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涨潮时节》 第1章 每个俱乐部都有个烦人的家伙,“加冕俱乐部”也不例外。尽管外面正有敌机来袭击,俱乐部里的气氛却一如既往。 曾经远渡重洋到过印度的波特少校扯扯手上的报纸,清清喉咙。大家都赶快躲开他的眼光,可是没有用。 “《泰晤士报》上登了戈登-柯罗穗的讣闻,”他说,“当然说得很含蓄——‘十月五日死于空袭’。连地址都没写。老实说吧,那地方就在寒舍转角,坎普顿山丘上那些大宅子之一。说起来我可真吃了一惊,各位都知道,我是民防队队员,柯罗德才从美国回来没多久,出去办政府采购什么的,设想到在那边娶了老婆,是个中轻的小寡妇——小得可以当他女儿,叫安得海太太。其实我在奈及利亚就认识她丈夫了。” 波特少校顿了顿,可是好强谁都没兴趣,也没人要求他往下说。很多人都把报纸拿得高高地挡着脸,可是这并没使波特少校泄气。他老是有很长很长的故事可说,主角却都是些无名小卒。 “真有意思!”波特少校用坚定的口气说,一边心不在焉地盯着一只尖头黑漆皮鞋——一种他很厌恶的鞋子,“我说过,我是个民防队员,这次爆炸真是可笑,地下室炸得一塌糊涂,屋顶也裂了,可是二楼却几乎-点也摄有损坏,家里有六个人,三个是佣人,一对客家夫妇,外加一个女佣,戈登-柯罗德、他老婆,还有他老婆的哥哥。除了那个妻舅-一以前是突击兵什么的——在卧房休息之外,其他人都在地下室。老天,他可真够走运!三名仆人全都被炸死了,戈登-柯罗德被人从瓦砾堆里挖出来,还没到医院就死了。他老婆也被炸伤了,身上一丝不挂!可是总算拾回一条命。现在她可成了有钱的小寡妇了……戈登-柯罗德的遗产少说也有一百万镑!” 波特少校又顿了顿,眼光从那双尖头鞋、条纹裤、黑外套、蛋形头颅,看到那把大胡子上。一定是外国人,没话说!难怪会穿那种怪模怪样的鞍子。波特少校想:唉!这年头,俱乐部沦落到什么地步了!就连这里也甩不掉外国人。 那个外国人虽然似乎全心全意地听他说话,可是波特对他的偏见却没有因此减轻半分。 “她顶多只有二十五岁,”他又说,“就第二次当了寡妇。喔,无论如何,她自己一定这么样……” 他停下来.等别人好奇发问。可是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他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 “老实说,我也有我的看法。怪得很!我说过,我认识她的前夫——安得海,是个好人,在奈及利亚当过区长官,对工作热心得不得了,真是一流助小伙子。他们是在开普顿结的婚。她跟一个旅行剧团去那儿表演,落魄得不得了,又没人可以帮她,听到可怜的老安得梅谈起他那一郡,还有那些宽广辽阔的原野,忍不住惊叫道:‘太棒了!我真想摆脱掉以往的一切。’好,她就这么嫁绘他,摆脱了以前的一切。他倒是真心真意爱她,可怜的家伙,可措中开始就不顾利。她讨厌那些灌木,对奈及利亚土话又颅又怕。她本来以为嫁绘他之后会过得很戏剧化,和一些达官贵人交往。没想到却是孤孤单单地生活在丛林中,根本就不合她的胃口。别忘了,我可从来没看过她,这些都是安得海告诉我的。可怜的老家伙,难过得不得了。他做得很漂亮,把她送回家,答应离婚。我就在他离婚之后没多久碰见他。他伤心透了,想找人把满肚子痛苦说出来,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保守得可笑。他是罗马天主教徒,不喜欢离婚。他跟我说,‘还有其他方法也可以让女人恢复自由。’我说‘听我的话,老哥,别干傻事。世界上没有任何女人值得你去自杀。’” “他说根本不是那回事,‘不过我一无牵挂,没有亲戚会替我伤心。要是我的死讯能传回来,罗莎琳就成了寡妇,正好遂了她的心愿。’我问他:‘那你自己呢?’他说:‘也许千哩之外又会出现位恩纳可-亚登先生,重新开始生活。’我警告他说:‘说不定有一天会出现让她尴尬她的场面,’他说:‘保证不会,我会做得天衣无经,罗勃-安得海死了就是死了。’” “嗯,从那以后,我就没有想过这件事,可是半年之后却听说安得海在丛林中得热病死了。他那些亲友都很可靠,说得煞有其事,又说他们已经尽了一切力量。安得海遗言中说他担心自己随时会死,极力称赞当地的酋长,那个人对他很忠心,其他人也都一样,不管他要他们怎么做他们都会完全听他的。好了,就这么回事,说不定安得海已经理在非洲中部那个荒凉的地方了,可是也说不定没有——要真的这样,戈登-柯罗德有一天怕会吓一大跳,那她可就罪有应得、恶有恶报了。我从来没看过她,可是那种小掘金鬼。我老远就闻得出来。她真是伤透可怜的老安得海的心了!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吧!” 波特少校用期望的限光看看四周,希望有人表示同意,可是却只看到两对厌烦而且怀疑的眼睛一-麦隆先生半带回避的眼光和赫邱里-白罗先生礼貌的注视。 接着,一个灰发老人面无表情地把报纸招好,一声不响地离开火炉边的摇椅,安静地走出去。 波特少校掠愕地张大了嘴,麦隆先生轻轻吹声口哨。 “这中可好了,”他说:“你知道那是谁吗?” “上帝保佑我!”波特少校有点激动地说:“我跟他不熟,可是当然认识他。杰若米-柯罗德,对不对?戈登-柯罗德的老哥。老天,我可真倒霉!早知道……” “他是律师,”麦医先生说:“我敢打赌,他一定会找你赔偿名誉损失什么的。” 年轻的麦隆先生老爱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波特少校仍旧用激动的声音说:“倒霉!真倒霉!” “到了晚上,全温斯礼区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了。”麦隆先生说:柯罗德一家子一定会连夜开会,商量怎么对付你。” 可是这话一说完,麦隆先生就不再开玩笑,轻轻陪他朋友赫邱里-白罗走进街道。 “这些俱乐部的气氛真可怕,”他说:“所有烦人的家伙全都去凑热闹,波特尤其叫入受不了。他四十五分钟才说得完印第安绳索游戏,而且他还知道什么人的老妈去过印度波那什么的!” 这是一九四四年秋天的事。 一九四六年春末,赫邱里-白罗接见了一位访客。 第2章 五月里一个舒适恼快的早晨,赫邱里-白罗正坐在他整洁的书桌前,男仆乔治走过来,恭敬地低声说:“先生,有位女士要见您。” “什么样的女士?” 他一向喜欢听乔治正确详细地描述。 “大概四十到五十岁之间,打扮不怎么整齐,看起来有点艺术家气息,穿着很好的步行鞋子,讲话带爱尔兰土腔。身上穿苏格兰呢外套和裙字……不过上衣有花边,脖子上接着一串像冒牌货似的埃及珠链和一条蓝色纱巾。” 白罗轻轻地耸耸肩。 “我想,”他说:“我没兴趣见她。” “先生,要不要我告诉她,您不大舒股?” 白罗想了想,看着他说: “我猜你一定跟她说过我正在忙,没办法分身吧?” 乔治又轻咳一声,答道:“先生,她说她是特别从乡下来见您的,等多久都没关系。” 白罗叹了口气,说:“唉!要来的总是会来,躲也躲不掉。要是一位戴着假埃及珠链的中年太大决心见鼎鼎大名的赫邱里-白罗,而且已经老远从乡下跑来了,就绝对不会罢休。见不到我,她绝对不会走的,带她进来吧,乔治。” 乔治安静地走出去,不一会儿,就正式通报道:“柯罗德太太来访。”- 身穿旧苏格兰呢套装,丝形飞扬的来客,脸上绽放着笑容。她热心地伸手走向白罗,颈土的珠链摇得叮叮当当作响。 “白罗先生!”她说:“我是受幽灵指引来见你的。” 白罗轻轻地眨眨眼。 “是吗?夫人,也许你愿意坐下来,慢慢告诉我……” 他没有机会再说下去。 “我是从两方面得到指引的,白罗先生,一个是自动书写,一个是奎加板。是前天晚上的事。艾华利夫人(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和我一起用那个板子。我们一直重复得到一样的字母编写:h-p-h-p-h-p。当然,我一下子想不出是怎么回事,总要过一会儿才懂。你知道,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没办法一下子就看得很透彻。我拼命回想什么人的名字是这两个字母编写成的,我想一定和最后一次的降神会有关系——那种感觉实在很强烈,可是我偏偏过了些时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我买了一份《图画邮报》(你看,又是幽灵的指引,不然我都买《新政治家》),上面就有你的照片,还把你过去的杰出表现介绍得很清楚。每件事都一定有它的目的,你不觉得很神奇吗?白罗先生。不用说,幽灵就是有心指派你来说明这件事。” 白罗一边打量她,一边沉思着。奇怪的是,最吸引他注意的,是她有一对十分精明的浅蓝色限睛。这么一来,她那种不十分有条理的说明方式,也显得有了重点。 “那么有什么——柯——柯罗德太太,对吧?”他皱皱眉:“我好像以前听过这个姓氏——” 她用力点点头。 “我大伯……戈登-柯罗穆……非常富有,报上经常提到他。他一年多前被人炸死——我们都觉得非常震惊:外子是他弟弟,在当医生,林尼尔-柯罗德医生。当然,”她压低声音说,“他不知道我来向你请教,不然绝对不会同意,我发现医生的眼光都很实际,都觉得灵魂世界很不可思议。他们只相信科学,可是要我说啊,科学算得了什么——它有什么能耐呢?” 赫邱里-白罗觉得,除了不厌其烦地详细说明巴斯德、李斯德……等科学家所发明的各种精巧的家电用具的好处之外,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其他回答方式了。可是林尼尔-柯罗德太太当然不会要听这种答案。事实上,她的问题也像其他很多问题一样,根本不是问题,只是一种矫饰。 赫邱里-白罗简单扼要地问她:“你觉得我能帮你什么忙呢?柯罗德太太。” “你相信灵异世界吗?自罗先生。” “我是个虏诚的天主教徒。”白罗谨慎地说。 柯罗穗太太用同情怜悯的微笑一挥手,说: “盲目!教会都是盲目的——偏见、愚蠢,不肯接受另外一个世界的真相和美感。” “我十二点还有个重要约会。”白罗说。 这句话说得正是时候,柯罗德太太俯身向前,说: “那我得赶快说到正题。白罗先生,你能不能找到失踪的人?” 白罗扬扬眉。 “有这个可能……嗯,”他小心地说;“可是亲爱的柯罗德太大,警方去查一定比我方便多了。该有的仪器他们都有。” 柯罗德太太还是不屑地一挥手。 “不,白罗先生,我是被指引到你这儿来想办法的。听我说,我大伯戈登临死之前没几个礼拜,娶了个年轻寡妇安得海太太。据说她前夫死在非洲(可铃的孩子,她一定很伤心),非洲——是个神秘的国家。” “神秘的‘洲’,”白罗纠正她道,“也许吧。非洲什么地方……” 她马上接口道: “中非,巫毒教跟相信死尸复活能力的那种经教的发源地……” “相信死尸复活是西印度群岛的事。” 柯罗德太太又抢着说: “还有巫术,各种见不得人的神秘仪式,那种地方,一个人很可能失踪之后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是的,是的,”白罗说,“可是伦敦的皮考得利广场也一样啊。” 柯罗德太太又是一挥手,表示不屑听到皮考得利广场。 “最近我已经有两次经验了,白罗先生,是一个叫罗勃的鬼魂传递给我的消息;每次的信息都一样,‘还没死’。我们觉得很奇怪,因为我们都不认识叫罗勃的人。等我们进一步请问的时候,又得到‘r-u,r-u,r-u’,然后是‘告诉r-告诉r。’我们问:‘是不是告诉罗勃?’‘不是,是罗勃要告诉你们一件事,r.u。’我们问:‘u代表什么?’接下来,白罗先生,最重要的答案出来了:‘蓝衣小男孩,蓝衣小男孩,哈哈哈!’你懂了吗?” “不,”白罗说:“我不懂。” 她用伶悯的眼光看着他。 “有一首童谣叫做‘蓝衣小男孩’,歌词里说他‘在草堆下面睡着了’,‘安得海’这个姓氏就是‘在草堆下面’的意思,这下你懂了吧?” 白罗点点头,极力克制着头脑中的问题!既然罗勃这个姓氏可以直接用字母拼出来,那‘安得海”又何必那么神秘兮兮、见不得人似的躲躲藏藏呢? “我大嫂名叫罗莎琳,”柯罗德太太用胜利的口吻说:“你懂吗?怪不得我们会弄不清楚‘r’宇。现在我们总算懂了,那个鬼魂一定是说:‘告诉罗莎琳,罗勃-安得海还没死。’” “啊哈,那你告诉她了吗?” 柯罗德太太似乎有点吃惊。 “喔……这……没有。你知道……我是说,人都很多疑,我相信罗莎琳一定也一样。而且话说回来,要是我告诉她,她也许会很不安,猜想他不细道究竟在什么地方——在做些什么事。” “可是他居然会从空中说话?嗯,不错,用这种方法来说明他还在人间,可真有点奇怪,对不对?” “噢,白罗先生,你对我们这一行还不够了解。何况我们又怎么知道实际情形到底怎么样呢?可怜的安得海上校(也许是少校)说不定正被人关在非洲某个黑暗角落的监牢里呢。如果能找到他,把他交还给他亲爱的小罗莎琳,想想看,她会有多快乐!噢,白罗先生,是鬼魂指引我来找你的,你一定不会拒绝灵异世界的要求吧!” 白罗沉思着看了她一会儿。 “我收费相当高,”他说,“甚至可以说非常高!而且你要求的工作并不容易。” “喔,老天……真是太不幸了!我们夫妇很穷……真的很穷。老实说,我本身的情况比外子所了解的更糟,我在鬼魂的指引下买了些股票,可是到目前为止,情形都很不乐观——其实是糟透了。股票一直下跌,我想现在恐怕连卖都卖不出去了。” 她用那对失望的蓝眼珠望着他。 “这件事我连外子都不敢说,可是却告诉了你,只是想说明我目前的处境。不过当然啦,亲爱的自罗先生,如果能使一对年轻夫妇团聚,真是一件高尚的使命……” “亲爱的夫人,光是具有高尚的品格,是没办法支付火车和飞机的费用的,还有电报、询问证人等等,都是要花很多钱的。” “可是如果能找到他——要是安得海上校能够生还,那,我可以保证……一定可以……呃可以报答你。” “喔,这位安得海上校看来,好像很富有喽?” “噢,不,不是的,不过我担保……我可以保证……呃……金钱方面绝对没问题。” 白罗缓缓地摇摇头。 “对不起,夫人,我没办法接受。” 她仿佛有些难以接纳他的答案。 好不容易,她终于走了。白罗站起来,皱眉沉思着。此刻他终于想起,柯罗德这个姓氏为什么那么耳熟了。空袭那天在惧乐部听到的话,又回到他脑海中。波特少校用高昂烦人的音调絮絮不休地说那个没人想听的故事的情景,仿佛又历历回到他的眼前。 他想起摺报纸的沙沙声,以及波特少校突然张大嘴的惊愕表情。 可是他担心的是刚刚离开的那位热心中年妇女。那种从容不迫的灵媒态度,言谈之间的模棱两可态度,飞扬的丝巾、领上叮叮降略的项链,还有跟这些不太和谐的浅蓝眼珠中的精明眼神。 “她到底为什么来找我?”他自语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地方叫——”他低头看看桌上的名片——“温斯礼村”。 整整五天之后,他在晚报上看到一小则新闻,上面说有个叫恩纳可-亚登的男人死在温斯礼村,离著名的温斯礼区高尔夫球场三哩的一个旧式小村庄。 赫邱里-白罗再度自语道:“不知道温斯礼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1章 温斯札区包括一个高尔夫球场、两家旅馆、几瞳昂贵时髦的别墅、一排战前一度很豪华的店铺,以及一座火车站。 火车站左手边是条直通伦敦的大道,右边空地外那条小径口,挂着一个路标——‘往温斯礼村步道”。 温斯礼村深藏在满是树林的一片小山丘中,和温斯礼区比起来,真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大体上说来,它曾经是个小型的市集,而今却只算得上是个小村庄了。大街上有些乔治亚式的房舍、几间酒吧、几家落伍的店铺。看起来像是离伦敦一百五十哩远,而不只是区区二十八哩。 村里的居民全都对温斯札区的快速发展感到不齿。 村子外围有几间可爱的房屋和舒适悦人的旧式庭院。一九四六年春韧,续思-马区蒙离开妇女皇家海军服务队返乡,回到这些屋子当中的一栋——白屋。 回家之后的第三天早晨,她从自己卧房窗口望出去,穿过那片不十分整齐的球场,可以看到那边草地上的榆树,绫思愉快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这是个轻柔灰色的早晨,空气里还带有湿润的泥土味道,过去两年半来,她时时刻刻都在怀念这种芬芳。 重归故里真是太好了,在国外的时候,她经常怀念她这间小小的卧室,现在终于回来了。脱下制服真好,可以再换上苏格兰呢裙子和宽上衣,即使蛾儿在大战期间太勤快了些也无妨! 离开妇女皇家海军服务队,又恢复自由之身真好-一虽然她确实狠喜欢那段在海外工作的日子。工作本身相当有趣,不时举行宴会,也有很多好笑又很开心的事;可是当然也有每天逃不掉的例行公事,和一些像被赶鸭子一样赶在一起的同伴,想独处一下都没有机会。 在东方的那个漫长酷热的夏季,她特别想念温斯礼村和这间陈旧凉爽却舒适的老屋,当然,还有她亲爱的妈妈。 对自己的母亲,续思真是又爱又气。远离家乡的时候,她一心只爱着她,把那些气恼丢在脑后,即使有时候想起来,也只是更添思乡的愁绪。亲爱的妈眯,真是够气人的!喔!终于回家了,以后永远永远都不必再离开了,真棒! 现在,她离开了军队,自自由由地回到白屋。可是她才回来三天,已经有一种奇怪、不满足、不安分的感觉在她体内矗蠢欲动了。一切都和往日一样,甚至可以说太过于相同了——这栋屋子、妈昧、罗力、农场、整个家。唯一不同——但却不应该不同的,却是她自己。 “亲爱的,”马区蒙太大微细的叫声从楼下传上来,“要不要我替我的女儿端份好早点到床上吃?” 绫恩高声答道:“当然不要,我马上下来。” 她心想:妈昧干嘛要说“我的女儿”?好可笑! 她跑下楼到餐厅,早餐并不怎么好,绫恩知道她来的时间不对,想吃好东西的心理也不检当。这个家,除了有个可靠的女人每周四个早上来打扫之外,就只有马区蒙太太一个人做饭、收拾。绫恩出生的时候,她已经四十出头了,身体也并不好。此外,绫恩也有点失望地发现,她们的经济情况有了改变。 战前那份微小但却固定的收入,本来可以让她们还过得很舒服的,可是现在却被税金韧掉了将近半数。物价、工资,所有东西全都涨价了。 噢!勇敢的新世界。绫恩一边想,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报纸。“前皇家妇女空军服务员,征求有主动权之工作”“前皇家妇女海军服务队员征求需要组织能力及威严之职位。” 进取心、主动精神、威严,这些是找寻职业的人所具备的条件,可是雇主需要什么呢?会烹任、打扫,或者速记良好的人,总之,是要努力工作、肯卖力的人。 算了,这些对她毫无影响,她的前途已经固定了——嫁给她表哥罗力-柯罗德。七年前他们就订了婚,是大战爆发前夕的事。就她记亿所及,她是一直很愿意嫁给罗力。他所选择的庄稼生涯,也是她早已默许的☆这种生活或许不够刺激,相当辛苦,但却是好生活方式,面且他们俩人都喜欢宽阔的土地、新鲜的空气,和照顾动物。 不过现在仍情形和他们当初期望的已经不同了,不像戈登口日历答应的那样了——马区蒙太太的声音悲哀地从对面传来。 “亲爱的绫恩,就跟我信上告诉你的一样,这个打击对我仍真是太可怕了。戈登才回英国两天,我们连见都没见到他。要是他没在伦敦住,直接回到这里……” “是啊,要是那样……” 当时,绫恩虽然远在国外,却也对她舅舅的死感到非常震惊、难过,不过一直等她回到家里,才体会到这件事真正的意义。 从她有记亿以来,她的生活、他们所有亲人的生活,都受戈登-柯罗德的影响——那个有钱的孤独老人把所有亲戚都保护在他的羽翼之下。 就连罗力,他和他朋友强尼-魏威素合伙在农场上打天下。他们的资本很少,可是充满了希望和干劲,也得到戈登-柯罗德的许可。 对她,他说得更明白。 “没有资本,农场根本没办法发展,不过最重要的是看看这两个男孩是不是真的有决心和千劲。要是我现在就帮他们把农场弄起来,也许很多年都看不出这一点。只要他们用心好好做,只要我觉得他们尽了力,续思,你就用不着担心了,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帮他们忙。所以别以为自己很绝望了,我的好女孩。你正是罗力所需要的妻子,不过暂时把我这些话藏在心里,别说出去。” 好,她是照他的话做了,可是罗力自己早就觉得他伯伯好心地等着帮他忙,他只要证明自己和强尼是值得投资的对象就够了。 不错,他们全都倚赖戈登-柯罗德,但这并不表示这个家里有谁是寄生虫或者懒骨头。态若米-柯罗德是一家律师联合事务所里的小股东,林尼尔-柯罗德是个开业医生。 可是尽管他们都各有各的工作,心理上却老觉得有人会在背后支持自己,用不着太节省或者储蓄,反正前途都有了保障。没有子息的戈登’柯罗德干定会替他们安排好一切。他本身也不只一次这样告诉他们。 他寡居的妹妹亚黛拉-马区蒙,本来可以搬进小点的屋子,节省一些开支,但是她却仍然住在“白屋”,又送绫恩上最好的学校。要不是战争爆发,她还接受可以任何她想要的昂贵训练。戈登舅舅不断寄给她们一些支票,让她们可以过着舒适的小康生活。 一切看来都那么稳定,那么不劳人操心。但是突然之间,戈登-柯罗德却意外地结婚了。 “当然,亲爱的,”亚黛拉-马区蒙说:“我们都吓得目瞪口呆,因为我们一直坚决地相信戈登不可能再婚。你知道,他好像喜欢无牵无挂,不打算再成家操心。” 对,绫恩想,已经有很多个家庭要他操心了,甚至可以说太多了。 “他一直都那么体贴,”马区蒙太太又说:“只是偶尔有点霸道。他最不喜欢在光秃秃的桌上吃饭,每次都要我铺上那块旧式桌布。其实他在意大利的时候,还送过我最漂亮的威尼斯花边桌布呢。” “那正对了他的胃口。”绫恩谈谈地说,又好奇地间:“他是怎么遇到这个——太太的?你来信上从没提过。” “喔,亲爱的,大概是在船上或者飞祝上认识的。我想是从南美到纽约的路上。这么多年了!他居然会再婚!那么多秘书、打字小姐、女管家,都没让他动心!” 绫恩微微一笑。从她懂事以来,戈登-柯罗德的女秘书、女管家、办公室职员,都一直受到他们一家人员严密的审查和怀疑。 她又好奇地问:“她大概很漂亮吧?” “喔,亲爱的,”亚黛拉-马区蒙说:“我倒觉得她那张脸笨笨的。” “你不是男人,妈。” “当然,”马区蒙太太说,“那个可怜的女孩被爆炸事件吓坏了,我觉得她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她紧张兮兮的,你不知道懂不懂我的意思。说真的,有时候她看起来真像白痴。我看可怜的戈登也未必觉得她是好伴儿。” 绫恩又微微一笑,她相信戈登-柯罗德不会为了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女人的才智预选她的做太大。 “还有一点,亲爱的,”马区蒙太太放低了声音说,“我实在不想说,可是她实在不是个淑女!” “妈,什么时代了,还提这种名词!是不是淑女这年头又有什么关系?” “在乡下还是有关系,亲爱的,”马区蒙太太平静地说,“我只是说她和我们不是同一类型的人。” “可怜的小家伙!” “绫恩,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看在戈登的份上,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对她表示喜欢和礼貌。” “那她现在在富拉班罗?”绫恩问。 “嗯,当然。不然她离开疗养院之后能到什么地方?医生要她离开伦敦,所以她就跟她哥哥住到富拉班。” “他长得怎么样?”绫恩问。 “可怕兮兮的!”马区蒙太太顿一顿,又激动地加了一句:“粗鲁得不得了。” 绫恩心上忽然掠过一丝同情。她想:换了我,也一定一样!她问:“他叫什么名字?” “汉特,大卫-汉特。我想是爱尔兰人。像他们那种人家,当然不会有谁听说过。她是个寡妇——安得海太太。我不是有心挑剔,可是谁也免不了会问——哪个寡妇会在打仗的时候一个人从南美出来旅行呢?你知道,谁都会忍不住想:她一定是存心出来钓金龟婿的。” “那她可没有白费功夫罗。”绫恩说。 马区费太太叹口气。 “真奇怪,戈登一向都那么精明,以前也不是没有别的女人尝试过,像最后那个秘书就是。她真的很引人注意。我觉得-她根能干,不过他还是摆脱掉她了。” 绫恩模棱两可地说:“我想总是有人打败仗。” “六十二岁,”马区蒙太太说:“很危险的年纪,我想总是经过一番挣扎。你不知道,我们接到他从纽约来信的时候,真是吓了一大跳。” “信上到底说什么?” “信是写给佛兰西丝的,我真不懂为什么,说不定他以为像她那种出身会比较同情他。他说我们听到他结婚也许会很惊讶,事情确实有点突然,不过他相信我们慢慢会喜欢罗莎琳。她的名字可真够戏剧化的,你不觉得吗?亲爱的。好假喔。他说她的命运很可悲、虽然年纪很轻,却已经经历了很多人生的痛苦。她能够坚强地站起来,真是太勇敢了。” “老套了。”绫恩喃喃道。 “喔,对,我同意,这种故事听得太多了。可是谁会想到像戈登那么经历丰富的人……唉,本已成舟,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有一对蓝色的大眼睛——深蓝色。” “很迷人?” “嗯,对,她确实根源亮,不过不是我欣赏的那种典型。” “永远不可能是。”绫恩谈淡一笑。 “不,亲爱的。说真的,男人哪……算了,男人是没什么标准可以衡量的,就连最理智的男人有时候也会做出叫人不敢相信的傻事!戈登信上又说,我们千万别以为从此以后就会失去他,他还是会把照顾我们当成他特殊的职责。” “可是,”绫恩说:“他结婚之后却没有重新立遗嘱?” 马区蒙太大摇摇头。 “最后那份遗嘱是一九四0年立的。我对细节不清楚,可是他当时告诉我们,万一他发生什么不幸,我们都会受到照顾。可是他一结婚,那份遗嘱当然无效了。我想他结婚之后应 该会立一个新遗嘱——可是根本没有时间,他回国第二天就被炸死了。” “所以她……罗莎琳……继承了所有遗产?” “嗯,他一结婚,旧遗嘱就失效了。” 绫恩没有说话,她并不像有些人那样贪图金钱,可是如果她不气恼这种转变,未免太不合乎人性了。她觉得,戈登-柯罗德本身一定不希望见到这种情形。他也许会把大部分遗产留给年轻的妻子,可是对于他一再鼓励和依赖他的那一大家子,也一定会有所蹭与。他曾经多次告诉他们用不着储蓄,用不着为将来做准备。绫恩就听他对杰若米说过:“别担心,亚黛拉、我会永远照顾绫恩……而且你知道,我也不希望你离开这栋屋子,这是你的家。修理房屋要多少钱,尽管告诉我。”他鼓励罗力自己开农场,又要杰若米的儿子安东尼加入御林军,一直给他很充裕的零用钱。他还支持林尼尔-柯罗德作些不能马上获利、甚至连生意都因而清淡起来的医学研究。 绫恩的思潮被马区蒙太大的动作打断了,她颤抖着双唇,戏剧性地拿出一叠帐单。 “看看这些,”她哭着说,“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绫恩,银行经理今天早上才写信告诉我,我们已经超支了,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已经够小心了,可是我投资的东西没有预期的效果。他说都是因为税金太高了。还有这些黄单子,战争损害保险什么的……不管愿不愿意都一定要付。” 绫恩接着帐单,瞄了一眼,上面没有奢侈的开支,只是修理屋顶、围墙、换掉坏旧的厨具、厨房装个新的大水管,可是加起来就成为相当可观的费用。 马区蒙太太可怜兮兮地说:“也许我应该搬家,可是我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哪里都没有小房子可以住。唉,我实在不想拿这些事来烦你,续恩,至少不要你一回来就让你担心。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 绫恩看着自己的母亲,她已经六十多了,一直不是个坚强的女人。大战期间,她接纳了一些从伦敦疏散来的人,替他们煮饭、打扫,也帮过“妇女志愿服务队”工作,做过果酱、帮学校煮过饭。战前她过得安逸舒适,但在大战期间却一天工作十四小时。续恩觉得她现在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对未来又累又怕。 绫恩心里缓缓升起一股怒气,慢慢地说道: “那个罗莎琳就不能……帮忙吗?” 马区蒙太太红着脸说: “我们没有权利要求什么……即使是一点点。” 绫恩反驳道:“我觉得在道义上说,你有权利要求,因为戈登舅舅一直都帮助我们。” 马区蒙太太摇摇头,说:“向别人求助不大好——尤其是对我们不大喜欢的人。再说,她那个哥哥也不会准她送出去一分钱!” 她又说——英雄主义又变成纯女性的小心眼:“我是说——要是那真是她哥哥的话!” 第2章 佛兰西丝-柯罗德沉吟地看着桌子对面的丈夫。 佛兰西丝四十八岁了,是那种穿起苏格兰祖呢衣服很好看的瘦弱、像猎犬似的女人。她脸上有种傲慢的美,没有化妆,只随便擦了点口红。杰若米-柯罗德是个六十三岁的灰发瘦男人,脸上冷漠而没表情。 今晚,那张脸比以往更没表情。 他太太迅速瞄他一眼,就发现了这一点。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笨拙地在桌旁安置碗盘,烦恼地盯着佛兰西丝,只要佛兰西丝皱眉,她手上的东西就几乎要摔到地上,佛兰西丝一个赞许的眼神,又让她绽放出笑容。 温斯礼村的人都非常羡慕她,这地方如果有谁拥有仆人,一定是佛兰西丝-柯罗德。她不必用高薪来拢络女佣,要求也并不低,可是她那种亲切的鼓励和有感染力的旺盛精力,就能推动整个家事的进行。她从小就受惯了傍奉,所以已经习以为常而不自觉了,而且她欣赏好厨师或者好女佣,就像欣赏了不起的钢琴家一样。 佛兰西丝-柯罗德是爱德华-特兰登爵士唯一的爱女,爵士生前曾在温斯礼区附近训练马匹。爱德华爵士最后破产了,不过了解内情的入都庆幸他幸而免于更糟糕的情况。虽然谣言四起,但是他总算只稍微损失了一点名誉。和债主妥协之后,仍然能在法国南部过非常舒适的生活,这些额外的幸运都得感谢他精明干练的律师杰若米-柯罗德。对于爵士,柯罗德所做的工作远超过一般律师对当事人的服务,甚至还亲自替他提出保证。柯罗德明白地表示,他对佛兰西丝-特兰登非常爱慕,于是在爵士所有事情都圆满解决之后,佛兰西丝就成了杰若米-柯罗德太太。 她对这件事究竟有什么感觉,谁也不知道,不过她确实把她在这项交易中的角色扮演得非常漂亮——她是杰若米能干忠实的太太,是他儿子细心体贴的母亲,她鼓励杰若米各方面的兴趣,也从来没表示这件婚事不是心甘情愿的。 正因为如此,柯罗德一家子对拂兰西丝都非常敬爱。他们以她为荣,服从她的判断——但却从来同没有真正和她非常亲近。 杰若米-柯罗德对这件婚事到底怎么想,谁也不知道,因为从来就没有人知道杰若米心里的感觉和想法。人们说他“是根干木棒”,对他的人格和声望评价都非常高。柯罗德从来没接触任何在法律上可能有问题的事。他和布朗斯基尔合办的联合事务所虽然不是很高明,但是却很正当,所以公司生意很好,杰若米-柯罗德夫妇居住的漂亮的乔治亚式房子在市场附近,屋后有个旧式大庭院,围墙内的梨树每到春季总是盛开着满树白色的花朵。 柯罗德夫妇离开餐桌之后,走向屋子背面一间俯瞰花园的房间。十五岁的女佣爱多娜气喘吁吁地捧来咖啡。佛兰西丝在杯里倒了些咖啡,咖啡既浓又热,她愉快地称赞道:“太棒了,爱多娜。” 爱多娜高兴得红着脸,心里却对某些人的嗜好觉得不解。在她看来,咖啡应该是带着乳白色,加了好多糖,好多中奶的! 柯罗德夫妇在房里饮用着浓浓的黑咖啡,用餐时,他们漫无目的地闲聊着,谈他们碰到的人,谈绫恩回来的事,谈农场的未来展望,可是现在他们却沉默着。 佛兰西丝靠在椅背上看着丈夫,他却不把她的关心当一回事,用右手抚弄着上唇。杰若米-柯罗德不知道这种举动往往代表他内心的烦乱,佛兰西丝很少看到他做出这种动作,只有少数的几次:一次是他们儿子安东尼幼年得了重病,一次是等陪审团宣判,一次是大战爆发时急着听无线电中的报道,还有一次是安东尼入伍的前夕。 佛兰西丝开口之前考虑了一下。他们的婚姻生活一直很愉快,可是都止于某一个限度,从来没有太过亲近,她尊重他没有说出采的事,他也一样。 即使电报传来安东尼的死讯时,他们两人也都没有崩溃。当时,他打开电报,看完之后,抬头望着她。她说:“是不是……” 他点点头,走过去把电报交到她手上。 他们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杰若米说:“希望我能帮忙你,亲爱的。”她没有流泪,用稳定却空虚得可怕的声音答道:“你自己也一样难过。”他拍拍她肩膀,说:“对,对“……”然后走向门口,脚步有点倾斜,不过还是很稳定,但是他却伤佛忽然老了许多,一边说:“没什么好说的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很感激他,因为他那么体谅人,可是看到他忽然之间老了却又心疼不已。失去孩子之后,她变得更坚强了——原先那种平凡的亲切已经消失了,她变得更能干,更起劲……但是人们对她残忍的常识也有点害怕起来。 此刻,杰若米-柯罗德的手指又犹豫不决地在上唇移动着,仿佛在搜寻什么。佛兰西丝在他对面用轻快的声音说:“有什么事不对劲吗?杰若米。” 他吓了一跳,咖啡杯差点从手上滑下来,但是马上又恢复了正常,稳定地把杯子放进盘里,这才抬头看着她。 “你指的是什么?佛兰西丝。” “我是问你有什么事不对劲吗?” “怎么会呢?” “要我猜就太可笑了,我宁愿你自己告诉我。” 她正正经经、不带感情地对他说。 但是他的回答却难以令人置信:“没事啊!” 她没有回答,仍然用询问的态度等着,似乎觉得他的否定根本不足取信。他犹豫地看着她。 有一会儿,他那一向镇定的灰色面具仿佛忽然跌落了,她看到一抹烦闷痛苦的表情,几乎使她忍不住大叫起来,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但是她肯定自己没有看错。 她平静冷淡地说:“你最好告诉我。” 他叹了口气,非常深沉而不快乐。 “当然,”他说、“你迟早总会知道的。” 然后又说了一句让她非常惊讶的话。 “你恐怕做了一笔很糟糕的买卖,佛兰西丝。” 她一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脱口说: “什么事?是钱?”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首先想到钱,他们手头并不比其他人紧。公司里人手确实不太够,可是这时候任何地方都一样。也许他是在隐瞒自己的疾病——最近他脸色很不好,工作也太劳累。尽管如此,佛兰西丝首先想到金钱方面,而且她似乎没有猜错。 她丈夫点点头。 “我懂了。”她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 她本身其实并不在乎钱,可是她知道杰若米做不到。金钱对他来说,就象征着一个四平八稳的世界——代表安定的生活和地位。 但是对她而言,钱不过是丢在脚边让人玩耍的玩具。她从小就生活在富裕的环境下,父亲养的那些马表现十分出色时,她当然要什么有什么,但是当商人不再信任他们的马,爱德华爵壬的经济十分窘迫,有一个礼拜,他们遣散了所有仆人,只靠干面包过日子。佛兰西丝小时候,法院的监守员曾经在家里待过三星期,佛兰西丝发现其中有一个很会逗小孩玩,还装了满肚子他自己小女儿的故事。 一个人没有钱,要不是向人乞怜,就是到国外去谋生,不然就只有靠亲友偶尔的接济过日子,或者想办法借钱度日子。 可是佛兰西丝一边看着面前的丈夫,一边在心里想:柯罗德家绝对不会有这些事,绝对不会向人求乞、借贷,或者靠人接济过日(反过来说,柯罗德家的人也不会施舍、借钱给别人或者接济他人)。 佛兰西丝很替杰若米难过,同时对自己宁静镇定的心情也感到有些罪过。于是她提出了最实际的问题:“是不是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卖掉?公司会垮吗?” 杰著米-柯罗德有点退缩,佛兰西丝知道自己说得太直截了当了。 “亲爱的,”她温和地说,“快告诉我吧,我不想再猜了。严柯罗德生硬地说:“两年以前,我们经历过一次危机,你大概还记得,小威廉携款潜逃,我们好不容易才又恢复正常。可是现在又有了困难,因为远东方面情形改变为了,新加坡……” 她打断他的话。 “别管是什么原因,那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现在又碰到困难,而且直到目前为止还解决不了?” 他说:“我本来一直依赖戈登,要是他在,一定会解决问题。” 她不耐烦地迅速叹口气。 “当然,我并不想责备那个可怜人——谁都会忍不住为一个美丽的女人昏了头,何况他又为什么不能再婚呢?不幸的是,他还来不及把事情安排好,就在空袭中被炸死了。不管处境多危险,谁都不相信自己会倒霉到被炸死,总以为炸弹一定会落在别人身上!” “我很喜欢戈登,也为他感到骄傲,”戈登-柯罗德的哥哥说:“他的死给我很大的打击,当时……” 他顿下来。 “我们会不会破产?”佛兰西丝理智地问。 杰若米-柯罗德几乎有点失望地望着她,她不了解,如果她掉眼泪或者惊叫,也许他会好过些。可是她居然这么冷酷而又实际,使他崩溃得更快。 他粗鄙地说:“比破产严重多了。” 他看着她平静地坐着考虑这件事,心想:“再过一会儿,我就得告诉她了。她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她有权利知道。也许她一时还不会相信。” 佛兰西丝叹口气,在大摇椅上坐得更挺直。 “我懂了,”她说,“盗用公款,是这么说的吧?就像小威廉一样。” “可是这一次……你不懂……责任在我,我挪用了别人交给我保管的信托基金,本来一直都掩饰得很好……” “现在却快要露出破绽了?” “除非我能马上弄到那笔数目。” 这是他一生所感到的最大的耻辱,她会怎么想呢? 此刻,她表现得非常平静,可是他也知道,佛兰西丝从来不会发脾气,不会斥责别人。 她用手摸摸面颊,皱着眉头。 “我真是太傻了,”她说,“自己没有一点钱。” 他生硬地说:“你有一笔嫁妆,可是……” 她心不在焉地说:“我想那也早就用掉了。” 他没有作声,接着,又用他那淡漠的态度生硬地说:“对不起,佛兰西丝,我实在说不出心里有多抱歉。你做了一件很糟的买卖。” 她猛然抬起头。 “你刚才也这么说,到底是指什么?” 杰若米费力地说:“你嫁给我的时候,家庭环境很好,你有权利希望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惊讶万分地抬头看着他。 “你说什么?杰若米,你认为我到底为什么嫁给你?” 他谈谈一笑。 “亲爱的,你一直是个最忠实的妻子,可是我不愿意欺骗自己,说你会爱上……呃……环境完全不同的我。” 她瞪着他,忽然忍不住捧腹大笑。 “你这个可笑的老顽固!你外表看来道貌岸然,没想到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你真的以为我是为了挽救父亲的事业才嫁给你?” “我知道你很爱令尊,佛兰西丝。” “不错,我很爱他!他狠吸引入,跟他住在一起也非常有意思!可是我一向知道他不大老实,要是你以为我为了挽救他早晚都免不了的噩运,才嫁给他的法律顾问,那你根本就一点也不了解我!” 她凝视着他,心里想:真奇怪,跟一个人结婚二十多年了,居然还猜不透他心里想些什么。可是像他这种与众不同的心理,谁又猜得透呢?他掩饰得很好,可是在基本上还是罗曼蒂克的!他卧室里那些画片,我早就该想到的,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傻瓜! 她大声说:“我嫁给你完全是因为我爱你!” “你爱我?可是你对我又了解什么?” “说到这个,杰若米,我确实不了解。你是那么不同,和爹那一伙人完全不一样,从来不谈赛马。你不知道我多讨厌赛马那一套!有一天,你到家里吃晚饭,还记得吗?,我坐在你旁边,问你什么叫复本位制,你就解释给我听,解释得好详细,整整花了一顿饭——六道菜的时间,那时候我们还很有钱,请了个法国厨师!” “你一定听得好烦。”杰若米说。 “不,太棒了!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认真过,你好有礼貌,也没有死盯着我,好像不觉得我很漂亮,我发誓一定要让你注意我。” 杰若米-柯罗德严肃地说:“我当然注意到你了,那天晚上回家之后,我整整一夜没睡,我还记得你穿了一件蓝衣服,戴着一朵矢车菊……” 沉默了一、两分钟之后,杰若米清清喉咙。 “呃……这些全都过去很久了……” 她马上替他解围道: “现在我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不过又碰到了困难,必须想个好办法解决。” “可是听了你刚才那些话,我觉得情况比原来更糟一千倍都不止……这种羞辱……” 她打断他的话。 “我们不妨把话说清楚。你触犯了法律,所以很难过。你可能会被判刑——可能会坐牢,”(他退缩了一下)“我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愿意尽一切力量去防止,可是别以为我会对不道德的事生气,别忘了,我们本来就不是个很道德的家庭。爹虽然很有吸引力,可也多多少少算个骗子,还有查理——我堂哥,都是家人帮着藏匿他,他才没被判刑,赶快逃到美国去了。还有我表哥杰乐,在牛律伪造了一张假支票,可是他后来参加了战争,死后反而得到了一枚维多利亚勋章,奖励他英勇过人的表现。我的意思是说,人都是这样……不能完全算是好人,也并不完全是坏人。我不觉得自己比别人正直多少……过去也许是,因为没有其他坏的诱惑。可是我有的是勇气,而且——”(她对他微微一笑)“我是个忠实的妻子!” “亲爱的!”他起身走向她,俯身吻着她的头发。 “现在,”爱德华-特兰登爵士的女儿微笑着对他说:“我们该怎么办呢?想办法弄钱?” 杰若米的面容又僵硬起来。 “我实在想不出办法。” “抵押这栋房子。喔,我知道,”她立刻说,“早就抵押了。我真笨,能想到的,你当然都尽量做了。现在只剩下唯一的办法——借钱罗?我们能向谁借钱?我想只有一个可能,戈登的遗孀——叫人猜不透的罗莎琳!” 杰若米怀疑地摇摇头。 “我们需要一笔钱,而且她不能动用本金,那笔钱是一辈子托她代管而已。” “喔,我不知道是这么回事,还以为随她怎么用都可以。万一她死了呢?” “就由戈登其他近亲继承,也就是我、林尼尔、亚黛拉,还有莫瑞斯的儿子罗力平分。” “分给我们……” 屋里仿佛穿过一股冷流——一股思想的阴影。 佛兰西丝说:“你以前没提过,我以为她死了就由她指定继承人。” “不,根据一九二五年无遗嘱死亡的有关法规……” 佛兰西丝究竟有没有听他的解释,真有点叫人怀疑,他住口之后,她说,“那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她还不到四五十岁,我们早就死掉了,埋在地下了。她现在才几岁?二十五……还是二十六?她恐怕会活到七十岁吧!” 杰若米-柯罗德用不肯定助口气说:“也许我们可以跟她贷款——看在一家人的份上,也许她是个好心的女孩,我们对她实在太不了解了……” 佛兰西丝说:“无论如何,我们对她总算够好的——不像亚黛拉那么狡猾阴险。她也许会答应。” 她丈夫警告道:“千万别提到……呃……真正的原因。” 佛兰西丝不耐烦地说:“当然不会!不过问题是,我们要交涉的对象不是那个女孩本身,她完全受她哥哥的控制。” “真是个很没吸引力的年轻人。”杰若米-柯罗德说。 佛兰西丝忽然露出微笑。 “喔,不,”她说,“他很有吸引力,非常吸引入。我想是狂妄了点,不过我也是很狂妄的喔!” 她的微笑变得僵硬起来,抬头看看丈夫,又说: “我们绝对不会被打倒,杰若米,总会想出办法的——就算要我去抢劫银行也在所不借!” 第3章 “又是钱!”绫恩说。 罗力-柯罗德点点头。他是个高大、宽肩的年轻人,有砖红色皮肤、沉思的蓝眼睛和一头柔美的头发,他缓慢的举止像是有意做出来的,而不是天生的。他不像别人那样应答敏捷,一切都像经过深思熟虑似的。 “对,”他说,“现在什么东西都离不开钱。” “我还以为农夫在大战期间很吃香呢。” “喔,对,可是那并不表示永远有好处,不到一年,一切又恢复老样子了。工资提高了,工人反面不愿意工作,每个人都觉得不满意,谁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当然,要是真的能大规模耕作,情形又不二样了。老戈登知道这一点,本来也想这么做。” “可是现在……” 罗力微微一笑。 “现在戈登的太太到伦敦,一出手就用两千镑买件韶皮大衣。” “真是太……太差劲了!” “喔,不,”他停了停,又说,“我倒希望我也能买一件给你,绫恩……” “她长得怎么样?罗力。”她希望先对她有个印象。 “今夫晚上,在林尼尔叔叔和凯西婶婶的宴会上,你就会看到她了。” “嗯,我知道,可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妈说她笨笨的。”罗力考虑了一下。 “嗯……我想她并不特别聪明,可是也许因为她实在太小心谨慎了,所以看起来才有点傻。” “小心?小心什么?” “嗯,只是小心而已。我想主要是很注意她的口音——你知道,她讲话有点土腔,还有对任何可能有的典故也非常小心。” “那她真的很……呃,没受过什么教育了?” 罗力笑笑。 “喔,你大概是说她不是个高贵的淑女吧。她的眼睛很可爱,长得也很可爱——老戈登大概就是看上这个和她那毫不做作的态度,我想她不是装出来的,不过当然,谁知道到底是不是呢?反正她一直都傻傻地站着,让大卫牵着她的鼻子走。” “大卫?” “她哥哥,我想他是那种什么把戏都会的人!”罗力说,“他也一点都不喜欢我们。” “他凭什么要喜欢?”绫恩提高声音说。他有点谅讶地看着她,她又说:“我是说反正你们都不喜欢他。” “我当然不喜欢他。你也一定不会,他不是我们这种人。” “你根本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人,不喜欢什么人。罗力!这三年,我看了很多,我……我想我的眼光已经放宽了。” “你见的世面的确比我多,一点都没错。” 他的口气很平静,但是绫恩却猛然抬起头。 在他平静的音调下面还有一些别的意思。 他毫不回避的眼光,脸上也波有任何表情。绫恩想起来,要了解罗力的想法始终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想,这真是个混乱的世界。以往都是男人上战场,女人留在家里,可是现在却完全相反了。 罗力和强尼两个年轻人当中,必须一个留在农场。两人抽签之后,强尼去了,可是几乎马上就阵亡了。在挪威,在其余几个打仗的年头里,罗力一直没有离家一、两哩以上。 而她——绫恩——去过埃及、北非、西西里,不只一次面对着战火。 现在,她——是荣归故里的续思,而他——是守在家园的罗力。 她忽然想到,他不知道是否介意这一点。 她有点紧张地轻轻笑笑,“事情往往有点上下颠倒,对不对?” “喔,我不知道,”罗力视而不见地看着远方的田地,“要看情形。” “罗力,”她迟疑道,“你在不在乎……我是说……强尼……” 他冷淡平稳的眼光使她退缩了些。 “别提强尼!仗已经打完了,我很幸运。” “幸运?你是说……”她犹豫地顿了一顿,“不用……不用上战场?” “太幸运了,你不觉得吗?”他平静的声音似乎带着尖尖的刺,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又微笑着道:“不过当然啦,你们服过投的女孩子会觉得很难在家里安定下来。” 她生气地说:“喔,别傻了,罗力。” (可是她又生什么气呢?——除非他的话的确说中了她的心理。) “嗯,好吧,”罗力说,“我想我们最好谈谈婚事——除非你变封了?” “我当然不会变封!凭什么会?” 他模糊地说:“世事往往很难预料。” “你是说你觉得我……”绫恩说,“不一样了?” “也没有特别不一样。” “也许,你变了?” “喔,不,我没变,你知道,农场上改变得很少。” “好吧,”续思说,但却多少觉得有点泄气,“我们结婚好了,时间随你。” “六月左右怎么样?” “好。” 他们沉默着,事情就这么说定了。绫恩觉得非常沮丧。但是罗力还是罗力,就跟他以往完全一样,亲切、冷静,什么都像轻描淡写似的。 他们彼此相爱,他们一直爱着对方。以前,他们一直很少谈到两人间的爱,现在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他们六月就要结婚了,会定居在“长柳居”(她一直觉得这是个好名字),以后,她再也不会离开了,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兴奋地看着跳板拉起,看着轮船快速前进,享受坐飞机那种凌空而起的快感,望着奇怪的海岸线逐渐成型。辣椒粉、石蜡油、大蒜等味道——外国人急促的口味,各种奇花异草、杂乱的庭院中骄傲挺立的圣诞红——收拾行李、解开行李——不知道下一程要往何处? 现在,那些全都过去了,战争也结束了。绫恩-马区蒙回到家里了。 水手回家了,水手从海上回来了…… “可是我已经不是当年离家的那个绫恩了。”她想。 她抬起头,发现罗力正盯着她。 第4章 凯西婶婶的宴会一向都大同小异。大体上说来,就像女主人一样令人感到屏息而不熟练。柯罗德医生似乎一直在尽力按德他的暴躁性格,他对客人一成不变地很有礼貌——可是客人都看得出,他只是努力做出有礼的样子。 外表看来,林尼尔,柯罗德很像他哥哥杰若米。他很瘦、灰头发,可是缺少一般医生应有的沉着镇定,态度粗串唐突而不耐烦——也因此使很多病人忽略了他的医术和背后的亲切。他真正有兴趣的的还是研究方面,喜欢探讨历史上各种草药的用法。他很有理智,很有头脑,所以对他太太那种捉摸不定的行为很难以忍受。 绫恩和罗力虽然一直称呼杰若米-柯罗德太太“佛兰西丝”,却称呼林尼尔-柯罗德太太为“凯西婶婶”。他们喜欢她,只是觉得她有点儿滑稽。 这次庆祝续思回家的宴会,只是他们一家人的事。 凯西婶婶亲切地向她侄女问好。 “你看起来真好,真健康,亲爱的。我想是在埃及晒成褐色的吧。有没有看我寄去的有关金宇塔预言的书?真有意思。看完之后,什么都懂了,你说对不对?” 幸好戈登-柯罗德太太和她哥哥大卫来了,使绫恩免得回答这番问话。 “这是我侄女绫恩,这是罗莎琳。” 绫恩好奇面有礼貌地悄悄打量戈登-柯罗德的未亡人。 不错,这个为了钱嫁给戈登-柯罗德的女孩是很可爱。罗力说得没错,她有一种无邪的神情——大波浪黑头发,蓝色的爱尔兰眼睛,半张着的嘴。 她的其余部分就全都是豪华昂贵的东西——衣服、珠宝、仔细修饰过的手指、皮帽。身材很好,可是她好像并不懂怎么穿戴昂贵的服饰。换了续思-马区蒙,绝对不会这么穿!“可惜你就是投机会穿!”续思脑子里有个声音说。 “你好。”罗莎琳-柯罗德说。 她有点犹豫地转身看着她背后的男人。 她说:“这……这是我哥哥。” “你好。”大卫-汉特说。 他是个瘦高个儿,黑头发、黑眼睛,他的表情并不快乐,带着挑战和无礼的意昧。 绫恩马上发现柯罗德一家人所以不喜欢他的原因。她以前在国外也碰到过这种男人——卤莽而且有点危险,是那种不值得信赖的人,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法律,藐视世界上其他的一切。 绫恩随口问罗莎琳道:“喜欢住在富拉班吗?” 大卫-汉特不屑地轻轻一笑。 “可怜的老戈登对自己真不错,”他说:“什么钱都舍得花。” 事实上的确如此。当戈登决定在温斯札村定居——或者说他决定在这儿度过他一部分忙碌的日子时,确实花了一番心血盖房子,他的个人主义太强,不愿意住在写过别人历史的屋子里。 他请了位年轻的现代建筑师来设计,随他的意思去发挥,温斯礼材至少有半数以上人觉得“富拉班”是栋可怕的屋子,不喜欢它又白又方的外表,建在墙上的家具、滑门,还有玻璃桌、椅。他们唯一真心喜欢的只有屋里的浴室。 罗莎琳初次看到的时候,惊愕地说:“真是个奇妙的房子。”大卫却笑得让她脸红。 “你刚从妇女皇家海军服务队退伍回来吧,对不对?”大卫问绫恩。 “是的。” 他用赞许的眼光看看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脸红了。 凯西婶婶又突然出现了,她老是有办法出入意料地在某个地方出现,也许是她参加太多招魂会学采的本事吧。 “吃晚饭了,”她喘着气说,又补充道,“我想还是别叫做‘晚餐’。这年头,谁也不敢期望太丰富的食物,耍弄什么都好困难,对不对?玛丽-路易斯说她每个礼拜少付渔夫十先令,我觉得太不道德了。” 林尼尔-柯罗德医生一边对佛兰西丝-柯罗德说话,一边紧张而性急地笑着。他说:“喔,算了,佛兰西丝,你不能真的要我以为你相信那种事,走吧。” 他们走进简陋的旧餐厅。杰若米、佛兰西丝、林尼尔、凯西、亚黛拉、绫恩,还有罗力,这一大群柯罗德家人,再加上两个外人——罗莎琳和大卫。罗莎琳虽然冠上了柯罗德家的姓,却还没有像佛兰西丝和凯西那样融人这个家庭。 她仍然是个陌生人,不安而紧张。而大卫——他是不属于这个圈子的。是需要造成的,也是他自己选择的。续恩一边就座,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空气中似乎有阵阵感觉,一种强烈的电流……是什么?恨意?真是恨吗? 无论如何,总是一种消极性、破坏性的东西。 绫恩猛然想道:对了,我一回家就发现了,到处都一样,是战争造成的后果——憎恨、厌恶感,什么地方都一样,什么人都一样:火车上、公共汽车上、商店里,工人与工人之间,职员与职员之间,甚至农人与农人之间。憎恨是这样,这儿比任何其他地方都强烈,是存心这样的! 她又惊愕地想道:我们真的那么憎恨他们吗?这两个陌生人,拿走了一切我们认为属于我们的东西。 那么……不,不对,我们也许……还是不对,应该是他们憎恨我们。 这个重大的发现,使她一时陷入沉思中,忘了和坐在身边的大卫-汉特交谈。 他马上说:“想出什么头绪了吗?” 他的声音根愉快,觉得有点好笑似的,但是绫恩却很不安,也许他会以为她故意表现出恶劣的态度。 她立刻说:“对不起,我正在想世界局势。” 大卫冷冷地说:“真是太不新奇了!” “对,是有点。现在大家都那么热心,可是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 “一般说来,要伤害人反而容易。过去几年里,我们已经想出一、两种这类的实用装置了——包括原子弹在内。” “我就是在这个……喔,我不是指原子弹,是说怨恨,肯定而实际的怨恨。” 大卫镇定地说:“怨恨是没错,不过我宁可采取这个名词的实际意义。中世纪那时候最明显了。” “你指的是什么?” “大致上是指巫术。恶意的祈祷,做蜡人,月夜里施符咒,杀害邻居的猫,甚至杀死邻居本人。” “你不会真的相信巫术吧?”绫恩不相信地问。 “也许吧,可是无论如何,偏倔有人做得像真的一样。现在,嗯……”他耸耸肩,“就算你和你们一家人都恨透了罗莎琳和我,也没什么用吧,对不对?” 绫恩猛然一扬头,她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她礼貌地说:“现在恨你们已经太晚了。” 大卫-汉特笑了,他似乎也觉得很有趣。 “你是说我们已经赢了?不错,我们现在的确可以安心地享福了。” “你觉得很有意思?” “因为有那些钱?可以那么说。” “不只是钱,我是说你从我们身上也得到很大的乐趣?” “因为我打败了你们?嗯,也许吧。你们本来一直对那老头的钱很有把握,就像已经装进你们口袋一样。” 绫恩说:“别忘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给我们这种想法。他告诉我们用不着存钱,用不着为将来担心——叫我们放心照自己的计划去做。” 她想:罗力,就像罗力和他的农场。 “可是有一件事你们还不懂。”大卫愉快地说。 “什么事?” “天下没有绝对安全的事。” “绫恩,”凯西婶婶从桌子顶端靠向她这边,喊道:“莱斯特先生属下的精灵有一个四代牧师,告诉过我们好多有趣的事。你跟我一定要好好谈谈。我想埃及对你心理上一定有影响。” 柯罗德医生严肃地说:“绫恩还有别的事要做,没时间搞这些迷信。” “你的偏见太深了,林尼尔。”他太太说。 绫恩对她舅母笑笑,然后又默不作声地想着大卫的那句话: “天下没有绝对安全的事。” 对有些人面言,生活中到处都是危险,大卫-汉特就是那种人。绫恩不是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但那个世界却深深地吸引着她。 大卫仍旧用那种缓慢而觉得有趣的声音说: “我们可以再谈谈吗?” “噢,可以。” “好,你是不是还恨罗莎琳和我这种发财的方式?” “对。”绫恩兴致勃勃地说。 “太好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买点蜡来施巫术!” 他笑了。 “喔,不,你不会那么做,你不会用那种老掉牙的方法。你用的办法一定很现代化,而且可能很有效,只可惜你不会赢。” “你为什么认定会有一场争斗?我们不是已经接受眼前的事实了吗?” “你们表现得都很源亮。真有意思。” 绫恩缓缓地说:“你为什么恨我们?” 那对深不可测的黑眼睛里仿佛闪耀着什么。 “我没办法让你们了解。” “我想可以。” 大卫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轻描谈写地说:“你为什么要嫁给罗力-柯罗德?他是个笨蛋!” 她提高声音说:“你一点都不了解他!根本不可能了解!” 大卫没有改变话题的意思,又问:“你觉得罗莎琳怎么样?” “她很可爱。” “还有呢?” “可是好像不大开心。” “对极了,”大卫说,“罗莎琳很傻,吓坏了,她一直很胆小,每次都是闯了祸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些罗莎琳的事?” “如果你愿意的话。”绫恩客气地说。 “我很愿意。她本来很想当演员,不过演得不好。后来参加一个三流旅行剧团,到南非去旅行,因为她一直很喜欢南非。可是剧团在开普顿一筹莫展,她就嫁给一个奈及利亚来的政府官员。其实她并不喜欢奈及利亚——我想也不大喜欢她丈夫。要是他是那种爱喝酒又会打太太的丈夫,倒也不会怎么样,可是他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在丛林里开了间大图书馆,又喜欢谈玄学。他表现得非常好,也给她足够的零用钱。本来,两个人要是谈不来,他说不定会和好离婚——但是也可能不会,因为他是天主教徒。总而言之,幸好他得热病死了,罗莎琳也得到一点养老金。战争爆发之后,她塔船到北美去。事实上她并不喜欢北美,所以又换了一艘船,就在那条船上碰见戈登-柯罗德,把她可怜的一生完全告诉戈登。于是他们就在纽约结了婚,快乐地住了两星期,后来他被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死,留给她一栋大房子,一大堆昂贵的珠宝和丰富的收入。” “不错,这个故事的结局很快乐。”续恩说。 “对,”大卫-汉特说,“罗莎琳虽然一点也不聪明,可是她运气一直很好——这也一样有用。戈登-柯罗德是个强壮的老头,六十二岁,很可能会再活二十年,甚至更久,那对罗莎琳可没什么意思,对不对?她嫁他的时候才二十四岁,现在也才二十六岁。” “看起来还不到。”绫恩说。 大卫看看桌子对面,罗莎琳正在玩弄麦面,像个紧张的孩子似的。 “对,”他想了想,说,“你说得对。我想是因为她完全不花脑筋想东西。” “可怜的东西。”绫恩忽然说。 大卫皱皱眉。 “你同情她干嘛?”他严厉地说,“我自然会照顾她。” “那当然。” 他不悦地说: “谁要是想打倒罗莎琳,就得先通过我这一关!我可是身经百战,什么场面都见过了!” “现在又要我听你的生平大事了吧?”绫恩冷冷地问。 “最精简的版本,”他笑道,“大战爆发之后,我觉得用不着为英格兰上战场,因为我是爱尔兰人。可是我也像所有爱尔兰人一样喜欢打仗,当突击队员对我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我在战场上的确得到了一些乐趣,可借后来腿受了伤,就只好到加拿大去,在那边训练了一些人。正当我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时候,接到罗莎琳从纽约打来的电报,说她马上要再婚了!她并没说有什么好处,可是我很能捕捉字里行间的意思。所以马上赶过去,牢牢跟住这对快乐的新婚夫妇,又和他们一起回到伦敦。而现在……”他无礼地对她笑笑,“‘水手回家了,从海上回家了。’你回来了。就是这样。怎么了?” “没什么。”绫恩说。 她和其他人一起站起来。 回到起居室时,罗力对她说:“你和大卫-汉特好像很谈得来,到底谈了些什么?” “只是随便聊聊。”绫恩说。 第5章 “大卫,我们什么时候回伦敦?什么时候回美国?” 大卫-汉特用惊讶的眼神迅速地看了一眼坐在早餐桌对面的罗莎琳。 “不急嘛,对不对?这地方有什么不好?”他用欣赏的眼光迅速环颐了二下他们正在吃早餐的这个房间。‘富拉班’建在一个小山坡上,从窗口可以对优美宁静的英国乡村景色一览无遗。山坡上种满了数以千计的雏菊,现在盛开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但是仍然留下了一片金黄。 罗莎琳一边玩弄着盘里的土司麦面,一边嘀咕道:“你说我们很快就会回美国,只要把手续办好就马上回去。” “对,可是事实上投那么容易。事情总有个先后之分,你和我都没有生意上的理由优先办理。打完仗之后,事情都比较难办。” 他说话时,忍不住有点气自己。他说的理由虽然是真的,可是听起来却似乎是在推托。不知道对面那个女孩听起来是否如此。而且,她为什么又突然这么急着离开呢? 罗莎琳喃喃道:“你说我们只在这儿待一段时间,没说要留下来往。” “温斯礼村有什么不好?‘富拉班’有什么不好?说呀!” “没有——是他们,他们那一大堆人!” “柯罗德家人?” “对。” “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就是他们,”大卫说,“我喜欢看他们那些臭脸上充满了忌妒和恨意。别剥夺我的乐趣,罗莎琳。” 她用困惑低沉的声音说:“我希望你不要那样想,我不喜欢那样。” “打起精神来,女孩,我们已经受过太多苦。可是柯罗德家人却一直过得很舒服……很舒服,完全依赖戈登大哥,就像小跳蚤赖在大跳蚤身上一样。我恨他们那种人——我一向最恨那种人。” 她震惊地说:“我不喜欢很人家,那太不好。” “你不觉得他们根你吗?难道他们对你很好……很友善吗?” 她不肯定地说:“他们没有对我不好啊,也没有伤害我嘛。” “可是他们心里都恨不得那样做,娃娃脸,是真的。”他放肆地笑道:“要不是他们太爱惜自己的生命,有一个大晴天的早上,你一定会被发现给人用刀刺死在床上。” 她颤抖了一下。 “别说得那么可怕。” “好吧……也许不会用刀,只是在汤里下毒。” 她颤抖着双唇凝视着他说: “你是在开玩笑吧……” 他又变得正经起来。 “别担心,罗莎琳,我会照顾你。他们一定要先通过我这一关才行。” 她结巴地说:“要是你说的是真的……要是他们恨我们……恨我的话,我们为什么不赶快到伦敦去呢?到那边就安全了……用不着跟他们在一起。” “住在乡下对你有好处,我的女孩。你知道你住在伦敦会不舒服。” “那是打仗的关系……炸弹……”她闭上眼睛,发抖着说: “我永远忘不了……永远……” “不,你会忘掉的,”他温和地握着她的肩膀,轻轻说:“忘了那些吧,罗莎琳,你是受了震惊,可是现在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人丢炸弹了。别去想那些,通通忘掉。医生说要你在乡下多佐些时候,所以我才带你离开伦敦。” “真的?是真的吗?我以为……也许……” “你以为什么?” 罗莎琳缓缓地说:“我以为你也许是为了她才想留下来。” “她?”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就是那天晚上那个女孩,那个在妇女皇家海军服务队呆过的女孩。” “绫恩?绫恩-马区蒙?” “你很重视她,大卫。” “绫恩-马区蒙?她是罗力的女朋友。守在田园的好罗力!那个像牛一样的傻蛋!” “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一直在跟她说话。”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别胡说了,罗莎琳。” “你后来又见过她,对不对?” “有一天早上我骑马的时候刚好碰到她。” “你一定还会再跟她见面。” “当然会见面!这地方那么小,走不了两步就会碰上柯罗德家的人。不过要是你以为我爱上绫恩-马区蒙,那就错了。她骄傲、自大、又讨人厌,一点也没礼貌。希望老罗力会喜欢她。不,罗莎琳,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 她怀疑地说:“你肯定吗?大卫。” “当然!” 她有点胆怯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摊牌——可是这是事实,真的。有一个女孩带来了麻烦和悲哀——一个从海外来的女孩,还有一个神秘的陌生人走进我们生活中,也带着危险来。有张死牌,还有……” “好了,好了,你那些神秘的陌生人哪!”大卫笑道:“你真是太迷信了。我劝你别跟任何神秘的陌生人打交道。” 他笑着大步走出去,可是一到屋外他的脸色就阴沉起来,皱眉自语道:“你运气太差了,绫恩。从国外回来,破坏了我们整个计划。” 他知道,此刻他正有意朝一条路走,希望碰到他们刚才提到的那个女孩。 罗莎琳目送他大步走过花园,穿过一座通往空地那边的小门,然后回到自己卧室,看着衣橱里的衣服。她对那件新韶皮大衣真是百看、百摸不厌,她居然也会有一件韶皮大衣,真是太棒了。就在这时,女佣上来通报说马区蒙太太来访。 亚黛拉紧闭着嘴坐在起居室里,心跳比平常快了足足一倍。好几天以来,她一直想向罗莎琳求助,但是却又拖延着。令她不解的是,续思的态度莫名其妙地改变了,现在她坚决反对她母亲向戈登的未亡人贷款来应急。 但是今天早上她又收到银行经理的来信,所以马区蒙太太还是决心违背女儿的意思,实在是再也无法拖延了。绫恩很早就出去了,马区蒙太太看见大卫-汉特朝步道那边走去——换句话说,时机真是太好了。她认为如果只有罗莎琳一个人在,事情会好办多了——她判断得果然没错。 尽管如此,她一个人在这间阳光充裕的起居室里等待时,还是觉得紧张极了。等她看到罗莎琳比平常更明显的“白痴一样的表情”,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亚黛拉心想:不知道是那次爆炸使她变成这个摸样?还是她天生就是这样? 罗莎琳结结巴巴地说:“呢,早……早安,有事吗?请……请坐。” “今天早上天气真好,”马区蒙太太愉快地说,“我的郁金香全开了,你的呢?” 女孩茫然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 亚黛拉心想:跟一个不谈家庭园艺的人,该换个什么话题呢? 她一时克制不住心里的那股酸意,脱口而出道:“当然啦,你有那么多园丁,什么都不用操心。” “我想我们人手还不够,老马说还要再找两个人。可是工人好像非常难找,” 这些字句就像鹦鹉嘴里说出来的一样——或者像个小孩在重复从大人那儿听来的话。 不错,她就像个小孩一样。亚黛拉怀疑,难道这就是她的魅力所在吗?就是这一点吸引了顽固精明的老戈登,使他一点也看不出她既笨又没教养吗?无论如何,总不会光是为了她长得好看,因为有太多漂亮的女人都没让他看上眼。 但是对一个六十二岁的男人来说,稚气可能很有吸引力。这是她的本性?还是因为她经常摆出这种姿态,所以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她的第二本性了? 罗莎琳又开口道:“大卫出去了,恐伯……”马区蒙太太立刻回想起此行的目的。也许大卫一会儿就会回来,现在她必须马上把握机会。她觉得有点难以开口,不过总算还是硬着头皮说出来了。 “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一点忙?” “帮你忙?” 罗莎琳似乎很惊讶,很不了解。 “我……现在情况不大一样了……你知道,戈登一死,我们所有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了。” 她想:你这个大白痴,难道一定要这样逼我吗?你明明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一定知道!你自己不是也穷过吗? 这一刻,她真是恨罗莎琳,因为她——亚黛拉-马区蒙必须坐在这儿,为了钱向罗莎琳摇尾乞怜。她想:我不能这么做——无论如何都不能。 突然之间。长久以来的优思和一切模糊的计划又都闪过她的脑海: 把屋子卖掉……(可是又搬到什么地方呢?附近根本没有小房子——当然也没有任何便宜的房子)。收些房客——(可是她实在处理不了那么多烹饪和家事,要是绫恩能帮忙……可是她就快嫁给罗力了)。搬去跟罗力和续恩一起住?(不,她绝不会做那种事!)找个工作?(什么工作?谁会雇用一个没受过训练,既老又疲倦的女人呢?)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话……却又痛苦地和自己交战,看不起自己。 “我指的是钱。”她说。 “钱?”罗莎琳问。 她似乎真的很惊讶,仿佛一点都设想到这方面。 亚黛拉结巴地坚持说下去: “我在银行已经超支了,而且还欠了些帐单——修理房屋的钱,税金也还没付。你知道,什么都减少了一半,我是说我的收入,可能是税金的关系。你知道,戈登一直都帮我们的忙——屋子需要修理,油漆什么的,一向都由他负责。他另外还给我们一些零用,固定替我们在银行里存点钱。他老是叫我们别担心,我也从来没操心过。我是说,他活着的时候,什么都没问题,可是现在……” 她停下来,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同时也松了-口气。毕竟,最糟的事已经过去了。要是面前这个女孩要拒绝,就让她拒绝好了,顶多也不过如此。 罗莎琳看来很不舒服。 “喔,老天,”她说:“我不知道,我从没想到……我……呃,好,当然,我会问问大卫。” 亚黛拉不高兴地抓着椅子扶手,绝望地说:“你不能给我一张支票吗?……现在不行吗?” “可……可以,我想可以,”罗莎琳似乎吓了一大跳,她起身走向书桌,在好几个抽屉里摸索了半天,最后拿出一本支票簿,“要不要我……多少钱呢?” “五……五百镑……可以吗?”亚黛拉脱口而出。 “五百镑。”罗莎琳顺从地写好支票。 亚黛拉觉得如释重负。不是很容易吗?她有点失望地发现,自己心里的感激少,却对轻易得到的胜利感到有些不齿。罗莎琳实在头脑简单得使人奇怪! 女孩从书桌前站起采走向她,笨拙地把支票递过来。此刻,尴尬地的人反而好像是她了。 “希望这个可以了,真是对不起。” 亚黛拉接下支票,粉红色的纸张上歪斜地写着几个孩子气的字:马区蒙太太,五百镑,罗莎琳-柯罗德。 “你真好,罗莎琳,谢谢你。” “喔,请你……我是说……我早就该想到……” “你真好,亲爱的。” 手提袋里有了那张支票,亚黛拉-马区蒙就像完全换了个人一样。这个女孩真好,要是再拖延下去,这次会面恐怕反而会有点尴尬,于是她就向主人道别离开了。 她在走道上碰见大卫,愉快地向他道过早安,又快步往前走。 第6章 “那个姓马区蒙的女人来干什么?”大卫一进门就这么问。 “呃,大卫,她急着要用钱,我从来没想到……” “我想你一定给她了吧?” 他半带幽默、半带失望地说。 “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实在投办法叫人放心,罗莎琳。” “噢,大卫,我拒绝不了,而且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什么?你给了她多少?” 罗莎琳小声地喃喃道:“五百镑。” 想不到大卫却意外地笑了。 “就这么点儿!” “喔,大卫,钱不少啊!” “现在对我们根本算不了什么,罗莎琳,你好像一直不了解,你已经是个很有钱的女人。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她向你借五百镑,只要能借到两百五十镑,她也会很满意了。你应该学会借钱给人的技巧!” 她喃喃说:“对不起,大卫。” “亲爱的女孩,那到底是你自己的钱啊!” “不是,不能真的算是。” “好了,别又从头说起了。戈登-柯罗德来不及立新遗嘱就死了,这是我们运气好。你和我胜利了,可是其他人却输了。” “这样……不大应该。” “算了,我亲爱的罗莎琳妹妹,你不是也很喜欢享受这一切吗?有大房子住,有佣人,还有那么多珠宝,不是像做梦一样吗?感谢上帝!有时候我真怕自己会一觉睡醒之后,发现这只是个梦。” 她也跟着他笑起来,他用眼角悄悄地看着她,觉得很满足。他知道怎么安抚他的罗莎琳。她有良心,使他多少有些不便,可是有就是有,他也奈何不了。 “真的,大卫,真的像在做梦——或者看电影一样。我好喜欢这些,真的好喜欢。” “可是我们一定要好好把握现有的东西,”他警告她,“别再送柯罗德家任何礼物了,罗莎琳。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比以前的你、我有钱。” “嗯,我想是。” “绫恩今天早上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问。 “我想是到长柳居去了。” 到长柳居去——去看罗力——那头中——那个乡巴佬!他的幽默消失了——她准备跟那家伙结婚了,是吧? 他闷闷不乐地跨着大步走到屋外,穿过杜鹃花丛和山丘上的小门,下面那条步道可以通往罗力的农场。 大卫站在那儿时,看到绫恩-马区蒙从下面的农场走上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挑衅地指起下巴,大步上前迎向她。他们在半山的阶梯上相遇。 “早啊!”大卫说,“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你不是问过了吗?”她反驳道,“你明明知道是六月。” “你就这么接受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大卫。” “不,你知道,”他轻蔑地笑笑说,“罗力!罗力是什么东西?” “是个比你好的男人,要是你敢碰他,你就小心点。”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相信他的确比我好,可是我也的确敢碰他。为了你,我敢做任何事,绫恩。” 她沉默了一两分钟,最后说:“你不懂,我爱罗力。” “我很坏疑。” 她生气地说,“我爱他,告诉你,我爱他。” 大卫用搜索的眼光凝视着她。 “每个人都会看到自己的影像——我们心目中希望自己成为的模样。你所看到的是深爱着罗力,打算定居下来,心满意足地和他佐在一起,再也不离开这儿的你。但是那却不是真正的你,对吗?续思。” “喔?那真正的我又是怎样?真正的你又是怎样呢?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应该说我想要完全,想要暴风雨之后的宁静,巨浪狂涛之后的安定。可是很难说,有时候我怀疑你和我都想——找麻烦。”他不高兴地说,“真希望你从来没在这里出现过。一直到你回来之前,我都过得非常快乐。” “你现在不快乐?” 他盯着她,她觉得兴奋起来,呼吸也加挟了。她从来没有那么强烈地感受到大卫的吸引力。他伸出手,用力抓着她肩膀,把她转过来面对自己。 但是忽然之间,他的手又放松了,望着她肩后的山丘。她转头看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富拉班”的小门里刚走进一个女人。大卫激烈地问“那是谁?” 绫恩说:“好像是佛兰西丝。” “佛兰西丝?”他皱眉道,“她想干什么?” “也许只是顾路看看罗莎琳。” “亲爱的绫恩!只有有特殊目的的人才会去看罗莎琳,令堂今天早上刚刚去过。” “我妈?”绫恩猛然倒退一步,皱眉道,“她想要什么?” “你不知道?钱!” “钱?”绫恩全身都僵硬了。 “已经拿到手了。”大卫微笑着说——那种冷淡又无情的微笑,在他脸上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一、两分钟之前,他们曾经很接近,但是此刻却仿佛被敌意隔开了好几哩。 绫恩喊道:“喔,不,不,不。” 他模仿她的口气说:“喔,对,对,对。” “我不相信!多少钱?” “五百镑。” 她猛然吸了一口气。 大卫似乎很高兴地说:“不知道佛兰西丝打算要多少?让罗莎琳一个人留在家里五分钟都不安全!可怜的女孩,她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 “还有——别人去过吗?” 大卫嘲弄地笑笑。 “凯西婶婶欠了点债……喔,没多少,只要两百五十镑就可以解决……可是她担心会传到柯罗德医生耳里!那些负债是灵媒引起的,所以他可能不会同情她。不过,她当然不知道……”大卫顿一顿,接着说:“医生自己也向我们借了钱。” 绫恩低声说:“你会把我们想象成什么样!你会把我们想象成什么样〕”然后,她忽然意外地拼命向山脚下的农场跑去。 他皱着眉头送她离开。她是去找罗力,像一只飞回窝巢的鸽子一样飞向他,这一点使他感到很不悦。 他又抬头看看山丘上,皱皱眉。 “不行,佛兰西丝,”他低声自语道,“我想不行,你选错了日子。”然后大步走向高处。 他穿过小门,经过杜鹃花丛和草坪,一声不响地走进起居室,佛兰西丝正在对罗莎琳说:“我真希望能一一说清楚,可是你知道,罗莎琳,事情实在很难解释……” 她身后有了声音说:“是吗?” 佛兰西丝-柯罗德猛然转过身,她不像亚黛拉-马区蒙那样、故意趁罗莎琳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来。她需要的款项很大,罗莎琳不会不问她哥哥擅自作主。事实上,佛兰西丝宁可和他们俩人一起讨论这件事,面不愿让大卫觉得她想趁他不在时,从罗莎琳身上弄到钱。 她为了专心把事实说清楚,所以没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他的话吓了她一跳,她也发现他此刻心情非常坏。 “喔,大卫,”她安样地说,“真高兴你回来了。我刚刚在跟罗莎琳说,戈登一死,杰若米就像掉进一个无底洞一样,所以我想问问她能不能帮忙。事情是这样的……” 她迅速地倾诉着——有关的那一大笔钱——戈登的支持——口头上的承诺——政府的限制——抵钾一- 大卫内心深处起了一种欣赏的感觉。这个女人真会说谎!整个故事听起来像真的一样!可是,这当然不是事实!他猜想:事实不知道究竟如何?杰若米欠了馈?如果他让佛兰西丝来玩这套把戏,一定是相当迫切的事。她也是个骄傲的女人…… 他问道:“一万镑?” 罗莎琳惊讶地喃喃说:“好大一笔钱。” 佛兰西丝迅速说:“对,我知道,如果不是这么难筹措的一笔钱,我也不会来找你们了。可是如果没有戈登支持,杰若米绝对不会参加这笔生意。戈登死得那么突然,真是太不幸了。” “害得你们都从温暖安全的窝巢掉下来,失去了庇护?”大卫的声音很不愉快。 佛兰西丝眼里闪过一抹微弱的光芒,说:“你把事情说得像图画一样!” “你知道,罗莎琳不能动用本金,只能用那些收入,而且她还要付一千九百零六镑所得税。” “喔,我知道,现在税金高得伯人。可是你们可以想办法,不是吗?我们会……” 他打岔道:“是可以想办法,可是我们不愿意!” 佛兰西丝迅速转身对罗莎琳说: “罗莎琳,你真是个慷慨的……” 大卫打断了她的话。 “你们柯罗德一家子以为罗莎琳是什么?是头乳牛吗?在她面前,你们全都对她——暗示,要求,乞伶,可是在她背后呢?耻笑她,憎恨她,仇视她,希望她死掉……” “没有这种事。”佛兰西丝喊道。 “是吗?告诉你,我对你们烦透了!她也一样。你们别想从我们身上得到钱,以后也不用再来诉苦了。你懂了吗?” 他气得脸都变黑了。 佛兰西丝站起来,脸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她心不在焉地拿出一付软皮手套,但却很郑重,仿佛代表了什么意义似的。 “你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大卫。”她说。 罗莎琳喃喃低语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佛兰西丝没有注意她,就像她并不在房里似的。 她向门口走了一步,停下来,看着大卫说: “你说我恨罗莎琳,你错了,我并不恨她一-可是我恨——你!” 他皱着眉头看看她,她又说: “女人总要想办法活下去,罗莎琳嫁了——个比她大很多的男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可是看看你!你必须依赖自己的妹妹过日子,舒舒服服地靠她——一-吃软饭!” “我只是替她赶走那些贪心的人。” 他们彼此站着凝视对方。他知道她在生气,也忽然发觉佛兰西丝-柯罗德是个危险的敌人,她会表现得很不客气,什么都不在乎。 她又开口说话时,他觉得有点不安,但是她说得并不明显。 “我会记住你的话,大卫。” 然后,她经过他身边走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她的话是种威协。 罗莎琳在哭泣。 “喔,大卫,大卫——你不该对她说那种话。他们那些人当中,她对我最好了。” 他生气地说:“闭嘴,你这个小傻瓜!你难道要他们把你踩在脚底下,再把你的血吸干吗?” “可是那些钱……如果……如果不应该属于我……” 他的眼光使她畏缩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卫。” “希望不是。” 他想:良心,是最大的魔鬼! 他不赞同罗莎琳的良心,那会使将来处理事情很困难。 将来?他一边皱眉看着她,一边让思绪飞驰。罗莎琳的未来——他自己的未来——他一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现在更知道,可是罗莎琳呢?她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呢? 他的脸色黯淡下来时,她尖叫起来,忽然颤抖地说:“喔!有人想要我死!” 他好奇地看着她,说:“原来你也看出来了?” “你指的是什么?大卫。” “我是说有五个——六个——七个人恨不得早点送你进棺材!” “你不会是说……谋杀……”她吓坏了,“你觉得那些人会杀人?……不,像柯罗德家人那么好的人,绝对不会杀人。” “我不知道像他们那种‘好’人是不是真的不会杀人,可是只要有我照顾你,他们就绝对没办法得手,他们一定要先想办法除掉我才行。万一他们真的杀了我,哈,那你就只好自己多小心了!” “大卫……别说得那么可伯。” “你听清楚了,”他抓住她的手臂,“万一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罗莎琳。记住,生活并不安全——很危险,危险透了,尤其是你!” 第7章 “罗力,能不能给我五百镑?”绫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地噘着嘴对罗力说。 他像对马说话一样,用安抚的口气说:“慢慢说,慢慢说,小女孩,到底怎么了?” “我需要五百镑。” “老实说,我也需要。” “罗力,我是说真的。能不能借我五百镑?” “我已经透支了,那部新的曳引机……” “对,对……”她打断那些农场上的话,“可是你总有办法筹钱……如果有需要的话,对不对?” “你要钱做什么?绫恩,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 “我要钱是为了他……”她把头转向山丘上那栋大屋子。 “汉特?你怎么会……” “都是妈,她跟他借钱,她……她急着要用钱。” “嗯,我想是。”罗力似乎很同情,“她的日子的确不好过。希望我能帮她一点忙……可借没办法。” “我受不了她向大卫借钱。” “忍耐点,小女孩,事实上是罗莎琳拿出钱来。而且话说回来,向他们借钱又为什么不行呢?” “为什么不行?罗力,你说‘为什么不行’?” “我不懂罗莎琳为什么不能偶尔救救急。老戈登没留下一点钱就走了,要是罗莎琳明白这种情形,就会知道应该到处帮点忙。” “你没向她借钱吧?” “没有,那不一样啊!我不能硬着头皮去向一个女人借钱,我做不出那种事。” “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不愿意接受大卫-汉特的一——恩惠吗?” “没有啊,那不是他的钱。” “根本就等于他的钱一样,罗莎琳完全受他的控制。” “喔,我知道,可是在法律上不是他的。” “你就不肯,就不能……借我一点钱吗?” “听我说,绫恩……如果你真的有困难,譬如说被人勒索或者欠了债,我可以卖土地、卖股票,可是那要冒很大的险。我的情况才刚刚好转,而且谁知道该死的政府下一步会怎么做……那些烦死人的表格……只有我一个人承担这些,负担实在非常重。” 绫恩难过地说:“喔,我知道,要是强尼没死……” 他大声说:“不许提强尼!一个字都不许说!” 她惊讶地瞪着他,他的脸孔扭曲而且胀红,好像气极了。 绫恩转身离开,缓缓走回白屋。 “妈,你就不能把钱还人家吗?” “亲爱的绫恩,我已经拿支票到银行去过了,后来又付了亚瑟、包格汉、奈华的帐单,奈华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喔,亲爱的,我这下可放心了!我已经好多个晚上没睡了,说真的,罗莎琳真是太好了,那么善解人意。” 绫恩挖苦道:“我想你以后还会一次又-次地去找她。” “希望用不着,亲爱的。你知道我会尽量节省,可是话说回来,现在东西都那么贵,甚至还会变得更糟糕。” “对,我们也会越变越糟,要向人家讨钱了。” 亚黛拉胀红了脸。 “我觉得这样说不大好,绫恩。我跟罗莎琳解释过了,我们一直很依赖戈登……” “那根本就不对,我们根本就不应该依赖他。”绫恩又说:“他没错,他确实有权利看不起我们。” “谁看不起我们?” “那个讨厌的大卫-汉特。” “说真的,”马区蒙太太肃然地说:“我觉得大卫-汉特怎么想根本不要紧。幸好他今天早上不在,不然一定会影响那个女孩。当然,她对他是言听计从。” 绫恩换了个话题。 “妈,我回家第一天早上,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说:‘如果他真是她哥哥的话’。” “喔,那个啊,”马区蒙太太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你知道,别人多多少少有点闲话。” 绫恩静静等她说下去,马区蒙太太轻咳一声,接着说:“那种女人……那种大胆的女人(当然啦,戈登完全被蒙在鼓里)……多半都有了……呃,背后有了男人。假定她告诉戈登,她有个哥哥……然后打电报给他,那个男人就出现了,戈登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她哥哥?可怜的戈登,她说什么都相信,一点也不怀疑她。就这样,她‘哥哥’跟他们一起回到英国……可怜的戈登一点也没起疑心。” 绫恩严肃地说:“我不信,我不信。” 马区蒙太太扬起眉头。 “其实,亲爱的……” “他不是那种人,她……她也不是。也许她很傻,可是很好……对,她真的很好。只是别人心里太污秽了,告诉你,我不相信。” 马区蒙太大故作威严的样子说:“实在不用那么大喊大叫。” 第8章 一星期之后的下午五点二十分,一个褐色皮肤的高个子男子背着背包跨下火车,走进温斯礼区月台。 对面月台上有一群高尔夫球手正在等待上行的火车。留胡子的高个男人交出车票,走出月台。他犹豫地站了一、两分钟,然后看到路标“往温斯礼村步道”,于是坚定轻快地迈开脚步朝那个方向走。 长柳居中,罗力-柯罗德刚替自己沏好一杯茶,忽然有个影子投射在厨房桌上,他拍起头来。 有一会儿,他以为站在门口的女孩会是绫恩,但却又惊讶地发现,来人居然是罗莎琳-柯罗德。 她身上穿着一件橘色和绿色交错的宽条纹粗布套装——罗力绝对想不到,这种特意做出来的简单样子,反而要花更多钱。 到目前为止,他所看到的她都是穿着昂贵的都市款式衣服,而且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味道——他觉得就像模特儿穿着不属于她本身、而且属于雇用她的公司的服饰在台上展示似的。 但是,今天下午这个穿着宽条纹鲜艳色彩乡村服饰的罗莎琳-柯罗德,却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她的爱尔兰血统这时似乎更吸引人,黑色的卷发和可爱的蓝眼睛,显得特别可爱。她的声音也有种柔和的爱尔兰口音,而不是平常那种装腔作势的音调。 “今天下午真可爱,”她说:“所以我出来散散步。” 她又说:“大卫到伦敦去了。” 她的口气几乎有点害羞的罪恶感,然后红着脸从皮包里拿出香烟盒,递给罗力一支,他摇摇头,想替她找火柴点烟。但是罗莎琳已经拿出——个昂贵的金制小打火机,罗力看她没有点着,便拿过打火机,用力——打就点燃了。她低头用烟去就火时,他发现她的睫毛又长又黑,他想:老戈登确实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罗莎琳退后-步,用羡慕的口吻说:“你养的小母牛真可爱。” 罗力很惊讶她居然对这些有兴趣,就开口谈起农场上的事。他对她的兴趣感到很诧异,可是看出来的确是真心的,而且她对农场上的事知道的可真不少,也很熟悉制造牛油和挤牛奶等事。 “哈,你真像个农人的宴子,罗莎琳。”他笑着说。 她脸上的生动活泼顿时消失了。 她说:“我们有过-个农场……在爱尔兰……是我到这边来以前……到……” “到你参加剧团之前?” 她有点渴望,甚至……他觉得……有点罪恶感地说:“没那么久——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忽然又神采奕奕地说,“我可以替你挤牛奶吗?罗力,现在。” 这真是个完全不同的罗莎琳,大卫-汉特会赞成她提到农场上的往事吗?罗力认为不会。大卫一直想让别人以为他们是爱尔兰有田地的世家,但是罗力觉得罗莎琳的话更接近事实。最初生活在农场上,接着受到舞台的诱惑,随旅行剧团到南非、结婚——孤独地住在中非——逃避——绝裂——最后在纽约嫁了个百万富翁。 不错,罗莎琳-汉特从挤过牛奶的日子之后,又走了一段很长的旅程。她股上有一种无邪、傻分号的表情,像是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浪。而且她看起来好年轻,远比她实际年龄二十六岁年轻得多。 她有一种魅力,就像他今天早上赶到屠宰商那儿的小牛一样惹人可怜。他看着她,就像看那些小牛一样。可怜的小家伙,可惜它们都得被宰掉…… 罗莎琳眼中涌出-股警觉的神情,她不安地问道:“你在想什么?罗力。” “要不要看看农场和牧场?” “好啊,我真的很想看。” 他对她的兴趣觉得很有趣,带她参观了整个农场。可是等他最后要替她泡杯茶时.她眼中又露出警觉的表情。 “喔,不用了,谢谢你.罗力……我最好早点回去了。”她低头看看表,“哇!好晚了!大卫要搭五点二十的火车回来。他一定会奇怪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我要赶快走了。”又羞怯地加了一句:“我玩得很愉快,罗力。” 他想:这是真话,她确实玩得很愉快,因为她可以自自然然地表现出生涩质朴的自我。她显然很怕她哥哥大卫,大刀是-家的首脑,只有这-次她溜出来-下午……像个放假的仆人一样,事实上她却是富有的戈登-柯罗德太太! 他站在门口冷冷地笑着,目送她快步走向山上的“富拉班”。就在她快到木门时.一个男人也走近了……罗力本来以为是大卫,但却是一个比大卫结实高大的男人。罗莎琳后退一步让他先进去,然后轻快地跳进去,加快脚步跑回去。 不错,她轻松地玩了一下午,而他,罗力,却浪费了宝贵的一个多小时!不过也许算不上浪费,罗莎琳似乎很喜欢他,这一点也许派得上用场。她是个美丽的东西——对,今天早上那些小牛也很漂亮,可怜的小东西! 他站在那儿沉思时,忽然被一个男人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罗力猛然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戴宽边帽的大个子男人,背上扛着一个背包。 “温斯礼村是从这里走吗?” 罗力瞪大跟睛看着他,他又重复一次问话,罗力好不容易才集中思想,答道:“对,朝右边一直走,穿过一个空地,走到大路的时候左转,再走三分钟左右就到了。” 这段话他已经向很多人重复过了,外地来的人走出火车站之后,照着指标向小山上走,可是从小山另外一边下来之后,看不到任何路标,而且“黑井林”又挡住了远方的温斯礼村,所以外人往往失去信心,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温斯礼村是个谷地,只看得到教堂的尖塔。 陌生人的第二个问题比较不平常,可是罗力没有多想就回答道:“有两家,一家是‘史泰格’,一家是‘贝尔斯和莫利’。两家都一样好——或者说一样坏。不过我想你会订到房间的。” 这个问题使他对陌生人多看了两跟,因为现在一般人到任何地方之前,多半都会先订好房间。 这个陌生人很高,褐色的面兄上留着胡须,眼睛非常非常蓝。他大概四十岁左右,看起来像是什么都不怕的人,或许,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罗力想,大概是从国外某个地方来的,他的口音是不是带点殖民地的鼻音呢?奇怪的是,这张胜似乎并不十分陌生。 他在什么地方看过这张脸?或者看过类似的脸? 正当罗力在努力找寻这个问题的答案时,陌生人又意外地问:“能不能告诉我,这附近是不是有栋叫‘富拉班’的屋子?” 罗力缓缓地答道:“对,不错,就在那个山丘上。你刚才一定经过那附近——我是说,如果你从火车站沿着步道一直走来的话。” “对,我就是,”他转身望着山丘,“就是那栋又大又新的白房子吧。” “对,就是那一栋。” “地方很大,”那人说,“一定要花不少管理费。” 罗力想:要花大钱了,而且是我们的钱。 一股怒气使他暂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忽然之间,他又惊醒过来,发现陌生人正用好奇思索的眼光望着山上。 “谁住在那儿?”他问,“是……柯罗德太大吗?” “对,”罗力说,“戈登-柯罗德太太。” 陌生人扬扬眉,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喔,”他说,“戈登-柯罗德太大,她真好命!”然后轻轻一点头。 “谢了,朋友。”他说,同时把背包换了一边,大步走向温斯礼村。 罗力转身缓缓地走回农场,心中对一件事仍感到不解。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看过那家伙? 当晚九点三十分左右,罗力推开厨房桌上那一大堆表格站起来,心不在焉地看着壁炉上的续思照片,然后走出屋子。十分钟后,他推开“史泰格沙龙”的门。吧台后的酒店女老板碧翠丝-李平考特微笑着对他表示欢迎。她觉得罗力是个好人。罗力喝了些苦酒,随便谈了些批评政府的话、天气、各种农作物的收成等等。 不久,罗力向碧翠丝靠近些,悄悄问道: “是不是来了生人?高个子,戴软帽子的。” “对,罗力先生,大概六点左右来的,是吗?” 罗力点点头。 “他下午经过我那儿,跟我问了路。” “对,看起来好像是生人。” “不知道他是谁。”罗力笑着看看碧翠丝。 碧翠丝也对他笑笑,答道: “罗力先生,如果你想知道,很简单啊。” 她从吧台下钻出去,一会儿,拿着一本皮面的旅客登记簿回来。 她打开登记新到旅客的那一页,最后那一栏上写着:恩纳可-亚登,来自开普顿,英国人。 第9章 是个晴朗的早晨,树上的鸟儿愉快地唱着歌,罗莎琳穿着昂贵的乡村服饰,快乐地下楼吃早餐。 近来老是积压在她心头的那些疑虑和畏惧,访佛都已经消逝了。大卫今天脾气很好,笑着戏弄她,他前-天到伦敦办事,结果很满意。早餐煮得很好,女佣服待得也很周到,他们刚吃完早餐,邮件就送到了。 一共有七八封罗莎琳的信——账单、慈善机关的请求、地方人士的邀请——没什么特别的事。 大卫把两份小帐单放在一边,打开第三个信封,信的正文跟信封上的字体-样,都是批的字。 亲爱的汉特先生: 我觉得直接跟你谈要比跟令妹“柯罗德夫人”谈要恰当得多,免得她多少会受惊。简而言之.我有罗勃-安得海上校的消息,也许她会乐于知道。 我住在史泰格旅馆。如果你今晚能够大驾光临,我非常乐于和你详谈。 恩纳可-亚登敬笔 大卫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个声音,罗莎琳微笑着抬起头,但却迅速变成警觉的表情。 “大卫……大卫……怎么了?” 他默默地把信递给她,她看完之后说: “可是……大卫……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会看,不是吗?” 她胆怯地看看他。 “大卫……这是不是说……我们该怎么办?” 他皱着眉……迅速在脑子里拟好了计划。 “没关系,罗莎琳!不用担心,我会处理……” “可是……” “别担心,亲爱的女孩,一切有我。听我说,你只要马上收拾行李,到伦敦去,等我有消息再说,懂了吗?” “对,对,我当然懂,可是大卫……” “照我的话去做就好了,罗莎琳。”他对她笑笑。他是那么亲切,那么有把握,“快去收拾行李,我送你到车站,你可以搭十点三十二那班车,告诉大厦门房,你不想见任何人。要是有人想见你,就说你进城了。给他一镑小费。懂吗?告诉他,除了我,你谁都不见。” “喔!……”她用双手抚着面颊,用可爱而畏惧的眼睛望着他。 “没事,罗莎琳只是要耍点手段,你不懂那些花样,那是我的看家本领。我要你走只是为了放手处理,没别的意思。” “我不能留下来吗?大卫。” “当然不行,罗莎琳,理智一点。不管这家伙是谁,我都要放心地对付他。” “你看他会不会是……是……” 他加重语气说:“现在我什么都不想,最重要的是先让你离开,我才能站稳立场。快去——做个好女孩,别跟我争。” 她转身走出房间。 大卫皱眉看着手上的信。 很暖昧……很有礼貌……字句挑选得很恰当——但却可能另有言外之意。可能是真心关怀,也可能是暗藏威胁的意味。他一再回味着信中的字句——我有罗勃-安得海上校的消息——直接跟你谈……比较好——乐于和你详谈——“柯罗德夫人”。去他的,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引号——“柯罗德夫人”。 他看看信末的署名:恩纳可-亚登,心里忽然想到一件事一一一句诗。 当晚,大卫走进史秦格旅馆大厅时,发现厅中像平常一样投人。左边有扇门上写着“咖啡厅”,右边门上写着“休息室”。较远的那道门上标着“房客专用”,右边是个通往酒吧的走道,可以听到里面传出的模糊声音。此外还有一个标着“办公室”的玻璃柜台,窗户边上有个叫人的铃。 大卫从经验中知道,有时候得按四五次铃才会有人出来。除了吃饭时间之外,史泰格旅馆的大厅就像个无人荒岛似的。 这一回,大卫按了三次铃之后,碧翠丝-李平考特小姐从酒吧那条通道走出来,一边用手整理着一头金发。她走进玻璃柜台,优雅地对他笑笑。 “晚安,汉特先生,这个季节还有这种天气,可算冷了,对不对?” “是的……我想是吧。是不是有位亚登先生住在这儿?” “我看看。”李平考特小姐仿佛真的不知道似地摸索着,她一向喜欢用这种手法来显示出“史泰格”的重要性。喔,对,恩纳可-亚登先生,五号房,在二楼。一定找得到,汉特先生。上楼以后往左边走就会看到。” 大卫照她的话找到五号房间,敲敲门,里面有个声音说: “进来。” 他走进去,把门带上。 碧翠丝-李平考特离开办公室柜台之后,马上喊道:“莉莉。”一个格格笑着、眼睛像煮熟的白醋栗一样的女孩应声走来。“你照顾一下,我去整理床单。” 莉莉说:“没问题,李平考特小姐。”格格一笑,突然叹口气说:“我老觉得汉特先生真是太帅了,你说对不对?” “喔,打仗的时候我看过很多那种人。”李平考特小姐厌世似地说:“像一些开战斗。机的驾驶员,谁也不知道他们拿的支票可不可靠,往往得靠自己的判断。不过当然啦,我觉得那样很可笑,莉莉,我喜欢有水准的东西,我一向喜欢有格调的东西,我说啊,绅士就是绅士,就算驾着曳引机,也还是个绅士。” 说完,碧翠丝就离开莉莉,上楼去了。 五号房间里,大卫-汉特停在门口,打量这个自称恩纳可-亚登的男人。 四十来岁,一副游手好闲的模样,看来是个见过大风浪的人-一总而言之,似乎是个不大好对付的人。这是大卫的第一印象。除此之外,深不可测,是匹黑马。 亚登说:“嗨……你是汉特吧?很好,请坐,来点什么?威士忌?” 他很会享受,大卫看得出来,房里有不少好酒-一而且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壁炉里也点着炉火。他身上穿的衣服不是英国师傅裁剪的,但穿的方法却和英国人一样。这个人的年纪也正好…… “多谢,”大卫说,“来杯威士忌好了。” “要不要加苏打水。” “加一点。” 他们俩人像狗一样,各自调整着位置——彼此绕圈子打量着对方,背挺得直直的,颈上的毛紧张地竖着,随时可以对对方表示友善,也可以咆哮甚至咬对方一口。 “随意!” “随意!” 俩人放下杯子,稍微松弛一下。第一回合算是过去了。 自称恩纳可-亚登的那个人说:“接到我的信很意外吧?” “老实说,”大卫答道,“我一点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不……不……不懂,呢,也许吧。” 大卫说:“你说你认识舍妹的前夫——罗勃-安得海?” “对,我跟罗勃很熟,”亚登笑着说,同时悠闲地向空中吐烟圈,“也许可以说比任何其他人都了解。你没见过他吧?汉特。” “没有。” “喔,这样也好。” “什么意思?”大卫不客气地问。 亚登悠闲地说:“亲爱的朋友,我只是说这样就单纯多了——没有别的意思。很抱歉让你跑一趟,可是我想最好不要……”他顿一顿,接着又说:“不要让罗莎琳知道。用不着给她增加不必要的痛苦。” “能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 “当然,当然,好吧,你有没有怀疑过……怎么说呢……安得海死得有点可疑?”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好吧,你知道,安得海的想法有点奇怪。可能是侠义精神——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可是我们不妨这么说,几年前某个时候,安得海如果被人当作死了,会有某种好处。他一向善于安抚土著,所以毫不费功夫就编了一个大家都相信的故事,他自己只要换个名字远走高飞就行了。” “我觉得这个假设太不可思议了。”大卫说。 “是吗?真的吗?”亚登笑道,又俯身向前敲敲大卫膝盖说,“万一是真的呢?汉特,呃?万一是真的呢?” “我一定要有百分之百的证据才相信。” “是吗?当然啦,有一项绝对可靠的证明——安得海本人可以在这儿……温斯礼村……出现。你觉得这个证据怎么样?” “至少没什么可争论的余地。”大卫冷冷地说。 “喔,对,没什么可争论的——只是让人有点尴尬——我是指戈登-柯罗德太太。因为到时候她就再也不是戈登-柯罗德太太了。很麻烦,你必须承认。确实很不方便吧?” “舍妹再婚的时候完全是诚心诚意的。” “那当然,亲爱的朋友,她当然很诚心,我一点也不怀疑这个。任何法官都会同意这一点,谁也不会怪她。” “法官?”大卫厉声问。 对方似乎有点抱歉地说:“我只是想到重婚问题。” “你到底想干什么?”大卫粗野地问。 “别激动,老弟。我们现在只是要携手合作,看看怎么做最理想——我是说,怎么做对令妹最好。安得海……他一向很有侠义精神,”亚登顿一镇,又说:“现在也……” “现在?”大卫厉声问。 “不错。” “你说罗勃-安得海还活着,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亚登俯身向前,声音也变得神秘兮兮的,说道:“你真的想知道?汉特,不知道不是比较好吗?就当他像你和罗莎琳所想的那样,已经在非洲死了不好吗?很好,如果安得海还活着,他一点也设想到他太太已经再婚了,否则他一定会挺身出来。你知道,罗莎琳从第二任丈夫身上弄到一大笔钱,可是如果他根本不算她丈夫——那,她就没有权利得到那笔钱了。安得海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一定不喜欢她用假身分继承来的钱。”停了停,又说:“不过当然啦,安得海也许一点也不知道她再婚的事。他的情况很糟糕,可怜的家伙……糟透了。” “你指的是什么?” 亚登故作庄重地摇摇头。 “身体糟透了,需要上医院接受特别治疗——不幸的是,这一切都非常需要花钱。” 最后那个字正是大卫-汉特下意识中等了很久的字眼。 “花钱?”他说。 “是明!真是不幸,现在一切东西都那么贵。安得海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山穷水尽了。”他又说,“除了他的立场之外,他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大卫的眼睛迅速环顾一下室内,发现除了椅子上的背包之外,并没有其他行李。 “我怀疑,”大卫的声音很不愉快,“罗勃-安得海真的是你所说的具有侠义精神的绅士?” “以前的确是,”对方保证道,“可是你知道,现实生活往往会使人变得冷酷。”他顿了顿,又轻轻地说:“戈登-柯罗德真是太有钱了,钱往往会勾起人潜意识中卑鄙的本能。” 大卫-汉特站起来。 “我可以给你一个答复:“你去见鬼吧!” 亚登丝毫不为所动,笑着说:“对,我早就想到你会这么说 “你只不过是个该死的敲诈鬼,用不着装腔作势吓唬我。” “可是要是我真的声张出去,你只怕会很不高兴吧!我倒也不会那么做,要是你不肯出价钱,我另外还有买主。” “什么意思?” “柯罗德家人啊。要是我去对他们说:‘对不起,你们想不想知道罗勃-安得海还在人世的消息?’哈!他们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大卫不屑地说:“你别想从他们身上弄到任何东西,他们全都是穷光蛋,每一个都一样。” “喔?可以先欠着啊,只要我能证明安得海还活着,戈登-柯罗德太太还是原来的罗勃-安得海太大,那么戈登-柯罗德婚前所立的遗嘱在法律上还是有效。换句话说,柯罗德家人不就又有钱了吗?” 大卫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然后开门见山地问:“多少钱?” 对方也直串地答道:“两万镑。” “不可能!舍妹不能动用本金,只能靠利息过日子。” “那就改成一万好了,应该不难吧!她一定有很多首饰,对不对?” 大卫没有回答,然后又突然说,“好吧。” 对方愣了一会儿。这么轻而易举就获得胜利,似乎使他吃了一惊。 “不能用支票,”他说:“我要现金!” “总得给我们一点时间去筹钱。” “我给你四十八小时。” “下星期二!” “好吧,你把钱带过来。”大卫还来不及开口,他又说,“我不会答应在荒郊野外跟你见面,你最好打消那些念头。你把钱拿到这儿——史泰格旅馆——下星期二晚上九点整。” “你很多疑,对不对?” “我知道该怎么做,对你这种人也非常了解。” “那就照你的意思吧。” 大卫走出房间,下了楼梯,气得脸色发黑。 碧翠丝-李平考特从四号房走出来。四号房和五号房之间有道相通的门,但是五号房间的房客却不容易发现这一点,因为那道门被一个大衣橱挡住了。 李平考特小姐微红着脸,两眼闪耀着兴奋愉快的光芒。她用激动的手整理一下那头金发。 第10章 “牧者之宫”是栋豪华的大厦,虽然没有遭到敌机破坏,但却也无法完全维持战前那种安逸舒适的条件。大厦仍然提供各种服务.不过已经不如往日那么好。以往有两个穿制服的门房,现在却只有一个了。餐厅部仍然供应饮食,可是除了早餐之外,其他两顿都不负责送到房间了。 戈登-柯罗德太太租的房间在四楼,包括一个带壁上酒吧的起居室,两间有壁橱的卧房和一间光洁的大浴室。 此刻,大卫-汉特正在起居室中来回踱着方步,罗莎琳坐在一张方型靠背长椅上看着他,脸色苍白害伯。 “敲诈!”他喃喃道,“敲诈!哼!我这种人会受人敲诈吗?” 她摇摇头,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要是我知道怎么办就好了!”大卫说,“要是我知道怎么办就好了!” 罗莎琳小声哭泣着。 他又说: “只能盲目地做……”他突然转身说,“你把那些翡翠拿到庞德街给老克里特雷了?” “嗯。” “多少钱?” 罗莎琳用惊讶的声音说:“四千,四千镑!他说要是我不想卖的话,应该再保一次险。” “对,宝石的价值都涨了一倍。好,我们筹得出这笔钱,可是就算我们做到了,也只是个开头——我们会一直被他吸血吸到死,罗莎琳,你听到了吗?会被他吸得一滴血都不剩。” 她哭着说:“喔,我们快离开英国……快点走吧……我们不能到美国——或者别的地方吗!” “你不是个斗士,对不对?罗莎琳。你的座右铭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她低泣道,“我们错了……这一切都错了……太邪恶了。” “这时候别跟我说教!我受不了。我们现在的环境非常富裕,我这辈子第一次有钱——我绝对不会轻易让它溜走,你听到了吗?要不是这场该死的黑暗争斗,我们应该可以一直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你懂我的意思吧?这件事也许根本就是骗局,安得海也许就像我们所想的一样,早就安安稳稳地埋在非洲。” “别说了,大卫,你让我觉得好害怕。” 他看看她,发现她满脸恐惧,态度马上变了。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来,握住她冰冷的手。 “别扭心,”他说,“一切有我——你只要照我的话去做就好了。你做得到,对不对?完全听我的话就够了。” “我一向都听你的,大卫。” 他笑道:“对,你一向听我的话,我们会安全过关的,千万不要伯。我会想办法打发掉恩纳可-亚登先生。” “不是有一首诗说——大卫,说一个人回家的时候……” “对,”他打断她的话,“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不过我一定先查查清楚。” 她说:“星期二晚上你……要把钱拿给他?” 他点点头。 “先给他五千,我会告诉他一时弄不到那么多钱。可是我一定要阻止他去找柯罗德家人,也许他只是在威协我,不过我不敢肯定。” 他停下来,眼睛像在作梦似地望着远方,脑筋也不停地动着、考虑着、推翻着各种可能。 接着他笑了——笑得很愉快、很鲁莽。 那是一个男人要采取危险行动之前的笑声,包含着愉快和挑战。 “我信得过你,”他说,“感谢老天,我可以完全相信你!” “相信我?”她抬起那对充满疑问的大眼睛说,“相信我什么?” 他又笑笑。 “你会完全照我的话去做。罗莎琳,我要秘密进行一项成功的计划。” 又是一阵笑声,“恩纳可-亚登计划。” 第11章 罗力有点惊讶地打开淡紫色大信封。谁会用这种信封写信给他?信上会说些什么?——而且对方到底怎么弄到这种信封的?大战期间,早就没人用这么花俏的信封了。 他念道:亲爱的罗力先生: 请原谅我冒昧地写信给你,可是我觉得有些事实应该让你知道。 我之所以会写信绘你,主要是因为那天你驾临敝店的时候,曾经问过我有关一个人的事。如果你能再度到史泰格来,我会很乐意告诉你。村子里的人都觉得令伯父突然去世,遗产落人外人手中实在非常遗憾。 希望你不会怪我这么鲁莽,可是我真的觉得有件事应该告诉你。 碧翠丝-李平考特敬笔 罗力看着这封信,脑中起伏不定地思索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亲爱的好老碧。他从小就认识碧翠丝,常常到她爸爸店里买烟草,或者到柜台后面跟她玩,她是个漂亮的女孩,他记得小时候听别人说她一度离开温斯礼村,大概有一年之久,所以别人都说她是去把肚子里的私生子生下来。也许是,也许不是。无论如何,她现在一直很受人尊敬,也很高尚。 罗力抬头看看钟,打算马上就到“史泰格”去。而他的那些表格,只好以后再说吧。这会儿,他急着想知道碧翠丝到底有什么事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他。 八点过后一会儿,罗力推开通往史泰格酒吧的门。他跟一些熟人打过招呼之后,靠到吧台边要了份酒,碧翠丝笑着对他说: “真高兴看见你,罗力先生。” “晚安,碧翠丝小姐。谢谢你写信给我。” 她迅速看他一眼。 “我马上来找你,罗力先生。” 他点点头,走到一张桌于旁坐下,默默喝着酒。 碧翠丝忙完之后,叫女服务生莉莉到吧台招呼,然后走到罗力身边低声说:“跟我来,罗力先生。” 她带他穿过走廊,来到一间写着“非请莫入”的房间。房间很小,但卸摆设了很多东西:豪华的摇椅、立体音响、很多精细瓷器,持于角落还有一个有点损坏的小丑娃娃。 碧翠丝-李平考特关掉收音机,指指一张稿子,说:“真高兴你能来,罗力先生。希望你不介意我写信给你——可是上个周未我一直在心里考虑这件事——就像我所说的,我真的觉得座该让你知道这件事。” 她的表情很快乐,也很自大,显然对自己觉得非常满意。 罗力客气而好奇地问:“有什么事吗?” “喔,罗力先生,你知道有位先生住在这儿——亚登先生,就是你上次来打听的那一位。” “嗯?” “你来的第二天晚上,汉特先生也来找过他。” “汉特先生!” 罗力兴趣十足地坐直了身子。 “对,罗力先生。我告诉他亚登先生住在五号房,他点点头就上去了。当时我的确觉得很意外,那位亚登先生没说认识村子里的人,所以我以为他是陌生人,谁也不认识。汉特先生似乎很生气,好像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不过当然啦,当时我一点也没想到别的。” 她停下来喘口气,罗力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等着。他从来不催促别人,别人喜欢馒馒说,他也随他们慢慢听。 碧翠丝俨然地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我刚好要上楼到四号客房收拾床单和毛巾。四号房就在五号房隔壁,有一道门可以相通——不过从五号房看不出来,因为五号房有个衣橱挡着门,当然,那个门通常都关着,可是那天刚好开了一点——我确实不知道是谁打开的。” 罗力还是沉默着,只轻轻点点头。 他想,显然是碧翠丝在好奇心作祟之下,有意打开四号房门,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罗力先生,我实在是很意外地听到那次谈话。真的,要是有根针掉下来,都会吓我一大跳……” 碧翠丝简洁地叙述那段“意外”听来的话时,罗力的表情平静得甚至有点迟钝。 碧翠丝-李平考特说完之后,期望地等待着。 过了好几分钟,罗力才仿佛从恍惚中回到现实世界来。接着,他抬起来。 “谢了,碧翠丝,”他说:“非常谢谢你。” 说完,他就走出房间。碧翠丝多少有些失望,她对自己说:罗力先生实在可以表示一点意见。 第12章 罗力离开“史泰格”之后,脚步自然而然地移向自己家的方向。可是走了几百码之后,他又突然掉头往回走。 他脑筋接受事情比较慢,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碧翠丝那些话的真正意义。如果她当真听到过那番话——他相信确实如此——那么,柯罗德家每个人的处境就会有很大的改变。最适合处理这件事的,当然非罗力的伯伯杰若米莫属了。身为一个律师,杰若米-柯罗德一定知道如何最恰当地应付惊人的消息,以及应该采取什么步骤。 罗力虽然宁可亲自采取行动,可是他心里却不得不情愿地承认,这件事最好交给精明老练的律师处理。杰若米越早知道这个消息越好,于是罗力又把脚步转向杰若米在大街上的家。 开门的小女佣告诉他,柯罗德先生和太太仍在吃晚餐。她本来想带他直接到餐厅,可是罗力拒绝了,表示愿意在书房等他们吃完饭。他不大希望佛兰西丝也在场,事实上,在他们决定采取任何确切的行动之前,越少人知道这件事越好。 他在杰若米书房里不安地来回走动着。书桌上有个公文递送箱,上面标着“故威廉-贾瑟弥爵士”。书架上摆满了法律书籍。墙上有一张佛兰西丝穿着晚札服的旧照片,另外还有一张她父亲特兰登爵士穿着骑装的相片。桌上那张照片则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杰若米的儿子安东尼,死在战场上。罗力退回椅子上坐下来,再度望着爱德华-特兰登爵士的相片。 餐厅里,佛兰西丝对她丈夫说:“不知道罗力来有什么事?” 杰若米厌倦地说:“也许是有关政府法规的事。农夫对那些表格顶多懂个四分之一。罗力是个诚实的年轻人,所以对那些表格很不放心。” “他人很好,”佛兰西丝说:“就是做事情迟钝了点。你知道,我觉得他和绫恩之间好像不大对劲。” 杰若米心不在焉地喃喃说:“绫恩……喔,对,对,当然,对不起,我……我老是没办法集中精神,压力太大……” 佛兰西丝迅速说:“别想那些,我说过,不会有事的。” “有时候你真叫我害怕,你太不把事情放在心上了。你本懂……” “我什么都懂,可是我并不怕。你知道,杰若米,其实我还觉得满有意思的……” “亲爱的,”杰若米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她微微一笑。 “好了,”她说:“别让那个种田的年轻人等太久了。去帮他解决那些什么——九九表格之类的事吧。” 可是当他们步出餐厅时,前门正好“砰”的一声关上。爱多娜告诉他们,罗力先生说没什么要紧事,所以不等他们了。 第13章 这个特别的周二下午,绫恩-马区蒙独自出门散步。她觉得自己近来似乎越来越难以安定下来,心里也越来越不满,所以希望静静地想想事情。 她已经好些天没去看罗力了。那天早上她要求罗力借给她五百元,两人多少有点不欢而散之后,他们见面时还是像往常一样。绫恩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合理!罗力有权利拒绝,可是尽管如此,情人之间是没有“理”可循的。外表看来,她和罗力和以往毫无不同,可是内心里她却不敢那么肯定。这几天,她觉得无聊得难以令人忍受,可是又不愿承认大卫-汉特和他妹妹的突然离去是使她感觉无聊的主要原因。她不得不承认,大卫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至于那些亲戚,此刻她也觉得真够烦人的。她母亲精神很好、兴致很高,却也惹火了她。 这一天午餐时,马区蒙太太说要再找个新园丁,“老汤姆现在什么都弄不好。” “可是,妈,我们没那么多钱啊!”绫恩喊道。 “胡说!绫恩,戈登要是看到我们花园一塌糊涂,一定会很难过。他一直希望花圃修剪得很整齐,杂草通通拔掉……可是你现在看看。我想戈登一定希望好好整理一下。” “即使要我们向他的未亡人借钱?”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绫恩,罗莎琳真是太客气了。我把那些帐单都付清了,银行里什么钱都不欠,真是太好了。而且我觉得再请一个园丁也一样经济,你想,再请个人,我们可以多种多少菜啊!” “一个礼拜多花三镑请个园丁!这些钱可以买太多菜了!” “我想用不着那么多薪水,亲爱的。有很多退伍军人找不到工作,报上说的。” 绫恩冷冷地说:“我不相信在温斯礼找得到。” 虽然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可是绫恩却始终担心她母亲现在那种经常依赖罗莎琳过日子的心理。每当想起这一点,大卫嘲弄的语气又仿佛在她耳边回响着。 于是她在恶劣的心情下,独自出门散散步,舒缓一下心头的烦闷。 她在邮局门口碰到凯西婶婶,凯西婶婶的心情很好,但对她却起不了什么作用。 “绫思,我想我们就快有好消息了。” “你是指什么?凯西舅妈。” 柯罗德太太笑着点点头,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 “幽灵告诉我一个最惊人的消息——真是太惊人了。我们大家的困难都可以高高兴兴地解决。我得到过一次幽灵的讯息,不过我还要再试试。要是不成功,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亲爱的绫思,我绝对不会先勾起别人错误的希望,不过我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事情一定很快就会解决。我真的很担心你舅舅,大战期间,他实在工作得太卖力了,真需要好好休息休息,专心做他的研究——不过当然啦,没有适当的收入是办不到的。有时候,他紧张得好奇怪,我真替他担心,他真的很奇怪。” 绫恩沉吟地点点头。林尼尔-柯罗德的改变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也发现他心情很不稳定。她怀疑他偶尔可能会靠药物来刺激自己,甚至可能有吸毒的习惯,所以有时候才会那么紧张不安。她不知道凯西舅妈知道多少,猜到多少。绫恩觉得凯西舅妈并不真像表面上那么傻。 她又沿着大街向前走,刚好看见杰若米舅舅走进他家大门。绫恩觉得,这几个星期中,他似乎突然老了很多。 她加快了脚步,希望快点离开温斯礼村,到山丘上空旷的地方去。加快脚步之后,她马上觉得好过多了。她打算走上六七哩——好好把事情想一想。她一直是个头脑清醒的人,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可是直到目前为止,她从来不知道这么随便走走就能使她感到满足。 对,就是这样,随便走走!毫无目的、不拘形式的生活方式!退伍之后,她一直很怀念过去的日子——那时候,一切职责都划分得清清楚楚,生活得有计划、有规律。可是即使在这么想的当儿,她也不禁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难道所有人私心里都有这种感觉吗?难道这就是战争带来的影响?这不是物质上的危机——像原子弹来复枪那样。不,这是精神上的危机让人觉得,如果不用脑筋,日子过起来容易多了。她——绫恩-马区蒙——已经不再是入伍时那个头脑清晰、有决心的理智女孩了。她的头脑已经变得专业化,运用在固定的方向了。现在退伍回家了,她又变成自己的主人,但是她对自己厌了把握住个人问题的态度,却感到讶异不已。 绫恩忽然苦笑了一下,心想:要是战争使她变成报上那种“家庭主妇型”的女人,那才奇怪呢。报上所说的那种家庭主妇,因为遭到过无数“不行”、“没办法”,所以即使给她肯定的“行”、“可以”,她也没办法接受了。由于环境的驱使,那些妇女必须计划、思考、随机应变,运用自己的一切潜力,所以连她们本来不自知的潜能也都发挥得淋漓尽致!只有她们才能不靠别人力量挺直地站着。而她——绫恩-马区蒙,受过良好的教育、聪明、做过需要用脑筋的工作,可是现在却变得茫无目标,没有决心——对,就是这个可恨的字眼:茫无目标。 那些留在家乡的人,就像罗力…… 可是绫恩的脑筋马上从模糊的通论回到自己身上:她和罗力。问题就在这儿,是真正的问题——也是唯一的问题。她真的想嫁给罗力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绫思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双手支着下巴,坐在山边的一个小树丛中,望着下面的山谷。她不知道到底有多晚了,只知道自己很奇怪,不想回家。长柳居就在她的左下方。长柳居——如果她嫁给罗力,那就是她的家了! 如果一一一切问题就在于这个“如果”……如果……如果! 树丛中飞出一只鸟,发出一声像小孩生气一样的惊叫声。 火车站那边一辆开出站的火车冒出一股浓烟,橡个巨大的问号似的。 我要不要嫁给罗力?我想嫁给罗力吗?从头到现在,我到底有没有想要嫁给罗力?如果不嫁给罗力,我会不会受不了?火车驶远了,浓烟也颤抖着消逝了。可是那个问号却仍然盘旋在绫恩的脑海。她从军之前的确爱过罗力。可是她想道: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绫恩了,回来之后,我已经改变了。 她心头涌起一句诗: “生命、世界、还有我,全都变了……” 可是罗力呢?罗力没有变。 对,就是这样,罗力没改变,仍然和她四年前离开时完全一样。她想嫁给罗力吗?如果不想,她到底希望怎么样呢? 她身后树丛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一个男人一边咒骂着,一边走过来。 她喊道:“大卫!” “绫恩!”看到她,他似乎很惊讶,“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一路跑来的,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我也不知道,只是随便想点事情。”她含糊地笑笑,“我想,大概很晚了吧。” “你一点都不知道时间吗?” 她随便看看腕表。 “我的表又停了,我常常忘了拨。” “不只是表!”大卫说:“是你体内的动力、生命力。” 他走向她,她迅速站起来。 “太晚了,我要回家了。几点了?大卫。” “九点一刻。我要快点跑,不然赶不上九点二十到伦敦的火车了。” “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我回富拉班拿东西。不过我一定要赶上这班车,罗莎琳一个人在公寓里——要是她一个人在伦敦过夜,会怕得不得了。 “住在公寓里?”绫恩的口气中带着轻蔑的意味。 大卫严厉地说:“恐惧是没有一定规则的,要是你也被人轰炸过……” 绫恩忽然觉得很惭愧,她说:“对不起!我忘了……” 大卫忽然刻薄地说:“不错,很快就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安全了!顺服了!又回到一切血腥事情的起点了!爬进自己坠落的小洞,安安全全地躲在里面。你,绫恩,你也和其他人完全一样!” 她喊道:“不,不,我不是,大卫。我刚刚还在想——在想……” “想我?” 他的快动作吓了她一路,他有力的手臂把她搂向自己,热情的双唇吻着她。 “罗力-柯罗德!”他说,“那头牛!老天知道,绫恩,你是我的。” 接着,他又像刚才一样突然地推开她。 “我要赶不上火车了。” 他跑向山脚下。 “大卫……” 他回头大声说:“我一到伦敦就打电话给你。” 她看着他跑过暮色中——轻快、敏捷、充满了天生的美感。 接着,她带着混乱、奇异、动摇的心情、缓缓走向家的方问。 但是她又迟疑了一会儿,想到母亲会亲切地欢迎她回家,也会提出问题…… 母亲——竟然向她看不起的人借了五百镑! 回到家里,绫恩一边轻轻上楼,一边想道:我们没有权利看不起罗莎琳和大卫,我们还不是一样吗?为了钱……我们什么事都愿意做! 她站在自己卧房里,好奇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想:这是个陌生人的脸。 接着,她忽然觉得很生气。 她想:要是罗力真的爱我,再怎么样都一定会替我弄来五百镑,一定不愿意看到我因为从大卫那儿借钱而觉得羞耻。 大卫说他一到伦敦就会打电话给她。 她像做梦似地又下了楼。 她想:做梦,也可能非常危险。 第14章 “喔,是你,绫恩,”亚黛拉-马区蒙愉快安心地说,“我没听到你回来,亲爱的,你回来很久了吗?” “喔,对呀,好久了,我一直在楼上。” “下次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绫恩。要是天黑之后你还一个人在外面,我老是好担心。” “妈,难道你不觉得我已经会照顾自己了吗?” “可是报上最近常常有些可怕事,那些退伍军人——会攻击女孩子。” “我想是那些女孩子自己找的。” 不错,女孩子是喜欢危险的东西。话说回来,谁又真的希望平平淡淡过日子呢? “绫恩,亲爱的,你听到了吗?” 绫恩用力把自己拉回现实中。 刚才,她母亲一直在说个不停。 “你说什么?妈。” “我是在说你的女宾相,亲爱的。我想她们自己都会有配给券。幸好你退伍的那些配给券通通领到了,那些只有普通配给券的女孩子真可怜,结婚的时候连点新东西都没有,我真替她们难过。不错,绫恩,你运气真好。” “喔,是啊。” 她在房里走来走去——到处看,拿起一样东西看看,放下,又拿起另一样东西看看,再放下…… “你不能安静点吗?亲爱的,弄得我心惊肉跳的。” “对不起,妈。” “没什么事吧,对不对?” “怎么会有事呢?”绫恩尖声问。 “好,好,别骂我,亲爱的。还是谈你女宾相的事吧。我觉得你应该邀请马可家的女孩当宾相,别忘了,她母亲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 “我最讨厌琼安-马可了!” “我知道,亲爱的,可是那有关系吗?要是你不请她当宾相,玛嘉丽一定会很伤心——” “妈,结婚的人是我,对不对?” “对,我知道,绫恩,可是……” “等我真的要结婚再说好了!” 她并非存心说出这句话,可是却不由自主地脱口面出。等她想要住日时,已经太迟了。马区蒙太太惊讶万分地看着她女儿。 “绫恩,亲爱的,你指的是什么?” “喔,没什么,妈。” “你跟罗力没吵架吧?” “没有,当然没有。别小题大做了,妈,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是亚黛拉-马区蒙却担心地凝视着女儿,知道在她皱着眉的小脑袋里一定还隐藏着些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嫁给罗力会很安全。”她悲哀地说。 “谁想要安全?”绫恩轻蔑地问。她忽然敏感地问道:“是不是电话在响?” “没有啊,怎么?你在等电话?” 绫恩摇摇头,觉得等电话很丢脸似的。 他说过今晚会打电话给她,他一定会! 你疯了!绫恩对自己说。 这个男人为什么那么吸引她?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他黝黑而不快乐的面庞。她想把那个影子赶走,换上罗力宽阔好看的脑孔,他缓慢地微笑,亲切的眼神。可是,罗力真的喜欢她吗?要是他真的爱她,一定能体会到她那天找他借五百镑时的心情。他应该为她着想,而不是那么理智、实际的叫人生气。嫁给罗力,住在农场上,再也不离开这个地方,再也看不到异国的天空,闻不到异国的香味——再也不能自由…… 电话铃声尖锐地响起,续思深深吸一口气,走到大厅那一端,拿起听筒。 凯西舅妈的声音像连珠炮似地在电话那头响起。 “绫恩?是你吗?喔,我真高兴。你知道,我今天真是弄糟了——我是说在学校开会的事……” 对方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绫恩聆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安慰一下对方,又听听对方道谢。 “我真是安心多了,亲爱的绫恩,你一向都这么亲切,这么实际。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把事情弄得这么糟。” 老实说,绫恩也不知道。凯西舅妈往往连最简单的事都会弄糟,可真有本事。 “我一向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凯西舅妈最后说,“我们家电话坏了,我只好出来打公用电话,可是现在两分钱都用完了,只剩下半分的——只好去找……” 好不容易终于结束了。绫恩挂上电话,回到起居室。亚黛拉-马区蒙警惕地问:“是不是……” 绫恩马上说:“凯西舅妈。” “她怎么说?” “喔,只是随便谈谈她又弄砸了一件事。” 绫恩拿起一本书再度坐下,一边悄悄望望钟。不错,是太早了,电话还不会到。 十一点五分,电话铃又响了,她缓缓走过去,但愿——可别再是凯西舅妈了……” 不,不是的。“温斯礼村三十四号吗?绫恩-马区蒙小姐可以接伦敦来的电话吗?” 她的心跳似乎停顿了一下。 “我就是绫恩-马区蒙。” “请不要挂断。” 她等着——一阵杂音之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电信局的服务越来越差,她继续等待着,最后终天生气地放低电话筒,可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冷淡、毫无兴趣的口吻。“请挂上,等一下会再接过来。” 她挂上电话,走向起居室,正要开门时,电话铃又响了,她快步走回电话机旁。 “喂?”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温斯礼村三十四号吗?伦敦打给绫恩-马区蒙小姐的电话。” “我就是。” “请稍等。”然后他对对方说:“伦敦请说话,接通了。” 接着,突然之间,大卫的声音传了过来。 “绫恩,是你吗?” “大卫!” “我有话要跟你说。” “好,我在听。” “听我说,续恩,我最好走得远远的。”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离开英国。太简单了,我一直骗自己说,不为别的,只是我不想离开温斯礼村。可是有什么用呢?你和我——没有用,绝对不可能。你是个好女孩,绫恩——可是我呢?我是个骗子,一直都是。你也不用骗自己说我会为了你改邪归正。我心里也许想这么做——可是就是办不到。不,你还是嫁给罗力那个好人吧。他一辈子都不会让你担心,我却只会带给你坏日子。” 她握着听筒默默站着。 “绫恩你还在吗?” “嗯,我在。” “你一句话都没说。” “有什么好说的呢?” “绫恩?” “嗯?” 奇怪的是,隔着这么一大段距离,她仍然可以感觉到他激动、迫切的口吻。 他轻轻咒骂了一句,然后忍不住脱口而出:“喔!一切都下地狱去吧!?接着挂断了。 马区蒙太太从起居室走出来,问道:“是不是……” “打错了。”绫恩说完,快步上楼去了。 第15章 史泰格旅馆的惯例,一向在早上用力敲房客的门,并且高声报时间,例如“八点半了,先生。”,或者“几点了”。如果房客事先订过早茶,这时也会乒乒乓乓地把早茶放在门口的地毯这个特别的周三早上,葛莱蒂像往常一样,走到五号房间门口,喊道:“八点十五了,先生。”然后用力把托盘放在地上,牛奶也不小心洒了些出来。接着,她又继续往前完成她的工作。 直到十点,她才发现五号房间的早茶还放在地毯上。 她敲了几下门,没有回声,于是就走进去。 五号房客不是个贪睡的人,而且葛莱蒂想起五号房间外面刚好有间平顶屋。也许,五号房客不想付房钱,已经悄悄溜走了。 可是这个自称恩纳可-亚登的人并没有溜走,他面朝地下躺在房间中央。葛莱蒂虽然不诺医药,却相信他准是死了。 葛莱蒂迅速转头尖叫了一声,然后一边冲出房间往楼下跑,一边仍旧尖叫着。 “啊!李平考特小姐……李平考特小姐……啊……” 碧翠丝-李平考特正在自己私人办公室,由林尼尔-柯罗德医生为她包扎受伤的手。葛莱蒂冲进房里时,后者吓了一跳,把绷带掉在地上。 “啊……小姐!” 医生吼道:“干什么?干什么?” “怎么了?葛莱蒂。”碧翠丝问。 “五号房间那位先生……小姐……他……躺在地板上……死了。” 医生看看女孩,又看看李平考特小姐。后者看看葛莱蒂,又看看医生。 最后医生含溯地说,“胡说!” “死了,真的死了i”葛莱蒂说,又补充道:“头被人敲碎了。” 医生看看李平考特小姐。 “也许我最好——” “是的,麻烦你,柯罗德医生。可是实在……我觉得……看起来太不可能了。” 他们跟着葛莱蒂上楼,来到五号房间。柯罗德医生看了一眼,蹲下来,俯身查看躺在地下的那个人。 接着,他抬头看看碧翠丝,态度变了,变得很粗率,很有威严。 “最好赶快打电话给警方。”他说。 碧翠丝-李平考特走出房间,葛莱蒂跟了上去,用惊愕的声音低声问:“喔,小姐,你看是不是被人谋杀的?” 碧翠丝用激动的手把金发往后拢一拢。 “你给我闭嘴,葛莱蒂,”她严厉地说,“没有把握就随便说是谋杀案,就是诽谤人,说不走会被送到法院。让别人到处说阑话,对史泰格也没有好处。”接着又仿佛优雅地让步道:“你可以去替自己泡杯好茶,我相信你一定需要。” “是啊,我真的需要,小姐,是真的。我都快吐出来了!我也替你泡一杯。” 碧翠丝没有拒绝。 第16章 史班斯督察沉吟地看着紧抿双唇,坐在他办公室对面位子上面的碧翠丝-李平考特。 “谢谢你,李平考特小姐,”他说,“你记得的就是这些了?打好了,我会请你再看一遍,要是你不介意签个字……” “噢,天哪,但愿我不要出庭作证。” 史班斯督察安慰地对她笑笑。 “我们也希望不至于到那种地步。”他言不由衷地说。 “也可能是自杀。”碧翠丝用期望的口吻说。 史班斯心想,自杀的人后脑构上不会有钢火钳的印子。但是他把话藏在心里,只用同样轻松的口气说:“太早下结论没有用。谢谢你,李平考特小姐,你能这么快向警方报告,真是太好了。” 她离开之后,他迅速在脑子里面回忆一遍她的话。他很了解碧翠丝-李平考特,知道她的话有几分可信。他想:她自称她听到的那段对话,应该真实可信而且颇为正确。虽然多少有点加油添醋,但那是在激动之下难免的人之常情,也是因为有人在五号房间被谋杀。但是只要去掉那一点加油添醋的部分,其余的就相当有价值了。 史班斯督察看看面前的桌子,桌上有一只表壳破碎的手表,一个刻有姓名缩写的金色小打火机,一支金壳口红,和一把厚重的钢火钳,火钳头上还留着深褐色的印子。 葛瑞夫巡官探头进来,说罗力-柯罗德在外面等着。史班斯点点头,巡官便把罗力带进办公室。 史班斯督察对罗力-柯罗德的了解并不亚于碧翠丝-李乎考特。他知道罗力-柯罗德既然到警局来,就必然有非常肯定、可靠、实际的事要说,当然值得一听。不过,罗力是个慢性子,听他说话非得花些时间,绝对不能催促他。否则反而会使他紧张,得多花一倍时间才能说清楚。 “早啊,柯罗德先生。真高兴看见你。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宝贵的意见吗?我是指有人在史泰格被谋杀的事。” 没想到罗力却先提出一个问题,多少使史班斯有些掠讶。 罗力猝然问道:“你查出死者是谁了吗?” “没有,”史班斯督察缓缓地说,“不能算查出来了。他登记的名字是恩纳可-亚登,但是他身上却没有任何证件可以证明他就是恩纳可-亚登。” 罗力皱皱眉。 “那不是……有点奇怪吗?” 的确有点奇怪,但是史班斯督察不打算和罗力-柯罗德讨论这一点,只愉快地说:“哈,柯罗德先生,发问的人应该是我。你昨晚上去见过死者,对吗?请问是为什么?” “你认识碧翠丝-李平考特吧?督察。她是史泰格旅馆的老板娘。” “喔,当然认识,”督察直截了当地说,“我听过她的故事了,是她告诉我的。” 罗力似乎安心多了。 “那好,我还担心她不愿意跟警方打交道呢。生意人有时候在那方面就是有点可笑。”督察点点头,罗力又说:“好,碧翠丝把她听到的话告诉我,我觉得……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同感……很可疑。我是说……呃,这件事和我们有关。” 督察又点点头,他对戈登-柯罗德的死讯很有兴趣,也和一般人同样认为戈登的家人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他和别人一样承认戈登-柯罗德太太“不是淑女”,至于她哥哥,则是那种好勇斗狠的突击队的一员,战时固然有用,平时却实在不值得受人尊敬。 “我想我用不着多解释——要是戈登太太的前夫还活着,我们一家人的处境就会有很大的差别——相信你一定明白。听了碧翠丝的消息,我第一次想到可能真的有这种情形。以前我连作梦都没有想到过,所以乍听之下的确很震惊,花了一点时间才体会到是怎么回事。你知道,这实在有点难以相信。”史班斯又点点头,他可以想象出罗力一而再、再而三地咀嚼这个消息的情景。 “先生,我想最好去找我伯伯——当律师的那位。” “杰若米-柯罗德先生?” “对,所以我就去了。那时候大概八点多,他们还在吃晚餐,我就坐在老杰若米的书房等他,一边又在心里反复想着这件事。” “嗯?” “最后我决定自己先多下点功夫再去找他。督察,我发现律师全都一样:动作非常慢,非常小心,一定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才会采取行动。可是我的消息可以说是偷偷摸摸得来的——杰若米很可能不会采取行动,所以我决定再回史泰格,亲自去找那个人。” “结果你真的去了?” “嗯,我直接回到史泰格……” “当时是几点?” 罗力思考了一下。 “我想想看,我到杰若米家的时候应该是八点二十左右,或者差个五分钟……这,我实在没办法说出正确时间,不过可能是八点半……或者八点四十吧,史班斯。” “后来呢?柯罗德先生。” “碧翠丝提到过他的房间号码,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就直接上楼敲门,他说:‘请进。’我就进去了。” 罗力停了停,又说: “我觉得自己对这件事处理得不大好。我刚进门的时候,以为占优势的人是我,可是那家伙相当精明?我从他嘴里什么话都套不出来。我以为只要暗示知道他向别人敲诈,他一定会害怕,可是他好像只觉得很好玩。他还问我——真是厚脸皮——是不是想买他的消息? ‘你那一套肮脏的把戏对我行不通,’我说,‘我没有需要隐瞒的事。’他一副龌龊的表情,说他不是那个意思,问题是:他有很珍贵的情报,我到底愿不愿意买?‘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他说:‘你——或是你们一大家子——到底愿意出多少钱,证明据说已经死在非洲的罗勃-安得海事实上还活在人世?’我问他,我们为什么要出钱?他笑着说:‘因为我今天晚上另外有位客人,一定会给我一大笔钱,证明罗勃-安得海确实死了。’后来……后来我就冒火了,告诉他我们柯罗德家的人绝对不会做那种脏事。我说要是安得海真的活着,应该很简单证明。说完,我就准备走了,可是他却用着很奇怪的口吻说:‘我想,没有我的合作?你只怕办不到。’那种口气真奇怪!” “后来呢?” “喔,老实说,我很不安心地回家了,觉得自己把事情弄砸了。我真希望没有那么鲁莽,直接把事情交给杰若米处理就好了。 我是说,律师应该很会应付狡猾的客户。” “你什么时候离开史泰格?” “我不知道。咦,等一等,我想是快要九点的时候,因为我走在村子里的时候,听到要报告九点新闻的报时音响——是路上一个窗口传出来的。” “亚登有没有说他等的‘客人’是谁?” “没有,我以为一定是大卫-汉特,不然还会是谁呢?” “他对你说的话没有担心的样子?” “我说过,那家伙一副洋洋得意、高高在上的样子。” 史班斯指指那把火钳。 “当时你有没有注意到炉架上的这个?柯罗德先生。” “这个?没有——我想没有。壁炉没点火、”他皱皱眉,试着回想当时的情景,“我确定当时壁炉上有火具,可是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他说,“这就是……” 史班斯点点头。 “凶手用这个打碎他的头。” 罗力皱皱眉。 “奇怪,汉特身材不壮——可是亚登却很魁梧,很有力气。 督察谈谈地说,“法医说他是从背后被人打倒,而火钳的伤痕是由上面造成的。” 罗力沉吟道:“当然,他很有自信——可是就算这样,也不应该在房间里背对他准备狠狠敲诈,而且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过的人。” “要是他够小心的话,现在很可能还活着。?督察冷然道。 “真希望他还活着,”罗力热心地说,“都是我把事情弄糟的。要是我不那么自作主张,也许会从他身上得到有用的消息。我应该假装想收买他的情报,可是这件事实在太可笑了。 我们是什么人,怎么能跟罗莎琳和大卫比赛出价?他们手上有的是现金,可是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拿不出五百镑来。” 督察拿起那个金打火机。 “以前看过这个吗?” 罗力缓缓皱起眉.说:“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对,可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没多久以前,喔……我不记得了。” 史班斯没把打火机放到罗力伸出的手中,又把它放回桌上,另外拿起口红,打开盖子。 “这个呢?” 罗力咧嘴一笑,说: “说真的,我对这些实在不内行,督察。” 史班斯若有所思地在手背上涂了些口红,歪着头看了看。 “我想应该算浅黑色的。”他说。 “你们警察知道的事真好玩。”罗力说着站了起来,“你确实。……’不知道死者是谁?” “你知道?柯罗德先生。” “我只是在猜想,”罗力缓缓地说,“我是说……这个人是我们追查安得海的唯一线索。现在他既然死了,那我们再想找安得海就像大海捞针一样。” “别忘了这件事迟早会上报,柯罗德先生,”史班斯说,“要是安得海真的没死,而且看到报上的消息,也许会亲自出面。” “嗯,”罗力用怀疑的口吻说:“也许吧。” “你不同意?” “我只觉得……”罗力-柯罗德说,“大卫-汉特赢了第一回合。” “很难说。”史班斯说。 罗力离开之后,史班斯拿起打火机,看看上面的姓名缩写“d.h。”,对葛瑞夫巡官说:“手工很昂贵,不是普通大量制造的东西。一定很容易辨认,你拿到庞德街那些店铺去问问看!” “是,长官。” 接着,督察又看看那只手表——表壳破了,表面上的时间是九点十分。 他看看巡官。 “手表检验报告拿到了吗?葛瑞夫。” “拿到手,主发条断了。” “指针的机械装置呢?” “没问题。” “你觉得这只手表代表什么?” 葛瑞夫机警地说:“看起来好像说明犯案的时间。” “喔,”史班斯说,“要是你在警方待了像我这么久,就会对任何小事都抱着怀疑的态度,就连这种被打碎的手表也不例外。不错,表面上的时间可能是真的——但是也可能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老把戏:凶手把表面拨到适合自己的时间,再把表敲碎,就可以编造很好的不在场证明。不过你要知道,抓鸟可不是这么抓的。我对这个案子的看法很开通,根据法医的判断,死亡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十一点之间。” 葛瑞夫巡官清清喉咙。“富拉班的第二个园丁爱德华说,七点半左右看见大卫-汉特从边门出去。女佣不知道他回去过了,以为他和戈登-柯罗德太太一起在伦敦。不过还是可以看出他当时在附近。” “对,”史班斯说,“我倒想听听汉特自己的说明。” “这个案子看起来好像很明显了。”葛瑞夫望着打火机上的名字缩写说。 “嗯,”督察说,“可是还有这个。” 他指指口红。 “滚在抽屉的角落里,督察,也许已经放了一段时间了。” “我查过了,”史班斯说,“那个房间最后一次有女房客是三星期以前的事了。我知道这年头旅馆的服务都很差——不过我相信,三个礼拜当中,服务生至少会用抹布把家具擦一遍。大体上说来,史泰格还算整齐干净。” “好像看不出什么女人跟恩纳可、亚登有关系嘛。” “我知道,”督察说,“所以我才觉得这支口红的由来很可疑。” 葛瑞夫巡官忍住肚子里那句话——“红颜祸水”。他说法国话的口音很好听,可是他知道最好别用这个惹史班斯督察生气。 葛瑞夫巡官是个很机智的年轻人。 第17章 走进“牧者之宫”舒适的正门之前,史班斯督察先抬头打量一下这幢大厦,它位于“牧者市场”附近,看来谨慎、昂贵而不过于引入注视。 进门之后,史班斯踏在柔软的绒毛地毯上,里面有一张覆着天鹅绒的长椅子,和一个摆满花草的花架,他面前是一个小的自动升降机,一边有着一张梯子。大厅右边有个门,上面标着“办公室“。史班斯推开门走进去。这是个小房间,柜台后面有张桌子、一部打字机,还有两把椅子,一张靠在桌旁,另一张较豪华,面对着窗口。房间里看不到人。 史班斯看到桃花心木柜台上有个铃,就按了按。没有人出来,他又按了一下。一两分钟后,较远的那道门打开了,一个穿制服的人走出来,从外表看来,他像个外国将军或者陆军元帅似的,但是一开口却是伦敦口音,而且不怎么标准。 “有事吗?先生。” “我要找戈登-柯罗德太太。” “她住在四楼,先生。要不要我先接铃通知她?” “她在吧,对不对?”史班斯说,“说不定她在乡下?” “不,先生,她从上星期六起就在这儿。” “大卫-汉特先生呢?” “汉特先生也在。” “他没有出去过?” “没有,先生。” “他昨天晚上在吗?” “好了,好了,”那个“将军”忽然变得粗鲁起来,“到底怎么回事?想打听每个人的历史?” 史班斯默默拿出证件,门房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变得合作起来。 “实在对不起,”他说:“我有眼不识泰山。” “算了,告诉我,汉特先生昨天晚上在吗?” “是的,他在。至少就我所知他一直在。我是说,他没说要出去。” “如果他出去,你会知道吗?” “喔,一般说来应该不知道。各位先生小姐如果要出去,通常都会说一声,告诉我要是有文件或者电话怎么处理。” “外面来的电话都会经过这个办公室吗?” “不,大部分房客都自已有线路。也有一两位不想装电话,那我们就用内线通知他们到大厅接电话,” “柯罗德太太自己有电话?” “是的,先生。” “就你所知,他们两人昨天晚上都在?” “没错。” “吃饭呢?” “这儿有餐厅,不过柯罗德太太和汉特先生很少用,多半都出去吃。” “早餐呢?” “送到每位客人的房间。” “能不能查查他们今天的早餐有没有送去?” “可以从房间服务登记本上查到。” 史班斯点点头说:“我现在先上去,等下来再告诉我。” “好的,先生。” 史班斯走进电梯,按了四楼的钮,每层楼只有两个房客,史班斯按了九号房间的门铃。 大卫-汉特来应门,他不认识督察,所以很唐突地说:“怎么样?有什么事?” “汉特先生吗?” “没错。” “我是橡树郡警局的史班斯督察,能跟你谈谈吗?” “对不起,督察,”他笑笑,说:“我还以为是打听风声的家伙。请进。” 他带头走进一间时髦漂亮的房间。罗莎琳站在窗边,他们进房时,她也转过身。 “这位是史班斯督察,这是罗莎琳,”汉特说,“坐,督察,喝点饮料吧?” “不用了,谢谢你,汉特先生。” 罗莎琳轻轻点点头,然后背对窗房坐下来,双手紧握着膝盖。 “抽烟吗?” 大卫把烟递过去。 “谢谢。”史班斯拿了一支烟,等待着,大卫把手伸进口袋,又轻轻伸出来,皱皱眉,看看四周,拿起一盒火柴,替督察点烟。 “谢谢你,先生。” “喔,”大卫一边点燃自己的烟,一边悠阑地说,“温斯礼村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我们的厨师跟黑市打交道?她给我们准备很多可口的食物、所以我老是怀疑背后有毛病。” “事情没这么轻松,”督察说,“史泰格旅馆昨天晚上死了一个人。也许你看到报上的消息了吧?” 大卫摇摇头。 “没注意,他怎么了?” “他不单是死,而且还是被人谋杀的。老实说,他是被人用棒子从头上打死的。” 罗莎琳发出一声抑制的尖叫。大卫马上说:“督察,麻烦你不要多提细节,舍妹非常脆弱,她控制不了自己。要是你提到流血之类可怕的事,她很可能会昏倒。” “喔,对不起,”督察说,“的确是谋杀案,不过没流什么血。” 他顿了顿,大卫扬扬眉,轻轻地说:“有意思。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希望你能告诉我们一些有关死者的消息,汉特先生,” “我?” “上星期六晚上,你曾经去看过他。他的名字——或者说他登记的名字——是恩纳可-亚登。” “喔,对,我想起来了。” 大卫的口气很平静,丝毫没有不安。 “怎么样?汉特先生。” “真抱歉,督察,我恐怕帮不上忙。我对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 “他真的叫恩纳可-亚登?” “我很怀疑。” “你为什么去见他?” “还不是那一套倒霉的老故事。他提到一些地方,战时的经历,一些人——”大卫耸耸肩,“我猜疑是捕风捉影,根本就是胡吹的。” “你有没有给他钱?先生。” 在一下子很短暂的沉默后,接着大卫说:“只终了他五镑……算他好运,他确实打过仗。” “他提到一些……你认识的人?” “是的。” “其中有没有罗勃-安得海上校?” 督察的话终于发生了作用。大卫的态度变得僵硬起来,罗莎琳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惊愕的喘息声。 “你为什么那么想?督察。”大卫终于问。他的眼神非常谨慎,像在探测什么似的。 “根据我接到的情报。”督察木然答道。 一阵短暂的沉默中,督察知道大卫的眼睛正在试探他、衡量他,努力揣摩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只默默地等待着。 “你知道罗勃-安得海是谁吗?督察。”大卫问。 “你不妨告诉我,先生。” “他是舍妹的前夫,几年前死在非洲。” “你绝对肯定?汉特先生。”史班斯迅速地问。 “绝对肯定。对不对?罗莎琳。”他转身看她。 “围,对,”她马上喘着气说:“罗勃的死因是热病——黑水热。真叫人难过。” “可是有人说事实不是这样,柯罗德太太。” 她没有回答,眼睛也没看他——而是看她哥哥。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罗勃的确死了。” “根据我所得到的消息,”督察说,“这个恩纳可-亚登自称是已故的罗勃-安得海的朋友,他还告诉你——汉特先生——罗勃-安得海并没有死。” 大卫摇摇头。 “胡说,”他说,“完全是胡说。” “你肯定谈话中并没有提到罗勃-安得海?” “噢”,大卫笑得很迷人,“提到过,那个可怜的家伙认识安得海。” “他没提到要……敲诈你?汉特先生。” “敲诈?我不懂你的意思,督察。” “真的不懂吗?汉特先生。对了,这只是例行调查,请问你昨天晚上在什么地方?……大概,瞩,从七点到十一点之间。” “万一我拒绝回答呢?督察。” “你不觉得那样做太幼稚了吗?汉特先生。” “我不觉得。我不喜欢——我一向都不喜欢受人威协。”督察想:这也许是真的。 他以前也碰到过像大卫-汉特这种证人。这种人很碍事,并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事需要隐瞒。可是仅仅要求他们说明行踪,就仿佛严重伤害了他们自尊,惹得他们很不高兴。往往会表示要追究到底。 史班斯督察虽然自调心地公正,但是他到“牧者之宫”来的时候,仍然深信大卫-汉特就是杀人凶手。可是现在他却初次感到不那么有把握,大卫孩子气的挑战态度反而使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史班斯看看罗莎琳-柯罗德,她马上有了反应。 “大卫,告诉他不就没事了吗?” “是闻,柯罗德太太,我们只想把事情弄清楚……” 大卫祖鲁地打断他的话:“不许欺负我妹妹,听到没有?我在什么地方跟你有什么关系?” 史班斯用警告的口吻说:“审讯的时候会传你去、汉特先生,到时候你就一定得回答了。” “那我就等审讯的时候再说!好了,现在你可以滚了吧?” “很好,先生。”督察镇静地站起来,“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求柯罗德太太。” “我不希望我妹妹担心。” “那当然,我只想请她看看死者,告诉我认不认识他。这我可有权作主,而且迟早都免不了的。干脆让她现在跟我去,赶快解决不就结了?有人听到死者亚登先生说,他认识罗勃-安得海先生——也就是说,安得海太太可能见过他。这么一来,要是他的名字不是恩纳可-亚登,我们也可以知道他到底是谁。” 想不到罗莎琳-柯罗德居然意外地站起来。 “我愿意去。”她说。 史班斯以为大卫又会大吼大叫,没想到他竟然笑了笑。 “很好,罗莎琳。”他说,“我承认,我也很好奇。无论如何,你也许能说出那家伙的名字。” 史班斯对她说:“你在温斯礼村没看过他?” 罗莎琳摇摇头。 “我从上周六起就一直在伦敦。” “亚登是星期五晚上到的,对。” 罗莎琳问:“要不要我现在就去?” 她问话的口气驯顺得像个小女孩似的,给督察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顺服,这么听话。 “那太好了,柯罗德太太,”他说,“我们越早知道某些事实越好。不过真抱歉,我没开警车来。” 大卫走到电话机旁。 “我打电话到丹勒汽车出租公司叫车,也许于法不合——不过我相信你可以摆平,督察。” “我想可以。” 他搭电梯下楼,再度走进办公室。 管理员已经在等他了。 “怎么样?” “昨天晚上两张床都睡过了,浴室和毛巾都用过了,先生,早餐是九点半送到他们房间的。” “你不知道汉特先生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吧?” “我恐怕只知道这些了,先生。” 史班斯想:好吧。也只有这样了。他不知道除了像小孩一样的反抗心理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原因使大卫不肯回答。他一定知道自己有杀人嫌疑,当然越早说出他的故事越好。跟警方作对绝对不会有好处。可是史班斯觉得,大卫-汉特就是存心和警方作对,而且还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抵达停尸间的时候,罗莎琳-柯罗德脸色非常苍白,双手也颤抖着,大卫似乎很替她担心,把她当小女孩一样安慰。 “只要一两分钟就好了。没事,没事,别伯。跟督察进去,我在外面等你。不要担心,看起来一定很平静,就像在睡觉一样。” 她轻轻对他点点头,并且伸出手,他用力握了握。 “勇敢点,乖。” 她一边跟着督察走进去,一边柔弱地说:“你一定觉得我是个胆小鬼,督察。可是那次在伦敦——他们全都死在屋子里……全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人……” 他轻轻说:“我了解,柯罗德太大,我知道你碰到过一次可怕的轰炸,你先生也被炸死了。真的,只要一两分钟就够了。” 史班斯作个手势,助手把白被单掀开。罗莎琳-柯罗德站着看那个自称恩纳可-亚登的男人。史班斯站在一旁牢牢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好奇地看看死者,仿佛在奇怪——既没有惊讶的动作,也没有认识的表情,只是诧异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接着,她很平静,几乎可以说若无其事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她说,“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过这个男人。我不知道他是谁。” 史班斯心想:你要不是我所见过的最佳女演员,就是在说真话。 事后、史班斯打电话给罗力-柯罗德。 “我请那个寡妇来看过了,”他说,“她的口气很肯定,说死者绝对不是罗勃-安得海,她从来没见过他。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罗力缓缓地说:“真的就只有这样了?” “我想陪审团会相信她的话——因为没有反证。” “对——对。”罗力挂断了电话。 接着。他皱皱眉头,拿起伦敦的电话号码簿,而非本地的。 他用食指沿着(p)字开头的姓氏往下找,一会儿,就找到他想找的人名。 第1章 赫邱里-白罗小心翼翼地招好他刚叫乔治买回来的报纸。报上说得很简短,法医认为死者头卢是被连续重击敲碎的。审讯延期两周。方的方希望知道最近从开普顿来那个名叫恩纳可-亚登者的人,尽快与橡树郡警察局连络。 白罗把报纸整齐地放好,陷入沉思中。他对这件事很有兴趣,要不是林尼尔-柯罗德太太最近来拜访过他,他也许不会留意前面那一小段文字。但是林尼尔-柯罗德太太的来访,使他又清晰地回忆起有一次空袭时在俱乐部碰到的那件事。波特少校的声音仿佛又在他身边响起:“也许千里之外又会出现一位恩纳可-亚登先生,重新开始生活。”白罗迫不及待地想对这个在温斯礼村被谋杀的恩纳可-亚登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他想起自己和橡树郡警方的史班斯督察相识,也记起麦隆就住在温斯礼区附近,而且麦隆还认识杰若米-柯罗德。 正当他打算挂电话给麦隆时,乔治进来告诉他,有位罗力-柯罗德先生想见他。 “哈!有意思!”白罗满意地说,“带他进来。” 乔治引进一位英俊却面带愁容的年轻人,他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好,柯罗德先生,”白罗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罗力-柯罗德用怀疑的眼光看看白罗。他那花俏胡子、优雅服饰、白手套、尖头软皮皮鞋,这些都使这个年轻人极为不妥。 白罗非常有自知,也多少觉得有点好玩。 罗力-柯罗德终于费力地开口道:“我恐怕要花点时间解释我的身份和处境,你一定不认识我……” 白罗打断他的话。 “不,我知道你的大名,你知道,你婶婶上星期来看过我。” “我婶婶?”罗力张大了嘴,惊讶万分地盯着白罗,显然觉得非常意外。白罗不得不推翻了原先以为这两人的来访彼此有关的假设。起初他觉得在这么短的时间当中,这一家居然有。两个人来找他,实在太凑巧了,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这不是凑巧,只是从同一个原因衍生出来的自然结果罢了。 他大声说:“林尼尔-柯罗德太太应该是你婶婶吧。” 罗力看起来似乎更意外了。 他用不敢相信的口吻说:“凯西婶婶?你……不会是说……杰若米-柯罗德太太吧?” 白罗摇摇头。 “可是凯西婶婶怎么可能……” 白罗小心地喃喃道:“据我所知,她是受鬼魂指引来的。” “喔,老天!”罗力似乎安心多了,也觉得很有趣。他似乎是安慰白罗一样地说:“你知道,她对人没什么害处。” “很难说。” “你指的是什么?” “有谁又真的是……对人毫无伤害呢?” 白罗盯着他,罗力叹口气。 “你来找我有事吧?”白罗轻轻提醒他。 罗力脸上又流露出担心的神色。 “说来话长,恐怕……” 白罗也有点担心,他一眼就看出来,罗力-柯罗德不是那种干脆爽快的人。罗力准备开始说明一切时,他向后靠在椅子上,半闭着限睛。 “你知道,戈登-柯罗德是我伯伯……” “我对戈登-柯罗德很了解。”白罗从旁协助道。 “好,那我就不用多解释了。他去世的前几个礼拜结了婚——对象是个叫安得海的年轻寡妇。他死了之后,她一直住在温斯礼村——还有她哥哥一起。我们都以为她前夫得热病死在非洲,可是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喔!”自罗坐直身子,“你怎么会这么想?” 罗力说明思纳可-亚登到温斯札村去的事,“也许你看到报上……” “嗯,我看到了。”白罗再次帮他长话短说。 于是罗力继续往下说,形容他对这个亚登的第一印象,他到史泰格去的事,碧翠丝-李乎考特给他的信,最后是碧翠丝偶然听到的那段对话。 “当然,”罗力说,“不知道她到底听到什么,也许她加了油、添了醋——甚至完全听错了。” “她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警方。” 罗力点点头。 “我告诉她最好跟警方说。” “我不太了解……对不起……你为什么来找我,柯罗德先生,你要我调查这件——谋杀案吗?——我想应该是谋杀案。” “老天,不是,”罗力说,“我不会做那种事,那是警察的事。他的确是被人谋杀的,没错,不过我是想请你查出死者到底是谁?” 白罗眯起眼睛。 “照你看,他是谁呢?柯罗德先生。” “这……我是说……恩纳可-亚登一定不是他的本名,只是从田纳森的诗里引出来的名字,我查过了。那个人回家之后,发现太太已经嫁给别人了。” “所以,”白罗平静地说,“你认为恩纳可-亚登就是罗勃-安得海本人?” 罗力缓缓地说:“嗯,可能是……我是说,无论从外表或者年纪上看来都很恰当。当然,我再三跟碧翠丝讨论过这件事,她没办法肯定他们确实说了些什么。那家伙只是说罗勃-安得海非常落魄,身体很差,需要用钱。也许,他说的就是他自己,不是吗?他好像提到,万一罗勃-安得海在温斯礼村出现,对大卫-汉特将会很不方便……口气就像安得海已经用化名到了温斯礼村一样。” “他有什么身分证明?” 罗力摇摇头。 “没有,但是史泰格旅馆的人说他确实是用恩纳可-亚登的名字住进房客的。” “有没有其他证件?” “什么都没有。” “什么?”白罗惊讶地坐直身子,说,“一点证件都没有?” “没有,只有几只旧袜子、一件衬衫、一支牙刷等等——可是没有证件。” “没有护照?没有信件?连配给卡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那可真有意思,”白罗说,“不错、有意思。” 罗力继续往下说。 “大卫-汉特(罗莎琳的哥哥)在他抵达的当天晚上曾经去看过他。大卫-汉特告诉警方,那家伙写信给他,说自己是罗勃-安得海的朋友,目前非常穷困,所以他就应他妹妹的请求,到史秦格击看那家伙,给了他五镑。他就是这么说,而且一口咬定汲错!当然,警方对碧翠丝所听到的话会保守秘密。” “大卫-汉特说他以前不认识那个人?” “他是这么说。无论如何,我猜他从来没见过安得海。” “那罗莎琳-柯罗德呢?” “警方要她去看看认不认识死者,结果她说死者是陌生人。” “喔,”白罗说,“那不就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是吗?”罗力率直地说:“我觉得没用。如果死者是罗勃-安得海,罗莎琳就根本不能算是我伯伯的太太,也不能继承他一分钱。在这种情形下,你想她会认他吗?” “你不信任她?” “他们俩我都不相信。” “可是一定有很多人能证明死者到底是不是安得海吗?” “好像不大容易,所以我才来麻烦你。他在英国没有亲人——而且他一向很孤僻。我本来以为可以找他以前的佣人或者朋友——可是打完仗之后,什么都变了,很多人都不知去向。我实在不知道从何着手——何况我也没时间,我是农人,人手很缺乏。” “为什么找我呢?”白罗问。 罗力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白罗眼中闪出一丝光芒。 “又是鬼魂指引来的?”他喃喃道。 “老天!不是,不是,”罗力吓了一跳,“老实说,”他顿一顿,接着说:“我听一个人提起过伤——说你对这种事很内行。我不知道你收多少费用——我想一定很高,我们目前实在很穷,不过大家凑凑应该还是可以凑出来。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赫邱里-白罗缓缓地说:“好,也许我可以帮你的忙。” 他又清晰地回忆起俱乐部的那一幕:那个烦人的家伙、摺报纸的声音、单调的声音…… 那个名字……他听过那个名字……一定很快就会回想起来。要不然,也可以问问麦隆。不,他想起来了,波特,波特少校。 赫邱里-白罗站起来。 “你今天下午能再来一趟吗?柯罗德先生。” “这——我不知道。好吧,我想可以来。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大概查不出结果吧?” 他惊讶而不敢相信地看着自罗。要是白罗能抗拒焰耀的心理,未免太过于伟大了一一只是他没有。他一边在脑中回想往事,一边庄重地说:“我有我的办法;柯罗德先生。” 这句话显然恰到好处,罗力露出万分尊敬的心情,说: “是,是的……当然……说真的……我实在不知道你们怎么这么有本事。” 白罗并没有明白告诉他。 罗力走后,白罗坐下来,写了张便条交给乔治,要他拿到“加冕惧乐部”听候回音。 答复非常令人满意,波特少校向赫邱里-白罗问好,并且答应下午五点在坎普顿山艾吉威街七十九号见自罗和他朋友。 四点半的时候,罗力-柯罗德再度出现了。 “运气好吗?白罗先生。” “喔,好得很,我们现在去见罗勃-安得海上校的一个老朋友。” “什么?”罗力惊讶地张大了嘴。他看白罗的眼光,就像小孩子看着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自免一样地惊奇,“太不可思议了!你怎么有本事——才短短几个小时……” 白罗故意一挥手,尽量露出谦虚的态度。他不想说明这场魔术是怎么变的,人人都有的虚荣心使他很高兴让罗力留下深刻的印象。 两人出门之后,雇了一辆计程车,直驶坎普顿山。 波特少校住在一栋破旧小房子的二楼,一个表情愉快、不甚整洁的女人带他们上楼。这是个方形房间,四周有画架,上面摆了些不太好的体育刊物。地上有两张地毯——质地很好,颜色也很可爱,但却已经非常陈旧了。白罗发现地板中间有块新漆过的地方,但是旁边却又旧又破,他知道这儿原先一定有过更好的地毯——目前非常值钱。他抬头看看挺直地站在火护边、穿着剪裁良好的旧西装的男人,知道这一定就是从陆军退伍的波特少校,目前生活非常窘固。一年比一中重的税金和物价,使这匹老战马几乎再也经不起打击。但是白罗猜想,有些事是他到死都要拼命维持的——就像加入惧乐部之类的事。 波特少校带点抽搐地说: “我恐伯不记得见过你了,白罗先生,你说是在俱乐部见过?两年以前?不过我当然久仰你的大名。” “这位是罗力-柯罗德先生。”白罗说。 波特少校点头为礼。 “你好,”他说,“真抱歉,没有雪利酒待客,老实说,我的酒商存货都被炸光了。杜松子酒怎么样?我老觉得不大干净,或者来点啤酒?” 他们要了啤酒,波特少校拿出烟盒,“抽烟吗?”白罗接受了一支,少校用火柴替他点着。 “我知道你不抽,”少校对罗力说,“不介意我抽烟斗吧?” 说着就呼噜呼噜地抽了起来。 “好了,”前奏曲演奏完之后,波特少校说,“到底怎么回事?” 他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 白罗说:“你大概看到报上说温斯礼村死了一个人的消息吧?” 波特摇摇头。 “也许有,也许没有。” “那个人姓亚登,恩纳可-亚登。” 波特仍旧摇摇头。 “别人发现他死在史秦格旅馆,后脑被敲碎了。” 波特皱皱眉头。 “我想想看……对了,我的确看过……好几天了吧。” “对,我这儿有一张照片……是从报上剪下来的,恐怕不大清楚。我们想知道你以前有没有见过这个人?波特少校。” 他把所找到的最清楚的死者照片递过去。 波特少校接到手中,皱眉看了一会儿。 “等一下,”少校拿出眼镜,在鼻梁上调整好位置,再度仔细看那张照片——接着,他忽然叫了一声。 “上帝保佑我!”他说,“真他妈的!” “你认识这个人?少校。” “当然认识,是安得海——罗勃-安得海。” “肯定吗?”罗力用胜利的口吻说。 “当然肯定。明明就是罗勃-安得海嘛!我对谁都敢发誓。” 第2章 电话铃响了,绫恩过去接。是罗力的声音。 “绫恩吗?” “是罗力?” 她的声音似乎有点失望。他说:“你忙些什么?好多天没看到你了。” “喔……还不都是家里的杂事。拿菜篮买鱼,排队等难吃的蛋糕什么的,住在家里就是这样。” “我想见你,有事告诉你。” “什么事?” 他轻轻一笑。 “好消息。我们在若兰小林见。我在那边翻土。” 好消息?绫恩放下电话。罗力-柯罗德有什么好消息?金钱方面?是不是那头公中卖了比他意料中高的价钱? 不,她想一定不只这样。她走到若兰小林时,罗力放下曳引机走向她。 “嗨,绫恩。” “怎么了?罗力,你看起来好像……不大一样。” 他笑了起来。 “我想一定会,我们的运气来了,绫恩!” “为什么?” “记不记得老杰若米提过一个叫赫邱里-白罗的人?” “赫邱里-白罗?”绫恩皱眉想了想,“对,我记得……” “很久以前了,还在打仗的时候,有一次空袭,他们在那个阴森森的惧乐部里。” “怎么样?”绫恩不耐烦地问。 “那家伙穿的衣服很奇怪,法国人……也可能是比利时人。怪怪的,不过的确很有本事。” 绫恩皱皱眉: “他不是……侦探吗?” “对,你知道,有个家伙在史泰格被人杀死了。我没跟你提过,可是我一直觉得他很可能就是罗莎琳-柯罗德的前夫。” 绫恩笑了起来。 “就只因为他自称是恩纳可-亚登?真是荒唐!” “不,未必荒唐,我的女孩,老史班斯要罗莎琳去看死者,她坚决发誓说他不是她丈夫。” “那不就结了?” “也许,”罗力说,“如果没有我的话。” “如果没有你?你怎么了?” “我去找那个赫邱里-白罗,告诉他我们还想找人参考一下意见,问他能不能找到真正认识罗勃-安得海的人?哇!他可真了不起!就像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兔子一样捧!才几个小时,他就找到安得海最好的朋友——一个姓波特的老头,”罗力停下来喘口气,接着又兴奋地格格笑起来,“别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绫恩,督察要我保密,可是我迫不及待想告诉你——死者就是罗勃-安得海。” “什么?”绫恩猛然后退一步,茫然地看着罗力。 “是罗勃-安得海本人,波特一点都不怀疑。所以你知道,续思,”……罗力激动得提高了声音,“我们赢了?我们终于赢了!我们打倒了那些该死的骗子!” “什么该死的骗子?” “汉特跟他妹妹啊。他们……请便吧,罗莎琳得不到戈登的钱,都是我们的了。我们的!戈登娶罗莎琳之前所立的遗嘱仍然有效,他的遗产就由我们大家平分了,我可以得到四分之一,你懂了吗?要是她嫁给戈登的时候,她前夫还活着,那她和戈登的婚姻根本就无效。” “你……肯定吗?” 他凝视她,初次露出些微徽困惑的表情。 “当然肯定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嘛!现在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一切都和戈登历希望的完全一样。一切都和那对宝贝没有来搅和之前完全一样。” 一切都是老样子,绫恩想,只有你不能抹杀那件已经发生的事,你不能假装没发生过那件事。她缓缓地说,“那他们怎么办呢?” “嗯?”她发现罗力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也许回他们的老家吧。我想……伤知道……”她看出他逐渐领悟了,“对,我想我们该为她出点力。我是说,她的确是诚心诚意嫁给戈登,她一定真的以为她前夫死了。这不是她的错。对,我们应该替她想点办法——给她足够的生活费,由我们大家平分。” “你很喜欢她,对不对?”绫恩说。 “这……不错,”他考虑了一下,“从某一方面来说,我确实喜欢她。她是个好孩子,看到母中就认得出来。” “我却不认得。”绫恩说。 “喔,你会学会的。”罗力亲切地说。 “那……大卫呢?” 罗力不高兴地皱皱眉。 “他去死吧!反正从来也不是他的钱,他只是赖着他妹妹吃软饭。” “不,罗力,不是那么回事……不是,他不是寄生虫,他是一一他是个冒险家,也许……” “还是个血腥的刽子手!” 她喘着气说:“你是什么意思?” “简单得很,你想是谁杀了安得海呢?” 她喊道:“我不信!我不信!” “当然是他杀了安得海!不然还会是谁?那天他也在村子里,搭五点半火车来的,我到火车站有事,刚好远远看到他。” 绫恩尖声说:“可是他那天晚上回伦敦去了。” “那是杀了安得海以后的事。”罗力胜利地说。 “你不该这么说,罗力。安得海是几点遇害的?” “这……我不大清楚!”罗力缓缓地思考了一下,“我想要等明天审讯的时候才知道,大概是九点到十点之间。” “大卫搭九点二十的火车回伦敦。” “咦?你怎么知道?绫恩。” “我……我碰到他……他跑去赶火车。” “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赶上?” “他后来从伦敦打电话给我。” 罗力生气地皱起眉头。 “他打电话给你干什么?听着,绫恩,要是……” “喔,那有什么关系?罗力。无论如何,这都表示他赶上火车了。” “他有足够的时间先杀死安得海,再跑去赶火车。” “可是如果是九点以后下手就来不及了。” “也可能是九点以前动手的。”但是他的声音已经不那么肯定了。 绫恩半闭上眼睛。这是事实吗?大卫喘着气、咒骂着从树林中出现的时候,真的刚杀过人,却又把她拥进怀里吗?她想起他奇怪面兴奋的样子,鲁莽的心情。是因为杀了人的关系?有可能,她不得不承认。大卫和谋杀真的毫不相关?他会杀一个从来没伤害过他的人吗?——一个从往日回来的鬼魂?那人唯一的过错就是妨碍罗莎琳继承一大笔钱一一妨碍大卫享用罗莎琳的钱。 她喃喃道:“他为什么要杀安得海?” “老天,绫恩,你可真问得出口!我不是才告诉过你吗?如果安得海还活着,那些钱就都是我们的了!而且安得海还敲诈他呢。” 喔,那就更对了,大卫很可能杀勒索他的人——事实上,如果真有人勒索他,他不是准会杀掉对方吗?对,一切都狠符合当时的情形,大卫那么匆忙,那么激动——粗野得甚至有点生气的吻。后来,他又对她说:“我最好走得远远的。” 她仿佛听到罗力的声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问道:“怎么了?绫恩,你没事吧?” “当然。” “好,看在上帝的分上,别那么闷闷不乐的样子!”他转身看着山脚下的长柳居,“谢谢老天,我们现在可以把这地方稍微弄漂亮点了——添购一些省力的装备——准备迎接你。我不希望你过得不舒服。” 那就是她的家——那栋房子,她和罗力的家。 有一天早上八点钟,大卫会被吊死…… 第3章 大卫脸色苍白面坚定,双手握住罗莎琳的肩膀,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她。 “没事的,我告诉你,什么事都没有。不过你一定要头脑冷静,一切都听我的。” “要是他们把你带走怎么办?你说过的!你说他们可能会把你带走。” “不错,有这种可能,但是不会待多久。只要你保持玲静的头脑,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会照你的话去做,大卫。” “这才是个好女孩!罗莎琳,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坚持你的说法,坚决否认死者是你丈夫罗勃。安得海。” “他们会骗我说些不是我心里想说的话。” “不会——他们不会,我不是说过吗?一切都没问题。” “不,错了——一切都错了。我们不应该要不属于我们的钱,大卫,我夜里常常失眠,一直想着这件事。我们拿了不属于我们的钱,所以上帝现在要惩罚我们了。” 他皱眉看着她,她崩溃了——对,她确实崩溃了,这就是她的弱点,她的良心始终没有得到平静。现在,除非他运气好透了,否则她就要完全崩溃了。好,只有一个办法。 “听我说,罗莎琳,”他温和地说,“你希望我被吊死吗?” 她害怕地睁大了眼睛。 “喔,大卫,你不会……他们不可能……” “只有一个人能用死我——你。只要你一承认,不管是用表情、手势,或者语言表示死者可能是安得海,就等于在我脖子上套上了绳子。你懂吗?” 对,这一下可抓到要害了。她害怕地张大眼睛望着他。 “我真傻,大卫。” “不,你不傻,何况你也用不着聪明。你只要郑重发誓说死者不是你丈夫就够了。你做得到吗?” 她点点头。 “要是你愿意,装得傻一点也好,假装不懂他们问你的问题。不会有什么坏处。不过一定要记住我告诉你的事,盖松会照顾你,他是个很能干的律师——所以我才聘请他。审讯的时候他会到场保护你,不让你受激烈的质问。可是就连对他,你都一定要坚持你的说法。看在上帘的分上,别自作聪明,以为你可以用你自己编的话帮我忙。” “我会的,大卫,我一切都会照你的话做。” “好女孩。一切结束之后,我们就离开这儿,到法国南部或者美国去。多注重自己身体,不要老是半夜胡思乱想,把身体弄坏了。吃点医生给你开的安眠药——演化物什么的,每天晚上吃一颗,开心一点,别忘了我们的好时光才切。开始呢!” “现在……”他看看自己的手表,“审讯的时间快到了,十一点开庭。” 他环顾一下这个长方形的美丽起居室。漂亮、舒服、豪华,他享受过了。的确是栋好房子,也许,就从此永别了。 她给自己惹上了麻烦——这已经毫无疑问了。可是即使是现在,他也并不后悔。至于未来,可得靠运气了。他想:不管这潮水是不是对我们有利,我们都必须接受它的来临。 他看看罗莎琳,她正用大眼睛哀求似地看着他,他立刻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没杀他,罗莎琳,”他温柔地说,“我可以对任何一个神明发誓,我真的没有杀他。” 第4章 审讯的地点定在玉米市场。验尸官斐马许先生个子矮小,很爱挑剔,他戴着眼镜,十分了解自己的重要性。 他身边坐着高大的史班斯督察,一个留着黑色大胡子,看来像是外国人的男人,坐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位置上。柯罗德一家子:杰若米-柯罗德夫妇、林尼尔-柯罗德夫妇、罗力-柯罗德、马区蒙太太,还有续思全都来了。波特少校单独坐着,似乎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大卫和罗莎琳到得最晚,另外坐在一旁。 验尸官清清喉咙,看看由九位地方名流组成的陪审团,展开程序。 皮考克巡官…… 范恩警员…… 林尼尔-柯罗德医生…… “葛莱蒂-爱特金去找你的时候,你正在史秦格旅馆替一名病人治疗。她怎么说?” “她告诉我,五号房间的客人躺在地板上死了。” “于是你就到五号房去?” “是的。” “能不能形容一下你发现什么?” 柯罗德医生描述了一番:一个男人尸体……面朝下……后脑受伤……火钳。 致命伤是上述火钳造成的?” “有一部分毫无疑问是。” “凶手敲打了很多下?” “是的。我没有仔细检查,因为我认为在警方抵达之前,最好不要移动或者触摸尸体。” “你做得很对,那个人死了吗?” “是的,死了好几个小时了。” “你认为有多久?” “我不敢肯定。至少有十一小时……也可能十三或十四小时——不妨说是前一天晚上七点半到十点半之间吧。” “谢谢你,柯罗德医生。” 接下来轮到法医,他详细地形容了伤口:下巴有磨伤及红肿,后脑被敲击五,六下,有些甚至是故意在死者死后加上的。 “是极端的暴行?” “对极了。” “造成那些伤势需要很大力气吗?” “不……不用,不一定要。只要抓住火钳的钳子部分,不需要多少力气就可以挥动,火钳头上的重钢球就是很可怕的武器。如果情绪很激动,即使很娇弱的人也能造成这种伤势” “谢谢你,医生。” 接下来是死尸的细节:营养良好、健康、四十五岁左右,没有疾病的迹象——心、肺等功能都非常良好。 碧翠丝-李平考特证明死者到旅馆的时间,他登记的姓名是恩纳可-亚登,来自开普顿。 “死者有没有给你看配给卡?” “没有,先生。” “你有没有要求他给你看?” “起先没有,因为我不知道他要住多久?” “可是后来你向他要过?” “是的,先生。他是星期五到的,星期六我就跟他说,要是打算住五天以上,就请他把配给卡给我看。” “他怎么说?” “他说他会给我。” “可是事实上没有?” “没有。” “他没说是弄丢了或者根本没有?” “喔,没有。他只说:‘我找出来就给你。’” “李平考特小姐,星期六晚上你是否偶然听到某一段对话?” 碧翠丝-李平考特花了很大的功夫解释她为什么要到四号房间,然后才说出她的故事。验尸官不时机敏地指引她。 “谢谢你。你有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段话?” “有,我告诉过罗力-柯罗德先生。” “你为什么告诉柯罗德先生?” “我觉得他应该知道。”碧翠丝红着脸答道。 一个高个子男人(盖松先生)站起来,要求发问。 “死者和大卫-汉特交谈时,有没有确实说出他本人就是罗勃-安得海?” “没……没有,他没说过。” “事实上,他提到‘罗勃-安得海’的口气,就像罗勃-安得海根本是另外一个人一样?” “是……是的。” “谢谢你。验尸宫先生,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 碧翠丝-李乎考特坐下来,接着传罗力-柯罗德。 他证实碧翠丝把那段对话告诉过他,又说明他和死者见面的经过。 “他最后对伤说:‘要是没有我合作,我看你是证明不了那个。’他所说的‘那个’,就是指罗勃-安得海还活着的事?” “他是这么说,没错。而且他还笑了。” “他笑了,是吗?你觉得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喔……我当时以为他只是要我开个价钱,可是后来我又相……” “柯罗德先生——你后来怎么想并不重要,我们是不是可以说,那次见面之后,你就设法找寻认识罗勃-安得海的人?后来在某些帮助之下成功了?” 罗力点点头。 “是的。” “你离开死者的时候是几点?” “就我所记得,应该是差五分九点。” “你是照什么来判断当时的时间?” “我走到街上的时候,听到有一家人家的窗口开着。传出九点报告新闻的报时音响。” “死者有没有说另外一位客人什么时候会到?” “他说‘随时’。” “他没提到姓名?” “没有。” “大卫-汉特。” 瘦高个子的年轻人带着挑战的表情站在验尸官面前时,温斯礼村的居民都引颈看着他,人群中发出于阵轻微的窃窃私语。 验尸宫迅速问了些必要的前言,又接着说: “星期六晚上,你去看过死者?” “是的,我接到他求助的信,信上还说他在非洲的时候认识我妹夫。” “你把信带来了吗?” “没有,我从来不保留信件。” “你刚才听到碧翠丝-李乎考特小姐说明她听到你和死者谈话的内容了。她说的是事实吗?” “根本不对。死者提到认识我已故的妹夫,又抱怨他自己倒霉落魄,要求我在经济上帮助他,而且他相信将来还得起。” “他有没有说罗勃-安得海还活在世上?” 大卫微微-笑。 “当然没有。他说:‘要是罗勃还活着,一定会帮助我。’” “这和碧翠丝-李平考特所说的完全不同。” “偷听别人说话的人,”大卫说,“常常只听到一些片段,却拼命加油添醋,所以常常把整件事都弄错了。” 碧翠丝生气地大声说:“胡说,我才没有……”验尸官用威严的口气说:“请保持肃静。” “好,汉特先生,星期二晚上,你有没有再去看死者——” “没有。” “你听到罗力。柯罗德先生说死者正在等一位客人了吧?” “也许他的确在等一个客人,可是并不是我。我已经给过他五镑,应该够了,何况,他没办法证明他确实认识罗勃-安得海。舍妹自从继承她丈夫的一大笔遗产之后,就有很多人写信要她帮忙,也成为这附近每一条寄生虫的目标。” 他一声不响地扫了柯罗德全家一眼。 “汉特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们,星期二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去查啊!”大卫说。 “汉特先生!”验尸官用力敲敲桌子,“你这么做真是愚不可及!”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反正等你控告我谋杀那个人之前,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你查。” “要是你坚持这种态度,我们只会提早控告你。你认得这个吗?汉特先生。” 大卫俯身向前,把金打火机拿在手上。他似乎觉得很困惑,把打火机还给验尸官,然后缓缓地说:“不错、是我的。” “你最后一次使用是什么时候?” “我丢了打火机——”他停下来。 “说下去啊!汉特先生。”验尸官的声音。 盖松坐立不安,仿佛想说什么,但是大卫抢在他前面开口。 “礼拜五……是礼拜五早上,后来就没再看过了。” 盖松先生站起来。 “请准许我发言,验尸官先生。汉特先生,你星期六晚上去看过死者,不会是那时候遗忘在那儿吗?” “也有可能,”大卫缓缓地说,“不过我确实不记得星期五之后看过它——”他又说,“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验尸官说:“以后再说,你可以坐下了,汉特先生,” 大卫缓缓地走回自己的位置,低头和罗莎琳-柯罗德轻声交谈着。 “波特少校。” 波特少校支吾嗫嚅着站了出来。他挺直地站着,就像军人在行进一样。只有轻舔唇部的动作,才看得出他内心其实很紧张。 “你是以前在皇家非洲来复枪队服役的乔治-道格拉斯-波特吗?” “是的。” “你对罗勃-安得海有多熟?” 波特少校用报数似的声音大声举出许多时间和地点。 “你看过死者尸体了吗?” “看过了。” “认得出来是谁吗?” “认得出来,是罗勃-安得海。” 法庭四周响起一阵兴奋的嗡嗡声。 “你绝对肯定,一点也没有疑问?” “是的。” “绝对不可能弄错?” “不可能。” “谢谢你,波特少校。戈登-柯罗德太太。” 罗莎琳站起来,她走过波特少校身边时,他用好奇的眼光盯着她,她却看都不看他。 “柯罗德太太,警方带你去看过死尸了,对吗?” 她打了个冷颤。 “是的。” “你说根本不认识那个人?” “是的。” “波特少校刚才表示过他的看法了,你是不是需要收回或者修正你的话?” “不用。” “你还是坚决否认死者是你丈夫罗勃-安得海?” “那不是我丈夫的尸体,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过那个人。” “好了,柯罗德太太,波特少校已经肯定地认出来死者就是他朋友罗勃。安得海了。” 罗莎琳毫无表情地说:“被特少校弄错了。” 柯罗德太太,本庭不需要宣誓,但是你也许很快就要到另外一个需要宣誓的法庭。到时候,你是不是也准备发誓说死者不是你丈夫,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呢?” “我的确准备发誓说死者不是我丈夫,只是一个陌生男她的声音清晰稳定,眼睛和验尸官相遇时眨都不眨。 他喃喃道:“你可以坐下了。” 接着,他拿下夹鼻眼镜,对陪审团发言。 陪审团必须判断死因,这一点没什么好怀疑的。不可能是意外或者自杀,也不会是过失杀人,所以只有一种宣判——蓄意谋杀。至于死者的身分,目前还没办法确定。 陪审团已经听到一个正直诚实、值得信任的证人说,死者确实是他朋友罗勃-安得海。另外一方面,罗勃-安得海死于热病的事实,已经由当地当局确认,毫无任何问题。但是罗勃-安得海的遗孀——也就是现在的戈登-柯罗德太太的说词却和波特少校完全相反,她说死者绝对不是罗勃-安得海。这两种说法极端相反。除了死者身分问题之外,陪审团还要判断是否有任何证明足以证实凶手是什么人。他们也许认为证据指向某一个人,但是在判决一个案子之前,还需要很多其他证据-一谋杀动机、行凶的机会。一定要有人在适当时候看到嫌犯在附近出现过。少了这项证据,陪审团顶多只能判决“凶手不明的蓄意谋杀”。这么一来,警方就必须再做必要的调查。接着,他命令陪审团下去考虑判决。 陪审团一共花了三刻钟。 他们的判决是控告大卫-汉特蓄意谋杀。 第5章 “我本来就担心他们会这么判决,”验尸官用抱歉的口吻说,“地方观念太重了!只用感情,不用逻辑。” 审讯结束之后,验尸官、警察局长、史班斯督察和赫邱里-白罗坐在一起商讨。 “你已经尽力了。”警察局长说。 “这样判决实在太贸然了,”史班斯皱眉道,“也会妨碍我们的工作。你认识赫邱里-白罗先生吗?是他帮忙找到波特的。” 验尸官亲切地说:“久仰!久仰! 白罗先生。”白罗想要做出谦虚的态度,但却没有成功。 “白罗先生对这个案子也有兴趣。”史班斯微笑着说。 “是啊,”白罗说,“老实说,在这个案子发生之前,我就卷进去了。” 在他们好奇的眼光下,他说出初次在惧乐部中听人提及罗勃-安得海名字的奇特情形。 “正式审判的时候,除了波特的证词之外,这也可以算是一点证据,”警长若有所思地说,“事实上安得海早就计划好要装死,也提到要用恩纳可-亚登这个假名字。” 督察喃喃说:“喔,可是那能算是证据吗?说话的人都已经死了。” “也许不能,”白罗沉吟道,“但是却是很有趣、很有价值的提示。” “我们要的不是提示,”史班斯说,“是具体的事实。譬如星期六晚上有人确实在史秦格旅馆或者那助近看到过大卫-汉特。” “应该很简单。”警长皱眉道。 “如果在我国,一定很简单,”白罗说,“附近一定有小咖啡馆,喝咖啡的客人一定会看到……可是在英国……”他耸耸肩。 督察点点头。 “酒店里的客人大部分会留到打烊的时候,其他人都在家听九点的新闻。要是你八点半到十点之间走到大街上,根本一个人都看不到,一个人都没有!” “凶手就是看准了这个?”警长问。 “也许吧。”史班斯说,他的表情并不高兴。 一会儿,警长和验尸官就离开了,只剩下史班斯和白罗两个人。 “你不喜欢这个案子,是吗?”白罗同情地问。 “那个年轻人让我很担心,”史班斯说,“那种人最叫人摸不清了。即使他们一点罪都没有,举动却往往像犯了罪一样。可是要是真的犯了罪,却又一副无邪的样子。” “你觉得他有罪?”白罗问。 “你不觉得吗?”史班斯反问。 白罗一摊手。 “我很想知道,”他说,“你到底掌握了多少财他不利的证据?” “你是指可能性,而不是法律上吧?” 白罗点点头。“首先是打火机。”史班斯说。 “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尸体下面。” “上面有指纹吗?” “一个也没有。” “喔!”白罗说。 “不错,”史斑斯说,“中我也不喜欢这种情形。其次是死者的手表停在九点十分,这和法医检验的结果相符——还有罗力-柯罗德说安得海正在等一个随时会到的客人,看来也没错——那个客人几乎马上就到了。” 白罗点点头。 “对,一切都很干脆。” “而且我觉得,白罗先生,我们不能否认一件事,他(也就是说他和他妹妹)是唯一可能有杀人动机的人。要不是大卫-汉特杀了他,就是另外有个局外人跟踪安得海到这里,为了我们不了解的某种原因杀了他——可是这太不可能了。” “嗯,我同意,我同意。” “你知道,温斯礼村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杀他的动机——除非住在这儿的某个人(除了汉特兄妹)刚好过去和安得海有过节儿。我从来不排除巧合的可能,可是目前一点迹象都看不出来。除了那对兄妹之外,谁都不认识那家伙。” 白罗点点头。 “对柯罗德一家来说,罗勃-安德海无异是他们最可能的救命恩人,他们一定不惜想尽办法让他活命。只要罗勃-安得海活着,他们就可以平分一大笔财产。” “不错,我还是完全赞成你的意见。柯罗德家需要的是活生生的罗勃-安得海。” “所以我们又回到原来的主题上了——罗莎琳跟大卫-汉特是唯一有谋杀动机的人。当时罗莎琳-柯罗德在伦敦,可是我们知道大卫当天在温斯礼村。他是五点半到火车站的。” “好,现在我们已经掌握很明显的动机,还有五点半到某个不确定时间他也在场的证据。” “不错,我相信碧翠丝-李平考特的故事,她确实听到那些对话,虽然可能经过加油添醋,可是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不错,这的确是人的通病。” “不但因为我很了解她,也因为有些事实在捏造不出来,譬如说,她以前从来没听过罗勃-安得海这个名字。所以我相信她的话,而不相信大卫,” “我也是,”白罗说,“我觉得她实在是个可靠的证人。” “我们已经证明她的话是真的。照你看,那对兄妹到伦敦做什么?” “这一点我也很想知道。” “瞩,目前的情形是这样:罗莎琳-柯罗德只能终生享用戈登-柯德德财产的利息部分,不能动用本金——我想顶多只能用一千镑、但是珠家首饰全都是她的,所以她第一步一定是拿最珍贵的珠宝到庞德街出售。她急需用于大笔钱——付给一名敲诈者。” “你认为这是对大卫-汉特不利的证据?” “你不同意?” “不错,这可以证明有人在敲诈他们,但是却不能证明他企图杀人。先生,你可不能太贪心,两者只能取其中,那个年轻人要不是打算付钱,就是打算动手杀人,你所提出的证据只能证明他准备付钱给敲诈者。” “对……对,也许是吧。不过说不定他临时又改变了主意。” 白罗耸耸肩。 “我很了解他那种人,”督察沉吟道,“在大战期间表现得非常好,勇气、体力十足,对本身的安全毫不在乎。他们敢面对任何拂战,很可能会得到维多利亚勋章——不过啊,多半都是死了以后的事。不错,在战场上他们是英雄。可是一旦战争结束了,哼,这种人多半在监牢里过完下半辈子。他们喜欢刺激,没办法安安分分过日子,对社会毫不关心——甚至一点也不把人命看作一回事。” 白罗点点头。 “告诉你,”督察说,“我对这种人太了解了。”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白罗终于开口道: “好,我们同意他是典型的杀人凶手,可是也只有这样,不能得到进一步的证明。” 史班斯好奇地看看他。 “你对这件事非常有兴趣,是不是?自罗先生。” “是的。” “可以请问为什么吗?” “老实说,”白罗摊摊双手说,“连我自己也不太懂。也许是因为两年以前当我觉得很恶心(我不喜欢空袭,因为我表面上虽然不在乎,心里却不大勇敢)的时候,”白罗用力拍招自己的胃,又接着说:“到我朋友惧乐部的吸烟室,就碰到那个烦人的家伙,滔滔不绝地说些没人想听的故事,可是我却听得很专心,因为我想转移自己对炸弹的害伯,而直他说的事情似乎很有意思。我当时想,也许他说的故事还会演变出其他枝节来,现在果然没错。” “发生了最令人料想不到的事,对吗?” “不,刚好相反,”白罗纠正道,“刚好是意料中的事——只是这件事本身就已经非常引人注意。” “你早就想到会发生谋杀案?” “不是,不是,不是!可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再度结婚,她前夫不是有可能还活着吗?不错,他是活着。他有可能出面?对,他的确出面了,可能会提出勒索?确实发生了勒索案!还有,勒索购人也许会被人做掉?,点都不错,他给做掉了!” “嗯。”史班斯用很怀疑的眼光看看白罗,“我想这些都是很常见的犯罪情形——因为勒索而被杀。” “你觉得没意思?不错,通常都投什么意思。可是这个案子却非常有趣,因为你知道,”白罗平静地说,“一切都很不对劲。” “一切都不对劲?你指的是什么?”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件事没有一点对劲的地方。” 史班斯张大眼睛蹬着他。 “贾普督察老是说,”他说,“你的头脑最难懂了。能不能举个例子告诉我,你所谓的不对劲指的是什么?” “好,拿那个死人来说,就根本不对劲。” 史班斯摇摇头。 “你不同意?”白罗问,“喔,好吧,也许是我太爱想象了。那我们换个方向来说好了,安得海住进史泰格旅馆之后,写信给大卫-汉特,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汉特接到那封信。” “对,没错,他承认收到亚登的信。” “这是他初次知道安得海到了温斯礼村,对吗?他首先采取什么行动呢?——打发他妹妹到伦敦去!” “这应该是可想而知,”史班斯说,“他希望能旗手照他的方式去处理这件事。也许他担心他妹妹太脆弱,别忘了,一直都是他在做主,柯罗德太太完全受他的控制。” “喔,对,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好,他把她送到伦敦,然后去见思纳可-亚登,碧翠丝-李平考特已经把他们的对话说得很清楚,最奇怪的,就是大卫-汉特汉办法肯定,跟他谈话的人到底是不是罗勃-安得海。他心里虽然怀疑,但是却没办法知道。”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啊,白罗先生,罗莎琳-汉特在开普顿嫁给罗勃-安得海,又直接跟他到奈及利亚,所以汉特跟安得海一直没见过面。所以就像你所说的,汉特虽然怀疑亚登是安得海,却没办法肯定——因为他从来就没看过他。” 白罗若有所思地着着史班斯督察。 “所以你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问。 “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安得海为什么不干脆说自己就是安得海?我想这也是可想而知的。有身份的人一旦做坏事,必然想隐瞒自己的身分,避免直接暴露自己——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我们总得考虑到人性啊。” “对,”白罗说,“人性!我想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对这件案子有兴趣的真正答案吧!审讯的时被,我一直到处在观察人,尤其是柯罗德全家——他们一家那么多人,各有各的思想和个性,各有各的感觉,但是却有一项共同关心的事。许多年来,他们全都依赖着全家的强人——戈登-柯罗德!我指的不一定是直接依赖,他们各有各助生存方式,可是一定有意无意间变得少不了他。所以……我想请问你,督察……如果橡树倒了,缠绕在树上的藤该怎么办呢?” “我对这个可不内行。”史班斯说。 “你这么想吗?我可不同意。先生,人性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能集中力量,也会一败涂地。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只有接受考验的时候才看得出来——也就是一个人挺立或者倒下的时候。” “我不大了解你的意思,自罗先生,”史班斯似乎很困惑,“无论如何,柯罗德一家人现在没事了,或者说等法律手续办好之后,他们就没事了。” 白罗提醒他,这也许还得等一段时间。他说:“还要粉碎柯罗德太太的证词。无论如何,女人看到自己丈夫总该认得出来吧!” 他歪着头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大督察先生。 “可是如果假装不认识就可以得到好几百万镑的话?不是也很值得一试吗?”督察用讽刺的态度说,“何况,如果他不是罗勃-安得海,又怎么会被谋杀呢?” 白罗喃喃道:“那……倒真是个问题。” 第6章 白罗皱着眉头离开警察局。他的步伐越走越慢,最后停在市场附近,四处看看。前面就是柯罗德医生家,再过去是邮局。另外那边是杰若米-柯罗德家。白罗正对面是罗马天主教堂,圣母玛丽亚的塑像傲然耸立在中央,面对着玉米市场,显示出新教所占的优势。 白罗一时冲动,穿过大门,来到罗马天主教堂门口。他脱下帽子,在圣坛前屈膝跪拜,正在他祈祷时,一阵令人心碎的哀泣声传了过来。 白罗转过头,走道那边跪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她把头埋在双手中。一会儿,她仍旧低泣着站了起来,然后走向门口。白罗很感兴趣地张大了眼睛,起身跟在她后面。他认出那是罗莎琳-柯罗德。 她站在走廊上,极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白罗轻轻对她说:“夫人,我能帮助你吗?” 她没有惊讶的表情,只是像孩子一样单纯地说:“不,谁也没办法帮助我。” “你碰到很麻烦的事,是吗?” 她说:“他们把大卫带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他们说他杀了人——可是他没有!他没有!” 她看看白罗,又说:“你今天也参加了审讯,对不对?我看到你了。” “是的,夫人,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很乐于效劳。” “我怕死了。大卫说只要有他照顾我,我就不会有事。可是现在他们把他带走了——我好伯。他说——他们都希望他死。他说得好可怕,可是说不定是真的。” “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夫人。” 她摇摇头。 “不,”她说,“谁也没办法帮我忙。我连告解都不敢去,我必须单独承担自己的罪过,连上帝都不再宽恕我了。” “上帝不会不原谅任何人的,你知道得很清楚,孩子。”赫邱里-白罗说。 她又看看他——眼神紊乱而不开心。 “我必须告解,说出我的罪过。要是我做得到……” “你不能告解?你到教堂不就是为了告解吗?” “我是来追求心安——心安。可是我怎么可能心安呢?我是个罪人。” “我们都是罪人。” “可是我必须说……必须,”她用双手捂着脸,“喔!我说了谎!我说了谎!” “是关于你丈夫的事?是罗勃-安得海?被杀的那个人是罗勃-安得海,对不对?” 她猛然转身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怀疑、警惕。她高声说:“告诉你,那不是我丈夫,根本一点都不像!” “死者一点都不像你丈夫?” “不错,”她用挑战的口气说。 “告诉我,”白罗说:“你丈夫长得怎么样?” 她凝视着他,脸上逐渐露出戒备的神色,眼神也充满了畏惧。她失声说:“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她迅速经过他身边,路过走道,一直向大门外的玉米市场走了。 白罗没有跟上去,反而满意地点点头。 “嗯,”他说,“原来如此!” 他缓缓走进外面的广场。 迟疑了片刻之后,他走上大街,一直来到空地之前的最后一栋建筑——史泰格旅馆。 他在史秦格旅馆门口遇见罗力-柯罗德和绫恩-马区蒙。 白罗很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女孩。他想,这是个既漂亮又有头脑的女孩。不过不是他欣赏的那一型。他喜欢比较温柔、女性化的女人。他想,基本上说来,绫恩-马区蒙是个现代典型的女孩——不过如果说她是伊丽莎白式的女孩也一样正确,这种女人很会为自己着想,敢说想说的话,欣赏有进取心的大胆男人。 “我们都很感谢你,白罗先生。”罗力说,“老天,真像变魔术一样!” 白罗想:确实如此,别人问一个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你当然可以轻轻松松地耍点花样。他非常丫解,在单纯的罗力看来,他“变出”波特少校真的就像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白免一样令人惊异。 “我真不懂,你怎么那么有本事!”罗力说。 白罗没有告诉他实情。毕竟,白罗也只是个普通人,就像魔术师不会告诉观众戏法是怎么变的一样。 “无论如何,绫恩和我都对你感激不尽。”罗力又说。 白罗觉得,绫恩-马区蒙看来并不像特别感激他、她眼角边有紧张的纹路,手指也不安地捏捏放放。 “对我们将来的婚姻生活影响太大了。”罗力说。 绫恩严厉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相信还是有很多罗唆的手续。” “这么说,你们快要结婚了?”白罗礼貌地问。 “就在六月。” “什么时候订婚的?” “快七年了,”罗力说,“绫恩刚从妇女皇家海军服务队退伍回来。” “在服务队的时候不准结婚喽?” 绫恩简单地说:“我一直在国外服务。” 白罗发现罗力马上皱起眉头,说:“好了,绫恩,该走了,我想白罗先生一定急着回城里。”白罗微笑着说,“喔,我不回城里。” “什么?” 罗力似乎吓呆了。 “我暂时留在这里,住在史泰格旅馆。” “可是……可是为什么呢?” “度个假啊。”白罗平静地说。 罗力怀疑地说:“不错,那当然;可是你不是——呃,我是说你不是很忙吗?” “我已经安排好了,”白罗又笑着说,“不必为一些芝麻小事忙得团团转。只要我高兴,偶尔也可以轻松轻松,到自己喜欢的地方。这一回,我想在温斯礼村住住。” 他发现绫恩-马区蒙抬起头,热切地看着他。但是罗力却似乎有点不高兴。 “你大概爱打高尔夫球吧?”他说,“温斯礼区有家很大的旅馆,这地方实在太小了。” “我只对温斯札村有兴趣。”白罗说。 绫恩说:“走吧,罗力。” 罗力有点不情愿地跟在她身后。走到门口时,绫恩迟疑了一下,又快步走回来,低声对白罗说: “审讯结束之后,他们就逮捕了大卫-汉特。你觉得……你觉得他们做得对吗?” “宣判之后,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小姐。” “我是说——你觉得他是凶手吗?” “你觉得呢?”白罗反问她。 但是罗力已经又回到她身边?她脸上的表演变得呆板而平静。她说:“再见,白罗先生,我……我希望有机会再见到你。” 白罗心想!很难说。 一会儿,他向碧翠丝-李平考特订好房间之后,又再度出门。这一回,他的脚步朝着林尼尔-柯罗德医生家走。 “噢!”凯西婶婶开门一看是他,倒退了一两步:“白罗先生!” “夫人,我是来向你请安的。”白罗俯身为礼。 “喔,你太客气了,真的,对……呃……我想你最好请进,请从!我去叫布拉夫斯基太太……或许喝杯茶……不过蛋糕实在太难吃了,我本来想去孔雀蛋糕饼店买,他们星期三偶尔会做瑞干卷……可是一声审讯下来,把人的生活都搞乱了,你不觉得吗?” 白罗说这是可想而知的事。 他本来觉得罗力-柯罗德对他留在温斯礼村似乎很不高兴,现在发觉凯西婶婶的态度也实不能算是欢迎,她看他的眼神几乎有点捻,她俯身向前功神秘兮兮地低声对他说:“你不会告诉我丈夫我找你谈……呃,谈我们知道那件事的事情吧?” “我一定守口如瓶。” “我是说……当时我当然不知道……唉,罗勃-安得海真是可怜——我那时候当然不知道他就在温斯礼村。一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太凑巧了!” “要是鬼魂能直接指引你到史泰格旅馆,那就更简单了。”白罗说。 他提到鬼魂,使凯西婶婶又显得神采奕奕。 “灵魂世界表现事情的方法真叫人料想不到,”她说,“可是我真的觉得,白罗先生,每件事情都一定有目的。你不觉得吗?白罗先生。” “是啊,是真的,夫人,就连我坐在这儿,也是有目的的。” “喔,是吗?”柯罗德太太有点惊讶,“是吗?真的吗?喔,我想是吧,你就要回伦敦了,对不对?” “目前述不回去,暂时在史泰格住几天。” “史泰格?喔……史泰格!可是那地方不是……喔,白罗先生,你觉得你这样做聪明吗?” “我是被指引到史泰格去的。”白罗似乎很郑重地说。 “指引?你是说什么?” “是你指引我去的。” “喔,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要……我是说,我一点也没想到。一切都好可怕,你不觉得吗?” 白罗悲哀地摇摇头,说:“我刚和罗力-柯罗德、绫恩-马区蒙谈过,听说他们就快结婚了吧?” 凯西婶婶的注意力立刻分散了。 “亲爱的绫恩,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对数字方面也很行。唉,我对数字最头痛了。绫恩在家真是太好了,我有什么麻烦,她随时都会替我解决。可爱的女孩,希望她永远快乐。罗力当然是个好人,只是稍微木讷了一点。对像绫恩那样见过世面的女孩子来说,他是呆板了一点。你知道,大战期间罗力一-直留在农场……喔,当然这样也很对——我是说,政府也希望他这样——这一点当然没错——不过我的意思是说,这么一来,他的观念多少受了些了限制。” “订婚七年对感情实在是很好的考验。” “喔,是啊!可是我觉得这些女孩子回家之后,都变得比较不安分……要是另外有一个人——譬如说另外有一个喜欢过冒险生活的人……” “譬如大卫!汉特?” “他们当中没什么,”凯西婶婶着急地说,“一点事都没有,我敢保证!万一有的话,不是太可怕了吗?对不对?他都变成杀人凶手了,而且死者还是他的妹夫!喔,不,白罗先生,千万别以为绫恩和大卫之间有什么秘密。真的,他们每次见面大部分都在吵架。我觉得——喔,老天,外子来了。你记得吧?白罗先生,千万别提我们上次见面的事,好吗?要是我丈夫误会——,他一定会很生气。喔,林尼尔,亲爱的,这位是白罗先生,都亏他把波特少校带去认尸体。” 柯罗德医生一副疲倦憔悴的摸样。他浅蓝色的眼睛、针尖的瞳孔,到处看着房里。 “你好,白罗先生,马上要回伦敦了吧?” 哈!又是一个催我上路的家伙!白罗一边想-边大声说: “不,我在史秦格住一两天。” “史泰格?”林尼尔-柯罗德皱皱眉,“喔?是警方要留你多待些时候?”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是吗?”医生忽然用敏锐的眼光看了他一下,“你并不满意?” “你怎么会那么想呢?医生。” “好了,老兄,是真的,对不对?”枫罗德太太抖颤地表示要去沏茶,走开了。医生又说:“你觉得有点不对劲,是不是?” 白罗很意外。 “你居然会这么说,真奇怪。这么说,你觉得不大对劲喽?”柯罗德犹豫了一下。 “不……不,也说不上……也许只是觉得不大真实。小说上的敲诈者都没好下场,在真实生活里呢?这次的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可是看起来好不自然。” “从医学观点来看,这个案子有什么令人不满意的地方吗?当然,我问这个纯粹是因为个人的兴趣。” 柯罗德医生若有所思地说:“不;我想没有。” “不——的确有,我看得出来——” 只要白罗有心,往往可以发出一种催眠似的声音。柯罗德医生皱皱眉,略带迟疑地说:“当然,我以前从来没处理过警方的案子,而且无论如何,医学上的证明并不像外行人所想得那么斩铁断钉;我们也免不了错误——医学是很容易犯错的。何谓诊断?只不过是靠一点知识,加上代表很多种意义的不确定线索所做的猜测。也许我能很正确地诊断出麻疹,因为我这辈子看过好几百个麻疹病例,知道有那些症状。事实上没有一本教科书告诉你,到底什么是‘典型’的麻疹。不过我这一生看过很多怪事——有个女人已经躺在手术台上准备动盲肠手术了,但是却及时发现是甲状腺肿大!——另外有位热心诚实的年轻医生诊断一个有皮肤病的孩子之后,认为他严重缺乏维他命——但是当地的兽医却对孩子母亲说,孩子常常抱猫,猫身上有金钱癣,所以那孩子也被传染上了。 “医生和任何凡人一样,也有先人为主的观念。犁李有个男人显然是被人谋杀的,身边地上有把沾血的火钳。如果说他是被其他东西贸死,未免太荒唐了,但是以我这个对脑部被击死的人毫无经验的人来看,我觉得凶器应该是其他——不那么和缓、那么圆的东西,庞该是……喔,我不知道对不对,可是我觉得应该是有锐利边缘的东西……譬如砖块什么的。” “可是审讯的时候你并没有说啊?” “是的……因为我没有绝对把握。法医贾金斯对结果很满意,他说的话才算数。不过有一个先人为主的条件——尸体旁边的火钳。伤口会不会是火钳造成的呢?不错,有可能。但是如果光看伤口,别人问你是什么造成的——我就不知道你会不会这么回答了,因为实在极不合理……我是说,如果有两个人,一个被砖块击伤,另外一个被火钳击伤……”医生停下来,不满意地摇摇头,又说:“很不合理,是吗?” “他会不会是跌在什么尖锐的东西上?” 柯罗德医生摇摇头。 “他是面朝下趴在地板当中——下面是一块又好又厚的地毯。” 他太太进来时,他突然换了个话题。 “两人端茶来了。” 凯西捧着一个盘子进来,上面有半条面包凋器,和盛在一个两磅罐子底下的一点不起眼果酱。 “我想水大概开了。”她打开茶罐盖子,看看里面。 柯罗德医生轻哼一声,喃喃说:“就没有一点好东西。”然后生气地走出去。 “可怜的林尼尔,大战开始之后,他的精神就一直很差。他工作太认真了,一点都不休息,从早忙到晚。我想他要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崩溃了。本来,他一直盼望战争结束就退休,这一切都得靠戈登。你知道,他最大的嗜好就是研究中世纪缀草药有关的植物,目前正在写一本这方面的书。他希望能安安静静过日子,作些必要的研究。可是后来戈登却那么死了……唉,你也知道现在过日子真难,白罗先生,税金什么的,真叫人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情形下,他根本没办法退休,所以态度常常不大好。其实真是太不公平了,戈登就这样死了……连遗嘱都没留下……有一阵子我连信心都动摇了,我是说,我真不懂是怎么回事,老是觉得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她叹口气,接着又高兴了些。 “可是我从另外方面又得到一些可爱的保证。‘只要有勇气,有耐心,一定会有办法。’结果一点都投错,那个好心的波特少校今天那么坚决地说,可伶的死者就是罗勃-安得海……喔,我终于找出办法了!太棒了,对不对?自罗先生,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 “就连谋杀也一样。”赫邱里-白罗说。 第7章 白罗一边沉思中边走进史泰格旅馆,一股刺骨的西风吹过,使他不禁有点颤抖。他推开右手边舶休息室门,里面有一股阵腐的味道,灯火也快媳了。白罗轻手轻脚地走进大厅尽头写着“房客专用”牌子的房间。这儿的壁灯火势正经,大摇椅上里着位胖胖的老小姐,正舒适地在灯火上烤她那只脚。看到白罗进来,她立刻用非常威猛的眼光看着他,白罗不由自主很抱歉似地退了出去。 他在大厅中迟疑了一会儿,看看空空如也的玻璃柜台,再看看那间旧式曲的”咖啡室”。从以往投宿乡下旅馆的经验中,白罗知道供应咖啡的时间只吝啬地限于早餐时分——即使在那时候,咖啡的主要成分也多半是稀薄的牛奶。那种小小一杯的所谓“黑咖啡”,不是在咖啡室供应,而是在休息室。七点正,湖啡室会供应由玉米浓汤、维也纳牛排和洋芋、布丁组成的晚餐。可是在此之前,史泰格的住房完全是一片寂静。 白罗沉思着走上楼梯,但是他并没有左转到自己的十一号房间,反而走向右边,停在五号房间门口。他看看四周—— 非常安静,空无一人。于是他推门面人。 警方已经搜查过这个房间,后来旅馆方面显然又重新加以整理、洗刷,地上没有地毯,想必是拿去清洗了。床单整齐地摺叠在床上。 白罗顺手关上门,环顾一下房间。房里非常整洁,毫无人的气息。白罗看看家具——一张书桌,一个旧式的上等桃花心木柜子,同样料子的衣橱(想必就是遮住通往四号房那道门的橱子),一张铜制双人床;冷、热水都有的浴室,一张而未必舒适的摇椅、两把小椅子,一个旧式的维多利亚壁灯铁栏,附带一支拨火棒、一把尖铲子(和火钳是同一组工具),一个大理石大壁灯,和一个方角大理石围栏。 白罗俯身看看最后这几样东西,他把手指弄湿,沿着右手边的角落摩擦,看着有什么结果踪果手指有点黑,他又换一只手指,改摸围栏左边。这一回,他的手指非常干净。 “对,”白罗自语道:“对!” 他看看洗脸盆,然后走到窗边,发现有一条小后巷,应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五号房间进进出出,可是也可以同样简单地从楼不上楼进入五号房间,刚才他就是这么来的。 白罗又悄悄关上五号房间的房门涸到自己房间。今晚实在冷得叫人难受,他只好又下楼,迟疑了一下,最后终于在寒意驱使之下,大胆走进“房客专用”的房间,另外搬张摇椅,到火灯边坐下。 近看之下,那位胖老小姐更让入觉得畏惧。她有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和一点鬓。她一看白罗过来,马上开口用低沉怕人的声音说: “这间休息室只有住在这里的人才能用。” “我就住在这里。”赫邱里-白罗答道。 老小姐考虑了一两分钟,再度用责备的语气攻击他道: “你是外国人。” “是的。”赫邱里-白罗回答。 “照我看,”老少姐说,“你们都应该回去。” “回去?”白罗问道。 “从什么地方来的,就回什么地方去。”老小姐坚决地说。 她又不屑地加了一句:“外国人!哼!” “恐怕不大可能。”自罗用和缓的语气说。 “胡说,”老小姐说,“我们打仗还不就是为了这个,对不对?让人回到适当的地方去住。” 白罗没有反驳她,他早就知道,每个人对“为什么要打仗?”这个问题,都有不同的看法。 空气中飘浮着敌意,双方都沉默着。 “我不懂是怎么国事,”老小姐说中真的不撞!我每年都来这里住。我丈夫死了十六年了,就在现在这地方,所以我每年来往一个月。” “真是虐诚的朝圣!”白罗礼貌地说。 “可是情形一年比一年糟,什么服务都没有!做的莱真叫人难以下咽!维也纳牛排!啐!牛排应该不是郎普牛排就是腓力牛排——可不是拿切碎的马肉来充数!” 白罗悲哀地摇摇头。 “只有一件好事——他们把飞机场关闭了,”老小姐说: “真是可耻!那些年轻飞行员带着那些可怕的女孩进进出出的。女孩子!哼!真不知道她们的母亲怎么想喔!让她们随随便便、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觉得都是政府不好,把做妈妈的都送到工厂去做工了,只有家里有幼儿的母亲才能休息,幼儿!谁都会照顾幼儿矿幼儿不会跟着军人到处乱跑!只有十四岁到十八岁的女孩才最露要照顾。这年纪的女孩子最需要母亲,只有母亲才知道她们要什么。军人!飞行员!他们只想到这些!” 这时,愤怒使者小姐咳了起来。咳声停止之后,她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把白罗当成发泄怒气的对象。 “他们干什么在营帐四周挂倒剌?为了怕军人追女孩子? 不,是为了怕女孩子追军人,每个人都疯了!看看她们穿的什冬衣服!裤子!有些可怜的傻瓜还穿短裤!要是他们知道从后面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就不会穿了!” “我同意你的看法,夫久,我真的同意。” “看看她们头上戴的是什么?正当的帽子?不是,是一团结得乱七八糟的东西,胜都被那些粉啊什么的盖满了,嘴巴上也是脏兮兮的东西,不但手指甲涂得红红的——连脚趾甲都涂红了!” 老小姐气得说不下去,用期望的眼神看着自罗。白罗叹口气,摇摇头。 “连上教室都不戴帽子,”老小姐说,“有时候甚至连那种可笑的丝币也不戴。就只有丑兮兮曲卷头发口在外面。头发?现在谁也不知道她们的头发是怎么回事!我年轻的时候,甚至可以坐在自已的头发上。” 白罗偷偷看一眼她铁灰色的头发。看起来这位严厉的老太太真不像曾经年轻过! “那天晚上就有一个女孩伸头进来看,”老小姐又说,“头上包着橘红色头巾,脸上又涂又抹的。我看了她一眼。我只‘看’了她一眼!她就马上走了!” “她不是这里的房客。我真高兴这里没有像她那种人住!可是她又从男人卧房走出来于什么?真是恶心!我跟那个叫李乎考特的女孩说过了——可是她还不是跟她们一样坏!” 白罗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兴趣。 他闯:“她从男人卧房出来?” 老小姐热心地抓住这个话题。 “是啊!一点都没错!我亲眼看见的。就是五号房间。” “是哪一天?夫人。” “就是乱哄哄闹成一团,说有个男人被谋杀的前一天。真可耻!这里居然会发生那种事!这地方本来很高贵很保守的,可是现在——” “是那一天什么时候?” “那一‘天’?可不是白天了!是晚上!极晚了!真是丢脸透了!已经十点多了。我每天十点一刻上床。她从五号房间大大方方走出来,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看到我,她又退回房间,和里面那个男人有说有笑的。” “你听到他说话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她又退回房里,他大声说:‘喔,快滚吧,我已经腻了。’男人居然这么对女人说话!可是那些轻挑的女人根本就是自作孽!” 白罗说:“你没告诉警方这件事?” 她用神话中怪蛇一样船跟光看着他,然后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她巍然站着俯视他说:“我‘从来’不和警察打交道!警察!哼!我?会上法庭?” 她气呼呼、凶狠狠地又瞪了白罗一眼,然后离开了。 白罗摸着胡须,沉思着又坐了几分钟,然后去找碧翠丝-李平考特。 “喔,对,白罗先生,你说的是老黎贝特太太吧?是黎贝特牧师的遗孀。她每年都来,不过当然啦,对我们来说她确实是一种考验,有时候她对人家实在很无礼,而且她好像不知道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当然啦,她都快八十岁了。” “可是她脑筋还相清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喔,对,她是位相当精明的老太大——有时候未免太精明了点。” “你知道星期二晚上去看被谋杀的男人的那位小姐是谁吗?” “我不记得有什么小姐看过他了。她长得怎么样?” “头上包着一块橘红色头巾,化妆大概很浓,星期二晚上十点一刻的时候,她在五号房间和亚登说话。” “白罗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 白罗一边思索着,一边去找史班斯督察。 史班斯默默听完白罗的故事,然后靠在椅背上,缓缓点点头。 “很好笑,不是吗?”他说:“常常都是回到老题目上:红颜祸水。” 督察的法语口音不及葛瑞夫巡官好,但是他却颇为自豪,他站起来,走到房间另一端。回来的时候,他手上拿了一样东西:一支金壳口红。 “我仍早就查到这个,表示可能牵连到女人,”他说。 白罗拿起口红,轻轻在手背上擦了一点。 “质地跟好,”他说: “深草莓红……擦口红的人可能是黑头发。” “对。在五号房间找到的。掉在柜子抽屉里,当然,也可能放了有一段时间了。上面没有指纹。当然,现在不像以前有那么多种口红——只有几种标准产品。” “想必你已经查过了吧?” 史班斯微微一笑。 “对,”他说,“你说得没错,我们确实聋过了。罗莎琳-柯罗德用这种口红,绫恩-马区蒙也是。佛兰西丝-柯罗德根本不用口红。马区蒙太太用淡紫色的,碧翠丝-李平考特好像不用这么贵的东西,那个女服务生葛莱蒂也一样。” 他停住口。 “查得真彻底。”白罗说。 “还不够彻底。好像还有一个外人也扯进来了……也许是安得海在温斯礼村认识的女人。” “星期二晚上十点一刻,就是那个女人跟他在一起?” “对,”史斑斯说,“这样一来,大卫-汉特就没有嫌疑了。” “是吗?” “他阁下最后终于同意说明白,多亏他律师把道理说给他听。这是他的行踪交代。” 白罗看看那张打字整齐的备忘录: 四点十六分离开伦敦,搭火车到温斯礼区。五点三十分抵达。由步道步行至”雷拉班”。 “根据他的说法,”督察打断他的沉思,“他回去路目的是要拿一些没带走的东西:信件、纸张、支票簿,顺便看看洗衣店有没有把他一些衬衫送回来——结果,当然没有,我说啊,现在的洗衣店真是不像话!把我们的衣服拿走已经整整四个礼拜了,家里连条干净毛巾都没有,内人只好亲自替我洗所有衣服了。” 说完这段谁都难免会抱怨的话之后,督察再度回到有关大卫行踪的事上。 七点二十五分离开“富拉班”,没赶上七点二十的火车,只好散散步,等下一班九点二十的车。 “他往哪个方向散步?”白罗问。 督察查查笔记,答道: “他说是唐恩小林、贝斯山丘和长脊。” “事实上也就是绕着白屋走了一圈?” “哈!你倒是很快就认得这里的环境了嘛!白罗先生。” 白罗笑着摇摇头。 “不,你说的那些地方我都不知道,我只是猜猜。” “喔?是吗?真的?”督察偏着头问,然后又接着说: “根据他的说法,他走到长脊的时接,才发现自己经离温斯礼区火车站很远了,又播命往回朗,差点就赶不上火车。火车到维多利亚火车站是十点四十五,他走路回‘牧者之宫’,到家大概十一点。戈登-柯罗德太太证明最后这一点没错。” “其他事有什么证明呢?” “少得可怜,不过还是有一些。罗力-柯罗德和一些其他人看到他在温斯礼区车站下火车。‘富拉班’的女佣出去了(他当然有钥匙),所以没看到他,不过她们发现书房有烟蒂,一定觉得很奇怪。小橱子也弄乱了。还有一个园丁工作到很晚,大概是关暖房还是什么的时候,刚好看到他。马区蒙小姐在麻登林碰到他——当时他正要跑去赶火车。” “有人看到他坐上火车吗?” “没有,可是他一回伦敦住的地方,就打电话给马区蒙小姐——十一点五分。” “查过了吗?” “查过了。我们已经查过从那个号码打出来的电话。十一点四分,有人打电话到温斯礼村三十四号,也就是马区蒙家的电话。” “真是太有意思,太有意思了。”白罗喃喃道。 史班斯仍然卖力地一直往下说: “罗力-柯罗德九点差五分离开亚登,他肯定是那时候, 不会更早。九点十分左右,绫恩-马区蒙在麻登林看到汉特。就算他是从史仄格一直跑过来,难道会有时间跟亚登见面,杀掉他,再回到麻登林吗?我们试过了,可是办不到,不过现在我们又从头开始了,亚登不但九点的时候没死,十点十分还确实活着——除非你所说的那位老小姐是在作梦。如果杀他的人不是丢了口红、戴橘红色头巾的那个女人——就是另外一个比那个女人更晚离开的男人。不管凶手是谁,都一定是故意把手表拨回九点十分。 “要不是大卫-汉特无巧不巧地碰到她,他的处境一定很尴尬,对不对?”白罗问。 “对,一定会。九点二十分从温斯礼区开的火车是最后一班车。当时天已经黑了,有些人会从车站回来。可是谁也不会注意到汉特——事实上火车站那些人也没认出他,他到伦敦之后没搭计程车,换句话说,唯一能证明他的是照他所说的时间回‘牧者之宫’的人,就是他妹妹。” 白罗没有说话,史班斯又问:“你在想什么?白罗先生。” 白罗说:“绕着白屋散步,散了很久的步,在麻登林遇见她,后来又打电话——但是绫恩-马区蒙却已经和罗力-柯罗德订了婚。我真想知道在电话里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 “又是人性吸引了你?” “对,”白罗说:“我始终都对人性有很浓的兴趣。” 第8章 时候已经很晚了,但是白罗还想去看一个人——杰若米-柯罗德。 一个小个子、看来很聪明的女佣带他走进书房。 白罗独自一人在书房内等候,兴趣十足地打量着四周,白罗想:即使是在自己家,杰若米也把一切都弄得非常合法、干净。书桌上有一张戈登-柯罗德的大书像,另外一张是已故爱德华-特兰登爵士骑马的褪色照片。杰若米-柯罗德进来时,白罗正在细看后者。 “喔,对不起。”白罗有点手忙脚乱地把相框放下。 “我岳父。”杰若米的声音有一点庆幸的味道,“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匹马柴斯纳-特兰登。一九二四年在德贝大赛中得到第二名。你对赛马有兴趣吗?” “天哪,没有。” “可真花钱,”杰著米冷淡地说,“爱德华爵士都被拖垮了,不得不住到国外去。的确是昂贵的运动。” 但是他声音中仍然有骄傲的味道。 白罗猜想,换了杰若米自己,宁可把钱扔在街上,也不愿意投资在马身上,可是在私心里,他却暗自羡慕那些赛马的人。 杰若米-柯罗德又说:“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吗?身为柯罗德家的一分子,我觉得我们都欠你一份情——因为是你找到波特少校来作证的。” “府上好像都对这件事很高兴?” “喔,”杰若米-柯罗德还是用冷冷的口气说,“现在高兴还太早,还有很多困难。毕竟,安得海的死在非洲已经是公认的事实。要想推翻这种事,需要很多年时间,面且罗莎琳的证词非常肯定——真是太肯定了。你知道,她给人的印象很深。” 杰若米-柯罗德似乎很不愿意朝好的方面想自己的事,“无论如何,我现在都不愿意谈结果,”他说,“很难说一个案子到底会怎么发展。” 接着,他用生气得甚至有点厌烦的手势,推开一些文件,说:“无论如何,你还是想跟我谈?” “我是想请问你,柯罗德先生,你是否肯定令兄确实没有留下遗嘱?我是说在他婚后。” 杰若米-柯罗德似乎很意外。 “我从来没想到这个问题,他离开纽约之前,确实没有立遗嘱。” “也许他在伦敦那两年当中立过?” “找那边的律师?” “也可能是亲手立的。” “有人证明?谁能证明瞩?” “他家里有三个佣人,”白罗提醒他:“都是跟他同一晚死的。” “嗯,对……可是就算他真像你所说的立遗嘱,现在也已经毁了。” “问题就在这里,最近有很多人以为完全损坏的文件,都可以用一种新方法研究清楚。譬如有些镇在家庭保险箱里,但却没有损坏到完全看不清楚的文件。” “说到这个,白罗先生,你这种想法真特别,太特别了。可是我不认为——不,我真的不相信会有什么。就我所知,谢斐德巷那栋屋子并没有保险箱,戈登把所有重要文件都放在办公室——而办公室中确实没有遗嘱。” “但是总可以查查吧?”白罗坚持道,“譬如说从民防官员方面着手。你答应让我查吗?” “喔,当然,当然,你自愿负责这件工作实在太好了。可是我对你的成功实在不敢抱任何希望。无论如何。碰碰运气总没坏处。你——你马上就要回伦敦了吧?” 白罗眯眯眼睛,杰若米-柯罗德的语气确实很迫切。“回伦敦?”——他们全都希望他别在这儿碍事吗? 他还来不及回答,门就开了,佛兰西丝-柯罗德走进来。 白罗第一眼就对两件事留下很深的印象。第一是她看来似乎病得很严重;其次,她和她父亲实在太相像了。 “赫邱里-白罗先生来看我们,亲爱的。”态若米不十分必要地解释。 她和他握握手,杰若米-柯罗德马上短要地说出白罗对遗嘱的看法。 佛兰西丝的态度很怀疑。 “看起来太不可能了。” “白罗先生马上要回伦敦,替我们调查这件事。” “据我所知,波特少校曾经在本地担任空袭民防队员。”白罗说。 佛兰西丝-柯罗德脸上闪过一个奇怪的表情,她说:“波特少校是谁?” 白罗耸耸肩。 “一个退休的陆军军官,靠养老金过日子?” “他真的去过非洲?” 白罗奇怪地看看她。 “当然是真的,夫人,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她似乎心不在焉地说:“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很奇怪。” “对,柯罗德夫人,”白罗说,“我懂你的想法。” 她用锐利的眼光看看他,眼中的神色忽然变得畏惧起来。 她掉头对她丈夫说:“杰若米,我真担心罗莎琳,她现在一个人住在‘富拉班’,大卫被逮捕一定让她很害怕。你反不反对我请她来住住?” “你觉得这样做适当吗?亲爱的。”杰若米用怀疑的声音说。 “喔……适当?我也不知道!可是人总该有同情心,她那么可怜兮兮,要人帮忙的样子。” “她恐伯不会接受。” “无论如何,总可以邀她一下啊。” 律师迅速地说:“要是你觉得那样做比较快乐?就尽管邀她好了。” “比较快乐!” 他的语气中似乎带着刺。接着,她用疑问的眼光飞快地看了白罗一眼。 白罗喃喃道:“我要告辞了。” 她跟着他走到大厅。 “你现在回伦敦?” “我明天去,不过最多待二十四小时,然后还会再回史泰格……如果你想找我,可以到史秦格去。” 她尖声问:“我为什么会找你?” 白罗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我会在史泰格。” 当天晚上夜深时,佛兰西丝-柯罗德对她丈夫说: “我不相信那个人去伦敦真是为了他所说的理由,也根本不相信他说戈登可能立过遗嘱。你相信吗?杰若米。” 杰若米用疲倦而绝望的声音回答道:“不相信,佛兰西丝。他到伦敦一定是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我猜不出来。” 佛兰西丝说:“我们该怎么办?杰若米。我们该怎么办?” 他马上回答:“佛兰西丝,我想只有一个办法……” 第9章 从杰若米-柯罗德那儿拿到必要证件之后,白罗财自己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对方非常肯定,房屋完全毁了。为了重建,那地方最近才重新整理过。除了大卫-汉特和柯罗德太太之外,没有其他残存者。屋里还有三名仆人——佛莱德利-盖姆、伊莉莎白-盖姆和爱玲-柯瑞根,三个人都当场死了。戈登-柯罗镇虽然活着被人救出来,但却一直昏迷不醛,还没到医院就死了。 白罗抄下三名仆人近亲的姓名和住址。他说:“也许他们曾经和这些亲戚朋友闲聊过一些事,恰好是我所迫切需要知道的。” 和他说话的官员似乎不以为然。盏姆夫妇是多赛郡人,爱玲-柯瑞根是构克郡人。 接下来,白罗朝波特少校家的方向走去,他记得波特说过,他是民防队员,不知道谢裴德巷出事的那晚,他是否修好值夜。 除此之外,他也还有事想跟波特少校谈谈。 刚转进艾吉威街,他就看见一名穿制服的警员站在他打算造访的那栋屋子前面,不禁吓了一跳。还有很多小男孩和一些其他人站着注视那栋房子,白罗一边猜想,心一边往下沉。 警官阻止白罗往前走。 “不能进去,先生。”他说。 “怎么回事?” “你不住在这栋屋子吧,对不对?先生。”白罗摇摇头,他又问:“你找谁?” “我想找波特少校。” “你是他朋友吗?先生。” “不,算不上是朋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据我所知,那位先生自杀了。喔,检察官来了。” 门开了,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本地检察官,另外一个白罗认出是温斯礼村的葛瑞夫巡宫。后者也认出白罗,马上向检察官介绍他。 “最好进去谈,”检察官说。 三人再度走进屋里。 “他们打电话到温斯礼村,”葛瑞夫解释说,“所以史班斯督察派我来看看。” “是自杀?” 检察官回答:“对,案子看起来好像很明显,不知道跟昨天在审讯的时候要他作证有没有关系。在这方面,人有时候很可笑,不过我猜他最近一直很颓丧,经济困难,再加上一些其他问题。他是用自己的手枪自杀的。” 白罗问:“我可以上去吗?” “如果你喜欢,尽管上去。巡官,带白罗先生上去。” “是。” 葛瑞夫带头走上二楼。这地方和白罗记忆中大致差不多,仍然是颜色黯淡的旧地毯和那一堆书。波特少校坐在大摇椅里。他看起来似乎十分自然,只有头向前倾着。他右手悬在身体右边——下面的地毯上放着手枪。空气中仍然有淡淡的火药味。 “他们说大概是两个小时以前的事,”葛瑞夫说,“没人听 到枪声。房东太太出去买东西了。” 白罗皱皱眉,看着死者右边太阳穴上小小的烧角伤口。 “你想得出他为什么这么做吗?白罗先生。”葛瑞夫问。 他知道史班斯督察对白罗很尊敬,所以他的态度也很敬重——不过他心里总觉得白罗只是个可怕的老头。 白罗心不在焉地回答:“喔……有,有一个很好的理由。难的不是这一点。” 他把眼光移向波特少校左手边一张小桌子,上面除了一个大玻璃烟灰缸、一支烟斗和一盒火柴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他又四处看看,然后走到写字台前。 桌上非常整洁,纸张都整齐地分别放好,桌于中央有个皮制吸墨器、一个装了十支钢笔两支铅笔的笔盒、一盒纸夹、一本集邮箱。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活得很有秩序,死得也清清爽爽——当然——就是那个——就是少了那东西! 他对葛瑞夫说:“他没有留下字条——或者给验尸官的信?” 葛瑞夫摇摇头。 “没有——一般人都觉得当过军人的人一定会这么做。” “对,的确很奇怪。” 波特少校生前很留心细节,死时却不然。白罗觉得波特没有留下遗言实在很不对劲。 “这对柯罗德一家可以算是不小的打击,”葛瑞夫说,“他们的处境又变得和以前一样,只好另外找安得海的老朋友了。” 他有点不安地问:“你还想知道什么吗?白罗先生。” 白罗摇摇头,因着葛瑞夫走出房间。 他们在楼梯上遇见房东太太。她显然对自己激动的情绪很满意,马上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葛瑞夫巧妙地抽身离开,白罗只好独自一个人倾听。 “当时我真是连呼吸都不敢进行了——心绞痛,家母就是这么死的。她经过克尔多尼安市场的时候,跌倒捧死了。我真是差点倒下去!虽然他心情不好已经很久了,可是我从来设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猜他一定是为钱发愁,吃的东西又少,根本没办法活下去。可是他又从来不肯接受我们给他的食物。昨天他到橡树郡一个地方——温斯礼村——去为审讯作证。那一定使他很难过,回来的时候脸色好可怕。昨天整个晚上一直在房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死者是被入谋杀的,从前是他朋友,可怜的老家伙,心里一定很难过。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后来我想上街买东西——每次买鱼都要排好久的队,就先上楼看看他需不需要一杯好茶,结果发现他就那么坐在椅子上,可怜的人,手枪从他手里掉在地上,他自己靠在椅子上。我真是吓坏了,赶快找警察什么的。唉,真是的,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啊?” 白罗缓缓地说:“这世界已经变成一个难以生存的地方——只有强者才活得下去。” 第10章 白罗回到史泰格的时候,已是八点过后了。佛兰西丝-柯罗德留了张条子给他,请他去找她。白罗立刻就去了。她在起居室等他,他以前没到过这个房间。 窗户开着,窗外的花园中盛开着梨花。桌上有郁金香花球,旧家具上闪耀着蜡的光芒、其他铜具也都擦得亮闻闪的。白罗觉得这个房间很美。 “白罗先生,你说我会找你,你说对了。有件事我一定要说出来,我想最好就是告诉你。” “对一个心里已经有数的人说一件事,往往用不着费什么功夫。” “你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白罗点点头。 “从什么时候……” 她没把问题问完,但他却马上答道:“自从看过令尊的照片之后,我就知道了。府上一家人的特征都很明显,那个自称恩纳可-亚登的人也一样。” 她不快乐地深深叹口气。 “对……对,你说得对……可怜的查理只是多了副胡子。他是我远房堂哥。白罗先生,他也可以算是我们家的败类。我对他不大了解,不过我们小时候-道在一起玩-可是现在,我却让他送了命——死得卑鄙又丑闻。” 她沉默了一两分钟,白罗轻轻地说:“愿不愿意告诉我……” 她又打起精神。 “好,这件事一定要说出来,我们急需用钱——斗切都是因此引起的,外子……外子碰上很大的麻烦——非常非常大的麻烦,不但会使他蒙受耻辱,甚至可能会坐牢。可是无论如何,这件事还是要解决。我希望你了解一点,白罗先生,这个计划完全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外于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他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会想到这么做……对他来说,这太冒险了。可是我从来不在乎冒险,我想我也一直不够谨镇。好了,最先,我向罗莎琳-柯罗德借钱,我不知道如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她会不会借给我。可是切。好她哥哥回家,他当时心情很坏,也毫无必要地侮辱我。所以当我想到那个计划之后,就毫不犹豫地付诸行动了。 “我还要说明一件事,就是外子去年曾经在他俱乐部里听到一件有趣的消息。我知道你当时也在场,所以细节就不用多说了。总之,听了那个消息之后,我就想到:也许罗莎聪的前夫并没有死……在那种情形下,她当然没有权利继承戈登半分钱。这种可能性当然非常小,可是我脑子里一直丢不下这个念头,总觉得有那么一点实现的可能。我又想到,利用这种可能也可以想办法解决外于的困难。我堂哥查理当时非常落魄,他大概坐过牢,为人也跟随便,不过大馈期伺倒是表现得很好。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当然,那无疑就是敲诈行为。可是我们以为我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好这件事,我想顶多是大卫-汉特不肯受敲诈也就算了。我觉得他不可能报告警方——他那种人不喜欢和警方打变疆。” 她的声音变得冷酷起来。 “我们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大卫的反应出乎我们意料的好。当然,查理不能假装是罗勃-安得海,罗莎琳马上就会认出来。还好她到伦敦去了,所以查理就有机会暗示自己可能是罗勃-安得海。我刚才说过,大卫好像上了我们的当,答应局二晚上九点送钱去。可是……” 她颤抖了一下。 我们早就应该想到大卫是个危险人物。查理死了,被谋杀死了——可是要不是我,他应该还活着。是我害死他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用平淡的声音说: “你可以想象得到!我从此以后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过,”白罗说,“你脑筋动得很挟,马上又想到进一步发展那个计划,对吗?是你贿赂波特少校,要他指认你堂哥是罗勃-安得海的吧?” 但是她却立刻用力摇摇头。 “不是,我可以发督,真的不是。我真是太意外——不只是意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波特少校作证说查理……查理!—— 就是罗勃-安得海舱时候,我真不懂是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是不懂!” “但是的确有人去找过波特少校,说服他,贿赂他——要他指认死者就是安得海?” 佛兰西丝用坚定的口气说:“不是我!也不是杰若米!我们两个人都绝对不会做那种事!喔,我相信你听起来一定很可笑!你认为我既然打算勒索,那么就算欺骗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我心里却觉得这两件事完全不同。你要知道,我一直觉得我们有权利分斗部分戈登的遗产。既然用正当方法得不到,我只好走旁门左道,但是为了抢走莎琳所有的钱,不惜伪造证据,说她根本不是戈登的太太……喔,不,白罗先生,我绝对不会那么做。真的,请你……请你务必相信我。” “至少我承认,”白罗缓缓地说,“每个人都各有各的罪过。对,我相信这一点。” 接着他用严厉的眼光看着她,说:“你知道吗?柯罗德太大,波特少校今天下午自杀了。” 她猛然后退一步,害伯地睁大了眼睛。 “喔,不,白罗先生……不!” “不错,夫人,你知道,波特少校是个很诚实的人。他的经济的确非常穷困,所以有人诱惑他的时候,他和很多人一样,都抵抗不了诱惑。也许他觉得在道德上说,他做得并没有错。也许他对他朋友安得海所娶的那个女人本来就有很深的偏见,觉得她丢了他的脸,现在,这个没良心的小挖金者又嫁了个百万富翁,而且还抢走了她后夫的所有财产,伤害了他自己的手足。他一定觉得应该挫挫她的锐气,让她的计划失败。何况,只要指认一名死者,他以后的生活就有了保障——只要柯罗德一家得到他们的权利,他就能得到很优厚的报酬。嗯,对——我可以想象出那种诱惑。可是他和很多他那一型的人一样,缺乏想象力。审讯的时候,他觉得非常非常不快乐,因为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宣誓之后再说一次谎。不但如此,现在已经有个男人被逮捕,罪名是谋杀,面他的证词对证明那个人的杀人动机非常重要。 “回家之后,他断然地面对事实,并且采取了他认为最适合自己的方式解决。” “他是自杀?” “是的。” 佛兰西丝喃喃道:“他没有说是谁……是谁……” 白罗缓缓地摇摇头。 “他有他的原则。现场怎么都查不出是谁要他作伪证的。” 他仔细地看着她,她脸上是否闻过一种如译重负的表情? 对,可是无论如何,这都是很自然的事。 她起身走向窗户。 她说:“这么一来,我们又和以前一样了。” 白罗不知道此刻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第11章 第二天早上,史班斯督察说了干句几乎和佛笔西丝完全一样的话。 “这么一来,我们又和刚开始一样了。”他叹了口气说,“我们一定要查出来,这个恩纳可-亚登到底是谁。” “这我倒可以告诉你,督察,”白罗说,“他叫查理-特兰登。” “查理-特兰登!”督察吹了一声口哨,“嗯,原来是特兰登家的人……我想大概是她的点子……我是说杰若米太太。不过我们没办法证明她和这件事有关。查理-特兰登?我好像记得……” 白罗点点头。 “对,他是有过前科。” “我想一定是,要是我没记错,他常常到旅馆行骗。他经常住进亚都大饭店,出去买一辆劳斯莱斯,服对方说试用一个早上,然后开着车到所有最昂贵的商店买东西——像这种开着豪华轿车,又住在高级饭店的人,店家当然不会急着要他付钱,而且他长得像那么回事,教养也好。他多半会在乎个礼拜左右,等到别人开始怀疑的时候,他已经悄悄失踪了,再把东西卖给他新认识的朋友。查理-特兰登,哼哼……”他看看白罗,“你查到卡些结果了,对不对?” “大卫-汉特的罪证怎么样?” “我们不得不放他走,亚登死的那天晚上,跟一个女人在一起……这不只有那个老泼妇可以证明,吉米-皮尔斯当时刚喝完酒难备国家,也看到一个女人从史泰格旅馆出来,走进邮局外面的公共电话亭——那时候刚过十点。他不认识那个女人,以为她住在史泰格。他说她是‘伦敦来的婊子。’” “他离她近吗?” “不近,是在对街看到的。她到底是谁?白罗,” “他有没有说她穿什么衣服?” “苏格兰呢外套,头上包着橘红色头内。穿裤子,化浓妆,跟那个老太大说的一样。” “嗯,的确一样。”白罗皱着眉道。 史班斯又问:“她到底是谁?从什么地方来的?要到什么地方去?” “你知道本地的火车时刻——往伦敦最后一班火车是九点二十分,十点三十分是往另外一边。那个女人是整夜留在这附近,还是搭第二天早上六点十八分的火车离开的呢?她有没有车?有没有搭别人便车?我们全都查过了,可是没有结果。” “六点十八分火车呢?” “一向都很挤——不过大部分是男人。我相信如果车上有那种女人,他们一定会注意到。她也许是自己开车来的,可是如果真有外地来的车,温斯礼村人一定会注意到,你知道,这儿离大马路还有一段距离。 “当晚没人开车出门?” “只有柯罗德医生开车到弥都韩替人看病,要是有个陌生女人开车来村里,一定会有人注意到。 “不一定要陌生人,”白罗缓缓说,“如果有个人喝醉了,又隔着好几百码,很可能认不出本来就不很熟的村里人——也许,那个人穿的衣服和平常不大一样。” 史班斯用疑问的跟光看着他。 “譬如说,绫恩离开村里好几年了,这个皮尔斯认得出她吗?” “当时绫恩-马区蒙正和她母亲在白屋。”史班斯说。 “你肯定?” “林尼尔-柯罗德太太——就是那个神秘兮兮的医生太太,说她十点十分打电话给绫恩,罗莎琳-柯罗德在伦敦。杰若米-柯罗德太太——我从来没有看她穿过裤子,她也不大化妆。何况无论如何她也不年轻了。” “喔,很难说,”白罗俯身向前,又说,‘晚上路灯暗,谁看得出一个化了浓妆的女人年不年轻呢?” “告诉我,白罗,”史班斯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罗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 “穿长裤、苏格兰呢外套,用橘色头巾包着头,化浓妆,又遗失了口红。这些都很有意义。” “你以为你是神话里的先知啊?”史班斯督察吼道,“只有葛瑞夫才会在这些事情上花脑筋。还有别的意见吗?” “我早就说过,”白罗说,“这个案子根本不对劲,譬如死者就完全不对。安得海是个有侠义精神,很守旧的人。可是死在史泰格旅馆的人毫无侠义精神,也不守旧——所以他一定不是安得海,人不可能改变那么多。可是有趣的是,波特居然说他就是安得海!” “所以你就去找杰若米的太太?” “我是因为面貌上的特征才找杰若米太太——也就是特兰登家的特征。可是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找出答案,譬如说:大卫-波特为什么那么轻易受人勒索?他像随便让人勒索的人吗?谁都会说不是。也就是说,他的举动很违反他的思想,还有罗莎琳-柯罗德,她的一切举动都很费解。可是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她为什么害怕?为什么她哥哥没有办法保护她,她就一定会有危险呢?一定是有个人——或者某件事使她害怕。她怕的不是失掉财产——一定不只这样,她担心的是她的生命。” “老天,白罗,你不会是说——” “我们回想一下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一切又和刚开始一样,也就是说,柯罗德一家又回到以前的处境。罗勃-安得海死在非洲,罗莎琳-柯罗德又成了妨碍他们享用戈登-柯罗德遗产的绊脚石。” “你真的觉得他们当中有人会那么做?” “我只知道罗莎琳-柯罗德才二十六岁,精神却有点不稳定,可是身体却非常健康。她也许会活到七十岁,也许更长。就算是四十四年好了,可是,督察先生,你不认为有些人会觉得等四十四年太长了吗?” 第12章 白罗离开警局之后,凯西婶婶几乎立刻就跟了上来。她提了几个购物袋,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说: “可怜的波特少校!真是太可怜了!我想他的人生观一定是唯物论。你知道,军人的生活范围非常狭小,他虽然在印度住过不少日子,可是我想他一定没接触过精神方面的东西。唉!失掉那些机会真可惜,白罗先生,他这种人实在很可悲!” 凯西婶婶摇摇头,不小心放松手上一个袋子,一条不起眼的鳕鱼滑出来,跑进水沟,白罗替她抓回来。可是凯西婶婶又紧张地松掉了一个袋子,一罐金色糖块叮叮咚咚地在大街上滚动起来。 “真谢谢你、白罗先生,”凯西婶婶抓住鳕鱼。白罗又去追那罐糖块,“喔,谢谢你——我真是笨手笨脚的——实在是因为我心里很不安。那个可怜的男人——对,是很粘,可是我不想用你的干净手帕。好吧,多谢你!我常常说!虽死犹生,虽死犹生,我看到去世的好朋友的灵体,绝对不会惊讶,你知道,就是走在大街上,也可能跟它擦肩而过。对了——前两天晚上我才——” “可以吧?”白罗把疆鱼塞到袋子最下面,“你刚才是说——?” “灵体。”凯西婉婶说,“我当时想借两分钱——因为我只有半分的,我觉得那个面孔很熟悉,就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看过,一直到现在还是想不出来。不过我觉得一定是已经过世的人——也许已经很久了,所以我记不清楚,真是太奇妙了,你需要助时候,往往就会有人来帮助你——即使只是需要零钱打电话这种小事。喔,老天,孔雀饼店排的队可真长,他们一定做了葡萄酒蛋糕或者瑞士蛋卷!希望我不会去得太迟!” 林尼尔-柯罗德太太跑过大街,排在糕饼店外那一大雄面容严肃的妇人队伍末端。 白罗沿着大街向前走。他没回到史泰格旅馆,反而把脚步移向白屋。 他很希望和绫恩-马区蒙谈谈,而且猜想她大概也不反对跟他谈。 这是可爱的早晨,像是春天中的夏日之晨,但卸多了千分夏天所没有的清爽气息。 白罗转过大街,跟前裁是经过长柳居到富拉班的步道。查理-特兰登就是从火车站定这条路来的。他下山的时候,罗莎琳-柯罗德刚好上山,两人还碰过面,他没认出她,这当然不足为奇,因为他根本不是罗勃,安德海。同样的理由,她也没认出他。可是她看到尸体时,却说她从来没有看过这个男人。她是为了安全才这么说?还是因为她那天心事重重,根本看都没都看迎面而过的男人?果真如此,她在想什么呢?是不是罗力-柯罗德? 白罗转进那条通往白屋的小岔路,白屋的花园非常可爱,有很多花朵盛开的灌木、紫丁香和金链花。草坪中央有棵大的老苹果树,树下的折椅上,正坐着绫恩-马区蒙。 白罗郑重其事地向她道早安时,她紧张地跳了起来。 “吓我一大跳,白罗先生,我没听到你走过草地的声音,你还住在这儿——温斯礼村?” “是的。” “为什么?” 白罗耸耸肩: “这是个愉快的世外桃源,可以让人松弛一下。我就放松了不少。” “很高兴有你在这儿。”绫恩说。 “你不像你们家其他人。他们都问我:‘白罗先生,你什么时候回伦敦?’然后迫不及待地等我的答案。” “他们都希望你回伦敦?” “看起来应该是。” “我不希望你回去。” “我知道,可是为什么呢?小姐。” “因为这表示你还不满意。我是说,你不认为大卫-汉特是凶手。” “你那么希望——他没罪?” 他发现一股羞红爬上她棕色的脸孔。 “我当然不愿意看到一个人受冤枉。” “那当然——喔,不错。” “可是警方却对他有偏见——就只因为他跟他们作对。大卫最糟糕的就是这一点——喜欢反抗人。” “警方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对他有偏见,马区蒙小姐。是陪审团对他有偏见,他们不接受验尸官的指引,作了对他不利的判决,警方只好逮捕他,其实他们也很不满意这个判决。” 她迫切地问:“那他们会放他走罗?” 白罗耸耸肩。 “他们觉得谁是凶手呢?白罗先生。” 白罗缓缓地说:“那天晚上另外还有个女人在史泰格旅馆。” 绫恩大声说:“我真不懂,本来我们以为那个人是罗勃-安得海,一切看起来都很简单,可是那个男人既然不是安得海,波特少校为什么要说是呢?波特少校为什么要自杀呢?这么一来,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了。” “你是第三个说这句话的人了。” “是吗?”她似乎很惊讶,“你忙些什么?白罗先生。” “跟人聊聊,只是跟人聊聊。” “你没问他们谋杀的事?” 白罗摇摇头。 “没有,我只是……该怎么说呢?……拾人牙慧。” “有用吗?” “偶尔也有用。要是你知道我在这几个礼拜里对温斯礼村的日常生活有多少了解;一定会很惊讶,我知道什么人到什么地方散过步,碰见过什么人,有时候也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譬如说,我知道那个自称亚登的人由富拉班旁边的那条步道走到村于里,并且向罗力-柯罗德先生问过路。当时他只背了一个背包,没带行李箱。我还知道罗莎琳-柯罗德和罗力。柯罗德在农场上相处了中个多小时,她过得很快乐,和平常完全不一样。” “对,”绫恩说,“罗力思我说过,他说她就像难得放一下午假出去散心的仆人一样。” “啊哈!他这么说?”白罗停了一停,又说,“对,我对村子里的事知道的不少,也听说很多又有困难——譬如她说你和令堂。” “我们当中,谁都没有秘密。”绫恩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想从罗莎琳那儿弄钱,不是吗?” “我没这么说。” “不错,是真的!我想你一定听说我、罗力和大卫的事吧。” “不过你还是会嫁给罗力-柯罗穆?” “会吗?但愿我知道。那天,我就是想决定这件事——大卫就突然从树林里田出来。我脑子里有个大问号:我到底要不要嫁给罗力?到底要不要?就连火车冒出的烟,也像在空中画了个大问号似的。” 白罗露出好奇的表情,绫恩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她大声说:“喔,你难道看不出实在很困难吗?白罗先生。问题根本不是大卫!是我!我变了!我离开家三四年了,现在虽然回来了,可是却和离开的时候完全不同。到处都有这种悲剧,一个人回家的时候变了,必须重新使自己适应原来的环境。谁都不可能在外面过了很久不一样的生活,回来的时候却一点都没有改变。” “你错了,”自罗说,“人生最可悲的是,就是人并不会改变。” 她看着他,摇摇头。 他坚持道:“是真的,的确是这样。我们先说你到底为什么离开?” “为什么?我参加了妇女皇家海军服务队,入伍去了。” “对、对,可是你为什么要参加妇女皇家海军服务队呢?你已经订了婚,也爱罗力-柯罗德,不久就要跟他结婚了。你不一定非走不可,也可以留在温斯礼村在农场上工作啊。” “也许可以,可是我想……” “你想离开这里到外国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许你也想离开罗力-柯罗德,现在,你还是不能安定下来,还是想——想离开这一切!小姐,的确,人是不会改变的!” “我在东方的时候,一直很想家。”绫恩高声辩道。 “对,对,反正你就是想去和当时不一样的地方。也许,体会一辈子都有这种想法。你在自已心里描绘出一幅绫恩。马区蒙回家的画面,可是这个画面并没有实现,因为你所想象的那个女孩并不是真正的绫恩-马区蒙,只是你理想中的绫恩-马区蒙。” 绫恩尖刻地问:“照你的说法,我到任何地方都得不到满足喽?”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你当年离开的时候,对婚事不满意,现在你回来了,还是觉得婚事不满意。” 绫恩扯下一片叶子,一边咀嚼,一边沉思着。 “你看事情可真准,对不对?白罗先生。” “这只是我的职业,”白罗谦虚地说,“我想,还有一件事实你还没发觉。” 绫恩尖声说:“你是说大卫,对不对?你是说我爱上大卫了?” “那是你说的。”自罗喃喃地道。 “我……我不知道!大卫有一种气质让我很害怕——可是也有吸引我的地方。”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昨天愿他以前的旅长谈过,他听说大卫被捕,赶来看看能不能帮忙,他告诉我很多大卫的事——大卫胆子大得叫人不敢相信,他说大卫是他手下最勇敢的人,可是你知道,白罗先生,尽管他夸奖大卫,我还是觉得连他也不敢肯定大卫到底是不是凶手!” “你也不敢肯定?” 绫恩勉强地笑笑。 “是的——你知道,我从来不相信大卫。人会爱一个自己并不相信的人吗?” “很不幸,有这种可能。” “我对大卫一直很不公平——因为我不相信他。我听了村子里很多对他不利的谣言——暗示说大卫根本不是大卫-汉特,只是罗莎琳的男朋友,我也大部分相信了。所以他的旅长谈到从小就在爱尔兰认识大卫时,我心里真惭愧。” 白罗喃喃地道:“人往往会把事情本未倒置!” “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这个意思。请告诉我,柯罗德太太——我是说医生太太——凶杀案那一晚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凯西婶婶?喔,有啊。” “谈了些什么?” “只是她常常惹起的一些小麻烦之类的。” “她是从她家打来的吗?” “喔,不是,她家电话坏了,只好出去打公共电话。” “是十点十分?” “差不多吧。我们家的钟从来都不准。” “差不多……”白罗想了想,又小心地问:“当天晚上你只接到这一个电话?” “不是。”绫恩简单地回答道。 “大卫-汉特也从伦敦打电话给你?” “不错,”她突然生气地说,“我想你一定希望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吧?” “喔,说真的,我不应该……” “我很乐于奉告!他说他想远走他乡——永远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因为他觉得他对我毫无好处,即使为了我,他也不可能改邪归正。” “他说的可能是事实,所以你不大高兴?”白罗问。 “我希望他走——如果他获得开释的话。我希望他们两个都到美国或者其他地方去。也许,那样我们就不会想到他们——会学着靠自己的双脚站起来。也不会再恨他们。” “恨?” “不错,我最初先是一个晚上在凯西婶婶家的时候有这种感觉——她开了个宴会,可能因为我刚从国外回来,心情不大好。那时候,我就觉得四周的空气中都充满了恨意——根她——罗莎琳。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们都希望她死——全部都是!真是太可怕了,她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们,我们却希望她——死——” “当然,只有她死了,你们才能得到好处。”白罗用轻松而实际的口吻说。 “你是指金钱方面?可是单单是她留在这个地方,就已经伤害了我们!我们对她既羡又根,还像乞弓似地向她借钱-个这样实在不好。可是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在富拉班,她吓得要命,看起来像鬼一样……图,她看起来真像疯了一样!可是又不许我们帮忙!我们任何人帮她忙,她都不肯。我们都尝试过了,妈请她来往,锦兰西丝也请她回家住,连凯西婶婶都自愿陪她住在富拉班,可是她现在不愿意和我们扯上任何关系。这我倒不怪她。她连康洛旅长都不见。我想她是病了,因为她实在太担心,太害份,太忧虑了。可是我们却只能袖手旁观,因为她不要我们插手。” “你试过吗?我是说你自己-个人?” “试过了,”绫恩说,“昨天去的。我问她有效么我能帮忙的事?她瞪大限睛看着我……”她忽然住口,颤抖了一下,“她一定很恨我,她说:‘绝对不要你帮忙。’我猜一定是大卫叫她住在富拉班,她一直很听大卫的话。罗力从长柳居带了些鸡蛋和牛油给她。我们这些人当中,她大概只客欢他一个人。她向他道谢,说他对她一直都很亲切。罗力的确很好。” “有些人,”白罗说,“实在很惹人同情——惹人怜悯,因为他们背着很重的担子。我很同情罗莎琳-柯罗德,要是可能,我很愿意帮她忙。即使是现在,只要她肯听……” 他忽然下定决心,站了起来。 “走,小姐,”他说,“我们到富拉班去。” “你要我一起去?” “如果你有心想对她好,真正体谅她……” 绫恩大声地劝说:“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第13章 他们花了五分钟走到富拉班,通往富拉班的斜坡上仔细栽满了石楠。可以看出戈登-柯罗德为了使这栋屋子显得富丽堂皇,就是花再多钱,再麻烦,他都不在乎。 女佣来应门时,似乎觉得非常意外,也不敢肯定是否该让他们见柯罗德太太,因为她还没起床。不过她最后还是带他们走进起居室,上楼通报去了。 白罗看看四周,一边在心里和佛兰西丝-柯罗德的起居室比较了一下——后者的特性非常强,一眼就可以看出女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这间起居室却毫无特色,只看得出花了很多钱,买些高格调的东西。戈登-柯罗德很注意这一点——屋里的每样东西品质都很好,也有艺术气质,但却没有经过仔细设计,一点也看不出女主人的喜好。看来,罗莎琳-柯罗德并没有刻意修饰这地方。 她只是像外国来的旅客投宿在亚都大饭店一样。 白罗想:不知道另外那位…… 绫恩的话打断了他的思想。她问他在想什么,为什么表情那么严肃。 “小姐,有人说罪恶的代价是死,可是有时候又似乎是奢侈。那样难道比较受得了吗。我很怀疑。跟自己的家庭生活完全断绝关系,只能……” 他忽然住口。女佣原先的傲慢态度早已消失了,一脸惊惶,结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喔,马区蒙小姐,喔,先生,太太……楼上……她很糟糕……她不会说……话了……我叫不醒她……她身上……好冰。” 白罗猛然转身路向楼梯,绫恩和女佣跟在他后面。白罗跑上二楼,女佣指指楼梯口开着门的房间。 这是间漂亮的大卧室,阳光从窗口照在浅色的美丽地毯罗莎琳躺在雕花床上——显然是睡着了。她又长又黑的睫毛轻轻垂着,头也自然地歪向一边。她一只手里捏一条手帕,像个哭着入睡的伤心孩子。 白罗拉起她的手,摸模脉膊。她的手冷冰冰的,仿佛是告诉白罗,他猜得没错。 他平静地对绫恩说:“她已经死了有-段时间了。是在睡梦中去世的。” “噢,先生……喔……我们该怎么办?” 女佣放声大哭。 “她的医生是谁?” “林尼尔舅舅。”绫恩说。 白罗对女倔说:“打电话告诉柯罗德医生。”她一边哭一边去了。白罗在房里四处看着,床边有个白色小盒子,上面写着“每晚睡前吃一粒”。他用手帕打开盒子,里面还剩三颗药。他走到壁炉边,又走到写字台边。写字台前的搞子被报到一边,记事簿圈开着,里面有张纸,上面爬满了不规则的孩子笔迹: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太坏了。我一定要 告诉一个人,心里才能得到平安……我本来并不想做得这么坏,我不知道 会演变成这种情形。我一定要写下来…… 写字的人就在破折号之后停住笔,钢笔被甩在旁边,白罗站着看这段文字,绫恩仍站在床边看着死去的女孩。 接着,门被用力推开,大卫-汉特气喘吁吁地大步走进来。 “大卫!”绫恩迎上前去,“他们释放你了吗?我好高兴他没有理会她的话,一把把她推到旁边,然后俯身看着床上的白色身影。 “罗莎!罗莎琳——”他摸摸她的手,然后猛然转身看着绫恩,一脸盛怒的表情,用激昂的声音说: “是你杀了她,对不对?你们终于除掉她了!你们先捏造罪名,把我送进牢里,然后再杀掉她1是你们联合起来想的点子?还是你一个人的?不管哪一种都一样!你们杀了她,就是为了那些该死的钱——现在你们如愿以偿了吗?她一死,你们就有钱了!你们这一群肮脏的杀人凶手兼小偷!我在的时候,你们没办法动她脑筋,因为我知道应该怎样保护我的妹妹——她从来都不会保护自己。可是等我一走,你们就马上抓住机会,”他喘口气,轻轻颤抖了一下,用低沉战栗的声音说:“刽子手!” 绫恩大声地说:“不,大卫,你弄错了。我们都不会杀她。我们绝对不会做那种事。” “反正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人杀了她,绫恩-马区蒙!你心里跟我一样清楚!” “我发誓没有,大卫。我发誓我们没做那种事。” 他眼中的神气稍微柔和了些。 “也许不是你,绫恩……” “真的不是,大卫,我可以发誓……” 赫邱里-白罗上前一步,轻咳一声。大卫忽然转身看着他。 “喔,”他说:“是你,你来干什么?” “我觉得,”白罗说,“你的假设未免太戏剧化了一点。你为什么一口咬定令妹是被人谋杀的呢?” “难道你说她不是被谋杀的?难道这像是——”他指指床上的尸体,“自然死亡?不错,罗莎琳的精神是比较紧张,可是她的身体一点毛病都没有,心脏也健康得很。” “昨天晚上,”白罗说,“她上床之前曾经坐在这儿写字……” 大卫大步走到书桌前,俯身看着那张字条。 “别摸。”白罗警告他。 大卫把手收回来,静静站着看字条。 然后,他猛然回头,用疑问的眼光看着自罗。 “你的意思是说她是自杀的?罗莎聪为什么要自杀?” 但是回答他问题的却不是白罗的声音——史班斯督察平静的橡树郡口音从打开的门口传来。 “要是上星期二晚上,柯罗德太太不在伦敦,而是在温斯礼村,见了那个敲诈她的男人,又在盛怒之下杀了他的话,她有没有可能自杀呢?” 大卫转身看着他,眼神坚定面愤怒。 “上礼拜二晚上我妹妹在家。我十一点到家的时候,她明明在房里。” “不错,”史班斯督察说,“你当然会这么说,汉特先生,我也相信你会始终坚持这个故事。只可借我没有义务要相信。而且不管怎样,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不是吗?”他走向床边,“这个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上法庭审判了。” 第14章 “他不会承认的,”史班斯说,“不过我相信他知道她是凶手。”他坐在警察局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桌子对面的白罗,又说:“真可笑,我们一直那么小心查他的不在场证明,却一直没想到她身上。事实上根本没办法证明她那天晚上在伦敦。我们只听了他的片面之词,就以为她在。其实我们早就知道只有两个人有谋杀亚登的动机——大卫-汉特和罗莎琳-柯罗德。我一直在调查他,却完全忽略了她。她看起来的确很柔弱——甚至有点傻,可是我相信这也正是一部分原因。大卫。汉特根可能就是为这个原因催她到伦敦去,也许他知道她可能会失去理智,也知道像她这种人紧张起来反面根危险。还有一件事也很好笑,我常常看见她穿着一件橘红色亚席长袍出门——她最喜欢这种颜色。还有橘红色头印、橘红色便帽。可是老黎贝特太太说有个女人头上包着橘红色头巾时,我一点都没有想到会是戈登-柯罗德太太,还是觉得这件事跟她无关。那次你说在罗马天主教堂碰到她,好像她已经被后悔和罪恶感冲昏了头?” “不错,她的确有罪恶感。”白罗说。 史班斯若有所患地说:“她一定是在盛怒之下攻击他。我想他一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可能戒备像那样的女孩子。”他默默想了一两分钟,又说:“还有一件事我不大懂,是谁贿赂波特?你说不是态若米-柯罗德太大?我打赌一定是她。” “不,”白罗说;“绝对不是杰若米的太太,她向我保证过,我也相信她说的是真话。这一点我实在很傻,早就该想到的——波特少校亲口告诉过我。” “他告诉过你?” “喔,当然不是直接告诉我、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说出来了。” “好吧,是谁?” 白罗略略歪歪头。 “我可以先请教你两个问题吗?” 督察似乎很意外。 “想问什么尽管问。” “罗莎琳-柯罗德床边那个盒子里的,到底是什么药?” 督察显得更意外了。 “那个?喔,没什么不对呀,是溴化物,可以镇定神经。她每天晚上吃一颗。我们化验过了,没有问题。” “药方是谁开的?” “柯罗德医生。” “开了多久了?” “喔,有一段时间了。” “她是被什么毒药毒死的?” “喔,我们还没得到确实的报告?不过我想应该没什么疑问——是吗啡。” “她自己有没有吗啡?” 史班斯好奇地看着他。 “没有。你到底想说什么?白罗先生。” “现在我要请教你第二件事了,”白罗有意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星期二晚上十一点五分,大卫个汉特从伦敦打电话给绫恩-马区蒙。你说你查过了:那是‘牧者之宫’那个套房打出去的唯一电话。那么,有人打电话进去吗?” “有一个,十点十五分,也是从温斯礼村打的。是打公用电话。” “我知道了。”白罗沉默了一会儿。 “你到底想到什么了?白罗先生。” “那个电话有人接吗?我是说伦敦的那个号码有人接吗?” “我了解你的意思了,”史班斯缓缓地说,“那个房间有人在,当然不可能是大卫-汉特,因为他正在搭火车回伦敦。这么说,接电话的人似乎应该是罗莎琳-柯罗德了。要是这样,她不可能几分钟之前还到过史泰格旅馆。也就是说,戴橘红色头巾的人不是她。要是这样,杀死亚登的凶手也就不是罗莎琳了。可是她又为什么要自杀呢?” “答案很简单,”自罗说,?罗莎琳-柯罗德不是自杀,是被人谋杀的。” “什么?” “她是被人故意狠心杀死的。” “可是亚登又是谁杀的呢?我们已经排除掉大卫……” “不是大卫-汉特。” “可是你现在又说不是罗莎琳?老天?只有这两个人有谋杀动机啊!” “不错,”白罗说:“动机!我们就是为了找动机才弄错了方向,如果甲有谋杀丙的动机,乙有谋杀丁的动机——那么,要是甲杀了丁,乙又杀了丙,是不是不大合理呢?” 史班斯用嘘声说,“慢慢来,白罗先生,慢慢来,我根本不懂你说的什么甲、乙、丙、丁。” “很复杂,”白罗说,“的确非常复杂。你知道,现在有两种不同的罪——所以必然有两个不同的凶手。先是第一个凶手出场,然后是第二个凶手出场。” “用不着引用莎士比亚的诗句,”史班斯咆哮道,“这不是在演戏。” “不,这的确是非常典型的莎士比亚戏剧,因为它包括了人类的所有情绪,尤其是莎士比亚最喜欢描写的——忌妒和怨恨,同样的,也有快乐的热情行动,和成功的机会主义。‘世间事,也有涨潮时节,及时把握,便能致富……’有人看难了这一点,督察,迅速抓住机会,来取了行动——到目前为止都很成功——而且可以说当着你的面大大方方地做!” 史班斯生气地揉揉鼻子。 “请你说明白点,白罗先生,”他要求道,“要是可能,就直接说明你的意思好不好?” “我会说清楚——非常非常清楚,现在有三个人死了,对不对?你不会不同意吧?” 史班斯好奇地看着他。 “我当然同意,你总不会要我相信这三个人当中还有一个活着吧。” “不会,不会,”白罗微笑道,“这三个人都死了。可是他们是怎么死的呢?也就是说,你认为他们的死应该属于哪一种?” “喔,这个啊,白罗先生,你也知道我的看法。一个人是被谋杀,另外两个是自杀。可是照你的说法,最后一个人不是自杀,而是被谋杀的。” “照我的看法,”白罗说:“应该是一个自杀,一个意外死亡,还有一个才是被谋杀。” “意外?你是说柯罗檀太太是意外毒死自己?还是说波特少校是意外枪杀自己?” “都不是,”白罗说:“意外死亡的是查理-特兰特——又名恩纳可-亚登。 “意外?”督察大声说:“意外!你居然说一件残忍无比的谋杀案——死者的头颅都快被敲碎了——是意外?” 白罗丝毫不为督察的激动情绪所动,只是平静地答道: “我所谓的意外,是指没有人蓄意杀人。” “没有人蓄意杀人——可是居然有人的头被敲碎了!难道是被疯子打的吗?” “我想事实应该差不多——不过和你所想的意思不大一样就是。” “这个案子里唯一奇怪的女人就是戈登-柯罗德太太,有时候我觉得她看起来好奇怪。当然,林尼尔-柯罗德太太的想法也很疯狂,可是她绝对不会用暴力——杰若米-柯罗德太太是最有理智的女人!对了,你说贿赂波特的人不是杰若米的太太?” “对,我知道是谁。我说过,是波特亲口说的。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喔,我真该揍自己,当时居然没注意到!” “后来,你那个什么匿名甲乙丙疯子就杀了罗莎琳-柯罗德?”史班斯的声音越来越充满了坏疑。 白罗用力摇摇头。 “绝对不是,这是第一个凶手出面而第二个凶手插手的地方。这种犯罪型态完全不同,毫无热度和感情,是冷冰冰的蓄意谋杀,史班斯督察,所以我一定要让杀她的凶手正法。” 他边说边起身走向门口。 “嗨,”史班德撼逼:“总得告诉我几个名字吧,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我很快就会告诉你,不过我还要等一样东西——说得切实一点,就是一封国外来信。” “口气别像预言家一样!喂……白罗!” 可是白罗已经溜走了。 白罗走过广场,按了柯罗德医生家的门铃。 柯罗德太太前来应门,看见白罗,还是像以往一样喘着气。 白罗马上开门见山地说:“夫人,我有话跟你谈。” “喔,当然可以……请进……我没什么时间打扫家里,可是……”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你先生吸毒有多久了?” 凯西婶婶立刻眼泪汪汪地说 “喔。天哪,喔,天哪……我真希望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是大战的时候开始的,他工作实在太过度,神经太紧张,从那时候起,他一直想尽量减少分量——是真的,所以他有时候脾气才那么坏……” “这也是他需要钱的原因之一,对吗?” “我想是吧,喔,老天,白罗先生,他答应去接受治疗的……” “镇定一点,夫人,再回答我的一个问题,你出去打电话给绫恩-马区蒙的那天晚上,是到邮局外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的吧,对不对?你在广场土有没有碰到人?” “喔,没有,白罗先生,一个也没有。” “可是就我所知,你身上只剩半分的硬币,必须向人借两分硬币才能打。” “喔,对了,我是跟一个刚从电话亭走出来的女人借的,她用两个便士跟我换一个半便士” “那个女人长得怎么样?” “喔,像女演员一样,希望你懂我的意思。她头上包了一条红色的头巾,好笑的是,我几乎可以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因为她的面孔好熟悉。我一定跟她碰过面。可是你知道,就是想不起是在哪里,也想不起是怎么认识她的。” “谢谢你,柯罗德太太。”赫邱里-白罗说。 第15章 绫恩走到屋外,抬头看看天空。太阳阴沉沉的,天空中没有红色,只有一抹不大自然的光芒,是个宁静的黄昏,但却让人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她想:晚一点一定会有一场暴风雨。 现在,时间终于到了,不能再拖延了,她必须到长柳居去告诉罗力。至少,她应该亲口告诉他,而不应该选择比较轻松的方式——写信告诉他。 她告诉自己——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是心里却又好像有点奇怪而不情愿。她看看四周,想道:“就要向这一切告别了——这里有我的世界、我的生活方式。” 她对未来并不抱着幻想,和大卫一起生活是一种冒险——可能会变得很好,也可能会变得很坏,他早就警告过她就是发生谋杀案的那一晚,他在电话中警告她的。 此刻……几小时之前,他对她说:’我一心想走出你的生活圈子,可是我实在是个傻瓜——以为自己能完全忘了你。我们到伦敦去结婚……对,我不能给你犹豫的机会。这里有你的根,会把你牢牢拴住。我一定要把你连根拔起。”又说:“等我正式成为大卫-汉特夫人的时候,我们再告诉罗力。可怜的家伙,只有这样告诉他最好。” 她不同意他的主张,但却没有马上说出来。 不,她一定要亲口告诉罗力。 现在,她就是在往罗力家的路上。 绫恩敲响长柳居大门时,暴风雨刚刚来袭,罗力开门时,露出很意外的表情。 “嗨,绫恩,为什么不先打电话告诉我一声?万一我出去了怎么办” “我有话跟你说。” 他站在一旁,让她进来,然后跟着她走进大厨房。餐桌上还残留着他的晚餐。 “我准备在这里增加一点设备,”他说:“你会比较方便。还有新水槽……钢的……” 她打断他的话。 “不要计划什么了,罗力。” “是因为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没埋葬?好残忍!不过我从来都不觉得她很快乐,我想是因为那次该死的空袭。无论如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已经死了,对我……或者说对我们……来说,唯一的不同……” 绫恩倒吸一口气。 “不,罗力,以后没有什么‘我们’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 他瞪着她,她一边在心里恨着自己,一边平静却坚决地说:“我决定嫁给大卫-汉特,罗力。” 其实她也不十分知道自己到底期望什么——罗力会反对,也许是生气——但是罗力的反应却绝对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两分钟,然后走过去拨拨炉火。最后才心不在焉似地转过身来。 “好,”他说,“我们把话说清楚。你说你要嫁给大卫-汉特,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 “你爱的是我。” “不,我从前的确爱过你——我出国之前,可是已经过了四年,我……我变了,我们都变了。” “你错了,”他平静地说,“我没有变。” “也许……你改变得极少。” “我根本没交,因为没什么机会让我改变.我一直在这儿耕田,没有从降落伞上跳下来,没有在晚上翻山越岭,在黑暗中用手臂搂着男人,然后刺伤他……” “罗力……” “我没有上战场,没有打仗,根本不了解战争是什么!只是一直在农场上舒服安全地过日子,幸运的罗力!可是如果嫁给这种丈夫,你会觉得很没面子!” “不,罗力……不!根本不是这样!” “我是说!”他走近她,颈上的血管都鼓胀了,额上也浮现着青筋。他那种眼神——有一次她在田里也看过一头公牛露出同样的眼神,那头牛用力扬起头、踩着脚,头上那对大角缓缓地摆下去,被一股无名怒火刺激着。 “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听着,听我的改变。我已经错过了自己应该有的东西,失去为国作战的机会,眼看着我的好朋友在战场上送了命,眼看着我的女朋友……‘我的’女朋友……穿上制服到国外去,她把我丢在后面。我的生活痛苦极了……你难道不知道吗?绫恩,我真是痛苦透了。后来,你回业了……可是我反而变得更痛苦……从凯西婶婶宴会那晚,我发现你盯着桌子对面的大卫-汉特,就更痛苦了。可是他不会得到你的,你听到了吗?要是我得不到你。任何人也都别想得到。你以为我是什么东西?” “罗力……” 她站起来,向后退一步,心里非常害怕,跟前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是人,面是一头凶猛的野兽。 “我已经杀了两个人,”罗力-柯罗德说:“你以为我会在乎再杀一个人吗?” “罗力……” 现在,他已经站在她面前,双手扼住她的颈子……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绫恩……” 她颈子上那只手加紧了力,房间在旋转,黑漆漆的,旋转,窒息……到处一片漆黑…… 接着,忽然传来一声咳嗽声——一本正经,有点矫揉造作的咳嗽声。 罗力停下来,双手也松垂下来,无力地垂在身旁。绫恩则在地板上卷成一团。 赫邱里-白罗站在门口,抱歉似地咳嗽着。 “希望我没有打扰两位吧?”他说:“我敲过门了、真的,我的确敲过门,可是没有来开。两位大概忙吧?” 有一会儿,气氛十分紧张,罗力用力瞪着赫邱里,仿佛很不得扑到他身上似的,但是他最后还转身走开,并且用平板空洞的声音说:“你来得——正是时候。” 第16章 赫邱里-白罗有意使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茶壶水开了吧?”他问。 罗力沉重地答道:“嗯,是开了。” “那你是不是愿意泡点咖啡——或者简单一点,泡点菜?” 罗力像机械人一样顺从地走了。 赫邱里-白罗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干净的大手帕,在冷水里浸浸,拧干之后,走到绫恩身边。 “来,小姐,把这个围在脖子上会舒服点……喔,我有安全别针。” 绫恩一边难过地轻叫,一边向他道谢。长柳居的厨房——对她来说真是个可怕的梦魇。她觉得难过极了,喉咙也痛得不得了。她勉强站起来,白罗轻轻扶她坐进椅子里。 他看看她背后:“怎么,咖啡呢?” “好了。”罗力说。 罗力把咖啡拿来,白罗倒了一杯,拿给绫恩。 “听我说,”罗力说,“我想你大概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我刚才想勒死绫恩。” “啧啧。”白罗似乎对罗力的行为感到悲痛。 “我已经害死两个人了了,”罗力说,“要是你没有及时赶到——她就会是第三个死者。” “喝咖啡,”白罗说,“别谈什么死不死的,对绫恩小姐不大好。” “老天!”罗力瞪着白罗说。 绫恩费力地啜着咖啡,咖啡既热又浓,一会儿,她就觉得喉咙没那么痛了。 “是不是舒服点了?”白罗问, 她点点头。 “好,那我仍可以谈谈了,”白罗说,“我的意思是由我来发言。” “你到底知道多少?”罗力沉重地伺,“你知道我杀了查理-特兰登吗?” “知道,”白罗说.“知道很久了。” 这时,有人用力推开门——是大卫-汉特。 “绫恩,”他大声说,“你从来没有告诉我……” 他忽然住口,困惑地——打量着他们。 “你喉咙怎么了?” “再给我一个杯子。”白罗说。罗力递给他一个杯子。白罗接过来,圆满咖啡,递给大卫。接着,他又再度控制住了情势。 “请坐,”他对大卫说,“大家都坐下来喝咖啡,然后听赫邱里-白罗演讲有关犯罪的事。” 白罗环顾一下另外三个人,点点头。 绫恩想:这只是个可怕的梦魇,不是真的。 看起来,他们三个人好像都被这个大胡子的矮小滑稽的男人控制住了。他们顺从地坐着。罗力是杀人凶手;她是他的被害人,大卫是爱她的男人——三个人都捧着咖啡,静听这个奇妙地控制着他们的小个子男人的说话。 “犯罪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赫邱里-白罗似乎准备大开讲座,“这是个很大的问题。需要什么样刺激?必须有什么样倾向?是不是每个人都会犯罪呢?万一……这也是我始终在问自己的问题——一直受到保护的人忽然之间被人剥夺了保护,会发生什么情形呢? “各位知道,我现在说的是柯罗德家人。这里只有一位柯罗德家人在场,所以我可以畅所欲言。一开始、这个问题就吸引了我。这个大家族一直受到保护,用不着自己站起来,虽然家中每一分子都有自己的生活和职业,可是他们心里始终都有一种依赖感,一向都不用担心害怕什么,过得非常安全——但这是不自然、造作的安全。戈登-柯罗德始终都在背后支持他们。 “我要告诉各位的是,只有考验来临的时候,才看得出真正的人性。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种考验来得很早,往往很快就必须自立,自己想办法面对危险解决困难。所用的方法也许是正途,也许是旁门左道——不管是哪一种,一个人往往都很早就明白自己是什么料子。 可是柯罗德家人却一直没有机会了解自己的弱点;等到保护他们的力量忽然消失的时候,他们只有在毫无准备的心情下面对困难,他们发现有一件事——只有那么一件事——妨碍他们重新得到安全,那就是——罗莎琳-柯罗德的生命。我敢肯定,柯罗德家的每一分子一定都曾经想过,要是罗莎琳死了……” 绫恩颤抖了一下。白罗也顿一顿,让他的话深印在他们脑中。接着他又说: “我相信他们每一个人都设想过她死的事,那么,是不是每个人也都想过要谋杀她呢?而且,其中是不是有一个人又进一步付诸行动呢?” 他仍然用同样的音调转身对罗力说: “你有没有想过要杀她?” “有,”罗力说:“是那天她到农场来的时候。当时没有别人在场,我想……我可以轻面易举地杀掉她。她看起来狠可怜——也很漂亮——就像我赶到市场去的那些小牛一样-那些牛看起来虽然很可怜;可是人还是把它们送到市场去。我不知道她当时怕不怕——要是她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一定会害怕。不错,我接过她的打火机替她点烟的时候、的确想过要杀她。” “她一定是那时候忘了带走打火机,所以才会到了你手里。” 罗力点点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杀她,”罗力说,“我想过,可以假装成意外死亡的样子。” “问题就在于这不是你的犯罪类型,”白罗说,“你杀了人,是在盛怒之下杀的——我相信你不是存心杀死他吧?” “老天,真的不是,我朝他下巴揍了一拳,他往后退,结果头敲在大理石炉围上,我发现他死的时间,真是不敢相信。” 接着,他忽然惊讶地看了白罗一跟眼。 “你怎么会知道?” “我想,”白罗说:“我对你的举动猜想得相当正确。要是我猜错了,请你告诉我。你到史泰格旅馆去,碧翠丝-李平考特把她听到的谈话告诉你,然后正如你所说的,你就到你伯伯态若米-柯罗德家去,想听听做律师的他有什么意见。可是在那里却发生了一件事,使您改变主意,不打算向他请教。我想知道那件事是什么:你看到一张照片……” 罗力点点头,接下去说: “对,我看到桌上有一张照片,忽然发配相似之处,也知道那个人的脸为什么那么面熟。我想一要是杰若米和佛兰西丝联合起来,找她的亲戚来,想从罗莎琳身上弄到钱。我非常生气,又马上图到史泰格旅馆五号房间,骂那家伙是大骗子。他居然笑着承认了,还说大卫-汉特当天晚上就要送钱去。我发现我竟然被自已的家人骗了,真是怒不可遏。我骂他是猪,又揍了他一拳,结果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他就倒下去了。” 他停了下来,白罗问:“后来呢?” “后来,”罗力缓缓说,“打火机从我口袋里掉了出来,我本来一直带在身上,准备看到罗莎琳的时候还她。但是打火机掉在尸体上时,我才发现上面的姓名缩写是d-h-,原来是大卫的打火机,不是她的。 “自从凯西婶婶开宴会那一晚之后,我就发现……算了,不谈那些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要发疯一样、也许我已经有点疯了。先是强尼走了,然后是战争,我……我实在说不下去,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怒火中烧,现在又是绫恩和这家伙。我把死者拖到房间中央,让他面朝下趴着,然后拿起钢火钳……喔,我不想再多说了。我把指纹擦掉,大理石边石弄干净,再故意把他手表上的时间拨回九点十分,敲碎表面。后来,我又把他的配给簿和证件全都拿走,我想别人会从那上面查出他的身分。然后我就走了。我想只要碧翠丝把她听到的话说出来、大卫就无论如何也洗不清罪名了。” “谢了。”大卫说。 “后来,”白罗说,“你就来找我,你演的那出小喜剧挺不错的,不是吗?要我找个认识安得海的证人!我早就想到,杰若米-柯罗德一定跟家人说过波特少校的故事。将近两年来,你们一家人都暗自希望安得海也许会出现,所以林尼尔-柯罗德太大也不知不觉地受到这种心理的影响,虽然她自己并没发觉,但是从她使用奎加板的结果就可以看出来。 “好,我就开始‘变魔术’了。我以为让你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其实我自己才是傻瓜!不错,波特少校在他房间递给我一支烟之后,就跟你说:‘我知道你不抽。’” “他怎么知道你不抽烟呢?那时候,他应该是第一次见到你。我真傻,当时就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和波特少校早就一起计划好了!难怪他那天早上很紧张。对,我才是傻瓜,你们早就算好我会带波特少校去认尸。可是我不会永远当傻瓜,我现在已经不傻了,不是吗?” 他生气地看看四周,又继续说: “可是后来波特少校又改变了初衷,他不喜欢在谋杀法庭上说谎话作证,而且大卫-汉特的罪名大部分靠死者的身分来决定,所以他决定撒手不干。” “他写信告诉我他不干了,”罗力用低沉的声音说,“该死的傻瓜!他难道不知道我们已经陷得太深,想住手已经太晚了吗?我去找他,想叫他理智一点,可是我退了一步。他曾经说他宁可自杀,也不愿意为谋杀案做伪证。前门没关,我就进去,发现他已经死了。 “我实在说不出当时的感觉,就像我又杀了一个人似的。要是他肯等一等,要是他肯听我跟他谈谈……” “是不是有张字条?”白罗问,“你拿走的?” “是的、反正我现在已经逃不掉罪名了,干脆全部说出来。字条是写给验尸官的,只说他在审讯时做了伪证,死者其实不是罗勃-安德海。我把字条拿走毁掉了。” 罗力在桌上磨擦着拳头,又说:“真像一场噩梦!我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做下去,我需要钱得到绫恩,也希望汉特被吊死。后来,我真不懂,他居然被释放了,好像是跟一个女人有关的故事——说那个女人跟亚登在一起。我不懂,我到现在还是不懂!哪来的女人?亚登死都死了,怎么还会有女人跟他说话?” “根本没什么女人。”自罗说。 “可是白罗先生,”绫恩嘶哑着声音说,“那位老太太说看到有个女人,还听到她说话。” “啊哈!”白罗说,“她看到什么呢?她看到有个人穿长裤、苏格兰呢外套,用橘红色头巾把头完全包住,脸上浓牧艳抹,擦着口红,但是当时的灯光并不亮。她听到什么呢?她看到那个轻佻的女人退回五号房,然后听到房里有个男人的声音说:‘快滚吧,女孩。’哈哈,她看到的根本就是个男人,听到的根本只有男人的声音!可是这个点子倒真巧妙,汉特先生。”白罗转身平静地看着大卫-汉特。 “你是什么意思?”大卫冷酷地问。 “现在起,我要跟你说故事了。那天晚上九点左右你到史泰格旅馆,本来是要去付钱而不是去杀人的,可是你看到了什么呢?你发现敲诈你的人趴在地上,被人残忍地谋杀了。你的脑筋动得很快,汉特先生,马上就知道自己碰到了很大脑危险。你进史泰格的时候没有人看到,所以你本来打算立刻离开,赶上九点二十分的火车回伦敦,然后发誓说你根本没到过温斯礼村。没想到你路过树林的时侯,意外地碰到马区蒙小姐,而且你看到火车已经在冒烟,知道赶不上火车了。可是马区蒙小姐不知道时间,你告诉她是九点十五,她便马上相信了。” “为了让她相信你确实赶大火车,你又马上想出一个很聪朋的计划。事实上,在当时的情形下,你也必须想办法使别人完全不会怀疑你。” “于是你又悄悄回到富拉班,戴上你妹妹的头巾,拿了一支她的口红,又化了很戏剧化的浓妆。” “你在适当的时候回到史秦格旅馆,先让那位老太太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后又回五号房。你听到她要回房的声音。就走到走廊上,又马上退回房里。,大声说:‘最好快滚吧,女孩’” 白罗停下来喘口气。 然后又说:“表演得真像。” “真的吗?大卫,”绫恩大声问:“是真的吗?” 大卫张嘴大笑。 “我觉得我自己很会扮演女人,老天,你们真应该看看那个老太婆的表情!” “可是你怎么会十点还在这里,十一点又从伦敦打电话给我呢?”绫恩困惑地问。 大卫-汉特朝白罗微微一弯腰。 “一切都由万事通赫邱里-白罗先生来解释,”他说,“你说我是怎么做的呢?” “很简单,”白罗说:“你从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令妹,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十一点四分整,她打电话到温斯礼村三十四号,马区蒙小姐接电话,接线生查证过号码之后,一定说过‘伦敦来的电话’,或者‘伦敦,请说话’之类的话对不对?” 绫恩点点头。 “接下来,罗莎琳挂上电话,你——”白罗对大卫说,“小心配合好时间,拔了三十四号,接通之后,按了a钮,用伪装的声音对马区蒙小姐说:‘伦敦打给你的电话。’这些日子‘长途电话中间间断一两分钟根本不奇怪,马区蒙小姐顶多以为又接了一次线。” 绫恩平静地说:“原来你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对吗?大卫。” 她的声音虽然非常平静,但却包含着一种难言的意味,大卫猛然抬头看着她。 然后他对白罗做了个投降的手势。 “一点都没错,你的确什么都知道!老实说,我当时真是吓坏了,我一定要马上想办法。打完电话给绫恩之后,我走了五哩路到德斯比,再搭早上的运牛奶的火车回伦敦,悄悄溜回公寓,及时把床单弄成睡过的样子,又和罗莎琳一起吃早餐。我从来没想到警方会怀疑她。 “当然,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杀的”我实在想不出有谁会杀他。我觉得除了我和罗莎琳之外,绝对没有任何人有谋杀他的动机。” 白罗说:“最困难的就是这一点——动机、你和令妹可能有谋杀亚登的动机,而柯罗德家的每个人又有谋杀罗莎琳的动机。” 大卫严厉地问:“这么说,她的确是被人杀死的。而不是自杀了?” “是的;这是一桩仔细计划过的谋杀案。有人把她的安眠药换成一颗吗啡丸——放在瓶子底下。” “药丸?”大卫皱眉道,“你不会是说——不可以是林尔尼-柯罗德吧?” “喔,不是,”白罗说,“你知道,其实柯罗德家任何,个人都可能把药丸换成吗啡,凯西婶婶可以在离开之前偷偷换掉,罗力曾经送牛油和蛋到富拉班给罗莎琳,马区蒙太太去过,杰若米-柯罗德太太也去过,就连绫恩也去过,而且这些人全都可能有杀人动机。” “绫恩没有半点动机。”太卫大声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有‘很多’动机吗?”绫恩说。 “对,”自罗说,“就因为这样,这个案子才会那么复杂。大卫-汉特和罗莎琳-柯罗德有谋杀亚登的动机——可是他们并没有杀他。你们柯罗德一家都有谋杀罗莎琳-柯罗德的动机,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真正的动手。这个案子就是这样,往往和意料之中相反,杀死罗莎琳-柯罗德的人、就是会因为她的死遭到最大损失的人。”他轻轻转过头来,“就是你杀了她,汉特先生。” “我?”大卫大声说,“我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亲妹妹?”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你妹妹,罗莎琳-柯罗德早就在差不多两年前被敌机炸死了。你杀死的女人是个叫爱玲-柯瑞根的年轻爱尔兰女佣,我今天刚收到从爱尔兰方面寄来的照片。” 他边说边拿出口袋里的照片。大卫像闪电一样飞快地抢过照片,跑向门口,用力带上门走了。罗力愤怒地大吼一声,也追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白罗和绫恩两人。 绫恩哭着说:“不,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不,这的确是事实。有一次,你幻想大卫-汉特不是罗莎琳的哥哥,其实你当时已经看出一半事实,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你就会发现一切都很符合已知的事实。这个罗莎琳是天主教徒(却不是安德海的太大),她非常喜欢大卫,一切都听他的,可是她一直受到良心的责备,空袭事件发生之后,他妹妹死了,戈登-柯罗德也死了——所有刚得到的荣华富贵全都消散了,后来他发现年龄和他妹妹差不多的这个女孩子没死,只是失去了知觉。不用说,他和她早就有关系,所以有把握她一定会听他的。” “他对女人的确有一套。”白罗谈淡地说,没有去看羞红了脸的绫恩。 “他很会把握机会,马上抓住这个发财的机会,把她认作自己的妹妹。她醒来之后,发现他在床边,他用甜言蜜语说服她扮演这个角色。 “不过可以想象得到,他接到第一封勒索信的时候,一定非常惊惶。我从一开始就一直问自己!大卫-汉特会是那么轻易就受人敲诈的人吗?看起来,他好像也不知道敲诈他的人到底是不是罗勃-安得海。怎么会这样呢?罗莎琳-柯罗德当然知道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她丈夫啊。为什么不让她看看那个人,就忙着送她到伦敦去呢?只有一个可能——他不能冒险让那个人看到她。要是敲诈他的人真的是安得海,绝对不能让那人知道这个罗莎琳-柯罗德根本就是冒牌货。只有一个办法,给他钱,叫他闭嘴,然后——尽快飞到美国去。” “但是他怎么样也没想到,敲诈他的陌生人居然被谋杀了——而波特少校又指认死者就是安得海。大卫-汉特这辈子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尴尬的处境。更糟糕的是,那个女孩也开始崩溃了,她的良知越来越活跃,已经快支持不下去了,迟早她一定会泄露出真相?让他背上罪名。再加上他对她也腻了——他爱上了你,所以他决定快刀斩乱麻——让爱玲死。他把柯罗德医生开给她的药当中掉换了一颗吗啡药丸,一边告诉她柯罗德家人有多可怕,一边鼓励她每晚服一颗,别人绝对不会怀疑他妹妹的死跟他有关,因为她死了,戈登的遗产就又回到柯罗德家人的手里了。 “这就是他的王牌——有动机。我说过,这个案子根本就是上下颠倒。” 门开了,史班斯督察走进来。 白罗立刻问:“怎么样?” 史班斯说:“没事了,我们已经抓到他了。” 绫恩低声说:“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他真是为了钱白忙了一场……” 督察又补充道:“真好笑,那些人老是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开口。我们当然警告过他了,可是他说:‘用不着警告我,老兄,我是个赌徒……可是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算输得一败涂地了。’” 白罗喃喃说: “‘世间事,也有涨潮时节, 及时把握,便能致富……’ 不错,潮水会涨……可是也会消退……甚至会把人拖进海里。” 第17章 一个星期天早上,有人敲罗力-柯罗德农场的门,他开门一看,发现绫恩站在门外。 他后退了一步。 “绫恩!” “我可以进来吗?罗力。” 他又退后一点,她从他面前走到厨房。她刚从教室回来,头上还戴着帽子。她缓缓地举起手,几乎有点像在进行什么仪式似的脱下帽子,放在一旁的窗台上。 “我回来了,罗力。” “你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这句话:我回来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和你的家,我以前好傻,已经看到旅程的尽头了,却不知道这就是终点,你难道不懂吗?罗力,我回家了!” “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绫恩,我……我曾经想杀死你。” “我知道,”绫恩扮个鬼脸,用手指摸摸喉咙,“其实我就是那时候才发现自己实在太傻了!” “我不懂!”罗力说。 “喔,别傻了,我一直都想嫁给你,不是吗?但是有一段时间我和你疏远了——我觉得你太温顾,跟你生活在一起,会很安全——可是也很乏味。大卫既危险又吸引人,所以我爱上了他——老实说,也是因为他对女人太了解了。可是这些都太浮泛,太不真实了。你勒住我脖子,说如果你得不到我,任何人都别想得到我,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永远属于你了!可惜当时好像已经觉悟得太迟了,幸好赫邱里-白罗及时赶到,我还是可以永远属于你了,罗力!” 罗力摇摇头。 “不可能,绫恩,我已经谋杀了两个人……” “胡说!”绫恩大声说:“别那么顽固!要是你只是跟一个魁梧的大个子男人吵架,揍了他一拳,他自己往后倒在炉围上碰死了——那根本不是谋杀,在法律上也不会成立。” “可是过失杀人也要坐牢阿。” “也许。如果你真的坐牢,我会一直等你回来。” “波特的死我也要负道义上的责任。” “不,用不着,他已经是个能够完全自立作主的成人——他可以拒绝你的提议。谁也不能把自己张着大眼睛去做的事怪罪在别人身上。你要求他做不诚实的事,他自己答应了,后来又反悔,自己想个简单的办法解决了。这只能怪他太懦弱罗力仍旧固执地摇摇头。 “没用的,女孩,你不能嫁给犯人。” “我想你不会坐牢,要不然警察早就来抓你了。” 罗力张大了眼睛。 “可是这一切……过失杀人……贿赂波特……” “你凭什么以为警方知道这些事?” “白罗那小子知道。” “他不是警察。我告诉你警方怎么想:他们知道大卫那天晚上也在温斯礼村,所以以为亚登和罗莎琳都是他杀的,不过他们只会控告他一项罪名——因为没有必要重复。无论如何,只要他们认定他是凶手,就不会另外调查别人了。” “可是白罗那家伙……” “他告诉督察那是意外,我想督察一定会嘲笑他。总而言之,我相信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实在是个可爱的……” “不,绫恩,我不能让你冒险,别的不说,我……唉,我是说,我能相信我自己吗?我……这样对你并不安全。” “也许!可是你知道,罗力,我真的爱你,而且你过了一段那么痛苦的日子,更何况,我从来不在乎是不是很安全,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