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索不达米亚谋杀案(古墓之谜)》 前 言 本书记载的是大约四年前发生的事。本人以为目前的情况已经发展到必须将实情公诸于世的阶段,曾经有一些最狂妄、最可笑的谣传,都说重要的证据已经让人扣留了。另外还有诸如此类很无聊的话。那些曲解的报道尤其在美国报纸上出现得更多。 实际情况的记述最好不是出自考察团团员的手笔。其理由是显而易见的:大家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假定他的记述是有偏见的。 因此,我便建议爱咪-列瑟兰小姐担任这项任务。她显然是担任这工作的适当人选。对于这工作,她有最好的资格。他和匹茨市大学伊拉克考察团以前没有关系,所以不会有偏见。并且,她是一个观察力敏锐、极有头脑的目击者。 说服列瑟兰小姐担任这工作并不是很容易的——其实,说服她可以说是我行医以来遭遇到的最困难的事——甚至于在她脱稿之后,她很奇怪地显示出不愿意让我看她的原稿。我发现这一部分是由于她说过的一些关于批评我女儿雪拉的话。我不久就消除了她这种顾虑。我叫她放心。我说,目前既然子女可以任意发表文章批评父母,当子女也挨骂的时候,做父母的也会很高兴的。她另外一个反对的理由是她对她自己的文章抱极谦虚的态度。她希望我会“校正她的文法错误等等”。相反的,我连一个字也不愿意改。我以为列瑟兰小姐的文笔有力、有个性,而且完全恰当。假若她在一段文字中称赫邱里-白罗为“白罗”,却在下一段文字中称他“白罗先生”,这样的变动既有趣,又有启发性。有时候,她可以说是“记得应有的礼貌”(医院里的护士是墨守礼节的),可是,一转眼间,她对于自己所讲的话,感到津津有味,纯粹是一个普通的人那样,已经忘掉自己是个护士了。 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擅自撰写开头的一节。这是得力于列瑟兰小姐的一个朋友提供的一封信。希望把它当作类似眷首语看待——也就是想粗略地勾画出叙述者的面目。 第1章 在巴格达底格里斯皇宫大旅馆的大厅里,一个受过医院训练的护士正在完成一封信。她的自来水笔轻快地在信笺上掠过。 ……啊,亲爱的,我想,这实在就是我要报告给你的全部新闻。我得说,能够看到这世界的一鳞半爪,总是好的。不过,我希望每次出游,都让我到英国的地方吧,谢谢你!巴格达的脏乱,说起来让你不能相信——一点儿也不罗曼蒂克,不像你想象中天方夜谭里的情形。当然,只是在河面上,风景是美的,但是那个城的本身简直糟透了——根本没有像样的商店。克尔西少校带我逛过市场,并且,当然啦,我也不能否认,那些地方是颇饶奇趣的一但是只是很多的废物,和敲打铜盘的声音,把人震得头都疼了——而且那种东西,除非我有把握可以清洗干净,也不是我自己喜欢用的。用那些铜盘子,你得非常当心上面的铜锈。 瑞利医师谈到的那个工作要是有什么消息,我会写信告诉你。他说这位美国先生现在就在巴格达,也许今天下午会来看我。他是为了他太太的病而来——她有“空想症”——这是瑞利医师说的。除此之外,他没说别的。当然啦,亲爱的,大家都知道那种病通常是什么情形(但是我希望实际上不是d.t.’s——抖颤性酒疯!)当然,瑞利医师井没说什么——但是,他有一种神气表示——你明白我的意思,这位雷德纳博士是一位考古学家,如今正在为美国的一家博物馆在一个沙漠地带挖掘一个古丘。 那么,亲爱的,我现在要结束这封信了。我想到你告诉我关于小斯塔宾的事,真是笑死人了。护士长究竟怎么说呢? 暂时不多写了。 爱咪-列瑟兰上 她把信放到信封里,然后在上面写:伦敦,圣克利斯妥弗医院,柯尔修女收。 当她套上笔套时,一个本地的待者来到她跟前、 “有一位先生来看你:雷德纳博士。” 列瑟兰护士转过身来。她看到一位中等身材,肩膀微微下垂的人。那人有褐色的胡须和温和但是很疲乏的眼睛。 雷德纳博士看到的是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身材挺拔,态度充满信心。他看到一副好脾气的面孔,还有稍稍突出的蓝眼睛和富有光泽的揭发,他觉得,她的样子正是一个照顾精神病人应该有的样子:愉快、健壮、精明,而且实事求是。 第2章 我并不想冒充作家,佯称懂得如何写作。我这样做只是因为瑞利医师要我这样做,而且,不知为什么,瑞利医师要求你做一件事的时候,你是不会拒绝的。 “啊,可是,瑞利大夫,”我说,“我是不懂文学的——一点儿也不懂。” “胡说!”他说,“那么,你就把它当病历记录来写好了。” “啊,当然啦,你可以这样看法。” 瑞利医师继续说下去。他说现在我们迫切需要对那个亚瑞米亚古丘事件有一个直率而明白的叙述。 “这样的文字如果是与那件事有利害关系的人写的,就不足凭信,他们会说这样的记载总是有偏见的。” 当然,那也是实在的。我始终都在场,但是,可以说是一个局外的人。、 “大夫,你为什么不自己写呢?”我问。 “我不在现场——你是在的。而且,”他叹口气,接着说,“我的女儿不让我写。” 他对那个黄毛丫头竟会让步到这个样子,实在非常丢脸,我有点想这样说。可是,这时候我看到他在眨眼。那是瑞利医师最令人头痛的地方。你永远不会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他总是以同样缓慢忧郁的方式说话一但是多半都在眨眼。 “那么,”我不敢肯定地说,“我想我可以那样做。” “你当然可以。” “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始。” “那种文字有一个很好的前例。从根由处开始,继续到底,然后就打住。” “我甚至于不晓得那件事的根由是什么,也不晓得由什么地方开始。”我犹豫地说。 “护士,相信我。开头的困难和知道如何停止的困难一比,就不算回事了。至少,我讲演的时候就是这样。必须背后有人用力拉着我的上衣后摆,才能把我拉下来。” “啊,你是在开玩笑,大夫。” “我是非常认真的。现在怎么说?” 另外一件事令我很烦恼、犹豫了片刻,我说:“大夫,你知道,我恐怕有时候很容易露出个人的感觉。” “哎呀,小姐,愈表现个人的感觉愈好!这是一个真人的故事——不是橱窗里摆的假人的故事!你要表现个人的感觉,你可以有偏见,你可以表示怨恨一你可以想怎样写就怎样写!照你自己的看法写。如果有一星半点中伤人的地方,我们总可以在事后加以剪裁。只要写下去就好了,你是个明白人,完全可以把那个事件合情合理、实事求是地写出来。”所以,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我答应他尽力而为。 我就在这里开始写了。不过、就像我对大夫说的,很难晓得究竟从什么地方开始。” 我想我应该说一两句有关自己的话。我叫爱咪-列瑟兰,三十二岁。我在圣克利斯妥弗医院受过训练,做了两年妇产科的护理工作。我做过一些私人方面的工作,在德文郡街本狄克斯小姐的疗养院工作四年。后来应聘陪一位克尔西太太出国到伊拉克。她的小孩诞生时,我照顾她。她准备同她先生到巴格达。那里有一个保姆,在她一个朋友家做了几年。现在她已经同那个保姆定好,朋友的孩子将要回国就学。那保姆同意等孩子们离开的时候到克尔西太太这里来。克尔西太太身体纤弱,这次带着一个这么小的婴儿旅行,觉得很紧张。为照顾其太太和孩子,克尔西少校就聘我同他太太一起去。到巴格达后除非我们找到一个需要在回国途中请护士的人,他们便负责我回国的旅费。 那么,现在就没有必要描述克尔西夫妇和他们的小孩了——那小孩儿很可爱。克尔西太太人也很好,不过是属于那种急躁型的女人。我很喜欢这次航行的生活,我以前从未在海上航行如此之久。 瑞利医师也在船上,他是一个黑发、长面孔的人,常常以低沉、悲伤的声调讲各种各样可笑的话,我想他喜欢开我的玩笑,常常说一些最特别的事,看我是否相信。他是一个叫做哈沙尼的地方政府机关的医师——那是离巴格达一天半旅程的地方。 我在巴格达住了大约一星期,后来偶然遇见他。他问我什么时候离开克尔西家。我说他这样问我很有趣,因为,事实上赖特一家人(就是我上面提到的另外一家人)准备提早回国,他们的保姆马上就可以来了。 他说他已经听说关于赖特一家的事了,又说,那就是他问我的原因。 “护士小姐,其实,我这里有一个你可能担任的工作。” “一个病人吗?” 他皱起面孔,仿佛在考虑。 “几乎不可以称为病人,只是有一位太太,她有——可否说——空想症?” “啊!”我感到有些惊讶。我们通常都知道那是指什么而言——那是由于饮酒或者服用麻醉剂而引起的! 瑞利医师没有进一步说明。他很谨慎。 “是的,”他说,“一位雷德纳太太;丈夫是美国人——更正确地说,应该说是美瑞混血的人,他是一个大规模的美国古物挖掘队的领队。” 于是,他就说明,这个古物考察团正在挖掘一个巨大的亚述古城的遗址,一个像尼尼微一样的地方。考察团住的房子离哈沙尼实际上并不很远,但是,那是一个荒凉的地方。雷德纳博士担心他太太的健康,已经有一段时候了。 “他对于她的情形讲得不太明白,但是,她似乎是一再的带有恐怖状的神经发作。” “在白天,他们是不是把她撇在家里,同当地人在一起?”我问。 “啊,不会的,有不少人呢——大约七八个。我想,她不会独自一人在家,但是,有一件事似乎是毫无疑问的:她总是想人非非,结果总是陷入一种很古怪的状态。雷德纳担任的工作可能很繁重。但是,他对于他的妻子爱得很深,他知道她有这种情形,非常担忧。” “她的身体健康吗?”我问。 “健康——啊,健康,我想是的。不,我想,她的身体是没有毛病的。但是,她——嗯,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常常幻想事情。” “甚么样的事?”我问。” 但是,他避开这一点,只是困惑地低声说:“她常常无中生有地愈想愈激动。我实在觉得她的这些恐惧毫无根据。” “恐惧什么,雷德纳博士?” 他空洞地说:“啊,只是——神经紧张的恐惧,你明白吗?” 我想,十之八九,这是麻醉剂作祟。他没有发现,很多男人都不会发现,他们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妻子为何如此神经过敏,为何心情有这样不寻常的变化。 我问他雷德纳太太是否赞成我来。他的脸上露出笑容。 “赞成。我很惊奇,又惊奇又高兴,她说这是个好主意。她说,这样她就会觉得安全得多,” 我觉得这话很奇怪,“安全得多”,用这种字眼儿是很奇怪的,我慢慢猜测,雷德纳太太也许是个精神病人。他带着一种孩子似的热诚态度继续说下去。 “我相信你会和她相处得非常融洽,她实在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他的笑容令人消除一切疑虑。“她觉得你来会使她感到非常安心。我一看到你,我就有同样的感觉,不知道你是否许可我这样说,你的样子非常健康,并且露出极富判断力的样子,我相信你就是陪伴露伊思最适当的人。” “那么,我只好试试了,雷德纳博士。”我高兴地说,“我实在希望能对你太太有些帮助。她也许是同当地人在一起感到紧张吧?” “啊,啊,不是的。”他摇摇头,对我这样的想法觉得很有趣。“我的太太很喜欢阿拉伯人——她欣赏他们的纯朴和幽默感。这只是她第二次在发掘期到这里来——我们结婚还不到两年——但是她已经会说相当多的阿拉伯话了。”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我再试一试。 “你能告诉我你太太害怕些什么吗,雷德纳博士?”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我希望——我想——她会亲自告诉你。” 我由他那里可以问出来的,只有这些。 第3章 一切安排停当。我预定下星期到亚瑞米亚古丘发掘场。克尔西太太正忙着在阿尔维亚安顿下来。我很高兴能帮她减轻一些工作的负担; 在那一段期间,有一两次,我听到人家谈到雷德纳古物考察团的事。克尔西太太的朋友——一个年轻的空军中队长惊奇地噘起嘴巴说:“可爱的露伊思!原来这就是她最近的情形呀!”他转过身来对着我:“护士小姐;那是我们替她起的外号,她始终是以‘可爱的露伊思’闻名的!” “那么,她是这么漂亮吗?”我问。 “这是照她对自己的评价说的。她自以为是可爱的!” “约翰,现在不要这么坏吧,”克尔西太太说,“你难道不知道她并不是唯一以为如此的人!许多人都为她而神魂颠倒呢。” “也许你说得对,她也许年纪有点大了,但是,风韵犹存呢。” “你自己也拜倒在石榴裙下呢!”克尔西太太哈哈大笑地说。 那位空军中队长满脸通红,有些难为情地说:“啊,她是很迷人的。至于雷德纳本人呢,她走过的地方,他都要焚香膜拜呢!全考察团的人也都崇拜她,他们理当如此!” “一共有多少人?”我问。 “各种人都有,那一国人都有,护士小姐。”那中队长愉快地说,“有一个英国建筑师,一个法国神父,是迦太基人,他负责辨认碑文——石碑——你知道吗?还有詹森小姐,她也是英国人——是一位总管一切杂务的人。还有一个小胖子,担任摄影,他是美国人。还有麦加多夫妇,天晓得他们是那一国人。麦加多太太很年轻,是一个像蛇一样的女人——啊——她很恨可爱的露伊思呀!还有两个年轻小伙子,这就是全班人马,有少数很怪的家伙,但是大致都很好……你同意我的说法吗,潘尼曼?” 他是对一个上年纪的人讲话,那人正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转动着一副夹鼻眼镜。 后者吃了一惊,抬头一望。 “是的——是的——实在很好。这是说,个别的说。当然,麦加多是个怪家伙——” “他留着那么怪的胡于,”克尔西太太插嘴说,“是很怪的弯弯曲曲的那一种胡子。”。 潘尼曼少校继续说下去,没注意她插进的话。 “那两个年轻小伙子都很好,那个美国人颇沉静,那个英国人的话多了一点。奇怪,通常的情形正相反。雷德纳本人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一很谦虚,一点也不摆架子,是的,个别而论,他们都是很友善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许是太爱想象,但是上一次我去看他们的时候,我有一个奇怪的印象,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我不知道确实是什么缘故。他们没一个似乎是自然的,有一种很奇怪的紧张气氛。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事,这件事最足以说明我的意思:他们在餐桌上互相传递牛油的时候,太客气。” 我有点儿腼腆地说——因为我不喜欢妄加品评——“大家关在一个房子里太久的时候,都会变得心烦的,我由于医院方面的经验很了解这种情形。” “你说得对,”克尔西少校说,“但是,现在是挖掘期的初期,那种心烦的现象还不会有。” “一个古物考察团也许就是我们这里的生活缩影,”潘尼曼少校说,“有派系,有敌手,有妒忌。” “听你这么说,仿佛他们今年有很多新加入的人了。”克尔西少校说。 “让我算算看,”中队长屈指算了起来,“柯尔曼是新来的。瑞特也是新来的。爱莫特去年就来了。麦加多夫妇也一样。拉维尼神父是新来的,他是代替比尔德博士的,因为比尔德博士今年病了,不能出来。贾雷当然是老团员了,五年前一开始发掘之后他就来了。詹森小姐来的时候同贾雷一样久。” “我始终以为他们在亚瑞米亚古丘挖掘场相处得很融洽,”克尔西少校说,“他们似乎像一家人一样。我们要是想到人性是什么样子,就觉得这是实在令人惊奇的现象。我相信列瑟兰护士同意我的话。” “这个——”我说,“我不知道你所说的话有什么不对。我在医院里见到的争吵情形是这样的,他们争吵往往只是为了一壶茶而已。” “是的,一个人在密集的社会里很容易变得非常小气,”潘尼曼少校说,“我仍然是觉得这件事的起因不仅如此。雷德纳是一个如此温和,毫不摆架子的人,并且实在是机智多谋。他始终能设法让他团里的人很快乐,彼此相处融洽。但是,前几天我的确感觉到有一种紧张的气氛。” 克尔西太太哈哈大笑。’ “那么,你就看不出其中原因了?其实,这是显而易见的!” “你的用意何在?” “当然是雷德纳大太呀!” “啊,算了吧,玛丽!”她的丈夫说,“她是个可爱的人!丝毫没有那种爱吵架的女人样子。” “我并没说她爱吵架。她会使别人吵架!” “怎样使别人吵架?她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她感觉无聊。她不是考古学家,只是山个考古学家的太太。她觉得无聊。她和外界一切新奇刺激的事统统隔绝。因此,她就为自己安排一些紧张、刺激的事。她故意使别人不和,而引以为乐。” “玛丽,你一点儿也不晓得实情,你只是在想象。” “当然我是在想象!但是你会发觉我想得对。可爱的露伊思并非无缘无故地露出蒙娜-丽莎那副样子:她也许并无恶意。但是,她想看看会发生什么后果。” “她对雷德纳是一往情深的。” “啊,也许是的。我并不是说有什么下流的阴谋。但是,那个女人,她是个allumeuse(引火人)!” “女人彼此是非常亲爱的。”克尔西少校说。 “我知道,小猫,小猫,小猫:那就是你们男人会说的。但是,我们通常对自己认识得更正确。” “假定克尔西太太那些苛刻的揣测是实在的。我仍然以为那也不能说明为什么有那种奇怪的紧张感觉——那种有点像雷雨欲来时的感觉。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暴风雨可能一阶即发。” “不要吓唬护士小姐了,”克尔西太太说,“三天之后她就要到那里去,你的话会使她打消原议。” “啊,你们不会吓倒我的。”我哈哈大笑地说。 我对于方才的那些话仍然想得很多,雷德纳博士所说的“安全得多”,这几个字眼儿用得很奇怪,并且一再出现在我的脑海。是不是他太太秘密的恐惧——也许她不肯承认,或者没有表示——在其余那些人方面引起反应,或者是那种实在的紧张感(或者是那种感觉的未知原因)在她的神经上引起皮应? 我把克尔西大太用的那个字allumeuse在字典里查出来,可是也不能找出什么意义。 我暗想:那么,我就等着瞧了。 第4章 三天以后,我离开了巴格达。 我离开克尔西太太和她的小宝宝,觉得很难过。那个小宝宝是个很可爱的小孩儿,养得白白胖胖,每周都会适当地增加几两体重。克尔西少校送我到车站,等开车后才回去。我应该第二大早晨到达克科克。那里会有人接我。 我在火车上睡得不好,老是做梦,颇以为苦。 虽然如此,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往窗外一望,天朗气清,于是,我就对于即将见到的人感到兴趣与好奇。 正当我站在月台上犹豫不决、四下张望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人朝我这里走过来。他有一个红红的圆面孔。在我有生以来,实在从未见到确实像乌德豪先生幽默小说里的年轻人。 “哈罗,哈罗,哈罗,”他说,“是列瑟兰护士吗?啊,我是说,你必定是的——我可以看得出,哈,哈!我的名字是柯尔曼。雷德纳博士派我来的,你好吗?一路辛苦吧?我可知道这火车上的情形!啊,现在一你吃过早餐吗?这是你的行李吗?你很朴素,对不对?雷德纳太太有四个手提箱,一个大衣箱——一个帽盒,一个上等的枕头,七七八八的,其他物件,那就不在话下。我说的话太多吗?到老巴士上来坐吧!” 有一辆车子等在那里,后来我听见有人把那种车子称为旅行车。那车子有点像四轮游览马车,有点像长形四轮车,也有点像汽车。柯尔曼先生扶我上车,一面对我说明,顶好坐在驾驶座位旁边的位子上,震动得比较小些。 震动!不知道这个价值可疑的新玩艺会不会崩溃成碎片。而且,这马路一点不像是马路——只是一种路,上面都是车辙和泥坑。真是辉煌灿烂的东方吗?当我想到我们英国那些漂亮的公路干线时,就觉得充满乡愁。 柯尔曼由后面他的座位上向前探过身子来,在我耳边大声讲了许多话。 “路的状况很好,”等到车子把我们大家几乎颠到车顶以后,他对我这样喊。 虽然他是在认真地说的。 “这样对人很好,刺激肝脏,使它能灵活地发挥功能。”他说:“护士小姐,这你应该懂得。” “如果我的头震裂了,受了刺激的肝脏对我是没什么好处的。”我厉声地说。 “你应该在雨后到这里来走走,棒极了。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是向侧面走的。” 对这个我没有反应。 不久,我们就得渡河了。我们渡河乘的是你可以想象到的最不稳当的渡船。我觉得全靠主的慈悲,我们才能渡过,但是,每人似乎都以为这是很平常的。 我们费了四个小时才到达哈沙尼。出乎我的意料,那是一个很大的地方。我们由河的另一边渡到那里之前,那地方看起来也很美!白色的屋字矗立在那里,有回教的尖塔,像仙境。虽然如此,当我们过了桥,来到那地方时,就有一些不同了。如此难闻的气味,房子都摇摇欲倾,破败不堪,到处都是泥泞,一片脏乱。 柯尔曼把我带到瑞利大夫的家里。他说,瑞利大夫就在家等着我一同吃午饭。 瑞利大夫像以前一样的亲切,他的房子也很好,有浴室,样样东西都是崭新的。我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等到我穿上制服,走下楼时,我觉得很愉快。 午餐刚刚准备好,于是,我们便走进餐厅,大夫替他的女儿道歉。他说她经常是晚来的。 我们刚刚吃了一道酱烧蛋,她就走了进来。瑞利大夫说:“护士小姐,这是小女雪拉。” 她同我握手,问我一路可好,同时把帽子扔到一边,对柯尔曼先生冷冷地点点头,便坐下来。 “啊,比尔,”她说,“近来怎么样?” 他开始和她谈关于俱乐部即将举行的宴会之类的事。于是,我就对她打量一番。 我不能说很喜欢她。她的态度稍嫌冷淡,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子。虽然好看,却显得太随随便便。黑发,碧眼——有点苍白的面孔和常见的涂着唇膏的嘴巴。她讲起话来,冷冷的,带着讽刺的调子,令人不快。以前我底下有个见习护士很像她——我承认,那是一个工作表现很好的女孩儿,但是她的态度始终令人不快。 我觉得柯尔曼先生似乎已经让她弄得神魂颠倒了。他说手话来,有点口吃,所说的话比以前更愚蠢。他这模样使我想起一只直摇尾巴的狗,拼命要讨人欢喜。 午餐后,瑞利大夫到医院去了。柯尔曼先生要进城去取一些东西。雪拉小姐问我,是想到城里逛逛呢,还是留在家里。她说,柯尔曼先生一小时之后会回来接我。 “有什么可以看看的地方吗?”我问。 “有一些很别致的地方,”雪拉小姐说,“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那里非常脏。”她的这种说法使找有点儿火。我始终不能了解,为什么一个地方只要别致,脏一点儿就可以原谅。 未了,她带我到俱乐部。那地方面对着河,倒很可喜。那里有英文报纸和杂志。 我们回来的时候,柯尔曼先生尚未到:于是我们就坐下来聊天。不知为什么,我们聊得并不轻松。 她问我是否见过雷德纳太太。 “没有,”我说,“只见过她的先生。” “啊,”她说,“不知道你对她会如何想法。” 对这个,我没说什么。于是,她接着说下去:“我很喜欢雷德纳博士。人人都喜欢他。” 我想那就等于说:你不喜欢他的太太。 我仍然没说什么,不久,她突然问:“她怎么了,雷德纳博士对你说过吗?” 我不打算在尚未见到病人之前就说她的闲话。所以,我便含糊其词地说:“听说她的身体不大好,需要人照顾。” 她哈哈大笑——那是一种恶意的笑声——刺耳而且粗鲁。 “哎呀,”她说,“有九个人照顾她,难道还不够吗?” “我想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我说。 “有工作要做吗?当然他们有工作做。但是,先要照顾露伊思——她一定要这样,一点不能含糊。” 对了——我想——你不喜欢她。 “我仍然不明白,”瑞利小姐继续说,“她要请一个医院来的专门护士来做什么。我倒以为找一个外行人照顾,更适合。我觉得不需要一个经常把体温计塞到她口里,按她的脉搏,把样样事都得确确实实地办的人来照顾她。” 啊,我得承认,我很好奇。 “你以为她没什么毛病吗?”我问。 “当然,她什么毛病都没有!那个女人像牛一样的健壮。‘亲爱的露伊思一夜没睡’,‘她的眼睛下面有黑圈。’对了,用蓝铅笔把它记下来吧!不管做什么,只要引人注意就好。要让每个人都在她身边团团转,大惊小怪地照顾她。” 当然,她的话有点道理。我看到过一些患优郁症的病人(哪个护士没见过?)他们最喜欢举家上下都围着自己团团转,伺候他们。假若大夫或护士对他们说,“你实在一点毛病都没有!”那么,首先,他们就不相信。他们那副愤怒的样子倒是实实在在的。 当然啦,雷德纳太太很可能就是这种病人;很自然的,做大夫的就是首先受骗的人。我发现,就疾病而言,做大夫的是最容易轻信的人。但是,这仍然与我所听到的话不符合。例如,这与“安全得多”这几个字不符合。 奇怪,那几个字我怎么总忘不了? 我想到这个、便说:“雷德纳太太是一个神经过敏的人吗?譬如说,远游在外,她不觉得紧张吗?” “有什么事情会使她神经紧张的:哎呀,他们那里有十个人哪!,而且,他们还有守卫——那是因为要保护古物,啊,不会,不会!她不会神经紧张的——至少——” 她拟乎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忽然住嘴——过了一两分钟,又慢慢地继续说下去。 “很奇怪,你会那样说。” “为什么?” “我和贾维斯空军上尉前几天驾车到他们那里去。那是在上午,他们大部分人都到发掘场工作去了。她正坐在那里写信,我想她是听见我们进来了。平常接客人进来的那个仆人只有在那一次不在,我们一直走到廊子里。她显然看到墙上贾维斯上尉的影子——她吓得尖叫起来!后来,她当然向我们道歉。她说她以为是个陌生的男人。那也有些奇怪。我是说,即使是上个陌生的男人,为什么会害怕呢?” 我忍耐着,点点头。 瑞利小姐沉默片刻,然后突然说:“我不知道他们今年有什么不对劲儿。他们都显得心神不安。詹森总是闷闷不乐的,因此,她简直不能开口。大维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比尔当然永不停嘴。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喋喋不休的话反而使别人更不安。贾雷走来走去,那样子仿佛是一根弦随时都会折断。而且他们都彼此防备着,仿佛——仿佛——啊,我不知道是什么——可是很奇怪。” 我想,很奇怪,像瑞利小姐和潘尼曼少校那样迥然不同的两个人,怎么会有同样的感觉。 就在这个时候,柯尔曼先生慌慌忙忙地走进来。“慌慌忙忙”这几个字正好可以形容那种情形。假若他的舌头闲着,他忽然拿出一个尾巴来摇个不停,你也不会觉得奇怪。 “哈——罗!”他说,“全世界最会采购的人——那就是我!你带护士小姐去参观本城的美景了吗?” “她的印象很不好,”瑞利小姐冷冷地说。 “这也难怪,”柯尔曼先生亲切地说,“这实在是个最破旧的乡下地方。” “你不是一个爱好别致玩艺儿或者古物的人,对不对?比尔?我真想不出你为什么干考古工作。” “这不能怪我。要怪我的监护人。他是饱学之士——他是他那个大学的研究教授——就是在家里穿着便鞋的时候也博览群籍——他就是那一种人。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要监护,多少有点使他感到震惊;” “我想,你这样被迫从事这个自己不喜欢的职业,真是惨透了。”那位小姐尖刻地说。 “不是被迫,雪拉,好小姐,不是被迫。老先生问我想要从事什么特别的职业,我说我没什么特别的愿望。因此,他就设法让我在这里服务一个挖掘期。” “但是,难道你实在不知道你喜欢做什么吗?你必须要知道呀。” “我当然知道呀。我的想法是什么工作都不担任。我喜欢做的事是有很多的钱,参加赛车活动。” “你真荒唐!”瑞利小姐说。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很生气的样子。 “啊,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柯尔曼兴致勃勃地说,“所以,假若我必须要做点事,只要不是在办公室里一天到晚的苦干,做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很愿意到世界各处游历一下。‘瞧我的!’我说,于是,我就来了。” “我想,你这人必定是大有用处啦?” “这你就错了。我能像任何人一样站在挖掘工地大喊‘安拉!’并且,我在绘画方面还不错呢,我在学校的时候模仿别人的笔迹是我的特长呢。假若有必要,我还会成为第一流的伪造专家。啊,我也许会干那一行的。假若有一天,你在等候公共汽车的时候,我的豪华汽车溅得你一身泥,你就会知道我已经是犯罪老手了。” 瑞利小姐冷冷地说:“你不觉得不该讲这许多话吗?不是该动身的时候吗?” “我们很好客,是不是,护士小姐?” “我相信列瑟兰护士一定急于安顿下来。” “你样样事都有把握。”柯尔曼先生咧着嘴笑笑,这样反击她。 我想,你说的是实在的。自信过强的调皮姑娘。 我冷冷地说:“也许我们还是动身好,柯尔曼先生。” “你说得对,护士小姐。” 我和瑞利小姐握手,向她道谢,然后,我们就出发。 “雪拉,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柯尔曼先生说,“但是,总是喜欢责备人。”、 我们的车子开出城外,不久,就来到绿油油的麦田当中的一条道路,这条路崎岖不平,有很多土坑。 大约半小时之后,柯尔曼先生指指我们前面河岸边一个大的土丘说:“亚瑞米亚古丘。” 我可以看到一些黑黑的小人,像蚂蚁似的走动着。 当我望过去的时候,他们突然一齐由那小丘的边上跑下来。 “费多斯,”柯尔曼先生说,“是下班的时候了。我们在日落以前一小时下班。” 考察团的房子在河那边不远的地方。 司机将车子绕着一个墙角开过去,颠颠簸簸地驶过一个非常窄的拱门,我们就到了。 那房子是围着一个庭院造的。原来只占据庭院的南边,东边是一些不重要的附属建筑物。考察团在另外两边续建了一些房子。因为这房子的平面图到后来有特别重要的参考价值,我在这里附加一个粗略的图样。 所有的房间,门都对着庭院开,窗户大多也是如此——例外的是原来南边所建的房间,那一边的房子也有向外面田野开的窗户。不过,这些窗户都由外面装上铁栅,在西南角上有一个楼梯,通到一个有长栏干的屋顶,同南边的建筑一样长,而且比其他三面的建筑都高。柯尔曼先生领我走过庭院东边,然后绕到一个占据南边中心的,没门的柱廊。他推开柱廊一边的门,于是我们就走进一个房间。那里已有几个人,正围着一个茶桌坐着。 “都都!(模拟汽车喇叭声,意谓再见,有开玩笑之意——译者注)”,柯尔曼先生说,“这位是‘莎蕊-甘普!(saireygamp,英国十九世纪小说家狄更斯小说《马丁-洽兹尔米特》里一位爱撑布伞的护士——译者注)。” 坐在桌子头上那位太太站起来欢迎我。 于是,我初次见到露伊思-雷德纳。 第5章 我不妨承认:我见到雷德纳太大的第一印象是大吃一惊。当我们听到别人谈到某个人的时候很容易想象那个人的样子。我的脑筋里有一个牢牢的印象,以为雷德纳太太是一个揭发的、老是感到不满足的那一种女人,一种神经质的人,总是非常神经紧张。还有,我也预料到她是——啊,坦白地说——有点儿庸俗的。 她丝毫不像我所想象的那个样子!首先,她的头发是金色的,皮肤很白。她不像她的丈夫,并不是瑞士人,但是照她的样子看来,也许是的。她有那种不常见的,斯堪的纳维亚式的金发白肤的特征,她已经不年轻了,我想,大概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她的面色有些憔悴,金黄的头发夹杂一些灰发。不过,她的眼睛是很可爱的。就我见到的而言,那种眼睛是唯一可以用“紫罗兰色”这种字眼来形容的,她的眼睛很大,下面隐约地有些暗影。她很瘦,弱不禁风的样子。假若我说,她有一种极疲乏的神气,可是同时又显得非常充满活力,这话听起来仿佛是胡说八道一但是,那就是我的感觉。我也觉得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端庄的妇人。这就很了本起了——即使就时下的标准说,也是如此。 她伸出手来,面露笑容,她的声音低而柔和,其中有美国人那种慢吞吞的调子。 “护士小姐,你能来我真高兴。喝点茶好不好?或者是先到你的房间去?” 我说我要喝茶。然后,她为我介绍在座的各位。 “这位是詹森小姐——瑞特先生,麦加多太太,爱莫特先生,拉维尼神父。我先生马上就来。请坐在拉维尼神父和詹森小姐之间吧。” 我就照办。于是,詹森小姐就开始同我谈话,问我一路可好等等的话。 我喜欢她。看到她就不由得想起我做见习护士时的一个护士长,当时我们都很佩服她。大家都在她下面努力工作。 她快五十了——这是我的判断——外型有些男子气,铁灰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说起话来声音断断续续的,很悦耳,声调多少有些低沉;她有一副丑陋、多皱纹的面孔,还有一个简直是很可笑的朝天鼻,遇有苦恼或困惑的时候,习惯上老是急躁地用手揉一揉:她穿一身苏格兰粗呢的套装,颇像男人穿的衣服。她马上就告诉我她是约克郡人。 拉维尼神父我发现到有一点吓人。他是一个高个子,留着长胡子,戴夹鼻眼镜的人。我听克尔西太太说,那里有一个法国修道士。现在我看见拉维尼神父穿一件白色毛料的修道士袍子。我略感惊奇,因为,我总以为修道士都是进修道院潜修,再也不出来的。 雷德纳太太大部分都是用法语同他交谈,但是,他同我交谈时用很清楚的英语。我注意到他有两只机灵、锐敏的眼睛,他的眼光总是很快地由一个人的面孔扫射到另一个人的面孔。 坐在我对面的是另外三个人。瑞特先生是一个胖胖的年法人,金发碧眼,戴着眼镜,他的头发颇长,有一个一个小卷,还有很圆的篮眼睛。我想,他小时候一定很可爱,但是,他现在看起来就不怎么样了。其实,他的模样有点像猪。另外一个年轻人头发剪得非常短。他有一副长长的、颇幽默的面孔,和雪白的牙齿,笑起来很迷人。不过,他的话很少。有人对他讲话,他只是点点头,或用单音字来回答。他像瑞特先生一样,是美国人。最后一个是麦加多太太。我没有很仔细地看她是什么样子,因为每当我朝她那一个方向望的时候,总是发现她在用一种饿狼扑鼠似的眼光在注视我。我这样说,毫不夸张。她对我注视的那个样子,你要是看了就会觉得一个医院里的护士是一个很奇怪的动物。一点儿礼貌也没有。 她很年轻——大约不过二十五岁——皮肤颇黑。她有一副瘦削的、神气很急切的面孔,还有大大的眼睛,绷得有些紧的、善疑的嘴巴。 茶很好——那是一种很好喝、很浓的混合品种——不像克尔西太太常用的那种清香扑鼻的中国茶。 茶点之中有果酱吐司和一盘硬壳葡萄于甜面包,还有蛋糕切片。爱莫特先生很客气地把茶点递给我。他虽然很沉静,但是,当我的盘子空了的时候,他总是会注意到的。 不久,柯尔曼先生就慌慌张张地进来,坐到詹森小姐那一边的座位上。看样子似乎他的神经没什么问题。他只是喋喋不休地谈着。 雷德纳太太叹了一口气;样子很厌倦地朝他那个方向望望,但是,毫无效果。他的话大部分都是对麦加多太太讲的。但是,麦加多太太忙着观察我,所以除了敷衍他一两句之外,没工夫同他多谈。可是仍然没用。 我们刚要用完茶点,雷德纳博士和麦加多先生由挖掘场回来了。、 雷德纳博士用他那和悦、亲切的态度同我打招呼。我看见他很担心地,对他太太迅速地瞥了一眼,似乎对他看到的情形感到安心。于是,他就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下来。麦加多先生坐在雷德纳太太旁边那个空位子上。他是个高高的、瘦瘦的、样子很忧郁的人,比他的太太大得多,有一副蜡黄的面孔,和怪怪的、软软的乱得不成样子的胡于。我很庆幸他的来到,因为他的太太不再注视我,把注意力转向他,她用一种又担心又不耐烦的态度望着他,使我觉得相当奇怪。他搅和一下茶,像在做梦似的,一语不发。他的盘子上有一片蛋糕,原封未动。 仍有一个空位子。不久,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我一看到瑞洽德-贾雷,就觉得他是个最漂亮的人。这样漂亮的人我已经许久没见过了。但是,我怀疑他实际上是否如此。要是说一个人很漂亮,但同时又说他看起来像有一个死人的头,这话听起来是极端矛盾的,但是,这是实在的。他的头令人感觉到上面的皮仿佛是异乎寻常的,紧绷在骨头上。但是头的骨骼很美。那嘴巴、太阳穴,和前额的线条,轮廓分明,使我想到一个铜像。由那张瘦削的褐面孔上,两只我平生所仅见的,最亮、最蓝的眼睛,向我张望。他身高六尺,年纪嘛,我想是不到四十岁。 雷德纳博士说:“这是贾雷先生,我们的建筑师。” 他用一种愉快的,几乎听不见的英国腔调说几句话,然后在麦加多太太旁边坐下。 雷德纳太太说:“恐怕茶有点冷了,贾雷先生。” 他说,“啊,那个没关系,雷德纳太太。我的毛病就是总是晚到。我本来想把墙壁的设计图画完。” 麦加多太太说:“要果酱吗,贾雷先生?” 瑞特先生把吐司推过去。 于是,我就想起潘尼曼先生说的话:“他们彼此递牛油的时候,有点太客气了。我告诉你们这一件事,最能够表明我的意思。” 是的,关于这件事,是有些奇怪。他们有点拘礼。你也许会说,这是彼此互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吃茶点——不是彼此熟悉的人——但其中有几个已经彼此认识好几年了。 第6章 茶点过后,雷德纳太太带我去看我的房间和到院子各处看看。 也许我最好在这里把房间的分配情形简短地说明一下。这是非常简单的。如果参考那房子的平面图,就很容易明白。在那个大的,没有门的柱廊两边都有门,通到两个主要的房间;右首的那个门通到餐厅,就是我们吃茶点的地方。另一边的门通到一间完全相似的房间(我称它为起居室),用作起居室和一种非正式的工作室——那就是说,一部分的图(有别于完全属于建筑方面的)都是在这里画的;比较易碎的陶片也是拿到那里拼合的。穿过起居室我们就来到古物室,所有发掘的古物都拿到这问房里,储藏在架子和架格子里,并且也摆在大长凳子和桌子上,古物室,除了穿过起居室,没有出口。 古物室的那一边,但是要由对着庭院的一个门才能通到,便是雷德纳太太的卧室。这间房,像那一边的其他房间一样,也有两个装了铁栅的窗户,俯视外面的耕过的田野。转弯过去,紧接着就是雷德纳博士的房间与雷德纳太太的房间是没有门可以相通的。这是东边房间的第一间。其次一间,就是要给我住的。紧接着就是詹森小姐的房间,再过去就是麦加多夫妇住的。然后就是两间所谓“浴室”。 这一边的房子都是雷德纳博士就原来的阿拉伯房子加建的。这一边的卧室千篇一律,都有一个对着庭院的门和窗。 北边的那排房间是绘图室、研究室和摄影室。 现在再回到那排柱廊。另外那一边的房间布局大部分相同。那里有餐厅通往办公室,档案就保存在那里,编目和打字工作都是在这里做的。和雷德纳太太的房间相当的那一间,是拉维尼神父的房间。他分配到最大的一间卧室。他也用这房间做翻译碑文的工作——不管你把这工作叫做什么。 在西南角上就是那个通到屋顶的楼梯。在西边首先是厨房区,然后是四间小卧室,归那几个年轻人用——贾雷、爱莫特、瑞特和柯尔曼。 在最北边的那一角是摄影室,通往外面的暗室。其次就是研究室)然后就是那个唯一的入口——就是我们进来的那个大拱门。外面是本地仆人的住处。士兵的警卫室、马厩,等等。起居室在拱门的右边,占据北边其余的空间。 我在这里把这个房子的分配情形讲得相当详尽,因为我不打算以后再重讲了…… 我已经说过,雷德纳太太亲自带我到各处走走,最后把我送到我的卧室。她说、希望我住得舒服,并且有我需要的样样东西。 那个房间布置得不错,就是太简陋——一张床、一个五斗橱、一个盥洗台和一把椅子。 “仆役会在午餐和晚餐之前给你拿热水来,当然,早上也会拿来。假若你在其他的时候需要热水,你就拍拍手,等仆役来的时候,你就说,‘吉布,迈,哈’(热水)。你会记得吗?” 我说我想会的,然后有些吞吞吐吐的重复一遍。 “对了,一定要说得大约这个腔调。阿拉伯人不懂得普通的英国腔调。” “语言是很奇怪的东西,”我说,“世界上有这许多不同的语言,似乎是很奇怪的事。” 雷德纳太太笑了。 “巴勒斯坦有一个教堂里面的祷告词是用各种不同语文写的——我想大概有九十种。” “啊,”我说,“我得写信把这个告诉我的老姑母;她对这种事,会很感兴趣。” 雷德纳太太茫然地用手拨弄着那个水罐和洗脸盆,并且粑那个肥皂盘子移动了一下。 “我真希望你在这里会很快乐,”她说,“不要觉得太无聊。” “我不会常常感到无聊的,”我说,“人生苦短,不会让你有时间感到无聊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拨弄那个洗脸盆,仿佛心不在焉的样子。 突然之间,她那深紫罗兰色的眼睛死盯着我的面孔。 “护士小姐,我先生究竟告诉你些什么?” 对于这样的问话,我们通常都同样地回答。 “大概是说你身体有些不好之类的话,雷德纳太太,”我机灵地说,“并且说你需要一个人照顾,替你分分忧。” 她慢慢地、心事重重地低下头来。 “对了,”她说,“对了——这样就行了。” 她的话有一点儿不可解,但我不打算多问。我反而说:“我希望你会让我帮你做家里的任何事情。千万不要让我闲着。” 她微露笑容道:“谢谢,护士小姐。” 然后,她突然出我意料之外地坐在床上,开始相当密切地盘问我。这真使我出乎意料,因为,从我第一眼看到她的那一刻,我便可以确定她是一个端庄的女人。据我的经验,一个端庄的女人不会轻易对别人的私生活感到好奇。 但是雷德纳太太似乎是极想知道我的一切情形。她问我在哪里受护士训练,是在多久以前?我怎么会到东方来的?瑞利大夫怎么会介绍我来?她甚至于问我到过美国没有?在美国有没有亲戚:她还问我两三件事,当时觉得毫无意义。但是,到后来我才明白是很重要的。 然后,突然之间,她的态度变了。她面露微笑——那是一种充满热情、非常愉快的笑容——然后,她非常亲切地说,有我在这里照顾她,她就很安心了。 她从床上站起来说:“你想不想到屋顶看看日落的景色?大约在这个时候,是很美的。” 我很乐意地答应了。 我们走出房间时,她问:“你由巴格达来的时候,火车上还有许多别的乘客吗?有什么男的乘客吗?” 我说我没有特别注意到什么人。前天晚上餐车上有两个法国人,还有结伴乘车的三个人。从他们的谈话之中我可以猜想到他们的工作与输油管有关。 她点点头,然后禁不住发出一种轻微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一声表示放宽心的、轻微的叹息。 我们一同走上屋顶。 麦加多太太在那里,她坐在屋顶边上的矮墙上,雷德纳博士正弯着腰画着摆在那里的一排排的石块和碎陶片。有儿件大的东西,他称为手推的磨,还有石杵、石凿和石斧。另外还有许多碎陶片,样子稀奇古侄,我从未见过有这么多。 “到这里来看,”麦加多太太叫道,“这不是太美、太美了吗?” 那实在是美丽的日落景色。远远地可以看见,背后有夕阳衬托的哈沙尼城,像是仙境一般。底格里斯河从两边宽阔的河岸中间流过,看起来不像是真实的,好像是梦中的河流。 “是不是很美啊?爱瑞克?”雷德纳太太说。 雷德纳博士心不在焉地抬头望望,低声地敷衍她说,“很美、很美!”然后就继续将小陶片分门别类地排列好。 雷德纳太太笑笑说:“干考古工作的人只看脚底下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天空是不存在的,” 麦加多太太格格地笑了出来。 “啊,他们是很奇怪的。这个你不久就可以发现,护士小姐。”她说。然后,她停一下,又接着说:“你能来,我们都很高兴。我们都为亲爱的雷德纳太太非常担心,对不对,露伊思?” “真的吗?”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大起劲儿。 “啊,是的。护士小姐。她近来的情形很坏,有各种各样大惊小怪的事,而且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你知道,要是有人对我谈到有人这样,我总是说,‘这只是神经作祟。不过,还有什么会更令人担心呢?’神经是一个人的精髓。对不对?” 我暗暗地想:你这个多事的女人!你这个多事的女人! 雷德纳太太冷冷地说:“那么,玛丽,你就不必为我担心了。现在我有护士小姐照顾了。” “当然,我会的。”我愉快地说。 “我敢说那就不同了。”麦加多太太说,“我们都觉得她应该去看医生,或者找些什么事做。她的神经实在已经崩溃了。是不是?亲爱的露伊思?” “害得你们似乎也为我心神不安了,”雷德纳太太说,“我们谈些比我的可怜的病状更有趣的事好吗?” 于是,我就明白,雷德纳太太是那种容易树敌的人。她说话的腔调冷冷的,很不客气(我并不是因此而责备她),因此,麦加多太太的略嫌憔悴的面颊变红了。她嗫嚅地说了一句话,但是雷德纳太太已经站起来,到屋顶另一边她丈夫那里。不知道他是否听到她在过去的声音,等到她拍拍他的肩膀时,他迅速地抬头一看。他的脸上有一种急切的、疑问之色。 雷德纳太太轻轻地点点头。不久,她就挽着他的胳臂,一同漫步到远远的矮墙那里,终于走下楼梯。 “他很爱她,是不是?”麦加多太太说。 “是的,”我说,“我觉得这是很好的现象。” 她露出一种奇怪的、有些急切的神气,由侧面望望我:“护士小姐,你以为她实在有什么毛病?” “啊,我想没什么大毛病,”我乐观地说,“我想,只是有些疲惫而已。” 她的两眼仍然像在吃茶点时一样地盯着我。然后,她突然问我:“你是神经科护士吗?”、 “啊,不是的!”我说,“你怎么这样想呢?” 她沉默片刻,然后说:“你知道她最近多怪吗?雷德纳博士没告诉你吗?” 我认为不该讲我的病人的闲话。在另一方面,根据我的经验,往往很难由病人亲戚的口中探听实情。在你知道实情以前,你往往是在暗中摸索,毫无结果。当然,要是有一位大夫主持,情形就不同了,大夫会把你必须知道的事告诉你,但是,对这个病人,并没有大夫在主持治疗。他们并没有正式请瑞利大夫诊治。据我自己揣测,我也不敢确定雷德纳博士是否已经将能告诉我的事都对我说了。病人的丈夫往往对他太太的实际情况三缄其口——我以为,在这方面,他就更值得尊敬。但是;没有关系,我知道得愈多,就愈晓得该采取什么途径。麦加多太太(此人我认为是一个非常狠毒、非常多嘴的女人)明明巴不得能说出来。坦白地说,就人情方面以及职业方面而论,确想听听她要说什么。你要以为我只是出于日常生活中常有的好奇心,也无不可。、 我说:“我推测,雷德纳太太最近的举动,不像平常那样正常吧?” 麦加多太太令人讨厌地哈哈大笑。 “正常?才不呢。把我们都吓死了。有一夜,她看到有什么人的手指头在敲她的窗。然后又看到一只手,没有胳臂。但是,她又看见一个黄面孔紧贴在窗玻璃上——等到她跑到窗口就不见了。你说可怕不可怕?我们大家都吓得毛骨悚然。” “也许有人在捉弄她。”我提出一个解释。 “啊,不是的,都是她幻想出来的,只有三天以前,吃饭的时候,他们在村里打枪——差不多在一哩之外——她吓得跳起来,尖声大叫——我们大家都吓死了。至于雷德纳博士,他连忙跑到她那里,做出最可笑的举动。‘亲爱的,没什么事,一点儿也没事,’他连连地说,你知道,护士小姐,男人有时会鼓励女人有这样歇斯底里的幻想。这是一种遗憾,因为这是很坏的,妄想是不能鼓励的。” “要真是妄想,就不然了。”我冷冷地说。 “还会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枪声和尖叫声是很自然的——我是说对一个神经失常的人来说。但是看到鬼怪的面孔和手这个说法,就不同。我以为那不外是两个原因:不是雷德纳太太捏造出来的(和一个孩子为了使她自己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便说一些根本没有的瞎话来夸耀的情形,丝毫不差),就是我方才说的,有人故意在捉弄她。我想,那是一个像柯尔曼先生那样毫无想象力、精神饱满的年轻人会以为有趣的事,我决定要密切地注意他。神经过敏的病人可能让一件无聊的、开玩笑的事吓得几乎会发疯。 麦加多太太斜着眼望望我说:“她的长相很罗曼蒂克,护士小姐,你以为是吗?她是那种会遭遇到一些怪事的女人。” “她遇到很多怪事吗?”我问。 “这个——她的前夫在她只有二十岁的时候阵亡了。我想那是很悲惨,很罗曼蒂克的事。你说是不是?” “这是把鹅称为天鹅的一种办法(即“言过其实”之意——译者注)。” “啊,护士小姐,这样说法多特别!” 这实在是很确切的说法。你往往听到许多女人说:“假若雷纳德——或者亚述——或者不管他叫什么——假若他只是活着就好了。”我有时候这样想:假若他真的仍然活着,也许已经变成一个肥胖的、毫不罗曼蒂克的、脾气很坏的中年丈夫。 天色渐渐黑了。我建议下去。麦加多太太同意,并且问我要不要去看看研究室,“我的先生会在那里——工作。” 我说我很想去看看,于是,我们就往那里走。那地方点着一盏灯,但是没有人。麦加多太太让我看几样用具,和正在处理的几件铜装饰品,也给我看一些涂上蜡的骨头。 “约瑟会到那里去呢?”麦加多太太自言自语地说。 她到绘图室去找,贾雷先生正在那里工作。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他几乎不曾抬头看看,等他抬头看到我们的时候,我感到他的脸上露出很不寻常的紧张神气。我突然想到:这个人已经到了不能再忍耐的程度。仿佛是一根弦,很快就要突然绷断了。于是,我想起另外一个人曾经注意到有同样的紧张情形。 我们走出来的时候,我再转回头去,最后再看他一下,他正埋头绘图。他的嘴唇紧紧地绷着,他的头骨特别令人联想到“死人脑袋”。这也许是一种空想,但是我以为他的样子像一个古代的骑士,正奔向沙场,而且他知道是会送命的。 我们在起居室找到麦加多先生。他正在向雷德纳太太说明一种处理陶片的新方法。她坐在一个直背的木椅上,在细缎子上绣花。于是,我又重新感觉到她那奇怪的、娇弱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外表,特别引人注意。她的样子像一个仙女,而不像是血肉之躯。 麦加多太太的声音又尖又高地说:“啊,约瑟,你在这里,我们还以为你在研究室呢。” 他一跃而起,露出吃惊与慌乱的样子,仿佛她一来,便打断了一件事。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现在得走了。我正在——正在——”他没把话说完,但是向门口转过身去。 雷德纳太太用她那温柔的、拖得长长的声音说:“改天你得给我说完,那是很有趣的。” 她抬头看到我们,颇为可爱的笑了笑,但是满脸心不在焉的神气,然后又低头继续刺绣;过一两分种,她说:”护士小姐,那一边有些书,我们的藏画还不少,挑一本坐下来看吧。” 我走过去,到书架前面。麦加多太太再停留一两分种,然后突一转身,便走了出去。她由我身边走过时,我看到她的面孔,我不喜欢她脸上的神气。她露出气得发狂的神态。 我不由得想起克尔西太太说过,并且暗示过,有关雷德纳太太的几件事。我不认为那是真的,因为我喜欢雷德纳太太;虽然如此,我想,不知道这背后是否有一点点是真实的。 我不认为全是她的错,但是事实上,那个亲爱的、其貌不扬的詹森小姐,和那个庸俗的、烈性的麦加多太太,不论在容貌上和吸引力上,都不能和她相比。而且,毕竟走遍全球,男人总是男人。干我这一行的人,不久就会看到很多这样的情形。 麦加多是个可怜人物,我以为雷德纳太太对于他的羡慕毫不在意——但是他的妻子却很在乎。假若我想得不错,她非常在乎,而且,如果可能,她会用很坏的手段对付她。 我望望雷德纳太太。她正坐在那里绣很美丽的花,那副神气,茫然、心不在焉,而且超然。我觉得应该想法子警告她。我觉得她也许不知道一个女人在妒忌的时候会变得多愚蠢、多不讲理、多凶暴——而且,这种妒火多么容易燃起! 于是,我就对自己说:”爱咪-列瑟兰啊!你是个傻瓜!雷德纳太太并不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子,她已经快四十岁了,人生所有该知道的事她都知道了。” 但是,我想她也许仍然不知道。 她那无动于衷的神气。 我开始想:不知道她以前的生活情形如何。我知道她只有在两年前才嫁给雷德纳博士。照麦加多太太的说法,她的前夫差不多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我拿一本书来坐在她的附近。不久,我就去洗手,准备用晚餐了。晚餐的菜很好——是一种实在很好吃的咖哩食品。他们都很早就回房休息,这样我很高兴,因为我已经很累了。 雷德纳博士陪我到我的房间去看看我是否还缺什么需要的东西。 他热烈地同我握手,并且热诚地说:“护士小姐,她喜欢你,她一见你立刻就喜欢你了。我很高兴,我觉得现在一切都没事了。” 他的热诚样子几乎像个孩子似的。 我也觉得雷德纳太太已经喜欢我。这种情形,我觉得愉快。 但是我不像他那样有信心,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一切比他可能知道的更多。 有点什么问题——一种我不能了解的问题。但是,我想象中它是存在的。 我的床非常舒适。但是,我仍然睡得不舒服,我梦到许多事。 济慈的一首诗里的句子——那是我儿时不得不读的一首诗——在我的脑子里不断出现,我总是记错,因此很不安心。那是我从前总觉得讨厌的一首诗——我想那是因为不管我想不想读,一定得读的。但是,当我在黑夜里醒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第一次发现到那诗句有一种美。 “啊,骑士,告诉我,你有何苦恼?独自——下面是什么?——面色苍白的,独自徘徊——”我第一次想象到那骑士的面孔——那是贾雷先生的面孔——一种坚强、青铜色的面孔,好像我少女时代世界大战时看到的那些年轻人。想到这里,我很替他难过——然后,我又睡着,梦中看到那个“无情美女”就是雷德纳太太,她的手里拿着她的绣花布,斜靠在马背上——后来马失前蹄,地下到处都是有蜡皮的骨头。于是,我就醒了,吓得混身鸡皮疙瘩,抖个不停。我想咖哩食物我不适应,吃了以后夜里会感到不舒服。 第7章 我想我得马上声明,这个故事里没有地方色彩。我对于考古学一窍不通,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是否会很想了解一下。我以为与埋在地下,已经死去的人和地方搞在一起,是毫无意义的。贾雷先生说我没有考古的气质,毫无疑问,他说得对。 就在我到达的第一天,贾雷先生就问我是否想去看看他正在——我想他是称为“设计’’的那个宫殿。不过,怎么设计一件许久以前就有的东西,我的确是不明白的。于是,我就说我很想看看。说实话,关于这件事,我感到很兴奋,那个官殿好像差不多有三千年那么古老了。不知道在那个时候他们有什么样的宫殿,是否是像我看到过的埃及王杜唐卡门(公元前十四世纪埃及王,其墓于一九二二年发现——译者注)墓中的家具。但是,你会相信吗?滁了泥之外、没什么东酋好看。肮脏的泥土人行道,大约二尺高——就是这个!贾雷先生带我到各处去看,并且给我讲一些话——这是那个广大的朝廷;这里有一些寝宫,还有一层楼,以及各种其他的房间,可以通到中央的朝廷。我所想到的只有:他怎么会知道?不过,当然啦,我很客气,不便这样说。我可以告诉你,这实在是令人失望的事!在我看来,这整个的挖掘物看样子不过是泥士而已——没有大理石,或者黄金,或者什么好看的东西——我姑母在克瑞寇乌德的房子如果成为废墟,也许会堂皇得多!还有那些古老的亚述人,或者那些不管他们自称为什么的人,大概是“王”。当贾雷先生带我看过他的古“宫殿”之后,就把我交给拉维尼神父。他又带我去看古丘的其余各处,我有些怕拉维尼神父。因为他是修道士,又是外国人,而且声音低沉等等。但是他是很亲切的——不过有点含含糊糊的样子。有时我觉得到那个古丘在我看来比他看来更真实。 雷德纳太太后来解释说,拉维尼神父只对“写的文书”感兴趣——这是她的叫法,他们样样事都写在泥版上。这些人,都有奇特的异教徒的标记,但是很聪明。甚至于还有一些学校里用的泥版——老师指定的功课刻在一面,学生做的答案刻在背后。我承认这些我倒颇感兴趣——这似乎是很有人情味,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拉维尼神父同我走过工地各处,指给我看什么是庙宇或是宫殿,什么是私人住宅,还有一个地方他说是早期阿卡狄亚的坟墓。他讲话的方式很有趣,忽而心血来潮讲到东,忽而讲到西,只是插进一点资料,然后变到其他的话题。 “你会到这里来;真奇怪。那么,雷德纳太太真的病了吗?” “也不完全是病了,”我小心翼翼地说。 他说:“她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想是一个危险人物。”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危险?如何危险?” 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我想她是冷酷无情的。”他说,“是的,我想她可能会非常冷酷无情。” “请原谅我,”我说,“我想你是在胡说八道。” 他摇摇头。 “你没有我这样了解女人。”他说。 我想,一个修道士会说出这么可笑的话,也许是在“告诫”时听到许多有关女人的事的缘故,但是,这我也觉得有些不解,因为,我不敢确定是修道士听“告诫”呢,或者只是教士才听“告诫”。我想他穿那么长长的袍子——长得拖地,还有念珠等等——一定是修道士! “是的,她可能会冷酷无情的,”他思索着说,“这一点我确信无疑,可是——她虽然如此硬心肠——像石头一样,像大理石一样硬——然而,她又害怕。她害怕什么呀!” 我想,那就是我们大家都想知道的。 至少,很可能她的丈夫已经知道了,但是,我以为其他的人没一个会知道。 他那亮亮的褐眼睛忽然盯着我。 “这里很奇怪是不是?,你觉得奇怪么?或者以为很自然?” “不很自然,”我考虑了一下说,“就这里的一切安排来说。够舒服了,但是,一个人不会有十分舒服的感觉。” “这里的情形使我很不安,我有一种感觉”——他突然变得有些更像外国人了——“我觉得有件事在慢慢地酝酿。雷德纳博士,他也不十分自在,他也在担心一件事。” “担心他妻子的健康吗?” “那也许。但是,还不止此,他有一种——我该怎么说呢?——一种不安的感觉。” 正是如此,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就在那时候雷德纳博士朝我们这方向走过来。他带我去看一个刚挖出的小孩坟墓,这是颇为悲惨的——那一块一块的小骨头一还有一两个罐子,以及一些小粒子,雷德纳博士对我说那是一个珠子项链。 使我好笑的是那些工人,你从来不会看到这样多衣衫褴褛的人——都穿着长的裙子和破烂的衣服。他们的头都用布绑着,仿佛有牙痛的毛病。当他们来回地搬运一篮一篮的泥土时,就开始唱起来——至少我想那是在唱歌——那是一种奇怪的、单调的、一再重复的歌。我注意到他们的眼睛大多很可怕——尽是眼屎,而且有一两个人差不多快瞎了。我正在想那些人多么可怜,这时候雷德纳博士说:“一些样子相当好看的人,是不是?”于是,我就想,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世界。两个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的看法怎么会正相反。我的意思说得不太明白,但是你可以猜想到我的意思。 过了片刻,雷德纳博士说,他要回去了,因为他经常在上午十点左右要喝点茶,所以我和他就一同走回来,一路上他对我谈了一些有关考古的事。我有点明白昔日这里的情形了——那些街道和房屋以前如何如何。他还指给我看他们发掘出来的以前焙面包用的烤箱,并且说阿拉伯人现今用的烤箱和当时用的是一样的。 我们回到家时,雷德纳太太已经起床。她今天的气色比较好些,显得不那么瘦削、疲倦了。茶几乎立刻就端过来了。于是,雷德纳博士就告诉她早上在挖掘场挖出些什么、然后他就回去工作了。雷德纳太太问我想不想看看他们最新发掘出来的东西。我当然说要看,因此她就带我到古物室。那里摆了许多东西——在我看来大多是些破罐的碎片,或者是完全修复,粘在一起的罐子。我想如果不注意,这一切都很可能被扔掉。 “哎呀!哎呀!”我说,“真可惜,都这么破碎不堪,是不是,这些东西真的值得保存吗?” 雷德纳太大笑了说:“你可不要让爱瑞克听到你这些话,罐子比其他任何东西都引起他更大的兴趣。这些东西有的是我们所有的最古老的东西——也许有七千年那么老了。”于是,她就对我说明有的是在快要挖到底的地方发掘出来的。在几千年前,这些东西曾经破碎过,后来用沥青修补过。这就显示出当时的人对于他们用的东西像如今一样的珍惜。 “现在,”她说,“我再给你看一件更令人兴奋的东西。” 她由架上取下一个匣子,给我看一个美丽的金匕首,柄上镶有深蓝色的宝石。 我高兴得叫了出来。 雷德纳太太哈哈大笑。 “是的,人人都喜欢金子!除了我的先生。” “雷德纳博士为什么不喜欢?” “啊,首先,很费钱。那个发现一件金器皿的工人,你得付给他同那东西一样重的金子作为报酬,’” “哎呀呀!”我叫道,“但是为什么呢?” “哦,那是这里的习俗,原因之一就是这样可以避免他们偷窃。你要明白,假若他们真的偷了去,那不是因为那东西在考古方面有价值,而是因为金子本身有价值,他们会把它融化了。这样的报酬可以使他们诚实无欺。” 她又取下另一个盘子,给我看一个实在很美丽的金酒杯,上面有公羊头的图样。 我又高兴得叫了出来。 “是的,这个东西很美,是不是?这些古物是从一个王子的墓里发掘到的。我们还发现其他的皇族坟墓,但是十之八九都让人盗光了。这个杯子是我们最好的发掘物,这是阿卡狄安早期的用品,是独一无二的精品!” 雷德纳太大突然皱皱眉,把那杯子拿得离眼睛近些,轻轻用手指甲搔一搔。 “多么特别!上面真的会有蜡烛油,当时想必是有人在这里,端着一个蜡烛台。” 她把那层蜡油弄掉,然后将杯子放回原处。 后来她又让我看几个很奇怪的、红陶制的小人——但是,大多很粗俗。哎呀,古人的头脑怎么会这样庸俗。 当我们回到门廊的时候,麦加多太太正坐在那里擦手指甲。她将手举到面前,正在赞美自己擦得漂亮。我暗想,还有什么比那种橘红色更讨厌的颜色,实在难以想象。 雷德纳太太由古物室带来一个碎成几片的、很精致的小茶杯碟子。现在,她着手将那些碎片粘起来。我在一旁看了一两分种,然后就问我是否可以帮忙。 “啊,好的,还有很多呢。”她去拿不少碎陶片,于是,我们就开始工作。我不久就粗通此道,她颇称赞我的能力。我想做护士的,十之八九,都有灵巧的手。、 “大家都多么忙,”麦加多太太说,“这样就使我感到太闲,当然,我的确是闲的。” “你要喜欢闲着,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雷德纳太太说。 她的声音显得非常厌烦。 十二点钟,我们用午餐。午餐后,雷德纳博士和麦加多先生清洗一些陶器,在上面倒些盐酸溶剂。有一个罐子变成可爱的青梅色。另外一个上面现出一个公牛角的图样。那实在是非常不可思议的,那些用水洗不掉的干泥巴,倒上盐酸之后,起一层泡沫,统统烧掉了。 贾雷先生和柯尔曼先生出去,到挖掘场去了。瑞特先生到摄影室去。 “你要做什么,露伊思?”雷德纳博士问他太太,“我想你要休息一下吧?” 我推测雷德纳太太每到下午通常都要躺一下。 “我要休息大约一小时;然后也许出去散散步。” “好。护士小姐会陪你去,好不好?” “当然。”我说。 “不,不,”雷德纳太太说,“我单独去散步。不要让护士小姐感觉到她的任务这么多,以致于一刻也不能看不见我。” “啊,但是,我却喜欢去。”我说。 “其实不要啦,我想你最好不要去。”她很坚决——几乎是断然的,“我偶尔也要单独活动一下。这对我是必要的。” 当然,我就不再坚持。但是,当我自己也去稍许休息休息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因为,雷德纳太太既然有那种神经过敏的恐怖感,她竟然会安心地单独去散步,没有任何人保护! 三点半钟,我由我房里出来的时候,庭院里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小男孩在一个大浴盆里洗陶器。还有爱莫特先生在分门别类地整理着,当我朝他们那里走过去的时候,雷德纳太太由拱门里走进来。她显得比我先前看到的更加生气勃勃。她的眼睛发亮,显得精神抖擞,似乎很快乐的样子。 雷德纳博士由研究室出来迎她。他给她看一个大盘子,上面有公牛角的图样。 “史前的几层发掘出的东西特别多,”他说,“到现在为止,这可以说是一个很好的挖掘期。一开始就发现到那座坟墓实在是运气太好了。唯一可能抱怨的就是拉维尼神父。到目前为止,我们几乎没发现什么石碑。” “我们已经有的一点点碑铭,他研究出来的似乎并不多,”雷德纳太太冷冷地说,“他也许是一个碑铭专家,但是,却是一个特别懒的人,整个下午的时间都给他睡掉了。” “我们很想念比尔德,”雷德纳博士说,“我感到这个人有一点不照正统的方式行事——不过,当然,我也没有判断他的能力。但是他翻译的一两个碑铭,至少是很惊人的,譬如,我几乎不相信他翻译的那个砖上的铭文是正确的。可是,他一定知道自己是正确的。” 午茶过后,雷德纳大太问我喜欢不喜欢陪她到河边走走。我想也许她恐怕方才拒绝我陪她那件事会使我不痛快。 我想让她知道我并不是那种因为芝麻大的事情就不痛快的人,所以我就答应了。 那是一个可爱的黄昏、穿过大麦田之间的一条小径,然后再穿过一些正在开花的村;最后,我们来到底格里斯河边。那个古物发掘场就在我们左边。工人们正唱着那种乏味的怪调子。我们右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的水车轮发出一种奇怪的、像呻吟似的声音。最初那种声音使我听了很烦躁。但是到丰了,我变得很喜欢听了,因为那声音使我感到有一种奇怪的、镇定神经的效果。在水车轮的那一边,就是那些工人居住的村子。 “这里相当美,是不是?”雷德纳太太说。 “非常安静,”我说,“到了这样离什么地方都很远的地方、我觉得似乎很有趣。” “离什么地方都很远:”雷德纳太太照我的说法再说一遍,——是的,在这里,至少可以很安全。” 我突然瞥了她一眼,但是,我想她与其是对我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我以为她并没有发现她的话已经透露一些意思了。 我们开始走回家去。 雷德纳太太突然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害得我几乎叫了出来。 “护士小姐,那是什么、他在做什么?” 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是那条小径快到考察团房舍的地方,一个男人正站在那里。他穿着欧洲人穿的衣服,似乎在蹑着脚,想要往一个窗里探望。 当我们望过去的时候,他看到我们,然后,马上继续顺着小路往我们这方向走过来。我感觉到雷德纳太太抓得更紧。 “护士小姐,”她低声叫,“护士小姐!” “没事,我亲爱的,没事!”我使她安心地说。 那个男人走过来,由我们身旁走过。他是一个伊拉克人。她一看到他走得近些,就安心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只是一个伊拉克人。”她说。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们走过去的时候,我望望上面的那些窗子。那些窗子不但装有铁条,而且离地很高,所以任何人都看不到里面,因为这里的地面比庭院里的地面低。 “那也许只是出于好奇。”我说。 雷德纳太太点点头。 “就是这样。但是,只是片刻之间,我还以为——” 她的话突然中断了。 我暗想:“你以为什么?那就是我要知道的。你以为什么?” 但是,我如今知道一件事——雷德纳太太害怕的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第8章 我到达亚瑞米亚古丘以后那一个星期,要想确切知道该注意什么事,是有点难的。 由我现在所知道的情况来口顾当时的情形,就可以看出有许多小的迹象,但我当时一点也不曾看出。 虽然如此,为了要把这个故事讲得适当些,我以为应该追忆当时实际上的想法——我当时非常困惑、不安,愈来愈觉得情形有些不妙。 因为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那种奇怪的紧张感不是想象出来的,而是真的。甚至那个毫不敏感的比尔-柯尔曼,也批评到这一点。 “这个地方真使我火冒三丈,”有一次我听到他说,“他们老是闷闷不乐吗?” 那是他对另一个助理员大维-爱莫特说的话。我感觉到他的沉默寡言绝对不是不友善。这里大家都不敢确定别人的感觉或想法如何。在一个充满不安气氛的地方,他有一种似乎是很坚定、很能增加别人信心的气质。 “不是的,”对柯尔曼先生问的话,他这样回答,“去年不像这样子。” 但是,他没有扩大这个话题,也没再说什么。 “我搞不明白的就是: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柯尔曼先生发愁地说。 爱莫特耸耸肩,可是没有回答。 有一次,我在同詹森小姐谈话中,使我领悟到一点。她是一个很能干、很实际,也很聪明的人。显而易见的,她对雷德纳博士分明有英雄崇拜的心理。 这一次,她告诉了我有关雷德纳博士从小到现在的生活情形。她晓得他挖掘的每个地点,以及挖掘的结果。我差不多可以确定,她能引用他每次发表演讲时所说的话。她对我说,他是当今最优秀的考古学家。 “而且,他非常单纯。完全是天真无邪的。他不知‘骄傲’为何物。唯有伟大的人物才会如此单纯。” “你说的很对。”我说,“伟大的人物是不需要仗势凌人的。”、“而且他也有轻松愉快的气质。我们到这儿工作的头几年,我们的生活多有趣——我、瑞洽德-贾雷和他——真是难以形容,瑞洽德-贾雷同他在巴勒斯坦一起工作过。他们的交情已经有十年左右;唔,我认识他有七年了。” “贾雷先生多漂亮呀!”我说。 “是的——我想是的。” 她这话说得相当直率。 “不过,他只是有些沉默寡言,你觉得对吗?” “他以前不是如此,”詹森小姐马上说,“这只是自从——” 突然之间,她停下来不说了。 “只是自从——”我提示她。 “啊,”詹森小姐耸耸肩膀;那是她特有的一种举动。“如今许多情形都改变了。” 我没说什么。我希望她会继续说下去——而且她是继续说下去了——不过说话之前先发出轻微的笑声,仿佛是转移目标,使她的话显得不那么重要。 “我恐怕是一个头脑守旧的老顽固。我有时候想,一位考古学家的妻子如果是对考古不感兴趣,最好不必陪着一同勘查。她这样做才比较聪明些。反之,往往会引起摩擦。” “是麦加多太太吧?”我这样提示。 “啊,她呀!”詹森小姐不理会我的提示。“我实在想到的是雷德纳太太。她是个很可爱的人——用一个俗语来形容——由此我们就很能了解雷德纳博士当年怎么会‘为她神魂颠倒’了。但是,我禁不住这样想:她在这里很不适合。她——在这里就天下大乱。” 原来詹森小姐同克尔西太太有同感:这里充满不安气氛,雷德纳太太应该负责。但是,雷德纳太太自己的不安,又是什么原因呢? “这就使他非常不安,”詹森小姐热诚地说,“当然,我——哈,我好像是一条忠实而又妒忌的老狗。我不喜欢看到他如此疲惫不堪,忧心忡忡。他应该全神贯注在他的发掘工作上,而不是终日陪着太太,为她那种无聊的恐惧而操心。假若她因为到偏僻的地方而神经紧张,那么,她就应该留在美国。对于那种到一个地方什么事也不做,只是发牢骚的人,我可不能忍耐!” 然后,她大概以为怕自己说得过甚其词,便继续说:“当然啦,我很佩服她。她是个很可爱的人。她要是高兴的话,她的风度是很迷人的。” 于是,那个话题就到此为止。 我暗想:女人要是都关在一个地方,日子久了,一定彼此妒忌。这情形永远是一样的。詹森小姐显然不喜欢东家的太太(那也许是很自然的现象),而且,除非我想得大错特错,麦加多太太也相当不喜欢她。 另外一个不喜欢雷德纳太太的是雪拉-瑞利。她到工地来过一两次。一次是乘汽车,另一次是同一个年轻小伙子骑一匹马来的——我是说,当然是骑两匹马。我隐隐的有一种感觉,她很喜欢那个沉默寡言的美国青年爱莫特。他在挖掘现场值班的时候,她往往停下来同他聊聊,而且我觉得他也爱慕她。 有一天,雷德纳太太在午餐时评论到这件事——她的话我想是有欠考虑。 “那个女孩子瑞利还在追大维,”她格格地笑着说,“可怜的大维,她甚至到挖掘场追你!女孩子有时候多痴情啊!”爱莫特先生没说什么,但是,他那黝黑的面孔有些红了。他露出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正面望着她——那是一种直率的、坚定的眼光,其中有些挑战的神气。 她微微地笑了笑,眼睛望到别处。 我听到拉维尼神父低声说了些什么,但是,当我说“什么?”的时候,他只是摇摇头,并没有再说一遍。 那天下午,柯尔曼先生对我说:“其实,我起初并不大喜欢雷德纳太太。每到我讲话的时候,她总是申斥我。但是,我现在已经开始更了解她了,在我认识的女人当中,若论亲切待人,她可以说数二数二的了。你会不知不觉的把你遭到的困难统统告诉她,结果,你会发现不知道说到那里去了。她对雪拉-瑞利有恶感,我知道,但是,雪拉有一次对她也极不客气。那是雪拉最大的缺点——她毫不懂得礼貌,而且脾气很坏!” 这个我很相信,而且是有充足理由的。瑞利大夫把她惯坏了。 “当然,她一定会变得有些唯我独尊,因为她是这里唯一的年轻女人,但是,她同雷德纳太太讲话的态度仿佛雷德纳太太是她的老姑婆似的。这也是不可原谅的。雷德纳太大并不是个年轻女人,但是,她是个非常好看的女人,颇像神话里的仙女,由沼泽的乱草堆里提着灯笼出来,把你引诱而走。”他又怨恨地接着说,“你是不会觉得雪拉能引诱人的。她只是会骂人。” 另外,我只记得有两件值得注意的事。 头一件事是:我因为修补陶片,把手指头弄得粘粘的,便到研究室去拿些丙酮洗掉它。当我到那里的时候,我发现麦加多先生在一隅,头伏在胳膊上,我想他是睡着了。我拿到我要用的那瓶丙酮便走了。 那天晚上,麦加多太太出乎意外的抓住我。 “你从研究室拿走一瓶丙酮吗?” “是的,”我说,“我拿了。” “你明明知道古物室老是有一小瓶丙酮准备着的。” 她的话说得气势汹汹的。 “是吗?我不知道呀。” “我想你是知道的。你只是想到处侦查。我知道医院里的护士是什么样子。” 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她。 “麦加多太太,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严正地说,“我绝对不要侦查任何人。” “啊,不会,当然不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吗?” 我思索了一两分钟。我实在以为她必定是喝醉酒了。我没再说什么,便走开了,但是,我以为这件事很奇怪。 另外一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有一次,我正用一片面包诱使一只小野狗过来,不过,那小狗很胆小——所有的阿拉伯狗都是如此——它觉得我一定是不怀好意的,便逃走了。我跟着它跑出拱门、来到屋角。我跑得太猛了,不知不觉中撞着了拉维尼神父和另外一个人。他们正站在一块儿:我马上就发现另外那个人就是我那天同雷德纳太太注意到的那个想往窗里偷窥的人。 我向他们道歉,拉维尼神父笑了笑,同另外那个说了一句道别的话,便同我一起回来了。 “你知道,”他说,“我觉得很丢脸。我在学习东方语文。可是在这个工地没一个人能听懂我的东方语言:这是很丢脸的,你说是吗?方才,我正在试着同那个人用我学的阿拉伯语谈话,看看我的话有没有进步。那个人是镇上的人——但是仍然不很成功!雷德纳说我说的阿拉伯语太纯粹了。” 就是这个。但是,我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那个人竟然还逗留在这房子周围。真是奇怪。 那一夜,我们有一场惊吓。 那是大约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我是一个睡眠时非常警醒的人。做护士的人大多如此。到我的门开开的时候,我正坐在床上。 “护士小姐!护士小姐!” 那是雷德纳太太的声音,很低、很急。 我划着一根火柴,点起蜡烛。 她正站在门口,身穿一件蓝色的长晨袍,一副吓得发呆的样子。 “我隔壁的房间里,有一个人——有一个人——我听见他在抓墙壁。” 我跳下床来,走到她身边。 “不要紧,”我说,“有我在这里。别害怕,亲爱的。” 她低声说:“去找爱瑞克来。” 我点点头,便跑出去敲他的房间。过了片刻,他就同我们在一起了。雷德纳太太坐在我的床上,喘息的声音很大。 “我听见他,”她说,“我听见他——在抓墙。” “古物室有什么人吗?”雷德纳博士叫道。 他很快地跑出去——于是,在这刹那间,我突然想:这两个人的反应多么不同。雷德纳太太的恐惧完全是个人方面的。但是雷德纳博士马上就想到他那些宝贵的宝藏。 “古物室,”雷德纳太太低声说,“当然了,我多愚蠢!”她站起身,拉好晨袍,叫我同她一起去。她那惊恐的神气统统化为乌有了。 我们来到古物室,发现雷德纳博士和拉维尼神父在那里。拉维尼神父也听到一个声音,所以起床查看。他说他看到古物室有灯光,就穿上便鞋,抓了一个火把,因此,耽搁了一会儿。等到他走到那里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人。不过,幸而那里的门是锁得好好的。在夜里,那门应该是锁好的。 雷德纳博士看什么也没有丢,这才安心。然后,他便同他碰面。 此外,并未发现什么。外面拱门已经上锁。守卫的人断然他说,谁也不可能由外面走进来。也许他们方才睡得很酣,这并不是确定的。但是,并没有人闯进来的亦象。 方才拉维尼神父从架子上把那些匣子取下来,看看是否一切都是整整齐齐的。很可能是他的声音惊醒了雷德纳太太。另一方面,拉维尼神父本人也肯定地说,他听到脚步声由他窗外经过,并看到古物室有一个灯光一闪。 另外没人听到什么,或者看见什么。 这个偶发事件在我这篇记载中是具有价值的,因为,因此雷德纳太太才在第二天吐露隐衷。 第9章 我们刚刚吃完午餐。雷德纳太太照例回房休息。我打发她上床,给她好几个枕头,还有她要看的书。我刚要离开她的房间时,她把我叫回去。 “护士小姐,不要走。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我又回到她的房里。 “把门关上。” 我遵照办理。 她下了床,开始来回踱着。我可以看得出她在下决心做一件事,不想干扰她。她分明是有一件事,犹豫不决。 最后,她似乎已经鼓起勇气去做她需要做的事了。于是,她转过身来,突然对我说:“坐下来。” 我静静地坐在桌旁。她紧张地说:“你也许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吧?” 我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告诉你了——一切都告诉你!我必须告诉一个人,否则,我就要发疯了。” “好吧,”我说,“我实在以为你这样做也好,当一个人蒙在鼓中的时候,是不容易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她丕再不安的踱来踱去,现在面对着我。 “你知道我害怕些什么吗?” “一个男人,”我说。 “是的——但是,我并没说是什么人——我是说,什么事。” 我等她说下去。 她说:“我怕让人害死!” 啊,现在已经说出来了。我可不能表示出我有什么特别的忧虑,她已经几乎变得歇斯底里了。 “哎呀,”我说,“原来如此,真的吗?”。 于是,她哈哈大笑。她笑呀,笑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那样说法真可笑!”她说,“你那样说法真可笑!” “好了,好了,”我说,“这样是不行的,”我严厉地说,我把她推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到洗脸盆那里,用冷水浸浸海绵,洗洗她的额和手腕。 “不要再乱讲了,”我说,“镇定而又切实地把一切都告诉我。” 这样一说,她的笑声停止了。她坐起来、用她平常讲话的自然声调说话。 “护士小姐,你是个无价之宝。”她说,“你使我觉得我仿佛只有六岁,我要告诉你。” “对了。”我说,“不要忙,不急。” 她开始讲了,慢慢地、不慌不忙:“我还是二十岁的女孩子时候,我结婚了。”对方是一个在国务院做事的青年,那是在一九一八年。”。 “我知道。”我说,“麦加多太太对我说过,他在大战期间阵亡了。” 但是雷德纳太太摇摇头。 “那是她的想法,那是大家的想法。,事实上,那是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护士小姐,当时我是一个很怪的、非常爱国而且热情的女孩子,一脑门子理想主义的思想。当我结婚只有几个月的时候,由于一件预料不到的偶发事件,我发现丈夫是德国人花钱雇的间谍。我后来才晓得正是由于他供给的情报,才直接引起一艘美国运输舰的沉没,以及许多人丧失性命。我不知道别人遇到这种事大都怎样办,但是,我来告诉你我怎么办的吧。我的父亲在军政部,我便径直到他那里,把实情告诉他。佛瑞德瑞克事实上不是在作战时阵亡的——他是在美国以间谍罪被处决的。” “哦,哎呀,哎呀!”我叫道,“多可怕!” “是的。”她说,“那是很可怕的,他也很亲切、很温柔。但是,仍然——不过,我毫不犹豫。也许,我错了。” “这很难说,”我说,“我的确不知道一个人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 “我告诉你的这些事,国务院以外是不公开的。表面上看,我的丈夫是到前线打仗时阵亡的。我是一个阵亡军人的寡妇,受到各方不少的同情和眷顾。、 她显得很悲痛,我非常了解地点点头。“有不少男人想同我结婚,可是,我总是拒绝。我受的打击太大,所以已不能再信任任何人。” “是的,我可以想象到一个人会有你那样的感觉。” “后来,我喜欢了一个年轻人,我正在犹豫,发生了一件令人惊异的事!我收到一封令人烦恼的信——是佛瑞德瑞克寄来的——信上说:我如果同另外一个男人结婚,他就要我的命!” “佛瑞德瑞克寄来的?你的亡夫寄来的?” “是的,当然是的、起初我以为自己疯了,或是在做梦,最后,我去找我的父亲,他这才把实话告诉我,原来我的丈夫并没有被枪决,他逃跑了——但是,他的逃亡仍然没有用。几个星期之后,有一班火车出轨,他就在车上。在遇难者的尸首当中,发现了他的尸首。我的父亲一直将他逃亡的事瞒着我,他以为反正人已经死了,那就没有任何理由要告诉我。直到发生这件事,他才道出实情。 “但是,那封信一来,就让人有一些新的揣测。也许事实上我的丈夫仍在人间吧? “我的父亲尽可能地仔细研究这件事。他的结论是:依人之常情而论,我们可以相信,那具当做佛瑞德瑞克尸体埋葬的尸体就是佛瑞德瑞克。那尸体面貌已经相当难认了。所以,他也不能斩钉截铁他说一定是的,但是,他一再郑重他说,他相信佛瑞德瑞克是死了,那封信一定是一个残忍而且恶毒的人在捉弄我。 “同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我和任何一个男人如果似乎很亲密了,我就会接到一封恐吓信。” “是你丈夫的笔迹吗?” 她慢慢地说:“这很难说,我没有保存他的信,只有凭记忆来判断。” “信上有没有提到什么往事,或者用一些特别的字眼,使你可以确定是他写的?” “没有。过去的确有一些字眼——譬如说外号之类的字眼——我们两人之间常用的字眼——假若来信用到或者引用到那些字眼,我就可以确定了。” “是的。”我思索着说,“这很奇怪。不过,看情形这仿佛不是你丈夫写的。但是,这可能是别的人写的吗?” “有一个可能,佛瑞德瑞克有一个弟弟——我们结婚的时候他还是个十岁或十二岁的孩子,他的名字叫威廉。他崇拜佛瑞德瑞克,佛瑞德瑞克也很喜欢他,那孩子后来怎么样,我不得而知。我想,他既然那样狂热地崇拜他哥哥,等他长大了,似乎很可以认为他的死亡,我应该负责。他也许会想出一个阴谋来惩罚我。” “这是可能的。”我说,“小孩子如果受到打击,就会记在心里、这实在是令人惊异的事。” “我知道,这孩子也许把一生的时间都用到报复上。” “请你再说下去。” “此外没有很多的话要说,我在三年前认识爱瑞克,我本来打算永远不结婚,可是爱瑞克使我改变主意,直到我们结婚的那一天,我一直在等待另一封恐吓信,可是一封也没有。于是,我就下了一个结论:不论写那种信的人是谁,如今他不是死了,便是他觉得那种残忍的把戏玩腻了。可是,我们婚后的第三天,我收到这封信。” 她由桌子上拉过一个小公事包,打开锁,取出一封信来递给我。 墨水稍微有些褪色,笔迹相当女人气,字体向前斜: 你没有听我的话,现在你逃不掉了,你只可以是佛瑞德瑞克-巴斯纳的妻子!你一定得死! 我很害怕——但是,首先,现在并不像以前那样怕,同爱瑞克在一起使我觉得很安全,后来,一个月之后,我收到另一封: 我并未忘记,我在计划,你一定得死,你为何不听我的话? “你丈夫知道这件事吗?” 雷德纳太太回答得很慢:”他知道我受到恐吓,第二封信寄来的时候,我把两封信都拿给他看,他想这完全是有人捉弄我。他也以为,也许有什么人冒充我的前夫尚在人间来勒索我。” 她停顿片刻,然后接着说下去。 “我收到第二封信之后没有几天,我们险些因瓦斯中毒而送命。我们睡着以后,有人走进我们的公寓,把瓦斯炉打开,幸亏我及时醒过来闻到瓦斯味。后来,我失去了勇气,我对爱瑞克说我受到这种困扰已经好几年了。我又告诉他,我相信这个疯子——不管他是谁——实在是打算害死我的。我第一次认为那的确是佛瑞德瑞克,在他那温柔的表面背后始终有一点冷酷的成分。 “我想,爱瑞克不像我这样惊慌,他想到警察局去报告,我自然不许他那么做,到最后我们都认为我应该陪他到这里来。到了夏天,假若我不回美国,而待在巴黎或者伦敦,比较好。 “我们实行了我们的计划,一切都很顺利。我觉得如今一定一切都没事了,我们毕竟和敌人之间隔开了半个地球呢。 “于是,后来——三星期多以前——我收到一封信——上面有伊拉克的邮票。” 她把另一封信递给我: 你以为你能逃脱,你错了。我不许你对我不忠,而又能活着,过去我老是对你这样说的,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后来,一星期以前——这个——就是放在这里桌上的信,这封信甚至于没经过邮局。” 我由她手里接过那张信纸,上面只有潦潦草草的一句话: 我已经到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你看到吗?你明白吗:他准备害死我,这也许是佛瑞德瑞克——也许是小威廉——但是,他准备害死我呀。” 她的声音发抖,变得很高,我连忙抓住她的手腕。 “好了,好了。”我警告她说,“你要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们会照顾你的,你有挥发盐吗?” 她点点头,朝盥洗室方面望。于是,我就给她服用相当大的剂量。 “这就好些。”我说,她的两颊已经恢复了血色。 “是的,我现在觉得好些。但是,啊,护士小姐,你知道我怎么会这样不安吗?当我看到那个男人向窗内窥探的时候,我想,他来了!甚至于你来的时候,我也起疑心。我想你也许是一个男人假扮的——” “想得真离奇!” “啊,我知道我的话听起来很好笑。但是,你也许是和他串通好的——根本不是从医院来的护士。” “可是,你这是乱讲!” “是的,也许是的。但是,我已经变得失去理智了。” 我突然灵机一动,说:“我想,你会认得出你的丈夫吧?” 她慢吞吞地说:“甚至这个我也不知道,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也许认不出他的面孔了。” 然后,她吓得发抖。 “有一个夜晚我看到他的面孔——但是那是一个死人的面孔。窗玻璃上有人敲打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然后,我看到一个面孔,一个死人的面孔,鬼一样的,咧着嘴笑,紧贴在窗玻璃上,我不住地尖叫,可是他们说那里根本没有什么东西!” 这使我回想起麦加多太太的说法。 “你以为,”我犹豫地说,“你不是在梦里看到的吧?” “我可以确定不是在做梦。” 我却不那么确定,那是一种在这样情况下很可能有的噩梦,而且很容易让人在睡醒时觉得是真发生的事。虽然如此,我向来不和病人抬杠。我尽力安慰她,并且对她指出:假若有一个陌生人来到邻近一带地方,一定会有人知道的。 我离开她的时候,我想,她感到有些安心了。然后,我便去找雷德纳博士,去告诉他我们的谈话情形。 “我很高兴,她已经告诉你了。”他只是这样说,“这件事使我非常担心。我相信那些面孔呀、窗玻璃上的敲打声呀,完全是她想象出来的。我始终不知道怎样才是最好的办法,你对整个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对于他说话的语调,我不大十分了解,但是我回答得相当快。 “很可能,”我说,“这些信也许是有人在用残忍而且恶毒的手段来捉弄人的。”、 “是的,这是很可能的。但是,我们怎么办才好呢?这些信吓得她要发疯了,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我也不晓得,我觉得这件事可能与一个女人有关,那些信上的笔迹有女人气,我的内心深处有麦加多太太的影子。 也许她偶然有机会探听到雷德纳太太第一次婚姻的实情,她也许是用恐吓手段来尽量发泄心中的怨恨。 我并不十分想向雷德纳博士提示这样一件事,我们很难知道别人对你的话如何感受。 “啊,”我乐观地说,“我们必须往最好的地方想,我想雷德纳太太只要说出来,似乎已经舒服多了。你知道,说出来总是好的,把事情闷在心里才会使人烦躁。” “我很喜欢,她已经告诉你了。”他重复地说,“这是一个好的迹象,由此可见她喜欢你、信任你。我始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已经智穷力竭了。” 我本想问他是否考虑过慎重地向当地的警察局提出暗示,但是,话都到嘴边了,临时又决定不说。事后想想,幸而没有这么做,因而非常高兴。 以后发生的事是这样的。第二天,柯尔曼准备进城去取出工人的工钱,他也要把所有的信件带去赶航空邮班。 所有的信,写好以后,都丢进餐厅窗台上一个木箱里。那天夜里柯尔曼先生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把那些信取出来,分门别类地用橡皮筋一束一束地扎好。 突然之间,他发出一声叫喊。 “什么事?”我间。 “这是我们可爱的露伊思写的——她好奇怪,真的变得神经不正常了。她在信封上写的地址是:法国、巴黎、四十二街某人收。我想这样写不对吧,你说是不是?你把它拿给她,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好吗?她刚回房休息。” 我把信拿过来,连忙跑到雷德纳太太房里,让她把地址改好。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雷德纳太太的笔迹。于是我偶然想到这笔迹不知道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因为看起来的确很熟悉,到了半夜我才突然想起来。这笔迹除了字体比较大一些,也更零乱些以外,和那些匿名信上的笔迹特别像。 我忽然灵机一动,有一个新的想法,那些信也许是雷德纳太太自己写的吧?雷德纳博士对这件事有些知情吗? 第10章 雷德纳太太在星期五告诉我一切经过的情形,星期六上午,这个地方稍微有些高xdx潮突降的气氛。 雷德纳太太尤其不同,她仿佛对我很不客气,而且相当明显地避免有同我秘谈的可能。啊,这一点,我并不觉得惊奇,我曾经一再地遇到过同样的事,女病人往往一时感情冲动,把隐秘讲给护士听,事后感觉不自在,认为要是没讲就好了。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我非常小心,绝对不以任何方式暗示或提醒她以前她所讲的话,我故意尽量说些显得平淡的话。 柯尔曼早上到城里去,自己开一辆旅行车,带着帆布包装好的信件。他还有一两件考察团同事托他办的事,这是工人的发薪日,他得到银行领出小额的硬币,这一切事务必须拖很久时间,所以要到下午才能回来,我有点感觉他或许会和雪拉-瑞利一块儿午餐。 发薪日下午挖掘场的工作通常都不甚繁忙,因为薪水在三点半钟就开始发放.~ 那个小男孩阿布都拉,他的工作是洗罐子。现在已在院子中间照例坐好,并且也照例用鼻音唱出那种奇怪的歌调。雷德纳博士和爱莫特先生趁柯尔曼先生回来之前去做点事,贾雷先生到工地去挖掘了。 雷德纳太太回房休息,我照例帮她安顿好,然后回到我自己的房里,因为我不觉得困,所以带一本书去看看。当时是差一刻一点钟,以后几小时的时间很愉快地度过,我在看《疗养院命案》——那实在是一部很刺激的小说——不过我以为作者对于疗养院的管理情形并不了解。无论怎么说,我从来役见过像那样的疗养院,我实在想写信给作者纠正书中几点谬误。 我把书放下,(凶手原来是那个红头发的女仆!)一看表,吃了一惊,原来已经差二十分钟就三点了。 我起来,把睡皱了的护士装拉拉平,便来到院子里。 阿布都拉仍在洗刷陶罐,并且唱那个沉闷的歌调。大维-爱莫特站在他旁边,分门别类地整理,把一些破碎的放到箱子里等以后修补。我朝他们那边荡过去,雷德纳恰巧这时候由屋顶走下楼梯。 “这一个午后的时光过得不错。”雷德纳兴致勃勃地说,“我把那里清理一下——露伊思看到一定很高兴,她最近抱怨那里连走走的余地都没有,我要去报告她这个好消息。” 他走过去到他太太门口敲敲门,然后便走进去。 他再走出来的时候,我想是大约7分半钟以后。当他出来的时候,我碰巧正往那个门口望。那简直像一场噩梦,他走进去的时候是个精神勃勃、神情愉快的人,出来的时候活像是个酩配大醉的人——走起路来脚步瞒跚,一脸恍惚的神色。 “护士小姐——”他用奇怪的、沙哑的声音叫道,“护士小姐——” 我立即看出有什么地方不对,便跑过去。他的样子很难看——面孔苍白,不住地抽搐,看样子他随时都会崩溃。 “我的太太——”,他说,“我的太太——啊,去啊!” 我打他身旁冲进房里一看,不觉打了一个寒噤。 雷德纳太太躺在床边,缩作一团。 我俯身看看,她已经完全没有气息——也许死去至少有一小时之久,死因很明显——头的前部受人重重的打击过——正在太阳穴上,她想必是由床上爬起,站在床边时让人打倒在地。 我尽量避免多动她。 我四下看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能给我一个线索,但是屋里一切都整整齐齐,毫无搅乱的痕迹。窗户都关着,并且闩得好好的、没有一点可让凶手藏身的地方,显然他早就来过,也已经走了。 我走出来,随手带上门。 雷德纳博士现在已经完全崩溃了,大维-爱莫特和他在一起,转过苍白的面孔望着我,充满急于想知道究竟的神气。 我用短短的几句话告诉大维-爱莫特出了什么事。 我以前始终觉得,遇到困难的时候,大维-爱莫特是最可依靠的人。果然不错,他很镇定、很冷静。他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他另外没有丝毫特别的表示。 他考虑一下,然后说,“我想我们得尽早通知警察局,比尔随时可能回来了,雷德纳我们该怎么办?” “帮我抬他回房去。” 他点点头。 “我想,最好先锁上这个房门。”他说、 他把雷德纳太太的房门钥匙拿出来,递给我。 “护士小姐,我想这把钥匙还是你收着好。那么,现在抬他进去吧。” 我们合力将雷德纳博士抬起来,然后将他抬到他自己的房里,放在床上。爱奠特先生去找白兰地给他喝。他回来的时候,詹森小姐也一同来了。 她的脸拉得长长的,很担忧,但是她很镇定,也很能干。于是,我觉得把雷德纳博士留在这里由她照顾就好了。 我匆匆来到院子里,那辆客货两用的旅行车刚由拱门进来。我们看到比尔那副红红的快活的面孔,又听到他跳下来时讲话的熟悉声音说:“哈罗,哈罗,哈罗!钱来了!”他又快活地接着说:“没在公路上遇上强盗——”我想大家反而觉得非常厌恶。 他的话突然中断:“啊?出了什么事吗?你们大伙都怎么啦?你们那副样子仿佛猫把你们的金丝雀咬死了。” 爱莫特先生简短地说:“雷德纳太太死了——让人害死了。” “什么?”比尔那个欢天喜地的面孔忽然很滑稽的变了样。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眼睛瞪得大大的:“雷德纳妈妈死了?你们是同我开玩笑吧?” “死了?”那是一声尖锐的叫喊。我转过头来,看到麦加多太太在我背后,“你是说雷德纳太太叫人害死了吗?” “是的,”我说,“让人害死了。” “不会!”她喘息着说,“啊,不会!我不相信。也许她自杀了。” “自杀的人不会打自己的头,”我冷冷地说,“这是谋杀,不错的,麦加多太太。” 她突然在一个倒放着的包装箱上坐下来。 她说:“啊,这是很可怕的!很可怕的!” 这自然是很可怕的,我们并不需要她来告诉我们。我想或许是因为她对死者怀有恶感,以及她说过的那许多怨恨的话而感到懊悔。 过了一两分钟,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爱莫特先生以他惯有的镇定态度负责主持一切。 “比尔,你最好尽快再进城去。我不太知道遇到这种事该采取什么正当的步骤,最好找到梅特蓝上尉,他是这里警察局的主管,我想还是先找瑞利大夫好些,他知道要怎么办。” 柯尔曼先生点点头,他那爱开玩笑的神气吓得连影子都没有了。他只是露出年纪很轻、非常害怕的样子,他一句话没说、跳上车子,便开走了。 爱莫特先生有些不敢确定地说:“我想我们应该各处搜索一下。”他提高嗓门叫:“爱布拉希姆!” “有!”“ 那个仆人跑了过来,爱莫特先生用阿拉伯语同他讲话,他们很兴备地谈了一会,那仆人似乎在竭力否认一件事。 最后,爱莫特先生很困惑地说:“他说今天下午这里没一个人,没有任何陌生的人,我猜想那个人一定是趁他们没看见的时候溜进来的。” “当然是这样的,”麦加多太太说,“他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溜进来的。” “是的。”爱莫特先生说。 由于他的声音含有不敢确定的意味,所以我就好奇地望着他。 他转过身去同那个洗罐子的孩子阿布都拉说话,他问他一句话。 那孩子激动地详细回答他。 爱莫特先生的双眉皱得更紧,显得更加困惑。 “我不了解,”他低声地喃喃自语,“我一点儿也不了解。” 但是,他没告诉我他不了解什么。 第11章 我现在一定要把这件事与我有关的部分说明白。这以后的两小时中,梅特蓝上尉和他的警察人员,以及瑞利大夫来了。详细情形,我们不去谈它。我想,不外乎乱糟糟的,警察盘问每个人,都是些例行的话。 我想,我们开始谈实际的问题,大约是在五点钟。瑞利大夫要我同他到办公室里去。 他关上门,坐在雷德纳博士的椅子上,做一个手势要我在他对面坐下,然后轻快地说:“护士小姐,现在让我们研究吧,这里有一件很怪的事。 我整理一下袖口,好奇地望着他。 他取出一个记事簿。 “这是我自己要知道的,现在告诉我,雷德纳博士发现他太太死亡的确切时间是几点?”“ “那时候是差一刻三点钟,几乎是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我说。“你怎么知道是那个时候?”“啊,我起来的时候看过我的表,那时候是差二十分三点。” “让我看看你的表。” 他把我的手腕上的表脱下来,拿到眼前看一看。 “一分不差,好极了。好吧,原来是那么准确。据你想,她死去有多久?”、 “啊,大夫,实在,”我说,“我不想表示意见。” “不要这样固守自己的身分说话吧,我想知道你的估计同我的是不是一致。” “那么,我想她至少已经死去一小时了。” “很对。我在四点半的时候检查尸首,我想她死亡的时候是在一点一刻到一点四十五分之间,我们不妨根据猜测说:是在一点半,那就差不多。” 他停顿一下,用手指敲着桌子。 “怪极了,这件事。”他说,“你能告诉我一点钟时是什么情形吗?你说,你在休息吗?你听见什么吗?” “在一点半吗?没听见什么,大夫。我没在一点半听到什么,也没在其他任何时间听见什么。从一点半到差二十分三点,我都躺在床上,除了那阿拉伯男孩发出那一串单调面沉闷的歌声,还有爱莫特先生偶尔对屋顶上雷德纳博士喊话的声音以外,我没听到什么声响。” “那个阿拉伯孩子——是的。” 他皱着眉。 就在那时候,门开了,雷德纳博士和梅特蓝上尉走进来。梅特蓝上尉是个大惊小怪的、个子很小的人,有一双很机警的蓝眼睛。 瑞利大夫起身,把雷德纳博士推到他的座位上坐下。 “老兄,坐下吧。我很高兴你来了,我们需要你帮忙的,这件事有些地方非常奇怪。” 雷德纳博士低着头。 “我知道,”他望着我,“内人已经把实话透露给列瑟兰护士了。护士小姐,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就不必隐瞒什么了,所以请你把昨天你同内人谈话的经过告诉梅特蓝上尉和瑞利大夫吧。” 我把我们的谈话尽可能一字不差地告诉了他们。 梅特蓝上尉偶尔会发出一声惊叹。我说完的时候,他转身对雷德纳博士说: “这都是实在的吗,雷德纳,啊?” “列瑟兰护士对你们说的话,句句都是实在的。” “这是多不寻常的经过!”瑞利大夫说,“你可以把那些信拿出来吗?” “我相信那些信可以在内人的遗物中找到。” “她把那些信由桌上的一个公事包里取出来了。” “那么,也许还在那里。” 他转过身去对梅特蓝上尉说话;他那平常很温和的面孔变得冷酷而且严厉。 “现在这件事也不必秘而不宣了、梅特蓝上尉。唯一必须要办的就是这个人一定要逮到,并且受到惩处。” “你以为真是雷德纳太太的前夫干的了?”我问。 “你不这样想吗、护士小姐?”梅特蓝上尉问。 “嗯,我以为仍有可疑之处。”我犹豫地说。 “无论怎么说,”雷德纳博士说,“那个人是一个凶手——我想也是一个危险的疯子。梅特蓝上尉,这个人一定得我到。一定的!这应该是不难的。” 瑞利大夫慢吞吞的说:“这也许比你想得难。是吗?梅特蓝?” 梅特蓝捻捻他的小胡子,没有回答。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惊得一跳。 “抱歉,”我说,“有一件事我应该提一提。” 我把我们看到那个伊拉克人想向窗内窥探的事说了一遍。也告诉他们两天之前看到他在这附近逗留,想盘问拉维尼神父的事。 “好,”梅特蓝上尉说,“我们会把这件事记下来,这是警察可以依据的事,那个人与这案子也许有牵连。” “他也许接受敌人的钱,当间谍,”我这样提示,“来调查什么时候可以安全行事。” 瑞利大夫困扰地摸摸鼻子。 “那就难说了,”他说,“假若是有危险呢——呃?” 我不解的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梅特蓝上尉转身对雷德纳说: “我要你非常仔细地听我所说的话,雷德纳。这是在检查中我们得到的最新证据,午饭是十二点开的,到差二十五分上点的时候已经吃完。饭后,你的太太由列瑟兰护士陪着回房休息,并且护士已经把她舒舒服服的安顿好了。你自己到屋顶去。你就在那里消磨以后两小时的时间。对吗?” “是的。” “在那一段时间之内,你从屋顶上下来过吗?” “没有。” “有什么人上去找你吗?” “有的。爱莫特常常上来,他总是来来去去在我和那个孩子之间走动,那孩子在下面洗罐子。” “你自己朝院子里望过吗?” “有一两次——通常是有事叫爱莫特的时候。” “每一次那孩子都坐在院子中央洗罐子吗?” “对了。” “爱莫特同你在一起,不在院里的时候,最长有多久?” 雷德纳博士考虑一下。 “这就难说了——也许是十分钟吧,我个人的想法大概是两三分钟。但是,根据我的经验,当我专心工作,很感兴趣的时候,我是不大会有准确的时间感。” 梅特蓝上尉对瑞利大夫望望,后者点点头。于是,他就说:“我们最好着手先把这个说清楚。” 梅特蓝上尉掏出一个记事册,打开来看。 “雷德纳,请注意。我现在准备把今天下午一时至二时之间,你们考察团里每个人究竟做些什么念给你听。” “但是,实在——” “等等,一分钟以后,你就可以知道我的用意何在了。我们先谈谈麦加多夫妇:麦加多先生说他在研究室工作;麦加多太太说她在她的卧房洗头。詹森小姐说她在起居室忙着将古亚述人的圆筒形石印都印在粘土片上,瑞特先生说他在摄影窒冲底片,拉维尼神父说他正在卧室工作。至于考察团其余的两个人贾雷和柯尔曼,前者在挖掘场,后者在城里,考察团员的情形已经说了不少。现在看看仆役们在做些什么,厨子——就是你们那个印度人——正在拱门外面坐着,一面拔鸡毛,一面同那个守卫聊天儿。爱布拉希姆和曼塞——那两个家仆——大约一点十五分的时候也来和他一块儿聊。他们俩又说又笑地在那里停留到两点三十分一到了那个时候,你的太太己经死了。” 雷德纳博士倾身向前说:“我不明白——你的话令人莫名其妙,你在暗示什么?” “你太大的房间,除了开向院子的那个门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进去?” “没有。那里有两个窗子,但是都装有铁栅,而且,我想都是关着的。” 他露出疑问的神气望望我。 “窗子都关着,而且在里面闩着。”我立刻说。 “无论如何,”梅特蓝上尉说,“即使是开着的,没有人能由那里进去然后再出来。我和我的同事都相信,所有其他朝田野方面的窗子都是一样的,都有铁条,而且毫无损坏。一个陌生人要想走进你太大的卧房,一定得由拱门走进院子。但是,守卫、厨子和家仆都异口同声地对我说,确实没有人那么做。” 雷德纳博士跳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镇静些,老兄,”瑞利大夫镇定地说,“我知道这是一个大打击,但是,你必须面对打击,那凶手没有从外面进来。所以,他必定是由里面来的。看情形,雷德纳太太想必是让你这考察团里的人谋杀的。” 第12章 “不会!不会!” 雷德纳博士跳起身来,激动地来回踱着。 “瑞利,你所说都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吗?哎呀!我们考察团里每个人都深深爱着露伊思。” 瑞利大夫的嘴角下垂,有一点点奇怪的表示。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很难说什么话。但是,假若一个人的沉默会是意味深长的,那么,他在这片刻间的沉默,便是那样了。 “这完全是不可能的。”雷德纳博士反复地说,“他们都很爱她,露伊思是那么可爱,人人都觉得出。” 瑞利大夫轻咳一声。 “请原谅,雷德纳,可是那毕竟只是你的想法。假者你们团里有一个人不喜欢你太太,他自然不会对你大肆宣扬这件事的。” 雷德纳博士露出很痛苦的样子。 “确实,确实如此。但是,瑞利,我仍然以为你说错了,我相信每个人都喜欢露伊思。”他沉默片刻,然后突然说:“你这个想法差劲儿极了,坦白地说——这是难以相信的。” “你不能离开——哦——事实。”梅特蓝上尉说。 “事实?事实?那是一个印度厨师和两个阿拉伯仆人的谎话。瑞利,对这些家伙,你像我一样了解。你也一样,梅特蓝。对他们来说,实话实说是毫无意义的,他们都说你要他们说的话,那只是礼貌的问题。” “就这个情形说,”瑞利大夫冷冷地说,“他们所说的,是我们不要他们说的话。你们这里的人有什么习惯,我相当明白。就在大门以外,有一个社交俱乐部一类的地方。每逢我在下午到这里的时候,我总会发现你们这里的人十之八九都在那儿,那是他们自然会常去的地方。” “我仍然以为你猜想得太过分。这个人——这个恶魔——为什么不能早一点进来,藏在什么地方呢?” “我同意,这实际上并非不可能,”瑞利大夫冷冷地说,“现在让我们假定:一个生人确实趁人不能看见的时候进来了。那么,他就不得不藏起来(他必定不会藏在雷德纳太太房里,因为那里没有东西可以掩蔽),一直等到适当的机会,冒着可能让人看见的危险,走进她的房间,再走出来——而且,在大部分时间内,爱莫特与那个孩子都在院子里。” “那个孩子,我把那个孩子忘掉了,”雷德纳博士说,“那是个机灵的孩子。但是,梅特蓝,那个孩子一定会看见那个凶手到我太太房里呀。” “我们已经把这一点说明白。除掉一件事情以外,那孩子整个下午都在洗罐子。在一点半左右——爱莫特不能说出一个更接近的时刻——他到屋顶上同你在一起十分钟——我说得对,是不是?” “是的,要是叫我说,除了大约是在那个时候,我就不能说出一个确切的时间。”、 “很好。那么,在那十分钟之间,那孩子抓到机会偷偷懒便荡出去,到大门外面和其他几个人聊天儿。等爱莫特下来的时候,他发现那孩子不在,便很生气的叫他回来,问他离开他的工作是什么意思。照我看来,你的太太就是在那十分钟遇害的。” 雷德纳博士哼了一声坐了下来,以手掩面。 瑞利大夫接下来说,他的声音沉着而且实际。 “时间和我的证据刚刚吻合,”他说,“我检验尸体的时候,她已经死去大约三小时。唯一的疑问是——是谁干的?” 接着是一阵沉默。雷德纳博士的背笔直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一双手掩住前额。 “瑞利,我承认你的推论很有说服力,”他镇定下来说,“这件事仿佛是一般人称为‘里面人干的事’,但是,我觉得这样推断,总有一个地方是错误的。这种推断似乎很有道理,但是其中有很多疑问。首先,你的猜想是一种令人惊异的偶合。” “奇怪,你会用‘偶合’这两个字。”瑞利大夫说。 雷德纳博士没注意他的话,继续说下去:“我的太太接到恐吓信,她有足够的理由对于某一个人非常畏惧。后来——她遇害了,而你却要我相信,她不是那个人害死的,而是另外一个迥然不同的人!我认为那样说是可笑的。” “似乎是这样——是的。”瑞利大夫思索着说。 瑞利大夫望望梅特蓝上尉:“偶合,啊?梅特蓝你觉得如何?你赞成这种想法吗?我们就让他这样想吗?” 梅特蓝上尉点点头。 “说下去,”他简单地说。 “你听说一个叫赫邱里-白罗的人吗?雷德纳?” “是的,我想我听到过这个名字。”他毫无表情地说,“有一次我听一位凡-奥丁先生推崇他,他是一个私家侦探,是不是?” “就是这个人。” “但是,他住在伦敦,怎么能帮助我们呢?” “他住在伦敦,不错。”瑞利大夫说,“可是,巧合就在这里。他现在不在伦敦,而是在叙利亚。事实上,他明天要经过哈沙尼到巴格达去。” “谁告诉你的?” “是法国领事商伯拉,他昨晚同我们一起吃饭时谈到他,他好像正在叙利亚清查一件军事方面的舞弊案子。他预计明天经过这里去巴格达,然后再经过叙利亚回伦敦,这不是偶合吗?” 雷德纳博士犹豫片刻,然后露出抱歉的神气瞧瞧梅特蓝上尉。 “你觉得怎么样?梅特蓝上尉?” “欢迎合作。”梅特蓝上尉立刻说,“我的弟兄们对于搜索四乡,调查阿拉伯人血族方面的不和案件,都是好侦探。但是,雷德纳,坦白地说,调查你太太这个案子就不是我们的本行。这案件非常可疑,我倒非常原意让这个人来看看。”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请这个叫白罗的人来帮助我们吗?”雷德纳博士说,“假若他不答应呢?” “他不会不答应的。”瑞利大夫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自己是内行。假若有一个复杂的病例,譬如说,脑脊髓膜炎:有人请我参加会诊,我就不能拒绝。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犯罪行为呀,雷德纳。” “是的。”雷德纳博士说,他的嘴唇很痛苦地抽搐着。 “那么,瑞利,你代表我去和这个赫邱里-白罗接洽,好吗?” “好的。” 雷德纳博士表示很感谢他的样子。 “即使现在,”他慢慢地说,“我也不能相信露伊思真的死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 “啊,雷德纳博士!”我突然说,“我——我实在难以表达我对这件事多么难受,我太不尽职了,我的责任是照顾雷德纳太太,使她不要受到伤害。” 雷德纳博士严肃地摇摇头。 “不,不,护士小姐。你不必自己责备自己,”他慢慢地说,“应该责备的是我——愿主宽恕我!我以前不相信——我一直不相信——我片刻都不会想到会有真正的危险。”他站起来、面孔不住抽搐。“是我让她走向死路的,是我让她走向死路的——始终不相信——” 他瞒跚地走出房门。 瑞利大夫瞧瞧我。 “我也觉得有过失,”他说,“我以为她是故意逗逗他,看他怕不怕。” “我也没把那件事看得实在多严重。”我也承认。 “我们三个人都错了,”瑞利大夫严肃地说。 “似乎就是如此。”梅特蓝上尉说。 第13章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初次见到赫邱里-白罗时的感觉;当然,到后来,他那个样子我已经看惯了。但是,一开始的时候,我感到惊愕,我想别人都会有同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这以前我的想象中他是个什么样子——也许是一个有点像福尔摩斯的人物——瘦高个子,面带绝顶聪明的样子。当然啦,我知道他是外国人,但是,我没料到他的外国味那么重,你一定明白,明白我的意思。 当你看到他的时候,你只是想哈哈大笑。他是一个戏台上,或者漫画上的人物。首先,他并不是一个身高五尺五寸多的人——而是一个可笑的、又矮又胖的人,年纪很大了,嘴唇上留着很大的八字胡,脑袋像个蛋壳。他的样子活像出滑稽戏里的理发师上 这就是调查谁害死雷德纳太太的人! 我想我对他的厌恶多少已经表现在脸上,因为,他的眼睛忽然露出一种奇怪的闪光,几乎马上就对我说:“你不赞成我吧,masoeur(我的护士长)?要知道,布丁唯有在吃的时候才能证明是好吃的。” 我想,他要说的是:布丁的美味要吃了才知道。 啊,那是一个很有道理的谚语。但是,我自己不敢说对它有多大信心! 星期日午饭过后不久,瑞利大夫就用他的车载他出城,到我们这里来,他的第一个步骤就是要求我们都聚集在一起。 我们都集合在餐厅,围桌而坐。白罗先生坐在头位,雷德纳博士坐在他的一边,瑞利大夫坐在他的另一边。 待我们都聚齐了时,雷德纳博士清了清嗓门儿,用他那温和、犹豫的腔调说话。 “我想诸位都久仰赫邱里-白罗先生的大名,他今天由哈沙尼经过。现在承蒙他的好意,答应中途在这里停下来,帮助我们调查。伊拉克警察局各位及梅特蓝上尉,我相信已经很尽力了——但是——这个案子里有一些情况——”他犹豫地停了一下,瞧瞧瑞利大夫,有求助之意,“——似乎——有些困难。” “大家不完全是规规矩矩,‘掉到海里了’——对吗?”(译者按:白罗是比利时人,操法语,英语也很流利;但是有时故意说得很生硬。所谓‘掉到海里’是英文的overboard,显然是aboveboard(公开,或光明磊落)的误用。原来英文的board可作“桌面’解,也可作“船面”解。)坐在桌首那个矮个子说。怎么,他连英语都说不好! “啊,我们一定要抓住他!”麦加多太太叫道,“要是让他跑掉,我们可受不了!” 我注意到那矮个子的外国人盯着她,打量打量。 “他?他是谁呀?太太?”他问。 “怎么,当然是凶手呀!” “啊,凶手。”赫邱里-白罗说。 他说话的神气仿佛是凶手根本无关宏旨! 我们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对着我们,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我想,”他说,“你们当中,可能没一位与凶杀案有过接触吧?” 大家都低声的一致承认。 赫邱里-白罗面露笑容。 “所以,很明显的,你们对于这种情势,一点基本知识都没有。这样的案子有令人难堪之处!是的,有很多令人难堪的事。譬如说,有嫌疑。” “嫌疑?” 现在说话的是詹森小姐,白罗先生思索着瞧瞧她。我有一个感觉:他露出赞许的态度注视她。他仿沸在想:“这是一个通情达理,很有头脑的人!” “是的,小姐,”他说,“嫌疑!让我们说得露骨些吧,你们这房里的人都有嫌疑:厨师、仆人、厨房的帮手、洗罐的孩子——对了,还有古物考察团的全体同仁。” 麦加多太太跳起身来,她的脸气得不住抽搐。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这实在是可恶——让人受不了!雷德纳博士——你不能坐在那儿——让这个人——让这个人——” 雷德纳博士疲惫不堪地说:“玛丽,请你镇静些。” 麦加多先生也站起来,他的手发抖,眼睛充血。 “我同意,这实在是恶意中伤——一种侮辱!” “不,不,”白罗先生说,“我不是侮辱你们,我只是请求你们都要面对现实,在一个有凶杀案的房子里,住在里面的人,每人都有一些嫌疑。我问你们:有什么证据可以说凶手是由外面进来的?” 麦加多太太叫道:“他当然是从外面进来!这样才合情理!啊——”她停了一下,然后说得更慢些,“任何别的推测都是难以让人相信的。” “毫无疑问,你说得对,太太,”白罗深深一鞠躬说,“我只是向你们说明,这件事应该由何处着手调查。首先,我让自己相信这房里的人,每一个人都是清白的。然后,我就向别处寻找凶手。” “是否这样做已经有些晚了?”拉维尼神父文雅地说。 “乌龟还追得上兔子呢,monpere(神父)。” 拉维尼神父耸耸肩。 “我们悉听尊命,”他无可奈何地说,“希望你尽快能够相信我们在这可怕的事件上都没罪。” “我会尽量快些,把情势说明给你们听是我的责任。这样,我也许会问得冒昧些,你们就不会起反感。神父,也许担任圣职的人要树立一个榜样吧?” “你高兴问我什么就问什么吧。”拉维尼神父严肃地说。 “这是你第一次到这里参加考古工作吧?” “是的。”“ “那么,你到此地——是什么时候?” “三星期以前,几乎一天也不差,那就是二月二十七日。” “从什么地方来?” “迦太基布朗克神父修道团,” “谢谢你,神父,你在到此以前认识雷德纳太太吗?” “不认识,我在此地和她认识之前从来没见过她。” “你可以告诉我悲剧发生时你正在做什么吗?” “我在自己房里翻译一个石碑上的楔形文字。” 我注意到白罗的时边有一张这个房子的粗略的平面图。 “那就是西南角上,相当于对面雷德纳太太卧房的那一间吗?” “是的。” “你在什么时候回到房里?” “午饭之后马上就回去,那是大约差二十分钟不到一点。” “你在房里待到什么时候?””刚在三点之前,我听到那个旅行车回来了——后来又听到又开走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便走出来瞧瞧。” “你在你房里的时候出来过吗?” “没有,没出来一次。” “你没有听到或是看到与那件悲惨事件有关的事吗?” “没有。” “你的房间没有面对庭院的窗子吗?” “没有,两个窗户都对着田野。” “你可以听见院里发生些什么事吗?” “不很多,我听见爱莫特先生经过我的房间外面到屋顶上去,他上去过一两次。” “你记得是在什么时候吗?” “不记得,恐怕记不得,你知道,我正全神贯注在我的工作上。” 停顿一下,然后,白罗说:“你能说出,或提示任何事情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案情吗?” 拉维尼神父微露不安之色,他迅速地、带点疑问神气,瞧瞧雷德纳博士。 “这是一个有些难答复的问题。”他严肃地说,“你要是问我,我就得坦白地说,我以为雷德纳太太明明很怕一个人,或者是一件事。毫无疑问的,她对于陌生人都感到神经紧张。她这种神经过敏的现象,我想是有理由的——但是,什么理由,我毫不知情,她不信任我。” 白罗清了清嗓门儿,查看一下手中的笔记。 “听说两夜之前,这里有小偷,引起一场惊吓。” 拉维尼神父说,是的,然后,又将他看到古物室里有灯光。以及以后搜查毫无结果的事再说一遍。 “你相信,是不是,在那个时候,有人未经许可来到这房子一带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拉维尼神父坦白地说,“这里的东西没丢一件,也没有弄乱。也许是这里的一个仆人——” “或者是考察团的一位同仁?” “或者是考察团的一位同仁。但是,要是那样的话,那个人也没有理由不承认那件事呀。” “但是,一个由外面来的陌生人进来,也是同样可能的呀?” “我想是吧。” “假定有一个陌生人到过这房子了带,在第二天白天,一直到第三天下午,他能够安全地藏匿起来吗?” 他一半是问拉维尼神父,一半是问雷德纳博士,他们两人把他问的话仔细考虑一下。 “我想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雷德纳博士终于勉强这样说,“我想不出他可能藏在什么地方。你想可能吗,拉维尼神父?” “不,不,我想不可能。” 他们两人似乎勉强把那种想法搁在一旁。 白罗转过身来对詹森小姐说: “那么,你呢?小姐?你以为这个假设可能吗?” 詹森小姐思索片刻,摇摇头。 “不可能,”她说,“我以为不可能,一个人能藏在什么地方呢?卧房都有人用,而且,无论如何,里面的家具很少。在第二天,暗室、起居室、绘图室和研究室统统有人用,这些房间也都有人用。没有橱子,或者角落可以隐藏。也许,假若仆人串通起来——” “那是可以的,但是未必。”白罗说。 他再转过来对拉维尼神父说: “还有另外一点。几天前,这里的列瑟兰护士注意到你在外面同一个人谈话。在那以前,她曾经看到同一个人想由外面窥探一个窗户里的情形,看起来仿佛那个人是故意在这地方附近闲荡的。” “这当然是可能的。”拉维尼神父思索着说。 “你先同那个人说话,或者是他先同你说话?” 拉维尼神父思索片刻。 “我想——对了,我可以确定,他先同我说话。” “他说什么?” 拉维尼神父竭力回想一下。 “他说的话,我想,大意是:这就是美国古物考察团的房子吗?然后又说一些美国人雇用很多工人挖掘的话。我实在听不大懂他的话,但是,我努力同他交谈,为的是要增进我运用阿拉伯文的能力。我以为,也许,因为他是城里人,他会比那些挖掘工人更能听得懂我的话。”、 “你们谈到别的事吗?” “就我记得的来说,我说哈沙尼是一个大城——但是,后来我们都认为巴格达更大——我想,他还问我是美国大主教徒,或是阿美利亚天主教徒——像那一类的话。” 白罗点点头。 “你能形容形容他的样子吗?” 拉维尼神父又皱着眉思忖着。 “榴是一个相当矮的人,”他最后说,“体格很结实,很明显地有斜视眼,面孔白皙,” 白罗先生转面对着我。 “你要是形容这个人的样子,他的话和你要形容的方式一致吗?” “不完全一致,”我犹豫地说,“要是我来形容,我就会说,他不矮,却很高,皮肤深褐。我记得他似乎身材细长,而且我注意到他有斜视眼。” 白罗先生失望地耸耸肩。 “总是这样!你们要是警察,就会很熟悉这种情形。两个人对同一个人的形容方式——永远是不一致的,每一个细节都互相矛盾。” “对于他的斜视眼,我简直可以确定,”拉维尼神父叫道,“关于其他各点,护士小姐说的也许是对的。顺便提一提,我说他的皮肤白,意思只是说就阿拉伯人而言,算是白的,我想护士小姐就会称为褐色。” “很褐,”我固执地说,“一种脏兮兮的深黄色。” 我看见瑞利大夫咬着嘴唇,笑了笑。白罗两手向上一摊。 “这个陌生人,”他说,“这个荡来荡去的陌生人,他也许是很重要的,也许不重要,无论如何,我们得找到他,现在我们继续问下去。” 他犹豫片刻,对桌子四周转向他的面孔端详一下,然后,他迅速地点点头,把瑞特先生挑出来。 “啊,我的朋友,”他说,“我们听听你来说说那天下午的情形吧。” 瑞特那个胖胖面孔变成深红色。 “我?” “对了,你。首先,请问尊姓大名,多大年纪?” “卡尔-瑞特,二十八岁。” “美国人——是吗?” “是的,我是芝加哥人。” “这是你第一次参加挖掘期的工作吗?” “是的,我负责摄影工作。” “啊,是的。那么,昨天下午,你做什么事?” “唔——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暗室。” “大部分时间——啊?” “是的。我先冲洗一些底片。后来我在把一些东西安置好拍照。” “在外面吗?” “啊,不是的,在摄影室。” “暗室有门通往外面的摄影室吗?” “是的。” “那么,你没有走出摄影室过?” “没有。” “你注意到院子里发生的事吗?” 那年轻人摇摇头, “我没注意什么事。”他加以说明,“我很忙。我听到车子回来的声音。等我一能离开我的工作,便出来看看有没有邮件。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 “那么,你在摄影室开始工作——什么时候?” “差十分钟不到一点。” “你参加考察团工作以前认识雷德纳太太吗?” 那年轻人摇摇头。 “不认识,先生,我到这里以前没见过她。” “你能想到任何事情——任何偶然发生的事情——不管多么小——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案情吗?” 卡尔-瑞特摇摇头。 他毫无办法地说:“我想我根本一点都不知道,先生。” “爱莫特先生?” 大维-爱莫特用他那愉快的、柔软的美国腔调,很明白、很简要的说:“我在差一刻一点到差一刻三点之间都在整理陶器——督导那个叫阿布都拉的孩子,加以分类,偶尔到屋顶去帮助雷德纳博士。” “你到屋顶几次?” “我想是四次。” “都有多久?” “通常都是两分钟——不会更多。但是有一次,当我工作半个多小时之后;我在屋顶停留十分钟之久——我们讨论该保存什么、该扔掉什么。” “我听说你下来的时候发现那个孩子离开他的工作岗位,是不是?” “是的,我很生气地叫他回来,后来他就由拱门外面回来了,他刚才出去同其他几个人聊天儿。” “那是他唯一离开工作岗位的时候吗?” “不过,有一两次我派他把陶器送上去。” 白罗严肃地说:“爱莫特先生,我简直不必要问你,在那段时间内,你是否看见什么人走进或走出雷德纳太太的房间吧?” 爱莫特先生立刻回答:“什么人都没看见。甚至于在我工作的两小时中,没一个人由房里走到院子来。” “据你所想,当你和那个孩子不在院中,院中空无一人的时候,是一点半吗?” “离那时间不可能差多远。当然,我不能确切地说。” 白罗转身对着瑞利大夫说: “大夫,那和你估计的死亡时间是一致的。” “是的。”瑞利大夫说。 白罗摸摸他那花白的大胡子。 “我想我们可以认为,”他神色凝重地说,“雷德纳太太就是在那十分钟之内遇害的。” 第14章 停顿了一会儿——在这段时候,室内掀起一阵恐怖的高xdx潮。 我想就是在那一刹那,我才第一次想到瑞利大夫的看法是正确的。 俄感觉到那个凶手就在这个房间。同我们坐在一起——听别人讲话。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也许麦加多太太也有此感觉。因为,她突然发出短而尖锐的叫喊。 “我忍不住了,”她啜泣着,“我——这太可怕了。” “勇敢些,玛丽。”她的丈夫说。 他抱歉地望望我们。 “她非常敏感。她把事情太放在心上了。” “我一一我是这么喜欢露伊思。”麦加多太太啜泣着说。 我不知道我心里感觉到的是否表现在脸上。但是我突然发现到白罗先生正在望着我;我的唇边微露笑意。 我冷冷地瞧瞧他,于是,他马上继续问话。 “告诉我,太太,”他说,“告诉我你是如何消磨昨天下午的时间呀?” “我在洗头,”麦加多太太啜泣着说,“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发生那样的事,现在想起来似乎很可怕。我平时很快活、很忙。” “你是在你房里吗?” “是的。” “你没有离开过?” “没有。等到我听见汽车声才走出来。后来才听到发生了什么事。啊,多可怕!” “你觉得奇怪吗?” 麦加多太太不哭了。她充满反感地张大眼睛。 “你这是什么意思,白罗先生?你是说——” “你问我是什么意思吗?太太?你刚才对我们说你是很喜欢雷德纳太太的。那么,也许,她把她的心事对你说了。” “啊,我明白,没有,没有。亲爱的露伊思从未对我讲什么——我是说,没有对我明确他说过什么事。当然,我可以看得出妙很害怕、很神经过敏。还有那些奇怪的事——在窗玻璃上敲的手,等等。” “空想,我记得你这样说。”我说——再也不能缄默了。~我很高兴看到她在刹那之间显得仓皇失措。 我又觉得出白罗先生感到有趣的样字朝我这个方向瞧瞧。 他简单明了的总结起来说: “总而言之,太太,你正在洗头一一你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你能想到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吗?” 麦加多太太并未思索就说: “没有,实在没有。这是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但是,我可以说,没疑问的——毫无疑问的,那凶手是由外面进来。怎么。这样想才合理嘛。” 白罗转身对着她的丈夫。 “那么,你呢?先生?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们吗?, 麦加多先生吃了一惊,有些不安。他毫无目的地捻捻胡子。 “想必是的,想必是的。”他说,“可是,谁会想伤害她呢?她是那么温柔——那么厚道——”他摇摇头,“谁要是害死她,必定是一个恶魔——对了,恶魔!” “那你自己呢?先生?你那天下午做什么呢?” “我?”他茫然地注视着他。 “你在研究室呀,约瑟?”他的太太提醒他。 “啊,是的、我是在那里,我是在那里。做我经常做的工作。” “你是什么时候到那里去的”” 他又瞧着麦加多太太,露出没法子确定和问她的样子。 “一点欠十分,约瑟。” “啊,是的,一点欠十分。” “你到院子里去过吗?” “没有——我想没有,”他考虑一下,“没有,我记得确实没有。” “你什么时候听到发生悲剧了?” “内人出来告诉我的。那很可怕~一令人震惊。我几乎才相信会是真的。就是现在,我也不相信那会是真的。”突然之间,他开始发抖,“那真可怕——可怕!” 麦加多太太马上走到他那一边。 “是的,是的,约瑟,我们都感觉那样。但是,我们不能丧失勇气。这样就会使可怜的雷德纳博士更难办了。” 我看见雷德纳博士的脸上起了一阵痉挛。我想在这样感情的气氛中他是很不容易忍受的。他对白罗略微望了一下,仿佛是求援。白罗立刻有了反应。 “詹森小姐?”他说。 “恐怕我能告诉你的很少。”詹森小姐说。大家在听了麦加多太太那样尖锐的声音之后,觉得她这样有教养的声音令人听了很舒服。她接着说:“我正在起居室工作——把圆筒印印在粘土片上。” “那么你没看见,也没注意到什么吗?” “是的。” 白罗很快地瞧瞧她。他的耳朵听到——像我一样——她的声音当中有一种隐隐约约、不敢肯定的调子。 “你觉得很确定吗?小姐?你模模糊糊地想到什么吗?” “没有——真的没有。” “你看到什么……我们不妨说……无意中由侧面看到些什么,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看见了?” 詹森小姐发出短短的,着急的笑声。 “你逼问得太紧了,白罗先生。你恐怕是在鼓励我告诉你一些我也许在想象的事。” “那么,事实上确有一些——不妨说是你想象的事了?” 詹森小姐说得很慢,以超然的态度,字斟句酌的:“我在想象中——在那天下午的时候听到一声微弱的叫喊。我的意思是说,我是听到一声叫喊。起居室的窗户都是敞开的。我们呼以听得见大麦田里做活的人发出的各种声响。但是,你要知道,因为——我听到的是雷德纳太太的声音(我的脑筋有这种想法),这就使我非常难过。因为,当时我如果跳起来跑到她房里——啊,谁晓得了——我也许还来得及——” 瑞利大夫插进一段可信的话。 “现在你的脑筋里不要有那样的想法。”他说,“我可以确切他说,雷德纳太太(雷德纳,请原谅我)几乎是在那个人一进去时就让他击毙了。就是那一下把她击毙的。没有击第二下。否则,她就会有时间呼救,发出叫喊。” “我仍然觉得我或许会捉到凶手。”詹森小姐说。 “那是什么时候,小姐?”白罗问,“一点半左右吗?” “想必是那个时候——对了。”她思索片刻说。 “那就会吻合了。”白罗思索着说,“别的你都没听到——譬如说开门或关门声?” 詹森小姐摇摇头。 “没有,我不记得听到那样的声音。” “我想,你在桌子前面坐着。你是朝那一边坐着?院子?古物室?廊子?或者是田野?” “我是朝着院子坐的。” “由坐的地方可以看见那个叫阿布都拉的孩子洗罐子吗?” “啊,看得见。但是,当然是我要抬起头来向外看,就可以看见,但是,我正在专心工作,全神贯注地工作。” “不过,如果有人从院子里面的窗口经过,你就会注意得到。” “啊,是的。这一点我几乎可以肯定。” “没有人经过吗?” “没有。” “但是,如果有人——比方说——由院子中间走过,你会注意到吗?” “我想——也许不会——除非,像我方才所说,除非我偶然抬头往窗外看。” “你没看见阿布都拉离开他的工作,出去和另外几个仆人聊天吗?” “没有。” “十分钟,”白罗沉思地说,“那要命的十分钟。”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 詹森小姐突然抬起头来说:“要知道,白罗先生,我想我已经无意中害得你往错误的方向想了。如今我再回想一遍,我想我不可能由我的地方听到雷德纳太太房里传出的叫喊。我的房间与她的房间中间隔了一个古物室——而且,听说她的窗户后来发现都是关着的。” “无论如何,不要苦恼自己,小姐。”白罗亲切地说,“那实在并不是很重要的。” “是的,当然不很重要。我了解这一点。但是,你要知道,这对于我是重要的,因为我觉得我也许会做点什么事。” “不要自寻苦恼了,亲爱的安娜。”雷德纳博士怜惜地说,“你必须切实些。你听到的也许是一个阿拉伯人由麦田里远远的向另一个人喊话。” 詹森小姐感觉到他的声音里含有雅意殷殷的调子,脸有点红。我甚至看到她眼睛里冒出眼泪。她的脸转过去,比方才更严格地说: “也许是的。在一个悲剧发生之后,通常都会如此——都开始想象一些根本没有的事。” 白罗再查查他的记事簿。 “我想,你大概没有更多的事要告诉我吧,贾雷先生?” 瑞洽德-贾雷慢慢地说,说得呆板而机械。 “我恐怕不能添上任何可以帮助你的资料。我当时在挖掘工地挖掘。那消息还是别人在那里告诉我的。” “那么,你不知道,或者不能想到在命案发生之前有什么事发生,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吗?“ “什么也没有。” “柯尔曼先生呢?” “整个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都不在。”柯尔曼先生在声音里带着——是一种惋惜的调子吧。“昨天上午我进城去领钱准备发放工资。我回来的时候,爱莫特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后来我又开旅行车去找警察和瑞利大夫。” “以前呢?” “啊,先生,那个情形有点儿令人紧张。但是你已经知道了。曾经有古物室那场虚惊——在那以前,还有一两次,窗玻璃上有手在敲呀,有人脸贴着向里瞧呀——这些你都记得了,先生。”他露出征求同意的神气对着雷德纳博士说。后者点点头,表示赞同。“我想,你是知道的,你会发现是有个家伙确实是由外面进来的。想必是个狡猾的乞丐。” 白罗默默地打量他一两分钟。 “你是英国人吧,柯尔曼先生?”最后,他问。 “对了,先生。百分之百的大不列颠人。你看看商标。货真价实。” 这是你第一次参加考古工作吗?” “你说的很对。” “那么,你是非常爱好考古了?” 柯尔曼先生听到人家这样形容他,便感到相当窘。他的脸有点红,像一个犯过失的小学生似的,偷偷瞧瞧雷德纳博士。 “当然——这是很有趣的,”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我并不完全是一个有头脑的人——” 他的话就这样不了了之地中断了。白罗并未坚持要他再说下去。 他若有所思地,用铅笔头在桌子上轻轻地敲着,然后又将摆在面前的一个墨水瓶摆摆正。 “看情形似乎,”他说,“我们目前可以得到的资料大概就是这么多了。你们如果有人想起一时忘记了的事,不要犹豫,马上来告诉我。现在,我想,我最好单独同雷德纳博士和瑞利大夫谈谈。” 这是一个散会的暗示。我们都站起来,鱼贯而出。不过,我走出一半路的时候,听后面有叫我的声音。 “也许,”白罗先生说,“列瑟兰护士小姐还是留下来。我想她的协助对我们是很有价值的。” 我回来,再坐到我的座位上。 第15章 瑞利大夫已经站起身。等每个人都走出去以后,他小心地关上门。然后,他露出要征求同意的样子瞧瞧白罗,便过去把朝院子的窗户关好。然后,他也在桌子前面的座位上再坐下。 “好!”白罗说,“我们现在没人干扰,可以任意谈话了。我们已经听到考察团同仁要告诉我们的话——不过,对了,护士长,你想到些什么?” 我的脸变得有点红。这个奇怪的小老头眼光敏锐,这是不容否认的。他已经看出方才我突然想起的事——我想我的脸上把我心中所想的事表现得太明白了。 “啊,没什么——”我说,有些犹豫。 “说吧,护士小姐,”瑞利大夫说,“别叫这位专家等了。” “那实在是没什么。”我急忙说,“可以说,我的心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我想,也许即使有人真的知道,或者怀疑什么事情,也不容易在别人的面前——或者,甚至于,也许在雷德纳博士面前——说出来。” 白罗先生点点头,竭力表示同意。这倒颇使我感到惊奇。 “一点儿也不错,一点儿也不错。你说的话很公平。但是,我要说明一下。我们方才那个小小的聚会,并没有白费。在英伺,在马赛开始以前,你们都会有马队游行,是不是?那些赛马由大看台前面走过的时候,你们有机会看看,并且评判一下。那就是我那个小聚会的目的。用一个赛马术语说,我要看看那些马有资格参加比赛。 雷德纳博士猛烈地叫出来:“我绝对不相信我们同仁当中有谁会与这个凶杀案有牵连!” 然后,他转身对着我,命令式地说:“护士小姐,你如果能在此时此地确切地把你在两天前和我太太所说的话告诉白罗先生,我就感激不尽。”经他这样一催促,我便立刻把那次谈话的经过叙述一遍,尽可能回想到雷德纳太太所用的确切字眼儿。 我说完的时候,白罗先生说:“很好很好。你有很聪慧而且有条理的头脑。你在这里对我很有帮助。” 他转身对雷德纳博士说: “这些信你都有吗?” “这些信都在这里。我想你会先要看看的。” 白罗由他手中接过那些信来,仔细地审阅。我有些失望,因为他没有在信纸上撒粉未,或者用显微镜之类的东西检查——但是我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很年轻的人了,所以他的方法也许不是很新的。他看信的方式不过像任何一个普通的人看信一样。 他看过信以后,把信放下来,清了清嗓门。 “现在,”他说,“我们来着手把这些事实搞清楚,并按照次序检讨一下。这些信当中的第一封是你太太和你在美国结婚后不久接到的。还有另外一些信,但是都毁掉了。以后又收到另外一封。收到第二封信以后不久,你们俩险些让瓦斯毒死。以后你们就到外国来。差不多两年以来,没收到再寄来的信。今年你们的挖掘期开始的时候,又开始有信寄到——这就是说,在最近三星期之内。这样说得对吗?” “绝对正确。” “你的太太分明显得非常惊慌。你同瑞利大夫商量过后,便请列瑟兰护士来陪伴她,以便减轻她的畏惧,对吗?” “对了。”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看到有一双手在敲窗子——一个像鬼一样可怕的面孔——还有听到古物室有声响。你自己没看到这种现象吗?” “没有。” “其实,除了雷德纳太太之外,谁都没有。” “拉维尼神父看见古物室有灯光。” “对了,这个我没忘记。”他沉默片刻,然后说,“你的太太立有遗嘱吗?” “我想没有。” “那是为什么?” “由她的观点来说是不值得立的。” “她不是个很富有的人吗?” “是的,在她活着的时候。她的父亲遗留给她相当大的一笔款子,交银行保管。她不能动用本金,她如果有子女,她死后,那款子就转给他们——如果没子女,就要转给匹茨城博物馆。” 白罗思忖着,一面不断轻敲桌子, “那么,我想,”他说,“我们就可以把这案子的一个杀人动机排除了。你明白吗?这是我先要找的动机。谁会从死者的死亡获到利益?现在获益的是博物馆。如果是其他的情况,如果她没立遗嘱,但是有一笔相当大的财产,那么,究竟是谁应该承受那笔款子——你呢?或是她的前夫?我想那就成为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了。但是,这有个困难:那个前夫必须复活,才能领那笔钱;如果这样,我想他就有被捕的危险。不过,战后过了这么久,我想他不一定会处死。虽然如此,现在就不需要这种猜测了。就像我所说的,我照例先解决钱的问题。第二步,我总是怀疑死者的丈夫或妻子。就这个案子说,首先现在已经证明昨天下午你不会走近你太太的卧房。其次,你的太太死后,你不会得到钱,反而会损失。至于第三点——” 他停顿一下。 “怎么?”雷德纳博士说。 “第三,”白罗慢馒地说,“一个人是否深爱另一个人,我看了就会知道。我相信,雷德纳博士,你对你太太的爱是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是不是?” 雷德纳博士很简单地回答:“是的。” 白罗点点头。 “所以,”他说,“我们就可以继续分析了。” “好!好!我们静下心继续研究吧。”瑞利大夫有些不耐烦地说。 白罗露出谴责的神气瞧瞧他。 “我的朋友,别不耐烦。像这样的案子,必须有条理,有计划地着手调查。事实上,这是我调查每个案子的惯例。现在我们已经排除了一些可能的猜测。现在可以着手研究研究非常重要的一点。就像你们常说的,最重要的就是把所有的牌都摊在桌面上——不许有一点隐瞒。” “一点不错,”瑞利大夫说。 “那就是我要知道全部实情的原因。”白罗继续说。 雷德纳博士惊奇地瞧着他。 “我可以向你保证,白罗先生,我没隐瞒任何事情。我把我知道的统统对你说了,毫无保留。” “toutdememe(仍然),你没有‘统统’都告诉我。” “统统告诉你了,的确如此。我想不出漏掉什么细节。” 他显得很苦恼。 白罗轻轻地摇摇头。 “没有,”他说,“譬如说,你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把列瑟兰护士安置在这个房子里。” “但是,这一点我已经说明了,这是很明显的。因为我太太神经过敏——因为她的畏惧——” 白罗的身子前屈,慢慢地、强调地摇着一个手指头。 “不,不,不!这里有一件事很不明白。你的太太处于危险的情况,不错,有人威胁要害死她,不错。你没去找警察——甚至没请私家侦探——反而请一个护士——这就令人不解了!就是这个!”“ “我——我——”雷德纳博士停下来。他的脸慢慢变红了。“我本来以为——” 他停在这里,说不下去。 “现在我们就要弄清楚这一点了,”白罗鼓励他说下去,“你本来以为……什么?” 雷德纳博士仍然没讲话。他露出烦恼、不愿意的样子。 “你知道,”白罗的腔调变得非常动人,“你告诉我的话,除了那个,听起来都是实在的。为什么请一个护士呢?有一个答案——是的。事实上,只可能有一个答案:你自己并不相信你的太太有危险。” 于是,雷德纳博士叫了一声就崩溃了。 “愿主帮助我!”他哼哼唧唧地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白罗像一只猫全神贯注地盯着鼠洞似的望着他——等老鼠一露面,便一跃而上。 “那么,你本来究竟想些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但是,事实上你是知道的。你完全知道。也许我可以猜一猜、帮帮你的忙。雷德纳博士,你是不是怀疑这些信是你太太自己写的?” 这话他不需要回答。白罗猜得对,这太明显了。他抬起来的那只手,不住战粟,仿佛在恳求宽恕,已经说明一切了。 我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原来我心中几乎已经形成的猜疑是对的!我回想到雷德纳博士问我对那件享有何想法时那种奇怪的腔调。于是,我便思索着,慢慢点头。后来突然发现白罗的眼睛正在望着我。 “护士小姐,当时你也有同样的想法吗?” “我的确偶然这样想过。”我实实在在地说。 “什么理由?” 我对他说明柯尔曼先生给我看的那封信,笔迹和这些信上的很相似。 白罗转而对着雷德纳博士。 “你也注意到相似之处了吗?” 雷德纳博士点点头。 “是的,我注意到了。信上的字写得很小,而且难认——不像露伊思的字写得那样大,而且大方。但是,有几个字母的形状是一样的。我拿给你看看。” 他由上衣里面贴胸的衣袋里掏出几封信,最后挑出一张递给白罗。那是他太太写给他的信中的一部分。白罗拿来和那些匿名信仔细对照。 “是的,”他低声说,“是的,有好几个相似的地方——s这个字母写得样子很奇怪,e这个字母写得很明白。我不是一个笔迹专家——我不能断定(关于这一点,我从未发现两个笔迹专家对某上点有同样的意见)——但是我们至少可以这样说——这两个笔迹有显著的相似之处。很可能这些信都是同一个人写的。但是,这并不是一定的,我们必须考虑到所有可能有的意外因素。” 白罗往后靠到椅背上,思付着说:“有三个可能性。第一,这种笔迹相似的现象纯粹是偶合。第二,这些恐吓信是雷德纳太太由于某种不明的原因自己写的。第三,这些信是有人故意模仿她的笔迹写的。为什么?这样做似乎是毫无道理的。这三种可能,其中一定有一个是正确的。” 他考虑了片刻,然后转身对着雷德纳博士,又恢复了他那种轻快的态度。“当你想到可能是雷德纳太太自己写的时候。你有什么想法?” 雷德纳博士摇摇头。 “我尽量排除那个念头。我觉得那是很可怕的。” “你曾经找一个理由来解释吗?” “这个——”他犹豫一下,“我想,她老是想到往事,老是担心。这样是否会稍微影响到她的脑筋。我想她或许是自己写了这些信,却不知道自己那样做过。这是可能的,对吗?”他转过身对着瑞利大夫说; 瑞利大夫噘着嘴。 “人的脑筋几乎可能想到任何事。”他含糊地口答。 但是,他的眼睛像电光似的一闪,很快地瞧瞧白罗。白罗仿佛是照他的意思,放弃了那个话题。 “这些信是很有趣的。”他说,“但是,我们必须集中精神通盘地研究这个案情。据我的看法,有三个解答。” “三个……” “对了。第一个解答,雷德纳太太自己想必为了某种原因(这种原因也许一个医师比一个外行人更容易了解)给自己写恐吓信。那件瓦期中毒的事是她自己演的戏(记住,把你唤醒,对你说她闻到瓦斯味的是她)。但是,假若雷德纳太太自己写那些信,那么,她就不可能有让那个假想的寄信人害死的危险。所以,我们得向别处寻找那个凶手。其实,我们必须在你的工作人员当中去找。对了。”这是回答雷德纳博士一声轻轻的抗议。“这是唯一合理的结论。他们之中有一个人为了清偿私人的怨恨将她害死。那个人,我想,或许知道那些信的事——或者,无论如何,知道雷德纳太太害怕某一个人,或者假装害怕他。在那凶手看来,那件事会使他很安全——别人不会想到是他害死的。他觉得别人一定认为是一个神秘的外来者干的——就是写恐吓信的那个人。 “这种解答有另外一个不同的说法,那就是:那个凶手真是自己写过那些信,因为他知道雷德纳太太过去的历史。但是,如果是那样,我们就不大明白那个凶手为什么要模仿雷德纳太太的笔迹,因为,照我们想,那些信如果看上去是一个外面的人写的,就会对他或者是她更有利。 “我觉得第三个解答最有趣。我推想那些信是真的,那是雷德纳太太的前夫(或者是他的弟弟)写的,而且,事实上他就是考察团工作人员当中的一个。” 第16章 雷德纳博士跳了起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样的想法荒谬极了!” 白罗先生非常镇静地瞧瞧他,但是没有作声。 “你是想假定我太太的前夫是工作人员中的一个,而且她没认出他吗?” “一点不错。你只要稍微想想那些事实好了。差不多二十年前,你的太太同这个人住在一起只有几个月。经过这么久,她如果偶然碰见他,会认得他吗?我想不会的。他的面孔已经变了;他的体型已经变了——他的声音也许不会变得很多,但是,这是一件小事,他自己可以解决的。并且,记住,她不会在自己家里找他的。她想象中他是在外面的一个地方——一个陌生人,是的。我以为她不会认出他,而且还有另外一个可能。那个弟弟——当年的小孩子,那个热爱哥哥的孩子。他现在是大人了。你会认出一个快三十岁的人就是十年前,或者十二年前那个小孩子吗?是的,现在我们要认真对付的是年轻的威廉-巴斯纳。记住,在他眼里,他的哥哥也许不会以卖国者的姿态隐隐出现,而是一个爱国者,一个为他自己的国家——德国——捐躯的烈士。在他眼中,雷德纳太太是卖国贼——是使他挚爱的兄长致死的,穷凶极恶的人!一个敏感的孩子很可能有英雄崇拜的心理。一个孩子的脑子如果摆不脱某种观念,那种观念就会持续到他长大成人的时候。” “一点儿不错,”瑞利大夫说,“一般人的观念认为一个孩子很容易忘记事情是不正确的。很多人长大以后仍然固守着很小的时候深印在心里的观念。” “bien(好),你有这两个可能:佛瑞德瑞克-巴斯纳,现在已是五十来岁的人,还有威廉-巴斯纳,他的年纪大约三十不到。现在让我们由这两个观点来研讨一下你的工作人员。” “这实在是异想天开,”雷德纳博士嘟嘟囔囔地说,“我的工作人员!我自己考察团里的人。” “所以就可以认为是没有嫌疑的,”白罗冷冷地说,“这是一个很有用的想法,现在开始吧!谁一定不会是佛瑞德瑞克或者是威廉呢?” “那些女的。” “自然啦,我们可以把詹森小姐和麦加多太太的名字删掉。还有谁?””贾雷,甚至于在我认识露伊思以前,我和他一同工作已经有好几年了——” “而且他的年纪也不对。我可以判断、他现在是三十八九岁,要是佛瑞德瑞克,就太年轻。要是威廉,就太老。现在再讲其余的人。拉维尼神父和麦加多先生,他们都可能是佛瑞德瑞克。” “但是,我的老先生,”雷德纳博士叫了起来,声音当中混杂着又好恼又好笑的意味,“拉维尼神父是世界闻名的碑铭专家。麦加多在纽约一个著名博物馆工作有年。他们不可能是你所想象的那个人!” 白罗轻快地一挥手。 “不可能——不可能——我决不会考虑到这三个字!我永远非常仔细地研讨那种不可能的事。但是,在目前,我可以带过去不谈。你们还有其他什么人?卡尔-瑞特,一个有德国名字的年轻人。大维-爱莫特——” “记住,他同我一起工作已经两个发掘工作期了。” “他是一个天生有耐性的年轻人。他要是犯罪,就不会匆忙地干。一切都会准备停当。” 雷德纳博士表现出失望的姿态。 “最后,比尔-柯尔曼。”白罗继续说。 “他是英国人哪。” “pourquoipas?(为什么不会?)雷德纳太太不是说那孩子离开美国,就再也没有踪影吗?他很可能是在英国长大的。” “你样样事都有答案。”雷德纳博士说。 我拼命地想。一开始我就想柯尔曼先生的态度使人感觉到,与其说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倒不如说是乌德豪幽默小说里的人物。难道他在这个命案中一直都扮演一个角色吗? 白罗正在一个小笔记簿上记下来。 “让我们很有条理地继续研讨下去吧,”他说,“第一批要考虑的人是拉维尼神父和麦加多先生。第二批是柯尔曼、爱莫特和瑞特。 “现在,我们转到与这件事有关的另一面的问题——办法和机会。在这个考察团里谁有犯这种罪的办法和机会?贾雷在挖掘场,柯尔曼在哈沙尼,你自己在屋顶上,那么就剩下拉维尼神父、麦加多先生、麦加多太太、大维-爱莫特、卡尔-瑞特、詹森小姐和列瑟兰护士。” “啊!”我的身子在椅子上弹动了一下,同时我这样叫。 白罗的眼睛一闪一闪地,瞧瞧我。 “是的,护士小姐,恐怕也要把你算在内。你可能会轻而易举地趁院里空无一人的时候过去把雷德纳太太害死。你健壮有力,而且在你重重的一击将她击毙之前,她是不会怀疑你的。” 我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这时候,我注意到,瑞利大夫露出以为很好笑的样子。 “一个护士把她的病人一个个都害死,有趣,有趣!”他低声地说。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雷德纳博士的心里却想到不同的事情。 “不会是爱莫特,白罗先生,”他反对地说,“你不能把他包括在内。记住,在那十分钟内他在屋顶,同我在一起。” “不过,我们不能将他除外。他很可能下来,径直走到雷德纳太太的房里,把她打死,然后,再把那孩子叫回来。或者,他也可能趁着他派那孩子到屋顶的时候将她害死。” 雷德纳博士摇摇头,嘟囔着:“多么可怕的噩梦!这一切——实在是意想不到的。” 很奇怪,白罗也那么说。 “是的,真的。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命案。我们并不常常会碰到这样的案子。凶杀案通常都是用卑鄙的手段——非常单纯,但是,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凶杀案。雷德纳博士,我猜,你的太太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女人。” 他的话一针见血,猜得很准。我不禁惊得一跳。 “真是那样吗?护士小姐?”他问。 雷德纳博士镇定地说:“护士小姐,告诉他露伊思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没有偏见的。” 我很坦白地说。 “她是很可爱的,”我说,“你不由得不赞赏她,并且想为她做些事情。我以前从未碰到过像她那样的人。” “谢谢你,”雷德纳博士对我笑笑说。 “那是一个外来者口中说出的一个极宝贵的证据。”白罗很有礼貌地说,“那么,我们还是继续吧。在这‘方法’与‘机会’项下,我们有七个名字。列瑟兰护士、詹森小姐、麦加多太太、麦加多先生、瑞特先生、爱莫特先生和拉维尼神父。” 他再清一清嗓门儿。我老是会注意到外国人可能发出最怪的声音。 “我们现在姑且假定我们的第三个想法是正确的。那就是凶手是佛瑞德瑞克或者威廉-巴斯纳,而且佛瑞德瑞克或者威廉-巴斯纳是你们的工作人员之一。在这一点上,我们比照这两个名单,就可以把我们的嫌疑人物缩小到四个人。拉维尼神父、麦加多先生、卡尔-瑞特和大维-爱莫特。” “拉维尼神父绝对不会是凶手,”雷德纳博士说,“他是迦太基布朗克修道团的修道士。” “而且,他的胡于是真的。”我插嘴道。 “护士小姐,”白罗说,“一个第一流的凶手从来不装假胡子!” “你怎么知道那凶手是第一流的呢?”我顽强地问。 “因为,假若他不是,此时此刻,真相如何,我就可以看得水落石出了。” 那纯粹是夜郎自大的说法——我暗暗地想。 “无论怎么说,”我又回到胡子的话题说,“要有很长的时间才能长得那样长呀。” “那是一种很实际的观察,”白罗说。 雷德纳博士急躁地说:“但是,这是很可笑的——非常可笑的。他和麦加多都是很有名的人物。他们已经出名多年了。” 白罗转面对着他说: “你没有真正的想象力。你看不出要点。假若佛瑞德瑞克没死,那么,这些年来他在做些什么?他想必已经采用另外一个不同的名字。他想必已经事业有成了。” “当一个布朗克修道士吗?”瑞利大夫怀疑地问。 “这个想法有些捕风捉影,是的,”白罗承认,“但是,我们不能认为不值得考虑。此外,还有其他的可能。” “那几个年轻人吗?”瑞利说,“你如果要我发表意见,表面上看,你所怀疑的人只有一个人说起来倒很像是合理的。” “那是谁?” “年轻的卡尔-瑞特。实际上并没有对他不利的证据,但是,我们如果静下来想想,有几个事实,你就不得不承认——他的年纪符合,他有一个德国名字,他是今年新来的,而且他是有机会下毒手的。要干这样凶狠的事,他只要由摄影室出来,穿过院子就行了。事后,他可以趁院里没人的时候再赶回来。当他不在摄影室的时候,假若有人万一偶然走进来,他总是可以说他在暗室里。我并不是说他就是你要找的凶手,我只是认为假若你要怀疑什么人,和其他几个人一比,他的可能性最大。” 白罗先生似乎并不十分接纳他的意见。他严肃地点点头,但是表示怀疑。 “是的,”他说,“他似乎是最可能这样做的。但是,事实也许不像那样简单。”然后他说,“目前我们不要再多说了,现在如果可以,我想去命案现场查看一下。” “当然可以。”雷德纳博士摸索着他的衣袋,然后瞧瞧瑞利大夫。 “钥匙被梅特蓝上尉拿去了。”他说,、 “梅特蓝交给我了,”瑞利大夫说,“他必须离开这里,去办那个库德人的案子。” 他把钥匙拿出来。 雷德纳博士犹豫地说:“假若我不——你会介意吗?也许护士小姐——” “当然,当然,”白罗说,“我很了解。我决不让你增加不必痛苦。护士小姐,劳驾,请你陪我去吧。” “当然可以。” 第17章 雷德纳太太的尸体已经送到哈沙尼去验尸了。但是,在其他方面,她的房间同以前的样子一点不差。里面的东西很少,所以警察不费多大工夫就检查完了。 当你走进去的时候,就可以看见,门的右边就是床。正对着房门有两个装有铁栅的窗户朝向田野,两窗之间有一个单色的、有两个抽屉的桌子。雷德纳大太就拿它当梳妆台用。靠东边的墙上有一排钩子,挂着一些衣服,都有布袋子保护着,还有一个松木五斗橱。门的左边是一个盥洗台,房子中央摆着一个相当大的质朴的橡木桌,上面有吸墨纸、墨水瓶和一个小公事包。雷德纳太太那几封匿名信就是保存在那个公事包里。窗帘是用本地材料做的,很短的布片,上面有橘红的条子。石板地上面铺着羊皮地毯。三块窄长形的,有白条纹的褐色毯子铺在窗户和盥洗台前面。还有一块比较大、质地比较好的褐地白条纹的地毯铺在床和写字台之间。 房里没有橱子,或者壁橱,或者是落地窗帘——事实上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床是朴素的铁床,上面铺着印花布的被单。这房里唯一奢华的迹象就是三个枕头,都是最上等的柔软而有波纹的鸭绒制的。除了雷德纳太太以外,没人有那样的枕头。 瑞利大夫冷冷地、简短地说明雷德纳太太尸体在什么地方发现——在床边的地毯上,缩成一团。 为了要举例说明他的话,他招招手,叫我走过去。 “你如果不在乎的话,护士小姐——”他说。 我并不是神经过敏的人。所以,我就蹲在地下,尽量摆成雷德纳太太尸首被发现时的姿态。雷德纳博士发现她的时候,粑她的头抬起来过。但是,我仔细的问过他。实际他显然没有改变她的姿态。 “这件事好像是非常直截了当的,”医师说,”她正在床上躺着,睡着了,或者正在休息——有人开了门,她抬头一望,起来——” “于是他就将她打倒,”医师将他的话说完,“那一击会导致知觉丧失,不久就会致死。你知道——” 他用专门的字眼说明伤害的情形。 “那么,没流多少血了?”白罗说。 “不,血在体内漏进脑子。” “ehbien!(啊!)”白罗说,“那似乎是非常直截了当的——除了一件事。假若那进来的是个生人,雷德纳太太为什么不立刻喊救命呢?她如果叫喊,也许就遇救了。列瑟兰护士也许就会听见她的喊叫声,还有爱莫特和那个孩子。” “那是很容易解答的,”瑞利大夫冷冷地说,“因为那不是一个生人。” 白罗点点头。 “是的,”他思索着说,“她看见那个人的时候也许吃了一惊——但是她并不害怕。后来,他打她的时候,她也许发出一声不完全的叫喊——太迟了。” “就是詹森小姐听到的叫声吗?” “是的,假若她真的听见了。但是,大体上说,我很怀疑。这种泥墙很厚,窗子又是关着的。” 他走到床边。 “你离开她的时候,她实在是躺着的吗?”他问我。于是我就把我做的事确确实实地告诉了他。 “她是打算睡呢,或是要看看书?” “我给她两本书——一本轻松的,还有一本回忆录,她通常是看一会儿书,然后也许不知不觉地睡着一会儿。” “那么,她——我该怎么说呢?——和平常一样吗?” 我考虑了一下。 “是的。她似乎很正常,兴致也很好。”我说,“只是,也许稍微有些不稳定。但是,我认为那种现象是由于她头一天把心事告诉我的缘故:那样有时候会使人有些不自在。” 白罗的眼睛发出闪亮。 “啊,啊,的确,哎呀,我很了解那种心理。” 他打量房子各处的情形。 “命案发生后,你进来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吗?” 我也四处打量一下。 “是的,我想是的。我不记得什么地方和以前不同。” “没有击毙她那个武器的踪迹吗?” “没有。” 白罗瞧瞧瑞利大夫。 “你觉得怎么样?” 那位医师立刻回答。 “是一种相当大、很重的东西击毙的,没有棱角。譬如说,一个雕像的圆座——一种像那样的东西。你要注意呀,我并不是认为就是那个东西,而是指那一类的东西。那一击是要用很大力气的。” “是一个强而有力的胳臂打的吗?男人的胳臂?” “是的——除非——” “除非——什么?” 瑞利大夫很慢地说:“我只是想,雷德纳大太很可能曾经跪下来——要是那种情形,由上面用沉重的器具打下来,就不需要那么大的力气。” “跪下来,”白罗沉恩一下说,“这是一个想法,是的。” “注意,这只是一个想法,”那位医师赶快指出,“绝对没有什么证据可以显示就是这样的。” “但是,这是可能的。” “是的。由各种情形看来,这毕竟不是捕风捉影的。当她本能地想到要喊叫已经大晚了——她知道没人能及时赶来救她——于是由于恐怖,她没喊叫,却跪下哀求饶命。” “是的,”白罗思索着说,“这是一个想法。” 这是一个理由不够充足的想法——我这样想。我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想象到雷德纳太太会对任何人下跪。 白罗慢慢走到房子各处看看,他开开窗户,试试那些铁栅,将头钻出去,确定了肩膀不可能跟着头一同钻出铁栏杆: “你发现她的尸体时,窗户紧闭,”他说,“当你在一点欠一刻离开她的时候,是不是也关着?” “是的,在下午都是关着。这些窗户,不像起居室和餐厅,外面没钉铁纱窗。窗户关着可以防止苍蝇飞进来。” “而且,无论如何,谁也不能由那里钻进来,”白罗沉思着说,“这些墙壁是用最结实的材料——泥砖——造的,而且没有活门,没有天窗。要走进这个房间只有一个办法——由门里进来。进入房门也只有一个办法——经过院子。而且这院子只有一个入口——就是拱门,在拱门外面有五个人,他们的说法都是一样。啊,我想他们不是撒谎。对了,他们不是撒谎。他们也没有受贿,因此而三缄其口。那个凶手当时就在这里。” 我没说什么。我们先前围桌而坐的时候,我不是也有同感吗? 白罗在房子四处搜查。他由五斗橱上拿起一张相片、上面是一个留着白山羊胡须的老人。他表示好奇地望望我。 “那是雷德纳太太的父亲。”我说,“是她告诉我的。” 他把相片放下,然后瞧瞧梳妆台上的东西——都是简朴的龟甲制品——简单,但是很好。他瞧瞧书架上的书,大声念出书名。 “希腊人概论、相对论入门、斯坦侯普夫人传、游览车、返回麦修撒拉、林达-康顿传。是的,由这些书籍我们可以看出一点,你们这位雷德纳太太不是一个傻瓜。她有头脑。” “啊,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我热切地说,“读过很多书。样样精通。她一点儿也不平凡。” 他瞧瞧我,笑了笑。 “对了,”他说,“这一点我已经了解了。” 他过去继续查看,他走到盥洗台前面站了一会儿,只见上面摆着许多瓶子和面霜。然后,突然之间,他跪下来,检查那块地毯。 我和瑞利大夫马上过去同他在一起检查。他在查看一块小小的深褐色的污点,在地毯的褐色部分几乎是看不见的。事实上那块污痕只有蔓延到一个白条纹上时才可以看得见。 “你觉得怎么样,大夫?”他说,“这是血迹吗?” 瑞利大夫跪下来看。 “也许是的,”他说,“你要想让我确定一下,我可以检查。” “那么,劳驾。” 白罗先生检查那个水瓶和洗脸盆:那水瓶摆在盥洗台的一边,洗脸盆是空的,但是盥洗台旁边有一个旧煤油桶,是盛脏水用的。 他转身对我说: “你记得吗,护士小姐?你在一点欠一刻离开雷德纳太太的时候,这水瓶是在洗脸盆外面呢?或是在里面?” “我不能肯定,”过了一两分钟,我说,“我倒觉得是摆在洗脸盆里面的。” “啊?” “不过,你要知道,”我连忙说,“我只是这样想,因为,通常都是那样。仆人午餐后都是把它像那样放的。我只是觉得,如果不在面盆里,我会注意到的。” 他很欣赏地点点头。 “是的,我了解这一点。这是由于你受过医院的训练。病房里的东西如果不是原来的样子,你就会把它摆对,而且几乎没注意自己这样做。那么,命案之后呢?是不是同现在的情形一样?” 我摇摇头。 “当时我没注意,”我说,“我当时想要知道的只是这里是否有任何可以隐藏人的地方,或者是否凶手遗留下什么东西。” “这是血迹,不错。”瑞利大夫爬起来说,”这个很重要吗?” 白罗困惑得直皱眉头,很急躁地将两手一甩。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也许毫不重要。你要是要我说,我可以说那个凶手碰到她——他的手上有血——很少的血,但是仍然是血——所以他就过来洗洗手。是的,情形可能是像这样。但是我不能贸然下结论说一定是如此。那块血迹也许一点也不重要。” “大概只有根少的血,”瑞利大夫犹豫地说,“要是喷出来的血不会像那样。也许是由伤口渗出的一点点血。当然啦,假若他用手摸摸看有没有血——” 我打了一个寒战,我仿佛看到一个可憎的画面:我仿佛看到一个人——也许就是那个猪面孔的、负责摄影的那个青年,把那个可爱的女人打倒,然后弯下身,用手指摸摸伤口是否有血,专心地凝视着,样子很可怕。他的脸,也许完全不同——露出凶狠、疯狂的样子。 瑞利大夫注意到我打寒战。 “怎么啦,护士小姐?”他说。 “没什么——只是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说,“一只鸡由我的墓上走过。” 白罗先生转回头瞧瞧我。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他说,“不久,等我把这里检查完了,我和大夫要到哈沙尼去,我们会带你一起去。你会请护士小姐吃茶,对不对?大夫?” “荣幸之至。” “不,不,大夫。”我抗议道,“绝对不可以。” 白罗先生友善地在我肩膀上轻轻地拍拍,这一拍是英国式的,不是外国式的。 “护士小姐,你就照我的意思做吧。”他说,“而且,这样对我是有益的。我还有很多事情要讨论,但是不能在这里讨论,因为这里大家都要保持体面。雷德纳博士,他崇拜他的太太。他相信——啊,非常相信——别人对她的想法和他一样;但是,以我看来,那是不合人情的!对了,我们要——该怎么说呢——毫不宽容地讨论雷德纳太太的一切情形。那么,就这样说定了。等我们这里的事完了,我们就带你一起去哈沙尼。” “我想,”我犹豫地说,“不管怎么说,我该离开这里了。再留在这里是很尴尬的。” “在一两天之内不要这样做,”瑞利大夫说,“在葬礼以前你总不好走呀。” “你倒说得好,”我说,“假若我也让人害死呢,大夫?” 我那样说,是带着半开玩笑的态度。我想瑞利大夫也会认为那样,并且也许用同样开玩笑的方式回答卜 但是,我感到很惊奇,白罗先生忽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室中央,两手抱着头。 “啊,不知道那是不是可能的,”他喃喃地说,”这是一种危险——很大的危险——那么,我们能怎么办呢?我们要如何防备呢?” “怎么,白罗先生,”我说,“我不过是说笑话!谁会要害死我呢?我倒想知道。” “呀——或者另外一个人,”他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他那种说法,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为什么呢?”我追问。 于是他非常直接地望着我。 “小姐,我常说笑话,”他说,“我常笑。但是,有一些事并不是开玩笑的。由于我的职业,我知道有些事情。其中之一,最可怕的,就是这个: “谋杀是一种习惯……” 第18章 白罗在离开之前,在考察团的房子和四周绕了一圈。他也以经过二道手的方式向仆人们问了几句话一那就是说,瑞利大夫把他们的问答由英语译成阿拉伯语,再由阿拉伯语译成英语。 这些问题主要的是关于我和雷德纳太太看到向窗内窥探,以及第二天拉维尼神父同他交谈的那个生人是什么样子。 “你实在以为那个人与那件事有关系吗?”当我们的车子在前往哈沙尼的路上一跳一跳地开过去时,瑞利大夫问。 “我需要所有的一切资料。”这就是白罗的回答。 实在的,这就可以充分说明他的方法。后来我发现,事情元分巨细——即使鸡毛蒜皮样的闲话——他都感到兴趣。男人通常不是这样爱听闲话的。 我们到达瑞利大夫家的时候,我得承认,我很高兴,我喝到很好的茶。我注意到,白罗在他的茶里放了五块方糖。 他用小茶匙很仔细地搅和他的茶,同时说:“现在我们可想谈什么就谈什么了,是不是?我们可以决定谁可能是凶手。” “拉维尼、麦加多,或是瑞特?”瑞利大夫问。 “不,不……那是第三种看法。现在我想专谈第二种看法——忽然神秘地出现了多年不见的前夫,和小叔子那个问题统统搁在一边,现在让我们很简单地讨论一下,考察团里哪一个人有办法,也有机会害死雷德纳太太。谁可能这样做,” “我还以为你不重视这个看法呢。” “一点也不重视。但是我生来就有体谅心。”白罗表示责备他说,“我能当着雷德纳博士的面讨论可能引起他的一个团员谋害他妻子的动机是什么吗?如果那样,就不够体谅了。我不得不支持他的想象,说他的太太值得敬重,而且每个人都敬重她。 “但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现在我们可以毫不留情、非常客观地说出我们心中想的事。我们不必再顾及别人的感受。这就是列瑟兰护士可以协助我们的地方。我相信,她是个很有洞察力的人。” “啊,这个就不知道能不能帮忙了。” 瑞利大夫递给我一盘热的烤麦饼——“给你提提神,”他说,“这些麦饼很好。” “现在,说吧,”白罗先生以友善的闲聊的方式说,“护士小姐,你要告诉我,每个团员对雷德纳太太确实的感觉如何。” “白罗先生,我到这里才一个星期呀!”我说。 “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一个星期足够了。护士可以很快地估量出实际情况。她一旦有所判断,就会坚持她的意见。说吧,让我们开始吧。譬如说,拉维尼神父?” “啊,这个,我实在不知道。他和雷德纳太太似乎很喜欢一块儿谈话。但是他们通常用法语交谈。我自己的法语不怎么好,不过,我小时候在学校学了一点。我想他们的谈话主要是关于书籍方面的。” “他们,可以说,相处很友善吧——是吗?” “啊,是的,可以这么说。但是,我仍然以为拉维尼神父觉得她这个人难以了解——这个——他由于她难以了解,几乎感到烦恼,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的意思。” 于是,我便告诉白罗我到那里的第一天,在挖掘场和拉维尼神父谈话时他把雷德纳太太称为一个“危险的女人”。 “这是很有趣的,”白罗说,“那么,她——你以为她对他如何想法?” “那也有些难说。我们很难知道雷德纳太太对别人如何想法。有的时候,我想,她也认为他难以了解。我记得她曾经对拉维尼神父说他不像她认识的任何一个神父。” “给拉维尼神父订购一段大麻索(按,绞刑索就是大麻纤维编的;此处即指绞刑索——译者注)。”瑞利大夫开玩笑地说。 “我的好朋友,”白罗说,“你不是有病人要照顾吗?我绝对不想留你,害你耽误你的工作。” “我有一医院的病人呢。”瑞利大夫说。 于是,他站起身说白罗的话虽然说得很含混,但是他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心照不宣吧。然后,就哈哈大笑地离开了。 “这样比较好,”白罗说,“现在我们要举行一个有趣的两人密谈。但是,你不要忘记吃茶点呀。” 他递给我一盘三明治,并且建议我再喝一杯茶。他实在是很和悦、很殷勤。、 “现在,”他说,“我们继续谈你的印象吧,照你想来,那里有谁不喜欢雷德纳太太呢?” “不过,”我说,“这只是我的意见。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 “当然不会。” “我以为麦加多那个小娘儿们相当恨她!” “啊,但是麦加多先生呢?” “他对她有点受慕之情,”我说,“我想,除了他的妻子之外,女人都没有注意他。但是雷德纳太太对人很亲切;她对一般人和他们所说的话都表示很感兴趣。我想,这个可怜的人就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那么,麦加多太太——她不高兴吗?” “她很吃醋,这是很明白的——这是实话。当你的身边有一对夫妇的时候,你就得非常当心。这是实在的,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令人惊奇的事。你不会想象到,女人若遇到一个与丈夫有关的问题,她们会如何想入非非。” “我毫不怀疑你所说的话里面的道理。那么,麦加多太太吃醋?她恨雷德纳太太?” “我见过她瞧她的那副神气,仿佛要杀死她啊——天哪!”我急忙把话止住。“实在,白罗先生,我并不是说——我的意思是——我绝对不会——” “是的,是的,我很了解。你那句话是无意中说出来的。那是很容易顺口说出来的话。那么,雷德纳太太呢?她对于麦加多太太对她的敌意很担忧吗?” “这个——”我考虑了一下说,“我想她一点也不担忧。其实,我甚至于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麦加多太太对她怀恨在心。我有一次想给她一个暗示——但是我不想那样做,言多必失。这是我的想法。” “毫无疑问,你是很聪明的。你能给我举些例子,说明麦加多太太怎样表示她的妒意吗?” 我就把我们屋顶上的谈话告诉他。 “那么,她提到了雷德纳太太的第一次婚姻,”白罗思索着说,“你记得——当她提到那回事的时候——她望着你的神气仿佛不知道你是否听到不同的说法吗?” “你以为她也许知道实情吗?” “这只是一种可能。她也许写过那些信——并且机巧地捏造有一只手在窗上轻敲,和其他那些事。” “我自己也怀疑到那一类的事。那似乎是她可能做出的那种卑鄙的报复行为。” “是的,我以为,那是一种残酷的癖性。但是,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凶手常有的气质。除非——”他停顿一下,然后说,“很奇怪,她对你说的那句奇怪的话:‘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说这活是什么意思?” “我想象不出。”我坦白地说。 “她以为你到那里除了那个公开的目的之外,另有秘而不宣的目的。什么理由呢?而且,她怎么会对这件事如此关心呢?也很奇怪,你告诉我你到达的那一天吃茶点时,她始终用那种态度盯着你。” “不过,她不是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哪,白罗先生。”我一本正经地说。 “那是,护士小姐,那是一个藉口,但不是一个理由充分的解释。” 我一时不十分确定他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很快就继续说下去。 “那么,其他的团员呢?” 我考虑了一下。 “我以为詹森小姐也不喜欢雷德纳太太。但是,她很坦率、很光明磊落。她几乎承认她是有偏见的。你知道,她对雷德纳博士忠心耿耿,追随他好几年了。不过,当然啦,一结婚,情形就不同了——这是不可否认的。” “是的,”白罗说,“而且照詹森小姐的想法,雷德纳夫妇的婚姻并不是适合的,假若雷德纳博士同她结婚,实在就会更适合。” “实在的,”我同意地说,“但是,那完全是一个男人的特性。一百个男人当中没一个会考虑到适合与否。所以我们实在不能怪雷德纳博士。詹森小姐呢,可怜,她的长相没什么可看的。但是,雷德纳太太实在是美丽的——当然并不年轻了……但是,啊!我想你要是认识她就可以了解,她有一种力量——我记得柯尔曼先生说她像一个不知名的妖女,来把人诱到沼泽。那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说法——啊——你会笑我,但是,她的确有一种力量——超自然的。” “她有一种魔力——是的,我了解,”白罗说。 “我以为她和贾雷先生相处也不好,”我继续说,“我有一个想法,贾雷先生像詹森小姐一样的妒忌。他对她老是板着面孔;她对他也是如此。你要知道——他在餐桌上递东西给她的时候,她相当客气地称他贾雷先生。当然啦,他是她丈夫的老朋友。有些女人对丈夫的朋友不能忍耐。她们不想让人知道她受不了他们——至少,这是一种说明这种情形的笨法子。” “我了解。那么,那三个年轻人呢?你说,柯尔曼对她有罗曼蒂克的想法。” “这是很好笑的,白罗先生,”我说,“他是那么一个乏味的年轻人。” “其他那两个呢?” “关于爱莫特先生,我不十分明白。他总是那么沉静,从来不多说话。你知道,她对他始终很好——很友善——叫他大维,而且常常谈到关于瑞利小姐和类似的事取笑他。” “啊,真的?那么,他喜欢那样吗?” “我不大知道。”我犹豫地说,“他只是瞧着她,有点觉得好笑。你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瑞特先生呢?” “她并不老是对他客气的,”我慢慢地说,“我想她对他很不耐烦。她常常对他说一些讽刺的话。” “他在乎吗?” “他常常脸都红了,可怜。当然,她并不是有意对他不客气的。” 于是,突如其来的,我由于有些替他难过,便忽然觉得他很可能是一个冷酷的凶手,而且这件事始终都有他参与。 “啊,白罗先生,”我叫道,“你想究竟实在发生什么事?” 他慢慢地、心事重重地摇摇头。 “告诉我,”他说,“你今晚上回到那里去不害怕吗?” “啊,不会的,”我说,“当然啦,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但是,谁又会要谋害我呢?” “我想不会有人要害你,”他慢慢地说,“我很想听听你能告诉我的一切情形,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此。不会的,我想——我相信——你是很安全的。” “当初如果在巴格达有人告诉我——”我刚开始说,便又停下来。 “你到此地来之前,听到什么有关雷德纳夫妇和古物考察团的闲话吗?”他问。” 我告诉他有人同我谈到雷德纳太太的绰号。关于克尔西太太讲到的话,我只告诉他一点点。 正在谈话时,门开开了,瑞利小姐走进来。她方才在打网球,手里还拿着球拍: 我想白罗先生到哈沙尼的时候已经见过她。 她像平常一样随随便便地对我说声“你好”,然后就拿一个三明治。 “啊,白罗先生,”她说,“我们这地方的神秘命案,你的调查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进展不很快,小姐。” “原来你已经把护士小姐由乱糟糟的现场救出来了。” “列瑟兰小姐给我一些关于各团员的宝贵资料。顺便,我就知道了许多——关于死者的事。小姐,死者往往就是神秘命案的线索。” 瑞利小姐说:“你倒相当聪明啊,白罗先生。如果说一个女人该叫人害死,雷德纳太太就是那个女人!这是千真万确的。” “瑞利小姐!”我非常反感地叫了出来。 她笑了,那是短短的,含有恶意的笑声。 “啊,”她说,“我以为你听到的并不是实情。列瑟兰护士恐怕是像许多其他的人一样受骗了,白罗先生,你知道吗?我倒希望你这个案子不会像你平常侦破的案子那样成功。我反而希望谋害雷德纳太太的那个凶手能够逍遥法外。其实,假设要我本人将她除掉,我也不十分反对。” 对这个女孩子,我简直厌恶极了。白罗先生呢,我不得不说,他镇定得连一根汗毛都没动。他只是对她一鞠躬,很和悦地说:“那么,我希望你能提出昨天下午不在命案现场的证明吧?”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同时,瑞利小姐的球拍啪嗒一声掉到地下。她不耐烦地捡起来,像所有像她那样的女孩一样,又马虎,又懒散。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的,我在俱乐部打网球,但是,认真地说起来,白罗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雷德纳太太的任何情形,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又很好笑地对她一鞠躬说:“小姐,请你告诉我吧。” 她犹豫一下,然后才说话。她说话时那种无情的、缺乏礼貌的态度,我实在非常厌恶。 “我们有一个传统,谈到死者,不出恶言,我想,这是一种愚蠢的说法。事实永远是事实。一般而论,关于活人的事,不如三缄其口。你可以用一切可能的手段伤害他。死的人你就伤害不了。但是,他们对别人的伤害,在死后有时候不能让人遗忘。我这样引用莎士比亚的名句不十分正确,但是也差不离儿了!(按,此处引的是莎士比亚名剧“朱利阿斯,西撒”(juliuscaesar)中安东尼的一句话:“theevilthatmendolivesafterthem”(人之为恶,在死后不能让人遗忘——第三幕)——译者注〕护士小姐有没有告诉你关于亚瑞米亚古物发掘场那种奇怪的气氛?她有没有告诉你他们多么神经紧张?还有彼此像仇人似的怒目而视的情形?那都是露伊思-雷德纳的杰作。三年前我在那里,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他们当时要多快乐就多快乐,要多高兴就多高兴。即使是去年,他们也很好。但是今年,他们当中有一个祸害精——这都是她害的。她是那种不能让别人快乐的女人!世上就有那样的女人。她就是其中之一,她喜欢把事情搞砸。只是为了好玩——或者是出自一种权威感,或者,也许是因为她生来就是如此。她那种女人必须把每一个可以抓到的男人都掌握住!” “瑞利小姐,”我叫道,“我以为你说的不正确。事实上,我知道那是不正确的。” 她一点也不理会地继续说下去。 “她觉得只是她丈夫崇拜还不够——她还要愚弄那个长腿的,走起路来一路蹒跚的傻瓜麦加多、然后她又掌握比尔。比尔是一个聪明的家伙,但是,她把他弄得意乱情迷。卡尔-瑞特呢,她只是折磨他好玩儿。这是容易的,他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她还在大维身上大试身手。 “大维是她更理想的戏弄对象,因为他奋勇抵挡。他感觉到她的魔力——但是,他不想让她迷住。我想他有足够的辨别力。他知道她实在不把他放在眼里。这就是我讨厌她的原因。她并不色情;她并不需要和男人发生爱情关系。在她这方面,她认为这只是一种冷酷无情的试验。这只是一种把男人激动起来互相残杀那样好玩的事。她在这方面也要小试身手。她是那种一辈子不会同人吵架的女人——但是,只要是有她的地方,就要天下大乱!她会想法子使人争吵。她是一种女性的依阿高(莎士比亚名剧“奥赛罗”(othello)中的一个阴险狡猾的人物iago——译者注]。她一定要有充满刺激的事。但是她不想让自己卷入漩涡。她总是置身局外——观望——引以为荣。啊,你能完全了解我的意思吗?” “小姐,我了解的也许比你知道的更多。”白罗说。 我听不出他声调中有什么意思。他的话听起来不像是生气的话——啊,我实在解释不出。 雪拉-瑞利似乎了解他的意思,因为她的脸通红。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她说,“但是我说那些与她有关的话是对的。她是一个聪明女人。她觉得无聊,所以想拿别人——做试验——好像别人用化学药品做试验一样。她喜欢玩弄詹森的情感,看她吃苦头,看她勉强控制自己,把她当成很好的戏弄对象;她喜欢逗得麦加多火冒三丈。她喜欢揭我的疮疤——她也真能做得到,每一次都成功。她喜欢探听别人的秘密,然后恐吓人家,啊,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她以粗鲁的手段勒索人——我的意思是说她只是,只是叫别人明白她知道那个秘密——害得人家不敢确定她究竟打算怎么办。不过,哎呀,那女人是一个艺术家!她用的方法一点儿也不祖鲁!” “那么,她的丈夫呢?”白罗问。 “她从来不想伤害他,”瑞利小姐慢慢地说,“我从来没看见她对他有不亲切的地方。我想她是喜欢他的,他是个很可爱的人——老是埋首在他自己的小天地中——孜孜不倦地从事发掘,研究他的学理。并且,他崇拜她,以为她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那种情形也许会使有的女人不耐烦,但是不会使她不耐烦,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是生活在一个愚人圈里——但是,那不是一个愚人乐园,因为她就是他所想的那样人物。不过,这是很难同另外一件事调和的——” 她的话突然停住。 “继续说下去呀,小姐。”白罗说。 她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 “关于瑞洽德-贾雷,你说了些什么?” “关于贾雷先生吗?”我吃惊地问。 “关于她和贾雷?” “哦,”我说,“我曾经提到他们相处不很融洽——” 出我意料之外,她突然哈哈大笑。 “相处不很融洽!他已经完全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而且,这就使他焦头烂额——因为他也崇拜雷德纳。他和他的朋友交情已经有好几年了。当然,这样一来她就很满意。她已经把介入他们的朋友关系当成一件要事,不过,我仍然想——” “啊?” 她正皱着眉头,陷入深思。 “我想这一次她已经陷得太深了——我想她这次不但是害了人,也受到伤害!贾雷是很漂亮的。他简直是漂亮得不得了。她是个冷酷的魔鬼——但是,我相信在他的面前,她的冷酷可能已经化为乌有了。” “我想你所说的话完全是恶意中伤,”我叫道,“哎呀,他们彼此几乎是不讲话的!” “啊,是吗?”她对我施以攻击,“你知道得真多呀。他们在家里是以“贾雷先生’和‘雷德纳太太’相称,但是,他们常常在外面相会。她往往顺着那条小路走到河边。他往往每次离开挖掘场一小时。他们常常在果树林里相会。 “有一次我看见他刚刚同她分手,迈着大步回到挖掘场。她正站在那里由后面望着他走去。我可不是个端庄的淑女。我身边带着望远镜,便掏出来,把她的面孔看得清清楚楚。你要问我看到什么,我就可以告诉你,我相信她非常喜欢瑞洽德-贾雷。” 她的话突然中断,望着白罗。 “请原谅我干扰你的案子。”她突然咧着嘴苦笑一下,“但是我以为你或许要把本地的情形了解得正确些。” 然后,她就迈着整齐的步子走出房间。 “白罗先生,”我叫道,“她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他瞧瞧我,然后笑笑说(我想他的话很怪),“护士小姐,你不能否认,瑞利小姐对这案子给我们一点——启示。” 第19章 后来我们没再谈什么,因为瑞利大夫进来了。他开玩笑地说他把他大部分的病人都“消灭”了。 他和白罗坐下来讨论一个多少涉及医学的问题。他们讨论一个写匿名信的人,他的心理状况如何。那位医师举出他行医以来所遇到的病例。白罗也告诉他自己经验中遭遇到的各种例子。 “这种情形不像表面看那么简单。”他结束了他们的讨论。“其中有一种想要获得权势的欲望,和一种强烈的自卑感。” 瑞利大夫点点头。 “你往往发现写匿名信的人是那个地方最不像是可疑的人,原因就在于此。一个沉静的、显然是胆小如鼠的、丝毫无害的人物——外表上看来非常温顺,充分表露出基督徒的谦恭——但是骨子里却燃烧着可怕的愤怒火焰。” 白罗思索着说:“你以为雷德纳太太可能有自卑感吗?” 瑞利大夫咯咯的笑,一面把烟斗里的烟灰磕掉。 “她是世界上我最不喜欢那样形容的人。她一点没有情感受到压抑的现象。活力,活力,再来一点活力——那就是她所要的——而且,她也具备了!” “你觉得,从心理学的观点来说,她可能写那些匿名信吗?” “是的,我觉得可能;但是,假若她这样做,原因是由于那种使自己戏剧化的本能,雷德纳太太在私生活中有一点像电影明星!她一定要成为一个中心人物——在聚光灯的照射之下。由于受到相反律的支配,她终于和雷德纳博士结婚——在我认识的人当中,雷德纳博士大概是最羞怯、最谦和的人。他崇拜她——但是丈夫对她的崇拜是不足以满足她的。她也要当那个受迫害的女主角。” “其实,”白罗笑笑说,“你不相信他那种说法,以为她写过那些信,都不记得吧?” “是的,我不相信,我没有当他的面表示不相信。你总不好意思对一个刚刚丧失爱妻的人说他的妻子是一个不知耻的、爱出风头的人。也不好意思对他说,她为了要满足她的爱好刺激的心理,害得他几乎发狂。事实上,对一个男人说他妻子的实际情形是不安全的。真奇怪,我会信任大多数的女人。我可以放心地对她们谈论她们的丈夫;你要对她们说,她们的丈夫是个卑鄙汉、一个骗子、一个吸毒者、一个撒谎成癖的人,和一个下流坯,她们会毫不眨眼睫毛地接受这个事实,而且她们对那可恶东西的感情也不会受到损害。女人是了不起的现实主义者。” “瑞利大夫,坦白地说,你对雷德纳太太确实的意见究竟如何?” 瑞利大夫靠在椅背上,慢慢抽烟斗。 “坦白地说——这很难说!我和她还不够熟。她有魔力——魔力很大。有头脑、有同情心。别的还有什么。她没有普通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坏处。她不淫荡、不懒,甚至不特别虚荣。我一向觉得(但是我提不出证明)她是一个撒谎大家。我不知道的(也是我想知道的)就是:她究竟是对自己撒谎,或者只是对别人。我本人对撒谎的人有偏爱。一个不撒谎的女人是一个没想象力、没同情心的女人,我以为她实在并不是一个爱追逐男人的女人——她只是喜欢‘用我的弓箭’射中男人那种游戏,假若你们让我的女儿谈谈这个问题——” “我们已经有这种荣幸了。”白罗微微一笑说。 “晤,”瑞利大夫说,“她没有浪费很多时间。我想,她已经彻底地中伤她了。年轻的一代对死者毫无感情。如今,所有的年轻人都是自命不凡的,实在是令人惋借的事,他们瞧不起老的道理观念,然后着手立下他们自己那一套更严厉的法规。假若雷德纳太太有半打恋爱事件,雪拉也许就赞成她,说她‘生活过得很丰富’,或者说她‘顺从她固有的天性,,她不明白的是:雷德纳太太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某种型态——她那种型态。猫和老鼠捉迷藏的时候是顺从它自己固有的天性。她生来就是这样。男人不是小孩子,他们不需要保护,他们一定得会会猫一样狡猾的女人——和忠实的小狗,至死听候差遣的、爱慕他们的女人,以及喜欢驾驭丈夫的,终日吱吱喳喳,罗嗦得像小鸟似的女人——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女人!人生是一个战场,不是一个野餐!我倒希望雪拉老老实实地摆脱她的骄傲脾气,承认她全然是由于个人的缘故恨雷德纳太太。雪拉大约是这地方唯一的年轻女孩子,所以她自然要任意摆布这里的年轻小伙子;等到一个女人来到,在她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把她打垮,她自然生气了。因为在她看来,那女人已经徐娘半老,而且已经有过两个丈夫。雪拉是个好孩子,健康而且相当漂亮,当然对异性很有吸引力。但是,雷德纳太太在那方面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她恰好具备那种足以惹祸的、颠倒众生的魔力——她就是一种‘无情的妖女’。” 我不禁惊得一跳,他这样说,真是和我不谋而合。 “你的女儿——我并不是轻率而言——也许喜欢那里的一个年轻人吧?” “啊,我想不会。她已经有爱莫特和柯尔曼,理所当然的对她曲意奉承了。我不知道她对他们两个人那一个比较更喜欢,还有两个空军小伙子。我想目前她一视同仁。是的,我想使她如此生气的是年纪大的人竟然击败年轻人。等到一个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才会真正欣赏一个年轻女学生的面孔、亮亮的眼睛,和结实的少女胴体。但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能够在年轻男人谈话时听得出神,偶尔会插进三言两语,表示她认为说话的人是一个多优秀的青年——这样的魔力几乎没有一个小伙子能够抗拒。雪拉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儿——但是,雷德纳太太很美,晶莹的眼睛,金发碧眼。是的,她是一个大美人儿。” 是的,我暗想,他说得对。美是一种了不起的特质。她的确是美丽的,她的美并不是那种令人妒忌的美——你如果看到这样美的女人,你只是靠在椅子上,暗暗赞赏。我初次见到雷德纳太太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我愿意为她做任何的事! 那天晚上,我让他们开车送我回到亚瑞米亚古丘的时候(瑞利大夫要我留下来提早共进晚餐),我仍然想到一两件事,觉得很不安。雪拉-瑞利向我们倾诉的话,我当时完全不相信。我完全把那些话当做怨恨和恶毒的发泄。 但是我忽然想到那天下午雷德纳太太坚持要单独去散步的情形。我要陪她去,她无论如何不肯。现在我不禁这样想,难道她真的常去和贾雷先生幽会?可是,她平常和他交谈时总是那样拘谨,那实在是有些奇怪,因为对其他的人她大都以教名呼之。 我记得他似乎从来不瞧她一眼,那也许是因为他不喜欢她,或者情形正相反。 我的身子稍稍摆动一下。我觉得我完全是在这里想象——想到各种事情——都是由于听到一个女孩子的怨恨发泄而引起的。这恰好显示出说那样的话是一件多么残酷、多么危险的事! 雷德纳太太根本不像那样。 当然,她并不喜欢雪拉-瑞利。那一天午餐时,她同爱莫特先生谈话时对她——几乎是含有怨恨的。 奇怪,他当时瞧她的那副神气。他那样望着她,使你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你从来不会知道爱莫特先生想些什么。他是那样的沉默,但是很和善,他是一个和善、可靠的人。 现在我又想起柯尔曼先生,他实在是世上仅见的蠢小子。 我正默想到此,我们到了。刚刚九点钟,大门已经关闭并且上闩了。 爱布拉希姆拿着大钥匙跑过来开门让我进去。 我们在亚瑞米亚古丘发掘场的人都很早就寝,起居室已经没有灯光。绘图室有灯光,雷德纳博士的办公室也有灯光亮着,但是几乎所有其他的窗户都是暗的,大家想必都比平时就寝的时间更早。 我经过绘图室回到我的房间时,我向里望望,贾雷先生正卷起袖子绘制他那张大的平面图。 我想,看他那样子,像是生了大病。看他这么勉强支撑,疲惫不堪的样子,我觉得很难过。我不知道贾雷先生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是由于他说的话,因为他几乎不说什么——连最普通的话都不大说——也不是由于他做的事,因为,那也看不出多少端倪——但是,你总是禁不住要注意他,而且他处处地方都显得似乎比任何别的人都重要。他这个人大有关系——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他转过头来瞧着我。他把嘴里的烟斗拿掉说:“啊,护士小姐,由哈沙尼回来吗?” “是的,贾雷先生。你还没睡,到这么晚的时候还在工作,别人似乎都睡了。” “我想继续做点事也好,”他说,“我的工作有点落后了。明天我得整天到挖掘场去干活儿,我们又开始挖掘了。” “已经开始了?”我问,吃了一惊。 他有些奇怪地望望我。 “这样最好,我想。这是我向雷德纳贡献的意见,他明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哈沙尼料理一切;但是我们这里其余的人都要继续工作;你知道像这种情形,大家统统坐在那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也不太容易忍受。” 当然,他这话说得对,尤其是人人都那么紧张,那么神经过敏。 “啊,当然,你说的有点对,”我说,“假若有点事做,就可以分分心,不去多想了。”我知道葬礼是在后天、 他又伏案绘囱。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很替他难过。我相信他今天晚上上定睡不着。 “不知道你是不是需要一些安眠药,贾雷先生?”我犹豫地说。 他笑笑,摇摇头。 “护士小姐、我会支持下去的,护士小姐。吃安眠药,是坏习惯。” “那么,晚安,贾雷先生,”我说,“假若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忙——” “我想不必,谢谢你,护士小姐,晚安。” “我感到非常难过。”我说。我想,我有点太冲动了。 “难过?”他露出吃惊的样子说。 “为——为每一个人难过,这实在太可怕了,尤其是为你难过。” “为我?为什么会为我难过?” “这个——你们两个人是这样好的老朋友。” “我是雷德纳的老朋友,我并不是她的要好朋友。” 他说得仿佛真的很讨厌她,我实在希望瑞利小姐能听到他说的话! “那么,晚安。”我说了便匆匆回房。 在房里我在宽衣上床之前无事忙地东摸模西弄弄,我洗了一些手帕和一双可以洗的皮手套,又写了日记。然后,当我真的要开始准备上床之前,再向门外瞧瞧,绘图室的灯仍亮着,南边房子的灯也亮着。 我想雷德纳博士尚未睡,还在办公室工作。我想是否该过去同他说声晚安,对于这件事,我犹豫不决。因为我不想显得似乎过分殷勤。他可能很忙,不想受到干扰、虽然如此,到未了,一种不安的心情驱使着我走过去,这样做毕竟是无妨的,我只要说声晚安,间他是否要我帮忙,然后就走开好了。 但是雷德纳博士不在那里,那个办公室的本身是开着灯的,里面除了詹森小姐之外什么人也没有。她伏在桌上哭,仿佛已经肝肠寸断了。 那情形使我大吃一惊,她本来是那样镇定,那样能控制自己的人,看到她这个样子,真可怜。 “究竟是怎么啦、亲爱的?”我叫道。我搂着她又拍拍她。“好了,好了。这样是无济于事的,千万不可独自坐在这里哭。” 她没回答,我觉得出她痛苦万分,抽噎得混身发抖。 “别哭,亲爱的,别哭,”我说,“忍一忍,我去给你泡一杯热茶吃。” 她抬起头来说:“不必,不必,没有关系,护士小姐,我这样真太傻了。” “你有什么烦恼,亲爱的?”我问。 她没有马上回答,后来她说,“这一切太可怕了。” “现在不要想它,”我对她说,“木已成舟,不可挽救,烦恼是没用的。” 她坐直些,然后开始轻拍着自己的头发。 “我是在自己愚弄自己,”她用她那沙哑的声音说,“我一直在打扫这个办公室,并且整理一下,我本来以为最好做点事情。后来,我突然想到,非常难过——” “是的,是的,”我急忙说,“你现在所需要的是一杯热茶和一个暖水壶,躺到床上休息。” 结果,她照我的意思做了,她怎样抗议我都不理。 “谢谢你,护士小姐。”我送她上床后,她在吸着热茶,暖水壶也有了。这时候她说,“你实在是一个亲切而聪明的人,我并不常这样愚弄自己的。” “啊,在这样的时候,任何人都可能这样做,”我说,“一件事令人烦恼,再加上另一件。紧张、惊骇,这里有警察、那里有警察,到处都有警察!啊,我自己也觉得神经紧张。” 她用一种有些奇怪的声音慢慢地说:“你方才在那里说的话是有道理的。木已成舟,不可挽救。”她沉默片刻,然后——我觉得很怪——她又说:“她生前并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不过,我没争论这一点,我始终感觉到詹森小姐和雷德纳太太相处不很融洽是很自然的事。 我想,不知道詹森小姐是不是暗地里感觉到她很高兴雷德纳太太已经死了。还有,不知道她是否因为这样的想法而感到难为情。 我悦:“你现在去睡觉,不要担什么心。” 我只是捡起很少的一些东西,就把她的房间收拾整齐了。像是搭在椅背上的袜子呀,挂衣架上的套装呀。地板上有一团揉皱的纸,想必是由衣袋里掉到那里的。 我正在把那张纸弄弄午,看看是否可以扔掉,于是,她突然吓我一大跳。 “把那个拿给我!” 我给她了一有些吃惊,她叫的声音简直是不容分说。她由我手中夺过去——可以说是夺了过去——然后拿到蜡烛上面烧,直到烧成灰才罢休。 就像所说的,我吃了一惊——所以只是眼睛睁得大大的瞧着她。 我没时间看那张纸是什么——她夺得那么快,但是奇怪得很,那张纸燃着以后,卷成一卷,朝我这方向吹过来,于是我看到纸上面有墨水写的字。 等到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我才发现为什么那些字看起来好像很熟悉。 那纸上的字和那些匿名情上的笔迹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詹森小姐懊悔得受不了,才有那一阵感情的发作吧?那些匿名信自始至终都是她写的吗? 第20章 詹森小姐、麦加多太太、瑞利先生 我不妨承认,这个想法使我大吃一惊。我从未想到詹森小姐会与那些信有关系。麦加多太太,也许可能。但是詹森小姐是一个真正有教养的女子,非常能够克制、非常通情达理。 但是我记得那天晚上听到白罗先生和瑞利大夫的谈话,于是我想原因可能就在于此。 假若写那些信的人是詹森小姐,这就可以说明许多事。你要注意,我绝对不曾想到詹森小姐会与这命案有关系。但是,我确实可以看出:她对雷德纳太太的憎恶使她抵不住那种诱惑,一定要——啊,用一句粗俗的话说——一定要吓得她直叫妈!她可能希望把雷德纳太太吓得离开古物发掘场, 但是后来雷德纳太太让人害死了。詹森小姐由于懊悔,感到非常痛苦——首先是因为自己不该那样残忍地做出那种恶作剧的举动。同时,也许是因为她发现到那些信可能成为真凶手的大好护身符,难怪她崩溃得那样快。我相信她的内心是善良的。而且,这也可以说明她为什么急切地抓住我安慰她的那句话——“木已成舟,不可挽救”——来自我解嘲了。 还有她那意味深长的评语——为自己辩白的话——“她并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女人!” 现在的问题是:我要怎么办? 我辗转反侧,许久不能成眠,最后我决定一有机会就让白罗先生知道这件事。 第二天他出城到这里来了,但是我找不到一个我们可以称为密谈的机会。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分钟,我还来不及镇定下来考虑如何开始的时候,他已经走近跟前,附耳悄悄吩咐我了。 “我,现在要同詹森小姐谈话——其他的人,也许在起居室,你还有雷德纳太太房间的钥匙吗?” “还有。” “tresbien(很好)。到那房里去,随手关上门,然后叫一声——不是尖叫——只是喊叫。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要你发出一声表示一惊——惊奇——而不是表示恐怖。至于你如何让人听到,该找一个什么样的藉口,就全靠你自己了——你可以说让人踩了一脚——或者找其他的藉口。” 就在那个时候詹森小姐走到院子里来,于是就没时间多谈了。 我很了解白罗先生要做什么。等他和詹森小姐一走进起居室,我就走到对面雷德纳太太的房间,开开门,走进去,然后随手带上门。 站在一个空屋里,无缘无故的,突然大叫一声。这样做我不能说没感觉到有些傻。而且,究竟叫的声音要多高,也不容易确定。我发出一声相当的叫喊:“啊!”然后声音再高些,再低些。 然后,我再出来,准备我那个藉口:“踩一脚”(我想他的意思是“绊”)。(白罗的英语有时不准确,这里是误把“绊一跤”(astubbedfoot)说成“踩一脚”(asteppedfoot)——译者注〕。 但是不久我就发现似乎不需要藉口了,白罗和詹森小姐在一起谈得很认真,而且那里明明没人干扰他们。 啊,我想——这样就一切都解决了。不是詹森小姐想象中听到一声叫喊,便是一种不大相同的情况。 我不想走进去打扰他们,门廊里有一个折叠躺椅,于是我就在那里坐下。他们谈话的声音可以在风中飘到我的耳里。 “你了解吗?这情况很微妙。”白罗先生在说,“雷德纳博士——显然是很敬重他的妻子——” “他崇拜她。”詹森小姐说。 “自然啦,他告诉我他的工作人员非常喜欢她。至于他们呢?他们能说什么呢?他们自然是说同样的话呀。这是客气、这是礼貌,这可能也是实情。但是也可能不是!而且我相信,小姐,这个谜的解答就在对雷德纳太太的性格充分的了解。我如果能听到园里工作人员每个人的意见——老老实实的意见——那么,我也许根据整个的情况构成一个想法。坦白地说,这就是我今天来的原因。我知道雷德纳博士会在哈沙尼。这样我就可以很容易地同你们每个人轮流地谈谈,并且恳求你们帮忙。” “这样做听起来很好,”詹森小姐说,然后停下来。 “不要给我说英国式的陈腔滥调,”白罗恳求说,“不要说‘这样不公正呀’;不要说‘讲死人坏话礼所不容’——最后,还有‘忠诚’。‘忠诚’这两个字是对命案的调查工作很有害的东西。我三番五次都因为这两个字,结果弄得真相不能大白。” “我对雷德纳太太并不特别的忠诚。”詹森小姐冷冷地说,她的话中其实含有严厉、尖酸刻薄的调子。“雷德纳博士就不同了。不过,她毕竟是他的妻子。” “一点也不错——点也不错。听说你不想说你团长太太的坏话。但是这不是一件歌功颂德的事。这是一个神秘的突然死亡的问题。假若要我相信害死的是一个殉教的天使,这也不能使我的工作变得容易些。” “我绝对不会称她为天使,”詹森小姐说。那尖酸刻薄的语调分明更强烈了。 “请你坦白告诉我你对于雷德纳太太有什么意见——你觉得她这个女人如何?” “唔,白罗先生,首先,我要警告你,我是有偏见的。的确是的。我——啊,我们都很喜欢雷德纳博士。后来,等雷德纳太太来到,我想我们很妒忌她。她一定要他抽出很多时间陪她、照顾她。对于这个我们都有反感。他对她表现出的热爱使我们感到很不痛快。白罗先生,我说的都是实话。这情形我看了是不快活的。我讨厌她在这里——是的,我讨厌她。然而,当然啦,我竭力不表现出来。你知道,她的来临,使我们和以前的情形不同了。” “我们?你说我们?” “我是指贾雷先生和我,你知道,我们是两个老一派的人。我们不很喜欢这些新规矩。我想这也是自然的现象,不过,也许我们的心胸有些狭窄。但是这的确使我们和以前的情形不同。” “有什么不同?” “啊,一切都不同,我们以前过得很快乐。你知道,我们有许多好玩的事,有时还相当天真的互相开开玩笑,这是在一起工作的人常有的趣事。雷德纳博士是无忧无虑的——简直像个孩子。” “那么,雷德纳太太一来,就改变了一切吗?” “唔,我想这也不是她的错。去年的情形还不坏。白罗先生,请相信我,并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事。她对我很好——非常之好。这就是我有时候感到惭愧的缘故。她作过的一些小事情和说过的话,都使我很不愉快。但是这并不是她的错。其实,谁也没她那样和蔼。” “但是,在这个发掘期情形就改变了吗?产生了一种不同的气氛吗?” “啊,完全不同了。其实,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样样事似乎都不对劲儿——并不是工作方面——我是指我们而言——是指我们的脾气和神经,都觉得紧张不安。几乎是暴风雨欲来时那一种感觉。” “那么你就认为是雷德纳太太的影响吗?” “啊,她来以前,这里的情形不是这样:”詹森小姐冷冷地说,“啊,我是一个固执的、爱抱怨的人。守旧,喜欢样样事物都不变,白罗先生,你实在不必注意我。” “那么,雷德纳太太的品行和性情,你觉得怎么样妮?” 詹森小姐犹豫片刻,然后她慢慢地说:“啊,当然,她是喜怒无常的。有很多感情的猛烈变化,今天对人很和蔼,明天就不同人家讲话。我觉得她很和蔼可亲,而且对人很体贴。不过,她仍然是一辈子都让人惯坏了。她认为雷德纳博士把她伺候得无微不至是很自然的事。而且我以为她根本没有真正认清楚自己嫁给一个多么杰出——多么伟大的人。这一点有时候就使我很不痛快!当然雷德纳博士把列瑟兰护士请来的时候,我觉得很感激。他需要应付他的工作,并且要应付他的惊恐万分的妻子。他实在够受了!”。 “你自己对于她收到的那些信有什么意见?” 我必须这样做。坐在椅子上,将身子向前探出,直到詹森小姐转身对着白罗回答他的时候看到她的侧面。 她的样子冷冷的,非常镇定。 “我想在美国有一个人对她怀恨在心,想要恐吓她,或者伤害她。” “那不是更严重吗?” “那是我的想法。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你要知道,所以很可能有仇敌。我以为那些信是一个恨她的女人写的。雷德纳太太是个神经质的人,所以把那些信看得很严重。” “她必然会那样想,”白罗说,“但是,要记住——最后的那一封信是有人送来的。” “这个——我想假若有人一心一意地要那样做,总是会想出办法的。白罗先生,女人为了要泄恨,是不怕麻烦的。” 她们的确会的——我心中暗想。、“也许你说得对,小姐。你不是说,雷德纳太太很漂亮吗?我顺便问一问,你认识瑞利大夫的小姐,雪拉吧?” “雪拉-瑞利吗?当然,我认识。” 白罗用一种闲聊机密的语调说: “我听到一个谣言(我当然不想去问瑞利大夫呀),听说她同雷德纳博士的一个团员在恋爱。你知道是这样吗?” 詹森小姐似乎感觉很有趣的样子。 “啊,年轻的柯尔曼和大维-爱莫特两个人都会殷勤侍候她。我相信他们在竞争,看看俱乐部有大规模的聚会时谁陪她去。年轻人在星期六晚上照例都到俱乐部玩。但是我不知道她那一方面如何。她是这地方唯一的年轻女孩。她自然是这里的美女了。还有空军的小伙子殷勤地侍候她。” “那么,你以为没有什么事吗?” “这个——我不知道。”詹森小姐变得很小心的样子。“不错,她的确到这里来的次数相当多。常常到挖掘场。前几天雷德纳太太还同大维-爱奠特开玩笑谈到这件事——她说那个女孩子在追他。我想她那样说非常狡猾。我想他听了不会高兴,是的,雪拉到这里来的次数很多。那个可怕的下午,我看见她骑马到挖掘场去。”她对着那个敞开的窗户点点头。但是那个下午大维-爱莫特和柯尔曼都不值班。当时是瑞洽德-贾雷在主持。是的,她也许对其中一个有好感——但是她是这样一个时髦的、毫不感情用事的年轻女孩子,因此我们不知道对于她的事该有多么认真的想法。比尔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不像他装得那样傻。大维-爱莫特是个很可爱的人。他有许多优点。他是深沉、镇静一类的人。” 然后,她表示疑问地瞧瞧白罗说:“这个与命案有什么关系吗?白罗先生?” 白罗用一种非常法国味的方式两手向上一摊。 “你让我难为情得脸红了,小姐。”他说,“你这样说使我显得不过是一个爱说闲话的人。但是,我对年轻人的恋爱事件始终是很感兴趣的。” “是的,”詹森小姐咯咯地笑着说,“两人真心相爱,一切顺利那是很好的。” 白罗发出一声叹息,作为回答。不知道詹森小姐是否想到她自己年轻时男欢女爱的事。同时,我也想,不知道白罗先生是否有妻子,也不知道他是否是像我们老是听到的那些有情妇之类的人。他的样子那么滑稽,我不能想象他会这样。 “雪拉-瑞利很有个性,”詹森小姐说,”她很年轻,她很没有礼貌。但是,她正是一个典型的现代女孩。” “我相信你的话,小姐。”白罗说。 他站起来说:“还有其他的工作人员在家里吗?” “玛丽-麦加多就在近处。今天男的都到挖掘场了。我想他们是想走出这所房子。这也是难免的事。你要想到挖掘场——” 她走出来,来到走廊里,然后笑着对我说:“我想,列瑟兰护士会带你去的。” “啊,当然可以,詹森小姐、”我说。 “那么,你会回来吃午饭,是不是,白罗先生?” “很乐意奉陪,小姐!” 詹森小姐回到起居室去从事编目工作。 “麦加多大太在屋顶上,”我说,“你要先去见她吗?” “我想,这样也好。我们上去吧。” 当我们走上楼梯时,我说:“我照你的吩咐做了。你听到什么声音吗?” “一点声音也没有。” “无论如何,这样总可以免除詹森小姐的心理负担。”我说,“她一直在烦,以为她如果听到声音就赶去,也许会有救呢。” 麦加多太太正在那个矮墙上坐着,她低着头,陷入沉思。等到白罗在她对面停下来向她说早安的时候,她才听到我们的声音。 于是,她吃了一惊,抬头瞧瞧。 她今天早上面带病容。她的小脸蛋儿显得萎缩不堪、而且有黑眼圈。 “我又来了,”白罗说,“我今天来有特别的目的。” 于是,他就继续像他问詹森小姐一样的问她,同时解释他应该明了雷德纳太太的实在状况。 虽然如此,麦加多太太不像詹森小姐那样诚实。她突然言过其辞地赞美雷德纳太太。她的话,我很确定,与她真正的想法相距甚远。 “亲爱的,亲爱的露伊思!对一个不认识她的人来形容她的为人是很难的。她是一个异乎寻常的人!同别人泅然不同。护士小姐,我相信你也有同感,对吗?她是一个长期受神经折磨的人,一脑门子的空想,我们对别人做的不能忍受的事,如果是她做的,我们都能忍受。而且她对我们大家这样亲切,对不对,护士小姐?而且她对自己的情形非常谦虚——我是说她对考古学一窍不通,但是她非常热心地学习。她老是问我关于处理金属物品的化学方法,并且帮助詹森小姐修补陶器。啊,我们都很爱她。” “那么,太太,我听说这里有相当紧张的情形一一种不安的气氛——照你说来,都不确实了?” 麦加多太太那双没光采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 “啊,谁会告诉你这些?护士小姐吗?雷德纳博士吗?我相信,他不会注意到什么,啊,可怜!” 于是她露出完全不友善的态度瞧瞧我。 白罗从容地笑笑。 “太太,我有我的侦探呢。”他很愉快地说。于是,只是在一刹那之间,我看到她的眼皮颤动一下,同时一眨眼。 “你不觉得,”麦加多太太露出非常温和的神气问,“在一件像那样的事发生之后,人人老是会假装说有许多根本不会有的事发生吗?我知道你的意思吧——像是紧张啦,什么气氛啦,‘一种有什么事要发生的感觉’啦?我想,这不过是大家在事后编出来的话。” “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太太。”白罗说。 “实在情形并不是这样!我们是一个非常快乐的大家庭。” “那个女人是我生平所见数一数二的撒谎大家!”当我和白罗走出那所房子,走到通往挖掘场的小路时,我气愤地说,“我相信她实在是憎恨雷德纳太太的!” “她可以说不是我们可以问出实情的那种人。”白罗表示同意地说。 “同她谈话真是浪费时间,”我怒气冲冲地大声说。 “那也不十分对——那也不十分对。假若一个人亲口对你说谎,有时候,她的眼睛就会告诉你实话。麦加多太太,这个小妇人,她怕些什么呀?我看出她的眼睛里有恐惧的神气。是的——的的确确,她害怕一件事。这倒是很有趣的。” “白罗先生,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于是我告诉他头天晚上口去后的事,又说我很相信詹森小姐就是写匿名信的人。 “所以,她也是在说谎!”我说,“今天上午她回答你有关那些匿名信时,那副态度多么冷静!” “是的,”白罗说,“这是很有趣的事。因为她泄露出一件事:她知道有关匿名信的一切情形。到现在为止,匿名情的事尚未在工作人员在场时提起过。当然啦,雷德纳博士很可能在昨天告诉她那些信的事。但是,假若他告诉她了——那么,这就很奇怪,而且很有趣,对不对?” 我对他的尊敬直线上升。他骗她提到匿名信的方法真聪明。 “你准备找她问清楚那些信的事吗?” 白罗先生听到我的话,有些吃惊。 “不,不,真的不会!一个人把自己知道的事向人夸耀是不智之举。我不到最后一刻决不透露。一切都保存在这里。”他轻轻地敲敲他的脑门子。“要等到适当的时刻——我才纵身一跃——像豹子一样——然后,哎呀!看对方狼狈的样子!” 我一想到白罗先生这个小老头儿扮演豹子那样的角色,不禁好笑! 我们刚刚到达挖掘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瑞特先生。他正忙着给一个墙壁照相。 我觉得那些挖掘工人只要在上面的人要他们挖的地方掘出墙壁来就好了。反正,看起来就是那么一回事。贾雷先生对我说明,当你挖掘出一件东西时,立刻就会感觉到有什么不同。然后指给我看。但是,我根本看不出个究竟。当工人说“利本”(泥砖)的时候,就我能看出的来说,那只是泥和土而已。 瑞特先生照完相,把照相机和底片递给他的仆人,叫他送回家去。 白罗问他一两个关于曝光和软片箱等等的问题。他应答如流。他似乎很喜欢白罗问他那些有关工作方面的问题。 他刚想表示要离开我们,白罗马上就又问他那一套固定的话。其实,那并不是一套完全固定不变的话,因为他每一次都把他问的话略加变更,以便适合他要问的人。但是我不打算把每次问的话都记下来。对一个像詹森小姐那样明理的人,他就开门见山地问。对于其他的几个人,他就不得不拐弯抹角一点儿。但是最后都是换汤不换药的。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的意思,”瑞特先生说,“但是,的确,我不知道我会帮你多少忙,我是今年这一段工作期新来的。我和雷德纳太太不大讲话。我很抱歉,但是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告诉你。” 他说话的态度板板的,有外国人的味道,不过,当然啦,他并没有什么特别腔调——我是说除了美国腔调。 “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你是喜欢她或是不喜欢她。”白罗微笑地说。 瑞特先生的脸变得很红,结结巴巴地说:“她是一个很迷人的女人——很迷人。而且聪明。她有很聪明的头脑——是的。” “很好!你喜欢她。那么,她也喜欢你?” 瑞特先生的脸更红了。 “啊,我——我不知道,因为她不十分注意我。有一两次我的运气很不好。当我想替她做点事的时候,我们运气总不好。恐怕因为我太笨拙——使她很生气。那完全不是故意的——她只要吩咐,我会为她做任何事。” 白罗对他那种着慌的样子觉得很可怜。 “我完全明白,完全明白。我们转到另外一件事吧。那房子里的气氛快乐吗?” “请问?” “你们在一起都快乐吗?,你们平常是有说有笑吗?” “不——不,不完全是那样。有一点——不自然。”他停下来,竭力想找适当的话来解释,然后说,“你知道吗?我不是一个很会与人相处的人——我很笨拙,我怕羞。雷德纳博士——他对我始终很好。但是——真蠢——我不能克服我那种难为情的缺点,我总是说错话,我常常打翻水罐,我的运气总是不好。” 他的样子活像一个拙笨的大孩子。 “我们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白罗说,同时笑笑。“以后年纪大些才会沉着,有自信。” 于是,我们说声再见,就走了。、 他说:“那个人哪,护士小姐,如果不是一个头脑极简单的年轻人,就是一个杰出的演员。” 我没有回答。我又让那个奇怪的想法难倒了:这些人当中有一个是危险、冷酷,而且残忍的凶手。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在这个宁静、美丽、阳光普照的早上,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第21章 “他们原来是分开在两个地方工作,我知道了。”白罗停下来说。 瑞特先生是在大挖掘场靠外边那一部分照相的。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另外有一堆人背着篮子走来走去。 “那是他们称为深坑的地方,”我对他说明,“他们在那里的发现不多,除了一些垃圾样的碎陶片。但是雷德纳博士说那是很有趣的。所以我想一定是有趣的了。” “我们到那边去吧。” 我们一同走过去,走得很慢,因为正是烈日炎炎的时候。 麦加多先生在那里指挥。我们看见他在下面,正和工头谈话。那工头是一个老头,他那长条纹的布袍上面罩着一件苏格兰粗呢的外套。 要走下去到他们那里有点困难,因为只有一条很狭窄的路,也可以说是梯子。那些搬运篮子的工人不断地走上走下。他们总是瞎得像蝙蝠似的,从不会想到给你让路; 我跟着白罗走下去的时候,他突然转回头来说:“麦加多先生写字是用右手或是用左手?” 现在问这个!这实在是个特别的问题。 我思索片刻,然后确定地说:“右手。” 白罗不肯详细解释。他只是继续往下走。我跟在后面。 他那拉长的、忧郁的面孔上露出笑容。 白罗先生假装对考古很感兴趣,不过我相信他实在不会感兴趣。但是,麦加多先生立刻有了反应。 他对我们说明,他们已经在古宅所在的地方挖下十二个模坑。 “我们现在一定挖到第四个千年期(milenium)了。”他很热切地说。 麦加多先生指出有骨骸的地区(他的手抖得多厉害!不知道他是否可能有疟疾)。然后他又说陶器的性质会有什么变化,以及有关坟墓的事——还有,他们挖到一个模坑,里面完全是婴儿坟墓——可怜的小婴儿——又谈到那里有些弯曲的地形和方位,似乎可以显示出骨骸的位置。 于是,突然之间,正当我们弯下身要捡起一个角落里同一些陶罐在一起的火石刀一类的东西,他突然狂叫一声跳起来。 他猛一转回头发现我和白罗正惊愕地注视他。 他用手轻轻的拍拍他的左臂。 “有什么东西刺伤了我——好像一个灼热的针刺了一下。” 这件事马上激得白罗活跃起来。 “快,护士小姐,我们来看看,列瑟兰护士!” 我赶到前面。他抓住麦加多先生的胳臂,非常熟练地把他的卡其布衬衫袖子卷到肩部。 “在那里,”麦加多先生指指说。 在肩下面大约三寸的地方有一个微小的洞,里面渗出血来。 “奇怪,”白罗说。他向卷起的衣袖里面仔细看看。“我看不见什么东西呀。也许是蚂蚁咬的吧?” “擦点碘酒比较好。”我说。 我总是随身带一个碘酒小药管的,所以,便赶快取出来给他擦擦。但是,我这样做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一件迥然不同的事情引起我的注意。麦加多先生的胳臂,由腕至时,有一串小孔。我很明白那是什么疤痕——那是皮下注射针的疤痕。 麦加多先生把卷起的衣袖又放下来,重新开始解释。白罗先生听他解释,但是没将话题转到雷德纳夫妇身上。事实上他根本没问麦加多先生什么话。 不久,我们就同麦加多先生说再见,然后又爬上梯子。 “那很干净利落,你觉得吗?”我的同伴问。 “干净利落?”我问。 白罗先生由他的上衣翻领里面取出一个东西,很认真的查看一下。我看到那是一根长的缝衣针。那根针的一头滴上火漆,成为一个大针头。结果使我不胜惊奇。 “白罗先生,”我叫道,“你做了些什么呀?、 “我就是那个螫人的虫子——对啦。我干得干净利落。你觉得是吗?你没看见我那样做。” 那是真的。我没看见他那么做。而且我相信麦加多先生也没觉得。他想必是像闪电一样的快速。 “但是,白罗先生,为什么?” 他用另外一个问题回答我。 “护士小姐,你注意到什么吗?” 我慢慢点点头。 “皮下注射的疤痕。”我说。 “所以,现在我们知道一件关于麦加多先生的事了。”白罗说,“我曾经怀疑过——但是,我不知道。知道真相始终是非常必要的。” 那么,用什么手段着手,你不在乎!我这样想,但是没说出口。 白罗突然用手拍拍他的衣袋。 “哎呀,我把手帕掉到下面了。我是用来藏针的。” “我去替你找回来。”我说,然后匆匆回去。 你要知道,到这个时候,我有一个感觉,我觉得白罗和我是负责治疗一个病人的医师和护士。至少,更像是一个手术。他就是那个外科医师。也许我不应该这样说。但是,很奇怪,我开始感到很有乐趣。 我记得刚刚受完护士训练之后,我到一个私宅去照顾一个病人。当时发现必须立即动手术。可是病人的丈夫性情古怪,对疗养院印象不好。他怎么样都不肯把太太送到疗养院。他说一定要在家里动手术。 那么,当然啦,对我来说,那是个很好的机会,当时没有别人可以再看一下。我是负责准备一切的。当然,我很紧张——医师需要的每一件东西,只要是可能想到的,我都准备好了。但是,即使如此,我仍然怕忘记准备什么东西。医师的情形是很难说的。有时候他们会要你准备得样样齐全。但是一切都很好。他所要求的东西我样样都准备好了,等到手术完了之后,他还告诉我:我的服务是第一流的——而且这是一种大多数医师都嫌麻烦的事。那个g.p.(全科大夫)也很好。这一切都是我帮忙做的。 那个病人也康复了,于是,皆大欢喜。 啊,我现在的感觉有些相同,从一个观点上看,白罗先生就会让我想到那个外科大夫。他也是一个小矮个儿。一个丑陋的小老头,一张猴脸,但是,他是个很好的外科大夫。他本能地知道该由什么地方下手。我见过不少外科大夫,而且我知道其中差别多大。 我渐渐对白罗先生产生了信心。我感觉到他也确切地知道该怎么做。我渐渐感觉到我的责任是帮助他——就像我们常会说的一把镊子和药棉签都放在手边,他随时需要什么就有什么。我觉得跑过去替他找手帕和捡起一位医师扔到地下的毛巾一样自然。其原因就在此。 我找到手帕回来的时候,起初我看不到他。但是,最后,我看到他了。他坐在发掘场不远的一个地方,正在和贾雷先生讲话。贾雷先生的工人站在附近,拿着一个上面刻有度数的像大杆子的东西。但是,就在那个时候,他对那工人说些什么话,那人就把它拿走了。看情形他已经用完,现在暂时不用了。 现在我想把下面一点弄清楚:你知道,我不十分确定白罗先生确实要我做什么,或者不要我做什么。我的意思是他方才也许是故意派我回去找那块手帕。他是想把我支开。 这又是像一个手术。你必须递给医师他正需要的东西,而不是他不需要的东西,我是说,假若把动脉镊子递给他的时候不对,但是,当他正需要的时候,你递过去的太迟。谢谢天,我很熟悉在手术室应做的事。我不大可能在那里出错误。但是,办现在这种事情,我就成为最缺乏经验的小见习生。因此,我不得不特别当心,绝对不可出错。 当然,我不会想到白罗先生不想让我听到他和贾雷先生谈的话。但是,他也许以为假若我不在那里,他或许可以便贾雷先生更方便讲话。 现在我不希望任何人有这种想法,以为我是那种喜欢偷听私人谈话的女人。我不会做那样的事。一分钟也不会。无论怎么想听都不会! 我的意思是,假若那是私人的谈话,我绝对不会听。但是事实上我的确听到了。 据我的看法,我是处于一个有特权的地位。当一个病人在麻醉之后醒过来的时候,你会听到他说的许多话。那个病人不想叫你听见——而且通常都不知道你已经听见了——但是,事实上你还是听得见,我只是认为贾雷先生就是那个病人。他对这件事毫不知情,所以不受任何影响。假若你认为我是好奇,那么,我会承认,我的确好奇。我不想错过我能听到的任何一件事。 我提到了这一切情形就是要说明这个事实:我一转身,绕路往那一大堆垃圾后面,一直走到离他们谈话一尺之遥的地方,藏在垃圾堆的角上。假若有人说这是一种卑鄙的事,我就要说,对不起,我不以为然。对负有照顾病人之责的护士,什么都不该隐瞒。不过,当然啦,究竟应怎么做,只有医师有权说话。 当然,我不知道白罗先生用什么方式进行探询,但是,等我到那里的时候,可以说他正对准靶心射击。 “雷德纳博士对他太太的爱,没有人比我认识得更清楚了。”他在说,“但是,我们对一个人的了解,由他敌人方面知道的往往比由他朋友方面知道的多。” “你是暗示他们的过失比他们的优点更重要吗?”贾雷先生说。他的语调冷冷的,含有讽刺的意味。 “毫无疑问的——凶杀案就是这样。这似乎是很奇怪的。就我知道的情形来说,到现在还没一个人由于品格太完美而受害。可是,品格完美的人毫无疑问是会令人妒忌的。” “你要找我帮助你,恐怕找错人了。”贾雷先生说,“老实告诉你。我和雷德纳处得并不特别融洽。我并不是说我们是仇敌。但是,我们并不完全是朋友。也许,雷德纳太太因为我和她的丈夫有老交情,非常妒忌。在我这一方面,我虽然很赞赏她,并且以为她是一个很动人的女人。但是因为她对雷德纳的影响力很大,我有一点点愤慨:因此,我们彼此非常客气,但是并不亲近。” “解释得很好。”白罗说。 我可以看清楚他们的头。我看见贾雷先生的头猛然一转,仿佛白罗先生那种超然的语调中有什么地方使他不高兴。 白罗先生继续说下去:“雷德纳博士是不是由于你和他太太处不来而感到烦恼?” 贾雷犹豫片刻说:“实在说起来——我不能肯定。他没提到什么。我始终希望他没注意到那种情形。他终旧埋头在他的工作上,你要知道。” “那么,照你的说法,实在的情形就是你实在不喜欢雷德纳太太吗?” 贾雷先生耸耸肩膀。 “她如果不是雷德纳的妻子,我也许会很喜欢她。” 他哈哈大笑,仿佛觉得他自己的话很可笑。 白罗正在把一小堆陶器碎片摆好。然后,他用一种梦幻的、漫不经心的语调说:“我今天早上和詹森小姐谈过。她承认她对雷德纳太太有偏见,不很喜欢她。不过她急忙补充了一句:她始终觉得雷德纳太太很迷人。” “我想,她说得都很对。”贾雷说。 “所以,我相信她、后来我同麦加多太太谈过。她很详细地告诉我她很喜欢雷德纳太太,并且很佩服她。” 对于这个,贾雷没有反应。白罗等了一两分钟之后继续说下去。 “那个——我不相信,于是,我就来同你谈。你告诉我的那些话——唔,我又不相信。” 贾雷忽然很倔强。我可以听出他很生气——他的声音里含有受到压抑的愤怒。 “不管你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我实在不能对你有什么帮助。我已经告诉你实话了,信不信由你。” 白罗没有生气。他的话反而听起来特别温和而且谦虚。 “不管我相信什么;或是不相信什么、难道是我的错吗:你知道,我有一对敏感的耳朵。而且——总是会有些传说散布出去的——谣言会不胫而走。我们会听——也许,我们会知道一些!是的,的确有些传说。” 贾雷一跃而起。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太阳穴上的筋直跳。他那样子棒极了!那么瘦,皮肤那么褐——还有那个绝妙的下颔,结实、方正。难怪女人都迷上他。 “什么传说?”他气势汹汹地问。 白罗斜着眼望望他。 “也许你可以猜得出,常有的传说——关于你和雷德纳太太。” “人心是多么险恶呀!” “不是吗?人像狗一样。一件令人不快的秘密不管你埋得多深,狗总会把它重新挖出来。” “那么你相信这些传说吗?” “我愿意相信——实话,”白罗严肃地说。 “我怀疑,假若你听到实话时,你是否相信。”贾雷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 “你要是试试我,就知道了。”白罗说,同时注意他的反应。 “那么,我倒要试试看!我可以告诉你实话!我恨露伊思-雷德纳——这就是给你说的实话!我对她恨之入骨!” 第22章 贾雷突然转开身,怒气冲冲地迈着大步走开了。 白罗坐在那里瞧着他走开。不久:他就低声喃喃地说:“对——我明白了。”然后,他并未回头,用稍高的声音说:“暂时别到这个拐角来,免得他转回头来看见你,现在没问题了。你找到我的手帕了吗?多谢!你真是亲切周到。” 关于我听他们谈话的事,他丝毫不提——我想不出,他怎么会知道我听他们谈话了?他没有往我站的那个方向望一望。现在他没说什么,我颇觉安心。我的意思是,那样做我自己以为没什么错。但是,如果向他解释,就很尴尬。看样子他似乎不会要我解释、这倒很好。 “你以为他真的不喜欢她吗?白罗先生?”我说。 “是的——我想是的。” 然后,他很决地站起来,开始走到古丘顶上那些工人正在工作的地方。我在后面跟着。起初,除了阿拉伯人以外,我们没看见别人。但是最后,我们看见爱莫特先生正趴下去把刚出土的一个骷髅上面的尘土吹掉。 他看见我们便露出他常有的又和悦又严肃的笑容。 “你们来各处看看吗?”他问,“再过一分钟我就没事了。” 他坐起来,掏出小刀,开始把骨头上的泥上刮掉,偶而停下来用手提吹风器,或者用嘴巴吹。我想,这是很不卫生的法子——我是指用嘴吹而言。 “爱莫特先生,你这样会把各种有害的细菌弄到嘴巴里。”我表示反对。 “有害的病菌是我的家常便饭,护士小姐。”他严肃地说,“细菌对于考古的人毫无办法——无论用什么办法,它们自然会望风而逃。” 他把股骨上面的泥土再刮掉一点,然后就对身旁那个工头确切地指示该怎样做才合他的意。 “好了,”他站起来说,“这就够瑞特午饭后照相了。她的墓里颇有一些好东西呢。” 他给我们看一个有绿锈的小铜碗,还有一些饰针,和许多金色与蓝色的东西,那是她的珠子项链。 那些骨头同物件都刷过,并且用刀子刮干净,整齐地摆好,准备拍照。 “她是谁?”白罗问。 “第一千年期。一个也许是相当重要的贵妇人。她的头盖骨看起来有些怪。我得找麦加多来瞧瞧。看起来好像是凶杀致死的。” “一个两千多年前的雷德纳太太吗?”白罗说。 “也许。”莫特先生说。 比尔-柯尔曼正在用凿子弄墙面上的什么东西。 大维-爱莫特对他喊了一句话。我听不懂是什么。然后,就开始带白罗各处看看。 由他在一旁说明,我们简略地巡视一周以后,爱莫特看看他的表。 “我们十分钟以后歇工,”他说,“我们走回去好吗?” “正中下怀。”白罗说。 我们顺着那条破烂不堪的小路慢慢走回来。 “我想,你们又开始工作会觉得高兴。”白罗说。 爱莫特面色凝重地口答:“是的,这是顶好的办法。在屋子里闲着没事,找话说,也不是好过的。” “而且,始终知道你们当中有一个人是凶手。” 爱莫特没回答。他也没有异议的表示。我现在知道,一开始当白罗盘问那些仆人时,他就怀疑他们说的不是实话。 过了几分钟,他镇定地问:“白罗先生,你的调查工作有进展吗?” 白罗严肃地说:“你帮助我,使我的工作有点进展,好吗?” “啊,当然可以。” 白罗密切地注视他说:“这个案子的中心是雷德纳太太。我想知道关于雷德纳太太的事。” 大维-爱莫特慢慢地说:“你说要知道关于雷德纳太太的事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指她是什么地方的人,她未结婚时叫什么名字,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我指的是她——她本人。” “你以为那对案情有参考的价值吗?” “这个我是绝对相信的。” 爱莫特沉默片刻,然后,他说:“也许你说得对。” “那就是你能帮助我的地方。你可以告诉我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能吗?我自己有时也不知道能不能。” “关于这个问题你本是有过结论吗?” “我想到末了是有过的。” “啊?” 但是爱莫特沉默片刻,然后说:“护士小姐以为她如何?据说女人能够很快地判断其他女人的人品如何,而且一位护士由广泛的经验中见到过各种类型的女人。” 即使我想说话、白罗也不给我机会。他马上说:“我要知道的是男人对她的想法。 爱莫特面露微笑。 “我想大部分都是一样。”他停一下又说,“她已经不年轻了,但是,我以为她大概是我平生遇到的一个最美丽的女人。” “那不算是一个答复,爱莫特先生。” “这和我的想法差不太远了,白罗先生。” 他沉默、两分钟后继续说:“我小的时候听过一个神仙故事。那是一个北欧的,关于白雪皇后和小凯的神仙故事,我想雷德纳太太有些像那个皇后——总是带小凯去骑马。” “啊,是的。那是安徒生的一个故事,对不对?里面还有一个女孩子,叫葛尔妲,是不是叫这个名字?” “也许是的,我记得不多。” “你能再多说一点吗?爱莫特先生?” “我甚至于不知道我对她的评估是不是对的。她不是一个很容易了解的人。她往往有一天做一件很可恶的事,第二天她又做一件实在很好的事。但是,你说她是这案子的中心人物,大概是对的。那就是她老是想要做的事——总要成为一切事物的中心。而且她喜欢捉弄别人——我是说,只是把吐司麦包和花生酱递给她,她不会满足。她要你全心全意地侍候她。” “那么,假若她得不到满足呢??白罗说。 “那么、她就会变得非常险恶。” 我看到他非常果决地把嘴唇绷起来,嘴巴一动不动。 “我想,爱莫特先生,你不想对于谁谋害她这个问题提出一个简单明了的、非正式的意见吧?” “我不知道,”爱莫特先生说,“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倒有点想法,如d果我是卡尔,我也许就会想谋害她。在她的眼里,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东西。不过,他也是咎由自取,他简直是逗你给他钉子碰。”、 “那么,雷德纳太太——给他钉子碰了吗?”白罗问。 爱莫特突然咧着嘴笑笑。 “没有,只是用绣花针着实地戳他两下——那是她的法子。当然,他是很惹人生气的。只是像一个又哭又闹的、懦弱的孩子。但是,绣花针是一个戳得人极难受的武器呢。” 我偷偷瞧了白罗、眼、我想我发觉到他的嘴唇微微地颤动一下。“但是你不会真的相信他会害死她吧?”他问。 “对了,我不相信一个人只是因为一个女人在饭桌上老是捉弄他就害死她。” 白罗思索着摇摇头。 当然,爱莫特先生的话听起来仿佛雷德纳太太是很残酷的。但是,另一方面的情形也得说一说。 瑞特先生有的地方非常惹人生气,每当她说话的时候他就跳起来,而且做出一些傻的举动。他明知道她不吃果酱,却三番两次递给她,我曾经感觉到我也想骂他一两句。 男人不了解他们的特别习性可能使女人非常烦躁,使她们不得不骂他们。 我想多嘴,我要给白罗先生提提这一点。 现在我们已经回来了,爱莫特先生邀自罗去洗洗脸,便带他到自己的房里。 我匆匆穿过院子回到自己的房里。 我再出来的时候大约和他们是同时,当我们往餐厅走的时候,拉维尼神父由他的门口出现,他邀白罗进去。 爱莫特先生走过来,于是我就和他一同往餐厅走。詹森小姐和麦加多太太已经在那儿了。过了几分钟以后,麦加多先生、瑞特先生和比尔-柯尔曼也来了。 我们刚刚坐下,麦加多告诉那个阿拉伯仆人去通知拉维尼神父午餐已经准备好了,这时候我们听了一声不大清楚的受到压抑的叫声,大家都吃了一惊。 我想,大概我们的神经还不大安定。因为,我们不约而同地都跳了起来。詹森小姐面无人色地说:“那是什么声音?出了什么事?” 麦加多太太目不转睛地瞧着她说:“亲爱的,你怎么啦?那是田野里的一个声音。” 但是就在那个时候白罗和拉维尼神父走进来。 “千万请原谅,小姐。”白罗叫道,“是我的错,拉维尼神父对我说明一些碑片上面的字。我把一个石片拿到窗口想看清楚些。于是——我踩了脚指头,当时很疼,所以就叫了出来——” “我们还以为又是一个命案呢,”麦加多太太说,一面哈哈大笑。 “玛丽——”她的丈夫叫道。 他的声音里含有责备的意味,于是,她的脸红了,直咬嘴唇。 詹森小姐连忙将话题转到发掘的事,并且告诉我们今天上午掘出什么有趣的东西,午餐时候从头至尾大家的谈话都是严格的限于考古问题。 我想,我们都觉得谈这个最安全。 大家喝过咖啡之后便到起居室。然后,除了拉维尼神父之外,男人们都到挖掘场去。 拉维尼神父带白罗到古物室去,我也同他们一起去,现在,我已经渐渐对那些古物熟悉了,因此,非常得意,感到有些兴奋——几乎觉得仿佛都是我自己的财产、拉维尼神父把那个金杯取下来。然后,我听到白罗非常赞赏,也非常高兴地叫道: “多美呀!多么宝贵的艺术口!” 拉维尼神父很热切地表示同意,然后便开始指出它的美点。他的话充满真正的热情和渊博的学识。 “今天上面没有蜡。”我说。 “蜡?”白罗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解释我说的话。 “啊,我明白了,”拉维尼神父说,“是的,是的,蜡烛油。” 由这个就引到那个午夜访客的问题,他们一时忘记有我在场,便都不知不觉改用法语交谈。于是,我便把他们两个撇在那里,自己回到起居室。 麦加多太太正在补她丈夫的袜子。詹森小姐正在看书。这在她是颇不寻常的事,妙似乎通常都有工作要做。 过了一会儿,拉维尼神父和白罗由古物室走出来,神父告辞,说他有工作要做,白罗便同我们坐在一起。 “一个很有趣的人,”他说。然后他问,到现在为止,拉维尼神父作了多少事。 詹森小姐对他说明,出土的石片很少,只有很少的几个刻有铭文的砖瓦和圆筒石印。虽然如此,拉维尼神父也到挖掘场参加工作,藉此很快地学到不少阿拉伯俗语。 由此而转到圆筒石印。于是,詹森小姐马上由橱里拿出一个圆筒石印在粘土片上印的图样。 我们弯下身欣赏那些很活泼的图样,这时候我才发现这大概就是在那命家发生的下午,她正在做的事。 当我们谈话的时候,我注意到白罗正用手指头又滚又搓的,捏一小团粘土。 “你用很多粘土吧,小姐?”他问。 “相当多,我们今年似乎已经用了不少粘土——不过我也想不出用了多少。但是,我们的器材有一半已经用完了。” “都贮存在什么地方,小姐?” “这里——放在这个橱里。” 当她把圆筒石印的粘土片放回去时,她指给他看里面架子上有一团一团的粘土、定影液、摄影材料和其他的文具。 “还有这个——这是什么,小姐?” 他顺手由那些器材后面取出一个揉得皱皱巴巴的奇怪的东西。 等到他把那东西展开的时候,我们可以看清楚那是一种假面具,上面有印度墨水粗略画出的眼睛和嘴巴,上面整个涂着粘土。 “完全意想不到,”詹森小姐叫道,“我以前从来没看见这东西,怎么弄到这里的?这是什么?” 至于怎么会弄到这里嘛,要藏一件东西,反正藏在那里都是一样。我想这橱里的东西要到发掘期终了才会清理出来。至于这是什么嘛——这个,我想,也很难说。我们这里发现的东西就是雷德纳太太所形容的那个面孔,就是她在半昏暗的房里看到的,窗户外面那个像鬼似的面孔——一个不连身子的面孔。 麦加多太太吓得发出一声尖叫。 詹森小姐的嘴唇都变白了,她喃喃地说:“那么,那就不是空想了。那是恶作剧——非常狠毒的恶作剧!但是,那是谁干的?” “对了,”麦加多太太叫道,“谁会做出这样狠毒的事?” 白罗没打算回答,他走到隔壁房间时,面色非常凝重,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空的马粪纸盒,他把那弄皱的假面具放进盒里,然后说:“一定要警方看看这个。” “这真可怕!”詹森小姐低声地说,“多可怕!” “你以为样样东西都藏在——都藏在这里的一个地方吗?”麦加多太太尖叫道,“你以为或许那个武器——那个打死她的棍子——上面还染满血吗?——啊、我害怕——我害怕!” 詹森小姐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安静些,”她狠狠地说,“雷德纳博士来了,我们可不要害他着急。” 的确,就在这个时候、车子开进院子,雷德纳博士下了车,径直穿过院子,来到起居室。他累得脸上显出一条一条的皱纹,看起来比他三天前的样子老了一倍。 他沉重地说:“葬礼明天十二点举行,狄恩少校读葬札祈祷辞。” 麦加多太太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什么话,然后溜出去。 雷德纳博士对詹森小姐说:“你会来吗?安娜?” 她答道:“当然啦,亲爱的、我们都会来的,当然。” 她没说别的话,但是她的脸上一定表示了她口中无力表达的意思,因为他的脸上已露出笑容,充分流露出怜爱和暂时的自在心情。 “亲爱的安娜,”他说,“我亲爱的老朋友,你对我的安慰和帮忙太大了。” 他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于是,我看到她脸上泛起红晕,同时,她喃喃地说,“这不算什么。”声音像往常一样沙哑。 但是,我只一眼看到她那表情就知道在这短短的一刹那之间,安娜-詹森是一个十分快乐的女人。 而且,我的心里又掠过另一个念头,也许不久,当他转向他的老朋友,寻求她的同情时,随着自然的演变,可能有一种新的、快乐的情况因此产生。 并不是因为我真是一个月下老人,而且,自然,在葬礼之前想到这样的事是不适当的。但是,这毕竟是一个快乐的解决办法。他很喜欢她,她也毫无疑问地对他敬爱,必定非常乐于把她的余生完全奉献给他。那就是,假若她能忍耐着听他终日歌颂露伊思是如何完美的女人。但是,女人在得到她们所需要的一切时,能够忍受许多事情。 雷德纳博士然后向白罗打招呼,问他是否有什么进展。 詹森小姐正站在雷德纳博士背后、并且拼命瞧着白罗手中的那个盒子,同时连连摇头。于是,我就知道她是在恳求自罗不要将那假面具的事告诉他。我相信,她觉得他忙了一天,已经够受了。 白罗顺从她的心意。 “这种事进行得很缓慢,先生。”他说。 然后,随便说了几句话,他就告辞。是我陪他出去送他上车。 我有五六件事要问他,但是不知为什么,当他转过身来望着我的时候,我竟然没问什么,我宁可问一个外科医师他的手术是否成功,我只乖乖的站在那里听候吩咐。 结果使我颇为惊奇,他说,“孩子,自己当心。”然后,又加了一句,“不知道你留在这里是否妥当?” “我得同宙德纳博士谈谈我离开的事,”我说,“但是,我想我还是等到葬礼之后再说。” 他点头表示赞成。 “同时,”他说,“别查问得太多,你要了解,我不希望你显得很聪明!”然后,他笑着加了一句,“拿药棉花签子是你的事,动手术是我的事。” 他真的这样说,不是很有趣吗?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那个拉维尼神父,是个有趣的人。” “一个修道士从事考古,我觉得似乎很奇怪。”我说。 “啊,对了,你是基督教徒。我呢,我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懂得一些有关神父和修道士的事。” 他皱着眉头,似乎在犹豫,然后说:“记住,他聪明得很,必要时你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 假若他这是警告我不要讲闲话,我可不需要这样的警告! 他这话使我很不痛快。虽然我不想问他那些想问他的话,可是,无论如何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告诉他一件事。 “白罗先生,你得原谅我,”我说,“但是,你应该说,‘绊’一跤,不是‘踩’或者‘踏’。” “啊?谢谢你,护士小姐。” “不必挂齿。但是,把一个词儿校正了也好。” “我会记住的。”他说——他那样的人这样逆来顺受,倒很奇怪。 于是,他上了车,便走了。我慢慢地穿过庭院,想到许多事,觉得疑问重重。 我想到麦加多先生胳臂上的皮下注射疤痕,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麻醉剂。还有那个可怕的涂满黄粘土的假面具。又想到多奇怪,白罗和詹森小姐那天上午没听见我在起居室的那一声喊叫。但是,在午餐时我们在餐厅都听见白罗的叫声——可是,拉维尼神父的房间和雷德纳太太的房间分别离起居室和餐厅一样远。 还有,我感到相当高兴,因为我已经把一个英文词儿教白罗“医师”说得正确了。 即使他是一个大侦探,他也会发现自己并不是样样事都知道。 第23章 我想,那天的葬礼是很令人感动的,我们自己也是如此。哈沙尼侨居的英国人全到了。甚至雪拉-瑞利,一身黑色的套装也露出安静而收敛的样子,希望她是因为自己说过的那些刻薄话而感到懊悔。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我跟着雷德纳博士走进办公室,便提出我要走的问题,他很客气,他谢谢我的辛劳(辛劳!我简直毫无用处),他坚持要我接受额外的一周薪水。 我坚决地表示不能接受,因为我实在觉得我什么事也没做,不配接受。 “雷德纳博士,的确,我宁愿没有任何薪水,假若你把我的旅费还给我,我就满足了,因为我需要的就是这么多。” 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肯。 “你要明白,”我说,“我觉得我不配接受你的报酬,雷德纳博士。我是说、我——我失败了。她——我来到这里并没有救她。” “护士小姐,不要这么想。”他真挚地说,“我毕竟不是雇你做女侦探的,我从未想到我的太太会有危险。我起初相信那完全是她的神经过敏的关系,她由于想入非非,结果陷入一种很奇怪的心理状态,你已经尽力,她喜欢你,也相信你,我以为她。最后的一些日子因为有你在这里,觉得很快乐,也很安全,你不必责备自己。”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应该怪的是他,因为他没把雷德纳太太的恐惧当回事。 “雷德纳博士,”我好奇地说,“关于那些匿名信,你研究出什么结论了吗?” 他叹口气说:“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白罗先生研究出肯定的结论了吗?” “昨天还没有。”我说。 我本有意给雷德纳博士一个暗示,看看他的反应如何。由于看到前一天他和詹森小姐在一起,并且注意到他对她那样一往情深,非常信赖的样子,我很高兴。结果我把那些信的事统统忘了。即使现在,我也觉得要提起那件事有些不好意思。那些信即使是她写的,她在雷德纳太太死后,已经很难过了。不过,我的确想看看他是否想到有那个可能。 “匿名信通常都是女人写的。”我要看看他听到以后的反应如何。 “我想大概是的,”他叹一口气说,“但是,护士小姐,你似乎忘记了这些信也许是真的,实际上也许就是佛瑞德瑞克,巴斯纳写的。” “没有,我没忘记。”我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相信这样就可以实在地说明一切。” “我却相信。”他说,“要说是团里的人干的,那简直是胡说,那不过是白罗先生一个聪明的想法。我相信事实要比较简单,当然那个人一定是个疯子。他一直都逗留在附近——也许化装成什么样子。那个命案发生的午后,他设法溜了进来。那几个仆人也许是说谎——他们也许受了贿赂。” “我想那是可能的。”我怀疑地说。 雷德纳博士露出一点点不快的样子继续说下去。 “白罗先生怀疑是我的一个团员写的,那种话听起来像是满有道理的,其实我完全相信我伪团员没一个人和这件事有关系,我同他们在一起工作,我了解他们!” 他突然停下来,然后说:“护士小姐,那是你看到过的吗?你说匿名信通常是女人写的?” “并不永远是那样,”我说,“但是有一种女人的怨恨心理,必须用那种方式发泄出来。” “我想你是想到麦加多太太吧?”他说。然后,他摇摇头。“即使她狠毒到想伤害露伊思的程度,她对她的事也缺乏必要的了解。” 我想起那公事包里的前几封信。 假若雷德纳太太没把那个公事包锁上,有一天家里只有麦加多太太一个人、慢慢地在那房子里荡来荡去,也许会发现到那些信。并且看过,男人似乎不会想到这样可能发生的、简单的事。 “除了她,唯有詹森小姐。”我说,同时观察他的反应: “那样想法非常可笑!”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露出的笑容显示他是非常肯定的,他从未想到詹森小姐会写那些信:我只犹豫了一分钟——但是我没说什么,一个女人不喜欢泄露另外一个女人的秘密,况且,我已经亲眼看到詹森小姐那样动人的、真正懊丧的样子,往事已矣。雷德纳博士其他的那一切麻烦已经够受了,为什么还要给他增加一个新的痛苦,让他发现到自己的幻想破灭呢? 一切都安排好,我第二天离开这个房子,我已经藉着雷德纳博士的帮忙,安排好我暂时在医院里的护士长那里住一两天。同时安排回英国的事:不是经过巴格达,就是乘汽车或火车经过尼西宾,直接回去。 雷德纳博士很恳切地说,他希望我从他太太的遗物中挑一件纪念品。 “啊,不,真的,雷德纳博士,”我说,“我不能接受,你太客气了。” 他坚持要送我。 “但是我想送你一样东西。而且我相信,露伊思活着的时候也许想送你的。” 然后,他建议我选她那套龟甲制的化妆用具。 “啊,不成,雷德纳博士!啊,那是一套很贵的东西。真的,我不能接受。” “你知道,她没有姊妹——没有一个需姜这些东西的人,没有其他的什么人可以送。” 我可以想象到他不想让那些东西流入贪婪的麦加多太太手中,而且我想他也不想送给詹森小姐。 他恳切地继续说:“你考虑考虑。啊,我想起来了,这是露伊思珠宝箱的钥匙,也许你可以找到一件你更喜欢的东西。还有,你如果能把她的东西——她全部的衣服——装到箱子里,我就感激不尽。大概瑞利可以想办法送给哈沙尼城里那些穷苦的基督徒家庭用。” 我很高兴能够替他做那件事,所以我就表示很乐意这样做。 我马上着手。 雷德纳太太只有根简单的一些衣服,我不久就把它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并且装到两个衣箱里。她的全部文件都在那个公事包里,那个珠宝箱里有一些简单的小装饰品——一个珍珠戒指、一个钻石胸针、一小串珍珠,还有一两个别针型的没有花样的金胸针,另外还有一个大琥珀珠子串成的链子。 我自然不会挑那些珍珠和钻石胸针,但是在琥珀珠子和龟甲化妆用具之间犹豫了一下。不过,到末了,我想为什么不挑那套化妆用具呢?在雷德纳博士那一方面,完全是出自好意,而且我以为并没有施舍的意味。我应该不要假装自尊,还是照他原来的意思接受,毕竟她在生前是喜欢我的。 好啦,一切都做好了:衣箱装好,珠宝箱重新锁好,另外放好,准备连同雷德纳太太父亲的像片和一两件其他的零碎东西交给雷德纳博士。 我整理完之后,那个房间里的衣物都没有了,显得空空荡荡,非常孤寂。我没什么好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不想离开那个房间:似乎那里仍然有什么事要做——有什么东西我要看看——或者什么早该知道的事。 我是不迷信的。但是,我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雷德纳太太的灵魂也许还逗留在这房间里,想要同我取得联系。 我记得在医院的时候,我们几个女孩子有一个扶乩板,真的上面写了一些东西。 我虽然从未想到这样的事情,但是,我也许可能会通灵。 我已经说过,一个人有时候会神经紧张到了极点,结果就会想象到各种各样的事。 我悄悄地在房里荡来荡去,东模摸西弄弄。可是,当然啦,这房里除了家具以外什么也没有。没有东西漏在抽屉后面,或者塞在什么秘密的地方,我不可能希望找到那一类的东西。 到末了(这件亭听起来有些古怪,但是,就像所说的,一个人有时会神经紧张到极点),我做了一件有些古怪的事。 我走过去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我故意竭力忘掉我是谁,我是干什么的。我竭力回想在命案发生那个下午我是什么情形,假定我就是雷德纳太太躺在这里休息,安安静静的,毫不猜疑什么。 一个人到了极度神经过敏时会如何想入非非,这实在是很惊人的。 我是一个很正常、很实际的人——一点也不怪异。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当我在那里躺了大约五分钟以后,我慢慢感到怪异了。 我没有想法子抵抗,我故意鼓励这种怪异的感觉。 我对自己说:“我是雷德纳太太,我是雷德纳太太,我正躺在这里——快睡着了。不久——很快了,那扇门就要开开了。” 我继续不断地这样说——仿佛是自己催眠自己。 “现在大约一点半……现在大约是那个时候……那个门就要开了……那个门就要开了……我要看谁进来……” 我的眼睛盯着那个门,不久门就要开,我要看着它开开,而且我就要看到开门的那个人。 那个下午我必定是有些过度紧张,以致会想象到用那种方式解答那个神秘的问题。 但是,我的确相信那法子。我感到背脊骨有一阵冷,一直延伸到腿部,我的腿感到麻木——麻痹了。 “你将陷入恍惚状态,在那种恍惚状态中你就会看见……” 我一再反复单调地说:“门就要开了……门就要开了……” 那种冷冷的、麻木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于是,慢慢的,我看见门刚刚开始开开了。 那很可怕。 在这一刹那我看见的恐怖现象可以说是空前绝后。 我吓呆了——混身冰冷,我不能动,想动也动弹不得。我很害怕,怕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难过极了。 那扇慢慢开开的门。 那么无声无息。 再过一分钟我就可以看见—— 门慢慢、慢慢地开得愈来愈大。 比尔-柯尔曼悄俏地走进来。 他必定吓了一跳! 我吓得尖叫,由床上一跃而起,急忙奔向房子的另一边。 他呆若木鸡站在那里,他那老实的红面孔变得更红,非常吃惊,嘴张得很大。 “哈罗,哈罗,哈罗!”他说,“护士小姐,怎么啦?” 我突然坠落到现实的世界。 “天哪,柯尔曼先生,你把我吓坏了。” “对不起,”他咧着嘴笑了,但是时间很短暂。 于是,我才看到他的手里握着一束小小的毛茛花。那是一种很好看的小野花,古丘边上遍地皆是,雷德纳太太生前很喜欢这种花。 他很难为情,说话的时候脸都红了。“我们在哈沙尼买不到花和其他的东西。坟墓上如果没有花,似乎太寒伧,她生前总是在桌子上那个小瓶里插些花的,我只是想跑过来把一束小花插进去。这好像是向她表示我们没有忘掉她——对吗?啊?有点愚蠢,我知道,不过——这个——我是说——” 我想他这样做很亲切,因为难为情,他的脸通红,好像英国人常有的表现,他们如果感情用事,就会那样,我以为那是一个很亲切的想法。 “啊、柯尔曼先生,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我说。 于是我就拿起那个瓶子,去灌些水,然后,我们便把花插进去。 柯尔曼先生能有这番心意,因此,我实在对他更加赞赏。 他没有再问我因为什么事那样大叫,谢天谢地,他幸亏没问,如果问了,我一解释,便会觉得自己多么愚蠢。 当我整好袖口,并且把罩裙弄弄平的时候,便对自己说:你这个人哪,往后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判断力行事。你不适于这种通灵的事。 我忙着整理自己的行李,把那一天其余的时间都在忘碌中度过,不让自己有片刻闲着。 拉维尼神父很亲切地表示对于我的离开非常难过。他说我的好兴致与判断力对每个人都有很大的帮助。判断力!幸而他不知道我在雷德纳太太房里那个愚蠢的举动。 “你今天没看到白罗先生。”他说。 我对他说,白罗说他今天整天都会很忙,要发出一些电报。 拉维尼神父的眉毛往上一翘。 “电报?打到美国吗?” “我想是吧,他说,‘打电报到全世界各地!’但是,我想那只是外国人的夸张。” 于是,我倒有些脸红了,因为我忽然想起拉维尼自己也是外国人。不过,他似乎并不见怪,只是很愉快地哈哈大笑,然后问我有没有关于那个斜视眼的人的什么消息。 我说我不知道,因为我没听到什么。 拉维尼神父又问我雷德纳太太和我注意到那个人是在什么时候,他怎么会好像蹑着脚想向窗里窥探。 “他特别注意雷德纳太太,这似乎是很明白的。”他思索着说,“自从命案发生后我一直在想那个人是否可能是一个欧洲人,但是扮得好像伊拉克人一样?” 我觉得那是一个新的构想,所以,我便仔细的思索着。我认为那个人当然是本地人。但是,当然,我是根据他的衣服的剪裁式样和黄皮肤才会那样想的。 拉维尼神父表示他打算到房子外面走走,并且到我和雷德纳太太看到那个人站的地方去瞧瞧。 “说不定,他也许掉下什么东西。侦探小说里的凶手总是会这样的。” “我想在现实生活中凶手更小心。”我说。 我去拿出一些我刚刚补完的袜子,放到起居室的桌子上,好让男人们回来的时候自己拣自己的。然后,因为没有很多的事要做,我就走到屋顶上。 詹森小姐站在那里,但是她没听见我走过来,我一直走到她跟前时她才注意到我。 但是我早已看出有什么非常麻烦的事发生了。 她正站在屋顶中央,目不转睛地望着前面;脸上露出非常痛苦的样子,仿佛她看见了一件不可能相信的事。 那个情形使我吓了一跳,你要注意,我在前几天晚上已经看见她烦恼的样子,但是今天迥然不同。 “亲爱的,”我说,连忙走到她跟前,“究竟有什么不妥当了?” 她听到我的话转过头来,站在那里望着我——仿佛她并未看见我。 “什么事?”我继续问。 她露出一种很奇怪的样子——仿佛想咽下什么东西,因为喉咙太干,咽不下去。她声音嘶哑地说:“我刚刚看到一件东西。” “你看见什么?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你的样子显得很疲累。” 她竭力想镇定下来,但是,她仍然显得很难受。 她仍然用那种仿佛噎得说不出话的声音说:“我已经看出来一个人怎样可以由外面进来——而且,谁也不会猜想到。” 我顺着她看的方向望,但是,不能看到什么。 瑞特先生正在摄影室门口站着,拉维尼神父正穿过庭院。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非常困惑地转回头来,发现到她正目不转睛的望着我,眼睛里露出一种最奇怪的神气。 “真的,”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说明白些好吗?” 但是,她摇摇头。 “现在不能说,晚一点。我们早就该看出来的,啊,我们早就该看出来的!” “你只要告诉我——” 但是,她摇摇头。 “我得先想出一个道理。” 然后,她由我身边走过去,踉跄地下楼去了。 我没跟她下去,因为她显然不希望我踉着她,我坐在矮墙上想要思索出一个究竟。但是,毫无结论。这里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进院子——就是经过那个大拱门。就在拱门外面,我可以看见那个送水的孩子和他的马,还有那个印度厨子,正在同他讲话。没人能从他们身边走过,来到院子里,而使他们看不见。 我百思不得其解地摇摇头,再走下来。 第24章 那天晚上,我们都很早安息,詹森小姐在晚餐的时候露面了,她的举动大概和往常一样,虽然如此,她有一种呆呆的神气,有一两次别人对她讲话,她并未听见。 不知为什么,那并不是一顿吃得很舒服的晚餐。我想,你会说,在一个当天举行过葬礼的房里这是一个很自然的现象。但是,我的意思,我自己知道。 最近我们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很静,并且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虽然如此,彼此已经产生一种友谊之情。雷德纳博士有丧妻之痛,大家都深表同情。同时,也有一种同舟共济的伙伴之情。 但是今天晚上,我又想起我在那里吃第一顿饭时的情景——那时候麦加多太太老是盯着我,而且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根弦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只是强烈得多——那是在我们大家围着餐桌坐着,白罗坐在桌子一头的时候。 今天晚上,那种感觉特别强烈。每个人都紧张不安——心惊肉跳——如坐针毡,假若有人将什么东西掉到地下,相信就会有人尖叫出来。 就像我所说的,我们饭后都很早分手。我几乎立刻就上床睡觉了,我正要睡着的时候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麦加多太太在我门口同詹森小姐说晚安的声音。 我马上就睡着了——那是由于收拾行李太累了,而且由于在雷德纳太太房里做的那件傻事,更加疲惫不堪,酣睡好几小时,连一个梦也没做。 我是突然惊醒的,同时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有一种声音把我惊醒了,等我在床上坐起来倾听时,我又听到那个声音。 那是一种痛苦的哽咽的呻吟声。 转瞬之间,我已点上蜡烛起床了,我也抓起一个火把,以防万一蜡烛灭了。我走出房间,站在那里倾听。我知道那声音不是远处传来的。那声音又传过来——那是由我贴隔壁那个房间发出的——那是詹森小姐的房间。 我连忙跑进去,詹森小姐躺在床上,她痛苦得整个身体扭作一团,我把烛台放下,弯下身二看,只见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她想要说话——但是,只听到一声沙哑的低语,我看到她的嘴角和下巴的皮肤已经烧成一种灰白色。 她的眼睛望望我,又望望地上的一个玻璃杯。那显然是从她手中掉到那里的,那浅色的地毯,杯子掉落的地方已经染成鲜红色。我把杯子捡起来,用手指伸进杯里试试,突然尖叫一声,将手指缩回来。然后,我又检查那可怜的女人的嘴巴。 究竟出了什么事?这是毫无疑问的,为了某种不明的原因,有意的,或者是其他的缘故,她吞下一些腐蚀酸——草酸,或者是盐酸,这是我的想法。 我跑出去叫醒雷德纳博士,他就把其他的人叫醒,我们尽全力救她。但是,我一直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这是没有用的,我们试着用浓的碳酸钠溶液灌她——然后用橄榄油。为了减轻她的痛苦,我给她注射一针硫酸吗啡。 大维-爱莫特到哈沙尼去找瑞利大夫来,但是在他来到之前,一切都完了。 当我弯下身给她注射吗啡时,她痛苦地挣扎着想说话、我听到的只是令人难受的好不容易才发生的低语。 “那个窗子——”她说,“护士——那窗——” 但是只有这些话——她说不下去了,完全崩溃了。 那一夜的事,我永远忘不了,瑞利大夫来了,梅特蓝上尉来了。最后,破晓时分赫邱里-白罗来了。 还是他轻轻的拍着我的胳臂,带我到餐厅。在那里,他让我坐下,给我一杯浓茶喝。 “好了,护士小姐,”他说,“这就好多了,你太累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放声大哭。 “这太可怕了,”我哭着说,“这好像是一场噩梦,她那么痛苦,还有她的眼睛——啊,白罗先生——她的眼睛——” 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就是一个女人也没这样亲切。 “是的,是的——不要去想它,你已经尽力了。” “是一种腐蚀酸致死的。” “那是很强的盐酸溶液。” “就是他们用来洗陶罐的吗?” “是的,詹森小姐也许是在尚未完全醒过来的时候就把它喝了,那就是说——除非她是故意喝的。” “啊,白罗先生,这是多可怕的想法!” “这毕竟是一种可能,你以为怎么样?”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肯定地摇摇头。 “我不相信是这样。不,我不相信是这样。”我犹豫一下,然后说,“我想她昨天下午发现什么了。” “你说什么?她发现什么了?” 我把我们在一起的谈话对他重说一遍。 白罗轻轻地、低声地吹了一个口哨。 “可怜的女人!”他说,“她说她要考虑考虑吗?啊?她就因此送了命。假若她只要说出来——那么——立刻——” 他说:“再把她的话一字不差地对我说一遍,好吗?” 我再说一遍。 “她看出来一个人怎样能够由外面进来,而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看见吗?来吧,护士小姐,我们到屋顶上看看,你要告诉我她站在什么地方。” 我们一起到屋顶,我把詹森小姐昨天站的地方确切地指给他看。 “像这样吗?”白罗说,“那么,我由这里看到些什么呢?我看到半个庭院——那个拱门——还有绘图室、摄影室,和研究室的门,昨天院里有人吗?” “拉维尼神父正往拱门方向走,还有瑞特先生正在摄影室门口站着。” “我还是一点也看不出一个人怎么能由外面进来,而你们没一个看到。但是、她却看出来了。” “哎呀,完了!她究竟看出什么呢?” 现在旭日冉冉东升,东方整个的天空上,玫瑰红、橘黄,灰白和珍珠灰的色彩构成一个多彩多姿的面面。 “多美的日出啊!”白罗轻轻地说。 河水由我们的左面蜿蜒而上;古丘矗立在那里,周围勾出金黄色的轮廓。甫面是正在绽放花朵的果树和宁静的耕地。远有传来水车轮子呻吟似的声音——那是一种微弱的,不像是尘世间的声音。 那景色美得令人难以置信。 然后。就在我身边,我听到白罗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我真愚蠢,”他喃喃地说,“事实非常明白——非常明白。” 第25章 我没工夫问白罗他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时候梅特蓝上尉正往上面喊,叫我们下去。 我们连忙走下楼梯。 “白罗,你看,”他说,“这里又有另外一个麻烦事了。那个修道士不见了。” “拉维尼神父吗?” “是的,刚才才注意到这回事,刚才有人忽然想到他是唯一不在跟前的人,于是我们就到他房里找,他的床昨天夜里没有人睡过的样子,而且见不到他的踪影。” 这一切都好像是一场噩梦、先是詹森小姐的死,然后又是拉维尼神父的失踪。 仆人都叫来问过,但是、他们的话都不能帮助我们了解这个不可思议的事,他们最后看见他是在头天晚上大约八点钟的时候,当时他说要在睡觉以前出去走走。 没人看见他散步以后回来。 大门照例在九点钟关好,并且闩上,不过,没人记得曾经在早上开过闩,那两个家仆都以为是另外一个开闩的。 昨天夜里拉维尼神父究竟回来役有?他在头一次散步的时候是否发现一些可疑的事情?他是否后来再去查个究竟,结果成为另一个受害人? 梅特蓝上尉猛一转身,只见瑞利大夫来了,后面跟着麦加多先生。 “哈罗,瑞利,发现什么吗?” “是的,那东西是这里研究室的。我刚刚同麦加多检查过药品的数量,那是研究室的盐酸。” “研究室——啊?门锁了吗?” 麦加多先生摇摇头,他的手发抖;他的脸抽搐着,他的气色已经坏得不像样子。 “我们没有这种习惯,”他蹑嚅着说,“你知道——刚才——我们一直在用那个房间。我——谁也梦想不到——” “那地方晚上上锁吗?” “是的——所有的房间都上锁、钥匙就挂在起居室里面。” “那么,任何人拿到那房间的钥匙就可似拿到那种药品了。” “是的。” “我想,那是一种普通的钥匙吧?” “啊,是的。” “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看出来是她自己从研究室拿出来的吗?”梅特蓝上尉问。 “她没有。”我肯定地大声说。 我感觉到有人在后面碰碰我,表示警告。原来白罗就在我背后。 后来有一件相当糟糕的事发生了。 那件事的本身不糟糕——其实,那只是那种不调和的情形使事情变得比什么都糟。 一辆汽车开到院里来,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由车上跳下来。他戴一顶硬壳太阳帽,穿一件厚的军用防水短上衣。 雷德纳博士正在瑞利旁边站着,那人一直走到他跟前和他热烈地握手。 “啊,老兄,你在这儿!”他说,“真高兴看到你,我是星期六下午经过这里一到福吉玛去和那些意大利人在一起。我到挖掘场去找你。但是那里没有一个欧洲人,而且,哎呀,我又不会说阿拉伯话,我没时间到房子里去,今天上午,我五点钟离开福吉玛——可以在这里和你在一起两小时——然后要去赶护航舰。啊,你们这个挖掘期的工作如何?” 这情形真糟! 那种兴致勃勃的声音,实际的态度,日常生活圈里的稳健方式,现在统统都给抛到九霄云外,他只是急急忙忙的闯进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注意到——完全是一团高兴。 难怪雷德纳博士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喘息,默默地望着瑞利,表示求援。 瑞利大夫马上挺身出来应付这个场面。 他把那个身材矮小的人拉到一边(他叫魏利叶,是个法国考古专家,曾经在希腊群岛挖掘,这是我后来听他们说的),把这里出了什么事告诉他。 魏利叶吓了一跳,他自己最近几夭在荒野地带一个意大利人的挖掘场,但是并未听到什么。 他连连表示慰问与歉意,最后,他走到雷德纳博士前面,热烈地握住他的两只手。 “多惨,啊,多惨。我找不出适当的话安慰你,可怜的同行朋友。” 于是,他摇摇头,最后再表示无法表达他的心意,爬上车,告辞而去。 就像我所说的,这个悲剧当中的滑稽穿插似乎比什么都更令人不快。 “其次一件事,”瑞利大夫坚决地说,“就是早餐。对了,我要坚持。来,雷德纳,你必须吃点东西。” 可怜的雷德纳博士几乎完全垮下来了,他同我们一起来到餐厅,然后,我们便吃一顿很不愉快的早餐。虽然热咖啡和煎蛋很好,可是,没有一个人感觉想吃东西。雷德纳博士喝了些咖啡,然后坐在那里拨弄着他的面包。他的脸灰白,由于痛苦与困惑。拉得长长的。 早餐之后,梅特蓝上尉就着手调查。 我对他说明我醒来时听到奇怪的声音,以及到詹森小姐房里的经过。 “你说地板上有一只玻璃杯?” “是的,想必是她喝过之后掉到地下的。” “杯子破了吗?” “没有。那是掉到地毯上的(顺便提一提,盐酸恐怕已经把地毯烧坏了),我把杯子捡起来,再把它放回桌上。” “你告诉我这个情形,我很高兴。杯子上有两种指纹,一种一定是詹森小姐自己的,另一种必定是你的。”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请继续说下去。” 我仔细他说明我做了些什么,和我试用的什么法子,同时,颇为担心地瞧着瑞利大夫,希望他表示认可。他点点头。 “每一种可能有用的办法你都试过了。”他说,不过,我确信自己那样做了,只是我的信念由他证实,我就觉得安心。 “你是否确切知道她服用的是什么?”梅特蓝上尉问。 “不能确定——但是,当然,我可以看出是一种腐蚀酸。”梅特蓝上尉严肃地问:“护士小姐,你以为詹森小姐是故意喝那种东西吗?” “啊,不,”我叫了出来,“我不会想到这种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确定,我想一部分原因是白罗先生的暗示。他那句话“谋杀是一种习惯”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另一个原因是我们不会轻易就相信一个人会用那种痛苦的方式自杀。 我就那么说,梅特蓝上尉思索着点点头。 “我同意那不是一个人会选择的办法,”他说,“但是,假若一个人痛苦到了极点,而这种药容易得到,也许就因此吃了。” “她真的痛苦到了极点吗?” “麦加多太太这样说,她说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詹森小姐举动失常,别人同她讲话她几乎没听见。麦加多太太可以确定詹森小姐为了某件事极端痛苦,因此,她已经有自杀的念头了。” “啊,我绝对不相信这个说法。”我直率地说。 哼,麦加多太太!那个讨厌的、鬼鬼祟祟的、恶毒的女人! “那么,你以为怎么样呢?” “我以为她是遭人谋杀的,”我直率地说。 他厉声的发出其次一个问题,我觉得仿佛是在一个军医院的护士室。 “有什么理由吗?” “我以为那似乎是最可能的解决办法。” “那只是你个人的意见。但是,我以为没有理由要害死这位小姐。” “对不起,有一个理由。”我说,“因为她发现了一件事。” “发现了一件事?发现什么?” 我把我们在屋顶上的谈话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 “她不肯告诉你她的发现是什么吗?” “是的,她说她得有时间考虑考虑。” “但是,她因此很兴奋吗?” “对啦。” “一个由外面进来的办法,”梅特蓝上尉思索着这句话,皱着眉头。“你一点也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吗?” “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思索再三,但是一点儿都不了解。” 梅特蓝上尉说:“白罗先生,你以为如何?” 白罗说:“我以为可能有一个动机。” “谋杀的动机吗?” 梅特蓝上尉皱着眉头。 “她在临死之前不能讲话吗?” “是的,她只能勉强说出四个字。” “什么字?” “那个窗子。” “那个窗子?”梅特蓝上尉重复地说,“你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她的卧室有几个窗子?” “只有一个。” “对着院子吗?” “对了。” “是开着或是关着?开着,我似乎记得是这样。但是,也许你们当中有一个人打开过?” “没有,那窗子一直是敞开的。不知道——” 我忽然停下来。 “说下去吧,护士小姐。” “当然,我检查过窗户。但是,我看不出什么不寻常的现象,不知道是否有人把玻璃杯换过了。” “换玻璃杯。” “是的。你知道,詹森小姐上床睡觉的时候总是带一杯水的。我想那杯水必定是有人换过,把一杯腐蚀酸放到那个地方了。” “你觉得怎样,瑞利?” “假若是谋害,也许就是这样。”瑞利大夫马上说,“一个平常的、相当细心的人不会把一杯腐蚀酸误认为水喝下去的——我是说,假若头脑完全清醒的时候。但是,假若一个人习惯上总是在半夜喝点水,他也许习惯上伸手到老地方找到杯子,仍是半睡半醒地把那东西喝下去,根本不知道已经喝下足以致命的分量。” 梅特蓝上尉思索片刻。 “我得回到那房里看看那个窗子,看它离床头有多远。” 我想了一下。 “一个人的手如果伸得很长,就能够到床头摆的那个小桌子。” “就是放那杯水的小桌子吗?” “对了。” “门上锁了吗?” “没有。” “那么,不管是谁,只要由那里进来,就可以把它换掉吗?” “啊,是的。” “那样做危险性比较大,”瑞利大夫说,“一个睡得很酣的人往往会听到一个脚步声就会惊醒的。假若由窗口伸手可以够到那个小桌子,就比较安全。” “我不是在想那个杯子,”梅特蓝上尉心不在焉地说。 他忽然惊醒起来,又对我说:“你以为当那个可怜的女人觉得她快死的时候,她急于想让你知道有人由窗口伸手进来把那杯水换成腐蚀酸,对不对?那么,她要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不是更恰当吗?” “她也许不知道那人的名字。”我指出这一点。 “假若她暗示到前一天发现到什么,也许就更恰当,是不是?” 瑞利大夫说:“梅特蓝,一个人垂死时,他的心理是不会平衡的,他的心里有一件特别的事,总是摆脱不掉。在那一刹那间,她仍然忘不了那窗口伸过来的手。也许她觉得让人知道那个事实似乎是很重要的。我以为她也没有错到哪里去,那的确是重要的。她也许霍然想起你也许认为她自杀了。假若她能讲话,她也许就会说:‘不是自杀,我不是自己故意喝的,有人由窗口把那东西放到我床边的小桌上。’” 梅特蓝上尉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敲着桌子。过了一两分钟,他说:“对于这件事必然有两个看法,不是自杀,就是谋杀。雷德纳博士,你以为是那一个?” 雷德纳博士沉默一两分钟,然后,他说:“是谋杀,安娜-詹森不是那种会自杀的女人。” “是的,”梅特蓝上尉承认,“在正常的情况之下是不会的。但是,也有些情况,那是一个很自然的解决办法。” “像什么情况?” 梅特蓝上尉弯下身拿到一包东西,这是方才我看到他放在他的椅子旁边的,他相当用力地将那包东西拿到桌子上。 “这里有一件你们没一个人晓得的东西。”他说,“我们在她床底下发现的。” 他解开那个包包的结子,打开来,原来是一个沉重的大手磨,或者是磨石。 那个东西的本身并不奇怪,因为发掘工作进行期间,已经发现到十几个。引起我们特别注意的是上面有一个阴暗的、褐黑的污迹,还有一些像毛发一样的东西。 “那就是你的工作了,瑞利,”梅特蓝上尉说,“但是,我以为这一点是没多大疑问的:雷德纳太太就是被这个东西打死的。” 第26章 这是相当可怕的。雷德纳博士仿佛要晕倒的样子,我自己也觉得有一点不舒服。 瑞利大夫露出做医师检查病人时的兴趣检查那个东西。 “我想,没有指纹吧?”他表示他的意见。 “没有指纹。” 瑞利大夫掏出一把小镊子,很精细地检查。 “嗯——有一点人身上的组织——还有头发——金黄色的头发,这只是非正式的判断。当然,我必须做一个正式的化验,验验血型,等等。但是,这是没多大疑问的。这是在詹森小姐床底下找到的吗?哦,哦——原来居心不正。是她谋杀的。事后——啊,愿主赐给她安宁——她感到后悔,结果就自杀了。这是一个想法——一个合理的想法。” 雷德纳博士只能可怜地摇摇头。 “不会是安挪——不会是安娜,”他喃喃地说。 “首先,我不知道她把这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梅特蓝上尉说,“第一个命案之后,每个房间都搜查过。” 我忽然灵机一动。藏在那个文具橱里吧,但是,我没说什么。 “不管是那里,她感觉到藏的地方不满意,便把它带回自己的房间里。不过那个房间同其余的房间都搜查过。或者,也许是她决定自杀以后这样做的。” “我不相信这个说法。“我大声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不能相信那个亲切善良的詹森小姐会砸破雷德纳太太的脑袋。我简单不能想象会有那样的事发生。但是,这种想法和一件事符合——譬如说,她那天晚上突然哭起来。而且,我毕竟自己也说过“懊恼”那两个字——但是我以为她懊恼的原因除了是那个比较微不足道的罪过心理以外,不会有其他的原因。 “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梅特蓝上尉说,“那个法国神父的失踪也要查清楚。我的部下正在各处搜寻,恐怕他万一会被人迎头一击,他的尸首被人顺手推到水沟里。” “啊,我想起来了——”我开始说。 于是,每个人都向我投来疑问的眼光。 “那是昨天下午的事,”我说,“他一再地盘问我那一天向窗里窥探的那个斜视眼的人是什么情形。他问我那人在那条小路上站在什么地方,又说他要出去看看。他说在侦探小说里总是会看到凶手会留下一些线索。” “我遇到的那些凶手要是那样才怪呢,”梅特蓝上尉说,“原来他就是出去查这个的,对吗?天哪!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发现了什么。如果他和詹森小姐同时发现到可以认出凶手的线索,那才是有点偶合呢。” 他又烦躁地继续说:“一个斜视的人?一个斜视的人?这个故事里关于那个斜视的人的话说得太多了,也许实际上看到的不是那样。我不明白我的部下为什么找不到他呢。” “也许是因为他并没有斜视眼。”白罗冷静地说。 “你是说他是假装斜视眼吗?我还不知道斜机眼也可以假装。” 白罗只是说:“一个斜视眼可能很有用呢。” “要这样,真是该杀!不管他斜视不斜视,我不惜任何代价要查出那家伙现在那里!” “我猜,”白罗说,“他已经逃出叙利亚边界了。” “我们已经警告克其克古丘和阿布-克玛尔——事实上,所有边界上的警卫哨都通知了。” “我想他是采取穿过山区那个路线,就是走私的货车常走的那个路线。” 梅特蓝上尉哼了一声。 “那么,我们顶好通知代埃索(deirezzor——叙利亚一个小镇,在幼发拉底河的右岸,有法国警备队驻守——译者注)吧?” “我昨天已经通知他们了——我警告他们当心一辆汽车,车上有两个人持有毫无暇疵的护照。” 梅特蓝上尉对他注视一下。 “你通知了,是吗?两个人——啊?” 白罗点点头。 “这里面有两个人。” “白罗先生,我觉得你的袖中机密不少呀。” 白罗摇摇头。 “不,”他说,“其实不然。实情是我今天早晨观赏日出时才发现的。好美的日出景象!” 我想我们当中没一个人注意到麦加多太太已经在这房里。梅特蓝上尉方才拿出那个可怕的有血迹的大手磨时,大家大吃一惊。她一定是在那个时候溜进来的。 但是,现在,她出人意料地发出一种像杀猪似的声音。 “啊,主啊,”她叫道,“我都明白了。现在我都明白了。那是拉维尼神父干的。他疯了。那是宗教狂。他以为女人是有罪的。他要把她们都害死。先是雷德纳太太——然后是詹森小姐——其次就轮到我了!” 她这样狂叫一声便跑到房子那一边抓住瑞利大夫的上衣。 “我不要留在这里。我告诉你,我再也不能在这里多停留一天!有危险!各处都有危险。他现在藏在一个地方——正在等待机会。他会突然出来要我的命!” 她张开口,又开始大叫。 瑞利大夫抓住她的手腕;我赶快跑过去,左右开弓,猛打她两个耳光。然后瑞利大夫就帮我把她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 “没人会害死你,”我说,“我们会保证。坐下休息吧。” 她不再狂叫了。她的嘴闭上了。她坐在那里吃惊地、傻傻地望着我。 然后,又有人打断了我们的谈话。门开处进来了雪拉-瑞利。 她的面色苍白、凝重。她一直走到白罗面前。 “白罗先生,我今天很早就到邮局,”她说,“那里有你一封电报——我把它带回来了。” 他由她手中接过电报,拆开看。这时候她才注意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脸上毫无变化,他看完电报,把纸弄弄平,整整齐齐的折好,放进衣袋。 麦加多太太正在望着他。她用好不容易才发出的声音问:“那是——美国——拍来的吗?” 他摇摇头: “不是,太太,”他说,“是突尼斯拍来的。” 她注视白罗片刻,仿佛她不懂他的意思,然后叹口气,将身子靠在椅背上。 “拉维尼神父,”她说,“我猜对了。我始终觉得他有的地方很怪。他有一次对我说了一些事情——我想他是疯了——”她停顿一下,然后说,“我还是不说话好。但是,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我和约瑟夫可以进城住到招待所。” “忍耐些,太太,”白罗说,“我会说明一切的。” 梅特蓝上尉正在好奇望着他。 “你认为你对案情已经确实了解了吗?” 白罗向他深深一鞠躬。那是非常戏剧化的一鞠躬。 我相信这一来会使梅特蓝上尉很不痛快。 “那么,”他怒吼道,“有话快说,老兄!” 但是,那不是赫邱里-白罗办事的方式。我看得很清楚,他会讲得天花乱坠。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知道实情,或者只是在夸耀。 他转身对瑞利大夫说: “瑞利大夫,劳驾把其他的人都召集在一起,好吗?” 瑞利大夫马上一跃而起,很听话地走出去召集。一两分钟之后,其他的团员都鱼贯而人。首先是瑞特和爱莫特。然后是比尔-柯尔曼。然后是瑞洽德-贾雷。最后是麦加多先生。 可怜的麦加多。他的样子简直像死人。我想他一定是非常害怕——因为将危险的化学药品乱放而受到责骂。 每个人都围着桌子坐下,很像白罗先生来的那一天那个样子。比尔-柯尔曼和大维-爱莫特都朝雪拉-瑞利那边瞧瞧,犹豫片刻,才坐下。她正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口向外张望。 “要椅子吗?雪拉?”比尔说。 大维-爱莫特用他那种低而和悦的、慢吞吞的声音说:“请坐。” 于是,她转回身,站在那里对他们瞧瞧。他们都指指一把椅子,并且推过去。不知道她会接受谁推过去的椅子。 最后,她谁的都没接受。 “我要坐在这里。”她毫无礼貌地说,然后就在离窗子很近的桌子边上坐下。 “那就是,”她加了一句,“如果梅特蓝上尉不介意的话,我就留下来。可以吗?” 我不敢确定梅特蓝上尉会说什么。白罗抢先说: “当然可以,留下来吧,小姐。”他说,“事实上,你必须留下来。” “必须?” “那就是我用的字眼儿,小姐。有几个问题我不得不问问你。” 她的眉毛又向上一翘,她没有再说话。她将面孔转向窗口,仿佛决心不理会背后这房间里的一切情形。 “那么,现在,”梅特蓝上尉说,“也许我们该谈到实情吧!” 他说话时好像很不耐烦似的。他这个人本质是一个行动派的人。就在这一刻,我相信,他一定是急于出去办事一指挥部下搜寻拉维尼神父的尸体,或者派人去捉拿他。 他望着白罗的那副神气;很像是非常厌恶。 “这家伙如果有什么话要说,他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我可以看出这种后已经到了嘴边。 白罗露出一种品评的神气慢慢瞧瞧我们大家,然后站起来。 我不知道他会说什么——一定是富于戏剧性的话吧。他就是那样的人。 但是;我的确没料到他用一句阿拉伯话开始。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而庄严地说出来——而且真的充分露出虔诚的意味——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比斯米拉希-阿-拉曼-阿-拉希姆。” 然后,他用英语翻译出来: “请至仁至慈的阿拉(ah——伊斯兰教信奉的上帝真主——译者注)保佑!” 第27章 “‘请至仁至慈的阿拉保佑!’那是阿拉伯人开始远游之前说的话。好!我们现在也开始一个旅程。这是一个回到过去的旅程。回到人类心灵中奇怪的地方。” 在那个时刻以前,我想我并未感觉到所谓“东方的魅力”。坦白地说,我所感觉到的是到处都是一片脏乱。但是,听到白罗先生的话,一种奇怪的景象突然呈现在出我的眼前。我想到像撒马尔罕(samarkand中亚一地名——现属乌兹别克——译者注]和伊斯巴罕(ispahan——中亚一地名,现属伊朗——译者注]那样的字。我想到长髯商人,跪在地下的骆驼,搬运工人,背着巨大货物包蹒跚而行,还有头发染成深橘红色的妇女跪在底格里斯河边洗衣服。我也听到她们那种好像恸哭似的奇怪而单调的歌声,以及远处传来水车轮发出的,像呻吟似的声音。 那大部分都是我看到、听到,但是毫不重视的事物。但是现在似乎迥然不同——好像是一块发霉的旧衣料,当你拿到亮光里一看,忽然发现古老刺绣的丰富色彩。 于是,我环顾一下我们这个餐厅。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以为白罗先生说得很对——我们——大家的确都在开始一个旅程。我们今朝相聚一室,明朝便各奔东西。 然后我瞧瞧每个人,仿佛是和他们初次见面一样——而且也是最后一面——这话听起来很愚蠢,但是,我还是有这样的感觉。 麦加多先生正在紧张地搓手——他那奇怪的、淡蓝色的、瞳孔放大的眼睛正在注视着白罗。麦加多太太正在瞧着她的丈夫。她有一种奇怪的、警觉的神气,像一只母老虎静候时机一跃而上。雷德纳博士似乎非常奇怪地缩小了。受了最后这个打击以后,他完全垮了。你或许几乎会说他根本不在这个房间。他是在一个辽远的,属于自己的地方。柯尔曼先生直接地望着白罗。他的嘴巴微张,眼睛突出,那副模样几乎可以说是傻头傻脑的。爱莫特先生正在瞧下面自己的脚,我看不清楚他的样子。瑞特先生一脸困惑。他的嘴巴噘着,更像一只猪。瑞利小姐不住望着窗外。我不知道她想些什么,或者有什么感觉。于是,我又瞧瞧贾雷先生。不知为什么,我看到他们的脸觉得很难过,所以我就把眼光转移到别处。现在,我们大家都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等白罗先生的话说完的时候,我们都会在迥然不同的地方。 那是一个奇怪的感觉。 白罗的话慢慢地说下去,犹如河水,在两岸之间,平稳地流下去,直到注入大海。 “从一开始,我就感觉要了解案情,我们不可寻求外面的迹象或线索,而要找到一个更实在的线索——那就是人性冲突和内心隐秘的更实在的线索。 “我可以告诉诸位,我虽然已经得到我认为是这命案的真正解答,可是,我没有实在的证据。我知道实情是如此,而且必然是如此,因为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把每一个事实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因此,这种解释,在我看来,就是可能找到的,最令人满意的解答。” 他停顿一下,然后继续说下去。 “我打算由我应邀来调查本案那一刻起,开始我的旅程——也就是当我了解整个发生的情形那个时候。我认为,每一个案子都有其固定的类型和方式。这个案子的模式,依我看来、都是以雷德纳太太的人品为中心而转移的。我在尚未了解雷德纳太太确实是那一种人之前,我不可能知道她为什么给人害死,以及谁会害死她。 “那么,那就是我的出发点——雷德纳太太的为人如何? “也有另外一个很有趣的心理观点——那就是大家所说的同仁之间存在的一种奇怪的紧张情形。这件事已经由好几个不同的证人证明——其中有几个是局外人——于是,我就记下来,因为虽然这几乎不算是一个确实的出发点,但是,在我调查的时候还是要记在心里的。 “大家似乎公认为这件事是雷德纳太太对考察团同仁的影响力直接产生的结果。但是由于某种理由——以后我会概略的告诉诸位——我以为这似乎不是完全可以相信的。 “就像我所说的,我一开始便完全集中精力了解雷德纳太太的为人如何。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来估价她的人品如何。可以看看她在一些人身上产生什么反应。这种反应因人而异,由于性格与心情的不同,而有很大的差别。还有从自己的观察中搜集资料。后者的范围极有限。但是,我确实知道了某些事实。 “雷德纳太太的趣味单纯而且平静,是属于质朴型的。她分明不是一个喜欢奢侈的女人。在另一方面,她的刺绣有的非常精致、美丽。这就可以显示出来,在趣味方面,她是一个非常挑剔、非常爱艺术的人。由她卧室里的那些书来观察,我还对她有进一步的评价。她有头脑。而且,我也可以想象出,她在本质上是自我本位的人。 “也有人向我暗示雷德纳太太是一个全神贯注在引起异性注意的女人——其实,那就是说她是一个富于色情的女人。这一点,我不相信是真的。 “在她的房里,我注意到架子上有以下几本书:‘希腊人概论’、‘相对论入门’、‘斯坦侯普夫人传’、‘返回麦修撒拉’、‘林达-康顿传’、‘克鲁-垂恩’。 “首先,她对文化和现代科学有兴趣——那是一种很明显的知识方面的兴趣。那些小说当中,我们可以由‘林达-康顿传,与‘克鲁-垂恩’两本书看出雷德纳太太对独立的妇女有同情心与兴趣。不过由后者看出的较少。她同情那些不受男人阻碍,不陷入男人圈套的独立女性。她也显然对斯但侯普林夫人的品格很感兴趣。“林达-康顿传’那本小说是对于崇拜自己美貌的女人细腻的研究。‘克鲁-垂恩’是对一个热情的个人主义者的研究,‘返回麦修撒拉’是对于以理智来看人生的态度深表同情,而不是那种感情冲动的态度。于是,我就感觉我对死者开始了解了。 “其次,我研究过与雷德纳太太最接近的那个圈子里的人有何反应。于是,我对死者的认识就愈来愈彻底。 “由瑞利大夫及另外一些人的说法,我很明白雷德纳太太是那种不但天生丽质,而且生来就有一种足以惹祸的魅力。那种魅力有时与美貌合在一起会招致祸害,但是,也可以单独产生这种结果。这种女人所经之处,通常都留下一连串的暴行。她们会惹祸——有时害到别人,有时害到自己。 “我相信雷德纳太太是一个生来就有自我崇拜心理的女人,这种女人对权力感的爱好胜于任何其他的爱好。不论到那里,她一定要成为宇宙的中心。在她周围的人,不论男女,都得承认她的权威。对于有些人,这是很容易的。譬如,列瑟兰护士,生性慷慨,富有罗曼蒂克的想象力。她一见到雷德纳太太就马上成为她的俘虏,对于她这种特质充分欣赏,毫无怨尤。但是,雷德纳太太还有另外一种运用自己权威的办法。因为征服别人太容易了,她就要满足自己本性的另一面一但是,我想再强调这一点:这并不是你们或许称为有自觉的残暴行为,而是像猫捉耗子一样自然而然,不加思索的行为。当她有自觉的时候,她的本质上是仁慈的。她会特别卖力地为别人做出一些亲切而周到的事。 “现在,当然首要的问题就是解答那个匿名信的问题。那些信是谁写的?为什么?我自己问自己:是雷德纳太太自己写的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回溯到很远——事实上就是要回溯到雷德纳太太的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我们这个旅程的本身,出发点就在这里——雷德纳太太生活旅程的开始。 “首先,我们必须认清:多年前的那个露伊思-雷德纳与现在的露伊思-雷德纳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当时她还年轻——美得出色——那是一种对男人的灵与肉都有影响的,令人魂梦索绕的美;那是单单肉体上的美不能产生的。而且,她在本质上是一个自我中心的人。 “这样的女人自然对于结婚这种想法是有反感的。她们也许会迷上男人,但是,她们仍然宁愿单身,不愿让任何男人占有。她们真正是传说中的‘无情美女,。虽然如此,雷德纳太太事实上还是结婚了。这一点,我想,我们可以假定,她的丈夫必定是一个有性格的男人。 “然后她就发现了他的叛国行为。于是,雷德纳太太就采取了像她告诉列瑟兰护士的那种行动。她把那个情报报告给美国政府。 “现在,我认为她这种行动有一个心理上的意义。她对列瑟兰护士说她是一个非常爱国,并且富于理想主义的人。并且说,那种心理就是她密告的原因。但是,我们对自己行为的动机很容易欺骗自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我们都会本能上选择一个振振有词的动机。雷德纳太太也许自信是爱国心激发她采取那种行动。但是,我本人相信这其实是想摆脱她丈夫的那种愿望产生的结果,不过她不承认而已。她不喜欢受人支配——她不喜欢那种属于别人的感觉——其实,她不喜欢占次要的位置。因此,她就以爱国的方式恢复了她的自由。 “但是,她下意识地感觉到有一种罪恶感在折磨自己。这个对她未来的命运也有关系。 “我们现在直接转到那些信的问题。雷德纳太太对男性有很大的吸引力。有几次,她也迷上了男人——但是,每一次都有一封信作祟,结果都吹了。 “那些信是谁写的?是佛瑞德瑞克-巴斯纳?或是他的弟弟威廉?或是雷德纳太太自己? “这几种推则都不元理由。我觉得有一点似乎是很明白的,雷德纳太太那种女人可以激发男人对她废寝忘食的爱。那种爱可能成为永远摆脱不掉的感情。我觉得我们很可能相信有这么一个佛瑞德瑞克-巴斯纳。在他想来,他的妻子露伊思对他比什么都重要!她已经出卖他一次。所以他不敢公开地去接近她。但是,他下定决心,至少要做到这一点:她必须成为他的人,否则,谁也别想占有她。他宁愿让她死,也不能让她投入别人的怀抱。 “在另一方面,假若雷德纳太太,在她的内心深处不喜欢有婚姻这种桎梏,她就可能用这个法子使自己摆脱这个困难的局面。她是一个女猎手,猎物一到手,就再也没有用处。她因为渴望在她的生活当中产生一些戏剧性的事,于是,她就编出一出能满足这种心理的好戏——一个死而复活的丈夫,不许她公布和别人结婚!这就满足了她内心最深处的冲动。这就可以使她成为一个罗曼蒂克的人物,一个悲剧的女主角,也使她能达到不再结婚的目的。 “这种情形维持了几年。每到可能结婚的时候,就来一封恐吓信。 “但是现在,我们到了真正有趣的一点。雷德纳博士上场了——可是,没有接到可怕的信。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碍她,使她不能成为雷德纳太太。到了结婚之后才收到一封信: “我们立刻会问我们自己:为什么? “让我把我的推测依次地一一加以检讨。 “那些信如果真是雷德纳太太自己写的,这问题就容易解释。雷德纳太太真的想同雷德纳博士结婚,所以,她真的同他结婚了。但是,要是这样,她为什么在婚后自己又写那种信呢?是不是她对于刺激性的事那种渴望太强烈,以致于遏制不住?而且,为什么只有那两封?接到那两封信之后,有一年半都没接到其他的来信。 “现在,我们再谈谈第二种推测:那些信是她的前夫佛瑞德瑞克-巴斯纳写的(或者是他的弟弟)。那恐吓信为什么在他们结婚后寄到?假定佛瑞德瑞克不想让她和雷德纳结婚,那么,为何不阻止呢?前几次他不是都成功了吗?等到婚礼已经举行了,他为什么要恢复那种恐吓行为呢? “可能的答复就是,由于某种缘故,他不能早一点提出抗议。他也许已经锒铛入狱,或者是在外国。但是,这种答复不能令人满意。 “其次要考虑那个有人企图以瓦斯中毒的方式害他们那回事。这看起来似乎极不可能是一个外面的人干的。扮演那出戏的人可能就是雷德纳夫妇本人。我们想不出雷德纳博士会干出那样的事。所以,我们的结论是:雷德纳太太计划好,然后就照计行事。 “为什么?增加刺激吗? “这以后,雷德纳夫妇出国十八个月,度过一段快乐、安静的生活,没有恐吓信来打扰他们。他们说那是因为他们很成功地达到销声匿迹的目的。但是,这种解释是很可笑的。这个年月只是出国不足以达到这个目的。以雷德纳夫妇的情形而论,尤其是如此。他是一个博物馆的考察团团长。佛瑞德瑞克-巴斯纳只要到博物馆询问一下,就可以马上查到他的正确地址。我们即使承认他的境况不好,不能亲自到国外去追逐他们两个人,但是继续写恐吓信总不会有什么阻碍呀。而且,我觉得像他那样一个对她永远不能忘怀的人一定会这样做的。 “但是,直到两年以后,那些恐吓又恢复的时候,才听到他的消息。 “为什么重新写那些信呢? “这是一个很难解答的问题——最容易解答的法子可以说是雷德纳太太感到无聊,想有更富于戏剧性的事。但是,那种解答,我不十分满意。这样的戏,我以为似乎太庸俗、太粗鲁,与她那种爱挑剔的个性不符合。 “唯一的办法就是对这个问题,保持一种容许各种可能争论的态度。 “这里有三个肯定的可能:一、那些信是雷德纳太太自己写的;二、那些信是佛瑞德瑞克-巴斯纳或者他的弟弟威廉-巴斯纳写的:三、那些信也许原来是雷德纳太太或者她的前夫写的,但是现在是伪造的——那就是说,那是另外一个发觉到以前那些信的人写的。 “现在我该直接考虑考虑雷德纳太太身边的人了。 “我首先看看每个团员要想谋害她实际上有什么机会。 “粗略地说,表面上看来,就机会而言,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害死她,不过有三个人除外。 “雷德纳博士,有压倒一切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从未离开屋顶;贾雷先生在古丘挖掘场值班;柯尔曼先生在哈沙尼。 “但是,我的朋友们,这些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都不像表面看来那样好。我可以把雷德纳博士不在现场的证明除外。绝对没有疑问,他一直都在屋顶,直到命案发生一小时又一刻以后他才下来。 “但是,是否可以十分确定贾雷先生一直都在古丘挖掘场? “在命案发生时,柯尔曼先生实际上下直都在哈沙泥吗?” 比尔-柯尔曼的脸红了。他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不安地四下里望望。 贾雷先生的表情没变。 白罗口齿伶俐地继续说下去。 “我也考虑到另外一个人。我觉得这个人如果到了极激动的时候,可能会杀人。瑞利小姐有勇气、有头脑,也有一种相当无情的性格。当瑞利小姐同我谈起那死去的女人时,我开玩笑地对她说,我希望她有一个不在犯罪现场的辩解。我想当时瑞利小姐就会觉得出,至少在心里有杀人的意图,至少,她马上说了一句很愚蠢、毫无意义的谎话。她说她那天下午在打网球。第二天我偶然同詹森小姐谈话才知道瑞利小姐在命案发生时根本不是在打网球,实际上她就在这房子的附近。我想瑞利小姐如果与这个命案无关,她也许能告诉一些有用的资料。” 他停下来,然后很镇静地说:“瑞利小姐,请你告诉我那天下午你实在看到什么,好吗?” 女孩子没有立刻回答。她仍望着窗外,并未回过头来。当她说话的时候,那是一种超然的、慎重的声音。 “我午饭后骑马出去,到挖掘场去。我到那里的时候大约是两点差一刻。” “你在挖掘场找到什么朋友吗?” “那里除了那个阿拉伯工头以外似乎没有一个人。” “你没看见贾雷先生吗?” “没有。” “奇怪,”白罗说,“魏利叶先生在同一天下午到那里去的时候也没有看见。” 他瞧瞧贾雷,想让他说点话,但是后者既未动一动,也没说一句话。 “你有什么解释吗?贾雷先生?” “我去散步过,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发生。” “你是朝那个方向去散步的?” “在下面河边上。” “不是往回家的路上走吧?” “对了。” “我想,”瑞利小姐说,“你是等候一个人,那个人没来吧?” 他瞧瞧她,但是没回答。 白罗没有逼着问下去。他再对那女孩子说。 “你看到其他什么情形吗?小姐?” “看到的,我到离考察团房子很远的地方时,就注意到考察团的旅行车在那干涸的河道上停下来。我想那件事有点怪,然后我看到柯尔曼先生。他低着头走,仿佛是在寻找什么。 “你要注意,”柯尔曼先生突然说,“我——” 白罗做一个很有威严的手势叫他停下来。 “等等。瑞利小姐;你同他讲过话吗?” “没有,我没有。” “为什么?” 那女孩子慢慢地说:“因为他不时惊慌地四下里张望,显得鬼鬼祟祟的样子。他那样子——我看了很不舒服,我就掉转马头走开了,我想他不会看到我。我离他不很近,而且他一直专心做他的事。” “你听着,”柯尔曼先生再也忍不住不讲话了,“那一个,我承认,看起来好像可疑,但是我有很好的解释。其实头一天我无意中把一个很好玩的圆筒石印放到衣袋里,而没有放到古物室——后来把那件事忘了。后来我发现到那东西不在衣袋里——我不知道把它掉到什么地方。我不想因这件事受到责骂,就决定悄悄地好好找一找。我想一定是在我往返挖掘场的时候把它掉到地上了。那天下午我在城里急忙把事情办完,然后派一个工人采购,叫他早点回去,便回来找。我把那辆旅行车藏到不会有人看见的地方,仔细找了一个多小时。就是那样,也没找到那个该死的东西!然后,我再跳上车子,开回考察团。” “那么,你没有对他们说明真相?”白罗轻快地问。 “这个——在那个情况之下,自然会那样办,你觉得对吗?” “我不以为然。”白罗说。 “啊,算了吧——不要找麻烦——那是我的座右铭!但是你不能把这个当把柄,说我有嫌疑。我根本没进院子,而且你也不会找到什么人说我进来过。” “那个,当然,就是困难的地方。”白罗说,“仆役们证明没人由外面进来,但是我考虑之后忽然想到,那实在不是他们所说的意思。他们发誓说没有生人进来,但是没人问他们是否有团员进来过。” “那么,你去问他们好了,”柯尔曼说,“他们如果说是看到我或者是贾雷进来,我就是混蛋!” “啊!可是这就引起一个相当有趣的问题了。毫无疑问的,他们会注意到一个生人进来。但是,如果是一个团员进来,他们会注意吗?同仁们整天出出进进的。我想,贾雷先生或者柯尔曼先生可能进来过。仆人们的心里不会记得这样的事。” “废话!”柯尔曼先生说。 白罗泰然自若地继续说下去:“在他们两人之中,我以为贾雷先生的出出进进最不可能引起注意。柯尔曼先生那天早上开车到哈沙尼去了,那么,他们以为他一定是开车回来,所以,他如果步行回来,就会让人注意到。” “当然是啊。”柯尔曼说。 瑞洽德-贾雷抬起头来,他那深蓝色的眼睛径直地望着白罗。 “你是说我有杀人罪吗,白罗先生?”他问。 他的神态很镇定,但是他的声音隐隐地含有凶恶的成分。 白罗对他一鞠躬、 “到目前为止,我只是带诸位旅行——走向真相。我已经确定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所有的考察团同仁,列瑟兰护士也在内——实际上都可能犯了杀人罪。他们当中有几个犯罪的可能性很小,不过那是次要的事。 “我考察过‘手段’和‘机会’,然后,我就考虑‘动机’,我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让人认为有杀人的动机!” “哎呀,白罗先生,”我急得大叫,“别怀疑我!怎么,我是一个生人呀。我才刚刚到呀。” “好,护士小姐,那不正是雷德纳太太害怕的人物吗?她不是怕一个外面来的陌生人吗?” “可是——可是——啊,瑞利大夫知道我的一切情形!是他建议找我来的!” “他对你真正了解多少?大部分都是你自己告诉他的,以前曾经有骗子冒充医院来的护士。” “你可以写信到圣克利斯妥弗医院去查查。”我开始说。 “目前请你别讲话好吗?你要这样争论下去,我就不可能进行下去,我并不是说我现在怀疑你,我那样说的意思只是要容许各种可能的揣测。你很可能不是你冒充的一种人。你知道,现在有许多男人乔装改扮成女人,而且扮得很成功。年轻的威廉-巴斯纳就可能是那种人。” 我正要再抢白他一句。哼,男人乔装改扮为女人!但是他抬高嗓门儿急忙继续说下去,他的态度是那么断然,因此,我想还是不要再说好些。 “我现在准备坦白地说——因此很不留情。这是不得不如此,我准备揭发这里的隐私。 “我把这里每个人的情形都检查过、考虑过。首先是雷德纳博士,我不久就认定他对妻子的爱是他生活的主流,他是一个受悲痛摧毁的人,列瑟兰护士小姐,我已经提到过了,假若她是假扮的女人,那么,她就扮得惟妙惟肖,令人叹为观止。但是,我想我还是相信她确实是她所说的那种人——一个医院来的非常能干的护士。” “得了,别瞎捧了。”我插了一句话。 “于是,我的注意力就转到麦加多夫妇。他们两个明明的处于极激动、极不安的情况中,我先考虑麦加多太太,她有能力害死人吗?如果是的,那么,什么理由? “麦加多太太的体格很弱。乍看起来,她似乎不可能有那样大的体力能用一个沉重的石头器具将像雷德纳太太那样的人击倒。不过,假若当时雷德纳太太是跪在地下的,那么,至少在体力上说,那是可能的。一个女人要想诱使另一个女人跪下,有的是办法。啊,不是用感情的方式!譬如说,一个女人或许可以将裙子边撩起来,请另外一个女人替她把别针扣上。另外那个女人就会毫不怀疑的跪在地下这样做。 “但是,动机呢?列瑟兰护士曾经告诉我她看到麦加多太太对雷德纳太太怒目而视。麦加多显然已经拜倒在雷德纳太太的石榴裙下。但是我以为我们不能只在妒忌这方面找到解答,我相信雷德纳太太对麦加多先生实在不会感到一点兴趣——而且,毫无疑问,麦加多太太已经注意到这个事实。她对她可能一时怒气冲冲,但是谈到谋杀,那得有更大的事情才能激她那么干。但是,麦加多太太本质上是一个慈母型的女人。我由她望着丈夫的样子上可以看出,她不仅爱他,而且为他可以赴汤蹈火——不但如此——她已经想象到那样的可能性,她永远在提防别人,永远感到不安。那种不安是为了他——不是为自己。等到我研究到麦加多先生的时候,我就可以相当容易地猜出有什么麻烦,我设法证明我的猜想是对的,麦加多先生是一个有毒瘾的人——他的毒瘾已经到了极深的程度。 “现在我也许不必告诉你们大家,麻醉剂注射了一个很长的时间以后,结果会使人的道德感减弱不少。 “一个人受到麻醉剂的影响会做出一些事情,他开始有那个习惯以前做梦也想不到要做那种亭。也有一些情形,一个人犯了杀人罪——但是很难说他对于他做的事是否应该全部负责。关于这一点,各国的法律规定略有不同。有毒瘾的杀人犯的主要特点就是对自己的聪明非常自负。 “我想麦加多先生在过去可能做过一件不名誉的事情,也许是犯过罪。他的太太总是想办法隐藏住,虽然如此,他的事业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如果他过去的事传播出去,麦加多就完了。他的妻子总是对这件事非常担心。但是,还有雷德纳太太要对付。雷德纳太太的头脑非常机灵,而且极爱权势。她甚至会设法引诱他推心置腹地把什么秘密都告诉她,这样正好投合她的特别性格,那就是她知道了一个秘密,她可以随时揭发,立刻就会产生不幸的后果。 “那么,这就是麦加多夫妇可能有的杀人动机。我相信,麦加多太太为了保护她的丈夫,她会毫不迟疑地做任何事情。她和她的丈夫都有过机会——那就是院子里没有人的那十分钟。” 麦加多太太叫道:“那不是实在的情形!” 白罗不理会她。 “其次,我就考虑詹森小姐。她可能杀人吗? “我以为她可能,她这个人有坚强的意志和钢铁似的自制力,这样的人永远在克制自己——终有一天这种自制的水闸会冲破!但是,如果詹森小姐犯杀人罪,那就一定是与雷德纳博士有关。她如果感觉到雷德纳太太确实会毁了他的一生,那么,她内心深处那种深切的、未曾公开承认的妒忌就会抓住这个好机会。这是一个似乎有理的动机,可以把妒忌尽情发泄出来。 “是的,詹森小姐显然有杀人的可能。 “然后,就是那三个年轻人。 “先看看卡尔-瑞特。假若考察团里有一个团员可能是威廉-巴斯纳,那么瑞特就是那个最可能的人。但是,假若他的确是威廉-巴斯纳,那么他一定是一个才艺出众的演员!假若他就是他自己,他有杀人的理由吗? “由雷德纳太太看来,卡尔-瑞特太容易征服,不是一个好猎物。他会立刻匍匐在地下崇拜她。雷德纳太太轻视这种不加辨别的崇拜方式——而且这种逆来顺受的可怜虫态度往往会使女人表现出她的最坏一面。雷德纳太太对待卡尔-瑞特的方式表现出实在是故意用残酷的手段,她老是忽而嘲笑他,忽而刺激他。她使那个可怜虫非常痛苦。” 白罗忽然停下来,用一种讲知心话的态度,亲切地对那年轻人说。 “我的朋友,把这话当做给你的一个教训吧。你是一个男子汉,那么,你的行为就得像男子汉一样!一个男子汉奴颜婢膝地讨好女人是违反自然的,女人与自然几乎有完全相同的反应!记住,拿起你能够到的最大的碟子对着一个女人的头扔过去,比每当她望你一眼时,你就像女人似的摇尾乞怜好。” 他不再用私人谈话的态度,改用他那讲演的方式。 “卡尔-瑞特会不会让她刺激到极痛苦的程度,以致于反抗她,结果把她打死?痈苦会给人一个奇怪的影响。不能肯定他说情形不是如此! “其次是威廉-柯尔曼。他的行为,瞧瑞利小姐的说法,的确是可疑的。假若他就是凶手,就只可能有一个原因:他那乐天的个性里面隐藏一个威廉-巴斯纳的个性,我认为威廉-柯尔曼本人不会有凶手的性格,他的毛病也许在另一个方面。啊,也许列瑟兰护士猜出是什么吧?” 那个究竟是怎样做法?我相信我当时并未露出仿佛是在想什么。 “其实我没猜想什么。”我说,有点犹豫。“但是,假若真是这样。柯尔曼先生确实亲口说过,他可能成为第一流的伪造专家。” “说得很中肯。”白罗说,“所以,假若他仿造那些信,丝毫不会有困难。” “听着!听着!听着!这就是所谓‘诬陷’。” 白罗继续说下去:“至于他是不是威廉-巴斯纳,这种事情是难以证明的。但是柯尔曼先生谈到过一个监护人——不是父亲——那么,就没有确实的证据可以否决我的想法。” “胡闹!”柯尔曼先生说,“你们大家为什么听这家伙这样打击我的话呢?” “这三个年轻人,现在只剩下爱莫特先生了。”白罗继续说,“他也可能是威廉-巴斯纳假扮的。如果他可能要除掉雷德纳大大,不管个人方面的原因是什么,我不久就发现到我没办法从他的口中找出答案。他守密的能耐是出人意外的。我们没有丝毫办法能激动他或骗他暴露本来面目。在所有团员之中,唯有他对雷德纳太太的个性判断得最正确、最冷静。我以为他始终了解她确实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她的个性给他一些什么样的印象,我没办法发现。我想,雷德纳太太本人可能让他这种态度刺激得火冒三丈。 “我可以说,在所有团员之中,就个性与能力而言,我觉得爱莫特先生最适合圆满地完成一个杀人任务,不但手法聪明,时间也计划得非常准确。” 爱莫特先生这才把眼光由自己的靴尖上抬起来。 “谢谢你。”他说。 他的声音似乎只含一点点感到有趣的意味。 “我的名单上最后两个名字是瑞洽德-贾雷和拉维尼神父。 “按照列瑟兰护士和其他几个人的证词,贾雷先生和雷德纳太太彼此之间有恶感。他们两人都勉强装得客客气气。另外一个人,瑞利小姐,却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她认为他们两人那种不自然的客气态度有迥然不同的原因。 “我不久就觉得,毫无疑问的,瑞利小姐的想法是正确的。我是利用一个简便的办法得到这个确切的结论:我想法子激得贾雷先生不顾一切,毫不防备的说出一套话。那并不难。因为我不久就看出他正处于一种极紧张的状态。其实,他以前——现在也是——几乎已经完全崩溃了。一个人的痛苦已经忍受到不可再忍的程度时,他就没有多大力量抵抗。 “贾雷先生的防线几乎立刻就崩溃了。他对我说一态度很真挚,我丝毫不怀疑——他憎恨雷德纳太太。 “毫无疑问,他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恨她,但是,他为什么恨她呢? “我已经说到一种女人具有足以惹祸的魔力。但是,男人也有那样的魔力!有一种男人能够毫不费力地使女人迷上他们。这就是现在大家称为‘性感’的力量。贸雷先生充分地具备这个特点。一开始他对他的朋友兼雇主忠心耿耿,但对他的大太漠不关心。这就不合雷德纳太太的脾气。她必须支配一切。于是,她就着手使他成为她的俘虏。但是,我相信,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件预料不到的事发生了。她自己,也许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为一种势不可当的感情征服,成为一个牺牲品。她坠入情网——真正的坠入情网——爱上瑞洽德-贾雷。 “他呢——不能抗拒。这就是他一直忍受的,那种神经紧张的实在原因。他这个人让两种敌对的情感折磨得不成人样。他爱露伊思-雷德纳——是的,但是他也恨她。他恨她是因为她破坏了他对好友的忠诚。一个被迫违反自己的心意而爱上一个女人的人,他的恨已经达到举世无匹的程度。 “我这里已经找到我所需要的动机。我相信,在某一种时刻,瑞洽德-贾雷可以做的一件最自然的事就是用他最大的杏力向那迷住他的那个美丽面孔重重一击。 “我一直相信露伊思-雷德纳的命案是一种情杀案。我以为贾雷先生就是犯这种罪的理想凶手。 “现在就留下另外一个可以冠上凶手罪名的人——拉维尼神父。关于那个由窗外向内窥探的陌生人,拉维尼神父的说法和列瑟兰护士的说法有一些差别。这件事便把我的注意直接转移到那位神父身上。不同的证人提出的说明都有一些差别。但是这一次的差别很大。而且,拉维尼神父坚持那个人的特点——斜视眼_应该让我们更容易辨认那个人。 “但是不久我就觉得列瑟兰护士把那个生人形容得实际上相当确切,可是拉维尼神父的说法显然不是那样。看起来仿佛是拉维尼神父有意引我们往错误的方向想——仿佛他不希望那个人让我们捉住。”但是,情形假若如此,他必定知道一些这个奇怪人物的事。他已经让人看到同那个人谈话。但是他们谈些什么,他的说法只是他的一面之辞。 “那个伊拉克人在列瑟兰护士和雷德纳太太看到他的时候在做些什么?想窥探窗里的情形——雷德纳太太的窗,这是她们这样想的。但是,我曾经走过去站在她们所说的地方看过。我发现那也一样可能是那古物室的窗。 “以后的那一天,发出一个警报。有人在古物室。虽然如此,没有发现丢了什么东西。我觉得很有趣的一点,就是雷德纳博士赶到的时候,他发现拉维尼神父已经先在那里。拉维尼神父说他看见那里有灯光。但是,那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辞。 “我开始对于拉维尼神父感到好奇了。前几天我曾经推测拉维尼神父也许是佛瑞德瑞克巴斯纳。那时候雷德纳博士就一笑置之。他说拉维尼神父是一个著名的人物。我就提出我的意见。据我推测,佛瑞德瑞克巴斯纳有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开创一个事业。只要换个名字,到了这个时候,他可能已经成为名人。不过,我仍然以为他不会把那当中的一段岁月消磨在一个修道院。于是,一个比较简单的答案出现了。 “拉维尼神父来此以前,考察团里有人一看见他就认出是谁吗?显然没有。那么,为什么不是有人扮作那位神父呢?我发现有一封电报拍到迦太基。本来比尔德大夫打算同考察团一起来,可是突然病了。还有比偷看一封电报更容易的事吗?至于工作,考察团里没有另一个铭文专家。一个聪明人只要对铭文一知半解,就可能冒充专家混进来。到现在为止,没有多少碑文和铭文要翻译。我的印象是,拉维尼神父的见解让人觉得很特别。 “看情形,拉维尼可能是一个骗子。 “但是,他是佛瑞德瑞克吗?“不知为什么,情形似乎不是那样。实在的答案似乎要往一个不同的方向去找。 “我同拉维尼神父有过一次长谈。我是一个实践的天主教徒,所以我认识许多神父和修道院的人。我发现拉维尼神父谈话之间听起来不像真是一个神父。但是,在另一方面,我觉得在另外一个迥然不同的行业之中,他倒是一个常见的人物。我常常碰到这样的人——但是他们不是宗教团体的人,绝对不是的! “于是,我就开始打电报。 “后来,列瑟兰护士无意之中给我一个很有价值的线索。我们正在古物室检查那些金饰品。她忽然提到一个金杯上面附着一些蜡的痕迹,我呢,我就说,‘蜡吗?’拉维尼神父呢,他说‘蜡?’只听到他那腔调就够了。我忽然灵机一动,马上晓得他方才在那里做些什么了。” 白罗停顿下来,直接对雷德纳博士说: “先生,我很遗憾。我可以告诉你,那古物室的金杯、金匕首、发饰,和一些其他的东西不是你发掘出来的真品。那都是用蜡模电铸术仿制得非常聪明的铜器。我刚刚由我收到的这封口电中知道拉维尼神父不是别人,正是劳列-孟尼尔——法国警察熟悉的一个绝顶聪明的贼。他专门偷窃博物院的艺术品和其他一类的宝物。同他串通的是阿里-尤塞夫,一个半土尔其人。此人是第一流的珠宝匠。过去,罗浮官博物馆有些东西曾经让人发现到是赝品——后来他们发现到每一次都有一个著名的考古学家——以前馆长看到而认不出的人——都在访问博物馆时接触过那些赝品,但是一问到这件事,这些有名的人物都否认在馆方所说的那个时候来参观过!我们首先知道孟尼尔的事,就是在那个时候。 “我发现当你的电报到的时候,孟尼尔正在突尼西亚准备在修道院下手偷窃。拉维尼神父当时生病,不得不拒绝你的邀请。但是孟尼尔想法手弄到那个电报,掉换一封接受邀请的电报。他这样做十分安全,即使修道士们在一个报纸上看到拉维尼神父在伊拉克的消息(那种事本身就是不大可能的),他们只会觉得那是报纸消息不确实,这也是常有的。 “孟尼尔和他的同谋到了。他的同谋由外面侦查古物室情形的时候让人看到。他们的计划是由拉维尼神父用蜡印出古物的模型,再由阿里以聪明的手法制造复制品。总是有一些收藏家出高价购买真的古物,而不会问什么令人难堪的问题。拉维尼神父会负责达到以赝品掉换真品伪的目的——在夜晚做更好。 “当雷德纳太太听到他的声音发出惊呼时他在做些什么,这是没有疑问的。他能怎么办呢?他连忙编了一句谎话,说他看到古物室有灯光。 “他的话,照你们的说法,颇能让人‘信以为真’。但是雷德纳太太不是傻瓜。她也许记得那个金杯上有蜡的痕迹,于是,她就由这些事实推测到正确的结论。假若她知道了,她会怎么办呢?现在不立刻表现出来,要等到以后向拉维尼神父透露一两句话暗示他,看到他的狼狈样子,引以为荣。这样做不是正合她的脾气吗?她会让他知道她已经怀疑他——但是不让他知道她知道这回事。这也许是一个危险的游戏,但是,她喜欢危险的游戏。 “也许她那个游戏玩得太久。拉维尼神父看出实情,于是不等她发现他打算怎样,便先下手为强。 “拉维尼神父是劳列-孟尼尔——一个贼。他也是——一个凶手吗?” 白罗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掏出手帕揩揩脑门上的汗,然后继续说下去。“那就是我今天早上所处的情势。当时我看出有八个明显的可能性,可是我不知道其中那一个是对的。我仍然不知道谁是凶手。 “但是谋杀是一种习惯。那个男人或者女人杀了一次,还会再杀人。 “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感觉,这些人当中可能有人知情,却守口如瓶——他所看见的事会使凶手现出原形。我同列瑟兰护士到屋顶上詹森小姐站过的地方站着。她由那里可以看见院子,那个拱门,这房子北面那一边,和两个团员。她说的话与瑞特先生或者拉维尼神父有关吗? “我几乎立刻就想出一个解释。假若一个陌生人由外面进来,那就只有乔装改扮才能办到。只有一个人的外表可能是装扮的。一个生人戴一顶硬壳太阳帽、太阳眼镜,装上黑胡子,穿上修道士穿的棉质长袍就可以进来,不会使仆人发现有陌生人进来。 “那就是詹森小姐的用意吗,或者是她知道的还更多?她发现到拉维尼神父完全是乔装改扮的吗?她知道他并不是他冒充的那个人吗?““根据我对于拉维尼神父的了解,我大有认为那个谜已经解答的感觉。劳列-孟尼尔是凶手。他为了要灭口,使她不能揭发她,才把她害死。现在他发现到另外一个人看透了他的隐密。她也得除掉。 “这样一切都可以说明了,第二个命案——拉维尼神父逃之夭夭——去掉了长袍和胡子(不用说,他和他的朋友带着很好的护照,以旅行客人的身分,穿过叙利亚,逃跑了)。还有他把那个有血迹的石磨放到詹森小姐床下那回事,都可以说明了。就像我说的,我觉得几乎满意了——但是还不十分满意。因为圆满的解答必须可以说明每一件事实——而这个解答却不能、 “例如,这种解答不能说明詹森小姐临死时为何说‘那窗子——那窗子’,不能说明她为何为了那封信突然哭泣;不能说明她在屋顶上的心理状况——她为什么害怕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她为什么不肯告诉列瑟兰护士她当时在怀疑,或者知道什么? “假若如此,那个人就有性命危险。 “我担心的主要是列瑟兰护士。她这个人精力旺盛、头脑活泼,而且好奇。我很担心她发现的事已经太多,恐怕会影响到自身的安全。 “的确又出了另一个命案。这是你们大家都知道的。但是遇害者不是列瑟兰护士——却是詹森小姐。 “我本来以为我已经纯粹用推理的方式得到正确的答案了。但是现在可以确定,由于詹森小姐的命案,我就可以更快地得到答案。 “首先,我们去掉了一个有嫌疑的人一一詹森小姐本人——因为我绝对不相信自杀的说法。 “现在让我们讨论一下这第二个命案的种种事实。 “第一个事实:星期天晚上,列瑟兰护士发现詹森小姐在哭,同一个晚上,詹森小姐烧掉一封信的一个片断。那上面的笔迹和那些匿名信上的一样。 “第二个事实:詹森小姐遇害的前一天晚上让列瑟兰护士看到站在屋顶上。列瑟兰护士形容她当时的情形是惊骇得令人难以相信。护士小姐问她怎么啦,她说:‘我已经看出一个人如何可以由外面进来——而且谁也不会猜想到他是这样进来的。’除此以外她不肯多说。当时拉维尼神父正穿过院子出去,还有瑞特先生在摄影室的门口。 “第三个事实:詹森小姐被发现到奄奄一息,她唯一能说出来的话就是‘那窗子——那窗子’。 “那些是事实。这些是我们面对着的问题:那些信的真实性如何,詹森小姐由屋顶上看到什么?她说‘那窗子——那窗子’是什么意思? “好吧,让我们先谈第二个看起来最容易解答的问题吧。 “我方才所说的那个解答符合表面上的事实,但是,不能符合心理方面的条件。 “于是,后来,我站在屋顶——心里揣摩着这三点——那些信、屋顶、窗户,于是,我看出来了——正是詹森小姐看出来的! “这一次,我所看到的就可以说明一切!” 第28章 白罗环顾四周。现在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他。方才大家感到相当轻松——紧张的心情已经放松。现在,那种紧张的心情又恢复了。 有些重要的发现要宣布了——重要的发现—— 白罗的声音镇定、冷静。他继续说:“那些信,那个屋顶——‘那个窗子’——对了,每一件事情都可以说明了。每件事都可以配合得恰到好处。 “方才我说过有三个人都有命案发生时不在现场的证明:其中有两个我已经说明是不足为信的。现在我看出我的一个大错误——一个令人惊奇的错误。那第三个不在现场的证明也是不足为信的。雷德纳博士不但可能犯杀人罪,而且我相信他确实谋害了他的妻子。” 接着是一阵沉寂,一种困惑的、莫名其妙的沉寂。雷德纳博士什么话也不说。他似乎仍然沉迷在一个遥远的世界。不过,爱莫特先生不安地移动一下说: “白罗先生,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对你说过,雷德纳博士至少在三点差一刻之前没离开屋顶。这绝对是事实。我可以郑重地发誓。我不是撒谎。他不可能这样做。因为他要是离开屋顶,我不会看不见。” 白罗点点头。 “啊,我相信你。雷德纳博士没有离开屋顶。那是一件不用争论的事实。但是我所看到的——以及詹森小姐看到的——是雷德纳博士不离开屋顶就可以害死他的妻子。” 我们都目瞪口呆地瞧着他。 “那个窗子,”白罗大声说,“她的窗子!那就是我的发现——和詹森小姐发现的完全一样。她的窗户就在下面,不是对着庭院,而是在另一边。雷德纳博士一个人在上面,没人看到他做的事。那些沉重的手磨和磨石都在屋顶上,随手可以拿起来,非常简单,非常、非常简单——假定那个凶手有机会移动尸体而不会叫人看见。啊,做得很漂亮——简单得叫人难以相信! “听着——事情的经过是像这样的: “雷德纳博士在屋顶上整理陶器。爱莫特先生,他叫你上去。当他留着你谈话的时候,他注意到——那是常有的事——他注意到那个孩子趁着你不在的时候离开他的工作岗位到院子外面去。他留你和他在一起十分钟,然后才放你走。等你一到下面喊那孩子,他就按计划行事。 “他由衣袋里取出那个涂有粘土的假面具,那就是上一次他用来吓唬他太太的东西。现在他用绳子把它由矮墙上面吊下去,一直垂到可以碰到他妻子的窗口为止。 “记住,那就是那个朝着田野,而和庭院方向相反的窗子。” “雷德纳太太正躺在床上,快要睡着。她的心情很安宁、很愉快。突然之间,那个假面具轻轻碰到窗玻璃,引起她的注意。但是,现在不是黄昏时分——那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她现在才发现那是怎么一回事——那是一种粗鲁的把戏!她不害怕,但是很生气。于是,她做了一件别的女人处在她的地位都会做的事,她跳下床,打开窗户,把头钻出铁栏杆外面,抬头看看是谁在捉弄她。 “雷德纳博士正在等待。他手里拿着一个沉重的手磨,准备得好好的。等到那个最适当的时刻,他就丢下来。 “雷德纳太太微弱地叫了一声(给詹森小姐听到了),便倒在窗子下面的地毯上。 “那个手磨中间有一个洞。雷德纳博士事先由那洞里穿一个绳子。现在他只要一拉绳子便把手磨拉上来。他把手磨有血迹的一面向下,整整齐齐的同屋顶上其他一类的东西放在一起。 “然后,他继续工作一个小时或者更久,直到他判断该采取第二步行动的时刻来临。他走下楼梯,同爱莫特先生和列瑟兰护士说说话,越过院子,走进他妻子的房间,这是他自己说他在那里做些什么事。 “我看见我太大的身体在床旁边,缩成一团。有一两分钟我感到四肢麻痹,仿佛不能动弹。最后,我过去跪在她旁边,把她的头抬起来一看,她已经死了……最后我站起来。我觉得恍恍惚惚仿佛喝醉了,我勉强走到门口叫了出来。’ “这是一个因悲伤而精神恍惚的人很可能的说法,现在听我说我所想的实际情况。雷德纳博士走进房里,急忙到窗口,戴上一副手套以后,将窗户关上,并且闩好。然后,他把他妻子的尸体移到床与门之间的那个位置,然后他注意到窗户那边的地毯上有血迹。他不能将那个地毯同另外一个掉换,因为大小不同,但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他便把那染有血迹的那一块地毯放到盥洗台前面,又将盥洗台前面的那一块移到窗子下面。假若那血迹让人注意到,就会以为与盥洗台有关,而不会想到那个窗子——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千万不可使人想到窗户与这命案有关。然后,他走到门口,扮演那个悲伤逾常的博士那个角色。那个,我想是不难的。因为,他确实是爱他的妻子。” “老兄啊,”瑞利大夫不耐烦地叫道,“假若他爱她,他又为什么害死她?动机在那里?你难道不能说话吗?雷德纳?告诉他他是疯子。” 雷德纳博士既不说话,也不动一动。 白罗说:“我不是一直都告诉你们这是情杀吗?她的前夫佛瑞德瑞克为什么恐吓她说要杀她呢?因为他爱她。你要知道,到末了,他夸下的大话兑现了。 “当然是的——当然是的——我一发现到害死人的是雷德纳博士,于是每件事都可以配合得很妥贴。 “我第二次重新开始,踏上我的旅程——就是由雷德纳太太的第一次结婚——到接到那些恐吓信——再到她的第二次结婚,那些信使她不敢同另外一个男人结婚——但是并不阻止她和雷德纳博士结婚,假若雷德纳博士实际上就是佛瑞德瑞克-巴斯纳,那多简单哪。 “现在我们再重新开始,这一次是由年轻的佛瑞德瑞克-巴斯纳的观点上来看。 “首先,他爱他的妻子露伊思。那种强烈的爱唯有像她那样的女人才能激发起来,她把他出卖了,他判了死刑,他逃了。有一次火车出事,他也在内。但是,他后来设法以另外一个人的身分出现——以年轻的瑞典考古学者爱瑞克-雷德纳博士的姿态出现。雷德纳博士的尸体已经毁得难以辨认,因此,就很容易地当作佛瑞德瑞克-巴斯纳埋葬了。” “那个新的爱瑞克-雷德纳对那个愿意送他上刑场的女人是什么态度呢?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他仍旧爱她,于是他就着手逐渐建立他的新生活,他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他的职业与他的趣味相合,所以,他在这方面很成功。但是,他始终忘不了支配他一生的那一段情,他妻子的一切行动他都知道。有一件事,他已经非常冷酷地下定决心(记住,雷德纳太太亲口对列瑟兰护士怎样形容他一一温和、亲切,但是无情),决不许她属于任何其他的男人。每到他判断是必要的时候,他就发一封信。他模仿她的笔迹方面一些特别的习惯,以防她也许想到要把那些信送到警察局,现在有些女人喜欢写给自己一些耸人听闻的匿名信,这是常有的现象。假若笔迹相像,警察人员就会不假思索的断定是这回事。同时,他让她怀疑他是否仍活着。 “最后,许多年后,他判断时机已经成熟,便在她的生活中重新登场,一切都很顺利。他的妻子作梦也想不到他真正的身分,他如今是知名之士。那个挺拔的、漂亮的年轻人;现在是一个有胡子、肩膀下垂的中年人。于是,我们就看到历史的重演。像以前一样,佛瑞德瑞克能够驾驭露伊思,她第二次答应同他结婚,第一次没收到任何的信阻止他们宣布婚事。 “但是在婚后一封信真的又寄来了。为什么? “我想雷德纳博士不想冒险,夫妻二人在生活上那么亲近,很可能唤起她的记忆。他希望使她永远牢记在心:爱瑞克-雷德纳和佛瑞德瑞克-巴斯纳是两个人。因此,前者就替后者写一封恐吓信寄来。那个有些幼稚的瓦斯中毒的把戏——当然,也是雷德纳博士安排的。仍是要达到同一个目的。 “那以后,他心满意足了。不需要再有信来了,他们可以安顿下来,夫妻俩快快乐乐地过活。 “后来,差不多两年之后,恐吓信又开始寄来。 “为什么,啊,我想我知道其中的缘故。恐吓是构成那些信的基本因素,而且那种恐吓是真正的(雷德纳太太老是害怕就是为此,她知道佛瑞德瑞克那种温和但是无情的个性)。假若她移情别恋,他就要杀死她。现在,她已经迷恋上瑞洽德-贾雷。 “因此,雷德纳博士发现这件事以后,便残酷地、镇定地准备那一场谋杀的戏。 “你们现在知道列瑟兰护士在这出戏里扮演多么重要的角色吗?雷德纳博士请她来照顾他的太太。他那个相当奇怪的行为,如今得到圆满的解释了(起初我也觉得莫名其妙)。最重要的就是,必须有一个可靠的、受过护理专门训练的证人。这样的人才能够明确地说:雷德纳太太的尸体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死去一个多小时——那就是,每个人都可以保证她是在丈夫在屋顶的时候遇害的。也许有人会怀疑,他进她房里的时候才把她打死。但是,当一个受过医院训练的护士确定她已死去一小时的时候,这就不成问题了。” “另外一件已经明白的事就是今年团里的紧张气氛,一开始我就认为这不完全是受到雷德纳太太的影响。因为这个考察团在过去几年来,素以快快乐乐、和睦相处闻名。我以为,一个团体中同仁的心理状态总是由于直接受到上面那个人影响。雷德纳博士虽然很沉静,却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团里的气氛过去始终是非常愉快,这完全是由于他的机智、他的判断力,以及他在用人方面的同情态度。 “所以,假若团里有一个变化,那个变化一定是由于那个上面的人——换句话说,就是雷德纳博士。团里的紧张与不安,应该负责的是雷德纳博士,而不是雷德纳太太。难怪同仁们感觉到那种变化,却不了解是为什么,那和蔼亲切的雷德纳博士,外表上还是一样,他只是扮演他自己,那个真正的人是一个走火入魔、阴谋杀人的狂人。 “现在,我们要转到第二个命案——詹森小姐那个命案。她在雷德纳博士办公室整理文卷的时候(没人要她那样做。那是因为她极想做点事,自己愿意做的事),她必定是偶然看到一封未写完的匿名信稿。 “她一定觉得那信稿既不可理解又令人烦恼,原来雷德纳博士是有意恐吓他太太的!她不了解是怎么回事——但是,这封信使她非常烦恼,列瑟兰护士发现她哭泣的时候,她想必就是处于这种心境。 “当时我并不认为她怀疑雷德纳博士是凶手。但是,我在雷德纳太太及拉维尼神父房间所做的声音试验在她那方面并不是没产生效验。她发现到她听到的叫喊如果是雷德纳太太的,那么她房里的窗子必定是开着的,并非关着,当时这件事她并没感觉多重要。但是,她记在心里。 “她的心里开始嘀咕——想要探索实情,她也许偶然和雷德纳博士提到那些信的事。于是,他就了解事态严重。于是,他的态度就变了。 “但是雷德纳博士不可能害死他太太,他一直都在屋顶。 “于是,后来一个晚上,当她独自在屋顶苦音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发现实情,雷德纳太太是给人由这里害死的——透过那个敞开的窗子。 “列瑟兰护士发现她的时候,就是这个时候。 “于是,由于旧情仍然不可抗拒,她立刻很快地加以掩饰,千万不可叫列瑟兰护士猜出她刚刚发现的那个令人震惊的实情。 “她故意望着相反的方向(对着庭院),这时候拉维尼神父出现了,他正穿过院子,她这才想起一句话说。 “她不肯再多说,她必须‘想出一个道理’。 “雷德纳博士呢?他一直都战战兢兢地观察她的动静,现在他发现到她已经知道实情,她并不是那种把恐惧与痛苦隐藏着不告诉他人的女人。 “不错,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把他的事泄露出去。但是,他能信赖她多久? “谋杀是一种习惯,那天夜里,他把她那杯水换成盐酸,可能别人以为她是有意服毒的。甚至更有可能会认为第一个命案是她干的,现在悔恨已经使她受不了。为了加强后一个想法,他把那个手磨由屋顶上拿下来,放到她的床下。 “难怪那可怜的詹森小姐在临死时痛苦地挣扎时拼命想要把那好不容易地得到的消息告诉别人,经过‘那个窗子’,那就是雷德纳太太遇害的方式——不是经过房门。 “那么,这样一来样样事都可以说明了,每件事都可以配合得非常妥贴。 “但是,并没有证据,一点证据也没有。” 雷德纳博士既未动一动,也没说话。他一直就那样坐在那里——一个疲惫不堪、憔淬的老人。 最后,他的身子轻轻的移动一下。温和的、疲惫的眼睛望着白罗。 “是的,”他说,“没有证据。但是,那不重要。你知道我不会否认事实,我从来不否认事实,我想——实在——我倒觉得高兴,我觉得很累——” 然后,他只是说:“我很对不起安娜,我那件事做得很不对~一很糊涂——那简直不是我会做出的事!她也很痛苦。可怜!是的,害死她的不是我,是恐惧心理。” 他那痛苦得直抽搐的嘴唇闪动一点点微笑。 “白罗先生,你如果从事考古,就会成为很成功的考古家,你有重新创造历史的天赋。” “你说得已经很够了。” “我爱露伊思,于是我就害死她。假若你以前认识她,你就会了解——不,我想反正你已经了解了。” 第29章 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说了。 拉维尼“神父”和另外那个人在贝鲁特正要上轮船的时候,遭警方逮捕。 雪拉-瑞利嫁给年轻的爱莫特,我想那样对她很合适。他不是一个奴颜婢膝的人,他可以驾驭她。她如果嫁给可怜的比尔-柯尔曼,就会欺负他。 顺便提一提,一年前他患盲肠炎的时候,是我照顾他的,我觉得很喜欢他,当时他的监护人准备送他到南非经营农场。 我没再出国到东方去,很奇怪——有时候我希望能再去一次,我想到那个水车轮的声音和妇女洗衣裳的声音,还有那些骆驼望着人的那副傲慢神气——因此我对那里有一种非常怀念的感觉,我们从小就养成一种观念,认为泥土是不卫生的,现在觉得泥土毕竟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不卫生吧。 瑞利大夫常常一到英国就来看看我,我已经说过,这都是他给我找的麻烦。“你如果要,就拿去,否则就拉倒。”我对他说,“我知道这里面的文法都错了,而且写得很不适当。但是,我能写出的就是这个。” 他拿去了,毫不犹豫。假若这东西会出版,就会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白罗先生回到叙利亚停留了大约一星期,后来就搭东方快车回国,又卷人另外一个命案的漩涡。他很聪明,这个我不否认。但是,他那样开我的玩笑,我不会很快就忘记的。他竟然伪装以为我可能牵连到那个命案,而且根本不是一个护士! 医师们有时候就像那样,他们会开玩笑,有的根本不会想到你的感受如何。 我一再的想到雷德纳太太,以及她实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时我觉得她简直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在其他的时候,我又回想到她对我好,她的声音多柔和——还有她那可爱的金发和一切情形——于是,我觉得我们毕竟不该只是怪她,更应该同情她。 而且,我禁不住可怜雷德纳博士。我知道他是一个双料凶手,但是,这似乎是没什么差别。他太喜欢她了,要是像那样喜欢一个人是很痛苦的。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的年纪愈大,我愈了解一般人以及他们在忧愁和患病时的情形,我就愈觉得替每一个人难过。现在,我不得不说,有时候,我想到我的姑母从前教导我一些良好的、严格的原则。不知道那些原则如今都到哪里去了?她是一个很虔诚的人,而且非常挑剔。我们的邻居有什么错失,她都了如指掌。 啊,瑞利大夫说的话很对。一个人怎么会停下笔不再写呢?啊,但愿我能找一个真正生动的词句来表达这个意思。 我得请瑞利大夫替我找到一个阿拉伯文的说法。 好像白罗先生用过的那一个。 “求至仁至慈的阿拉保佑……” 就像那样的说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