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后凶手》 第一章 任何人在重新体验到跟往日相同的经验,或重温跟昔日同样的心情时,可不会不觉为之愕然的吗?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事……” 这句话总是常常剧烈地震撼心灵。为什么呢? 我眺望火车窗外平坦的艾色克斯的风光,自言自语地问向自己。 从前,我曾经有过一次一模一样的旅游,但那是几年前的事呢?对我来说,人生的颠峰时代已经结束了……我正在肤浅的这样想着!想当年,我在那次大战中,只是负伤的的份儿。提起战争,在我的心里,过去与未来,只有那场战争而已——虽说那次战争已随着第二次的更悲惨的战争之爆发,渐渐地从人人的记忆里消失了。 一九一六年那时候,年轻的我,亚瑟·海斯亭满怀着自己已老大成熟的微妙心情。因为我从没想到我的人生竟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当时我无从知道,为什么竟会在一次旅游的尾声,邂逅了对我的人生有很大影响的一个人物。其实,那时候我正想去老朋友约翰·卡雍狄修的家里逗留些时日,因为前些时候,梅开二度的约翰的母亲,拥有名叫史泰尔兹庄的别墅。我本来的意思只是打算和昔日朋友促膝谈心而已,但是作梦也没想到不久竟被卷入那桩离奇谋杀案的黑暗的漩涡里。 可喜的是我在史泰尔兹庄,和那位在比利时初次见面,为几则又分手的矮个子男人,赫丘里·白罗久别重逢。 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很清楚,当时看到蓄着一撮巨大的胡子的人物,跛着脚在镇上走路时,使我惊讶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赫丘里·白罗!自那时候起,他成为我唯一的挚友,而且也成为我人生的导师。后来,由于另一件谋杀案而和他一起追踪凶手时,我很幸运地邂逅了那位贞洁而温柔的终身伴侣。 她现在长眠于阿根廷的土地下。正像她生前所希望,如愿以偿地既不为长期病魔缠身所苦,也不老丑现世,走完了人生旅程,留下一个孤独不幸的男人而去。 啊——,时光要是能倒流的话,假如现在是第一次启程前往史泰尔兹庄那时后的一九一六年的那一天……打从那时候起,可知道已发生了多少变化呵!那些熟悉的脸孔已忘了泰半,连史泰尔兹庄,现在已不再是卡雍狄修家所拥有的了。约翰·卡雍狄修已在地府设了户籍。太太梅莉,那位一身带着一团谜似的迷人美女仍然健在,在狄翁夏郡度其馀年。劳伦斯已和太太搬到南非居住。变化——一切都全变了。 可是,说起来可真奇怪,只有一件事是仍然一如当年。那就是我此刻正要赴史泰尔兹庄访晤赫丘里·白罗去啊! 当我收到寄自艾色克斯,史泰尔兹镇史泰尔兹庄,署名白罗的信时,高兴得直在那里发呆。 我和白罗不见面,快一年了。所以,当我收到他的信时,感到冲动,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已上了相当年纪了,据他在信上说最近为关节炎所苦,起居行动几乎全不由自主。后来,为了疗病而远走埃及,但是病况却反而恶化,不得不归国。尽管如此,他的信上,字里行间仍然充满了明亮与快活……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发信地址,你不会勾引好奇心来吗?或许它使你缅怀当年的一段日子吧?正如你现在心里所想,我就在史泰尔兹庄呀!你知道吗?这里已经改成所谓‘高级旅馆’了。由一位陆军出身的上校——一位‘系出名门的学校’出身而自‘印度的布那’回来的典型的英国军人所经营的。实际上,管理大权却落在他太太身上。告诉你知道,这位太太经营这家公寓来,本事可不小呢,但见她开口闭口非常尖刻,可怜的上校,受害不浅呵。要是我,绝不会厚着脸皮唯命是从的。 “我从报纸上看到这家公寓的出租广告,使我油然产生再度造访我到这个国家来,第一次落脚的这个门第的心情来哪。像我这把年纪,重温一下当年一段往事,也是快乐的事。 “所以,我就到史泰尔兹庄来了。到这里一看,令媛的雇主的友人那位准男爵已先我一步旅居在这里了。(这样的措辞,可不和法文的习题有点相似吗?) “于是我立即想起一个计画来了。准男爵打算邀请他的朋友富兰克林贤伉俪,夏天到这里来度假。那么,我何不把海斯亭叫到这里来呢?这样,大家可以聚首一堂了,都是自己人嘛。想必可以过得很快乐的,何乐而不为呢?所以说,我亲爱的海斯亭啊,你就快来吧!我已替你订好有浴室的房间(令人怀念的史泰尔兹庄现在已完全现代化了),而且经我和赖特雷尔上校夫人讨价还价的结果,房租也打个很大折扣了。 “富兰克林和可爱的令媛,已先一步到这里来了。一切我已替你安排妥当,你就以清爽的心情来吧。 “再见! 你一向忠实的白罗” 我考虑之后,觉得这样也不坏,于是马上回信答应白罗的邀请。身边既没有碍手碍脚的,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庭。一个儿子正在海军服役,另一个已经结婚,在阿根廷经营农场。女儿葛丽斯嫁给军人,目前住在印度。留在身边的只有茱蒂丝一人。虽说我不便于表露,但私下里最疼爱这个女儿。不过,我总是无法了解茱蒂丝这个女孩子。除了有点与众不同之外,还带点谜似的,深藏不露的孩子,她究竟想些什么事,我是无从知道的。我常为这一点发过脾气,也常受苦恼。内子比我还好,她能了解茱蒂丝。内子说,茱蒂丝这个孩子并不是缺乏信赖别人的信心,而是她的自我抑制嫌太过强烈了一点罢了。话虽这么说,内子也和我一样的,担心这个女儿。内子曾经说过,茱蒂丝这个孩子情绪起伏很剧烈,有专注的天性,本能上深沈不露,但是,结果却反而失去了安全。茱蒂丝有令人不解的会沈默深思,或可以说是激动、悲戚那样程度的盲目行为之倾向。家里几个孩子,要算她的脑筋最好,当她开口说希望念大学时,我和内子都替她高兴,同意她的愿望。约一年前取得理学士学位,后来,受雇于一位正在从事研究有关热带风土病的医师,当他的助手。这位医师的太太生来孱弱多病。 每次看到茱蒂丝专心致志于工作的干劲,与献身于雇主的工作热诚,我曾经怀疑过也许她正在坠入情网,因而使我感到不安,但后来才知道她俩间的关系,毕竟仅止于与事务上有关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茱蒂丝的确敬爱着我,但是她天性既不把感情表露于外,而且她自己对于我的多愁善感,和落伍的观念,可能每次都感到轻蔑与不耐烦。老实说,我有点担心这个女儿。 正回想到这里,火车已抵达史泰尔兹站,把我的思路给打断。至少,车站并没有变。连时代的潮流也忽视这个车站匆匆而过。连那孤孤单单矗立于原野中央,看起来似乎不存在的石头等,都是依旧如故。99cs 可是,坐在出租汽车上,就要穿过镇上时,我竟然深切地体会到时代的潮流。原来史泰尔兹变得不留一丝当年的面貌;加油站、电影院之外又多了两家旅馆,以及井然有序的整排的国民住宅。 不一会儿,车子已开进史泰尔兹庄大门。在这里,我又感到像是从现代回到遥远的当年似的。广大的院子依旧和记忆里面的一样不变,但是宅内的车道失修已久,任由杂草在碎石路上茂生。车道一拐弯,房子即已在望。从外面看来和从前没有两样,但无论如何,它的确有重新打扮打扮的必要。 和二十多年前初临这里时一样,有一位女士蹲在花圃。我一瞬间吓了一跳。看到那位女士立即起身,走近我这边来,我不由得苦笑了。很难令人想像竟有和那位健壮的爱维林·哈华德有如此强烈对比的人。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苗条的中年女士,满头灰色的卷发,粉红色的颊,还有,那冷漠的淡蓝色眼睛。 “先生,你可就是海斯亭上尉?”她开口问我。“久仰大名,对不起,我双手沾了泥巴,无法和你握手。欢迎你的光临——哦,差点忘了,我是赖特雷尔的妻子。我们一时兴起买下了这幢房子,但为了经营,我和外子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呢。我们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当起旅馆老板来的。不过,我得事先奉告,做起生意来我可不含糊,在所能设想的范围内,我会巧立名目多收点额外费用呢。” 就像一场诙谐剧似的,我们都笑了。但下意识里我感到她刚才说的话,可能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在待人和蔼可亲的老太太这个虚有其表的背面,我也一瞬间想起打火石的坚硬。 赖特雷尔太太说话时,夹杂爱尔兰乡音。但一听就知道她并不是爱尔兰人。连这一点也只不过是虚有其表而已。 我向她打听白罗的近况。 “啊,可怜的白罗。他等你的光临等很久了。一看到他,连铁石心肠也会给融化哪。我很同情他的病。” 我们朝房子走,她脱去庭院工作用的手套。 “还有你那位可爱的千金,”她继续说:“好一个漂亮的小姐,可以说是我们茶馀饭后闲话的对象呢。不过,我比较封建,所以觉得那样的确太过分了,像她那样姿色迷人的姑娘,应当和年轻的男孩子一起参加派对啦,跳跳舞才对。但是,她却一有空就一天到晚剁着兔子,或守着显微镜。那种工作为何不让别的小姑娘去作呢?”99csw “茱蒂丝……她在什么地方?”我问,“是在附近吗?” 赖特雷尔太太扮了一个儿童们所说的“鬼脸”。 “可怜得很,她被关在院子深处的研究室里面哪。那间房子是富兰克林向我们租用的,里面各种设备一应俱全。有土拨鼠笼、鼷鼠笼、兔子笼。我总是看不顺眼那种科学什么的,海斯亭上尉。啊,我先生来了。” 赖特雷尔上校正好从房子一角拐弯过来。消瘦的脸上,有一双看起来很祥和的蓝眼睛,个子很高的老人,有气无力捻捻白色的小胡子。 他的态度不太明快,而且缺少一种稳重。 “乔治啊,海斯亭上尉来了。” 赖特雷尔上校伸手和我握手。“你可是五点——不,是四十分的火车到的吧?” “不是这一班,难道还有哪一班火车吗?”赖特雷尔太太板着脸孔问,“不管它。乔治,请你招待上尉到里面去呀。然后他马上要去看白罗的话——或者是要先喝杯茶?” 我回答她,茶慢慢喝无所谓,希望先问候白罗。 赖特雷尔太太板着脸孔说:“那是你的工作啊!乔治。我正在整理院子,什么都要我一手包办,可忙不过来哪。” “好,好,我知道了,我来,我来。” 我跟在上校背后踏上大门的阶梯。就要踏进大门时,碰到一个手拿望远镜,夹了灰发的消瘦男人,匆匆忙忙从里面跑出来。跛着脚,一张稚气未脱、生气勃勃的脸。他结结巴巴地说:“那棵枫树旁边有两个鸟巢。” 进了大厅后,赖特雷尔说:“他叫做诺顿,是一位爱小鸟爱得快发疯的好人。” 大厅上有个彪形大汉站在桌子旁边。他刚刚挂断了电话正好抬起头来。“真想把这些包商和建筑商一个个吊起来问罪,碎尸万段!从来就没一个是正正经经做好工作的。”他说。 他虽然怒气未消,但看他那副滑稽而且抱怨的尊相,上校和我都笑了。我一眼就被他吸引了。看来差不多已超过五十岁,但还很潇洒,阳光把他全身晒得黝黑。想必是过着户外生活的模样,而且也是时下一年比一年少那种类型的男人,坦率、爱好户外活动、做事顶天立地,典型的英国人。99cs 经赖特雷尔上校介绍,才知道他就是威廉·波德·卡林顿,我并不感到意外,他曾经是印度某省的行政长官,曾经发挥卓越的行政才干。射击方面,是一流射手,在打猎方面也颇有名气。处于时下堕落的时代,可能很少出现这种人物的。一想到这里,不觉感到一股淡淡的哀愁。 “哎呀!好高兴见到大名鼎鼎的朋友海斯亭上尉。”他笑着说,“那位比利时老人已经告诉我有关你的轶事了。而且令媛也在这里。那位好漂亮的小姐。” “茱蒂丝很少提过我吧。”我微笑着说。 “不,不,她是个现代化的姑娘。近来的小姐可能反抗承认与父亲或是母亲所处的关系吧。” “双亲,说起来像是丢脸似的东西嘛。” 他笑了。“这一点,我一点也不蒙受其害呀。真不凑巧,因为我没有孩子。茱蒂丝的确很漂亮,但是书读多了,教养难免太过分。有点令人担心。”他又拿起听筒来,“对不起,赖特雷尔,可能会叫你的总机忙得不可开交哪。我不是一个能耐心等待的人。” “好哇,请便。”赖特雷尔说。 我跟在他后面上了二楼。他把我带到房子左侧最里面的房间。原来白罗替我订的是当年我住的房间。 在这里,我也看到了变化。当我走在走廊上,从开着门的房间,可以看到把古式的大寝室隔开的好几个小房间。 我的房间本来就不很大,除了有供应热水与水的设备,以及把房间的一角落隔间成狭小的浴室之外,一切和当年没有不同。房间里面摆设了便宜货的现代化家具,看到这些家具,使我感到索然无味。要是我,我会选些和房子的建形式调和的东西。 行李已经搬进来,赖特雷尔上校告诉我,白罗的房间就在正对面。当他正要带我去的当儿,从楼下的大厅传来“乔治!”的尖锐的声音。 “我可以告辞了吧?有什么事,请你按一下铃……” “乔治!” “知道了,马上去。” 他慌慌张张地走向走廊那边去。我目送他的背影。于是一面让心悸渐渐加快,一面穿过走廊,叩了白罗房间的门。 第二章 我想再没有比由于上了年纪所带来的凄惨更令人不忍卒睹的了。 我的可怜的老友,直到现在为止,我的脑海里出现过好几次他的风采。现在我就只叙述和当年不一样的地方吧。他由于关节炎而起居行动都不由自主,无论要到什么地方,都非受到轮椅照料不可。曾经胖嘟嘟的躯体,如今已剩下一层皮包着一个骨头,变成一个消瘦孱弱、身体矮小的男人了。脸上也布满了皱纹。果然,胡子和头发还是那么黑,但因不忍伤他的心,所以,我只好不开口,但坦白地说,这是观念上的不同一个人总会到了一旦把白发染黑,反而更显着地可怜兮兮的时候啊。我曾经由于知道白罗的头发得自染发药瓶之助而为之惊讶。但是,徒有一抹很显着的不自然而已,别人只是认为可能戴了假发吧,而且为了要逗小孩高兴才在上唇上面装一撮修饰品而已啊。 只有眼睛没有变。炯炯有光,而现在……对了,的确是由于感动而潮湿了。 “哦!海斯亭,海斯亭!” 当我向他一鞠躬时,白罗像当年一样,热诚地把我拥抱。 “海斯亭!” 他再度倚靠在椅背,稍微歪斜着头,仔细打量着我。 “嗯,一点都没有变——既不驼背,肩膀还是那么宽,老而弥坚。好友呀,你的风采真不减当年哪。那些女士们还没有把你甩了吧,对不对?” “难道说……无论如何……白罗。” “不,你好好地听吧,这是一种测验——有位年轻小姐娇滴滴地搭讪过来,对,很温柔地——那就完了!姑娘们在背后这样说‘可怜的老公公’,‘要不尽量对他体贴一点怎么可以呢?变成这副模样,也无可奈何嘛。’可是,你呢?海斯亭——你还年轻,还用不着绝望。是啊!你就捻捻胡子吧,挺起胸来,就得了。真的,看起来就不像自己所想向那么老拙了。” 我忍不住笑了。“真拿你没办法,白罗,那你呢?” “我吗?”白罗皱着眉说:“我像个死人一样啊。是一具尸体。既不会走路,而且依然弯腰驼背。幸亏还可以自己吃饭,其他就不行,一切就像婴孩似的非藉助他人不可。让人抱上床;让人替我洗澡、换衣服。总而言之,还不太有趣呢。还好,外表虽破破烂烂,肚子里还算饱满的。” “完全正确,外虚中坚。心脏还健全。” “心脏?大概是吧。不过我指的不是心脏,是头脑,喂,我说肚子里,指的是头脑啊!我的头脑还是蛮灵活的。” 我了解得很清楚,他的头脑至少尚不至于向谦虚的那一方面退化。 “你喜欢这里吗?” 白罗耸耸肩说:“没什么不满的,当然啦,这里可不是丽晶大饭店嘛。对了,第一次带我进去的房间很小,家具也不太好。所以,才换到这里来,房租一样。其次是伙食的问题,可以说像是集最糟糕的英国菜之大成!英国人好像很喜欢吃麦芽卷心菜,但是块头很大,吃起来又硬得要命。至于马铃薯,要不是煮得过火,就是煮得碎碎烂烂。而且一提起蔬菜,唉!更是淡然乏味,无论哪一样菜,简直不撒盐巴和胡椒——”白罗中断了话,听任雄辩的沈默。 “好像很差的样子。” “不是我爱发牢骚。”白罗一面说,一面继续列举许多不满。“还有那所谓现代化的东西,你看那浴室,到处都是水龙头,你猜从那里会有什么东西出来吗?唉!是温水,我的朋友,只能开出温水来啊。还有那又薄又黏的毛巾!” “真是不堪回首话当年!”我痛切地说。记得当年史泰尔兹庄的浴室,有一个四面都是桃花心木的大浴槽雄踞浴室中央,一打开热水龙头,热腾腾的蒸汽就弥漫室内。此外,还有很大的浴巾,那古色古香的洗脸台,必有一个擦得亮晶晶的黄铜制水壶,水壶里盛满了会令人烫伤那么热的热水。 “可是,可不能发牢骚啊。”白罗又说:“我是有相当理由才乖乖地在这里忍耐受罪的。” 我不禁一怔。 “白罗,你可是……为钱所困?股票受这次大战的影响暴跌,而且……” 白罗立即否定了我所担心的事。 “不,不是为了钱。你看我过得一点不为钱操心。几乎可以说是富翁呢。我不是为了省几个钱才搬到这里来的。” “那就好了。不过,我总觉得好像可以了解你的心情。一个人上了年纪,总是希望能把当年的心境拉回来的。就拿我来说吧,重临这块土地来,在某一意义,我总有难受的感觉,但是例如过去的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想法啦,感喟啦,却千头万绪地,一阵阵涌上来。这一点,你也同感吗?” “完全不,一丁点也没有那种感觉。” “不过,那是一个多采多姿的时代。”我悲凄地说。 “你可以全然不用介意地那么说,但是,海斯亭,我第一次踏上圣玛丽史泰尔兹镇的土地上,那是个悲戚与苦难夹杂的时期。身上负了伤,被逐出故乡,逐出国家,只不过是一个在异国仰人鼻息苟且偷安的难民罢了,谈不上快乐不快乐的。当时从没有想到英国竟成为我的第二故乡,在这里安居乐业呢。” “我已经把那件事给忘了。” “就是嘛。一个人总是喜欢把自己所过的感受,一切都要套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海斯亭是幸福的……任何人都是幸福的!” “不,哪儿有……”我笑着说。 “然而,无论任何情况下,它不会是事实呵。”白罗继续说:“任何人都会回想过去,着眼泪说什么‘啊——啊,幸福的那段时光。那时候的我也是年轻的’哪。可是,实际上,你并不如你所幻想的那么幸福。你刚负了重伤。为了不能再回到前线而焦虑不安。而且已经倍疗养所那里的苦闷生活,意气消沈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在我所能记忆到的范围内,你在同一时期爱上了两个娃儿,身陷难以自拔的境地呢。” 我红着脸,笑了。 “你的记性很强嘛,白罗。” “诺,至今我还记得,你曾经为了那两位美丽的小姐,嘴里自言自语,说些不中听的话,闷闷不乐地长叹了一声呢。” “你可记得那时候你说了些什么吗?‘这两位小姐都不适合你!可是,你要振作,我的朋友啊!说不定还有一起追凶手的时候,这样的话,可能……’” 我中断了话。因为后来白罗和我为了调查一桩谋杀案而远渡法国时,竟真的又在那里邂逅了另一个女性……。 白罗轻轻地拍着我的胳膊。 “知道了,海斯亭,我知道了。那时候伤口初愈嘛。不过,可不能老是那样闷闷不乐的啊。过去的一切但愿你能付之水流,把眼光放在将来。” 我流露出索然无味的表情。 “把眼光放在将来?你是说还有值得把眼光放上去的将来?” “可是……喂,有工作在等着你呢。” “工作?在哪儿?” “就在这儿。” 我瞪大眼睛望着白罗。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然而你却好像没有觉察出我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我就来回答你吧。我是追查一个杀人嫌犯才到这儿来的。” 我愈发惊讶,望着白罗,就在这一瞬间,我以为他拿我开玩笑。 “你的话可是当真?” “是真的。要不然何必火急地把你叫来?我的四肢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但是头脑却不然,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一丁点都没有衰退。我的原则,无论今昔都未曾改变。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这里思考。只是这样,现在的我也可以做到——不,现在我所能做到的,只有这一点。作战行动方面,只好委任海斯亭这一位求之不得的人物了。” “那么,你说的全是实话了?”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当然是真的。你我二人,就要再度搭档追捕凶手了,海斯亭。” 一会儿,我才了解白罗是一本正经的。 白罗所说的虽然与现实离了谱儿,但是却找不出理由可以怀疑他的判断。 “好不容易总算叫你了解了。乍听我的话时,可没有怀疑我是患了脑神经软化症吧?”白罗脸上泛起一丝微笑这样说。 “不,没有这回事。”我慌张地说:“只是没有想到竟会是在这里。” “你这样想吗?” “是啊,因为我还没见过这里所有的人……” “你已经见过谁了?” “赖特雷尔伉俪,名叫诺顿的男人,看来是个安份守己的家伙。还有那位波德·卡林顿——我对这个男人有很好的印象。” 白罗点点头说:“告诉你,海斯亭,你就是见过所有其他房客,你仍然和现在一样,以为这是令人料想不到的事啊。” “其他还有哪些人呢?” “富兰克林一家人——富兰克林博士与夫人,跟随在夫人身边的护士。还有令媛茱蒂丝,以及那名叫阿拉顿的男人,一个专门玩弄女性的家伙。此外,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柯露小姐。尽是些善良的人。” “你却说其中有一个是凶手?” “对啊,其中有一个是凶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猜测?” 想要问的事混杂在一起,无法问个头绪来。 “不要慌,海斯亭。让我们从头开始吧。对不起,请你把桌子上那个小箱子递给我。对,对,还有那把钥匙,对了,就是那把——。” 白罗打开公文箱,拿出用打字机打字的文件和剪报。 “有空时,请你把这些东西研究一下吧,海斯亭。可不必急于要看那些剪报。这是各种悲剧案件的报导,但这些报导有时不正确,有时候可做参考的线索。不如先看看这份我所整理出来的摘要。或许可以帮助你掌握案件的要点。” 我兴趣盎然地把它接过来。 案件a叶撒林顿 雷那特·叶撒林顿。有不良嗜好——吸毒,喝酒。怪人,有色虐待狂性格。其妻年轻貌美。不幸,与丈夫间之生活不美满。叶撒林顿死亡。死因被认为食物中毒。医师不服。验的结果,判断为砷毒所毙。家里有除草剂,但这是很早以前所购者。叶撒林顿太太被捕,被控以杀人罪。她在稍早以前,和一位自任职地的印度归国中的某文官感情甚笃,虽缺乏证据足资证明有暧昧关系。但无法否认两人之间有深切同情之念。后来该青年与在返任途中邂逅的女性订婚。此一消息传至叶撒林顿太太身边时,是否在其夫未死之前,有可疑之处。据她自白,是在丈夫未死之前。对她不利的证据就是其他没有别的嫌犯。以及无法想像其为意外死亡等,多半是状况证据。由于丈夫的性格,和妻所遭受的虐待,庭上有很大的同情集中于她身上。推事总结要点对她有利,强调必须超越合理的疑问,慎重判决。 叶撒林顿太太获判无罪。可是舆论仍然认定她应受法律制裁。从此以后她受到亲友们冷眼看待,生计艰苦。两年后,服用安眠药过多致死。在死因陪审时,做意外死亡之判决。http://.99cs 案件b夏普露小姐 中年的老处女。患病,因为熬受极大的痛苦而变得颇不和悦。由侄女傅莉达·顾蕾照料。夏普露小姐由于服用吗啡过量致死。傅莉达·顾蕾承认其过失,在警局供述,她不忍心看到姑妈过分痛苦,也希望减轻她的痛苦,才放了比平常多的吗啡。治安当局认为其行为并非过失,显系蓄意计画谋杀。但因罪证不足,获不起诉处分。 案件c爱德华·李格斯 农夫。曾疑心其妻与房客宾恩·顾雷格有染。顾雷格与李格斯太太以枪杀尸体被发现。凶器据判断是李格斯的枪。李格斯投案,他在警局供述,可能是他行凶的,但是却说没有记忆。据称他当时处于心智不清状态。第一审判死刑,后来减刑改判无期徒刑。 案件d德利库·布莱特利 与某少女坠入情网。布莱特利太太获悉此事,曾揭言欲杀其夫。后布莱特利喝啤酒中毒,为氰酸钾毒毙。布莱特利太太被捕,依杀人罪起诉。后来被逼自白。终被判处死刑。 案件e马煦·李芝费特 一个老头子暴君。 有四个女儿,不许一切娱乐,连零用钱也一毛不拔。某晚回家,在侧门门口遇害,头部被致命的强烈打击致死。经警局搜查完毕之后,长女玛嘉丽向警局投案,坦供弑父。据她供述,为了要让三个妹妹过着幸福的一生,乃出手行凶。姊妹们继承了庞大的遗产。玛嘉丽·李芝费特被判断为精神失常,收容于精神医院,不久逝世。 我仔细地看,越来越觉得不明所以然。把那份报告放下来,我以疑惑的眼光望着白罗。 “你觉得怎样?朋友。” “布莱特利的案件我还记得。”我慢慢地说:“我看过当时的报纸。那位太太很漂亮。” 白罗点点头。 “不过,我想请教你。这五个案件到底怎么了?” “在我还没告诉你之前。愿闻你的感想。” 我稍感到为难。 “你给我看的可是五件谋杀案的简单报告吧。案发地点和关连人物的社会地位与背景都各有不同。再说,这五个谋杀案,并没有一个共同之点。也就是说,一个为嫉妒引起杀人,一个是一位不幸的太太为了摆脱丈夫的束缚而杀人,一个是以金钱为动机,再一个是嫌犯没有逃避刑罚的意志,所以他的目的也可以说不是利己的,而且还有一个很明显的是很残酷的,可能是酩酊大醉时下的毒手。就是这样。”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以缺乏自信的口气问白罗:“有没有我所忽略的共同要点?”.99cs “不,没有,你所归纳的很正确。只有一点可以一提而没有提及的事。也就是说,这五个案件中,随便拿一件来说,现实上都没有疑点。” “搞不太清楚!” “譬如说,叶撒林顿太太被判无罪了。尽管这样,社会仍然一口咬定是她干的。傅莉达·顾蕾也是一样,虽然不公然地被以凶犯看待,但谁也想像不出,除了她以外,还会是谁干的。李格斯虽说没有杀害太太与姘夫的记忆,但是却没有其他以外的人所干得出来的可能性。玛嘉丽·李芝费特自白了。海斯亭,你要听清楚,无论哪一个案件,都是只有一个令人没有怀疑之馀地的嫌犯而已呢。” 我皱起眉头。“对,的确没错……可是,我却不明白,从这一点究竟能导出什么结论来。” “不要急,好好地听吧,因为我就要说到你还不知道的事实。譬如说,海斯亭,在我所归纳的案件中,如果有与案件无干,却与五个案件全部共同的要素的话你会认为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 白罗慢慢地说:“我们这一席话,我想应该慎重一点,海斯亭。我这样说你以为如何?譬如说,这里有一个人物——假设这个人物是x。那么x在五个案件之中,无论哪一个案件,表面上并没有要杀害被害者的动机。有一案件,在我查清楚的范围内,凶案发生当时,x竟身在离现场两百英里之遥的某地啊。尽管如此,依然有这个事实。也就是说,x与叶撒林顿的交情很亲密。x曾有一段时间,和李格斯住在同一村子里,而且x和布莱特利太太也是熟人哪。我既看过x和傅莉达·顾蕾并肩散步的特写镜头的照片,而且当马煦·李芝费特死的时候,x就在附近啊!这个事实,依你看,有什么高见?” 我注视着白罗,慢慢地说:“嗯,我觉得疑点太多了一点。要是两个、三个的话,可以当作偶然的一致来解释,但是,这里竟多达五个。这就不能当作偶然来解决了。实在无法想像,可是,这些个别的谋杀案,一定有某种关连。” “那么,你跟我同样想法了?” “如果x这个人物是真的凶犯,那就对了。” “这么一来,海斯亭,你也希望和我一起,探个究竟了吧。我要说的是……诺,x就住在这幢房子里面。” “这里?就在史泰尔兹庄?” “正是,就在史泰尔兹庄呀!根据这个事实,你在理论上,有什么可以推测呢?” 我知道如何回答,我说:“那么,你有什么话想说?” 白罗郑重地说:“不久,这里就会发生命案——就在这里。” 第三章 一瞬间,我吃了一惊,凝视着白罗,但很快地又回复意识。 “不,不会发生的。有你在这里。” “我忠实的朋友,你这样信赖我,可知道我多么高兴。但是这一次,我很担心恐怕会辜负你对我的期望。” “说什么傻话,你当然可以防止的。” 白罗严肃地说:“你想想看,海斯亭,不错,我可以抓到凶手,但要怎么作才能防止凶手杀人呢?” “这个……只要在你事前已经知道的话。” 我忽然发觉这是多么困难的,我有气无力地把话中断。 白罗说:“你明白了吗?事情可不那么简单呢。实际上只有三个办法可以防止它的发生。其一就是向凶手所要加以杀害的人物警告。也就是说要让他或她提防。可是,这个办法并不一定会顺利。我的意思是说,要让该人物了解他或她正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也就是说怕有被亲近的人加害的危险,这个困难恐怕在想像以上。或许会生气,或许连听也不要听。第二个方法是要向凶手警告。也就。也就是说要拐弯抹角委婉地劝告凶手说‘我早知道你的意图,这里如果有某某死了,你一定上绞首台!’这个方法大多数比第一个方法成功,但还是有失败之虑。因为这个世界再没有比杀人凶手更自大的人。每一个杀人凶手如出一辙,都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聪明——没有人会怀疑我,警察可能也束手无策吧!——所以,他或许是她即使受到警告,仍然不会悬崖勒马呢。于是,我们所能做到的,顶多只有等他达到目的后,才把他送上绞首台而已啊。”白罗歇了一会,然后深切地说:“直到现在,我曾经有两次向凶手警告过,前一次是在埃及,后一次是在某地。无论哪一次,都没有使凶手改变初衷——这一次恐怕一样。” “你刚才说还有一个方法。” “正是。这个方法需要高明的技巧。必须正确预测凶手将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手段下手,然后准备在准确的机会一瞬间插上一手。而且即使不是现行犯,仍然不毫无疑问地抓住有犯意的杀人凶手不可。 “好吧,告诉你,这是非常困难而且需要严密监视的方法啊。全然缺乏一定会成功的保证!我虽然也是个过分自大的人,但不敢自满。” “那么,你想采用哪一种方法?” “可能三种方法并用。第一个方法最难。” “为什么呢?我觉得这个方法最简单。” “是呀!如果事先能知道谁会被杀害……可是,海斯亭,我至今还不知道什么人会遭毒杀的啊!” “什么!” 我没有好好思索,冒昧地发出惊讶的一声。然后,这才渐渐知道事态的困难与严重了。这里有和那一连串谋杀案的某一种连环线索!不,必定是有的。可是,这个连环线索是什么,却不得而知!动机呢?没有决定性的动机。然而,要不是先弄清楚这一点,便无从知道到底某人正身处险地了。 白罗从我的脸色看出我已经感到情势困难重重了。他点一点头说:“怎么样?不那么简单吧?” “嗯,这一点我明白了。可是,目前为止你还无从知道这一连串谋杀案的关连吧!” 白罗摇头说:“全然不知道。” 我又沈思了。在“abc谋杀案”,我们非想办法解开一连串的字母所含的谜不可。当然,虽说后来才知道实际上那是完全不同的意义。但是仍然需在一开始就采取这个先解开字母之谜的步骤。 “你确信没有金钱上的动机——譬如说,真的没有向你在叶维林·卡赖鲁的案件所查的一样的动机吗?” “正是,的确如此。海斯亭,因为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经济上的利益。” 对,这是事实。打从前些时候起,白罗对金钱早就从脑海里,有嗤之一笑的看法。 我继续推敲。是否某种报仇行为?这种想法或许还算合乎事实。可是,纵令猜对了,仍然觉得缺少了连结着每一个案件的连环线索。我想起了曾经在报纸上看到的一桩无目的的连续谋杀案的报导——被害者均做过陪审员,这一点成为破案的线索。这是过去被害者判过刑的男人行凶的。于是,这一次是不是有和此案件类似之处的念头,忽然闪过我的脑际。可是,惭愧的很,我竟然把这个念头紧闭在我的心坎上。如果这一念头能向白罗提示可以解决目前处境的关键,当然可以使这一念头抛头露面。可是…… 我把心中事秘而不宣,问白罗:“那么,x到底是什么人呢?” 白罗斩钉截铁地摇头,使我好不着急。“海斯亭,现在不能告诉你。” “不要开玩笑,为什么呢?” 白罗的眼睛有点戏谑似地闪烁。“那是因为你跟当年的海斯亭一点也没有不同呀。因为你的脸依然是‘会说话的脸’呀!如果让你望着x发呆,以那副尊相在x面前明显地流露出‘眼前的家伙是杀人凶手’的神情,可受不了哪。” “你不相信我了。别看轻我,我还是学会临急时会假装得一无所知的本领呢。” “你假装起来更糟。海斯亭,你和我非采取明查暗访的行动不可。然后该扑上去时,就要扑上去啊。” “你这个人也真是老顽固,依我的见解,我要在这里……” 有人敲门了。我把话停顿下来。“请进。”白罗才说完,小女茱蒂丝已进门来。 茱蒂丝的身材修长,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抬头挺胸,姿色傲人。向两旁笔直划过去的黑眉毛,严肃,却是美丽的颊与下巴的线条,乍看一本正经似地,但略带一点机诮之色。还有,以我看来,经常总是弥漫着悲剧性的气氛。 她的笑容带着矜持,虽然有点难为情,我可以看出她很高兴地见到我。 “好不容易来了。”我以和年轻人打招呼时,时常感到的尴尬心情说。 “很乖嘛。” “刚才正告诉他这里的伙食问题。”白罗说。 “果真那样不好吗?” “你有资格问吗?你的脑子里,可不是只有试管和显微镜?中指都被亚甲蓝染成蓝色了。等到你有了丈夫时,不替他照顾肚子就可怜了。” “我不要有先生。”“就要有了。你知道神为什么把你送到这个世上来的吗?” “为了要让我作种种事情的啊!” “第一个要作的,无论如何,是为了要结婚。” “好哇,赫丘里伯父,请你介绍一位好好先生吧。我会尽量照顾他的肚子哪。” “这个丫头竟和我开起玩笑来了,这个女孩子很快会明白老人的智慧了。” 又有叩门的声音,来人是富兰克林博士。富兰克林是个三十五岁的青年,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象徵着意志很坚定的下巴,略带红色的头发,和一对爽朗的蓝眼睛。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笨手笨脚的人。时常都是处于恍惚状态,老是撞这撞那的。.99csw 他猛然一声碰到白罗椅子旁边的屏风,漫不经心地偏过头去,反射地嘟喃着对不起。 我差点笑了,但忽然看到茱蒂丝,一丝笑容都没有。可能是已经司空见惯了。 “是我爸爸,你还记得他吧?”茱蒂丝说。 富兰克林博士忽有所思,手足无措地,眯着眼睛望着我,但冷不防伸出手来,生硬地说:“是,我还记得,你好吗?早就听说你快要来了。”然后偏过头去看茱蒂丝。“不改变一下方法不行吗?要是不改变也可以的话,我希望晚饭后,继续工作一会儿,那个玻璃片要是能再做两、三片的话……” “不,我有话跟我爸爸说。” “哦,对了,我知道。”富兰克林忽然露出笑容。是一副歉然中含有像小孩那样天真的笑容。“对不起,脑子里满是工作,对不起。无意中任性了一点,请原谅。” 这时候时钟响了,他慌慌张张地偏过头去。 “糟糕,已经这么晚了吗?这就麻烦了。我和巴巴拉约好在晚饭之前要念书给她听的。” 他向我们做出苦笑,急急忙忙地告辞,但出门时这一次竟撞上了门柱。 “夫人可好?”我问茱蒂丝。 “还是一样,一样得令人讨厌。” “夫人孱弱多病,真令人同情。” “大夫可真受不了吧。医师总是喜欢健康的人。” “年轻人心肠真硬!” 茱蒂丝冷酷地说:“我只是说说实话而已。” “尽管如此,”白罗插嘴说:“善良的医师会为了念书给病人听而飞也似地赶到身边去的哪。” “再没有比这更傻的了。如果希望有人替她念书,有护士会好好地念给她听呀。要是我,绝对不让人念书给我听。” “那还用说,人各有不同嘛。”我这样说。 “巴巴拉真是个拿她没办法的傻瓜啊。” “可是小姐,”白罗说:“我不那么想。” “她喜欢看的书尽是那些无聊的小说。既不关心先生的工作,而且也不想迎合现代思想,每次听她跟人说话,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只管说她生病的事。” “尽管这样,我的见解仍然不变。”白罗说:“你可能不会知道,她是使用她的灰色脑细胞的。” “真是道地的女人。说起话来柔柔娇娇的,你也喜欢那种女人吧?赫丘里伯父。” “差多了。”我说:“白罗喜欢的是高大而大方的女人。” “海斯亭,你打算抢在我前面替你脱罪吗?茱蒂丝,你爸爸当年喜欢褐色头发的女人。为此不晓得惹出了多少次麻烦呢。” 茱蒂丝露出小孩似的笑容面向我们。“二位一唱一和,真好笑。” 茱蒂丝向门那边走过去了,我也站起身来。 “得了,在晚饭以前,冲一冲凉去吧。” 白罗按下设在伸手可及之处的小电铃,不一会儿,他的男仆人进入里面来。意外地,那是我不认识的男人。 “咦?乔治呢?” 白罗的男仆乔治,伺候他已经好多年了。 “回他故乡去了,因他父亲生病。大概不久会回来这里的,在这以前……”白罗向新的男仆微笑:“目前由这位卡狄斯照料我。” 卡狄斯礼貌地微笑。他是个表情笨拙、愚蠢的彪形大汉。 要步出房门时,发觉白罗正把那份手记放进刚才那个箱子里上锁。 我抱着混乱的头,回到对面的我的房间。 第四章 那一天晚上,我怀着世上的一切,全部都忽然变成不是现实的心情,下了楼去吃晚饭。 正在换衣服时,认为这可能全部都是白罗的空思梦想的疑问,从脑际掠过一、两次。再怎么说,他已上了相当年纪,而且严重地损失了健康。他自信聪明依旧,但是实际上果真如此?他曾经牺牲一生,侦破许多案件,建了不少功劳。结果,即使空穴来风地把不会发生的凶案,作可能会发生的大胆假设,也不必那般大惊小怪才对。可能是在健康上被夺去了行动的自由,而使他焦躁不安也不一定。而比这更能设想的是,由他自己想出新的缉凶的事呵。愿望——这是有充分理由的神经衰弱!他选出几则曾刊载于报纸上的案件,竟任意制造不会发生的案件……制造躲在案件背后的幻想中的人物,塑造一个发疯的大规模杀人的凶手。也许,叶撒林顿太太真的杀了丈夫,那个农夫真的开枪杀死了太太吧!年轻的小姐可能使姑妈服下过量的吗啡吧,那位扬言杀夫的太太,可能是真的采取行动,杀死丈夫,而脑筋古怪的老处女,可能如她所自白,真的犯了杀人罪。总而言之,此一连串的谋杀案,正和表露于表面的完全一样啊! 对于这个见解(颇具常识的见解)所提的反证,只有我寄于白罗的洞察力那种无法摆脱的依赖而已。 杀人计画一切准备就绪了……白罗这样说。也就是说,这个史泰尔兹庄,就要再度成为谋杀案的舞台了。 或许时间会证明他的想法是不是正确。可是,万一正确,我们自有事前采取必要措施,以防止其发生的义务。 还有,白罗和我不同,他已知道凶手的来源。 越想越恼!何不干脆说给我知道。可恨的白罗!你要求我协助,却不把秘密向我吐露! 为什么呢?不错,白罗有他的理由——简直是估计错误的理由!我已听腻了他以我的“会说话的脸”所造成的无聊、笑话!要保守秘密的本领,我绝对不输给任何人的啊!我天性爽直,任何人都能从我脸上读出我心里所隐藏的秘密,白罗在很早以前便主张这种具有侮辱性的信念。然而有时候却说那是比什么都讨厌欺骗的一种高贵而正直的性格使然,以缓和对我的打击! 的确是的,如果这一回只不过是白罗的假设,那就容易解释他为什么要三缄其口了。 在尚未理个结论来的时候,锣声已响了,我以抛弃先入为主的观念,瞪大眼睛严加监视,推测白罗所提起的x的一念,下楼到餐厅去。 姑且一口咬定白罗所说的是事实吧。那么,此刻正有一个曾经杀过五个人的人物,逍遥于这个屋顶下,而现在他又为了重施故技而有万全的准备,几乎无懈可击。 尚未到餐厅之前,在客厅透过介绍,见了柯露小姐和阿拉顿陆军少校。柯露小姐约三十三、四岁,身材修长,颇具姿色。至于阿拉顿少校,一眼就感到讨厌。脸晒得很黑,肩膀宽宽的,四十岁出头的美男子。看他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但是话里几乎包含双重意思,看他也许是过着放荡的生活吧,小腹已经松弛了,也可能是饱食终日,赌喝,还有见色而神魂颠倒的家伙。 依我所察,赖特雷尔上校对于阿拉顿既没有多大好感,而波德·卡林顿也采取疏远的态度。可是他偏偏受女士们的欢迎。赖特雷尔太太手足舞蹈地和他喋喋不休,而阿拉顿却不隐瞒那漠不经心的态度,不耐烦地恭维着她。连茱蒂丝似乎也流露出和他一起就多么快乐的神情,比往常说得更多,使我感到焦虑不安。这种低级之类的男人,竟使最高级之类的女性高兴,获得青睐,是我多少年来解答不出来的谜。一眼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没出息的浪子——我这样说,凡是男人,十之八九必定会同意我的意见。可是,十个女性之中,必有九个,不!怕是有十个都会被他迷住。 大家就坐。白色黏黏像个汤似的液体,排在各人面前时,我把视线一面徘徊于餐桌上,一面试图归纳各种可能性来。 白罗的话如果没有错,而且他的脑子要是真的还那么明晰而没有衰退,那么,在座其中,某一个人就是危险透顶的杀人凶手呵——甚至,该人物可能也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白罗虽然没有告诉我,但我可以推测那个x的人物,必定是个男人,那么,难以猜想的男人,到底是哪一个男人呢?绝对不会是赖特雷尔上校。这一点,凭他的优柔寡断,与经常可以看到的有气无力,就不难判断。会是手拿望远镜的诺顿吗?诺顿表面上是个逗人喜欢,没有出息而消极的男人。不用说,杀人凶手之中,有很多是慎重而不受人注目的——也就是这样,他才凭藉杀人的手段来主张自己的。因为他常为了被忽视而怀恨啊!或许诺顿可能是这一类的杀人凶手。可是,他是一个爱好小鸟的人。我一向深信,凡是爱好自然的人,可以证明是个身心健全的人。 那么,波德·卡林顿呢?这位驰名世界的杰出运动家,也是行政官,人人爱戴,人人尊敬的人物。不成问题。富兰克林博士也可以免了这个怀疑。因为我知道茱蒂丝尊敬他,对他的评价颇高。 其次是阿拉顿少校。我慢慢咀嚼,从容地评定。所谓丧心病狂的家伙,指的可能就是这种男人!这种男人说不定会向自己的祖母骗钱。然而却以极为浅薄的魅力,粉饰外表。此刻他正在洋洋得意地渲染他的失败之谈——自己扮成丑角,恬不知耻地插科打诨,赢了大家的笑声。 如果阿拉顿是x,他的行凶目的必定是在某种利益无疑。 可是,白罗并没有明确地指出x是男性。也有柯露小姐的可能。我这样忖度。很明显的,她是个心神不镇定,举止慌张的神经质美女,具捕风捉影,看到绳子就会怕蛇的那种风趣。但是,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起来都很正常。晚饭席上的女性,只有她、赖特雷尔太太和茱蒂丝三个人。富兰克林太太在二楼的房间里吃晚饭,而身边那位护士,要等到我们吃完才下楼来吃。 吃完晚饭,我站在客厅窗子旁边,一面望着院子,一面回想起褐色头发的年轻的馨西雅·玛特克从草坪那边奔跑过来那时候的一幕往事,身上一袭洁白制服的她,是多么迷人呵…… “怎么样了?”茱蒂丝忽然问我。 我颇感惊愕。“怎么样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今晚的爸从头到尾整个都很奇怪哪。吃晚饭时干么?老是盯住大家看。” 我愣住了。因为我没有想到我竟为了思索某事而出神,甚至把它流露于态度上啊。 “是吗?我是在发思古之幽情呀,可能是在看着鬼魂吧。” “对了,听说爸爸年轻时曾住在这幢房子,是不是?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这里被害死,对吗?” “被人毒害的,毒药是马钱子硷。” “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好人?还是讨厌的人?” 对她所问的这句话,我思索了一会儿。 “一个和蔼可亲的人,”我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是一个慷慨而乐善好施的人。曾经为慈善事业捐献很多钱。” “哦——原来是那种意义的慷慨、乐善好施。” 茱蒂丝的声音略带一点轻蔑。然后马上又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是不是都幸福?” 不,并不幸福,至少我是知道的。我慢慢地说:“不幸福。”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像是囚犯的心情啊。掌握着总财产的是殷格索普夫人——她把财产一点点地施舍给大家,却让名义上的子女们无法享受自己的生活。” 我知道茱蒂丝忽然喘了一口气,而挽着我胳膊的手也重了。 “太过分了。那是权力的滥用呀!不行,不能容许这样做。一个老人或病人,不该掌握干扰健康人的生活那种权力!把他们束缚,使他们焦虑不安,浪费可以尽量利用的力与能——世上竟有这种需要。这叫做专横!” “这……并不……”我冷漠地说:“这不仅限于老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爸,您认为年轻人才是专横吧。也许您说的对,但是我们的专横却是干净俐落的。至少,我们只是作作自己想要做的事而已,既不希望连他人也依我的愿望行事,而且从没想到要把别人当奴隶看待呢。” “不,你们年轻人一看到有碍手碍脚的家伙,会无动于衷地把他摆平哪。” 茱蒂丝用力抓我的手。“请您别说得那样残酷了!我并没有把人摆平得那么厉害呀!而且,爸爸连生活方式也没有给我指导过,孩子们认为这是庆幸的。” “可是,以我来说,”我坦率地说:“虽然没有指导果你,但是却受妈指责,说什么失败是个教训呢。” 茱蒂丝又很快地拧了我的胳膊。她说:“我知道的,可是爸爸,是不是要像老母鸡那样把我们的事叫叫嚷嚷的?我讨厌叫嚷!无法忍受。不过,前途未可衡量的人生,就要为已经没有用的人生牺牲的那种无聊,爸爸,您当可以了解吧?” “有时候是这样的。但大可不必因而诉诸于极端的手段……只要远离一点就得了。” “是啊,不过,是不是真的这样就行?” 茱蒂丝说得太激动了,使我暗吃一惊,偏过头去望她的脸。天色暗了,看不大清楚她的表情。她继续说,但是声音很低很紊乱。“有不少真令人难懂的事——金钱啦,责任感啦,不愿伤害心地善良的人啦——多得很呢。而且其中也有丧心病狂的人——他懂得如何玩弄那种心情的方法。那种人——那种人和吸血的蚂蟥一样!” “茱蒂丝!”我为她那流露于谈吐间的愤怒而惊讶。 他可能发觉说话过分兴奋,很快地笑一笑,放开挽着我胳膊上的手。 “我说得那样过分吗?遇到这种问题,我总是不由得会光火的。我知道有这样的例子,有一个无血无泪的老人,无巧不成书,也有一个很勇敢的女人——她摆脱束缚,解救了她自己所爱的那些人,但是社会却把她当作疯子看待。疯子?我说再没有这样正常的行为,甚至,再没有这样果敢的行为!” 可怕的不安从脑际掠过去。最近,好像是在哪里听过相似的话。 “茱蒂丝!你说的是哪一个案件?” “不,那是爸不认识的人,是富兰克林大夫的熟人。是名叫李芝费特的老伯。他虽然是大富翁,却让女儿们在饿死的边缘挣扎——不让她们见任何人,而且也不准她们踏出家门一步。真可以说是神经失常,但是据说,医学上却不能这样说。” “然后,最大的女儿就把那个老头杀死了?” “爸也在报纸上看过这条新闻吗?社会上可能会说这是杀人,但是她却并不为个人图利啊。因为玛嘉丽·李芝费特在行凶后迳往警察局自首呢。我认为她很勇敢。我就绝不会那么勇敢了。” “你是指投案自首的勇敢?或是指杀人的勇敢?” “两者都是。” “听你这么说,我才松了一口气。”我板着脸孔继续说:“但是你说的有时候也准许杀人这句话,听起来可不是味道。”我顿了一下,然后再补充一句:“富兰克林大夫有什么看法?” “他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爸,也有应当被杀害的人呢。” “这样不行,茱蒂丝,不能这样说。这种看法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向每一个人学的。” “告诉你,那是有害无益的歪理啊。”“我知道,我们谈别的吧。”茱蒂丝稍微犹豫了一下。“老实说,我是带来富兰克林太太的口信给您的。她说要看看爸爸,如果不碍事,是不是可以到她寝室走一趟?” “可以啊,我很高兴去拜访她。看她连晚饭也无法下楼来吃,大概很不舒服吧?怪可怜的。” “没什么大不了。”茱蒂丝冷漠地说:“还不是喜欢小题大作而已。” 年轻人是多么无情的呵。 第五章 我只见过那位富兰克林太太一次面罢了。年纪差不多三十左右——也许可以拿她来形容圣母型的女性吧。大大的褐色眼睛,中分的头发,长长的脸是那样温和。纤细的身材,及几乎透明的令人有弱不禁风之感的皮肤。 她把上身紧贴在衬垫,躺在沙发兼用的床上,身穿一袭白色与淡蓝的优雅的化装服。 富兰克林与波德·卡林顿也在座,喝着咖啡。富兰克林太太微笑着,伸出手来欢迎我。 “欢迎大驾光临,海斯亭上尉。这对茱蒂丝是有益的,看她工作太过分勤勉了。” “还好,我看她蛮快乐的。” 巴巴拉·富兰克林噗嗤一声。“是啊,得天独厚的茱蒂丝,真令人羡慕。茱蒂丝绝不会知道,身体孱弱是什么滋味呢。可不是吗?护士小姐?对了,我来介绍,这位是护士顾蕾丝小姐。她太好了。没有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给我的照料,像照料婴儿似的,无微不至。” 顾蕾丝的身材修长,气色很好,褐色的头发,她的头,型态太美妙了。我发觉她的手又长又白——是在医院上班的护士罕见的手。不大喜欢说话,偶尔也有不理不睬的时候。现在她也是一句话不说,只是轻轻地点头而已。 “不过,真是的,”富兰克林太太继续说:“约翰派给令媛的工作也太多了,忙得太过分了。他是一个最会把人当奴隶驱使的人。你是奴隶的主人吧,约翰?” 约翰·富兰克林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然后一面低声地吹着口哨,一面玩弄口袋里的铜板叮当叮当作响。太太的一声,使他有点惊讶。 “你说什么?巴巴拉。” “我正在说,你派给茱蒂丝的工作那么多,真是太过分了。现在,海斯亭上尉也来了,我俩正要商量设法别让她那么忙。” 玩笑可不是富兰克林博士所擅长的。脸上泛起暧昧与困惑的表情,他把像是寻求答案似的视线朝向茱蒂丝。喃喃着说:“工作要是太多的话,可要告诉我一声。” 茱蒂丝说:“各位,这是玩笑嘛。提起工作,我正要请教,就是那第二个玻璃片的染色——诺,另一张那边的——。” 富兰克林博士兴奋地插嘴说:“嗯,对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到研究室去看看吧。不仔细查证的话——”http://99cs 他俩还说了些什么,便走出房间。 巴巴拉·富兰克林又靠在衬垫,叹了一声。顾蕾丝护士冷不防说:“会驱使奴隶的倒是海斯亭小姐呀!”说得多么不称心。 富兰克林太太又长叹了一声,嘟喃着说:“我觉得我一无是处,当然,我应该对约翰的工作有更多兴趣才对,但是,心有馀而力却不足。也许是我不行,不过——” 站在火炉旁边的波德·卡林顿满不在乎地打断了话头。“说什么无聊的话嘛,巴巴拉。你这样就行了。不必闷闷不乐。” “是呀!不过,威廉,无论如何,我总是会闷闷不乐地想不开哪。对自己也感到讨厌了。一切的一切——无法摆脱的心情啊——一切都令人那样不快。土拨鼠啦,鼷鼠啦,哦,讨厌——那些东西!”她在发抖。“我知道我多么愚蠢,不过,我本来就是傻瓜嘛。看到那些东西就会不舒服,我的幻想里尽是些美丽而快乐的东西——小鸟啦,花啦,玩得天真的小孩啦。你能了解我吧?威廉。” 他走近夫人身边,握了夫人身出来的那只像是有话倾诉的手。俯视着夫人的他,和往常不同,恰似少女典雅的风采,这是不由得令人感动的情景——因为波德·卡林顿本来是个男人中的男人呀。 “你仍然和十七岁那时候一样,一点都没有变,巴巴拉,你可记得你家里的花园房子,小鸟,和那些椰子树吗?” 他把头转向我这边来,“我和巴巴拉是青梅竹马呢。” “什么,青梅竹马!”巴巴拉说。 “嗯,虽说我们的岁数相差十五岁以上,可是,当我是青年的时候,曾经和幼小的你玩过的。我让你骑在我的脖子上,然后不晓得经过几年回来一看,你已经是一位窈窕淑女了。这是你初出茅庐在社交界登场的时候,还有,我也带你去高尔夫球场,教你如何学会高尔夫球的。你还记得吧?” “威廉,你说,我还会忘记吗?” “我的一家人就住在这附近。”她向我说明:“威廉常到拿顿那位他的伯父伊维亚拉特爵爷的公馆来小住几天呢。” “那是一个宽敞得像是个坟场似的宅第——不,现在依旧。”波德·卡林顿继续说:“我曾想过,要把那种地方整理到能够住下去,根本就太没有道理。” “不,威廉,没有这回事,一定可以整理成很理想的房子!”“是吗?可是糟糕的是我却没有好主意呢。浴室,坐起来舒舒服服的椅子——我所幻想得出来的,顶多这些而已。这一点无论如何非请一位女士帮忙不可。” “所以说,我不是说过我愿意去帮忙嘛,我说话算话。真是的。” 威廉爵爷疑惑地望着顾蕾丝护士那边。 “如果不妨碍身体,我可以用车子送她过去,护士小姐,你说可以吗?” “不要紧的,威廉爵爷。这样可不是有益身体吗?当然,请你小心,不让她疲劳过度。” “好!那就一言为定,今晚上好好睡觉,祝你明天精神愉快。” 我们二人向富兰克林太太道过晚安,一起走出房间。在步下楼梯,波德·卡林顿心中不悦地说:“你一定想像不到十七岁的巴巴拉是多么漂亮吧。当时,我刚从缅甸回来——我在那里丧妻。这样说可有点……说实在的,我的心全给巴巴拉迷住了。经过了三、四年,巴巴拉和富兰克林结婚了。我想她的婚姻生活大概不会美满的。原因可能是她的体弱多病。可是那个男人既不了解巴巴拉,也不承认她的好处。而且巴巴拉又是个感受性很强的女人,所谓体弱多病,有时候是神经性的。如果多多照料她,尽量使她快乐,她必定可以改变得判若两人哪!可是,那个庸医,他的趣味全在试管和西非的土着与文化。”波德·卡林顿气愤愤地说。 我想,他的话也有一理。可是,想不到波德·卡林顿却为富兰克林太太的美色所颠倒。她的美丽有如一碰就坏的巧克力糖盒子,但她毕竟是个病弱的女人。另一方面,波德·卡林顿是个朝气蓬勃,充满活力的青年。对于神经质的半病人来说照理应该徒然感到焦急才对。可是,少女时代的巴巴拉·富兰克林想必是漂亮,而且大多数的男人,尤其是对于有气质的男人如波德·卡林顿者,可能忘不了当年的印象。 到了楼下,拉特雷尔太太毫不迟疑地邀我打桥牌。我说要去看看白罗,婉谢她的雅意。 白罗已经上床了,卡狄斯为整理房间忙得团团转,一会儿,关好了门走出去。 “白罗,我真拿你没办法。你那令人讨厌的隐藏王牌的毛病,真的本性难改吗?害得我惨了,为了要查出x其人,白白浪费了整个晚上。” “那你一定是处于稍微茫然自失的状态不会错。看到你那个模样,有没有人向你问长问短的?” 我想起茱蒂丝的一问,稍觉脸红。看情形,白罗可能在观察我的动静。从他唇上看出他露出有点心术不正的微笑。但是,他却只说:“那么,有关x的真面目,你有什么结论?” “如果给我猜对了,你是不是愿意告诉我?” “那不能说的。” 我目不转睛地瞪住他的脸。 “据我所推测,诺顿就是——” 白罗的表情依然不变。 “话虽这样说,但是并没有可以作为判断的材料。只是我觉得他比谁都有x的嫌疑而已。况且那个人,诺,一点都不受人注目哪。我认为我们所要找的杀人凶手,一定是不受注目的人物。” “正是。可是,不受人注目这一点,除了你所猜想的之外,还包含其他意义。” “这是什么意思?” “譬如说,你可以揣测,假设有一个恶行恶相的外乡人,在发生命案的数周以前,忽然没有什么理由地闯进来。这就当然会惹人注目呢。他本人会钓钓鱼,作些无害的消遣,佯装不让任何人起疑,这样可不是比较方便吗?” “或者是他可以观察些鸟类。正是,我所说的正就是这一点。” “另一面,要是杀人凶手本来就是个惹人注目的人物,那不是方便的吗?也就是说,屠夫或什么的。这就占了很大的便宜,因为有谁会介意屠夫身上的血迹!” “没那么容易,如果那个屠夫为了要掌握杀害面包店老板的机会而化装成肉店老板的话,那就非不不小心不可呀!” 我仔细打量白罗的表情,我觉得或许白罗这句话里头含有一个启示。果真如此的话,我觉得他所指的似乎是赖特雷尔上校。上校可能是为了要掌握杀害房客其中之一的机会,这才藉口经营高级公寓,用来掩护。 白罗慢慢地摇着头说:“任你看我的脸,也不会找到答案的。” “你这个人倒是一个会叫人急死的专家。”我一面说一面叹了一声。“无论如何,我所怀疑的并不是诺顿一个人,那位名叫阿拉顿的男人怎么样呢?” “你不喜欢那个人吧?”白罗的表情依然无动于衷。 “正是。我不喜欢。” “原来如此,你认为他是个所谓天性恶劣的家伙?” “正是,你没同感吗?” “我也这么想,不过……”白罗慢慢地说:“对于女士们,他的人缘却很好。” 我加重轻蔑的语气说:“女人为什么都是那样傻呢?那个家伙到底有什么好处。” “谁也不知道,可是,此例由来已久,堕落的男人——女人总是会为这种男人倾心的。” “可是,为什么呢?” 白罗耸耸肩说:“也许有我们所不明白的好处吧。”“这个好处在什么地方呢?” “危险,大概可以这样说——任何人都想在生活中危险的滋味。有的人从书本体会到;有的人从电影里看到它;但千真万确的是——人类的本性总是对太安全的事,会感到讨厌。男人会在各种领域发现危险——而女人差不多到头来会在男女之间寻求危险。所以说,女人可能喜欢隐藏着如狼似虎的危险重重的男人吧,隐藏着爪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扑过来的男人。而对于可能成为善良而温和的丈夫那种斯文的男人,女人总是不屑一顾的。” 我忧郁地沈默片刻,探索这个问题。可是,终于又回到前一个问题来。 “白罗,要查出x的庐山真面目,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只要想尽办法,找出和那些人都是熟人的该人物就行了。诺,就是和你所说的五个命案的关系人熟悉的那个人物。” 我洋洋得意的说出我的看法,但是白罗只是以轻蔑的眼光望着我。 “海斯亭,我之所以叫你到这里来,主要不是要看你笨头笨脑,淌着汗水循着我走过的路走的,而且,我得先告诉你,事情棘手的程度,可不如你所想像的那样简单呢。在这五个谋杀案,有四个发生于本州。现在聚首于这屋顶下的人,都是谁也不侵犯谁地住在这里,可不是陌生人的群集。这里也不是普通意义的旅社。拉特雷尔伉俪在这个地方土生土长,只因为生计有点不如意,所以,才买下这幢房子,孤注一掷地开始做起生意来了。客人只限于他们夫妇的熟人,或经熟人介绍的那些人。富兰克林伉俪是准男爵威廉所推荐的。这一次由富兰克林邀请诺顿来,恐怕连柯露小姐也是富兰克林伉俪请来的吧。也就是说,和房客之一熟悉的某特定人物,也就是全部房客所熟悉之人物的可能性很大。这也就是说,x无拘无束地潜进过去犯罪事实最受人知道的土地来,当不至于有什么奇怪才对呀。我们就试以农夫被谋杀的案件为例来说吧。发生命案的村子,离波德·卡林顿他的伯父宅第并不很远。而且富兰克林太太一家也住在那个村庄附近。村子里的旅社有旅客进出。富兰克林太太家族中之友人某某,常投宿那家旅社。富兰克林本身也投宿过。诺顿和柯露小姐也许曾经投宿过,不,恐怕是一定投宿过的。 “不行,喂,求求你,请不要吹毛求疵,把我连你也得隐瞒的秘密,冒失地给挖出来。” “真是无聊。听你的口气好像是说我一定会把秘密给漏出去似的。白罗,你说我有会说话的脸,这种玩笑,我已经听腻了,连笑也笑不出来啊。” 白罗心平气和地说:“你认为只有这个理由?难道你还觉察不出来,一旦你知道秘密以后,可能会灾祸临头这件事吗?你还不了解我为了保护你的安全而费去多大心思?”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白罗。直到现在,我从未以这个观点观察事态啊。可是,他说的对。如果让已经漂漂亮亮——以凶手来说,既不受嫌疑——干下了五件命案的狡猾的杀人凶手觉察出正有人追踪他的臭迹时,对于追踪者是非常危险的事实。 我加重了语气说:“不过,果真如此的话,你的处境也是危险的,白罗。” 白罗很吃力地移动不能自由活动的身体,摆出一副傲然自大的姿势。 “那种事我已经司空见惯的了,你看我虽然这样,还会保护我身体。而且,我不是有一头忠实的守门狗保护着我吗?能干、诚实的海斯亭!” 第六章 早睡早起,也是白罗养病的信条之一。因此,我向他告辞走出房间,让他早一点睡觉。在要下楼的半路上,站着和男仆卡狄斯聊了一会儿。 卡狄斯虽然感觉迟钝,领悟力虽然不好,却是一个可以信赖的能干的男仆。据说,自从白罗从埃及回国以来,一直侍候他至今。据卡狄斯说,白罗的健康差强人意,时常发生危险的心脏病,这两、三个月来,心脏衰弱不堪,像是引擎越来越不行一样。 白罗的辉煌人生的确是多采多姿的,尽管如此,仍然一步一步地向终局后退,依然勇敢地奋斗不息,一想到这位老朋友,使我悲从中来!带病的身体夺去了他的行动自由,即使病衰,他依然有不屈不挠的精神支撑着他,与赌其一生的事业搏斗。 我带着悲戚的心情下了楼。实在无法想像没有白罗存在的生活…… 在客厅,桥牌正好打完三回合胜负,他们邀我参加下一个回合的胜负。我心想或许可以藉此解闷,所以也就答应了下来。波德·卡林顿退出去,我、诺顿与赖特雷尔上校伉俪各就各位。 “诺顿先生,”赖特雷尔太太说:“你和我搭档好吗?我们搭档很顺利嘛。” 诺顿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但是却小声地说:“好的,不过还是抽签决定比较好……尊意如何?” 赖特雷尔太太虽然同意,却是有点不高兴。 抽签的结果,我和诺顿搭档,迎战赖特雷尔伉俪。这可能使赖特雷尔太太很不称心的样子,看她咬紧嘴唇,而就在这个时候,往常的娇媚与爱尔兰乡音也销声匿迹了片刻。 不久我终于知道中理由了。后来我常常和赖特雷尔上校打过桥牌,他打得并不那么差。既不高明,也不很笨,不过,令人讨厌的是他却有健忘的毛病,所以屡次出了不应该有的重大失误。可是,如果和太座搭档,那就更是惨不忍睹,简直是接二连三地出现失误。连旁观者也可以看出,他在太太面前竟那么战战兢兢,失误竟比平常多了三倍之多。赖特雷尔太太玩得非常好。可是,玩起牌来,她却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对手。一遇良机,心狠手辣不算,要是对方稍有不留心,她就满不在乎地忽视规则,甚至在遇到己方较方便时,她会抬出规则作为挡箭牌。论到她偷看对方牌的技术,她可以说已经达到高手的水准。总而言之,为了达到胜利的目的,她是不择任何手段的。 还有,泼辣无比,我很快地能够了解白罗所说的含意。桥牌一开始,她很快地已经失去自制,丈夫一有失误,她便不客气地开口大骂。我和诺顿都觉得无法待下去,好不容易打了三回合,才禁不住暗暗从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藉时间不早为理由,婉拒了下一回合的胜负。 走出了客厅,诺顿有点轻率地边走边吐露起心情来。 “海斯亭,真令人怒上心头。看到上校的窘态,我越想越生气。可是,上校竟然乖得像一只羊!呜呼,那位动辄厉声叱斥的驻印度陆军上校阁下的威风到哪儿去了!” “嘘!”诺顿的声音不小心地便高了,我怕被赖特雷尔上校听到,所以,不得不提醒他。 “哦……但是太不成体统了。” 我也满怀感喟地说:“有一天即使上校启开战端,也不会理亏。” 诺顿摇着头说:“他不会的,他只有被牵着鼻子走的份儿。在未进棺材之前,他要不是捻捻胡子,提心吊胆地说:‘对呀!你,哦,不是呀!你,对不起,对不起!’才怪哪。纵令他有意主张自己,也干不下来呀!” 我觉得也许正如诺顿所说,所以只好悲戚地摇头。 我们在大厅停住了脚。发觉通往院子的那扇侧门打开着,有风打从那里吹进来。 “把那扇门关好可不是好一点?”我说。 诺顿一瞬间踌躇了一会儿说:“是啊,不过——外面好像还有人。” 忽然,一抹疑念掠过我的心头。 “是谁呢?外面的人!” “是令媛,还有是……阿拉顿。” 诺顿故作若无其事地说。由于刚才白罗所说的话,使得我忽然感到不安。 茱蒂丝与——阿拉顿。茱蒂丝。聪明、冷静如茱蒂丝,绝不会倾心于那一类男人才对。茱蒂丝必能看穿他的本性才对呀。 我一面换睡衣,一面反覆说给自己听,可是,莫名其妙的不安,老是无法远离心头。这天晚上辗辗转转,睡不着觉。 深夜的烦恼一向都会被夸张的,绝望感与丧失感活生生地侵袭全身,要是妻健在——我曾有一段很长时间全凭内子的判断力过来的。对于孩子,内子是良母,是一个贤慧的母亲呵。 失去了贤妻的我,此刻止感软绵绵地瘫痪,哀愁笼罩全身。如今,孩子们的安全与幸福,一切落在我身上。我果真能挑得起它吗?多么可悲呵。我不是一个机警的人,曾犯过错,也不幸地失败过。如果再糟蹋了茱蒂丝能抓住幸福的机会;万一茱蒂丝身上——我忍受不了这个煎熬,终于点亮灯,起床。 我下了床,走到洗脸台,把装阿司匹灵药片的瓶子拿在前面,不知所以然来。 不,要不是比阿司匹灵更强力的就没有效。白罗身上可能有安眠药。我穿过走廊,站在他的房间门口前,踌躇了一会儿。实在不忍心打扰年迈的朋友安眠。 正在犹豫不决时,忽然脚步声近了,我回过头去看,因为灯光昏暗,在尚未接近以前,无法看清来人是谁,等到看清楚阿拉顿在走廊上朝这边走过来时,一瞬间,全身都僵硬了。他独自在笑,那副笑脸,使我感到非常厌恶。 他挨近我身边,把眉头扬了一扬,说:“嗯,海斯亭,还没睡吗?” “睡不着觉。”我不耐烦地说。 “只是这样吗?我有很好的药可以给你吃,请你到我房间来吧。” 希望多观察这个人的好奇心,驱使我走进我房间隔壁的他的房间。 “你也晚睡嘛。”我说。 “我从来没有早睡过的,外面有快乐的事时,我不能虚度良宵。” 他笑出声来了,他的笑容,使我很不开心。 我跟在他后面进入浴室,他打开一个小橱的门,从里面拿出装有药片的瓶子。 “来吧,这是安眠药,可以睡得跟狗一样甜——而且也可以带给你愉快的梦。很有效。” 听到他的肉麻的声音,使我感到轻微的诧异。这个男人是否习惯吃药?我暧昧地问:“这——不会有危险吧?” “过多了,就有危险,因为这是巴比妥酸盐,这一系列的安眠剂很有效。”他表露向是要把唇角吊起来似的令人不愉快的微笑。 “听说,没有医师的处方是买不到的,是吗?” “是呀,反正你是买不到,这门路我比较熟。” “你认识叶撒林顿这个人吗?”我知道我多么笨,但还是贸然问他。 我觉察到很快地已有了反应。他的眼睛流露了严肃而警惕的眼光。于是,说话的声调和刚才显然不同,故意装腔,像是若无其事地说:“认识的,叶撒林顿,这个可怜的人。”看我不说一声,他继续说:“叶撒林顿也时常吃药——不过,他吃得过多了。吃药必须严守适量,可是他竟不遵守,胡乱得很。他太太运气还不错,要不是赢得陪审团的同情,难逃死刑命运。” 他给我三个药片,然后像是若无其事地问我:“你很熟悉叶撒林顿吗?” 看他模样好像还要继续说下去,但是却一瞬间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终于轻轻一笑挪开了话题。 “他很风趣,虽然谈不上品行端正,但有时候也是个谈得来的人。” 我向他道了谢,回到房间。 再度躺在床上,把灯关熄,我忽然想到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傻事。 因为我已经深信阿拉顿必定是x无疑。但是,我竟然让他知道我的内心了呀! 第七章 在畅谈生活于史泰尔兹庄的那段往事时,我的话总是不由得流于轻微的散漫。奈何一想起当时,那些一连串的会话……刻铭于我的意识中的那些暗示性言词,与花言巧语……竟自然而然地会涌上心头。 暂且不谈那是什么,现实的,到这里来首先知道的是赫丘里。白罗的衰老,处于起居行动都不由自主的状态。他说他的头脑还是那么机敏地发挥功能,这一点即使我毫不吝啬地相信他,但是,裹住着他的肉体的壳,却已令人非常担心,使我立刻发觉我自己的任务,不得不必须比从前更采取行动性。也就是说,我是非作白罗的耳目不可。 天气好的日子,卡狄斯每天抱着白罗,小心翼翼地带他到楼下去,放在那张事先准备好的轮椅上。然后,找个风所吹不到的院子的一角,把轮椅推到那边去。天气不好的日子,地点就改在客厅。 无论他在什么地方,总是有人挨近白罗的身边来聊天的,但是却不如由自己挑选到的饶舌的对象那样称心如意。现在的白罗,再也无法挑选说话的对象了。 抵达史泰尔兹庄的第二天,我接受富兰克林的招待,参观了他那个位于院子一角落的古老的研究室。研究室摆设许多研究科学所需的粗糙,而且是暂时敷衍的设备。 在这里,我得交代清楚,我是一个全然不具备科学知识的人,所以,在说明富兰克林博士的研究情形时,对于那些名词术语,可能会受到受过教育的专家讥笑。 我虽然外行,但所理解的范围内,仍然可以知道富兰克林博士正从事physo,stigmavenenisa亦即可以从卡巴豆获取的各种生物硷之实验。我是在后来的某一天,听到富兰克林与白罗他俩之间的对话,才进一步解更详细的。茱蒂丝虽然替我说明工作性质,我还是与热心的年轻人一样,不例外地几乎全部听不懂专门知识。从学术上的毒扁豆硷、氧化毒扁豆硷、依色林等生物硷,再举出若干如普洛斯的民(prostibmin)啦、三基苯的三甲基的碳酸二甲酯等念起来令人结结巴巴的化学物质,以及可能是同一种东西,只是被发现的先后次序不同的物质的名称。无论哪一种,全都不是我所能了解的,况且,当我问她那些东西对人类有什么贡献时,竟受到茱蒂丝的蔑视。再也没有像这一问,更会惹那真的科学信徒不愉快的呵。茱蒂丝立刻以侮蔑的眼光瞥我一眼,然后又继续说明冗长的学术上的知识。她说的大意是这样的:西非有一不为人所知的土着,有能抗拒一种由一位热心的人物裘丹博士所发现,而且也是不为世人所知的非常可怕的裘丹病的免疫性。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热带性风土病,过去也有一、二个连白种人也罹患此病而被夺去了性命之例。 我插嘴说不如发明能防止麻疹之并发症那一类的药,岂不比较高明,结果,更使茱蒂丝为之愤怒。 人类之所谓有达到之价值的目标,并不是要把恩惠施与人类,而是在于要扩大人类所具有的知识……茱蒂丝以怜悯与轻蔑的口气加以说明。 看看显微镜上的玻璃片,看看西非土着的照片(真有趣!),成为昏昏欲睡的鼷鼠所注目的目标,最后逃也似的迅速离开研究室。 前面我已经说过,我是听到富兰克林与白罗的会话以后,才开始渐渐关心起这件事的。 富兰克林说:“白罗,这和你的工作有关。这是用来判断正邪的豆。据说,可以凭此豆判断有罪或无罪,西非的这一个部落的土着坚信这一点,不,他们曾经相信过,不过,最近他们已经学聪明了。过去,他们曾经相信吃了这些豆后,有罪者死,无罪者不死,严肃地嚼着豆子。”99csw “结果都死了?” “不,不会全部都死。这一点,直到现在仍被蒙在鼓里,有很多内情,我想可能是巫师所做的手脚,很显然的,此豆有两种,只因为非常相似,几乎无法辨别而已。无论哪一种,均含有毒扁豆硷和氧化毒扁豆硷及其它物质。虽然可以从甲方的豆子使别种生物硷离析,不,我想我是能够做到的——然而此生物硷却具有将其他生物硷之毒予以中和之作用。在一个秘密的仪式,到会的人常吃这一种类的豆,凡是吃过的人都不会罹患裘丹病的。这第三个物质对于肌肉组织有显着影响,而且也不发生有害作用。这不是很有趣吗?遗憾的是这种纯粹的生物硷却不太稳定。不过,即使这样,最近已经有研究的成果。但是我们希望能赴实地做更详细的实验。这是一项非完成不可的研究!无论付出多少代价,即使把灵魂给卖了,也不足惜。”他忽然停顿,露出苦笑,然后继续说:“对不起,我尽是说自己的事。提起这个问题,我总是不知不觉地会入了迷呢。” “原来这样,”白罗温和地说:“要是真的能够那么容易的判断有罪还是无罪,我的工作就轻松多了。啊!啊,如果有能替代卡巴豆来判断正邪的人就好了。” “不过,问题并不是这样就能解决。所谓有罪,或无罪,究竟指的是什么而言呢?” “我认为这是没有疑问之馀地的问题。”我插嘴说。 富兰克林把脸朝向我这边。“什么叫做恶,什么叫做善呢?善恶的观念是随时代之进步而变化的,我们所要制裁的,恐怕是恶的观念,同时也是美的观念。本来嘛,制裁本身是没什么价值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我只好解释给你听。假设有一个男人,他自认为将有无论独裁者也好,高利贷也好,人口贩子也好,凡是在道义上,能激起他愤怒的人给杀掉的权利吧。他将采取你认为是恶的行动。可是,他却认为那种行为是善的。在这情况下,能够判断正邪的豆子,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不过,杀人照理应带有犯罪意识才对?” “我也有很多真想把他们干掉的人。”富兰克林爽朗地说。 “可不要以为我杀了那么多人以后,会受到良心的苛责啊。这是我的见解,十个人中约有八个是应该被抹消才对的。没有那些家伙的社会,生活就更舒服了。” 他站起身来,快活地吹着口哨,走出房间去。 我疑惑地目送他的背影。但白罗的低沉笑声,使我醒悟过来。 “看他的脸,好像发现了蛇似的。让我们祈祷,但愿这位先生不会实践他的理论。” “是啊,但是如果实践的话呢?” 我再三犹豫的结果,决定试探茱蒂丝对阿拉顿的真意。我认为有必要观察她的反应。我很了解茱蒂丝,她能分辨是非,有能力自己照顾自己,照理应该不会为像阿拉顿那种男人不值一文的魅力所迷才对。我想,我之所以就那个问题和她谈论的理由,只不过是希望确认那件事的真伪而已。 不幸的,我竟无法达成我所期待的目的——大概是谈论方式欠佳所致吧。年轻人最讨厌的是受到长辈的忠告。我尽可能为若无其事地把话谈得轻松一点而努力。可是,看情形,好像不很理想。 茱蒂丝的脸忽然变色了。 “谨防大色狼?……这是什么话嘛,是不是做为一个父亲的警告?” “不,茱蒂丝,不是这个意思。” “看情形,爸对阿拉顿少校好像没有好感?” “直截了当地说,正是如此。我想连你也这样想吧。” “哎呀,为什么呢?” “也就是说,他不是不适合你所喜爱的那一类的男人吗?” “我所喜欢那一类的?爸,您认为那是哪一类的?” 茱蒂丝总是时常让我惊惶,这时候也颇使我张惶失措。茱蒂丝弯着嘴唇,露出略带轻蔑的微笑,望着我。 “我知道爸对他是不怀好感的,可是,我对他却有好感,他是个很风趣的人。” “果然,风趣,对了,大概这样。”我尽力轻松地躲开。 茱蒂丝从容地说:“他很迷人,凡是女人,都会这样想的。当然,也许男人无法了解这一点。” “的确不懂,”我不悦地继续说:“那天晚上,你和阿拉顿在院子里……在那么晚的时候。” 她不让我说完,以经起了一阵旋风了。 “爸,请你不要那样说吧,我已经长大了,我的事我会自己解决。我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喜欢谁就和谁亲密,爸没有唠叨的权利。再没有比会管儿女生活的父母更令人生气的。当然啦,我喜欢爸爸,不过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我有我的自由。” 当我正在被不加思索说出来的话感到伤心,正不知如何回答时,茱蒂丝已经迅速离开这里了。 反效果带来的伤心,使我顿感失望。 正在沉思时,忽然听到富兰克林太太的护士的淘气声音,惊醒我的思维。“看你想些什么想得发呆?海斯亭上尉。” 我毋宁可以说,由于有人打扰我反而转悲为喜,把头偏过去看。 顾蕾丝护士漂亮极了。态度稍微有点戏谑,也稍微过份耍娇,但个性却是愉快的,也很聪明。 此刻,她刚把富兰克林太太带到离研究室不远的有阳光的地方。 “太太对大夫的研究感到兴趣吗?”我问她。 顾蕾丝护士轻蔑似的,抬起头来。“太专门了,不是太太所能了解的。她脑筋本来就不很好嘛。可不是吗?海斯亭上尉。” “嗯,可能是的。” “要不是具备医学常识的人,很不容易了解富兰克林大夫所研究的事。大夫真是一个聪明的人。可以说是天才,但是却落得……多可怜。” “可怜?” “是呀!常见之例。也就是说和不是结婚对象的女人结婚。你不是这样想吗?他俩志不同道也不合。” “据我所看,大夫很疼爱太太的样子。对于太太,可以说体贴入微。” 顾蕾丝护士笑了,笑声有点不太愉快。“太太她的心里有数!” “你的意思是就是说,她藉口生病?”我半信半疑地问。 顾蕾丝护士笑着说:“什么都随心所欲的方法,真的如愿以偿了。狡猾的——那种女人多得很。自己的意见要是不受采纳,她就软绵绵地躺下来,瞌着眼皮,佯装很不舒服似的,一副惨兮兮的可怜相。要不然就是来一个河东狮吼——不过,太太是可怜的。偶尔一个晚上睡不着觉,到了第二天早上,脸色苍白,憔悴不堪呢。” “不过,是不是真的生病?”我有点诧异地问。 顾蕾丝护士流露出不解的眼色瞥我一眼。然后冷淡地说:“是啊。”说完,冷不防转变了话题。 她问我第一次世界大战当时,我是不是真的旅居于这个史泰尔兹庄。 “是,真的。” 她降低了声音。“听女说,有人在这里被杀害,是吗?听说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 “是呀。” “而且,那时候你也在这里?” “嗯。” 她有点发抖。“所以说嘛。” “所以说……咦?是什么意思?” 她斜着眼倏地观察我一眼。“诺,就是这里的气氛啊。你没有感到吗?我是感到的,可以说是邪气重重。” 我无言,思索了一会儿。这个女人刚刚说的话可是事实?杀人……杀气腾腾的杀意,即使在某一个地方发生过,难道会在那里留下痕迹?即使经过漫长岁月,仍然会感到印象那样强烈的痕迹吗?这是讲究迷信的人才说得出来的。难道说,史泰尔兹庄早年发生的命案,至今仍然阴魂不散?杀机在这幢房子,在这院子里徨,渐渐明显起来,终于到了在最后一幕,就要实行的时候了。那样的杀机,至今仍然把大气染得那么浓厚吗? 顾蕾丝护士忽然开口,把我的思维给打断。“从前,在我住的地方曾经发生过谋杀案。至今仍然不会忘记的。不只是我,任何人都无法忘记的。被害者是一位病人,我也被传去作证。真的令人发疯。对于年轻的女孩来说,真是令人讨厌的回忆吧。” “也许这样,我也有这种感觉,不过……” 说到这里,波德·卡林顿正好从房子的一角拐弯过来。 他的豁达而明朗的性格,照例令人觉得以把阴森森的影子,和捉摸不定的不安,全给吹得烟消云散了。总而言之,他是一个磊落、健全、健康——散发着快活与通情达理,可敬可爱的有信心的人物。 “早安,海斯亭,早安,护士小姐。太太呢?” “早安,威廉先生。太太在研究室旁边的那棵山毛榉树下。” “富兰克林是在研究室里面吗?” “是的,威廉先生,他跟海斯亭小姐在一起。” “那位姑娘也是可怜的,为了那种无聊的工作竟关在里面,糟蹋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最好是由你提出抗议,海斯亭。” 顾蕾丝小姐急忙插嘴说:“不,海斯亭小姐她感到满足哪。她既喜欢那种工作,而大夫呢?要是没有海斯亭小节,他就束手无策。” “多么没出息的人。我如果有一个像茱蒂丝那样可爱的秘书,我绝对不会老是看那土拨鼠的,我要望着秘书看个够。” 这个玩笑可能是茱蒂丝所讨厌的,但是却大受顾蕾丝护士欢迎,她捧腹大笑。 “唉唷,威廉先生。可不能这样说,谁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富兰克林大夫可真的很认真,脑子里只晓得工作。” “可是,太太却坐在可以监视先生的地方。她在吃醋吧。”波德·卡林顿爽朗地说。 “一切都被你看穿了,威廉先生!” 顾蕾丝护士对这种玩笑,可能感到兴致勃勃。 “我要去准备太太要吃的麦片牛奶了。”她无可奈何地说。 顾蕾丝慢步走过去。波德·卡林顿目送她的背影说:“真是美人胚子。连头发和牙齿也那样漂亮。女人风韵十足,老是照顾病人的话,每天可能过得淡然乏味吧。很想让那样的姑娘有个更惬意的生活。” “很快可以找到好丈夫的。”我说。 “但愿如此。” 他长叹了一声,大概是想起了逝世的太太。这个想法忽然掠过我的心头。不一会儿,他说:“我们一道去看看拿顿的公馆如何?” “好,愿意奉陪。我先去看看白罗有没有事。” 白罗用毛毯裹住身体,坐在凉台的椅子上。他劝我一定要去。 “去吧!海斯亭。一定要去看看。听说,房子极尽富丽堂皇,不去看一次……” “我也很想去,但不忍心把你丢在这里。” “我的忠实朋友!不行,你要跟威廉爷一道去,他是很富吸引力的人!” “一流人物。”我诚恳地说。 白罗微笑了。“可不是吗?我认为你和他应该很投机才对。” 这一次短程的旅行,我玩得很高兴。 天气晴朗——真是个美好的夏天——而且有幸和波德·卡林顿同路,使我更高兴。 他不但有个人上的吸引力,而且也有丰富的人生经验,见闻颇广,所以,和他交往再也找不到这样优秀的人物。一路上,他说了很多在印度当行政长官那时候的事,以及东非土着的有趣的传说,说来津津有味,使我听得入神,把茱蒂丝的令人担心的问题,和白罗说的意外的秘密所加于我身上的那种深刻的不安,都一股脑儿抛到九霄云外了。99csw 看到他提起白罗的事那时候的态度,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对于白罗的做人处事,抱很深刻的敬意。现在,白罗虽然病魔在身,但事,波德·卡林顿并不发一声形式上的阿谀。他认为白罗走过的一生,它的本身便是一种宝贵的报酬,而且在它的回忆之中,照理应该可以发现满足与自豪才对啊! “还有,”他说:“我可以打赌,他的头脑还没衰退,还很灵活呢。” “正是,你说的对。”我诚恳地说。 “如果有人看他的四肢行动不便,就认定连脑筋也衰老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不能这样说!即使上了年纪,脑筋的功能依然一样,不会迟钝的。如果想在赫丘里·白罗面前图谋杀人,我是不干的,纵令处于现在那种模样的时候。” “白罗一定可以查出来的。”我笑着说。 “一点不错,而且,无论如何,”他悲戚地说:“我自认不会顺利。因为我不会计谋,也没有耐心。要说是我真正杀人的话,顶多是一时偶发的。” “也许这样的案子,最难抓到凶手。” “这就不知道了。要是我的话,怕是到处都是线索哪。还好,我不至于有犯罪的倾向。如果我有想要杀的人,那大概是会恐吓人的家伙。这种人可以说是顶风臭四十里。我很早就认为那些专事恐吓别人的家伙是该杀的。你的见解呢?” 我表示对他的见解有某种程度的共鸣。 不久,一位年轻的工程师出来打招呼,我们藉这个机会,参观公馆的改建工程。 拿顿的这个公馆,是都德王朝时代的建物,厢的部份事后来增建的。大概是在一八四○年,或在那个时代左右,设备了两套旧式的浴室以来,既没有改为现代化,也没有改变它的外观。据波德·卡林顿说,他的伯父很不喜欢与人来往,在这片广大的公馆一角过着像隐士般的生活。纵令这样,对于波德·卡林顿和他的弟弟却另眼看待,小学的时候,在岳赖特爵爷的隐士倾向越发明显为止之前,他都是在这里度过假期的。 岳赖特爵爷一辈子过着独身生活,只花用了庞大的收入之十分之一,所以,在他死后,虽然缴了遗产税,波德·卡林顿仍然获得庞大的财产。 “不过,我是孤伶伶的。”他唉声叹气地说。 我默默无言。因为太不幸的身世,使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对他的同情。我也是孤独的人。自从仙蒂拉先我而死,我以自己也死了一半的心情生活过来的。 片刻之后,我有点结巴的,透露了心情的一部份。“嗯,我明白了,海斯亭,可是,你有我所缺乏的东西。” 年轻的妻,富于吸引力,也有教养,但是,她的身体却流着被人诅咒的血!她的每一个亲人都不例外地因酗酒而丧命,而连她也成了同一诅咒的牺牲者。结婚不到一年,她输给诱惑,死于酒精中毒。波德·卡林顿并不责备妻子。因为他明白她无法抗拒遗传的威力。 妻子死后,他决定要过着孑然一身的生活。受到惨痛的经验打击之馀,使他下定决心不再考虑结婚。 “光棍比较轻松。”他淡淡地说。 “是的,或许会有这样的心情——无论如何,在刚开始的时候。” “一切都那样痛苦,未老先衰,而性情也变得那样乖僻。”把短短的沈默夹在中间,他继续说:“当然啦,我的决心也曾经动摇过,想再结婚,可是对象那个女人还很年轻,认为要使她被失去了人生的希望的男人束缚一生,觉得任性了一点。我们的年龄相差很多,她还是一个小孩子,非常可爱的一尘不染的女人。”99cs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摇着头。“那不是全凭对方的感情而定的吗?” “我也不太清楚,海斯亭。我不认为是这样。她好像对我有好感。可是,无论怎么说,她太年轻了。我一辈子不会忘记我们最后分手那时候的情景。她把头稍微歪一歪,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用可爱的手……” 他把话中断。听他说话时,眼前不由得浮上彷佛曾经见过的情景,但是无从知道那是为什么。 由于感情之激动而变得嘶哑的波德·卡林顿的声音,忽然闯进我的思维里面来。 “我真傻,像我这种把难得的机会错过的人都是傻瓜。无论如何,我拥有豪华的公馆,却连一位能坐在餐桌上座的高贵大方的夫人都没有哪。” 我被他的有点落伍的说法,感到某种吸引力。我的心头泛现古老时代的吸引力与漾出于心胸的宽裕的光景。 “那个女的,现在怎么样呢?” “结婚了,”他轻松地避开。“反正,海斯亭,我已经习惯于光棍生活了。也学会了过着快乐的生活。请你看看这个院子,我虽然没有好好地整理,但还好,还很漂亮。” 我们在公馆到处参观。举目所及,使我叹为观止。的确是富丽堂皇的公馆,难怪波德·卡林顿以此自豪。他熟识邻居,也熟识这地方的大部分的人,虽说这里增加了许多新的脸孔。 他和赖特雷尔上校是老朋友,他以亲人的口吻寄望于史泰尔兹庄的生意有鸿大展之一天。 “赖特雷尔这个老头子,最近没有钱,惨兮兮的。他很善良,是一个标准军人,也是射击高手。我曾经有一次和他在非洲做狩猎旅行。那时候是一个美好的时代!当然,当时赖特雷尔已经有家庭了,可庆幸的是他的太太没有跟他一起来。他太太虽然漂亮,但是个性倔强,看一个大男人在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实在笑话。想当年的赖特雷尔上校,威风凛凛,够使他的部下们发抖呢。是一个严肃的军人精神之灵魂!曾几何时,现在却受到老婆欺压,在她的雌威大发之下,畏首畏尾!不过这也难怪,那个女人口无遮拦,讽刺起来可泼辣得很呢。话虽这样说,但绝对不是傻瓜。我想,除了那位太太外,再没有人有经营那家公寓的能力呢。因为赖特雷尔不是做生意的料子……相反地,太太却是一个精明透顶的女人!” “总之,是个很健谈的女人。” 波德·卡林顿露出一副俏皮的脸。“我知道啊,满嘴温和的。咦?你有没有和赖特雷尔伉俪玩过桥牌?” 我怀着某种感情,答覆他曾经玩过。 “我一向避免和女人玩桥牌。”波德·卡林顿说:“你也学我这样比较好,我不会骗你。” 我告诉他我抵达史泰尔兹庄那天晚上,曾和诺顿到了无以自容那种心境的滋味。 “就是嘛。窘得令人不知道要把眼睛放到哪里才对!”波德·卡林顿继续地说:“诺顿这个人很善良。他很喜欢小鸟,也时常找小鸟看。但是却不想开枪。真是个怪人!好像全然不关心运动的样子。我曾经告诉他说,他错过了很大的消遣。不过,我真不懂,在寒冷的树林漫步,手拿着望远镜看小鸟的趣味,究竟好在什么地方呢?” 但是,我们作梦也没想到诺顿的嗜好,在后来发生的案件中,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第八章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是带着一种等待有什么事情发生的不安,那种内心空虚的日子。 或许可以说是实际上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尽管这样,仍然可以听到一、二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奇怪的对话,也收到来自外面的与史泰尔兹庄的房客们有关的情报。这些资料已累积相当多了,所以,要是能把它适当地加以整理,或许有助于掌握线索。 惭愧得很,我常不慎地错过掌握线索的机会,而白罗总是严词指责我。 我对白罗顽强地不揭开秘密这一点,也不知道已经表示过多少次不满。我说他太任性,太自顾自己的方便。根据情报导出正式结论这一点,我比较笨,而他比较机敏,虽说有这个差异,但是我们却握有相同的情报啊。 白罗令人着急地摇着手。“你说对了。的确不公平!但是,这不是运动!也不是竞赛!请你把这件事情放在脑子里,不再去想它吧。这不是竞赛——不是竞技。你为了要查出x的庐山真面目,竟不惜胡思乱猜。我之叫你来,可不是这个目的。请你不必为这件事伤脑筋。不错,我知道如何解答你所提的问题,但是也有我所不知道而绝对非知道不可的事。‘谁会被杀害……是不是最近?’喂,这不是你的猜谜游戏的题目。而是要救一个人免其一死的题目。” 我一怔。“是呀,我也曾经从你的嘴听到含有那种意思的话。可是,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么,你已经在这里摸到了头脑了。” “是知道了,就当作知道吧——不,已经知道了。” “好极了!那么,海斯亭,你不能教我,是谁会被杀?” 我望着他发呆。“你这样说,可是我却推测不出来啊。” “那你就要推测出来呀!你来这里干什么的?” “我总是这样响……”我一面响起曾经想过的事,一面说:“被害者与x之间必定有关连才对,只要你告诉我谁是x……” “我不是说过这正是x的高明的手法?x与杀人之间没有关连。这是千真万确的。”白罗用力摇着头说。 “你的意思是说,关连是给隐藏起来了?” “因为隐藏得非常巧妙,所以,你和我才查不出来。” “但是,只要调查x的过去,一定……” “不,不行。已经来不及了。凶杀案说不定现在就要发生的呀。” “住在这里的某一个人身上。” “发生住在这里的某一个人身上呀。” “你真得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是以什么方法?” “啊!要是知道的话,我还会逼着你赶快把它查出来吗?” “你是先假设有x这个人物存在,然后才进行你的推理吧?” 我说话的口气带有一点点怀疑。自从四肢不能随意行动以来,已丧失了自制心的白罗,终于光火了。 “唉唷,真是的,要说多少遍你才能了解?假如有一群战地记者蜂拥到了欧洲某地来,你会怎么想?那是战争呀!如果说有世界各地的医师在某城集会,你会怎么想呢?那是说明这里就要开医师大会呀!有秃鹰飞翔的地方,显示有人进行殊死决斗。有追赶野兽的人团团转得狩猎场,正举行打猎会。有人突然停下来,很快地脱去上衣,跃入海中,那是救溺行为。 “若有一个打扮得很整齐的中年女士从篱笆窥探的话,可以推测必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光景就在那里展开!” 我把白罗所举的例推敲了片刻,终于采取第一个例子。“话虽然这样说,但看到一名战地记者来,也不一定是就要打仗啊!” “当然。看到一只燕子,总不能说夏天就到了。可是,海斯亭,要是有一名杀人凶手来了,那就一定会发生凶杀案哪。” 果然如此,这不能否定。但是,白罗可能没有想到,纵令是杀人凶手,我以为绝不会一年到头都是干的杀人勾当啊。也许x之目的不在于杀人,而只不过是到史泰尔兹庄来度假罢了。可是,白罗正在非常兴奋,所以,只好打消提出这个见解的念头。于是,我只说情势好像绝望似的。与其安详地等待,不如…… “然而,只是袖手旁观?”白罗接受了我的话。“朋友,你绝对不可以采取像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时候阿斯吉士首相所采取的态度呀。我们很难说一定会成功。为什么呢?或许我前面已经说过,要是凶手杀人的决定是那么坚定的话,我们就不容易将计就计了。不过,至少可以试试看。现在假定有个桥牌的试题吧,海斯亭。假设你可以看到所有的牌吧。剩下来的课题,只有预测胜负的结果呀!” “不行!”我摇着头说:“白罗,我全然猜不出来。只要知道x是谁……” 白罗又大发雷霆。因为声音大得怕人,卡狄斯从隔壁房间带着惶恐的神色跑过来。白罗挥手叫他退下,然后稍微恢复自制心,继续地说:“喂,海斯亭,我看你应该不那么傻才对,但是却那样傻里傻气的。我交给你看的五桩谋杀案,你大概已经研究过了吧。我认为你虽然不知道x是谁,但是可能已经知道x的行凶手法了。” “你说对了。” “当然,你是知道的。你的弱点只是懒得动动脑筋。你很喜爱比赛和猜谜。可是却不喜欢动脑筋。x的手法一定有共同的要素,那是什么呢?这就是说,在凶手杀人的当儿,那桩凶案竟连一样东西都没有缺少啊。也就是说其犯罪既有动机,而且也有行凶的机会,也有手段,甚至,比什么都重要的是,竟已准备好了应该坐在被告席上的凶犯呢。” 我很快地了解这个要点,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发觉到这个要点呢?到这时候我才领悟我是多么笨的。 “既然这样,只要找出具备这一个条件的人物,也就是说找出有成为被害者可能性的人物就行了。”白罗叹了一声,靠到椅背。“哎呀呀!累死了。请你叫卡狄斯来吧。这样,你大概了解你的任务了吧。你能动,能到处跑,可以盯梢、搭讪,明查暗访,俨然一名间谍。”(我正要提出抗议,但又打消念头。因为这已是沾了手汗的议论啊)“既然可以偷听别人所说的话,而且你的膝盖也可以弯下去,也可以蹲下来窥探一下钥匙洞……” “要从钥匙洞窥探,我才不干!”我光火地说。 白罗闭起眼睛。“那很好,那你就不要窥探钥匙孔吧。你最好保持英国绅士的风度。就在这段时间,有人会被杀害,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英国人比什么都重视名誉。你的名誉比一条人命更重要!得了!我懂了。” “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白罗……” 白罗没精打彩地说:“请你替我叫卡狄斯来。你就出去吧。你是个石头,是个无法挽救的大笨牛!如果另有可以把这件事委以重任的人就好了,不过,反正只要忍受你,和你的公平竞争的精神干下去,再没有好办法了。因为你没有灰色脑细胞,不能强迫你使用它,所以,至少希望你在名誉心所容许之下,使用眼睛、耳朵和鼻子。” 第二天,我下定决心,提出了直到现在仍酝酿于脑海里的想法。但稍有一点不安心,因为我无法推测白罗将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一直想告诉你,白罗,我的确不是能干的人。你说我是个蠢货,不过,在某种意义,不能说完全说错。而且,自从仙蒂拉先我而去以来,已经只剩下半个人呢。” 我无法继续说下去。白罗表示同情,但声音并不和气。 我继续地说:“可是,这里有一个也许能够协助我们的人物。他一定具备你需求的一切条件。无论头脑、想像力、足智多谋等等,一切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既果断,而且经验也丰富。我说的是波德·卡林顿。他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人。白罗,我们要把一切秘密告诉他。” 白罗睁开闭着的眼睛,以一切免谈的口气说:“不行!” “为什么呢?你大概无法否定他的聪明吧。他的聪明我是望尘莫及的。” “如果只是把秘密向他吐露……”白罗挖苦地说:“那是没问题的。可是,你决不可以有那种念头,海斯亭。我们不是有言在先,不把秘密告诉任何人的吗?要注意,这件事一切必须守口如瓶。” “我明白了,既然你这样说我得听从。不过,波得·卡林顿他……” “又是波德·卡林顿,你为什么老是相信波德·卡林顿呢?他何许人?只不过是个喜欢摆架子,喜欢让人称呼‘阁下’的家伙罢了。不错,他有某种机智和圆滑,但并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物。那位波德·卡林顿会把同样的事反覆地说来说去,把曾经听过一次的话再说给人听。这样还算好,因为他的记忆力真差,所以往往把从某甲听来的话,再说给某甲听哪!你说他的才能非凡?废话。他只不过是个游手好闲之辈,饶舌,总而言之,是个虚有其表的家伙!” 经他一提,我倒真的想起来了。 的确,波德·卡林顿的记忆力不能说很好。最现实的是他曾经丢丑,使白罗发了很大的脾气。白罗曾经说过他在比利时当警察那时候的事,但是才过了二、三天后,当我们几个人聚在院子里时,波德·卡林顿竟厚着脸皮,再把同样的事说给白罗听呢。而且,他还有声有色地事先声明:“这是从巴黎警察局长那里听来的。” 现在想起来,那件事还成为心里的芥蒂啊! 你不惹他,他不犯你,最好敬而远之,以免触到楣头。我不再说什么,退出房间。 我下了楼梯到院子里来,附近没有一个人影。我穿过树林,登上蔓草丛生的小岗上,到了已经破损不堪的凉亭。于是在那里坐下来,点燃了烟斗,我开始慢慢地推测问题。 在史泰尔兹庄房客之中,有否要杀某一个人的动机明显的人物?或可以认为有动机的人物? 除了在玩桥牌时,我认为对太太启起战端也没有人见怪,但却连这也不敢惹的赖特雷尔上校之外,我最初想不出谁来。 糟糕的是我不大清楚房客们的状况。譬如说,诺顿或柯露小姐,我所知道的究竟几许?所谓杀人动机,通常指的是什么呢?是金钱?在这些房客之中,最有钱的恐怕只有波德·卡林顿一个人。假如他死了,该由谁来继承遗产呢?是不是目前住在这里的其中某一个人?这样想也许错了,但是这一个问题好像有深入查证的价值。譬如说,也许是指定富兰克林为法定管理人,留给他充研究之用的财产吧。果真如此的话,和他曾经说过的十个中八个应该抹消掉,那种有点不分是非的谬论相印证,那么,那位红头发的医师,倒有非常不利的证据了。也可以想,或者是诺顿或柯露小姐是波德·卡林顿的远亲,自动地可以继承遗产。这种话可有点牵强,但并非不可能。老朋有的赖特雷尔上校是不是也可以蒙波德·卡林顿遗书之恩惠?从金钱方面所能设想的可能性,到此好像已经没有材料了。我把见解转变到更罗曼蒂克的可能性那方面。首先是富兰克林伉俪。富兰克林太太是病人。可不可以推测有人在暗中一点点地施毒,使她慢性中毒而死?于是,如果她死了,下手的是不是丈夫呢?他是医生,很明显地,既有机会,也有手段。那么,动机呢?茱蒂丝是否有关联的一念忽然掠过脑际,使我不愉快,感到不安。我有充分相信的理由可以说,他们的关系仅止于工作而已,但是,社会上相信他们吗?富于人情味的警察会相信吗?茱蒂丝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以迷人的秘书或助手成为犯罪动机之例,多得不胜枚举。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不由得暗淡了。 其次,我想到阿拉顿来。是否有非把阿拉顿杀死不可的理由吗?反正,既然要发生谋杀案啊,但愿阿拉顿是被害者!要杀这个人的动机,俯拾皆是。柯露小姐虽然已经不年轻,但是还很漂亮。虽然缺乏足以采信的证据,但是假设她与阿拉顿,曾经是亲密的一对,那么,也可以想像她因嫉妒而有行凶的可能。不但这样,万一阿拉顿是x…… 我不耐烦地摇头。这样做只有兜着圈子而已。这时候,从下方传来踏着碎石的声音,我的注意力就被那边吸引住。那是富兰克林,他把双手插在口袋,身体向前倾,朝向房子那边急步赶过去。看来没精打彩的样子。看他这种处于无防备状态,使我为他那副乍看像个不幸的模样而受到感动。 因为我只顾注意富兰克林那边,所以听不到更接近的脚步声。我被柯露小姐叫了一声,吓了一跳,把头偏过去。 “没有听到你来的声音。”我很快地站起来向她解释。 柯露小姐环顾着凉亭。 “宛如维多利亚时代一模一样嘛!” “是吗?你看到处都是蜘蛛网。请坐。让我把那上面的灰尘干净。” 要更加了解房客之一的机会来了。我一面着蜘蛛网,一面偷偷观察柯露小姐。 年龄大约三十至四十岁之间,有点憔悴,端正的侧脸,一双漂亮的眼睛。总觉得有点像是保守,警戒心也很重的样子。我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是不是过去曾负心灵上的创伤,结果使她很深刻地不信任人生?于是,我想,有更深一层的了解伊丽莎白·柯露其人其事之必要。 “请坐。”我最后再用手帕了一次。“对不起,这种地方,请你原谅。” “谢谢你。”她微笑着,坐下来。我也坐在旁边。椅子咿哑地发出了一声不吉的哀鸣,但没有大碍。 “刚才我到这里时,你正在想些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我正好望着富兰克林博士。” “望着他?” 似乎没有不能在这里把刚才酝酿于心头的事说出来的理由。 “我觉得他像是个不幸的人。” “不错,是个不幸的人。你应该有所感觉才对。”柯露小姐慢慢地说。 我想,我的脸上可能流露出出乎意料之外的神色。我有点结结巴巴地说:“不,我没有感觉。我以为博士专心致志于他的事业。” “正是如此。” “你说,那就是所谓不幸吗?我认为没有比这更幸福的。” “是啊,我也不是评他的是非,不过如果不能认为那是自己的事业,那么,就可以说是不幸了。也就是说,要是无法尽量发挥自己的潜力的话……” 我有一点困惑,望着她的脸。她继续地说:“去年秋天,富兰克林大夫曾经收到邀请他赴非洲继续研究的提议。你也知道,大夫对于工作非常热心,目前,在热带医学的领域,有辉煌的成就。” “结果,他没有去吗?” “是的,太太反对了。因为太太的健康状态既无法适应非洲的气候,而且,她也不愿留在这里。尤其是如果富兰克林去非洲,她是非节俭度日不可,所以,也就更加反对了。因为非洲之行的津贴并不多哪。” “原来如此。”我说。我停顿一下,然后慢慢继续地说:“博士可能考虑太太的健康状态,不忍心把她留下来吧。” “你很清楚太太的健康状态吗?海斯亭上尉。” “我吗?我也……不过总是病人不会错吧。” “她以生病为乐呢。”柯露小姐带点讽刺地说。我半信半疑地望着她。我很快地了解,她的同情一切寄于富兰克林医师。 “女士们大概……我的意思就是说,身体孱弱的女士,都动辄趋于任性的吧?” “是的,病人,尤其是久病不愈的病人,往往有变得很任性的倾向,但是我们可不能因而责难,因为要这样才比较舒服呢。” “你的意思可不是说,富兰克林太太的病况其实并不很严重?” “我不敢这样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不过,她似乎一切都能如愿以偿的样子。” 我默想片刻。柯露小姐对于富兰克林夫妇的家庭生活之情形了如指掌。好奇心驱使我问她:“你好像对富兰克林博士有深刻的认识?” 她摇头说:“不,不如你所说。在未搬到这里之前,我只是见过一、二次面而已。” “不过,博士曾经吐露过自己的事吧?” 她摇着头。“不,我刚才所说的话,都是从令媛茱蒂丝听来的。”99cs 原来这样,茱蒂丝除了我之外,对什么人都说的,想到这里,我有点痛心。 柯露小姐继序地说:“茱蒂丝对大夫特别忠实,为了大夫,她是什么都肯干的。在她责难富兰克林太太如何任性时,可真厉害呢。” “你也认为她是任性吗?” “是的,不过我了解她的想法。因为我了解病人的心情。同时我也了解大夫为什么宽容太太的心情哪。当然,茱蒂丝希望太太住到医院去,好让大夫专心于工作的。令媛对科学研究已经是走火入魔了。” “还不是。”我有点苦闷地说:“这一点常令我头痛。如果说那不能认为自然,那么,她能够谅解吗?如果她能更像个人,更懂得如何享乐就好了。寻求享乐,偶尔和一、两个理想的青年谈谈恋爱都无所谓的。好歹,要是不趁年轻尽情玩乐……,别老是盯着试管。这不是自然的现象。我们在年轻的时候,也过得很快乐,谈恋爱……什么的,各享各人的人生。你就可以了解这一点的。” 一瞬间,沉默降临了。可是,柯露小解却立刻冷淡地说:“这就不是我所知道的。” 经她一说我忽然一怔。我竟无意地以她和我是同一年代的心情来谈论的,可是,她小我十岁以上,发觉自己竟然把那愚笨的话给溜出了嘴。 我向她道了歉。她打断我了我牛头不对马嘴的措词。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请你不必道歉,我只是说老实话。不是我所知道的。我并没有你所说的‘年轻’呢,也没有‘享乐’过。” 对于她的悲切的声音,和愤怒,我无言以对。然后很难为情的,诚心地说:“令人同情。” 柯露小姐微笑着说:“不要紧,没什么。请你不要难为情。我们谈别的事吧。” “可以谈谈其他房客的事吗?”我依照她的意思,改变了话题。“要不是大家都说陌生的话。” “我早就认识赖特雷尔上校伉俪了。上校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我很同情他,竟到了非经营这种公寓的地步。你看他太太虽然那样,却也有意想不到的优点。因为过去一向刻苦耐劳节节俭俭过来的,所以,才使她养成了刚愎自用的个性哪。这也难怪,一年到头所想的尽是钱,到后来难免变成那样的。不过,我不喜欢她的饶舌。” “我想请教你有关诺顿的事。” “没什么好谈的。他是个很温和的人,内向,脑筋笨了一点。从小就身体孱弱,一直和他那位严谨而愚笨的妈妈相依为命。据说她很任性地把儿子管束得很严。她已经于二、三年前去世了。诺顿先生很喜欢小鸟啦、花啦这一类的东西,心地很善良。他喜欢看些东西。” “你的意思是说用望远镜?” 柯露小姐微笑着说:“我并不是照字面上的意义说。也就是说,他是观察入微的人士。这是像他那样温和的人时常可以见到的样子。既不任性,待人也富于同情心。不过却是个没出息的人,这样你是不是能够了解。” 我点头答道:“是的,可以了解。” 伊丽莎白·柯露忽然转变了话题,但是这一次,声音仍然含有深刻的悲痛。“所以说,这家公寓才笼罩了阴沉沉的气氛呢。一个落魄而有身份的人所经营的高级客栈。聚在这里的人,尽是些落伍的人,既未达到目的,也没有会达到的希望……在人生的道路上潦倒得一筹莫展,破灭的人;精疲力尽,已失去希望的人。” 声音渐渐由细而消失。深切的悲愁由小而大,渐渐在我的心坎里扩大,扩大。或许她说的是真实!县在聚集于这家客栈的我们,不全是刚刚迎接了人生之黄昏吗?灰色的头,灰色的心,灰色的梦,连我本身也置身于悲愁与孤独之间,而身边的女人,也备尝了苦恼与幻灭过来的呵。满怀热情的远大抱负受到挫折与阻挠的富兰克林博士,病魔缠身的他的太太。到处跑跑尽是观察着鸟儿的温和的诺顿。连白罗,连那位曾经被辉煌的光荣裹身的白罗,现在也变成抱怨着老衰的起居行动都不能自由的老朽了。 与从前我第一次访问史泰尔兹庄时相比,一切改变得多么大啊。一想到这里,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苦涩与爱惜变成低沉的叫喊声。 柯露小姐很快地说:“怎么样了?” “不,没什么。只因今非昔比,使我触景伤情……在很早以前,我曾经来过这里,那是我年轻的时候。此刻,我正在怀古。” “明白了。那时候这个房子充满快乐,是吗?大夥儿都过着很快乐的生活吧?” 奇怪得很,自己所想像中的事,有时候觉得它就在万花筒里面摇滚折腾似的。现在的我就是这样。往事和所追忆的一些琐事,令人眼花撩乱。而才想到这里,刚才的花纹,又回到原来的花纹了。 直到现在的我,所怀念、所哀惜的是做为过去的过去,而不是现实的过去。这是因为即使现在,已成为遥远的昔日的当时,幸福依然未曾降临史泰尔兹庄的缘故。我抛弃感伤,回想起真实的往事。我的朋友约翰和他的太太也都不幸的,为被压迫的生活这个担子而焦虑不安。劳伦斯·卡雍狄修神沉于忧郁。馨西亚由于闲着无事,在她的蓬勃朝气蒙上了一层阴影。殷格尔索普和一位富翁的千金结婚,但是他的目的在于太太的金钱。是啊,连一个幸福的人都没有。而现在也是一样。这里没有幸福的,史泰尔兹庄并不是幸福会光临之处啊。 “我正在沉缅于一种错误的感伤。这里不是吉祥之家,现在仍然一样。住在这里的人都不幸福哪。” “没有这回事,令媛呢?” “茱蒂丝也不幸福。” 我这样说,但忽然觉得一定这样。是的,茱蒂丝并不幸福! “波德·卡林顿曾经说……”我说:“他很孤独。但是我认为他还是过得很快乐,他拥有那座公馆,还有……” 柯露小姐尖锐地说:“是的,话虽然这样说,但是威廉爵爷却可以另当别论。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本来就不是在这种地方生活的人士。他应该属于另一个世界,也就是成功与自主的世界。他的人生是成功的,连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和我们这些创伤的人可不相同呢。” 她的措词竟那样奇怪,我望着她。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使用‘创伤’这句话?” “本来就是嘛。”她忽然加强了声调说:“至少,我是一个心灵创伤的人。” “嗯。”我温和地说:“我知道你是很不幸的。” 柯露小姐慢慢地说:“你可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吧?” “我知道你的名字……” “柯露不是我的真实姓名——这是我妈妈的姓,后来才……” “后来?” “我的本名叫做李芝费特。” 片刻之间,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立刻想起来。 “马煦·李芝费特?” 她点了头。 “你已明白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爸爸是一个体弱多病,性情粗暴的人。他不准我们几个孩子想受一般人一样的生活。也不让我们邀朋友到家里来玩。连零用钱也不给。我们过得像是囚犯似的生活。” 她停顿了一下。她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黯然地瞪大。 “于是……我姐姐……我姐姐就……” “不必再说下去了。可能很难受吧。那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不必告诉我。” “可是,你不明白,你绝对不明白的。就是玛嘉丽的事。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当然,我姐姐向警察自首招供了。可是,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相信!她的供述并不是事实,没有这一回事,我觉得没有发生过如姐姐所自白的事实。” “你是说……”我迟疑了一下。“和事实不合的话,那么……” 她把我的话打断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玛嘉丽的事。不像是玛嘉丽所做得出来的。那不是玛嘉丽所干的呀!” “你说的对,那不是玛嘉丽所干的!” 这句话虽然已经说到嘴唇快要溜出来了,但我又把它收回去。 要说这句话的时机,为时尚早。 第九章 那一天,差不多是六点左右吧,赖特雷尔上校抄小路朝这边走过来,带着散弹喷枪,手里提着两只鸽子。 当我和他打招呼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意外地竟在这里。 “唉唷,二位在这里吗?那个凉亭很危险,快要塌下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下来哪。会掉到头顶上啊,伊丽莎白,你会满身都是灰尘。” “哦,不要紧,海斯亭上尉怕我衣服弄脏,已经牺牲了他的手帕了。” 上校不由得嘟喃着:“真的吗?那没关系。” 他抽着烟斗,不动地站在那里。我们站起来走近他的身边。 今晚的上校好像另有心事。但依然把心情转变过来,开口说:“我刚刚去打鸽子,大有收获。” “听说,你的射击技术是顶呱呱的。” “咦?你是听谁说的?啊,可能是波德·卡林顿吧。那是很早以前的事。现在不行了,岁月不饶人啊。” “视力不行了吧?” 赖特雷尔上校立刻否定。“说什么无聊,别看我视力依然不变。当然啦,要看书时,非戴眼镜不可。但是看远距离那边时,一点都没有减退。” 他稍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是的,尚未减退。问题是……” 他的声音渐渐变低,终于变成像恍惚状态那样的嘟哝。 柯露小姐一面环顾左右,一面说:“多美丽的黄昏。” 诚如柯露小姐所说,太阳正在西沈,金光闪闪,把每一棵树的绿色衬托得更深,更浓,发挥灿烂的效果。那是一个平静,平稳而令人置身于遥远的热带各国,那样的英国式的黄昏。我照这样说出我的感想。 赖特雷尔上校热情地赞同。 “的确是的,我经常想念这样的黄昏。那是我在印度那时候的事。一看到这种黄昏,总是令人期待退役后,可以过得优哉游哉的日子呢。” 我点头。上校继续说他的话,但是这一次声调已经变了。“对,等到回国,稳定下来……可是,事事却无法如愿以偿……真的。” 上校这种感慨,可能发自内心,经营高级客栈,被一天到晚唠唠叨叨,怨言猛烈的老婆拍着屁股团团转,一面又须为收支能够平衡而烦恼的自己的模样,上校可能并没有把它描于心头吧。 我们漫步走向房子那边去。诺顿与波德·卡林顿在凉台上。上校和我加入他们的伙伴,柯露小姐和我们分手进入房子里面。 我们在那里闲谈。赖特雷尔上校的心情可能豁然开朗了。他说了一两句笑话,比平常更明朗,那样圆滑地。 “今天好热,”诺顿说:“口渴了。” “各位,喝一杯怎么样?今天我请客。”上校兴高采烈地说。 我们道了谢,答应让他请客。上校起身进入里面。 我们所坐的凉台之一角位于餐厅临窗的外侧,窗户打开着。 可以听到上校在屋子里面开窗的声音,接着是塞紧塞子的声音。 就在这一刹那忽然听到赖特雷尔太太未曾有过的尖声高叫。 “乔治,你在干什么?” 上校的声音很低,几乎无法听到。只听到“外头的各位”与“饮料”的呢喃似的声音。 尖锐、着急的声音爆发似的变成愤怒。“不行,乔治。你打算怎么样?请各位喝酒,这个生意到底怎么做下去?如果要在这里喝酒,须规规矩矩地付钱。你虽然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但是我可不同哪。要是没有我在,这个家可能明天就会破产了。你这个人真是像个小孩子似的,老是找麻烦嘛。真的像个小孩,连一丁点辨别力都没有。把那个瓶子给我,说给我就给我!” 又听到正在拼命抗议的低沈的声音。 赖特雷尔太太咆哮似的回答。“他们要怎么样想,我都不管,这个瓶子我要放回橱柜,从这里上锁。”99cs 听到钥匙在钥匙洞转动的声音。 “这样就行了。” 这一次可以听到上校比刚才清晰的声音。“不必这样绝吧,狄姬。不准你这样做。” “不准?我到想知道你算是老几?你认为是谁在掌管这个生意的?是我呀!你怎么可以忘了。” 听到小小的衣服摩擦声,赖特雷尔太太似乎走出房间。 片刻,赖特雷尔上校再回到凉台来。在这片刻之间,好像更老,气力也更衰弱的模样。 这时候没有一个不对他寄予深厚的同情,索性把赖特雷尔太太给杀掉的念头。 “非常抱歉,”上校以生硬、不自然的声音说:“威士忌好像已经没有了。” 他一定发觉刚才的一段话应该被我们听到才对的。即使没有发觉,可能已从我们的态度立刻觉察到了。我们都有无以自容的心情。诺顿已失去风度,首先很快地说,其实并不想喝的,因为晚饭时间很快就到,然后努力地改变话题,谈起毫无相干的事来。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堪过,使得我感到头昏沈沈的。这时候唯一能够收拾残局的人物波德·卡林顿,因为诺顿喋喋讲个不休,没有机会插上一嘴。 我在眼角看到戴好院子工作用手套,手持除草机的类特雷尔太太向小路那边走过去。虽然很能干,但那时候的我,已对她感到讨厌了。无论谁,应该都没有侮辱他人的权利啊。 诺顿依然说得很热心。从鸽子开始,话题转移到小学生那时候,看到兔子被杀的情形而感到心情不好,被大家所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话题转到雷鸟的猎场的事,以及追赶野兽的人中了流弹等发生于苏格兰的事故,说了些不得要领的冗长的故事。然后话题又转到打猎时的各种意外事故,但终于被波德·卡林顿清清嗓门,开口说话。 “从前,我有一个勤务兵,曾经干了很有趣的事。他是爱尔兰人。有一天他请假回到爱尔兰去。他回来时我问他假期是否愉快。他说: “是的,阁下,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的假期!” “那很好。”我这样说,但是看到他很激动,使我有点意外。 “是非常惬意的假期!因为,我开枪射杀哥哥。” “什么?你射杀了你哥哥!” “正是。我在数年前就想把他干掉。那一天我登上都柏林的家里的屋顶,正巧我哥哥从道路向这边走过来,而且我手里拿着来福枪。不是我自夸,我很准。像打小鸟一样,一枪就给打中了。啊——那时候真是心荡神驰。我是一辈子忘不了的!”” 波德·卡林顿非常健谈,添油加酱尽情畅谈,所以大家都捧腹大笑,心情也轻松了。他站起来,说要在晚饭之前冲凉便走出去,诺顿很像受了感动似的,开口道破了我们的心情。 “真是好男儿。” 我一点头,赖特雷尔也随声附和说:“嗯,是好人。” “听说他做什么事,到处一帆风顺。”诺顿说:“他所经手的事,没有一样是不成功的。脑筋好,也有判断力……知行合一。像那种人,才是真正的成功。” 赖特雷尔慢慢地说:“的确有这种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成功。从来没有失败过。有些人,总是独占着幸运。” 诺顿急忙地摇头。 “不,不是这样,上校。那不是运气。”然后引用有意义的一句:““若是,则罪恶不在于吾人之命运,乃是在于吾人本身矣!布鲁达斯。”” “大概这样。”赖特雷尔说。 “总而言之,既然已继承了拿顿的豪华公馆了,应该可以说是幸运才对。可是,他非结婚不可,孑然一身住在那样大的公馆,可能寂寞了一点吧。”我急忙插上了一嘴。 诺顿笑了。“结婚,成家立业,然后,受妻欺压……” 只好可以说全然说得不是时候。这是任何人都会说的。可是因时、地之不同,有时候成为不必说的,这一点,诺顿在开口时已经觉察到了。他结结巴巴,牛头不对马嘴地想以其他的话瞒过去。但是,结果还是生硬地把话给中断。因而使事态更加严重。 他和我同时开始这样说。我就黄昏的阳光,陈述愚蠢的感想。诺顿则提议晚饭后玩玩桥牌。 赖特雷尔上校一点都不理会我们说些什么。他以奇妙、无表情的话说:“不,波德·卡林顿绝不会被老婆欺压的。他不是受了欺压仍然忍气吞声的人。那种男人不会的,他是个堂堂男子汉!” 真是多么尴尬啊。诺顿又开始谈起桥牌来。就在说话的时候,一只很大的鸽子飞过头顶上,停在离这里不远的树枝上。 赖特雷尔上校拿起了枪。 “我也把这个干掉!” 可是,他还未及瞄准,那只鸽子已飞到很不好打到的树丛里面去。 就在这一刹那,上校的注意力集中于在离这里远一点的斜面蠕动的物体。 “他妈的,兔子正在啃着果树的树皮。我本来想用铁丝把那里围起来的。” 他端起枪瞄准,扣了扳机。于是,一看…… 听到女人哀叫的一声。那声音渐渐便系,变成怕人的声音。 枪从上校的手滑下来,全身瘫痪无力,他咬紧了嘴唇。 “这是怎么一回事?那是狄姬呀!” 就在这个时候,我已经跑到草坪上。诺顿也跟在后面赶来。我到了现场,蹲下来。那是赖特雷尔太太。她正蹲在那里,把支撑用的棒子系在果树的小树苗。那里长了相等身高的草,使上校无法很清晰地看到她的身子,可能只知道有什么在草丛里面移动而已。想必黄昏的阳光也成为错失的原因。赖特雷尔太太被打中了肩部,鲜血从那里流出来。 我弯下身验伤,抬头望了诺顿。诺顿靠在树干,脸上呈土色,像快呕吐似的样子。他辩解似地说:“我不能正面看着血。” 我尖声高叫:“替我叫富兰克林来,赶快。他不在,护士也好。” 诺顿点头跑过去。 第一个赶来的是顾蕾丝护士。她很快地跑过来,立即很敏捷地替她止血。富兰克林也很快地从后面赶来。然后由他们两人把赖特雷尔太太抬进屋子里让她躺下来。然后医治伤口,包扎,请来主治医师,由顾蕾丝护士照料她。 我和刚挂了电话的富兰克林照个正面。 “赖特雷尔太太她怎么样呢?” “不要紧!没什么大碍。子弹没打中要害,为什么发生那种事?” 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他。 “原来如此。上校在哪里呢?一定受到严重的打击,这也难怪。我们要比太太更照料他。他的心脏平常就不很强。” 赖特雷尔上校在抽烟室。嘴巴周围已变成土色,宛如处于恍惚状态。他以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狄姬呢?内人……她怎么样了?” 富兰克林急忙地说:“不要紧,上校,不必担心。” “我以为兔子在啃着树皮呢,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犯了那种错误,可能是光线刺进眼睛。” “常有的事。”富兰克林满不在乎地说:“在我开业执医那时候,曾经见过一、二相同之例。来吧上校,喝一杯振作振作。” “我不打紧,能见到内人吗?” “现在不能马上去看她。有顾蕾丝护士看护她。但是,不用担心。太太是不要紧的,奥利维大夫快要来了,大夫想必也会这样说。” 我把二人留下来,跑到傍晚霞光灿烂的外面去。这时候茱蒂丝与阿拉顿从小路那边走过来。阿拉顿低下头打量着茱蒂丝的脸。他俩都笑出了声。 因为刚才发生那种意外,看到这个情景,使我无名火起。我提高嗓门叫她,茱蒂丝惊愕地抬起头来。我告诉他们刚才所发生的意外。 “有这样奇怪的事。”这就是我女儿的感想。 她当然会惊讶才对,但是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至于阿拉顿的态度,像是把这件意外当作最佳的闹剧看待似的。 “活该。那位残忍的老太婆,我认为是上校故意的。” “胡说,”我疾言厉色地说:“这是意外。” “也许是吧。不过,我知道这种意外。有时候是很方便的。如果这是故意开枪,那么,我得脱帽向上校致敬。” “不是这一回事。”我大喝一声。 “怎么可以这样肯定?我认识两个曾经开枪杀死自己老婆的人。一个正在整理手枪,另一个,据他本人说是开玩笑从正面开枪的。他说不知道里面有子弹。后来幸运地逃出了法律的制裁,而这两人都巧妙地摆脱了老婆的束缚哪。” “赖特雷尔上校不是那种男人。”我冷淡地说。 “不,摆脱了束缚这件事,不一定老是一种目的吧。”阿拉顿还是执拗地说:“我们可以设想,在这以前他们伉俪可能吵过架。” 我勃然大怒,但是同时为了要隐瞒某种动摇而把身子转过去。阿拉顿的想法并非全无理由。于是疑云开始笼罩了我的心头。 即使遇到波德·卡林顿,此疑云也没有淡薄。他说刚从湖边散步回来。我把刚才发生的意外告诉他知道,他立即说:“你大概不会认为上校故意开枪射杀太太才对吧,海斯亭!” “不!”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只是,这样一来,谁也……太太……因为太太也太挑逗了上校呢。” 片刻之间,两人都不发一声,回想起无意中听到的那个场面。 我抱着不安的心登上二楼,敲了白罗的门。 白罗已经由卡狄斯的报告知道所发生的意外,但很想更进一步了解得更详细。自从我到史泰尔兹庄以来,我已经把我每天所见所闻,以及某人与某人之间的谈话,向他尽量详细报告的习惯。因为我想,这样可以让白罗不怀被社会疏远的心情。也就是说,要让他有自己也现实地参与外界所发生的事,这一个幻想。我的记忆力一向很正确,所以,要把听来的各种会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对于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白罗很仔细地听我的报告。我现在希望白罗斩钉截铁来否定这不安的力量,控制着我脑海的可怕见解,但是,在他尚未说明他的看法之前,有轻轻地敲门的声音。 来人是顾蕾丝护士。她为打扰我们而道歉。 “对不起。我以为大夫在这里。现在,赖特雷尔太太已经醒过来了,她正在担心她先生的事。她说希望能看看他。海斯亭上尉,请问你知道上校在什么地方吗?我不愿意把病患置之不理。” 我说我可以去找他。白罗也点头表示同意。所以,顾蕾丝护士由衷地道了谢。 我在平常很少使用的小房间找到赖特雷尔上校,他站在窗边望着外面。 我进去时,他倏地把头摆过来。露出想要问什么似的眼光。我发觉他仍是心有馀悸似的。 “夫人已经醒过来了,上校。她说要见见你。” “喔唷——”渐渐地,他的脸上有了血色,这时候我才发觉他的脸色竟那么苍白。他像摇摇晃晃的老人一样,一面结结巴巴地说:“她说要见我吗?嗯,就去马上就去。” 走到房门那边去时,看他脚步不太稳定,由我靠近去扶他。上楼梯时,已软绵绵地偎在我身上。呼吸局促。富兰克林说的不错,他受的打击非同小可! 终于走到病房前面来。我敲门,传来顾蕾丝护士伶俐的声音。“请进来。” 我扶着上校进入房间。病床前周围被屏风围住。我绕着屏风过去。 赖特雷尔太太的情况好像很严重,没有血色,非常虚弱似的,闭着眼睛。当我们绕着屏风走近时,她已睁开眼睛了。 她以低得快要断气的声音说:“乔治……乔治。” “狄姬,你……” 她的一只手扎了绷带,安上护木。她没有希望地把自由的那只手伸向他那边。上校向前一步,握住妻子没有力气的小手。 “狄姬……”他叫,生硬地说:“谢天谢地,你有救了。” 她仰望上校的脸,眼睛已经润湿了,看到她那副充满深挚的爱情与不安的神色,我为我自己和大家无情的想像,感到无以形容的羞耻。 我悄悄地走出房间。竟敢说这是伪装的意外!那句真挚感谢的言词,连一丁点也没有虚伪的影子。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心。 走在走廊上时,听到锣声,使我吓了一跳。因为我竟忘记时间已经那么晚了。只因发生意外而什么都搞乱了。只有厨师仍然照常工作,在一定的时间准备好了晚饭。 所有的人几乎都没有为吃晚饭而换衣服,席上没有看见赖特雷尔上校。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富兰克林太太今天晚上却下楼来,她穿着淡粉红色的晚礼服,格外美丽动人,今晚的她身心都很愉快的样子。 晚饭后,使我困恼的是阿拉顿和茱蒂丝双双相偕到院子里。我坐在椅子上,听富兰克林和诺顿正在谈论热带的风土病问题。显然诺顿说的远离话题的主旨,我仍然以同感和关心,静听他的高论。 富兰克林太太与波德·卡林顿在房间的另一边里面聊天。他手里好像拿着窗啦椅罩啦等等素地的样本。 伊丽莎白·柯露打开书本,读得出神。有我在身边,会不会让她不自在,我这样忖思。今天下午,她已经把身世向我吐露了,也难怪她。但是我毕竟觉得令人怜悯,希望她不会因向我吐露而后悔就好了。我很想明确告诉她我一定严守秘密,绝对不传给任何人。但是,她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过了一会儿,我进入白罗的房间。 里面只点了一盏小电灯,赖特雷尔上校就坐在灯光底下。 白罗正在听上校所讲的话。使我觉得上校与其说讲话给对方听,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似的。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狩猎会上的舞会的事。她穿着一身白色绸衣,再身体周围飘汤着。那是一位很漂亮的姑娘,使我一见锺情哪。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讨那个姑娘作老婆!’然而,你看,一箭就给我射中了。她有无法形容的可爱,口齿伶俐,你说多少,她一定顶回给你多少。” 他吃吃地笑着。 那个情景映进了我心坎里的眼睛。可以想像出狄姬·赖特雷尔的年轻、自大的脸,和侃侃而谈的风采。想当年定必迷倒众生吧,但是,年纪越大,说起话来竟越是尖锐刻薄了。 可是,今天晚上赖特雷尔上校所回想的是当年的年轻姑娘,他名正言顺的初恋女孩,他的狄姬。 于是又使我为大家在数小时前所说的内容,觉得羞耻。 好不容易等到赖特雷尔上校回到寝室之后,不用说,我把所发生的一切全部说给白罗知道。 白罗坐在那里静静地听。从他的那副表情,无法判读出什么来。 “于是,你就认为那是故意射杀的吧,海斯亭?” “就是嘛。现在想起来,惭愧得很。”白罗挥着手,驱走了我现在的心情。 “这是你自己的看法吗?或是受谁的影响?” “阿拉顿曾经这样说过,是那个男人所能说得出来的。” “还有呢?” “波德·卡林顿也说过那样的话嘛。” “呵!波德·卡林顿。” “无论如何,他既通情达理,而且对于这一点也有经验。” “嗯,正是。可是,他可没有看到赖特雷尔太太被射中的情况吧?” “是的,他正好去散步。他说这是晚饭以前的例行运动。” “原来如此。” 我生硬地说:“我并不是真的相信那种看法。我只是……” 白罗打断了我的话。 “可不必有这种怀疑而责备自己,海斯亭。在那种情况下,谁也这样想。其实,这样才合乎自然。” 白罗的态度好像很不了解的样子。是客气?他的眼睛流露出厌恶的神情,注视着我。 我慢吞吞地说:“也许这样。可是,现在已经可以领会,原来上校是多么爱夫人……” “就是这样嘛。这是常有的事。在吵嘴、误会,每天的冷战之下,即使潜在着真正的爱情也没什么奇怪的啊。”白罗点了一下头这样说。 我赞同他的意见。我想起了赖特雷尔太太仰望在床上弯下身的丈夫那时候,表露于眼睛充满爱情的神色。这情况下没有尖刻、没有焦躁,也没有不开心。 婚姻生活真是美妙的东西。我上了床,深切地这样想。 白罗那种不能理会的态度,至今仍然使我挂怀。那种奇怪、细心的眼神……好像等待着我会发现什么似的……可是,那是什么呢? 当我就要躺下时,忽然发现一件事……我体会到似乎是眼睛与眼睛之间受到一击的感觉。 如果赖特雷尔太太不幸死亡,其结果岂不和其他五个案件相同?表面上是赖特雷尔上校杀妻。可能以过失杀人来处理,但是恐怕没有人能够判断这是过失或故意。虽然没有充分证据足资证明谋杀,但就杀人嫌疑来说,证据却很充分。 可是,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如果硬是要把话说得通……那么,射杀了赖特雷尔太太的凶手,就不是赖特雷尔上校,而是x了。 然而,一看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从头到尾,我是亲眼看到的啊。开枪的是赖特雷尔上校,没有其他的人开枪。 但是……不过那是不能想像的。不,也许不是不能想像……我只是说可能性非常少而已。不过,对了,这并不是不可能……如果某人伺机,在上校(瞄着兔子)发射的一瞬间,这个第三者如果开枪射杀了赖特雷尔夫人,那么,将有怎么样的情形呢?如果这个理由说得通,照理只能听到一声枪声才对。即使有微乎其微的差异,或许会被人误认为是回声吧(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确听过回声)。 不,这个想法太傻了。有各种方法可以正确地断定发射过子弹的枪啊!留在子弹的痕迹,一定和枪膛的螺纹一致。 可是,推敲起来,这只能是警察追究发射子弹的那支枪时,才可以查得出来。以这一次来说,可能不会调查吧。为什么呢?因为,和所有的人一样,赖特雷尔上校一定断然成认识他开枪的。这一点会被认为是毫无疑问之馀地的事实,既然如此,料必不会进行枪弹的试验吧。唯一的疑问是到底由于误失开枪,或在有犯罪意图的情况下开枪的?可是,这是永远无法得到正确答案的疑问。 所以,这一次的案件也就和其他一连串按键吻合一致了……虽说本人全然没有记忆,诸如被视为犯了杀人罪的农夫李格斯的案件,还有只因自己没有犯了杀人罪嫌,却发疯自首的玛嘉丽·李芝费特的案件…… 对了,这一次的案件,和其他的案件有巧合之处。至此,我已经了解白罗为什么表露了那种态度了。原来,他正等待着我必会发现这一点的啊! 第十章 第二天早上,我提出这个问题,向白罗说明我的看法。白罗神采焕发,很满意地摇头。 “海斯亭,真棒!我以为你不会发现相似的一点。我不愿从旁教你,却全部给你学会了。” “那么,我的推敲大概没有错吧,这一次按键也是x的阴谋?” “不错。” “可是,理由呢?白罗,动机呢?” 白罗摇摇头。 “你不知道吗?也猜想不出来吗?” 白罗慢慢地说:“我已经猜测出来了。” “你是说你已经知道那些独立的案件的关系了吗?” “就是这样。” “那么请你说说吧。” “那不行,海斯亭。” “不,请告诉我知道。” “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为什么呢?” “我既然这样说了,你就这样相信我吧。” “你真是还那样顽固。身体已经因关节炎而弯下来了。你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一天到晚只能坐在这里。事到如今,还想单独采取行动。” “请不要认为我要单独行动。胡说,不但这样,没有你,我就无能为力,海斯亭。你是我的眼睛,是我的耳朵。只是我不能把有危险的情报吐露给你知道。” “危险?对我有危险?” “对凶手。” “也就是说,不让凶手发觉你已经掌握了线索,是吗?一定这样。要不然就是认为我没有保护我本身之安全的能力。” “至少,有一点要铭刻于脑子里,海斯亭。曾经杀过人的人物,他会再度杀人……而且会反覆好几次。” “幸好,这一次总算没有人被杀死了。至少,因为子弹偏歪了。” “对的,不幸中的大幸……我过去也说过,像这种事是无法预测的。” 白罗叹了一口气,脸上有苦恼之色。 实在不能期望让白罗再做不断的努力。我悲戚地这样想,悄悄离开房间。他脑筋还相当敏锐,但已是一个精疲力尽的人啊。 白罗警告我不要追查x的庐山真面目。可是,我内心里面并没有抛弃已查出了x之庐山真面目的信念,因为史泰尔兹庄房客之中,只有一个可以认为是罪恶的人物啊!可是,我可以凭简单的质问,查证某一件事。这个实验怕有归于徒劳无功之虑,但是实行起来并不会吃亏。 早餐后,我抓住了这个机会。 “昨天傍晚,我碰到你的时候,你和阿拉顿究竟在什么地方?” 麻烦的是如果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其他一切就全部不再眼中了。茱蒂丝忽然勃然大怒,使我不觉一怔。 “真是的,爸,这和爸有什么关系?” 我呆若木鸡地望着她。 我只是问一问而已。” “我知道,不过,为什么呢?为什么要一年到头问这问那的?去哪里啦,做什么啦,和谁在一起啦,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这个一来一去之较滑稽的是本来只有这一次,我问她的目的并不在于要知道茱蒂丝当时在什么地方。我所关心的是阿拉顿。 我去安慰茱蒂丝。 “茱蒂丝,简单地问你一两具有什么不对,爸爸真不懂。” “我也不知道爸爸为什么那样急于想知道呀。” “我不是特别非知道不可,不过,也就是说,你和阿拉顿,都不清楚那桩案件的情形,认为有点奇怪而已。” “是赖特雷尔太太那一件事?如果非说不可的话,那就告诉你,那时候我到村子里买邮票啊。” 我瞪住茱蒂丝所使用的第一人称。 “那么,你不是跟阿拉顿在一起?” 茱蒂丝的嘴里出了生气的叹息声。“是呀,我们并不在一起,我是在家里附近无意中碰到他的,就是还没碰到爸爸那时候约两分钟以前。这样你已经了解了吧?就是我一天到晚跟阿拉顿少校走在一起,也请爸爸不要管。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我自己要吃的,我可以靠自己赚钱。不希望别人干涉我如何打发我的时间。” “对。”我见风转舵,急忙地这样说。 “你能了解,我就高兴了。”茱蒂丝好像消去了满腹怒气似的。悲哀地、暧昧地笑着。“爸爸,请你不要做个太严厉的父亲吧。或许爸不知道,我多么生气。希望你不这样吵吵闹闹就好了。” “不会了,以后真的不会了。” 这时候富兰克林走近过来。 “喂,茱蒂丝,走吧,比平常晚了。” 他的态度颇不和气,也很不礼貌。我不禁为之光火。不错,富兰克林是茱蒂丝的雇主,当然有权束缚她的时间,既然给她薪水有当然有命令茱蒂丝的权利。这一点我是可以了解的。但是为什么不像一般人那样有礼貌呢?这我就不懂了。他并不对任何人都以所谓受过洗的态度接触,但是,至少,对于所有的人,差不多都以常识上的礼节为之接触。可是,他对茱蒂丝的态度,尤其是最近,总是不很和气,采取高压的手段。有话问茱蒂丝时,也不看她那边,只是下达命令而已。茱蒂丝并不因而生恨,但作为她父亲的我当然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富兰克林的态度,和阿拉顿的大吹大擂,形成很显着的对照,所以,命运才更加恶劣。这个想法忽然掠过脑际。不错,约翰·富兰克林之大丈夫气概要胜过阿拉顿十倍,但是,如果就性格这一点来说,那就差很多了。 我望着在通往研究室的小路走向那边去的富兰克林,他走路的姿势很不雅观,骨瘦如柴的身子,脸上和头上突出来的骨,红头发和雀斑。丑、丑、丑。没有一项优点。脑筋的确聪明。可是,凭聪明的脑筋,是迷不倒女人的。工作的性质上,茱蒂丝几乎没有和别的男人接触过,想到这里,我大为惊慌失措。因为,茱蒂丝并没有评价具备各种性格的男人的机会啊。与粗野而没有魅力的富兰克林相比,阿拉顿的可以得意洋洋地让人评头论足的魅力,两相对照,更加显眼。茱蒂丝并没有判断阿拉顿的真实价值的的机会。 如果茱蒂丝对阿拉顿有爱慕之心?刚才她表露出来的怒气,正就是不温和的徵候。我知道阿拉顿是个品行不端正的无聊家伙。不,可能更坏。要是阿拉顿是x的话…… 这一点值得推敲。赖特雷尔太太被射伤时,他并没有和茱蒂丝在一起的呀。 可是,这一连串乍看认为是无目的的行凶,其动机是什么呢?阿拉顿没有精神失常这一点是确实的。他是正常的,无论从什么地方看都是正常的,而且也是个没有道德观的男人啊。 然而,茱蒂丝,我的茱蒂丝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和阿拉顿见面的机会都嫌太多了。 我很早以前就对女儿的事有点不安,但在这以前我对x的问题,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的凶案,填满于脑海,使得把更属于个人上的问题,均被赶到心灵深处。 魔手已经伸出,杀人计画也进行了,但终归失败的现在,已经可以自由考虑茱蒂丝的事了。然而,越想越不安。有一天偶然听到阿拉顿已有妻室。 对于史泰尔兹庄的房客无所不晓的波德·卡林顿也告诉我更详细的事。原来阿拉顿太太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结婚不久就和丈夫分居。因碍于她的宗旨,使得不能离婚。 “这是我们在这里谈的,不必再向别人讲出去……”波德·卡林顿说出了秘密“对他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的。他以结婚为饵来追求女人,这本来是不道德的行为,何况背后有太太撑腰,再方便不过了。” 对于为人父者,这是多么愉快的事! 自从发生意外以来,表面上日子平静地过去,但在这段期间,在我这边,不安的暗潮日益增高。 赖特雷尔上校大多数在太太的寝室,因另从别地方来了护士,所以,顾蕾丝护士回去照料富兰克林太太。 不是我有意说别人是非,我得承认富兰克林太太表现出“首席病人”地位而焦躁不安的迹象。以赖特雷尔太太为中心引起的骚乱和关怀,对于已习惯于自己健康状态成为当天主要话题的富兰克林太太来说,很显然地非常不愉快。 她躺在吊床,手按在侧腹,不断地为心悸而快而诉苦。食物一切不合她胃口。而且她的不合理的要求,表面上均被披上了一件健康的强忍的隐身衣。 “我讨厌吵吵闹闹。”她可怜兮兮地向白罗说:“我感到惭愧的是我的身体太虚弱了。无论要做任何一件事,都非求助于他人不可。太惨……太惨了。有时候令我感到不健康的是罪恶。不健康而没有神经的人,没资格活在这个世界,所以,只要安静地与世辞别就得了。” “不,请不要这样,夫人,”白罗对待女士总是那么亲切。“纤细的异国花卉,非放在温室加以保护不可……因为它不能耐受冷风。一般常见的杂草在严冬中也能生长,但不能说杂草较受珍视。就拿我来说吧,身子已经弯弯曲曲,不能行动,可是,我仍不想从这个世界消失,尽可能还想享乐,吃吃东西啦,喝喝东西啦,动脑筋时的喜悦啦……” 富兰克林太太叹了一声,低声地说:“你说的对,不过,我不能和你比。你只要考虑自己的事就可以了。我有我的丈夫约翰。我痛切体会到,我对约翰是个包袱。一个病魔缠身、一无是处的老婆。对于我先生来说,等于是挂在脖子上的石臼。” “你先生可没说你是一个很重的包袱吧。” “当然啦。他没有说出口来,不过,男人的心不难看穿。而且约翰不善于掩饰心境。可不是吗?约翰也不是故意对我冷淡。话虽这样说,他本人是可以庆幸的,但是却有点愚钝。既没有感受性,也不认为别人是否有感受性。天生的迟钝,说起来也不坏嘛。” “我不认为富兰克林博士的感觉迟钝。” “是当真?不过你不会比我更了解约翰的。当然,要不是有我,约翰一定更自由多了。有时候闷闷不乐,很想索性结束这个人生,一了百了不知道要多快活。” “夫人,请不要这样。” “总而言之,我活在世上,对谁有帮助呢?不如告别此世,回到神的身边……”她摇头。“这样,约翰也可以自由。” “真无聊,”后来我提起此事时,顾蕾丝护士这样说:“她会这样做吗?不用担心的,海斯亭上尉。学临死的鸭子叫声,说什么‘要结束人生’的人,其实一点也没有这种念头呢。” 于是,由于赖特雷尔太太受伤而引起的兴奋镇静下来,再度受到顾蕾丝护士看护的富兰克林太太,大有起色,这一点非在这里说明不可。 一个晴朗的天气,卡狄斯把白罗带到研究室附近的山毛榉树荫下面。那里是白罗所喜欢的地方。既不吹东风,事实上,几乎连一丝微风都没有。讨厌间隙吹来的风而对新鲜的空气从来抱定不信之一念的白罗,喜欢这种地方。其实他比较喜欢室内,但是,最近老是用毛毯裹着身体,所以,也就忍受得了外面的空气。99csw 我漫步走向白罗那边去。当我到他身旁时,正遇富兰克林太太从研究室出来。 富兰克林太太身穿很漂亮的衣服,兴高采烈的样子,她说政要和波德·卡林顿一起坐车到公馆去看看,充当行家帮助他挑选椅套。 “昨天我到研究室找约翰说话时,把手提包放在那里忘记带走了。约翰刚才和茱蒂丝一起到泰德卡斯达去了。说什么试药还是什么的不够了。” 她坐在白罗身旁的椅子上,以开玩笑的表情摇头。“可怜,我不喜欢科学,我认为这样是对的。在这大好天气,好像小孩子似的,科学有什么……” “夫人,请不要在科学家面前说这种话。” “当然,我不说的。”她脸上的表情变了。那么认真地。然后她平静地说:“白罗先生,请你别以为我不尊敬丈夫。我很佩服他那种一切为研究而牺牲的生存方式,的确很好。” 声音略微颤抖了。 富兰克林太太是不是喜欢扮演各种角色?这个疑念掠过我的脑际。现在她所扮演的是忠于丈夫,崇拜丈夫为英雄的一位贤妻。 她探出身子。热情地把手放白罗的膝上。“约翰真像个圣人。有时候越看越怕呢。” 我认为把富兰克林捧成圣人,未免太夸张了一点,但是巴巴拉·富兰克林依然露出炯炯眼光,继续地说:“只要能够增加人类知识,约翰是什么都干的。即使冒再大的危险,不是很伟大吗?” “正是。”白罗立刻回答。 “不过,时常令我担心。也就是说,约翰到底要干到什么程度这一点。现在正在实验的那个可怕的豆子,我担心将来会不会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实验台。” “那要采取一切预防措施。”我这样说。 她略带伤心地微笑,摇头,然后继续说:“你是无法了解约翰的,你大概还没听过新瓦斯的实验吧?” 我摇头。 “那是一种不晓得什么名字的新瓦斯,科学家们都希望证实它的性质。约翰竟自动提议要做它的实验台。于是被关在贮气器里面整整一天半。而且为了要证实什么剩馀效果如何啦,人类是不是也有和动物一样的影响啦,在他身上计量着脉搏,体温和呼吸。后来有一位教授告诉我,那一次冒的险实在太大了。据说,一不小心,可能会丧生。他就是这种人。约翰全然不把本身的安全当作一回事。所以,真的太伟大了。要是我,无论如何鼓不起那种勇气。” “诚然。”白罗说:“当然要很大的勇气,才能冷静地那样做。” “的确是啊。我以约翰为荣,但还是有点担心。可不是吗?到了某一阶段,说不定土拨鼠和青蛙都没有用了。也就是说,他们想要知道人类的反应哪。所以,我怕约翰总有一天会以自己作裁判豆的实验品,以致发生无法挽回的意外。”她叹息,摇头。“可是,约翰对我所担心的事,只是嗤之以鼻而已,他真是个圣人。” 这时候,波德·卡林顿走进我们这边来。 “巴巴拉,你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威廉,我在这里等你。” “不要太累就好了。” “累什么,已经好几年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了。” 她站起来,以可爱的笑容面向白罗和我,由波德·卡林顿陪着她,走向草坪那边去。 “富兰克林博士——现代的圣人——果然不错。”白罗说。 “情况有点不妙。”我说:“她本来就是那种人。” “那种人?” “她喜欢扮演各种角色;她有时候是被误会而不受关心的太太,有时候扮成一个怕成为所爱的人的重担,愿自我牺牲而困恼的女人,今天又是崇拜丈夫的良伴。糟糕的是无论扮演哪一种角色,演技都有点过份。” 白罗慢慢地说:“你可没有认为富兰克林太太是个傻瓜吧?” “我没有这样说,对,我也不认为她是个脑筋很聪明的女人。” “嗯,那种人不适合你的类型。” “是谁才适合我的类型?” 没想到白罗说:“开口、闭眼,看看妖精会把谁送上来吧。” 顾蕾丝护士快步地走过来,所以使我无法回答。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向我们笑着,掏出钥匙打开研究室的门,进入里面,拿着手套出来。 “第一次是手帕,再来是手套,每次总是会忘掉东西。”她边说边跑到巴巴拉·富兰克林与波德·卡林顿等候的那边去。 由此可见,富兰克林太太的为人了,老是遗忘东西,或乱放自己的东西,然后叫任何人去拿,视此为理所当然,而且也以此,是个自大肤浅的女人。“是啊,我的脑筋,简直像筛子一样。”我曾经听过她洋洋得意地这样说。 顾蕾丝护士跑向草坪那边去,我目不转睛地目送她的背影,直至看不到为止。这是生气勃勃,很有平衡的美丽跑法。我不知不觉地开口说:“年轻的姑娘对于那种生活,可能感到索然无味吧。也就是说,重要的护士工作不很重要时……只是当作使用人派她工作时。富兰克林太太这种人好像不大重视同情和仁慈。” 要等到白罗的反应,确实使人焦急。因为他不晓得凭什么理由,竟闭起眼睛,这样呢喃:“茶褐色的头发。” 不错,顾蕾丝护士的头发是茶褐色的……可是我真不懂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出头发的颜色来呢? 我没有回答。 第十一章 第二天,记得好像是午餐前,由于那时候的会话,使我感到暧昧的不安所侵袭。 在场的人有茱蒂丝、我、波德·卡林顿和诺顿。 至今我已记不清楚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话题来。我们所谈论的是赞同安乐死与否的问题。 不用说,会谈里话最多的是波德·卡林顿,诺顿时常插上一两句,茱蒂丝不发一言,听得很仔细。 我提出这样的意见:表面上,有充份理由赞成安乐死,但市一旦真的实施,我在心情上将会犹豫不决。不但这样,如果准许安乐死,将要适当假手于骨肉与手足之力。 诺顿赞成我的意见。随后补充他的意见说,在久尝病痛之苦的结果,证实后来难免一死时,要是有患者本身的希望与承诺,这时候应该准许这样。 波德·卡林顿说:“嗯,这种事很妙。你说,当事人是不是能按我们所说的意义,希望‘摆脱悲惨状态’呢?” 然后他说了一则故事,他并事先声明这是实话。有一个男人患了无法开刀的癌,备尝病痛与苦恼。这个男人向主治医师哀求“给我能把此痛苦了结的药”,“我们不能这样做”医师这样回答。然而在他要离开病房时,却把吗啡药片放在病患旁边,详细地告诉他,服用几片以内安全,服用多少就有危险。药片由患者自由服用,容易服用致死量,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吃药片呢。“从这一个真实的例子,我们可以知道,”波德·卡林顿说:“不管他怎么说,这个男人仍然不选迅速而慈悲的解脱,却选择了痛苦哪。” 茱蒂丝到这个时候开始开口,以热心的口气,忽然说:“当然,他一定这样选择的。要让本人决定的方法,本来就是错的。” 波德·卡林顿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由于苦痛和生病而衰弱的人,已经缺乏决定某事的能力。这是办不到的,一定要有人替他决定。这样做也是爱护病人的那个人应尽的义务。” “你说这是义务?”我犹半信半疑地问。 茱蒂丝偏过头来望我。 “是的,这是义务,是头脑清晰,决心负责的人的义务。” 波德·卡林顿摇头。 “然后,结果还是以杀人罪被起诉呢?” “不一定这样。无论如何,只要有爱心,大概就有冒那个危险的心情。” “不过,茱蒂丝,”诺顿说:“要负像你所说那样的责任,是很大的责任哪。” “我不这样认为。世上的人怕负责怕得太过份。要是狗的话,就敢负责,但是为什么不敢对人负责呢?” “那是……是不是问题有点不同?” “是的,更大的问题。” “你总是说令人大吃一惊的话嘛。”诺顿呢喃地说。 波德·卡林顿也表现了好奇心。 “那么,你就敢冒这个危险了?” “是的,我不怕冒险。” 波德·卡林顿摇着头。“那没有道理。要是到处都有手上握着决定生死大权的法律的人,后果真不堪设想。” “现实上,喂,波德·卡林顿,差不多的人都缺乏负起那种责任的勇气。”诺顿这样说,然后微笑地看着茱蒂丝。“一旦碰到这个问题时,你有那样的勇气吗?” 茱蒂丝从容地说:“当然,我不能明确地说对什么人。我自信我有勇气的。” 诺顿稍微露出戏谑的眼神说:“对自己没有利益的事,不会那么顺利的。” 茱蒂丝的脸通红,于是以尖锐的口气说:“现在我听你的话才知道,原来你全然不懂我的意思。如果我有个人上的动机,我就什么都不能做。各位还不懂我的意思吗?”她面向我们说:“个人上的动机绝对不允许介进来的。唯有对自己的动机有自信时,这才能够负起断绝人命的责任来。必须绝对无私无欲。” “虽然这样说,你是做不到的。”诺顿说。 茱蒂丝还是固执己见。“我做得到的。第一,我不像世界上得人那样把人的生命认为那样神圣。不胜任的人,没有用的人……这种人应该从这个世上除掉。因为好坏不分嘛。只有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才准许活在这个世上。除了这以外的人,均需不让他痛苦而辞去这个世界才对。” 然后,忽然面对波德·卡林顿说:“你可能会赞同我的意见吧?” 波德·卡林顿慢慢地说:“原则上,应该是只有有价值的人才能够生存才对。” “有必要的话,是否你想把法律掌握在你手里吧?” 他有点犹豫地说:“或许这样。可是……” 诺顿心平气和地说:“理论上,到处都有赞同你的意见的人。可是,要实践起来,那又是另一回事。” “这样说,我的意见是无法被接受的了。” 诺顿不耐烦地说:“当然说不通。其实这是勇气的问题嘛。说得俗气一点,就是说没有胆量啊。” 茱蒂丝不说话。诺顿继续说:“老实说,茱蒂丝你也是一样。一旦碰到这种事情,你鼓不起那种勇气来的。” “你认为这样吗?” “当然是。” “好像你不对。诺顿。”波德·卡林顿说:“茱蒂丝有很多的勇气。只是,还好,那种问题不会时常发生。” 从房里那边传来了钟声。 茱蒂丝站起身来。 她面向诺顿斩钉截铁地说:“你看错了。我有胆量,超出你所想像以上。” 说完,很快地走向房屋那边去。波德·卡林顿一面追上去,一面说:“茱蒂丝,等一等。” 不知道为什么原因,我也感到不安。很快地能感受到别有心情的诺顿有意安慰我。 “令媛说的不是真心话,年轻时总是有那种幼稚的想法。还好,不会付诸实行的。只是说说而已嘛。” 茱蒂丝好像听到这句话,转过头来投以充满怒气的视线。 诺顿降低了声音。“只是理论的,何必担心?可是,海斯亭……” “什么事?” 诺顿好像不好开口的样子。“不是我多管闲事,有关阿拉顿的事你了解多少?” “阿拉顿的事?” “是的,如果闲事管得太过份的话,容我道歉,不过,坦白地说,要是我,我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常常跟那个男人见面,阿拉顿的名声不很好。” “我也知道他是个没有出息的家伙。”我说:“可是,目前不容易管她和他见面。” “是,我知道。对年轻的小姐不能多管闲事。当然,差不多的姑娘,都是这样。可是,阿拉顿这个人,对于这方面的事特别老练。” 诺顿犹豫了一下,立即继续说:“好吧。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才对。当然这是不能再传出去的。我也是偶然听到而已,阿拉顿有不很名誉的流言。” 诺顿当场告诉我,后来,我得以证实连详细的事都是事实。这实在是令人极不愉快的故事。故事的中心人物是一位现代化的有独立判断能力的年轻的姑娘。阿拉顿使出“浑身解数”,接近了这个姑娘。后来,出现了此一恋爱事件的另一个面——一个感到绝望的姑娘终于福下大量的安眠药,断送了自己的生命,结束此一故事。 可怕的是这个姑娘的个性和茱蒂丝非常相似。具有独立判断能力的聪明的女郎。一旦坠入情网,就流于愚蠢而轻薄的姑娘所阙如的剧烈,专注的那一类的女人。 我进入屋内吃午饭,心里仍感到不安。 第十二章 “好朋友,你有什么操心的事?”那一天下午,白罗问我。我没有回答,只是摇头而已。我想,这是我个人的问题,没有使白罗替我担心的权利。而且,无论什么方法,他是无法助我一臂之力的。 即使白罗如何规劝,茱蒂丝可能和年轻人听腻了老一辈的忠言经常所见的态度,虽然露出笑容,却好像是别人的事一样,当作耳边风听罢了。 茱蒂丝,我的茱蒂丝…… 今天,已经很难正确叙述我那一天所经历的事。事过境迁,现在回想起来,总是认定那是史泰尔兹庄本身所具有的气氛所致。在那座别墅里,凶恶的幻想很快地偷偷渗透人心。而且,那里不但有过去,也有不祥的现在呀!凶杀与凶犯的影子纠缠于这个家! 再我深信的范围内,凶手一定是阿拉顿,但是,茱蒂丝竟深深地爱慕他!令人难以置信,岂有此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午饭后,波德·卡林顿把我拉到室内一个角落去。然后,清清嗓子,支吾了半天,也没有谈到要点。最后才下了决心告诉我。 “也许是我多嘴,我认为你应该告诉令媛,要她提防。阿拉顿这个家伙的底细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声名狼藉的家伙。而且,茱蒂丝竟好像要重蹈某案件的覆辙似的。” 没有儿女的人,总是毫不在乎地会说这种话的!要我警告茱蒂丝?有什么用?岂不更加糟糕? 如果仙蒂拉再视,她就知道应该怎么办,怎么说的。 坦白地说,我很想这时候什么都不要说,保持和平。可是,很快地又想起来,那是懦夫才做得出来的。前一次曾因直言不讳忠告茱蒂丝而招来不愉快,使得我节节败退。原来我经怕我那个身材修长,美丽大方的女儿呀! 我抑制着心里的动摇,毫无目的的在院子里绕着转。不知不觉之间走到玫瑰园,我看到茱蒂丝坐在长凳上在那里,于是,决定权可以说离开了我的手。我从来没有看过表情这样不快乐的女郎。 假面具已经被剥下来了。困惑与深切的不幸,明显地流露在她的脸上。 我鼓足了勇气,走向茱蒂丝那边去。在我靠近她身旁之前,她尚未觉察到我。 “茱蒂丝,你怎么啦?不要那样想不开。”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我。“爸,是你吗?我没有听到脚步声。” 我知道话题要是被转到日常生活这方面就完了,所以,不客气地继续说下去。 “茱蒂丝,你不要以为爸爸不知道,爸爸没有看见。那种男人没有那么好……真的,那个男人没有那种价值。” 她面向我这边转过来,脸上有困惑与警戒之色。“爸爸,您真的知道您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吗?” “当然知道!你的心已经属于那个男人的了。可是,茱蒂丝,即使你如何爱他,也无能为力。” 她忧郁地微笑,是令人看起来心疼的微笑。 “这件事我知道的比您更多。” “不,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的。茱蒂丝你打算怎么办?他已经结过婚。你的将来只有悲叹和屈辱。然后,到头来还是以痛苦的自己厌恶自己来结束一切!” 她的微笑更扩大了,是比先前更悲伤的微笑。 “爸爸您也太多嘴了。” “要了断,茱蒂丝,你必须死心,了断一切。” “不!” “那个男人不值得你这样爱他。” 茱蒂丝平静下来,慢慢地说:“他是世界上最值得我爱的人。” “不行,不行,茱蒂丝,我恳求你……” 微笑消失了。她像复仇的女神似地反驳我。 “说的多好听,您想阻挠我吗?我不能忍耐了。请您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吧!爸爸,我讨厌您,非常讨厌!这不干您的事。是我的人生,和他人不相干……是我自己的秘密呀!” 她站起身来。一手把我推开,从我身旁溜过去……化成一个复仇的女神似的。我大失所望,目不转睛地目送我的女儿。 我茫然自失地站在那里大约十五分钟,我无法考虑如何采取下一个行动。 就在这时候,伊丽莎白·柯露与诺顿走近我身旁来。 后来才感觉到,这两个人待我很友善。他们一定看出我已受不了精神上的挫折了。可是他们却很体贴入微,不说一句会使我伤心的话。他们邀我去散步……这两个人都是爱好大自然的;伊丽莎白·柯露教我一些野花的名字,诺顿则让我从望远镜里看些小鸟。 他们说的那么温和,慰藉了我的心,而且说话内容也仅限于小鸟与树丛里的花而已。渐渐地,我恢复为平常的我,尽管如此,内心身处仍然处于非常迷惑而混乱的状态。 况且,我深信,凡是人,谁都一样,任何所发生的事,一切总是和自己的心情混乱原因有关。 所以,当正在用望远镜看鸟的诺顿叫了一声说:“喝,那不是褐斑啄木鸟吗?我从来连一次都……”而忽然把说到一半的话中断时,一瞬间我觉得事有蹊跷。于是,我伸手要那望远镜。 “请借我看一下。” 我的声音带有硬要的口气。 诺顿还在操作望远镜。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竟战战兢兢地说:“不,我看错了……已经飞走了。其实只不过是很普通的鸟。” 他的脸色苍白,表露出内心的动摇,连视线也不敢朝向我们。看来他是既惊惶失措,同时也像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即使我下定结论,说是诺顿不让我看到他从望远镜所看的东西,至今依然想不通,他那样做好像很不合理似的。 不管他看到什么,我们很显然地看到他为他自己所看到的东西而惶恐失色。 他的望远镜对准了以带状延伸的远方的树林那边,他在那里看到什么呢? “借我看!”我以不容他不答应的口气说。 我要拿他望远镜,诺顿好像不交给我,但又像是故意这样做的样子。我把望远镜连借带抢地拿过来。 诺顿有气无力地说:“不是这一回事……我是说,小鸟已飞跑了。我……” 我用有点发抖的手把望远镜拿近眼睛来。这是倍率很高的望远镜。我尽量把望远镜瞄到认为可能是刚才诺顿所看的那个地点附近。 可是,除了只发现一个白色的东西(是否年轻女子的白色衣服?)消失于树林之外,什么也没看见。 我把望远镜放下来,不说一句话,还给诺顿。他不想跟我的视线接触。烦恼与困惑表露于他的脸上。 我们默默地走回家,但是在半路上,尤其是诺顿,好像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们回到家才一会儿,富兰克林太太和波德·卡林顿也回来了。据说,因富兰克林太太想买点东西,所以他才开车道了泰德明斯达去一趟的。 看情形她今天可能随心所欲地买了不少东西,大大小小一包包的从车上给搬下来。她的脸色充满朝气,在那里手舞足蹈。 波德·卡林顿接受夫人之托,把特别容易破损的东西搬上二楼,而我也唯唯是从,依她所托,帮了一点忙。 但看她开口都比平常干净俐落,有点兴奋。 “燠热的很,好像有台风要来的样子看情形,天气很快就会变,听说缺水的情形很严重,是近几年来罕见的旱天哪。” 她面向伊丽莎白·柯露说:“各位作何消遣?约翰呢?他人到哪儿去了?他曾告诉我说他头痛要出去散散步的,但是,他怎么会头痛?可能是他那些实验使他伤脑筋才头痛的吧。听说不大顺利的样子,他要是能多讲些工作上的事让我有所了解就好了。” 她歇了一口气,然后这一次即向诺顿说:“看你一句话也不说,咦?诺顿先生你怎么了?好像惊魂不定的,可不是看到鬼婆婆的鬼魂吧?” 诺顿一怔。 “不,哪儿来看到鬼魂?只是,想到一些事。” 这时候卡狄斯推着载了白罗的轮椅进来。 然后把轮椅停在大厅上,以便把主人抱上二楼。 白罗忽然流露出警戒之色,在每个人脸上打量。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吗?”他庄严地问。 没有人立刻回答他。终于,巴巴拉·富兰克林装模作样地发出笑声。她说:“不,没什么,你看,没什么事嘛。只是,好像快要打雷了吧?哦,我累死了。海斯亭上尉,麻烦你把这个东西帮我拿到二楼好吗?对不起。” 我跟在她后面上楼,沿东厢的走廊走。她的房间就在走廊尽头。 富兰克林太太开门,我双手抱满了一大堆东西,站在她背后。 房门开处,一幕光景映入眼:波德·卡林顿坐在窗边,让顾蕾丝护士看他的手掌心。一瞬间,富兰克林太太忽然停住脚步。 他抬起头来,有点难为情地笑了。 “嘿,我正在让顾蕾丝护士看我的运途,她是看手相的名家呢。” “哦?我一点也不知道。”巴巴拉·富兰克林的声音带辣,大概是在生顾蕾护士的气。“顾蕾丝小姐,请你把这一包东西接下来。然后,可以调杯甜酒加蛋吗?我好累了,还有热水袋也准备一下,我想快点上床。” “是的,太太。” 顾蕾丝护士离开了窗边。除了职业上的关心之外,没有任何表情。 富兰克林太太说:“请你回去吧,威廉,我已经很累了。”波德·卡林顿似乎有点担心。“啊!巴巴拉,你累了吗?对不起,我真是个粗心大意的大傻瓜,不该让你累成这个样子。” 富兰克林太太一贯地泛起天使似的,又像殉教者般的微笑说:“我不想说什么,我不喜欢麻烦别人。” 我们二位男士稍觉尴尬,留下二位女士,离开了房间。 波德·卡林顿流露出后悔的神色说:“我多么傻,我看巴巴拉那么快活,一时大意,竟忘了她会疲劳,但愿不很严重。” “不会的,休息一晚差不多可以恢复疲劳。”我不很诚恳地说。 波德·卡林顿下楼去。我经过一番犹豫之后,朝着位于我房间之相反方向的往白罗的房间的厢房那边走去。想必白罗正等我等得不耐烦了吧!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喟,原因是脑子里塞满了自己的问题,而且心情抑郁,和不愉快的缘故。 我在走廊上漫步走着。 忽然听到阿拉顿的房间有人说话的声音,并不是我有意偷听,但还是机械式的想在房门前面驻足一下。才这样想,门忽然打开,茱蒂丝从里面走出来。 她看见我,一瞬间站在那里不动。我抓住她的胳膊,很快地带进我的房间。忽然涌上了一股震怒。 “你为什么在那种男人的房间?” 茱蒂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这一次和刚才不同,她并不把愤怒表现于外,只是顽强地,冷冷淡淡,她不回答什么,缄默了片刻。 我摇了一下女儿的手。 “我不准你这样做,知道吗?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的是什么事。” 这时候茱蒂丝才以低沈而讽刺的声音说:“爸爸的心真的很不干净!” “也许是吧!你们年轻人责骂我们这一辈的人时,总是时常使用这句话。但是我们这一辈的人至少具备某种基准,知道吧,茱蒂丝,以后绝对禁止你再跟他来往。”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然后平静地说:“我知道了,还有其他的事吗?” “你说你不爱他吗?” “不。” 我故意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把所听过的阿拉顿的是告诉她。 “知道吗?他是一个无耻的家伙。” 茱蒂丝的心似乎一点也不受动摇,轻蔑似地把嘴唇闭紧。 “是啊,我又没有把他当圣人!” “难道你听了这话后,还不能改变对他的看法吗?茱蒂丝,想不到你竟堕落到这个地步。” “如果这样就是堕落的话,随便您喜欢怎么样说就怎么样说都不要紧。” “茱蒂丝,难道说,你还……” 我无法把想说的话拼成一句话,茱蒂丝挣扎,摆脱了仍把她拉回来的我的手。 “爸,我做我喜欢做的事,您不能老是压制我,就说您搬出那么多大道理来也没有用,我要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您阻挠不了。” 茱蒂丝说完,便走出屋外去了。 我发现我的膝盖在发抖。 我颓丧地朝椅子上跌坐下去。情形反而更糟,比想像的更糟。我这个女儿已经完全失去分辨好坏的理智。我的心境有谁可以倾诉呢?唯一能使茱蒂丝顺从的人——她的母亲,已不在人间。一切责任全落在我一个人肩上。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痛苦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 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来,洗好了脸和手、刮脸、换了衣服。然后下楼到餐厅去。我想我的态度大概不会有什么异样才对,幸好,没有人发觉到我的异常。 茱蒂丝以好奇的眼光偷看我一、两次。因为我极力佯装和平常一样,所以可能使她张惶失措。 就在这段时间,我在内心里更坚定了我的决心。 我需要的,无他,是勇气,还有,是头脑。晚饭后,大家都到外面去,仰望天空,各叙即将紧跟着这闷热之后的天气来临的雨、雷和台风。 我在眼角看到茱蒂丝一拐弯即消失于房子的转角。不久,阿拉顿也朝着同一方向漫步走过去。 我匆匆结束了和波德·卡林顿的谈话,也朝向那边赶过去。诺顿似乎想制止我,我记得他好像抓住我的手,并邀我到玫瑰园散步,我连理都不理他。 我拐过房子的转角时,他仍跟在我后面。我看见他们两人了:阿拉顿的脸正叠在向上仰的茱蒂丝的脸……我看到他拥抱着茱蒂丝接吻。 他俩很快地分开,我向前跨进一步。 诺顿几乎使尽全力把我拉回来,拐过转角,拖进房间的隐蔽处。“不知道吗?你不是……” 我不让他全部说完。“不,我能,你看好了。” “没有用的,问题虽然不妙,你也无能为力呀!” 我不作声,或许诺顿这样想也对,可是我能就这样厚着脸皮退下来吗? 诺顿继续说:“我了解,您认为自己多么没用,多么气愤,但是除了承认败北以外,别无他途。还是干脆承认……” 我不反驳,让诺顿任意喋喋不休,我等待着。于是,毅然,再度拐过房子的转角。 已看不见他们二人了,但我立刻想起他们可能去的地方,是距此不远的四周被紫丁香围住的凉亭。 我向凉亭走,诺顿好像还跟着我,但没有确实的记忆。 走近凉亭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我停下来,那是阿拉顿的声音。 “那么,一言为定了,现在拒绝已经来不及了,你明天前往伦敦,我去易普威治,在朋友家呆一、两天。然后你从伦敦打一通电报回来,说今天晚上无法赶回来。这样的话,任谁也不知道你我二人在我的房间见面吃着晚饭呢。我不会让你后悔,一定的。” 我发觉诺顿拉了我的袖子,乖乖地转过头看他,当我看见他那不安的脸色时,差一点想笑出来。我任凭他把我拉回家。我假装让步了,因为我在那瞬间已经知道我自己下了什么样的决心。 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说:“请你不必担心,现在采取任何措施都没有用了,我也知道为人父母无法干涉孩子的生活,我已看得开了。” 诺顿似乎安心得那么滑稽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头痛,今晚要早一点上床。 他一点也不怀疑我就将下定的计画。 我在走廊站立片刻。四周没有人,寂静无声。每一个房间都已经做好就寝的准备。刚刚在楼下跟诺顿分手,诺顿的房间就在这个厢。伊丽莎白·柯露在玩桥牌。卡狄斯应该是再楼下用晚饭才踱,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不是我吹牛,多年来我跟白罗在一起工作并没有白费。应该留心些什么地方,我当然胸有成竹。 阿拉顿那个家伙,我不能让他到伦敦去见茱蒂丝。 不用说是伦敦,任何地方都不能去。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拿出阿司匹灵药瓶,然后走进阿拉顿的房间,进入浴室。上次那瓶安眠药仍放在柜子里。只要八片大概够了吧!所规定用量是一至二片,因此,八片一定够用才对。阿拉顿自己也是说过,只要稍微过量就有害。我详细读了瓶子上的说明:“服用本药超过规定量以上即危险。” 我微笑了。 我用绸制手帕裹住了手,小心翼翼地旋开瓶盖。绝对不能留下指纹。 我倒出里面所有的要片。好哇!大小差不多和阿司匹灵一样。我放八片阿司匹灵于瓶子里,留下八片安眠药,剩下的全部放回瓶子。于是,乍看瓶子跟原来完全一模一样。连阿拉顿也必定不会发觉异样无疑。我退回自己房间。房间里有几乎所有史泰尔兹庄的房客都备有的威士忌。我拿出两个杯子和吸管,我从来未曾听说阿拉顿不喝酒。等到他上二楼来,我得招呼他在睡觉前喝一杯酒。 我试把药片放进少量的威士忌中去。药片渐渐溶解,我很小心地舐舐看。有点苦味,但这个程度几乎全然不会被觉察出来。计画已经完成,等阿拉顿上楼来,我需佯装倒好了酒,然后把杯子递给他,这才倒一杯自己要喝的酒,非常简单,非常自然。 阿拉顿照理不会觉察到我的用意才对——如果茱蒂丝没告诉他的话。考虑的结果,我认为这一点可不用担心。茱蒂丝是个不会对任何人讲的女孩子。 恐怕连阿拉顿也以为我完全不知道他们的计画吧! 接下去只有等待,可能要等很久吧!阿拉顿大概需等一、两个小时才会上来!他本来就是个晚睡的人。 我只有静静地等待着。 忽然有敲房门的声音,使我吓了一跳。来人是卡狄斯,他说白罗请我过去一趟。 这时候我才震惊。白罗!今天晚上我没想到他,他一定正在担心我发生什么事了,使我有点担心。第一我为把他抛在一边置之不理而觉得惭愧,第二我不希望让他猜疑究竟发生什么事。 “哎呀!”白罗说:“看起来好像要把我抛弃了?” 我故意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假装歉意,微笑着。“抱歉,抱歉。老实说,我头痛得厉害,连东西都看不大清楚。我想大概是雷声的缘故吧!因此脑子里昏昏沈沈的,连向你请个晚安也给忘了。” 不出我所料,白罗真的担心起来了,教我各种治疗方法,叫叫嚷嚷抱怨我大概在外头着了凉。(其实这个夏天未曾有过像今天这么热!)他劝我服用阿司匹灵,我说我已经吃过了,但甜得几乎令人作呕的巧克力却无法推辞,不得不接受下来。 “巧克力能缓和神经紧张。”白罗说。 我为了避免争论,也就把巧克力一饮而尽。我一面听到白罗似乎担心又充满爱心的关照,一面向他道了晚安。 我回到自己房间,故意用力关好房门,好使他能听见。然后非常小心地把房门开到一条小缝的程度。这样做,阿拉顿无论什么时候上来时,我都不会不知道。但时间还早。 我只有静静等待。怀念起亡妻来。我曾呢喃着:“你可以了解吧,我想救救我们的女儿。” 妻把茱蒂丝交给我而去,我不能辜负妻的期望呀! 万籁俱寂中,我忽然觉得彷佛仙蒂拉就在我身边似的。 她似乎就在这房间里面。 我以果断的决心一声不响地忍耐下去。 第十三章 要把虎头蛇尾结束的某事的经过冷静地叙述,是多少会伤害自尊心的。 我得老实说:我在等阿拉顿时竟等得睡着了。 其实也不能说是意外,因为我前一晚没有睡饱,而且当日整天在外面,为了把所决心之事付之实行,而且也为了壮壮胆而加于身心的苦劳和紧张,使我精疲力尽了。还有,天气燠热得像要打雷。拼命集中精神才反而惹祸也未可知。 长话短说,事情之经过如此这般,我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外面有小鸟的叫声,日升三竿,而我却身穿晚礼服扭扭地快要从椅子上滑下来。口中一股讨厌的味道,头痛欲裂。 我感到迷糊,不敢相信。充满了厌恶,最后觉得无以估计的没有异议地安下心来。 “挨过黑暗的今天,明天就是光明的日子”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真是至理名言!我已平静下来,于是我才知道我当时是何等紧张、顽固。悲壮感驱遍了全身,丧失和谐的感觉,实际上竟坚定了要夺取一条人命的心意。 这时我忽然看到眼前的威士忌酒杯,我战栗,然后站起身来,拉开窗,把威士忌丢到窗外。昨天的我一定是发疯了。 我刮了脸、洗完澡后,换衣服。觉得情绪好多了,于是立刻到白罗的房间去,他一向早起,我坐下后把昨晚的事从头到尾向他吐露出来。 说完,觉得很是痛快。 白罗安详地摇头。“看你想得多么愚蠢,现在向我招供做得很对。但昨晚来时,为什么不吐露你的心事呢?” 我面有愧色地说:“因为我想你一定会阻止。” “那当然,我一定阻止。难道说你以为我会悠悠自在地看你只为了那位名叫阿拉顿少校的恶棍而被推上绞刑台吗?” “我有万全的计画,我不怕被发现。” “杀人凶手都这样想,你也一样地处于那种心理状态呀,不过,告诉你吧,我的老友,你照理不像你所想像的那么聪明才对。” “我有万全的措施,连瓶子上的指纹也擦掉了。” “不错,连阿拉顿的指纹也擦掉了。如果他的死被发现,将变成怎样一个情形呢?验的结果,很快可以判断这是服用过量安眠药致死的,是意外?还是故意呢?结果,瓶子没有他的指纹,为什么呢?无论意外也好,故意也好,他都没有非擦掉瓶子上的指纹不可的理由。于是警方势必再进一步调查剩下的药片,在这里又可以发现其中有一半已经调换为阿司匹灵了。” “可是一般人都有阿司匹灵呀!”我有气无力地呢喃。 “是的,姑且套用一句古典的戏剧性用语吧。阿拉顿心术不正骗取一位女子的感情,而却不是任何人都是这个女子的父亲。而且你曾经为了这个问题,于前一天和令媛争论,波德·卡林顿和诺顿这两个人物的证词可以说明你对死者有危险的企图。海斯亭,这样一来,情势就不很乐观了。大家的注意力立即集中在你身上,而且这时候你也会因恐怖……不,因后悔而坐立不安,能干的刑警很有自信断定你是凶嫌。此外还可以设想有人目击你调换了药片的现场,也非不可能。” “不会的,附近没有人。” “窗外有个阳台,说不定有人从那里看见。或者是你能说没有人从钥匙洞里偷看吗?” 白罗半闭着眼睛,说我有过份相信人性的缺点。 还有,告诉你,这间房子的确奇怪。要是我,我认为即使卡狄斯在隔壁,我仍觉得从里面把房门锁好是最妥当不过的。但是搬到这里来没多久,我的钥匙竟不见了……就像是烟一样消失!我没办法,只好另外再配置一把。” “总而言之,”我的困恼至今仍重重地压再心上,我一面长叹一声,一面说:“实际上并没有出事嘛。一响起某种想法如此这般在人的心里一点点茁壮成长,不禁令人不寒而栗。”我小声地说着:“白罗!你不认为以前……以前那件凶杀案,使得这里的空气也含有细菌?” “你是说杀人的滤过性病毒吗?” “每个家都有各自的气氛。”我想了又想,说道:“而最现实的就是这个家背负黑暗的历史。” 白罗点点头。“不错,从前有好几个希望别人死去的人住在这里!这倒是事实。” “这间房子的气氛不晓得为什么原因,总觉得似乎能控制人心似的。但是,白罗,目前这件事怎么办呢?我指的是茱蒂丝和阿拉顿的事。不想个方法阻碍不行,你想应该怎么办才好?” “什么都不要管吧。”白罗加重语气地说。 “可是……” “听我的,不要干预是避免招致不幸的最好方法。”“如果由我出面找阿拉顿谈……” “你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呢?茱蒂丝已经二十一岁了,以达成自己处理自己之事的年龄了。” “但是我也应该尽我之所能……” 白罗阻止我说下去。“不行的,海斯亭。不要自以为你有足够的聪明才智、毅力、狡猾,能影响他们,使他们二人听从于你。阿拉顿已看惯了只会大发雷霆而一筹莫展的父亲,而且他顶多认为这是很成功的游戏罢了。茱蒂丝也是一样,她不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就随便知难而退的女孩。你的忠告也许冒昧了一点,我劝你今后还是采取和过去完全相反的方法对待她比较好。要是我,我会信任茱蒂丝。” 我凝视白罗。 “茱蒂丝这个女孩子,”他说:“的确具有卓越的才华,我由衷佩服。” “是的,我也认为她是我值得骄傲的女儿。但总是有点担心。”我说。声音有点颤抖。 白罗忽然用力地点头。“我也担心,但和你所担心的意义不同。我非常担心。但是,我又爱莫能助……不,应该说完全无能为力才对。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危险已经逼近了,海斯亭,危险已逼近眼前了呀!” 所谓危险逼在眼前,我所知道的可不会少于白罗。现实的是我昨晚曾亲自听他们说的话,我当然比他清楚。 尽管这样,我一面下楼用早餐,一面不断地推敲白罗说的话。 “要是我,我会信任茱蒂丝。” 真是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但是让我听来,却觉得有一股无以言喻的高兴。然而这句话的真实性很快地获得证明了,因为打算今天赴伦敦的茱蒂丝显然已改变原来的计画了! 早餐过后,茱蒂丝和往常一样,和富兰克林一起进入研究室。他俩今天很明显地可能要在里面忙碌一整天的样子。 心中充满了一股强烈的庆幸之意。昨晚的我多么丧失理性,多么绝望呵!我以为茱蒂丝会被阿拉顿的甜言蜜语所惑而答应邀请,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并没有听见茱蒂丝答应他的。是的,本来就聪明、正经的茱蒂丝绝不会轻易上甜言蜜语之当才对。她拒绝了约会呀! 阿拉顿匆匆用过早餐,立刻赴易普威治去。他按照预定计画行动了,他以为茱蒂丝会前往伦敦赴约的。 看来,他就要大失所望了,但我丝毫不产生同情之念。波德·卡林顿走过来,有点讽刺地说:“你今天早上似乎特别愉快的样子。” “嗯,我有好消息。”我说。 他说他的消息比我糟。说什么改建工程停顿下来,建师打来令人颓丧的电话……据说当地的测量师不细心,错误摆出,以致引起了麻烦的争议,而且担心昨天不该让富兰克林太太那样累。 富兰克林太太的确正在丧失持续了很久的健康和活力。根据顾蕾丝护士说,变得很难伺候了。 顾蕾丝护士本来想利用假日找朋友的,但现在由于情势所逼不得不取消假期了,使她非常不高兴。富兰克林太太一大早就向她所以提神醒脑的药啦,热水袋啦,各种特别食物及饮料,而每当顾蕾丝护士就要离开房间时,她就满脸不高兴之色。她有神经痛、心脏痛、手脚麻痹、畏寒等一切疾病。 我想我在这里提一提也无妨。我和其他的人已不为她的病痛而觉得惊讶。到了现在,任何人都觉得这是富兰克林太太忧郁症的倾向之一。 顾蕾丝护士和富兰克林也一样看法。 从研究室被叫了出来的富兰克林,细听妻子所诉症状,他徵求她的意见,是否要请当地的医生看病(但被富兰克林太太坚拒),于是他就为她调配镇定剂,并苦口婆心地抚慰她之后,这才回去工作。 “大夫也知道太太只是演戏而已。”顾蕾丝护士对我说。 “是真的不大要紧吗?” “体温正常,脉搏也没有变化,她喜欢叫叫嚷嚷而已。” 她可能已经忍无可忍,甚至连平常更不谨慎的话也脱口而出。 “太太看见别人快乐就想加以阻挠,让大夫焦虑不安,把我任意使唤,也逼得威廉先生说‘昨天让你累坏了’,所以她就以自己简直不是人的心情而沾沾自喜呢。太太就是那种人。”至今,顾蕾丝护士才明白告诉我,富兰克林太太是难以伺候的病人。想必富兰克林太太对她有非常轻率的态度吧,富兰克林太太是个本能上不喜欢护士或使用人的——这并不是只让她看护,而原因在于让她伺候的态度。 因此,没有人当作她真正生病。 唯一的例外是波德·卡林顿,他简直像挨骂的男孩一样,带着稍微悲怆的表情在附近团团转。 从此以后,我从来不知道重复多少次回想当天发生的事,不知如何尽力回想一向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例如那些被遗忘的芝麻小事,任何人的态度。他们每个人是否正常到什么程度?或比正常兴奋至什么程度?等等。 让我正确记述一次我的记忆所级的有关他们每个人的事。 前面已经说过,波德·卡林顿怏怏不乐,似乎有点过意不去。他好像认为前天富兰克林太太精神太好,因而忘了留心她的虚弱体质,实在太顾自己方便了!他曾打听巴巴拉·富兰克林的状况一、两次,但情绪不能说很好的顾蕾丝护士都以不客气的态度来应对。他专程到镇上买一盒巧克力回来,但却被退回,顾蕾丝护士说:“巧克力不适合夫人口味。” 在抽烟室,波德·卡林顿闷闷不乐地打开巧克力盒子,诺顿和我三个人乖乖地拈着巧克力吃。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早上,诺顿似乎处于一种恍惚状态,像是沈思的样子,心不在焉的,并曾皱了一、两次眉。 他喜欢巧克力,心神不定地吃了很多。 天气变坏,自上午十点开始下起倾盆大雨来。 这一天的雨并没有下雨天所带来的忧郁,现实地,我们每个人都悠哉悠哉的。 差不多中午的时候,白罗被卡狄斯抱下楼来,安置在客厅的椅子上,伊丽莎白·柯露在旁边为他弹钢琴,她以明快的节奏弹了巴哈和莫札特的曲子,这两位都是白罗喜欢的音乐家。 一点十五分前,富兰克林和茱蒂丝从院子走进来,茱蒂丝脸色不好,好像有点紧张。她一言不发,像做了一个梦似的,心不在焉地环顾四周,但是马上又出去。富兰克林留在里面,但他好像也很疲惫而恍惚,似乎很焦虑的样子。 我依然记得当时我曾提议何不趁下雨天歇歇。富兰克林立刻答道:“是的,总有这样的时候,诺,就是有某种事物就要突破的时候。”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我却获得他说的不单指天气的那种印象。他的动作仍和往常一样,笨手笨脚,竟撞上桌子,弄翻了差不多一半的巧克力,仍和前例一样,先是一愕,然后向巧克力盒道歉。 “哦!对不起。” 如果这在平常,应该很滑稽才对,但现在不知为什么,却不滑稽。他急忙弯下腰,捡起散落的巧克力。 诺顿问他上午的工作是不是很吃力。 这时候富兰克林的脸上才泛起微笑,这是热心、天真无邪,非常有活力的微笑。 “不,不是这样,我忽然发现以前的方法错了,原来还有更简便的方法,以后可以抄近路的。” 他站立着,身体微向前后摇晃,眼神虽然呆板,却流露出毅然的神色。 上午每个人都很焦躁,精神上,无处发,下午却意外的晴朗。太阳露了脸,气温凉爽,赖特雷尔夫人也被带到楼下,舒服地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她的精神非常好,无论天生的魅力,或是举止都不是以前的大吹打擂的模样,而且也没有隐藏平日的泼辣。虽然偶尔开开先生的玩笑,但是充满温柔与爱情,上校也以笑脸随和着她。 白罗也坐在轮椅上出来,今天的他,看起来精神抖擞的样子。我想,白罗看见恩恩爱爱的赖特雷尔伉俪,心里也一定很高兴才对。现在的上校似乎年轻了不少,再也看不到优柔寡断的态度,连拉拉胡须的恶习也戒了,甚至邀请大家今天晚上玩桥牌。 “狄姬好久没玩过桥牌了。” “是呀。”赖特雷尔太太说。 诺顿问她会不会累。 “只玩一局就好。”赖特雷尔太太说。然后戏谑似地眨眨眼睛,补充一句:“我会乖乖守规矩,不再唠唠叨叨地责怪乔治。” “喂,你说什么,我自己也知道我打起桥牌来很糟。” “那不就得了吗?就是这样才多了一种嘲弄你、压迫你的说不出来的快乐。” 大家都笑了。赖特雷尔太太继续说:“我知道我的缺点,不过我想一辈子不抛弃这些缺点,可不是?好不容易才让乔治忍受我来吧。” 赖特雷尔上校呆若木鸡似地望着妻子。 也许是大家看见赖特雷尔伉俪如此恩爱的缘故吧!那一天后来开始谈论结婚和离婚的问题。 男人和女人实际上是不是由于离婚比较方便,这才比较幸福?或是常见的例如暂时性的兴奋和不和睦……或由于第三者之介入而发生的纠纷,只要经过一段短短时间,是不是会被再度萌芽茁壮的爱情或友情取而代之? 根据各自的个人经验,每个人的看法经分为那么多种多样,实令人费解。 我本身的婚姻美满与幸福,令人难以置信,而且我本来是个守旧的人,但我赞成离婚,为了极力减少受害,以便重新开始。波德·卡林顿尽管有不幸的婚姻之经历,依然主张由于结婚而结合的永续性。他对婚姻制度非常尊敬,他说有了婚姻制度这才奠定了国家的基础。 既没有结婚经验,而且也没有可资发表意见的诺顿,却支持我的看法。而具有近代科学思想的富兰克林,意外地却断然反对离婚,离婚可能与他的理想,亦即明快的思考与行动背道而驰的样子。他认为凡人皆因结婚而负起责任。这个责任需负担,不准回避或放弃。契约终究是契约,既以自己意志缔结了此一契约,就非履行不可。否则的话,纠葛将层出不穷,结果,婚姻就无法美满了。 富兰克林靠在椅背,用他的长脚无心地踢着桌子。 “男人选择太太,在那位太太未死以前都是丈夫的责任。或者是反过来说,丈夫未死以前也是一样。” 诺顿开着玩笑说:“因此,有时候也为对方之死而沾沾自喜吧?” 大家都笑了。波德·卡林顿说:“你免开尊口吧,你没结过婚。” 诺顿摇摇头说:“我已经太迟了。” “是吗?”波德·卡林顿投以嘲弄似的眼光。“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这时候,伊丽莎白·柯露加入我们伙伴来。她刚才逗留于富兰克林太太的房间。 波德·卡林顿把视线以深邃的意义,从她身上转移到诺顿来。使人觉得诺顿的脸上胀红。不过也许这是我的错觉。 我在脑海里有了新的念头,我改变态度重新注视伊丽莎白·柯露,她可以说的确还年轻,又长得漂亮。是富于能使男人获得幸福的那种魅力和体贴的女人。而且,最近他俩时常在一起,透过寻找小鸟和野花的时光,成了朋友。对,我想起她曾说诺顿是个很斯文体贴的人。 果真如此,我应该替她高兴。早年被迫过着贫穷生活的不幸的青春时代,想必也不致妨碍最后降临于她的幸福吧。毁灭了她们之人生那幕悲剧可能绝不是毫无意义的了。我一面看着他们,一面觉得比我刚来史泰尔兹庄时要幸福多了,对,明朗多了。 伊丽莎白·柯露和诺顿……嗯,或者有这个可能也说不定。 我忽然感到被一股漠然的不安和畏惧所侵袭。认为在这间房子可以得到幸福,是不安全的。史泰尔兹庄的空气含有恶性成分,至今我依然有这种感受,现在这个瞬间,忽然感到衰老和疲劳,对了,还有恐怖! 这种感触很快地消失,似乎没被人觉察,但波德·卡林顿似乎已觉察有异。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我:“什么地方不对劲吗?海斯亭。” “没有,为什么?” “刚才我看你的脸……很不好说明。” “稍微有点感觉……也许可以说就是不安吧!” “就是所谓预感,是吗?” “大概是吧!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似的。” “奇怪!我也曾经感受过一、两次这种感觉。” 他目不转睛地看我。 我摇头。因为,老实说我并没有对特定的某事抱有确实的不安,只不过是深沈的郁闷和恐怖的起伏而已。 旧在这时候,茱蒂丝从家里走出来,昂着首,紧闭嘴唇,以正经而美丽的脸,慢步走到这边来。 我觉得她一点也不像我或仙蒂拉,宛然一位女祭司。或许诺顿也有同感。他对她说:“也许是受同名之累吧,你看起来好像砍下了荷尔菲尔尼斯的首级之前的那个犹太人茱蒂丝。” “我已经忘了犹太人茱蒂丝为什么有那样做的一念了。”“那完全是基于一切贡献社会的至高道义哪。”99csw 可能是他的口气中所含的轻微揶揄触怒了茱蒂丝,她胀红了脸,很快地穿过诺顿旁边,并坐在富兰克林旁边。她开口说:“富兰克林太太今晚精神非常愉快,所以,特请各位喝杯咖啡。” 晚饭后,我一面跟着大家踏上楼梯,一面想,富兰克林太太的情绪像天气的变化那样反覆无常,才见她整天使大家的生活忍受不了,现在已变成对任何人都很温柔了。 她穿着淡绿中带蓝的日常便服,躺在长沙发椅上。旁边有个附有旋转式书架的小桌子,上面放一组咖啡用具。她由顾蕾丝护士帮点小忙,以白晰的纤指熟练地倒咖啡。除了白罗于晚餐前一向都在房间,阿拉顿还没有从易普威治回来,而且赖特雷尔伉俪也留在楼下外,其他人都到齐了。 咖啡的芳香飘到鼻头来,多么香呀!史泰尔兹庄的咖啡,简直像泥浆一样。大家很愉快地等待品富兰克林太太使用才磨碎的咖啡粒冲调的上等咖啡。 富兰克林坐在桌子的那一头,他太太倒满咖啡后,由他端给大家。波德·卡林顿站在沙发旁边。伊丽莎白·柯露和诺顿在窗边。顾蕾丝护士退避于床头枕边的不引人注目之处。我坐在有扶手的椅子上,研究“泰晤士报”上的填字游戏,念着提示的谜面。 “平稳的爱情……会侵害它的第三者是谁?”我念提示谜面。 “可能是字母倒拼的谜吧。”富兰克林说。 大家推敲了一下,我继续往下念。 “田龚和田龚之间的家伙是不仁慈的!” “tormentor(有折磨者、轮耙二义)”波德·卡林顿立刻回答。 “下一句是引用。‘不管问什么,回声唯答——’但尼生的诗。” “‘往何处’”富兰克林太太回答。“一定没有错。‘然而,回声唯答往何处’。” 我不同意。“最后一个字母好像是w。” 不过最后一个字母是w的的词句也有很多。例如“如何”(how)“现在”(now)“雪”(snow)等。 伊丽莎白·柯露从窗边说:“但尼生的诗是这样的。‘然而,不管问什么,所回答的只有死’。” 我觉得有人在背后吞了一口气的声音。我抬起头,原来是茱蒂丝。她穿过大家之间,向窗边走出,到了阳台去。 我一面写最后的提示谜面,一面说:“‘平稳的爱情’并不是字母倒拼的谜。是第二个有字母a的词句。” “能不能再念一次?” “平稳的爱情,或对它加以侵害的第三者是什么人?第二个有a,其馀六个字空白。” “paramour(情夫)”波德·卡林顿回答。 巴巴拉·富兰克林的托盘上,汤匙发出了滴答声。我改念了下一个提示谜面。 “‘嫉妒是个绿色眼睛的怪物’这句话是谁说的?” “莎士比亚。”波德·卡林顿说。 “是奥赛罗,还是爱米丽?”富兰克林太太说。 “太长,只有四个字母。” “那就是伊雅各。” “我认为绝对是奥赛罗。” “这并不是奥赛罗里面的词句,这是罗密欧对茱丽叶说的话。” 大家提出了各人的意见。这时候,茱蒂丝忽然从阳台叫了起来。“你们看,流星!还在那边。” “哪里?快向它许个愿。”波德·卡林顿说。说完就跑到阳台出去,加入了伊丽莎白·柯露、诺顿、茱蒂丝们的伙伴。顾蕾丝护士也出去,而富兰克林也跟在后面出去。他们一大群人大声欢呼,仰头望着夜晚的天空。 我还是在那里推敲填字游戏。我为什么非想到要看流星不可呢?并没有什么好许愿的……但是,却…… 波德·卡林顿冷不防回到房间里来。 “巴巴拉,你也来。” 富兰克林太太坚决地说:“不行,我累死了,无法走到那边去。” “胡说,你也要来许个愿!”他笑着说:“来,那不成理由,我带你去。” 说时迟那时快,出其不意,他已经弯下了腰,把巴巴拉抱起来了。她一面笑一面抵抗。 “放下来,威廉,不要胡闹。” “女孩子总是要许个愿的。”他抱着巴巴拉,通过法国式窗户,到了阳台,把她放下来。 我更深深地埋首于报纸上。我想起来了……一个晴朗的南国之夜,蛙声……还有,流星。我站在窗边,冷不防转个身子,抱起仙蒂拉,为了要看流星许个愿,把她带到外头来的…… 填字游戏的行间乱了,有点模糊。 有个人影独自离开阳台,进入屋子里面来,是茱蒂丝。 我不能让茱蒂丝看到眼泪,对,非避免不可。于是,我很快地转动书架,佯装找书的样子。记得我的确在这里曾经见过旧版的莎士比亚的作品。找到了,就在这里,我无意地翻着“奥赛罗”。 “爸,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一面独自念着填字游戏的提示谜面,一面用手翻着书。对了,原来是伊雅各。 哦,将军,请当心嫉妒。它是有绿色眼睛的妖怪,它噬人心,也玩弄人心。 茱蒂丝接了下句。 罂粟,曼陀罗华,不!即使服下世上一切安眠药,昨天,探望你的安眠,将不会再度来访。 她清晰而深切的声音,嘹亮于室内。 其馀的人有说有笑地回到房间来。富兰克林太太躺在长椅上,富兰克林也坐回原来的座位,搅和着咖啡。诺顿和伊丽莎白·柯露喝完了咖啡,托辞已经和赖特雷尔伉俪约好要玩桥牌,相偕出去。 富兰克林太太也在那里喝咖啡,然后,开口说要点滴药。 因为顾蕾丝护士已离席,所以茱蒂丝就到浴室去拿来给她。 富兰克林漫无目的在房间里踱着,一不小心碰到小桌子。 妻子疾言厉色地说:“约翰,干嘛,笨手笨脚的。” “对不起,巴巴拉。我正在想一件事。” “你真是的,像个大笨牛。她略带故意的口气说。 富兰克林出神地望着太太,终于开口说:“多么迷人的夜晚,我去散散步。” 他出去了。 “约翰是个天才嘛。从他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说实在,我真是由衷地钦佩他呢。尤其是他那种对工作的热诚。” “嗯,很聪明。”波德·卡林顿以近乎敷衍了事的口气说。 茱蒂丝忽然跑出房间,差一点在门口和顾蕾丝护士撞个正着。 波德·卡林顿说:“巴巴拉,我们玩哨兵游戏好吗?” “很好。顾蕾丝小姐,请你拿牌来好吗?” 顾蕾丝护士拿牌去,我向富兰克林太太谢谢她的咖啡,也道个晚安,走出她的房间。 我在房间外面赶上富兰克林和茱蒂丝。他们二人站在走廊的窗子旁边,望着外面。只是并肩站在一起,并没有谈话。 我走近时,富兰克林偏过头来。然后向这边走了两三步,犹豫了一下,开口说:“茱蒂丝,要不要去散散步?” 茱蒂丝摇摇头说:“今晚上不要。”然后又突然补充了一句:“我要睡觉了,晚安。” 我和富兰克林一道下楼去。他轻轻地吹着口哨微笑。 我因自己有点忧郁,所以有点不高兴地说:“看你今晚上好像很满意嘛。” 他承认了。 “是啊,我今天终于做了一件很早以前就想做的事,做得很顺利。” 我在楼下和他分手,旁观了一下桥牌。诺顿趁赖特雷尔太太不注意时,朝我眨一眨眼。这局桥牌看来不同以往,玩得很和谐的样子。 阿拉顿来没有回来。那个男人不在家,这个家里还有快乐可言,觉得沈闷的气氛也给冲淡了些。 我进入白罗的房间,茱蒂丝已经先我一步来了。我进去时她向我微笑,但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茱蒂丝已经谅解你了,老兄。”白罗说。他说得多么没有道理呀。 “这真是的,”我急着说:“难道说,我……” 茱蒂丝站起来。然后用手搂着头,吻了我一下。 “可怜的爸。赫丘里伯伯并非有意让你丢脸,我才是应该要求原谅的人,所以,请你原谅我,说声晚安嘛。”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说:“对不起,茱蒂丝,我真的对不起你。我不该……” 茱蒂丝阻止我说下去。“不要紧,我们把它忘了吧。现在,一切都解决了。”她流露出作梦似的微笑。“现在,一切都解决了。”她重复说了一遍,然后,悄悄走出房间。 等她一出去,白罗徐徐地偏过头来看我。 “今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我摊开双手。“既没有发生,也不像有什么事会发生。” 事实上,我完全说错了。因为那一天晚上真的出事了。富兰克林太太病情忽然恶化,请来了两位医师,但是,为时已迟,她终于在第二天早上与世长辞了。 二十四小时后,检查的结果证实她是因毒扁豆硷中毒而死的。 第十四章 两天后,召开了调查死因的死因陪审庭。我在本地出席死因陪审庭,这一次,这一次算是第二次了。 验官是个看上去很能干的中年人。眼光锐利,说起来没有高低。 首先,采证了医学上的证据。结果证实,死因是毒扁豆硷中毒而死,而且也检出了含于卡巴豆的另一种生物硷。毒物是于前天晚上七点至十二点之间吃下去的。法医无法做进一步更正确的说明。 下一个证人是富兰克林博士。他给大家很好的印象。他的证词明快而简要,他说太太死后,他曾检点了研究室的一切溶液。结果他发现应该盛实验用的含于卡巴豆生物硷之强力溶液,竟连一滴都没有了。他说他这几天没有使用这一瓶的溶液,所以无法确实知道什么时候被调包。 于是,大家乃检讨了进入研究室之机会的问题。富兰克林博士供述,研究室无论什么时候都上锁,而钥匙经常放在我的口袋里面。除了我的一把外,助手海斯亭小姐也有一把。凡要进入研究室的人,必须向她或我借钥匙。妻在研究室里忘了放在太太的房间。而且太太绝对不会不留心的喝下那瓶溶液。 富兰克林博士继续回答验官的质询,他说:“太太的健康最近很差,致使她焦躁不安,内脏没有疾病,有忧郁症,情绪有急激变化。” “最后,内人心情很好,使我以为她的身心健康有很好的进展。既没有吵过嘴,而夫妇间的感情也很恩爱,即使最后那天晚上,内人也很愉快,看不出有什么郁闷。” “还有,内人常说要由自己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我并不把它当作真的。”当庭上要求确实答覆这个问题时,富兰克林博士答称:“据我所看,内人不是会自杀的人。”后来又补充一句说:“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同时也是身为医师所提出的意见。” 下一个证人是顾蕾丝护士。她身穿漂亮的制服,看上去很时髦也很能干。说话时咬字清脆,很敏捷地回答庭上的质询,她说:“我在两个月以前受雇,做看着护富兰克林太太的工作。富兰克林太太患有严重的忧郁症。听过她说‘干脆结束一切算了’这句话,或说自己的人生已对谁都没有用啦,或说自己只成为丈夫的重担等话,至少有三次以上。” “富兰克林太太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他们夫妻之间有没有发生口角?” “没有。只是太太知道最近她先生有派遣到国外工作的机会。丈夫曾经说不能离开太太而把这个机会拒绝了。” “所以,夫人曾经为了这件事而过意不去,是吗?” “是的。她自认一切都是自己健康不佳所致,所以也就越想越不通了。” “富兰克林博士知道这件事吗?” “我认为她不会时常向大夫提这种话。” “可是,夫人不是正患忧郁症吗?” “是的。” “有没有听说她要自杀?” “她曾说‘干脆结束一切算了’。” “虽然这样说,可没说过用什么方法自杀吧?” “是的,她没有清清楚楚地说。” “最近有没有发生特别会令夫人忧郁的事呢?” “没有。太太最近精神很好。” “你也和富兰克林博士一样,认为太太逝世的前天晚上,夫人的精神很愉快吗?” 顾蕾丝护士犹豫了一下。“她,她好像很兴奋的样子。那一天,太太的心情并不很好。她抱怨感到有点痛苦和头晕。到了晚上心情已好了一点。但是那种愉快的心情,以我看来却有点不自然。我认为装模作样的样子。” “你有没有看过瓶子,或认为可能是装毒药的容器?” “没有。” “夫人吃了些什么东西?” “她喝了汤,吃了一片薄肉、青豌豆、马铃薯泥以及樱桃馅饼。和樱桃馅饼一起喝了一杯葡萄酒。” “葡萄酒是从什么地方拿来的?” “太太房间有一瓶。还剩下了一点,但是已经检查过了,听说并没有问题。” “夫人是否可以在不被你发现的情形下,把药放在她自己的杯子里呢?”99csw “是的,很简单。我因为需收拾些东西,或准备一些东西而忙得团团转,所以,并不特别留意于太太。太太身旁有个小公事箱和手提包。如果她要把药放在葡萄酒里面,或者是后来把它放在咖啡,要不然放在最后吃的热牛奶里面,都是轻而易举的。” “如果这样的话,你认为夫人可能用什么方法来处理瓶子或容器呢?” 顾蕾丝护士思索了一会儿。“这个……事后从窗子丢在外面也可以,而且也可以塞进废物箱,要不然也可以拿到浴室去洗干净,然后放回药品柜也可以,因为药品柜上有好几个空瓶。因为这些瓶子有时候很方便,是我留下来的。” “你最后一次看到富兰克林太太是在什么时候?” “是十点半。我帮太太准备就寝。她喝了热牛奶,然后说要吃阿司匹灵。” “当时夫人的情形如何?” 顾蕾丝护士思索了一下。 “和平常一样……不,好像有点兴奋。” “可不是闷闷不乐吧?” “不,不是,可以说是更亢奋。不过,要是真的自杀的话,我想太太倒有这个可能。因为她认为自杀是一种崇高的行为。” “你有没有想过,认为夫人是个可能会自杀的人?” 话停顿了一下。顾蕾丝护士正在犹豫不决的样子。 “这个……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以我看来,对了,整个看来,我认为她是个可能会自杀的人,因为她的情绪很不安定。” 接下去,威廉·波德·卡林顿准男爵走上证人席上。他似乎心乱如麻的样子,但证词却很明快。 夫人逝世那天晚上,他曾和故人玩过哨兵游戏。那时候看不出她有任何沮丧的迹象,但是在几天前的谈话中,富兰克林太太曾提了了自杀的问题。夫人是一位很不自私的女性,她以为她是妨碍丈夫研究工作的绊脚石,因而非常困恼。对于丈夫忠心耿耿,期望丈夫能出人头地。她有时候为自己的健康而闷闷不乐。99cs 下一个应讯的是茱蒂丝,但她几乎没有什么话好说。 关于有人从研究室把毒扁豆硷拿出外面这一点,她说她什么都不知道。悲剧发生那天晚上,富兰克林太太有点过份高兴,但和平常并没有多大不同。她从来没有听过富兰克林太太说要自杀的事。 最后的证人是白罗。他的证词非常有力,给人的印象很深。他陈述富兰克林太太逝世的前一天,和他谈论过的事。那一天的夫人很沮丧,曾说过好几次要了结生命。她曾吐露,一想到由于健康而困恼,人生不值得活在世上时,会被很严重的忧郁症所侵袭。并且说过,要是能一眠不醒该有多好。 接下去的白罗的回答,更是引起了小小轰动。 “六月十日这一天早上,你在研究室入口外面是吗?” “是的。” “你看见富兰克林太太从研究室里出来吗?” “看见了。” “夫人手里有没有拿东西?” “右手拿一个小瓶子。” “没有错吗?” “没有。” “夫人看到你,有没有慌张的模样?” “好像怔了一下,只有这样而已。” 验官开始收集案件要点之证词。这些要点是各陪审员必须下定结论,鉴定死者如何致死。死因可以根据医学上证据证实,所以不难确定死因。覆函克林太太是因毒扁豆硷中毒致死的。各陪审员非决定不可的是夫人是误食中毒,或是明知有毒而故意食用?或是假以他人之手饮下去的?等等各点。他说夫人为了忧郁症而懊恼;健康不佳;没有内脏疾病,但却处于精神异常的状态,这是各位已在前面听过的。以卓着的信誉而证词也应该是举足轻重的证人赫丘里·白罗先生也证实富兰克林太太以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为目的,乃从研究室偷去了毒药的结论。富兰克林太太有为自己妨碍了丈夫,成为丈夫的事业成功的绊脚石的固定观念所困恼。在这里恐怕对富兰克林博士有欠公正之虑,所以,必须在此一提。据所了解,富兰克林博士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多情的丈夫,对于他太太虚弱的体质未有所不满,从来没有发过一句牢骚,说太太是他成功的绊脚石。所谓成功的绊脚石云云,可以想见,到底只是存在于夫人脑海里的想法而已。处于神经就要崩溃之前的状态之女性,往往抱有如此固执之念的。至今尚未找到可以显示吃下毒药的时刻及其方法。至于尚未发现盛毒药的瓶子这一点,虽然有点不寻常,可是,正如顾蕾丝护士所陈述,不难想像有富兰克林太太把瓶子洗干净,放回于原来的浴室里面的药品柜之可能。这些都委任各陪审员判断。 不一会儿,已提出了判决。 陪审员判定富兰克林发生暂时性精神异常,在心智不健全的情况下,自行结束了生命。 三十分钟后,我在白罗的房间。他好像疲惫不堪的样子。卡狄斯帮他上床,给他喝一点酒精性的饮料,以便让他恢复体力。 我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说话,但只好耐着性子等到卡狄斯就完工作出去,别无他途。 卡狄斯走出了房间,我冲口喋喋不休地说了:“那是真的吗?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看见富兰克林太太从研究室出来时,手里拿着瓶子吗?” 白罗苍白的嘴唇,挂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 “你没有看见吗?” “没有,我没有看见。” “可能是你没有注意到,是不是?” “对,也许这样。我无法一口咬定说她没有拿。”我半信半疑地望着白罗。“问题在于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你认为我会撒谎吗?” “我想,或许会。” “海斯亭,真想不到你竟这样说。平常最纯洁的忠诚跑哪儿去了?” “是啊,我认为你不至于犯下了伪证罪。” 白罗心平气和地说:“这不能构成伪证。因为我没有宣誓。” “那么,可真的是谎话了?” 白罗挥挥手。“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已经说出来了,老友。到了现在不必再提了。”99cs “你这个人,我真不懂。” “什么地方不懂?” “你的证词呀!说什么富兰克林太太曾说过要自杀啦,消沈得很啦……” “你自己也听过夫人说这种话的呀!” “听是听过,不过那只不过是反覆无常的夫人的情绪之一哪。这一点,你可没有说得清楚,而且……” “或许是我不愿意说清楚吧。” 我瞪大了眼睛。“也就是说,你希望庭上做自杀的判决,是吗?” 白罗没有立刻回答。停了一会儿再说:“我看,海斯亭,你好像不大了解事情是多么严重。是的,如果要这样说的话,我希望把它表决为自杀的呀!” “可是,你呢?你本身却不认为是自杀的,是吗?” 白罗慢慢地摇头。 “也就是说,夫人是被杀的?” “正是,海斯亭,夫人是被杀的呀!” “那么,你为什么要隐瞒这个事实,而以自杀来解决它呢?你这样做,一切调查工作势必告一段落了。” “不错。” “你希望如此?” “正是。” “可是,为什么呢?” “我真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连这一点都不能了解。算了,这一个问题以后再谈吧。总而言之,这是谋杀,而且是一桩经审慎计画过的谋杀,不会错的。我前些时候不是告诉过你,总有一天这个家里一定会发生犯罪案件吗?海斯亭。而且很难阻止它的发生。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杀人凶手除了手段残忍外,同时,已有明确的决意。” 我不寒而栗。“那么,下一次将有什么事情发生?” 白罗一面微笑一面说:“这个案件就要解决了啊,被当作自杀处理。可是,海斯亭,你和我就要像地鼠一样钻进地下暗地里工作呀。这样,我们早晚总会碰到x的。” “可是,在这段时间里,如果有人被杀的话呢?” 白罗摇头。“我想不会吧。除非,有人看到什么,否则……不过如果有,当事人一定会自告奋勇,这样说才对吧……?” 第十五章 我的记忆对于富兰克林太太的死因调查之死因陪审庭召开后数天内所发生的事,有点模糊不清。当然,免不了要丧葬仪式,而且也有许多镇上的喜欢凑热闹的人士参加她的葬礼。正当葬礼进行时,有一位眼睛罩了一层薄膜,举止行动像会噬人的妖怪,令人一看会不寒而栗的老太婆,向我搭讪。 这个老太婆是在参加葬礼的一群,就要走出坟场的时候向我说话的。 “我记得从前好像见过你这位老板?” “是吗?……大概是……” 老太婆不理我说的话,继续说她的。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诺,就是殷格索普太太死那时候嘛。这个镇上被人人谋杀的那是第一桩,可也不是最后一次。殷格索普太太是被她先生杀害的,我们都这样说。那是没有错的,”老太婆以狡猾的斜眼瞧我。“这一次大概也是先生?”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疾言厉色地说:“你没有听说陪审庭也认定是自杀的吗?” “那是验尸官说的。可是,你不认为验官有时候也会错吗?”老太婆用手肘碰我一下。“作医师的要杀自己的老婆是最拿手的。而且,那位太太对于她先生来说,听说不是很好的太太吧。” 我光火了,转过身去反驳她。老太婆就想溜走,但还自言自语似地说,她并不是另有恶意才说的,不过这种事却在这里发生的两次,你不认为奇怪? “而且您这位老板却两次都在这里,细想起来,可不是奇怪的因缘?” 一瞬间,我做了傻里傻气的想像:这个老太婆是不是认为我是这这两桩谋杀案的凶手?真烦死人了!我体会到本地的人所怀的猜疑是如何奇妙而如何根深蒂固的了。 不过,那种猜疑不能说是错的。因为现实的,富兰克林太太是被谋杀的呀! 刚才我已经说过,这前前后后几天的事,我已没有记忆了。其中一个原因是白罗的健康颇令我担心。有一天,卡狄斯来了,他愁着苦脸地告诉我,白罗令人担心的心脏病发作了。 “我看,先生,他应该请医生来看病。” 我火急地赶到白罗的房间去,但是他却坚决地拒绝了请医生看的提案。我觉得他此举不像平常的白罗。在我的印象里,过去,他很注重健康,怕风,头上缠着绸与毛织品的包巾,很怕脚沾湿,稍有一点风寒就量体温,上床休息……“不这样做,可能会患上肺炎!”而身体稍有不舒服,总是马上请医生来看病的。 但是,现在真的生病了,情况却完全相反。 不过,这可能是非得已也不一定。过去的异常的症状都是微不足道的,而现在真的有了病,却不致承认自己生病的现实哪。只因为害怕,所以,才故意把它认为是轻微的呀! 他猛烈而且铿锵有力地回答我对他的抗议。 “我已请过医生看了……而且不只一位,有好几位。可是他们做了什么呢……他们把我送到埃及去,但是我的病却反而更糟。我也去过r那里。” r是权威的心脏病专科医师。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他怎么说?” 白罗忽然斜着眼瞥我一眼,我的心怔忡了一下。 白罗慢慢地说:“他尽他所能为我治疗,也拿了药,这个药我经常放在我身边。除了这样,再也没有好的办法了。所以说,海斯亭,再多找几个医师来也无能为力呢。老兄,机器到后来总是磨损了。遗憾的事不能像汽车那样换新的引擎,像以前那样急驰呀!” “可是,白罗,你必定有什么地方恶化才对。卡狄斯他……” 白罗提高了嗓子说:“卡狄斯?” “是啊,他到我房间来。他很担心,因为你的病发作……” 白罗心平气和地点头。“嗯,我的病,看的人比我痛苦。卡狄斯大概看不大惯所谓心脏病的发作吧。” “还是找医生看看怎么样?” “没有用的。” 他虽然温和,却很坚决。我的心再度感到被压缩的痛苦。白罗向我微笑。 “海斯亭,这一次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经办的案件。而且也是我最感到兴趣的案件——是我与之敌对的最有趣的凶手。这是因为我发现x有最高的,最完善的手法,是的,令人拍案叫绝的技巧呀!直到现在,这个x发挥了能打倒我,亦即赫丘里·白罗的才能。他想出了连我也无法采取对策来对付的攻击方法呀。” “只要你健康……”我安慰他。 可是,这句话似乎不该说的,白罗立刻大发雷霆。 “哎呀,我已经说了三十六遍了,难道你还要我非再说三十六遍不可吗?肉尸体上的努力并没有需要的,所需要的只是思考而已哪。” “那当然,只要思考的话,你还差强人意。” “差强人意?废话,我可以做最高的运用呀!当然,四肢已经麻痹了,心脏会恶作剧,可是,脑筋却不然。海斯亭,我的脑筋一点也没有衰退,还正常地发挥功能呀!连现在也夸耀着最高级,最优秀的呀!” “那很好。”我安慰似地说。 可是,我一面慢慢下楼,一面暗暗地想,白罗的脑筋是否已经赶不上事情发展的速度了?首先,有惊无险的赖特雷尔太太的一件,然后,这一次是富兰克林太太之死。面对这两个案子,我们做了些什么?等于没有做一样呀! 第二天,白罗对我说:“你说过要我找医生看看怎么样吧?海斯亭。” “是啊,我说过,”我兴奋地说:“你知道,这样做我多么安心呢。” “我就听从你的话吧。我要请富兰克林看病。” “请富兰克林?”我半信半疑地问。 “他不也是医生吗?” “是的——可是,他的专长不是研究吗?” “是啊,以一般执业医师来说,恐怕不很成功。因为他没有学会临床医师必备的所谓‘应付患者的秘诀’。可是他有医生的资格。虽不是电影上的对白,但我很想说‘我的工作,比差不多的医生更懂得多’。” 我还无法完全了解。倒不是我怀疑富兰克林的能力,而是我在前些时候,就认定他是个对人类的疾病,既无耐心,也不寄以关心的男人。对于研究方面,他的态度可能令我赞叹,但是就病人而言,不见得是个良医。 尽管如此,既然同意请医生看病这一点,白罗已做了很大的让步。而且本地并没有主治医师,所以,富兰克林也欣然答应替白罗看病。但是却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诊察的结果如需正式治疗时,必须另请当地的执业医师。他说他不会照顾病人。 富兰克林在白罗房间经过了一段较长的时间。 我等了很久,他终于出来了。我把富兰克林拉进我的房间,关闭了房门。 “怎么样?”我不安地问他。 “哦!那当然——”我不把早已知道的事当作问题。“那么,白罗的身体怎么样呢?” “什么?身体?”富兰克林呆然若失地,像是我说的话并无关紧要的脸。“哦,就是身体健康的问题吧,不太乐观,当然。” 我想,作医生的不该这样说。而且,我曾听茱蒂丝说过,富兰克林在大学时代是个最优秀的医学生。 “严重到什么程度?”我越来越不安。 他把锐利的视线投我过来。“你想知道吗?” 这个混蛋到底想什么鬼主意? 他立刻说了。 “差不多的人都不想知道的。他们所要求的是抚慰、希望。也是暂时性的安心。当然,有有发生奇迹而康复的可能。可是,这在白罗,大概不会有的。” “你是说,”又是像冰那样冷的手勒住了心脏。 富兰克林点头。“是啊,而且为期不远了。要不是白罗已准许的,我也不便向你说。” “那么,白罗是知道了?” “他已经知道了。他的心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下来。当然,不能明确地说是什么时候。” 富兰克林停顿了一下,立刻犹豫地继续说下去。 “听他的口气,好像是有什么事非办完不可的样子。他说什么,既然已经插了一手了,就非……你是不是知道?” “我知道。” 富兰克林把兴致勃勃的视线投向我这边来。 “他希望看到那件工作如何解决。” “原来如此。” 约翰·富兰克林是否知道那是什么工作? 他慢慢地说:“如果能让他如愿以偿就好了。听他的口气好像对他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呢。”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再加上一句说:“他具有有条有理的组织性头脑。” 我焦虑地问:“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替他治疗?” 他摇头。“爱莫能助。他身边有装于安瓿的亚硝酸戊酯,以备发作时之用。” 然后,他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他把人类的生命,认为是非常重要的,是吗?” “是,好像是。” 我听过白罗说的“我不承认谋杀。”这句话,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他那种假装郑重其事的口气,不客气地这样说的表现,总是煽动我的幻想力。 富兰克林继续说下去。“这就是白罗和我不相同之处。我就不认为重要。” 我好奇地望着他。他歪斜了一下头,露出一丝微笑。 “就是说嘛。无论如何,一旦死降临了头上,不管它来得早或来得晚,不都是一样吗?大同小异嘛。” “你既然有这样看法,为什么还想当医生呢?”我的语气有点很。 “不,这个……医生的任务不只是要使人死得安乐——同时还具更进一步的意义,也就是说,要改造活人。健康的人死了,这不是问题,不是大不了的问题。精神薄弱的人——譬如说甲状腺机能障碍的病人死了,未尝不是好事。但是如果能发现调换正确的腺的想法,治愈甲状腺障碍,藉以把甲状腺机能障碍患者改造成一个健康的人,这就成为一个大问题了。” 我比先前更觉得兴致勃勃地望着这个男人。如果我患了流行性感冒,可能不会请富兰克林博士看病的观念至今未变,但是对于他的真挚,以及强烈的气魄,却使我油然产生尊敬之念。丧妻之后的他,已使我深深感到有一大改变。全然不把一般的装模作样的悲愁表露于外。不但这样,比以前更是精神抖擞,以很少有处于心神恍惚状态的情事使我任为他的精神充满了新的精力以及热诚。 富兰克林冷不妨闯进我的幻想,打断了我的思维。 “你和茱蒂丝不太像嘛?” “是的,大概不像。” “像她妈妈吗?” 我想了一想,慢慢摇头。 “不能说像。内人是快活的,经常挂着笑容。无论什么事都不会看得很严重,她要求我学她一样,但是并没有成功。” 他稍微微笑了。“是啊,你是一位正经的父亲嘛。茱蒂丝曾经这样说的。茱蒂丝是个不苟言笑,非常认真的女孩子。可能是工作太多也不一定。都是我不好。” 他陷入深思。我敷衍地说:“你的研究工作一定非常有趣吧?” “咦?” “我是说,你所研究的一定有趣。” “对于少数几个人来说,可能是的。对于其他的人,那是非常无聊的事……老实说也真的如此。总之,我昂然抬起头来,耸耸肩,忽然好像恢复为他本来的强壮之身。我终于掌握了机会了!我想大声地叫!今天,协会来了一个通知,说那项工作还有遗缺,他们采用我了。我在十天以内就要动身。” “去非洲?” “是的,不是很好的消息吗?” “这么快。”我受到不算小的打击。 他瞪着我。“这个快?——这是什么意思呢?哦,对了,你的意思是说,巴巴拉骨未寒……是吗?这有什么不可以呢?即使我佯装巴巴拉之死对我不是最大的解脱,又有什么用呢?” 他有趣地打量流露于我脸上的表情。 “我可没有空闲粉饰世俗人情的态度。巴巴拉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我爱上了她,后来我们结婚了,然而约经过一年后,我从爱情中醒悟过来了。也许巴巴拉醒悟得比我早也说不定,因为我辜负了她对我的期望呢。她以为可以自由影响我,但是却没有如愿以偿。我是一个任性、刚愎,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的人。” “可是,你不是曾经为了顾虑到太太而拒绝赴非洲工作吗?” “是的,不过那纯粹是为了经济上的原因。我曾经向巴巴拉保证过,能使她过着生活习惯的水准。可是,假如我赴非洲,她是非节俭度日不可。但这一次……”他的脸上泛了露骨而稚气未除的微笑。“这一次却得到使我占尽便宜的结果。” 我感到厌恶。不错,有很多男人未必因失去了老婆而悲悲叹叹地以泪洗脸过日子,虽有程度之差,这一点任何人都知道的。但是,像他这种态度,未免率直得太过份了。 我望望他的脸,他似乎无动于衷。 “真实往往得不到正确的评价的,可是,由于说了一句真实,却可以节省许多时间和不正确的言论。” 我不客气地说:“太太自杀了,你也无动于衷吗?” 他想了又想,说:“我不能相信内人是自杀的。完全无法相信。” “那么,你认为有什么蹊跷,是吗?” “不知道,我不想知道。你能了解吗?” 我注视着他。他的眼睛,严肃里带了冷漠。 他再说了一遍:“我不想知道,没有兴趣。你能了解吗?” 我不明白,可是,我看不顺眼。 我已记不清楚不知什么时候起,发觉到诺顿有什么心事。在死因陪审庭之后,他变得沈默寡言,富兰克林太太出殡之后,也老是皱着眉头,眼睛看着地面,四处徘徊。他有用手指梳理半灰色的头发的习惯,每当他有这个动作时,头发就像鸟窝一样松松地竖起来。看来很是滑稽,但他却是完全无意识的举动,显示他心事重重。跟他打招呼说话,也心不在焉地回答你几句而已,所以,我终于感觉到他必有心事。我曾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但他立刻加以否定了。于是这个问题也就暂时搁置下来。99cs 可是,不久以后,诺顿却以不高明而拐弯抹角的方法,有意试探我对某一问题的意见。 诺顿每次对某件事认真起来,总是有点口吃。现在,他也是结结巴巴地以伦理问题为中心,开始提出有点复杂的问题。 “海斯亭,要辨别某事之是,或非,应该是很容易才对,可是,一旦真的有所需要判断时,倒不能那样斩钉截铁地加以处理的。假设某甲偶然碰到某事,然而却不是某甲之目的,而可以说是偶然吧,某甲人虽然不能从这里得到利益,然而却具非常重大的意义。你能了解我的意思吗?” “有点不懂。” 诺顿又皱起眉来。然后,用手指搔搔头发,所以,像平常一样,头发也就倒竖起来,变成怪模怪样。 “这个问题很难解事。我想说的是,假定你无意中拆开了寄给某一个人的信,你念完了信才发觉原来不是你的信,但这时候你已经知道那封信的内容了。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吧。” “当然,时常有的。” “那么,这个人该怎么办呢?” “这个……”我研究这个问题。“应该向那个人道歉说‘对不起,我一时没有注意,拆开你的信。’才合理。” 诺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可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他所念的那封信的内容,可能很重要嘛,海斯亭。” “所谓很重要,指的是对方那个人而言的意思吗?如果这样,佯装没有念不就得了吗?也就是说向对方解释说是才拆开来还没看以前就发现拆错了。” “这个,可能是。”诺顿停顿了一下。这个应付之策,可能无法使他满意。 “我很想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告诉他除了这样做以外,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诺顿前额的挖空心思仍不得要领的皱纹依然没有消失,他说:“可是,海斯亭,其实事情更复杂呢。我的意思是说,假如那个人所念的内容,对于别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的话……” 我不耐烦了。“不,诺顿,我完全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第一,怎么可以随便念私人的信。” “是啊,当然不能这样。我也不是说故意看别人的信。况且,其实本来就不是信。只是为了要说明这种事情,才拿信来譬喻的。当然啦,偶然所看、所听、所念的事,你会把它秘而不宣的,除非……” “除非什么?” 诺顿慢慢地说:“除非那是应该公开出来的性质时,又另当别论。” 我忽然兴致勃勃,注视着诺顿。他继续说他的话。 “你就这样假想吧,假定你看见——假定从钥匙洞看见……” 一听到钥匙孔,使我想起白罗来!诺顿继续说下去。 “我想说的是,这样的,有个正当的理由看钥匙洞,这个理由是钥匙塞不进去,所以为了要查其究竟而窥视了一下,要不然,就是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但是却看见了完全意想不到的光景……” 在很短的时间内,我摸不着诺顿慢慢吞吞的大论,但渐渐地有点头绪了。我想起在有草丛的小岗上,诺顿拿起望远镜要看褐斑啄木鸟那一天来。也想起了他以尴尬的表情,不把望远镜借我看的一幕情景。当时我认为他所看到的一定跟我有关,也就是说我认为他看到的一定是阿拉顿与茱蒂丝两个人。但是,如果不是的话呢?如果他所看的完全是别的事呢?那时候的我,整个心都放在阿拉顿与茱蒂丝身上,没有想到还有其他,所以,终于咬定必和他俩有关。 我唐突地说:“你说的是前些日子,用望远镜所看的事,是吗?” 诺顿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喝,海斯亭,你怎么猜到的呢?” “就是,你、我和伊丽莎白·柯露三人在小岗上那时候的事吧?” “正是。” “然而,你竟不让我看吧?” “是的。因为那是任何人都不应该看的。” “到底是什么呢?” 诺顿的皱纹又变深了。 “问题就在这里。是不是非说不可呢?反正那是间谍行为,看到了无意看的事。我不是想看而看到的,无意间中真的看到漂亮的褐斑啄木鸟。可是,也看到其他的东西。” 他把话中断。我越发被好奇心所驱使,但也颇能了解他有难言之隐情。 “那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说:“说不定很重要,问题就在这里。连我自己也无从知道。” 我又问:“是否跟富兰克林太太之死有关?” 他愕然一怔。“奇怪,你为什么问起这个来了!” “那么,就是肯定了?” “不能说无关,但也没有直接关系。”他从容地说:“可能因而会改变某件事的意义。或许……啊——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进退维谷。虽然由于好奇心而痒痒地想要一显身手,但一方面诺顿之不愿意说出他到底看到什么这一点,我也能体谅他。我非常了解他的心情。设身处地,我一定和他的心情一样。不用说是我,无论任何人,经常都会感到心事重重的。 这时候,我想到了好主意。 “何不去找白罗商量商量?” “找白罗?”诺顿好像没有把握的样子。 “是的,问问白罗的意见啊。” “这样也好,”诺顿无精打采地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他是外国人,而且……” 我了解他说这句话的意思。白罗对问题“公明正大”的见解,我已经听腻了。只是,白罗从来没有想到要用望远镜看鸟的事吧!如果他能想到这一点,他一定会使用的。 “白罗会替你保密的,而且你不喜欢的话,可以不采用他的意见。” “那也好。”诺顿开始明朗起来了。“嗯,海斯亭,我就这么做。” 白罗听完了我的话后立刻有了反应,这倒使我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海斯亭?” 他把正要拿到嘴里的一块薄土司给掉了,探个身过来。 “快说给我听。” 我告诉他诺顿的事。 “原来如此,那一天诺顿一定从望远镜看到了一些东西。”白罗沈思片刻,然后说:“他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竟不告诉你。”他伸过手来抓住我的手臂。“这件事诺顿还没告诉任何人吧?” “我想是的。绝对没有说。” “要当心,海斯亭。现在最要紧的是诺顿不可以告诉任何人——甚至连一点暗示也不可以。如果他告诉别人,必有危险!” “危险?” “不错,非常危险!” 白罗脸色显得颇不寻常。“老友,希望你安排诺顿今晚来我房间看我。就像不拘束的拜访似的。而且不可以让别人疑心诺顿是有特别理由来看我的。要多留心,海斯亭,要非常小心。你刚才说那时候和谁在一起?” “伊丽莎白·柯露也在场。” “她有没有注意到诺顿的态度异乎寻常?” 我试着回忆当时的情形。“这个……或许注意到也说不定。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要不要问问她?” “什么也不要说!海斯亭,绝对什么也……” 第十六章 我向诺顿转达白罗所吩咐的事。 “是的,我一定上楼去请教他,因为我很想见他。可是,说实在的,我已只因把那件事向你吐露而感到很后悔哪。海斯亭。” “可是,那件事你还没告诉任何人吧?” “是的,没有,至少……没有,当然没有。” “的确没有讲?” “是的,绝对没有讲。” “在尚未见到白罗以前,请你不要说。” 我注意到诺顿第一次回答时之口气,有点踌躇,但第二次的答覆却十分肯定。事后,我仍然可以记得他那一次的踌躇。 我重登那一天我们去过的有很多草丛的山岗上。有人先来了。那是伊丽莎白·柯露。我登上斜坡时,她回过头来看我。 “海斯亭上尉,今天有什么事让你这么兴奋?” 我尽力试着镇静。 “没有呀,没什么事。只因走得比较快,才上气不接下气而已。”然后,改以平常的若无其事的声音说:“快要下雨了。” 她抬头看看天空。“是的,快下雨了。” 我们两个沈默了片刻。伊丽莎白·柯露这个女人,总是令我不得不对她有恻隐之心。自从她向我吐露她的身世,和糟蹋了她一生的悲剧后,我开始关心起她来。同病相怜的二人在不幸经验的情况下,纵令他们之间有把他们连结在一起的羁绊,青春依然会再度来临的,她这样想,至今,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冲动地说:“不但没什么兴奋,相反的,今天总是心情沈重,因为我的老友有不好的消息。”“你是说白罗先生的?” 看她满怀同情与关心,我只好吐露一切了。 等我说完了,她心平气和地说:“原来这样,那么,有一天总会向我们道别的,是不是?” 我无法开口答覆,只好点头表示而已。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开口说:“白罗如果死了,我在这世界上就真的孑然一身了。” “不会的,你还有茱蒂丝,而且还有其他儿女。” “我几个儿子和女儿都分散各地,而且,茱蒂丝……这个女孩有她的工作。她不需要我。” “我怀疑为人子女,要不是有什么困难,从来不需要父母的。认为最好把它当作根本原则就得了。我就比你更孤独了。我一个妹妹在美国,一个在义大利——相隔十万八千里。” “你的人生现在才开始。”“在三十五岁的现在。” “三十五岁有什么不对吗?我倒希望我现在是三十五岁。”我又戏谑地加上了一句。“我又不是瞎子。” 她以可疑的视线给我一瞥,但很快地胀红了脸。 “你以为……我和诺顿只是普通朋友哪。有许多相同的地方,所以……” “那不更好吗?” “只是他对我很和蔼而已。” “不行不行,千万不要只认为是和蔼,我们男人不是生来会对人和蔼可亲的。” 才说完,伊丽莎白·柯露的脸忽然苍白,然后以低沈而紧张的声音说:“多么残酷,你……你瞎了!我怎么会想到结婚?我有那样的过去,我有一个杀人凶手的姊姊……纵令她不是杀人凶手,也是一个精神失常的姊姊。无论杀人凶手也好,精神失常也好,都是一样,我有这样一位姊姊。” 我大声地说:“你绝对不能因而想不开,好吗?或许你认为过去的事可能不是事实也说不定。” “你是什么意思?那是事实。” “你已经忘记前些日子你曾经说过‘那不是玛嘉丽干的’这一句话吗?” 她屏住一口气。“凡是人,总会那样感觉的。” “所谓感觉,有时候常会成为事实。” 她注视着我。“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说,令尊不是令姐杀的!” 她慢慢地把手拿到嘴边去。眼睛像恐惧似的瞪大,目不转睛地看看我的眼睛。 “你,大概疯了,一定是的,你从哪儿听来的?” “那可以不管,事实就是事实,总有一天可以证实给你看。” 在家里附近无意中碰到波德·卡林顿。 “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他说:“我明天就要搬家。” “搬到纳顿去吗?” “正是。” “你可以享乐了。” “但愿如此,不过……”他叹了一声。“海斯亭,我只能告诉你,一想到就要和这个家离别,感觉到很高兴哪。” “因为这里的伙食太差,而且,服务也差强人意。”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毕竟这里的价钱便宜,在这种客栈讲究奢侈也没有用。海斯亭,我所说的不是那些不方便的事。老实说,我不喜欢这幢房子……这里笼罩着一股邪气。在这里,怪事层出不穷!” “这倒是真的。” “我不知道这一股邪气是什么,过去层发生过谋杀案的房子,可能无法恢复原来一样吧。可是,无论如何让我看不顺眼。首先发生的赖特雷尔太太的事故……的确是运气不好的意外。接着是巴巴拉!”他停顿了一下。“我可以肯定,她是世界上最不像会自杀的女人。” 我犹豫了。“话可不能这样明确的。” 他打断了我的话。 “可以,我可以明确地肯定。你知道吗?巴巴拉死的前一天,我几乎是整天和她在一起的。那一天的巴巴拉精神很好,因为她很久没有外出,所以格外高兴。唯一令她担心的是约翰过份沈湎于实验工作,会不会超过限度,而且还说会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当实验品。海斯亭,你明白我想的是什么吗?” “我不明白。” “我是说,巴巴拉的死,她先生也应负起责任。或许他对她发牢骚吧。巴巴拉和我一起的时候,每次都是很快活的。他故意让巴巴拉知道,她是他事业的绊脚石而使巴巴拉崩溃。这个狼心狗肺的无情汉,连一根头发都还没动过,竟已满不在乎地说马上要到非洲去了。说真的,海斯亭,其实有人说巴巴拉是他杀的,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 “你大概不是真的这样想,才这样说的吧?”我严厉地说。“不,是真的。这个理由是我们会以为如果那个家伙要杀死巴巴拉的话,可能不会采用那样的方法。也就是说,任何人都知道他目前正在研究毒扁豆硷,所以,如果他要杀巴巴拉的话,当然不会使用那种毒药,这才顺理成章。可是,话虽这么说,海斯亭,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怀疑富兰克林哪。线索是来自一个确实可靠的人物……” “那是谁?” 波德·卡林顿降低了声音。“是顾蕾丝护士。” “什么?”我的惊异非同小可。 “嘘!不要这样大声。是的,是顾蕾丝护士告诉我的。她是个又伶俐、又精明的女孩子。很早以前一直对富兰克林没有好感。” 我觉得奇怪。顾蕾丝护士所讨厌的,照理应该是她所伺候的患者才对。我的脑海忽然想到,顾蕾丝护士一定对富兰克林夫妇的家务事知道得很详细。 “听说顾蕾丝护士今天晚上要住在这里。”波德·卡林顿说。 “什么?”我感到惊讶。因为顾蕾丝护士在葬礼完毕后,已经离开史泰尔兹庄了。 “只有一晚……在尚未到新的患者那里去之前。” “哦,原来如此。” 听说顾蕾丝护士今晚要睡在这里,不由得使我感到不安,但是一旦想问我为的什么理由,我也答不出所以然来。是不是有什么理由才回来的?波德·卡林顿不是说过,她对富兰克林不怀好感吗……? 为了使自己安心,我更强调说:“顾蕾丝护士不应该再评论富兰克林的是是非非。无论如何,庭上采信她的有力证词,已经判决自杀确定了,再说,白罗也说过他曾经看到富兰克林太太手上拿了瓶子,从研究室出来……”http://.99cs 波德·卡林顿疾声厉色地说:“瓶子又能做什么?哪一个女人,什么时候不带瓶子?香水瓶啦,发胶瓶啦,指甲油瓶啦。你总不能说你哪天晚上看到你女儿手上拿着瓶子,就认为她有自杀的企图吧?简直胡闹!” 这时候阿拉顿朝我们走近来,他忽然停住,但正巧,戏剧化似的,远处传来隆隆雷声。我以前也有这个感觉,阿拉顿这个人颇适合演反派角色。 可是,在富兰克林太太死的那个晚上,他并不在史泰尔兹庄。再说,他到底有什么动机呢? 甚者,我马上又想到,x有没有动机啊。这一点他占了上风。只因这一点,使得我们只好认输。可是,或许有能照出真相来的一点曙光射进来也说不定。 我始终一点都没有白罗说不定会败北的念头。在白罗对x的一战,我完全忽视x有战胜的可能性。我深信纵令白罗衰弱,深受病痛之苦,到后来强者仍然是他。因为,我已经看惯了白罗的成功。 对于我的信心,首先浇我冷水的,不是别人,是白罗本身。 我在下楼吃晚饭的半路上,顺便去白罗的房间。我已经忘记为什么这样,因为那时候白罗忽然对我说:“万一我有什么……”。 我立即大声提出抗议。不会发生万一的——没有会发生的理由。 “原来富兰克林说话时你没有仔细听清楚。” “富兰克林他知道什么?你还很健康,白罗。”“或许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很小。不过,我说的是眼前的特殊性而言,不是一般理论。我要说的意思就是说,即使我不久就要死了,我们的x先生倘若要高兴一番,也为时尚早。” “为什么?”我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内心的惊讶。 白罗点了一下头。 “没错,海斯亭,x先生毕竟很聪明,聪明透顶!x知道我之将死,甚至即使比寿终正寝之期仅仅提早一两天,对于他都是方便得无法估计。x先生应该不会不知道才对。” “可是,这样的话,到底将变成怎么样呢?” “当指挥官战死了,绝对应由副指挥官指挥继续作战,老友啊,你必须继续奋斗。” “我吗?宛如坠入五里雾中嘛。”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万一我有不幸,老友!这里面有……”他用手拍了一下身边的上了锁的公务箱。“这里面,所需要的线索一应俱全。足够应付任何偶发性事故。” “何必这样装模作样,趁现在干脆把一切都告诉我不就得了吗?” “不过,不是这么一回事。最要紧得是要做到你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事这个事实啊。” “也就是说,你为我留下了写得很清楚的案件的说明书?” “不是,因怕有落入x手里之虑。” “那么,那是什么?” “可以说是提示。对于x先生并没有任何意义,这一点你可以放心——照理应该能引导你发现真相才对。” “那就不得而知。你为什么非这样拐弯抹角讲了一大堆不可呢?你总是把事物弄成非常麻烦为乐。真是本性难移!” “你想说,我现在已经染上恶习了,是吗?也许是也说不定。可是,放心吧,你可以凭这些提示发现真相的。”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然而,你恐怕会为了发现真相而后悔吧。说不定你会说:‘把幕放下来吧。’” 从他的口气,我再度感到以前曾有一次或两次在心中蠢动的那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虽然视线不可及,但就在很近的地方,有我不想看的事实——感觉到潜伏着没有予以承认之胆量的事实。在我的内心深处,已知道……这件事实。我甩掉此一不安感,下楼去吃饭。 第十七章 晚餐席上倒很热闹。赖特雷尔夫人又出现于楼下,已经有发挥虚有其表的爱尔兰式快活的那种心情了。富兰克林精神抖擞,更比过去愉快。顾蕾着一身轻装替代了制服,我第一次看见她穿便服。卸去了职业上的严谨的她,的确是个迷人的女孩子。 饭后,赖特雷尔夫人提议玩桥牌,结果开始了不受人数限制的胜负。约九点半左右,诺顿说他要去白罗的房间看一下。 “那是个好主意,”波德·卡林顿说:“可怜,最近好像不舒服的样子,我也去看。” 我非马上采取行动不可。 “各位,对不起,他要是一次和两个以上的人讲话就会很累。”诺顿会意,马上说:“我答应要借给他一本与鸟有关的书。” 波德·卡林顿说:“明白了。海斯亭,你还会来吧。” “当然。” 我跟诺顿上楼。白罗在那里等着。我和他说了两三句,回到楼下来。我们玩起rummy来。 波德·卡林顿对今夜的史泰尔兹庄的轻松气氛颇表愤慨的样子。弦外,有要把那个悲剧忘得一干二净似乎为时尚早之意。他心神不定,常常忘记自己正在做什么,终于玩到一半离席。 他走近窗边打开窗子。远处传来雷声。一阵暴风雨可能很快就要来,但要到这里来,还有一段时间。他再把窗子关好,回到原来位子,站在那里旁观了一两分钟,然后走出了房间。 我在十一点十五分前上床。我以为白罗大概睡着了,所以没有到白罗房间去。而且,我已经懒得去想史泰尔兹庄,和在这里发生的案件。我很困,希望甜睡,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正要睡着时,被某种声音惊醒,我以为是敲房门的声音。“请进。”我回答,但没有反应,所以,我起身点灯,探身出去望了一下走廊。 我看到诺顿正好从浴室出来回到他的房间。他穿一件色彩很野的方格花纹的家常便服,像平常一样,倒竖着头发。他进入房间,紧跟着关好房门后,很快听到从里面上锁的声音。 上锁的声音使我感到有点不安,再回到床上去。 它暗示微乎其微的不祥预感。诺顿是不是经常锁门呢?为什么呢?是不是白罗警告他这样做?我想起了白罗的房间的钥匙神秘失踪,忽然感到不安。 躺在床上时,不安越来越强烈,加上头顶上的暴风雨,更增添了我精神上的紧张。我终于起床,把门上了锁。或许这样才稍觉放心,开始有了睡意。 我在吃早餐之前,到了白罗的房间。 他在床上,看到他的不舒服的病容,我吓了一跳。他的脸上布满了疲惫不堪的皱纹。 “你好吗?老兄。” 他勉强地向我微笑。 “还活着,你看。我还活着。” “不痛苦吗?” “不会,只是很累。”他叹了一声。“累死了。” 我点头。 “昨天晚上怎么样呢?诺顿有没有告诉你他那天看到的是什么呢?” “有,他说了。” “他看见什么呢?” 白罗已沈思的神色注视了我很久,然后回答。 “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告诉你,因为恐怕被你误会。” “你到底在说什么?” “诺顿说他看到两个人……” “是茱蒂丝和阿拉顿!”我嚷起来。“我当时这样想。” “老友,不是,不是茱蒂丝和阿拉顿。所以说嘛,我怕你误会,因为你这个人,死头死脑,只知其一!” “对不起。”我觉得有点难为情。“那么,到底是谁?” “明天告诉你。现在,有很多事搞得头昏脑胀。” “有助于破案吗?” 白罗点头肯定。然后闭起眼睛,躺回枕头上。 “这案件已经结束了。剩下来的是要整理一些细节,吃饭去吧,顺便替我叫卡狄斯来好吗?” 我先让卡狄斯去白罗的房间,然后才下楼去。很想见见诺顿。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到底向白罗说了些什么。 在潜意识里,我至今仍然不满。白罗的有气无力,使我不称心。为什么要那样一直保持着神秘主义呢?为什么要表露出那样神秘,那样深刻的痛苦呢?这桩案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早餐席上看不到诺顿。 饭后,我漫步向院子里走出去。暴风雨之后的空气特别凉爽。昨天晚上大概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波德·卡林顿站在草坪上。我很想向他吐露我的心事。很早以前就想这样,白罗看样子无法再继续孤军奋斗了。 今天早上的波德·卡林顿似乎充满活力与自信,使我感到一阵温暖和安全感涌上心头来。 “今天早上晚了一点嘛。”他说。 我点了一下头。 “睡个懒觉。” “昨天晚上雷雨交加,声音震耳,你知道吗?” 我想起来了,我在睡梦中也听到雷声大作。 “我昨天晚上,心情也不大好。”波德·卡林顿说:“现在舒服多了。” 他张大了两手伸懒腰,打了哈欠。 “诺顿在哪儿呢?” “大概还在睡,这个懒鬼!” 我俩不约而同地朝上面望。因为我们所站的位置,正好是诺顿房间的正下面。我不由得感到愕然。在整排的窗子中,只有诺顿房间还关着窗子。 “奇怪,你看他们会不会忘了叫他?” “奇怪,会不会生病?我们上去看看。” 我们一起上了二楼。再走廊碰到一个有点傻里傻气的女子。我们问她时,她回答她曾经敲了诺顿的房门,但没有反应。她说她曾敲了两次,但是大概没有听到。房门上了锁。 不祥的预感掠过我的脑际。我一面用力地敲门,一面叫。 “诺顿,诺顿,起来!” 然后,随着升高的不安,再叫了一次。 “起来……” 任凭怎么叫都没有回答,所以,我们只好去找赖特雷尔上校。他睁开淡蓝色的眼睛,露出一副警戒之色,听完了我们说的话,半信半疑地捻着胡须。 平常遇事很快果断的赖特雷尔夫人,毫不犹豫。 “我们得想办法把门打开,其他没有更好的方法。” 我看到史泰尔兹庄的房门被撞开来,这一次算是第二次。房门那边,有和第一次完全一样的东西——意外死亡的尸体! 诺顿穿着睡袍倒在床上。钥匙放在睡袍口袋里面。一只手握着像玩具似的,但却是够致人于死的小手枪,再额头正中央开了一个小洞。 我看到它的一瞬间,产生了某种联想。可是,在一瞬间之后,已经再也记不起来了。一些很久远的…… 我累得连它也想不出来那么累。 一进入白罗房间,他已觉察到我的脸色,迫不及待地问我。 “发生什么事了?诺顿呢?” “死了!” “为什么?什么时候?” 我简单扼要地告诉他。 然后,有气无力地这样结论。 “警察说这是自杀的,除了这样说外,还能怎么说?房间上了锁,而且窗户也关着。钥匙放在尸体的口袋里。无论怎么说,我亲眼看到它进入房间,而且也听到锁门的声音。” “海斯亭,你看见他吗?” “是的,昨天晚上。” 我向他解释当时的情形。 “你看到的的确是诺顿没有错吗?” “当然啦,他那身睡袍,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认得出来的。” 一瞬间,白罗又变成原来的白罗了。 “哎呀,问题不是睡袍,而是穿着它的人哪。真是的!睡袍,谁都可以穿。” “的确是他。”我从容地说:“我没有看到他的脸。可是,头发是诺顿的没有错,而且,走路有点跛。” “任何人也可以跛着脚走路啊,我的天!” 我愕然地注视着他。“你的意思是说,我看到的不是诺顿?” “我并没有这样说,只是因为你断定是诺顿的根据太不科学,才使我束手无策。我并没有说你看的不是诺顿。其他人大概很难化装成诺顿吧。这里的人个子都很高,个子都比诺顿高。总之,身高是瞒不过人的。诺顿顶多只有五五寸而已。但是,却……越想越有诡计的味道。你不这样想吗?诺顿进入自己的房间,把房门锁好,钥匙放在口袋里,以一只手握着手枪的被射杀尸体被发现。而且钥匙仍然放在口袋里的话……” “那么,你认为他不是自杀?” 白罗慢慢地摇头。 “是啊,诺顿不是自杀,是被谋杀的。” 我茫然地下了楼。一想到案子演变成这么费解,对于我没有发觉到下一个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大概可以得到宽容吧。因为那时候,我的脑筋已经迷迷糊糊,没有正常地思考的啊。 这样说来,一切都合乎逻辑。诺顿被杀了……为什么被杀呢?其目的在于不让他漏他所目击的秘密——至少我相信这一点。 可是,他已经把那个秘密向一个人吐露了。 所以,那个人照理也已成为凶手的目标…… 而且,那个人不仅成为凶手加以杀害灭口的目标,同时也处于无力抵抗的状态。 我当然应该注意到这一点才对呀! 当然应该可以预测才对呀! “老友!”我就要走出房间时,白罗叫我一声。 这是白罗向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卡狄斯去伺候他主人时,发觉主人已经死了。 第十八章 我心情沈重,一点也不想把这事写下来。 如有可能,尽量不去想它吧。赫丘里·白罗死了,与此同时,亚瑟·海斯亭也等于是死了一样。 现在让我赤裸裸地叙述这个事实吧。这事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他的死因被判断为自然死。也就是说,因心脏病发作而死的。富兰克林说他早就预料到他会这样死。毫无疑问的,诺顿之死的冲击导致了他的心脏病发作。大概有什么疏忽,有亚硝酸戊酯的安瓿已不放在他的枕头边了。 这是疏忽吗?或者是某人故意把它拿走?不,必定更复杂。照理说,x绝不能期望白罗心脏病发作才对。 这个理由是我不相信白罗是自然死。他跟诺顿和巴巴拉·富兰克林一样是被谋害的。他们为什么被杀而不得而知……被谁杀害的也是我所解不开的谜。 诺顿的死因陪审庭裁决他是自杀。法医提出了唯一的疑点。他说开枪自杀的人,通常不打额头正中央。不过这仅能算是疑惑的影子而以。一切都明明白白;从里面上了锁的门,口袋里面的钥匙,紧闭着的窗户……以及死者的手所握着的手枪。诺顿老早就抱怨头痛,而且最近投资的事业好像不如意。虽然不能遽以下定这是自杀的原因,但可以设想这些适时推动某一结果,不会不合理。 手枪的确是他的。他住在史泰尔兹庄这段期间,女曾经在他的化妆台上看过它两次。就这样,一切都解决了。这里又演出一出巧妙的凶杀案,和过去的例子一样,没有让其他解释介入之馀地。 在白罗和x的决斗中,x赢了。 这一次轮到我对付x了。 我进入白罗的房间,带走了那个公务箱。 我知道白罗指定我为遗嘱执行者。因此,我有充分的权利这样做。钥匙挂在白罗的脖子上。 我回到我的房间,打开了那个箱子。 我立刻愣住了。x关连的案子的资料全部不见了。我一、两天前,在白罗用钥匙打开箱子时,还亲眼看到它在里面。如果说,需要证据的话,这不外就是x在暗中活动的证据!既然不是白罗本身把文件销毁(绝对不会有这个可能),必定是x所为! x。x。杀人魔x。 不过,箱子里并非空无一物。我想起了白罗曾经说过:这里面有x所不知道的提示。 这就是该提示吗? 箱子里面有莎士比亚的“奥赛罗”的廉价本一册,及另有一册是圣约翰·厄尔文的剧本、“约翰·法哈生”。后一本书的第三幕,夹了一个书签。.99cs 我呆然望着这两本书。 这里必有白罗留给我的线索——可是,对我毫无意义!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所能猜测的,只是认为它可能是某种密码。寓意于剧本中的言词的密码。但是,果真如此的话,如何解读那些密码呢? 找不到划过线的单词或文字,我耐心地找,也偷偷地用火烘了一下,但都徒劳无功。 我仔细地把“约翰·法哈生”的第三幕读了一遍。有“低能”的约翰·克鲁提的一连串台词的惊险的场面,在寻找骗去了妹妹的男人的法哈生之退场,此幕剧到终幕。性格描写得很突出——可是,我无法相信白罗为了要磨练我的文学欣赏能力,才留下这本书的! 我正在翻书时,终于有一张纸滑了下去。纸条上有白罗的笔迹,写了后面一句。 “去和我的男仆乔治谈谈吧。” 是的,这里面有点眉目了。如果这是密码的话,或许说是乔治握有解读的钥匙也说不定。我必须查出乔治的住址,见他一面。 但是,在这以前,首先我得为亲密的朋友办理令人伤心的所谓治丧。 这里是白罗初到英国时住过的结了不可解之缘的土地。最后,也在这里安息。 近来,茱蒂丝很孝顺我。 她花很多时间陪我,帮忙我治丧事宜。她那么温柔,那么体贴。而伊丽莎白·柯露和波德·卡林顿也对我和蔼可亲。 伊丽莎白·柯露并不如我想像的那么为诺顿之死而伤心。或许她本来就已经把更深切的悲哀深藏于她一个人的心中也说不定。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还是非把它写下来不可。 我必须写得很清楚。 丧礼顺利地过去了。我和茱蒂丝坐在一起,商量将来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她说:“但是我已不住在这儿了。” “不住在这儿?” “是的,我不要住在英国。” 我茫然注视着她。 “我不想让爸爸更伤心,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不过总不能继续瞒下去了。希望你不要太沮丧,我要和富兰克林大夫一起去非洲。” 我终于怒发冲冠三千丈了。不准她这样做,社会上绝不会谅解她。人言可畏!如果他太太尚在人世,而且在英国当富兰克林的助手,还可以说得过去。但是,现在竟要和他一起去非洲,这又是另当别论。我绝对不准许茱蒂丝这样做! 她不发一言,听完了我的话,然后稍稍地微笑。 “但是,爸,”她说:“我是以富兰克林太太的身份跟他一起去的,不是当他助手去的。” 几乎是当头棒喝! 我说——与其说是这样,不如说是语无伦次地问她比较对。“阿——拉——阿拉顿呢?” 茱蒂丝微微地笑着说:“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我当初已经告诉过你了,如果爸不让我那么生气的话,而且我也庆幸爸爸对我的误会。我不希望让爸爸知道我所爱的是约翰。”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看见阿拉顿在凉台吻你。” “哦,也许有。那天晚上我心情不好。这是常见的情形。爸爸也有这样过吧?” 我说:“你还不能和富兰克林结婚,无论如何,太早。” “不,可以的,我希望和约翰一起去,我们没有必要再等了。” 茱蒂丝和富兰克林,富兰克林和茱蒂丝。 有谁能了解我心中所想的呢?不久以前就存在我内心深处的想法。 把小瓶子拿在手里的茱蒂丝,以年轻活泼的口气,提出无益的人应该让路给有益的人这个主张的茱蒂丝!我所疼爱,也为白罗所疼爱的茱蒂丝!诺顿所目击的两个人……那会是茱蒂丝和富兰克林吗?如果是的话……不,绝对不是。茱蒂丝不是,如果是富兰克林……有这个可能,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如果决心杀人,可能杀死好几个人。99cs 白罗自愿让富兰克林看病。 为什么呢?那天早上白罗大概向他说了些什么吧? 可是,茱蒂丝不会。我可爱而正经的茱蒂丝不会。 但是,白罗那个奇妙的态度,奇妙的措辞,“你会说:‘把幕放下来吧!’” 忽然,一个念头掠过我的脑际。没有这个道理!不可能!难道说有关x的事全是虚构的?白罗是由于担心富兰克林夫妇的悲剧,才到史泰尔兹庄来的吗?或许他是来监视茱蒂丝的吧?所以才对我守口如瓶?因为x的事完全是虚构而是一种烟幕的缘故吗? 难道,悲剧的中心竟是我的女儿茱蒂丝吗? 奥赛罗!富兰克林夫人死的那天晚上,我从书架上拿下来的也是“奥赛罗”。它会是线索吗? 有人说,那天晚上的茱蒂丝,令人想起砍掉荷尔菲尔尼斯首级前的同名犹太人女人。茱蒂丝——是不是已在心中隐藏杀人之念呢? 第十九章 这些是我在伊斯特本写下的。我到伊斯特本来是为了找波洛的前任男仆乔治斯。乔治斯跟了波洛许多年。他是一个能干而又以实求实的人,完全没有任何想象力。他讲起事情来总是一是一,二是二,看待事物则总是从表面入手。 是的,我找他去了,我把波洛去世的消息告诉了他,对此,乔治斯的反应恰如其人。他非常悲伤、哀痛,而且好不容易才把这感情压在了心底。 这时,我说:“他是不是给你留下了一个要转告我的口信?” 乔治斯马上回答说:“给您,先生?不,我不知道呀。”我大吃一惊。我又追问了几句,但他却说得相当肯定。最后,我说道,“我想,那就是我错了。好了,就这样吧。我真希望在他弥留之际你能和他在一起。”99cs “我也希望这样,先生。” “不过我还是认为,如果你父亲病了,你就该回来照顾他。” 乔治大惑不解地望着我,他说,“请您原谅,先生。我不大明白您的话。” “你不得不离职,是为了照顾你父亲,是这样吧?” “并不是我想离开的,先生。是波洛先生打发我走的。” “他让你走的?”我睁大跟睛莫明其妙地望着他。 “先生,我并不是说他把我解雇了,而是说好了不久我还要回去侍侯他的。可是,让我走是他的意思,而且我在这里跟我老父亲在一起,他还给我适当的报酬呢。” “可这是为什么呢?乔治斯,为什么呢?” “我确实说不明白,先生。” “那你没有问一问?” “没有,先生。我觉得,在我这种地位是不能这样问的。波浴先生总是有他自己的主意,先生。他是个非常聪明的有身份的人。我向来就很了解他,先生,而且尊敬他。” “是的,是的。”我心不在焉地随口应着。 “他很讲究穿着,可是他—把他的服装也弄得太外国味儿,太怪模怪样的了。不知道您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不过,当然啦,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毕竟是个外国人嘛。他的头发也是那样,还有他的八字胡。” “啊!那有名的八字胡。”当我想到他是多么为他的胡子而自豪时,我心里感到一阵刺痛。 “是呀,他对胡子大有讲究呢,”乔治期接着说道。“他戴胡子的方式不算很时髦,可是他戴着它很相称,先生,不知道您是不是明白我的话。” 我说,我很明白。随后,我轻声地喃喃说道,“我猜想,他的胡子和他的头发一样,是染过的吧?” “他的确—呃—略微修饰过他的胡子—可是头发却没染过—最近几年没染过。” “瞎说”我说道:“他的头发黑得象乌鸦似的—看起来象是假发,特别不自然。” 乔治斯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几声:“对不起,先生,那就是假发。近年来,波洛先生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于是他就带上了假发。” 我想,一个贴身另仆对他主人的了解竟然胜过了他最亲密的朋友,这是多么奇怪呀。 我又扯回到那个使我迷惑的间题上,“可是,你确实不清楚为什么波洛先生要打发你走吗?想想吧,伙计,想一想。” 乔治斯努力想着,不过很显然,他是不大善于思考的。 “我只是觉得,先生,”他终于说道,“他把我打发走,是因为他想雇用柯蒂斯。” “柯蒂斯?他为什么想要雇用柯蒂斯呢?”乔治斯又干咳了几声。 “嗯,先生,我确实说不明白。我看见他的时候,我觉得他好象不是一个—对不起—特别机灵的人,先生,当然,他身材很粗壮,可是我几乎不能想象他会是波洛光生喜欢的那种人。我觉着,他曾经在精神病院当过一段助手。” 我凝视着乔治斯。 柯蒂斯! 难道波洛坚持不肯向我多说的原因就在此吗?柯蒂斯,这个我唯一连想都没想过的人!是的,波洛满足于让我在斯泰尔斯的客人中间细细搜寻那位神秘的x;然而,x不是一位客人。 柯蒂斯! 在精神病院当过一段助手。我记不清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样的事,那些曾经是精神病院和疯人院的病人,有时候会被留下来或返回到那里去当助手的。 一个怪里怪气、不爱讲话、模样蠢笨的人—一个因为自己的某些奇怪而别扭的原因也许就会去杀人的人……倘若是这样的话—倘若是这样的话…… 哎,这么说,一大片疑云从我的身边交臂失之了! 柯蒂斯—? 尾声 (阿瑟·黑斯廷斯上尉的批注: 我的朋友赫克尔·波洛死后四个月,我得到了下述手稿,我接到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的通知,到他们的办公室去一趟。在那里,“根据他们的委托人,已故的赫克尔·波洛先生的嘱托”,他们交给了我一个封好的小包。我现将其内容复述如下:)赫克尔·波洛写下的手稿是这样的: 我亲爱的朋友。 当你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死去四个月了。我盘算了很长时间,是否要把写在这里的东西写下来,现在我主意已定,认为有必要让某些人明瞭第二次“斯泰尔斯事件”的真相。同时,我还试图推测,在你读这份手稿以前,你一定作出过荒谬透顶的推论—或许还给你自己招来了痛苦。不过,我要说,我的朋友,你本来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识破真相的。我已经努力向你展示了所有的迹象。如果你仍然一无所得,那是因为一如既往,你的本性过于善良过于信赖他人了。真可谓始终如一啊。 不过,你至少应该明白,是谁杀死了诺顿—即使对是谁杀死了巴巴拉·富兰克林,你依然一无所知。后者的死可能使你极为震惊。 首先,你明白,是我把你叫来的。我跟你说过,我需要你。这是真的。我跟你说过,我希望你成为我的耳目,这也是真的,确确实实是真的—如果不是按你的方式去理解的话!你得去看我之所想看,去听我之所想听。 亲爱的朋友,你曾经抱怨过我对这个案子的介绍是“不公平”的,没有把我所了解的情况告诉你。也就是说,我拒绝告诉你谁是x。这倒是实话。我不得不这样做一尽管并不因为我向你提出过的那些理由。现在,你马上就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现在,让我们检查一下x的问题吧。我曾经向你出示过不少案件的摘要。我也向你指出过,在每一个案件中,似乎很清楚,被控告或被怀疑的人实际上就是犯罪的人,没有另一种可供选择的解释。随后,我又继续指出了第二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在每一个案子中,x不是亲自登场就是与案情密切相关,接着,你匆忙地作出了一个推论,但这个推论是似是而非的,也对,也不对。你说,x是所有谋杀罪的凶手。然而,我的朋友,情况是这样的,在每一个案子中,或几乎每一个案子申,只有被控告的人才有可能作案。从另一方面来说,事实又的确如此,那又怎样来解释x呢?除了与警方或者说与刑事律师事务所有联系的人以外,任何一个男女能牵涉到五个谋杀案中,那都是不合情理的。你会认为,这种事是不会有的!永远、永远不会有某个人会推心置腹地说,“哦,事实上,我认识五个谋杀犯。”不,不,我的朋友,这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就得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结论,我们所面对的案子是一个有某种触酶在起作用的案子—就象两种物质只有在第三种物质存在的情况下才能发生反应一样,而这第三种物质显然并不参与反应,毫无变化地留了下来。形势就是这样,这意味着,哪里有x出现,哪里就出现犯罪—但是x并没有积极地参与这些罪行。 这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异乎寻常的局面!我看到在我的生涯行将结束的时候,我终于与一个犯罪技术达到了炉火纯青地步的罪犯短兵相接了。这个罪犯发明了这样一种技巧:他能永远不被定罪。 这是令人惊讶的,但这并不是新招,曾经有过这样的先例。这里就用得上我留给你的第一个“提示”了。这就是剧本《奥赛罗》。从剧本的极其出色的人物刻画中,我们已经看到了x的原型。伊阿古是个熟练的谋杀犯。苔丝德蒙娜的呢,凯西奥的死—实际上奥赛罗本人的死—全都是伊阿占的罪行。这些罪行是由他策划,由他进行的。而他却始终站在圈外,没有受到怀疑—或者说他可以使自己站在圈外,不受怀疑。我的朋友,你们伟大的莎士比亚也得摆脱他自己的艺术引起的迸退维谷的局面。为了撕破伊阿古的假面具,他不得不凭藉最拙劣的手段—一块手绢—这是一个与伊阿古那种全面的技巧不相协调的败笔,这个过失使人们相当肯定地觉得伊阿古是无罪的。 是的,这就是谋杀的滴水不漏的技术。甚至连一丝一毫直接的暗示都没有。他总是阻止别人采取暴力行动,带着厌恶驳斥无中生有的怀疑,直到他自己说出这些怀疑为止!在《约翰·弗格森》那出色的第三幕中可以看到同样的技巧—在那一幕中,“二百五”克鲁替·弗格森诱导别人杀死了他自己所仇恨的人。那是一段极妙的心理启示的片断。黑斯廷斯,现在你明白这一点了吧。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潜在的谋杀犯—在每个人的心中都会不时地产生杀人的念头—但这并不是愿意去杀人。你常常感到或听到其他人这样说,“她把我气坏了,我真想宰了她!……他竟然讲出了这样的话,我恨不得干掉他。……我恨极了,巴不得弄死他!”所有这些话都是千真万确的。在那种时候,你的头脑是十分清醒的。你想法杀某某人。但是你没有这样干。你的意志将服从于你的愿望。在年轻的孩子们中间,这种冲动不能很好地加以控制。我就知道有这样一个孩子,被他的小猫弄烦了,他说“别乱蹦了,要不我就砸烂你的脑袋,把你宰了。”而且真的这样干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当他发觉小猫再也不能起死回生的时侯,他惊惶矢措了,害怕极了—你瞧,因为实际上那孩子是非常喜欢那只小猫的。由此可见,我们都是潜在的杀人犯。而x的伎俩是这样的,他并不去指出这种愿望,而是去消除那种正常的、适时的抵抗力。这是一种通过长期实践而熟能生巧的伎俩。x懂得怎么使用恰到好处的词句、言语、甚至语调,在脆弱的环节施加越来越大的压力!这是有可能做到的。而且是在受害者毫不疑心的情况下便大功告成了。这不是催眠术—催眠术是不能成功的,这是一种更为阴险狡诈、更为致命的手段。这是调动一个人的各种力量去扩大一个缺口而不是去进行修复。这是唤起一个人身上的最美好的东西并使其与最丑恶的东西结合在一起。 你应当明白,黑斯廷斯—因为在你身上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因此,也许你现在开始明白我那些当初叫你着实恼火而又茫然不解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吧。在说到有人要犯罪的时候,我并不总是指相同的罪行。我告诉过你,我到斯泰尔斯来是有目的的。我说,我到那里去,是由于那里有人要犯罪了。我对此很有把握,这使你甚为吃惊。我是十分有把握的—因为,你知道,将要犯罪的就是我自己…… 是啊,我的朋友,这很离奇—而且可笑—同时也很可怖!我这个不赞成谋杀的人—我这个珍视人类生命的人—却以犯谋杀罪结束了我的生涯。也许,这是因为我太自以为公正善良了,正直的意识太强烈了—这就是我所面临的可怕的窘境。因为你明白黑斯廷斯,这个问题有它的两面性,我毕生的工作就是挽救无辜的人——去阻止谋杀——而这回—这回我这样做,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我一点也没有错。法律不能触动x的一根毫毛。他稳坐钓鱼台,凭借聪明才智,我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把他打败了。然而,我的朋友—我是勉强从事的。我已经看出应该采取什么措施了—但是我又不能使自己决心去做。我就象是汉姆莱特—老是推迟那不幸的日子……这样,又一个罪恶的企图发生了—图谋害死勒特雷尔太太。 黑斯廷斯,我一直怀着好奇心,想搞明白你那众所周知的对明显事物的直觉是否能发生作用。它确实发生作用了。你一开始就对诺顿有怀疑,这是非常正确的。诺顿就是这样一个人,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这种直觉虽然浅薄,但却是完全对头的—除此之外,你就找不到其他理由怀疑诺顿了。不过,我认为,到此你已经非常接近真相了。 我曾经比较用心地考虑过他的生活史。他是一个专横跋扈的女人的独生子,从来不具有在别人面前坚持自已的态度和表现自己个性的禀赋。他总是有点一瘸一拐的,上学的时候也不能参加游戏活动。 你问我讲述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你说到他曾经因为看见一只死免子而难受,从而在学校里受到旁人的嘲笑。我想,这一件事也许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厌怒血和暴力,并因此使他的名声蒙受了损失。我认为,他下意识地等待着用大胆妄为和残忍来补偿自己的损失。 我设想,在他相当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发现自己的力量能够影响别人。他非常留心听别人的谈话,他有沉静而富于同情心的个性。人们喜欢他,同时又不很注意他。他对此忿忿不平—进而利用起了这一点。他发现,使用恰如其分的词句刺激他们,就可以非常轻易地左右他们。唯一必要的条件就是理解他们—看透他们的思想,以及他们隐秘的反应和希求。 黑斯廷斯,你是否认识到,这种发现也许会使他具有某种力量感呢?人人喜欢他,又鄙视他。这个斯蒂芬·诺顿—他能够使人们去干他们不想干的事—或者(请注意这一点)去干他们自以为他们不该干的事。 我能想象得出他的这种癖好是怎样发展起来的……怎样点点滴滴地养成对借他人之手去行凶的病态嗜好的。要去行凶,他体力不足,正因为这样,他曾经遭到了别人的讥笑。 是的,这种癖好愈来愈重,终于成了一种强烈的欲望和需要!这是一种毒品,黑斯廷斯—一种象鸦片或可卡因那样的极易上瘾的毒品。 诺顿,这个性情温和的,慈善的人,是个隐秘的虐待狂。他是个对痛苦和精神折磨成癖上瘾的人。近年来,这些东西在世界上已经成了一种流行病—变本加厉了! 它满足了两种欲望—虐待狂的欲望和力量的欲望。 他,诺顿,掌握了生死予夺之权。 就象其他吸毒成瘾的人一样,他不得不去找他的毒品的来源。他接二连三地找到了牺牲者。我毫不怀疑,这种案件的数量超过了我实际已经探明的五个案件。在每个案件中,他都扮演同样的角色。他认识埃思林顿。他在里格居住的那个村子里住了一个夏天,和里格在当地的小酒店里一块儿喝过酒。在散步的时候,他结识了那女孩子弗雷达。可来,怂恿和戏弄她那已经形成的信念,即倘若她年老的姑妈死去的话,那着实是一件好事,姑妈不再受罪了,自己的生活也宽裕了,舒适了。他是利奇菲尔德家的朋友,玛格丽特·利奇菲尔德在和他的谈话中受到了启发,认为自已可以成为一个将她的妹妹们从终身束缚中解救出来的女英雄。可是,黑斯廷斯,要是没有诺顿的影响,我是不相信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会干出他们已经干出的事来的。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斯泰尔斯发生的事件吧。我跟踪诺顿已经有些时日了。他一结识富兰克林夫妇,我就觉察到了危险。你应该明白,即使是象诺顿这样的人也必须有一个能够得以施展其伎俩的基点。只有已经埋下了种子,你才能让它得以发展。譬如,在《奥赛罗》一剧中,我始终认为在奥赛罗的头脑中已经存在着这样一种信念(这也许是正确的),就是苔丝德蒙娜对他的爱,是一位年轻姑娘对一位著名的勇士的热情而又不稳定的英雄崇拜,并不是一个女人对奥赛罗这个男人的一种稳定的爱情。他或许已经认识到,凯西奥才是她的称心配偶,而她到一定时候也会认识到这一点的。富兰克林夫妇成了我们这位诺顿的最中意的候选人。一切可能性全部具备!黑斯廷斯,现在你无疑已经明白了(这本来是每一个有感觉的人都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出来的),富兰克林爱着朱迪丝,她也爱着他,他对待朱迪丝的那种粗暴,他那从来不正眼看她的袤情,以及根本不拘礼节的习惯应该告诉你,这个男入已经深陷在对她的爱情之中了。但是,富兰克林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也是一个极为正直的人。他的言谈是极其无情的,但他是一个有非常明确的道德观念的人。在他的行为准则中,一个男人是应当忠实于他自己所选择的妻子的。 正如我所想到的,甚至你也明白的那样,朱迪丝极其不幸地深深地爱着他。那天你在玫瑰园里看到她的时候,她以为你已经抓到了这个事实。于是,她便大发雷霆了。象她那样的脾气,是不能够忍受任何怜悯与同情的表示的。这样做就象是触到了血迹淋漓的伤口一样。 随后,她发现你以为她爱上了阿勒顿。于是她就随你去这样想,这样她就可以避免那种拙劣的同情心和对那伤口进一步的刺激了。她和阿勒顿的调情是一种对绝望的安慰,她非常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讨她的欢心,替她解忧,但是她对他从来也没有过一点一滴的感情。 当然,诺顿是很明白这阵风是怎么刮的。他在这曲富兰克林三重奏中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我也许可以这样讲;他首先是从富兰克林那里入手的,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是属于对诺顿那种阴险的暗示有免疫力的人。富兰克林具有非常明确、泾渭分明的头脑,非常了解自己的感情—完全无视外来的压力。此外,他生活中最大的热情是他的工作。他埋头于他的工作使他很少有懈可击。 可是,在朱迪丝身上诺顿的成功就大得多了。他非常巧妙地玩弄着那个关于无用的生命的题目。那正是朱迪丝的一个信条—这个信条与隐埋在她心中的宿愿是相互吻合的。 对此她并没有想到会出什么大事,而诺顿却认为可以在这里捞一把。他耍了一个巧妙的花招—把自己伪装为与这种观点相对立,有分寸地奚落她没有胆量去采取这种果决的行动。“这是所有的年轻人都会说—但决不会去做的事情!”黑斯廷斯,这是一种多么陈腐而廉价的嘲讽—然而它却又常常能够达到目的!这些孩子们,他们是多么容易受伤害啊!尽管他们对此并无认识,可他们却随时准备好去采取大胆行动! 把无用的巴巴拉搞掉,就可以为富兰克林和朱迪丝的结合廓清道路。这句话从来也没讲出过口—这是永远也不准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所强调的是,他本人与此并无利害关系—一丝一毫也没有。因为,假如朱迪丝一旦认识到这与他有利害关系的话,她的反应就会十分强烈。可是象诺顿这样谋杀癖根深蒂固的人,是不会满足于只有一个对象的。于是,勒特雷尔夫妇就成了另一个对象。 请你再回顾一下吧,黑斯廷斯。想一想你们头一次玩桥牌的那个夜晚吧。牌局散后,诺顿对你说的话,声音是如此之高,以至于你担心会被勒特雷尔上校听到,当然啦,诺顿就是有意想让他听到的!他从来不放过一次强调他那些话的机会—触人痛处嘛。而且,他的努力终于如愿以偿了。它就在你的鼻子底下发生的,黑斯廷斯,可是你却一直都不明白它到底是怎么促成的。基础早就打好了—那就是日益加重的精神负担,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的羞愧,对他妻子越来越深的愤懑。 确切地回忆一下所发生的事情吧,诺顿说他渴了(他难道不知道勒特雷尔太太就在屋子里,而且会出面干涉吗?)上校由于天性豪爽,马上就象一个慷慨大方的主人那样行动起来了。他提议请他们喝一点儿,并且进屋去拿,你们几个都坐在窗外,他的太太来了—出现了那个势不可免的场面—他也清楚外面的人都听到了。他走了出来,这事本来也许能够很顺当地找个借口搪塞过去的—博伊德·卡林顿就可以了无问题地做到这一点。(他相当老于世故,能做得圆滑得体—尽管在其它方面,他是我曾经通到过的最自负、最讨人嫌的人之一!你所佩服的恰恰就是这种人!)你自己本来也可以表现得不致使人难堪。可是诺顿却迫不急待地开了腔,没完没了、笨嘴拙舌地说着,老练机智地扩大事态,大惊小怪地把事情弄得一发不可收拾。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打桥脾的事(这更使上校想起他所受到的羞辱),漫无目的地谈到了射击中发生的意外享故。真是不负诺顿这个有心人,那个老糊涂博伊德·卡林顿便马上顺着他的话茬讲起了他的爱尔兰勤务兵开枪打死了他亲兄弟的故事—这个故事,黑斯廷斯,是以前诺顿讲给博伊德听的。他十分明白,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他适当地提醒一下,那个老糊涂就会把它当作自己的故事讲出来,你知道,诺顿是不会去作这个录重要的暗示的。我的上帝,他不会这样做的! 于是,一切安排就绪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就是爆破点。他本能地觉得他主人的地位受到了触犯—当着朋友们的面遭到了羞辱,他痛苦地意识到他们相信他对欺侮除了逆来顺受地屈从而外,是没有胆量去另有所为的—这时,“解脱”这个关键的字眼便起作用了。小口径步枪,意外事故—一个打死了他兄弟的士兵—突然之间,他太太的头部在他眼前一闪……“没问题—就算是意外事故吧……我要让他们瞧瞧……给她点颜色看看……这个该死的!我巴不得她死了才好……她死了活该!” 但是,他没有打死她,黑斯廷斯。我是这样想的,就在他开枪的时侯,他本能地打偏了,这是因为他想要打偏,而后来……鬼迷心窍过去了。她是他的妻子,是他不顾一切地爱着的女人。 这是诺顿没有得手的罪行之一。 啊,可是他还有下一步的打算呢!你意识到了没有,黑斯廷斯,下一个就轮到你了?回想一下吧—把每一件事都回忆一下,你,我的诚实的、善良的黑斯廷斯!你头脑中的每一个弱点都被他发现了——是的,他也发现了你高尚正派、光明正大的一切特点。 阿勒顿是那种你本能地厌恶而又畏惧的人。他是那种你认为应当加以消灭的人。你对其人其事的所闻所想都是准确的。诺顿给你讲了某一个关于他的故事——这是一个完全属实的故事(尽管这个故事涉及到的那位姑娘实际上是个神经过敏的人,而且出身贫穷)。 这故事投合了你那因循守旧的、而且多少有些老派的本性。这个人是个恶棍,是个诱奸女性、破坏她们的贞操进而逼她们去自杀的人!诺顿也诱使博伊德·卡林顿来对付你。这便促成了你要去和朱迪丝谈一谈。正如所预料的那样,朱迪丝马上回答说,她将自已选择自已的生活。这就使你相信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现在,诺顿玩弄的一切把戏你都该明白了吧。你爱你的孩子,象你这样的人会对自己的孩子怀有强烈的、传统的责任感的,你的天性略微有些妄自尊大。“我必须采取某种行动,事情全靠我了。”由于得不到你妻子聪慧的判断力的帮助,你感到无能为力。你义动于中了—决心不辜负她。而且,从糟糕的一方面说,你有虚荣心—自以为通过和我一起工作已经学到了这门行当的所有的诀窍!最后,在内心深处,你还有一种每个男人对自己的女儿都会有的感情—一个做父亲的对将要从自己身边夺走女儿的男人的荒唐的嫉妒和厌怒,黑斯廷斯,诺顿就象是个演奏所有这些曲调的高手,而你则随乐起舞了。 你太过于轻信事物的表面价值。你是经常如此的。你非常轻率地就相信了正在消夏小屋中和阿勒顿谈话的就是朱迪丝,然而,你并没有看到她,也没有听见她讲话。令人难以置倍的是,即使在第二天早晨,你依然认为那就是朱迪丝。 后来你之所以感到欣喜,是因为她“已经改变了主意。”但是,假如你费心去调查一下事实,你立即就会发现,从来也不存在着什么朱迪丝那天要去伦敦的问题!你没有去作另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推测。那天,是有某人要走的—此人因为走不成而大发其火。这就是克莱雯护士。阿勒顿可不是个只追求一个女人的人哪!比起仅仅和朱迪丝调情来,他和克莱雯护士的勾搭就深得多了。 不,舞台调度还是诺顿。 你看见了阿勒顿和朱迪丝接吻,随后,诺顿就硬把你推过了墙角。他心里明明白白,阿勒顿是要到消夏小屋里去会克莱雯护士的。稍经争执之后,他又放你去了,但依然跟着你,你听到了阿勒顿说的那句话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但是他很快就把你拉走了,使你没有机会发觉那说话的女人不是朱迪丝! 是啊,的确是个高手!而你也马上就分毫不差地按照那些旋律动作了!你作出了反应。你决心要去搞谋杀了。然而,黑斯廷斯,幸运的是,你有一位头脑仍然在活动着的朋友,而且又何止是他的头脑呢! 在一开头的时候我就说过了,倘若你不能识破真相的话,这是因为你天性太老实。你相信人家对你讲的话,你相信了我对你讲的话…… 然而,发现真相对你来讲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我把乔治斯打发了—这是为什么?我用一个缺乏经验,而且显然是远不如他聪明的人替代了他—这是为什么?我没有一位医生来照料我—我这个从来对自己的健康都是谨而慎之的人,甚至连去看一看病的话都不愿听—这又是为什么?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有必要叫你到斯泰尔斯来了吗?我需要一个对我所讲的话深信不疑的人。我说,我的身体从埃及回来以后比去的时侯要糟糕得多,你相信了,我可不相信。我回来时比以前好得多了!如果你费点心,你就会了解实情。然而并非如此,你相信了。我之所以打发走乔治斯,是因为我无法使他相信我的肢体突然失去了一切活动能力。乔治斯对他所看到的东西是非常机敏的。他会知道我是在装假。 你明白了吗,黑斯廷斯?我一直在装作孤弱无助的样子而且骗住了柯蒂斯。我根本不是无法行动的。我能走路—一瘸一拐地走。 那天晚上,我听到你爬起来了。我听见你在展转反侧,随后就进了阿勒顿的房间。我立刻就警觉了起来。我那时已经在为你的思想状态担忧了。 我没有耽搁。适逢我独自一人,柯蒂斯下楼吃饭去了。 我溜出了我的房间,穿过走道。我听见你在阿勒顿的洗澡间里。我的朋友,我即刻就采取了你所不齿的行动,蹲下身去,从锁孔往洗澡间里看。幸亏,门上只插了插梢,钥匙没有插在锁孔上,能从锁孔看到房内。 我看见你正在摆弄那些安眠药片。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于是,我的朋友,我便行动了起来,我回到了房间里配好了我的东西。当柯蒂斯上来的时候,我便派他去叫你。你来了,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解释说你觉得头疼。我立即大惊小怪起来—催促你治疗一下。为了不跟我争执,你同意喝一杯巧克力。你为了能早些回去,很快地就把那杯巧克力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可是,我的朋友,我也吃一些安眠药片。 于是,你睡过头了—一觉睡到了大天亮。醒来后,你的神智正常了,并且为自己差一点就要干出来的事感到了恐惧。 你现在安然无恙了—一个人是不会企图第二次干这种事的—人在神智健全的时候是不会故态复萌的。 可是,这件事使我下了决心,黑斯廷斯!我可能对其他人了解不深,但这不适用于你。你不是一个谋杀者,黑斯廷斯!可是,你却曾经有可能因为一桩谋杀罪而被处以绞刑—而这个谋杀罪是另外一个从法律的角度来看也许是无罪的人所犯下的。 你呀,我好心的、正直的、高尚的黑斯廷斯啊—你是那样的心地善良,那样的光明正大—又是那样的天真无邪! 是的,我必须行动了,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对此,我感到高兴。黑斯廷斯,因为谋杀中最糟糕的就是它对谋杀者的影响了。我,赫克尔·波洛也许开始相信我本人是天命神授来对各种各样的人分赐死亡的……然而,所幸的是,没有时间来这样做了。我也行将就木了。我担心的是诺顿也许会在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无比可亲的人身上得逞。我指的是你的女儿!……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巴巴拉·富兰克林的死吧。黑斯廷斯,在这个问题上不管你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想法,但我认为你一次也没有怀疑过事情的真相。 要知道,黑斯廷斯,是你杀死了巴巴拉·富兰克林,是的,是你!。 你知道,在这个三角关系中还有另外一个角。一个我没有充分估计到的角,事情也凑巧,诺顿的这些策略部是你我二人见所末见,闻所未闻的,但是我毫不怀疑,诺顿使用了这些策略…… 黑斯廷斯,不知道你是否曾经考虑过,富兰克林太太为什么愿意到斯泰尔斯来呢?当你琢磨琢磨的时候,你会发现这儿根本不是她这种人喜欢来的地方。她喜欢舒适,精肴佳食,尤其是爱好交际,斯泰尔斯并不是一个快活的地方——管理不善——而且地处偏僻的村野之壤。但是,尽管如此,富兰克林太太却执意要在这里消夏。 是的,这里的第三个角—就是博伊德·卡林顿。富兰克林太太是个失意的女人,这就是她神经有些不正常的根源。她在社会地位和财产方面都野心勃勃。她之所以嫁给富兰克林是困为她期望富兰克林能有一个辉煌的前程。 他是个很有才智的人,但并不如她的意。他的才智决不会使他在报纸上大出风头,或在哈莱街上获得名望。他只是在同专业的几个同行中甚有名望!他的论文也总是表在学术杂志上。外界听不到他的名声—而他也肯定不会发财。 恰好博伊德·卡林顿从东方回国了,他既有钱又刚刚继承了准男爵的爵位。他一直对那位他曾经差一点儿开口求婚的十七岁的漂亮姑娘柔情脉脉,他准备去斯泰尔斯,并且建议畜兰克林夫妇也来——于是,巴巴拉便来了。 这叫她多么如醉如痴啊!显而易见,她对这位富有而颇具吸引力的男人丝毫没有失去往日的魅力—然而,他是个老派人物……不是那种去建议人家离婚的人;而约翰·富兰克林也讨厌离婚。要是约翰·富兰克林死了的话—那么,她就可以成为博伊德·卡林顿准男爵夫人了—嗬,那将是一种多么美妙的生活啊! 我想,诺顿发现她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工具了。 你想一想这件事吧,黑斯廷斯,一切都是非常明白的。 最初的一些尝试是为了让人相信她多么爱她的丈夫。她做的稍微有些过了头—老是念叨着要“把这一切都结束掉”,因为她拖累了他。http://.99csw 随后,又来了一个全新的手法,她担心她的丈夫会拿自己作试验。 我们本来应当对这些是一目了然,黑斯廷斯!她是在叫我们对约翰·富兰克林死于毒扁豆碱中毒做好思想准备。你明白,根本不存在着任何人试图去毒死他—啊,不,只不过纯粹是科学研究而已。他吃下了对身体无害的生物碱,可是,毕竟这种生物碱还是有毒的。 唯一成问题的是,它来得太快了一些。你跟我说过,她看见克莱雯护士给博伊德·卡林顿算命的时候,很不高兴。克莱雯护士是个有吸引力的年轻姑娘,喜欢招蜂引蝶,她曾经在富兰克林博士身上下过工夫,但是未能得手(因此,她讨厌朱迪丝),她又接着和阿勒顿调情—但是她很清楚,他并不认真。这就不可避免地使她要将眼光转向富有而依然动人的威廉爵士,而威廉质士或许也准备接受这种吸引,他已经注意到克莱雯护士是一个健康而美丽的姑娘了。 巴巴拉·富兰克林慌了手脚,决定迅速行动,她期望自己能成为一个不幸的寡妇,同时不失原有的姿色,不至于因丧夫而绝望于新欢,这一天来得越快越好。 于是,经过了一个上午的紧张不安之后,她安排妥了一切。 你要知道,我的朋友,我对这种加拉巴豆是有几分敬意的,你瞧,这回它就发挥作用了,它宽恕了无辜者,惩罚了罪人。 富兰克林太太请你们全都上楼到她的房间里,咋咋呼呼地冲调着咖啡。正如你告诉我的那样,她的咖啡在自已的身边,她丈夫的咖啡在转动书橱桌对面。 后来,出现了流星,所有的人都跑了出去。只有你,我的朋友,留了下来—只剩下了你和你的纵横字迷,还有你的回忆—为了掩饰自已的感情,你转动了书橱桌,去找莎士比亚的引语。 后来,他们回到了房间里,富兰克林太太就喝了那杯满是加拉巴豆生物碱的咖啡,这杯咖啡本来是为可爱的科学家约翰准备的,而约翰·富兰克林则喝了那杯美味的不搀杂的咖啡,这杯咖啡本来是为聪明的富兰克林太太准备的。 但是,黑斯廷斯,只要你稍微想一想的话,你就会明白,尽管我对已经发生的事情非常清楚,然而我明白,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我无法证明已经发生的事。倘若富兰克林太太的死被认为是其他原因而不是自杀的话,怀疑就无可避免地要落在富兰克林或朱迪丝的身止落在两个完全无辜的人的身上了,因此,我采取了完全正确的行动—我重复了富兰克林太太那些极为让人难以置信的要结束自已一生的话,并且加以强调,使之成为可以确信无疑的话。 我能够做到这一点—也许我是唯一能够这样做的人。 因为你知道,我的证词是有份量的,在谋杀这类事情上,我是个经验丰富的人,假如我确信它是自杀,那么,自杀的结论就会被接受。 我看得出来,这叫你感到迷惑不解,而且你很不愉快。但幸好你没有真正的危险。 可是,我死了以后,你会想到这一点吗?这个念头会不会象一条盘在那里的邪恶的蛇一样,不时地抬起头来,说:“设想一下,会是朱迪丝吗……?” 也许会这样的吧,所以,我才把这些写下来。你必须知道真相。 只有一个人对自杀的裁决是不满足的。这就是诺顿。你知道,他那血淋淋的买卖失败了,正象我讲过的,他是个虐待狂。他想看到各种各样的情绪,怀疑、恐惧、法治的纷乱。不过,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安排的谋杀出了差错。可是不久,他就看到,有一个办法可以使自己得到补偿。于是他开始放出各种口风。在更早的时候,他佯称在望远镜中看到了某些东西,实际上,他有意给人一种不容怀疑的印象,也就是说,他看见了阿勒顿和朱迪丝的一些有失体面的行为。但是,由于他没有明确说过什么,他就能够用不同的方式来发挥那件小事。 譬如设想一下,要是他说他看到的是富兰克林和朱迪丝〕那么这件自杀案就将有趣地节外生枝了!也许它会使人怀疑这是不是自杀了…… 所以,我的朋友,我决定,那不得不进行的事必须马上进行了。我安排你在那天晚上把他带到我的房间里来……现在,我要把发生过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毫无疑间,诺顿是很乐意把他自己编排好的故事讲给我听的。我没有给他时间。我清楚而明确地把我所掌握的关于他的全部情况告诉了他。 他没有矢口否认,没有,我的朋友,他靠在椅子上,嘻笑着,是的,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他嘻笑着。他问我,我对于我的这些可笑的想法,将作何处置。我告诉他,我打算将他处死。 “啊,”他说,“我明白了。用匕首或者用一杯毒药吗?” 那时,我正打算和他一块儿喝点巧克力。他喜欢吃甜食,这位诺顿先生。 “最简单的办法,”我说,“就是一杯毒药了。我将我刚刚倒出的一杯巧克力递给了他。” “既然这样的话,”他说,“我喝你那一杯,而不喝我这杯,你不会介意吧?” 我说;“毫不介意。”实际上,这是无关紧要的。正象我已经说过的那样,我也服用安眠药。唯一不同的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天天晚上都服药,我已经获得了一定的抗药性,一付足以使诺顿先生沉沉入睡的剂量对我却影响极小。那杯巧克力本身就是掺了药的。我们喝的量都一样。他喝下去的那一份及时地发生了效力,而我喝下的却对我无甚影响,特别是当我吃马钱子碱补药来抵消安眠药作用的时候,就更是如此了。 那么,我们来看看最后的结局吧。在诺顿睡着以后,我把他放在我的轮椅上—这很容易,轮椅上有许多种机构—并将它推回了原先的位置,就是帘幕背后临窗的突出部分。 然后,柯蒂斯“照料我上床。”在万赖俱寂的时候,我把诺顿推回了他的房间。随后,剩下的事就是要利用一下我的好朋友黑斯廷斯的眼睛和耳朵了。 也许你还没有发觉吧,黑斯廷斯,我戴的是一个假发。你更不会发觉我的胡子也是假的(这个甚至连乔治斯都不知道),在柯蒂斯来了以后不久,我假装有一次不当心把胡子烧掉了,并且立即叫我的理发师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我穿上了诺顿的睡衣,把我的灰白头发弄得竖了起来,然后,我走到过道里,轻轻地敲你的门,不一会儿,你就出来了,睡跟朦胧地往过道里望了望,你看见诺顿离开了洗澡间,一瘸一拐地穿过过廓,走进自己的房间,你听见他在房内转动锁孔里的钥匙,锁上了门。 然后,我把睡衣换到诺顿的身上,将他放到他的床上,用小手枪打死了他,这把手枪是我从国外带来的,除了有两回(当时周围没人)我把这枝枪醒目地放在诺顿的梳妆台上以外,我一直谨慎地锁着它,放手枪的那几天上午,他正好不在房子里,走远了。99cs 我将钥匙放进了诺顿的口袋里之后,便离开了那房间。 我从外面用另一把相同的钥匙锁住了房门,这把钥匙是以前配好的。我已经保存了一些时候,然后,我把轮椅推回了自己的房间。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写这份说明了。 我累极了—一连串劳顿使我疲劳已极,我想,时间不会太长,我就要…… 还有一两件事我要强调一下。 诺顿的行为是毋庸置疑的犯罪。 而我的行为则不是,我没有犯罪的意图。 对我来说,除掉他的最容易、最好的办法,就是公开地干掉他—我们可以说,我那把小手枪意外走火了。我可以装出惊恐,痛惜的样子—说它是一件最最不幸的意外事件,人们会说,“这个老糊涂没想到枪里装着子弹呢—这个可怜的老家伙。” 我没有选择这种作法。 我要告诉你这是为什么。 这是因为,黑斯廷斯,我愿意“比个高下。” 是的,比个高下!你常常责备我没有做的事情其实我一直就在,一丝不差地干着呢,我对你也是挺讲公道的,我不希望你劳而无功。我在耍着把戏,但也给你一切机会去发现真相。 也可能你不相信我,那就让我把所有的线索都和盘托出吧。 关于钥匙。 你知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诺顿是在我之后到达这里的。你知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到了这里以后,调换过房间。这一点也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到了斯泰尔斯以后,我房间的钥匙不见了,而且,我另配了一把新的。 因此,当你自问,谁会杀了诺顿呢?谁在开过枪之后,还能离开房间?而房间显然是从里面反锁着的,因为钥匙在诺顿的口袋里,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赫克尔·波洛,因为他到这里以后,配过一把房间钥匙。” 关于你在楼道里见到的那个人。 我本人曾经问过你,你是否肯定,你在楼道里看到的那个人就是诺顿。你大吃一惊,你问我,我是否在暗示那不是诺顿。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丝毫没有暗示那不是诺顿的意思(这是自然的,因为我为了使人觉得那就是诺顿,曾经煞费过一番心)。随后,我提起了关于身高的问题,我说,所有的男人都比诺顿高得多。可是,有一个人比诺顿矮—这就是赫克尔·波洛,不过,抬起脚后跟或把鞋垫高来增加一个人的身高是比较容易的。 在你的印象中我是一个无法行动的病人,可是有什么根据呢?仅仅因为我这样说,还有,我在这之前就把乔治斯打发走了,因此,才有了我对你的最后的提示,“去找乔治斯谈一谈。” 奥赛罗和克鲁替,约翰向你指明了x就是诺顿。 那么谁有可能杀死诺顿? 只有赫克尔·波洛。 一旦你疑心到这一层,那么所有的事情就都各正其位了—我说过的一切,我做过的一切,我的令人费解的缄默,我的埃及医生和伦敦的医生可以证明我没有失去行走的能力。乔治斯可以证明我戴的是假发。但有一个我无法掩盖,而你应当发觉的事实是,我的一瘸一拐要比诺顿厉害得多。最后,看看手枪的那一击吧。这是我的一个弱点。我明白,我应该在他的太阳穴上打一枪。可是我不想使自己造成显得如此偏重一边的、如此出乎意外的效果来。不,我均均匀匀地对准他的脑门给他来了一枪…… 哦,黑斯廷斯啊,黑斯廷斯!这总该使你明瞭真相了吧。 也许,你已经怀疑到了真相?也许,在你读到这份子稿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认为你不会知道的…… 不会的,你太轻信别人了…… 你的天性过于美好了…… 我对你还要再说些什么呢?我想,你将会发现,富兰克林和朱迪丝两人是知道事情真象的,虽然他们不会告诉你。他们俩在一起会幸福的。他们将是两袖清风,不可胜数的热带昆虫将叮咬他们,奇怪的热病将袭击他们—但是,对于完美的生活,我们都是各有己见的,对吗? 而你,我可怜的、寂寞的黑斯廷斯将怎样呢?啊,我的心在为你流血,亲爱的朋友。你肯最后一次听一听你那老波洛的劝告吗? 在你读完这份手稿之后,请你乘火车或汽车,或搭乘公共汽车,去找伊丽莎白·科尔,也就是伊丽莎白·利奇菲尔德。让她也读一读这份手稿,或者把内容告诉她。请你告诉她,你也曾可能干出她姐姐玛格丽特所干过的事——只是在玛格丽特,利奇菲尔德身边没有那位时刻在警惕着的波洛罢了。把梦魇从她的身上驱走吧,告诉她,她的父亲不是被他的女儿杀死的,而是被那个充满同情的家庭朋友,那个“最忠诚的伊阿古”斯蒂芬·诺顿害死的。 我的朋友,象她那样依然年轻、依然动人的女人,由于认为自己有了污点便把生活拒之于门外是不对的。是的,这是不对的,你去告诉她,我的朋友,告诉她你对女人也还不无吸引力…… 好了,现在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黑斯廷斯,我不知道我所做的事是正确的,抑或是不正确的。是的—我不知道。我并不认为一个人应当把法律握在自己的手里…… 可是,从另一方面说,我就是法律!作为一名比利时警方的年轻人员,我曾经击毙过一个坐在房顶上向下面的人开枪的亡命之徒。在紧急的状态下,是要宣布军事管制法的。通过剥夺诺顿的生命,我拯救了其他的生命—无辜的生命,可是,我依然不知道……也许我不知道倒好一些,我总是那样有把握—过于有把握了…… 可是眼下,我非常自卑,我象个小孩子一样地说,“我不知道……” 再见了,亲爱的朋友。我已经将亚硝酸戊醋安瓶从我的床边拿开了。我宁愿将自己交到上帝的手中,他或许会惩罚,或许会宽恕,愿它快一点来吧! 我们不会再在一起侦察罪犯了,我的朋友。我们第一次侦察罪犯是在这里—最后一次也是在这里…… 那都是些美好的时光。 是的,那一直都是美好的时光…… 赫克尔波洛的手稿到此结束。 (阿瑟·黑斯廷斯上尉的最后批注: 我读完了……我还不能完全相信这一切……然而,他是对的。我本来早就应该明白的。在我看到那弹孔不偏不倚地打在那额头正中的时候,我就应当明白了。 奇怪—这一点我刚刚才想起来—那天早晨,我也曾经这样想过。 诺顿额头上的斑迹—就象是该隐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