再流血,我放开原先按压着的手,下楼去吃早餐,决心尽快与罗仑斯-布朗面谈。 直到我喝第二杯咖啡时,我才突然感觉到这畸形屋的气氛也感染到我了。我也想要找出,不是真正的答案,而是最适合我的答案。 吃过早餐之后,我走出去,越过大厅,爬上楼梯。苏菲亚已经告诉过我,我会发现罗仑斯正在教室里教导尤斯达士和乔瑟芬。 我在布兰达住处前门外犹豫了一下。我是要敲门按铃,或是直接走进去?我决定把这屋子看做是里奥奈兹家的一部分,而不是布兰达私人的住处。 我打开门,走过去。一切都显得安安静静的,似乎没有人在。在我左手边通往大客厅的门关着。我右手边两扇门开着,是一间卧室和紧临着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卧室的放置伊色林和胰岛素的房间。现在警方已经检查完毕。我推开门,悄悄走进去。我当时便了解到,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或是事实上任何外来的人!)要不被人发现,悄悄上楼到这间浴室来是多么容易的事。 我站在浴室里,环顾四周。这里头豪华地铺满了闪闪发光的磁砖,有一个浴缸。一边摆着各种电气用品:一个电水壶底下摆着一具电热器——一个小电锅,一个拷面包机——一切侍奉一个老人的侍仆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墙上是一座白色搪瓷壁橱,我打开它,里头是各种医疗用品,两只吃药用的玻璃杯,洗眼器,点眼药水器,以及一些贴着标签的瓶瓶罐罐,阿司匹灵、硼酸粉,碘酒、伸缩绷带等等。在另外一层架子上,堆积着胰岛素,两具皮下注射什街和一瓶酒精。第三层架子上是一个标明用量的药片瓶子──遵照医生指示,每晚吃一至两片。在这层架子上,无疑的,摆着眼药水瓶。一切清清楚楚,整理得有条不紊,任何人想要什么,随手就可拿到,要拿什么来当谋杀的工具,也是同样的随手可得。 我可以随意动那些瓶瓶罐罐的手脚。然后悄悄溜出去下楼,没有人会知道我去过那里。当然。这一切都不是什么新发现,不过这让我体会到警方的工作有多困难。 只有从凶手的身上才能查出什么来。 “让他们慌张,”泰文勒对我说过。“让他们不得安宁。让他们认为我们是在找什么东西,让我们成为他们注目的中心。如果我们这样做,凶手迟早都会想要再露一手,好表现得更聪明一点,不再袖手旁观──那么——我们就逮到他了。” 到目前为止,凶手还没有对这一剂“处方”起反应。 我走出浴室,还是没看到人。我沿着走廊前进,我经过左手边的餐厅,和右手边布兰达的卧房以及浴室。一个女佣在布兰达的房里走动着。餐厅的门关着,在餐厅过去的一个房间里,我听到艾迪丝-哈薇兰在打电话给鱼贩的声音。一道螺旋形的楼梯通往楼上,我举步踏上去。艾迪丝的卧房和起居室在这里,我知道,还有另外两间浴室和罗仑斯-布朗的房间。再过去是一道短阶梯,下通一间盖在仆人住区顶上用来做教室的大房间。 我在门外暂停下来,听到布朗有点上扬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我想乔瑟芬窥探的习惯一定是难以抗拒,我相当无耻地贴在门上听着。 里头上的是历史课,上到法国大革命执行内阁时期。 我听着听着,惊愕得张大眼睛。发现罗仑斯-布朗是个了不起的教师让我感到相当惊讶。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感到这么惊讶。毕竟,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一向是个选择能力很好的人。不管罗仑斯外表上的一切羞怯、懦弱表现,他具有能够挑起学生热情与想象力的最高才能。瑟密多的戏剧性格、罗贝士皮瑞斯的放逐宣判、巴拉斯的庄严、福谢的狡猾──拿破仑,饿得半死的年轻炮兵中尉──这一切在他讲来都是栩栩如生。 突然,罗仑斯停了下来,他问尤斯达士和乔瑟芬一个问题,他要他们扮演一个人物,然后再扮演另一个人物。虽然他从乔瑟芬身上问不出多少结果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好象她感冒了,但是尤斯达士的回答听起来不象是平常那喜怒无常的他。他表现出他的头脑和聪慧,还有无疑地是遗传自他父亲的精明历史感。 然后我听到椅子被推开刮过地板的声响.我退回到台阶上,门打开时,装作显然我正要走下台阶的样子。 尤斯达士和乔瑟芬走出来。 “嗨。”我说。 尤斯达士见到我显得惊讶。 “你想要什么吗?”他礼貌地问。 乔瑟芬对我的出现没有兴趣,从我身边溜过去。 “我只是想看看教室。”我的理由有点软弱。 “你那天就看过了,不是吗?这真的只不过是小孩子的地方,以前是婴儿室,里面还放着很多玩具。” 他帮我把门推开,我走了进去。 罗仑斯-布朗站在桌旁。他抬起头来看我,脸一阵红,喃喃说了什么回答我的道早声,匆匆忙忙走出去。 “你把他吓着了。”尤斯达士说。“他很容易被吓着。” “你喜欢他吗,尤斯达士?” “噢!他还好。一个笨蛋,当然。” “不过,不是个坏老师吧?” “不,事实上,他相当有趣,他知道的很多。他让你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事情。我从不知道亨利八世会写诗──给安妮-波里安,当然──非常高雅的诗。” 我们谈了一阵子,话题诸如“古老水手”,十四世纪诗人乔叟,十字军的政治意义,中世纪的生活方式,以及令尤斯达士感到惊讶的事实──奥立佛-克隆威尔禁止庆祝耶稣圣诞日。我感知到,在尤斯达士有点脾气暴躁、不屑的外表之下,有着一颗追根究底的好脑袋。 我很快地开始了解到他脾气不好的根源。他的病不只是一场吓人的梦魇,而且是一种挫折与退步,就在他生活过得津津有味时。 “我下学期就上十一年级了──而且我已经长大了。还要待在家里跟一个象乔瑟芬那样不健全的小鬼一起上课实在是受不了。她才十二岁而已。” “是的,不过你们上的课不同吧?” “不同,当然她不用上高级数学——或是拉丁文。不过,你不会想跟一个女孩子共有一个家教老师。” 我说乔瑟芬是个在她的年龄来说相当聪明的女孩,试着抚慰他受伤的男性尊严。 “你这样认为?我认为她非常讨厌。她疯狂地热中那些侦探的东西──到处窥探,记在一本黑色小笔记本上,装出她发现出很多的样子。她只不过是个笨小鬼而已。”尤斯达士高傲地说。 “不管怎么样,”他接着又说,“女孩子不能做侦探,我这样告诉过她。我想妈说的相当对,乔瑟芬越早收拾收拾到瑞士去越好。” “你不会想念她吗?” “想念她那年龄的小鬼?”尤斯达士傲慢地说。“当然不会。我的天啊,这个屋子真是憋死了人!妈总是跑到伦敦去,威胁利诱一些驯良的剧作家替她写剧本,一天到晚吵吵闹闹、大惊小怪的无事自扰。而爸爸整天关在他的书堆里,有时候你跟他讲话,他听都没听。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有这样奇特的父母。再来是罗杰伯伯——总是亲切得让你毛骨悚然。克里梦西婶婶还好,她不会烦你,不过我有时候觉得她精神有点问题。艾迪丝姨婆还不算太坏,不过她老了。自从苏菲亚回来之后,事情就比较愉快一点──尽管她有时候会相当严厉。不过这是个古古怪怪的家,难道你不认为吗?有个年轻得足以当你的阿姨或是大姐姐的续弦祖母。我的意思是说,这让你感到非常受不了!” 我有点了解他的感受。我想起了(非常模糊地)我自己在尤斯达士这个年龄时的过分敏感。想起了我对表现出任何不正常,或是对我不正常的近亲的恐惧。 “你爷爷呢?”我说。“你喜不喜欢他?” 一个奇怪的表情掠过尤斯达士的脸上。 “爷爷,”他说,“是完完全全的反社会!” “怎么说?” “他除了利益之外什么都不想。罗仑斯说那是完全错误的。而且他是个地道的个人主义者,这种人应该早早死去的好,你不认为吗?” “呃,”我有点残忍地说,“他是死了。” “死得好,真的,”尤斯达士说。“我并不是无情,不过在那种年龄你真的无法享受生活!” “他没有享受生活吗?” “他无法享受。无论如何,是他走的时候了。他——”罗仑斯-布朗回到教室里来,尤斯达士中断下来。 罗仑斯开始在翻寻着一些书,不过我想他是在用眼角余光看着我。 他看了一下腕表说: “请准时十一点到这里来,尤斯达士。我们前几天浪费掉太多时间了。” “好的,先生。” 尤斯达士逛向门去,吹着口哨出去。 罗仑斯-布朗猛然又以锐利的眼光看了我一眼,他一两度润润双唇,我相信他回到教室来主要是为了跟我谈话。 稍后,在漫无目的地翻动着书本,假装他要找的书不见了之后,他开口说: “呃一一他们进行得怎么样了?” “他们?” “警方。” 他的鼻子扭动。一只掉入陷阱的老鼠,我想,一只掉入陷阱的老鼠。 “他们不把我当心腹,”我说。 “噢,我以为令尊是副主管。” “他是,”我说。“不过,当然他不会泄漏公务机密。” 我故意说得较佻。 “那么你不知道如何──什么──如果……”他的声音拉长、中断。“他们不会逮捕人吧?” “据我所知是不会。不过,如同我所说的,我不可能知道。” 让他们不得安宁,泰文勒督察说过,让他们慌张。罗仑斯-布朗是慌了没错。 他讲起话来开始变得紧张、快速。 “你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紧张……不知道该──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就只是来来去去的——问各种问题……看来好象跟案子无关的问题……” 他中断下来,我等着。他想要说——那好,就让他说吧。 “那天泰文勒督察长作那个要不得的暗示时你在场吧?关于里奥奈兹太太和我本人……真是要不得。让人感到那么无助。你无能阻止别人这样想!而这一切都是这么不真实。就只是因为她——比她丈夫年轻好几岁。人们的想法真可怕──真可怕的想法……我感到──我不禁感到这一切是个阴谋。” “阴谋?这倒有趣。” 是有趣,尽管不太是他所想的那种有趣。 “这一家人,你知道;里奥奈兹先生的家人,从来就不同情我,他们总是冷冷淡淡的,我总是感到他们轻视我。” 他的双手开始打起抖来。 “就只是因为他们一向有钱——有势,他们看不起我。在他们看来,我算什么?只不过是个家庭教师,只不过是个可怜的有良心的反战者。我的反战是本诸良知的,真的是本诸良知的!” 我什么都没说。 “好吧,”他突然大声说。“万一我——怕了呢?怕我会弄得一团糟。怕我不得不扣扳机时——我可能没有办法扣下去。你怎么能确定你要射击的是个纳粹党徒?那可能是某个高尚的少年──某个乡村孩子──毫无政治认识,只是应征入伍。我深信战争是错误的,你了解吗?我深信它是错误的。” 我仍然默不作声。我相信我的沉默胜过一切言语所能达到的成果。罗仑斯-布朗在跟他自己争辩,这样一来,他自己就暴露了很多。 “每个人都总是在嘲笑我。”他的声音颤抖。“我好象有让自已显得可笑的窍门。并不是我真的缺乏勇气──但是我总是做错事。我冲进一幢起火的房子去救一个他们说被困在里头的女人。但是我一进去就迷路了,浓烟把我熏得昏迷不醒,救火员费了很多工夫才找到我。我听见他们说,‘为什么这个笨蛋不会留给我们来做?’我再怎么尽力都没有用的,每个人都跟我作对。不管是谁杀害了里奥奈兹先生,他是故意安排让我受到怀疑。某人杀害了他,好毁了我。” “里奥奈兹太太呢?”我问道。 他脸红,他变得比较不象是只老鼠,比较象是个男人。 “里奥奈兹太太是天使,”他说,“天使。她的可爱,她对她老丈夫的仁慈,都是了不起的。把她跟毒杀案想在一起是可笑的──可笑的!而那个笨督察竟然看不出来!” “他有偏见,”我说,“受到他那些老夫被少妻毒死的档案影响。” “叫人无法忍受的大笨蛋。”罗仑斯-布朗气愤地说。 他走向角落的书架,开始随意翻动书本。我不认为我还能再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我慢慢走出去。 当我沿着走道前进时,我左方的一道门打开,乔瑟芬几乎跌到我头上。她的出现有如一个圣诞节童话剧里的魔鬼那样突然。 她的脸上、手上都脏兮兮的,一只耳朵上粘着一面飘动的大蜘蛛网。 “你到哪里去了,乔瑟芬?” 我窥视那道半开着的门。几道台阶通往一个阁楼般的长方形空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些大水槽。 “在水槽室里。” “为什么跑到水槽室里?” 乔瑟芬有点一本正经地回答: “侦查。” “那些水槽到底有什么好侦查的?” 对于这个问题,乔瑟芬仅仅回答。 “我得洗一洗。” “说的也是。” 乔瑟芬消失在最靠近的浴室门里。她回过头说: “我想是发生第二件谋杀案的时候了,你不认为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第二件谋杀案?” “书本上在这时候总是有第二件谋杀案发生,某个知道什么的人在他能告诉你他知道些什么之前被干掉了。 “你看太多侦探故事了,乔瑟芬,真正的生活并不象那样。再说如果这屋子里有任何人知道什么,看来他们是不会去谈论他们所知道的。” 乔瑟芬的回答被水声冲得有点模糊不清。 “有时候是一些他们不知道他们知道的事。” 我眨眨眼,试着想通这句话。然后,留下乔瑟芬在那里冲洗,我下楼去。 就在我走向楼梯口时,布兰达快步从客厅出来。 她走近我,一手搁在我手臂上。抬头看着我的脸。 “怎么样?”她问道。 跟罗仑斯一样地探询消息,只是问的方式不一样,而她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有效多了。 我摇摇头。 “没什么。”我说。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很害怕,”她说。“查理,我很害怕……” 她的恐惧是真实的,就在那狭窄的空间里传达到我身上,我想让她安心,想帮助她。我再次有那种强烈的感觉,觉得她非常孤单地处在充满敌意的险境里。 她或许会大叫出来:“谁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而答案会是什么?罗仑斯-布朗?而罗仑斯-布朗终究又是什么?缺乏那种在困难中可以依赖的力量。一艘无力的船。我想起了他们两人前一天晚上在花园里飘浮的景象。 我想帮助她,我非常想要帮助她,但是我没多少可说可做的。而且在我心底深处有种难堪的愧疚感,好象苏菲亚正在以她轻蔑的眼光看着我一样。我想起了苏菲亚的话:“原来她钩住了你。” 而苏菲亚不明白,不想要明白,布兰达的立场。孤单一个人,被怀疑谋杀,没有一个人站在她一边。 “调查庭明天开,”布兰达说。“会──会发生什么?” 这我倒可以让她安心。 “不会有什么,”我说。“你不用担心。会延期让警方去侦查。虽然,这或许会引起新闻界大作文章。到目前为止,各报都没有这不是自然死亡的指示。里奥奈兹家族很有影响力。但是调查庭一延期──哦,好戏就开锣了。” (多么奇怪的说法!好戏!为什么我一定要选用这种字眼!) “他们──他们会很可怕吗?”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接受任何访问。你知道,布兰达,你应该请个律师──” 她非常恐慌地喘了一口气。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不过是找个人保护你的权益,提供你一些意见。什么是该说该做的,什么是不该说不该做的。” “你知道,”我加上一句说,“你非常孤单。” 她握住我臂膀的手力加重。 “是的,”她说。“我确实是了解。你已经帮了忙,查理,你已经帮了忙……” 我走下楼去,带着一种温暖、满足的感觉……然后我看到苏菲亚站在楼下大门边。她的声音冰冷,有点干涩。 “你可去得真久,”她说。“他们从伦敦打电话来找你。你父亲要你去。” “到苏格兰警场?” “是的。” “不知道他们找我干什么,他们没说?” 苏菲亚摇摇头。她的眼神焦虑。我一把搂过她来。 “不要担心,亲爱的,”我说,“我会很快回来的。” 第十七章 我父亲的房间里有种紧张的气氛。老爹坐在他办公桌后头,泰文勒督察长依在窗缘上。客人的座椅上坐着盖斯奇尔先生,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特别的保密需要。”他尖酸地说。 “——当然,当然。”我父亲安慰他说。“啊,查理。你来得正好。有点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 “史无前例。”盖斯奇尔先生说。 显然有什么令小律师不高兴到骨子里去,泰文勒督察长在他身后对我露齿一笑。 “我可以重述一下要点吧?”我父亲说。“盖斯奇尔先生今天上午接到了一封有点意外的信,来自亚格罗多波若斯先生,狄尔弗斯餐厅的老板。他是一个很老的老人,希腊人,他年轻时受到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先生的帮忙,以友相待。他一直深深感激他的朋友和恩人,而且好象里奥奈兹先生非常信赖他。” “我从没想到里奥奈兹先生会是这样多疑、神秘的人,”盖斯奇尔先生说。“当然啦,他年纪大了──可以说实际上是老迷糊了。” “这跟民族性有关,”我父亲温和地说。“你知道,盖斯奇尔,当你年纪很大时,你的心里会非常留恋年轻的日子和你年轻时候的朋友。” “可是四十多年来,里奥奈兹的事务一直都是我在经手的,”盖斯奇尔先生说。“说得精确的话,是四十三年又六个月。” 泰文勒再度露齿一笑。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盖斯奇尔先生张开嘴巴,不过我父亲抢在他先头开口。 “亚格罗多波若斯先生在他的信件上说,他身负了他朋友亚瑞土泰德-里奥奈兹的一些指示。简单来说,大约一年前,里奥奈兹先生托给他一个密闭的信封,要他在里奥奈兹先生一去世马上寄给盖斯奇尔先生。由于亚格罗多波若斯先生去世了,他的儿子,里奥奈兹先生的教子,继续负责执行这项指示。亚格罗多波若斯先生为他的拖延通知道歉,解释说他得了肺炎病在床上,昨天下午才知道他教父去世的消息。” “这整个事情真是最最外行不过的了。”盖斯奇尔先生说。 “当盖斯奇尔先生打开信片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时。他觉得他有责任——” “在这种情况之下。”盖斯奇尔先生说。 “让我们看看。信封里面有一份签好名共有证人副署的遗嘱,还有一封信说明。” “这么说,遗嘱终于露面了?”我说 盖斯奇尔先生脸色发紫。 “不是同样的那份遗嘱,”他吼着。“这不是我应里奥奈兹先生要求拟成的那份遗嘱。这一份是他亲手写成的,外行人干的最最危险的事。看来好象是里奥奈兹先生有意让我出丑。” 泰文勒督察长努力想安抚一下他的苦涩。 “他是个非常老的绅士,盖斯奇尔先生,”他说。“他们上了年纪都会怪怪的,你知道——当然,不是怪里怪气的,就是有一点点反常而已。” 盖斯奇尔先生鼻子哼了一声。 “盖斯奇尔先生打电话给我们,”我父亲说,“告诉我们遗嘱的主要内容,我要他到这里来,把那两份文件也一起带来。同时我也打电话找你,查理。”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打电话找我。在我看来,这项举动就我父亲及泰文勒来说都特别不合正统。我到时候自然会知道遗嘱的内容,而且老里奥奈兹怎么分配他的遗产跟我一点关 显然有什么令小律师不高兴到骨子里去,泰文勒督察长在他身后对我露齿一笑。 “我可以重述一下要点吧?”我父亲说。“盖斯奇尔先生今天上午接到了一封有点意外的信,来自亚格罗多波若斯先生,狄尔弗斯餐厅的老板。他是一个很老的老人,希腊人,他年轻时受到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先生的帮忙,以友相待。他一直深深感激他的朋友和恩人,而且好象里奥奈兹先生非常信赖他。” “我从没想到里奥奈兹先生会是这样多疑、神秘的人,”盖斯奇尔先生说。“当然啦,他年纪大了──可以说实际上是老迷糊了。” “这跟民族性有关,”我父亲温和地说。“你知道,盖斯奇尔,当你年纪很大时,你的心里会非常留恋年轻的日子和你年轻时候的朋友。” “可是四十多年来,里奥奈兹的事务一直都是我在经手的,”盖斯奇尔先生说。“说得精确的话,是四十三年又六个月。” 泰文勒再度露齿一笑。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盖斯奇尔先生张开嘴巴,不过我父亲抢在他先头开口。 “亚格罗多波若斯先生在他的信件上说,他身负了他朋友亚瑞土泰德-里奥奈兹的一些指示。简单来说,大约一年前,里奥奈兹先生托给他一个密闭的信封,要他在里奥奈兹先生一去世马上寄给盖斯奇尔先生。由于亚格罗多波若斯先生去世了,他的儿子,里奥奈兹先生的教子,继续负责执行这项指示。亚格罗多波若斯先生为他的拖延通知道歉,解释说他得了肺炎病在床上,昨天下午才知道他教父去世的消息。” “这整个事情真是最最外行不过的了。”盖斯奇尔先生说。 “当盖斯奇尔先生打开信片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时。他觉得他有责任——” “在这种情况之下。”盖斯奇尔先生说。 “让我们看看。信封里面有一份签好名共有证人副署的遗嘱,还有一封信说明。” “这么说,遗嘱终于露面了?”我说 盖斯奇尔先生脸色发紫。 “不是同样的那份遗嘱,”他吼着。“这不是我应里奥奈兹先生要求拟成的那份遗嘱。这一份是他亲手写成的,外行人干的最最危险的事。看来好象是里奥奈兹先生有意让我出丑。” 泰文勒督察长努力想安抚一下他的苦涩。 “他是个非常老的绅士,盖斯奇尔先生,”他说。“他们上了年纪都会怪怪的,你知道——当然,不是怪里怪气的,就是有一点点反常而已。” 盖斯奇尔先生鼻子哼了一声。 “盖斯奇尔先生打电话给我们,”我父亲说,“告诉我们遗嘱的主要内容,我要他到这里来,把那两份文件也一起带来。同时我也打电话找你,查理。”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打电话找我。在我看来,这项举动就我父亲及泰文勒来说都特别不合正统。我到时候自然会知道遗嘱的内容,而且老里奥奈兹怎么分配他的遗产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不同的一份遗嘱吗?”我问道。“我的意思是说,这份遗嘱对他遗产的分配有不同吗?” “的确是有不同。”盖斯奇尔先生说。 我父亲抬起头来。泰文勒督察长非常谨慎地看着我,我有点感到莫名的不安…… 他们两人的脑子里都在想着什么──而我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以探询的眼光看着盖斯奇尔。 “这没有我的事,”我说。“不过——” 他有了反应。 “里奥奈兹先生的遗产分配当然不是什么秘密,”他说。“我想我有责任让警方先知道一下,然后由他们指引我接下去的行动。我知道,”他停顿一下,“你和苏菲亚-里奥奈兹小姐之间有──我们姑且说是你们之间彼此有一份了解吧?” “我希望跟她结婚,”我说,“但是目前她不会同意。” “她这是非常恰当的想法。”盖斯奇尔说。 我不同意,不过这不是争论的时候。 “根据这份遗嘱,”盖斯奇尔先生说,“立于去年十一月甘九日,里奥奈兹先生除了留给他太太十五万英镑外,其余的财产,全部遗留给他孙女儿苏菲亚-凯莎琳-里奥奈兹。” 我喘了一大口气,我没料到会是这样。 “他全部都留给苏菲亚,”我说。“多么不寻常的事,有任何理由吗?” “他在信上把理由说明得非常清楚,”我父亲说。他从面前的桌上拿起一张信纸。“你不反对让查理看这封信吧,盖斯奇尔先生?” “随你,”盖斯奇尔先生冷淡地说。“至少这封信的确提供了说明──而且或许(尽管这一点我感到怀疑),为里奥奈兹先生不寻常的行为提供了一个借口。” 老爹把信递给我。是用很浓的黑墨水、别扭难认的小字体写成的,字体表现出笔者的独特个性,一点也不象是个老人写的字──除了信折叠的谨慎样子,这种折信的方式是过时的,在识字人口不多,信件被视为珍宝时期人们所采用的方式,这或许还有点表示是老人写的信。 亲爱的盖斯奇尔:(信这样写着) 你接到这封信会感到惊愕;或许还会感到受冒犯。在你看来好象我没有必要这样神秘兮兮的,但是我有我的理由这样做。我长久以来便深信人有个别独特性。在一个家庭里(我从小便观察到这一点,而且永记心头),总是有一个坚强的人,而且通常照顾其余家人的重任都会落到这个人身上。在我的家里,我就是这个人。我来到伦敦,在这里建立起自己的事业,奉养我在斯麦那的母亲和年老的祖父母,使我的一个兄弟免受牢狱之灾,帮助我姐姐解决不幸福的婚姻,安度自由的日子等等。上帝因此高兴,给了我长寿,我得以照顾我的子女和他们的子女。他们有很多都被死神夺去;其余的,我很高兴地说,都生活在我的屋顶之下。当我死时,我所担当的责任必须移交到某人身上。我跟自己辩论过,究竟要不要把我的财富尽可能公平分配给我所心爱的后代──但是这样一做,到头来不会达到恰当的结果。人不是生来平等的——为了弥补天生的不平等,人必须加以匡正,以求平衡。换句话说,有一个人必须是我的接棒人,必须把照顾其他家人的重任挑在他或者是她的肩上。在仔细的观察之后,我不认为我的两个儿子当中有任何一个适合挑起这个重任。我心爱的儿手罗杰没有生意头脑,尽管话是没错,天性善良的人太容易受感情驱使,不可能有好的判断力,但是我还是觉得惋惜。我的另一个儿子菲力蒲太没有自信心了,以至于除了自现实生活中退缩之外,一无所为。我的孙子,尤斯达士,还太年轻了,而且我不认为他具有必要的常识和判断能力。他懒惰,而且非常容易受他人影响。只有我的孙女苏菲亚,在我看来,具有必要的性格。她有头脑、判断力、勇气、和一副公平、不偏不倚的心肠,而且我认为,还有慷慨大方的精神。我把我一家人的福祉都托付给她──还有我仁慈的小姨子艾迪丝-哈薇兰的福祉,对于她一生对这一家人的奉献,我深深感激。 这说明了这封信所附上的文件。比较难以解释的——或者该说是比较难以向你解释的,我的老友──是我所采用的欺瞒手法。我认为不要引起对我财产分配的猜测是明智的,而且我无意让家人知道苏菲亚是我的财产继承人。由于我的两个儿子已经得到了我相当数目的财产赠与,我不觉得我的遗嘱财产分配会让他们处于羞辱的地位。 为了冻结好奇和猜测,我要你为我拟一份遗嘱。我当着家人的面把你拟的遗嘱大声念给他们听。我把它放在我的书桌上,用一张吸墨纸盖在上面,同时要两个仆人来。当仆人来到时,我把吸墨纸往上移一点,露出遗嘱的底部,签上我的名字,也叫他们各自签上名。我不用多说,我和他们签的是我现在附上的这份遗嘱,而不是你所拟的,我大声念给他们听的那一份。 我不敢希望你会了解我耍这一招的原因。我只能请你原谅我把你蒙在鼓里。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喜欢保有自己的小秘密。 谢谢你,我亲爱的朋友,谢谢你一向对我的事务的勤勉照料。请代向苏菲亚致上我的深深爱意。要她好好照顾一家人,不要让他们受到伤害。 亚瑞士泰德-里奥奈范道上 我极有兴趣地看完这封令人惊叹的文件。 “古怪。”我说。 “非常古怪,”盖斯奇尔先生提高嗓门说。“我重复说一遍,我想我的老朋友里奥奈兹先生应该信得过我才是。” “不,盖斯奇尔,”我父亲说。“他是个天生旁门左道的人。他喜欢,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不按牌理出牌。” “不错,长官,”泰文勒督察长说。“他真是个天生旁门左道的人!” 他颇有感触地说。 盖斯奇尔先生怒气未消地悄悄离去,他的职业心深深受到了伤害。 “这对他打击很深,”泰文勒说。“非常有名望的公司,盖斯奇尔-卡尔蓝姆公司。从不诈欺。老里奥奈兹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事,从不透过盖斯奇尔-卡尔蓝姆公司办理。他有半打以上的律师事务公司帮他办事。噢,他是个旁门左道的人没错!” “再没有比立下这份遗嘱这件事更可以看出来的了。”我父亲说。 “我们都是傻瓜,”泰文勒说。“当你想到,唯一能玩那份遗嘱把戏的人就是那老小子自己,我们竟然都没想到过他可能想这样!” 我想起了乔瑟芬高傲地说: “警方不是很笨吗?” 但是宣读遗嘱时乔瑟芬并没有在场。而且即使她在门外偷听(这我倒十分相信!)她也几乎不可能猜出她爷爷在干什么。那么,为什么她会摆出那副高人一等的样子?她到底知道了什么,让她说警方笨?或者,这又只是一种炫耀而已? 我警觉到室内的沉静,猛然抬起头来──我父亲和泰文勒两人都正在望着我。我不知道他们的态度有什么令我突然抗议地大声说: “这件事苏菲亚不知道!全然不知道。” “不知道?”我父亲说。 我不太清楚他这句话到底是表示同意或是一个问题。 “她会吓一大跳!” “是吗?” “吓一大跳!” 一阵停顿。然后,我父亲桌上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喂?”他拿起听筒──听着,然后说,“把她接过来。” 他看着我。 “你的女人打来的,”他说。“她要跟我们说话,紧急的事。” 我接过听筒。 “苏菲亚?” “查理?是你吗?是──乔瑟芬!”她的声音有点破裂。 “乔瑟芬怎么啦?” “她头部受伤,脑震荡。她──她相当严重……他们说她可能不会复原……” 我转向其他两人。 “乔瑟芬被打昏了。”我说。 我父亲抢过听筒,他厉声对我说: “我告诉过你好好注意那孩子……” 第十八章 我和泰文勒飞快驱动警车前往斯文里。 我想起了乔瑟芬从水槽室里冒出来,装腔作势地说是“差不多发生第二件谋杀案的时候了”。那可怜的孩子不知道她自己可能就是“第二件谋杀案”的被害人。 我完全接受我父亲对我含蓄的指责。当然我应该早就注意一下乔瑟芬。尽管泰文勒和我都对谁毒害了老里奥奈兹毫无线索,但是很可能乔瑟芬有。我所认为的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和“炫耀”很可能不是那么一回事。乔瑟芬,由于她最喜欢的窥探游戏,可能知道一些她自己并不知道其价值的消息。 我想起了花园里树枝折断的声音。 我当时就微微感到危机的存在,便立即采取了行动,后来看来好象我的疑心是戏剧化的,是不真实的。相反的,我该早就了解,这是谋杀案,不管凶手是谁,他是冒着上绞台之险,因此如果能保证他的安全的话,这个凶手会毫不考虑地故技重施。 也许玛格达出自某种朦胧的母性本能,知道乔瑟芬身处险境,而这可能触发了她突然急着要把那孩子送去瑞士的想法。 我们抵达时,苏菲亚出来迎接我们,她说,乔瑟芬已经被救护车送往市区综合医院。葛瑞医生一有了x光的结果就会马上通知她们。 “怎么发生的?”泰文勒问道。 苏菲亚带路绕到屋子后头,穿过一道门,进入一座废弃的院子里。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扇门半掩着。 “那是当做洗衣间的房间,”苏菲亚说明。“门的底部打了个猫洞,乔瑟芬经常脚站在猫洞上荡来荡去。” 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攀住门荡来荡去的景象。 洗衣间小而有点阴暗,里头有一些木箱子,一些旧橡皮水管,几件遗弃的园艺工具和一些破旧的家具。一具大理石狮形门挡就在门口。 “那是从大门拿来的门挡,”苏菲亚说明。“一定是把它平摆在门的上缘。” 泰文勒伸手到门的上缘。这是一道矮门,上缘离他头部只有大约一英尺距离。 “一个笨把戏。”他说。 他实验性地把门荡来荡去,然后他俯身向那大理石门挡,不过并没动手摸它。 “有没有任何人动过它?” “没有,”苏菲亚说。“我不让任何人动它。” “对,谁发现她的?” “我。她一点钟时没进去吃午饭,兰妮在喊她,她大约在那十五分钟之前穿过厨房进人马厩。兰妮说,‘她一定又是在拍球或是在那扇门上荡来荡去。’我说我去找她。” 苏菲亚停顿下来。 “你说,她有这样玩的习惯?这一点有谁知道?” 苏菲亚耸耸肩头。 “差不多屋子里每个人都知道,我想。” “还有谁使用这洗衣间?园丁?” 苏菲亚摇摇头。 “几乎没有人进去过。” “而且从屋子里看不到这个院子。”泰文勒思量着。“任何人都可以从屋子里溜过来,或是从前门出去,绕到这里来投下这个陷讲。不过这个陷讲不太牢靠……” 他中断下来,看着那扇门,轻轻地摇晃着。 “不牢靠。打中或错过,机会各半,而且还比较可能打不中。不过她运气不好,对她来说,是打中了。” 苏菲亚颤抖起来。 他仔细看着那扇门。上面有各种凹痕。 “看来好象有人先实验过……看看门挡会怎么落下来……声音不会传到屋子里去。” “我们没听到声音。我们不知道出了事,直到我过来发现她脸朝下躺着——四肢瘫开。”苏菲亚的声音有点破裂。“她的头发上有血。” “那是她的围巾?”泰文勤指着地上一条格子条纹毛织围巾说。 “是的。” 他用那条围巾小心翼翼地把那大理石门挡包起来。 “可能有指纹,”他说,不过听他说来希望不大。“不过我倒认为下手的人──小心谨慎。”他对我说:“你在看什么?” 我正在看着一大堆废弃物中的一张椅背已经破掉的厨房用的木头椅,座垫上有些泥土屑。 “奇怪,”泰文勒说。“有人用沾着泥土的脚站在那张椅子上,这可为什么?” 他摇摇头。 “你发现她时是几点,里奥奈兹小姐?” “那时一定是一点过五分。” “而兰妮在那大约二十分钟前看过她走出来。知不知道在那之前谁是最后一个在洗衣间里的人?” “我不知道。或许是乔瑟芬她自己。乔瑟芬今天早上吃过早饭之后在荡那扇门,我知道。” 泰文勒点点头。 “这么说,是有人在那之后到差十五分一点之间布下了陷阱。你说那块大理石是你们用来当做大门门挡的?知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苏菲亚摇摇头。 “大门一整天都没开着,今天太冷了。” “知不知道今天上午每个人的行踪?” “我出去散步。尤斯达士和乔瑟芬上课上到十二点半,这中间十点半时休息一次。爸爸,我想,整个上午都在书房里。” “令堂呢?” “我散步回来时她刚走出她卧房──那时大约十二点过一刻,她睡得晚。 我们回到屋子里,我跟随苏菲亚到书房去。菲力浦坐在他惯常坐的椅子上,一脸苍白憔悴。玛格达绻缩在他膝头上饮泣着。苏菲亚问道: “他们还没从医院打电话过来?” 菲力浦摇摇头。 玛格达呜咽着说: “为什么他们不让我跟她去?我的孩子──我可笑、难看的孩子。我经常说她是被妖精换来的丑小鸭,让她那么气愤。我怎么能那么残酷?而现在她就要死了。我知道她会死掉。” “静一静,我亲爱的,”菲力浦说。“静一静。” 我感到我在这种家人之间的焦虑、悲恸场面里没有立身的余地。我悄悄地退出去,找到兰妮,她正坐在厨房里饮泣。 “这是对我的报应,查理先生,对我一直所想的那些刻薄的事情的报应。报应,真是报应。” 我没试着去探寻她的意思。 “这屋子里有邪气。就是这样,我不愿意去想它或相信它,但是眼见为信。有人杀害了主人,而同样的这个人一定又想杀害乔瑟芬。” “为什么他们想要杀害乔瑟芬?” 兰妮把蒙在眼上的手帕移开一角。用精明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她是什么样子的,你知道得够清楚的了,查理先生。她喜欢知道一些事情,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那样。经常躲在餐桌下面,偷听女仆谈话,然后要胁她们,表示她自己很重要。你知道,她不受女主人的注意。她不象其他两个那样好看,她一直都是个平庸无奇的小家伙,女主人说她是被妖精偷换来的丑八怪,我怪女主人这样说她,因为我相信这会让小孩子不高兴。不过可笑的是,她用查出他人的一些事情同时让他们知道她知道那些事情来扳回她自己的地位。但是当屋子里出现了一个下毒者时,这样做是不安全的事!” 是不安全。这令我想起了什么来,我问兰妮:“你知不知道她把一本黑色小笔记本藏在什么地方──她经常用来记东西的小本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查理先生。她那样看来非常阴险。我一直看到她舔舔铅笔,然后记下来,然后再舔舔铅笔。我说,‘不要那样’,‘你会铅中毒’。而她说,‘噢,不,我不会,’‘因为铅笔里面并不真的是铅,而是碳。’我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因为如果你把一样东西叫做铅笔,想当然是因为里面有铅。” “你会这样认为,”我同意。“不过事实上她说的对。”(乔瑟芬总是对!)“那本笔记本呢?你知不知道她放在什么地方?” “我完全不知道,先生。她总是神秘兮兮的。” “她被人发现时没有带着那本笔记本?” “噢,没有,查理先生,没有笔记本。” 被人拿走了?或是她把它藏在她自己房间里?我想到去找找看。我不太确定哪一个房间是乔瑟芬的,我正站在走道上犹豫着,泰文勒叫我: “进来这里,”他说。“我在那孩子的房间里。你有没有见过这种景象?” 我跨过门槛,呆立住。 这小小房间看来有如被暴风刮过,所有的抽屉都被拉出来,东西散落一地,床垫床单被褥全被拉掉,地毯被掀做一堆,椅子都被倒翻过来,墙上的画被取下来,照片被扯得脱了框。 “老天爷,”我叫了起来。“这是打的什么好主意?” “你认为呢?” “某人在找某样东西。” “正是。” 我环顾四周,吹了声口哨。 “可是到底谁——当然没有人能进来这里,这样东翻西找的而不被人听见──看到吧?” “有什么不能?里奥奈兹太太一上午都在她房里弄指甲,打电话给她朋友,试穿她的衣服玩。菲力浦坐在他书房里看书。那照顾孩子的女人在厨房里削马铃薯、剥豆子。这在一个相互知道各人生活习惯的家庭里是件够容易的事了。而且我告诉你,这屋子里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干下这件事——可能为那孩子设下陷阱,同时把她房间整个翻过来,不过,是个匆匆忙忙的人,某个没有时间静静找的人” “这屋子里任何一个人,你说?” “是的,我查过了,每个人都有段时间靠不住,菲力浦、玛格达、那个看护、你的女孩。楼上的也一样。布兰达整个上午大部分时间都自己一个人。罗仑斯和尤斯达士休息过半小时——十点半到十一点──你那段时间有一阵子跟他们在一起──但是不是整个休息时间。哈薇兰小组独自在花园里。罗杰在他书房里。 “只有克里梦西在伦敦上班。” “不,甚至她也不能除外。她今天头痛待在家里──她单独在她房里休息。他们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都有可能!而我不知道是哪一个!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他们要来这里找什么—— 他的眼光扫射零乱不堪的房内。 “而且要是我知道他们是否找到了……” 我的脑子里有什么在骚动——个记忆…… 泰文勒正好问中了我在想的: “你上次看到那孩子时她在做什么?” “等一等。”我说。 我冲出门去,爬上楼梯,我穿过左方的一道门,上到顶楼,我推开水槽室的门,爬上两级阶梯,低下头,因为天花板低矮倾斜。我四周看着。 我当时问乔瑟芬在那里干什么时,她说过她是在“侦查”。 我不明白在一个满是蜘蛛网和贮水槽的阁楼里有什么好侦查的,但是这样一个阁楼倒是藏东西的好地方。我想或许乔瑟芬把什么东西藏在那里,某样她相当清楚她不该有的东西。如果是这样,应该不难找到。 我只花了三分钟。我在最大的一个水槽后面,这水槽的内部发出了嘶嘶的怪声,发现塞着一包用撕破的一张牛皮纸包着的信件。 我看着第一封信。 噢,罗仑斯──我心爱的,我内心深爱的……昨天晚上你念的那篇诗真美。我知道那指的是我,尽管你没有看着我。亚瑞士泰德说,“你的诗念得很好。”他猜不透你我心中的感受。我亲爱的,我深信不久一切都会好转。我们该庆幸他永远不知道,庆幸他快乐地死去。他一直待我好,我不想让他受苦,但是我真的不认为过了八十岁活着还有什么乐趣。我才不想那样活着!不久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那该会有多美妙,当我可以对你说:我亲爱亲爱的丈夫……我最亲爱的,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我爱你,爱你,爱你──我们的爱永无休止,我—— 接下去还有很多,但是我无意继续看下去。 我绷着脸下楼去,把一包信丢进泰文勒手里。 “这,”我说,“可能是我们那位身分不明的朋友想要找的东西。” 泰文勒看了几段,吹了声口哨,胡乱地翻动着那一堆信。 然后他看着我,表情有如一只刚刚饱餐一顿上好奶油的猫一般。 “好了,”他柔声说。“这下布兰达-里奥奈兹太太可要名节扫地了,还有罗仑斯-布朗先生。原来是他们,一直…… 第十九章 突然之间,所有我对布兰达-里奥奈兹的怜惜与同情都在发现她的信,她写给罗仑斯-布朗的信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在现在回想起来,让我觉得怪怪的。是因为我的虚荣心令我无法忍受她深爱罗仑斯-布朗而且故意欺骗我这个事实的揭发?我不知道。我不是个心理学家。我宁可相信是因为想到乔瑟芬那孩子被冷酷地击昏,为了保护自己而对一个小孩子下手,这件事令我的同情心干涸。 “那笨陷阱倒是跟布朗相符合,如果你问我,”泰文勒说,“而且这说明了令我百思不解的事。” “什么令你百思不解?” “哦,那样做真是笨。听我说,姑且说那孩子握有这些信件──要命的信件!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设法把它们弄回去(毕竟,要是那孩子谈起了这些信,但是却拿不出信来给人家看,那么就会被视为是纯粹虚构出来的事)──但是你弄不回去因为你找不到它们。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那孩子一了百了。你既然已经干下了一桩谋杀案,再干一次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她喜欢在废弃的院子里玩荡门的游戏,最理想的办法就是躲在门后面等着,用一根铁棒、一把火钳,或是一节硬硬的水管,在她过去时狠狠给她一下。这些东西随手可得。何必要那么麻烦,把一块大理石狮形门挡放在门的上缘,这样很可能打不中她,甚至即使打中了她;也可能成不了事(实际结果正是如此)?我问你——为什么?” “这,”我说,“答案是什么?” “我刚开始认为是为了给某人不在场证明。某人在乔瑟芬被击倒时的不在场有力证明。但是这说不通,因为第一,看来好象没有人有任何不在场证明。第二,午餐时间一到势必有人要去找那孩子,而他们会发现那笨把戏,还有那大理石门挡,整个过程相当容易看出来。当然啦,如果凶手在那孩子被发现之前把门挡移开,那么我们就想不通了。” 他摊摊双手。 “那么你目前的解释是什么?” “个人的因素,个人的特质,罗仑斯-布朗的特质。他不喜欢暴力──他无法强迫自己做出任何身体暴行。他真的无法躲在门后面,猛击那孩子的头。他却能布好一个笨陷阱,人走开,不要看到事情发生,眼不见为净。” “是的,我明白,”我慢吞吞地说。“又是那胰岛素药瓶的怪行?” “正是。” “你认为他没让布兰达知道就动手?” “这说明了为什么她没把那胰岛素药瓶丢掉。当然,他们可能串通好了──或是可能整个下毒的诡计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一个让她疲累的老丈夫死去的简单好办法,而且是最好的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过我敢打赌那笨陷价一定不是她布下的。女人对那种机械原理的东西是否有效没有丝毫信心。而且她们这样是对的。我个人认为怪异的是,主意是她出的,不过她让她那昏愚的爱情奴隶去做。她是那种一般来说会避免自己动手去做任何不确定的事情的人 他停顿下来,然后继续: “有了这些信件,我想检察官会说我们这个案子成立。他们可有得解释的了!然后,要是那孩子设事的话,那么一切就都美极了。”他瞄了我一眼。“就是娶到一个百万新娘,滋味如何?” 我退缩了一下。在过去几个小时的紧张忙碌中,我已经忘了遗嘱的新发展。 “苏菲亚还不知道,”我说。“你要我告诉她吗?” “据我的了解,盖斯奇尔明天调查庭过后就要宣布那坏(或是好)消息。”泰文勒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怀疑,”他说,“一家人会有什么反应?” 第二十章 调查庭如同我所预言的一样结束了,应警方的要求延期再召开。 我们都很高兴前一天晚上医院来的好消息,乔瑟芬的伤势比原先担心的轻多了,她很快就会复原。目前,葛瑞先生说,她不许接见任何访客──甚至她母亲也不行。 “尤其是她的母亲不能见,”苏菲亚喃喃对我说。“我对葛瑞医生特别强调,无论如何,他知道母亲是什么样子的。” 我一定显得有点怀疑,因为苏菲亚突然问说: “怎么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哦──当然做母亲的──” “我很高兴你还有一些好的旧观念,查理。不过你还不太知道我母亲能做出什么来,她也是禁不住,不过却势必会有一场大戏,而戏剧化的场面对任何头部受伤正在休息的人来说都是不好的。” “你真是面面俱到,可不是吗,我的可人儿。” “哦,如今爷爷去世了,总得有人动动头脑,担当思考的工作。” 我边思索边看着她,我看出了老里奥奈兹并没有看走眼,他的责任已经卸落在苏菲亚肩头。调查庭之后,盖斯奇尔陪我们一起回到山形墙三连屋。他清清喉咙,装模作样地说: “有一件事我有责任向你们大家宣告。” 为了这个目的,一家人都聚集在玛格达的客厅里。这个时候我倒有点幕后人的愉快感觉,我已经事先知道盖斯奇尔要说些什么。 我作好准备,准备观察一下每一个人的反应。 盖斯奇尔说来简要、冷淡,屏弃一切个人的感受和困恼不悦。他先宣读一下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的信,然后是遗嘱本身。 在一旁观察非常有趣,我只希望我的目光能同时触及每一个人。 我不太注意布兰达和罗仑斯,这份遗嘱关于布兰达的条款不变,我主要注意观察罗杰和菲力浦,再来是玛格达和克里梦西。 我的第一印象是他们全都表现得非常好。 菲力浦的双唇紧抿,他的漂亮的头部往后仰靠在他坐着的高椅背上。他没有说话。 相反的,玛格达在盖斯奇尔先生宣告完毕之后,马上就滔滔不绝地大声开口讲话,她的声音掩盖过他那细弱的声调,就象潮水一般涌起,淹没了一条小河。 “苏菲亚亲爱的──多么异常……多么传奇……想不到老甜心竟然这么狡猾,这么诡诈──就像一个亲爱的老顽童一样。他不信任我们吗?他想过我们会生气吗?他好象从没特别喜欢过苏菲亚。不过,真的,这真是最传奇不过的事了。” 突然,玛格达轻快地跳了起来,舞一般地滑向苏菲亚,飞快地给她行了个非常高雅的宫廷礼。 “苏菲亚夫人,您一文不名、穷途潦倒的老母亲求您施舍施舍。”她的声音装出一副哭诉的纯正伦敦腔。“施舍我们一个铜板吧,我亲爱的,您的老妈妈想要去看电影。” 她的手弯曲成钳状,紧急地捏了苏菲亚一把。 菲力浦动也没动,双唇僵硬地说: “拜托,玛格达,没有必要在那里装小丑。” “噢,可是,罗杰,”玛格达叫了起来,突然转向罗杰。“可怜的罗杰,老甜心正打算要伸出援手,然后,在他能这样做之前,死了,而现在罗杰什么都没分到。苏菲亚,”她紧急地转向苏菲亚,“你非得帮帮罗杰不可。” “不,”克里梦西说。她向前移了一步,她的脸上露出抗议的表情,“不要,什么都不要。” 罗杰象一只友善的大熊,摇摇晃晃地走向苏菲亚。 他热情地握住她双手。 “我一毛钱也不想要,我亲爱的女孩。一旦这件事澄清──或是平息之后,看来这比较有可能──那么克里梦西和我就马上要到西印度群岛去,过着简单的生活。如果我走投无路,我会向一家之主请求——”他对她动人地露齿一笑——“但是在这之前,我一毛钱也不想要。我是个非常单纯的人,真的,我亲爱的──你问问克里梦西就知道了。” 一个意外的声音插入。是艾迪丝-哈薇兰的声音。 “话是这样说没错,”她说。“但是你得注意一下这是件什么样的事情。如果你破产了,罗杰,然后偷偷逃到天涯海角去,不接受苏菲亚伸出的援手,那么会为苏菲亚招来很多不怀好意的闲言闲语。” “别人的闲言闲语又有什么关系?”克里梦西不屑地问道。 “我们知道,对你来说是没有什么关系,克里梦西,”艾迪丝-哈薇兰尖锐地说:“但是苏菲亚可还要在这里做人。她是个头脑好、心地善良的女孩,而且我毫不怀疑亚瑞士泰德选她来执掌家里的财富是选对了人──尽管在我们英国人的观念里,略过了你们两个还在世的儿子,好象怪怪的──但是我认为如果让别人闲言闲语说她贪婪,那是非常不幸的事──眼看着罗杰破产而不帮助他。” 罗杰走向他姨妈,他伸出双臂环抱着她。 “艾迪丝姨妈,”他说。“你是个可人儿——而且是个顽固的斗士,但是你不了解。克里梦西和我知道我们想要的是什么──还有我们不想要的是什么!” 克里梦西瘦削的双颊上突然各自出现一点红晕,站在那里,气冲冲地面对他们。 “你们,”她说,“没有一个人了解罗杰。你们一向都不了解!我不认为他们会了解!来吧,罗杰。” 他们离开了客厅,盖斯奇尔开始清清喉咙,整理他的文件。他的脸上是深深不以为然的表情,他非常不喜欢刚才的那一幕,这是显而易见的。 我的眼光终于落在苏菲亚本人身上。她挺直地站在壁炉旁,姿态美妙,她的下巴突出,她的眼神坚定。她刚刚继承了一大笔财富,但是我最大的感想是,突然之间,她变得多么孤单,在她和她家人之间,兴起了一道障碍。今后,她将与他们隔离开来,我想她已经知道而且面对这个事实。老里奥奈兹把一个重担放在她肩头上──他知道,她自己也知道。他深信她的肩头坚强得足以担起这个重任,但是就在此刻,我为她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难过。 到目前为止,她还没说过半句话──她确实是没有说话的机会,但是现在她很快就要被逼开口。在她家人的温情之下,我已经能感觉到一种潜在的敌意,甚至在玛格达的优雅表演之中,我想,也带有一种微妙的敌意,而且还有其他尚未浮现的暗流存在。 盖斯奇尔先生清喉咙的声音化为精确、慎重的言辞。 “容我向你说声恭喜,苏菲亚,”他说。“你是个非常有钱的女人。我不该给你任何──呃──轻率的意见。我可以预付给你一些现钱支付目前的用度。如果你愿意讨论进一步的安排,我乐于尽我所能提供你最佳的意见。当你有足够的时间把一切考虑过之后,打个电话到林肯饭店给我,我们可以安排个时间详谈。” “罗杰。”艾迪丝-哈薇兰固执地开口说。 盖斯奇尔先生很快地抢着接下去说; “罗杰,必须自谋生计,他是个成年人了——呃,五十四岁了,我相信。而且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相当对,你知道。他不是个做生意的材料,永远都不会是。”他看着苏菲亚。“如果你让联合筵席包办公司再站起来,不要幻想罗杰能经营成功。” “我不会想让联合筵席包办公司再度站起来。”苏菲亚说。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讲话,她的声音一本正经、简短有力。 “那样做简直是白痴。”她又加上一句说。 盖斯奇尔突然看了她-眼,同时自顾微微一笑。然后他向大家道别,走了出去。 一阵沉默,大家都了解到现在是一家人在场而已。 然后菲力浦僵硬地站起来。 “我得回书房去了,”他说。“我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 “爸爸——”苏菲亚几近于恳求地说。 菲力浦转过头来,以冷冷的敌视眼光看着她,我感到她颤抖起来,同时退缩了一下。 “你得原谅我没向你道贺,”他说。“但是这对我倒是有点震惊。我没想到我父亲会这样羞辱我──会不顾我一生对他的奉献──是的──奉献。” 这位冷静的大男人首度打破了冰冻的外壳。 “我的天,”他叫了起来。“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他一向对我不公平——一向都是。” “噢,不,菲力浦,不,你不应该这样想,”艾迪丝-哈薇兰叫了起来。“不要把这个看作是另一项轻视,这不是轻视。人老了,自然会转向年轻的一代……我敢断定这只是……再说,亚瑞士泰德的生意眼非常精明。我常听他说两次遗产税——” “他从不关心我,”菲力浦说。他的声音低沉粗嘎。“总是关心罗杰──罗杰。好吧,至少——”他英俊的脸上突然蒙上一层异常不屑的表情,“父亲了解罗杰是个笨蛋,是个失败者。他把罗杰也排除掉了。” “那我呢?”尤斯达士说 直到现在,我一直几乎可以说没注意过尤斯达士,不过我感到他正因某种强烈的情绪而颤抖着。他的脸色深红,眼里噙着眼泪,我想。他的声音提高,歇斯底里地颤抖着。 “可耻!”尤斯达士说。“真是可耻!爷爷怎么敢这样对待我?他怎么敢?我是他唯一的孙子。他怎么敢略过我留给苏菲亚?这不公平。我恨他,我恨他,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可恶的老暴君,我要他死。我要离开这屋子,我要自己作主,而现在我得被苏菲亚威胁利诱,颐指气使,象个傻瓜一样。我真希望我死掉……” 他气急败坏地离开客厅。 艾迪丝-哈薇兰啧啧作声。 “没有自制力。”她喃喃说道。 “我了解他的感受。”玛格达叫了起来。 “我相信你了解。”艾迪丝尖酸地说。 “可怜的小甜心!我得赶快去找他。” “玛格达——”艾迪丝急急追赶她。 她们的脚步声慢慢消失。苏菲亚依然看着菲力浦,我想,她的眼中带着某种恳求的眼神,如果真是这样,她的恳求并没有效果。他冷冷地看着她,再度显得相当自制。 “你的手段非常好,苏菲亚。”他说着走出客厅。 “这样说太残忍了,”我大叫。“苏菲亚——” 她向我伸出双手,我搂住她。 “这对你来说太过分了,我的甜心。” “我知道他们的感受。”苏菲亚说。 “那个老魔鬼,你祖父,不应该让你这样。” 她双肩挺直。 “他相信我承受得了,而且我真的受得了。我真希望──我真希望尤斯达士不是那么在乎。” “他会没事的。” “会吗?我怀疑。他是那种很会记恨的人。而且我不喜欢爸爸受到伤害。” “你妈妈还好。” “她有点在乎,要向她的女儿要钱推出她的戏可不合她的心意。她马上就会要我出钱推出那出艾迪丝-汤普逊的戏。” “那你会怎么说?如果那样能让她高兴……” 苏菲亚抽离我的怀抱,她的头往后一仰。 “我会拒绝!那是出很糟的戏,而且妈妈演不来那个角色。那等于是白白糟蹋了钱财。” 我轻声笑着,我情不自禁。 “笑什么?”苏菲亚怀疑地问道。 “我开始了解为什么你祖父把他的财产留给了你,你简直就是他的翻版,苏菲亚。” 第二十一章 在这种时候,我的遗憾之一是乔瑟芬没有在场。她如果在场,会觉得非常开心。 她复原很快,随时都可以出院回来了,不过不管怎么样,她还是错过了另一件大事。 有一天早上,我跟苏菲亚和布兰达在假山庭园里时,一部汽车开到大门前。泰文勒和蓝姆巡佐下了车,他们踏上台附,走进屋子里。 布兰达呆立着,注视着那部车子。 “是那两个人,”她说。“他们又来了,我还以为他们放弃了──我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我看到她颤抖起来。 她大约十分钟之前过来加入我们,裹着她那件栗鼠皮毛外套,说:“要是我不出来运动运动,透透气,我会疯掉。要是我走出大铁门,总是会有一个记者在那里等着向我发问。这就象被围困了一样。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吗?” 苏菲亚说她认为记者大概不久就会厌倦了。 “你可以坐车子出去。”她补上一句说。 “我告诉你我想运动运动。” 然后她猛然说: “你把罗仑斯解雇了,苏菲亚。为什么?” 苏菲亚平静地回答: “我们在为尤斯达士另作安排,而乔瑟芬要到瑞士去。” “哦,你令罗仑斯非常不安,他感到你不信任他。” 苏菲亚没有回答,就在此时,泰文勒的车子来到。 布兰达站在那里,在潮湿的秋日空气里哆嗦着,喃喃说道:“他们想干什么?为什么他们来?” 我想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来。我没有告诉苏菲亚我在水槽边发现那些信的事,但是我知道那些信已经到了检察官那里。 泰文勒走出屋子,他越过车道和草坪,向我们走过来。布兰达身子颤抖得更厉害。 “他想干什么?”她紧张地重复说。“他想干什么?” 然后,泰文勒来到了我们这里。他以官方的语气、官方的语言简略地说: “我有一份逮捕你的搜捕令──你被控以九月十九日用伊色林毒害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的罪名。我必须警告你,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用来作为庭上的证词。” 然后,布兰达整个人崩溃了。她尖叫着,她紧紧抓住我,她叫喊着,“不,不,不,这不是事实!查理,告诉他们这不是事实!不是我干的。我根本一无所知,这一切是个阴谋。不要让他们把我带走。这不是事实,我告诉你……这不是事实……我什么都没做……” 恐怖──太恐怖了。我试着安尉她,我把她的手指从我手臂上挪开。我告诉她我会替她安排个律师──要她保持冷静──告诉她律师会安排一切…… 泰文勒轻轻抓住她的手肘。 “走吧,里奥奈兹太太,”他说。“你不需要戴帽子吧?不需要?那么我们这就走。” 她往后挣,用猫一样的大眼睛瞪着他。 “罗仑斯,”她说。“你把罗仑斯怎么样啦?” “罗仑斯-布朗先生也同样被逮捕了,”泰文勒说。 她一脸颓丧。她的身体好象整个缩了水,要垮下来一样,泪水泉涌而出,爬满了整个脸上。她静静地随着泰文勒越过草坪,向那部车子走去。我看到罗仑斯-布朗和蓝姆巡佐从屋子里出来,他们都进了那部车子……车子随即开走。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向苏菲亚。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同时有种苦恼的表情。 “可怕,查理,”她说。“相当可怕。” “我知道。” “你得帮她找个真正一流的律师——最好的律师。她——她必须得到一切可能的帮忙。” “叫人不了解,”我说,“这种事情是什么样子的。我以前从没看到任何人被逮捕过。” “我知道。让人摸不着边际。” 我们两人都沉默下来。我想着布兰达脸上那绝望的恐怖表情。那表情在我看来有种熟悉感,我突然知道了为什么。那是我第一天来到畸形屋时,玛格达-里奥奈兹在谈论艾迪丝-汤普逊那出戏时脸上的表情。 “再来,”她说道,“就是全然的恐怖,你不认为吗?” 全然的恐怖──那就是布兰达脸上的表情。布兰达不是个坚强的斗士,我怀疑她有那个胆量去谋杀人。不过,或许她并没有。或许是罗仑斯-布朗,他那被迫害妄想症,他那不稳定的性格,他把一个小瓶子里的东西倒进另一个小瓶子里──轻而易举的行动──让他所爱的女人得到自由之身。 “这么一来,一切都过去了。”苏菲亚说。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问道: “可是,为什么现在就逮捕他们?我以为证据还不够。” “有一些证据出现了,信件。”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之间的情书?” “是的。” “把这种东西保存下来的人是多么地傻!” 是的,的确是傻,那种不懂得记取别人经验教训的傻。你没有一天打开报纸,不会看到这种傻例子──想要保存写下来的“爱的誓言”的激情。 “这相当恶劣,苏菲亚,”我说.“不过念念不忘是没有什么好处。毕竟,这正是我们一直所希望的结果,不是吗?这是你我在马里欧餐厅第一天见面的晚上,你所说的。你说如果是正确的人杀害了你祖父,那就没事了。布兰达是那个正确的人,不是吗?布兰达或是罗仑斯?” “不要说了,查理,你让我感到很难受。” “可是我们必须明智。我们现在可以结婚了,苏菲亚,你不能再拖延了。里奥奈兹家族已经脱了干系。” 她凝视着我,我从没了解到她的两眼是那么地鲜明湛_蓝。 “是的,”她说。“我想现在我们大概是脱身了,我们全都脱了干系,不是吗?你确定?” “是亲爱的女孩,你们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有一点动机。” 她的脸色突然转白。 “除了我,查理,我有动机。” “是的,当然──”我吃了一惊。“可是其实并不然。你知道,你原先并不知道那份遗嘱。” “可是我知道,查理。”她低声说。 “什么?”我睁大眼睛注视着她,我突然感到全身发冷。 “我一直知道祖父把他的财产留给了我。” “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过我。在他遇害之前大约两个星期,他相当突然地对我说,‘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留给了你,苏菲亚。你得在我走后照顾这一家人。’” 我目瞪口呆。 “你从没告诉过我。” “是没有。你知道,当他们全都在说明那份遗嘱还有他签上名的时候,我以为或许他弄错了──或许他只是想象着他把财产留给了我。或者是,如果他立下了遗嘱把财产留给我,那么是那份遗嘱弄丢了,而且永远不会出现。我并不想要它出现──我害怕。” “害怕?为什么?” “我想──大概是因为谋杀害。” 我想起了布兰达脸上那恐怖的表情──那说不出理由的恐慌。我想起了玛格达在想象着扮演一个谋杀案女凶手时特意装出的那种全然恐慌的表情。那不会在苏菲亚心中造成恐慌,但是她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她可以清楚地看出,里奥奈兹的遗嘱会令她成为嫌疑犯。我现在比较了解(或是我自认为如此)为什么她拒绝跟我结婚,坚持我必须查出真相。实实在在的真相,她说过,只有真相才对她有好处。我想起了她这样说时,那激动、热切的样子。 我们已经转身走向屋子去,走到某一个地点,我突然想起了她说过的其他一些话。 她说过,她认为她大概能谋杀某一个人,不过,要是这样,她又加上一句说,必须是为了某种真正值得的东西。 第二十二章 在假山庭园的一个转角处,罗杰和克里梦西一起生气蓬勃地走向我们。罗杰身上穿的斜纹软呢服比他的城市服更适合他。他看来热切、兴奋、克里梦西皱着眉头。 “喂,你们两个,”罗杰说,“终于!我还以为他们永远不会逮捕那个臭女人。他们到底在等什么,我真不知道。好了,他们现在把她抓走了,还有她那可怜兮兮的男朋友——我希望他们把他们两个都吊死。” 克里梦西眉头皱得更紧。她说: “不要这么不文明,罗杰。” “不文明?呸!处心积虑、冷血无情的毒死了一个信任她的无助老人──而当我在庆幸凶手被捕,同时将要得到报应时,你却说我不文明!我告诉你,我愿意亲手勒死那个女人。” 他又补上一句说: “警察来的时候,她跟你们在一起,不是吗?她的反应怎么样?” “恐怖,”苏菲亚以低沉的声音说。“她吓呆了。” “活该。” “不要幸灾乐祸。”克里梦西说。 “噢,我知道,我最亲爱的,但是你无法了解,这不是你父亲。我爱我父亲,难道你不了解吗?我深爱他!” “我到现在也该了解了。”克里梦西说。 罗杰半开玩笑地对她说: “你没有想象力,克里梦西。假如被毒死的是我——” 我看到她快速低垂的眼帘,她半握起的拳头。她厉声说:“不要说这种话,开玩笑也不行。” “不要介意,亲爱的,我们很快就会远离这一切。” 我们朝着屋子走去,罗杰和苏菲亚走在前面,克里梦西和我殿后。她说: “我想现在──他们大概会让我们走吧?” “你这么急着要走吗?”我问道。 “我都快受不了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有点绝望地微微一笑,同时点点头、回看着我。 “难道你看不出来,查理,我一直在奋斗,为我的幸福奋斗,为了罗杰的幸福,我一直那么害怕一家人会说服他留在英格兰,害怕我们会继续跟他们纠缠不清,紧紧被亲情的绳索勒住。我怕苏菲亚会提供他一份收入,怕他会留在英格兰,因为他认为这样对我来说舒适、优雅多了。罗杰的毛病是他不听人家的,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从来就不是什么正确的想法。他什么都不懂。而且他是个十足的里奥奈兹家族的人,认为一个女人的幸福就是紧紧跟舒适和金钱结合在一起。但是我会为我的幸福奋斗──我会。我会让罗杰离开,给他过一种适合他,不会让他感到失败的生活。我要他完全属于我自己──远离他们所有的人……” 她以低沉急促的声音说着,带着一种奋不顾身的意味,令我吃了一惊。我以前不了解她有多急躁,也不了解她对罗杰的感情是多么地不顾一切,多么地具有占有欲。 这令我想起了艾迪丝-哈薇兰那句古怪的话。她用奇特的腔调说过“这一面是盲目的崇拜”,我不知道她当时想的是不是克里梦西。 我想,罗杰爱他的父亲胜过于他爱其他任何人,甚至是他太太,尽管他深爱着她。我首次了解到克里梦西有多么急着要把她的丈夫占为已有。我明白,对罗杰的爱是她整个生活的目的,他是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和她的情人。 一部车驶到前门停住。 “嗳,”我说。“乔瑟芬回来了。” 乔瑟芬和玛格达从车子里出来。乔瑟齐头上扎着一个绷带,但是其他各方面看起来非常好。 她一下车立即说: “我要看看我的金鱼。”同时朝我们这里和金鱼池走过来。 “亲爱的,”玛格达叫着,“你最好还是先进去躺一下。喝一点补汤。” “不要大惊小怪,妈,”乔瑟菲说。“我相当好,我讨厌补汤。” 玛格达显得踌躇不定。我知道乔瑟芬其实几天前就可以出院了,只不过是泰文勒的一个暗示把她继续留在那儿。他不再冒险让乔瑟芬的安全受到任何威胁,直到他认为的涉嫌人被牢牢地关住了才让她出院。 我对玛格达说: “也许新鲜的空气对她有好处,我去留意一下她。” 我在乔瑟芬到达金鱼池之前跟上她。 “你不在的时候,各种事情都发生了。”我说。 乔瑟芬没有作答,她用近视的眼睛凝视着鱼池。 “我看不到斐迪南。”她说。 “哪一只是斐迪南?” “有四个尾巴的那一只。” “那种金鱼有点可笑,我喜欢金黄亮丽的那一只。” “那只相当平凡。” “我不太喜欢白色,好象被虫咬了的那一只。” 乔瑟芬轻蔑地瞄了我一眼。 “那是一种罕见的鱼,很贵——比金鱼贵多了。” “你不想听听发生了什么事吗,乔瑟芬?” “我想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另一份遗嘱被发现了,你爷爷把他全部财产都留给了苏菲亚?” 乔瑟芬厌烦地点点头。 “妈告诉过我了,无论如何,我早已知道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在医院里听说的?” “不,我的意思是我知道爷爷把他的财产留给苏菲亚,我听过他告诉她。” “又是偷听到的?” “是的。我喜欢听人家谈话。” “这实在是可耻的事,记住,偷听的人是听不到什么对自己有好处的话的。” 乔瑟芬以奇特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我听到他对她说了我一些话,如果你是这个意思。” 她又加上一句说: “兰妮如果逮到我在门外偷听总是很生气,她说那种事不是小淑女该做的。” “她说的相当对。” “呸,”乔瑟芬说。“现在没有人是淑女,广播电台的问题解答专家们说的,他们说这是迂──腐。”她谨慎地念出最后两个字。 我改变话题。 “你回来晚了一点,错过了一件大事,”我说。“泰文勒督察长已经把布兰达和罗仑斯逮捕了。” 我预料乔瑟芬依她年轻侦探的性格,听了这个消息会心情动荡,然而她只是以她厌烦的声音重复说: “是的,我知道。” “你不可能知道,才刚刚发生过的事。” “那部车子在路上跟我们擦身而过,泰文勒督察,还有那穿山羊皮鞋的侦探跟布兰达、罗仑斯在车子里,所以我当然知道他们一定是被捕了。我希望他给了他们适当的警告。你得这样做,你知道。” 我向她保证泰文勒完全依照成规行事。 “我不得不告诉他那些信的事。”我歉然说。“我在水槽后面找到它们。我本来要你告诉他,只是你被击昏了。” 乔瑟芬的手小心翼翼地摸摸头。 “我应该是活不成的,”她得意地说。“我告诉过你差不多是发生第二件谋杀案的时候了。把信藏在水槽室里真是不高明。我有一天看到罗仑斯从那里出来就马上猜到了,我的意思是说,他不是那种会修理水龙头、水管或是保险丝的人,所以我知道他一定是去藏什么东西。” “可是我以为──”我中断下来,艾迪丝-哈薇兰权威的声音叫喊着: “乔瑟芬,马上过来。” 乔瑟芬叹了一口气。 “又是大惊小怪,”她说。“不过我还是去的好。要是艾迪丝姨婆叫你,你不得不去。” 她跑过草坪,我随后慢慢跟过去。 乔瑟芬在几句简短对谈之后,走进屋子里去。我跟艾迪丝-哈薇兰在阳台上。 今天上午她看起来完全象她那个年龄的样子。我被她脸上那些痛苦疲累的线条吓了一跳。她看来精疲力竭,象打了一次败仗。她看出我脸上关心的表情,挤出了一丝笑意。 “那孩子好象对她的惊险遭遇不觉得怎么样,”她说。“我们以后得好好照顾她。不过——我想现在大概没有必要了吧?” 她叹了一声,然后说: “我很高兴事情过去了,不过,也真够瞧的了。要是你因谋杀被捕,最少你总可以表现一点尊严,我不能忍受象布兰达那样失声哭诉,身心崩溃的人,这些人真没有种。罗仑斯-布朗看起来就象只被逼到死角的小兔子。” 一股朦胧的怜惜本能在我心里升起。 “可怜的家伙。”我说。 “是的──可怜的家伙。她大概还晓得照顾自己吧,我想?我是说找对律师──等等之类的。” 我想,这真是古怪,他们一方面全都不喜欢布兰达,一方面却又慎重其事地关心她,希望她得到一切有利的防卫。 艾迪丝-哈薇兰继续说下去: “这要多久?这整个事情要多久?” 我说我不太清楚。他们会先在违警法庭受审,然后想必会被移送刑事法庭审判。三、四个月,我估计──而且如果定了罪,还可以上诉。 “你想他们会被判有罪吗?”她问道。 “我不知道。我不太清楚警方到底有多少罪证。有一些信件。” “情书?那么,他们是情人?” “他们彼此相爱。” 她的脸色更显阴郁。 “我不太高兴这样,查理。我不喜欢布兰达,过去,我非常不喜欢她,我说了她一些尖刻的话。可是现在──我真的感到我希望她能有机会脱罪──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亚瑞士泰德如果在世也会这样希望。我感到我有责任设法——让布兰达受到公平的审判。 “还有罗仑斯?” “噢,罗仑斯!”她不耐烦地耸耸肩。“男人家必须自己照顾自己。不过亚瑞士泰德永远不会原谅我们如果——”她停下来没把话说完。 然后她说: “午饭时间差不多到了,我们还是过去的好。” 我向她说明我要上伦敦去。 “开你的车子去?” “是的。” “嗯。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带我一起去。我想我们现在可以自由行动了吧。” “我当然愿意,不过我相信玛格达和苏菲亚吃过中饭也要去。你跟她们一起去会比坐我这部两人座的小车子舒服。” “我不想跟她们一起去。你带我去,不要再说了。” 我吃了一惊,不过我还是照她的要求行事。在进城的路上,我们的话不多。我问她要在什么地方下车。 “哈里街。”(注:伦敦名医聚居之地) 我感到有点不安,不过我不想说什么。她继续说: “不,太早了。到秋本汉餐厅让我下车,我可以在那里吃个午饭,然后再去哈里街。” “我希望——”我开了口,又停了下来。 “这就是我不想跟玛格达一起去的原因,她凡事都戏剧化,太大惊小怪了。” “我很抱歉。”我说。 “你不必抱歉。我过着好生活,非常好的生活,”她突然露齿一笑。“而且我还没过过瘾。” 第二十三章 我有几天没见过我父亲了。我发现他在忙着里奥奈兹案子之外的其他事情,我去找泰文勒。 泰文勒正难得清闲,乐意跟我出去喝一杯。我向他道贺破案,他接受了我的道贺,但是他的样子并不高兴。 “好了,事情过去了,”他说。“我们使这个案子成立起诉了。没有人能否认我们让这个案子成立了。” “你认为你能让他们定罪吗?” “这不可能说得上来。我们握有的证据是间接的──几乎可以说谋杀案都总是这样的──势必是这样。大部分要看他们给陪审团的印象而定。” “那些信写到什么地步?” “第一眼看起来,查理,它们相当要命,信中涉及她丈夫死后他们在一起的生活,象——‘不要再多久了。’这一类的字句。你要知道,被告辩护律师会尽力把这种字句作另一方面的解释──丈夫那么老了,当然他们期待他死是合情合理的事。没有实际提到毒害一一没有写成白纸黑字──但是有几个段落可能有这个意思。这要看法官是什么人,如果是老卡伯里,他会一路申斥到底,他一向非常痛恨不合法的爱情。我想他们大概会找伊格斯或韩夫瑞-柯尔当辩护律师——韩夫瑞对这种案子很内行──但是他喜欢被告有一些战时的英勇事迹好帮他申辩。一个有良知的反战者会破坏他的风格。问题是,陪审团会不会喜欢他们?陪审团都是难以捉摸的。你知道,查理,那两个并不怎么具有令人同情的性格。她是个为了钱而嫁给一个年龄非常大的老人的漂亮女人,而布朗是个神经质的反战者。这件罪案这么熟悉──这么典型,你无法真的相信不是他们干的。当然,他们可能断定是他干的,而她毫不知情──或是反过来,是她干的,而他并不知情──或者他们可能断定是他们联手干的。” “那么你自己认为呢?”我问道。 他摆出一张刻板、毫无表情的脸,看着我。 “我什么都不认为。我已经把事实呈上去,到了检察官手里,案子成立了。就这样,我已经尽了我的职责,没我的事了。你现在明白了吧,查理。” 但是,我并不明白。我看得出来,为了某种原因,泰文勒并不高兴。 直到三天之后,我才把我的心里话告诉了我父亲。他自已从没再对我提过那个案子。在我们之间有种紧张存在——而且我想我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但是我得把这道障碍破除。 “我们得明白说出来,”我说。“泰文勒不满意是那两个人干的──而且你也不满意。” 我父亲摇摇头,他说的跟泰文勒一样: “没有我们的事了,案子已经成立待审,这是不成问题的事。” “可是你不──泰文勒不──不认为他们有罪?” “那是陪审团的事。” “看在老天的的分上,”我说,“不要用这些专门术语来敷衍我。你──你们俩──站在个人的立场怎么认为?” “我个人的看法并不比你的强,查理。” “是的,是比我强。你比较有经验。” “那么我就跟你实说了。我就是──不知道!” “他们可能有罪?” “噢,是的。” “可是你不确信他们有罪?” 我父亲耸耸肩头。 “怎么能确信?” “不要搪塞我,爹。你以前都确信,不是吗?非常确信?毫不怀疑?” “有时候,是的,并不总是。” “我但愿你这次是确信。” “我也是。” 我们沉默下来。我想起了那两个人影在薄暮中的花园里飘荡的样子,孤单、害怕,如鬼附身。他们一开始就害怕,那不正是罪恶感的表现吗? 但是我回答自己:“不见得。”布兰达和罗仑斯都害怕生活──他们对自己没信心,对自己避开危险和失败的能力没信心,而且他们看得太清楚了,由非法的爱情导出谋杀的这种犯罪类型随时都会牵扯到他们身上。 我父亲开口了,他的声音沉重、和蔼: “好了,查理,”他说,“让我们面对它,在你脑海里,你仍然认为里奥奈兹家人之一是真正的凶手,不是吗?” “并非真的如此。我只是怀疑──” “你确实是这样认为。或许你认为的是错的,但是你确实是这样认为。” “是的。”我说。 “为什么?” “因为——”我想着,试着想个明白——绞尽我的脑汁——“因为”(对了,就是这)“因为他们自己这样认为。” “他们自己这样认为?这倒是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你的意思是他们互相猜疑,或是他们确实知道是谁干的?” “我不确定,”我说。“一切都非常朦胧含混。我想──大体上来说──他们都试着对自己掩饰这个想法。” 我父亲点点头。 “除了罗杰,”我说。“罗杰完全真的相信是布兰达。而且他全心全意想要她被处绞刑。跟──跟罗杰在一起是一大解脱,因为他单纯、肯定,心里不藏任何东西。” “可是其他的人就不是这样,他们不安。他们歉然——他们催促我确定要布兰达得到最好的辩护──给她一切可能的有利辩护──为什么?” 我父亲回答: “因为在他们心中,他们并不真的相信她有罪……嗯,这合理。” 然后他平静地问: “可能是谁干的?你跟他们都谈过话了?谁最有可能?” “‘拨也恢’,”我说。“而且这令我都快疯掉了。他们没有一个吻合你的‘凶手素描’,然而我又感到——我真的感到——我们之中有一个是凶手。” “苏菲亚?” “不,天啊,不!” “这是你心里的一个可能性。查理——是的,是有可能,不要否认。因为你不承认,这个可能性就会越强。其他的人呢?菲力浦?” “只是为了最最捕风捉影的动机。” “动机可能是捕风捉影的——或者可能是非常不足取的,他的动机是什么?” “他非常妒忌罗杰——一辈子都在妒忌。他父亲偏爱罗杰逼得菲力浦躲进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罗杰就要破产时,他父亲听说了,他答应要让罗来再度站起来。假设菲力浦知道了。如果那老头子那天晚上死了,罗杰就得不到协助。罗杰会一败涂地。噢!我知道这是荒谬的──” “噢,不,不荒谬。是不正常。不过还是会发生的事,这是人性。玛格达呢?” “她有点幼稚。她──不会衡量事情轻重。但是如果不是她突然想要把乔瑟芬打发到瑞士去,我根本不会想到她有瓜葛。我不禁感到她是在害怕乔瑟芬知道什么或可能说出什么……” “后来乔瑟芬就被人敲昏了头?” “哦,那不可能是她妈妈!” “为什么不可能?” “可是,爹,做妈妈的不会──” “查理,查理,难道你从来不看警方的新闻吗?做母亲的不喜欢她孩子中一个的事一再发生。只有一个──她可能非常钟爱其他的。这其中有某种关联某种原因,但是经常难以找出来。不喜欢出现,便是一种说不出道理的嫌恶,而且非常强烈。” “她说乔瑟芬是被妖精换来的丑八怪。”我不情愿地承认说。 “那孩子介意吗?” “我不认为。” “还有谁?罗杰?” “罗杰没有杀害他父亲,我相当确信。” “那么把罗杰除外。他太太──她叫什么名字?——克里梦西?” “是的,”我说。“如果是她杀害了老里奥奈兹,那么是为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原因。” 我把我跟克里梦西之间的对话告诉了他。我说我认为可能她为了让罗杰离开英格兰,情急之下故意把老头子毒死了。 “她说服了罗杰不要告诉他父亲,悄悄离开。后来那老头子发现了,他打算替联合筵席包办公司撑腰。所有一切克里梦西的希望和计划都遭到了挫折,而她真的非常喜欢罗杰一一超过了盲目崇拜、溺爱的程度。” “你这是在重复艾迪丝-哈薇兰所说的!” “是的。而且艾迪丝是另一个我认为——可能下手的人。不过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只能相信,她为了她自认为充足的好理由,可能把法律操在她自己手上。她是那种人。” “而她同时也非常急着要布兰达得到适当的辩护?” “是的。我想,这可能是良心发现。我一点也不认为,如果真是她干的,她会有意嫁祸他们。” “也许不会。不过她会把乔瑟芬那孩子打昏吗?” “不会,”我慢吞吞地说,“我无法相信。这令我想起了乔瑟芬对我说过一件事,一直在我心里纠缠着,可是我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我忘了。不过是一件不怎么对劲的事,要是我想得起来──” “算了,会想起来的。你还有没有想到什么人或是什么事?” “有,”我说。“你对小儿麻痹症了解多少?我是说,这种病对性格的影响?” “尤斯达士?” “是的。我越想,就越觉得在我看来尤斯达土可能就是凶手。他对他爷爷的嫌恶与气愤,他的怪异和喜怒无常,他不正常。” “他是一家人当中唯一我认为可能相当无情地把乔瑟芬打昏的人,如果她知道了他什么──而且她相当可能知道。那个孩子无所不知,她都把它们记在一本小簿子里——” 我停了下来。 “天啊,”我说。“我怎么这么笨。” “怎么啦?” “我现在知道了是什么不对劲。我们断定,泰文勒和我,乔瑟芬房间被搞得天翻地覆,盲目地搜查一番,是为了找那些信。我以为信在她手里,她把它们藏在水槽室里。但住那天她跟我谈话时,她说得相当清楚,把信藏在那里的人是罗仑斯,她看到他从水槽室里出来,就去窥探一下,结果发现了那些信。然后,当然啦,她看了那些信。她会看!但是她把它们留在原处。” “怎么样?” “难道你不明白?某人到乔瑟芬房里要找的不可能是那些信,一定是其他的东西。” “而这个所谓其他的东西——” “就是她把她的侦查结果记下来的那本黑色小薄子。这才是那个人要找的东西!而且,我认为,那个人不管是谁,并没有找到。我认为还在乔瑟芬手里。可是如果这样——” 我半站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我父亲说,“那么她仍旧不安全。你是不是正要这样说?” “是的。在她出发到瑞士之前,她不会脱离危险。他们在计划把她送到那里去,你知道。” “她想去吗?” 我考虑了一下。 “我不认为她想去。” “那么她或许还没去,”我父亲冷淡地说。“不过我想你所说的危险没有错。你最好还是到那里去。” “尤斯达士?”我绝望地叫了起来。“克里梦西?” 我父亲温和地说: “在我脑海里,一切事实清清楚楚地指向一个方向……我怀疑你自己看不出来。我……” 葛罗弗打开门。 “对不起,查理先生,你的电话,里奥奈兹小姐从斯文里打来的,紧急的事。” 这看来象是可怕的历史重演。乔瑟芬是不是再度遇害了?而且这次那个凶手是不是不再犯错? 我急忙跑去接电话。 “苏菲亚?我是查理。” 苏菲亚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绝望意味传过来。 “查理,事情还没有过去,凶手还在这里。”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出了什么差错?是不是──乔瑟芬?” “不是乔瑟芬,是兰妮。” “兰妮?” “是的,有一些可可——乔瑟芬的可可,她没有喝下去,她把它留在桌上,兰妮认为浪费了可惜,所以她喝下去了。” “可怜的兰妮。她很严重吗?” 苏菲亚的声音破裂。 “噢,查理,她死了。” 第二十四章 我们再度回到梦魇中。 泰文勒和我驱车离开伦敦时我这样想着,这是我们上次旅程的重演。 泰文勒间歇咒骂着。 至于我,我一再愚蠢、无济于事地重复说: “原来不是布兰达和罗仑斯,不是布兰达和罗仑斯。” 我真是曾经认为是过吗?我是那么地庆幸是他们。那么庆幸避开了另一个,更邪恶的可能性…… 他们彼此爱上了。他们彼此写了一些愚蠢、滥情、浪漫的情书。他们沉浸在一个希望里,希望布兰达的老公能很快平静快乐地死去──但是我真的怀疑他们实际上曾经希望他死。我一直有种感觉,觉得一段绝望、不快乐的恋情跟平庸的婚姻生活一样适合他们,或者更适合他们。我不认为布兰达真是个激情冲动的女人,她太贫乏了,太冷淡了,她渴望的是一段罗曼史。而且我也认为,罗仑斯是那种比较喜欢挫折感和朦胧的未来幸福梦境,而不是实实在在的肉体满足的类型。 他们掉进了陷阱里,吓坏了,没有找出生路的智慧。罗仑斯笨得令人难以思议,甚至没有把布兰达的信毁掉。布兰达想必已经把他的信给毁了,因为他给她的情并没有被发现。而且把那块大理石门挡放在门上的人不是罗仑斯,是某个真面目仍然藏在面具后面的其他人。 我们到达前门停车。泰文勒下车,我随他身后。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便衣警察在大厅里,他向泰文勒敬礼,泰文勒把他拉到一边去。 我的注意力被大厅里的一堆行李箱吸引住,上面都贴上标签准备好运走。我正看着,克里梦西走下楼梯,穿过底层敞开的门。她穿着同样的那件红色衣服,上面加着一件斜纹软呢外套,戴着一顶红毡帽。 “你正好赶上说再见,查理。”她说。 “你们要走了?” “我们今晚上伦敦去,飞机明天一早起飞。” 她平静地微笑着,但是我想她的眼睛带着警觉的眼神。 “可是当然你们现在不能走吧?” “为什么不能?”她的声音生硬。 “发生了这个命案——” “兰妮的死跟我们无关。” “或许无关。但是──” “为什么你说‘或许无关’?是跟我们无关。罗杰和我一直都在楼上,整理行李。那杯可可放在大厅桌上那段时间我们根本都没有下楼。” “你能提出证明吗?” “我可以替罗杰作证,而罗杰可以为我作证……” “就只是这样……你们可是夫妻,记住。” 她的怒火熄灭。 “你真是难缠,查理!罗杰和我就要离开──去过我们自己的生活。究竟为什么我们会想要毒害一个从没伤害过我们的笨老太婆?” “可能你们想要毒害的不是她。” “那么我们更不可能毒害一个小孩子。” “这要看是什么孩子,不是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瑟芬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孩子,她对人的了解很多,她——” 我中断下来。乔瑟芬从通往客厅的那道门冒出来,她的嘴里还是免不了咬着苹果,她的两眼带着一种残忍的洋洋自得意味,闪闪生辉。 “兰妮被毒死了,”她说。“就象爷爷一样。这真是非常刺激,不是吗?” “难道你一点都不感到不安吗?”我厉声问道。“你喜欢她,不是吗?” “不特别喜欢,她总是骂我这个那个的,她噜苏。” “你喜欢任何人吗,乔瑟芬?”克里梦西问道。 乔瑟芬把她残忍的眼光移向克里梦西。 “我爱艾迪丝姨婆。而且我可能爱尤斯达士,只是他总是对我很恶劣,没有兴趣查出这一切是谁干的。” “你最好不要再去查什么了,乔瑟芬,”我说。“这非常不安全。” “我不用再查了,”乔瑟芬说。“我知道了。” 一阵沉默。乔瑟芬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紧紧盯住克里梦西。一个有如长长叹息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里。我猛然一转身。艾迪丝-哈薇兰站在楼梯半途──不过我不认为叹息的人是她。那个叹息声是来自乔瑟芬刚刚走出来的那扇门后面。 我猛然跨步过去,把那扇门拉开,没有见到任何人。 然而我还是深深困扰着。某人刚刚站在那扇门后面,而且听到了乔瑟芬所说的那些话。我走回去,抓住乔瑟芬的手臂。她吃着苹果,紧紧地盯住克里梦西。在她那严肃的面貌之下,我想,有某种邪恶的得意感。 “来吧,乔瑟芬,”我说。“我们去谈一谈。” 我想乔瑟芬本来可能想反抗,但是我可不容她再胡闹。我逼着她跑回她家去。有一个小小的起居室,我确信我们在里头该不会受到干扰。我把她带进去,把门紧紧关上,让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我拉过另一张椅子,坐在她前面,好跟她面对面。 “现在,乔瑟芬,”我说,“我们来摊牌。你到底知道什么?” “很多事情。” “那我倒不怀疑。你那个脑袋瓜子可能把一些相干不相干的事都装得满满的快溢出来了。不过你完全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可不是吗?” “当然我知道,我又不笨。” 我不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损的是我或是警方,不过我不予理会,继续下去: “你知道是谁在你的可可里加东西?” 乔瑟芬点点头。 “你知道是谁毒死了你爷爷?” 乔瑟芬再度点点头。 “还有谁打昏了你的头?” 乔瑟芬又是点点头。 “那么你要把你所知道的说出来。你要把一切告诉我——现在就说出来。” “不说。” “你非说不可。你所得到的或是侦查出来的每一点每一滴资料都得交给警方。”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警方,他们笨。他们以为是布兰达干的──或是罗仑斯,我不象他们那么笨。我非常清楚不是他们干的,我一直都知道是谁干的,后来我做了一次试验——现在我知道我是对的。” 她洋洋自得地把话说完。 我向上天祈祷再耐心地从头开始问起。 “听着。乔瑟芬,也许你非常聪明——乔瑟芬一副感谢的样子。“但是如果你不能活着,光是聪明对你没有多大的好处。难道你不明白,你这小傻瓜,你再这样保守秘密下去,你会有很大的危险?” 乔瑟芬赞同地点点头。 “当然。” “你已经有两次差点把你的小命送掉。一次你自己差点没命,另一次害得别人死掉,难道你不明白如果你继续再这样得意洋洋的到处去大声宣扬你知道凶手是谁,那么凶手会再蠢动──不是你死就是别人替你死?” “在一些书上,一个接一个的人被杀掉,”乔瑟芬得意地告诉我。“到最后你就找到了凶手,因为他或她实际上是是唯一剩下来的人。” “这可不是什么侦探故事。这里是山形墙三连屋,斯文里,而你是个看了太多书一无好处的小傻女孩,即使我得把你摇得牙齿打颤我也要让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 “我可以不告诉你实话。” “你是可以,但是你不会。不管怎样说,你到底还在等什么?” “你不了解,”乔瑟芬说。“也许我永远不会说出来。你知道,我可能──喜欢那个人。” 她停顿下来,好象要让我听懂她的意思。 “而且如果我真的说出来了,”她继续说,“我会好好的说出来。我会要每个人都围坐在我面前,然后我会从头说起──说出一些线索,然后,相当突然的,我会说: “而那就是你……’” 就在艾迪丝-哈薇兰走进来时,她戏剧化地伸出食指一指。 “把那果核丢进废纸筒里去,乔瑟芬,”艾迪丝说。“你没有手帕吗?你看你的手指头都粘住了。我来带你上车去。”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她离开这里一两个钟头会比较安全。”乔瑟芬一副反抗的样子,艾迪丝又加上一句说:“我们到长桥去吃份苏打冰淇淋。” 乔瑟芬眼睛一亮说:“两份。” “也许吧,”艾迪丝说。“现在去拿你的帽子,穿上你的外套,还有你那条深蓝色围巾。今天外面冷。查理,你最好跟她一起去,不要离开她。我要写一两张字条。” 她在书桌旁坐下来,我护送乔瑟芬出去,即使艾迪丝没有提醒,我也会象吸血鬼一样紧紧粘着乔瑟芬。 我深信危机随时都在这孩子左右。 当我在监视着乔瑟芬打扮时,苏菲亚走了进来。她看来好象见了我感到惊愕。 “唷,查理,你变成女看护了?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我要跟艾迪丝姨婆到长桥去,”乔瑟芬大事般地说,“我们要去吃冰淇淋。” “什么,在这种天气?” “苏打冰淇淋总是很好吃,”乔瑟芬说。“你的肚子里一冷,就会让你感到身体外头热一点。” 苏菲亚皱起眉头,她显得担忧,我被她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黑晕吓了一跳。 我们回到小起居室。艾迪丝刚刚封好一两个信封,她敏捷地站起来。 “我们现在动身,”她说。“我已经要伊凡斯把那辆福特开过来给我。” 她快步走出到大厅,我们跟在她后头。 我的眼睛再度被那些行李箱和上面的蓝标签吸引住。为了某种原因,它们引起我隐隐约约的不安。 “今天天气相当好,”艾迪丝-哈薇兰戴上手套,抬头看看天色说。那部福特车停在屋前。“冷──不过提神。一个真正的英国秋天。那些光秃秃的树枝伸向天空是多么地美——只有一两片金黄的叶子还挂在上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亲吻苏菲亚。 “再见,亲爱的,”她说。“不要太担心,有些事是不得不面对、忍受的。” 然后她说,“来吧,乔瑟芬。”进了车子,乔瑟芬爬上去坐在她一旁。 她们俩驱车而去,朝我们挥挥手。 “我想她说的大概对,还是让乔瑟芬离开一下的好。不过我们得让那孩子说出她所知道的,苏菲亚。” “她或许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在炫耀。乔瑟芬喜欢让她自己看起来很重要,你知道。” “不只是这样。他们知道可可里面下的是什么毒吗?” “他们认为是洋地黄(强心剂)。艾迪丝服用洋地黄,因为她的心脏不好。她有一整瓶小药片放在她房里,现在瓶子是空的。” “她应该把这种东西锁起来。” “她是锁起来了。我想那个人大概不难找出她把钥匙藏在什么地方。” “那个人?谁?”我再度看着那堆行李。我突然大声说: “他们不能走,不能让他们走。” 苏菲亚显得惊讶。 “罗杰和克里梦西?查理,你不会是认为──” “哦,你认为呢?” 苏菲亚双手无助地一摊。 “我不知道,查理,”她低声说。“我只知道我又回到——又回到梦魇里——” “我知道。我跟泰文勒开车过来时我正是对自己这样说的。” “因为这正是十足的梦魇。走在一群你认识的人里,看着他们的脸──而这些脸突然都变了──变成不再是你所认识的人──变成了陌生人──残忍的陌生人……” 她叫了起来: “到外面去,查理──到外面去。外面比较安全……我害怕待在屋子里……” 第二十五章 我们在花园里待了很久。出自默契,我们没有谈论那紧压我们心头的恐惧感。苏菲亚深情地谈着那死去的妇人,谈着她们一起做过的事,以及她们儿时跟兰妮一起玩过的游戏──还有那老妇人经常说给她们听的有关罗杰、她们的父亲和其他叔叔、姑姑的事。 “他们是她真正的子女,你知道。她在战时才回来帮忙我们的,那时乔瑟芬还是个小婴孩,而尤斯达士还只是个可笑的小男孩。” 这些记忆能给予苏菲亚某种抚慰作用,我鼓励她继续谈下去。 我不知道泰文勒在干些什么事,大概是在问话,我想。一部车子载来了警方的摄影师和其他两个人,随后是一部救护车来到。 苏菲亚有点颤抖。不久,那部救护车离去,我们知道兰妮的尸体被载走,准备送去验尸。 我们仍然在花园里,或坐着,或起来走动,谈着话我们所谈的话越来越变成是在掩饰我们心中真正想说的话。 最后,苏菲亚颤抖着说: “一定很晚了──天都快黑了。我们得进去了。艾迪丝姨婆和乔瑟芬还没回来……当然她们到现在应该回来了吧?” 我们心中兴起了一段隐隐约约的不安。发生什么事了?是艾迪丝故意要让那孩子离开这畸形屋? 我们走进屋子里,苏菲亚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壁炉的火已经升起,大客厅显得融合着一种不实在的往日豪华气氛。大盆大盆的褐色菊花摆在各桌上。 苏菲亚按下铃,一个我认出以前是在楼上的女仆端进茶来。她两眼红红的,不断抽擤着鼻子,同时我也注意到她那不时快速往身后瞄一眼的恐惧样子。 玛格达加入我们,但是菲力浦的茶被端进去他书房里给他。玛格达此时的“角色”是僵冻的悲伤形象。她话说得很少,几乎都没开过口。她说过一句话: “艾迪丝和乔瑟芬呢?她们出去很久了。” 但是她说来心不在焉。 我自己则变得越来越不安。我问说泰文勒是不是还在屋子里,玛格达回说她想是还在。我去找他,我告诉他我在担心哈薇兰小姐和那孩子。 他立即抓起电话,下了几道指示。 “我一有消息就会让你知道。”他说。 我向他道谢,回到客厅里。苏菲亚和尤斯达士在那里。玛格达已经走了。 “他如果有消息会让我们知道。”我对苏菲亚说。 她低声说: “出事了,查理,一定是出事了。” “我亲爱的苏菲亚,现在其实还不晚。” “你们在担心什么?”尤斯达士说。“她们也许看电影去了。” 他逛了出去。我对苏菲亚说:“她可能把乔瑟芬带去饭店了──或是上伦敦去。我想她完全了解那孩子有危险──或许她比我们更了解。” 苏菲亚以一种我不太能了解的阴森样子回答。 “她向我吻别……” 我不太明白她这句不相连贯的话是什么意思,或是想说明什么。我问她玛格达担不担心。 “妈妈?不,她还好。她没有时间感。她在看一本范华苏尔-琼斯的新剧本,叫‘牝鸡司晨’,是关于谋杀的一出可笑的戏——一个女性‘青髯公’──从‘砒霜与旧丝带’剽窃过来的,不过其中有个不错的女性角色,一个心理变态想做寡妇的女人。” 我没再说什么。我们坐着,假装在看书报。 六点过三十分,泰文勒打开门,走了进来。他的脸色让我们对他要说的话作了心理准备。 苏菲亚站起来。 “怎么样?”她说。 “抱歉。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们。我发出全面警戒通告,要他们注意那部车子。一个机动巡逻警员看到一部车牌号码好象一样的福特汽车在福烈克司伯荒野转离大道──开进树林子里去。” “不是──往福烈克司伯采石场去的小路吧?” “是的,里奥奈兹小姐。”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下去: “那部车子被发现在采石场里,车上两名乘客都死了。你会庆幸她们是立即死亡,没有受到死前折磨。” “乔瑟芬!”玛格达站在门口。她的声音上扬,转为哭号。“乔瑟芬……我的孩子。” 苏菲亚走向她,双臂环抱着她。我说:“等一等。” 我想起了什么!艾迪丝-哈薇兰写了一两封信,带在手上走出去到大厅。 但是她上车时,信并没有在她手上。 我冲进大厅,走到那座橡木长柜子前面。我看到了那些信──不显眼地塞在一只铜制茶壶后面。 上面一封是写给泰文勒督察长的。 泰文勒已经跟过来。我把信递给他,他拆开,我站在他一旁看着信中简要的内容。 我期望这封信在我死后才被拆阅。我无意详细多说,但是我为我姐夫亚瑞士秦德-里奥奈兹和珍妮-罗伊(兰妮)的死负完全责任。我借此郑重宣布,亚瑞士泰德-里奥奈兹被谋杀,布兰达-里奥奈兹和罗会斯-布朗是无辜的。去问哈里街七八三号的麦克-谢华吉医生,他会证实我只能再活几个月。我宁可采取这种方式了此残生,让两个无辜的人免除被控以莫须有谋杀罪名的梦魇。我的心智正常,同时完全清楚我写的是什么。 艾迪丝-艾尔夫瑞达-哈薇兰。 我看完之后才知道苏菲亚也在一旁看过了──有没有经过泰文勒的同意,我不知道。 “艾迪丝姨婆……”苏菲亚喃喃说道。 我想起了艾迪丝-哈薇兰狠狠地用脚把野生旋花草蹂进土里的样子。我想起了我早先几近于凭空想象地怀疑过她。但是为什么—— 苏菲亚在我想出来之前说中了我的想法。 “但是为什么乔瑟芬──为什么她带着乔瑟芬?” “为什么她要这样做?”我问道。“她的动机是什么?” 但是就在我问着时,我知道了真相。我看清了整个事情。我了解到我的手上还拿着她的第二封信,我低下头,看到信封上有我的名字。 这封信比另一封厚些硬些。我想我知道里面是什么。我拆开信封,乔瑟芬的黑色小簿子掉了出来。我把它从地上捡起来──在我手中摊了开来,我看着第一页的记载…… 我听到苏菲亚清晰、自制的声音有如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我们全弄错了,”她说。“不是艾迪丝干的。” “不是。”我说。 苏菲亚向我走近──她轻声说: “是──乔瑟芬──不是吗?不错,是乔瑟芬。” 我们一起低头看着那本黑色小簿子上的第一条记载,出自小孩子歪歪扭扭的手笔。 “今天我杀死了爷爷。” 第二十六章 事后,我怀疑我怎么会这么不长眼睛。事实真相一直都明白摆在眼前,乔瑟芬,只有乔瑟芬跟一切吻合。她的自负,她一再的自觉了不起,她的喜欢说话,她的一再重复她有多么地聪明,还有警方是多么笨。 我从没考虑过她,因为她是个小孩子。但是小孩子还是干过谋杀案,而这个特殊的谋杀案正在小孩子的能力范围之内。她爷爷自己指出了精确的谋杀方法──实际上他给了她一份蓝图。她只须避免留下指纹,这一点只要看过一点点侦探小说就懂了。其他的一切只是一些大杂烩,取材自一大堆的神秘故事。那本笔记本──各种侦探行动──她的假装疑神疑鬼,她的一再坚持她要等到她确定之后才说出来…… 还有最后她自己受到攻击。一个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演,想想看她可能轻易地把自己的小命赔进去。但是,孩子气的她从没考虑到这种可能性。然而,还是有个线索在那里──洗衣间里那张旧椅子座垫上的泥土屑。乔瑟芬是唯一需要爬上椅子才能把那块大理石门挡平摆在门上缘的人。显然那块大理石不只一次没打中她(从门上的凹痕可以看出来),而她耐心地爬上爬下重复摆上去,用她的围巾包着以防留下指纹。然后它又掉了下来──而她侥幸逃过一死。 这是天衣无缝的圈套──在大家的印象中,她是凶手的目标!她身处危机,她“知道了什么”,她受到了攻击! 我明白了她如何故意引起我注意到她在水槽室里。而且她在到洗衣间之前先把她自己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 然而当她从医院回来,当她发现布兰达和罗仑斯被捕时,她一定变得不满意。案子结束了──而她——乔瑟芬,也从水银灯下消失,不再受人注目。 因此她从艾迪丝房里偷到洋地黄药片,放进自己的可可杯子里,把那杯可可原封不动地留在大厅桌上。 她知道兰妮会喝掉吗?可能。从她那天早上所说的话,听得出来她气愤兰妮对她的批评。对小孩子颇有经验的兰妮或许怀疑过她吧?我想兰妮知道,一向都知道乔瑟芬不正常。她心智发展的早熟形成了健全的道德观。或许,还有各种遗传因素──苏菲亚所谓的家族的“残忍”生性也混在了一起。 她带有她祖母家族的权威性冷酷,玛格达家族的冷酷的自我中心主义,只从她自己的观点来看事情。她想必也受到痛苦,象菲力浦一样敏感,身为一个不吸引人的小孩子的耻辱──被妖精换来的丑八怪──在家里不受欢迎的小孩子。最后是,她的骨子里,带有老里奥奈兹那种基本的邪门血统。她是里奥奈兹的孙女,她的头脑、她的狡诈象他一样──但是他的爱是外投到他的家人朋友身上,而她的爱则回归到自己身上。 我想老里奥奈兹了解到其他任何一个家人都没有了解到的,那就是乔瑟芬可能是对别人、对她自己构成危险的根源。他不让她上学去,因为他怕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庇护她,把她守在家里,而且我现在明白了他要苏菲亚照顾乔瑟芬,有如燃眉之急。 玛格达突然要把乔瑟芬送出国的决定──这是不是也是因为害怕那孩子?或许不是一种感知的害怕,而是某种母性朦胧的直觉。 而艾迪丝-哈薇兰呢?她是否先是怀疑,然后害怕——最后知道了? 我看着我手上的信。 亲爱的查理。这封信只有你可以看——苏菲亚也可以,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有个人知道真相是绝对必要的。我在后门外面废弃的狗屋里找到了我所附上的本子。她把它藏在那里。这证实了我早已怀疑的。我将采取的行动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我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我的生命已接近尾端,我不愿那孩子受那种如果以世俗的方法来追究她所作所为的责任,我相信她一定会受到的苦。 同样生下来的孩子经常会有一个“不太对劲”。 如果我做错了,上帝原谅我——但是我这样做是出自爱心。上帝保佑你俩。 艾迪丝-哈薇兰。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把信递给苏菲亚。我们一起打开乔瑟芬的黑色小簿子。 今天我杀了爷爷。 我们翻动着。这真是一部惊人的作品,我想,心理学家一定会感兴趣,它展现了受挫的自我中心主义者的愤怒,一清二楚。谋杀的动机也记载了下来,不恰当、幼稚得令人惋惜。 爷爷不让我学芭蕾舞,所以我下定决心要杀死他。然后我们会到伦敦去住,妈妈不会在意我学芭蕾。 我只看了几条记载,它们全都意味深长。 我不想到瑞士去──我不去。如果妈妈逼我,我也会杀死她──只是我找不到毒药了。也许我可以用毒草莓,它们可以毒死人,书上说的。 最近尤斯达士让我非常生气。他说我只不过是个小女孩,没有什么用,而且说我的侦探工作很傻。如果他知道谋杀案是我干的,他就不会认为我傻。 我喜欢查理──但是他有点笨。我还没决定要嫁祸给说我谁。也许布兰达和罗仑斯──布兰达对我很不好──她说我头脑有问题,可是我喜欢罗仑斯──他告诉我关于莎萝特-柯迪的事──她在某人洗澡时杀死了他。她那样做不太聪明。 最后一段记载揭露出来: 我恨兰妮……我恨她……我恨她……她说我只不过是个小女孩。她说我爱出风头。她使得妈妈要把我送出国……我也要把她杀死──我想用艾迪丝姨婆的药就可以了。如果再有谋杀案,那么警方会再回来,一切都会再紧张刺激起来。 兰妮死了,我真高兴。我还没决定要把那瓶小药片藏在什么地方,也许藏在克里梦西婶婶的房里——或是尤斯达士房里。当我老了死掉后我会把这本留下来指名给警察头子,他们就会知道我是个多么伟大的罪犯。 我合起本子,苏菲亚的眼泪快速流下。 “噢,查理——噢,查理──这么可怕。她是如此的一个小怪物──却又──却又这么令人痛惜。” 我的感受一样。 我喜欢过乔瑟芬……我仍然感到喜欢她……你对任何人的喜欢不会因为他们得了肺结核或是其他什么重大的疾病而稍减。如同苏菲亚所说的,乔瑟芬是个小怪物,但是她是个令人痛惜的小怪物。她天生就有精神乖僻——一幢畸形屋里的畸形儿。 苏菲亚问道: “如果──她还活着──会怎么样?” “我想大概会被送去少年感化院或是其他特殊的学校去。然后过段时间她会被释放出来──或是可能被送进精神病院,我不知道。” 苏菲亚毛骨悚然。 “还是象现在这样的好。可是艾迪丝姨婆──我不喜欢她担当罪名。” “她选择这样做,我想大概不会公开这件事。我想布兰达和罗仑斯受审时,案子会不成立,他们会被释放。” “而你,苏菲亚,”我说,这一次是用不同的语调,同时握住她的双手,“你要嫁给我。我刚听说我被指派到波斯去,我们一起到那里去,你会忘掉这歪歪扭扭的小屋子。你母亲可以推出她的戏,而你父亲可以买更多的书,而尤斯达士很快就会上大学了。不要再替他们操心,想想我。” 苏菲亚直视着我的双眼。 “你不怕娶我吗,查理?” “为什么我该怕?所有最坏的遗传都落在可怜的小乔瑟芬身上。而你,苏菲亚,我完全相信里奥家兹家族一切最勇敢最好的遗传都落到你身上去了。你祖父非常器重你,而他好象是个通常都对的人。抬起头来,我亲爱的,未来是我们俩的。” “我会的,查理。我爱你,我会嫁给你而且让你幸福快乐。”她低头看着那本笔记本,“可怜的乔瑟芬。” “可怜的乔瑟芬。”我说。 “事实真相是什么,查理?”我父亲说。我从没对我老爹撒过谎。 “不是艾迪丝-哈薇兰,”我说。“是乔瑟芬。” 我父亲轻轻点点头。 “是的,”他说。“我这样认为已经有段时间了。可怜的孩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