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不明》 第一章 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个人把一个厚厚的玻璃压纸器向右移动了一点,他的脸与其说显得沉思或心不在焉,倒不如说是无表情的。由于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人工光线下,他的面色苍白。你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习惯室内生活的人,一个经常坐办公室的人。要到他的办公室,必须经过一条长而弯弯曲曲的地下走廊。这种安排虽然颇有点不可思议,却与他的身份相适应。很难猜出他有多大年纪。他看起来既不老,也不年轻。他脸光光的,没有一点皱纹,但两眼显得过分疲惫。 房里另一个人年纪要大一些。他的脸色黝黑,留着一撇军人的小胡子。他动作灵敏,有点紧张不安的样子。甚至现在,他也不能安静地坐着,而是在房里踱来踱去,并不时地从嘴里蹦出一两句话来。 “报告!”他暴躁地说,“接二连三的报告,但他妈的没有一个报告有点用处!” 那个坐在桌子后面的人低头看了看他面前的文件。在一堆文件的顶上头放着一张写有“托马斯-查尔斯-贝特顿”字样的名片。名字下面划有一个问号。这个人沉思地点点头,然后说: “您已经看完了这些报告,难道没有一个报告有点用处吗?” 另一个人耸耸肩头。 “怎么能辨别呢?” 坐在桌后的那个人叹了口气。 “是的,”他说,“问题就在这里。我们的确很难分辨。” 年纪较大的那个人像机关枪连射那样快地继续说: “罗马和都灵来的报告:有人在里维埃拉看见他;有人在安特卫普注意他;有人在奥斯陆肯定认出他;有人在比亚里茨肯定看见他;有人在斯特拉斯堡看见他行动可疑;在奥斯坦德海滩上看见他和一个迷人的金发女郎在一起;有人看见他带着一只猎犬在布鲁塞尔大街上溜哒;暂时还没有人看见他在动物园里抱着一匹斑马,但我敢说,那样的报告也会出现的!” “你本人没有任何想法吗,沃顿?就我而言,我对安特卫普的报告抱有希望,虽然那个报告还没有使我们取得任何成果。当然,现在”——这个年轻人停止了讲话,好像要睡着似的。但很快他又醒过来,含糊其辞地说:“是的,或许,但是——我觉得奇怪。” 沃顿上校突然坐到椅子的扶手上。 “但是我们必须弄清楚,”他坚持说,“他们是怎么走和为什么走的,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一切我们都必须搞清楚。每隔个把月就损失一个温顺的科学家并且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的,为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了,那是不行的。他们是到我们所想的那个地方,还是哪里?我们一向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是到我们所想象的那个地方去了,但是现在我却不那么有把握。最近从美国寄来的有关贝特顿的内部消息你都看了吗?” 坐在桌子旁边的那个人点了点头: “在大家都左倾的时候,他也有通常的左倾观点。但据我们所知,他的左倾观点并不具有持久性质。大战前他工作就干得不坏,但没有获得惊人的成就。在曼海姆逃离法国之后,贝特顿被指派为他的助手,结果娶了曼海姆的女儿为妻。曼海姆去世后,贝特顿独自进行工作,并且作出了卓越成就。由于ze裂变(原子零功率裂变)这一惊人发现,他一举成名。ze裂变是一项辉煌的彻底革命性的发现。它使贝特顿登上荣誉的顶峰。他本来已打定主意要在美国干一番事业,可是他的妻子在他们结婚后不久就死了。这使他悲痛万分。以后他就到英国了。近一年半来他住在哈韦尔。六个月以前他又结婚了。” “这有问题吗?”沃顿机警地问。 杰索普摇摇头。 “根据我们所能查明的情况,还看不出什么问题。她是当地一个律师的女儿。结婚以前在一家保险公司里工作。就目前我们已查明的情况来看,她没有强烈的政治倾向。” “ze裂变,”沃顿上校用厌恶的口吻阴郁地说:“他们用的这些词是什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懂。我是一个旧式人。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分子是什么样子,而他们眼下却要分裂宇宙万物。什么原子弹、核裂变、ze裂变,以及这样那样的裂变。而贝特顿却是一个主要的裂变主义者。在哈韦尔人们对他有什么看法?” “他们说他是个举止文雅的人。至于他的工作,倒没有什么突出或卓越的地方。不过是在ze裂变的实际应用方面搞些花样而已。”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他们的谈话东拉西扯,几乎是想说啥就说啥。调查报告在桌子上堆成一叠,但这些报告都毫无价值。 “当然,在他到达英国的时候,已经对他进行过彻底审查,”沃顿说。 “是啊,一切都十分令人满意。” “他来这里已一年半,”沃顿沉思地说,“你知道,他们受不了安全保卫措施、长期受审查、以及修道院式的生活。这一切使他们变得紧张不安,变得古怪。这种情况我看得够多了。他们开始梦想一个理想世界——自由、兄弟般的关系、分享一切机密、为人类的美好生活而工作。就在这样的时候,那些多少是人类渣滓的人发现他们的机会来了,就抓住了它!”他擦了擦鼻子。“再没有比科学家更容易受骗上当的人了,”他说,“所有骗人的宣传工具都是这么说的。我不十分了解为什么。” 杰索普微微一笑,很疲乏的一笑。 “哦,是啊。”他说,“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认为他们什么都知道。这很危险。我们这些人则不一样。我们无雄心壮志,不想去拯救世界,只想做一点具体工作,捡取一两个破碎的零件或拿掉一两把扳手,在它卡住机件的时候。”他沉思地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我要是多知道一点贝特顿的情况,那就好啦,”他说,“不是他的生活经历和他的活动,而是那有启发意义的日常生活小事,比如哪一种玩笑能引起他发笑,什么事情使得他骂街,他钦佩哪些人,他讨厌哪些人。” 沃顿好奇地注视着他。 “他的妻子怎么样?你试探过她啦?” “试探过好几次了。” “她不能有所帮助吗?” 另外一个人耸耸肩说: “眼下她还没有给我们什么帮助。” “你认为她了解一些情况吗?” “当然,但她不承认她了解任何情况。她的一切反应也都是这种情况下常见的:焦虑、悲伤、忧心忡忡、预先没有什么暗示或疑心、丈夫的生活完全正常、没有任何的紧张不安等等。她的看法是,她的丈夫被绑架了。” “你不相信她吧?” “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人严厉地说,“我从来不相信任何人。” “可是,”沃顿慢吞吞地说,“我想我们也应当虚心一些,不要轻易下结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您每天玩桥牌时都能碰上的那种普普通通的女人。” 沃顿会意地点点头。 “这就使事情更难弄清楚了。”他说。 “她马上就要来见我。我们又要把所有的问题再重复一遍。” “这是惟一的办法,”沃顿说,“但是我实在受不了。我没有那种耐心。”他站起来。“好吧,我不再耽误你了。我们还没有取得多大进展,是吗?” “很不幸,还没有。请你把那个奥斯陆报告专门检查一下。那是一个可能的地点。” 沃顿点点头出去了。另一个人拿起电话听筒说:“我现在要见贝特顿夫人。请她进来。”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出神,直到有人敲门,贝特顿夫人被送进来为止。她是一个高大的女人,年纪大约二十六七岁。她最显著的一个特点是有一头极其漂亮的赤红色头发。在这头漂亮的红发下,她的面容看起来就几乎无足轻重了。就像我们经常在红发女人脸上所见到的那样,她也有一双睫毛很淡的蓝绿色眼睛。他注意到,她没有化装打扮。他一面欢迎她,让她舒服地坐到办公桌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一面在考虑为什么她不化装打扮。这使他有点倾向于认为,贝特顿夫人所了解的情况要比她曾经承认的要多。 根据他的经验,极度悲伤和忧虑的女人通常不会忽视打扮自己。因为意识到悲伤给自己的面容所带来的损坏,她们要尽力修补这种损坏。他怀疑贝特顿夫人之所以蓄意不化装打扮自己,乃是为了更好地扮演一个心烦意乱的妻子的角色。她气喘吁吁地说: “哦,杰索普先生,我希望——有新的消息吧?” 他摇摇头,温和地说: “贝特顿夫人,要您又像这样来一次,我感到很抱歉。我们还不能向您提供任何肯定的消息。” 奥利夫-贝特顿迅速说: “这我知道。您在信里已经这样说了。但是,我不知道,在那之后是否——哦,我很高兴来这里。整天呆在家里纳闷和胡思乱想——那是最糟糕不过了。因为您什么事也不能做!” 那个叫做杰索普的人安慰她说: “贝特顿夫人,如果我再三问您同样的问题,强调同样一些要点,请你不要介意。您要明白,经常有这样的可能:您突然想起某件小事,某件您过去没有想过的事,或者您过去认为不值得一提的事。” “是的,是的,这个我懂。请你把每一件事都再问我一遍吧。” “您最后一次见到您的丈夫是在八月二十三号?” “是的。” “那是他离开英国到巴黎开会的时候?” “是的。” 杰索普很快地说下去。 “他参加了头两天的会议。第三天他没有参加。据说,他曾告诉他的一个同僚,那天他不准备参加会议,而要去乘‘苍蝇艇(bateaumouche)’旅行。” “乘‘苍蝇艇’?什么是‘苍蝇艇’?” 杰索普微微一笑。 “就是那种在塞纳河上航行的小船。”他机警地看着她。“您觉得这不太像你丈夫干的事吗?” 她怀疑地说: “不太像。我倒认为,他会十分热烈地参加会议上的一切讨论。” “有这种可能。然而,那天讨论的题目不是他感兴趣的题目。因此,他可能有理由让自己休息一天。但是,您觉得您丈夫不大可能这样做吗?” 她摇了摇头。 “他那天晚上没有回他住的旅馆,”杰索普继续说,“就目前所能查明的情况来看,他也没有超过国境。您是否认为,他可能有另外一个护照,用别的什么姓名?” “哦,不会有。他为什么会有呢?” 杰索普注视着她。 “您从来没有看见他有这样一个东西吗?” 她使劲地摇头。 “没有看见过,而且我不相信他会有第二个护照。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我不相信他是蓄意离开,像你们所力图查明的那样。他一定是出什么事了,或者——或者有可能他丧失了记忆力。” “他的身体一向很好吧?” “是的。他工作很努力,有时感到有点儿疲乏,如此而已。” “他有没有任何烦恼或消沉的表现?” “他没有因为任何事情而感到烦恼或消沉。”她用颤抖的手指打开手提包,把手帕拿出来。“这一切太可怕了,”她的声音在颤抖,“我简直不能相信。他过去从来没有不向我说一声就离开我的。他一定是出什么事了。他可能被绑架,或者也许遭到歹徒的袭击。我尽量不去这样想,但是有时候我觉得结局必然是这样。他一定已经死了。” “请别这样想,贝特顿夫人,现在还没有必要那样推测。要是他死了,那他的尸体到现在一定早已发现。” “那不一定。可怕的事情经常发生。他可能已经被溺死或被推进一个阴沟里去了。我相信在巴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贝特顿夫人,我敢向您保证,巴黎是一个治安良好的城市。” 她把手帕从两眼拿开,十分生气地凝视着杰索普。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事情完全不是这样。汤姆1是不会出卖机密或泄露机密的。他一生光明磊落。”—— (1托马斯-贝特领的爱称——译注。)—— “他的政治信仰如何,贝特顿夫人?” “据我所知,他在美国是一个民主党人。他在英国投工党的票。他对政治不感兴趣。他是一个科学家,一个彻头彻尾的科学家。”她又毫不示弱地补充一句:“他是一个卓越的科学家。” “是的,”杰索普说,“他是一个卓越的科学家。整个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他可能被人用高价引诱离开这个国家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不是事实。”她又生气了:“这是报纸上力图证明的东西。这是你们这些人在询问我时所想的东西。这不真实。他过去从来没有不对我说一声就走的,从来没有不把他的打算告诉我就走的。” “那末,他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吗?” 他再次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她。 “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想他是被绑架,或者就像我所说的,已经死了。要是他已经死了,那我必须知道,必须马上知道。我不能继续像这样等待、纳闷着。我不能吃,不能睡。我担心焦虑得病了。您不能帮帮我吗?您一点也不能帮帮我吗?” 于是,他站起来,绕过办公桌去。他小声说道:“我非常抱歉,贝特顿夫人,非常抱歉。我向您保证,我们现在正尽一切力量弄清楚您的丈夫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们每天都收到各个地方寄来的报告。” “什么地方来的报告?”她机警地问,“报告上怎么说?” “这些报告全都得仔细研究、核查和检验。但是,一般说来,这些报告恐怕都极其模糊。” “我必须知道,”她又沮丧地小声说,“我不能像这样生活下去。” “您非常关怀您的丈夫吧,贝特顿夫人?” “我当然很关怀他。要知道,我们结婚才六个月啊,才六个月!” “是的,我知道。请原谅我问一句,你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争吵吧?” “哦,没有发生过。” “没有因为任何其他女人发生过纠纷吧?” “当然没有。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去年四月才结婚。” “请您相信,我不是说这样一件事很可能,但是我们必须把可以解释他这样出走的每一种可能性都加以考虑。您说,他近来并不烦躁、焦虑,也不易怒和紧张不安,是吗?” “是的,是的,是的。” “贝特顿夫人,您知道,从事像您丈夫所从事的那种工作的人是会紧张不安的。他们生活在严厉的保安条件下。实际上,”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紧张不安几乎是正常的。” 她并没有报以微笑。 “他就是和往常一样。”她毫不动摇地说。 “他工作愉快吗?他和您讨论他的工作没有?” “没有!他的工作技术性太强了。” “您不认为,他对他所研究的东西的破坏能力感到不安吗?科学家们有时会有这种感情。”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一类活。” “您知道,贝特顿夫人,”他俯身在桌子上,向她凑近一些,抛掉他的一些冷漠表情,“我在努力做的是想知道您丈夫的面貌,了解他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然而,不知怎的,您却不帮助我。” “我还有什么可说,可做的呢?您问的一切问题我都回答了。” “是的,我问的问题您都回答了,但绝大多数问题您都用否定的方式回答。我需要一些肯定的东西,建设性的东西。只有当您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一种人的时候,您才能够更好地寻找他。” 她回想了一会,说:“我明白,至少我以为我明白了。好吧,汤姆是个快乐的人,脾气好的人。当然也很聪明。” 杰索普笑了笑,说:“那的确是一些好品质。但是,请您介绍一些更具个人特色的东西吧。他读书读得很多吗?” “是的,读得相当多。” “读哪一类书?” “哦,传记一类的书。书籍协会推荐的书。当他疲倦的时候,也看描写犯罪的小说。” “实际上,还是一个比较一般的读者。他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吧?他玩牌或下棋吗?” “他玩桥牌。我们过去每周和埃文斯博士和他的妻子玩一两次桥牌。” “您丈夫有很多朋友吗?” “哦,很多,他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 “我的意思不仅仅是这个。我的意思是,您丈夫是一个非常关怀他朋友的人吗?” “他常和我们的一两个邻居打高尔夫球。” “没有和自己特别要好或知心的朋友吗?” “没有。您知道,他在美国住了很长时间,并且是在加拿大出生的。在这里他并不认识很多人。” 杰索普看了一下他手边的一张纸片。 “据说,最近有三个人从美国来看他。我这里有这三个人的名字。就我们所能了解的而言,这三个人最近从外国来,亦和他有过接触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特别注意这三个人的原因。现在谈谈第一个,沃尔特-格里菲思。他到哈韦尔来看过你们。” “是的,他到英国来进行访问,顺便来看望了一下汤姆。” “那末,您丈夫有什么反应呢?” “汤姆看到他感到很惊奇,同时也很高兴。在美国时他们彼此就很熟。” “但是您肯定已了解他的一切情况?” “是的,我们已了解他的一切情况。但是我们要听听您对他有什么看法。” 她回想了一下,说: “哦,他很严肃,但说话有点絮叨。对我非常客气,似乎很喜欢汤姆,急于把汤姆到英国以后他们那里所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都是当地的一些杂七杂八事。我对这不感兴趣,因为我不认识他们谈到的任何一个人。而且,在他们回忆往事的时候,我正好在准备晚餐。” “在他们的谈话中没有提出过政治问题?” “您是在暗示说他是共产党?”奥利夫-贝特顿的睑唰的一下红了。“我敢肯定他不是这类人。他在美国担任过政府工作——记得好像是在地方检察官办事处。虽然汤姆对美国的政治审查说过一些嘲笑的话,可他也严肃地说过我们这里的人不理解他们那边的情形。他说政治审查是必要的。这说明他不是一个共产党员。” “贝特顿夫人,请您,请您不要生气。” “汤姆不是共产党员,我一直在对您这样说,可是您就是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您。但是,这个问题必须要提出来。现在,谈谈他所接触的从外国来的第二个人,马克-卢卡斯博士。你们是在伦敦多塞特旅馆碰上他的。” “是的。我们去看演出,看完演出后在多塞特旅馆吃晚饭。突然这个叫做卢克或卢卡斯的人走过来和汤姆打招呼。他似乎是一个研究化学的科学家。他上一次和汤姆见面还是在美国。他是一个已经取得美国国籍的德国流亡者。但是您肯定已经——” “我肯定已经知道这些?是的,我已经知道,贝特顿夫人。您丈夫见到这个人时是不是感到很意外?” “是的,他感到很意外。” “感到高兴吗?” “也很高兴,也很高兴——我想是这样。” “但您不是很有把握吧?”他紧紧追问。 “哦,他并不是汤姆十分喜欢的人,这是汤姆后来告诉我的,情况就是如此。” “是偶然相遇吗?他们有没有安排以后什么时候再见面?” “没有,那纯粹是偶然相遇。” “我明白了。他接触的第三个从外国来的人是一个女入,即卡洛尔-斯皮德夫人,也从美国来。他怎样和她见面的?” “我认为,她似乎是一个联合国的工作人员。她在美国就已经认识汤姆。他从伦敦给他打来电话,她已经到达英国,问汤姆,‘我们能不能找个时间到她那里吃饭?’” “那末,你们去了吗?” “没有去。” “您没有去,可是您的丈夫却去了。” “什么!”她瞪着两眼。 “这事他没有告诉您?” “没有。” 奥利夫-贝特顿显得迷惘和不安。询问她的人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但并不放松追问。他第一次认为他可能抓住了点什么。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含糊地说,“他没有对我说这件事,这似乎很奇怪。” “他们在八月十二号星期三那天在斯皮德夫人所住的多塞特旅馆里一同吃午饭。” “八月十二号?” “是的。” “哦,大约在那个时候,他是到伦敦去了,……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她又突然停止说下去,接着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她长得怎么样?” 他赶快用使她放心的口气回答: “她一点也不迷人,贝特顿夫人。她是一个年轻能干的职业妇女,年纪三十出头,并不特别好看。绝对没有什么情况表明,她和您丈夫很亲密。您丈夫为什么没有把这次会面的情况告诉您,我们也觉得奇怪。”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现在,请您仔细想想,贝特顿夫人。在那时期,也就是在八月中旬——这次会面之前一周左右,您注意到您丈夫有什么变化?” “没有,没有,我没有看到他有什么变化。没有什么引起我注意的事情。” 杰索普叹了口气。 桌子上的电话又嗡嗡的响起来。杰索普拿起话筒。 “说吧!”他说。 电话线另一端的那个人说: “先生,这里来了一个人,他要求会见负责处理贝特顿案件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 电话线另一端的那个人轻轻地咳嗽一声,说: “哦,我拿不准怎样念这个名字,杰索普先生。也许我最好把它拼给你听。” “好,拼吧。” 他在临时记录本上记下了从电话线上传过来的字母。 “是波兰人吗?”记完后他问道。 “他没有这样说,先生。他的英文说得很流利,只带有一点口音。” “你叫他等一下。” “好,先生。” 杰索普把电话放回原处。然后,他看了看桌子对面的奥利夫-贝特顿。她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带着一种无可奈何和绝望的平静神情。他从临时记录本上撕下那页记着那个来人名字的纸,把它从桌子上推过去给她。 “您知道叫这个名字的人吗?”他问。 当她看那张纸的时候,她的两眼睁大了。他马上就看出她显得很吃惊。 “知道,”她说,“是的,我知道。他给我写过信。” “什么时候?” “昨天。他是汤姆第一个妻子的表弟。他刚到英国。他对汤姆的失踪非常关心。他写信来问我得到什么新的消息没有,并且——并且他向我表示深深的同情。” “在这以前,您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个人吧?” 她摇了摇头。 “您听到您丈夫谈起过他没有?” “没有。” “这样说来,他可能根本不是您丈夫的什么表弟。” “对,可能不是。但我从未从这方面想过。”她显得很吃惊,“要知道,汤姆的第一个妻子是个外国人。她是曼海姆教授的女儿。从信上看,这个人似乎对曼海姆的女儿和汤姆的一切都很了解。那信写得很得体、正规并且带有外国味道,您知道。它似乎很真诚的。再说,如果他不是真的,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啊,那是人们应当经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杰索普微笑了一下,“我们这里的人经常问这样的问题,以致于连最细微的事我们也会认为具有重大意义。” “是的,我想你们会这样的。”她突然颤抖起来,“这就像你们的这个房间一样,坐落在迷宫一样的走廊中间,就像在梦中一样,您会认为您再也不能从这里走出去了……” “是的,是的,我能够看出,这可能是有一种幽闭的恐怖作用。”杰索普轻松愉快地说。 奥利夫-贝特顿抬起一只手来,把披到前额上的头发向后撂回去。 “您知道,我不能长期忍受下去,”她说,“老是坐在家里等待。我想到其他地方去换换环境。最好是去外国。到一个这样的地方,在那里没有记者不断地给你打电话,人们也不老盯着你。现在我总是遇到许多朋友,他们总问我得到什么消息。”她停了一下,继续说,“我想……我快要支持不下去了。我一直在努力装出勇敢的样子,但这个我已受不了啦。我的医生已经同意。他说,我应当马上到别的地方住三四个星期。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我拿给您看。” 她在手提包里摸索着,拿出一个信封,把它从桌面上推给杰索普,说: “您就会知道医生是怎么说的。” 杰索普把信从信封里取出来,读了一遍。 “是的。”他说:“是的,我知道了。” 他把信放回信封里。 “这样说,我是可以离开了?”两眼紧张地注视着杰索普。 “当然可以,贝特顿夫人,”他回答。他有点感到吃惊:“为什么不呢?” “我还以为您会反对呢?” “反对?为什么要反对?这完全是您自己的事。只要您安排得在您外出期间我们得到任何消息时能够和您联系得上就行。” “我当然要这样安排。” “您想去什么地方?” “到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一个没有多少英国人的地方。到西班牙或摩洛哥。” “这太好了。我认为,这会给您的健康带来很大好处。” “哦,谢谢您。非常感谢您。” 她站起来,显得激动而得意洋洋。但紧张不安的情绪仍然明显存在。 杰索普站起来,跟她握了握手,并按铃叫传令兵把她送出去。他回到椅子上坐下。在最初一会儿,他的脸仍和先前一样毫无表情,但后来慢慢地微笑起来,他拿起电话。 “我现在就见格莱德尔少校!”他对着话筒说。 第二章 “格莱德尔少校?”杰索普在念这个名字时,稍微犹豫了一下。 “这很难念,是吧。”来客用幽默的赞赏口气说,“在战争期间,您的同胞管我叫格莱德尔1而现在,在美国,我要把我的名字改成格林(glyn),这样人们读起来会方便一些。”—— (1glider意为滑翔机——译者。)—— “您是从美国来?” “是的。我是一周前到这里的。对不起,您是杰索普先生吗?” “我是杰索普。” 格莱德尔非常感兴趣地注视着他。 “那末,”他说,“我曾经听到有人谈起过您。” “真的吗?从谁那里听到的?” 那个人微笑了。 “也许我们进行得太快了。在您允许我提问题之前,我先把美国大使馆的这封信交给您。” 他鞠了一个躬,把信递过来。杰索普接过信,念了头几行客套话,就把它放下了。他用估量的眼光瞧着他的客人。他高高的个子,举止有点呆板,年龄三十左右。他的金色的头发梳成欧洲大陆的式样。他的话说得很慢,很谨慎,带有明显的外国腔调,但语法却是正确的。杰索普注意到,他一点也不显得紧张不安,或对自己感到没有信心。这本身就很不寻常。到这个办公室来的人,绝大多数都显得紧张不安、激动或忧心忡忡。有时,他们随机应变,有时他们暴跳如雷。 这是一个完全能够控制自己的人,一个具有一张一本正经面孔的人。他知道他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干,而且他也不会被人轻易哄骗或蒙骗去说出一些他不打算说出的事情。杰索普轻松愉快地对他说: “您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来找您是为了问一下您有没有得到有关托马斯-贝特顿的进一步消息,他在最近以一种似乎有点耸人听闻的方式失踪了。我知道,我们不能不打折扣地相信我们在报章上读到的东西。因此,我就打听什么地方可以得到可靠的消息。人们告诉我说,您这里可以得到可靠的消息。” “很抱歉,我们还没有得到有关贝特顿的确切消息。” “我想,他可能被派到国外执行什么使命去了。”他顿了一下,又巧妙地补充一句:“您知道,这不准声张出去。” “我亲爱的先生,”杰索普带着痛苦的表情说,“贝特顿是一位科学家,而不是一位外交家或一位密探。” “您在训斥我。但是标签并不总是恰当的。您也许要问我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托马斯-贝特顿是我的一个姻亲。” “明白了,我想,您是已故的曼海姆教授的外甥。” “哦,您已经知道了。您在这里真是消息灵通。” “常有人到这里来,告诉我们一些事情,”杰索普小声说,“贝特顿的妻子刚才来过这里。她告诉我说,您给她写了一封信。” “是的。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以此来表示我的慰问,并问她是否得到任何进一步的消息。” “您这样做很对。” “我母亲是曼海姆教授惟一的妹妹。他们之间的感情非常好。当我还是一个小孩住在华沙的时候,我经常到我舅舅家里,他的女儿埃尔莎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在我父母死后,我的家也就是我舅舅和表姐的家了。那些日子过得多么幸福呀!接着爆发了战争,发生了许多悲惨和恐怖的事……但这一切我不想讲了。我舅舅和表姐逃到美国去,我则留下来,参加了地下抵抗组织。战争结束后,我先后担任了几项差事。我去了一次美国,看我的舅舅和表姐。当我在欧洲担负的任务结束时,我曾想到美国定居。我希望,我能生活在舅舅、表姐和她丈夫身边。但是,唉,”他摊开两手,“当我到那里的时候,我舅舅已经死了,我的表姐也死了,而她的丈夫呢,已经到了英国,并且又重新结婚了。这样,我又再一次没有家了。接着,我在报上看到著名的科学家托马斯-贝特顿失踪的消息,于是我就到英国来,看看究竟应当怎样办。”他顿了一下,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杰索普。 杰索普也用毫无表情的目光看着他。 “为什么他失踪了,杰索普先生?” “那正是,”杰索普说,“我们极想知道的事。” “也许,您知道吧?” 这个人这样容易地就把他们的身份颠倒过来,杰索普颇为佩服他。在这个房间里,他是习惯于向别人提问题的人。而现在这个陌生人却成了询问者。 杰索普仍然轻松愉快的回答说: “我向您保证,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他失踪了。” “但是,你们有所怀疑吧?” “可能有所怀疑,”杰索普谨慎地说,“这件事有一定的格式……以前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这我知道。”客人迅速地引证了半打以上的案件。 “全都是科学家。”他意味深长地说。 “是的。” “他们都到铁幕那边去了吗?” “有这样的可能,但现在我们还不清楚。” “他们是自愿去的吗?” “这很难说。”杰索普说。 “您以为这不是我的事?” “哦,对不起。” “您那样想是对的。只是因为贝特顿我才对这个案件感兴趣。” “对不起,”杰索普说,“我不大了解您为什么对这个案件感兴趣。贝特顿毕竟也只是您的一个姻亲。您甚至不认识他。” “您说得不错。但对我们波兰人来说,家庭是非常重要的。有义务啊。”他站起来.很不自然地鞠个躬。“很抱歉,侵占了您不少时间。谢谢您对我这样客气。” 杰索普也站起来。 “很遗憾,我不能帮助您,”他说,“但是我向您保证,我们对此也一无所知。如果我们听到什么消息,可以和您联系吗?” “通过美国大使馆可以找到我。谢谢您。” 他又拘谨地鞠了一躬。 杰索普按了一下铃。格莱德尔少校出去了。杰索普拿起电话。 “请沃顿上校到我房间来。” 沃顿进来以后,杰索普对他说: “事情终于动起来了。” “怎么回事?” “贝特顿夫人想到外国去。” “去和丈夫相会?” “我希望如此。她带着一封她的医生为她写的介绍信到这里来。那信说,她需要彻底休息和变换一个环境。” “真像回事似的!” “当然,也可能是真的。”杰索普警告他说,“可能是一个事实。” “我们这里的人从来不那么看问题。”沃顿说。 “是啊。但是,我要说她表演得真令人信服。一句话也没有说走嘴。” “我想。你没有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 “只得到一点点。这就是和贝特顿一起在多尔旅馆吃午饭的那个叫斯皮德的女人。” “真的吗?” “他没有把这次吃午饭的事告诉他妻子。” “哦!”沃顿考虑了一下,“你以为那有什么关系吗?” “可能有关系。卡洛尔-斯皮德曾经被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审查过。她证明自己无罪,但那毕竟……是的,她,或者人们认为,她毕竟是玷了污点。这可能是一个联络人。是我们所发现的贝特顿惟一的联络人。” “贝特顿夫人的联络人怎么样?最近可能有什么联络人来唆使她到外国去吗?” “倒没有什么人和她联系。只是昨天她从一个波兰人那么收到一封信。那是贝特顿第一个妻子的表弟写的。刚才这个波兰人还在我这里问这问那呢。”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不很真实的人,”杰索普说,“一举一动都带有外国味道并且合乎准则,一切都那么‘文雅’,作为一个人,他显得出奇地不真实。” “你认为他就是那个唆使她去外国的联络人吗?” “可能是。这我说不准。他使我迷惑不解。” “需要对他进行监视吗?” 杰索普笑了笑。 “是的。我已经按了两次铃。” “你这善于设圈套的家伙——真是诡计多端。”接着,沃顿又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喂,那表格是怎么填的?” “我想是填的珍妮特和照例要填的一些事项。地点是西班牙或摩洛哥。” “不是瑞士?” “这次不是。” “我认为在西班牙或摩洛哥他们会遇到困难。” “我们不可低估我们的对手。” 沃顿厌恶地用手指翻着那叠调查材料。 “关于那两个国家人们至今还没有看到贝特顿出现过,”他懊恼地说,“这次我们要全力以赴。天哪,要是我们在这个案子上失败的话……” 杰索普把背靠在椅子上。 “我已经很久没有休假了,”他说,“我对这个办公室有点厌烦了。我可能要到外国旅行一趟……” 第三章 1 “乘法航108次班机去巴黎的乘客,请往这边走。” 希思罗机场候机室里的人们听到这声音,都站了起来。希拉里-克雷文拿起她那个小蜥蜴皮的旅行皮箱,跟着人流向停机坪走去。由于刚从闷热的候机室里出来,乘客们觉得冷风刺骨。 希拉里浑身发抖,就把包着身体的皮衣裹得更紧了。她跟着其他乘客穿过广场向飞机停放的地方走去。终于实现了!她就要走了,逃了!逃出这灰暗、寒冷和麻木不仁的悲惨境遇。逃向阳光灿烂的蓝天之下,逃向一种新的生活。这一切重负,这可怕的悲惨和挫折所带来的重负就将远远地被抛在身后。她走上飞机舷梯,低头走进飞机舱门,由服务员领她到了自己的座位。几个月来,这是她第一次从痛苦中得到了宽慰。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是多么的剧烈,以至影响到她的身体。“我将要离开这一切,”她满怀希望地自言自语道:“我一定要离开这一切。” 飞机的轰鸣声和转动声使她非常激动。在那轰鸣和转动声中似乎具有一种原始的野性。她想,文明人的痛苦是最难受的痛苦,这是灰色而毫无希望的。“但是现在,”她想,“我就要逃开了。” 飞机慢慢沿着跑道滑行。机上的女服务员说: “请系紧安全带。” 飞机在跑道上作了一个半转弯,停下来等待起飞信号。希拉里想:“也许这架飞机会坠毁……也许它永远也离不开地面。那就一切都完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希拉里觉得飞机似乎等了很久没有起飞。她在等待着向自由出发的信号,希拉里可笑地这样想:“我将永远也离不开了,永远!我将作为一个囚犯被扣留在这里。” 然而,终于起飞了。 发动机最后轰鸣了一声,飞机就开始向前滑跑。飞机沿着跑道越跑越快,希拉里想:“它将飞不起来。它不能够……那就完了。”哦,他们现在似乎已经离开地面了。看起来好像不是飞机在上升,而是地面在离开,在沉下去,把一切问题、一切失望和挫折都扔到那咆哮着的、骄傲地向着蓝天升起的怪物下面。飞机在上升,绕着机场飞了一圈。下面的机场显得多么像可笑的小孩的玩具一样!小得滑稽的公路,奇怪的小铁路,在上面行驶着像玩具一样的火车。一个可笑的幼稚的世界,在这里人们相爱、相恨和伤心断肠。现在,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它们是如此可笑,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现在在他们下面是云层,浓密的、灰白色的云层。他们一定是在英吉利海峡上空了。希拉里靠在座位上,闭着两眼。逃了,逃了。她已经离开了英格兰,离开了奈杰尔,离开了那个悲惨的小土堆——布伦达的坟墓。这一切都被留下了。她睁开两眼,接着又长叹一声闭上两眼。她睡着了…… 2 当希拉里醒来时,飞机正在下降。 “巴黎到了!”希拉里一面这样想,一面在座位上坐直了身子,并伸手去拿自己的手提包。然而,这并不是巴黎。机上的女服务员从吊舱上走下来,用幼儿园保姆那种使一些旅客感到非常讨厌的哄小孩的腔调说: “由于巴黎雾大,我们要把你们降落在博韦了。” 她那神情好像是说:“这不很好吗,孩子们?”希拉里通过她座位旁边的那扇小窗往下窥视。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博韦看起来也被浓雾所笼罩。飞机在慢慢地绕着机场飞行,飞了一阵才最后着陆。接着乘客们被人领着在寒冷潮湿的雾气中向一所简陋的木房子走去,房子里只有几把椅子和一条长长的木柜台。 希拉里感到很沮丧,但她努力把这种消沉情绪排遣开。她旁边的一个男人小声地抱怨说:“这是战时的一个旧机场,没有暖气或使人舒适的设备。幸好,这里是法国人的,我们总能弄到酒喝。” 他说得对极了。几乎马上就来了一个带着几把钥匙的男人,他把各种酒供应给乘客们以振作他们的精神。在这长时间的令人讨厌的等待中,酒的确能使乘客们精神振作。 这样无所事事地过了几个小时后,又有几架飞机从雾中出现和着陆,这些飞机也因为巴黎不能着陆而转移到这里来。顿时这间小小的屋子就挤满了冷得发抖的、激怒的人们,他们都在为这次耽搁而大发牢骚。 对希拉里来说,这一切都具有一种不真实的性质。就好像她在做梦一样,什么人在仁慈地保护着她,不让她与现实接触。但是,这仅仅是耽搁一下、等待一下的问题。她仍然在旅途中——在逃亡的旅途中。她仍然在逃离这一切,仍然在向她的生活可能重新开始的地方逃去。这种情绪纠缠着她。无论是在漫长的令人困乏的耽搁期间,还是在天黑后很久,忽然宣布来了几辆公共汽车准备把乘客运往巴黎因而引起一片混乱时,这种情绪都始终困扰着她。 当时来来往往的人群是多么混乱啊!乘客、办事员、搬运工人全都搬着行李在黑暗中奔跑、碰撞。末了,脚和腿冻得发抖的希拉里终于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在浓雾中隆隆地向巴黎驶去。 这是一次长时间的令人困乏的驶行,一共花了四个小时。当他们到达残废军人博物馆时,已经午夜。使希拉里感到快慰的是,她能够即时领取行李坐车到她预订了房间的旅馆去。她疲倦极了,不想吃饭,只洗了个热水澡就匆匆上床睡觉了。 到卡萨布兰卡的班机原订于翌晨十点半钟从奥利机场起飞,但当他们到达奥利机场时,那儿却是一片混乱。在欧洲的许多地方飞机都已停飞,来往的乘客都被耽误了。 启程服务台的那个不断被人打扰的办事员耸耸肩说: “夫人,您不能坐这趟您已预订了机票的班机走了。班机时间表全都得改变。如果夫人能坐在这里等一会,那末一切都能安排妥善。” 最后,人们叫唤她并告诉她说,在去达卡的飞机上还有一个座位,这趟班机通常在卡萨布兰卡是不着陆的,但这次却要在那里着陆。 “夫人,您坐这趟较晚的班机,只耽误三小时。” 希拉里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同意了。那个办事员似乎觉得有点意外,但却因希拉里的这种态度而感到十分高兴。 “夫人,您想象不到今天早晨我碰到了多少困难,”他说,“那些乘客先生们是多么不讲理啊。雾又不是我制造的!雾当然会引起混乱!可是我们应当心平气和地适应新的情况。也就是我说的,不管改变旅行计划是怎样令人不愉快,我们也应当泰然处之。夫人,耽搁一小时,两小时或三小时,那有什么要紧呢?只要能到达卡萨布兰卡,究竟坐哪一架飞机,那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在那一天究竟坐哪一架飞机到达卡萨布兰卡却关系重大,这是那个矮小的法国人在说上面那番话时所不知道的。因为,当希拉里终于到达卡萨布兰卡并且从飞机上下到阳光灿烂的广场时,一个推着满满一车行李从她身边走过的搬运工人对她说: “夫人,您真幸运。您没有坐上那架飞机,也就是到卡萨布兰卡的正常班机。” 希拉里说:“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那个搬运工人神情紧张地向四周看了看,最后,他终于不能保守秘密了。他向希拉里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 “多可怕的事啊!那架飞机着陆时坠毁了。驾驶员和领航员死了,绝大多数乘客也死了。还活着的四五个人已送进了医院。其中有几个伤势还很严重。” 希拉里听完这些话的第一个反应是无端的愤怒。她几乎是情不自禁地这样想:“我为什么不坐那一架飞机呢?要是我坐那架飞机,那就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一定已经死了,已经摆脱一切了。什么伤心痛苦的事都没有了。那架飞机上的人们希望活下去。我呢,却不想活下去。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啊?” 她通过了海关检查(十分草率马虎),就带着行李坐车到旅馆去了。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太阳正要下落。清新的空气和灿烂的阳光——这正好是她到达这里以前所想象的一切。现在她已经到了。她已经离开了迷雾、寒冷和黑暗的伦敦。她已经把悲哀、犹豫不决和痛苦留下了。这里有熙熙攘攘的生活,色彩和阳光。 她走进自己住的卧室,拉开窗帘,向大街上张望。是的,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曾经想象的一样。希拉里慢慢地转过身来,离开窗子到床的一侧坐下。逃了,逃了!这是自从离开英国以来,在她脑中不断鸣响着的一个声音。逃开了,逃开了。而现在,她带着可怕的、受伤的冷酷心情知道,她是逃不开的。 这里的一切都和伦敦完全一样。她,希拉里-克雷文也仍然和以前一样。她想逃脱希拉里-克雷文,而希拉里-克雷文在摩洛哥还是希拉里-克雷文,和伦敦的希拉里-克雷文一样。她小声对自己说: “我多么傻呀,我是怎样的一个傻瓜啊!为什么我要那样想:只要我离开英国,就会有完全不同的感情呢?” 布伦达的坟墓,那个凄凉的小土堆,还在英国,而奈杰尔会很快地在英国娶一个新的妻子。为什么她曾认为,这两件事在这里对于她是无关紧要呢?这只不过是妄想而已。就是那么回事!好啦!这一切现在都过去啦。现在她必须正视现实,正视她自己还存在这个现实,正视什么事她能忍受,什么事她不能忍受这个现实。希拉里想,人对痛苦是能够忍受的,如果还存在着忍受的理由。她已经忍受了长期的病痛,已经忍受了奈杰尔的背叛,以及这种背叛发生后的残酷、野蛮的环境。这一切痛苦的事她都已经忍受了,因为布伦达还活着。接着,为抢救布伦达的生命进行了长期的、缓慢的战斗,那个战斗输了,失败了……现在,再没有什么值得继续生活下去的东西了。这一点,她到了摩洛哥才认识清楚。在伦敦有一种古里古怪的混乱感觉,以为只要她能够到别的地方去,她就能够把留下的东西忘掉而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因此,她就订购了来这个地方旅行的飞机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她想到过去,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一个有许多她如此喜爱的美丽事物的地方。阳光、纯净的空气,新人和新事物。她曾想,在这里事物完全不同。然而,事物并没有什么不同。事物还是一样。事实是十分简单而不能逃避的,她,希拉里-克雷文再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愿望了。事情就是那样简单。 要是雾没有从中作梗,要是她乘坐了那架她预订了机票的飞机,也许问题现在早已解决了。现在她可能已经躺在某一个法国官方的公墓里,肉体摔得残缺不全了,但精神却得到了安宁,摆脱了痛苦。当然,这样的结局现在还可以达到,但这需要费一点事。 要是她当时随身带着安眠药,事情将十分好办。她记得她曾经怎样问过格雷医生以及格雷医生回答她的问题时脸上那种颇为奇怪的表情。 “最好不吃安眠药。最好学会自然而然地入睡。开始可能很困难,但终究会睡着的。” 哦,格雷医生脸上那种古怪表情,当时他是否已经知道或怀疑她会走这一步?哦,那不应当很困难。她毅然地站起来。她要到药店去。 3 希拉里一向认为,在外国城市里药很好买。当她发现情况并非如此的时候,她颇有点感到意外。她去第一个药店的药剂师只卖给她两剂药。那个药剂师说,如果她要买两剂以上,需有医生的处方。她笑着谢了谢他,就若无其事地迅速走出了药店。这时恰好有一个个头很高、面色严肃的青年人也往药店里走,几乎和希拉里撞了个满怀。那个青年人用英文向她说了声对不起。当她离开药店时,她听见那青年人要买牙膏。 这青年人要买牙膏。不知怎的,希拉里觉得有趣。这多么可笑,多么平常,多么普通啊!接着,一阵剧痛袭击她。因为那个青年要买的那种牙膏正是奈杰尔经常喜欢用的那一种。她穿过街道,走进对面的另一家药店。在她回旅馆之前,她已经跑了四家药店。使她有点儿高兴的是,在第三家药店里,那个面孔严肃的年轻人又出现了,并且又固执地询问在卡萨布兰卡的法国药店里通常并不储存的那种牌号的牙膏。 希拉里在下楼吃饭前更换了上衣,并且打扮了一下面孔,这时她几乎是无忧无虑的。她放意要迟一会儿下去,因为她渴望不要碰上任何一个旅伴或同飞机上的任何人。其实,这几乎不可能,因为她坐的那架飞机又继续飞往达卡了,而她认为她是在卡萨布兰卡中途下机的惟一旅客。 在她进去的时候,餐厅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她只看到在靠墙那张桌子上,那个面孔像猫头鹰一样的青年人快要吃完晚饭。他一边吃饭一边在读一份法国报纸,似乎对所读到的东西十分感兴趣。 希拉里吃了一顿带半瓶酒的丰盛晚餐。她感到有点儿醉意和激动。她这样想,“毕竟这是最后一次冒险。”然后,她吩咐服务员送一瓶维希矿泉水到楼上她的房间里,就离开餐厅上楼了。 服务员送来了维希矿泉水,打开瓶盖,把瓶子放在桌上,向她道了晚安,就离开房间了。希拉里宽慰地舒了一口气。在服务员跨出门时把门随手关上以后,希拉里走到门那里,转动钥匙把门锁上。她从梳妆桌的抽屉里拿出从药店里买来的四包东西,并把它们打开。她把药片放在桌上,并倒了一杯矿泉水。既然药剂是片状的,她只需要药片吞进去,并用维希水冲下就行了。 她脱了外衣,把晨衣裹在身上,又回去坐在桌边。心脏跳动得很快。现在她感到有点儿恐惧了。但那恐惧只是一种轻微的蛊惑,而不是什么会促使她放弃她计划的畏缩。她十分镇静,对自己所要干的事认识得十分清楚。这是最后的逃避,真正的逃避。她呆呆地看着写字台,心里考虑着是否应当留下一张条子。最后,她决定不留条子,她没有什么亲属,也没有亲密的朋友,总之,没有一个她愿意诀别的人。至于奈杰尔,她不愿意给他加上无用的悔恨和负担,即使她写一个条子就能达到这个目的。奈杰尔也许会在报纸上读到这样一条消息:一位叫希拉里-克雷文的夫人在卡萨布兰卡因服安眠药过多而死亡。那也许只是报上的一小段消息。奈杰尔是会按这条消息的字面含义来接受这条消息的。“可怜的希拉里,”他会这样说,“你真倒霉。”也许,在内心深处,他还会感到相当宽慰呢。因为,她猜想,她是奈杰尔良心上的一个小小的负担,而奈杰尔是一个希望自己轻松自在的人。 现在,奈杰尔似乎离得很远、很远了,令人难以理解地无关紧要了。再没有什么事需要做了。她就要吞下这些药片,躺到床上睡去。从这次睡眠中她将再也不会醒来。她没有,或者她认为她没有任何宗教感情。布伦达的死已经压制了任何这类感情。因此,再没有什么可考虑了。同在希思罗机场时一样,她又成了一个旅行者,一个等待着向不明确的目的地出发的旅行者,没有行李的拖累,也没有诀别引起的感伤。在她的一生中,这是第一次能够自由地,完全自由地想怎样做就怎样做。过去的一切已经和她割断了联系。在醒着的时刻一直使她感到沉重的那长期的悲哀痛苦现在消逝了。是的,她现在感到轻快、自由和无牵无挂了。她已准备好踏上新的征途。 她伸出手去拿第一片药。正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忽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希拉里皱紧了眉头。她呆坐在那里,一只手伸出在空中。这是谁,是女服务员吗?不可能,床已经整理好了。也许是办理文件或护照的什么人吧?她耸耸肩。她不想去开门。为什么她要找这个麻烦呢。如果这个人有什么事,他会暂时离开,等有机会再来的。 敲门声又响了,这次敲得比上次稍响一些。然而,希拉里还是坐着不动。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紧急的事,敲门的人会很快走开。 她的眼睛紧盯着那扇门。忽然那双眼睛因惊讶而睁大开来。插在锁孔里的钥匙慢慢地向后转动,猛地跳出来,铿锵一声落到地板上。接着门把手转动,门开了,走进一个男人。她立刻认出,这人就是那个在药店里买牙膏的面孔严肃得像猫头鹰一般的青年人。希拉里呆呆地看着他。她顿时惊讶得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那年轻人转过身去,把门关上,并且从地板上捡起钥匙,把它重新插入锁孔里,把门锁上。接着,他向她走过来,在桌子另一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说了一句在她看来似乎是最不得体的话: “我的名字叫杰索普。” 希拉里顿时满脸通红。她把身子向前探了一下,冷冷地、愤怒地说: “请问,你以为……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严肃地瞧着她,并且眨了眨眼睛。 “真滑稽,”他说,“我来就是要问您这个问题。”他迅速地向旁边桌子上的药片点了点头。 希拉里厉声说: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您知道的。” 希拉里顿了一下,显然在努力寻找恰当的言词。为了表示愤怒。为了叫他走出这间屋子,她有多少话想说啊。然而,奇怪极了,好奇心终于获胜,使她没有说出那种表示愤怒的话。一个问题自然而然地涌到她嘴边,她几乎不知不觉就把它说出来了。 “那把钥匙,”她说,“它是自己在锁里转动的吗?” “哟,这个问题!”那青年人忽然像小孩一般咧开嘴笑起来。他把手放进口袋里,取出一个金属东西,递给希拉里检查。 “就是这个,”他说,“这是一个非常灵便的东西。把它从另一边插进锁孔里,它就能抓住钥匙,把钥匙转动。”他把那东西从希拉里手里拿回,放过自己口袋里。“小偷就使用这种东西,”他说。 “这样说,你是一个小偷?” “不,不,克雷文夫人,请不要冤枉我。您知道我敲了门,而小偷是不敲门的。只是当我认为您不准备让我进来,我才使用这个东西。” “为什么你要进来呢?” 她的客人的眼睛又一次瞟着那张桌子上的药片。 “如果我是您,就不那样做,”他说,“您知道,这一点也不像您所想象的那样。你以为,您只不过是去睡一觉,然后就不再醒来。但是事情却完全不是那样。会发生各种各样不愉快的反应。有时皮肤会发生痉孪和坏疽。如果您对这药物具有抵抗力,那就需要很长时间才会起作用,这样就可能有人及时找到你,从而发生各种不愉快的事情。什么胃唧筒呀,蓖麻油呀,热咖啡呀,拍打推拿呀——我敢向您保证,这一切都是很不好受的事。” 希拉里靠在椅子上,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她稍微握紧两手,强使自己微笑起来。 “你是一个多么可笑的人啊,”她说,“你以为我要自杀,或者要做那一类的事?” “不仅仅是以为您要自杀,”那个叫杰索普的年轻人说,“我敢肯定您要自杀。您知道,当您走进那药店的时候,我也在药店里。事实上,我是在那里买牙膏。可是,那家药店没有我喜欢用的那一种。于是,我又去另一家药店。在那里,我又看到您在买安眠药。于是,我想这事有点儿古怪。因此,您知道,我就跟踪您了。您在不同的地方都买安眠药。这一切总结起来就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他的声调友好,随便,使人感到放心。希拉里-克雷文在注视着这个青年人的时候,把自己的一切伪装都抛弃了。 “那末,你不认为,你试图阻止我这样做是多么不可原谅的无礼吗?” 他把这个问题考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 “不,并非我无礼。您知道,这种事情您不能做。” 希拉里气呼呼地说:“你可以暂时阻止我这样做。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这些药片拿走,把它们扔到窗外或别的什么地方。但是,你却不能阻止我过些日子再买更多的药片,或者从大楼的顶层跳下去,或者卧倒在一列火车前面。” 那个年轻人考虑了一下。 “当然不能,”他说,“我同意我不能阻止您做任何这类事情。不过,您今后是否还愿意这样做,这却是一个问题。比如说,明天您是否还愿意这样做呢?” “你认为明天我就会有不同的感情吗?”希拉里用略带辛酸的语调问。 “一般人是这样的。”杰索普几乎是辩解地这样说。 “也许是这样,”她考虑了一下,说,“如果你是在一时冲动的绝望下干这种事情。但如果你是在冷静思考的绝望下干这种事情,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什么值得为之活下去的东西,你知道。”杰索普把他像猫头鹰一样的头偏朝一边,并且眨了眨眼睛。 “真有趣。”他说。 “真没趣,一点儿趣也没有。我不是一个十分令人感兴趣的人。我所爱的丈夫抛弃了我。我惟一的孩子因患脑膜炎而痛苦地死了。我没有亲密的朋友或亲属。我没有职业,也没有我爱做的任何技艺或工作。” “您命真苦,”杰索普感叹地说。接着,他又有点迟疑地补充了一句:“您不认为这样做不对吗?” 希拉里激动地说:“为什么不对?这是我的生命呀!” “是您的生命,不错,”杰索普性急地重复道,“我不是在高谈伦理道德,但是,您知道,有些人认为这样做不对。” 希拉里说: “但是我不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杰索普很不得体地说: “的确如此。” “也许,现在,先生,你——?” “我叫杰索普。”年轻人说。 “也许,现在,杰索普先生,你不会再管我了。” 但是杰索普摇摇头说: “不行。我要知道,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什么。现在,我已经弄清楚了,是不是?您对生活失掉了兴趣,您不想继续活下去,您或多或少欢迎死这个念头?” “是的。” “好,”杰索普乐呵呵地说,“现在我们知道我们谈到什么地方了。让我们接着谈下一步吧。一定得用安眠药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已经告诉过您,安眠药的作用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罗曼蒂克。而从大楼上跳下去呢,也不美妙。您不会马上死掉。在火车前卧倒也一样。我要说的是,还有其他路子可走。” “我不明白你话的意思。” “我要建议另外一种方法,实际上,是一种光明正大的方法。这种方法还具有某种兴奋作用。我可以毫不隐瞒地对您说,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您不会死。但是,我相信,那时假如出现这种情况,您不会反对活下去的。” “我一点也不懂你在谈些什么?” “当然,您不懂,”杰索普说,“因为我还没有开始给您讲这种方法。恐怕我不得不-唆一番——我的意思是,我要给您讲个故事。我可以开始吗?” “随你便吧。” 杰索普并不理会她表示同意时的那种勉强样子,就以最严肃的方式谈起来了。 “我估计您是经常看报并且一般说来了解时事的那种妇女,”他说,“您一定在报上看到过有关一些科学家时而失踪的消息吧。大约一年以前那个意大利科学家失踪了,大约两个月前那个叫做托马斯-贝特顿的年轻的科学家失踪了。” 希拉里点点头,说:“是的,我在报上看到过这种消息。” “可是,实际失踪的人比报上登载的要多得多。我的意思是说,有更多的人失踪了。他们并不都是科学家。其中有的人是从事重要的医学研究的青年人。有的人是从事研究的化学家,有的人是物理学家,有一个是律师。哦,很多,很多,这里,那里,到处都有人失踪。要知道,我们的国家是一个所谓的自由国家,如果您愿意离开,你就可以离开。但是关于这些奇怪的现象,我们必须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要离开?他们去哪里了?以及——这一点也很重要——他们是怎样去的?他们是自愿去的吗?他们是被绑架去的吗?他们是被诈骗走的吗?他们是从哪条路走的?干这个行当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其最后目的是什么?存在着许许多多的问题。我们要给这些问题找出答案,您可能帮助我们找到那个答案。” “我?我怎样帮助?为什么要帮助?” “现在我们就来谈谈托马斯-贝特顿这个具体案件。他是两个月前从巴黎失踪的,他把妻子留在英国。她忧愁得快要发狂——或者她说,她快要发狂了。她一口咬定说,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走了?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者他是怎样走的?她说的可能是真话,也可能不是。有的人——我是其中的一个——认为,她说的不是真话。” 希拉里在椅子上把身子向前凑近了一些。她不由自主地变得有兴趣起来。杰索普继续说下去。 “我们准备对贝特顿夫人进行秘密监视。大约两周前她来找我,并告诉我说,她的医生嘱咐她去外国,进行彻底休息并消遣一下。她在英国过得很不舒服,人们不断来打扰她——报社的记者呀,亲戚呀,好心的朋友呀!” 希拉里冷冷地说:“这个我可以想象。” “是的,她真不愉快。她想离开一个时期,那十分自然。” “那是十分自然的,我认为。” “但是,您知道,于我们这一行的人都有严重的猜疑心肠。我们已经作了监视贝特顿夫人的安排。她昨天已经按预定计划离开英国到卡萨布兰卡来了。” “卡萨布兰卡?” “是的……在萨卡布兰卡停留一下,再到摩洛哥的其他地方。一切都是公开的,光明正大的,作了旅行计划,预订了飞机票和旅馆房间。但是,很可能,这趟摩洛哥旅行只不过是贝特顿夫人逃往那个不明的目的地的借口而已。” 希拉里耸耸肩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知道这些情况。” 杰索普微笑了一下。 “您要知道这些情况,因为您有一头非常漂亮的红头发,克雷文夫人。” “红头发?” “是的。这是贝特顿夫人的最显著的特征——红头发。您也许听人讲过,今天在您乘坐的这架飞机之前的那架飞机着陆时坠毁了。” “这我知道。我本来应当坐那架飞机的。实际上我已经预订了那架飞机的机票。” “有趣,”杰索普说,“贝特顿夫人就在那架飞机上。但她没有摔死。她被从坠毁的飞机里救出来时还活着,现在住在医院里。但是据医生说,她活不到明天早晨。” 一道微光照到希拉里的心坎上。她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杰索普。 “喂,”杰索普说,“现在您该明白我向您建议的自杀方式了吧。我建议,贝特顿夫人应当继续旅行。而您应当成为贝特顿夫人。” “但是,真的,”希拉里说,“那将很难做到。我的意思,他们会立刻认出我不是贝特顿夫人。” 杰索普把头偏向一边。 “这个,那完全要看您所谓的‘他们’究竟是指谁。‘他们’是一个非常含混的词儿。谁是‘他们’呢?有这样的东西吗?有所谓的‘他们’这样的人吗?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人。但是我可以告诉您一点:如果‘他们’这个词最通俗的解释为一般人所接受,那末在一个封闭的自给自足的组织里工作的那些人就叫做‘他们’。他们那样做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如果贝特顿夫人的旅行有一定的目的,并且是计划好的,那末在这边负责这次旅行的人们对于这次旅行的英国方面的情况将会一无所知。他们只会在约定的时间在一定的地点与一定的女人联系,并从那里把情况继续传递下去。在贝特顿夫人的护照上写着她身高五英尺七英寸,红头发,蓝绿色眼睛,嘴中等大小。无识别标记。好极了。” “但是,这里的负责当局,真的,他们——”杰索普笑了笑,“这方面完全没有问题。法国人也损失了一些有价值的年轻科学家和化学家。他们会与我们合作。情况将是这样安排:遭受脑震荡的贝特顿夫人已被送进医院。在坠毁的飞机上的另一名乘客克雷文夫人也被送进医院。克雷文夫人将在一两天内死于医院,而贝特顿夫人则将出院,只受到轻微的脑震荡损伤,仍能继续旅行。飞机坠毁是真实的,贝特顿夫人的脑震荡是真实的,而脑震荡则为您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掩护。它可以为许多事情——像记忆力丧失以及各种无法预言的行为——辩解。” 希拉里说:“那将是发疯。” “哦,是的!”杰索普说,“这是发疯,对极了。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任务。而且如果我们的怀疑成为事实,您可能要被杀死。您明白了吗,我十分坦率。但是,照您所说,您已作好了死的准备,并且渴望着死。作为一种在火车前卧倒或类似行为的替换物,我认为您会发现这项使命要有趣得多。” 突然希拉里出乎意料大笑起来。 “我的确相信,”她说,“你很正确。” “那末,您愿意干啦?” “是的。为什么不愿意呢?” “既然如此,”杰索普一面说,一面迅速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们就绝对不能浪费一点时间。” 第四章 1 医院里实际上并不冷,但人们却感到冷。空气中散发着防腐剂的气味。偶尔在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当手推车经过时,可以听到玻璃器皿和器械发出的咔啦咔啦声。希拉里-克雷文坐在病床旁边的一把铁椅上。 在床上,奥利夫-贝特顿在一盏遮光灯下直挺挺地躺着不省人事,头上扎着绷带。一个护士站在床的一边,医生站在另一边。杰索普坐在病房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医生向他转过身去,用法语说: “时间不会太长了。现在脉搏已经非常微弱。” “她不会再恢复知觉了吧?” 这个法国人耸耸肩。 “这个我说不准。临死的时候,可能还会恢复。” “再也无能为力了吗,不能注射点兴奋剂?” 医生摇了摇头,接着出去了。护士也跟着医生一起出去了。一个修女进来代替那个护士,她走到床头,站在那里用手指拨弄着她的念珠。希拉里看着杰索普。杰索普向她使了个眼色,她就走到他身边去了。 “您听见医生说的话吗?”他小声问。 “听到了。您想向她说些什么?” “如果她恢复知觉我们要努力获取能得到的任何情报:口令、标记、信息或其他任何东西。您明白吗?她可能更愿意对您讲,而不愿对我讲。” “您要我去欺骗一个垂死的人吗?” 杰索普把头像鸟一样地偏朝一边,这是他有时喜欢采用的一种姿势。 “您觉得这是欺骗?”他考虑着说。 “是的,是这样。” 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希拉里。 “好吧,那您喜欢说什么,做什么,您就去说,去做吧。至于我,我可没有什么顾忌,您明白吗?” “当然,这是您的职务。您可以问您高兴问的任何问题,但您可不要叫我去这样做。” “您是一个自由的人。” “有一个问题我们现在就必须作出决定。我们要不要告诉她,她就要死了?”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得考虑考虑。” 她点了点头,接着走回病人床边的座位上。现在她心里充满了对那个垂死妇人的深切同情。这个妇人,她真要去和她所爱的人团聚吗?也许他们全错了?这个妇人到摩洛哥来,仅仅是为了寻求安慰,仅仅是为了在有关她的丈夫是活着或者死去的肯定消息到来之前消磨一下时间吗?希拉里感到纳闷。 时间在消逝。大约两个小时后,那修女拨弄念珠的咔嗒声停止了。她用一种柔和而丝毫不带个人感情的声音说: “有点变化了,夫人,我认为,她就要死了。我得去请医生来。” 她离开了病房。杰索普走到病床的另一边,背靠墙站着,以便脱离那个垂死女人的视野。病人的眼睑颤动着,张开了。她那无力的、漠不关心的蓝绿色眼睛直视着希拉里的眼睛。那双眼睛合拢了,又张开了,似乎显露出一点困惑不解的神情。 “什么地方……” 正当医生走进病房的时候,这个词在她那几乎断了气的两唇之间颤动着。医生拿起她的手,用手指按住她的脉搏,站在床边俯视着她。 “夫人,您是在医院里,”他说,“飞机失事了。” “飞机?” 她恍恍惚惚地用异常微弱的声音把这几个字重复了几遍。 “夫人,在卡萨布兰卡您有没有想会见的人?您有没有什么信息需要我们转达?” 她痛苦地抬起两眼,去望医生的脸。她说: “没有。” 她的眼睛又转过来望着希拉里。 “您是谁?谁……” 希拉里躬身向前,用非常清晰的声音说: “我也是从英国坐飞机到这里的旅客。如果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你,就请说吧。” “没有……没有……除非……” “什么?” “没有。” 那双眼睛又颤动了,又半闭上了。希拉里抬起头,向对面望去,看到杰索普焦急的、命令似的眼光。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杰索普走向前来,紧挨着医生站着。那个垂死妇人的眼睛又睁开了。她突然认出了杰索普,说: “我认识你。” “是的,贝特顿夫人,您认识我。您愿意把您所知道的有关您丈夫的事情告诉我吗?” “不。” 她的眼睑又闭上了。杰索普轻轻转过身来,离开了病房。医生望着对面的希拉里,用非常低的声音说: “完了。” 那垂死妇人的两眼又睁开了。那双眼睛痛苦地环视了一遍屋子,然后呆呆地看着希拉里。奥利夫-贝特顿用手做了一个非常微弱的动作,于是希拉里本能地用两手握住奥利夫的那只苍白而冰冷的手。医生耸耸肩,点了点头就离开病房了。这两个女人终于单独在一起了。奥利夫-贝特顿费力地说: “告诉我……告诉我……” 希拉里知道她在问什么,于是马上就知道她应当怎样行事了。她向这个垂死的妇人弯下腰来: “好,”她说,她的话清楚而有力,“您快要死了。这是您想要知道的,是不是?现在,您听我说,我要设法找到您的丈夫。要是我成功,您要我带给他什么音信吗?” “告诉他……告诉他……要当心。鲍里斯……鲍里斯……危险……” 随着一声叹息,她的呼吸又颤动起来。希拉里把身子躬得更靠近这个垂死的妇人。 “为了帮助我……帮助我进行这趟旅行,帮助我与您的丈夫取得联系,您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雪。” 这个字说得非常不清楚,使希拉里大惑不解。雪?雪?她把这个字反复念了几遍,可是始终不能领会其含义。奥利夫-贝特顿发出微弱的魔鬼般的咯咯的笑声,同时从她的嘴里说出下面微弱的语句: 雪啊,雪啊,好大的雪啊! 你踩上一堆,滑了一跤。 她把最后一个字1重复了几遍:“去……去……去把鲍里斯的情况告诉他。我不相信,我本来就不相信。但是,也许是真的……如果这样,如果这样……”她把眼睛抬起来,凝视着希拉里,那眼睛里似乎闪现着一个使她感到极为痛心的问题:—— (1原文为“……andoveryougo。”最后一个是go。去的意思。──译注。)—— “……当心……” 她喉咙里响着奇怪的沙沙声,她的嘴唇痉孪起来。 奥利夫-贝特顿死了。 2 在随后的五天中,希拉里虽然没有进行什么体力活动,但却绞尽了脑汁。她把自己关在医院的一间密室里,着手工作起来。每天晚上她都必须接受对当天学习的一切进行测验。当前所能查明的有关奥利夫-贝特顿生活的一切情况都写到了纸上,让她去死记硬背。奥利夫-贝特顿居住的房子,她每天雇用的女佣人、她的亲属、她宠爱的狗和金丝雀的名字、她与托马斯-贝特顿六个月的结婚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她的婚礼、女傧相的名字和她们所穿的衣服。窗帘、地毯和擦光印花布的花色图案。奥利夫-贝特顿的兴趣、爱好,她的日常活动。她喜欢吃的食品、喝的酒。这一切她都必须记住。希拉里对搜集来的这么多看起来毫无意义的情报不得不感到惊讶。有一次她对杰索普说: “这些东西用得上吗?” 杰索普沉着地答道: “也可能用不上。但是您必须使自己成为真正的奥利夫-贝特顿。希拉里,您应当把自己设想成一个作家。您在写一本关于一个女人的书。这个女人就是奥利夫。您描写她的幼年和少女时期。您描写她的婚姻、所住的房子。在您这样做的过程中,她对您来说,就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人了。接着,您又把整个过程重复一遍。这次,您把它写成一部自传。您用第一人称来写。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慢慢地点点头,尽管内心很反感,但还是给说服了。 “只有变成奥利夫-贝特顿,您才能够像奥利夫-贝特顿一样地行事。如果您有时间慢慢学习这个角色,当然要好得多。但现在我们没有时间来慢慢学习了。所以,我们只好让您死记硬背。我们把您当成一个学童来灌输,把您当成一个将要参加一次重要考试的学生来灌输。”他又补充一句:“幸好,您很聪敏,记忆力很好,谢谢上帝。” 他冷静地打量着希拉里。 护照上所写的奥利夫-贝特顿和希拉里-克雷文的相貌特征几乎完全一样,但是实际上这两个人的面孔完全不相同。奥利夫-贝特顿相貌平常,并不漂亮。她显得固执而且不聪明。希拉里的脸却显得富有才能和诱惑力。她那双浓眉下的深凹下去的蓝绿色眼睛充满着热情和深刻的智慧。她的嘴唇向上弯曲,是一张大大的、宽宏大量的嘴。她的下巴颏很不寻常,一个雕塑家会觉得这张脸的各个方面都十分令人感兴趣。 杰索普想:“那张脸具有热情和胆量,还有一种顽强的寻欢作乐的精神,这种精神虽然受到压抑,但没有被扑灭;那是要享受生活,并且在追求冒险。” “您准能行,”他对希拉里说,“您是一个机灵的学生。” 这种对她的智力和记忆力的挑战已经使希拉里兴奋起来。她变得对这项使命有兴趣了,急于取得成功。有一两次她也产生过反对这项使命的思想。她把她的想法告诉了杰索普。 “您说,人家不会说我不是奥利夫-贝特顿。您说,人家只知道她一般的情况,而不知道她究竟像个什么样子。您对这个问题怎么能够如此有把握呢?” 杰索普耸耸肩头说: “我们对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十分有把握。但是我们对于这类事情却有一些经验。看来,在国际上关于这类事情是很少交流情报的。事实上,就对这类事情非常有利。如果我们在英国遇到的是一个薄弱环节(请注意,在每一个组织里总会有一个薄弱环节),那末这个薄弱环节对法国,或者意大利、德国,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正在发生什么事将一无所知。这样我们就可能断线和碰壁。每个机构只知道整体的一小部分,其他就一无所知。对另一方来说,情况也是这样。我敢非常肯定地说,在这里活动的对方的机构所知道的也只不过是奥利夫-贝特顿将坐什么什么飞机到达这里,以及必须给她什么指示而已。您看,这不好像是说她本人并不重要吗。如果他们把她带到她丈夫那里,那是因为她的丈夫要求他们把她带去给他,那是因为他们认为如果她和他团聚他们就能使他更好地工作。她本人只不过是这场赌博中的一个筹码而已。您也必须记住,用一个假的奥列夫-贝特顿来冒名顶替这个主意也肯定是我们一时灵机一动而想出来的,由于飞机的失事和您的头发颜色而想出来的。我们的行动计划是对奥利夫-贝特顿进行监视,弄清她到什么地方去,怎样去的,她会见谁等等。而这些情况也正是另一方正在密切注视的。” 希拉里问: “这一切您过去没有试验过吗?” “试验过,在瑞士试验过。做得非常不引人注目。然而,就我们的主要目的而言,那次试验却失败了。我们不知道在那里是否有谁和她联系过。如果他们有联系,那联系也必然很简短。自然他们估计到有人不断地监视着奥利夫-贝特顿,因此就作好应付这种监视的准备。这次我们应当把我们的工作干得比上次彻底一些。我们必须尽量做得比我们的对手更狡猾。” “因此,您要对我进行监视了?” “当然。” “怎样监视呢?” 杰索普摇了摇头,说: “这个我不能告诉您。您最好不要知道。您不知道的东西您就不可能无意中泄露出去。” “您以为我会泄漏吗?” 杰索普又摆出猫头鹰似的严肃样子。 “我不知道您演戏的技巧怎样,说谎的本领怎样。您知道,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这不是一个说话谨慎不谨慎的问题。任何事情都可能引起麻烦:突然吸一口气,在做什么事的过程中暂时停止一下——比如点燃一支香烟,表示认得某个人或朋友;您可以迅速地把这掩盖起来,但是一刹那间就会把整个事情搞糟。” “我明白了。这是说,我们每时每刻都必须警惕着。” “完全正确。眼下您还是继续学习吧。就好像又重新上学一样,是不是?现在,您对奥利夫-贝特顿的情况,已经一字不错地记熟了。让我们继续学习其他东西吧。” 接着,学习暗号,接头时的应答以及特工人员应有的各种知识:询问、重复、想办法把她弄糊涂,使她犯错误;然后,设置假情况,看她对这些情况如何反应。最后,杰索普点点头,宣称他对希拉里已感到满意。 “您准能行,”他像一个长辈似的拍着希拉里的肩膀说,“您是一个机灵的学生。您必须记住,不管有时您多么觉得您是孤单地进行活动,其实您很可能并不孤单。我只说‘很可能’,我不想说得过分。因为,对方的人也是聪明伶俐的家伙。” “要是我到达旅途的终点会发生什么事呢?”希拉里问。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当我最后面对面地碰上托马斯-贝特顿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杰索普严肃地点点头。 “会的,”他说:“这是危险的时候。我只能说,在那时,要是一切顺利,您可能得到保护。这就是说,要是事情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发展。但是,您可能还记得,这一行动的基础是,生存的机会并不很大。” “您不是说过,生存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吗?”希拉里冷冰冰地说。 “我想现在我可以把生存的可能性增大一些。当时我不知道您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我想您不会知道。”她沉思起来。“对您来说,我想,我当时不过是……” 杰索普替她说完她想说的话:“一个有着一头显眼的红发的女人,一个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的女人。” 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 “这是一个严厉的判断。” “这是一个真实的判断,对吗?我不愿意为别人感到惋惜。因为这是侮辱人格的。只有当别人为自己惋惜的时候,我们才应当为别人惋惜。自怜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绊脚石之一。” 希拉里沉思地说: “我认为您可能是对的。在完成这项使命时,如果我被消灭(对不起,我不知道您通常用什么词),您会不会让您为我感到难过呢?” “为您难过?我才不难过呢,我要拼命地大骂,因为我们损失了一个值得花点心血栽培的人。” “您最终恭维我了。”希拉里不禁感到高兴。 她继续用一种实事求是的口吻说: “我还想起另外一件事。您说不大可能有人知道奥利夫-贝特顿长得像什么样子。但是万一我被认出来,那怎么办呢?在卡萨布兰卡我不认识任何人。但是有和我坐同一架飞机来的人。也许在这些旅游者中我会偶然碰上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您不必为那架飞机上的乘客操心。同您一起坐飞机到这里来的人都是些商人,他们又继续飞往达卡了;至于在这里下飞机的那个男乘客,他随后又坐飞机回巴黎了。您离开医院之后,要住到另外一个旅馆去,住到贝特顿夫人预订了房间的那个旅馆去。您要穿她常穿的衣服,梳她常梳的发式,然后再在脸上贴上一两块膏药,那您的面貌就会很不一样了。顺便说一下,我们已经请来一位医生,准备对您的面貌进行加工。只进行局部麻醉,因此那是不痛的。但是您的确要有几个飞机失事后留下的真正的疤痕了。” “您是一个非常彻底的人。”希拉里说。 “不得不如此啊!” “您从来没有问我,”希拉里说,“奥利夫-贝特顿在临死前是否给我讲过什么。” “我以为您要遵守诺言呢。” “我很抱歉。” “别客气。其实,我倒因此而尊敬您呢……我自己也愿意有遵守诺言的机会。但这不在我的议事日程上。” “她的确说了一些我也许应当告诉您的事。她说,‘告诉他’——那是指贝特顿——‘告诉他要当心……鲍里斯……危险……’” “鲍里斯?”杰索普津津有味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啊,那是我们的端庄的外国少校鲍里斯-格莱德尔。” “您认识他?他是谁?” “一个波兰人。在伦敦他来见过我。他被认为是托马斯-贝特顿的姻表兄弟。” “被认为是?” “让我们说得更确切些吧。如果他是他自己所说的那个人,他就是已故的贝特顿夫人的表弟。但是,对这一点,我们只有他说的话作为证明。” “她很害怕,”希拉里皱起眉头说,“您能够描绘一下他的样子吗。我希望能够认出他。” “好。那就不妨描绘一下吧。他身高英尺,体重约一百六十磅,金色头发,一张一本正经的面孔,淡色眼睛,外国人的做作的神情——英文说得很正确,但带有明显的口音。军人的僵硬的举止。” 他继续说下去: “他离开我的办公室时,我曾经叫人跟踪他,但没有什么结果,他直接去美国大使馆了。这也很正常,因为他是从那里带着一封介绍信来见我的。那是一封很有礼貌但不承担任何义务的通常的介绍信。我认为,他要么是坐在别人的汽车里,要么是化装成一个男仆或别的什么人从后门溜出了大使馆。总之,他逃脱了我们的跟踪。是的,我应当说,奥利夫-贝特顿说鲍里斯-格莱德尔危险可能有道理。” 第五章 1 在圣路易旅馆的小客厅里坐着三位女士,每一位都在做着自己的事。矮小、丰满、头发染成蓝色的卡尔文-贝克夫人正在用她从事任何活动所用的那种旺盛的精力写信。卡尔文-贝克夫人是一位正在旅行的美国人,这是谁都不可能搞错的。她生活优裕,如饥似渴地想准确地知道天地间的一切事物。 赫瑟林顿小姐坐在一把很不舒服的帝国式椅子里。她是一位正在旅行的英国人,这也是谁都不可能搞错的。她正在编织一件许多英国妇女似乎总在编织的那种式样难看的毛衣。她长得很高且瘦,脖子瘦骨嶙峋,头发乱蓬蓬,而表情呢,似乎在精神上对整个人类都感到失望。 珍妮-马里科小姐派头十足地坐在一把竖椅上,望着窗外打呵欠。她是一个把黑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女人,脸蛋并不好看,但却打扮得十分引人注目。她的衣着入时,对这个客厅里的人毫无兴趣。她从心眼里鄙视她们,认为她们只不过是一些寻求刺激的旅游者。此刻她正在思考着她的性生活的一个重要变化,没有工夫理睬这些像畜生一样的旅游者。 赫瑟林顿小姐和卡尔文-贝克夫人已经在圣路易旅馆住了两夜,彼此已经熟了。具有美国人的爱交际性格的卡尔文-贝克夫人,她和每一个人都谈得来。赫瑟林顿小姐虽然也同样地急于寻求友谊,却只和她认为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英国人和美国人交谈。至于法国人,除了那些作风正派、在餐厅里和自己的儿女同桌吃饭的过着家庭生活的人以外,她是不与任何其他人交往的。 一个样子像富裕商人的法国人往客厅里瞥了一眼,被那几个妇女的团结一致的神气吓住了,于是带着对珍妮-马里科小姐留恋和悔恨的脸色走开了。 赫瑟林顿小姐开始低声地数起针数来: “二十八针、二十九钉——我怎么搞的——哦,我明白了。” 一个长着一头红发、个子高高的女人往客厅里窥视,并且踌躇了一下才又继续沿着走廊往餐厅走去。 卡尔文-贝克夫人和赫瑟林顿小姐立即活跃起来。贝克夫人从写字台转过身来,用激动的声音说: “赫瑟林顿小姐,您注意到那个往客厅里窥视的红头发女人吗?他们说,她是上周那可怕的飞机失事的惟一幸存者。” “我看见她是今天下午到达这里的,”赫瑟林顿小姐说,由于激动她又漏织了一针。“坐救护车来的。” “旅馆经理说,她直接从医院来。我不知道,她这样快就离开医院是否明智。据了解,她有脑震荡。” “她脸上还扎着绷带——也许,那是被玻璃割破的。幸好,她没有被烧伤。据说,飞机失事所引起的烧伤很可怕。” “简直不堪设想。这可怜的年轻女人,不知道她丈夫是否和她在一起,他是否也死了?” “据说她丈夫没有和她在一起,”赫瑟林顿小姐摇摇她那灰黄色的头,“报上只提到一个妇女乘客。” “不错,报上登了她的姓名。一个叫做贝弗利的夫人——不对,是贝特顿夫人。” “贝特顿,”赫瑟林顿小姐沉思地说:“这个姓名好像使我想起了什么?贝特顿。对了,我在报上看到过这个姓名。哦,哎呀,我敢肯定就是那个名字。” “皮埃尔见鬼去吧,”马里科用法语自言自语地说,“他真叫人受不了。但小朱尔斯,他真可爱。而且他的父亲在社会上有地位。我最后决定了。” 接着,马里科小姐就迈着优美的大步子走出了客厅,从我们的故事中消失了。 2 托马斯-贝特顿夫人在飞机失事后第五天的下午离开医院。一辆救护车把她送到了圣路易旅馆。 她显得苍白而有病容,脸上贴着膏药和扎着绷带。她立刻就被领到专门为她保留的那个房间里,那位富有同情心的经理紧紧地跟在她周围侍候她。 “夫人,您经受了多大痛苦啊!”那位经理在亲切地询问了这间为她保留的房间是否中她的意,并且毫无必要地把所有的电灯都打开之后,说:“死里逃生多险啊!真是人间奇迹啊!多幸运啊!据说,只有三个幸存者,而其中一个现在还处于危险状态呢!” 希拉里困乏地一屁股坐到一把椅子上。 “是的,的确如此,”她咕哝道,“我自己几乎不能相信这件事。甚至现在我也记不起什么东西。飞机失事前二十四小时的情况现在对我来说,也十分模糊。” “哦,是的。那是脑震荡的结果。我的一个妹妹也得过一次脑震荡。战争时期她在伦敦。一颗炸弹落下来,把她震得不省人事。但是,她马上就爬了起来。她在伦敦乱转,在尤斯顿车站搭上一列火车。您想想看,她在利物浦醒来以后,有关炸弹的任何事情她都记不得了,怎样在伦敦乱转也记不得了,搭火车的事或怎样到达利物浦的事也不记得了。她还能记得的惟一的一件事是她把她的裙子挂在伦敦的衣柜里,这些事情都非常奇怪,是不是?” 希拉里同意经理的意见,认为这些的确很奇怪。那位经理鞠了个躬,就走了。希拉里从椅子站起来,到镜子跟前去照一照自己。她现在是如此浸透着她所扮演的新人的精神,以致于她感到四肢一点劲都没有,这对一个遭受了一番严厉的折磨之后刚从医院出来的人来说,是十分自然的。 她已经在旅馆服务台查问过,但那里并没有她的电报或信。看来,她扮演这个新角色的头几个步子必须在一无所知中迈出。奥利夫-贝特顿可能被告知,在卡萨布兰卡她应当拨某某个电话号码或同某某人联系。但是,关于这一点却毫无线索。她目前能够据以行事的东西只是奥利夫-贝特顿的护照、信用卡、和库克斯旅行社的票卷本。在这些票卷上注明着她在卡萨布兰卡住两天,在非斯住六天,在马拉喀什住五天。当然,现在这些预定的日期都过时了,需要加以处理。护照、信用卡和随身携带的身份证明信都已经妥善处理过了。护照上现在已经换上希拉里的照片,信用卡上的签名也是希拉里亲笔写的奥利夫-贝特顿几个字。总之,她的凭证已经齐全。她当前的任务就是恰如其分地扮演这个角色并等待指示。她手中掌握的王牌就是飞机失事以及由此而引起的记忆力丧失和迷迷糊糊。 飞机失事是真的,奥利夫-贝特顿也真乘坐了这架飞机。而脑震荡则能恰当地把她未能采取任何措施来获得指示这件事掩盖过去。因此,糊涂、迷惘、虚弱的奥利夫-贝特顿就只好等待命令。 当前要做的事自然是休息。因此,她就躺在床上。她用两小时的时间把人们教给她的事情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奥利夫的行李已经在飞机上烧毁了,希拉里只带着医院里供应她的很少几件东西。她梳了梳头,在嘴唇上徐点口红,就下楼去旅馆餐厅吃饭了。 她注意到,某些人带着某种好奇心看着她。有几张餐桌上坐着一些商人,他们几乎是不看希拉里一眼的。但是在另外几张显然是由旅游者占用的餐桌上,她意识到人们正在窃窃私语。 “哪个女人,那个红头发女人,是这次飞机失事的一个幸存者,亲爱的。她是从医院坐救护车来的。她到达的时候我正好看见。她看起来仍然非常虚弱。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快就让她出院是否太早了。多可怕的经历啊!能逃出来多幸运啊!” 吃完晚饭,希拉里在这个小小的客厅里坐了一会。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以某种方式来接近地。客厅里只零零落落地坐着一两个人。突然一个把白发染成蓝色的、小个子的丰满的中年女人转移到希拉里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她用活泼而令人愉快的美国口音说: “我希望您能原谅,我感到非说一两句话不可。您就是那位前几天从那架失事飞机上奇迹般的逃出来的人吗?” 希拉里把正在阅读着的那本杂志放下。 “是的。”她说。 “哎呀!多么可怕!我是说那次坠毁。他们说。只有三个幸存者,对吗?” “只有两个,”希拉里说,“三个中有一个在医院里死了。” “天哪!是这样的吗!现在,小姐──夫人,您姓……” “我姓贝特顿。” “喂,如果我这样问,您不反对的话,请告好我,您在飞机上是坐在什么位置?您是坐在飞机头部还是坐在尾部?” 希拉里知道应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于是马上就回答说: “坐在尾部。” “人们总是说,那是最安全的地方,对不对?我每次坐飞机时总是要坚持得到一个靠近后门的位置。您听见没有,赫瑟林顿小姐?”她把头转向另一个中年女士。这是一个态度非常生硬的英国人,具有一张像马一样的长脸。 “我前几天就这样说过。您每次坐飞机的时候,可千万不要让机上女服务员把您带到机头的地方。” “但是总有人必须坐在飞机头部啊。”希拉里说。 “对,但我不坐。”那个美国人斩钉截铁地说,“顺便说一句,我的名字叫卡尔文-贝克夫人。” 希拉里表示愿意相识。接着贝克夫人就开始攀谈起来,并且很容易就垄断了整个谈话。 “我刚从莫加朵到这里,而赫瑟林顿小姐则是从丹吉尔来。我们在这里才认识。您准备游览马拉喀什吧,贝特顿夫人?” “我已经作好了游览的安排。”希拉里说,“当然,这次飞机失事把我们的整个计划都打乱了。” “那当然啦,这一点我明白。但是您可绝不能不游览马拉喀什呀。赫瑟林顿小姐,您说对不对?” “游览马拉喀什花钱太多,”赫瑟林顿小姐说,“这点可怜的旅行津贴使得一切都很难办。” “那里有一个非常好的旅馆,叫马穆尼亚旅馆。”贝克夫人继续说。 “那个旅馆贵得要命,”赫瑟林顿小姐说,“对不起,当然,对您来说,那就不一样了,贝克夫人,您有的是美元。有人给我写了那里的一家小旅馆的名字。那旅馆很好,很干净,而且据说,吃的也挺不错。” “另外,您还计划去哪些地方,贝特顿夫人?”卡尔文-贝克夫人问。 “我还想游览非斯,”希拉里谨慎地说,“当然,我必须重新预订旅馆房间了。” “是的,您当然也不应该不游览非斯或拉巴特。” “您到过那里吗?” “还没有到过。我计划很快就去,赫瑟林顿小姐也一样。” “据说,旧城的景色一点也没有破坏。”赫瑟林顿小姐说。 谈话又东拉西扯地继续了一段时间。希拉里借口说刚从医院出来有些疲倦,就上楼去卧室了。 这一晚就这样什么决断也没有做出来。跟她谈话的那两个女人是那种人们熟知的旅游者,她几乎不敢想象她们还可能是别的什么。她决定,如果明天还接不到任何电话和文电,就亲自去库克斯旅行社,提出在非斯和马拉喀什重新预订旅馆房间。 第二天早晨她也没有接到任何信、电报或电话。大约在十一点钟,她动身去旅行社了。那里已经有一些人在排队办理手续,当她终于走到柜台,开始和办事员谈话的时候,突然有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一个带眼镜的职位高一些的办事员用肘把那个青年人推到一边。他透过眼镜看着希拉里,笑嘻嘻地说: “您是贝特顿夫人吧?我已经把您的一切预订手续都办理好了。” “我怕,”希拉里说,“那些预订都过时了。我一直住在医院,并且……” “是的,这我知道。让我来祝贺您得以还生吧,夫人。但是我接到了您的重新预订旅馆房间的电话。我们已经给您办理好了。” 希拉里觉得自己的脉搏跳得快起来。据她所知,没有人向旅行社打电话。这肯定是奥利夫-贝特顿的旅行安排已经受到监视的信号。她说: “我不敢肯定他们打过电话没有?” “但是,的确有人来过电话,夫人。我就拿给你看。” 他拿出火车票和预订旅馆房间的收据。几分钟后,手续就办理好了。希拉里将于翌日动身去非斯。 卡尔文-贝克夫人既没有在旅馆吃午饭,也没有在旅馆吃晚饭。赫瑟林顿小姐则午、晚饭都在旅馆吃。当希拉里经过她的餐桌向她点头的时候,她向希拉里还了礼,但是并不想和她谈话。第二天,在买了一些必要的衣服和内衣之后,希拉里就坐火车去非斯了。 3 在希拉里离开卡萨布兰卡那天,当卡尔文-贝克夫人像往常一样活泼愉快地走进旅馆时,赫瑟林顿小姐走上前来和她谈话。赫瑟林顿小姐细长的鼻子因激动而轻微地颤动着,她说: “我已经记起贝特顿这个名字了——他就是那个失踪的科学家。所有的报纸都登过这件事。大约是两个月前失踪的。” “哦,我现在也想起点什么来了。他是一个英国科学家——是的。他去巴黎参加一个什么会议。” “对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不知道,您是否认为,这个女人可不可能是他的妻子。我查看了登记本,她的通信地址是哈韦尔——您知道,哈韦尔是原子试验站的所在地。我认为,所有的原子弹都非常邪恶的。而钴,——一颜料盒上的钴是多么美啊!我小的时候常用这种颜色。最坏的是,据说,没有一个人能幸存。我们并不应该做这种试验。前几天有人告诉我,她的一个表弟——一他是一个非常机灵的人——说过,整个世界都可能沾染上放射性。” “哎呀,哎呀,”卡尔文-贝克夫人叫道。 第六章 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是一个繁华的法国式城镇,除了街上拥挤的人群,没有一点儿东方的神秘气味,有点使希拉里大失所望。 天气仍然是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她在他们北上的旅途中透过车窗观赏飞快而逝的景致,十分快意。一个看起来像旅行推销员的小个子法国人坐在她对面。斜对面的角落里,一个皱着眉头的修女正在数着念珠祈祷。两个携带很多包袱的摩尔族妇女,愉快地交谈着。这就是这个车厢的全部旅客。由于同希拉里点了一支烟,那位法国人就和她攀谈起来。他指点沿途经过的名胜古迹,把有关这个国家的很多事情说给她听。她发觉这个人很有趣,也很聪明。 “夫人,您应该去拉巴特。不去拉巴特,可是个错误呀!” “我要想办法去。但是我的时间不多。”她笑着说,“此外,钱也不够了。您知道,我们在国外只能随身带这点儿钱。” “那很简单。可以请在这里的朋友安排一下嘛。” “很遗憾,我在摩洛哥还没有这种方便的朋友哩。” “夫人,下次您再外出旅行,通知我一下,我可以把我的名片给您。而且,我可以代您安排一切。我经常去英国有事,您可以在那里偿还我。简单得很嘛。” “您太好了,我真希望下次再来摩洛哥。” “从英国到这里,夫人,对您来说,变化一定很大吧。伦敦那么冷,多雾,叫人那么不舒服。” “是呀,变化大极了。” “我是三个星期以前才从巴黎来的。那时,又是下雾,又是下雨,真讨厌死了。到了这里,一直是阳光明媚。尽管,请注意,空气还是比较冷,但是,很干净。总之,空气非常清新宜人。您离开英国时,天气怎样?” “大都跟您说的一样,”希拉里说,“有雾。” “对啦,正是雾季嘛。雪——今年下雪了吗?” “没有。”希拉里说,“还没有下。”她开心地自忖道,这个小个子法国人大概认为跟英国人聊天最好是多谈天气,所以就这样一路聊了下来。她问了他一两个有关摩洛哥和阿尔及尔政局的问题。他很愿意回答,也流露出他消息很灵通。 她向斜对面角落里瞟了一眼,发现那个修女很不满意地盯着她。那两个摩洛哥妇女下车了,又上来另外一些人。当他们到达非斯时,天已经黑了。” “夫人,让我协助您吧。” 希拉里站在那里,看着车站上嘈杂的人群挤来挤去,有点迷惘。阿拉伯搬运夫们从她的手中争夺行李,嗷嗷叫,争相介绍旅馆。她用一种乞求的眼光转身看着她刚认识的那个法国朋友。 “夫人,您是去吉美宫旅馆吗?” “是呀。” “那好。您知道吗,离这里八公里呢。” “八公里?”希拉里沮丧了。“原来还不在市内呀。” “在旧城。”那个法国人解释道,“至于我,我一般住在新城商业区的旅馆里。到了假日,或是想休息,或是要游玩,自然是到吉美宫去。您也知道,那里原来是摩洛哥贵族的一所住宅,那里有漂亮的花园,从花园可以直接进入那个原封未动的非斯旧城。看来好像吉美宫旅馆并没有派车来接这趟火车。您要是同意,我就替您雇一辆出租汽车吧。” “您太好了,只是……” 那个法国人对搬运夫讲了几句流利的阿拉伯语,一会儿,希拉里就带着她的行李上了出租汽车。那个法国人还确切地告诉她应给那些贪得无厌的阿拉伯搬运夫多少钱。尽管他们争辩说钱给得太少,他还是提高嗓门用阿拉伯语把他们打发走了。然后,他突然从衣兜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希拉里。 “这是我的名片,夫人。什么时候需要我帮忙,尽管告诉我好了。我要在此地的大光明旅馆住四天。” 他行个礼走了。希拉里走出耀眼的火车站,才看清手中的名片是: 亨利-劳里埃先生。 出租汽车飞快地开出了城,经过乡村,上了一座小山。希拉里想方设法向窗外看他们是在去什么地方,但是天已黑下来。除了经过一座座有灯光的楼房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难道就从这里开始她离开了正常的旅行而进入不明之地?劳里埃先生就是那个劝说托马斯-贝特顿离开他的工作、家庭和妻子的某个组织的使者吗?她坐在出租汽车的角落里胡思乱想,不知汽车要把她带去哪里。 但是,出租汽车毫无差错地把她送到了吉美宫旅馆。她下了车,通过一个拱形入口处,发觉室内是东方样式的,非常高兴。有长沙发、咖啡桌和本地地毯。从登记处,她又被带着穿过互相连接的几个房间。到了一层平台。一路上尽是橙树和香花,曲阶回廊,直到一间宽敞而舒适的卧室,全是东方情调,但又装备了二十世纪旅客所必需的“现代化设备。” 服务员通知她,晚饭七点半开始。她打开行李拿了点日常用品,梳洗一下,就下楼了。经过那间东方式的长长的吸烟室,穿过平台,从右边走上几步,到了灯火通明的餐厅。 晚餐很精美。希拉里用餐时,餐厅里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这一夜,她实在太累了,没有心思去打量那些人并对他们加以分类。但是,一两个特别显眼的人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脸色发黄,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她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身边的人对他那样毕恭毕敬。他一抬头,桌上的菜碟子就撤下去了,并且换了新的。只要他的眉毛稍微皱一下,服务员就急忙跑过来侍候。她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大多数用餐的人都很明显是取乐的旅游者。中央的大桌上有个德国人,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黄头发的漂亮女郎。她想,这一对大概是瑞典人,也可能是丹麦人。有一家带着两个孩子的英国人。还有几群旅游的美国人。另外,还有三家法国人。 晚餐后,她在平台上喝咖啡。似乎有点凉意,但不打紧,她很喜欢扑鼻的阵阵花香。不过,她还是很早就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她坐在平台上一顶镶着红边的遮阳伞下,希拉里感到所有这些都不可思议。她坐在那里,装扮成一个死了的女人,期待着惊人的也是奇特的某些事情发生。话又说回来,那个可怜的奥利夫-贝特顿出国难道不很可能是为了减轻她思想感情上的负担吗?也可能,就和别人一样,那个可怜的女人也被蒙在鼓里哩。 确实,对她临死前所说的那番话完全可以作出平常的解释。她要托马斯-贝特顿提防那个名叫鲍里斯的什么人。她脑子不清醒,说了一小段奇怪的打油诗——她曾继续说什么开始她并不相信。不相信什么呢?可能仅仅指的是托马斯-贝特顿为什么那样被拐走了。 听不出什么阴险的含意,也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希拉里凝视着下面的花园,这里很美,又美又安静。孩子们絮聒着跑上跑下,法国妈妈呼喊他们,呵责他们。那个瑞典金发女郎走过来在一张桌旁坐下,打了个呵欠。她取出一管桃红色唇膏,在她那已经涂得很美的嘴唇上抹了起来。她一方面以驻颜有术自诩,另一方面又有点顾影自怜。 立刻,她的伴侣——希拉里认为,她的丈夫,也可能是她的父亲——来了。她点头示意,连笑也没笑一下。她向前倾着身子跟他谈话,很明显是在埋怨什么。他先是反对,又表示道歉。 那个脸色发黄并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的老人从下面的花园走上平台。他一直走到墙根下的那张桌子边坐下,服务员立即如箭离弦地跑过来。他要点什么,服务员鞠了个躬就走开了,急忙地为他服务。那个金发女郎兴奋地抓住了她伴侣的胳膊,并且两眼直盯着那个上年纪的人。 希拉里要了一杯马丁尼酒。端酒上来时,她低声向服务员打听: “靠墙坐着的那个老人是谁?” “哦!”服务员像演戏一样向前倾斜着身子说,“那是阿里斯蒂德斯先生。他可是一个非常有钱——是的,非常有钱——的大富翁呀!” 向往着别人的万贯家财而想入非非,他不禁叹一口气,而希拉里则在仔细审视桌旁那个弯腰驼背的皱缩老头。原来是这样一个褶曲、干瘪、皱缩的小老头!不过,因为他的钱多,服务员就跑上跑下,来回侍候,并且,说起话来还得轻言细语,毕恭毕敬。老阿里斯蒂德斯移动一下位子。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眼光碰上了她的眼光。他注视她一下,就看别处了。 “并不是那样毫无意义嘛。”希拉里对自己说。虽然比较远,那双眼睛还是显示着才智和生机。 那个金发女郎和她的陪同者起身到餐厅去了。那个好像以向导和辅导员自居的服务员收拾盏碟时,在她的桌旁停下来,又对她说三道四起来。 “刚才那位先生,他是一位瑞典大亨。很有钱,是个头面人物。那个跟他在一起的女郎是个电影明星——人家都说,是嘉宝第二。非常妩媚……非常动人。但是,她一直跟他大吵大闹,其老账。没有什么能使她高兴的。她,怎么说呢,就是对这个地方‘烦透了’。在非斯城,没有珠宝商店,没有其他雍容华贵的女人称赞和羡慕她的打扮。她要求他明天把她带到一个更好玩的地方去。嗨,一个有钱的富翁并不总能享受心神的平静和宁谧。” 他这番颇有感慨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有人用手指召唤他;他飞也似地穿过平台走了,就像通了电一样。 “先生?” 大多数人都进去用午餐了。希拉里因为早餐吃得较晚,并不急于用午餐。她又要了一杯酒。一个漂亮的法国小伙子走出酒吧间,穿过平台,飞快地对希拉里投了谨慎的一瞥,几乎没有什么掩饰,好像说:“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不是愿意上钩?”然后,他顺着台阶下到下面的平台上去。他下去时,一半唱,一半是哼法国歌剧中的一个片断: 沿着玫瑰红、月桂树, 梦想着爱情的温暖。 那些词在希拉里的大脑中构成一个小小的图案。“沿着玫瑰红、月桂树”,月桂树(法文urier”音为劳里埃),那不是火车上那个法国人的姓吗?两者有联系,还是偶然巧合?她打开手提包,寻找他给她的那张名片:亨利-劳里埃,新月路3号,卡萨布兰卡。她翻看名片的背面,好像隐隐约约有铅笔的字迹。好像先写过什么,以后又用橡皮擦去了。她尽力设法辨认这些字迹。“在何处,”一开始是这样写的,接下去她就辨认不出来了,最后她拼凑出来的是“丹坦”一字。她一时曾以为这是某种信息,但是,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把名片放回了她的手提包。想必是他一度在上面写了某些语录,后来,就擦去了。 一个身影笼罩在她身上,她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阿里斯蒂德斯站在她和太阳之间了。他的眼睛并未看她,而是穿过下面的花园,眺望远山的轮廓。她听见他叹息了一下,然后突然向着餐厅一转身。衣袖扫着了她桌上的酒杯,一下子掉在平台上摔碎了。他马上很客气地回过头来说:“噢,夫人,真抱歉。” 希拉里微笑着用法语连连表示没有关系。她轻轻弹了一下手指,把服务员召唤过来。 服务员和往常一样跑过来。老人命令他给夫人换一杯酒,并且再一次道歉,然后就去餐厅了。 那个还在哼着小调的法国小伙子再次上了台阶。当他从希拉里身边经过时,还故意逗留了一下,但是,因为希拉里没有什么反应,他只好像一个哲学家那样耸耸肩,到餐厅去了。 一家法国人穿过平台,父母呼喊着他们的子女。 “到这边来,波波。你在干什么?快点来。” “别玩球了,亲爱的。我们吃午饭了。” 他们上了台阶,走进餐厅。幸福家庭生活的一个小核心!一阵孤独感和恐惧感,忽然涌上了希拉里的心头。 服务员给她拿了酒来。她问,阿里斯蒂德斯是否单独一个人在这里。 “噢,夫人,像阿里斯蒂德斯这样一个富翁从不单独外出旅行。他带了仆人、两个秘书和一个司机来这里。” 服务员因为有人竟会认为阿里斯蒂德斯外出旅行无人陪同而大为震惊。 然而,希拉里发现,当她最后走进餐厅时,那个老人还像昨晚那样,自己一个人坐在桌旁。附近一张桌旁坐着两个小伙子。她想,那大概就是秘书,因为,她注意到,他俩之中的这个或那个总是非常警惕,经常注视着阿里斯蒂德斯的那张桌子。那个面容枯槁得像猴子一样的阿里斯蒂德斯坐在那里用他的午餐,好像根本没有注意世界上还有那两个人。很显然,在阿里斯蒂德斯看来,秘书就不是人! 下午像睡梦一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希拉里在花园里散步,从一个平台下到另一个平台。安静和美丽好像十分使人为之惊奇。喷泉溅溅,金黄色的桔子闪闪发光,数不尽的香花阵阵扑鼻。这才是东方的神秘气氛,希拉里感到十分心满意足。因为幽闭的花园是她的姐妹,她的配偶……花园就意味着这样些,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充满了常青和黄金。 “我要能在这里呆下去就好了,”希拉里想道,“我要是能在这里永远呆下去就好了……” 她心中所想的并不是眼前的吉美宫的花园,这个花园所引起的是这样一种心里状态:她不再追求安静时,反而找到了安静。而心神安静来到之时,也正是她投身于冒险和危难之日。 可是,大概没有什么危险,也没有什么冒险,大概她能在这里稍停片刻,什么也不致发生……然后…… 然后——怎么办? 一阵凉风袭来,希拉里打了一个寒颤。你误入了和平生涯的花园,但是,到头来,你还是要从内部叛离的。人世间的混乱,生活的艰难,数不清的遗憾和失望,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夕阳西下时,希拉里抬级而上,回到了旅馆。 在东方休息室的阴暗处,当希拉里的眼睛适应了室内暗淡的光线以后,一看见卡尔文-贝克夫人,她那新染的头发以及她的外表都和往常一样明确无误,一连串令人兴奋的事情使她的疑虑顿时消失了。 “我刚乘飞机到达这里,”她解释道。“我简直受不了那些火车——时间太长了!而且,火车上的人都不讲卫生!在这些国家里,根本不懂什么是卫生。亲爱的!看看摆小摊的肉食吧,苍蝇到处都是。他们大概认为苍蝇在所有的东西上趴着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想,现实的确如此。”希拉里附和着。 贝克夫人不打算放过这个异教徒的声明。 “我坚决拥护‘食物清洁’运动。在我们美国,易腐烂的食品总是用玻璃纸包着的——可是,甚至在伦敦,你们的面包和糕点也没有什么包装。现在,告诉我,逛够了吗?我想,您今天一定逛了旧城,对吗?” “真抱歉,我什么地方也没逛。”希拉里笑着说,“我一直在太阳下坐着。” “自然,您刚出医院嘛。我倒忘了。”很清楚,希拉里最近住过院,所以没有出去观光,这是贝克夫人惟一能够接受的理由。“我怎么这样傻呢?完全正确,脑震荡以后,白天大都应该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躺下休息。过一阵子,我们就可以出去玩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喜欢过得很紧凑,事事有计划,处处有安排。每一分钟都闲不着。” 就希拉里目前的情绪而言,这种安排听起来和地狱一样可怕。但是,贝克夫人却精力充沛,她表示庆贺。 “嗯,我要说,像我这种年纪的妇女,我过得还很不错。我几乎没感到过疲倦。您还记得在卡萨布兰卡的那个赫瑟林顿小姐吗?一个英国女人,面孔很长。她今晚就要到了。她宁可坐火车而不乘飞机。旅馆里都住了些什么人?我想,大概是法国人。而且,都是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我现在得去看看我的房间了。我不喜欢他们给我的那一间。他们答应给我换一间。” 像一阵充满活力的旋风,贝克夫人走了。 那天晚上,当希拉里走进餐厅时,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赫瑟林顿小姐坐在靠墙的一张小桌旁进晚餐,面前摊着一本芳坦纳公司出版的书。 三位女士饭后在一起喝咖啡,赫瑟林顿小姐对那位瑞典大亨和那个金发影星很感兴趣。 “还没结婚,据了解,”她低声说,用正当的不满掩饰了她的高兴,“在国外这类事情看来太多了。窗下那张桌旁好像是很美满的一家法国人。孩子们好像很喜欢他们的爸爸。当然,法国儿童是允许一直熬夜到很晚还不睡觉的。有时,不到十点,他也是不上床睡觉的。而且,他也要吃完菜单上的每一道菜,而不是像小孩那样只应该喝牛奶和吃饼干。” “尽管他们这样足吃足喝,看来他们的身体都还不坏。”希拉里笑着说。 赫瑟林顿小姐摇摇头,发出一阵不同意的声音: “这对他们今后不会有好处的。”她带着一种可怕的预感说,“他们的父母甚至还让他们喝酒。” 好像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了。 卡尔文-贝克夫人开始制定明天的计划了。 “我明天不去旧城了,”她说,“上次我逛得很彻底。有趣极了,简直是一个令人神往的迷宫,要是您明白我的意思的话。那样一个离奇而古老的地方,假若没有一个向导伴随着我,我根本找不到回旅馆的路。您简直没法不迷失方向。我那个向导蛮好,他告诉了我很多有趣的事。他好像说他有一个兄弟在美国——在芝加哥。逛完旧城以后,他又把我带到一个饭馆或茶馆之类的地方,就在山坡上,可以俯瞰整个旧城——景致美妙极了。我不得不喝那叫人害怕的薄荷茶。哎呀,别提多叫人恶心了。而且,他还要我买这买那,有些东西倒不坏,但有些却是破铜烂铁。我发现,自己得有主心骨才行。” “对啦,一点不错。”赫瑟林顿小姐附和着。 她还意味深长地补充说:“当然,没有钱买纪念品。随身带外汇要受限制,有什么办法呢?” 第七章 1 希拉里希望不要和那个令人讨厌的赫瑟林顿小姐一起去逛非斯旧城。幸好,贝克夫人邀请赫瑟林顿小姐乘汽车兜风去了。赫瑟林顿小姐正好手头不宽裕,一听说贝克夫人付车费,就欣然同意了。希拉里在服务处询问以后,雇了一名导游,就出发去逛非斯旧城了。 他们离开旅馆的阳台,一阶一阶地沿着花园走下来。到了围墙中的一个巨大的门前。导游拿出一把大钥匙把门慢慢打开,并且示意希拉里穿过去。 宛如进入另一个世界,她的四周被古老的非斯的城墙给包围。狭窄而蜿蜒的街道;高大的城墙;她不时从门外瞥一眼这个或那个院子里面的景色,全城到处尽是驮着重负的驴子,挑着重担的男人,孩子们,还有蒙着面纱或没蒙面纱的女人,希拉里看到了这个摩尔城的秘密生活内幕。在这狭窄的街道上漫游,她简直忘掉了别的一切。什么她此行的任务呀,她生命中过去的悲剧呀,以至于她自己本人。她只顾去听,去看了,好像生活和漫游在一个梦幻般的世界里。她惟一的烦恼是这位导游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并且怂恿她进到那些她并不怎么特别愿意进去的商店去。 “您看哪,夫人,这个人有很多好东西哩,很便宜,真正古香古色,地道的摩尔货。他还有长袍和丝绸。您不喜欢这些小巧玲珑的念珠吗?” 到处是东方人在向西方人兜售商品,但这并没有破坏希拉里心中美的感受。很快她连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以及正在向什么方向走都糊涂了。在这个高墙环绕的城镇里,她既不知道自己是在向南还是向北走,也不知道她是否又一次来到了她刚才已经逛过的同一条街上。她累极了。导游提了最后一个建议,很明显这也是日程的一部分。 “我带您到那所非常漂亮的房子中去吧,特别讲究。那是我的朋友们的。您在那里可以喝到薄荷茶,他们会给您看许多好东西。” 希拉里知道这便是卡尔文-贝克夫人所说的那种众所周知的冒险玩意儿。不过,她还是愿意去看一看,或被别人带去看一看人们建议要她去看的东西。她对自己说,明天她要一个人到旧城来,好好逛逛,省得导游在身边唠叨。于是,她就跟着导游穿过门口,走上一条曲径,差一点爬到城墙外面去了。他们终于到了一座花园环绕的漂亮的房子,那是按照本地风格建造的。 在那间可以鸟瞰全城的大屋子里,她被邀请在一张小桌旁坐下,马上端来几杯薄荷茶。对于像希拉里这样一个喝茶不爱放糖的人,喝这样的薄荷茶真有点不好受。不过,不把这杯薄荷茶看作是茶,只当是一种新型柠檬水,她还是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了。他们还拿出一些地毯、念珠和窗帘给她看,她也十分高兴。出于礼貌而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她还买了一两件小东西。然后,那位不知疲倦的导游说: “现在我准备了一辆车,带您出去兜一兜风吧。玩个把钟头,看看美丽的风景,还有乡村风光,然后回旅馆。”他非常谨慎而婉转地加了一句:“这个姑娘先带您到一个相当精致的盥洗室去一下。” 那个端茶上来的姑娘站在他们身边立刻微笑着用英语小心翼翼地说:“夫人,请吧。我们盥洗室相当精致,就像里茨旅馆的一样,在纽约或芝加哥也不过如此。” 希拉里笑了一下,就跟着她去了。盥洗室虽然还没有精致到所说的那种程度,但是至少有自来水,还有洗脸盆,只是镜子有裂纹。希拉里看到自己的脸皱缩得不像样子,吃了一惊。她洗了洗手,并用自己的手帕擦干净,因为毛巾看来不大顺眼。她准备出去了。 可是,盥洗室的门好像给卡住了,她徒劳地扭了扭门上的手柄,怎么也打不开。她想,大概是从外面锁上或插上了。她大为光火。把她关在里面是什么意思?后来,她注意到另外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门,就走过去扭了一下手柄,一下子就打开了,于是走出去。 她发现自己在一间东方式的小屋子里,光线从墙上高高的裂缝中透了过来。亨利-劳里埃先生,她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法国小个子坐在一张低矮的长沙发上抽烟。 2 他并未站起身来和她打招呼,只说了一句;“下午好,贝特顿夫人。”声音有点变化。 希拉里愣了一下,有点惊慌失措。事情原来是这样!她恢复了镇静。“你所预料的事就出现在你的眼前了。你应该按照你估计的‘她’会怎样说话行事而说话行事。”她走上前去,热情地说: “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吗?您能帮助我吗?” 他点点头,然后用一种责备的口气说: “夫人,我发现您在火车上有点儿迟钝。大概是您太喜欢谈论天气了。” “谈论天气?”她凝视着他,有点莫明其妙。 他在火车上关于天气都说了些什么呢?寒冷?雾?雪? “雪。”那是奥利夫-贝特顿临死对低声说过的,她当时念过一小段诗——是什么来着? 雪啊,雪啊。好大的雪啊, 你踩上一堆,滑了一跤。 希拉里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 “很确切嘛!当时您为什么没有按照命令立即作出回答?” “您不知道,我一直生病。飞机失事,我因脑震荡而住院,严重影响了我的记忆力。以前的事是够清楚的,但中间有可怕的空白,有巨大的间隔。”她举起手来摸着自己的头。她发现继续用她原来的腔调说话并不困难。“您不知道,多可怕呀。我一直认为我把重要的事情给忘掉了——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我越是想回忆起来,也就越是回忆不起来。” “是啊,”劳里埃说,“飞机失事是不幸的。”他用一种冷淡而有条理的口吻说,“今后的问题就是您有没有继续您的旅程的精力和勇气了。” “当然我还要继续我的旅程。”希拉里喊道:“我丈夫……”她说不下去了。 他笑了一下,但并不是愉快的笑,好像是偷偷摸摸的。 “我知道,”他说,“您的丈夫正在一个劲等您去哩。” 希拉里的话更加断断续续了。 “您根本不知道,”她说,“他走了以后,我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 “关于您是否知道他的下落这件事,您认为英国当局已经作出肯定的结论吗?” 希拉里两手一摊,有点发狂地说:“我怎么会知道——我怎么说得出来呢?但他们似乎满意。” “尽管如此……”他忽然不往下说了。 “我认为,”希拉里说,“我到这儿一路上都很可能有人在跟踪。我指不出来一个具体的人,但我感到自从我离开英国以后,一直有人在监视着我。” “很自然,”劳里埃非常冷静地说,“我们原先就估计到了。” “我认为我应该警告您。” “亲爱的贝特顿夫人,我们都不是小孩子,我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对不起,”希拉里很恭顺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您服从命令听指挥就行。” “我一定服从命令听指挥。”希拉里轻轻地说。 “毫无疑问,自从您的丈夫离开后,您在英国被严密监视。不过,您还是得到了消息,不是吗?” “是的。”希拉里说。 “现在,”劳里埃郑重其事地宣布:“我要给您传达指示,夫人。” “请吧。” “后天,您要从这儿继续前往马拉喀什。这同您所计划的,以及您所预定的飞机票和旅馆房间是一致的。” “是的。” “您到那里以后,就会接到一封从英国来的电报。我不清楚电报的内容是什么,大概是要您作好立即回英国的准备。” “马上回英国?” “请听着,我还没说完。您要订一张第二天离开卡萨布兰卡的飞机票。” “要是订不上票——要是票都卖光了呢?” “不致于都卖光的。一切都安排了。现在,明白给您的指示了吧?” “我明白了。” “那么,请回到导游在等着您的地方去吧。您在女盥洗室呆得太久了。顺便提一句,您跟住在吉美宫旅馆的那位美国妇女还有那位英国妇女交上朋友了吗?” “是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这是难以避免的呀。” “一点错也没有。完全有利于我们的计划,很好。您要是能说服她们之中的某一位陪同您去马拉喀什,那就更好了。夫人,再见。” “先生,再见。” “跟您再见面,”劳里埃先生兴趣索然地对她说,“是不大可能的了。” 希拉里又回到女盥洗室。这一次,她发现另外那个门并未上锁。几分钟后,她在茶室里重新见到了导游。 “我搞到一辆非常漂亮的小车在外面等着,我要带您好好兜一次风。” 旅游按计划进行着。 3 “这么说,明天您就要去马拉喀什了。”赫瑟林顿小姐说,“您在非斯呆得并不久,不是吗?先到马拉喀什,然后到非斯,以后再回卡萨布兰卡,不是方便得多吗?” “大概真的方便得多,”希拉里说,“但是预定房间太困难了,这里太拥挤了。” “但是英国人不多,”赫瑟林顿小姐颇为忧郁地说,“眼下,几乎碰不上自己的同胞,太可怕了。”她轻蔑地打量了四周继续说,“都是法国人。” 希拉里微笑了一下。摩洛哥是法国的殖民地,与赫瑟林顿小姐关系不大。问题是不管在哪里的旅馆,她都认为英国旅游者有特权。 “全是些法国人,德国人和亚美尼亚人,希腊人。”卡尔文-贝克夫人咯咯地笑着说,“那个躐蹋的小老头,准是个希腊人。” “有人告诉我,他是希腊人。”希拉里说。 “看来是个重要人物。”贝克夫人说,“你们看服务员在他周围跑来跑去。” “如今,他们瞧不起英国人了。”赫瑟林顿小姐心情十分沉重。“经常让我们住那些照不过阳光的房间——往日男女佣人们住的那些房间。” “嗨,自从我到摩洛哥以来,我的房间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卡尔文-贝克夫人说,“我每次总是搞到一个带洗澡间的舒适房间。” “您是美国人嘛,”赫瑟林小姐有点挖苦地说,声音里带有一种恶意,而且边说边使劲把织毛线的针搞得咔嗒咔嗒地响。 “但愿我能说服你们二位和我一起去马拉喀什。”希拉里说:“在这里遇见你们并和你们聊天,我太高兴了。”希拉里又说,“真的。单独一个人旅行,太寂寞了。” “我去过马拉喀什了。”赫瑟林顿小姐大声说。 但是,卡尔文-贝克夫人好像有点给这个主意迷上了。 “好哇,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她说,“我有一个多月没去马拉喀什了。我很高兴再去那里住上几天,我还可以给您带路,贝特顿夫人,免得您上当受骗。您只有到那里,并好好玩了以后,才懂得其中的奥妙所在。我现在就去办事处,看能否安排下来。” 她走后,赫瑟林顿小姐尖酸刻薄地说:“这就是那种美国女人,从一个地方奔到另一个地方,从不在任何地方好好呆一会儿。今天到埃及,明天去巴勒斯坦,有时我真觉得她们连自己是在哪个国家里都搞不清楚。” 她猛然咬住嘴唇停止了议论,站起身来,仔细收拾起正在编织的毛线,向希拉里点点头,就走出了这间土耳其式的房间。希拉里看了看表,决定今天晚上不按惯例先换衣服再去吃晚饭。她独自坐在这间挂着东方帘帷的昏暗的低矮房间里。服务员向里看了一下,打开了两盏灯,又走开了。灯不很亮,昏暗宜人。这是一种东方的宁静。希拉里背靠沙发,盘算下一步怎么办。 仅仅在昨天,她还拿不准她承诺要干的事情是不是一种骗人的玩意儿。可是,如今——如今,她却真的要开始干了。她一定要小心谨慎,特别小心谨慎,一点差错都不能有。她就是奥利夫-贝特顿本人,受过一般性的良好教育,不爱好文艺,不搞歪门邪道,但思想显然左倾,而且是一个对丈夫绝对忠诚的女人。 “我可不能出一点地差错呀。”希拉里低声对自己说。 竟独自一人在摩洛哥坐着,该多奇怪啊!她感到仿佛到了一个神秘而迷人的国度。她身旁那盏昏暗的灯!要是她双手拿住灯的雕铜把手并擦一下,灯神会出来吗?她想到这些,便惊讶起来。 忽然,她发现从灯那里出现了阿里斯蒂德斯那张充满皱纹的小脸和那一抹尖尖的小胡子。他谦恭有礼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并且说: “允许吗,夫人?” 希拉里也很有礼貌地作了回答。 他打开烟盒,递给她一支香烟。她接了过来。他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您喜欢这个国家吗,夫人?”过了片刻,他问。 “我刚到这里不一会儿。”希拉里说。“我发现这里实在太迷人了。” “噢,您逛过旧城了?喜欢吗?” “我认为旧城妙极了。” “是的,妙极了。那里的一切和过去一样——熙熙攘攘的市场,宫廷里的阴谋,老百姓中间的窃窃私议,门板后面的活动,城市所有的神秘和激情,都包含在狭窄的街道和高大的城墙之中。夫人,当我在非斯街头漫步时,您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 “不知道。” “我想起了伦敦的大西街。我想起了街道两旁工厂的高大建筑群。我想起那些被霓红灯照得如同白昼的高楼大厦。当你驱车从路上驶过时,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的人们。一切都是毫不隐蔽的,没有一点神秘之处。甚至窗户上连窗帘都没挂。他们在那里干他们的工作,让全世界都看吧,只要全世界都想看的话。就像把蚂蚁窝的盖揭开了一样。” “您是说,”希拉里很感兴趣地说,“这种对比使您很感兴趣。” 阿里斯蒂德斯先生把他那上了年纪的玳瑁头点了一下。 “是的,”他说,“那里一切都是公开的,而在非斯古老的大街上,没有什么是露天的。一切都隐蔽而黑暗……但是……”他向前靠着,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那张小小的黄铜咖啡桌子。“……但是,同样的事情在进行。残忍、压迫;权欲、讨价还价和争论不休。” “您认为人类的天性到处都是一样吗?”希拉里问。 “在任何一个国家,过去也好,现在也好,总是有两件东西面临着一切,那就是残忍和仁慈!这一件或那一件,往往是二者都有。”他一口气继续说,“有人告诉我,夫人,日前您所乘的飞机在卡萨布兰卡出了事?” “是呀,出了事。” “我真羡慕您。”阿里斯蒂德斯先生令人意外地说。 希拉里对他投以十分惊异的眼光。他再次摇头晃脑,表示非常自信。 “是的,”他补充道,“应该羡慕您。您有了经验。我很喜欢九死一生的经验。有了那种经验而又幸存下来——夫人,难道您没感到从那以后您就判若两人了吗?” “是一种颇为不幸的方式。”希拉里说,“脑震荡使我头痛得非常厉害,并且影响了找的记忆力。” “那仅只是不方便而已。”阿里斯蒂德斯先生说着,把手摆了一下,“但您经历了一次精神上的冒险,是吗?” “不错,”希拉里慢条斯理地回答:“我已经经历了一次精神上的冒险。” 她想起一杯维希矿泉水和一小堆安眠药片。 “我从来没有过那种经验。”阿里斯蒂德斯先生用一种不大满意的口吻说,“别的经验倒有的是,但没有这种经验。” 他站起身来,点了点头说:“夫人,向您致敬。”就走开了。 第八章 希拉里想,所有的机场何其相似!它们都那样毫无特色,距离所属城镇都很远,以致使人们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你可以从伦敦飞到马德里、罗马、伊斯坦布尔、开罗,飞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而且,假若你是乘直达飞机路过,你就根本不知道那些城市看起来是个什么样子,假如你从空中瞥它们一眼,它们只是一张闪闪发光的地图而已,像儿童用积木搭盖的一样。 她环顾四周,苦恼地自忖:为什么一个人总是要这么早就得到这些地方来呢? 她们在候机室里等了将近半小时。那个决定陪同希拉里去马拉喀什的卡尔文-贝克夫人一到这儿就喋喋不休地和她东拉西扯。希拉里只是像台机器一样地应答着。可是,此刻,她发现贝克夫人不再唠叨了。原来,贝克夫人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坐在她附近的另外两位旅客身上了。那两个人都很年轻,身材修长,潇洒英俊。一个是美国人,笑嘻嘻的;另一个是表情严肃的丹麦人或挪威人。那个挪威人说话很慢,声音低沉,英语讲得字斟句酌,颇带学究气。那个美国人很明显因为发现旅伴中有别的美国人而高兴。立刻,贝克夫人以一种非常认真的样子转向希拉里说: “先生,我愿介绍我的朋友贝特顿夫人和您认识一下。” “我是安德鲁-彼得斯,朋友们都叫我安第。” 另一个年轻人也站起来,比较呆板地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托基尔-埃里克森。” “好啦,咱们现在都认识了。”贝克夫人高兴地说,“咱们全去马拉喀什吗?我的朋友是第一次去那里。” “我也是,”埃里克森说,“我也是第一次去那里。” “我也是第一次去。”彼得斯说。 播音器突然响了起来,正在用嘶哑的法语播送一个通知。内容几乎听不清楚,好像是召唤大家上飞机。 除了贝克夫人和希拉里,还有四名乘客。其中,除了彼得斯和埃里克森之外,还有一个瘦高的法国人和一个表情严肃的修女。 晴空万里,很适于飞行。背靠着座位,眯着眼睛,希拉里满腹疑窦,如坐针毡,只好打量旅伴,希望能够分散自己的思想负担。 过道的另一侧,贝克夫人坐在她前面一个座位上,穿着一件灰色旅行服,活像一只洋洋得意的肥鸭子。浅蓝色的头发上戴一顶有穗的小帽子,她正在翻阅一本封面漂亮的杂志。那个满脸笑容的黄头发年轻美国人彼得斯坐在她前面,她不时倾身向前轻轻拍一下他的肩头。这时,他就回过头来,笑得更愉快,很有生气地应答她所说的话。希拉里想道,美国人是多么和蔼友好啊!同那些呆板的英国旅行者迥然不同。比如,她难以想象,赫瑟林顿小姐会那么容易就同飞机上她本国的一个年轻人攀谈上,她还怀疑那个年轻人能像这个美国青年这样令人愉快地应答别人。 过道对面是那个挪威人埃里克森。 当她的目光和他相遇时,他生硬地点了点头,并斜过身子把他刚阁上的杂志递给了她。她道了一声谢,就拿了过去。埃里克森后面的座位上是那个瘦削的、黑头发的法国人,他的两腿伸开,好像睡熟了。 希拉里转睑向后看。那个表情严肃的修女坐在她后面。眼神非常冷漠、恬静,与希拉里的眼神相遇时,也毫无表情。她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里,两手紧握。对希拉里来说,这简直是在变一场古怪的时间戏法:一个着中世纪传统服装的女人,在二十世纪乘飞机旅行! 希拉里想,六个人在一块儿旅行,目的不同,目的地也不同,几个钟头以后,又各自西东,或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面了。她曾读过类似题材的一本小说,在那本小说中,那六个人的底细都作了交代。她想,这个法国人一定是休假的,看起来很疲倦。这个美国青年大概是个什么学生。埃里克森可能是去上任的。至于那位修女,毫无疑问是回她的修道院。 希拉里闭上眼睛,忘去她的旅伴。她现在和昨天整夜对所接受的指示迷惑不解。她要回英国!简直疯了!或许,发现她还有某些漏洞,不能信任:她没有说出真正的奥利夫应说的话或提出应提出的凭据。她唉声叹气,坐卧不安。“得啦,”她想,“我只有这么大本事。我要是失败了……那就失败吧,不管怎么说,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又一种想法涌进她的脑海。亨利-劳里埃早就认为,在摩洛哥就有人钉她的梢是很自然的,也难以避免。这是一种对她解除嫌疑的手段吗?由于贝特顿夫人突然返回英国,结论肯定是,她并不是像她丈夫那样到摩洛哥去“溜之大吉”。对她的怀疑会放松——会把她看成一个信得过的旅游者。 她要去英国,乘法航班机途经巴黎——或许在巴黎…… 是的,当然──是在巴黎,托马斯-贝特顿就在巴黎失踪的。在那个地方失踪是太容易了。或许托马斯-贝特顿根本没有离开巴黎。或许……希拉里像这样毫无意义地想入非非了好大一阵,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她睡醒了……又打起盹来……不时毫无心思地翻一翻手中的杂志。突然,从沉睡中惊醒过来,她发觉飞机在急速降低高度并在盘旋。她看了看表,距离预定到达的时间还早。而且,透过机窗向下一看,下面根本没有什么机场的迹象。 一会儿,她隐隐约约地醒悟了。那个满头黑发的瘦个子法国人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伸一伸胳臂,向外张望,并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法语。但是,埃里克森倾过身子说: “我们好像要在这里降落了……不过,什么原因呢?” 希拉里说:“我们好像要在这里着陆了。”这时,贝克夫人倾过身来,很愉快地点了点头。 飞机盘旋得更低了。他们下面的大地好像是一块沙漠,完全没有什么房屋和村庄。起落架嘭的一声落在地面上,蹦蹦跳跳地向前滑跑,最后停下来。着陆动作有点粗糙,而且谁也不知道是在哪里降落的。 希拉里想,一定是发动机出了毛病,或者汽油没了?驾驶员,那个皮肤黝黑,英姿飒爽的青年人从前门顺着飞机走了过来。 他说:“请大家下飞机。” 他打开后舱门,放下一副短梯,站在一旁等他们全部下去。他们六个站在地上,有点颤抖。从远山刮来的风很大,冷得很。希拉里注意到,山上有积雪,很是壮观。空气冷得刺骨。驾驶员也下来了,用法语对他们说: “你们都在吧?对不起,可能你们得在这儿等一会儿。哦,不用等了,你们看来了。” 他指着地平线上的一个小斑点,渐渐地越来越近。希拉里用一种稍微迷惑的口吻说: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降落?出了什么事吗?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 那个法国旅行者说:“我知道来了一辆面包车。我们坐上那辆车再继续走。” “是发动机不行了吗?”希拉里问。 安迪-彼得斯开心地笑了。 “不是,我想不是的,”他说,“我听得出来,发动机十分正常。但是毫无疑问,他们要作类似的安排。” 她大吃一惊,也迷惑不解。贝克夫人喃喃地说: “天哪,站在这儿多冷呀,天气坏透了。看起来万里无云,但日落时可真冷呀!” 驾驶员低声喃喃自语。希拉里以为他一定在骂街。其实他说: “总是耽误时间,真受不了。” 面包车飞也似地朝他们开过来,那个(北非)柏柏尔族司机来了个紧急刹车,车停下来。他一跳下车,驾驶员就愤怒地吵起来。希拉里真没想到,贝克夫人竟掺着法语插了进去。 她决断地说:“别浪费时间了。争吵有什么用?我们要走。” 司机耸了耸肩,走向面包车,他把车后部的货仓打开,里面有一个非常大的箱子。在埃里克森和彼得斯帮助下,同驾驶员一起把箱子抬下来。他们那样吃力。箱子大概很沉。当打开箱子盖时,贝克夫人把手放在希拉里的臂上说: “亲爱的,不要看。决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 她把希拉里带开,到了面包车另一侧。那个法国人和彼得斯同她俩一道。那个法国人用法语说: “那是什么?他们在那里搞什么名堂?” 贝克夫人说:“您是巴伦先生吗?” 那个法国人点点头。 “看到您真高兴。”贝克夫人说。她伸出手来,好像一位女主人欢迎他参加舞会一样。希拉里更加迷惑不解,问:“我真不明白,箱子里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看一看的好?” 彼得斯很体贴地俯视着她。希拉里想,他的面孔真给人以好感。他大概很公正,也很可靠。他说:“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驾驶员对我说了。可能不好看。但是,大概又不可避免。”他安详地补充说:“里面是尸首。” “尸首?”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嗨,他们并未搞什么谋杀之类的事情,”他好像要使她放心似地一笑,“他们搞这些尸体是为了医学研究,完全合法。” 但是,希拉里仍然惊慌不知所措,她说:“我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哦,贝特顿夫人,您知道吗,我们的旅程结束了,我是说其中的一段已经结束了。” “旅程结束了?” “是的。他们很快就把尸首抬进飞机,驾驶员将把事情安排好。一会儿我们开车离开这里时,我们将看到远方的火光冲天而起。又一架飞机坠毁并且燃烧,机毁人亡,无一幸存。” “但是,为什么呀?大荒唐了!” “可是,肯定……”此刻跟她说话的是巴伦先生了。“肯定您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 贝克夫人挨了过来,笑嘻嘻地说:“她当然知道。不过,可能她没料到这么快。” 因莫明其妙而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之后,希拉里说: “您是说——我们大家?”她环顾四周所有的人。 “我们是同路人。”彼得斯轻声说。 那个年轻的挪威人点点头,也以一种几乎难以想象的热情说: “是的,我们都是同路人。” 第九章 1 驾驶员向他们走了过来。 “你们现在可以开车了,请吧。”他说,“越快越好。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按计划我们迟到了。” 希拉里后退了几步。她紧张地把手卡在自己的喉头上。在手指的压力下,她脖子上戴的珍珠项链断了。她抬起松掉的珍珠,把它们塞进了自己的衣兜。 他们全部上了车。希拉里在一条长板凳上,夹在彼得斯和贝克夫人的中间。她把头转向那个美国女人说: “这么说……这么说……您就是所谓的联络员喽,贝克夫人?” “您说得很确切。我很称职,尽管这是我自己说的。一个到处都跑的爱旅行的美国女人不会引起人们怀疑的。” 她仍然是那样满面春风,笑嘻嘻的。可是,希拉里察觉,或者认为自己察觉到那是另外一个人了。那种如痴如呆的老一套全已消失。这是一个很能干,可能还是很冷酷无情的女人。 “这将是报上的头条新闻,耸人听闻!”贝克夫人高兴得大笑了起来,说:“我指的是您,亲爱的。他们会报道说,祸不单行啦。先是,卡萨布兰卡飞机失事,险些儿送了命;后来,在这场灾难中,终于还是死于非命。” 希拉里一下子悟出了这个计谋非常高明。 “其他人呢?”她低声说,“真是他们自己所说的那些人吗?” “是的。据我所知巴伦博士是位细菌学家。埃里克森先生是一位很有前途的青年物理学家。彼得斯先生是一位化学研究人员。尼达姆小姐嘛,当然,并不是什么修女,而是一位内分泌学家。至于我嘛,我跟您说了,只是一位联络员而已。我并不属于这个科学集团。”她一面说一面又大笑起来,“赫瑟林顿那个女人想搞过我。根本没门。” “赫瑟林顿小姐——她是……她是……” 贝克夫人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的看法是,她一直在跟踪您。她在卡萨布兰卡把您从一个一路跟踪您的什么人手中接了过来。” “可是,尽管我一再要求,她并没有跟我们一起来呀?” “她来不合适,和她扮演的角色不符。已经去过马拉喀什之后还再回去,那就有点太显眼了。不,她一定会发个电报或打个电话,您到马拉喀什就会有人在那里暗中迎候。简直是个大笑话,是吗?看!看那儿!着火了。” 他们穿过沙漠,车开得很快,当希拉里伸长脖子透过车窗向外张望时,她看到身后火光冲天,听到隐隐约约的爆炸声。彼得斯转回头去大笑了起来,他说:“去马拉喀什的飞机失事,机上六名乘客身亡。” 希拉里轻轻地说:“真……真有点吓人呀!” “跨入未知世界?”这是彼得斯在说话,他此刻很严肃。“是的,这是惟一的途径了。我们正在离开‘过去’,走向‘未来’,”一种突如其来的兴奋使他精神焕发:“我们就要摆脱那些陈旧、腐朽的东西了。那些腐败的政府,可恶的战争贩子。我们就要走进一个新世界——一个科学的世界,远离泛起的残渣,一尘不染。” 希拉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丈夫过去也爱这样说。”她故意说了这么一句。 “您的丈夫?”他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呵,就是托马斯-贝特顿吗?” 希拉里点了点头。 “哦,太好了。我在美国从未见过他,虽然多次有机会,原子零功率分裂是当今最伟大的发现之一——是的,我的确要向他致敬。他曾与老曼海姆在一起工作过,对吗?” “是的。”希拉里说。 “人家不是说他和曼海姆的女儿结婚了吗?可是,您并不是……” “我是他第二个妻子,”希拉里说,双顿红晕起来。“他……他的埃尔莎在美国去世了。” “我记起来了。他后来去英国工作。在那里他突然失踪了,搞得英国人狼狈不堪。”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在巴黎开一个什么会突然走失得无影无踪。”又带着欣赏的口吻加上一句:“不能说他们组织的不高明呵。” 希拉里同意他的说法。他们组织得天衣无缝,使她有点毛骨悚然。所有那些经过精心安排的计划、代码、暗号,统统没有一点用处了。因为,现在,一点儿线索也没有了。一切早已安排妥当,这架致命的飞机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去那个“不明的目的地”的同路人,托马斯-贝特顿先他们而到了那个地方。没有一点儿足迹。除了一架彻底烧光的飞机,什么也没留下。飞机中甚至还有烧焦的尸首。杰索普和他的组织——能猜出她希拉里并不是这些烧焦的尸首之一吗?值得怀疑。飞机失事搞得这样高明,这样令人信服。 彼得斯又开腔了。他的声音因过分热情而显得有些天真。对于他来说、问心无愧,不向后看,只知一心一意向前奔。 “我想知道,”他说:“我们从这到哪里去?” 希拉里也想知道。因为,这将决定一切。或迟或早,一定还得接触外界。或迟或早,假如有人进行调查,一辆面包车上有六个人和清早乘飞机走的那六个人相似这一事实,或许有可能会被人注意到。她转向贝克夫人,尽力设法使自己的语调同她身边那个美国青年人的天真热情一致起来,问: “我们上哪儿去?下一步怎么办?” “一会儿您就知道了。”贝克夫人说。尽管她的声音非常悦耳,这句话里总有点什么不祥之兆。 车继续向前开。飞机燃烧的火光把天都染红了,并且由于日落西山,显得更为清晰。夜幕降临了。车仍在向前开。路很不好走,因为他们很明显地并未驶上公路干线。有时他们好像是在田野上路上,有时又像在开阔的原野上奔驰。 希拉里一路上从未打盹,脑海中翻腾着各种各样的想法和猜悟。不过,左颠右簸,抛上抛下,她实在精疲力尽,终于还是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断断续续的。路上的壕沟和突然的震动把她弄醒了。开始一两分钟她糊里糊涂地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过了一会儿她清醒过来,但脑海里思绪万千,杂乱无章。她又一次向前低下头,头不住地点着点着,再次进入梦乡。 2 一个急刹车突然把她惊醒了。彼得斯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胳膊。 “醒醒,”他说,“我们好像到了个什么地方。” 每人都下了车。他们都抽筋了,疲惫不堪。天仍然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好像停在一幢房屋外面,四周都是橡树。不远的地方有些昏暗的灯光,似乎那里是个村庄。一个灯笼引着他们走进那幢房屋。那是一间土著住宅,里面有两个咯咯傻笑的柏柏尔族女人,她们惊奇地望着希拉里和贝克夫人,而对那个修女却毫不在意。 这三个妇女被带到楼上一间小房里。地板上有三个垫褥和几堆被子,别无其他家具。 “我要说我的四肢简直僵硬了,”贝克夫人说,“像我们坐这么长一路的汽车,简直要抽筋了。” “不舒服没有多大关系,”那个修女说。她的声音坚定有力,但刺耳难听。希拉里发现她的英语讲得流利准确,但语音不好。 “尼达姆小姐,您还在扮演您的角色,”那个美国女人说,“我只能想象您在修道院里,天不亮四点钟就跪在硬邦邦的石头上。” 尼达姆小姐骄傲地笑了一笑。 “基督教愚弄妇女,”她说,“崇拜软弱!哭着脸丢人!异教女人有力量。她们欢乐而取胜!为了取胜,便能克服一切艰难困苦。没有什么是受不了的。” “现在,”贝克夫人打了一个哈欠,“我要是在非斯城中吉美宫旅馆的床上就好了。您呢,贝特顿夫人?可以肯定,一路上颠簸对你的脑震荡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是呀,没有好处。”希拉里说。 “一会儿,她们会拿点什么东西给我们吃。然后,我给您几片阿斯匹灵。您最好是尽可能快地入睡。” 听到了上楼梯的脚步声和女人咯咯的笑声,原来是那两个柏柏尔族女人进来了。她们托着一盘子,里面有一大碟粗面包和炖肉。把盘子放在地板上,随后又拿来了一铁盆水和毛巾。她们之中的一个摸一摸希拉里的衣服,并拿手指捻了一捻,向另一个说了点什么,那个女人急忙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对贝克夫人也这样。就是不去注意那个修女。 “嘘!”贝克夫人挥手要她们走开,“嘘!嘘!”就像赶小鸡一样。那两个女人走开了,一直哈哈笑个不停。 “蠢东西,”贝克夫人说,“跟她们在一起真受不了。她们活着想必只知道养孩子和穿衣打扮。” “她们也只配干那些事,”弗劳莱因-尼达姆说:“她们属于奴隶民族。侍候她们的主人还是有用的,别的就什么也干不了啦。” “难道您不是说得太粗鲁了一点吗?”希拉里被尼达姆的态度激怒了。 “我不能容忍这种令人伤感的情绪。少数人是统治者,多数人是奴仆。” “但是怎能……” 贝克夫人用一种君临一切的口吻插了进来:“我想,我们在这些问题上各有各的想法,”她说,“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我们没有时间呀!我们需要的是争取休息一会儿。” 薄荷茶来了。希拉里吞下了几片阿斯匹灵,因为她的头真的很疼。然后,这三个女人躺下睡着了。 她们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要到傍晚才上路,这是贝克夫人说的。她们睡觉的房间外面,有楼梯通到房顶,从那里可以看到周围的一部分风光。不远的地方是一个村庄,但她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一个大橡树林中的一所孤零零的房子。醒来以后,贝克夫人把已经堆在门内的三堆衣服指给她们看。“下一段路程,我们要采取土著的方式,”她解释道,“把我们的其他衣服都留在这里。” 这样,那精明的小个子美国女人整齐的外衣和希拉里的粗呢上装和裙子,还有那个修女的黑大褂,统统都脱到一边了,只见三个摩洛哥的土著女人在房顶上谈天。整个事情古怪得令人无法置信。 由于尼达姆小姐脱掉了她那件修女的黑大褂,希拉里得以仔细端详她了。她比希拉里原先估计的要年轻,大概不会超过三十三四岁的样子。她的外表看起来比较整洁。苍白的肤色,粗而短的手指,还有冷漠的眼睛,时刻迸发出一种狂热的、令人讨厌而不是吸引人的目光。她说话生硬、无礼。她对贝克夫人和希拉里两位表示了某种程度的轻蔑,好像不屑于为伍似的。希拉里对她这种自高自大感到非常恼火。而贝克夫人却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这回事。不知怎么搞的,希拉里感到那两个给他们食物的咯咯傻笑的柏柏尔族女人,比这两个西方旅伴亲近得多,也值得同情得多。那个年轻的德国女人对她一手造成的这种印象很显然满不在乎。从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是在克制自己,因为,她一心一意想赶路,对她的这两个旅伴毫无兴趣。 希拉里发现要对贝克夫人的态度作出判断更不容易。在领略了那个德国女专家不近人情之后,贝克夫人起先还像一个自然而正常的人。但是到了傍晚,她却感到贝克夫人比尼达姆更加难以捉摸,更加令人反感。贝克夫人待人接物好像一台机械装置那样毫无差错。她滔滔不绝,但措词得体。她的话说得十分自然,正规,不矫揉造作,可是,不由得使人怀疑她像一名演员,可能已是第七百次扮演这个角色。这是一种完全机械的扮演,可能与贝克夫人平日的思想感情完全不同。希拉里一个劲儿嘀咕:贝克夫人到底是何许人也?她为什么像个机器人那样准确无误地扮演这个角色呢?她也是个极端主义者?她也梦想什么勇敢的新世界——她是否也是一个用武力反对资本主义制度的人?难道她会由于政治信仰和渴望而放弃了她的正常生活?太难说了。 那天傍晚,她们继续踏上旅途,不再乘面包车了。这次是一辆敞篷旅行车。每人都穿上着服装,男人围一条白色的穆斯林大褂,女人戴上面纱。紧紧地挤在一起,再次出发了,而且整整走了一夜。 “您感觉怎样,贝特顿夫人?” 希拉里对安迪-彼得斯笑了一笑。太阳则从东方升起,他们停车吃早饭。在一个汽油炉子上烤本地面包、煮鸡蛋、烧茶水。 “我好像是在做梦一样。”希拉里说。 “是的,有那么点味道。” “我们到了哪里?” 他耸了耸肩膀。 “谁知道!毫无疑问,除了我们的贝克夫人,其他人全不知道。” “这一带荒无人迹。” “是的,简直就是沙漠地带。不过,一定得这样,难道不是吗?” “您是说,这样就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迹?” “对啦。人人都可以看清楚,整个事情构思得多么巧妙啊!我们旅程中的任何一段,都与整个旅程中的其他各段毫无关系。飞机烧毁了。旧面包车摸黑开。不知您注意到了没有,车上有一块牌子,标明它是属于正在这一带从事挖掘的一个考古远征队的。第二天,又来了一辆满载柏柏尔族土著的旅行车,这在公路上太不足为奇了。至于下段”——他耸了耸肩——“谁知道?” “可我们要上哪儿去?” 安迪-彼得斯摇摇头。“问也徒然。一会儿就清楚了。” 那个法国人巴伦博士参加进来。 “是的,一会儿就清楚了。”他说,“但是我们不问怎么行呢?这是我们西方人的脾气。我们决不说什么‘今天满足了’。明天,我们总是想着明天。把昨天抛在后面,向往着明天。这就是我们的要求。” “您想促进世界的进程,对吗,博士?”彼得斯问。 “要干的事太多了,”巴伦博士说,“生命太短暂了。一个人必须有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时间。”他激昂地挥动双手。 彼得斯问希拉里:“你们国家谈论的四大自由是些什么?各取所需的自由,不受恐惧的自由……” 那个法国人打断了他的话。“不被愚弄的自由。”他挖苦地说,“我所要的就是这个自由。我的工作就需要这个自由。免除没完没了的、只顾鸡毛蒜皮的经济自由!免除阻碍一个人工作的那种横加干涉的自由!” “您是一位细菌学家,巴伦博士,对吗?” “是的,我是研究细菌的。哦,您不了解,那是一门多么迷人的学问!可是需要有耐性,无休止的耐性,反复的实验——还有,金钱——大量的金钱!你必须有设备、助手和原料。有了你所要求的一切,什么目的不能达到呢?” “幸福吗?”希拉里问。 他飞快地向她笑了一下,突然又富有人情味地感叹起来。 “唉,夫人,您是妇女。只有妇女,一生所追求的就只有幸福这两个字。” “而且很少得到幸福?”希拉里问。 他耸了耸肩膀。 “可能是这样。” “个人的幸福无所谓,”彼得斯认真说,“一定要大家都幸福,这才是兄弟般的精神!工人们,自由而团结,拥有生产手段,从战争贩子和垄断一切的那种贪婪而又不知足的人手中解放出来。科学属于全人类,不能让这个或那个强国自私地据为已有。” “好得很!”埃里克森赞赏地附和着,“您说得完全正确。科学家必须是主人。他们必须主宰一切。他们,也只有他们才是‘超人’。只有超人才起作用。奴隶固然不能加以虐待,但他们毕竟是奴隶。” 希拉里从他们中间走开了几步。过了一两分钟,彼得斯也跟着她走过来。 “看起来您似乎有点害怕。”他打趣地说。 “我想是有点。”她稍微抿嘴笑了一下。“当然,巴伦博士所说的都很正确。我不过是个女人,我不是科学家,不搞什么研究,不懂什么外科医学和细菌学。我大概脑子不太好使。正如巴伦博士所说的,我追求的只是幸福——就像任何一个傻里傻气的女人一样。” “那有什么错呢?”彼得斯说。 “怎么说呢,我感到我太浅薄,配不上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您知道,我只是一个去找丈夫的女人。” “这足够了。”彼得斯说,“您代表着人类最基本的素质。” “您这样说,真太好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他压低嗓门补充道,“您很关心您的丈夫吗?” “要是不关心,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不关心,当然不会来。您和他的观点一致吗?据我所知.他是共产党!” 希拉里避免直接回答。 “说起谁是共产党,”她说,“您不认为我们这一小伙里有点奇怪吗?” “怎么奇怪?” “嗯,尽管我们要去的是同一个目的地,我们这些同路人的政治见解好像不一样。” 彼得斯意味深长地说: “哦,不。您刚才说的有些道理。我原来没有从那方面想——但我认为您是对的。” “我认为,”希拉里说,“巴伦博士根本没有任何政治倾向!他要钱搞实验。尼达姆说话像一个法西斯,并不像共产党。还有埃里克森……” “埃里克森怎么样?” “我发现这个人很可怕——他专心矢志到非常危险的程度了,就像电影中狂妄的科学家一样。” “但我相信‘四海一家’,而且,您是一位爱丈夫的妻子。还有贝克夫人——您把她摆在什么地位呢?” “我也不知道。我发现她的地位比谁都难摆。” “哦,我不那么说。我说很容易。” “您是什么意思?” “我要说,她从头到尾的只是为了金钱。她仅是一个待遇优厚的小人物而已。” “她也使我害怕。”希拉里说。 “为什么?她怎么会使您害怕呢?她可没有那种疯狂的科学家的味道呀。” “正因为她非常平常,才使我害怕。您知道,她就和普通的人一样,但她参与了这一切。” 彼得斯严肃地说:“您也知道,党是现实主义的。它雇用的是那些最称职的男人和女人。” “可是,任用一个只知道要钱的人是最好的办法吗?难道他们不会叛变吗?” “那是要冒极大的风险的。”彼得斯安详地说,“贝克夫人是一个很机灵的女人,我想她是不致于去冒那个险的。” 希拉里突然打了个寒噤。 “冷吗?” “是的,有点儿冷。” “我们走动走动吧。” 他们来回走动着。走着走着,彼得斯弯下腰去捡起来一点什么东西。 “您瞧,这是您丢失的吧。” 希拉里接了过来。 “哦,不错。这是我项链上的一颗珍珠。前天——不,昨天断了。真好像是若干年以前的事情似的。” “我希望不是真的珍珠。” 希拉里笑了:“不是的,当然不是的。只是珠宝装饰品。” 彼得斯从衣兜里掏出烟盒。 “珠宝装饰品,”他说,“多么巧妙的说法。” 他递给她一支烟。 “的确听起来很荒唐——在这样的地方。”她拿了一支烟。“这个烟盒太怪了,多沉呀!” “铅做的,所以沉。这是一件战争纪念品。一颗炸弹差点没把我报销掉,我用其中的一块弹皮做了这个烟盒。” “那么说,您参战来着?” “我是一个从事秘密研究工作的人,专门研究砰然作响的玩意儿。别谈什么战争了吧。还是让我们把思想集中到明天的好。” “我们到底是去哪里?”希拉里问,“谁也不告诉我。我们是……” 他打断了她。 “猜测是不会得到什么鼓舞的,”他说:“去,叫您去的地方;做,叫您做的事情。” 希拉里有点冲动地说: “您喜欢叫别人牵着鼻子走?您喜欢跟着别人的指挥棒转?自己一言不发?” “假如必须这么做,我准备安之若素。真的必须这么做。我们正在争取‘世界和平’,‘世界统一’,‘世界秩序’。” “可能吗?争取得到吗?” “任凭什么也比我们现在生活在其中的这一团淤泥要好。难道您不同意?” 在这一时刻,疲倦占有了她,周围环境的凄凉和黎明时分外好看的曙光几乎使她忘掉了一切,希拉里差点儿没有断然否定他所说的话。她本想说:“您为什么贬低我们在其中生活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有好人。这一团淤泥哺育了仁慈和个性,不是比强加给我们的世界秩序——那个世界秩序今天还是对的,而明天又错了——好得多吗?我宁愿要一个由善良而可能犯错误的人类所组成的世界,而不愿要一个由根本没有怜悯、谅解和同情心的超级机器人所组成的世界。” 可是,她及时控制住自己,而用一种悉心抑制的热忱说: “您说得多好啊!我累了。我们必须言听计从,向前迈进。” 他笑了。 “这就好了。” 第十章 旅行像是在做梦,而且越来越像是在做梦。希拉里觉得,仿佛已经跟这五个离奇地拼凑在一起的旅伴走了一辈子的路。他们离开铺得好好的大路而走进虚无飘渺的太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这一旅程不能称为飞行。她设想,他们大家都是自由自在的人,也就是说,他们自由自在地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就她所知,他们没犯过罪,警察不找他们的事。可是,现在却花了很大的力量隐蔽他们的足迹。有时,她简直莫明其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因为他们并不是什么逃犯,仿佛他们正在把自己变成其他别的什么人。 就她的情况而言,的确就是这么回事。离开英国时的希拉里-克雷文,现已变成了奥利夫-贝特顿。可能她那种奇异的不真实感就与这件事有关。每天,那些顺口溜似的政治口号,她也能越来越不费力地脱口而出了。她感到自己变得热诚而且认真了,她认为自己是受了旅伴们的影响。 她知道她自己现在有点怕他们。她以前从未跟有天才的人在一起特别亲近过。现在天才就在眼前,而天才有某种超乎寻常的东西,使得一般人的思想和感情受到极大的压力。这五个人各不相同,但每人都有那种奇怪的火一般的热心,还有那种给人造成可怕印象的事业心。她不明白,或许那是智慧的素质,或许,勿宁是世界观的素质。不过,她认为,他们之中的每一个都是热情的理想主义者。对巴伦博士说来,生命就是渴望再一次进实验室,用不完的金钱和物资供他做实验工作。工作是为了什么呢?她怀疑他曾经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他有一次曾跟她谈起他可以放出一种毁灭一个广阔的大陆的能力,而这种破坏力可以装在一个小小的瓶子里。她对他说: “但是您会这样做吗,的的确确是在这样干吗?” 他有点儿吃惊地望着她,答道:“不错,不错。当然会这样做,只要一旦有这种需要。” 他说这些话好像是为了敷衍了事。接着,他又说:“假如能看到整个确切的过程,确切的进展,那一定是非常惊人的。”他深深地咽下了一日没叹出来的气,又说:“您知道,需要去探知的事情太多了,需要去发现的事情也太多了。” 希拉里好像顿时明白了。在这一瞬间。她站在他的立场上,全神贯注在那种排除一切的求知欲中,至于这种知识能把亿万人的生命一扫而光,也无关紧要。反正这是一种观点,并且在某种意义上说,不见得是可耻的。她对尼达姆的反感就更大了。那个年轻女人简直目中无人,更加激怒了她。她是喜欢彼得斯的,可是,彼得斯那种突然狂热起来的眼神,又时常使她厌恶,使她害怕。有一次,她对他说: “您不是要创造什么新世界。您的乐趣在于摧毁这个旧世界。” “您错了,奥利夫。您在说些什么呀。” “不,我没有错。您骨子里憎恨一切,我全身都能感觉得到这点。憎恨,想破坏一切。” 她发现埃里克森是最令人不解的一个人。她觉得,埃里克森是一个空想家,不像那个法国人那样讲究实际;比起那个美国人所怀有的那股要摧毁一切的激情相差甚远,他的特点是具有北欧人那种狂热的理想主义。 “我们一定要征服,”他说,“我们一定要征服这个世界。然后,我们才能进行统治。” “我们吗?”她问。 他点点头,脸色和平日不一样,也很温柔,眼睛流露出的是一种矫揉造作的神情。 “对啦,”他说,“我们这些少数起作用的人。我们有头脑,这是决定一切的。” 希拉里自忖,我们这是上哪儿去?等待我们的是一个什么下场啊。这些人疯狂了,但各人却疯狂得不一样。他们好像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的幻想。是的,幻想这个词很合适。他撇开这几个人,又仔细思考起贝克夫人来。在贝克夫人这里,没有狂热,没有憎恨,没有梦想、没有傲慢,也没有什么向往。希拉里在贝克夫人这里简直找不到什么值得她注意的。希拉里认为,贝克夫人是一个既无感情又无良心的女人,她是一股真相不明的巨大力量所掌握的一种得力工具。 第三天过去了。他们来到一个小镇上,在一个土著的小旅馆前下了车。希拉里发觉他们在这里又得换上欧洲的衣着。那天晚上,她在一间狭小、设有家具、粉刷得很白的房间里睡觉,就像睡在一间牢房里一样。天刚亮,贝克夫人就叫醒了她。 “我们马上就要走了,”贝克夫人说:“飞机在等我们。” “飞机?” “是的,我亲爱的。感谢上帝,我们恢复现代化的旅行了。” 汽车走了大约一小时,他们来到一个机场,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废弃了的军用机场。驾驶员是个法国人。他们飞了几个小时,飞越千山万水。从飞机上往下看,希拉里想,世界从空中看原来到处都是一模一样。高山,峡谷,公路,房屋。除非你是一个善于辨别的飞行专家,所有地方看上去都很相像。你能说得上来的只是某处人口稠密些,某处人口稀疏些。因此在云上飞行,有一半的时间什么也看不见。 中午刚过,他们开始盘旋并降低高度。他们仍在山区,但降到一个平坦的平原上。那是一个标志清楚的机场,旁边有一幢白色建筑物。他们安全着陆了。 贝克夫人带领他们走向大厦。大厦旁边是两辆高级轿车,司机在一旁站着。显然那是某种私人机场,因为没有什么正式的迎候。 “旅程到头了,”贝克夫人开心地说,“我们都过去梳洗打扮一下吧。然后就坐车走。” “旅程到头了?”希拉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可我们并没有……我们压根儿没有穿越大海嘛。” “您想过穿越大海来着?”贝克夫人好像乐了。而希拉里却十分不解地说: “嗯,是呀。是呀。我想过。我以为……”她不说下去了。 贝克夫人点点头。 “嗨,很多很多人也这么想。关于铁幕,人们胡说八道了很多东西。不过,依我说,铁幕是可以在任何什么地方的,而人们都想不到这点。” 两个阿拉伯仆人迎接他们。梳洗完毕,他们坐下来喝咖啡,吃夹肉面包和饼干。 后来,贝克夫人看了一下表。 “好啦,再见,伙伴们!”她说:“这就是我和你们分手的地方了。” “您是回摩洛哥吗?”希拉里吃惊地问。 “那不行,”贝克夫人说,“人们认为我在飞机失事时烧死了!这次我要踏上一个不同的旅程。” “可还是有人会认出您来的,”希拉里说,“我指的是那些曾在卡萨布兰卡或非斯旅馆里见过您的人。” “哦,”贝克夫人说:“那他们就认错人了。我现在换了一张护照,的确我的一个妹妹——一位卡尔文-贝克夫人——是飞机失事时死去的。而我和我的妹妹长得很像。”她还说:“对于偶然在旅馆里相遇的人来说,爱旅行的这个美国女人和那个美国女人都好像长得一样。” 唉,希拉里想,的确是那么回事。贝克夫人身上那些外部的、不重要的特点仍是那样醒目。干净,整齐,精心梳理的蓝头发,非常单调而唠叨的声音。而那些内部的特点,却伪装得十分巧妙,她发觉,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贝克夫人向全世界及她的旅伴所展示的,只是一个外表,而外表的后面却莫测高深,就好像她有意要把那些容易把人辨认出来的独特个性加以掩饰似的。 希拉里感情有些冲动,不得不开口。她和贝克夫人没跟其他人站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希拉里说:“您到底是干什么的?” “您为什么想要知道呢?” “是的,我为什么?然而,我想到我应该知道。我俩这样亲密地在一块儿旅行了好几天,关于您,我一点儿也不了解,对我来说,这似乎太古怪了。我是说,我一点也不知道您的底细,您的感觉和您的思想,您喜欢什么和不喜欢什么,什么对您重要和什么对您不重要,我全然不了解。” “我亲爱的,您真太好奇啦。”贝克夫人说,“您要是接受我的忠告,就请别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我甚至连您是从美国什么地方来的都不清楚。” “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嘛。我已和我自己的国家断绝了关系,我有理由永世不再回去。假如我能进行报复的话,那我就太愉快了。” 就在说这话的一两秒钟之内,一种恶意流露在她的表情和声调中。后来,她的声调很快放轻松了,又像一个兴高采烈的旅行者一样。 “好啦,再见了,贝特顿夫人,愿您和丈夫团聚,万事如意。” 希拉里无可奈何地说: “我连自己现在是在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哦,那不难。现在不需再对您保密了。您在阿特拉斯山1中一个遥远的地方。快到了……”—— (1阿特拉斯山在北非,横贯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境内——译注。)—— 贝克夫人动身了,并开始和别人告别。她跨过柏油停机坪,高兴地和大家挥手。飞机已经加好了油,驾驶员正在迎候她。一阵寒意侵袭希拉里全身。她感到,这里是她和外部世界的最后一个连接点了。站在她附近的彼得斯意识出来她的这种反应。 “我想,”他轻声说,“我们要去的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巴伦博士也轻声说: “夫人,您还有勇气吗?或是您想马上追上您的美国朋友,爬上她的飞机,跟她一起返回您离开的那个世界去?” “假如我想要这么干,走得了吗?”希拉里问。 那个法国人耸了耸肩头。 “谁也难说。” “我叫她一下,好吗?”安迪-彼得斯问。 “不,当然,可别叫她!”希拉里急忙阻止他。 尼达姆轻蔑地说:“这里不是胆小女人呆的地方。” “她可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巴伦博士低声说,“就像其他聪明的妇女一样,她只是不断对自己提问题而已。”他特别强调“聪明”这个字眼,似乎是针对那个德国女人的。可是,她并不为他的声调所动。她瞧不起法国人,而对自己的价值很有信心。埃里克森神经质地高声说: “当一个人最后快要到达自由世界时,难道还想走回头路吗?” 希拉里说:“可是,假如走回头路不可能,或者,没有选择走回头路的余地,那就不是什么自由!” 一个仆人向他们走过来说: “请吧,要开车了。” 他们穿过大楼对过的门,那里有两辆卡迪那克轿车,司机穿着制服。希拉里提出喜欢跟司机一起坐在前排,说是大轿车的摇动,容易使她晕车。这一理由十分容易地被接受了。行车中,希拉里不时偶尔和司机随便谈谈。什么天气呀,轿车不错呀之类的。她的法语讲得很流利,司机也很愿答话。他的态度自然而且认真。 “我们路上需要花多少时间?”她一会儿问。 “从机场去医院吗?夫人,车大概要走两个小时。” 这个回答使希拉里有点吃惊,又有点闷闷不乐。她早已注意到尼达姆在休息室换了衣服,尽管当时并未多想这件事。尼达姆现在穿的是一身医院的护士服。这和司机的回答是吻合的。 “说点医院的情况给我听吧。”她对司机说。 他热情地回答她。 “啊,夫人,漂亮极了。设备是世界上最新的。有很多大夫来访问,临走都交口赞誉。在那个地方为人类做这件好事,太伟大了。” “的确,”希拉里说:“的确,的确,的确伟大。” “那些可怜的人,”司机说,“过去总是被送到荒凉的岛上悲惨地死去。可是,现在,柯里尼大夫的新疗法治愈了大多数人。甚至那些濒于死亡的,也救活了。” “医院好像是建在一个荒凉的地方,”希拉里说。 “哦,夫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得不荒凉点。当局坚持要把医院建在一个荒凉的地方,有什么办法呢?可是,这里空气新鲜,非常新鲜。夫人,您瞧,可以看到我们要去的地方了。”他指着。 他们的车开近了山脉最外面的山坳。靠着山坡的一块平地上,坐落着一幢长长的白色大楼,闪闪发亮。 “在这个地方建造这样一座大楼,多了不起啊!”司机说,“花的钱肯定难以想象。夫人,多亏这个世界上那些富有的慈善家们。他们不像政府,办事总是那样越省钱越好。在这儿花的钱就像流水一样。人们都说,我们的施主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之一。的确,他为了减轻人类的痛苦,在这里创建了一件了不起的成就。” 他驾驶着轿车行驶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最后停在一个大铁槛门前。 “夫人,您得在这里下车了,”司机说,“不允许我开车穿过这座铁槛门。车库离这儿有一公里。” 旅行者们都下了车。门上有个很大的拉铃。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拉,大门就慢慢地转开。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肤色黝黑,满面笑容,向他们鞠躬,并邀请他们进来。他们穿过大门;在一边,被较高的铁丝篱笆隔开,有一个大院落,只见人们走来走去。当那些人转过身来注视这些刚到的人时,希拉里带着恐惧的声音喊道: “哎呀,他们是麻疯病人!”她喊道,“麻疯病人!” 她浑身上下,直打哆嗦。 第十一章 咔嚓一声,麻疯病院的大门在旅行者们的身后关闭了。这一声敲打得希拉里更加心惊肉跳,无异于最后宣告生还已完全无望。好像是在说,放弃一切希望吧,所有你们这些进来的人们……她想,这一下是到头了……真的到头了。任何退路大概全都堵死。 她孤零零地处在敌人的包围之中。而且,几分钟之后,她将要面临的是冒名顶替被识破。她整天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人类不可屈服的那种乐观主义精神;还有,某一个人的实体不可能一下子消失的坚强信念,使她把一事实掩盖起来。她曾在卡萨布兰卡问过杰索普,“什么时候到达汤姆-贝特顿那里,”当时,他十分严肃地说,那就是危险变得很严重的时候。他还说,他希望到那个时候,他有可能为她提供某种保护。但是,这种得到保护的希望,希拉里不得不承认,已经无法兑现了。 假若,赫瑟林顿小姐曾是杰索普所依赖的那个代理人,那么赫瑟林顿小姐便遭到暗算,在马拉喀什就不得不承认失败了。然而,不管怎么样,赫瑟林顿小姐又能做点什么呢? 一群旅行者已经到了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希拉里曾和死亡进行赌博,但赌输了。而且她现在知道杰索普的诊断是正确的。她不再想死了。她想活下去。活下去的热情在她身上强烈地复活了。她能用一种悲惨的怜悯心情想起奈杰尔,想起布伦达的坟墓,可是,她不再陷入那种冷酷而沉闷的绝望之中了,那种绝望,曾诱使她想用一死来忘却一切。她想:“我复活了,神智清醒,四肢健全……现在,我像一只老鼠落入诱捕器中,要是找到一条生路逃出去就好了……” 并不是她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她考虑过。只是,尽管不愿这样想,对她说来似乎仍是,一旦遇上贝特顿,那就无路可走了。 贝特顿会说,“那不是我的妻子……”就是这样一句话!众目睽睽……一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原来是一个隐藏在他们中间的奸细。 因为,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吗?设想一下吧,要是她先发制人呢?想一想,要是她在贝特顿开口说话之前大叫一声——“你是谁?你不是我的丈夫!”假若她装作大发雷霆,大吃一惊,恐怖万状,装得要多像就有多像——能够煽起怀疑吗?怀疑贝特顿就是贝特顿——还是别的科学家被派来冒充贝特顿。换句话说,一个奸细。不过,假若他们信以为真,那么,这是否使贝特顿太难堪了?她的思路不知像这样来回折腾了多少圈。然而,她认为,既然贝特顿是个叛徒,心甘情愿出卖国家机密,还管他什么难堪不难堪呢?她想,对忠诚加以衡量——甚至对任何人或事加以判断,这是多么困难啊……无论如何,煽起一种怀疑,还是值得试一试的。 尽管仍然有些眩晕,她立即恢复了正常。而老鼠落入诱捕器中的那种感觉,却一直在她内心里翻腾。可是,与此同时,她的外表却很平静,言行一点也来越轨。 从外部世界来的这一小群人受到一个长得很英俊的大个小男人的欢迎。他好像是个语言学家,因为,他跟每个人寒暄用的都是他(或她)本国的语言。 “能认识您真高兴,我亲爱的博士。”他低声对巴伦博士说。然后转向了她:“啊!贝特顿夫人,我们热烈欢迎您到这里来。恐怕旅程又远又使您有点迷惑,真遗憾。您的丈夫很健康,自然,等您等得都有点不耐烦了。” 他很谨慎地向她笑了一下。她注意到,他矫揉造作,笑得很不自然。 “您一定,”他又说,“渴望见到他吧。” 头晕得更厉害了——仿佛感到周围的那些人像海浪一样在她身边涌来涌去。在她身边,彼得斯伸出一支胳臂扶住她。 “你们大概不知道,”他对前来欢迎的主人说,“贝特顿夫人的飞机在卡萨布兰卡失事了——她摔成脑震荡。这一路上又很辛苦。另外,热切盼望见着自己的丈夫,她很激动。我想,最好现在让她到一间光线不强的房间里躺一躺。” 希拉里从他的声音和那只扶着她的胳臂感受到了他的好意。她又摇摆了几下。要是突然跪倒,或是躺下……假装失去知觉——或者近乎失去知觉,都是很容易的,别的也很容易信以为真的。被抬进一个光线黯淡的房间里——把被识破的时刻向后推迟一点儿……可是,贝特顿一定会到她这里来的——任何一个做丈夫的都会这样做的。他到了那里,在昏暗中俯在床边上,听到她说第一句话的声音,并在他的眼睛适应了微弱的光线而第一次看到她面庞的模糊轮廓时,就会一下子认出她不是奥利夫-贝特顿。 希拉里鼓起勇气。她挺起身来,双须马上红晕起来,把头高高抬起。 假若一切到这儿就要结束,那也要结束得漂漂亮亮的。她要去见贝特顿,而且,当他不认她时,她要最后撤一个大谎,非常坦然而无畏:“不是的,我当然不是您的妻子。您的妻子——非常遗憾,太可怕了——她死了。她去逝时我在医院里。我答应她无论如何要找到您,把她的遗言告诉您。我乐意这样做。您知道,我很同请您的所作所为——我从政治上赞同您。我想要帮助…… “太勉强了,太勉强了……而且,还有诸如做护照、假‘信用卡’之类那些难办的小事需要解释。不过,有时只要撒谎时脸不红心不跳——只要大言不惭而振振有辞——只凭三寸不烂之舌,是可以蒙混过关的。无论如何,只有继续拚下去。” 她挺直腰杆,轻轻地摆脱了彼得斯扶着她的胳臂。 “哦,不。我要见汤姆,”她说,“我要到汤姆那里去——现在——马上——请带我去吧。” 那个大个子有点为之所动了,很同情的样子(尽管,他那冷酷的眼睛仍然没有表情,非常警惕。) “当然,当然,贝特顿夫人。我很了解您现在的心情。啊,詹森小姐来了。” 一个窈窕的、戴眼镜的女郎走了过来。 “詹森小姐,见一见贝特顿夫人、尼达姆小姐、巴伦博士、彼得斯先生、埃里克森博士。把他们带到登记处去,好吗?给他们喝点什么。我待会儿就来。我马上把贝特顿夫人带去见她的丈夫。” 他在前面走,她跟在后面。在过道拐弯的地方,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彼得斯还在目送她,脸色惆然若有所失——她曾在一瞬间以为他会跟她一起走的。她想,他一定已经觉察到有点不太对头,是从她身上觉察出来的。但是,为什么不对头,他是无法知道的。 想到这里,她不禁微微打了个寒噤:“也可能这是最后一次看到他了……” 因此,当她跟着向导拐弯的时候,她举起手来摇摆一下,表示再见。 那个大个子有说有笑:“请这边来,贝特顿夫人。您刚来,大概搞不清在我们这幢大楼里怎么走,这么多走廊,而且差不多都一样。” 希拉里觉得简直像在梦中一样,在梦中顺着一条洁白卫生的走廊走呀,走呀,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一个劲向前走,根本走不到头…… 她说:“我压根儿没料到我会在一个……一个医院里。” “没有料到,当然。一切都难以预料,是吗?”在他的声音中,夹杂着一种轻微的带有虐待狂的那种高兴的调子。“就像人们常说的,您只好‘盲目飞行’了。顺便说一句,我的名字是范-海德姆——保尔-范-海德姆。” “真有点怪——而且,相当可怕,”希拉里说,“那些麻疯病人……” “是的,当然。景色如画——并且通常那样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确使新来的人不好受。您会习惯的——是的,您到时候就会习惯的。” 他抿着嘴轻声笑了。 “我自己老是认为,这是一个很逗人的玩笑。” 他突然停了下来。 “上一截楼梯——别急。轻松点。快到了。” 快到了——快到了——一步一步接近死亡。上呀,上呀!梯级是高的,比一般欧洲楼梯的梯级高些。现在,又顺着一条洁白卫生的走廊向前走。在一个门口,范-海德姆停了下来,敲敲门,等待着,然后,门开了。 “嗨,贝特顿——我们终于到了。您的妻子来了。” 他闪在一旁,有点手舞足蹈。 希拉里走了进去。不后退,不畏缩,昂首阔步,勇往直前。 窗下站着一个男人,一个有点令人吃惊的美男子。她注意到,在看到他那潇洒的一表人材时,的确大吃一惊。不管怎么说,那不是她所想象的贝特顿。确实,一点也不像她看过的那张贝特顿的照片…… 就是这种惶惑不安的感情,促使她做出一了个大胆的决定。她全力以赴地要作一次绝望的挣扎。 她猛然冲向前去,然后又退了回来。她惊恐万状而又大为沮丧地狂叫起来:“哎哟!那不是汤姆。那不是我的丈夫 这一手搞得非常漂亮。她自我感觉良好。真像演戏一样,但演得并不过分。她用一种惊疑的目光看着范-海德姆。 然而,汤姆-贝特顿笑了。是一种轻微的,感到有趣的,几乎是凯旋归来的笑声。 “啊,范-海德姆,真是妙极了吧,”他说,“连我的妻子都不认识我了!” 他向前急忙地跨了四步,紧紧地把她搂住。 “奥利夫,亲爱的。你当然认识我。纵然我的面孔跟过去不太一样,我还是你的汤姆呀。” 他把脸紧紧贴在她的脸上,嘴唇贴在她的耳朵上。于是,她听到了他正在窃窃私语:“加油干,看在上帝的分上,危险。” 他松开了一下,又把她紧紧搂了过来。 “亲爱的,好像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没见到你了。你总算来到我身边了。” 她能感到他用手指在自己的肩胛下面掐她,告诫她,跟她紧急打招呼。 只过了一小会儿,他松开了她,把她推远了一点儿,仔细端详她的面孔。 “我还是有点不大相信,”他还是有点激动地笑着说,“现在该认出我来了吧,难道还没有吗?” 他的眼睛发狂似的注视着她的眼睛,仍在告诫她。 她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不可能明白。不过,这是老天爷创造的奇迹,她振作精神,决心扮好角色。 “汤姆!”她说,她的声音非常动人,她自己的耳朵也听得出来,不免沾沾自喜。“啊,汤姆……怎么……” “整容外科手术,维也纳的赫茨在这里。他真是妙手回春呀,你再也不会笑话我那塌鼻子了。” 他又一次吻了她。这一次吻得很轻,也很自然。然后,带着有点抱歉的笑容转向正在一旁监视的范-海德姆: “我们欣喜若狂,真对不起呀,范-海德姆。” “那里,那里……”那个荷兰人和蔼地笑了笑。 “时间过得那样长了,”希拉里说,“我……”她有点站不住了:“我……请让我坐下来吧?” 汤姆急忙地但又故意慢慢吞吞地让她在一张椅子中坐下了。 “当然,亲爱的。你一定累坏了。一路上可怕极了。还有飞机失事。我的上帝,真是九死一生呀!” (他们真是消息灵通。他们知道飞机失事的一切情况。) “这次失事把我的脑袋搞得不好使了。”希拉里带着一种不好意思的笑容侃侃而谈:“我老爱忘事,经常糊里糊涂的,总是头疼得很厉害。而刚才,又发现你完全和陌生人一样!亲爱的,我真有点糟糕,但愿不给你找麻烦就好了。” “你给我找麻烦?绝对不会的。你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在这里——时间有的是。” 范-海德姆轻轻朝门口走去。 “你们就在这儿呆着吧,”他说:“待会儿,贝特顿,带您的妻子去登记处吧。这会儿,你们是喜欢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 他出去了,随手带上了门。 贝特顿马上在希拉里面前跪下了,把脸压在她的肩头上:“亲爱的,亲爱的。”他不停地轻轻叫着。 她又一次感觉到他在用手指告警。耳语声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很急迫,一直不停。 “坚持下去!这里大概有窃听器——谁也不知道。” 当然,事情就是这样。很难说……恐惧——疑虑——不安——危险——永远是危险,她到处都能察觉到危险。 汤姆-贝特顿干脆就跪着坐下来了。 “看见你我真高兴呀!”他轻声说:“然而,你知道,就像是一场梦——不像真的。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对,你说得很确切——做梦——终于……跟你在一起……好像不是真的,汤姆。” 她把两只手放在他的肩头上。她盯着他,嘴角泛出隐隐约约的微笑(除了窃听器,可能还有奸细的窥视孔)。 她冷静而安详地对她面临的一切加以估价。一个精神紧张。但长得很英俊的三十多岁的男人,给吓坏了——快要完蛋了——而这个人本来似乎满怀着崇高的理想而来。现在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既然她已经跨过了第一道难关,希拉里在扮演她的角色中就感到无比振奋。她一定要做奥利夫-贝特顿。像奥利夫那样说话行事,像奥利夫那样感受外界的一切。生活本来就是假的,这反而显得十分自然了。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有个叫做希拉里-克雷文的什么人在一次飞机失事中死去了,从现在开始,她不会再记起她了。 反而,她搜肠刮肚,尽量回忆她曾勤奋学习的那些功课。 “弗班克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说:“小胡子……你还记得小胡子吗?她生小猫了——就在你走了以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每天都有点这有点那,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事情怪就怪在这里。” “我知道。同旧生活一刀两断;新生活开始了。” “那么——这里一切都好吗?你幸福吗?”这是一个任何做妻子的都必然要问的问题。 “好极了。”汤姆-贝特顿正一正肩头,把头往后一甩。从那张微笑而自信的脸上流露出他那忧郁而害怕的眼神。 “一切设施应有尽有。没有舍不得花的钱。工作条件十分完善。还有,这个组织;真是难以相信!” “啊,我敢肯定是这样的。我一路上——你是从同一条路上来的吗?” “不谈这个。亲爱的,我并不是叫你过意不去。但是——你知道,你一切都得从头学起。” “可是,麻疯病人呢,真是麻疯病院吗?” “是的,一点也不错。这里有一批大夫,在麻疯病的研究中工作得很出色。可是,这里和外界隔绝,但自给自足。你用不着操心,这个地方不过是……伪装得很巧妙的。” “原来是这样。”希拉里环顾四周,“我们就住在这里吗?” “是的。这是起居室,洗澡间在那里。再过去便是寝室。来,我带你看看。” 她站起身来,随他穿过设备齐全的洗澡间,来到相当宽敞的寝室,有双人床,大壁厨,梳妆台,靠床还有一个书架。希拉里开心地注视着空荡荡地壁厨。“我真不知道我要在这里面放些什么。”她说,“我所有的一切都在身上了。” “啊,衣服,你要穿什么就有什么。这里有时装商店,和一切附属商品,化妆品,应有尽有,全是第一流的。本单位自给自足——你所要的一切,在院里都可以解决。不需要再到外面去了。” 他的话说得很轻松,但对希拉里敏感的耳朵来说,从那些话的后面流露出一种绝望的心情。 “不需要再到外面去了。没有机会再到外面去了。所有进来了的人们,放弃你们的希望吧。……这个设备齐全的牢笼!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她想,“这些各不相同的人就放弃自己的国家、忠诚和日常生活的吗?巴伦博士,安迪-彼得斯,神情恍惚的年轻的埃里克森,傲慢专横的尼达姆,就是为了这个而投奔到这里来的吗?他们知道不知道他们来找什么?他们满意吗?他们需要的就是这个牢笼吗?” 她继而一想:我最好别问这么多问题……要是有人窃听就糟了。 有人在窃听?有人暗中监视他们?很显然,汤姆-贝特顿认为可能有人这么干。可是,是这样吗?或者,是他神经过敏——甚至歇斯底里?她认为汤姆-贝特顿已经快神经分裂了。 “是的,”她毫不顾惜自己地想道:“我自己也可能就这样了,在六个月之后……” 她不禁要问,像这样生活,会把一个人搞成什么样子呢? 汤姆-贝特顿对她说: “您想躺下吗——休息一会儿?” “不……”她有点犹豫,“不,我不想躺下。” “那么,最好跟我一起去登记处。” “登记处是干什么的?” “凡是进来的人,都要通过登记处。他们把你的一切都要记录下来。健康、牙齿、血压、血型、心理反应、味口、厌恶、过敏、习性、嗜好。” “听起来是参军入伍——或者,是入院就医吗?” “两者都是。”汤姆-贝特顿说,“既是参军入伍,又是入院就医。这个组织——确是非常严格的。” “听说过这些。”希拉里说,“我的意思是,铁幕后面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经过周密计划的。” 她尽量设法使自己的声音带上适当的热情。毕竟,奥利夫早就被设想为党的同情者,尽管可能是按照命令。据了解,她并不是党员。 贝特顿有点含糊其词地说: “你需要了解的事太多了。”他随即又补充一句,“最好不要马上一口吞进太多”。 他又一次吻了她,是奇怪的,好像非常温柔甚至充满热情的一吻。不过,事实上这一吻冷若冰霜,只是在她耳旁窃窃低语:“坚持下来。”然后声音大了起来,“走,到登记处去。” 第十二章 登记处由一个女人主持,她看起来好像是个非常严格的女保育员。她的头发在脑后卷成一团,非常难看,带着一副夹鼻眼镜,看起来办事很能干。当贝特顿夫妇走进这间冷冰冰的像是办公室的房间时,她点点头表示欢迎。 “啊,您把贝特顿夫人带来了,很好。” 她的英语很地道,只是有点咬文嚼字,使得希拉里看出她不是一个英语民族的人。事实上,她的国藉是瑞士。她示意希拉里坐下,打开身边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扎表格,便很快地写了起来。汤姆-贝特顿颇为尴尬地说:“奥利夫,我走了。” “对啦,请吧,贝特顿博士。把一切手续立即办完是个好主意。” 贝特顿出去了,顺手关上门。那个机器人(因为希拉里认为她是个机器人)继续写下去。 “喂,”她非常认真地说:“请告诉我,您的全名、年龄、生于何处、父母姓名、患过什么严重疾病、味口、业余爱好、担任过的工作、在大学的学位以及喜欢什么食品和酒类。” 一个劲儿地继续说下去,好像没完没了似的。希拉里应答得含糊其词,近乎机械。她现在高兴的是杰索普事先给她很仔细地打过招呼。她把那一套完全掌握了,所以,回答得十分自然、主动,简直用不着停下来想一想。当最后一栏填好以后,那个机器人说:“好了,在这个部门好像就这些了。现在,我们要把您交给施瓦茨博士检查身体。” “当真!”希拉里说:“有这个必要吗?好像很荒唐。” “啊,我们干什么都一丝不苟,贝特顿夫人。我们要在档案上把一切都记录下来。您会很喜欢施瓦茨博士的。然后,从她那里,再去找鲁贝克博士。” 施瓦茨博士是一位很可爱的黄发女性。她对希拉里的身体作了仔细的检查,然后说:“就这样吧!完事了。现在,您去找鲁贝克博士吧。” “鲁贝克博士是谁?”希拉里问,“也是位大夫吗?” “鲁贝克博士是位心理学家。” “我并不需要心理学家,我不喜欢什么心理学家。” “请别激动,贝特顿夫人。你并不是去接受什么治疗,仅只测试一下智力和您的个性类型。” 鲁贝克博士四十岁左右,瑞士人,修长的身材,显得很忧郁。他向希拉里致意,瞥了一眼刚从施瓦茨博士那里传递过来的长片,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您的健康情况很好。”她说,“听说您最近遇到一次飞机失事?” “是的,”希拉里说,“在卡萨布兰卡医院里住了四五天。” “四五天是不够的,”鲁贝克博士不以为然地说,“您应在那里多住几天。” “我不想在那里多呆,我要赶路。” “当然,那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对于脑震荡来说,重要的是应该得到充分的休息。或许在那以后,您显得很健康,也很正常,但是,也可能留下了后遗症。是的,我看您的神经反映并不正常,部分是因为一路上心情激动,毫无疑问,部分是因为脑震荡。您有头疼病吗?” “是的,很厉害的头疼病,而且头脑时常糊涂,老爱忘事。” 希拉里感到不断强调这一点很重要。鲁贝克博士一再点头表示安慰。 “是呀,是呀,是呀,别太操心了,一切都会过去的。现在,我们要搞点儿联想测验,目的在于断定您的智力是什么类型。” 希拉里感到有点儿紧张,但全部顺利通过了。那种测验似乎只是一种例行性质的。鲁贝克博士在一张长长的表格上作了各种记载。 “我真高兴,”他最后说,“处理了一个人(假若您能原谅我,夫人,对我说的话不见怪),不管怎么说,这个人不是什么天才!” 希拉里笑了起来。 “哦,我确实不是什么天才嘛。”她说。 “那对您是件大好事,”鲁贝克博士说,“我可以向您保证,您呆在这里就更加平安无事了。”他叹了一口气。“您可能也知道,我在这里处理的大多数是才智敏捷的人,而才智敏捷的那种人,精神容易错乱,感情又容易冲动。夫人,搞科学的人并不是一个个都冷若冰霜,古井无波,像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事实上,”鲁贝克意味深长地说,“在第一流的网球手,正走红的女歌星和一位核物理学家之间,感情奔放起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 “您大概说得很对,”希拉里附和着,因为她记起别人想必以为她曾和科学家在一起生活过若干年,“他们有时是比较容易激动的。” 鲁贝克博士两手一摊。 “您简直不能相信,”他说,“在这里,感情一冲动起来,是个什么样子。吵架!嫉妒!碰不得!我们得采取步骤来对付这些事情。至于您,夫人,”他笑了。“您在我们这里是属于一个少数阶层,要是我能这样说,那是一个幸运的阶层。”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哪一种少数?” “妻子们,”鲁贝克博士说,“我们这里没有多少人带夫人来,只允许极少数人带来。总的来说,我们发现她们不致于像她们的丈夫和她们丈夫的同事那样容易脑袋发胀。” “妻子们在这里做些什么呢?”希拉里问道。接着,她又很难为情地说:“您知道一切对我都很新鲜,我什么也不了解。” “您当然不懂。当然喽,这不足为奇。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业余爱好、消遣、娱乐活动,教学课程种类繁多,但愿您在这里生活得惬意。” “就像您一样吗?” 这是一个颇为大胆的问题。事后希拉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问得是否明智。然而,鲁贝克博士却只表示出很高兴的样子。 “夫人,您说的一点不错,”他说,“我发现生活在这里极其优闲而且有趣。” “您不曾怀念……瑞士吗?” “我不想家,一点也不想。我的情况是,部分是因为我的家境不好,我有妻子和几个孩子。夫人,我这个人不太适合过家庭生活。这里的生活条件对我来说愉快多了。我有充足的机会研究人类心灵的某些方面。关于这些方面,我非常感兴趣,我还正在写一本书。我没有家务劳累,没有什么事情分心,也没有什么干扰。甭说对我多合适了。” 当他站起身来很有礼貌也很正规地和她握手时,希拉里问:“下一步我去哪里?” “拉罗歇小姐会带您去服装部门,我担保,”他鞠了个躬,“结果会很圆满的。” 在这之前会见了那些呆板得像机器人一样的妇女之后,拉罗欧小姐的确使她大吃一惊。拉罗欧小姐曾是巴黎一家高级服装商店的女售货员,妩媚动人。 “夫人,认识您真高兴,我希望我能帮助您。因为您新来乍到,毫无疑问,一路上辛苦。我建议您今天只选用一点儿生活必需品好了,明天以及整个下星期,您有空时,再来看看库存中有些什么适用的东西吧。我总觉得,急急忙忙选东西是一件非常不渝快的事。那会把选择服装的乐趣一扫而光。所以,我提议,您要是同意,就先选一套内衣,一件餐衣,还有,量量身材就行了。” “这太好了,”希拉里说,“我真没法说,您看多奇怪,除了一把牙刷和一块泡沫塑料,我简直什么也没有。” 拉罗歇小姐开心地笑了,她很快就帮她把身材量完了,然后就把希拉里带进了一个有壁橱的服装部。这里有各式各样的衣服,衣料华贵,剪裁考究,大小尺码,一应俱全。当希拉里选了一些最必需的服装之后,她们又到化妆品部。希拉里在那里选了扑粉、香脂和其它化妆用品。这些东西都是给一个营业员拿着,那个营业员是一个土著姑娘,面孔黑得发亮,穿一身纯白色的衣服。拉罗歇小姐指示她,这些东西务必要送到希拉里的房间里去。 希拉里好像越来越觉得所有这些活动都像是在梦中一样。 “我希望。不久之后能再荣幸地和您见面,”拉罗欧小姐很有礼貌地说,“夫人,能帮助您从我们的时装中选上一些东西,我很荣幸。请不要和别人说,我有时对这里的工作并不满意。这些女科学家对服装一点也不感兴趣。真的,不到半小时前,您的一位同路人曾到这里来着。” “是尼达姆吗?” “啊,是的,就是她。当然,她是个德国佬。那些德国佬都是不同情我们法国人的。要是她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身材,她长得倒不难看;要是她能注意一下她的线条而选择衣服,那人就更漂亮了。可是,她不干,她对服装不感兴趣。我知道她是一个大夫,是一种什么专家,我们只好希望她对她的病人的兴趣比对服装的兴趣大得多就好。啊,那样一个人,男人会看她第二眼吗?” 这一行人来到时见到的那个身材窈窕,满头黑发,戴副眼镜的詹森小姐,现在也进了那间时装沙龙。 “贝特顿夫人,这儿的事完了吗?”她问道。 “完了,谢谢您。”希拉里说。 “那么请去见见副院长吧。” 希拉里向拉罗歇小姐告别,就跟着那个一本正经的詹森小姐走了。 “副院长是谁?”她问。 “尼尔森博士。” 希拉里想,在这个地方,每人都是某某博士之类的。 “尼尔森博士到底是谁?”她问:“是大夫,科学家还是什么家?” “哦,贝特顿夫人,他不是大夫,他负责这里的行政领导工作。人们有什么不满或要求都得找他。他是本单位的行政首长。任何人一到这里,都要和他谈话。谈话之后,估计您就不会再和他见面了,除非出了什么重要的问题。” “原来是这样,”希拉里温顺地说,她感觉有点好笑,需要人家严肃地告诉她,别忘了她的处境。 进入尼尔森博士的办公室要穿过两间外室,速记员在那里工作。希拉里和她的向导最后进了内室,尼尔森博士从一个大写字台后面站起身来。他身强力壮,满面红光,温文有礼。希拉里想,虽然美国口音不重,但准是美洲人。 “哎哟!”他连忙走上前来和希拉里握手,并说:“这位是……是的……让我想一想……对啦,贝特顿夫人,很高兴,欢迎您到这里来。贝特顿夫人。希望您和我们在一起过得很愉快。听说您在路上发生意外,我们都很难过。可是,高兴的是还不算太严重。所以,您真是福星高照呀!福气大得很。对啦。您的丈夫等您早就有些不耐烦了,所以,好在您现在已经来了,我希望您安顿下来,和我们一起愉快地生活下去。” “多谢您,尼尔森博士。” 他挪动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希拉里就坐了下来。 “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尼尔森博士身子向前倾斜,一副启发她提问题的样子。希拉里稍微笑了一下。 “这太难回答了,”她说,“当然,确切的回答是:问题太多了,简直不知从何说起。” “好极了,好极了,我明白您的意思。假如您听从我的意见——您知道,仅仅是意见,不是什么别的——我就什么也不问。赶紧使自己适应下来,适应环境,等着瞧,相信我,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我觉得我了解得太少了。”希拉里说,“全都……全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是的。大多数人都这样认为,普通的想法好像都以为是去莫斯科,”他开心地大笑了起来,“我们这个沙漠之家是大多数人都料想不到的。” “我的确一点也没料想到。” “是的,事先我们告诉大家的不多。人们可能不够谨慎,而您知道,谨慎是相当重要的。不过,您会发现,您在这里一定很舒适。假如您不喜欢什么,或者说您特别想要什么,只要您提出来,我们将尽力办到!比如,任何艺术上的需要,什么绘画呀,雕刻呀,音乐呀之类的,关于这类东西,我们专门设立了一个部门。” “哎呀,我可没有这方面的天才。” “嗯,我们还有不少种类型的社交活动,有球类。我们有网球场和小橡皮球场。我们发觉人们只需要一两个星期,便能熟悉这里的环境,尤其是夫人们是这样的,假如您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您的丈夫有他的工作,他是很忙的,所以,有时候要不了多久,新来的妻子们就会和早些时候来的某些妻子们交上朋友了。事情就是这样,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可是一个人老……一个人老呆在这里吗?” “老呆在这里?贝特顿夫人,我不大懂您说的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一个人是老呆在这里,还是要继续到别处去?” 尼尔森博士的态度暧昧起来了。 “噢,”他说,“那要由您的丈夫决定。不错,是的,多半要由他决定。有这种可能性,各式各样的可能性。不过,最好目前不谈这个。我是说您……好吧……三个星期以后再来见我一次。安顿下来以后,再谈那个问题。” “一个人能……出去吗?” “贝特顿夫人,出去?” “我是说到墙外面去,出大门。” “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问题,”尼尔森博士说,此刻他露出一副颇为怜悯的神情,“是的,非常自然,大多数人刚来时都问过这个问题。但本单位的特点是:我们这里本身就是一个世界。请允许我这样说,没有什么外出的必要。我们外面只有沙漠,我并不是怪罪您,贝特顿夫人。大多数人刚来时的感受和您是一样的。是一种轻微的幽闲恐怖症,那是鲁贝克大夫所说的。但我可以肯定这种情况很快便会成为过去。要是我能这样说,那是从您离开的那个世界所带来的残余。贝特顿夫人,您注意过蚁穴吗?看起来有趣极了。很有趣,也很有教育意义,成千上万的小黑蚂蚁。忙来忙去,非常认真,非常热心,目的性也很明确。不过,整个场面混为一团,那就是您摆脱了那个罪恶的旧世界。而我们这里,我向您保证,有的是优游的闲暇,高尚的目的,无穷无尽的好时光,”他笑了,“是一个人间天堂。” 第十三章 “就像是一所学校一样。”希拉里说。 她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她选中的那些衣物已经送来了。于是,她把衣服挂在壁橱里,而把房间里的其他东西根据自己的爱好做了安排。 “我知道,”贝特顿说,“我开始时和你的感觉是一样的。” 他们之间的谈话非常谨慎而又有点做作。可能有一个窃听器,像阴影一样笼罩在他们的心头。他转弯抹角地说: “我认为这里不错,你知道,大概是我想得太多了,不过,不管怎么说……” 他把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希拉里懂得他没说出来的话是:“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最好不要掉以轻心。” 希拉里认为,整个事情是一场不堪设想的恶梦。她在这个地方,和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共用一间寝室。但是,心神不定和危险感是那样强烈,以至对他们两人来说,这种亲密并不使他们难堪。她想,就在瑞士登山一样,与向导和其他登山者互相依偎着共用一间茅篷,是很自然的事嘛。一两分钟后贝特顿说: “你知道,需要作一番努力才能习惯下来,我们可以放自然一些。普普通通一对夫妻,大致好像我们还在自己家里一样。” 她意识到这样做是明智的。这种不现实感依然存在,并且据她估计,还将存在一段时间。贝特顿离开英国的理由,他的想法以及他怎么醒悟了,此刻都是不能触及的问题。可以说,有两个人在演戏,而他们头上却笼罩着难以言状的生死威胁。她马上说: “我被带去办了不少手续,体检、心里测验,诸如此类。” “是呀,一直是这样干的。我想这是惯例。” “你来时也得办这些手续吗?” “大致差不多。” “后来我去拜见……副院长,你们是这样称呼他来着。” “不错。他主管这个地方,很能干,也是一个很理想的行政领导。” “可他还不是这儿的最高首长吧?” “哦,不是的。我们还有院长。” “一个人是否——我是否——要拜见院长呢?” “我估计早晚要见的。但他不经常来。他有时给我们作报告——他是一个非常令人兴奋的人物。” 贝特顿的眉头又有点皱了起来,因而希拉里觉察到最好是放下这个话题。贝特顿看了看表,说: “八点钟开晚饭。就是说从八点到八点半。你要是准备好了,我们就下楼去,好吗?” 他说得就好像他们是住在旅馆里一样。 希拉里早就换好了一身她所选中的衣服。柔和的灰蓝色衬托着她那红头发,非常悦目。现在,她在脖子上戴了一副装饰用的颇为吸引人的珠宝项链,就说她已准备好了。他们漫步下楼并顺着过道一直走过宽敞的餐厅。詹森小姐迎上前来。 “汤姆,我已为你们安排了一张较大的桌子,”他对贝特顿说,“您夫人的两位同路来的人和你们坐在一起——当然,还有默奇森夫妇。” 他们走到那张指定的桌前。餐厅里大多是小桌子,可以坐四个人,八个人或十个人。彼得斯和埃里克森已经坐在那里了,看到希拉里和汤姆走近,就站起身。希拉里把她的“丈夫”介绍给他们两位。他们坐了下来,一会儿,又来了一对。贝特顿介绍他们是默奇森博士和默奇森夫人。 “赛蒙跟我在同一个试验室里工作。”他解释道。 赛蒙-默奇森是个大约二十六岁的年轻人,身材修长,脸色苍白。他的夫人是黑头发,矮胖矮胖的。她说话时一口外国口音,希拉里从中断定,她是意大利人。她的教名是比安卡。她跟希拉里很有礼貌地寒暄了几句,但希拉里觉得她似乎比较讲究分寸。 “明天,”她说,“我要带您到各处瞧瞧。您并不是一位科学家,对吧?” “很抱歉,”希拉里说:“我没有受过任何科学训练。”她还说:“我结婚以前当秘书。” “比安卡学过法律,”她的丈夫说,“她研究过经济和商业法。有时她在这里讲课,可是,想干更多的事而不闲着,那是比较困难的。” 比安卡耸耸肩头。 “我会有办法的,”她说:“毕竟,赛蒙,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跟你在一起,我认为这里有不少的东西可以组织得更好些。我正在研究这里的生活条件。很可能,贝特顿夫人并不搞什么科学工作,会帮帮我的忙的。” 希拉里急忙地对这个计划表示了同意。而彼得斯说了这样一句令人沮丧的话,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了起来: “我觉得我好像一个刚进寄宿学校的小孩子想家了一样。我要安下心来搞点工作了。” “这个地方有极好的工作条件。” 赛蒙-默奇森满腔热情地介绍着,“没有任何干扰,而仪器设备,应有尽有。” “您是研究什么的?”彼得斯问。 这会儿,这三个人谈的尽是他们自己的一些行话,希拉里一点也听不懂。于是,她转向埃里克森,他靠着座椅,看起来心不在焉。 “您呢?”她问,“您也感到像一个想家的小孩子吗?” 他打量着她,好像离她很远似的。 “我并不需要什么家,”他说,“所有这些:什么家庭呀,爱情的结合呀,双亲呀,孩子呀,所有这些都是大包袱。对于一个要工作的人,应该完全自由才好。” “那么,您觉得您在这里会很自由吗?” “这还是很难说。但愿是这样。” 比安卡对希拉里说:“晚饭以后,有很多事情任凭您做。有一个纸牌间可以打桥牌;还有一个电影院,每周还有三次话剧演出,有时还有舞会。” 埃里克森蹩额皱眉,不以为然。 “所有这些都不必要,”他说,“大消耗精力了。” “对我们女人并不是这样,”比安卡说,“对我们女人来说,很有必要。” 他用一种几乎是冷淡和无人性的厌恶目光瞪着她。 希拉里想:“对于他来说,连女人也是不必要的了。” “我要早点睡觉,”希拉里说。她故意打了个哈欠,“我今晚既不想看电影,也不想打牌。” “好,亲爱的,”贝特顿急忙说,“最好早点儿休息,好好地睡一夜。别忘了,一路上实在太累了。” 当他们站起来时,贝特顿说: “夜晚,这里的空气非常清新。晚饭后,我们常常在屋顶花园散一会儿步,然后分开,有的去参加娱乐活动,有的回去工作、学习。我们上去一会儿,然后你就去休息。” 他们乘电梯上去。电梯是一个穿一身白的英俊士人开的。服务员们不像那些瘦弱、白皮肤的柏柏尔族人,他们皮肤更加黝黑,体格更加粗壮——希拉里认为,大概是某一沙漠民族的人。真没料到屋顶花园这样富丽堂皇,她大吃一惊。还有,修建这些豪华的设施,肯定花了不少的钱。成吨成吨的泥土抬上来到了这里。就像《天方夜谭》里的神话故事一样。有喷泉,有高大的橡树,有热带的香蕉树和其他植物,还有按波斯花朵的图样用美丽的彩色瓷砖铺的小径。 “太难以置信了!”希拉里惊叹道,“这里周围都是沙漠啊!”她道出了她心中的感想:“就像《天方夜谭》里的神话故事一样。” “我很同意,贝特顿夫人,”默奇森说,“看起来就好像是求过神,拜过佛一样!哎呀——我想,甚至在沙漠中,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只要有水有钱——两者都很充分就行。” “水是从哪里来的呢?” “从深山引出的泉水。这就是这个单位生存下来的根由。” 屋顶花园中原先到处站着不少的人,可是渐渐地都散得无影无踪了。 默奇森夫妇也告退了。他们去看芭蕾舞。 留下的人已经不多。贝特顿用手拉着希拉里的胳膊把她领到靠近栏杆的一个僻静的空地方。满天星斗,空气凉爽宜人。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希拉里在一个低矮的水泥墩子上坐下来,贝特顿站在她身前。 “喂!”他压低声音,神情紧张地问,“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她抬头看了他一会儿,一声不响。因为,在她回答以前,她自己还得知道一些东西。 “你为什么把我认作你的妻子呢?”她问道。他俩互相注视,不眨一眼。谁也不愿第一个回答对方的问题。这是他俩之间一场意志力的决斗。可是,希拉里认定,不管汤姆-贝特顿离开英国时是个什么样子,此刻,他的意志力肯定不如自己。因为,她到这里来充满了自信,要组织自己的生活——而汤姆-贝特顿却是按照别人的计划生活着。所以,她是强者。 他的视线终于离开她而转向别处了,含糊地低声说:“那不过是灵机一动。我大概是个该死的笨蛋。我还以为是派你来……把我救出去哩。” “那么,你想离开这里?” “我的上帝,这还用问吗?” “你是怎么从巴黎到这里的呢?” 汤姆-贝特顿稍微苦笑了一下。 “我不是被绑架或类似的方法搞来的,假若这是你的含意的话。我是自愿来的,自己主动想办法来的。我是兴奋地带着迫切感而来的。” “你知道是到这里来吗?” “我一点也不知道是到非洲呀,假若你要问的话。我是很容易地上了最简单的圈套。世界和平,全球科学家分享科学秘密,打倒资本家战争贩子等等这些骗人的鬼话。那个跟你一起来的彼得斯也是一样,他也上了同样的圈套了。” “但当你到了这里,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再次苦笑了一下。 “你自己会知道的。哦,也可能或多或少就是这么一回事。但和你原来想的不一样。这不是——自由。” 他坐在她旁边,兀自皱起了眉头。“你知道我过去在英国,就是因为这个而垮下来的。总是觉得受到监视,有密探。所有这些安全措施,比如,必须说出自己的一切行动,必须说出自己的一切亲友……可以说,一切都很必要。但是,最后还是把人搞垮了。因此,当某人提出一个主张——好吧,你听我说,这一切听起来很动人。”他苦笑了一下,“但是最后的结局——却是到这里来了。” 希拉里慢条斯理地说:“你是说你来到的环境和你设法逃走的那个环境一模一样吗?同样是被监视吗?——甚至环境更恶劣?” 贝特顿神经质地把头发从前额向后抹了一下。“我不知道。”他说,“老实说,我真不知道。我没有把握。也可能只是我胡思乱想。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否被人监视。为什么要监视我?为什么他们找这个麻烦?他们把我搞到这里了——进了监狱。” “一点也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吗?” “怪就怪在这里。我想从某方面来说,是和我想要的那样。工作条件没得说的。各种仪器设备应有尽有。愿工作多久就工作多久,或者,愿少干点就少干点。生活很舒适,也很充裕。食品、衣着、住宿、无所不有。只是,你总是觉得是在蹲监狱。” “我知道。今天我们进来时,铁门在我们后面咋嚓一关,真可怕极了。”希拉里不禁打了个寒噤。 “好啦,”贝特顿好像振作了起来。“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该你回答我了。你假装奥利夫到这里来干什么?” “奥利夫……”她停了下来,正在搜索字眼。 “是呀,奥利夫怎么样了?她出了什么事情?你想说什么?” 她怜悯地注视着他那憔悴而紧张的面孔。 “我害怕告诉你。” “你是说……她出了事?” “是的,真不幸呀,太不幸了……你的妻子死了……她本来是来和你会合的,飞机失事了。她被送进医院,两天以后死去了。” 他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好像他决心不流露一点儿感情。他安详地说:“这么说,奥利夫已经死了?我明白了……”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他对她说:“好吧,我们就从这里继续说下去吧。你取代她,到这里来,为的是什么呢?” 这次,希拉里早已准备好了答词。汤姆-贝特顿曾经认为她是被派来——如他自己所说——“救他出去的”。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希拉里是个奸细。她是被派来刺探情报的,并不是来营救他这样一个心甘情愿自投罗网的人。况且,她自己和他一样,也是个囚犯,她能有什么法子救他呢? 她认为,向他吐露真情是非常危险的。贝特顿身体快垮了。他有可能很快就会一垮到底。在这种情况下,鬼才相信他能保守什么秘密。 于是,她说:“你的妻子死时,我在医院里。我主动提出取代她,并且设法找到你。她渴望着给你稍一个口信。” 他皱起眉头。 “但是确实……” 她赶紧接了上来——他还没来及意识出这个凭空杜撰的故事有漏洞。 “这并不像听起来那样难以置信。你知道我同情所有那些观点——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观点。各国共享科学秘密——新的世界秩序。我本来对所有这些都满腔热情。还有我的头发——要是他们期待一个年龄相当的红头发女人,我认为我是可以通得过的。反正值得试试。” “不错,”他说,用眼睛扫了一下她的头部,“你的头发真和奥利夫的一模一样。” “而且,你也明白,你的妻子一个劲儿地坚持——要我把那个口信捎给你。” “对啦,口信。什么口信?” “告诉你要小心——特别小心:你很危险,要提防有个叫鲍里斯的什么人。” “鲍里斯?你是说鲍里斯-格莱德尔吗?” “对了,你认识他吗?” 他摇摇头。 “我从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我妻子的一个亲戚。我听说过他。” “他为什么危险?” “什么?” 他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 希拉里把她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哦,那件事呀,”他好像绕了一大圈才回来似的,“我并不知道他对于我为什么有危险。可是,从各方面来说,他是个危险的家伙。” “在哪方面?” “嗨,他是那种半发疯的理想主义者,他们会高高兴兴地杀掉人类的一半,只要他们由于某种原因认为这样做是有益的。” “我了解你所说的这种人。” 她认为她的确了解这种人——并且他们好像就在眼前(但为什么会这样?)。 “奥利夫见着他了吗?他都对奥利夫说了些什么?” “我说不上来。她所说的就是这些。关于危险——啊,对啦,她还说‘她简直不能相信’。” “相信什么?” “我不知道。”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知道——这是临死前的话……” 一阵痛苦在他脸上抽搐。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到时候我自然会习惯下来的。目前我还转不过弯来。只是关于鲍里斯,我有点迷惑不解。我在这里,鲍里斯怎么会对我有危险呢?假如他见到了奥利夫,那大概是在伦敦见到她了。” “是的,他到了伦敦。” “我还是有点莫名其妙……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妈的,现在任何事也没有关系了。我们在这里,呆在这样一个王八蛋地方,周围都是没有人性的机器人。” “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们逃不掉的,”他用拳头照着水泥墩子捶了一下,“我们是逃不掉的。” “不对,我们能逃掉。”希拉里说。 他非常吃惊地转过身来盯着她。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会找出办法来的。”希拉里说。 “我的好女人,”他轻蔑地笑了,“你根本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 “战争年代人们从最不可能的地方逃了出来,”她固执地说她决不让自己陷入绝望,“他们挖地道,或类似什么。” “全是岩石怎么挖得通呢?还有,挖到哪里去呢?周围尽是沙漠。” “那么,只好‘类似什么’了。” 他端详着她。她充满信心地笑了,这种信心很顽强,虽然根底不牢靠。 “你这个女人真不寻常!听起来你倒是满有把握哩。” “办法总是有的。可能需要花时间,需要周密计划。” 他又一次愁容满面。 “时间,”他说,“时间……我可没有多少时间了。” “为什么?” “我不太清楚你能不能听懂我的意思……是这样的,我在这里真正不能——干出什么。” 她眉头紧锁。 “你这是什么意思?” “叫我怎么说呢?我不能工作了,我也不能思考了。干我这一行,需要高度集中。大量的工作是——怎么说呢——是创造性的。自从我来了以后,我几乎丧失了对工作的迫切感。我所能做的不过是把低级工作做得出色一点而已,那是任何一个蹩脚的科学界同仁都干得了的。但他们把我搞到这里来却不是为了这个,他们要的是有独到见解的东西,但是,我搞不出什么独到见解来。而且,我越是紧张,越是害怕,也就越搞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这种情况快要把我逼得神经错乱了,你明白吗?” 她此刻明白了,她想起来了鲁贝克博士关于女歌星和科学家的一段谈话。 “假如我交不出东西来,这样一套机构会怎么处置我呢?他们会消灭掉我。” “哦,哪儿会哩。” “不,会的,他们会消灭我的,这帮人可不是什么温情主义者,迄今之所以还没有要我的命,是因为我正在接受外科整容手术。你知道,这种手术每次只能进行一点点。很自然,一个经常做点儿小手术的人是没法指望他集中精力的。不过,这个手术已经结束了。” “做这种手术干吗?为什么要做这种手术呢?” “哦,那是为了安全,也就是说,为了我的安全呀。假若……假若你是被‘找’的人,他们就这样干。” “那么,你是被‘找’的人?” “是的。难道你不知道?我想,他们是不会在报纸上刊登这类广告的,甚至奥利夫也可能不知道。不过,我的确是他们要找的人。” “你指的是——叛国,这个罪名,对吗?你把原子秘密出卖给他们了,是吗?” 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我什么也没有出卖,我把我们的试验过程告诉他们了——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们了。假如你能相信我,我是主动告诉他们的。因为,那是整个体制的一部分——共同享有科学秘密嘛。难道你不懂我的意思?” 她能理解,她能理解安迪-彼得斯这样干,她可以想象埃里克森那个空想狂人的眼睛,用一种高尚的热情出卖祖国。 但没想汤姆-贝特顿也这样干,对她来说,这是非常困难的。但是她突然惊讶地认识到为什么贝特顿几个月前刚到这里来时朝气蓬勃,而今却吓坏了,精神紧张,情绪低落,一垮到底,简直前后判若两人。 就在她接受这个合乎逻辑的分析时,贝特顿还心神不定地环顾四周,并说道: “大家都下楼了,我们最好……” 她站起身来。 “哦,没事儿,他们会认为这很自然——你刚来,不会引起怀疑的。” 他十分尴尬地说: “你知道我们还得继续把这出戏演下去,我是说,你要继续扮演我的……妻子。” “当然喽。” “我们还得共同使用一个房间等等这类的。不过,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我是说,你不用耽心……” 他怪难为情的,说不下去了。 “他多英俊!”她一边想一边看着他,“怎么一点也打动不了我的心呢……” “我想,我们不需要为那些事操心,”她开心地说,“重要的事情是怎么活着逃出去。” 第十四章 在马拉喀什城马门尼亚旅馆的一个房间里,一位叫杰索普的男人正在同赫瑟林顿小姐谈话。这位小姐和希拉里在卡萨布兰卡和非斯认识的那位很不一样。虽然她们模样相似,举止相同,发型也一样难看,但是神气迥异。这位小姐活泼、精干,作风比她的容貌看来要年轻多了。 房间里的第三者是一位有双聪明的大眼睛、深色皮肤的矮胖男人。他一面用手指轻轻弹着桌子,一面哼着一支法国小调。 “……就你所知,”杰索普说,“在非斯同她讲过话的就是这些人。” 珍妮特-赫瑟林顿点点头。她说: “有一位卡尔文-贝克,就是咱们在卡萨布兰卡遇到的那位妇女。说实在的,对她我一直到现在还拿不准看法。她同奥利夫-贝特顿特友好,同我也一样。但是一般美国人都是友好的,他们在旅馆里同人们聊天,旅途中也喜欢同大家凑在一起。” “是的,”杰索普说,“她有点太像我们要找的人了。” “此外,”珍妮特-赫瑟林顿接着说,“她也在这架飞机上。” 杰索普说:“您是设想这次飞机坠毁是预谋的。”然后他转向那位矮胖男人说,“您看怎样,勒勃朗?” “有可能。”他说,“飞机坠毁的原因可能是有人故意搞的破坏活动。真实情况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飞机坠毁后烧成一团大火,乘客无一幸存。” “您知道那位飞行员吗?” “他叫阿尔卡迪。年轻精干。只知道这些。还有,薪金太低了。”他说最后几个字之前,少许停顿了一下。 杰索普说:“因此,他大概想改行,但总不致于想自杀吧。” “有七具尸体。”勒勃朗说,“全部烧焦,无法识别,但确实是七个人。人们不能不看到这一事实。” 杰索普转向珍妮特-赫瑟林顿说,“您刚才说什么?”“在非斯时,贝特顿夫人同一家法国人交谈过几句。有一位有钱的瑞典人带着一位妖艳女郎。还有一位富有的石油大亨阿里斯蒂德斯先生。” “啊!”勒勃朗说,“原来是那位传奇式人物本人啦。我常问我自己:如果我也拥有世界上那么多财富,不晓得是什么感觉。对我来说,”他坦率地接着说,“我要骏马和女人,以及——能得到的一切。可是老阿里斯蒂德斯在西班牙他的城堡中深居简出——也就是说在西班牙他的城堡里,我的朋友,人们说他在那里收集中国宋朝的陶器。但是人们应该知道,”他接着说,“他至少七十岁了。有可能到了这个年龄一个人只会对中国陶器有兴趣。” “按照中国人的看法,”杰索普说:“六七十岁正是壮心不已的时期。这个年龄的人最能欣赏生活中的美好与欢乐。” “我可不这样!”勒勃朗说。 “在非斯,还有几位德国人。”珍妮特-赫瑟林顿接着说,“但是就我所知,他们没有同奥利夫-贝特顿交谈过。” “也许同服务员或佣人谈过。”杰索普说。 “那当然可能。” “她一个人曾去过旧城,您说过?” “她是同一位普通的导游去的。在那次旅游中,可能有人同她接触。” “不管怎样,她十分突然地决定去马拉喀什。” “并不突然。”她纠正他说,“她已经订好票了。” “呵!我错了。”杰索普说,“我的意思是卡尔文-贝克夫人突然决定陪她。”他站起来踱来踱去。“她飞往马拉喀什,”他说,“然后飞机坠毁燃烧。看起来对任何一位叫奥利夫-贝特顿的人来说,乘飞机旅行都是不祥之兆。飞机先是在卡萨布兰卡失事,后来又是这次。这是一次偶然事故还是一个预谋事件?如果有人想干掉奥利夫-贝特顿,我可以说有很多种比毁掉一架飞机更容易的办法。” “这很难说。”勒勃朗说,“请您要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朋友。一旦您在思想上不把人命当回事,并且假如把一小包炸药放在飞机座位下面比深更半夜躲在角落里在某人背后戳一刀要方便得多,那么你就会把炸药包放在那里的。至于六个人陪着一起丧命这个事实就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那当然啦!”杰索普说,“我知道没有人支持我的看法,但是我认为还有第三种答案——他们制造了一起假的飞机坠毁事件。” 勒勃朗显出感兴趣的样子。 “是的,也可能这样干的。可以使飞机下来,然后放把火。但是您不能不看这样的事实,我的朋友杰索普,飞机上有乘客。烧焦的尸体确实存在。” “我知道,”杰索普说,“这就是棘手之处。唉,无疑的是我有些异想天开。但我们费这样大的劲跟踪追击,而结局却这样简单干脆,太干脆了。这是我的感觉。我们的工作就此结束了。我们在报告的空白处写上:祝他们安息!然后结案,再也没有什么痕迹可寻了。”他转身对勒勃朗说:“您还在进行调查吗?” “已经进行两天了。”勒勃朗说,“派了几个能干的人。当然,飞机坠毁处是荒无人烟的地区。顺便说一句,飞机也离开了航线。” “那点很重要!”杰索普插话说。 勒勃朗说:“最临近的村庄,最近的居民点,附近汽车的痕迹,这些都进行了充分的调查。在这个国家同在贵国一样,我们充分认识到调查的重要性。在法国,我们也有几位最优秀的年轻科学家失踪了。我的朋友,我的看法是控制几个变幻无常的歌剧明星要比控制一位科学家容易多了。他们很聪明,这些年轻人,反复无常,有反抗性,但是危险的是,他们非常容易受骗。他们想象中的那个地方是什么?乐趣、光明、真理的希望和太平盛世?唉,可怜的孩子们,等待他们的是幻想破灭。” “咱们再看看乘客名单。”杰索普说。 那位法国人伸手从一个铁丝筐子里找出一份名单,把它摊开在他的同事们面前。两个人全神贯注地看着。 “卡尔文-贝克夫人,美国人。贝特顿夫人,英国人。托基尔-埃里克森,挪威人——顺便问一句,您了解这个人吗?” “回忆不起来了。”勒勃朗说,“他年轻,不超过二十七八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杰索普皱着眉说,“我好像记得……我几乎能肯定他曾在皇家协会宣读过一篇论文。” “接着是位宗教人士。”勒勃朗把名单翻过面来说,“名叫玛丽的女修道士,不知是什么人。安德鲁-彼得斯,也是美国人。巴伦博士是个有名望的人,很有才华,研究病毒的专家。” “细菌战,”杰索普说,“清楚了。一切都清楚了!” “一个待遇低并且不满的人。”勒勃朗说。 “有几个人去圣艾弗斯?”杰索普嘟哝地问。 这个法国人很快地扫了他一眼,然后抱歉地笑了。 “正像一首古老的童谣所说,”他说,“去圣艾弗斯等于一个问号,旅行到非人间去。” 桌上的电话响了。勒勃朗拿起话筒。 “喂!”他说,“哪一位?啊,是的,请他们上来。”他转向索普,他突然显得喜气洋洋,浑身是劲。“我手下一个人来报告。”他说,“他们发现点什么。亲爱的同事,这是可能的……我不多说了……可能您的乐观是对的。” 几分钟以后,进来两个人。第一位是勒勃朗那种类型的:矮胖,皮肤呈深色,聪明,彬彬有礼,但也很兴奋。他身着欧洲服装,但很不干净,浑身是土,显然他是旅行回来。另一位是身着当地白长袍的本地人,他有边远地区居民的那种庄严的从容神气。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当前一位用很快的法语讲话时,他略为好奇地观望房间的四周。 “寻物的奖赏已经通知当地人了。”第一个人说,“这位本地人及其全家和他所有的朋友到处仔细搜寻。我叫他把找到的东西亲自交给您,可能您有事儿要问他。” 勒勃朗面向这位北非的柏柏尔族人说: “您干得不错,”他用当地话说,“您有鹰一般的锐利眼睛,老大爷。给我们看看您找到了什么。” 穿长袍的本地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件小物品,然后放在这位法国人面前的桌上。这是一颗相当大的、粉灰色的假珍珠。 “这就像您给我们看的那颗珍珠。”他说,“它很有价值,我找到了它。” 杰索普伸出手来取过这颗珍珠。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同这颗完全一样的珍珠,仔细对比。然后他走到窗口,用一个深度的放大镜对这两颗珍珠进行检查。 “是的,”他说,“这里有记号。”他的音调里充满喜悦,并回到桌旁连声说:“好姑娘!好姑娘!好姑娘!她干得好!” 勒勃朗用阿拉伯语询问了那位摩洛哥人后,对杰索普说: “对不起,亲爱的同事。”他说,“这颗珍珠是在飞机出事地点的半英里之外找到的。” 杰索普说:“这说明奥利夫-贝特顿没有死。虽然七位乘客坐飞机离开非斯,并且有七具烧焦的尸体,但是其中一具肯定不是她。” “我们现在要扩大调查范围。”勒勃朗说。他接着又同这位柏柏尔族人谈话,这个当地人高兴地笑着,然后同带他来的那个人离开房间。“要像当初允诺那样给他一笔钱,”勒勃朗说,“那么整个村庄都会出来找这些珍珠。这些人有鹰一般的锐利眼睛,找到珍珠会有重赏的消息去很快传开。我想……我想,亲爱的同事,我们会得到结果,只要他们没发现她的意图就行。” 杰索普摇了摇头说: “这是件很自然的事。”他说,“一串大多数女人戴的项链突然断了,他拾起那些能找到的珠子,塞在口袋里,恰好口袋有个小洞。此外,他们根据什么怀疑她?她是奥利夫-贝特顿,急着找她的丈夫。” “我们应该用新的眼光重新审查这件事。”勒勃朗说。他拿出乘客名单。勾出两个名字说:“奥利夫-贝特顿、巴伦博士,至少这两个人正在去……他们正在去的地方。至于那个美国人卡尔文-贝克夫人,对她我们先不下结论。托基尔-埃里克森,您说他曾在皇家协会宣读过论文,美国人彼得斯的护照上注明他是研究化学的。至于那个女修道士,好了,算她乔装得很巧妙。事实是,全部乘客都在同一天从不同的地点很巧妙地被带领到这架飞机上来旅行。然后飞机着火,里面是烧焦的尸体,一个不少。我不明白他们是怎样安排的?总之,真是了不起!” “是的,”杰索普说,“这是有说服力的最后一招。但是现在我们知道有六个或七个人已经开始了新的旅程,并且我们知道他们的出发地点。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去现场看看?” “正是这样,”勒勃朗说,“我们要建立前沿指挥所。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只要路子对头,其他证据将会陆续出现。” “如果我们的计算确切,”杰索普说,“会有成果的。” 计算又繁多又曲折。如汽车驾驶的速度,汽车行驶多久,需要加油的大概距离,旅客有可能在哪里过夜的村庄等等。迹象很多并令人迷惑,也不断出现令人失望的情况,但是时而也有积极的成果。 勒勃朗说:“有啦,我的队长!按照您的指示,我们去找厕所。在阿布杜尔-穆罕默德家厕所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发现一颗珍珠嵌在一块橡皮糖上。经询问这家人的父子,他们开始不说,后来承认来了一辆坐着六个人的车。他们说是德国考古考察队的,给了这家人很多钱,不许他们向任何人透露,理由是他们可能要进行一些非法的勘探。艾尔凯弗村的孩子们也找到两颗珍珠。我们现在查明方向了。还有,队长先生,如您所预言的,人们已看见‘圣女之手’了。这一位可以告诉您。” “这一位”是一个长相粗犷的柏柏尔族人。 他说:“那天夜里我赶着牲口走时,一辆汽车开过来,我看到了‘圣女之手’。它在黑暗中发亮。” “在手套上涂上磷是很有效的。”勒勃朗嘟哝说,“亲爱的,亏您想出这个办法。” “这是有效的,”杰索普说,“但是危险的。我的意思是这很容易被其他逃亡者们发现。” 勒勃朗耸了耸肩说:“白天是看不到的。” “但是如果一停车,他们在黑暗中下车……” “即使如此——这也不过是阿拉伯人一种盛行的迷信。他们常常在车上涂漆。人们会认为这是一些虔诚的回教徒把发光漆涂在车上。” “很对。但是我们必须警惕。因为如果被发现,敌人就很可能用涂上磷光的‘圣女之手’造出假记号骗我们追踪。” “啊!这一点我同意您。人们应该提高警惕。永远保持警惕。” 第二天早晨,当地人又交给勒勃朗在一块橡皮糖上嵌成三角形的三颗假珍珠。 杰索普说:“这意味着旅行的下一段路程是乘飞机。” 他用询问的眼光望着勒勃朗。 “您完全正确。”勒勃朗说,“这是在一个遥远无人烟的荒废的军用飞机场里发现的。有迹象说明一架飞机不久前曾在这里着陆并起飞。”他耸了耸肩说,“一架来历不明的飞机。然后他们又向去向不明的目的地起飞。这使我们的工作又一次停顿下来,我们不知道下步到哪里去追踪。” 第十五章 “这简直不可想象,”希拉里暗暗想着,“真不可想象我在这里已过了十天!”她想,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很快地适应环境。她记得在法国时看到一次有关中世纪酷刑的展览。囚犯关在铁笼里,既不能站,又不能坐,更不能卧倒。讲解员说,最后关在这里的囚犯在铁笼里活了十八年,释放后又活了二十年,直到老死。希拉里想,这种适应力就是人同动物的区别。人能够在任何气候下,吃任何食品和处于任何条件下都可以活下去,不管他是奴隶还是自由人。 当她刚到这个单位来时,最初她感到一种盲目的恐惧,一种被囚禁和灰心丧气的可怕感觉,用豪华的环境遮掩囚禁的这一事实更加深了她的恐惧。可是在这里度过一周后,她开始不知不觉地自然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条件。这是一种古怪的、梦幻般的生活方式。这里没有什么是特别真实的。她感到在这个梦中已经很长了,但是还要继续在梦中过很久,或许,永远过下去。她将永远在这里过日子,与外界隔绝。 她认为这种危险的适应环境的能力,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是女人。妇女们生来就能适应环境。这种适应能力给她们力量,但也是她们的弱点。她们善于观察环境,接受它,然后采取现实主义的态度安顿下来,并尽可能加以享受。最使她感兴趣的是与她同行的旅伴们的反映。她很少看到尼达姆,除非偶尔在吃饭时相遇。这个德国女人只是对她点点头而已。她判断,尼达姆很快活并且知足。这里的生活显然就是她所想象的那样。她是全神贯注于工作的那种类型的女人,并且靠她天生的傲慢,惬意地过日子。她自己和那些科学家同事们的优越感是她信念中的第一条。她对人类间的友爱、和平的生活、思想和精神上的自由都认为是无稽之谈。对她来说,未来是狭窄的,但是压倒一切的。她自己是优越种族中的一员,世界上受奴役的其他人如果表现好,可以赐给他们些恩惠。如果她的同事们表示不同观点,如果他们的思想是共产主义的而不是法西斯的,尼达姆是不在乎的。只要他们工作出色,他们就是有用的,他们的思想也会转变。 巴伦博士比尼达姆更聪明些。希拉里偶尔同他交谈了几句。他也是全神贯注于工作,非常满意于他的工作条件。但是,他那好奇的法国式的才智导致他猜测和考虑他现在所处的环境。 “这不是我所期望的,坦白地说,不是。”他有一天这么说,“这话在你我之间说,贝特顿夫人,我可以说我不喜欢监狱般的生活。但这确是监狱一般,尽管囚笼上厚厚地镀了一层金。” “这里几乎没有您来寻求的自由?” 他瞧着她很快地苦笑一下。 “不对。”他说:“您错了。我其实并不是来寻求自由的。我是一个文明人。文明人明白:根本没有自由这玩意儿。只有那些年轻、没有完全开化的国家才把‘自由’写在它们的旗帜上。必须有一个安排得当的安全机构。文明的实质就是说生活方式应该适度,即中间道路。人们总是要回到中间道路上来的。不,我坦白对您说,我来这儿是为了钱。” 希拉里笑了,她的眉毛挑了起来。 “在这里,钱对您有什么好处?” “可以付非常昂贵的实验室设备费用。”巴伦博士说,“我不必自己掏腰包,这样我可以为科学服务并且满足我个人的求知欲。我是一个热爱自己工作的人,但是我爱它不是为了造福于人类。我经常发现那些为人类工作的人有些呆头呆脑,工作起来也不能干。不,我所欣赏的兴趣是纯学术性的研究。此外,我离开法国前已经得到一笔巨款。这笔钱用另一个名字定期存在某银行。等所有这些工作结束后,我就可以对这笔钱随意使用了。” “等所有这些工作结束后?”希拉里问道,“但是为什么要结束呢?” “一个人应该有常识。”巴伦博士说,“没有任何东西是永久长存的。我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地方是一个疯子经营的。我告诉您,一个疯子可以有逻辑头脑。如果您有钱,有逻辑思维,并且也是个疯子,您可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成功地渡过您的幻想世界。但是最后,”他耸耸肩说:“到后来一切都要毁灭。因为,您知道,这里进行的一切都是不合理的。凡是不合理的事情,最后总会有人来算账。在当前,”他又耸了耸肩说,“这里对我是最合适不过了。” 那个托基尔-埃里克森,希拉里曾以为他会幡然悔悟,但看来他对此地的气氛十分满意。他不像上述的法国人那样实用主义。他过着自己那种专心致志的生活。他的内心世界对希拉里来说是太生疏了,她根本不能理解。这种世界观对埃里克森产生了一种庄严的幸福感,使他沉醉于对数学的计算之中,并幻想了一连串无穷尽的可能性。此人性格上的古怪和粗暴使希拉里害怕。她认为,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在唯心主义的一念之差中,他宁可让四分之三的世界毁灭,留下四分之一来实现他头脑中想象出来的乌托邦。 希拉里同那位叫安迪-彼得斯的美国人谈得来。她想,可能因为彼得斯是个有才干的人,但不是天才。她从别人那里听到,他是他那一行中的第一流人物,一位谨慎而熟练的化学家,但不是这门科学的先驱。彼得斯同她一样,厌恶并且害怕这个地方的气氛。 “事实上我不知道我去的是什么地方。”他说,“我以为我知道,但是我错了。政党同这个地方没有关系。我们同莫斯科没有联系。这里是在单独演戏——可能是法西斯的戏。” “您不认为您这样说是随便扣帽子?”希拉里说。 他对这个问题考虑了一下。 “可能您是对的,”他说,“说真的,我们随便乱说,毫无用处。但这点我可以肯定:我想离开这儿,并且我一定要设法离开此地。” “不那么容易吧。”希拉里低声说。 这是他们晚饭后在屋顶花园的喷泉旁边进行的谈话。星光灿烂的夜晚,使他们感觉好像漫步在阿拉伯国家某一君主宫殿的花园里,混凝土的楼房已经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不容易,”彼得斯说,“出去可不那么容易,但是没有不可能办到的事。” “我很爱听您这么说,”希拉里说,“啊!我真爱听您这么说。” 他同情地看了看她,并问: “你感到沮丧了吧!” “当然,但这不是我真正感到害怕的。” “不是的?那么,是什么呢?” “我害怕的是对现状安之若素。”希拉里说。 “是的,”他沉思地说,“是的,我懂得你的意思了。这里好像是在进行某种集体思想工作。我认为您害怕是有道理的。” “依我看来,人们起来反抗更为自然。”希拉里说。 “是的,是的,我也这样想过。事实上我曾考虑过一两次这里是否在搞什么小小的鬼名堂。” “鬼名堂?这是什么意思?” “好吧,坦白地说,使用毒品。” “您的意思是指某种麻醉品吗?” “是的,您知道,有可能。放些什么在食品和饮料里。这点可以使人们导致……我怎么说呢……驯服?” “有这样的麻醉品吗?” “这个,这实际上不属于我的知识范围。有种药服下可以使人镇静。在动手术前可以使他们服服贴贴。至于有没有一种长期定量服用的药——同时又不影响工作效率……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现在更倾向于认为驯服的效果是通过思想工作而产生的。我的意思是,我认为这里有些组织人员和行政人员精通催眠术和心理学,并且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他们不断地向我们提供有关我们福利和如何达到我们最终目的(不管是什么目的)的建议,所有这些肯定会产生一定的效果。您知道,用这种办法可以干出不少名堂,特别是这些人很善于干这一套。” “但是我们不能屈服!”希拉里生气地说,“我们一刻也不能认为在这里是件好事。” “您丈夫是什么看法?” “汤姆?我,啊……我不知道。这太难了。我……”她说到这就沉默了。 她不可能把她离奇的一生告诉现在正在和她谈话的男人。十天来她一直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住在一套房子里。他们睡在一间卧室。夜里她睡不着时听到他在另一张床上的呼吸声。他们两个都接受了这种不可避免的安排。她是一个冒名顶替者,一个间谍,随时准备扮演一个角色,冒充另一个人。她对汤姆-贝特顿毫不了解。对她来说,贝特顿是个惊人的典型实例,说明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在这个令人神经衰弱的环境中度过了几个月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至少他不愿意老老实实接受他的命运。他不但没有兴趣干工作,而且她感到他对自己不能集中精力工作日益感到烦恼。有一两次他重复了他见到她的第一个晚上所讲的话。 “我不能思考问题。好像我的一切都枯竭了。” 是的,她这样想,像汤姆-贝特顿这样真正的天才最需要自由。对他来说,思想工作并不能弥补他丧失的自由。只有充分的自由,他才能进行创造性的工作。 她想,他是一个神经即将错乱的人。他对希拉里也是漠不关心。她对他不是一个女人,也不是一个朋友。她甚至怀疑他是否意识到并为他妻子的死亡感到痛苦。他脑子里经常想的是被囚禁这个问题。他一次又一次地说: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我一定!我一定!” 有时候他说:“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到这里是这个样子。我怎样能从这里出去?怎样出去?我必须出去了,我就是一定得出去!” 这同彼得斯曾经说的话实质上一样,但有很大的不同。彼得斯的话像是一个有为、义愤填膺、幻想破灭的人所说的,他自信要同他所在的这个地方的人斗智。而贝特顿的反抗像是一个处于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人,只是疯狂地想逃。希拉里突然这样想:也许她和彼得斯在这里呆上半年后也这样。也许一个人一开始充满强烈的反抗,并且对自己的才能有非常合理的自信。到后来却变得像陷阱里的老鼠那样绝望。 她希望她能向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说出一切。要是她能这样说多好:“汤姆-贝特顿不是我的丈夫。我对他一无所知。我不了解他来这里以前的情况,所以我是蒙在鼓里。我不能帮助他,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办和说些什么。”但是,她却只能很谨慎地说: “对我来说,汤姆现在像个陌生人。他不向我说什么。有时候我想:囚禁,也就是关在这里,把他逼疯了。” “那可能,”彼得斯干巴巴地说:“有可能造成这种情况。” “告诉我……您这么有信心地谈到逃出这里。我们怎样逃出……难道有丝毫希望吗?” “奥利夫,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后天就能走出去。这件事要深思熟虑。您知道,人们在最没有希望的条件下曾逃跑过。我们一些人,还有大西洋这边的你们国家一些人都写过书,描述他们是怎样从德国的堡垒中逃出的。” “那时的情况跟现在的不同呀!” “不是实质上的不同。只要有路进来,就有路出去。当然,在这里掘地道出去是不可能的,因此很多办法也就排除在外了。但是我刚说过,有路进来,就有路出去。要多动脑筋、虚张声势、伪装、欺骗、贿赂以至腐蚀,要运用这些手段。您要学会并且考虑这一套。我告诉您:我一定会离开这里,请相信我的话。” “我相信您会的,”希拉里说,“但是我呢?” “唉,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的声音带些局促不安。她一时没懂他的意思。后来她觉察到他可能推测她已达到目的。她来到这里是找自己心爱的人,找到他后,她个人逃走的要求也就不大了。想到这里,她真想把事情的真相冒险告诉彼得斯,但是谨慎的本能阻止了她。 她道了声晚安就离开屋顶花园。 第十六章 1 “晚上好,贝特顿夫人。” “晚上好,詹森小姐。” 这位戴眼镜的瘦瘦的姑娘看起来有些激动。她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烁着。 她说:“今天晚上有个集会。院长要亲自向我们讲话!” 她说话时几乎是压着嗓门。 “那好啊,”安迪-彼得斯说,这时他正站在旁边。“我一直等着瞧瞧这位院长。” 詹森小姐用责备的眼光瞪了他一眼。 她严肃地说:“这位院长是个了不起的人。” 当她离开他们沿着一条总是粉刷得雪白的走廊走出时,彼得斯轻轻地吹起口哨。 “我刚才是不是听到了‘希特勒万岁’口号的回声?” “听来有点像。” “人生的不幸是一个人总是不知道他自己的去向。当我满怀寻求大同世界的天真热忱离开美国时,如果那时我知道我会来到一个天生独裁者的魔爪下……”他张开他的双手。 希拉里提醒他说:“您现在还不能肯定嘛!” “我能从空气中嗅出一些味道。”彼得斯说。 “啊!”希拉里喊出来:“我多高兴您在这里!” 彼得斯疑惑不解地望了望她。她脸色红了。 希拉里情不自禁地说:“您真了不起而又非常一般。” 彼得斯被逗笑了。 “‘一般’这个字眼在我们那里不是您那种意思。它可以表示简单、庸俗。” “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像别人一样。啊!真糟糕,这听起来也不礼貌。” “普通人,这就是您要求的?天才已经使您受够了吗?” “是的,从您到这以后,您也变了。您丧失了那种仇恨感。”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他说:“不要只看表面,仇恨存在我骨子里。我还在仇恨。相信我,有些事情就是应该仇恨。” 2 詹森小姐说的集会是晚饭后召开的。这个单位的全体成员都在一间大讲堂里集合。 与会者不包括那些所谓的技术人员:如实验助理员、芭蕾舞演员、各种服务人员,还有为那些不带妻子而又没有和女工作人员同居的男人们解闷的妓女。 坐在贝特顿旁边的希拉里极为好奇地等着那位神话般的人物——院长——在讲台上出现。在她的询问下。托马斯-贝特顿对于这位主宰者的品格只能给予不能令人满意的和含糊其辞的回答。 “他没什么好看的,”他说,“但是他很有影响。实际上我仅见过他两次。他平日不常露面。当然,他出类拔萃,人们都有这种感觉,但是老实说,我弄不清为什么。” 从詹森小姐以及其他妇女谈到他时所怀的虔诚态度中,希拉里在脑海里塑造他的形象是一个有着金黄长领、身着白袍的神仙一样的抽象人物。 忽然,听众们站起来了。当她看到一个黑发、矮胖的中年人静悄悄地走上讲台时,她几乎大吃一惊。从外表看来,他毫无气魄,像是来自英国中部工业区的一位商人。他的国籍的确不易判断。他交替地用三国语言讲话,从不重复。他讲的法语、德语和英语都是同样流利。 他开头说:“首先,让我欢迎来此与我们团聚的新同事们。” 然后他对每个新来的人都讲几句话致敬。 接着他谈了这个组织的宗旨和信仰。 后来在回忆他的讲话时,希拉里发现她无法准确追忆。也许是他用的尽是些陈词滥调。但是在听他讲时感觉却完全不同。 希拉里记得她的一个女朋友曾经讲过一件事。战前这位女朋友住在德国,一次出于好奇,她参加一个集会,听那个疯狂希特勒的讲话。她边听边歇斯底里地哭,激动得不能控制自己。她说,当时每个字听来也都是那么明智和激动人心,但是事后回忆,这些字眼都是陈词滥调。 现在发生的是同样情况。希拉里不由地激动起来。院长的讲话很简单。他主要谈到青年,说青年是人类的前途。 “人们积累的财富、声誉、门第——这些都是过去的力量。但是今天,实力是在年轻人手中。实力是智慧产生的。例如,化学家、物理学家、医生们……的智慧。实验室里产生的实力可以进行大规模的毁灭。用这种实力,你可以说:‘不投降,就灭亡!’这种实力不能给这个或那个国家。这种实力应该掌握在创造它的人的手里。这个地方是全世界实力的集合地。你们从世界各地带着你们创造性的科学知识来到这里。随着你们而来的,还有你们的青春!这里没有一个人超过四十五岁。时机成熟时,我们就成立一个托拉斯,科学智慧的托拉斯。我们要管理国际事务。我们要向资本家、皇帝、军队和工业家发布命令。我们要使世界生活在科学统治下的和平之中。” 他还讲了一些其他的话——仍是一套令人陶醉的语言,这些话本身倒没什么,而是讲话人的魄力把原来冷冰冰的、持批判态度的与会者鼓舞起来了。听众们受到了这种莫明其妙和无法形容的感情的支配。 院长最后忽然高呼:“勇敢和胜利!晚安!”希拉里像在梦幻中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讲堂,她看到周围的面孔也是同样表情。她特别注意到那个挪威人埃里克森的浅色眼睛在闪闪发亮,他的头高兴地往后仰着。 然后她感到安迪-彼得斯的手碰了碰她的手臂,听见他说: “上屋顶花园去吧!咱们需要些新鲜空气。” 他们无言地进入电梯,到了花园后,他们漫步在星光下的棕榈树丛中。彼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说:“这是咱们需要的。让空气吹走荣誉的彩云吧。” 希拉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仍然有一种虚无飘渺之感。 彼得斯友善地推了一下她的手臂说: “振作起来,奥利夫!” “荣誉的彩云,”她说,“是这样。” “振作些,我说,要像个女人样子。回到现实中来吧!等荣誉的毒气消失后,您就会明白刚才听到的还是老一套。” “但那是美好的,我的意思是那是个美好的理想。” “让理想见鬼去吧!要面对事实。青春和智慧——荣誉、荣誉、哈利路亚!什么是青春和智慧?尼达姆小姐是个不择手段的利己主义者。托基尔-埃里克森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家。巴伦博士为了得到他工作中需要的仪器可以把他的祖母卖到屠宰场。拿我来说吧!就像你所说的一个普通人,只擅长于使用试管和显微镜,但是连管理好一个办公室都毫无办法,还提什么管理国际事务!再拿您丈夫来说吧,一个神经吓坏了的人,整天想的是害怕受到惩罚。我提的几个都是您最熟悉的人,但这里的人都差不多一样,至少是我碰到的人都如此。他们中有些是天才,干起他们的工作会非常出色,但是管理世界大事,见鬼去吧!别叫我发笑了!全都是毒草般的废话,这就是我们刚才听到的讲话。” 希拉里坐在水泥围墙上。她用手摸了摸前额说: “您晓得,我相信您是对的……但是荣誉的彩云还在飘浮。他怎么使人浮想联翩呢?自己相信这个吗?他一定相信喽。” 彼得斯阴沉地说:“我认为到头来总是一个样。一个疯子相信他自己是神仙。” 希拉里慢慢地说:“我也这样想。但是,您这些解释好像有些奇怪,难以令以满意。” “但是确实如此,亲爱的。这在历史上一再重复。但是它能迷惑人。今晚几乎把我也给迷住了。要不是我把您带上来谈谈,肯定您也给迷住了。”他的神情突然一变说,“大概我不应该带您上来。贝特顿会说些什么呢?他会认为有些古怪。” “我想不会的。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 他不解地望着她说:“我很抱歉,奥利夫。看着他走下坡路,一定使您很痛苦。” 希拉里深情地说:“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定!一定!” “我们一定会离开的。” “这个您过去说过,但是我们至今没有什么进展。” “还是有的。我并没有偷懒。” 她惊奇地看着他。 “没有具体计划。但是我已开始着手搞策反活动。这里不满情绪高涨,要比咱们上帝般的院长先生了解的情况严重得多,特别是这里地位低贱的成员。您知道,食品、金钱。奢侈和女人并不是一切。奥利夫,我要把您带出去。” “还有汤姆呢?” 彼得斯脸色一沉说:“听着,奥利夫,相信我的话。汤姆最好留在这里。他……”他迟疑一下后接着说,“在这里比出去要安全得多。” “要安全得多?多奇怪的措词。” “要安全多了,”彼得斯说,“这是我有意选用的措词。” 希拉里皱起眉来。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汤姆并没有……您不认为他神经日益不正常吗?” “一点也不。他只是烦躁。我可以说汤姆-贝特顿同您我一样清醒。” “那您为什么说他在这里更安全些?” 彼得斯慢条斯理地说:“您知道。一个笼子是个非常安全的地方。” “呀!”希拉里喊起来了,”不要对我说您也真相信这个。不要跟我念那些集体催眠术,或者不管您叫它什么吧!那些在您身上起了作用、安全、驯服、满足!我们还是要反抗,我们一定要自由!” 彼得斯还是慢慢地说:“我知道,但是……” “无论如何,汤姆也想离开这里。” “汤姆可能不知道什么对他最好。” 突然,希拉里想起汤姆曾向她作过暗示。她想,如果他出卖过情报,他会依法被判刑,显然,这也是彼得斯吞吞吐吐地对她的暗示。但是希拉里已下定决心,宁可出去坐牢,也不留在这里。 她固执地说:“汤姆必须出去。” 她吓了一跳,当她听彼得斯突然翻脸说,“您看着办吧!反正我已经警告您了。我真想知道,天晓得您究竟为什么这样关心那家伙。” 她难受地凝视着他。话到嘴边她又收回去了。她想说的是:“我才不关心他呢。他对我一钱不值。他是另外一个女人的丈夫。我只是对他负责而已。”她还想说:“你这个傻瓜!如果我关心一个人,那就是你……” 3 “跟你那个顺从的美国人玩得挺好吧?” 当她回到卧室时,贝特顿迎面向她问了这么一句。他正躺在床上抽烟。 希拉里脸红了一下。 她说:“我们是一起来这里的。我们对某些问题看法一致。” 他笑了笑说:“啊!我没有怪您的意思。”头一次他用一种新鲜的、赞赏的眼光望着她。他说:“奥利夫,您是个好看的女人。” 从他们一见面,希拉里就嘱咐他叫她他以前妻子的名字。 他从上到下扫视她说:“您长得真美,我过去会对这些很注意的。但是现在这类事对我不起作用了。” 希拉里冷冷地说:“也许这样更好些。” 贝特顿说:“亲爱的,我是个完全正常的人,或者说,曾经是,但是上帝知道现在我成了什么啦!” 希拉里坐到他旁边说:“汤姆,您怎么啦?” “我告诉您,我现在思想不能集中。作为科学家,我给毁啦。这个地方……” “其他人,或者大多数人看起来同您的感觉并不一样。” “我想因为他们是非常迟钝的芸芸众生。” 希拉里冷淡地说:“有些人还是挺敏锐的。要是您能有个朋友在这里——一个真正的朋友。” “嗯,我认识一个人叫默奇森,他是个走狗。最近我常常和托基尔-埃里克森在一起。” “真的吗?”希拉里出于某种原因,感到奇怪。 “真的,我的上帝,他真聪明。我希望有他那样的头脑。” 希拉里说:“他是一个古怪的人。我总觉得他挺可怕的。” “托基尔可怕?他非常温顺。在某些方面像小孩一样。不懂人情世故。” 希拉里还是固执地重复:“我就是认为他可怕。” “你的神经一定也有些不正常了。” “还没有,虽然我怀疑以后会的。汤姆,不要同托基尔-埃里克森太亲近。” 他瞪着她说:“为什么不要?”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第十七章 1 勒勃朗耸了耸肩膀说:“肯定他们已离开非洲了。” “不一定。” 那个法国人摇了摇头说:“很可能离开了。我们毕竟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了,难道不是吗?” “如果他们的目的地是我们所认为的地方,那他们为什么从非洲启程?从欧洲任何一个地方出发不是更简单吗?” “是这样。但是事情还有另外一面。没有人能预料到他们会在这里集合出发。” 杰索普委婉地坚持说:“我仍然认为事情要更复杂些。此外,只有小飞机才能在那个飞机场起飞。在飞过地中海之前,它需要下来加油。在他们加油的地方会留下痕迹。” “亲爱的,我们进行了周密的调查。到处……” “带着计算器的人们最后会得到结果的。需要检查的飞机有限,只要有一点放射性痕迹。我们就可以查清我们要找的那架飞机……” “如果您的部下能使用喷洒器。唉,老是说‘如果’……” 杰索普坚持说:“我们会找到的。我不明白……” “什么?” “我们曾假设他们朝着地中海往北飞,假设他们是往南飞。” “返回他们的旅程吗?但是他们飞向哪里呢?往南飞就是阿特拉斯山脉,然后就是沙漠地带了。” 2 “老爷,您能发誓说您允诺的事一定会实现吗?在美国芝加哥给我一个汽油站,是真的吗?” “是真的,穆罕默德,如果我能离开这里,就能实现。” “成功要靠真主的意志。” 彼得斯说:“那么咱们希望你将在芝加哥有个汽油站是真主的意志。为什么要去芝加哥呢?” “老爷,我妻子的兄弟到美国去了。他在芝加哥有个汽油泵。难道我愿意终生留在世界上这个落后地区吗?这里有金钱、佳馔、夜总会和女人——但这不是现代化,这不是美国。” 彼得斯沉思地望着这张严肃的黑面孔。穿着白袍的穆罕默德看起来很庄严。这个人的思想深处怀着多么奇怪的希望。 彼得斯叹了口气说:“我不晓得你是否明智,就这样说定了。可是,要是被人发觉……” 这个黑人一笑露出了美丽而洁白的牙齿。他说:“那就是死路一条。当然对我是如此。也许对您不同,因为您有用。” “他们在这里随便处死人吗?” 这个黑人轻蔑地耸了耸肩。 “死?这也是真主的意志吗?” “你知道你要怎么干吗?” “我知道,老爷,天黑后我把您带到屋顶。我把我们仆人穿的衣服留一套在您房间里。然后,再进行下一步。” “对!现在你最好叫我离开电梯。可能会有人发现我们一个劲儿地上上下下,这会引起他们的怀疑的。” 3 跳舞正在进行着。安迪-彼得斯同詹森小姐跳着。他紧紧地搂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话。当他们慢慢转到希拉里站的地方时,彼得斯嬉皮笑脸地向她挤挤眼睛。 希拉里咬着嘴唇忍住笑,马上把目光转向别处。 她转过脸来一看到贝特顿正在房间那边同托基尔-埃里克森讲话,马上就皱起眉来了。 “奥利夫,同我跳个舞吧!”赛蒙-默奇森在她旁边说。 “当然可以,赛蒙。” 他警告她说:“告诉你,跳舞我可不在行。” 希拉里集中精力不让他踩她的脚。 默奇森一边轻轻喘气一边说:“我把它当作运动。”他跳得很起劲。 “奥利夫,您的服装十分优美。”他的话总像是旧小说里的措词。 希拉里说:“我很高兴您喜欢它。” “从时装店买的吗?” 她本想顶他一句:“不从那买从哪买?”但是她没说,只说:“是的。” 默奇森喘着气边跳边说:“不得不承认,他们对我们不坏。我的妻子比安卡有一次曾这么说。这里处处比福利国家强。不愁钱、所得税、修理费和维修费。这一切都不用操心。我敢说,对妇女可是妙极了。” “比安卡是这样想吧,是吗?” “嗯,一度她有些不安心。但现在她已经想办法组织了几个委员会,还举行了一两次讨论会和报告会。她抱怨你对一些活动参加不多。” “我恐怕不是那种人,赛蒙,我不大参加集体活动。” “但是你们这些女士们应该想办法有些娱乐。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仅仅指‘娱乐’……” “有事干?”希拉里启发他说。 “是的。我的意思是现代妇女应该有自己的工作。我充分意识到像你和比安卡这样的妇女来到这里是作了很大的牺牲。你们不是科学家,感谢上帝,不是那些女科学家。她们大多数人真够呛!我对比安卡说:‘你要给奥利夫时间使她适应。’要花一些时间适应这个环境。开始,人们有一种幽闭恐怖感,但是会慢慢消失的……” “您的意思是人们能适应任何环境?” “是的,有些人比另一些人更敏感些。”默奇森说,“汤姆看起来就够他受的。老汤姆今晚在哪里?啊,在那边同托基尔谈话。这两人现在分不开啦!” “我希望他们不要分不开。我的意思是,我不认为他们很有共同点。” “年轻的托基尔好像被您丈夫给迷住啦。他老是跟着贝特顿。” “我也注意到了,我不明白……为什么?” “托基尔有些古怪的理论,我无法同他交谈,您也知道,他英文讲得不好,但是汤姆听得过去。” 舞曲结束了。安迪-彼得斯请希拉里跳下一个。 彼得斯说:“我看到您受罪啦,把您的脚踩坏了吧!” “没有,我跳得比较灵活。” “您注意到我大显身手了吧!” “同詹森小姐吗?” “是的,我想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成功了,在这方面显然我成功了。只要下点功夫,这些长得差劲的、骨瘦如柴的、近视眼的女孩们立即就上钩了。” “显然您给人的印象是您已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就是这个意思。奥利夫,掌握好那个女孩会很有用的。她知道这里的一切安排。比如明天要有很多重要人物来此聚会。一些博士们、政府官员和一两位大事。” “安迪,您认为大概会有什么机会……” “不,我认为没有什么机会。我敢打赌他们是会采取措施的。不要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但这次访问很重要,因为我们可以了解一些内幕详情。这样下一次才好有所作为。只要我抓住詹森,我可以从她那里得到各方面的情报。” “来的这些人对这里的情况了解多少?” “据我所知,在我们这些人中,全不了解。他们只是视察这个地方,看看实脸室。这个地方有意修得像迷宫一样。来的人无法知道内幕。我知道有一座墙壁把我们这部分隔开了。” “这一切都是那样难以置信。” “是的。人们有一半时间好像是在做梦。这里还有一个感觉不真实的现象,就是从来看不见孩子。感谢上帝这里没有小孩,您也应该感到万幸没有孩子。” 突然他感到同他跳着舞的希拉里身体挺得笔直。 “对不起,我说了错话!”他把她领出舞池,找两把椅子坐下来。 他再三说:“我非常抱歉,我伤害了您,是不是?” “没什么,不是您的错。我过去有个孩子,后来死了……就是这样。” “您有个孩子?”他目瞪口呆地说,“您不是同贝特顿结婚才半年吗?” 奥利夫脸红了一下,很快地说:“是的,但是我过去结过婚,后来同第一个丈夫离婚了。” “噢,是这样。这个地方最糟糕的就是人们谁也不知道别人来这之前的情况,这样,一个人便会说错话。我有时候因为对您一点也不了解感到很别扭。” “我也完全不了解您。您是在什么环境中长大的?您的家在哪里?” “我是在纯粹的科学环境中长大的,您可以说我是在试验管里养起来的。周围的人想的、谈的都是科学,但我不是家里的聪明孩子,天才属于另一个人。” “那是谁?” “一个女孩子,智力超人,她本来可能成为第二个居里夫人。她本来是能够打开一个新的天地的。” “后来她怎么啦?” 他简单地说:“被害死了。” 希拉里猜想一定是战时发生的悲剧,就温柔地说:“您很关心她吗?” “比任何人都关心。” 突然地站了起来。 “说这些有屁用!我们目前的麻烦事够多的了,就在这里,就是现在。看看我们那位挪威朋友,除了他那双眼睛外,简直像个木头人。还有他那奇妙的僵硬的点头——就像有人在后面牵线一样。” “那是因为他又高又瘦的缘故。” “他并不太高.也就像我这么高,五英尺十一英寸或六英尺,不会再高了。” “光看身高,也靠不住。” “是的,就像护照上所注明的。拿埃里克森来说,身高六尺,淡色头发,蓝眼睛,长脸,举止呆板,鼻子不高,嘴也很普通。再加上护照上不会写上的:说话准确但学究气十足。就是这样,您还是不能掌握埃里克森长相到底怎样。你怎么啦?” “没什么。” 她两眼盯住了屋子那边的埃里克森。刚才彼得斯这番形容好像说的就是鲍里斯-格莱德尔。几乎每个字都是杰索普形容他时所用的。这是不是她一看到托基尔-埃里克森就感到神经紧张的原因?这是不是可能……她突然对彼得斯说: “我设想他是埃里克森。他不会是别人?”彼得斯感到吃惊地说,“别人?那是谁?” “我的意思是……至少我想我的意思是……这个埃里克森是不是别人装的?” 彼得斯想了想。 “我想……不,我认为这不太可能。他一定是个科学家……并且,埃里克森很有名望。” “但是这里的人似乎过去谁也没见过他。我设想他是埃里克森,但也可能同时还是别的什么人。” 您的意思是埃里克森能过双重生活吗?我想这也可能。但是非常不可能。” 希拉里说:“不,当然不可能。” 当然埃里克森不是鲍里斯-格莱德尔。但是为什么奥利夫-贝特顿生前那样坚持要警告汤姆提防鲍里斯呢?是不是因为她知道鲍里斯也来到这个地方呢?假如去伦敦的那个男人自称为鲍里斯-格莱德尔的不是鲍里斯-格莱德尔呢?假如他真是托基尔-埃里克森,这同对他的形容相符。自从他来到这个地方后,他就十分注意汤姆。她可以肯定,埃里克森是个危险人物……你弄不清在他那双浅色的梦幻般的眼睛后面打什么主意…… 她颤抖起来。 “奥利夫,怎么啦?怎么回事?” “没什么。您看,副院长准备宣布什么事情啦!” 尼尔森博士用手势要求大家肃静。他站在大厅讲台的扩音器前宣布: “朋友们和同事们。要求你们明天到安全侧厅去,上午十一时点名。紧急情况只持续二十四小时。给你们带来了不方便,我感到很遗憾。通知已写在布告栏上了。” 他微笑地走开,音乐又开始了。 彼得斯说:“我又要去追求詹森小姐了。我看见她那样认真地靠在柱子那里,我想了解一下安全侧厅的情况。” 他离开了。希拉里坐在那里沉思。她是不是傻里傻气地想入非非?托基尔-埃里克森?鲍里斯-格莱德尔? 4 点名是在一间大讲堂里进行的。每个人都来了,然后他们整队出发。 路线同过去一样,穿过曲曲折折迷津般的走廊。希拉里走在彼得斯旁边,看见他手里握着个小指南针,他以此判断方向。 他沮丧地低声说:“没什么用。至少一时没用,可能有时会有点用。” 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门打开时,大家暂时停了一会。 彼得斯掏出香烟盒——但是马上听到范-海德姆的命令:“请不要吸烟,这已经通知过大家了。” “对不起,先生。” 彼得斯拿着烟盒停下来,然后他们再往前走。 希拉里厌恶地说:“像赶羊一样。” “别生气,”彼得斯轻轻地说,“咩,咩”他学着羊叫,“羊群里有只黑羊在变魔术。” 她感谢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 詹森小姐说:“女宿舍在右边。”她把妇女们领到所指的方向。 男人们向左边走。 宿舍房间很大,也很卫生,像医院的病房。床都靠墙摆着,每张床之间有塑料帘子,床旁有床头柜。 “设备相当简单。”詹森小姐说,“但是因陋就简,还过得去。洗澡间在右首。集体活动室在那头。” 他们又在集体活动室聚在一起了。这是设备简单,就像飞机场的候机室一样,一边是一个酒柜和一个快餐部,另一边是一排书架。 这一天过得令人满意,用一部手提放映机演了两场电影。 室内灯光是日光灯,使人感不到房间没窗户,好像白天一样,晚上又换了柔和的夜间灯光。 “真聪明,”彼得斯赞叹说,“这都有助于减少人们活活地幽禁在这里的感觉。” 希拉里想,大家都这样毫无办法。就在这附近,有从外界来的一批人,但是没有办法同他们联系,向他们求救。像通常一样,样样都是冷酷无情而又安排妥当。 彼得斯坐在詹森小姐旁边。希拉里向默奇森夫妇建议打桥牌。汤姆拒绝玩,他说他思想不集中,后来巴伦博士参加了。 稀奇的是希拉里发觉打得很开心。打完第三盘时已经十一点半了。她同巴伦博士打赢了。 她看着表说:“我玩得不错,这么晚了。我猜要人们已经走了,难道他们还在这里过夜?” 赛蒙-默奇森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想一两位专科医生会留到明天中午再走。”。 “要等到那时我们才能回去?” “是的,不能再晚了。类似这样的事把我们的日常工作打乱了。” 比安卡赞赏他说:“但是安排得不错。” 她同希拉里站起来向男人们道了晚安。希拉里先让比安卡进到灯光暗淡的宿舍。正在这时,有人轻轻触了她一下手臂。 她马上回过头,发现一个高个黑脸的仆人站在她旁边。 他用急促的法文低声讲:“夫人,请您过来。” “去哪里?” “请随我来。” 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 比安卡已经进入宿舍。在集体活动室里还有几个人在谈话。 她再一次感到那个人轻轻拍她的胳臂。 “夫人,请您随我来。” 他走了几步停下,往后看看,又向她招手。 希拉里有点怀疑地跟着他走过去。 她发现这个人衣着要比其他当地仆人穿得阔气多了。他的袍子用金线绣了很多图案。 他带着希拉里走出活动室角落上的一扇小门,然后又沿着那些必经的无名白色走廊走下去。她认为这不是今天他们进入安全侧厅时的那条路,但是也很难肯定,因为所有的通道都是一模一样的。一次她想提个问题,但是这个向导不耐烦地摇摇头然后匆匆向前走。 最后他在一个走廊的顶端停下,按了一了墙上的按钮。一个暗门打开,里面是个小电梯。他做手势叫她进去,然后电梯开上去。 希拉里厉声问:“你把我带到哪里去?” 那个人用带着责备眼光的黑眼睛望望她说;“夫人,带您到主人那里,这对您是很大的荣誉。” “你的意思是去院长那里?” “到主人那里。” 电梯停了。他把她带出来,然后穿过另一条走廊后,在一扇门前停下。这个仆人敲了敲门,门开了,又出现一张面无表情的黝黑面孔,这是另一个身穿绣金花白袍的仆人。 这个人带着希拉里穿过铺着红地毯的前室,拉开帘子让她进去。出乎她意料,这是一间东方式的内室。屋里摆着低矮的长沙发、咖啡桌,墙上挂着美丽的壁毯。坐在土耳其式沙发上的人使她目瞪口呆。小个子、黄皮肤,满脸皱纹、老态龙钟,这是阿里斯蒂德斯先生。他微笑地望着发傻的希拉里。 第十八章 “请坐,亲爱的夫人。”阿里斯蒂德斯先生说。 他挥动着像爪子一样的手,希拉里像进入梦境一样坐在他对面另一个沙发上。他温和地咯咯笑了。 他说:“受惊了,这出乎您的意料之外吧?” 希拉里说:“不,没什么,我根本没想到……” 她已经平静下来。 希拉里这次同阿里斯蒂德斯的会面打破了她这几个星期来所度过的脱离现实生活的幻梦。她现在才知道,她在这里早先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因为这一切不过是做作出来骗人的,院长先生娓娓动听的讲话也不是真实的,他只是一个摆设的傀儡。事实真相是在这间东方式的密室里,这里坐着一个静静微笑的小老头。由于阿里斯蒂德斯先生是这里一切的中心,因此,件件事都能说得通-一都成了冷酷、实际和日常的现实。 希拉里说:“现在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您的,是吗?” “是的,夫人。” “院长呢?所谓的院长呢?” 阿里斯蒂德斯先生赞赏地说:“他干得不错。我给他高工资。他曾是主持福音传教士会议的。” 他吸烟沉思了片刻。希拉里也沉思不语。 “夫人,您旁边有‘土耳其乐’,假如您不爱吃,还有其他甜食。”然后又是一阵沉默后,他接着说:“夫人,我是个慈善家。您知道,我很有钱,是今天世界上几个最有钱的人之一,可能是第一位。我的财富使我感到有义务为人类谋福利。在这个遥远的地方,我修建了一个麻疯病院,集中了大量人才,进行治疗麻病病的研究工作。有几种类型的麻疯病可以治好,其他几种至今尚无疗效,但是我们一直工作并取得效果。麻疯病并不是非常容易传染的,比起天花、麻疹伤寒、鼠疫等病,传染性要小得多。但是,如果您同别人说‘麻疯病’,他们会吓得发抖并且敬而远之。这种恐惧是传统性的,圣经上就有过描述,一直流传至今。这种对麻疯病的恐惧心理促使我修建了这个病院。” “您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修建这个地方吗?” “是的,我们这里还研究癌症,研究对肺病的治疗,研究病毒。此外,还研究生物战。当然,大家都知道,我们研究它完全是为了对付它,所以保密。我们从事一切人道的、人们能接受的科研工作,这一切都增添了我的荣誉。著名的内科医生、外科医生、化学研究者都常常来此观摩,就像今天来的这批客人一样。这个建筑物是特别设计的,其中一部分完全封锁,就是从上空也看不见。最保密的实验室是在岩石的隧道里。不管怎样,没有人敢怀疑我。”他微微一笑然后说:“您知道,我很有钱。” 希拉里问:“为什么您这样迫切要搞破坏呢?” “夫人,我并不迫切想搞破坏,您这么说冤枉了我。” “但是,那……嗯,……我简直一点也不懂。” “我是个实业家,”阿里斯蒂德斯说,“我也是个收藏家。当一个人钱多得不好受。就想干这个,在我有生之年,我收藏了不少东西,我收集的名画是欧洲最出色的;还有多种陶器;我的集邮是出名的。当某种东西收集够了,我就另换一种。夫人,我已年迈,没有很多东西再可供我收藏了,所以最后我着手收藏智慧。” “智慧?”希拉里问道。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的,这是各种收藏中最有趣的一种。夫人,我逐步将把世界上最聪明的智囊都集中在这里。我弄到这里来的是那些年轻人,是有前途的年轻人、有成就的年轻人。总有一天,当世界上的那些疲惫不堪的国家一觉醒来,就会发现他们的科学家们已老化,而那些年轻的聪明脑瓜:医生、化学家、物理学家和外科医生都在我手下。如果他们想要一个科学家或是一个整形外科医生,或是一个生物学家,他们就只有到我这里高价收购了!” “您的意思是……”希拉里朝前坐了坐,瞪着他说:“您的意思是这是一大笔金融交易?” 阿里斯蒂德斯又点了点头。 “是的,”他说,“当然,要不然就说不通了,是不是?” 希拉里深深叹了口气说:“是的,这正是我感觉到的。” “你知道,到头来,”阿里斯蒂德斯有些抱歉地说:“这是我的职业,我是个金融家。” “您的意思是在这方面您完全没有什么政治色彩,你不想征服全世界……” 他把手一甩表示反驳说:“我不想当上帝。我是有宗教信仰的人。想当上帝,这是独裁者的职业病。至今我还没染上这种病。”他想了一下又说:“也可能以后会有这种想法,但现在还没有。” “您是怎样把这些人弄到这里来的?” 我把他们收购来的,夫人。像其他商品一样,从自由市场上购买的。有时候我用钱买。更多的是用思想影响。年轻人是幻想者,他们有理想,有信仰。而对某些违反法律者则是用安全感收买过来的。” 希拉里说:“这把事情说清楚了。我的意思是,这解决了我到这里来时一路上感到迷惑不解的问题。” “噢,这使您在旅程中感到迷惑吗?” “是的。大家在认识有上分歧。安迪-彼得斯,那个美国人,似乎完全是个左派。埃里克森是个对超人的疯狂崇拜者。尼达姆是个最傲慢和异教徒式的法西斯主义者。巴伦博士……”她犹豫了。 阿里斯蒂德斯说:“巴伦博士是为钱而来的。他是个文明人,玩世不恭,他没有幻想,但是真正热爱他的工作。他要的钱是无止境的,以此进一步开展他的研究工作。”他接着说,“夫人,您是聪明人,我在非斯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他轻轻地咯咯一笑。 “夫人,您不知道,我去非斯就是专门为观察您而去的,或者说,我叫人把您带到非斯以便对您进行观察。” 希拉里说:“我明白了。”她注意到对方刚才那句话后一半的那种东方式的措词。 “我当时很高兴您会来到这里。如果您懂得我的意思,我在这里没发现有什么聪明人能交谈。”他做了个手势。“这些科学家、生物学家、化学家,他们没有风趣。也许他们在各自的工作上是天才,但是和他们交谈使人感到枯燥无味。”他沉思后接着说,“他们的妻子也是呆板的。我们不鼓励他们的家属来这里,只有一个原因允许家属来此地。” “什么原因?” 阿里斯蒂德斯说:“有个别例子,如有人不能正常进行工作,因为老是想念妻子。您的丈夫托马斯-贝特顿好像就是一例。托马斯-贝特顿作为一个天才的年轻科学家而闻名于世界,但是他到此后只能干第二流的普通工作,他使我感到失望。” “但是您没有发现,这样的事例不是经常有吗?这些人像关在监狱里,当然他们要造反,是不是?至少在开始阶段?” 阿里斯蒂德斯先生同意这点。他说:“这很自然,并且不可避免,就像鸟儿第一次被关在笼中一样,但是如果这只鸟由一个鸟类饲养专家来养,给它需要的一切:伴侣、种子、水、嫩树枝及它生活中的一切需要的东西,那么它就会忘记它过去是自由的了。” 希拉里颤抖了一下说:“您说的叫我害怕,真害怕。” “您慢慢会明白这里很多事,夫人。我肯定地对您说,虽然这些思想不同的人来到这里感到幻想破灭,并且还想反抗,但是他们最终还是要按着指定的路子走。” 希拉里说:“您不能这样肯定。” “人们对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能绝对肯定。我同意您这点看法,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可以肯定百分之九十五。” 希拉里望着他,感到有些恐怖。她说:“这真可怕。这像是打字员的联营组织,您在这里搞的是智囊的联营组织。” “就是这样,夫人,您说的极为正确。” “您打算有一天从这个组织里高价出售科学家?” “是的,大体上就按这样的原则,夫人。” “但是您不能像派出一个打字员那样派出一个科学家。” “为什么?” “因为一旦您的科学家回到自由世界,他会拒绝为您的买主工作,他可以自由了。” “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因此,必须采取某种措施,是不是可以这样说?” “措施……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听说过脑白质切除术吗?” 希拉里皱皱眉说:“是脑部手术吧!” “是的,最初它是用来治疗忧郁症的。夫人,我同您说话时不用医学名词,用您我都懂的字眼。手术后,病人就没有自杀的企图,也没有罪恶的感觉。他变得无忧无虑,服从命令。” “这不会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吧?” “过去没有,但是现在有很大进展。这方面我有三位外科医生:一位俄国人,一位法国人,还有一位奥地利人。经过对脑部进行移植和精密处置等不同手术,病人逐渐变得驯服并且能被人控制,但是这毫不影响他的智力。最终有可能使一个人的才智丝毫不受损害,而表现出完全驯服,他可以接受别人向他提的任何建议。” “这太可怕了!”希拉里叫了起来,“太可怕了!” 阿里斯蒂德斯严肃地纠正她说:“这是有用的,甚至有益的。病人将会变得快乐、心满意足、没有什么恐惧,也没有什么渴望,更没有什么烦恼。” 希拉里反驳说:“我不相信这会成为事实。” “亲爱的夫人,如果我说您在这个问题上没资格发言,请您不要见怪。” 希拉里说:“我的意思是我不相信一个心满意足的、受人控制的动物能干出真正有智慧的创造性的工作。” 阿里斯蒂德斯耸了耸肩。 “这有可能。您脑子好使。您刚才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是时间作出证明。这种试验一直在进行着。” “您的意思是拿活人作试验?” “那当然,这是惟一切实可行的办法。” “用什么样的人作试验呢?” 阿里斯蒂德斯说:“总是有人不适应这里的生活,他们不愿意合作,这些人是最好的试验品。” 希拉里死死地攥住沙发的靠垫。她对这个笑眯眯的、黄睑上显著没有人性的小老头怕得要命。他说的话每句都有道理,合乎逻辑,也有条有理,这些更加深了她的恐怖感。这个人不是胡言乱语的疯子,他不过是拿人类当原料作试验的一个人。 她问:“您相信上帝吗?” 阿里斯蒂德斯先生扬了扬眉说:“我当然相信上帝。”他好像感到莫大震惊似的说,“我已告诉过您,我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上帝赐予我最高的权力、金钱和机遇。” 希拉里问:“您读过《圣经》吗?” “当然,夫人。” “你记得摩西和亚伦曾对法老说过:让我的人们走吧!” 他微笑地说:“那我就是法老吗?您就是摩西和亚伦的二者合一吗?夫人,您说让人们走的意思是指让所有人都走还是指个别人?” 希拉里说:“我愿意说让所有人都走。” 他说:“亲爱的夫人,您很清楚,这样说是浪费时间,换言之,您是不是代您的丈夫请求出去?” 希拉里说:“他对您没有什么用了。肯定的说您现在一定也感到了。” “夫人,也许您这样说是对的。是的,我对托马斯-贝特顿颇为失望。我曾希望您来会使他恢复智慧,他无疑很聪明。他在美国的声誉是名副其实的,但是您来了后,好像没什么效果。当然,我不是只凭我的直觉,而是根据那些有资格了解他的人所作的汇报才这样说的。那些人都是一直同他一起工作的科学家们。”他耸了耸肩说;“他是在认真地干一般化的工作,没干更多的事。” 希拉里说:“被囚禁的鸟儿不能唱歌。可能有些科学家在某种环境下不能发挥创造性的才能,您应该承认这种可能性是合情合理的。” “可能是这样,我不否认。” “那么您就把托马斯-贝特顿作为您失败事例中的一个,一笔勾销,叫他回到外部世界去吧!” “这太不可能了,夫人!我还不准备让外面知道这里的情况。” “您可以叫他发誓保密,他要起誓不泄露一个字。” “他会起誓,但是他不会遵守诺言。” “他会的,他一定遵守。” “这是作妻子说的话。在这点上。我们不能相信当妻子的话。当然……”他往后靠着椅背,把他的黄色手指握成拳头说:“当然,他可以留个人质,这可能会封住他的嘴。” “您指的是……” “我指的是您,夫人……如果让托马斯-贝特顿走,您就留下当人质,这个交易怎么样?您愿意吗?” 希拉里凝视着他,好像看到了什么。阿里斯蒂斯德先生不知道她脑海里浮现的情景。她在医院里,坐在一个垂死女人的身旁。她聆听杰索普的指示,并且默记住这些话。如果现在有机会使汤姆-贝特顿获得自由,把她留下,这是不是她完成任务的最好办法?因为她知道(而阿里斯蒂德斯先生不知道),实际上并没留下真正的人质。她本人对托马斯-贝特顿来说是无所谓的。他曾爱过的妻子已经死了。 她抬起头来望望沙发上的小老头说:“我愿意。” “夫人,您有勇气、忠心和爱情,这些都是高贵的品质。至于其他,……”他笑笑说,“咱们以后再说。” “不,不,不!”希拉里突然用手掩着脸,两肩颤抖着说,“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这太不人道啦!” “您一定别太在意,夫人!”这个老头温存又体贴地说,“今晚我把我的决心和抱负向您谈谈使我很开心。让我知道一个像您这样镇静、清醒和明智,但毫无思想准备的人的反应是挺有意思的。您给吓坏了,受到挫伤,但是我认为这样吓吓您是明智的。开头您反对这种思想,然后您反复思考,最后使您感到这是自然规律,好像是永恒的,平平常常的。” “绝对不可能!”希拉里喊道,“绝对不可能!绝对不!绝对不!” “唉!”阿里斯蒂德斯先生说,“红头发的人说话都带这种感情和叛逆精神。”他回忆说:“我第二个妻子就是红头发,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也很爱我。奇怪吗?我从来就喜欢红发女郎的。您的头发真美丽。您还具有其他我喜欢的特点;你的精神、勇气还有您有您独特的见解。”他叹口气说,“唉!现在女人作为女人并不使我感兴趣。这里有两个年轻姑娘有时使我高兴,但是现在我更需要的是精神上的伴侣。相信我,夫人,这次和您的谈话使我精神大为振奋。” “如果我把您讲的一切对我丈夫说说,怎么样?” 阿里斯蒂德斯先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如果您说……但是您愿意说吗?”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 他说:“您是聪明人。有些事女人不该说的就不说。您现在累了,情绪不佳。以后我常来这里,到时候把您找来,我们可以讨论很多问题。” “让我离开这个地方……”希拉里向他伸出手来说:“让我走吧!让我同您一起离开这里吧!求求您!” 他轻轻地摇摇头。他的表情是宽容的,但略带轻蔑的神态。他责备他说:“您现在又像小孩一样说话了。我怎么会让您走呢?我怎么会同意您向全世界散布您在这儿看到的一切呢?” “如果我发誓不说一个字,您相信吗?” “当然不相信。”阿里斯蒂德斯先生说,“如果我相信这类话,我就成了傻瓜了。” “我不愿意在这里。我不愿意留在这个监狱里。我要出去。” “但是您有丈夫在这里。您是自愿地来找您丈夫来的。” “但是我不知道我来的是什么地方,我一点也不知道。” 阿里斯蒂德斯先生说:“是的,您不知道。但是我能向您保证,您来的这个地方比起铁幕后的生活要快活多了。这里有您需要的一切!奢侈品,良好的气候,各种娱乐……” 他站起来轻轻拍她的肩说:“您会安定下来的。”他满有信心地说,“是的,笼中一只红羽毛的鸟会安定下来的,在一年或许两年内,您一定会很快乐。”他想了一下接着:“虽然可能不那么有趣!” 第十九章 1 希拉里半夜被惊醒,她撑着胳臂抬头听着:“汤姆,你听见了没有?” “是的,飞机飞得很低,没什么。它们常常这样。” “我不明白……”她的话没说完。 她躺在那里反复回忆她同阿里斯蒂德斯奇怪的会见。 这个老头对她有一种难以理解的喜爱。 她能利用这点吗? 她能最后靠他把她带出去吗? 下一次他再来,如果来叫她,她要想法让他谈他死去的红发妻子。靠肉体的引诱是不能打动他的。他血管里流的血对这些男女之爱是冷冰冰的。此外,他还有两个年轻姑娘。但是老人喜欢回忆,愿意谈过去的岁月…… 乔治大叔,他曾住在切尔滕纳姆。 希拉里在黑暗中微笑,她回忆起乔治大叔。 乔治大叔同这个百万富翁阿里斯蒂德斯在内心里难道会非常不同?乔治大叔有个管家婆……她是个好人,可靠,不爱打扮,作风没有问题。为人好,长得不好看,但头脑清醒。后来乔治大叔终于同这个长得不美的好人结了婚,使全家都不高兴。这个女人注意倾听别人讲话…… 希拉里曾对汤姆说过什么?“我要想办法从这里出去。”假如出去的办法还得通过阿里斯蒂德斯,那就奇怪了…… 2 “有消息啦!”勒勃朗说,“终于有消息啦!” 他的通讯员刚才进来了,敬了礼后,递给他一份文件。他打开后,这样兴奋地说: “这是一份来自我们侦察飞行员的报告。他在阿特拉斯山脉选定的一块地区上空活动。在山区某一地点,他发现有人打信号。这个信号是用摩尔斯电码重复两次打的,都在这里。” 他把封好的密件递给杰索普。上面写着:cogleprosi-esl。 他用铅笔把最后两个字母勾出来说:“sl——这是我们的密码,意思是‘不要回答’。” 杰索普说:“开头的cog是我们的识别信号。” 勒勃朗用笔划出当中剩下的字母说:“这就是实际内容了。” 杰索普看了这几个字说:“这是‘麻疯病’。” 勒勃朗问:“什么意思呢?” “您是否掌握一些重要或次要的麻疯病院的情况?” 勒勃朗打开一张大地图。他用因吸烟而熏黄了的又短又粗的手指指着说:“这个地区是咱们飞行员活动的地方。现在让我看看,我记得……” 他离开房间,很快又回来了。 他说:“我知道了。这个地区有一个有名的医学研究所,由一些名望很高的慈善家捐助修建,并开展研究工作,顺便说一下,这是个荒无人烟的地区。在研究麻疯病方面,这里做了有价值的工作。麻疯病院里收容了二百人,还有一个癌症研究所和一个肺病疗养院。这都是非常可靠的,明白吧!这个机构声誉很高,其保护人是共和国主席本人。” 杰索普赞赏地说:“工作做得真漂亮!” “这里随时都可以公开参观,对这方面有兴趣的医学界人士常来。” “可是他们看不到不该他们看的东西!为什么不让他们看呢?对一桩见不得人的交易,最好的伪装就是最令人肃然起敬的环境了。” 勒勃朗说:“我想这可能是某些成群结队的旅行者在中途停脚的地方,也许对一两位欧洲中部来的医生作过这样的安排并取得成功。也许是一小组人,就像我们跟踪的人一样,可能在这里隐蔽几个星期之后,再继续他们的旅行。” 杰索普说:“我认为不仅如此,也可能就是旅程的终点。” “您认为这个地方可能……不简单?” “看来麻疯病院对我很有启发……我认为在现代医疗条件下,现在麻疯病都是在本地治疗的。” “在文明国家可能如此,但这个国家做不到。” 杰索普说:“麻疯病这个词现在仍同中世纪时对这种病的概念联系着。那时给麻疯病人身上挂上警铃来警告过路人。无所事事的好奇心不会促使人们来看看麻疯病院。就像您所说的那样,只有对这方面有兴趣的医学家才会来,可能还有一些社会工作者,他们想了解麻疯病人的生活条件,这些当然是值得尊敬的。但是在慈善事业的背后,什么事也可能干出来。顺便问一句,这个地方到底是属于谁的?哪些慈善家资助修建这个麻疯院?” “这很容易查清,等一等!” 勒勃朗很快地回来,手里拿着一份官方的参考资料。他说:“这是一家私人企业办的。为首的慈善家叫阿里斯蒂德斯。您知道,他是个百万富翁。对慈善事业是愿意慷慨解囊的。他在巴黎和西班牙的塞维利亚都修建了医院。这个地方实际上是以他为主……其他几位慈善家不过是他的帮手而已。” “原来如此,这是阿里斯蒂德斯的企业。奥利夫-贝特顿在非斯时,他也在那里。” “阿里斯蒂德斯!”勒勃朗领会了全部含意。他用法文喊道: “这可非同小可!” “是的。” “这真是难以相信!” “当然。” “总之,这太可怕了!” “确实如此。” 勒勃朗激动地用食指在对方面前摆动着说:“您认识到这有多么可怕吗?这个阿里斯蒂德斯到处插手。几乎任何事他都是后台,银行、政府、制造工业、军备、运输!他从不露面,人们甚至也没有听说过他。他坐在西班牙古堡的温暖房间里吸烟。有时候他在一张小纸片上潦草地写几个字扔在地上,然后一个秘书爬过来拣起,几天以后巴黎的一个重要银行家就自杀了。事情就是像这样。” “勒勃朗,您说得可真生动,实际上他没什么奇怪。一些国家的主席和部长们发布重要声明,银行家坐在他们堂皇的办公桌旁发表词藻华丽的谈话……但是人们并不奇怪在这一切的背后,一个小老头是真正的原动力。这个阿里斯蒂德斯是所有这些科学家失踪的总后台,这一事实确实一点也不令人惊奇,其实,如果我们敏感些,早就应该想到他了。整个事情是个大规模的商业敲诈,这完全没有政治色彩。现在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 勒勃朗脸色阴沉。他说:“您明白,这可不容易。如果我们判断错误……我简直不敢想!即使我们对了,我们还必须证明我们是对的。如果我们进行调查,上级还可能会撤消这些调查,您明白吧!这件事可不容易啊……但是,”他摇晃着他那又短又粗的食指说,“咱们还是要干!” 第二十章 汽车沿着山上的道路行驶,然后停在一个镶在岩石上的门前。一共来了四辆汽车。第一辆车里是一位法国部长和一位美国大使。第二辆是英国领事,一位议员和警察局长。第三辆是以前皇家协会的两位会员和两位名记者。这三辆汽车里的其他人都是必要的陪同人员。第四辆车内是一般人不熟悉,但在他们行业内很知名的人物,包括勒勃朗上校和杰索普先生。穿着笔挺制服的司机打开车门,敬礼后把贵宾接下车来。 法国部长忧郁地嘟哝说:“希望别接触到任何一种传染病。” 一位陪同立即用安抚的口吻说:“不会的,部长先生,一切预防措施都采取了,视察时同病人保持相当距离。” 这位年事已高、忧心忡忡的部长听了感到宽慰。美国大使说了几句话,表示现在对这些病患者应有更好的了解和治疗。 大门打开后,门口有一群人站在那里欢迎,其中有黝黑粗壮的院长,大个、黄发的副院长,两位知名医生和一位著名的化学家。欢迎仪式是法国式的,热烈而又冗长。 法国部长说:“我诚恳地希望那位亲爱的阿里斯蒂德斯先生不会因为健康不佳而失约。” 副院长说:“阿里斯蒂德斯先生昨天从西班牙乘飞机来到,在里面恭候。部长阁下,请允许我带路。” 大伙儿随着他鱼贯而入。有点忧虑的部长先生透过他右首的修建得很坚固的栏杆凝视着。麻疯病人们在离栏杆老远的地方排队等候视察。部长看起来松了口气,他对麻疯病的看法还停留在中世纪的水平。 在现代化设备的休息室里,阿里斯蒂德斯等候着他的客人。大家鞠躬、问候、互相介绍。穿着白袍戴着穆斯林头巾的黑人待从们端来开胃酒。 一位年轻些的记者说:“先生,您在这里有块宝地。” 阿里斯蒂德斯打了个东方式的手势说:“我对这个地方感到骄傲,您可以说,这是我的最后作品!我给人类的最后一件礼物,不惜工本。” 主人方面的一位医生热诚地说:“是这样,这地方对专业人员来说,真是梦寐以求的啊!我们在美国条件不错。但我自从来到这里……我们才取得了成果!先生,我们确实取得了成果。”他的热情话语充满了感染力。 美国大使彬彬有礼地向阿里斯蒂德斯表示:“我们应当感谢您的私人企业为人类谋幸福。” 阿里斯蒂德斯谦虚地答道:“上帝对我们是仁慈的。” 这个蜷在椅子中的小老头活像个黄色的癞蛤蟆。那个议员悄悄地向那个又老又聋的皇家协会会员说,这个家伙说得十分有趣而又自相矛盾。他接着又低声说:“这个老流氓很可能毁了四百万条人命。他赚了这么多钱不知道怎么花,这只手抓进来,那只手扔出去。” 那个上了年纪的法官答道:“真不知道花上这么多钱究竟取得了多大的成果。很多造福于人类的伟大发明都是用非常简单的仪器搞出来的。” 当寒暄已毕,开胃酒渴完后,阿里斯蒂德斯说:“我不胜荣幸地为你们设便宴接风,由于医生对我的饮食有所限制,特请范-海德姆博士代表我当主人。便宴以后你们可以进行参观。” 和蔼可亲的范-海德姆博士陪着客人进入餐厅。经过两小时的飞行和一个小时坐车,大家都饿了。饭菜烹调可口,部长极力赞扬。 范-海德姆说:“每周空运两次新鲜蔬菜和水果到这里。对肉类和冻鸡也做了安排。此外,我们有大量的冷冻设备。科学必须满足人的食欲。” 进餐时伴有上等名酒,饭后送上土耳其式咖啡,然后开始参观。两个小时的参观,内容丰富。结束时,法国部长感到高兴。他被那些亮堂堂的实验室,洁白耀眼、好像走不完的走廊搞得眼花缭乱,更使他晕头转向的是递给他的那些大量科学资料。 尽管部长对这些资料没有什么兴趣,其他一些人却进行了比较深入的调查。如对人员的居住条件和其他一些细节表现出了好奇心。范-海德姆尽量显示出自己愿意向客人们展出一切他们愿意看的东西。勒勃朗和杰索普二人,前者陪着部长,后者陪着英国领事。当回到休息厅时,他们走在大家的后面。杰索普拿出一个老式的滴答滴答响的表来看时间。 勒勃朗激动地嘀咕说:“这里没什么线索。” 杰索普说:“一点也没有。” 勒勃朗说:“亲爱的,如果我们搞错了,可要大祸临头!我们花费了多少个星期才安排了这一切,对我来说,可要断送了我的前途了。” 杰索普说:“我们还没有失败。咱们的朋友还在这儿,我敢肯定。” “但是没有他们的踪迹。” “当然不会有踪迹。这里是不会让他们露出踪迹来的,对这样的官方参观,事事都要安排妥当。” “那咱们怎么寻找证据呢?我告诉您,没有证据就不能说服人。来的人全都不太相信这个地方有鬼。那个部长,那个美国大使,还有那个英国领事……他们全都说像阿里斯蒂德斯那样一个人是无可怀疑的。” “要镇静,勒勃朗,要镇静。我告诉您我们还没败下来。” 勒勃朗耸了耸肩说:“您是乐观的,朋友!”他转身同随同中一位穿戴整洁、圆脸的年轻人交谈了几句后又转过身来,向杰索普忐忑地问道,“您为什么发笑?” “我高兴的是科学的进步,确切地说,这个计算器得到了最新的改进。” “我不是科学家。” “我也不是,但是这个非常敏感的放射性探测器告诉我,我们的朋友是在这里。这个建设物有意设计得像迷宫一样,所有的走廊和房间都相仿,所以使人搞不清自己的位置,也不能设想建筑物的平面图。这个地方还有一部分没让我们看。” “您推测朋友们在此是因为放射性的显示吗?” “就是。” “是不是又发现,那位夫人的珍珠?” “是的,您可以说,我们还在玩捉迷藏游戏。但这里的信号不像项链上的珍珠或是涂着磷的手那样显而易见。人们看不到这个标记,但是可以感觉到……通过这个放射性测探器……” “但是,我的上帝,这就够了吗?” 杰索普说:“应该够了,但令人担心的是……” 勒勃朗替他接着说:“您的意思是来的这几个人不大相信。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大相信,是的,就是如此。甚至你们那位英国领事也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你们政府在许多方面欠阿里斯蒂德斯的债。至于我们法国政府,”他耸耸肩接着说,“那位部长先生是很难被说服的。” 杰索普说:“我们不要寄希望于政府,政府和外交官们是受束缚的,但是我们需要把他们弄来。因为只有他们才有权威。如果谈到信任,我寄信任于别人。” “我的朋友,您寄信任于什么人身上呢?” 杰索普那张严肃的面孔露出了笑容。 他说:“同来的还有新闻界人士。记者对新闻最敏感,他们不愿意捂盖子,他们总是准备相信那些很难相信的新闻。我还寄希望于另一个,就是那个聋老头。” “啊,我知道您指的那个人,就是看来半截人土的那位。” “是的,他耳聋、体弱、视力半瞎,但是他对真理感兴趣。他以前是司法大臣,虽然他又聋又瞎,风蚀残年,但是他的头脑还像过去一样敏锐,他有卓越的法学家那种敏感,他明白那些事情可疑并且懂得有些人在捂盖子。他会听取并且愿意听取人们提出的证据。” 他们现在回到休息室,又是茶酒招待。部长三番两次地向阿里斯蒂德斯表示祝贺,美国大使也凑上几句。然后部长环顾四周,声音略有些紧张地说:“先生们,现在我们该向我们好客的主人告别了。我们已经看到了这里的一切……”他意味深长地强调了最后几个字。“这里一切都非常出色,确是第一流的建筑和设备。我们非常感谢主人的款待,并且向他祝贺这里取得的一切成绩,所以我说我们该告辞了,好吗?” 这些话完全是符合常规的,态度也是如此。回顾四周也是礼节性的。实际上,这话中有话,弦外之音是:“先生们,你们看到了,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怀疑和害怕的东西。这下子大家都可以放心了,并且可以不受良心责备地离开这里了。” 在沉默中,有人说话了。这是杰索普先生的镇静、客气。有文化的英国人口音。他用英国调的地道法语向法国部长说:“先生,请允许我要求我们好客的主人帮个忙。” “当然,当然可以,杰索普先生。” 杰索普严肃地向范-海德姆博士说话,假装不看阿里斯蒂德斯先生。 他说:“我们在这里看到你们很多人,确实有些眼花缭乱。我有一位老朋友在这里,在我们离开之前,能否为我们安排一下和他会面。” 范-海德姆博士有礼貌又感到惊奇地说:“您有一位朋友?” 杰索普说:“是的,实际上有两位朋友,有一位妇女,贝特顿夫人;奥利夫-贝特顿。据我所知,她的丈夫托马斯-贝特顿在这里工作,他曾在哈韦尔工作过,再以前是在美国。我临走前很想同他们夫妇谈几句。” 范-海德姆博士的反应真是无懈可击。他先是有礼貌地睁大着眼睛,然后困惑不解地皱皱眉说:“贝特顿,贝特顿夫人,没有,恐怕我们这里没有这个名字。” 杰索普说:“还有一个美国人安德鲁-彼得斯,好像是研究化学的,对吗,先生?”他恭敬地转过去问美国大使。 美国大使是一位机灵的、有双锐敏蓝眼睛的中年人。他是个不但有外交官才能,而且还很有个性的人。他看了看杰索普,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才说:“是的。是这样,安德鲁-彼得斯。我也愿意看看他。” 范-海德姆显得更惊奇了,但还是那么彬彬有礼。杰索普很快地扫了阿里斯蒂德斯一眼。那张黄脸不动声色,毫不见怪,没有惊奇也没有不安,看来仅仅是不感兴趣而已。 “安德鲁-彼得斯?没有,阁下,您弄错了吧。我们这里没有这么个名字。恐怕我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杰索普说:“那您听说过托马斯-贝特顿这个名字,是吗?” 范-海德姆犹豫了一秒钟。他的头向坐在椅子上的那个老头稍微转了一下,但马上又转回来。 “托马斯-贝特顿,怎么,对,我想……” 一位记者趁机很快地说:“托马斯-贝特顿是位头条新闻人物。半年前他的失踪是头条新闻,欧洲的所有报纸都用大标题刊登这条新闻。警察到处找他。您的意思是说他一直呆在这里吗?” “没有,”海德姆尖声说,“恐怕有人在骗你们,也许是个骗局,你们今天看到了这个地方的全体工作人员。你们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杰索普镇静地说:“不,不是所有的。”他接着说,“还有一位年轻人叫埃里克森,还有路易-巴伦博士,还可能有加尔文-贝克夫人。” “呵!”范-海德姆似乎得到启发。“这些人都在摩洛哥那次飞机失事中丧了命。现在我想起来了,至少我记得埃里克森和路易-巴伦博士都在那次事故中丧生,那次法国蒙受了极大损失,像路易-巴伦博士这样的人才是无可弥补的。”他摇了摇头又说:“对加尔文-贝克夫人一无所知,但是我记得有一位英国或是美国妇女也在这架飞机上,也可能就是您说的贝特顿夫人,这真是件不幸的事。”然后他带着询问的目光问杰索普:“先生,我不晓得为什么您认为这些人会在这里,是不是可能巴伦博士有一次在北非曾提出他希望参观这个地方?这可能引起一些错觉。” 杰索普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错了?这些人中没有一位在这里?” “亲爱的先生,既然他们都在飞机失事中丧命,他们怎么可能在这里?据我所知,尸体都找到了。” “找到的尸体都烧焦了,难以辨认。”杰索普有意地强调了最后几个字。 他背后有人轻轻动了一下,然后一个尖细、清楚而又微弱的声音说:“我理解您的意思是不能准确地辨认尸体。是吗?”阿尔弗斯托克勋爵往前坐了坐,用手扯着耳朵倾听。在他浓密的眉毛下,两只精明的小眼睛在看着杰索普。 杰索普说:“无法正式辨认,勋爵先生。我有理由相信这些人还活着。” “相信?”阿尔弗斯托克勋爵的尖细声音中有不悦之意。 “我应该说我有他们活着的证据。” “证据?什么样的证据?杰索普先生。” “贝特顿夫人在离开非斯去马拉喀什时戴了一串假珍珠项链。在飞机坠毁燃烧的半英里之处,发现了一颗珍珠。” “您能肯定地说找到的这颗珍珠就是贝特顿夫人所戴的那串项链上的珍珠吗?” “能肯定,因为项链上的每一颗珍珠上都有记号,肉眼看不见,在深度的放大镜下才可以辨认。” “谁做的记号?” “我做的,阿尔弗斯托克勋爵,当时在场的有在座的我的同事勒勃朗先生。” “您做的记号,您为什么要在珍珠上做记号?” “我的勋爵,因为我有理由相信贝特顿太太会引导我去找她那需要逮捕法办的丈夫,托马斯-贝特顿。”杰索普接着说,“后来又找到两颗同样的珍珠,都是从飞机失事处到麻疯病院这段路途中发现的,经过在拾到珍珠的地方进行调查,人们看到一行六人,其所形容的容貌同所谓飞机失事中丧命的六个人大致相同。六个旅客中的一个人有一只手套,上面涂着夜里发光的磷。人们在载着旅客来这里的一辆汽车上看到了这只手套。” 阿尔弗斯托克勋爵用他枯燥的、审判时才用的声调说:“真是不寻常呀。” 阿里斯蒂德斯坐在那张大椅子上动了一下,他眨了眨眼问道:“这些旅客留下的最后踪迹是在哪里发现的?” “在一个废弃的飞机场上,先生。”他提出了具体地点。 “那离这里有几百英里。”阿里斯蒂德斯先生说,“即使您那饶有趣味的推测是正确的,也就是说,为了某种需要而假造了一起飞机失事,那么,那些旅客早从那个废弃的机场飞往某一目的地了。那个飞机场离这里有数百哩,我实在无法相信您有什么根据认为那些旅客在我们这里。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呢?” “是有一些充分理由的,先生。我们的一架侦察机发现一个信号,这位勒勃朗先生收到了信号。这个开头有识别密码的信号告诉我们,这些失踪的人就在你们这个麻疯病院里。” 阿里斯蒂德斯先生说:“哎呀!这真了不起,太了不起了!依我看,肯定是有人想骗你们。这些人根本不在这里。”他说话语气镇定而坚定:“如果你们愿意,请随意搜查。” 杰索普说:“如果表面查查,那是什么也查不到的。我要提出搜查的起点。” “好啊,从哪里开始?” “在第二实验室的第四走廊往左拐到头的那条走廊。” 范-海德姆猛然一抖,致使两个杯子落在地上打碎了。杰索普笑着看了看他。 杰索普说:“博士,您看,我们消息灵通吧!” 范-海德姆尖声叫起来:“这真荒谬,大荒谬了!你们认为我们违反他们的意志拘留了他们,对此我断然否认。” 法国部长不自在地说:“看来我们走进了死胡同。” 阿里斯蒂德斯先生和气地说:“这是个有趣的理论,但只是个理论而已。”他看了看表说:“先生们。请原谅我,我现在建议你们离开这里。从这里去机场还有一大段路,如果你们误了飞机,会引起惊慌的。” 勒勃朗和杰索普都感到现在非摊牌不可了。阿里斯蒂德斯在施加他个人的全部影响。他估计这些人不敢违反他的意志。如果他们坚持下去,就意味着他们要公开同他作对。他分析,法国部长根据上面指示,是急于投降的。警察局长是完全站在部长一边的。美国大使并不满意,但出于外交考虑不会坚持下去。英国领事则不得不紧跟上述那两位。 那两位记者——阿里斯蒂德斯考虑到记者们。他们的要价可能很高,但是他认为可以收买他们,如果收买不了,他会另有办法对付。 至于杰索普和勒勃朗,他们知道真相,但是,如果没有官方支持,他们什么也干不成。他的眼睛最后和那双同他一样的昏花老眼相遇了,那双冷静的、一本正经的眼睛。他知道,这个人收买不了,但到头来……突然,一个冷静的、清晰的、好像从远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这个声音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匆匆忙忙地离开这里不合适。因为,这个案子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既然有人严肃提出了控告,我认为不能撒手不管。要公平处理,给人一切机会来反驳。” 阿里斯蒂德斯说:“大家都有责任提出证据。”他向在座的所有人员做出一个优美的手势说,“这是有人诬告,但没有住何证据可以证实。” “可以证实!” 范-海德姆博士吃惊地转过身来。一位摩洛哥族仆人走向前来,他身材高大,穿着绣花白袍,头上裹着穆斯林的白色头巾,他的脸黑黝黝地发亮。 使大家呆若木鸡的原因是他那厚厚的黑人嘴唇里竟发出大西洋彼岸的纯粹美国人口音。 他说:“不是不能证实的。你们现在就可以听取我的证词。这些先生们刚才否认以下几位在这里,他们是:安德鲁-彼得斯、托基尔-埃里克森、贝特顿夫妇,还有路易-巴伦博士。说他们不在是假的,他们都在这里。我为他们说话。”他面向美国大使说:“先生,现在您大概认不出我来,但是我就是安德鲁-彼得斯。”’ 阿里斯蒂德斯的嘴唇里发出非常微弱的咝咝声,然后他靠着椅背,面部毫无表情。 彼得斯说:“这里隐藏了很多人:有慕尼黑的施瓦茨,有尼达姆,有英国科学家杰弗里斯和戴维森,有美国的保罗-韦德,有意大利人里科切提和比安卡,还有默奇森。他们都在这个大楼里。这里有一系列包围措施。肉眼是看不见的。整套的秘密实验室建在岩石里。” “上帝保佑我!”美国大使突然喊着。他仔细打量这个看来有身份的非洲人,然后他笑起来说:“就是现在我还不能说我已认出你来了。” “这是因为嘴唇上涂了石蜡,先生,更甭提脸上涂的黑色染料了。” “如果你是彼得斯,你在联邦调查局的代号是什么?” “八一三四七一,先生。” “对,”大使说,“你的其他名字的编写字母是什么?” “b-a-p-g,先生!” 大使点了点头说:“这个人是彼得斯。”他望了望法国部长。 部长犹豫了一下,然后清了清喉咙。他向彼得斯说:“您声称,这些人在他们本人不同意的情况下拘留在这里,是吗?” “有些人是自愿的,阁下,有些不是。” 部长说:“在这种情况下,必须留下每个人的口述。是的,一定要记录下来。” 他注视警察局长,警察局长向前走来。 阿里斯蒂德斯举起手来说:“请等一等。看起来,”他用柔和而又清楚的语调说,“有人在此滥用我的信誉。”他用冷酷的目光从范-海德姆扫到院长,一副毫不宽容的神态。他对他们说:“先生们,至于你们出自对科学的热情干了些什么,我一直是不清楚的。我对这个地方的资助完全是为了科研的兴趣。我没有参与制定政策并且付诸实施。院长先生,我忠告您,如果这些控告有事实根据,那么应该立即将这些被非法拘留的人释放。” “但是,先生,这不可能。这……” 阿里斯蒂德斯说:“任何这类试验都要停止。”他用平静的、金融家的眼光环视他的客人们后说:“先生们,我不必向你们保证,如果这里有任何非法的事情,都与我无关。” 这无异于一道命令。人们之所以这样理解,完全出自于他的财富、权力和影响。举世闻名的阿里斯蒂德斯先生是不会被牵连进去的。但是,即使他没有受到什么损害,这仍然是一次失败。这使他不能达到目的,不能在他所经营的智囊联营中牟取暴利。阿里斯蒂德斯先生对失败从来是泰然自若的。这在他的事业中有时也会发生,他能用哲学头脑来认识这些失败,然后再卷土重来。 他做了一个东方式的手势说:“这件事我不干预。” 警察局长开始活跃起来。他现在得到了暗示,他懂得给他的指示并且准备全力以赴。他说:“不准阻拦。我的责任是进行全面搜查。” 范-海德姆脸色刷白地走上前来说:“如果您跟我来,我将指给您看我们的备用房间。” 第二十一章 “唉,我好像从恶梦中醒来。”希拉里伸着懒腰。叹口气说。她和贝特顿坐在摩洛哥北部港口丹吉尔一家旅馆的阳台上。他们是这天早晨搭飞机到这里的。希拉里接着说:“这些都是真的吗?好像不是。” 托马斯-贝特顿说:“一切都是真的。但是我同意您的看法,奥利夫,这真像一场恶梦。好啦,我总算出来了。” 杰索普走到阳台上,坐在他们旁边。 希拉里问:“安迪-彼得斯上哪儿去了?” 杰索普说:“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那么彼得斯是你们的人啦!”希拉里说,“是他用发光的磷涂在什么东西上,还有一个钴制的香烟盒发出放射性的东西。过去我从来不知道这些玩艺儿。” 杰索普说:“你们两人都很谨慎、互相戒备。但是严格地说,他不是我们的人。他代表美国。” 希拉里说:“您曾说过,如果我能找到汤姆,我能得到保护.当时您的意思是不是指安迪-彼得斯?” 杰索普点了点头,很严肃地说:“我希望您别怪我,没有提供方便使您达到您所希望的目的。” 希拉里没弄懂,问:“什么目的?” 他说:“一种更为光明正大的自杀方法。” “哎呀!”她不相信似的摇着头说,“那件事也和其他事一样,像一场恶梦。我当了那么长期间的奥利夫-贝特顿,现在又回来希拉里-克雷文,真把我搞胡涂了。” “嘿!”杰索普说,“那是我的朋友,勒勃朗来了,我要找他谈谈。”他沿着阳台走开。这时,托马斯-贝特顿很快地说,“再帮个忙吧,行吗?奥利夫,我还叫您奥利夫,因为已经习惯了。” “当然可以。什么事要帮忙?” “陪我沿着阳台走过去,然后您再回到这里,就说我回屋躺下了。” 她不懂他的意思,问:“为什么?您怎么……” “亲爱的,我要走了,还是走为上计。” “走?去哪里?” “任何地方。” “那为什么?” “动脑筋想想,亲爱的姑娘。我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但丹吉尔是个奇怪的地方,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管辖。我知道如果同你们一起去直布罗陀,对我意味着什么。到达后对我第一件事就是被逮捕。” 希拉里担心地望着他。在从麻疯院里紧张逃出过程中,她忘记了托马斯-贝特顿的烦恼。 “您是指那个保密条例之类的东西吧?但是事实上您并没有真能逃走,您能逃走吗?汤姆!您能到哪儿去呢?” “我说过了,去任何地方。” “但现在能行得通吗?需要钱,还会有各式各样的困难。” 他笑了一下说:“钱没问题。我有一笔钱用另外一个名字存起来了,随时可以取出。” “那就是说您确实拿了人家的钱了。” “当然拿了。” “但是他们会抓住您的。” “那可不容易。奥利夫,难道您不知道我现在的模样同过去完全不一样吗?这就是我为什么这样热衷于这种外科整形手术的原因。您明白,这就是关键所在。我离开英国,在银行里存钱,改变模样,这样我一辈子就不用发愁了。” 希拉里怀疑地望着他。 “您错了。”她说,“我肯定您错了。您最好勇于承担后果。此外,现在不是战时,我想,可能对您只判短期徒刑。不然你一辈子老叫人追捕有什么好处呢?” “您不明白,”他说,“您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怎么开始的。起来,咱们走吧,机不可失。” “但是您怎么离得开丹吉尔呢?” “我走得了,不要您担心。” 她站起来陪他慢慢地沿着阳台走着。她心里很不自在,也无话可说。她对杰索普和那位死去的女人奥利夫-贝特顿已尽了她应尽的责任,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干的了。她同汤姆-贝特顿共同生活了几个星期,但她感到他们彼此还是陌生人。他们之间并没有产生伴侣关系,也无友谊之情。 他们走到阳台尽头。这里有扇小门,门外是条狭窄的曲径可以下山到港口。 “我要从这里溜出去,”贝特顿说,“没有人看见,再见吧!” “祝您成功!”希拉里慢吞吞地说。 她站在那里看着贝特顿走到门前,扭开门把。当门打开后,他倒退一步,愣在那里了。三条大汉站在门口,两个进来,其中一个正式宣布:“托马斯-贝特顿,这是你的逮捕证,在引渡手续办好前要把你拘留在这里。” 贝特顿骤然转过身去,但另一个人很快地转到他面前。贝特顿只好又转回来笑了一下说:“这很好,只不过我不是托马斯-贝特顿。” 门外的第三个人也进来了,站在这两个人的旁边说:“你就是托马斯-贝特顿。” 贝特顿笑笑说:“你的意思是一个月以来你同我在一起,听人们喊我托马斯-贝特顿,也听我自称托马斯-贝特顿。问题是,我不是托马斯,贝特顿。我在巴黎见过贝特顿,我是顶他的名字来的。如果你们不信,可以问这位女士。”他接着说,“她装作我妻子来找我,我也承认她是我妻子,是不是这样?” 希拉里点了点头。 贝特顿说:“正因为我不是托马斯-贝特顿,我当然不知道托马斯-贝特顿的妻子是何许人也。我以为这位女士是托马斯-贝特顿的妻子。后来我编出各种解释使她满意。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这就是为什么你假装认我的原因了,”希拉里喊道,“你叫我同你一起制造这场骗局。” 贝特顿又是自信地一笑。 “我不是贝特顿。”他说,“你们看看贝特顿任何一张相片,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彼得斯向前迈了一步。他的声音不像希拉里所曾熟悉的声音。现在这个镇静而又忿懑的声音说:“我看见过贝特顿的相片,我同意你所说的,我本来不能把你认出来,一点不错,但你就是托马斯-贝特顿,我有证据。” 他一把抓住贝特顿,撕开他的外衣说: “如果你是托马斯-贝特顿,在你右臂的肘上有个z形疤痕。” 他边说边把贝特顿的衬衣撕开了。 “就在这里,”他像打仗似地指出了这个疤痕,“美国的两位实验助理员也可以证明。埃尔莎曾写信告过我你什么时候有的这个疤。” “埃尔莎?”贝特顿目瞪口呆,他吓得发抖了。“埃尔莎?埃尔莎怎么样?” “看看对你的控告是怎么说的吧!” 警官又一次走上前来说:“控告是蓄意谋杀你的妻子埃尔莎-贝特顿。” 第二十二章 “我很抱歉,奥利夫。请相信我对您十分抱歉。为了您的缘故,我已经给了他一次机会。我曾告过您,让他留在那里会更安全些,我跑了半个地球来找他,要使他对杀害埃尔莎的罪行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您是谁?” “我原来以为您知道呢!我就是鲍里斯-安德烈-帕甫洛夫-格莱德尔,埃尔莎的表弟。我从波兰到美国去读书,由于欧洲的形势,我的舅父叫我入了美国籍,于是我改名为安德鲁-彼得斯。战争时,我又回到欧洲,并参加了反侵略战争。后来我把舅父和埃尔莎从波兰带到美国。埃尔莎的情况……我曾告诉过您。她是当代第一流的科学家。是她,发现了ze分裂。贝特顿是个年轻的加拿大人,他帮助曼海姆教授搞实验。他熟悉他的工作,他也就只是这点本事。他别有用心地向埃尔莎求爱并同她结婚,这样可以把他同她所从事的科学工作联系起来。当她的试验快成功时,他意识到ze分裂的重大意义,就蓄意毒死他的妻子。” “噢,不,不!” “是的,当时并没有人怀疑。贝特顿装得痛不欲生,然后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并且宣布ze分裂是他自己的发现。这给他带来了他需要的一切:名誉和被公众认为的第一流的科学家。以后他认为离开美国到英国来比较明智。后来去哈韦尔工作。 “战后我在欧洲停留了一个时期。由于我懂德语、俄语和波兰语,我就在那里做了有益的工作。埃尔莎被害前写给我的信使我深为不安。她的病和死因都使我感到神秘和无法解释。到后来我回到美国时,开始对这事着手调查。调查的全部经过先不谈了,但是我证实了我的怀疑。我要求检验尸体。在所在区的律师事务所有个年轻人是贝特顿的好朋友。那时他去欧洲,我想,是他在拜访贝特顿时把检验尸体的要求告诉了贝特顿,于是贝特顿紧张起来。我想,那时他已经同我们的朋友阿里斯蒂德斯先生的代理人接触过。不管怎样,他找到了最好的机会来逃避由于谋杀而被捕和判罪。他接受了阿里斯蒂德斯提出的条件,他自己的条件就是彻底改变他的模样。当然,后来的实际情况,是他完全被幽禁在麻疯病院中。此外,由于他无法在科学上有所贡献,他知道他反而处境危险。他从来不是个有天才的科学家。” “于是您就追踪他?” “是的,当报上刊登了科学家托马斯-贝特顿失踪的耸人听闻的消息后,我来到了英国。一位非常优秀的科学家朋友曾告诉我说,联合国组织的一位斯皮德太太曾向他作过某种示意。我到伦敦后,得知这位太太曾同贝特顿接触过,我骗她,向她装出左派观点,并且吹嘘了我的科学才能。那时我以为贝特顿去了没有人能找到他的铁幕后面。那好,如果别人没法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他说着说着,变得十分激动和愤怒,“埃尔莎是第一流的科学家。她美丽、温柔,但是她竟被她所爱的和信任的人杀死。所以,我发誓,如果有必要,我要亲手杀死贝特顿。” “我明白了,”希拉里说,“呵,我现在明白了。” 彼得斯说:“我到英国时曾用我的波兰名字写信给您,把事实经过告诉您。”他看了看她说,“我料想您不会相信我,一直没有回信。”他耸耸肩说,“然后我去找情报人员,我装成一个波兰军官,死板、非常循规蹈矩的外国人,那时我对任何人都怀疑,最后找到了杰索普。”他歇了口气,接着说:“我的追踪到今天上午告一段落,将提出引渡贝特顿的要求,要把他送到美国审判。如果判他无罪,我就没话可说了。”他又严肃地加了一句:“但他不会无罪的,证据确凿。” 他停下话来,凝视着面临海边的那个阳光灿烂的花园,然后说:“糟糕的是为找他,而我看到您后偏偏爱上了您。这真糟糕,奥利夫,您很难相信,我就是应该对把您丈夫送上电椅负责的人。我们不能不看到这个事实。这件事即使你能谅解,也不会忘掉。”他站起来接着说,“我已经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您了,再见吧!”他说完转身要走,希拉里一把拉住他说: “等一等,”她说,“等一等,还有些事您并不了解。我不是贝特顿的妻子。奥利夫-贝特顿在卡萨布兰卡死了。杰索普要求我冒名顶替她。” 他转过身来盯着她说:“您不是奥利夫-贝特顿?” “不是。” “我的上帝,”安迪-彼得斯说,“我的上帝!”他一屁股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奥利夫,”他说。“奥利夫,我心爱的。” “不要叫我奥利夫。我的名字是希拉里,希拉里-克雷文。” “希拉里?”他问道,“我一定要改过来,叫你希拉里。”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希拉里的手上。 在阳台的那一端,杰索普正同勒勃朗讨论如何处理当前的几个技术性问题。杰索普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您说什么来着?” 勒勃朗说:“我说,亲爱的,看起来我们还不能对阿里斯蒂德斯那个畜牲起诉。” “是啊!是啊!那个阿里斯蒂德斯是个不倒翁。他总是能化险为夷。但是,这次他可要花掉不少钱,他会不高兴的。不过,阿里斯蒂德斯总有一天要死的。我可以说,从他的样子看起来,等不了多久,他就要去见阎王了。” 勒勃朗说:“是什么吸引了您的注意,我的朋友?” “那两位,”杰索普说,“我把希拉里-克雷文打发去作一次目的地不明的旅行,但这次旅行像英国古典喜剧通常的结局那样圆满地结束了。” 勒勃朗一时感到茫然,然后才恍然大悟,他说:“啊!是呀!您说的是你们莎士比亚的典故。” 杰索普说:“你们法国人真是博览群书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