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生还》 第一章 一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新近离任退休,现在正在头等车厢的吸烟室里,倚角而坐,一边喷着雪茄烟,一边兴致勃勃地读着《泰晤士报》上的政治新闻。沃格雷夫放下报纸,眺望窗外。列车奔驰在西南沿海的萨默塞特原野上。他看了看表,还有两小时路程。 他把报纸上讲到的有关印地安岛的种种事情,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先是说有一位美国财主,简直对玩游艇着了魔,因此,买下了这个小岛。接着又说这位财主就在这个坐落在德文郡海面的弹丸小岛上盖了一幢豪华绝伦的时髦别墅;可惜的是,他的第三任新夫人最怕水,结果只能连房带岛一起招盘出售。关于这,报纸上各式各样的广告越登越多。后来有一条干巴巴的消息说,有位名叫欧文的先生花钱买下了这幢别墅。打那时起,少不了有烂笔头的文人传开了流言蜚语,说什么印地安岛其实是好莱坞大明星加布里埃尔·特尔为了息影离尘,过上两三个月清静日子买下的啦!而署名为“忙不偷闲”的记者之流又含蓄地暗示说那里将要作为王亲国戚的私邸啦!“梅里韦先生”则说,据他耳闻是有位青年勋贵xx终于拟结丝萝,打算在岛上度蜜月啦。还有位“郁纳斯”说,他了解的情况是,海军部买下了这个地方,准备搞几项试验,但内容保密啦,等等,等等。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印地安岛成了新闻! 沃格雷夫法官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尽管笔迹认不真切,但通篇行文措辞却异常明确:“亲爱的劳伦斯……分别多年……务请光临印地安岛……景色迷人之至……离情别意,又何其多!……往日云烟……人天交融……向阳之乐……12点40分由帕庭顿车站出发……在橡树桥恭候大驾……具名是位女的,花体签名是:康斯坦斯·卡尔明顿。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苦苦思索着末一次见到康斯坦斯·卡尔明顿夫人的具体日期,想必有七年,不,八年了吧!那时她正去意大利准备享向阳之乐,同大自然和田夫野老融为一体。后来,听说她又向前到了叙利亚,那里的阳光更盛,乐意更浓,更能同大自然和阿拉伯牧民融为一体。 他想起来了,康斯坦斯·卡尔明顿就是这种妇女,一个人买上一座小岛住下,那显得有多么神秘!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觉得自己推断得这样有理,不禁微微点起头来。就这样点呀点呀的…… 他睡着了…… 二 三等车厢里坐着六位乘客。维拉·克莱索恩头往后靠着,阖着眼,这种天气坐火车旅行,真叫热!去海边,简直太舒服了。搞到这份差使真走运。本来么!凡是假期里找活儿,十之八九是弄上一大帮孩子照管。想找个秘书之类的工作,真是谈何容易!连职业妇女介绍所都说不上有多大指望。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这封信。 职业妇女介绍所转来了你的情况和他们对你的推荐。幸悉他们对你深有了解。我答应你要求的薪金数目。希望你能从八月八日开始工作。火车12点40分从帕庭顿开出,在橡树桥车站有人接你。附上现金五镑作为旅途开支。 光纳·南希·欧文谨上 信角上打印的地址是德文郡斯蒂克尔海文的印地安岛…… 印地安岛!就是它!最近的报纸真的像是除了它就再也没有别的好谈了!流言蜚语,猜测纷纭,说什么的都有!话尽管多,也可能绝大部分纯属虚构。但是,关于房子是由一个百万富翁买下的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再则,房子是豪华已极,这个断语也绝对正确。 维拉·克莱索恩上学期在学校里忙得精疲力尽,她总想:“在一所三流学校里当个带孩子作游戏的女老师,那能有多大油水呢?哪怕找个像样点的学校,也会好得多……” 想到这里,心头油然产生了一阵寒栗,她想:“就算是这个工作吧,弄到手也该说运气不错了。要知道,谁都怕听验尸什么的,尽管验尸官再怎么帮我开脱也罢!” 现在想起来真该庆幸自己当时确实是够勇敢的,把握得住自己。就那次验尸来说,再没有比它更顺利的了。汉密尔顿夫人对她真够照顾的。——只有雨果——(算了,不去想雨果就得了!)想到这里,即使车厢里是那样闷热,她也会突然寒栗起来,但愿她现在不是去海边!多么清晰的一幅情景啊!就在她眼前,西里尔的脑袋在水面忽上忽下,飘向岩石……忽上忽下……忽上忽下……而她自己呢,就在他后面装出像劈波斩浪似地划着,其实她明明知道,她是赶不上了……她一定要做到不去想那个雨果…… 她睁开眼睛,皱着眉头看看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高个子,棕色脸庞,两只眼睛挨在一起,显得很轻佻,嘴形尤其傲慢,近乎残忍。 她又想开了:“我敢打赌,这个人肯定跑过一些有意思的码头,见过世面……” 三 菲利普·隆巴德用他那双明快的眼睛那么一瞟,心里就琢磨起对座的女人来了:“相当动人——女教师味儿可能重了些……” 他完全想像得出:这可是位硬心肠的主儿——无论搞恋爱,上阵打仗都一样——都能把握得住自己。他挺愿意同她搞搞…… 他对自己不满意起来了。算了吧,割断这档子哥哥妹妹的柔情蜜意吧!生意经要紧,得集中精力搞买卖。 可是,到底是怎样一桩买卖呢,他也弄不明白。那个小个子犹太人很会装神弄鬼。 “干,还是不干?隆巴德队长!” 他仔细琢磨着回答道:“一百块金币,呃?” 他故意说得漫不经心,似乎一百块金币对他根本算不了什么。其实,一百块金币啊!要知道眼下他连一顿像点样的饭都吃不上了。他还担心,要不就是这小个子犹太人在搞鬼——犹太人就是这一点最要命啦,银钱问题上谁也搞不过他们——他们可精着呢! 他还是用漫不经心的腔调说:“你不能跟我说得再清楚点儿吗?” 艾萨克·莫里斯先生斩钉截铁地摇了摇他那秃脑袋。 “不,隆巴德队长,就这么回事。我的当事人说你是专门对付这种棘手场合的好手。我受权交给你一百金币,只要你去德文郡的斯蒂克尔海文跑上一趟。靠那里最近的一站就是橡树桥,在那儿有人等你,会开车送你去斯蒂克尔海文的。再从那里用摩托艇把你送上印地安岛。到了岛上,你就听我的当事人的安排吧。”隆巴德立刻问道:“干多久?” “最多不超过一个星期。” 隆巴德摸弄着小胡子说:“你清楚,我是不干那种勾当的——我是说,不合法的勾当。” 他说着,狠狠地盯了对方一眼。莫里斯先生犹太人特有的厚嘴唇上隐约地掠过一丝笑意。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当然,要是让你干什么不正当的勾当,你完全可以自由退出。” 这个该死的滑不溜鳅的小畜生,他还笑!好像隆巴德过去的所作所为他全晓得似的,晓得对隆巴德这种人来说,分什么合法不合法呢,扯淡! 隆巴德自己也不由得咧嘴一笑。 天知道,有这么一两次他几乎出事!结果,总算滑过去了!其实,他是不大在乎什么出界不出界的…… 不在乎!什么出界不出界,没那个事!令人陶醉的是:上了印地安岛,可得好好享受一番了…… 四 在不准吸烟的车厢里,埃米莉·布伦特小姐像往常一样挺胸直腰地坐着。虽说六十五岁了,她还是不敢苟同斜倚侧靠的那种懒洋洋的劲头儿。她那位古板老派的上校父亲,尤其讲究举止仪表。 看看现在这一代!瞧瞧这个车厢里!其实在那儿都一样:放荡,不知道害臊…… 布伦特小姐沉浸在愤世嫉俗、毫不妥协的精神状态之中。她虽然踞处于拥挤不堪的三等车厢,却能怡然超脱于令人难受的闷热之外。如今,大家对什么事情都爱折腾!什么拔牙之前要打针啦,睡不着要吃药啦——要坐靠背椅子,要垫软靠垫啦,而姑娘家竟然可以把身子扭来扭去的,夏天还半裸地在河滩上躺得到处都是! 布伦特小姐紧闭着嘴唇,非得给那些人立个榜样看看!她还记得去年夏天的那次假期。可是今年,一定大不相同。印地安岛…… 她暗思默想地把那封已经读过不知多少遍的信,又读了一遍。 亲爱的布伦特小姐:我多么希望你还记得我,几年前,有一次在八月里,我们一起住过贝尔海文招待所,看来我们十分投契。 我正在着手自己经营一个招待所,就在德文郡岸外的一个小岛上。我认为这可以说是个创举。在这里,吃得上清淡的伙食,见得到泱泱古风的人物,没有袒胸裸体的玩意儿,也没有一唱就是大半夜的话匣子,如果你能安排得开,作为我的免费贵客来这个印地安岛度暑假,我将深感荣幸。八月初合适吗?就定在八日吧! 尤·纳·—— 落款是什么?签名太难认了。埃米莉·布伦特又按捺不住了:“这么多的人签名就是不认真。” 她回想在贝尔海文见过的人。她接连去过两个夏天。有过这么一个挺不错的中年妇女——叫什么太太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那位父亲在大教堂里当牧师的。还有一位奥尔顿小姐——要不就是奥曼——不,肯定叫奥利弗!对,就是奥利弗。 印地安岛!报上谈到过什么的,好像是关于一个电影明星,要不就是一个美国百万富翁,是不? 当然,这类地方经常要价不高——小岛并非对谁都合适的。原来的设想也许很罗曼蒂克,但是一住到那里之后,这也不方便,那也不称心,就会以尽快脱手为快了。 埃米莉·布伦特想着:“管它呢!反正我白住上一个假期。” 在收入剧减,这里也滞付、那里也停发股息的情况下,这确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只要能记得起,那怕再记起一点点也好,关于这位叫什么夫人的,也许叫奥利弗小姐的,就好了! 五 麦克阿瑟将军从车窗望出去,列车刚刚驶进厄克塞特小站。见鬼!这些支线区间慢车!如果照直行驶,印地安岛这个地方,简直就算不上有多远路程。他没弄明白欧文这家伙到底是谁。是斯波夫·莱加德的朋友吧!显然是的——还是约翰尼·威尔的呢? ……您的一两位军队上的老同事也要来——大家都想叙叙旧。 是啊,他就爱摆弄陈年往事。近来,他怀疑人家是不是在躲着他,都怪那个该死的谣言!天哪!那真是叫人受不了!……现在算来,快三十年了!他想,一定阿米泰奇传出去的。该死的小畜生!这桩事情他究竟清楚多少?得了,还是少想些吧!人有时就是好猜想——猜想有谁死盯着你什么的。 现在说说这座印地安岛吧!他多么想见见它。有多少闲话传说着,真是沸沸扬扬。那一条说海军部或陆军部、空军部买下它的传闻,看来其中确实有些名堂……而年青的美国百万富翁埃尔默·罗布森,也的确盖起了那幢楼房。据说钱是成万成万花上去的。 据说人间富贵景象尽集于此…… 厄克塞特!还得等上一小时!他真不愿再等了,真想快快上路…… 六 阿姆斯特朗大夫驾驶着他那辆莫里斯牌汽车穿过索尔斯伯里原野。他累极了……出名也有出名的苦处啊。想当初,他全身上下打扮得整整齐齐,在设备崭新、装潢豪华的候诊室里等着,熬着——熬过无人上门的清闲日子,等着不知是凶是吉的渺茫前程。 好吧!总算大吉大利,他交了红运!红运再加上医术高明!他业务上有一套——但要出名光靠这一点可不够,还得运气好。而他就是运气好。有过那样一次了不起的确诊,再加上两三个感恩戴德的女病人,而且都是既有身分又有钱的主儿,好话就从此传开了。“你应该去找阿姆斯特朗大夫,他年纪不大,可是高明极了。阿潘东找大夫西寻医生地折腾了好几年,而他一帖药就见效!”从此,阿姆斯特朗就一帆风顺了。 而今他一跃而登龙门,天天门庭若市,忙得不可开交。像今天这样能在八月的早晨,走出伦敦,去德文郡沿海小岛小住一段,清闲上几天,岂不快哉!但是,要说完全是度假吧,也不尽然。一则来信措辞含糊,二则毫不含糊的倒是那张随信附来的支票。好大一笔钱!这欧文一家子想必滚在钱堆里了。看来不过是些小毛病,男的不放心女的身体,又不愿意惊动她,就想不声不响地让医生去证实一下。她听不得看医生之类的话,她的神经…… 神经!大夫的眉毛皱起来了。瞧这些女人!还有什么神经之类的!好吧!反正是生财有道。反正找他看病的女人,好说也有一半的确是什么毛病也说不上来,纯属吃饱了饭撑的。可是这种大实话说了也不见情。好在总能拉扯上些这个那个的:“稍许有点不大……什么的……属于一种……这个名词说起来特别长,拗口——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治,还得治,不难。” 说实在的,药,主要是个信任问题,说灵就灵。而且他能说会道,不但让人有求于他,还叫人信得过他。 幸好那桩事情总算对付过来了,总有十年——不,十五年了吧。那桩事情真是好险哪!他差点垮了台。幸好那次震动使他重新镇静下来。从此以后,他滴酒不沾。老天爷……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想起来真是差点儿完蛋…… 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鸣笛声,一辆超级达尔曼跑车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飞驰过去。阿姆斯特朗大夫差点给挤得撞到路边的树桩上。 又是一个到处捣乱的小笨蛋!他讨厌他们。这次又是差一点完蛋。该死的小笨蛋! 七 安东尼·马斯顿猛开快车,他一边想着:这么一大堆车子尽在路上爬呀爬的,真有点吓人,不是这辆,就是那辆,总拦着你,使你动弹不得,而且,它们还总是走在路中间!英国的汽车交通真没办法……哪像法国,人家真叫你敞开来超车…… 要不要停下来喝一杯?还是往前赶?时间有的是!只有百把英里了。得喝上杯带劲儿的,再喝杯淡的。这个热得吱吱叫的鬼天气! 如果就这样热下去,岛上那种地方就带劲儿了!姓欧文的是何许样人,他不清楚。总是个阔佬吧,阔得邪乎。探这些阔佬的道儿,巴杰尔确实在行。当然,他也是身不由己,可怜的老家伙,自己没钱真够呛…… 但愿他们有好酒待客。同这帮弄了好多钱而又不是生来就懂得花钱的家伙从没有打过交道。可惜关于加布里埃尔·特尔买下那个小岛的说法不确,他可真想同这位女明星拉拉近乎。 好吧!安东尼·马斯顿估计那儿总会有上几个姑娘的。 他走出饭店,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望一望蓝天,然后又爬进达尔曼跑车。 有几个女人不胜爱慕地盯着他看——六英尺高的身材,体态匀称,头发松鬈,脸膛黝黑,还有一双一往情深的蓝眼睛。 他轰然发动着汽车,开上了狭窄的街道,把老头儿和那些替别人跑腿的小鬼吓得直往两边跳。可是小鬼们还盯着汽车看呢,羡慕极了! 安东尼·马斯顿神气活现地继续着他的旅程。 八 布洛尔先生乘坐的是从普莱茅斯开出来的慢车。除他之外,车厢里只有一个人,一个飘洋过海的老人家,眼圈儿都烂了。眼下,他耷拉着脑袋睡着了。布洛尔先生正仔细地往小本本上写着。 “这伙人有,”他一边叨咕说,“埃米莉·布伦特,维拉·克菜索恩,阿姆斯特朗大夫,安东尼·马斯顿,沃格雷夫老法官,菲利普·隆巴德,麦克阿瑟将军,男管家和他的老婆——罗杰斯先生和罗杰斯太太。” 他合上小本子,放回口袋,朝角落里望了望酣睡着的老头。 “比八个多了一个。”布洛尔先生作了精确的判断。 他把一桩桩事情都仔细地想了想。 “这趟差使是够轻松的,”他反复琢磨着。“看不出会有什么意外。但愿我模样上没问题。” 他站起身来着急地从镜子里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脸上有一撮小胡子,有那么点儿军人气概,就是毫无表情。眼睛是灰色的,左右两眼挨得很近。 “像个少校吧,”布洛尔先生想,“不成,我忘了。还有个老行伍呐,他一眼就会戳穿我的。” “南非,”布洛尔先生又想,“这是我熟悉的地方!这些人无论哪一个都和南非搭不上界,而我正好一直在读着旅行资料,可以谈上一气的。” 亏得各色各样的殖民地多得是。布洛尔先生自觉对南非有所了解,凭这一点想必在哪里都吃得开,不至于出洋相。 印地安岛!他从小就了解它……臭烘烘的岩石上扒满了海鸥——离岸大约有一英里远吧,因岛的形状像人头——美洲印地安人的头型而得名。 到这座岛上来盖别墅,真是个古怪的念头!天气一变,可够瞧的!所以说百万富翁,就是爱闹个新鲜! 旯旮里的老头醒过来了,他说道:“海的脾气,可是谁都摸不准——从来也摸不准哪!” 布洛尔先生随口答应说:“说得对。谁也摸不准。” 老头打了两个嗝,唉声叹气地说:“要起风暴了呢!” 布洛尔先生说:“不,不,伙计,天气好着呐。” 老头生气了,说道:“风暴就在前头,我闻得出来。” “也许您是对的。”布洛尔先生心平气和地说。 火车靠站停下了。老家伙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我得下车了。”他摸索着窗户说。布洛尔先生帮着他。 老头站在门口,庄严地把一只手举起来,闪着烂眼圈。 “瞧着点儿,祈祷吧,”他说,“瞧着点儿,祈祷吧。审判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他穿过门道,跌跌撞撞地下了月台。他斜过身来对着上面的布洛尔先生无限尊严庄重地说道:“我对你说,年青人,审判的日子近在眼前了,近得很哪!” 布洛尔先生退到位子上坐好,心里想着:“审判的日子对他要比我近得多呐。” 但是,在这一点上,往后的事情证明,他错了…… 第二章 一 一帮人站在橡树桥车站外面,稍许乱了一阵子。搬运工跟在他门后面搬箱子,有个人喊了声:“吉姆!” 一位司机往前挪了挪。 “你们是去印地安岛吧?”他问道,满口柔和的德文郡口音。 四个声音同时答应了——但马上又偷偷地互相打量起来。 司机又说话了,直冲着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把他当作这帮人的头儿。 “先生,一共是两辆出租汽车。得留下一辆等厄克塞特来的慢车——最多再过五分钟就到——要接一位乘那趟车来的先生。哪一位不在乎等一下?这样安排,大家都可以宽敞些。” 维拉·克莱索恩,自己感到是秘书身分,职责有关,马上开口说:“我来等一下吧。诸位是不是请先走一步?”她望着其他三位。她的眼神口气都多少带着一种身在其位、自当指挥一切的意味,很像安排她的女学生打网球时哪个先哪个后的那股劲儿。 布伦特小姐端着架子说了声“劳驾了。”头一低,就先钻进了一辆汽车,司机的一只手正敞着车门。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随后跟了进去。 隆巴德队长说道:“我来同那位小姐——一起等吧。” “我姓克莱索恩。”维拉说道。 “我姓隆巴德。菲利普·隆巴德。” 搬运工正忙着把行李往车上堆。车里,沃格雷夫法官先生颇有身分地说:“天气真是不坏!” 布伦特小姐答道:“确实不坏。” 这是一个气派十足的老先生,她想。同海滨宾馆里那种司空见惯的男人迥然不同。显然,那位奥利弗小姐或夫人的社交关系不同一般……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问道:“这一带您熟悉吗?” “我到过多奎和康沃尔,至于这里,还是初访。” 法官说道:“这一带我也不熟悉。” 出租汽车开走了。 第二辆出租汽车的司机说:“请到车里坐着等吧!” 维拉坚决地说:“不必。” 隆巴德队长微笑着。 他说道:“墙外的太阳多好,真够迷人的。您想进车站里头去吗?” “当然不。离开闷死人的火车,那才叫痛快呢!” 他回答道:“是啊!这种鬼天气挤火车真够呛。” 维拉照例回答道:“我倒希望它能稳定下来——我是指天气。我们英国的夏令气候太变化无常了。” 隆巴德有点人云亦云似地问道:“您熟悉这一带吗?” “不,以前从来没有来过。”但她又急着补充说,“我还没见过我的东家。”她决心立刻亮出自己的身分。 “您的东家?” “不错。我是欧文夫人的秘书。” “啊,我明白了。”他的态度虽然很难觉察,但是已经有了变化,变得放心了,声调也不再紧张。他说:“不太突然吗?” 维拉笑了。 “不吧,我不这样想,欧文夫人原来的秘书突然病了。她给介绍所打了电报。介绍所就让我来了。” “是这么回事!要是您去了之后,又不喜欢那个工作了,怎么办呢?” 维拉又笑了。 “这只是个零活——假期里的差使,我在一所女学校里有固定职业。说实在的,一想到要见到印地安岛我还很怵头呢。报上的议论简直太多了。它真是那么引人注目吗?”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它。” “真的?欧文一家可着迷啦。我看就是。究竟什么模样,给我说说吧。”隆巴德想:“糟糕,怎么说呢——说见过还是没见过?” 他急忙说道:“别动!一只马蜂,就在您的胳膊上,正爬着呢。”他像煞有介事地哄赶了一下。“好了,飞了。” “啊,谢谢。今年夏天马蜂真多。” “就是。怕是气候太热招的。我们等谁,您有数吗?” “一点也不清楚。” 向这儿开来的火车的拖长了的汽笛声,已经听得见了。 隆巴德说道:“现在火车到了。” 二 从月台出口处走出来的是个高身量,军人气概十足的老头,一头修剪得短短的灰白头发。小白胡也拾掇得整整齐齐。他的那口扎扎实实的大皮箱压得搬运工走起路来有点晃悠悠的。搬运工向维拉和隆巴德招了招手。 维拉走了过来,显得既干练又利索。她说:“我就是欧文夫人的秘书。汽车在这儿等着呢!”她接着说:“这位是隆巴德先生。” 那双蓝眼球,已经失神和没有光彩了,年纪老啦,尽管这样,打量起隆巴德,照样尖厉着呐。就这么一刹那,谁要是正好注意到的话,完全可以看出来,两人都在揣摩着对方。 “长得不坏。就是有这么一丁点儿邪气……” 三人上了那辆等着的出租汽车,车子穿过死气沉沉的橡树桥街道,在普莱茅斯大道上大约又跑了个把英里路。然后进入一片纵横交叉的乡间小巷,那里倒是青翠新鲜得很,就是又陡又窄。 麦克阿瑟将军说道:“对德文郡的这一带,太不熟悉了。本人的小地方是在东乡,就挨着多尔塞特旁边。” 维拉说道:“这儿实在可爱得很。小山包,红土,到处绿油油、香喷喷的。” 菲利普·隆巴德不无挑剔地说道:“就是闭塞点儿……我是喜欢空旷的乡村的,纵目远眺,一目了然,啥都看得见……” 麦克阿瑟将军问他。 “我看,老兄到过不少地方吧。” 隆巴德耸耸肩膀说:“到处转了转,您哪?” 他心里在想:“现在他该问我是不是赶上了大战(指第一次世界大战——译者注)。这些老棍子都是这个德性。” 然而,麦克阿瑟将军并没有提到大战。 三 他们的车子翻过一个陡坡,向下来到通往斯蒂克尔海文的曲里拐弯的车道上——只有一个村落,傍水近滩,茅屋数间,渔舟点点。 映着落日余辉,他们第一次望到了海面上的印地安岛,在正南方向。 维拉很有点意外地开口说道:“离岸远着哪。” 现实同她设想的竟完全不同。她原以为会在岸边不远,盖着那么一座美丽的小白楼,但是现在根本连房子也看不见,只看见了粗黑影绰的岩石和依稀像是印地安巨人脑袋的岛形。还带点肃杀凶气呢!她有点不寒而栗了。 在一座店名“七星”的小饭铺门前,正坐着三个人。有老态龙钟的法官,有直腰挺胸的布伦特小姐,另一个——第三个,粗粗大大的,走过来做自我介绍。“想来还是等等你们的好,”他说道,“打算一趟一起走。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贱姓戴维斯,南非出生,南非是我的故土。哈哈!” 他谈笑风生地说。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瞧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一看上去就是他那副想让旁听人员全部退出法庭似的神气,而布伦特小姐则弄不清楚自己是否欢喜殖民地上的人。 “有谁想在上船之前先吃点什么吗?”戴维斯先生满心好意地问道。 对这个建议,谁也不吭声。戴维斯先生转过身来,竖起了一个指头。 “那好,不该再耽搁了,我们好心的主人和主妇正盼着我们呢!”他说道。说话间,他应该注意到那伙人中间出现了一种异常的紧迫感。似乎一提到主人和女主人,他们就有想像不到的震动。 戴维斯用手指一招,正斜靠在附近墙上的一个男人立即走过来了。他那罗圈腿似的步伐说明他是个吃水上饭的。他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双多少有点闪烁不定的黑眼睛,一口软绵绵的当地口音。 “太太们、先生们都准备好上岛了吗?船早已候着了。有两位先生要开车来,欧文先生关照不必等他们了,因为不能肯定他们什么时候到。” 大伙儿站起身来,跟着他们的向导沿岸走上一座小小的堤岸码头,旁边紧靠着一艘摩托小艇。 埃米莉·布伦特说道:“这船够小的。” 船主却尽量找词儿说:“这船可棒着呢,太太,可是条好船哪!坐它上普莱茅斯,一眨眼就到,方便极了。”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说话却尖刻得多了。 “我们人可不少。” “再多一倍也坐得下,先生。” 菲利普·隆巴德和和气气地说道:“不成问题。天气好,没风浪。” 布伦特小姐尽管心神不定,还是让人扶上了船。跟着,其余的人也挨个儿上了船。到现在为止,大家相互之间还谈不上什么照顾和扶持,而且还有点猜疑。向导刚要解开缆绳,忽然又停了下来,手里还拿着那个搭钩。 在陡斜的车道上,从村里驶过来一辆小汽车。这辆车威风极了,出奇的漂亮,简直不同凡响。车上坐着一个年青人,风吹得他的头发直向后飘。在夜色的闪耀中,他看来哪里像是世人,简直是一尊年青的神仙,一尊见诸于北欧传说中的英雄神仙。 他按着喇叭,一阵回声震荡,响彻海湾的山石丛中。 这一刹那确是精彩。安东尼·马斯顿此时此刻简直太不同凡响了。就是后来,清楚记得这个情景的也绝不止一人。 四 弗雷德·纳拉科特坐在马达旁边,心里想着,这帮人真叫奇怪。欧文先生请的这些客人究竟是些什么货色,真叫人摸不着头脑。总之,他想像的要比现在见到的高级,比如应该是全身穿着乘游艇出游的服装,富丽堂皇,气派非凡的老爷太太等等。 弗雷德·纳拉科特回想起埃尔默·罗布森先生平时的交往,不由得撇嘴微微一笑,这帮人哪里像是这位百万富翁的高朋贵客。如果你说得出口,这帮人真叫是——瞧他们平时喝的是啥玩意! 这位欧文先生也真叫特别,就是让弗雷德想想也够滑稽的。他压根儿没瞅见过这位老爷,甭说太太了。从来没见他来过,没有。全都是莫里斯先生张罗的,钱也是他付,应该做些什么,得怎么做,总是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而钱也给得爽快。就算这么着吧,仍是出奇。报纸上说了欧文那么多莫名其妙的闲话。纳拉科特想想,确实有道理。 说真格的,兴许就是加布里埃尔·特尔小姐买下的产业吧。但是,他望望眼前的一个个客人,觉得这种想法没道理。这帮人不像——没一个够得上同一位电影明星打交道的。他不动声色地估摸着这帮子人:“一个是老姑娘——酸不溜丢的那种,这帮人她全看得透。要不,就打赌?她不是个刺儿头才叫怪呐。一个是老行伍——从神色看,倒是个地道的军人。那个年青的妞儿,脸蛋不错——只是也平常,没那股浪劲儿——谈不上好莱坞气派。那个装腔作势、咋咋呼呼的大少爷可不是个正人君子。弗雷德·纳拉科特认为,他像是个倒闭了铺子的生意人。另外那个先生,精瘦精瘦的,一脸狠相,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少见,倒很可能同电影行业有点儿瓜葛。 慢着,船上还是有一个像点样子的客人,就他一个,开小汽车最后到的那个(多棒的汽车!斯蒂克尔海文以前从没有见过,像这种车,得花上几万几万的),他才够格,钱堆里长大的。要是这帮人都像他那样……那才说得通…… 真要想个明白的话,是越想越糊涂——本来就是件糊涂事——够糊涂的…… 五 小船在礁石中间颠簸前进。现在总算望得见那幢房子了。岛的南侧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边缘延伸为斜坡一直伸入海中。那幢房子就正好位于那里,面朝南,不高,方方正正的,时髦得很,圆形的窗户把阳光充分地引入室内。 这幢房子确实使人感到兴奋——没有辜负大家的向往。 弗雷德·纳拉科特关上马达,小艇载着他们顺利地钻进了岩石和岩石之间形成的一个天然小港湾。 菲利普·隆巴德尖声尖气地说道:“碰上坏天气,在这儿上岸那就难啦!” 弗雷德·纳拉科特乐呵呵地说:“风一往东南刮,那谁也休想上印地安岛。有时候不上不下的,一断就是个把礼拜。” 维拉·克英索恩想:“供应想必很不方便。这一点对一个小岛来说是最糟糕的,看来要当好这个家是够人操心的了。” 小艇碰撞着岩石,嘎嘎作响。弗雷德·纳拉科特跳下船,他同隆巴德搀扶着其他的人下了船。纳拉科特把小艇牢牢拴在岩石上的一个环上,随后引导大家登着岩石上凿出来的石级。 麦克阿瑟将军嘴里说着:“好地方,叫人心旷神怡!” 然而,他心里并不平静!真见鬼,这鬼地方! 这帮人拾级而上,来到上面一层的平台,精神才稳定下来。在这所房子洞开着的房门口,一个端端正正的男管家正等着他们,他那副一本正经像煞有介事的神态,使这帮人更稳定了些。此外,这幢房子本身确实是再动人不过了,站在平台上欣赏海岛上的绮丽风光,真是壮观…… 男管家走过来,微微躬着身。他细高条,灰白头,十分体面。管家说道:“请这里来。” 宽敞的大厅里,酒已摆好,成排成排的瓶子。安东尼·马斯顿精神有些振奋了,他刚才还一直在想着,真是一出莫名其妙的把戏,不对他的胃口!老家伙巴杰尔把他弄在里头,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但话又得说回来,这些酒是不错的,冰也不少。 这个男管家什么的家伙方才说什么来着? 欧文先生……不巧,耽误了……明天才能到。他关照好了……要啥有啥……现在是否到各位的房间去?……八点钟开饭…… 六 维拉由罗杰斯太太带上了楼。这个女人推开了甬道尽头的一扇门,维拉走进一间讨人喜欢的卧室。有一扇大窗户正好在海的上方,另一扇朝东。她立刻高兴得呼唤了一声。 罗杰斯太太问:“小姐,还要什么吗?” 维拉向四周扫了一眼。行李已经搬进来,而且打开了。房间的另一边是浅蓝色瓷砖铺成的浴室,门开着。 她当即说道:“我看,不用了。” “小姐,要是想要什么,请拉铃。” 罗杰斯太太的声音既平板又单调,维拉好奇地望了望她。真是少见的毫无血色的苍白的女幽灵。头发往后一把抓,穿着一身黑。模样儿倒体面极了。就是那双眼睛,出奇的亮,而且一刻不停地转来转去。 维拉想道:“她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 对了,就是这个——这个女人害怕着呢! 看上去,她就是这样一个生活在极度恐惧之中的女人。 维拉感到脊背上一阵轻微的发冷。这女人究竟害怕什么呢? 她高高兴兴地说道:“我是欧文夫人新雇的秘书。这一点我希望你明白。” 罗杰斯太太说道:“不,小姐,我什么也不明白。我知道的只是各位女宾和先生们的一份名单,还有哪位住哪个房间。” 维拉说道:“欧文夫人没提起过我吗?” 罗杰斯太太眨巴着眼睛说:“我没见过欧文夫人——还没有。我们不过才来了两天。” 真是少见,这姓欧文的一家子!维拉想着。 她大声说道:“有多少当差的呢?” “就我和罗杰斯,小姐。” 维拉皱起眉头。现在,这幢房子里有八个人——加上男主人和女主人则是十个——而只有一对夫妇供这些人使唤。 罗杰斯太太说道:“我是个好厨师,我男人管家也能干。当然,我其实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维拉说道:“那么你能忙得过来?” “行,行啊,小姐,我能行。如果经常请客的话,估计欧文夫人会添帮手的。” 维拉说道:“我想会吧。” 罗杰斯太太转身走了。她脚步轻盈,寂然无声,就像一个影子似地挪出了房间。 维拉走到窗前,坐在靠窗的椅子里。她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点不安,一切——多少有点奇怪。欧文两口子缺席,幽灵似的苍白的罗杰斯太太,还有那帮子客人!这些客人本来就稀奇古怪,少见的大杂烩! 维拉想道:“我真希望我见到过欧文他们……我真希望我清楚他们是怎么样的。” 她站起来,不安地在房里踱来踱去。 这是一间完完全全照时兴式样装修起来的无可挑剔的卧室。锃光刷亮的镶木地板上铺着洁白的地毯,浅色辉映的墙壁,四周镶嵌着电灯泡的大镜子。壁炉架朴素大方,只有一大块按时兴式样雕刻成狗熊形状的白色大理石,中间镶嵌着一只座钟,上面有一个发亮的克罗米镜框,镜框里是一大块羊皮纸,上面写着一首诗歌。 她站在炉台前看着这首诗歌。原来是托儿所里流传的儿童歌谣,早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记住了。 十个印地安小男孩,为了吃饭去奔走;噎死一个没法救,十个只剩九。 九个印地安小男孩,深夜不寐真困乏;倒头一睡睡死啦,九个只剩八。 八个印地安小男孩,德文城里去猎奇;丢下一个命归西,八个只剩七。 七个印地安小男孩,伐树砍枝不顺手;斧劈两半一命休,七个只剩六。 六个印地安小男孩,玩弄蜂房惹蜂怒;飞来一蜇命呜呼,六个只剩五。 五个印地安小男孩,惹事生非打官司;官司缠身直到死,五个只剩四。 四个印地安小男孩,结伙出海遭大难;鱼吞一个血斑斑,四个只剩三。 三个印地安小男孩,动物园里遭祸殃;狗熊突然从天降,三个只剩两。 两个印地安小男孩,太阳底下长叹息;晒死烤死悲戚戚,两个只剩一。 一个印地安小男孩,归去来兮只一人;悬梁自尽了此生,一个也不剩。 维拉微微一笑。确实,这不是印地安岛吗? 她又走到窗前坐下,望着海。 这海多么辽阔!从这里望出去,哪儿也看不到边——就是若大一片茫茫天水,落日余晖,碧波涟漪。 海啊……今天是如此的平静——有时又是那样的狂暴……就是这个海把人拖入深渊。淹死……发现淹死了……淹死在海中……淹死了……淹死了……淹死了…… 不,她不愿记得……她不愿想到这个!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七 阿姆斯特朗大夫到达印地安岛时,太阳正好落山。过海的那会儿,他和船夫——一个本地人,聊了一阵子。他急于想打听一点关于本岛主人的种种情况,然而这位纳拉科特似乎出奇的闭塞,也许是不愿意讲。 于是,阿姆斯特朗大夫只能扯扯天气啦,打鱼啦等等。 长途跑车,确实累了,他眼珠儿发疼。往西开车,就是正对着西照的阳光开车。 真的,他太累了。海啊,百分之百的宁静啊——这些正中下怀。他真想多歇上一阵子,只不过是做不到而已。当然,不是经济上做不到,而是,他哪能这样随便撒手呢?人家很快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不能!他现在既然来到这里,还得下功夫搞出些名堂来。 他想道:“反正今天晚上我就当作再也不回转去了——同伦敦哈里街(伦敦名医荟集的街道名——译者注),和其它一切的一切都一刀两断了。” 谈到小岛什么的,总好像有一种魔力似的。就光“小岛”这两个字,幻想的味儿就很浓。它使你同整个世界隔绝了——自成一个天地。这个天地,也许,你就一辈子回不去啦! 他想道:“我把我的老一套生活抛到脑后去了。” 他乐滋滋地盘算起以后的打算来,其实都是些荒唐的想法。 一直到他踏上石阶的时候,他还在对自己笑呢。 平台上,椅子里坐着一位老先生,阿姆斯特郎大夫一眼看过去,仿佛有点面熟。他在哪儿见过这张癞蛤蟆样的脸,这个乌龟似的脖子以及这副拱腰曲背的姿态——还有这双暗淡而狡猾的小眼睛呢?是他——老沃格雷夫。大夫有一次在他面前作过证。瞧那样子,总是半睡不醒的。可是,一碰到法律问题,那就精极了。比方说,对付陪审团,他可有点子了。人家说他完全可以让陪审团照他的意思作出决定。根本通不过的案子,他不止一次地让陪审团通过了。而且说在哪天就在哪天通过,有人说他是个刽子手法官。 在这个地方——尘世之外……见到他,太有意思了。 八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思忖着:“阿姆斯特朗?记得!证人席上见过。挺会装模作样的,那个小心劲儿就甭提了。当医生的都是混蛋。哈莱街那帮子人更是混蛋之尤。”他想到前不久才见过那条街上的一个奉承讨好的人物,一口恶气还憋在心头。 他大声哼哼着说:“大厅里面有喝的。” 阿姆斯特朗大夫说道:“我得去向东道主夫妇致意。”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又阖上了眼,满脸鬼模鬼样的。 “不行啊。” 阿姆斯特朗大夫惊讶地说道:“怎么回事?” 法官说道:“没有男主人,也没有女主人。莫名其妙得透顶,弄不清楚这地方。” 阿姆斯特朗大夫盯着他看了足有一分钟。正当他以为这位老先生真的睡着了时,沃格雷夫猛地又说起话来了。 “你听说过康斯坦斯·卡尔明顿吗?” “呃——不,我想没有。” “这问题不大,”法官说道,“这个女人的身分不清楚,其实笔迹也认不真切。我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阿姆斯特朗大夫摇摇头,继续向房子走去。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还在琢磨着康斯坦斯·卡尔明顿的问题。这个女人就像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的不可靠。 他又想到屋里的两个女人,一个紧闭着嘴不说话的老小姐和另一个姑娘。他才不在乎那个姑娘呢,冷冰冰的毛丫头。啊,不,是三个女的,还得把罗杰斯的那口子算进去。怪人,看来她惊恐得要死。两口子倒是挺体面的一对,也懂行。这时,罗杰斯来到平台上。法官问他:“请康斯坦斯·卡尔明顿夫人了,你知道吗?” 罗杰斯凝视着他。 “不,先生,我不清楚。” 法官抬起了眉毛,但只是嘟嚷了一下。他想:“印地安岛,呃?其中必有文章!” 九 安东尼·马斯顿正在洗澡,热水冒着气,痛快得很。开车开久了,四肢都发麻。他脑子里啥也不考虑。安东尼是个好激动的人物——也好动。 他自己思付:“我想,总得坚持始终吧。”随后他就什么也不想啦。 热气腾腾的水,无力的四肢,再刮上一次脸,一次鸡尾酒——吃上一顿。之后? 十 布洛尔先生在打领带,这类事情他并不在行。 穿着打扮看上去没问题吧?他自己认为是没有问题的。 谁对他也不亲切……大家都是你看我、我看你的德性,怪!就好像他们都知道…… 不过,这还得看他自己。 他并不打算把事情弄糟。 他对壁炉架上镜框里的托儿所歌谣瞟了一眼。 这么搁着倒是显得干净利落。 他想道:打从孩提时起,自己就记得这座岛了。但从来也没想到过会在这儿的这所房子里干这种活。也许,一个人预见不到将来倒是件好事…… 十一 麦克阿瑟将军紧皱着双眉。 一切都该死。这桩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见鬼!一点也不像他先前一直想像的那样…… 他得借故溜走,丢开整个这档子事…… 可是摩托艇已经开回去了。 他没法子,只能留下。 隆巴德那家伙,现在看来,真是少有。 不地道。他敢起誓发咒,这个人就是不地道。 十二 听到钟响,菲利普·隆巴德走出房间,一直走到楼梯尽头,就像一头豹子似的,轻捷无声。总之,他确实有点豹子气的,像一头猛兽那样——看上去,怪精神的。 他自得其乐地咧着嘴。 不是一个礼拜吗——呃? 他可得乐上一个礼拜。 十三 埃米莉·布伦特,一身黑绸衣衫,等着吃晚饭,现在,她正坐在自己的卧室里,读圣经。 她喃喃地嚅动着嘴唇,逐字逐句地念道:“异教徒们自作圈套自己套,借网藏身反而自投罗网。上帝的审判,执法不阿:作恶之人作孽自受,作恶之人必入地狱。” 她闭上嘴,紧撅着,合上了圣经。 她站起身来,颈项上别了一枚苏格兰烟晶宝石别针,下楼吃饭去了。 第三章 一 晚饭快吃完了。 美酒佳肴,罗杰斯伺候得很周到。 就座的人个个兴高采烈。相互间的交谈开始自在多了,也亲热多了。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几杯甘醇的葡萄美酒下肚,酒意一浮上了脸,就连讽带刺地说起话来了,又风趣又逗乐。阿姆期特朗大夫和安东尼·马斯顿正听着他呢。布伦特小姐同麦克阿瑟将军聊着,谈起了他俩都熟悉的几个朋友。维拉·克莱索恩向戴维斯先生打听南非的情况,问得头头是道,答得也流利切题。隆巴德则在一旁听着。有这么一两次,他眯着双眼,抬起头来扫了他们一眼,还不时地环顾全桌,观察着其他的几个人。 安东尼·马斯顿突然说道:“这玩意儿不是挺有意思吗?” 原来在圆桌中央的玻璃圆托盘里摆着几个小瓷人儿。 “印地安人,”安东尼说,“印地安岛嘛!我猜就是这个意思。” 维拉向前凑了凑。 “我看——一共几个?十个吗?” “不错——有十个。” 维拉喊了起来:“多有意思!这就是那首儿歌上说的十个印地安小男孩,我看就是。我卧室壁炉架上的镜框里,就镶着这首儿歌。” 隆巴德说道:“我房间里也有。” “我也有。” “我也有。” 大家异口同声地都说有。维拉说道:“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又嘟嚷起来:“简直是孩子气。”随即又喝起他的葡萄酒来了。 埃米莉·布伦特看看维拉·克莱索恩。维拉·克莱索恩也看看布伦特小姐。两个女人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休息厅里,法国式落地长窗向平台外面敞开着,海浪拍的声音不时低啸着向她们传来。 埃米莉·布伦特说道:“好听。” 维拉十分生硬地说:“我讨厌。” 布伦特小姐用惊奇的眼光瞧着她。维拉脸红了,但立刻平静下来,说道:“我看这地方一起风就不讨人喜欢啦。” 埃米莉·布伦特同意这一点。 “一到冬天,这所房子里的人就谁也出不去了。我看这一点可以肯定。”她说道,“还有一点是,佣人也雇不长。” 维拉喃喃地说道:“是啊!雇佣人无论如何是困难的。” 埃米莉·布伦特说道:“奥利弗夫人雇上这两个,运气不坏。这个女人确实烧得一手好菜。” 维拉想道:“人一上年纪,总是好把人家的名字记错,多有意思!” 她说道:“是啊,我也说欧文夫人的运气的确不错。” 埃米莉·布伦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小块刺绣手工,正要开始刺绣,听到维拉的话,她突然停住了,猛地问道:“欧文?是你说欧文来着?” “是啊。” 埃米莉·布伦特接着说道:“我可一辈子没见过叫欧文什么的人。” 维拉傻了眼。 “不过,明明是——” 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门开了。男人们都进来了。罗杰斯跟着也走进大厅,手里托着咖啡盘。 法官走过去,挨着埃米莉·布伦特坐下。阿姆斯特朗大夫走到维拉身边,安东尼·马斯顿晃晃悠悠地向敞开的窗户走去。布洛尔对一尊铜制的小塑像很感兴趣,呆头呆脑地在研究塑像上奇特的衣褶线条,想弄明白这种衣褶是不是为了显示女性的身段。麦克阿瑟将军背对壁炉架站着,捻着他那短短的白胡须。这顿晚饭真叫棒!他的精神来了。隆巴德在墙边桌上的书报堆里找出一本《笨拙》杂志随便翻着。 罗杰斯端着托盘,转圈儿给大家送咖啡。好咖啡,又浓又热,真带劲。 这帮子人全都吃得很舒坦。他们心满意足,觉得自己这大半天表现得不错,也过得不错。时钟指针指着差二十分九点,一下子十分安静起来——真是一种使人感到既舒坦又满足的安静。 正在这个宁静的时刻,突然有一种“声音”传来了,音调冷酷无情,刺人心肺…… “女士们,先生们,请安静!” 大家全部吃了一惊,前后左右地张望着,又彼此对望着。是谁在说话呐?那个响亮而清晰的“声音”却继续着:“你们被控告犯有下列罪行:爱德华·乔治·阿姆斯特朗,1925年3月14日,你造成路易莎·玛丽·克利斯的死亡。 埃米莉·卡罗琳·布伦特,你要对1931年11月5日比阿特丽斯·泰勒之死负全部责任。 威廉·亨利·布洛尔,1928年10月10日,是你导致了詹姆斯·斯蒂芬·兰道的一命呜呼。 维拉·伊命莎白·克莱索恩,1935年8月11日,你谋害了西里尔·奥格尔维·汉密尔顿。 菲利普·隆巴德,1932年2月某日,你犯有使东非部落二十一名男人死亡的罪行。 约翰·戈登·麦克阿瑟,1917年1月4日,你蓄意谋害了你的妻子的情人阿瑟·里奇蒙。 安东尼·詹姆斯·马斯顿,去年11月14日,你杀害了约翰和露西·库姆斯。托马斯·罗杰斯和埃塞尔·罗杰斯,1929年5月6日,你们害死了詹尼弗·布雷迪。 劳伦斯·约翰·沃格雷夫,1930年6月10日,你谋害了爱德华·塞顿。 你们这些站在法庭面前的罪犯们,还有什么好替自己辩解的呢?” 二 “声音”停顿下来。刹那间,室内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突然,一声声响,回声振荡。原来,罗杰斯的咖啡盘失手落地了!与此同时,大厅外面,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尖叫,接着是“扑通”一声。 隆巴德第一个作出反应,他立刻奔到门口,一下子把门推开了。门外,是罗杰斯太太跌倒在地。 隆巴德喊道:“马斯顿。” 安东尼一跃而起,跑过去帮助他。他们俩架着罗杰斯太太,把她弄进了休息厅。 阿姆斯特朗大夫马上走过来,帮着他俩把罗杰斯太太安顿在沙发上,然后弯下腰查看着她说:“没什么,晕过去了。不要紧,就会醒过来的。” 隆巴德对罗杰斯说:“拿点白兰地来!” 罗杰斯,脸色煞白,双手颤抖,嗫嚅地答道:“遵命,先生。”说着立刻溜出了房间。 维拉喊起来了。 “说话的人是谁?他在哪儿?听起来就像——听起来就像——” 麦克阿瑟将军气急败坏地说道:“这是搞什么名堂?开什么玩笑?” 他的手在发抖,双肩耷拉下来,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岁。 布洛尔光顾拿着手帕抹脸。 只有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和布伦特小姐,比起他们来似乎未为所动。埃米莉·布伦特端端正正地坐着,昂着头,双颊发红。而法官还是那副老样子,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脑袋几乎要缩到脖子里去了,一只手搔着耳朵,只有两只眼睛忙个不停,瞧瞧这,瞧瞧那,围着房间转,困惑警觉,还透着机智。 隆巴德一直在忙碌着。阿姆斯特朗只顾处理瘫倒的罗杰斯太太。隆巴德趁此脱出身来,开口说道:“那个声音?听上去就像在这个屋里。” 维拉喊着说道:“是谁?是谁呢?不会是我们自己,哪一个都不会是的。” 隆巴德的眼睛也像法官那样慢腾腾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先在敞开着的窗户上盯了一会儿,接着肯定地摇摇头。突然,他双目炯炯、身手敏捷地走向壁炉架旁边那扇通向邻室的房门。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一把抓住门把儿,猛地把门推开了,他走了进去,立刻发出一声满意的呼声。 他嚷道:“啊,在这儿呐。” 其余的人蜂拥而上。只有布伦特小姐孤零零地独自挺坐在椅子上,纹丝儿不动。 隔壁房间里,一张桌子被挪到紧挨着休息厅的那堵墙边。桌上放着一台留声机——带大喇叭的那种老式留声机,喇叭正冲着墙。隆巴德一下子把喇叭推开,指着墙上钻透了的几个小孔。乍一看,一点也不显眼。 他调整了一下留声机,把唱头放在唱片上,立刻他们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你们被控告犯有下列罪行——” 维拉喊了起来:“关上!关上!大可怕了!” 隆巴德听从地照办了。 阿姆斯特朗大夫松了一口气,叹息着说:“我看这个玩笑开得未免太不顾脸面,太没有心肝了吧。”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字正腔圆而又细声细气地轻轻说道:“这么说,你认为这只是开玩笑?” 大夫瞪着他。 “不然,还能是什么?” 法官用手轻轻拍打着上嘴唇说:“此时此刻我还不打算发表看法。” 安东尼·马斯顿插嘴说:“听我说,有一点你们都忘了。究竟是什么人放上唱片,让它转起来的呢?”沃格雷夫依然轻轻地说道:“对了,我看我们得查查这件事。” 他带头回到了休息厅,大家跟着他。 罗杰斯端着一杯白兰地走了进来。这时,布伦特小姐正俯下身去查看还在不断呻吟的罗杰斯太太。 罗杰斯轻巧地挤进两个女人的中间。 “请原谅,夫人,让我来和她说说。埃塞尔——埃塞尔——没事了,没事!你听见了吗?来,振作一点!” 罗杰斯太太急促地喘起气来,她的两只眼睛,傻瞪瞪的惊恐万状的两只眼睛,一遍又一遍地环视着周围一大圈人的脸。罗杰斯的声音又在催促她:“振作一点,埃塞尔。” 阿姆斯特朗大夫安慰着她,对她说道:“你现在没问题了,罗杰斯太太。不过发作这么一阵子。” 她问道:“我是晕过去了吗?先生?” “是的。” “是那个声音。那个可怕的声音,像审判那样——” 她的脸色又发青了,眼睑抖动起来。 阿姆斯特朗大夫急忙问:“那杯白兰地呢?” 原来罗杰斯把它放在一张小桌上了。立即有人递了过来。大夫端着酒杯向干噎着气的罗杰斯太太弯下身去:“把它喝了,罗杰斯太太。” 她喝了。稍许呛了一下,喘着气。酒精起了作用,脸上顿时有了血色。她说道:“我现在没事了。那只不过——我晕了一下。” 罗杰斯立刻说道:“真是使人发晕,它也使我晕了一下,好端端的把盘子也摔了。可恶的诽谤,简直太可恶了!我真想弄弄清楚——” 他突然停住了。那是因为一声咳嗽——一声轻轻的干咳竟然起到了大声喝住他的作用。他呆滞地看着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法官先生又是一声咳嗽,然后问:“留声机上的片子是谁放上去的?是你吗,罗杰斯?” “我不知道唱片的内容呀!天晓得,我真不知道唱片的内容,先生。要是我早知道,我说啥也不会这样做了。” 法官干巴巴地说道:“这一点也许是真话。可是,我看你最好把事情说说清楚,罗杰斯。” 管家用手绢擦擦脸上的汗。他认真地说:“我只是奉命办事,先生,就是这些。” “奉谁的命?” “欧文先生的。”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说:“让我把这一点完全弄清楚。是欧文先生的命令——具体是怎么说的?”罗杰斯回答道:“他让我把唱片放在留声机上。唱片在抽屉里。当我到屋里送咖啡去的时候,让我妻子把留声机打开。” 法官又轻声地说:“挺像样的故事。” 罗杰斯喊了起来:“这是实活,先生。我向上帝发誓,这是实话。我事先并不知道唱片会说些什么——一点也不知道。唱片上原来有个名字来着——我原以为它只是一段音乐。” 沃格雷夫瞧着隆巴德:“上面是有标题吗?” 隆巴德点点头。忽然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嘴白白的尖牙齿说:“一点不错,生生。唱片的标题是‘天鹅湖’……” 三 麦克阿瑟将军忍不住了,他猛然喊叫起来:“这桩事情真是荒唐透顶——荒唐透顶!乱扣帽子,以至于此!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这个叫欧文的,管他是哪一个——” 埃米莉·布伦特打断了他。她尖声说:“就是这个问题。他是哪一个?” 法官又插进来说话了。一辈子的法官生涯养成了他一说起话来就神气十足:“这一点确实是我们要认真弄清楚的。罗杰斯,我建议你先把你妻子送回房去安顿她躺下,然后再回到这儿来。” “遵命,先生。” 阿姆斯特朗大夫说:“我来帮你一把。” 罗杰斯太太靠在两个男人身上,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房间。他们走后,安东尼·马斯顿提议:“你们怎么样,各位?我可得喝点什么了。” 隆巴德答道:“我同意。” 安东尼说:“我去张罗。” 他走出了房间。 他一两秒钟就回来了,说:“就在门口盘子里放着,正等着端进来呢。” 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下,接着就是斟啊,倒啊的。麦克阿瑟将军挑了杯烈性白兰地,法官也照样斟了一杯。大家都想提提神。只有埃米莉·布伦特只要了一杯白水。 阿姆斯特朗大夫回到了休息厅里。 “她没问题了,”他说道,“我留下了一些镇静剂让她吃。这是什么?啊,酒!我来一杯!” 几个男的又各自喝了一杯。隔一会儿,罗杰斯回来了。 下面的安排就由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来主持了。 这间大厅成了临时法庭。 法官开口问道:“好吧,罗杰斯,我们得把事情弄清楚。你说说欧文先生是谁?” 罗杰斯瞪大了眼睛。 “这所房子是他的,先生。” “这一点我知道。我要你把你自己对这个人的了解告诉我。” 罗杰斯摇摇脑袋。 “我说不上来,先生。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整个房间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麦克阿瑟将军说:“从来没见过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到这儿还不到一个礼拜,先生,我是指我跟我妻子。他们是通过介绍所写信雇用我们的。就是普莱茅斯的那家‘女王介绍公司’。” 布洛尔点点头表示他知道。 “老公司了。”他自动作了说明。 沃格雷夫说道:“信还在吗?” “介绍所的信吗?没了,先生。我没留下。” “继续说下去吧。他们雇了你,照你的说法是通过信件雇的。” “是的,先生。规定我们哪一天到,我们就来了。而这里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储存了好多好多吃的东西。什么都是上等货,只要拾掇拾掇干净就行了。”“后来呢?” “没了,先生。我们都是按来信指示办的。让我们收拾好房间准备请一次客。昨天下午欧文先生来信说,他和他夫人有事耽搁,来不了了,让我们尽量招待好客人。关于晚饭,咖啡什么的,都作了指示,还让我们放上唱片。”法官厉声说道:“那封信当然还在?” “还在,先生。我拿来了。”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法官接了过去。 “唔,”他说道,“落款地址是丽兹大饭店。信是打字机打的。” 转眼间,布洛尔就站到了他身边说:“请你让我看看。” 他一把将信纸抽过去,扫了一遍,然后轻声说:“冠冕牌打字机,相当新——没有毛病。纹章纸——大路货。光看这些,甭想发现什么问题。也许会有指纹。但我怀疑。” 沃格雷夫突然注意地瞅着他。 安东尼·马斯顿正在布洛尔身旁探出头去看这封信。他说道:“名字挺花哨。尤利克·诺尔曼·欧文。够响亮的。” 老法官微微一震地说:“不胜感激,马斯顿先生。你提醒我注意到既有意思又耐人寻味的一点了。”他环视所有的人,把脖子伸得老长,活像一只发怒的王八。他说道:“我看该是我们大伙儿凑凑情况的时候了,大家把各自了解到的关于这所房子主人的情况都谈出来吧。”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下去。“我们都是他的客人。我认为我们每个人都要把自己怎样作为客人来到这里的前后经过说个一清二楚,这才好。” 说完,冷场了一阵子。接着埃米莉·布伦特拿定主意,开了腔。 “这桩事情的前前后后,的确有些古怪,”她说道,“我收到一封信,署名看不真切。大概是来自一个两三年前在某个避暑场所结识的妇女。我猜她不是姓奥尔顿,就是姓奥利弗。我认识一个奥利弗夫人,也认识一位奥尔顿小姐,但我可以完全肯定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结交过任河一个姓欧文的朋友。”沃格雷夫法官说道:“你带着那封信吗,布伦特小姐?” “带着呢。我去给你拿来。” 她走出去不到一分钟就把信拿来了。 法官看了信。说道:“我有点明白了……克莱索恩小姐?” 维拉把她受聘为秘书的前后经过也讲了一遍。 法官说:“马斯顿?” 安东尼答道:“我收到的是电报。是我的一个要好朋友打来的,他叫巴杰尔·巴克莱。当时很出乎我的预料,因为我所知道的是,这个老傻瓜已经到挪威去了,而他却请我光临此地。” 沃格雷夫又点了点头说:“阿姆斯特朗大夫呢?” “我是应邀出诊来的。” “明白了。以前你同这一家相识吗?” “不认识。来信提到了我的一个同行。” 法官说道:“为了把戏唱得逼真些吧?……当然,据我估计,你的这位同行这一阵子想必和你没有什么来往吧?” “这——呃——没有。” 隆巴德一直盯着布洛尔,突然对他说:“听着,我刚想起——” 法官举起了一只手。 “等等!” “可我——” “隆巴德先生,我们一桩桩来。我们现在正在弄清楚我们今晚是怎么到这里聚会的。麦克阿瑟将军,您说说?” 将军一边捻着胡须,一边低声说道:“来了封信——也是这个姓欧文的家伙寄来的——提到了我的一些老熟人,说他们要来这儿——便函邀请,不够隆重,希望我别介意。信嘛,我怕是没留着。” 沃格雷夫说道:“隆巴德先生?” 隆巴德的脑子里一直在翻腾着。是抖落出来,公开?还是不?他拿定了主意。 “也是这么回事,”他说道,“是邀请,还提起了彼此熟识的朋友们——没说的,我上了当。信,我撕了。”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把注意力转向了布洛尔先生,两个指头拍打着上嘴唇,他的话客气得令人不安。 他说道:“就在眼下,我们刚有过一番多少有点使人不安的经历。一个显然是虚无飘渺难以捉摸的声音冲着我们指名道姓地说了话,对我们提出了某些具体的指控,我们这就来清理清理这些控告。不过现在,有一个细节,我很想把它弄弄清楚:在提到的那些名字当中,有一个威廉·亨利·布洛尔。但就我们大家所知,我们之间并没有一个叫布洛尔的,而戴维斯的名字却没有提到。关于之一点,戴维斯先生,阁下有何见教呢?” 布洛尔沉下脸来说道:“露了馅儿啦。我看我还得承认我不姓戴维斯才过得去啊!” “那你是威廉·亨利·布洛尔?” “一点不错。” “我还要补充几点,”隆巴德说道,“你到这里来不但用了假名字,而且今天晚上我还发现你是个头号的骗子。你自称来自南非纳塔尔港。恰好我最熟悉南非和纳塔尔。我敢发誓说,你这辈子根本没有见过南非。”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转向了布洛尔,怀疑,愤怒;而安东尼·马斯顿则向前跨了一步,走近布洛尔,双手自然而然地攥成了拳头。 “那么好吧,蠢猪,”他说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布洛尔仰起脸,咬紧牙关。 “各位先生,你们误会了。”他说,“我带着证件,请诸位查看。我原是刑事调查局的人员。现在在普莱茅斯开了一家侦探事务所。我是接受委托,有任务来的。” 沃格雷夫法宫先生问道:“谁的委托?” “这个欧文给我寄了一大笔钱,作为我按他指示办些公事的费用。他要我扮作客人模样,也参加这次宴会。他把你们的名字都抄给我了。要我对你们每一个人都进行监视。” “说为什么了吗?” 布洛尔哭丧着脸说道:“就是为了欧文夫人的珠宝啊!欧文夫人算个屁!现在我才不信有这么个人呐!” 法官的两个指头又去拍打他那上嘴唇了,但这次神情怡然。 “我认为你的结论有道理,”他说道,“尤利克·诺尔曼·欧文!在布伦特小姐的信上,尽管姓氏签得糊里糊涂,可名字还是相当清楚的——尤纳·南希——你们注意到了吗,每个邀请,都用的是同一个字头:尤利克·诺尔曼·欧文——尤纳·南希·欧文——也就是说,每次都是u.n.欧文。也许可以稍微联想一下,就是unknown(和u.n.欧文谐音——译者注),就是无名氏!” 维拉喊叫起来:“这岂不是荒诞无稽之极吗——发疯了!” 法官慢慢地点着他的脑袋说:“啊!是啊,我的想法是已毫不怀疑我们都是被一个疯人,也许是被一个危险已极的杀人狂,请来的。” 第四章 一 房间里顿时静了下来。静了好一阵子。因为大家都心慌意乱,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还是嗓门细小但吐字清晰的法官把话茬接了下去。 “现在,我们进入询问的第二步。但是,在这之前,让我在我们这份名单里先添上我本人的证明信件。”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摊在桌上。 “这玩意儿自称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康斯坦斯·卡尔明顿夫人写来的。我有多年没见到她了。她去了东方。信倒是完全像她以往写的那样:措辞含糊,前言不搭后语。她要我到这里来,提起了这里的这位东道主和东道主夫人,但语焉不详。总之,你们都看得出来,像给你们的信一样,还是老一套手法。我之所以提一提是因为这封信同其它的一些证据吻合——凡此种种,归结到耐人寻味的一点:且不管把我们大家弄到这儿来的那位老兄是谁,但他了解,或者说费尽心机地打听到了不少有关我们的事情。不管他是谁,总之,他知道我同康斯坦斯夫人的友谊,甚至熟悉她写信的文体。他知道阿姆斯特朗大夫的同行,包括他们现今的行止。他知道马斯顿先生朋友的绰号以及他习惯于拍发的那种电报。他确确实实地知道布伦特小姐两年前在哪里度的假,同哪些人打过交道。至于麦克阿瑟将军的那些老伙计,他也都知道。” 他停了停,又说道:“你们看,他知道得真多啊!然后,就他所知,对我们提出了某些具体而明确的指控。” 话音刚落,顿时引起了一阵喧哗。 麦克阿瑟将军嚷了起来:“尽是些胡说八道,诽谤。” 维拉也大声喊道:“居心不良!”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坏透了。” 罗杰斯粗声粗气地说:“撒谎——恶意的撒谎……我们从来没有干过——我们谁也没有干过……”安东尼·马斯顿咆哮起来:“真不明白这该死的家伙目的何在!”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用高举着的手止住了这一阵子纷乱。 他字斟句酌地说道:“我希望说说这点儿。我们这位不知名姓的朋友控告我谋杀了一个叫爱德华·塞顿的人。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塞顿。1930年6月,他站在我面前受审。他的罪名是杀害了一个女长辈。他能言善辩,打动了证人席上的陪审团。尽管如此,罪证确凿,他肯定是有罪的。我依法结案,而陪审团也认定他有罪。根据定案,判处他死刑。他又上诉,但证据不足,理当驳回。结果按期处决了。我愿意当着你们大家的面说清楚,在这桩事情上,我问心无愧。我履行职责,如此而已,决无他情。我判处的是个是非有据、定了罪的谋杀犯。” 啊,现在阿姆斯特朗记起塞顿那桩案子了!当时如此定罪,对谁都是个极大的意外!记得审案期间,有一天在饭馆吃饭时,他见到王家法律顾问马修斯。马修斯很有把握地说:“无罪开释这一点实际上已经肯定了,只能这样结案,不容置疑。”后来,他听到了种种议论,说什么“法官一意同被告作对,操纵了陪审团,结果定为有罪。当然法律上还是有根有据的,沃格雷夫老法官这一套是不含糊的。”“这桩事情几乎可以说完全是他对被告的发泄私愤。” 这些回忆一下子涌上了大夫的心头,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好怎样问才更巧妙一些,他就脱口而出:“你一点也不认识塞顿?我意思是说,在办案之前?” 法官那双耷拉着眼皮的、鬼鬼祟祟的眼睛望着他,冷冰冰地明确地说道:“在这桩案子之前,我同塞顿素不相识。” 阿姆斯特朗大夫心里想:“这家伙在撒谎——我清楚,他明明是在撒谎。” 二 维拉·克莱索恩嗓音颤抖地说:“我愿意向大家说说,关于那个孩子西里尔·汉密尔顿。我是他所在托儿所里照料他的保育员。我们不许他游泳游得太远。有一天,我一不在意,他就游出去了。我游着赶上去……我没来得及赶上……确实可怕……但这不是我的过错。质询时,验尸官开脱了我。孩子的母亲——好心极了,就是她也没责怪我。那,为什么要——为什么要这样可怕地说这些话?这不公平,不公平……” 她说不下去了,伤心地哭了起来。 麦克阿瑟将军拍拍她的肩膀说:“得了,得了,亲爱的。当然这样说是不对的。那家伙是个疯子,一个疯子,精神错乱,完完全全纠缠不清,颠三倒四。” 他笔直地站着,平端双肩地大声吼道:“最好干脆不理睬它。当然,我想我也得说上几句——不对的——他说的那些事是不对的。呃——阿瑟·里奇蒙那小伙子!里奇蒙是我的一个部下。我让他去执行一次侦察任务,他被打死了,这是战争期间常有的事。我得说我是非常气愤的——往我夫人脸上抹黑。她是天底下最贤惠不过的妇女了。没话说的——凯撒的老婆(指克利奥巴特拉,以美丽著称——译者注)!” 麦克阿瑟将军坐下了。他用那颤抖的手抚弄着胡子,说出这段话,可费了他老大的劲儿。 轮到隆巴德说话了,眼神还在逗趣儿呐。他说道:“关于那些当地土著的——” 马斯顿说道:“他们怎么啦?” 菲利普·隆巴德乐了。 “事情是真的,我甩开了他们,保全自己嘛。我们在林子里迷了路。我同另外一两个人把粮食全拿走,溜了。” 麦克阿瑟将军严厉地说道:“你抛弃了你的部下,存心让他们饿死?” 隆巴德说道:“是有点儿不够绅士味儿,我自己看也是。但是保全自己是人类的本能啊!而且土人们也不在乎死啊活啊的,你也知道,他们不像欧洲人把死看得那么重。”维拉把脸从捂着的双手中抬了起来,她瞅着隆巴德说道:“你就让他们——去死,啊?” 隆巴德回答说:“对,我让他们去死。” 他那双乐滋滋的眼睛直盯着维拉惊恐的双眼。 安东尼·马斯顿神情恍惚地慢慢说:“此刻我一直在想——约翰和露西·库姆斯,想必就是我在剑桥附近压死的那两个孩子。倒了一辈子的霉了。”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酸溜溜地说道:“谁倒霉,你,还是他们?” 安东尼说道:“是啊,我正在想的是——我倒霉。当然,话又得说回来,你是对的。先生,对他们说来,是够倒霉的。当然,这纯粹是个意外。他们从屋子里还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冲出来。我的汽车执照给吊销了一年。糟糕透了。” 阿姆斯特朗大夫激动地争辩说:“车开得这么快是不对头的——是完全不对头的!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对社会简直是个祸害。” 安东尼耸了耸肩膀说:“快不快的问题,那得另说。倒是英国的路真是拿它们没办法,说不上开多快才合适。” 他四下里找他的杯子,一副“马大哈”的模样,结果在另一张桌上找到了。他又到靠墙的桌上倒了一杯白兰地苏打,回过头来说道:“好吧。不管怎么说,这不是我的错。顶多是一次意外而已!” 三 男管家罗杰斯一直在舔着嘴唇,搓绞着双手。现在轮到他毕恭毕敬地低声说了:“我能说一句吗,先生。” 隆巴德说道:“说吧,罗杰斯。” 罗杰斯清了清嗓子,再一次用舌头润润发干的双唇。 “是,先生,刚才,也提到了我同罗杰斯太太,还有布雷迪小姐。没有一句是真的,先生。我和我家里的一直伺候布雷迪小姐,直到她去世。她身体一直不好,先生,我们开始伺候她的时候,她身体就不好。那天晚上刮大风了,先生。就在那个晚上,她突然不行了。碰巧,电话又坏了,我们没法给她找大夫。先生,我是走着去找大夫的。大夫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们确实想尽了一切办法,打算救活她,先生。我们对她忠心耿耿,实在是这样的,问谁谁都会这么说。她从来没说过我们一句半句的,从未没有。” 隆巴德若有所思地瞧着这个人紧张得歪扭了的脸,发干的嘴唇和惊慌害怕的眼神。他想起刚才失手落地的咖啡托盘。这些只是他心里想着,没有说出口:“喔,是这样吗?” 布洛尔开口了——完全是一副神气活现的吃公事饭的派头儿。 他说道:“那老娘儿们完了,你们俩总弄到点儿油水了吧?呃?” 罗杰斯强打起精神,死板板地说道:“布雷迪小姐认定我们忠心可靠,服侍得好,所以留了一笔遗产给我门。我倒要请问,这有什么不对呢?” 隆巴德说道:“布洛尔先生,说说你自己吧!” “我有什么?” “那份起诉书上面也有您的大名。” 布洛尔的脸色发紫了。 “你的意思是说兰道?那是件银行抢劫案——伦敦商业银行。”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吃了一惊。他说:“我记起来了。虽然不是我审的,但我记得那起案子。兰道是由你作证才定的罪,你是承办那起案子的警官吗?” 布洛尔说道:“是我。” “兰道被判处无期徒刑,终身劳役,他体质很弱,一年后死在达脱摩。”布洛尔说道:“他是个匪徒。把夜班警卫打昏的就是他。案情明摆着,该他倒霉。” 沃格雷夫慢条斯理地说道:“那次,你由于办案干练而得到了嘉奖,我没说错吧!” 布洛尔阴阳怪气地答道:“我升级了。” 然后,他又恶狠狠地说:“我不过尽我的本分,履行公事罢了。” 隆巴德哈哈大笑——笑得突然,笑得响亮。他笑道:“看来我们都是些多么克尽职责、奉公守法的人物啊!当然我自己不算。那么你又是怎么回事呢?大夫——还有你那小小的医疗事故?是动了什么违法的手术吧!” 埃米莉·布伦特小姐十分厌恶地瞟了他一眼,把身体挪开了些。 阿姆斯特朗大夫,什么也压不垮似的,悠闲地摇摇头。 “对此事此地,本人茫然不解,一无所知。”他说道,“至于提到的那个名字,我不清楚。叫什么来着,克利斯?克洛斯?我不记得有叫这个名字的病人,也不记得同哪一桩死亡有任何关系。这事对我压根儿是个谜。这是好久以前的事啦!当然,有可能是我在医院里动过的手术,记不得是哪一次了。送医院送迟了,这种情况多得很!但是只要病人一死,他们总说是动手术人的差错。”他叹着气,摇摇头。 他心里在想:喝醉了——就是这么回事——喝醉了……喝醉了动的手术!神经全然不管用了——手发颤。是我杀了她,没问题,可怜的冤鬼——那位大嫂。要是没喝酒的话,这种小手术根本不在话下。总算吃我们这行饭的都讲义气。当然,在场的护士心里是有数的——但是没人声张。天哪,那次可把我吓懵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可是事隔多年——谁又会知道这桩事情呢? 四 房间里一片寂静。每个人都瞧着埃米莉·布伦特,有的大大方方,有的偷偷摸摸。隔了足足有一两分钟,她才意识到大家都在等待着她。她那窄窄的额角上挑着双眉说道:“你们都等着我说,是吗?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法官问:“一点儿也没有吗?布伦特小姐?” “一点儿也没有。” 她双唇紧闭着。 法官摸摸自己的脸庞,温和地说:“你保留辩护权吗?” 布伦特小姐冷冷地答道:“根本谈不到辩护问题。我做事从来不违背我的良心。我没有什么好谴责自己的事情。” 现场出现了一种不满的情绪。埃米莉·布伦特竟然不为舆论所动!她毫不妥协地坐着。 法官清了清嗓子,又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我们的询问到此为止。好吧,罗杰斯你说,除了我们以及你和你太太之外,岛上还有别的什么人?” “没有人了,先生。一个也没有。” “你能肯定吗?” “完全肯定,先生。” 沃格雷夫说道:“我还不太清楚我们这位不知名姓的主人,他把我们一起拴在这儿究竟是要干什么?但是,据我看来,这位老兄,且不管他是何许人也,用我们正常的话来说,他是不正常的。也可能是危险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尽快地离开这儿。我提议今晚就走。” 罗杰斯说道:“抱歉得很,先生。岛上没有船。” “一条也没有吗?” “没有,先生。” “那你和岸上是怎样联系的?” “弗雷德·纳拉科特每天早晨来,先生。他送来面包、牛奶、邮件,听取吩咐。”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说道:“那么我的意见是等明天早晨纳拉科特一来,我们就走。那就好了。” 大家都表示赞成,只有一个人反对。只有安东尼·马斯顿和大多数人的意见相左。 “有点儿怕了,还是什么的?”他说道,“得把这个谜解开再走。从头到尾活像是一个侦探故事。够刺激的。” 法官挖苦他说:“活到我这把年纪,我是不再想要什么‘刺激’了,如果用你的词儿来说的话。” 安东尼微笑着说道:“安分守己的生活,天地何其狭窄!我举双手赞成,何妨去碰碰法律!我就为它干一杯!” 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也许,太急了。他噎住了——呛住了,呛得很厉害,脸都抽搐起来,发紫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接着就从坐着的椅子上滑了下来,酒杯脱手,倒在地上了。 第五章 一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意外,使在座的每个人都为之失神屏息,呆呆地干瞪着地上躇缩成一团的人。 阿姆斯特朗大夫随即跳起来,跑了过去,在马斯顿身边蹲下。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双眼茫然,透出深感迷惑不解的神态。 他轻轻地低语着,惊恐之极。 “我的天!他死了。” 那些人都没听懂,没有马上听懂。 死了?死了?这位青春无限美好的年轻尊神,一下子就被打翻在地了?健壮的小伙子不会这样子死的,怎么会给一杯白兰地苏打呛住…… 不,谁也不相信。 阿姆斯特朗大夫凝视着死者的脸,还凑过去用鼻子嗅了嗅那发青的,扭歪了的嘴唇。然后把安东尼·马斯顿跌落在地上的酒杯拣起来。 麦克阿瑟将军说道:“死了?你是说这家伙呛了一下,于是——于是就完了?” 大夫说道:“你要说他是呛了一下,就说是呛了一下吧。但他完完全全是窒息而死的。”他现在去嗅那只杯子了。只见他用一个手指头蘸了一下杯中的余沥,万分小心地伸向舌尖轻轻地那么一碰。 他换了一副神色。 麦克阿瑟将军说道:“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人能这样死了——就这么呛一下!” 埃米莉·布伦特清清楚楚地说道:“生即是死,无时无死。” 阿姆斯特朗大夫站起身来,突然说:“不,一个人不会因为这么呛一下就死了的。马斯顿的死并不是我们所说的那种自然死亡。” 维拉说话了,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搁了——什么——在白兰地里了吧?” 阿姆斯特朗点点头。 “是的。说不准。一切迹象看来像是氰化物之类。闻不出氢氰酸的特殊气味,可能是氰化钾。那玩意儿发作得特别快。” 法官尖声问道:“那东西在他的杯子里?” “是在他的杯子里。” 大夫走到放酒的桌子那里,打开白兰地的瓶塞,闻闻,还尝尝。接着又尝了尝苏打水。他摇摇头。 “都没问题。” 隆巴德说道:“你意思是——想必是他自己把那玩意儿放到自己的杯子里去的了?” 阿姆斯特朗点点头,但是神色古怪,极不满意地说道:“看来好像是这样。” 布洛尔说道:“自杀,呃?真是怪事!” 维拉慢腾腾地说道:“谁也不会想到他会自杀。他多么生气勃勃!他正——喔——正过得美着呢!今天晚上他把车开下那个山坡的时候,他的神气简直就像——就像——喔,我真没法形容!” 其实大家都知道她要说什么:安东尼·马斯顿正处于青春年华、胸怀远大抱负的时光,怎么看都像是不朽的、死不了的。哪知而今竟一命呜呼,倒毙在尘埃之中了呢。 阿姆斯特朗大夫问道:“有没有自杀以外的可能呢?” 他们一个个都慢慢地摇了摇头,沉思着。还能有什么别的说法呢?酒,谁也没有去动过,他们全都看见是安东尼·马斯顿走过去自己动手倒的。因此,不言而喻,酒里的氰化物也就是安东尼·马斯顿自己放下去的。 至于下一个问题——安东尼·马斯顿为什么要自杀呢? 布洛尔思忖着说:“你知道,大夫,依我看,这不对头。我认为马斯顿先生决不是会自杀的那种人。” 阿姆斯特朗回答说:“我同意。” 二 话也就到此为止了,还有什么别的好说呢? 阿姆斯特朗和隆巴德一起把安东尼·马斯顿死沉沉的尸体放到他自己的房里,用被单盖起来。 他们下楼的时候,其余那些人正围成一圈站着。尽管那天晚上天气并不冷,但大家似乎都有点哆嗦。 埃米莉·布伦特说道:“我们都去睡吧,不早了。” 已经过十二点钟了。这个建议挺合适——但是谁都赖着不走,似乎都想呆在一起,好放心些。 法官说了:“是啊!我们得睡一会儿。” 罗杰斯说道:“我还没有收拾呢——得收拾饭厅。” 隆巴德随口说道:“明天早上再干吧。” 阿姆斯特朗大夫则问他:“你太太没事了吧?” “我去看看,先生。” 一会儿他回来了。 “睡得正香呢。” “很好,”大夫说道,“别吵醒她。” “是,先生。我就把饭厅拾掇一下,也看看四周的门是不是都关好锁上了,我再回去。” 他穿过客厅到饭厅去了。 其余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勉勉强强,慢慢腾腾地开始上楼。 如果这是一所老宅院,地板踩上去嘎嘎作响,这儿阴一块、那儿黑一块,夹板墙又厚又沉的话,倒可能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但现在这所房子是再时髦不过的了,找不到任何阴暗的角落——不可能有暗门滑墙什么的——到处灯火通明,一览无遗——每件东西都崭新、发亮,光鉴照人。屋子里啥都藏不住,没有秘密可言,连一点这样的气氛也没有。 不知怎么搞的,现在却成了恐怖的深渊…… 他们上了楼,互相道过晚安,各归各的卧室,而且不用说,全都自动地、想都不用想地锁上了门…… 三 在这间色调柔和、摆设宜人的房间里,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正脱鞋宽衣,准备上床。 他一边还在想着爱德华·塞顿。 他完全记得塞顿:漂亮的头发,蓝眼珠,看起人来总是那样坦然地直望着你,一脸的老实随和相,这也是为什么陪审团对他有那样强烈的好感的原因。卢埃林,作为公诉人一方,捅了点儿漏子,冲动过火,太急于求成了。 马修斯,作为被告的一方,则表现得很出色。论点有力。他的盘问句句击中要害,简直是要命,他对证人席上当事人的那一套处理方法,真叫绝。 而且,塞顿也顺利地经受住了盘问的考验,既没有紧张,也没有冲动,陪审团成员的脸上都浮现出受到感动的表情。按马修斯的估计,也许是大局铁定,就等着听众最后向他齐声欢呼的那个场面了。 法官小心地把表上好弦,放在床头。 他确切地记得当时他高坐在上的那股滋味儿——耳朵听着,手里记着,每一点都不放过,搜罗足以证实罪犯的那怕一丁点儿的证据。 他对本案极感兴趣!马修斯的结束发言堪称第一流的了。而接着发言的卢埃林却全然未能消除被告律师所取得的普遍好感。 之后就轮到他自己作总结了…… 沃格雷夫法官现在小心地取下假牙,泡在水杯里。干瘪的嘴唇塌下去了,显示出一张冷酷无情的嘴,不但冷酷无情,而且还嗜血。 法官眯着眼,暗自好笑。 结果他还是把塞顿干掉了。 关节风湿病又有点来劲儿了,他哼哼卿卿地上了床,随手熄了灯。 四 罗杰斯站在楼下的餐厅里,百思不得其解。 他对着桌子中央的那盘小瓷人儿在发愣。 他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见鬼了!我可以赌咒说原来统共是十个。” 五 麦克阿瑟将军在床上辗转反侧。 瞌睡虫就是不肯光临。 黑影里,不断浮现出阿瑟·里奇蒙的面庞。 他喜欢过阿瑟——他一直是真他妈的宠爱过阿瑟,对莱斯利也喜欢阿瑟这一点,他也高兴过。 莱斯利真叫人难以捉摸。对多少挺不错的人物她都嗤之以鼻,总是这么说:“傻瓜蛋一个!” 然而,她却不觉得阿瑟·里奇蒙傻。他们俩从一开始就相处得挺好。他们在一起谈论戏剧,谈论音乐和电影。她打趣他,取笑他,逗他乐。而麦克阿瑟呢,一想到莱斯利像母亲一样喜爱着这个大孩子,也感到乐滋滋的。 好一个像母亲一样!该死!竟连里奇蒙已经二十八岁而莱斯利只有二十九岁都忘了。 他是一直爱莱斯利的。他现在就看得见她。她那瓜子儿脸,深灰色的盼顾自如的双眸,褐色而浓密的鬈发。他一直爱着莱斯利,也一直绝对信任她。部队远处法国,日子过得够呛的。他总是坐着思念她,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她的像片来看。 可是,随后,他发现了! 事情发生得和小说里的故事一模一样。信纸装错了信封。她同时给他们两人写信,却把给里奇蒙的信纸装到寄给丈夫的信封里了。即使在事隔多年之后的今天,他仍然能感觉到当时的打击——痛苦…… 天哪!真受不了! 事情已经发生一段时间了,信里写得明明白白的。每逢周末,还有里奇蒙上次的公休…… 莱斯利——莱斯利和阿瑟! 这个该死的家伙!他那张该死的笑脸,那个该死的响亮清脆的“是,长官!”骗子,伪君子!偷别人老婆的贼! 阴森森的杀机一点儿一点儿地滋长起来了。 他得想法子照常办事——不露声色。对里奇蒙的态度也千方百计地做到一如既往。 他办到了吗?他认为还行。里奇蒙毫无察觉。身居异乡,远离家园,脾气好好坏坏算不了一回事,神经绷得太紧了,总是不断会犯嘀咕的。 就是小阿米泰奇有过那么一两次好奇地望着他,那孩子年纪还小着哪,就是有心眼。 后来时机终于来了——也许,阿米泰奇是看出来了。 他故意让里奇蒙去送死,要是那次里奇蒙能毫发不伤地回来,那才真叫做奇迹了,当然,奇迹并没有出现。不错,是麦克阿瑟有意叫他送命的,这一点他全无悔疚。那原本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无时不有失误,军官们不断地被派去蒙受无谓的牺牲。到处是混乱,惊慌。过后有人也许会说:“老麦也慌神了,捅了大漏子,挺棒的部下,损失了好几个。”也就是这些了,别的还能说什么? 但是,阿米泰奇可不是那么回事。他瞧起他的司令长官来,眼神就是与众不同。估摸他已经看出,里奇蒙是被有意派去断送了性命的。 (那么,战争结束以后——阿米泰奇会不会讲出去呢?) 莱斯利是不知道的。莱斯利为了心上人的死亡哭泣过(他估计),但当他重返英国的时候,她的伤心已经过去了。他从来没有向莱斯利戳穿他所察觉了的问题。他们又在一起生活下去了——只是她免不了经常惘然若失。就这样又过了三、四个年头之后,她患两侧性肺炎,香消玉殒了。 那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有十五年——十六年了吧? 后来,他也离开军队在德文郡住了下来——买了小小的一块产业,实现了多年的愿望。邻居挺不错——天下乐土也莫过于此了。再来点狩猎、垂钓什么的,每逢礼拜上上教堂(除了布道讲大卫怎样把尤里亚弄到前线去送死的那天之外。他无论如何也听不得这个,太使他坐立不安了)。 大家都对他客客气气的。起初,情况就是这样。后来,他不安起来了,总感到有人在背后议论他的长短似的,见到他的时候,神色也不对头,多少有这么点儿吧,就好像他们都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似的…… (阿米泰奇?会是阿米泰奇说了些什么吗?) 从此以后,他总躲着别人——隐居独处。一个人总觉得有人在议论自己,确是不够舒坦的。 总之,事过境迁,多少年过去了。所以说——所以现在完全是无缘无故的事了。莱斯利久已音容消逝,阿瑟·里奇蒙也一样。已经是过眼云烟了,还有什么问题呢? 这样一来,生活也真孤单,他只能躲开军队里的那些老朋友。 (万一阿米泰奇讲出来,那么他们就全都知道了。) 现在——就是这个晚上——一个神秘莫测的声音揭穿了一直保守秘密的这件陈年往事。 他这样处理是否对头呢?咬紧牙关不开口?表示错综复杂的感情——愤慨、厌恶,但就不能显得心虚、张惶?说不准。 当然,这种指控,谁也不会认真看待。水分太大,近似于捕风捉影。就拿那个可爱透顶的姑娘来说吧——那个“声音”指控她把一个孩子淹死了!疯话!天知道是哪一个疯子随便乱告乱攀的! 埃米莉·布伦特——其实就是军团里老汤海·布伦特的侄女。竟然也指控她谋杀!谁都能一眼就看出她真是再虔诚不过的人了——说她是牧师的羔羊吧,也相称! 该死的怪事,压根儿就是!就是发疯,没别的! 自从他们到达这儿以来——什么时候到的?哟,该死!不是今天下午才到的吗?怎么好像过了那样长久了啊! 他想:“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啊!” 当然,明天,只要岸上的摩托艇一来就走。 真有意思,此则此刻,他又不太想离开这个岛了……再回到岸上去,回到他那所小宅院,去重新经受种种的是非烦恼。从敞开着的窗户里传来了阵阵惊涛骇浪拍击礁石的声音——要比傍晚时分更加沉重响亮。风也起来了。 他想,安息之声啊,安息的所在…… 他想:小岛的妙处就妙在既来之则安之,再也无法往前走了……到了万事的归宿了…… 他忽然之间明白了,他不想离岛往别处去了。 六 维拉·克莱索恩躺在床上,清醒地瞪着天花板。 她床头的灯还亮着。她怕黑。 她思潮起伏:“雨果……雨果……为什么我觉得今晚你老是盯着我?……好像就在我的身旁…… “他究竟在哪儿啊?我不清楚,我也永远不打算知道。他就这么走了——直截了当地走了——同我没有关系了。” 要躲开不去想雨果是不成的。他就在她的身边。她没法不去想他——没法忘了他…… 康沃尔…… 黑色的海礁,坦荡的金色沙滩,胖墩墩而好心肠的汉密尔顿夫人,等等,等等。而西里尔呢,拉着她的手,吵着闹着没个完。 “我要游到礁石那边去,克莱索恩小姐。为什么不让我游到礁石那边去?”睁眼往上一瞧——正好碰上雨果注视着她的目光。 晚上,西里尔上床睡了以后…… “克莱索恩小姐,出来走走。” “好吧,我们去走一走吧。” 他俩规规矩矩地走到海滩了,月光——一派大西洋的气息。 就在这个时候,雨果用胳臂搂住了她的腰。 “我爱你,我爱你,你清楚我爱你吗,维拉?” 当然,她清楚。 (也可以说她认为她清楚。) “我没法子要求你嫁给我。我一个子儿也没有,我只能养活我白己。你知道,说来也怪,有一次,足足有三个月我盼着一下子变成富翁的机会,机会就在我面前。要知道莫里斯(雨果的哥哥——译者注)死了整整三个月之后西里尔才出生的。要是西里尔是个女孩子……” 要是这孩子是个女的,那就什么全归雨果所有了。他承认他失望极了。 “当然,我没有全扑在上面。然而,这仍然是个不小的打击。好吧,运气归运气!西里尔还是讨人喜欢的,我可是挺疼爱他的。”而这个孩子也确实喜欢他。他总是听这个侄子的,说要玩什么就玩什么,雨果是天性不记恨和怨的。西里尔先天不足,是个弱不禁风的孩子——缺乏耐力。也许可以说,是那种养不大、活不长的孩子…… 后来——? “克莱索恩小姐,为什么不让我游到礁石那边去?” 生气,执拗,没完没了的唠叨。 “那儿太远了,西里尔。” “可我……克莱索恩小姐……” 维拉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梳妆台旁,吃了三片阿司匹林。 她想:“如果我带着真正的安眠药就好了。” 她又想:“要是我也想了此一生的话,我就多吃些安眠药,可不要氰化物!” 她一想到安东尼·马斯顿七歪八扭的紫青脸,不由得一阵寒战。 她走到壁炉架前,又抬头望了望镜框里关于印地安小孩儿的歌谣。 十个印地安小男孩,为了吃饭去奔走;噎死一个没法救,十个只剩九。 她暗自想道:“简直太可怕了——就像我们今天晚上一样……” 干吗安东尼·马斯顿要死呢? 她可不要死。 她不能想像要去死…… 死亡是别人的事…… 第六章 一 阿姆斯特朗大夫在做梦…… 手术室里闷热得厉害…… 肯定是他们把温度调得太高了,汗水从他脸上淌了下来,双手粘糊糊的,连手术刀都拿不稳…… 这把刀锐利得发亮,真美…… 用这样的刀子杀人,太容易了,他现在不就是在杀人吗?…… 这个女人的身体看上去真特别。本来应该是又粗壮又笨重的,而今却是一把骨头,瘦得可怜,脸藏起来了,看不见。 他杀害的是哪一个呢? 他记不得了,但是他一定要知道,他该不该问护士? 护士正在注意他呢。不,他不能问她。她正在起疑心,他看得出这一点。但是,谁躺在手术台上呢? 他们不应该把脸像这种样子盖起来…… 他能看见这张脸就好了…… 啊!这样好多了,一个年青的实习医生把盖着的帕子拉掉了。 埃米莉·布伦特,不错。他就是要杀死埃米莉·布伦特,她那双眼睛多恶毒!她的嘴唇在嚅动,她在说什么? “生即是死,无时无死……” 现在她又在笑了,不,护士,别再把帕子盖上去。我得看看。我得上麻药。乙醚在哪儿呢?我肯定把乙醚拿来了。你把乙醚弄到哪儿去啦,护士?“教皇的新城堡”(一种名酒——译者注)?行,那样也行。 把帕子拿开,护士。 当然!我早就知道,这是安东尼·马斯顿!脸色青紫,还歪扭着。但是他并没有死,他在笑呢。我对你说他正在笑着呢!把手术台都晃动了。 瞧着点儿,伙计,瞧着点儿。护士,扶稳了——扶住…… 猛然一惊,阿姆斯特朗大夫醒了。天色已经大亮,阳光正照进房间。 而且,正有个人向他弯着腰——在推他呢!那是罗杰斯。他脸色煞白,正在喊着:“大夫——大夫!” 阿姆斯特朗大夫完全苏醒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急急忙忙地问道:“怎么啦?” “我妻子,是我妻子,大夫。我没法弄醒她,天哪!我没法弄醒她,而且——我觉得,她看上去不太对劲啦。” 阿姆斯特朗大夫又快又利索——披上晨衣,就跟着罗杰斯走了。 他在罗杰斯太太宁静地躺着的床边俯下身去。他搬起那女人冷冰冰的手,翻了翻她的眼皮,一连摆弄了好几分钟才直起腰杆儿,从床边转过身来。 罗杰斯低声问道:“她——是——她是——?”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 阿姆斯特朗点点头。 “对,她去世了。” 他的眼睛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若有所思。接着他挨个儿走向床边的桌子,漱洗池,又回到长眠的女人身旁。 罗杰斯说道:“是她——是——她的心脏——,大夫?” 阿姆斯特朗大夫隔了一两分钟才回答说:“她平时身体情况如何?” “有点风湿病。” “最近瞧过什么医生吗?” “医生?”罗杰斯瞪着眼,“我们俩好多年都没上医生的门了。” “你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认为她有心脏病吧?” “没有,大夫。我一直不清楚。” 阿姆斯特朗说道:“她睡眠好吗?” 这次罗杰斯把眼睛避开了,两手握在一起,不安地搓着,嘴里嘟囔着:“她睡得不特别好——不好。” 大夫钉住问道:“她是否吃点什么药帮助睡眠呢?” 罗杰斯吃惊地盯着他。 “吃药?帮助睡眠?我没听说过,我肯定她没有。” 阿姆斯特朗走向漱洗池。周围放着不少瓶子。发油,香水,润肠药水,润肤甘油,漱口水和牙膏等等。 罗杰斯帮着打开了梳妆台的抽屉,从这儿翻起,他们一直翻到五屉柜。哪儿都找不到什么安眠药片或药剂。 罗杰斯说道:“除了你给她的之外,昨晚上她没吃别的……” 二 正九点敲响早饭钟时,谁都起来了,正等着招呼在一起呐。 麦克阿瑟将军和法官一块儿在外面平台上踱着步,随便聊着对政治局势的看法。 维拉·克莱索恩和菲利普·隆巴德爬上房后岛上的最高点,碰见威廉·亨利·布洛尔也在那里,正站着眺望远处的岸边。 他说道:“还没看到摩托艇的影子。我一直在守着呢。” 维拉含笑说道:“德文郡是个贪睡懒起的地方,做起事来总是拖拖拉拉的。” 菲利普·隆巴德眼望它处,望着海的那一边。 他骤然说道:“你们看天气怎么样?” 布洛尔瞟了天空一眼,判断说:“依我看,没问题吧。” 隆巴德尖起嘴唇打了个唿哨说:“我说,熬不过一天就得起风。” 布洛尔说道:“是风暴吗——呃?” 坡下传来了钟声。 菲利普·隆巴德说道:“吃早饭了!好,我能来上点儿。” 他们走下斜坡的时候,布洛尔思虑重重地对隆巴德说道:“你知道,这件事可苦了我了——这小伙子干吗要干掉他自己!昨儿晚上我想了一晚上都没有想通。” 维拉在前面不远处走着。隆巴德放慢了脚步,说道:“有各种设想吗?” “我在找证据,首先是意图。我想应该说他挺阔气。” 埃米莉·布伦特经过客厅的落地长窗,迎了上来。 她尖声问道:“船来了吗?” “还没有。”维拉说道。 他们往里面走,去吃早饭。食柜上搁着一大盘腌肉鸡蛋,还有茶和咖啡。罗杰斯打开门让他们进去,跟着在外面随手带上了门。 埃米莉·布伦特说道:“这个人今天早晨看来不大对劲儿。” 阿姆斯特朗大夫这时正靠窗站着,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天早晨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呃——大家包涵着点。今天早晨这顿早饭够罗杰斯一个人忙乎的了,罗杰斯太太今天早晨可——呃——干不了。”埃米莉·布伦特尖声问:“那个女人怎么啦?” 阿姆斯特朗大夫随随便便地说道:“我们还是用早点吧!否则蛋要凉了,吃完了,我有点事同大家谈谈。”大家都领会了,都去盛了吃的,取了咖啡和茶,开始吃饭。 心照不宣,谁都闭口不提本岛的事,而是东拉西扯地随便聊流行的新闻,国外的啦,体育界的啦,还有什么洛克·奈斯的怪物最近又出现啦。 就这样,杯盘撤走以后,阿姆斯特朗大夫稍稍地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然后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我认为还是等诸位用完早点后再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你们的好。罗杰斯太太在睡梦中去世了。” 随即出现了惊叫声,震骇声。 维拉惊呼道:“太可怕了!我们来到之后,出了两条人命!”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眯起双眼,用他细小但字字清晰明确的声音说道:“喔——真有意思——那么,死因呢?” 阿姆斯特朗耸耸肩膀:“一下子说不清楚。” “一定要解剖尸体吗?” “当然,我没法出具证明。对这个女人的健康情况,我一点也不了解。”维拉说道:“她看上去精神非常紧张。昨天晚上又受了一次惊吓。可能是心脏出了毛病。我看是的。” 阿姆斯特朗大夫干巴巴地说道:“她的心脏出了毛病,不再跳动了。这倒是真的——但问题是为什么出了毛病。” 从埃米莉·布伦特嘴里迸出来两个字。这对听着的一伙人来说,真是又有分量又干脆。 “良心!”她说道。 阿姆斯特朗向她转过身去。 “你说这个话具体指什么?布伦特小姐?” 埃米莉·布伦特从她紧闭着的嘴里又尖刻地说出来:“你们全都听见了的。人家告了她,也告了她丈夫,说他们蓄意谋杀了他们原来的东家——一位老太太。” “你认为呢?” 埃米莉·布伦特说道:“我看那个控告是真实的。昨天晚上你们都看见了。她压根儿瘫了,晕过去了。把她的罪孽重新翻腾出来,这个打击她可受不了。干脆说,她就是吓死的。”阿姆斯特朗大夫不无疑虑地摇着头。 “也许是这样,”他说道,“但是在进一步了解她的健康情况之前,谁也不能这样肯定。如果心脏方面确实衰弱的话——” 埃米莉·布伦特安详冷静地说道:“要是你这样说的活。好吧,就叫做天命吧。” 一下子,谁都吃了一惊。布洛尔先生不安地说道:“这未免把问题扯得太远了吧,布伦特小姐。” 她瞧着大家,两眼熠熠发光,连下巴颏也翘了起来。她说道:“你们认为一个有罪的人不可能因为震慑于上帝的威怒而倒毙吗,我认为可能。” 法官摸着下巴。他带着稍许有点讽刺意味的声调轻声说:“我亲爱的夫人,根据我对为非作歹的了解,天命总是把服罪和惩罚的工作留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处理的——而处理起来又总是困难重重的,别无捷径可循啊。” 埃米莉·布伦特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 布洛尔粗鲁地说道:“昨天晚上她上床以后吃过啥,喝过啥了?” 阿姆斯特朗说道:“啥也没有。” “没有吗?连一杯茶、一杯水都没有吗?我敢打赌说她喝过一杯茶。这类事情总是这样的。” “罗杰斯一口咬定她什么东西也没有吃过。” “啊!”布洛尔说道,“他就是会这样说的。” 他的语调是如此地煞有介事,使大夫盯着他瞧了半天。 菲利普·隆巴德说道:“这样说来,你就是这么想的喽?” 布洛尔气势汹汹地说道:“怎么,不行吗?昨天晚上的控告是我们人家都听见的。也许是捕风捉影——尽是些胡话!反过来说,也可能不是呢!姑且说控告是实吧。罗杰斯和他那位太太干掉了那个老太太,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又怎么想呢?他们一直是心安理得——” 维拉打断了他的说话,低声说道:“不对,我不觉得罗杰斯太太是那么心安理得。” 布洛尔对别人打断自己的话有点不高兴。他瞟着她的眼神似乎说,“也是婆婆妈妈的。” 他继续说道:“那也是可能的。但按照他们自己的想法,眼前无论如何并没有什么危险。然而,昨天晚上,某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妖魔鬼怪来了个竹筒倒豆子,结果如何呢?那个女人垮了——垮得七零八碎了。注意到了吗?当她刚刚苏醒过来时,那个当丈夫的又是怎样恐吓她的呢?根本没有一点儿当丈夫的应该有的焦急!就是一丁点儿也没有!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怕得要死,生怕她会说出些什么来。” “所以就请诸位想想吧!他们作了案,脱了身。万一整个事情抖落了出来,那又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十有八九,那个女人会和盘托出。她没有那个胆量顶住,熬过去的。她就是这么一个——对她丈夫来说,一个活生生的祸害。男的没问题。就是在阎王爷面前,他撒谎也不会脸红——但他就是把握不住她。要是她一撅不振,他的脑袋就危险啦!这样一来,他就在茶里偷偷搁了些什么,而她的嘴也就永远永远地闭上了。” 阿姆斯特朗慢条斯理地说道:“在她床边,没有空茶杯——什么也没有,我看过了。” 布洛尔不禁嗤之以鼻:“当然不可能有。她喝完之后,他首先干的就是把杯碟拿走,仔细涮洗干净。” 冷场了。后来,麦克阿瑟将军又怀疑地说道:“可能是这样。但是我很难相信一个男人竟然可能对自己的妻子做出这种事情来!” 布洛尔嘿嘿一笑说:“当一个男人连自己脑袋都保不住了的时候,他就顾不上什么男恩女爱的了。” 又是冷场。谁也没有开口,门开了。罗杰斯走了进来。 他一边说,一边挨个儿看着大家:“各位还要我给大家煮点什么吗?我知道,吐司少了点,真抱歉。因为面包不够了。岸上还没有把新面包送来。”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他问道:“摩托艇通常在什么时候开来?” “七点到八点之间,先生。有时候八点过一点儿。不知道弗雷德·纳拉科特今天早上干什么去了。如果他有病,他会派他兄弟来的。” 菲利普·隆巴德问:“现在什么时候啦?” “差十分十点,先生。” 隆巴德挑了挑眉毛,自个儿慢慢地点着脑袋。 罗杰斯等着。 过了一两分钟,麦克阿瑟将军突然间迸出一句话来:“关于你太太的事,我深表痛心,罗杰斯。医生方才正在对我们讲起这件事。” 罗杰斯低下了头。 “是的,先生。我谢谢你,先生。” 他拿起装腌肉的空盘子,走出去了。 又是一片寂静。 三 在外面地平台上,菲利普·隆巴德说道:“关于这只摩托艇……” 布洛尔望着他。 布洛尔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隆巴德先生。我也在用同样的问题问我自己:差不多两小时前摩托艇就该到了。它没到吧?什么缘故呢?” “找到答案了吗?”隆巴德问道。 “这并不意外——这是我说的——这是一码事。同整个事情都有联系的。”菲利普·隆巴德说道:“那么,你认为它不会来了?” 忽然,在他们两人身后,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说道:“摩托艇不会来了。” 布洛尔微微扭动着他方正厚实的肩膀,深思地审视着后来说话的人。 “您也是这样想吗,将军?” 麦克阿瑟将军大声说道:“当然它不会来。我们都盼望着这条船把我们送出小岛。要知道这才是整个事件的内容呢。也就是我们离不开这个小岛了……谁也别想离开……这就是结局,瞧——万事大吉……” 他犹豫了一会几,又用一种低沉而异样的声音说道:“那就是安息——真正的安息。叶落归根——不必再纷纷扰扰……是的,安息了……” 他猛然转过身去,走开了。先是沿着平台,接着走下斜坡,趔趄着身子,向海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岛的尽头,那里的礁石疏疏落落地一直通向水中。他走起路来有点蹒跚,像是半睡不醒似的。布洛尔说道:“又来了一个鬼迷心窍的!看来,到头来该帮子人都会搞成这副德性!”菲利普·隆巴德说道:“我不相信你也会这样,布洛尔!” 这位前探长笑了起来。 “要让我也昏了头,那可不容易。”他冷漠地说,“而且,我同样不相信你也会这样,隆巴德先生。” 菲利普·隆巴德说道:“此刻我自己感觉相当正常。多谢了。” 四 阿姆斯特朗大夫走到平台上来了,他站着迟疑了一会儿。左边的是布洛尔和隆巴德,在他右边的是沃格雷夫。沃格雷夫低着脑袋,信步踱过来又踱过去。阿姆斯特朗起初拿不定主意,隔了一会儿,终于向沃格雷夫走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罗杰斯匆忙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能同你说句话吗,先生?” 阿姆斯特朗转过身去。 他眼前看到的情景,使他大吃一惊。 罗杰斯的脸在抽搐着,颜色是青灰的,双手在打哆嗦。 这副模样和他在几分钟前那种克制自若的神态形成了强烈的对照,阿姆斯特朗不由得大吃一惊。 “我请你,先生,请你听我说句话,请到里面来,先生。” 医生回过身去,同失魂落魄的管家一起又进了屋子。他说道:“怎么回事,你,镇静点!” “请这边来,先生,这边。” 他打开了餐厅的门。大夫走了进去,罗杰斯跟进去之后,随手带上了门。“好吧,”阿姆斯特朗问道,“怎么回事?” 罗杰斯喉头的肌肉在颤动,他拼命咽着口水,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说:“这儿还在出事情呢,先生,我实在想不通。” 阿姆斯特朗厉声说:“事情?什么事情?” “你可能认为我发疯了,先生。你可能会说这没什么。但是,总得解释得通啊,先生。总得解释得通啊。因为这说不过去啊!” “行了,老兄,告诉我怎么回事?别再打哑谜了。” 罗杰斯又咽了咽口水说:“是那些小瓷人,先生。就是在桌子正中的那些。那些小瓷人,一共十个,本来是十个。这一点我可以发誓,一共是十个。” 阿姆斯特朗说道:“是的,十个。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们还数来着。” 罗杰斯挨近了点。 “就是这个问题,先生。昨天晚上,我收拾桌子的时候,只有九个了,先生。我注意到了,也感到奇怪。但无非是这么一想而已。不过,今天早晨,我摆桌子的时候,没注意。因为我心里这样那样的可乱着呐。 “但是,现在,先生,我正打算收拾。请您自己看看吧,别说又该不相信我了。 “只有八个了,先生!只有八个,这叫人想不通吧?只有八个……” 第七章 一 早饭以后,埃米莉·布伦特提出,请维拉·克莱索恩同她一起再爬到岛子顶上去眺望船来了没有,维拉同意了。 空气清新,海面上泛起阵阵小白浪花,还没有渔舟出海,也没有摩托艇的踪影。 斯蒂克尔海文村子的模样还看不真切,只有高处的山坡——一座峨然突出的红色岩崖掩映着小海湾。 埃米莉·布伦特说道:“昨天送我们来的那个人,看上去不像是靠不住的。今天早晨这么晚了他还不来,实在很奇怪。” 维拉没说什么。她正在努力克制着越来越严重的惊慌不安。 她生气地暗自说道:“你千万要保持冷静。这哪像你啊,你不是总能把握得住自己吗?” 隔了一会儿,她说话了:“我但愿他会来。我——我真想离开。” 埃米莉·布伦特毫无表情地说道:“我相信我们是人同此心啊!” 维拉说道:“全部是那么不可思议……似乎是乱来一气。” 这位上年纪的妇女突然不由自主地说道:“我真悔恨自己怎么轻易上了当。只要稍微审查一下,那封来信其实是荒谬可笑的。可是,那时候我竟然不加怀疑——毫不怀疑。” 维拉像木头人似地应声说道:“我看也是。” “太想当然了。”埃来莉·布伦特说道。 维拉战战兢兢地长吸了一口气说道:“你真的认为是——像你在吃早饭时说的那样?” “说得明确些,我亲爱的,你具体指什么呀?” 维位低声说:“你真的认为罗杰斯和他那口子干掉了那位老太太?” 埃米莉·布伦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海的那边。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个人肯定这样认为。你的看法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看。” 埃米莉·布伦特说道:“所有一切都证明了我的看法。那个女人晕过去了,而男的呢,失手掉了咖啡盘子,还记得吧?还有他那种解释的方式,听上去就是假的。是啊!我看是他们干的。” 维拉说道:“她的样子,看来——连自己的影子都怕啊!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害怕成这样的女人……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日日夜夜地折磨着她……” 布伦特小姐喃喃地说道:“我还记得小时候幼儿园里挂着的一条箴言说:‘有罪之人逃不脱。’对极了,说得是。‘有罪之人逃不脱。’” 维拉慌忙站起来说:“那么,布伦特小姐……布伦特小姐……这样说来……” “怎么啦,我亲爱的?” “那些呢?那些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所有其它的那些控告啊——那些——那些不是真的吗?但是,要说罗杰斯两口子那件事是真的话——”她说不下去了,思想太乱了,表达不清楚。埃米莉因困惑不解而紧皱着的双眉舒展开来了。 她说道:“啊,现在我懂得你的意思了。比如,那位隆巴德先生,他承认他使二十一个人陷于非命。” 维拉说道:“他们只不过是些土人而已……” 埃米莉·布伦特尖锐地说道:“不管是黑是白,他们都是我们的兄弟。” 维拉心想:“我们的黑人兄弟——我们的黑人兄弟!喔,我要大笑,我要发狂,我要忘乎所以……” 埃米莉·布伦特继续深思地说道:“当然,其中有些控告完全是捕风捉影和荒谬可笑的。譬如指责法官的那条。他不过是在他的公职范围内履行了他的职责而已。还有,像那个以前的苏格兰场(指英警察局——译者注)人员以及我的那条,都是。” 她顿了顿又说下去:“自然,考虑到昨天晚上的具体情况,我并没打算说什么。在男人们面前议论那个问题不合适。” “不合适吗?” 维拉听出了神。布伦特小姐安详地说下去:“比阿特丽斯·泰勒是我的佣人。她是个不规矩的姑娘——我发觉得太晚了。我完全看错了她,她的表现好极了,又干净,又听话。我是很宠爱她的。当然,所有这些全是假相。她是个品德败坏、放荡不羁的女孩子。真恶心!总有好一阵子以后,我才发现她已经是像她们所说的那样‘出了问题’了。”她停顿了一下,皱起秀气的鼻梁以示不屑。“真使我大吃一惊。她父母也是规规矩矩的人,从小到大管教她很严。我对他们毫不姑息这丫头的不端行为这一点,还是很满意的。” 维拉眼睛盯着布伦特小姐问道:“后来出了什么事了?” “自然,我家里一分钟也容不得她。我不愿意让谁说我包庇伤风败俗的事。”维拉低声问道:“后来呢——她出了什么事了?” 布伦特小姐说道:“那个没人要的东西,良心上背了一条罪过还不够,还要造孽。自己去寻了短见。” 维拉话说得更轻了,一副惊恐万状的神色。 “她自杀了?” “就是,她投了河。” 维拉一阵战栗。 她呆呆地瞪着布伦特小姐平静文雅的神态,说道:“当你听说她这样做了以后,你有什么感觉?你难受过吗?自我谴责过吗?”埃米莉·布伦特端正了一下姿态。 “我?我有什么可以谴责自己的?” 维拉说道:“但是,如果说就是因为你的——狠心肠——逼得她出此下策的话……”埃米莉·布伦特狠狠地说道:“她自作——咎由自取——她自受。要是她规规矩矩安分守己,这些事情本来就不会发生的。” 她转过脸来冲着维拉,毫无负疚之意,眼神坦然,既冷酷又自信。埃米莉·布伦特正高踞在印地安岛之巅,自得于自己的道德修养之中。 忽然之间——对维拉说来:这位小个子的上了年岁的老姑娘不只是稍微有点可笑而已,而是——可怕! 二 阿姆斯特朗大夫从餐厅走出来,又一次来到了平合上。 法官正坐在一把椅子里,安逸地眺望着大海。隆巴德和布洛尔在左边抽着烟,但沉默不语。 像上次那样,大夫又迟疑了一阵子,把眼光落在法官身上了。他有些犯疑,要找个人一块儿合计合计。法官的头脑既敏捷又富于条理,这他是领教过了的。他所以还在犹豫不决是因为沃格雷夫法官先生的脑子虽灵,但终究老了,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阿姆斯特朗感到他所需要的却是闻风而至的男子。 他打定了主意。 “隆巴德,我跟你谈一句话行吗?” 菲利普一惊。 “当然。” 两人一起离开了平台。他们走下斜坡,朝海的一边走去。到了谁都听不见他们的地方,阿姆斯特朗说:“咱们会诊一下。” 隆巴德皱着眉头说道:“亲爱的老朋友,我可不懂得医道。” “不,不,我是指总的情况。” “喔,那可以。” 阿姆斯特朗说道:“坦率地说,你现在怎么看?” 隆巴德想了想之后才说:“你是有所指的吧?” “关于那个女人的那桩事,你有什么看法?你同意布洛尔的道理吗?” 菲利普抬头喷了口烟,说道:“就她的那桩事情看,所说的完全有理。” “是这样。” 听口气,阿姆斯特朗似乎松了一口气。菲利普·隆巴德精得很呐! 隆巴德又继续讲下去:“姑且认为罗杰斯先生和太太那时候顺利地得了手,其实,在我看来也没有什么办不到的理由。具体说来,你看他们是怎样下手的?把那位老太太毒死的吗?” 阿姆斯特朗慢悠悠地说:“也许比这还容易。今天早晨我问过罗杰斯那位布雷迪小姐害什么病来着。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得出来,不需要在病情及治疗方面刨根问底,总是心脏上的那种毛病,用的是亚硝酸戊酯。病一发作,就吸入一支亚硝酸戊酯,亚硝酸戊酯一断档——得,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打发她上路了。” 菲利普·隆巴德沉思着说:“竟然如此简单。可见得也的确是——使他们动心。” 医生点了点头。 “是啊,用不着主动去做什么,用不着什么像砒霜之类的毒药——啥也不用——只要——听之任之!而且罗杰斯还连晚赶着去请医生,他们相信这么一来,当然,人不知鬼不觉。” “而且,就算有人知道,也拿他们没办法。”菲利普·隆巴德又添上了一句。 忽然他皱起眉头。 “可见——这说明的问题太多了。” 阿姆斯特朗对这个说法感到迷惑不解:“你说什么?” 隆巴德说道:“我意思是——它揭穿了印地安岛的老底儿了。有些犯罪行为,硬是拿凶手没办法。罗杰斯两口子这件事就是一个例子。还有,像老沃格雷夫,他简直就是用法律杀人。” 阿姆斯特朗急忙说道:“那桩事情,你信?” 菲利普·隆巴德笑了起来:“啊,是的,我相信。沃格雷夫杀了爱德华·塞顿,没问题,一清二楚,就像他用刀血淋淋地捅了塞顿一样。但是他再滑不过了。披着法衣,手持法典,高踞大堂之上,杀人不见血啊!因此,按正常法规,对他的这种略施小伎,治得了罪吗?” 突然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出现在阿姆斯特朗的脑海里:“行医杀人——手术杀人。安全,保险!——是的,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稳当!” 菲利普·隆巴德继续说着:“可见得——欧文先生——可见得——印地安岛!” 阿姆斯特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了,我们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把我们都弄到这儿来,打算怎么办呢?”菲利普·隆巴德说道:“你看呢?” 阿姆斯特朗立刻说道:“让我们再回过头去,说几句那个女人的结局吧。是怎么搞的?有几种可能?是罗杰斯怕她说出来而杀了她的呢,还是另一种可能:她神志失常而自寻短见了呢?” 菲利普·隆巴德说道:“自杀,呃?” “你看怎样?” 隆巴德说道;“有这个可能——不错——如果在这之前马斯顿不翘辫子的话。不过,在不到十二个钟头内连着有两起自杀,叫人难以接受。再说,你要是告诉我,有个名叫安东尼·马斯顿的欢蹦乱跳的壮小伙子,他不知天高地厚,无忧无虑的,仅仅因为撞倒两个孩子,送了他们的性命,就诚心诚意地断送掉自己——不行啊!听来好笑啊!就算是这样,毒药那玩意儿他又是打哪儿弄来的呢?据我所知,氰化钾可不是那种随便塞在哪个口袋里到处带着跑的东西。说来,这可是你的本行。”阿姆斯特朗说道:“头脑正常的人,谁也不会随身带着氰化钾。只有掏蜂窝的人可能这样做。”“那就是说只有醉心园艺的园丁或者园主人才会有了?安东尼·马斯顿也不是这种人呀?我弄不懂的就是氰化物,这个谜还有待于揭开。要么说,安东尼·马斯顿来这儿之前就蓄意干掉自己啦,所以是准备好了来的,要么说……”阿姆斯特朗追问他:“要么说?” 菲利普·隆巴德咧开嘴露出牙齿笑了:“干吗非让我说出来?这话不就在你自己的嘴边吗?安东尼·马斯顿当然是被谋害的。” 三 阿姆斯特朗大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么罗杰斯太太呢?” 隆巴德缓慢地说道:“假如没有罗杰斯太太那件事,尽管疑虑重重,我还有可能相信安东尼是自杀的。反过来说,如果没有安东尼·马斯顿这件事,我就可能毫无疑虑地完全相信罗杰斯太太是自杀的。如果不是安东尼·马斯顿的死实在难以解释的话——说是罗杰斯把自己老婆干掉的,我也相信。现在是两起死亡,一起紧接着一起,那就需要讲讲清楚才行了。” 阿姆斯特朗说道:“我也许能帮助你弄清楚这个问题。” 于是,他把罗杰斯告诉他关于两个小瓷人失踪的情况又重复了一遍。 隆巴德说道:“对了,印地安小瓷人儿……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肯定有十个。你说现在只有八个了?” 阿姆斯特朗大夫背诵了起来:“十个印地安小男孩,为了吃饭去奔走;噎死一个没法救,十个只剩九。 九个印地安小男孩,深夜不寐真困乏;倒头一睡睡死啦,九个只剩八。”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菲利普·隆巴德又露出牙齿笑了,扔掉了烟头。 “再也没有这样见鬼的巧事!安东尼·马斯顿昨天晚饭后死于窒息,或者说噎死了,而罗杰斯太太睡过了头,一觉睡死啦!” “于是?”阿姆斯特朗说道。 隆巴德立即把话头接了过去:“于是又出现了一个难题,也就是问题的奥秘所在!未知数!欧文先生!尤·纳·欧文。一个不知所在,无所不在,逍遥自在的狂人!” “啊!”阿姆斯特朗吸了一口气,轻松地说:“你同意了。但是,你明白吗,这又牵涉到什么问题了?罗杰斯赌咒发誓地说,岛上除了我们自己和他以及他老婆外,别无他人。” “罗杰斯弄错了!而且罗杰斯可能在撒谎!” 阿姆斯特朗摇摇头。 “我不认为他在撒谎,这个人害怕着呐!害怕得要疯了。” 菲利普·隆巴德点点头。 他说道:“今天上午不会有摩托艇来了。这也对得上茬儿。又是欧文先生近在眼前的小小安排。印地安岛势将与世隔绝,直到欧文先生了结这桩公案为止。”阿姆斯特朗脸色煞白地说道:“你认为——此人一定是个头号狂人!” 菲利普·隆巴德变了一种口气说道:“有一点是欧文先生没想到的。” “哪一点?” “说来说去,这个岛子总归只是一块光秃秃的礁石吧?我一次快刀斩乱麻,搜它一家伙,马上就可以把尤·纳·欧文老爷搜出来。” 阿姆斯特朗大夫警告说:“他危险得很呐!” 菲利普·隆巴德大笑起来:“危险得很?谁害怕大灰狼来着?我要是抓住他,我就成为危险得很啦!”他顿了顿又说道:“最好我们把布洛尔也找来帮我们干。关键时刻他会是把好手。最好不让娘儿们知道。至于还有些人,将军是老掉了牙的,我看是的。而沃格雷夫的本事无非是懒上加懒。就我们三人来干吧!” 第八章 一 同布洛尔一说即成,他对他们的计划立刻表示同意。 “你们提到的关于小瓷人的那些事,说明问题完全不那么简单,先生们。邪了!就是!就是还有一点:你们是不是认为,到现在为止,从所发生的全部事情来看,这个欧文的做法,就是本人不出面,都由你们自己搞呢?” “说清楚些,老兄。” “听着,我的意思是这样的:昨天晚上一咋呼,那个毛孩子马斯顿先生就受不住,服毒自尽了。那个罗杰斯,也挺不住了,干掉了自己的老婆!全是由着尤·纳·欧文的摆布。” 阿姆斯特朗摇着脑袋,又着重提到了氰化物的问题。布洛尔对这一点也同意。 “说实在的,我把这点给忘了,随身带着它到处转悠,确实罕见。但它又是怎样跑到他的酒里去的呢,先生?” 隆巴德说道:“我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昨晚,马斯顿喝了不止一杯。他喝最末了一杯同喝上一杯之间隔着不短时间,而他那只杯子就一直搁在桌上或者什么地方。我想想——不能太肯定,可能是放在靠窗户的那张小桌子上。窗户是开着的。也许有什么人偷偷放了一点氰化物进去。” 布洛尔不太相信地说道:“躲过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先生?” 隆巴德冷冷地说道:“我们都——忙着别的呢。” 阿姆斯特朗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不错。我们当时都给吓住了。大家在屋子里团团转,嚷着,可恼火啦!光顾着说自己的事了。我看还是有可能的……” 布洛尔耸了耸肩膀。 “事情明摆着,一定是这样干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各位,我们动手吧!有谁碰巧带着枪呐?也许谁也想不到会用得上它吧?” 隆巴德说道:“我带着一枝。”他拍了拍口袋。 布洛尔睁大双眼,用装得漫不经心却显然装过了头的声音说道:“老带着这个玩意儿吗,先生?” 隆巴德说道:“常带着。我常到那些不尴不尬、不三不四的地方去,这你们都知道。”“明白了,”布洛尔接着又说,“可是,也许你还从来没有到过像你今天所到的这种更尴尬得多的地方吧!要是真有这么一个疯子藏在岛上,他完全可能配备有良好的武器——更甭提有两三把刀子匕首之类的了。” 阿姆斯特朗干咳着。 “这点兴许你错了,布洛尔!杀人狂不一定都是张牙舞爪、大打出手的。他们多数是斯斯文文的随和人物。” 布洛尔说道:“我可感觉不出来我们这儿的那位会是这种人,阿姆斯特郎大夫。” 二 三个人开始在岛上兜起圈子来。 结果没想到事情竟这么简单。岛的西北角,也就是冲着大陆沿岸的那一边,直挺挺的悬崖直插海底,崖壁是光溜溜的一片。岛上别处,无一树木,几乎暴露无遗。三个人仔仔细细、有条不紊地搜查着,真是把个印地安岛从岛顶到水边上上下下走了个遍了。一寸一寸地探摸,哪怕一丁点儿不寻常的岩石褶子和任何一个可能通向洞窟的旯旮,都不漏过。然而,就是没有洞,也没有窟窿! 他们绕着水边走,最后来到了麦克阿瑟将军独坐远眺水天一色的地方。这里,只有层层叠叠的波浪拍打着礁石溅起浪花,宁静极了!老人笔挺地坐着,双眼直愣愣地望着水平线。 这帮搜岛的人走过去时,他全然没有注意。这种漠然的态度,至少使三人中的一个人稍微感到有些不安。 布洛尔心里想:“这不对头——看上去像是中了什么魔似的。” 他清清嗓子,摆出一副准备好好聊上一阵子的架势说:“您真会给自己找个安逸的好地方啊,先生。” 将军皱起眉头,回头掠过一眼,说道:“没多少时间了——太少了。我务请各位别来打扰我。” 布洛尔十分亲切和蔼地说道:“我们不打扰你。我们在岛上转一圈,可以这么说吧。就是有点怀疑,也许有人正躲在岛上。” 将军还是皱着眉头说:“你们不懂啊——你们根本不懂。请走开吧。” 布洛尔走开了。他走到另外两人那里说道:“他疯了……同他讲,没用。” 隆巴德有点好奇地问道:“他说什么啦?” 布洛尔耸了耸肩膀:“什么时间不多啦,他不愿意别人打扰他啦。” 阿姆斯特朗大夫也皱起眉头来了。 他喃喃地说道:“现在,我担心……” 三 搜岛宣告结束了,三个人站在全岛的制高点上俯视着远处的大陆,没有船只出海,海风吹来,新鲜气息越来越浓了。 隆巴德说道:“没有船出海,风暴要来了。伤脑筋的是,这儿望不见村子,没办法发个信号什么的。” 布洛尔说道:“今晚上我们弄堆篝火试试。” 隆巴德皱着眉头说道:“坏就坏在也许这些都是安排好了的。” “怎么安排的,先生?” “我哪里知道?也许会是开个玩笑什么的。把我们放逐到这个岛上,任你发什么信号也不理睬,诸如此类的。譬如,对村子里说,这儿在赌着东道呢。反正,可以胡扯呗。” 布洛尔半信不信地说道:“你以为村子里的人就信啦?” 隆巴德冷淡地说道:“哼,假的比真的还有人信!要是有人对村里人说,别去理睬这个岛子,让不知何许人的欧文先生悄悄地把他的客人们都干掉了再说——你认为他们会相信吗?” 阿姆斯特朗大夫说道:“一开始,连我自己也无论如何不信,而今……” 菲利普·隆巴德用牙齿咬着嘴唇说道:“而今——就是这个话!大夫,这是你说的!” 布洛尔盯着水面说:“我想,不至于有人爬到水下去吧!” 阿姆斯特朗摇摇头。 “我看不会。再说这么陡,哪儿藏得住人啊?” 布洛尔说道。 “也许崖壁上有窟窿。现在如果有条船,我们就能绕岛划一圈。” “如果有船,我们全体已经在返岸的途中了。” “说得对,先生。” 隆巴德突然说道:“我们可以把这座崖壁摸透。这里只有一个地方藏得住人——就在右边靠下面那里。你们哪一位能弄到根绳子,可以把我放下去探个究竟。” 布洛尔说道:“还是弄清楚的好。虽然,乍一看——看起来似乎挺可笑的。我来找找,看能不能弄到根绳子什么的。” 他径直地朝着屋里跑去。 隆巴德看了看天空,云块正在集结着,风势增强了。 他侧目看了阿姆斯特朗一眼说:“你倒是镇静得很,大夫。在想些什么呢?” 阿姆斯特朗慢慢地说道:“我正在想老麦克阿瑟到底疯到什么程度了……” 四 整个上午,维拉都心神不宁,她躲着埃米莉·布伦特。布伦特使她害怕,她讨厌布伦特。 布伦特小姐呢,端了张椅子坐在房子的犄角里,正好躲开风道。她坐在那里编织着什么。 只要维拉一想到她,就好像看到一张灰白色淹死人的脸,头发上缠挂着海草……这张脸曾经很好看——好看到可能把什么东西都不放在眼里的程度——如今,这张脸却连怜悯和恐惧都没有了。 埃米莉·布伦特镇静如常,一本正经地坐着织毛衣。 大平台上,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蜷缩在一张门房用的椅子里,脑袋几乎缩到了脖子里。 维拉瞧着他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站在被告席上的那个人——有着蓝眼珠,一头美发,一张困惑而害怕的脸的小伙子,爱德华·塞顿。想像之中,她似乎又看到法官用衰老的双手戴上了法官帽子,开始宣读判决…… 隔了一会儿,维拉信步向海边走去,她沿着海边一直走到了岛地尽头。一个老人正坐在那里傻望着天边。 麦克阿瑟将军看见她走近,动了一下。他扭过头来——脸上现出了疑虑、惶惑、奇特而复杂的神情。维拉深深一惊。将军死盯着她看了半晌。 她心里想:“多么古怪。就好像他已经清楚……” 他说道:“啊!原来是你!你是来……” 维拉在他身边坐下说道:“您喜欢坐在这儿看海吗?” 他和气地点点头。 “是的,”他说道,“使人神往啊!我看,这真是一个等待的好地方。”“等待?”维拉立刻说,“您在等待着什么呐?” 他还是和和气气地说:“末日。可是,我以为你不是早已知道了吗?这不是事实吗?我们都在等待着自己的末日。” 这么一来,她连说话都哆里哆嗦的了:“您这是什么意思?” 麦克阿瑟将军庄严地说道:“我们哪一个人都离不开这个小岛了。这是安排好了的。当然,你完全清楚这一点。也许你还悟不透这就是解脱。” 维拉不解地问道:“解脱?” 他说道:“是的。当然,你还太年青……你还没接触到这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就要来了!一个人当发觉自己一切都干完了——从此以后无事一身轻了,也就是谢天谢的解脱了。有一天你也会有这种感觉的……” 维拉嘶哑地说道:“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她感到手指头一阵阵地痉挛。突然,对这个文文静静的老军人害怕起来了。他乐滋滋地说道:“我告诉你,我是爱菜斯利的。我爱她,爱极了……” 维拉问他道:“莱斯利是您的太太吗?” “是的,是我的妻子……我爱她——有这样一个妻子,我可得意啦。她,多漂亮——多开朗。” 他静默了一两分钟,接着又说道:“是的,我爱莱斯利。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这样干的。” 维拉说道:“你是说——”她停住了。 麦克阿瑟将军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现在再抵赖也没用了——再抵赖也得完蛋了。是我把里奇蒙送上死路的。我看,这也算得上是一种谋杀。听来多奇怪。谋杀——而我一直奉公守法。但在当时说什么也和谋杀扯不到一块儿。事后也不后悔。‘这小子,就是活该!’——我就是这么想的。可后来……” 维拉的声音变了,她说道:“是啊。后来?” 他惘然若失地摇着脑袋,看上去既困惑又有点伤感。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瞧,什么都变样了。我不知道莱斯利是不是看出来了……我看不至于。但是你知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了解她了。她离我太远了,远得我接近不了她。而后来,她就死了——我也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维拉说道:“一个人了——一个人了——”岩石那边传来了她说话的回音。 麦克阿瑟将军说道:“末日来临时,你也会高兴的。” 维拉站起来,尖声说道:“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他说道:“我懂,我的孩子,我懂……” “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 麦克阿瑟将军又只顾自己去看海了,似乎压根儿不知道她在后面站着。 一面他还在轻声细语地说着:“菜斯利……” 五 布洛尔胳臂上拎着一圈绳子从屋子里回来时,在原来那个地方,他看见阿姆斯特朗正盯着水面往下瞧呢! 布洛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隆巴德到哪里去了?” 阿姆斯特朗不在意地回答说:“去证实他的想法或者什么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听我说,布洛尔,我真担心。” “我的说法是我们都在担心。” 大夫不耐烦地摆摆手:“当然,当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考虑着麦克阿瑟老头的问题。”“他怎么啦,先生?” 阿姆斯特朗大夫回答的口气是冷酷无情的:“我们要找的正是一个疯子,麦克阿瑟有可能吗?” 布洛尔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他爱杀人?” 阿姆斯特朗怀疑地说道:“我原不该这么说的。眼下不该说。当然,在精神病方面,我不擅长。其实,我也没有好好跟他聊过——没有从这个角度研究过他。” 布洛尔怀疑地说道:“说他老糊涂了,同意!但我不会说……” 阿姆斯特朗没让他说下去,极力想使自己重新镇静下来。 “也许你是对的。见鬼,一定有什么人藏在这个岛上!啊!隆巴德来了。”他们小心地把绳子拴牢。 隆巴德说道:“我会尽量留神自己的。你们只要注意着绳子是否突然抽紧就行了。” 阿姆斯特朗同布洛尔站在那里瞧着隆巴德往下爬,隔了一会儿,布洛尔说道:“爬得挺像一只猫,是不?” 他的口气里另有一种味道儿。 阿姆斯特朗大夫说道:“我倒认为他先前想必有过点爬山的经验。” “也许吧。” 两个人都不作声了。一会儿,这个前探长说话了:“总之,这位仁兄很不寻常,你懂得我说的意思吗?” “什么?” “他是个特殊人物。” 阿姆斯特朗不相信地说道:“何以见得?” 布洛尔叨咕了几句。随后说道:“我不清楚——具体的。可我是一丁点儿都不会信任他的。” 阿姆斯特朗大夫说道:“我看他是个闯江湖的。” 布洛尔说道:“要说闯江湖的话,我敢打赌,他干过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停了停,又继续说下去,“你是不是正好带着把枪哪,大夫?” 阿姆斯特朗傻瞪着眼说:“我?上帝知道,没有!我干吗要带枪?” 布洛尔说道:“隆巴德干吗要带枪?” 阿姆斯特朗疑心地说道:“我想——习惯吧。” 布洛尔鼻子里哼了声。 绳子忽然拉紧了。有这么一阵子,他们双手使劲攥着。后来,绳子又松了,布洛尔说道:“总说习惯啊,习惯的!要是隆巴德先生光临穷乡僻壤,带把枪,那蛮对劲;带个汽油炉子,睡袋和一些臭虫粉之类的,也无可非议。但是今天到这儿来也带上这一整套行装,就是‘习惯’两字也解释不通吧。只有在小说里,才会把带着手枪到处跑,说成是理所当然的呐。” 阿姆斯特朗大夫迷惘不解地摇摇头。他们靠在一起,注意着隆巴德的动作。他搜索得很彻底。很快他们就看出来了,那全是白费劲。眼下,隆巴德已经往上爬到了崖壁尽头。他抹着前额把汗水擦掉。 “好吧,”他说道,“我们没办法了。前面就是房子了,无处可走了。” 六 那所房子很容易地就搜完了。他们先搜外圈几幢楼房,然后再集中精力搜主楼。从厨房食柜里翻出来的罗杰斯太太的卷尺,帮了他们的大忙。没有什么犄角旯旮没有搜到的。新式建筑不存在什么隔墙暗楼,哪儿都是宽阔而敞开的。他们从楼下搜起,搜到楼上卧房那一层。上楼时,从窗户里看见罗杰斯正托着一盘鸡尾酒向平台走去。 菲利普·隆巴德低声说:“出奇的牲口,了不起的佣人。竟然能够不动声色,照常办事。” 阿姆斯特朗则颇为赞赏地说:“罗杰斯确实是第一流的管家。我得实话实说!” 布洛尔说道:“他老婆也是个相当出色的厨师。那顿晚饭——昨天晚上……” 他们走进了第一间卧室。 五分钟以后,他们又回到了楼道口。没人藏着——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布洛尔说道:“这里有座小楼梯。” 阿姆斯特朗大夫说道:“那是通底下人房间的。” 布洛尔说道:“屋子顶棚底下一定有个地方——什么水槽、水池子等等,都在那里。那是可能性最大的地方——也只有这个地方了!” 就在他们正站在那里的时候,他们听见头顶上有声音,一种轻轻的、偷偷摸摸的脚步踩在头顶上的声音! 他们三人全都听见了。阿姆斯特朗一把抓住布洛尔的胳臂,隆巴德伸出一个指头让他们两人别出声:“静——听。” 又有了——有人在轻轻地、鬼鬼祟祟地挪动着,就在头顶上。 阿姆斯特朗咬着耳朵说道:“其实,这个人是在卧室里,在那边罗杰斯太太停尸的房间里。” 布洛尔也咬着耳朵回答说:“就是!真有他的,最好不过的藏身之处了!谁也不会到那儿去。现在——尽量别出声。” 他们悄悄地偷偷往上爬。 在那间卧室门外的小楼道口,他们又停住了。确实,是有人在房间里。就是有轻微的吱吱嘎嘎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布洛尔轻声命令道:“动手。” 他一下子把门推开,猛地冲了进去,另外两个人紧跟在后面。 然后,三个人全都呆在那儿了。 罗杰斯在房间里,两手抱满了衣服。 七 布洛尔首先恢复了常态。他说道:“对不起——呃——罗杰斯。听到这里有人在走动,以为——这个,这个……” 他顿住了。 罗杰斯说道:“请原谅,先生们。我刚刚在搬我自己的东西。我自作主张地想在楼下的空客房里挑一间住,最小的一间,我想你们不会不同意吧?” 他是朝着阿姆斯特朗说的,阿姆斯特朗回答说:“当然,当然。搬吧,搬吧。” 他避开不去看床上盖着床单的尸体。 罗杰斯说道:“谢谢,先生。” 他走出了房间,双手抱满了衣物,顺着楼梯到楼下去了。 阿姆斯特朗走到床边,揭开床单,俯视着那个死女人的平静的脸。这张脸上,不再有恐惧了,有的只是空虚和茫然。 阿姆斯特朗说道:“如果我的那套家伙在身边就好了,我真想弄清楚她吃下去的是什么东西。”然后,他转过来向另外的两个人说道:“我们结束吧。我死心了,不会找到任何东西的。” 布洛尔使劲扳着墙脚边管道入口阀门上的插栓。 他说道:“罗杰斯这家伙的动作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刚才我们还看见他在花园里。我们谁也没听见他上楼啊!” 隆巴德说道:“我看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以为这里肯定有什么生人在走动呢。” 布洛尔钻到敞开了入口的黑洞里去了,隆巴德从口袋里掏出一枝手电筒跟了进去。 五分钟之后,三个人站在最高一层地楼道口,面面相觑。他们脏得很,挂满了蜘蛛网,脸上难看极了。 除了他们自己八位之外,全岛别无他人! 第九章 一 隆巴德慢慢地说着:“这么说来是我们搞错了——从头错起,一错到底!迷信和幻觉构成了一场梦魇,都是因为两起死亡太凑巧的缘故!” 阿姆斯特朗仍然郑重其事地说道:“可是,你要知道,我们的论点都是站得住的。总而言之,我是个大夫。我多少懂点什么叫自杀。安东尼·马斯顿哪里像个会自杀的人?” 隆巴德又怀疑起来了:“那我看,会不会是个意外呢?” 布洛尔哼了一声,根本不相信。 “哪有这种见鬼的意外。”他嘟囔着说道。 大家都不做声。后来布洛尔又说了:“至于那个女人——”他又停住了。 “罗杰斯太太吗?” “是啊。可能是桩意外吧?” 菲利普·隆巴德说道:“一桩意外?哪样的意外?” 布洛尔有点发窘。那张砖红色脸的颜色更加红了。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说:“听我说,大夫,是你给了她一些药什么的,你知道。” 大夫瞪着他:“药什么的?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你自己说过你得给她点什么,好让她睡觉。” “喔,这个,不错,那是完全无害的镇静剂。” “说得明确些,给的是什么?” “我给她的是极为缓和的三溴合剂,决无任何副作用。” 布洛尔的脸涨得更红了。他说道:“听我说——用不着含糊其辞——你给的超过剂量了吧?” 阿姆斯特朗大夫发火了:“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布洛尔说道:“这不是不可能的吧?要是你搞错了呢?这类事情有时就是会发生的。”阿姆斯特朗急忙说道:“根本没这事。这种说法简直荒谬。”他停了一下又用带刺儿的语调补充说道:“要不,你想说我是故意给她超剂量的?” 菲利普·隆巴德急忙插进来说道:“我说,你们俩都得保持冷静。别你说我,我说你的。” 布洛尔阴沉着脸说:“我只不过是说,大夫也兴许有个失误什么的。” 阿姆斯特朗大夫强作笑容地露着牙齿,但实际上并没有笑意地说道:“当大夫的可经不起出这样的差错,我的朋友。” 布洛尔故意说道:“要是唱片里说的没错——你可不是第一次出这样的差错了。” 阿姆斯特朗脸色顿时煞白。菲利普·隆巴德又急忙插进来,对着布洛尔发怒道:“你这样乱咬一气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们得抱成团儿才好。你自己那桩血口喷人作假证明的丑事又是怎么回事呢?” 布洛尔向前跨出一步,双手攥成拳头。连说话的声音都粗了。 “去他妈的作假证!信口雌黄!你倒是试试把我抓起来呀!隆巴德先生,我倒有些事情想弄弄明白——其中有一桩就是关于你的!” 隆巴德的眉毛皱了起来:“关于我的?” “关于你的!我想知道,像这样一次客客气气的社交访问,你为什么要带着手枪来?” 隆巴德反问道:“你想知道?是你想知道吗?” “是的,我想知道,隆巴德先生。” 隆巴德出乎意料地说道:“得了,布洛尔,你总算还不是一个看上去的那种傻瓜。” “说不定我就是。枪是怎么回事?” 隆巴德微微一笑:“我所以带着枪,就因为料到我要去的正是个是非之地。” 布洛尔疑心地说道:“昨大晚上你没对我们说啊?” 隆巴德摇摇头。 “你是瞒着我们了?”布洛尔钉着问道。 “在某些方面,是的。”隆巴德说道。 “好吧,来吧,都说出来吧!” 隆巴德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让你们大家认为,我也像你们大多数人那样,是被邀请来的,这不完全是真的。实际上是一个犹太小子——名叫莫里斯的,找上了我,给我一百块几尼(英旧币名称——译者注),让我来这儿照料照料——说久闻我善于对付棘手的场面。” “还有呐?”布洛尔不耐烦地催促说。 隆巴德却嘻嘻一笑:“完了。” 阿姆斯特朗大夫说道:“不过,他对你说的肯定不止这些。” “不,就这些,他说的就这些。再就是闭紧嘴巴像蛤蜊一样了。干,还是不干——这是他的原话。当时我手头正紧,我就说干。” 布洛尔看上去并不相信地说道:“这些,你为什么昨天晚上不向大家说?” “我亲爱的伙计——”隆巴德耸着他那富有表达力的肩膀说道,“我怎么能够弄清楚,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究竟是不是我来这儿所要对付的不测问题呢?我得藏起点儿,所以就说了个无中生有的故事。” 阿姆斯特朗认真地说道:“那么现在——你不是这样想了吧?” 隆巴德变了脸色,气冲冲而阴沉沉地说道:“当然不了。我现在相信我和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那一百块几尼其实就是欧文先生引诱我同大家一起上他圈套的诱饵。”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要知道我们是在陷阱里——我敢发誓说就是这样!罗杰斯太太的死,安东尼·马斯顿的死,餐桌上印地安小瓷人的不知去向!是的,是的,欧文先生的摆弄真是历历可见——但是,这位欧文先生本人究竟在哪儿呢?” 楼下郑重其事地响起了吃午饭的钟声。 二 罗杰斯靠着餐厅的门在那里站着。当三个人走下楼梯时,他趋前两步着急地低声说道:“我希望这顿饭能使大家满意。有冷火腿、冷口条,我还煮了点土豆儿。别的也就是干酪、饼干和罐头水果了。” 隆巴德说道:“听起来还可以,储藏的食品快光了吧?” “吃的东西有的是,先生——各色各样的罐头。存货都贮藏得很好。我可以这样说,先生,要是谁在这座岛上同陆地隔绝起来的话,也足以维持好长一阵子的。” 隆巴德点点头。 罗杰斯跟着三人走进餐厅,一边还低声说着:“弗雷德·纳拉科特今天不露面,这很使我担心。照你们的话说,是倒霉倒透了。” “说得不错,”隆巴德说道,“倒霉倒透了,正是这个话。” 布伦特小姐进屋来了。她刚失手弄散了一团毛线,正在倒着线重新绕上。她在餐桌旁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说道:“天气变了。风挺厉害,海面上白浪滔滔的。” 沃格雷夫法官也进来了。他是踱着方步进来的。从浓密的眉毛底下,他飞快地一个个扫视着餐厅里其他的那些人说:“你们上午都挺活跃。” 他声音里稍微带着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 维拉·克莱索恩急急忙忙地跑进来,有点喘不过气。 她急急忙忙地说道:“但愿我没让你们大伙儿等着吧。我来迟了吗?” 埃米莉·布伦特说道:“你不是最后一个。将军还没有来呢!” 他们围着餐桌坐下。 罗杰斯对布伦特小姐说道:“你们就吃起来呢,夫人,还是再等等?” 维拉说道:“麦克阿瑟将军正在下面的海滩边上坐着。我看,在那里怎么也听不见钟声——”说着,说着,她迟疑起来,“——他今天有点儿走神,我看是有点儿。”罗杰斯接上去说道:“我下去跑一趟,通知他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阿姆斯特朗大夫一跃而起。 “我去,”他说道,“你们吃你们的饭吧。” 他走出屋子,还听到背后罗杰斯在说着:“您是要冷火腿还是要冷口条,夫人?” 三 坐在餐桌周围的五个人似乎找不到什么话说。外面,一阵狂风刮过来又刮了过去。 维拉哆嗦了一下子说道:“风暴来了。” 布洛尔打开了话匣子,他滔滔不绝地说道:“昨天,在那趟普莱茅斯的列车上有个老家伙。他老唠叨着风暴要来了,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学会看天气的,亏得这些老水手们!” 罗杰斯绕着餐桌收拾菜盘子。 他手里拿着盘子,突然间站住了。 他用一种少有的惊恐的声音说:“有人在跑……” 他们都能听到了——平台上有奔跑的脚步声。 此时此刻,不用讲,他们——他们都明白了…… 好像互相说好了似的,他们全都站起来了。站着向门口望去。 阿姆斯特朗大夫跑进来,呼吸急促地说:“麦克阿瑟将军——” “死了!”维拉猛地迸出了这两个字。 阿姆斯特朗说道:“是的,他死了……” 立刻一片肃静——肃静了好一阵子。 七个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四 老人家的遗体刚抬进门,风暴就来临了。 其余的人都站在厅堂里。 倾刻之间大雨猛泼下来,一片涮涮涮涮的声音。 布洛尔和阿姆斯特朗抬着尸体上楼去了,维拉·克莱索恩猛地扭转身子走进了空无一人的餐厅。 一如他们方才走出去时的样子,那道甜食还一筷子没动地在食柜上搁着。维拉走到桌子旁,站了一两分钟,这时候,罗杰斯轻轻地走了进来。 罗杰斯看到维拉,吃了一惊。他的眼神像是充满了疑问地说:“噢,小姐,我——我就是进来看……” 维拉用连自己也感到吃惊的粗嗓子大声说道:“你说对了,罗杰斯。你自己瞧吧,只有七个了……” 五 他们把麦克阿瑟将军放到他自己的床上。 最后又检查了一遍,阿姆斯特朗这才离开房间下楼了。人家都聚集在休息厅里。 布伦特小姐还在织毛线。维拉·克莱索恩站在窗口望着唰唰作响的大雨。布洛尔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椅子里,双手撑着膝盖。隆巴德一刻不停地走来走去。而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则在厅堂的那一头,双眼半阖地坐在一把安乐椅里。大夫走进厅堂的时候,他忽然睁开眼睛,用咬字清楚、气势逼人的声音说道:“怎么样,大夫?” 阿姆斯特朗脸色非常苍白地说:“根本不是心脏或者这一类的毛病。麦克阿瑟后脑勺被救生圈或类似的东西打了。” 这下子引起了一片嘁嘁喳喳的议论。法官又一次用响亮的声音说话了:“你找到凶器实物了吗?” “没有。” “而你能肯定你的判断?” “我完全肯定。” 于是沃格雷夫法官平静地说道:“现在我们清楚地知道我们的处境了。” 谁在主宰这一切,现在是不容置疑的了。整个早晨沃格雷夫一直蜷缩在平台上的那张椅子里,克制着不让自己参加任何公开活动。现在,他又摆出长期发号施令惯了的气派,恢复指挥了。他毫不含糊地主持起审问来。 他清清嗓子,再次开口说道:“今天早晨我坐在这个平台上,先生们,我是你们大家一举一动的观察者。你们的意图很清楚。你们在搜索全岛,想找出一个不知何许人的凶手。”“完全正确,先生。”菲利普·隆巴德说道。 法官继续说下去:“不用问,你们得出的结论同我的一样——具体说吧,安东尼·马斯顿和罗杰斯太太既非偶然死亡,也非自杀丧生。毫无疑问,对欧文先生之所以把我们骗到这个岛上来的目的,你们也有了某种结论。” 布洛尔粗声粗气地说道:“他是个精神病!一个大疯子。” 法官咳着说:“这一点几乎没有疑问。但它并不能帮助解决问题。我们主要关心的是——挽救自己的性命。” 阿姆斯特朗声音都发抖了,说道:“岛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实话对你说了吧。一个人也没有!” 法官摸摸下巴颏,平稳地说:“按你的说法,没有人。今天一早,我就得出这个结论了。我原可以预先告诉你们,再怎么搜索都是白搭的。然而,我强烈地倾向于这种认识:欧文先生(就称呼他给自己起的名字吧)确实就在这个岛上。一定是这样。至于他的那个计划,要把法律制裁不了的犯有各种罪行的某些人不折不扣地量刑处置,只有一种办法才能实现得了。那就是说,欧文先生只有一种办法才能来到岛上。这样一来,问题也就完全清楚了。欧文先生就在我们这几个人中间……” 六 “喔,不,不,不……” 这是维拉。她突然发作起来了,近似呜咽。法官尖利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亲爱的小姐,这不是睁着眼睛不愿意正视现实的时候。我们都处在极端危险之中。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就是尤·纳·欧文。就是不知道我们中哪个人是他。来岛的十人当中,有三个已经明确地完蛋了。安东尼·马斯顿,罗杰斯太太和麦克·阿瑟将军都完蛋了,没什么好怀疑的。只剩下我们七个,而这个七人中间,如果允许我说明自己的想法的话,有一个是冒牌的印地安小男孩。”他住口不说了。望着周围的每个人。 “我可以认为各位都同意了吗?” 阿姆斯特朗说道:“这真是离奇——但我认为你是对的。” 布洛尔说道:“一点也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如果你们想听听我的想法,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急忙用手势制止了他。法官还是稳稳当当地说道:“我们现在就来谈这一点。到现在为止,我所要明确的的是,对眼前明摆着的事实,我们的看法是不是都一致了。” 埃米莉·布伦特还在织毛线。她说道:“你的说法听上去蛮合情合理。我同意我们中间有一个是给魔鬼当差的。”维拉轻声说道:“我不能相信……我不能……” 沃格雷夫说道:“隆巴德,你呢?” “我同意,先生,完全同意。” 法官看来挺满意,他点点头说道:“好吧,现在我们来提证据、摆事实。首先,有没有理由怀疑具体是谁呢?布洛尔先生,我看,你好像想说点什么?”布洛尔紧张得喘着粗气说道:“隆巴德带着一把左轮手枪。他不说实话——昨天晚上。这是他承认了的。”菲利普·隆巴德咧开嘴,讪笑着说道:“我看,我少不了还得解释一遍。” 他又解释了一遍,说得简明扼要。 布洛尔毫不放松地追问道:“拿什么来证明?没什么可以证明你所说的属实啊?” 法官咳着。 “遗憾的是,”他说道,“我们谁都一样,都只能光凭各人自己说的。”他往前探着身子说:“我敢说,你们哪一个都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这是多么罕见的特殊情况。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可以采取的步骤,就是看看我们现有的材料是否足以使我们中间哪一个人彻底摆脱关系?” 阿姆斯特朗马上说道:“我是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专业人员。所以怀疑我的惟一理由不过是——”法官又举起手来打断了发言人的说话。沃格雷夫法官先生继续用他细声细气但清晰明确的声音说道:“我也是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人物啊!所以,我亲爱的先生,这还不如不说!这一阵子以来,大夫中有胡作非为的,法官里也有胡作非为的,而警察——”他瞅着布洛尔,又添上了一句:“也不例外!” 隆巴德说道:“无论如何,我认为你得把妇女们除外。” 法官的眉毛挑上去了,用他那久为法律界人士所熟悉的、出名的刻薄语言说道:“这样说来,我应当认为你是主张女人中是不会有杀人狂的了?” 隆巴德忿忿地说道:“当然不是这样。不管怎么说吧,这看上去就是不可能——” 他顿住了。沃格雷夫法官先生仍然用他那轻轻的、酸溜溜的声音向阿姆斯特朗说道:“阿姆斯特朗大夫,我可以认为一个女人的力气也足能打出致可怜的麦克阿瑟于死命的那一下子吗?” 大夫平静地说道:“完全做得到——只要使用的家伙顺手。像橡皮棍或者橡皮的铅棍之类的。”“不需要格外使大力气吗?” “根本不需要。”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扭动着他那乌龟似的脖子,又说道:“另外两起人命案是药物致死。而这一起,谁也没有话说,哪怕是力气最小的人也能办得到。” 维拉怒不可遏地说道:“我看你是疯了!” 法官的一双眼睛慢慢地转过来,盯在她的脸上,这个眼神冷漠无情,说明这个人长期惯于察言辨色而自己则声色不露。维拉想道:“他这样看着我,把我当成——一种标本,而且”——她一想到这个念头,不禁有点吃惊——“他讨厌我!” 法官正在有板有眼地说着:“我亲爱的大小姐,克制一下自己的感情吧!试试看。我不是在说你。”他又向布伦特小姐弯了弯腰。“我希望你别见怪,我一定说我们谁都有嫌疑,没有一个例外。” 埃米莉·布伦特只顾自己织着毛线,头也不抬,冷冰冰地说道:“凡是了解我为人的人,要是听到有人说我害死了别人的性命——更甭说是一下子三条性命啦,不用说都会感到极其荒谬的。但是,我充分理解我们毕竟是谁都不了解谁,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充分的证据,那就谁也脱不了干系。我到现在为止还是这么说:我们中间就是有一个魔鬼。” 法官说道:“这样说来,我们都一致了,不存在仅仅因为品德或者身分而排除哪一个人的嫌疑问题了。” 隆巴德说道:“对罗杰斯怎么看?” 法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什么怎么看?” 隆巴德说道:“这个,依我看,罗杰斯完全可以排除在外。”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说道:“当真?有什么根据?” 隆巴德说道:“一则,他没这个心眼儿,再说,他的老婆也是一个受害者。” 法官的浓眉毛又挑起来了,说道:“年青人,我以前审问过一些被控谋杀妻子的人,结果证明所控属实。”“这个我同意。谋杀老婆,这太可能了——几乎可以说太稀松平常了!但这桩具体事情,一定不是!我可以相信罗杰斯杀了妻子。说他为了怕她顶不住,怕她出卖了他也行;说他嫌弃她也行;说他想搞一个年青得多的小妞儿,另结新欢也行。但是我没法相信他就是那个疯子欧文先生,搞他妈的什么执法不阿,还拿自己的老婆首先开刀,其实那桩坏事明明是他们两个一起干的。”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说道:“你把道听途说当证据了。我们并不清楚罗杰斯和他的妻子是否密谋杀害了他们的东家。这完全可能是伪诉,为了使罗杰斯等同于我们的处境。昨天晚上罗杰斯太太恐惧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她发觉她丈夫的精神失常了。” 隆巴德说道:“好吧,你尽管说你的。反正尤·纳·欧文是我们中间的一个,谁都有可能,哪一个也跑不了。”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说道:“我的论点是不要从品德、身分或者可能性等等方面排除任何人。而是根据各种事实审查排除一个或者更多人的可能性。现在就来进行。简单说吧,我们中间有谁或者哪些人完全不可能对安东尼·马斯顿使用氰化物,完全不可能对罗杰斯太太使用过量的安眠药,完全没有机会对麦克阿瑟进行致命的一击呢?”布洛尔一直阴沉着的脸开朗起来了。他向前靠了靠。 “这才像话,先生!”他说道,“就是这个办法!我们来试试。关于马斯顿这个小伙子,我看没什么好查的了。有人已经说过在马斯顿最后一次斟满酒杯之前,窗外可能有人往剩酒余沥中偷偷放了些什么。真正在房间里的人干起来甚至更容易。我记不得当时罗杰斯是不是在房间里了,至于我们其余这些人,哪个都有干这事的可能。” 他停了停之后又接着说:“现在拿罗杰斯的女人来说吧,当时跑出去的是她大夫和大夫。他们俩哪一个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 阿姆斯特朗跳了起来,混身发抖。 “我抗议——这简直是莫名其妙!我发誓,我给那女人的药剂是毫无——”“阿姆斯特朗大夫。” 这个细细的、酸溜溜的声音挺管用。大夫刚说了半句,就骤然停住了。 “你的愤慨是非常自然的。但是,尽管如此,你得承认必须面对事实。不是你,就是罗杰斯,你们都有可能毫不费力地使用致命的剂量。现在,我们再来看看在场的其他各位的情况。我、布洛尔探长、布伦特小姐、克莱索恩小姐、隆巴德先生有没有下毒的机会呢?这些人中间谁可能完全被排除在外呢?”他顿了顿,“我看一个也不可能。” 维拉愤怒了,说道:“我根本不在这个女人旁边!你们都可以作证。”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迟疑了一分钟才说话:“根据我的记忆,事实是这样的——如果我说得不对,请各位纠正。安东尼·马斯顿和隆巴德先生把罗杰斯太太抬上沙发之后,阿姆斯特朗大夫跑了过去。他让罗杰斯去取白兰地。后来呢,大家提出了一个问题:究竟我们听到的指控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我们都走进隔壁那间房子,除了布伦特小姐仍旧呆在老地方没动——单独一人同失去了知觉的那个女人在一起。” 埃米莉·布伦特的脸颊顿时变了颜色。她放下织物说道:“这简直使人不能容忍!” 但是无情而细细的声音照样在说着:“而当我们回到房间里的时候,你,布伦特小姐,正俯身对着沙发上的女人。” 埃米莉·布伦特说道:“正常的同情心也是刑事犯罪吗?”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说道:“我只是在摆事实。随后,罗杰斯送白兰地进屋,当然,他完全可能在进屋之前就下了药。这杯白兰地让那个女人喝下去了。不一会儿,他丈夫和阿姆斯特朗大夫帮她上了床。阿姆斯特朗大夫当场给了她镇静剂。” 布洛尔说道:“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完全是。这就不关法官、隆巴德先生、我自己和克莱索恩小姐我们这几个人的事了。” 他说得很响亮,而且显得十分高兴。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啊?是没事了吗?我们一定得把每一点可能发生的情况都估计进去。”布洛尔的眼睛又瞪起来了,他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说道:“罗杰斯太太就躺在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大夫给她的镇静剂开始发生作用了,她迷迷糊糊地发困,不做声了。假定说,那时候有个人敲了一下门,走进房间,比如递给她一片药或者一点药水,还传着大夫的口信说这是大夫吩咐让她吃的。你决不会想像罗杰斯太太会再三考虑,不听传话,不马上把药吞下去的。”静了一会儿,布洛尔不安地移动着双脚,皱着眉头。菲利普·隆巴德说道:“这种说法,我一点儿也不信。再说,事发之后总有好长时间,我们谁都没有离开这间屋子吧,后来又是马斯顿的死,等等,等等的。” 法官说道:“如果有人后来是从他或她自己的卧室里去找罗杰斯太太的呢?我是说再后来。” 隆巴德不同意:“那时候罗杰斯就在房间里了。” 阿姆斯特朗大夫开了口。 “不对,”他说道,“那时候罗杰斯下楼收拾餐厅和小厨房去了。就是可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过那里。” 埃米莉·布伦特说道:“大夫,你能肯定说那个女人吃了你的药以后一定睡得很死吗?” “十之八九会是这样,但也没有准。对任何一个具体的病人,只有经过几次处方以后,才能知道他对不同药物有什么不同反应。有时候,硬是要隔好久,镇静剂才起作用。这都得看每个人的体质对具体药物的反应如何了。” 隆巴德说道:“当然,这是你的老一套,大夫。照本宣科,呃?” 阿姆斯特朗又给惹怒了,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但是法官冷漠无情的低语声又一次把他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头拦了回去。 “反驳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要弄清楚的是事实真象,我认为,我刚才摆的情况有可能发生是站得住脚的,我也承认这种可能性并不很大。但那也得看可能去的人具体是谁了。要是这种送药的差事落在布伦特小姐或者克莱索恩小姐头上,病人见到她们去,绝对不会有疑虑。换了我去,或者是布洛尔先生、隆巴德先生去,至少说,就很不正常,但是我仍然认为这不至于引起她内心的怀疑。”布洛尔说道:“那对我们说明什么问题呢?” 七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用手指轻轻地敲着嘴唇,满脸的冷漠,毫无一点儿人情味地说道:“我们现在谈的是第二起凶杀案,事实说明我们哪一个都不能全然摆脱嫌疑。” 他停了停又说:“我们现在谈谈麦克阿瑟将军的死亡。那是今天早晨发生的。谁要是有什么可以谈的,可以开脱他或者她自己的,我请他们照样说上一遍。至于我本人,现在我当场表示,我没有充分证据说明自己不在场。整个上午我都坐在平台上,想着一个问题,就是包括我们每个人在内的处境问题。 “我就在平台上那把椅子里整整坐了一上午,直到钟响。但是我应该说,我记得其间有好几次周围完全没有人,而我也完全有可能去到海边,杀死将军后再回到椅子里坐着。要证明我一直没有离开过平台,只能听我自己说。而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不够的。必须有证明。” 布洛尔说道:“我一上午都同隆巴德和阿姆斯特朗大夫在一起。他们可以给我作证。”阿姆斯特朗大夫说道:“你去屋里取过绳子。” 布洛尔说道:“不错,我去过。直去直回,这你应该清楚。” 阿姆斯特朗说道:“你一去好久……” 布洛尔涨红了脸,说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阿姆斯特朗大夫?” 阿姆斯特朗又说了一遍:“我不过是说你去了好久。” “难道不需要花时间找?哪能一伸手就是一大卷绳子到手?”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说道:“布洛尔探长走开的时候,你们两位在一起吗?” 阿姆斯特朗光火了:“哪还用说。隆巴德不过走开了几分钟,我一直在原地没动。” 隆巴德带着微笑说道:“我想试试能不能用太阳光的反射向岸上发信号。得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我只走开了一两分钟。” 阿姆斯特朗点头表示同意:“没错。我向你们保证,就这么一会儿,来不及杀人的。” 法官说道:“你们俩谁看过表呢?” “没看过。” 菲利普·隆巴德说道:“我没有带表。” 法官不慌不忙地说道:“一两分钟,这个说法太含糊。” 随后,他把脑袋转向怀里抱着毛线,笔挺地坐着的那个主儿:“布伦特小姐?” 埃米莉·布伦特说道:“我同克莱索恩小姐一起到岛顶上走了走。后来,我坐在平台上晒太阳。”法官说道:“我不记得你在那里。” “不,我是在房子朝东的拐角那边。那里避风。” “你一直在那里坐到吃午饭?” “是的。” “克莱索恩小姐?” 维拉胸有成竹地大声回答道:“今天一早,我同布伦特小姐在一起;之后,我各处溜了溜,再后来,就到海边同麦克阿瑟将军谈了谈。”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插嘴说道:“那是什么时候?” 维拉这才有些恍惚,她说道:“我不清楚,大约吃饭前一个钟头吧,我想想——可能还不到。” 布洛尔问道:“是我们同他谈了之后,还是之前?” 维拉说道:“我不清楚。他——他真是非常奇怪。” 她有点哆嗦。 “怎么奇怪法?”法官要追问清楚。 维拉低声说道:“他说我们都快要死了——他说他正在等待着他的末日。他——他吓得我……” 法官点了点头说:“后来你又做什么了呢?” “我回屋里了。一直到吃饭之前才出来,又到屋后走了走。反正整整一天我都是心神不定的。”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抚摸着下巴颏说道:“还剩一个罗杰斯。其实他的证词究竟能给我们增添多少情况呢,我怀疑。”应召来到审问席面前的罗杰斯确实说不出多少情况来。他一上午忙着大小家务和准备午饭。饭前他还给平台上送过鸡尾酒,之后又上楼把自己的东西从阁楼搬进另外一间房子里。一上午连窗外都没有望过一眼,连一点有关麦克阿瑟将军死亡的蛛丝马迹都没有见到。他敢发誓说,中午他开饭摆桌子的时候,餐桌上确确实实有八个小瓷人儿。 罗杰斯的证词一结束,屋里顿时又静了下来。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清了清嗓子。 隆巴德对维拉·克莱索恩低声说道:“现在听他宣读结论吧!” 法官说道:“我们尽最大的可能就三起死亡案情作了质询。有些涉及人员在某些方面确无干系,但迄今为止,我们仍不能肯定哪个人同本案全无牵连。我重申我绝对相信,现在本室的七人中有一个就是危险的也可能是精神失常的罪犯。但是,在我们面前尚无证据说明他是哪一个。眼下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想想有什么办法同岸上取得联系以求帮助,也想想万一岸上的帮助一时来不了(而且按天气的情况看,十之八九来不了)时,必需采取哪些措施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 “我请求大家慎重考虑这种情况,把自己想到的任何建议提出来。在此期间,我还警告大家要各自提高警惕。杀人凶手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正是因为我们这些受害对象毫无戒心。从现在起,我们应该以考查我们中间的每一个人为自己的责任。凡事预则立,也就是有备而无患。切勿大意,谨防危险。完了。”菲利普·隆巴德不出声地嘟囔道:“现在退庭……” 第十章 一 “你相信吗?”维拉问道。 她和菲利普·隆巴德两人坐在休息厅的窗台上。屋外暴雨倾盆,狂风大作。狂风暴雨一齐向窗户紧压过来。 菲利普·隆巴德在回答之前,先向一边歪了歪脑袋,随后说道:“你的意思是问我沃格雷夫这老头儿说得是否有道理,凶手就是我们当中的一个?” “是的。” 菲利普·隆巴德慢悠悠地说道:“那就难说了。照情理看,你要知道,他是对的,然而……” 维拉替他把到嘴边的话说完了:“然而,这看来又是多么地不可思议!” 菲利普·隆巴德做了个鬼脸。 “压根儿就是不可思议!但是麦克阿瑟一死,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了。现在,不存在意外或者自杀的问题了。分明是谋杀。到现在为止,总共三起了。”维拉禁不住簌簌发抖地说道:“这简直像场恶梦,我总感到这类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他深有同感似地说道:“我理解。睡着睡着,门上响起了敲门声,接着早茶就送进来了!” 维拉说道:“喔,但愿果真如此,那多好啊!” 菲利普·隆巴德一本正经地说道:“可惜,不会如愿,我们全都在这场梦中!而且,从现在起,我们还非得十分警惕不可。” 维拉压低嗓门说道:“假如——假如真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你看会是谁?” 菲利普·隆巴德突然露出牙齿地笑了,他说道:“我理解你是把我们俩除外了?也成,这没问题,我自己清楚得很,我不是凶手,而且我也不怀疑你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维拉。你还真使我感到你是我所见到过的最稳当、最冷静的姑娘呐!我敢担保你精神正常。” 维拉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说道:“谢谢你。” 他说道:“来吧,维拉·克菜索恩小姐,你不打算回敬我几句吗?” 维拉稍许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你清楚你自己说过,你并不主张人生在世非得吃素念佛、奉公守法不可。这个不去管它,反正我看不出来你会像——像灌唱片的那个人。” 隆巴德说道:“一点儿不错。如果我非得害死个把人,无非只是为了使自己能脱身。像这一类的大规模清算,本人并不在行。好吧,这样我们就不算自己,集中来谈谈其他五个同狱犯。谈谈哪一个才是不知何许人也的尤·纳·欧文吧。嗯,依我猜,可是一点根据也没有啊,我说他就是沃格雷夫!” 维拉大吃一惊。她想了一两分钟才说:“为什么?” “很难说得清楚。但是,先拿这一点来说吧,他是个老油条,主持庭审可有年头儿了。也就是说,哪一年他都得充当好几个月至高无上的上帝。久而久之,肯定他就自以为真是上帝了。权高一切,生杀由己。他完全可能一下子心血来潮,越走越远,又想当一名巡案大人,替天执法了。” 维拉慢慢地说道:“是啊,我看这倒也可能……” 隆巴德说道:“要你说,你说是哪一个呢?” 维拉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阿姆斯特朗大夫。” 隆巴德轻轻地吹了一个口哨:“那个大夫,呃?我跟你说,我是把他摆在最后一个的。” 维拉摇摇头:“喔,不!两起命案都是毒死的。还不足以说明那和大夫有关吗?而且你不能不考虑这个事实:我们惟一有绝对把握的,就是罗杰斯太太吃的安眠药是他给的。” 隆巴德同意这一点:“是,这没错。” 维拉坚持说下去:“要是大夫搞鬼,一般人是很难发觉的。而且大夫往往由于工作太累、过度紧张而出错。” 菲利普·隆巴德说道:“可也是。不过我怀疑他杀得成麦克阿瑟将军。他时间不够用的,我只跑开了一会儿——决不可能,除非他一去一回都跑得像兔子那样快。我不相信他会早有这种训练,竟然干得如此干净利索,一点也瞧不出来。” 维拉说道:“他不是在那个时候干的。他后来还有一次机会。” “什么时候?” “他去叫将军吃午饭的时候。” 菲利普十分悠然地又吹了一声口哨,说道:“这样说,你认为他是在那个时候干的啦?那非得有点沉着劲儿不可!”维拉有点不耐烦了:“那怕什么?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懂医道。他满可以说此人至少已经死了一个钟点,谁又能反驳得了他?” 菲利普若有所思地看着维拉。 “有你的,”他说道,“这个想法挺高明,我怀疑……” 二 “他是谁呢,布洛尔先生?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一点,他是谁?” 罗杰斯的脸抽搐着,双手紧紧攥着正在擦的皮鞋。 前探长布洛尔说道:“对,伙计,就是这个问题!” “我们中间的一个。法官老爷是这么说的。哪一个呢?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一点。谁是化成人形的恶魔呢?” “这一点,”布洛尔说道,“是我们全部想知道的。” 罗杰斯显得挺精明地说道:“但,你是有数的,布洛尔先生。你是有数的吧?” “我可能有点数,”布洛尔慢吞吞地说道,“可是要说准,还差得远呐。也许我还是错的。我只能说要是我说对了的话,这位有问题的人物可真够沉着的了——确实称得起沉着透顶了。” 罗杰斯抹去前额冒出的冷汗,喘着粗气说道:“真像一场恶梦,就是!” 布洛尔好奇地瞅着他说道:“你白己也有点看法吧,罗杰斯?” 管家摇摇头,还是粗声粗气说:“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害怕得要死,要是能知道点儿的话……” 三 阿姆斯特朗大夫非常激动地说道:“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定要——一定要!豁出去也要!”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沉思地望着吸烟室的窗外,手里捻着拴眼镜的带子说道:“不是我自己炫耀自己能识天知时,但我还得说二十四小时之内决不像会有船开来的,哪怕他们已经了解到我们的处境,也得看看二十四小时以后风停不停。” 阿姆斯特朗大夫低下头,用双手捂着脑袋,嘴里哼哼唧唧地呻吟着说:“难道说,在此期间,就光躺在床上干等着人家把我们全都宰了?” “但愿不是,”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说道,“我打算采取一切措施防止这种情况发生。” 阿姆斯特朗大夫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觉得像法官这种老年人的求生欲望远比年青人要强烈得多。他行医多年,对这一点深有所感。他比法官可能要小上二十岁,但在自我保存的精神方面却不知要差多少了。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也在想着:“躺着等死!这些大夫都是一路货色——脑子不开窍。实在是俗不可耐。”大夫说道:“已经报销三个了。忘了?” “忘不了。但是你也别忘了,他们全是一无准备,猝不及防的,而我们却预先有了警告。” 阿姆斯特朗大夫愁眉苦脸地说道:“我们有什么办法?迟早——” “我考虑,”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说道,“我们还是可以做点什么的。” 阿姆斯特朗说道:“到底是哪一个人,我们甚至连一点数儿都没有。” 法官摸摸下巴颏,低声道:“可你得知道,我不这么想。” 阿姆斯特朗瞪着他说:“你的意思是说你知道了?”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小心翼翼地说道:“要说确切的证据,例如开庭所必需的那些,我承认我一点儿也没有。但是把事情前前后后串连起来,我看,就是有这么一个人,那简直是太明显了。确实,我就是这么想的。” 阿姆斯特朗仍然瞪着他说:“我不明白。” 四 布伦特小姐在楼上自己的卧室里。 她拿起圣经,走到窗前坐下。 翻开圣经,但是,犹豫了一会儿,她又把圣经搁下了,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本黑面笔记本。 她打开本子,开始写道:“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麦克阿瑟将军死了(他堂兄娶的是埃尔西·麦克弗森)。他无疑是被害死的。午饭以后,法官对大家作了一次挺有意思的讲话。他认为凶手就在我们中间。这意思就是说,我们之中有一个人是替魔鬼当差的。这一点我早有怀疑。究竟是哪一个呢?他们都在问自己,而独独我是知道的……”她坐在那里,有好一阵子一动也不动。她的双眼渐渐模糊了,眼前是一片迷惘。铅笔在她手指中间像人喝醉了酒似地乱晃起来,她歪歪斜斜、稀稀拉拉地用大楷写道:凶手的名字叫做比阿特丽斯·泰勒。 她闭上了眼睛。 忽然,她一惊,醒了。低头看看笔记本。她一声怒叫,把最后一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字全都划掉了。 她轻轻地说道:“是我写的吗?是我吗?我一定是快疯了……” 五 风暴更厉害了。狂风在楼房的四周吼叫着。 大家都在休息厅里,六神无主地凑在一块儿,而且偷偷摸摸地彼此打量着。当罗杰斯端着茶盘走进来时,他门全都蹦了起来。 “把窗户帘子拉上吗?这样会更舒服些。” 大家同意了之后,他把窗帘拉上了,又扭开了电灯,屋里确实显得舒服多了。愁云被抹掉了一些。肯定,到明天,风暴就会过去,会有人来的——小船也会到来…… 维拉·克莱索恩说道:“您来倒茶吧,布伦特小姐?” 那位上年纪的妇女回答道:“不,亲爱的,你倒吧。茶壶太沉。再说我又把两团灰毛线弄乱了,烦死了。” 维拉向茶桌子走去。瓷器的碰撞声,听上去使人感到挺高兴的。屋子里又带点儿家常味儿了。 “茶啊!每天的家常下午茶啊!谢天谢地!”菲利普·隆巴德说了句逗乐的话。布洛尔也凑乎了一句。阿姆斯特朗又讲了个惹人发笑的故事。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本来是讨厌喝茶的,如今也津津有味地啜起来了。 就在这种松弛和谐的气氛中,罗杰斯走了进来。 他却是一脸苦相,说起话来神情紧张,前言不搭后语的。 “对不起,先生,哪一位知道洗澡间的窗帘子到哪里去了?” 隆巴德猛地抬起了头:“洗澡间的窗帘子?你究竟要说什么,罗杰斯?” “没了,先生,无影无踪了。我正在各处拉窗帘子,而盥——洗澡间里的那个帘子怎么也找不到啦。”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问道:“今天早晨还在吗?” “啊,在的,先生。” 布洛尔说道:“是什么样子的窗帘?” “紫红色的闪光绸,先生。正好配上洗澡间里的红瓷砖。” 隆巴德说道:“那么说是不见了?” “不见了,先生。” 大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 布洛尔严肃地说道:“得——还得问——怎么回事?不可思议——其实全都莫名其妙。算了吧,没什么了不起的,总不能用块闪光绸窗帘杀人吧。把它忘了吧。” 罗杰斯说道:“是,先生,谢谢您啦,先生。” 他走出去了,随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愁云惨雾又升起来了。 大家又偷偷摸摸地互相打量了起来。 六 晚饭端上来了,吃完了,拾掇完了。简简单单的一顿晚饭,多数是罐头。后来,休息厅里的紧张气氛实在使人受不住了。到九点钟,埃米莉·布伦特站了起来,说道:“我去睡了。” 维拉也说道:“我也要去睡了。” 两个女人爬上了楼梯,隆巴德和布洛尔也跟着一起走出去了。他们站在楼梯口,看着两个妇女走进各自的房间,关上了房门。他们听见插插销和转动钥匙的声音。 布洛尔好笑地说道:“用不着关照她们锁好门!” 隆巴德说道:“得,无论如何,这一夜她们是太平无事了!” 他走下楼来,另一个跟着他。 七 一个小时以后,剩下的四个人也去睡了。他们是一起上楼的。罗杰斯正在餐厅里为第二天的早餐摆桌子,他看着他们上了楼,听见他们在上面的楼道口停住了。 是法官的声音在说话:“各位,用不着我再关照大家锁好门了吧。” 布洛尔说道:“而且,最好在门把儿下面再顶上把椅子。还是有可能从外面把锁打开的。”隆巴德嘀咕着说道:“我亲爱的布洛尔,你的毛病在于懂得太多了!” 法官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么,晚安,各位!祝大家明天早晨都平安无事,再见。” 罗杰斯从餐厅里跑了出来,急步溜上半节楼梯,他看见四个人影消失在四个门洞里,听到四把门锁都锁好,四个插销全插牢了的声音。 “没问题了。”他点点头,低声说道。 罗杰斯重新回到餐厅。行,明天早晨的一切都齐备了。他的眼光落在镶饰在墙壁正中的穿衣镜上,又在七个小瓷人儿上停留了一会儿。 刹时,有一点儿喜色骤然出现在他的脸上。 他嘀嘀咕咕说道:“我倒要看看,今儿晚上有谁还能搞得了鬼。” 他走到房间那一头,把通向小厨房的门锁好,又穿过另一扇门走进大厅,返身把门拉好上了锁,将钥匙放进口袋里了。 然后,他熄了电灯,急急忙忙上楼走进自己的新卧室。 屋里只有一处可以藏得了人的地方,就是那个高大的衣橱,他立刻查看了一番。接着,锁好并插上门,准备睡了。 他自言自语道:“今晚不会再有印地安把戏了。我都照料好了……” 第十一章 一 菲利普·隆巴德的习惯是天一亮就醒。那一天,也不例外。他用胳膊肘儿撑起身子来听了听。风势多少有些减弱了,但还在刮着,雨声却听不见……到八点钟,风刮得更猛烈起来。不过,隆巴德没有听见。他又睡着了。 九点半,他坐在床沿上看表,又把表放在耳朵上听听,双唇紧紧贴着牙齿咧开,露出一副男人特有的狼一般的奇特的微笑。 他特别轻声地悄悄说:“我看到时候了,又得干点什么了吧。” 九时三十五分,他敲敲布洛尔紧闭着的房门。 布洛尔谨慎小心地开了门。头发还蓬乱着,睡眼惺松的。 菲利普·隆巴德非常客气地说道:“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行啊,说明你问心无愧。” 布洛尔只说了三个字:“干什么?” 隆巴德回答说:“有人叫过你吗——或者说,给你送过茶吗?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布洛尔回过头去看看放在床边的一只小旅行钟说道:“十点差二十五分,想不到我会睡到现在。罗杰斯在哪儿呢?” 菲利普·隆巴德说道:“让回音来回答你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另一个叫了起来。 隆巴德说道:“我意思是说罗杰斯不见了。他不在他的房间里,也不在别的地方。水壶也没有煮上,连厨房里的火都没有生。” 布洛尔低声骂起娘来,他说道:“见鬼,他能到哪里去了呢?在外面岛上的什么地方吗?我穿上点衣服,看看别人知道不知道。” 菲利普·隆巴德点点头。他挨着一扇扇关着的房门走过去。 他看到阿姆斯特朗已经起床,差不多穿好衣服了。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像布洛尔一样,还得把他从睡梦中叫醒。维拉·克莱索恩已经梳妆完毕,而埃米莉·布伦特的房内却空无一人。这一小伙人在房子里走着,正如菲利普·隆巴德所说,罗杰斯的房间是空的。从床上看,有人睡过,刮胡子刀、海绵、肥皂也都水迹斑斑,还没干呢。 隆巴德说道:“他已经起床,这是没问题的。” 维拉强作镇静,故意沉着而低声地说道:“你们看,他会不会在哪儿躲一会儿,等我们起床呢?” 隆巴德说道:“我亲爱的姑娘,谁会谁不会,在这里还是在那里,我都随便。但我要奉劝大家别走散,直到找到罗杰斯为止。” 阿姆斯特朗说道:“他想必是跑到岛上哪儿去了。” 布洛尔刚刚来到,衣服是穿整齐了,但胡子还没刮。他说道:“布伦特小姐上哪儿去了——这又是一个谜。” 不过,当他们刚走到大厅时,埃米莉·布伦特从前门走了进来,她穿着雨衣。 “海水还是涨得那么高,我看今天是不会有船出海的了。”她说。 布洛尔说道:“你一直是一个人在岛上转悠的吗,布伦特小姐?难道你不相信这样做是最愚蠢不过的事吗?” 埃米莉·布伦特说道:“我请你放心,布洛尔先生,我是处处特别留神来着。” 布洛尔嘟囔着说道:“见到罗杰斯了吗?” 布伦特小姐抬了抬眉毛说:“罗杰斯?没有,今儿早晨没见到过他。干吗?”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刮光胡子,穿好衣服,戴上假牙,下楼走到敞着房门的餐厅门口说:“哈,早饭桌子已经摆好了,我说呢。” 隆巴德说道:“他可能是昨天晚上就摆好了的。” 他们一起走进餐厅,看见杯盘刀叉都整整齐齐地摆着,食柜上的酒杯排列成行,毡垫子也放好了,准备搁咖啡壶。 还是维拉第一个看见的,她一把抓住法官的胳膊。她那运动员的手指头掐得老头子直往后缩。 她失声地大喊:“那些印地安小瓷人儿!瞧!” 桌子正中只有六个小瓷人儿了! 二 后来,没过多久,他们就找到罗杰斯了。 他在院子对面的洗衣房里。为了准备把厨房里的火点起来,正在劈柴来着。小斧子还攥在他的手里。另外有把大斧子——一把大家伙,靠在门上,斧口上染着一溜儿紫红色的血痕,和罗杰斯后脑勺上的伤口深度正相吻合…… 三 “太明显了,”阿姆斯特朗说道,“凶手是从后面偷偷地捱上去的。当时他正弯着腰,抡起斧子只一下子就砸在他的头上了。” 布洛尔从厨房里找来一个面粉筛子,忙着往斧子柄上洒粉末,想找出指纹来。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问道:“一定要使很大劲儿吗?大夫?” 阿姆斯特朗郑重其事地说道:“如果你是指这个意思的话,那么,一个女人的力气就够了。”说着他忙向四周望了望,维拉·克莱索恩和埃米莉·布伦特都走进了厨房。“那个姑娘要干的话,太轻而易举了——她有运动员的体格,从表面上看,布伦特小姐像是体弱无力的。然而这类女人往往有一股虽瘦犹刚的蛮劲儿。而且你总能记得,凡是一个人的精神出了毛病,他就会有不知从哪儿来的想像不到的大力气。” 法官沉思着点点头。 蹲在那里的布洛尔叹口气站起身来说:“没有指印。当时就擦干净了。” 忽然一声大笑——他们都急忙转过身去。维拉·克莱索恩站在院子里。她喊叫的声音又响又尖,还夹杂着一声声的狂笑:“他们在岛上也养蜂吗?给我说清楚!我们去哪儿弄蜂蜜啊?哈!哈!”大家全都凝视着她。莫名其妙!一个正常而颇能自持的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发疯了。而且还继续怪声怪调地叫喊着。 “别这样瞪着我!就好像你们都以为我疯了似的。我问的问题是再正常不过的。蜜蜂,蜂窝,蜜蜂!喔!你们怎么不懂呢?难道你们没读过那首胡扯蛋的儿歌?你们卧室里都挂着——就是放在那儿让你们学的!如果我们脑子还清楚的话,马上会从这句想起:七个印地安小男孩,砍树砍枝不顺手。还有下面几段。我全都背得出来,我告诉你们!六个印地安小男孩,玩弄蜂窝惹蜂怒。就是因为这个,我才问——他们在岛上也养蜜蜂吗?——不是挺有意思的吗?——不是挺他妈的有意思吗?” 她又开始疯狂地大笑起来。阿姆斯特朗大踏步走过去,伸出手来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喘着粗气,打着嗝儿——又咽着唾沫,站在那里足有一分钟,一动也不动。然后她说道:“谢谢您……我现在好了。”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和自制——一个教惯了孩子唱歌识字的干练的保育员的声音。 她转过身去,穿过院子,走进厨房,一边说道:“我和布伦特小姐来给你们弄早饭吧。你们能——弄点劈柴来生火吗?” 她两颊发红,上面还留着大夫的指头印记。 她走进厨房之后,布洛尔说道:“很好,你处理得很好,大夫。” 阿姆斯特朗抱歉地说道:“不得不这样!歇斯底里不解决,别的问题都谈不到。” 菲利普·隆巴德说道:“她不是那种容易歇斯底里大发作的女人。” 阿姆斯特朗表示同意:“喔,不是。她是健康良好、头脑正常的姑娘,只是突然受了刺激。谁碰上了都一样。” 罗杰斯遇害之前原已劈好一部分劈柴了,他们收拢以后,把劈柴送到厨房里。维拉和埃米莉忙着呐!布伦特小姐在捅炉子,维拉则把咸肉上的硬皮一块一块地切掉。 埃米莉·布伦特说道:“谢谢你们。我们尽量快——大约半个小时到三刻钟吧。先得把水烧开。” 四 前探长布洛尔粗着嗓门低声地对菲利普·隆巴德说道:“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菲利普·隆巴德说道:“你既然要告诉我,那又何必费劲去猜呢?” 前探长布洛尔是一个一板一眼的死脑筋人。什么软钉子、小刺几之类,他是理会不了的。他仍然粗声粗气地往下讲:“在美国有过这么一桩案子,一位老先生和他的太太都被斧子砍死了。上午十点左右吧。家里除了女儿和使女之外,没有别人。使女呢,查明了不可能是她干的。女儿是一个很受敬重的中年老姑娘。看来也难以想像,是那样的难以想像,以至于他们开释了她。但是,结果他们找不到另外的答案。”他停了一下,“我一看到斧子就想起这件事来了——接着,走进厨房又看到她在那里,端端正正,平平静静的,连汗毛都没有惊动一根!而那个姑娘,歇斯底里大发作——对了!这才是自然的——这种情况我们都能意料得到的——你认为是吗?”菲利普·隆巴德简短地说道:“也许是吧。” 布洛尔又说了下去:“可是,另一位呢!真是太干净利索了。系着那条围裙——罗杰斯太太的围裙,我想错不了——还说什么‘早饭半点钟左右就好’。你要问的话,我说这个女人才是疯了,上了年纪的老姑娘好多是这样的——我的意思不是说她们都会大规模地杀人,而只是说念头古怪。说来不幸得很,她也成了这种样子,那是种宗教狂——认为自己是上帝的工具,诸如此类的吧!你知道她蹲在房里干什么?在读圣经!” 菲利普叹口气说道:“这些都很难证明你说的精神上的不正常,布洛尔。” 但布洛尔还在继续说下去,顽固而反复地企图证明自己的论点:“再说,她还跑出去了——穿着雨衣,说去看看海什么……” 那一位还是摇摇头说:“罗杰斯是正在劈柴的时候被杀的,也就是说他早晨一起来就碰上了。那么,布伦特用不着后来在外面兜上几个小时。你要是问我的话,我说杀罗杰斯的凶手满可以卷着被窝睡大觉。” 布洛尔说道:“你没听懂我的意思,隆巴德先生,要是那个女人真正简简单单的话,她就无论如何也不敢一个人在外面转悠。只有她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做害怕,才能这样做。也就是说,她自己就是一个干得出那种事来的老手。” 菲利普·隆巴德说道:“这说法不错……对了,这点儿我可没有想到。” 他微微一笑,又添上了一句:“幸而你不再怀疑我了。” 布洛尔挺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起初很有点儿不放心你,那枝枪,还有你说的不像话的来历——只是不说而已。但我现在看出来了,这些还不都是明摆着的吗?”他顿了顿又说道:“希望你别见怪。” 菲利普若有所思地说道:“也许我看错了,总之,我想不通你会是那种工于心计干得出这桩事情的人,依我看,凶手要真是你的话,你他妈的可真会演戏——我真得向你脱帽致敬。”随后,他又压低了嗓门儿说道:“布洛尔,说不定过不了一天,我们俩都得呜呼哀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说说那件伪证案子,你是搞鬼了吧?”布洛尔拿不定主意地前后挪动着双腿,最后他还是说道:“反正现在说不说都一样了,喏,事情是这样的。兰道确实是一清二白的,那一帮人买通了我,我们一块儿想法子把他拉扯上的,我可跟你照直说了,我本来是不会承认……” “上有天,下有地,”隆巴德一乐,说:“我保证不会出卖你。老兄,你捞到的好处,我看少不了吧?” “没有我原来估计的那么多。真不要脸呐,这帮子强盗。反正,总算晋了级。” “而兰道被判处监禁劳役,而且在牢里送了命。” “我哪知道他会死!”布洛尔反问说。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运气不好。” “我运气不好?你是说他运气不好吧?” “你运气也不好。因为看来由于此事引起,你老兄也得无可奈何地提早寿终正寝。” “我?”布洛尔睁大眼睛干瞪着说道,“你认为我也会遭到罗杰斯他们同样的命运吗?甭想!我可以对你说,我可替自己留神着呐!” 隆巴德说道:“啊,行啊——我从来不赌咒发誓。而且说来说去,就是你死了,我也得不到好处。” “请问,隆巴德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隆巴德露出一口白牙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亲爱的布洛尔,我看你是没有生路了。” “什么?” “你这个死脑筋啊,只能让自己坐着等人家搞掉你,像尤·纳·欧文这样会动脑筋的罪犯,他(或者她)想在什么时候就能在什么时候让你上圈套。”布洛尔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反问说:“你自己呢?” 菲利普·隆巴德满脸凶相地说道:“我有我自己动脑筋的一套法子。以前,再棘手的场合我都领教过,而且都闯过来了!我看——也用不着多说别的,我认为这次照样能闯过去。” 五 锅里正煎着鸡蛋,维拉站在炉台旁,一边寻思:“我干吗歇斯底里地出洋相?真是蠢极了。要冷静,我的姑娘,要冷静啊!”何况,她对自己的遇事沉着,从来就很自鸣得意。 “克莱索恩小姐真是了不起——头脑冷静——立刻游过去追西里尔。” 干吗现在要想这个?一切都是往事——已经了结了的往事,等她游近岩石旁边时,西里尔早已消失多时了。她只觉得激流卷身,直把她住外海拖拽。她故意随波逐流——静静地游着,浮着——直到救援的小船最后来到…… 大家一致称赞她临危不惧,镇定自若…… 但,雨果不是,雨果只是——瞧了她一眼…… 天哪,多使人伤心,就是现在吧,一想到雨果…… 他在哪儿呢?他在干什么呢?他定亲了没有——结婚了吗? 埃米莉·布伦特尖声喊道:“维拉,咸肉烧糊了。” “啊,对不起,布伦特小姐,真是糊了。瞧,我这个蠢劲儿。” 埃米莉·布伦特把最后一个鸡蛋从吱吱作响的油锅里捞了出来。 维拉又在煎锅里放上重新切成片的咸肉。她好奇地问道:“布伦特小姐,你真了不起,多镇静啊!” “我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遇事要沉着,切忌咋咋呼呼的。” 维拉自然而然地想着:“从小就受管教约束……确实说明不少问题……” 她说道:“你难道不害怕吗?” 过一会儿,她又补充了一句:“或者说,你难道不怕死吗?” 死!这个字,犹似锋利的手钻径直往埃米莉·布伦特坚固结实的脑门子里钻。死!她可不打算去死!别人会死——会的,但是她,埃米莉·布伦特不会。这老姑娘不懂得这一点。埃米莉从来不害怕,天生的——布伦特家的人!没有一个会害怕的。她那一家子人都是吃公事饭的,死啊活啊的,那是家常便饭,连眼睛都不兴眨一眨!他们都和她,埃米莉·布伦特一样,做人从来规规矩矩……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因此自然,她也从来不想死…… “主从来是心中有数的”,“黑夜,你无所摄于恐怖;白昼,你无所畏于流矢……”(圣经句——译者注)而现在正是大白天——没有任何恐怖可言。“我们谁也别想离开这个岛。”这是谁说的?还不是麦克阿瑟将军!他的堂兄娶了埃尔西·麦克弗森。他看来毫不在乎,事实上,反倒似乎挺高兴!有这种念头,多可恶!简直可以说是作孽。有的人就是不在乎死,往往还自己干掉自己。比阿特丽斯·泰勒……昨天晚上她梦见了比阿特丽斯——梦见她从外面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呻吟着,要求让她进屋里来。但是,埃米莉·布伦特就是不想让她进来。因为,万一让她进来,就得出事,可怕的事…… 埃米莉猛然一下子从神思恍惚中恢复了常态,发现维拉这姑娘正在十分诧异地望着她,就立刻说道,而且说得特别响脆:“一切都准备齐全了吧?我们把早饭端进去吧!” 六 这顿早餐与昨天不同。每个人都客气得要命。 “我给你再来点咖啡怎么样,布伦特小姐?” “克莱索恩小姐,来片火腿?” “再来块咸肉?” 六个人,外表镇定自若。 其实内心呢?思潮起伏,一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下一个?下一个?该轮到谁了?该出什么事了?” “行得通吗?我是怀疑的。但是,试试总是值得的。只要时间上来得及就行,我的上帝,只要时间上来得及……” “宗教狂,一点不错……模样上可是一点也瞧不出来……万一我弄错了呢……” “简直是发狂——全都发狂了,我也要发狂了。毛线不见了——紫红闪光绸的帘子——都是想不通的事。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这个该死的傻瓜,我说什么他全信了。太简单了……可我还得小心,还得非常小心。” “六个小瓷人儿……只剩六个了——今晚会是几个呢……” “还有最后一个蛋,谁吃?” “要桔子酱吗?” “多谢。再给我一点火腿吧。” 六个人一起吃着早饭,一切正常…… 第十二章 一 早饭完毕。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清清嗓子,颇有威仪地低声说道:“我看我们还是在一起谈谈情况的好。怎么样,隔半小时在休息厅碰头?”大家都吭了一声,表示同意。 维拉动手把盘子收在一起说:“我来收拾,我来洗。” 菲利普·隆巴德说道:“我们帮你把这些搬到小厨房去吧。” “谢谢。” 埃米莉·布伦特刚想站起来又坐下了,说道:“喔,我的天。” 法官说道:“出什么事啦,布伦特小姐?” 埃米莉抱歉地说道:“真抱歉,我想帮帮克莱索恩小姐,可是我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就是感到有点头晕。” “头晕,呃?”阿姆斯特朗大夫走过去了。“完全正常。这是一种因后怕而引起的休克。我可以给你点——” “别!” 这个字从她嘴里迸了出来就像是一发开花炮弹。 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阿姆斯特朗大夫闹了个大红脸。 没错,她确实是满脸的恐惧和疑惑。大夫尴尬地说道:“随你的便,布伦特小姐。” 她说道:“我什么东西也不要吃——什么也不要。我只想静静地在这里坐一会儿,等这阵子眩晕过去。” 他们把早饭用具等等都收拾干净了。 布洛尔说道:“我是个会料理家务的男人,我帮你一把吧,克莱索恩小姐。” 维拉说道:“谢谢你啦。” 埃米莉·布伦特一个人留在休息厅里,坐着。 有好一阵子,她还模模糊糊地听得见小厨房里轻轻的谈话声。 慢慢的,眩晕过去了。她感到发困,好像一下子就能睡着了似的。 耳朵里有点嗡嗡叫——要不,是有什么东西在房间里嗡嗡叫吧。 她想起来了:“好像是只蜜蜂——一只大胡蜂。” 现在她真的看到一只蜜蜂了,就爬在窗户框上。 维拉·克莱索恩今天早晨谈起过蜜蜂。 蜜蜂和蜂蜜…… 她喜欢蜂蜜。从蜂房里采下来的蜂蜜,用细布口袋亲手过滤,一滴,一滴,一滴…… 好像房间里有人……一个全身湿透,一滴一滴地淌着水的人……比阿特丽斯·泰勒从河里爬上来了…… 她只要一扭头就可以看见泰勒了。 但是,她就是扭不了头…… 她只要喊一声…… 但是,她就是喊不出声…… 房间里再也没有别人了,就她一个…… 她听到了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轻轻的拖沓的脚步声,溺死的姑娘的磕磕绊绊的脚步声…… 接着,鼻孔里一阵湿漉漉、凉冰冰的感觉…… 窗户框上,那只蜜蜂还在嗡嗡叫——嗡嗡叫着…… 就在这个时候,她感到给针扎了一下。 那只蜜蜂正叮在她的脖子上…… 二 他们都在休息厅里等着埃米莉·布伦特。 维拉·克菜索恩说道:“我去叫一下她吧?” 布洛尔急忙说道:“等一等。” 维拉又坐了下来。大家都用质问的眼光望着布洛尔。 他说道:“各位听我说,我的看法是:要替那些死鬼找冤主,只要此时此刻到休息厅去走一趟就行了。我敢起誓说那个女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阿姆斯特朗说道:“那么,动机呢?” “宗教狂。你说呢,大夫?” 阿姆斯特朗说道:“这是完全可能的。我没有什么反对的话要说。但是,当然,我们并没有证据。” 维拉说道:“刚才我们在厨房里一起弄饭的时候,她很不正常,她的眼睛——”她颤抖起来。 隆巴德说道:“你不能单凭这一点下判断。直到现在,我们谁都是余悸未尽呢。” 布洛尔说道:“还有一桩事情,唱片播放后,就她一个人拒不作出解释。为什么呢?就因为她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维拉在椅子上坐不住了。她说道:“这不完全对,我听她讲了——她后来告诉我了。” 沃格雷夫说道:“她对你说了些什么呀,克莱索恩小姐?” 维拉把比阿特丽斯·泰勒的事又重复了一遍。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就这件事发表意见说:“说得相当坦率。就我个人而言,要我接受她的说法,一点也不困难。克菜索恩小姐,请你告诉我,她是不是有犯罪感或者悔恨之意,因而深感内疚呢?”“根本谈不到。”维拉说道,“她完全无动于衷。” 布洛尔说道:“真是铁石心肠啊,这些一丝不苟的老姑娘!多数是出于嫉妒。”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说道:“现在是十一点差五分。我看应该请布伦特小姐来参加我们的会议了。”布洛尔说道:“你们不打算采取什么行动吗?” 法官说道:“我看不出我们能采取些什么行动。目前说来,我们是仅止于怀疑而已。但是,我愿意提请阿姆斯特朗大夫特别留神观察布伦特小姐的一举一动。好吧,现在我们去休息厅吧!” 他们发现,埃米莉·布伦特还像他们离开时那样地坐在那把椅子里。从后面看过去,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只是她好像全然没有察觉他们一齐拥进了房间。随后,他们看到她的脸了——满脸充血,嘴唇发青,双眼惊恐。 布洛尔说道:“我的上帝,她死了!” 三 沃格雷夫法官还是那样细声细气、平平静静地说:“又清算了我们一个——太迟了!” 阿姆斯特朗俯身在尸体上面,闻闻嘴唇,随着摇了摇头,又翻看了眼皮。隆巴德不耐烦地说道:“怎么死的,大夫?我们离开她的时候,她在这里还是好好的!” 阿姆斯特朗全神贯注地察看着布伦特脖子右边上的一个小孔说:“那是皮下注射的针眼。” 窗户那边传来了一阵嗡嗡声。维拉叫喊起来:“快看——蜜蜂——一只大胡蜂。想想我今天早晨说的话吧!” 阿姆斯特朗大夫无情地说道:“叮她的不是蜜蜂!拿针筒扎她的是人的手!” 法官说道:“注射的是什么毒药?” 阿姆斯特朗回答说:“估计,还是一种氰化物。可能是氰化钾,同安东尼·马斯顿是一样的。想必她当时就窒息死了。” 维拉喊道:“可是那只蜜蜂?不可能是巧合吧?” 隆巴德冷酷地说道:“喔,不,不是巧合!而是我们这位谋杀者为了略添一点地方色彩!真是一头恶作剧的野兽!尽量想搞得同那首该死的打油诗一模一样!” 这还是第一次,连他的声音也不平稳了,几乎是尖叫起来,似乎他久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种场面考验的神经,最终也顶不住了。 他愤怒地说道:“真是发疯了——完全发疯了——我们全疯了!” 法官仍然平静地说到:“我但愿大家仍然保持理智。请问哪一位是带着皮下注射针筒来的?” 阿姆斯特朗大夫,尽量鼓足勇气但声音仍是犹犹豫豫地说道:“我带着。” 四双眼睛全盯着他看。他不得不强自振作,顶住这一双双十分敌视、十分怀疑的目光。 他说道:“我出门总带着。大夫多数都是这样的。” 沃格雷夫法官平静地说道:“不错,不过大夫,请你告诉我们针筒现在在哪儿?” “在我房间的皮包里。” 沃格雷夫说道:“也许我们得来证实一下,好吗?” 五个人一起上了楼,大家默不做声。 皮包里的东西都翻出来了,摊在地下。 但没有找到皮下注射的针筒。 四 阿姆斯特朗激动地说道:“一定有人把它拿走了!” 没人说话,房间里一片宁静。 阿姆斯特朗背靠窗户站着。四双眼睛落在了他的身上,充满怀疑,充满谴责。他看看沃格雷夫,看看维拉,又失助无援、软弱无力地回过来看了一遍:“我说一定有人把它拿走了。” 布洛尔看着隆巴德,对方也瞧着他。 法官说道:“我们五个人都在这间房子里,其中有一个是杀人凶手。目前处境充满着极端的危险。为了确保四名无辜者的生命安全,必须采取一切措施。阿姆斯特朗大夫,我现在要问你,你手中还有哪些药物?” 阿姆斯特朗回答说:“我在这里有一个小药箱。你们都可以检查。有一点安眠药——药片儿——有一包溴化物,还有面包苏打,阿司匹林,别的没有了。我没有氰化物。”法官说道:“我本人也有点安眠药片——我看是磺基之类吧。我估计,大量使用也会致命的。你,隆巴德先生,则有一把左轮手枪。” 菲利普·隆巴德立刻说道:“我有又怎么样!” “说说而已。我提议把大夫所有的药物,我自己的磺基药片,你的左轮手枪,以及凡属药物或者火器之类的东西全都集中起来,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一点做到之后,我们每个人都得搜查一遍——包括搜身和搜查财物。” 隆巴德说道:“要我缴枪,休想!” 沃格雷夫严厉地说道:“隆巴德先生,你体格十分健壮,是个孔武有力的小伙子。然而,前探长布洛尔的体格也不弱。要是你们俩打起来,谁输谁赢,我还说不好。但是,我能告诉你这一点:在布洛尔这一边,尽量帮助他的有我本人,阿姆斯特郎大夫和克莱索恩小姐。所以,我请你衡量一下,如果你想反抗的话,对比之下,不利于你的力量是不是要大得多。” 隆巴德把头往后一仰,露出满口的牙齿,近乎咆哮地吼道:“喔,那么好极了!既然你们早就合计好了嘛!”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点点头:“你不失为一个识趣的小伙子。你的那把枪放在哪里呢?” “在我床头桌子的抽屉里。” “好。” “我去拿吧。” “我想,还是我们和你一起去拿的好。” 菲利普虽然有了一些笑意,但还是近乎咆哮地说:“多心的胆小鬼,没说错你们吧?” 他们沿着走廊来到了隆巴德的房间。 菲利普大步走到靠床的桌子旁边,一把拉开了抽屉。 他猛然后退一步,骂了一声娘。 床边桌子的抽屉是空的。 五 “满意了吗?”隆巴德问道。 他脱得一丝不挂。另外三个男人把他和他的房间彻底地搜查了一遍。维拉·克莱索恩在外面走廊里等着。 搜查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阿姆斯特朗、法官和布洛尔挨个儿都轮到了一遍。 四个男人从布洛尔房间出来,向着维拉走去。首先由法官开口说道:“我希望你别见怪,克莱索恩小姐,我们谁都不搞特殊。一定要找到那把左轮手枪。我想你带着游泳衣吧?” 维拉点点头。 “好,我请你回房间穿上游泳衣再到我们这里来。” 维拉走进房间,关上房门。不到一分钟就出来了,穿着打褶裥的丝绸紧身游泳衣。 沃格雷夫点头表示赞许。 “劳驾了,克莱索恩小姐,现在请你呆在这儿。我们查一查你的房间。”维拉耐心地呆在走廊里,直等到他们搜查完毕出来,才回房去换上衣服。他们在外面等到她重新走出来。 法官说道:“有一点,我们大家可以肯定:现在,我们五个人哪一个人手里都没有足以致命的武器或药物了。这一点也就放心了。现在我们得把这些药物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小厨房里有没有一个放银器的柜子?” 布洛尔说道:“这些都很好,问题是由谁来掌管钥匙?我想,总是你吧?”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没有答话。 他一直走进小厨房,其余的人都跟着。小厨房里有一个专门用来存放银餐具和盘碟的小柜儿。大家听从法官的安排,把各种药物都放在里面并且上了锁,接着,还是尊从法官的主意,把小柜儿抬进大碗橱,照样上了锁。随后,法官把小柜儿的钥匙递给了菲利普·隆巴德,把大碗橱的钥匙交给了布洛尔。 他说道:“从体力上看,你们两个最厉害,谁想抢谁的钥匙都不容易。而我们三个,哪个人都甭想抢。至于硬砸开大碗橱——或者小柜儿——不但费劲而且必然会有响声,要不让旁人发觉是不可能的。” 他歇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我们面前仍然有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隆巴德先生的左轮手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布洛尔说道:“据我看,谁也不会有枪主人清楚。” 菲利普·隆巴德气得连鼻孔都塌了下去。他说道:“你这个该死的蠢猪!我跟你说过给人偷掉了!” 沃格雷夫问道:“你最后一次看见手枪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上床的时候,它还在抽屉里——以防万一。” 法官点点头说:“那么,想必是在今天早上大家乱哄哄地寻找罗杰斯或者是在找到他尸体的前后出的事。” 维拉说道:“一定是藏在屋子里的哪儿啦。我们一定得找到它。”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又在用手指摸下巴颏儿了。他说道:“能不能找出些结果来,我怀疑,我们的那位凶手有充裕的时间找个好地方把它藏起来。打算一找就找着,我不存这个幻想。” 布洛尔似乎十分有把握地说道:“左轮手枪在哪儿,我不清楚。但我敢打赌说另外那样东西——那个皮下注射针筒的下落,我清楚。你们跟我来。” 他打开前门,领着大家绕着屋子转过去。 在离餐厅窗户不远的地方,他找到了针筒,旁边还有一个摔破了的小瓷人儿——碎成片片的第五个印地安小男孩。 布洛尔颇为得意地说道:“只能在这里,他杀了她之后,打开窗户扔掉针筒,又从桌上拿起瓷人跟着抛了出去。” 针筒上没有指纹,是仔细抹掉的。 维拉用坚决的口气说道:“现在让我们去把枪找出来吧!”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说道:“得去找!但是,找枪的时候,谁也别离开谁。记住,只要一分散,凶手就有机会下手了。” 他们仔仔细细地从阁楼搜到地窖,毫无结果。左轮手枪仍然杳无下落。 第十三章 一 “我们中的一个……我们中的一个……我们中的一个……”这句话无尽无休地重复着,在他们脑子里轰轰作响,五个人——五个吓破了胆的人。五个人互相监视着,谁都顾不得再掩饰自己紧张的心情,谁都不再弄虚作假,也没有人故作镇静、侃侃而谈了。五个人彼此都是敌人,但又被生存的本能紧紧连在一起。突然之间,五个人的样子都变了,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野兽了。劳伦斯·沃格雷夫像一只小心翼翼的老龟团缩着坐在那儿,身体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又敏锐又警觉。退职警官布洛尔的身体显得更粗笨了,走起路来那慢慢吞吞的劲儿看上去和只狗熊差不多。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样子既凶残又带些笨拙。他简直完全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准备随时对它的追捕者进行反扑。菲利普·隆巴德的感觉不是迟钝了,而是更加敏锐了。对任何最轻微的声响他的耳朵也会有反应。他的体态灵活、优美,步履变得更轻盈,速度也变得更迅猛了。他常常笑,咧着嘴露出一排长长的白牙。 维拉·克莱索恩缩在椅子里一声不吭,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就像一只在玻璃窗上撞得精疲力尽,最后被别人攥在手里的小鸟。她卧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希望这样可以保全自己。阿姆斯特朗的神经己经衰弱到极其可怜的地步。他浑身抽动,两手不停地颤抖。他一根接一根地点着香烟,但马上又把它们掐灭。他对这种困居在这里、无力改变自己处境的现状,似乎比其他人更感到焦灼不安。时不时他会迸出几句神经质的话来,“我们——我们不能只坐在这儿干等。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我们肯定可以做点什么。如果我们燃个大火堆——”布洛尔粗声粗气地接了一句:“在这种天气里?”外面,雨瓢泼似地下个不停,风一阵紧似一阵。单调、沉闷的雨声逼得他们几乎发疯。虽然没经讨论,最后大家都采取了一个办法。所有的人都坐在客厅里,一次只允许一个人离开屋子,一定要等这个人回来,另一个人才允许出去。 隆巴德说:“天气会好起来的,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那时我们就可以做点事了——发信号——燃个火堆——绑个筏子什么的!”阿姆斯特朗突然咯咯地笑着说:“时间的问题——是吗?我们哪来的时间?过不了多久就都要死了……”劳伦斯·沃格雷夫先生说:“我们是不会死的。我们必须非常、非常小心……”他那细小清晰的声音因为下了巨大的决心显得异常沉重。 中饭还是按时开的,在储藏室里他们找到一大批罐头食品。 他们打开了一听口条,两听水果,站在厨房里一张桌子的四周便草草吃完这顿中饭。饭后大家又回到客厅里坐着——坐在那里互相监视着……到了这时,他们头脑中不论再想什么都已成为病态的、疯狂的、不健全的……一定是阿姆斯特朗……我发现他用眼角溜着我……那眼神很不正常……完全疯了……很可能他根本就不是医生……毫无疑问,就是这么回事!……他是个疯子,从某家医院逃出来的疯子——乔装成医生……没错……我是不是把这话告诉他们?不然我干脆喊出来?不,不行,那会让他有所提防……而且他可以装出无辜的样子……几点了?……刚刚三点过一刻……噢,上帝,我自己都要疯了……没错,就是阿姆斯特朗……他又在盯着我……我不会落到他们手里去的!我还能照顾自己……以前我也经历过险境……那把手枪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是谁偷走的?……现在又在谁手里呢?……不会有人带在身上……大家都知道,所有的人都被搜了一遍儿……没人带着它……但是有一个人却知道它现在放在什么地方……他们全都快疯了……快了……怕死……我们都怕死……我也怕死……是啊,但这并不能阻止死亡来临……“柩车已在门口等候了,先生。”我在什么地方读过这句话?那个姑娘……我得防备着她。没错,我得防备着她……还差二十分钟四点……才刚差二十分四点钟……没准儿钟停了吧……我不明白——真的,我真不明白……这种事不可能发坐……但它现在就正在发生……为什么我们还不醒过来?醒醒吧——审判日——不,不可能!只要我们还可以思维……我的脑子——我的脑子出毛病了——我的头简直要爆炸了——要爆炸了……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几点了?啊,天哪!还差一刻才四点呢!我必须保持冷静……我必须保持冷静……只要我能保持冷静就好了……这再清楚不过了……是早已策划好的。是谁呢?这是个问题——是谁?我觉得——对,是这么回事——哼,就是他!钟一打五点,大家都跳了起来。维拉问,“你们谁想喝茶?”半天也没有人响应,最后布洛尔说:“我想喝一杯。” 维拉站起身来说:“我这就去做。你们等一会儿。” 劳伦斯·沃格雷夫和蔼地说:“亲爱的姑娘,我想我们都愿意一起去看着您做。” 维拉最初一愣,接着就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她说:“当然!你们愿意这样!”五个人走进厨房。茶做好了,维拉和布洛尔各自倒了一杯,其余三位喝的是威士忌——酒不但是新启封的,而且连蜡管都是从一盒没启封的盒里取出来的。法官像爬行动物一样笑着叨咕道:“我们不得不十分小心……”大家又都回到客厅。虽说是夏天,屋里已很昏暗了。隆巴德拨了一下电灯开关,但灯没有亮。他说:“是啊,罗杰斯不在,机器也停了一天了。”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我们可以去开动它。” 劳伦斯·沃格雷夫说:“我看见贮藏室里有一包蜡烛,我们就点蜡烛吧!”隆巴德走了出去。其余四位坐在客厅里互相监视着。他拿回了一包蜡烛和几只碟子。点着了五枝蜡烛散放在大厅里。这时是五点四十五分。 二 六点过二十分的时候,维拉再也坐不住了。她的头痛得要命,她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用冷水洗洗。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忽然她又记起了什么,走了回来。她从碟里拿出一根蜡烛,点着以后在一只盘子里滴了几滴溶化的蜡油,之后把蜡烛粘上,这才走出屋子。门在她身后关上了,留下四个男人在大厅里。她爬上了楼梯,顺着走廊向她的房间走去。当她打开门时,她一下子呆立住了,鼻子皱了皱,那是海的气味,圣特坦尼克海的气味……一点不错,她不会搞错的。当然了,岛上到处充满海腥气味,但是她嗅到的可完全不一样。这是那天沙滩上的气味——潮水落了,礁石上留下很多水草,已经被太阳晒干了……“我能到那小岛上去吗,克莱索恩小姐?”“为什么不让我游到那个小岛上去呢,克莱索恩小姐?……”这个哭哭咧咧、被惯坏了的小崽子!如果不是他的缘故,雨果本应该很富有……本应该和他所爱的姑娘结婚的……雨果……一定——一定——雨果一定就在她身边。不,不对,他正在屋里等着她呢……她问前迈了一步。从打开的窗户刮进来一股冷风,吹得蜡烛的火焰闪了几闪,接着就熄灭了……在黑暗里一阵恐惧突然向她袭来……“别自己吓唬自己。”维拉暗中给自己鼓鼓气,“没什么可怕的,那四个人都在楼下。四个人都在楼下,屋里不会有其他人了,也不可能还有别的人了。这只不过是你的幻觉而已。” 但是那气味——圣特坦尼克海滨沙滩的气味……这不可能是幻觉。确实……屋里有人……她听见了响动——她肯定听见了响动……就在她站在那儿倾听的时候——一只冰凉湿冷的手一下子触到了她的喉咙——手上都是水,散发着海的气昧……这不可能是幻觉。确实……维拉一声尖叫,紧接着是一连串恐怖的哀嚎,力竭声嘶的高声呼救。她没有听到下面传来的声音,一把椅子被撞翻了,门打开了,楼梯上人们急促的脚步声。她完全被恐惧攫住,直到门道那边出现了跳跃的亮光——蜡烛光——人们涌进了屋子,她才清醒过来。 她全身颤抖着,往前迈了一步就摔倒在地板上。她在昏迷之中感到一个人向她俯下身来,她的头被抬了起来。然后一个声音高叫了一声:“我的上帝,快来看!”她恢复了知觉,睁开眼,抬起头。她看见了拿着蜡烛的几个人正在审视什么——一大条水草挂在天花板上,来回摆动,碰到她的脖子。这就是那只从后面伸过来要掐死她的手,一只冰冷、粘湿的死人的手!她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般的狂笑。“水草——原来只是水草——是水草的气味……”她喊叫着。 她又一次感到晕眩和恶心。她的头也又一次被人使劲搬了起来。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人们正在给她喝一些东西——一只玻璃杯贴住她的唇边。她闻到白兰地的气味。就在她满心感激正要一口喝下的时候,突然一惊——一只警铃在她脑子里铃铃地响起来。她坐起来,一把推开玻璃杯,不客气地问:“从哪儿倒的酒?”回答她的是布洛尔的声音。布洛尔愣了一会儿才开口,“是我从楼下取来的。” 维拉喊道:“我不喝这酒……” 大家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之后隆巴德笑了。他颇为赞赏地说:“好样的,维拉!你真够机警的——你都吓成这个样子了,还能想到这个。我这就去给你取一瓶没有启封的来。”说着他消失在门外。 维拉口气不太肯定地说:“我好多了,只是想喝点水。” 阿姆斯特朗帮助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她靠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洗脸池旁边,打开冷水龙头,接了一杯。 布洛尔忿忿地说:“那白兰地一点问题也没有。” 阿姆斯特朗问:“你怎么能肯定?” 布洛尔火气十足地回答:“假设在里边加东西。我想你指的就是这件事吧。”阿姆斯特朗说:“我并没有一定说你加了东西。当然你也有可能这么干,但也没准另外有人在这瓶酒里耍了花招,专等着这样一个机会。” 隆巴德飞快地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瓶没开封的白兰地和瓶塞起子。他把封着的瓶口往维拉鼻子底下一杵,说道:“给你,我的姑娘。真正原封的。”他把瓶口的锡箔剥掉,打开瓶塞。“幸好别墅里存了不少酒。欧文先生考虑得非常周到。” 维拉浑身索索发抖。菲利普·隆巴德往医生擎着的一只杯子里倒了一些酒。医生说:“您最好喝下这个,克莱索恩小姐,您受惊了。” 维拉喝了一小口,脸上恢复了点血色。菲利普·隆巴德笑着说:“好了,又发生了一起预谋未遂的谋杀案。” 维拉讷讷地说:“您这么想——您认为这是预先安排好的,是吗?” 隆巴德点点头。“准备把您吓死!有的人就可能被吓死。对吗,医生?”阿姆斯特朗并没有注意听他说话。他疑惑地说:“唔……这要看情况。对这样一位年轻人,身体也不错——又没心脏病,不太可能被吓死。另一方面……”他拿起布洛尔端来的酒,用手指头蘸了蘸,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他的表情并没有改变。他不太相信地说:“嗯,尝起来并没问题。” 布洛尔恼怒地跨上前来,说:“如果您的意思是我企图做这种事,我马上就敲烂你的狗头。” 这时,维拉在白兰地的作用下神志完全清醒了,她故意把话题引到别处去:“法官到哪儿去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奇怪……好像他和我们一同上来了。”布洛尔说,“是怎么回事,医生?你在我后面上的楼。” 阿姆斯特朗说:“我还以为他跟在我后面……当然,他走得慢一些,他是个老人。” 他们又你望我、我望你地愣了一会儿。最后隆巴德说:“这可太奇怪了……”布洛尔喊道:“我们得赶快去找他。” 他们问门口走去,其余的人跟在他后面,维拉走在最后。在他下楼梯的途中,阿姆斯特朗回过头来说:“当然,他也可能留在客厅里了……”他们穿过大厅。阿姆斯特朗大声喊:“沃格雷夫,沃格雷夫,您在哪儿?”没有回答。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屋里像死一样地沉寂。接着在客厅门口阿姆斯特朗一下子僵立住了,其余的人一拥而上,从他的肩膀后面往客厅里望去。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 劳伦斯·沃格雷夫在屋子的另一端,坐在一张高靠背椅上,一边放着一枝燃着的蜡烛。但最使这几位目击者感到惊慌、恐怖的是法官头上戴着假发,身上裹着紫红色的袍子……阿姆斯特朗挥了挥手,示意大家不要靠上前去。他独自向那个一动不动、目光呆痴的人体走去。他摇摇晃晃的脚步看上去像个酩酊的酒鬼。他走到法官前面,查看了一下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接着他捅了一下假发,假发落在地板上,一下子露出光秃秃的脑门,脑门正中有个红色的斑痕,正往下滴着什么……阿姆斯特朗举起法官的一只胳臂,摸摸脉搏,然后转过身来对其他几个人说——他的声音毫无语调、死气沉沉,听上去似乎很遥远:“他被枪杀了……”布洛尔说:“上帝——那枝左轮?”阿姆斯特朗还是用那种毫无生气的调子说:“脑袋被射穿,当时就断气了。”维拉俯下身去看了看那团假发,说:“这是布伦特丢的那两束毛线……”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恐惧。 布洛尔说:“袍子是浴室失去的红窗帘……”维拉嗫嚅道:“他们偷这些东西原来是作这个……”菲利普·隆巴德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又尖又高,听起来非常不自然。“五个小印第安孩子去打官司,一个落了法网,关在铁槛后面。这就是这位嗜血成性的劳伦斯·沃格雷夫的下场!这次他再也不用去宣判别人了!不用戴法官帽了!这次是他最后一次坐在法庭上!不需要再去总结,再把无辜的人送上绞架了。如果爱德华·塞顿在这儿的话,一定会大笑起来!上帝,他一定会大笑一场!”他的这种爆发把其余的人都惊呆了。维拉喊道:“今天早上你还说他就是杀人凶手呢!”菲利普·隆巴德的脸陡然变了——他冷静下来,小声说:“是啊,我说过……看来我搞错了。我们中又有一个被证明是无辜的——只是又晚了!” 第十四章 一 他们把劳伦斯·沃格雷夫先生抬到他的房间里,放在床上,然后回到客厅,站在那儿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布洛尔沉重地说:“现在我们干什么?”隆巴德轻快地说:“弄点东西吃。要知道,我们得吃饭啊。”他们再一次走进厨房,打开一听口条罐头,机械地吞进肚里,几乎尝不出味道来。维拉说:“以后我绝不再吃口条了。” 他们结束了这顿饭,围坐在厨房里的桌子旁边,彼此愣愣地望着。布洛尔说:“现在只剩我们四个了……下一个该轮到谁?”阿姆斯特朗睁大眼睛,没有怎么想就说:“我们必须十分小心……”他忽然又住了嘴。 布洛尔点点头。“这正是法官说的话……但是他已经死了!”阿姆斯特朗说:“我真奇怪这事是怎么发生的?”隆巴德咒骂道:“手段真是又狡猾又毒辣!那玩意是故意放在克莱索恩小姐的房间里的。我们果然受骗了,以为有人想谋杀她,匆匆忙忙地冲上楼。于是,在一片混乱中,老法官冷不防遭了毒手。”布洛尔说:“为什么没有人听到枪声呢?”隆巴德摇摇头。“当时克莱索恩小姐在那儿尖叫,风声也很大,加上我们自己跑来跑去叫喊着。不可能,枪声不可能听得到。”他停了一下,“可这种诡计不能再使用了,他下一次得试试别的手段了。” 布洛尔说:“他也许会试的。”他的语调显得很不愉快。这两个人互相乜斜着眼睛看着。 阿姆斯特朗说:“我们四个人,可我们不知道哪一个……”布洛尔说:“我知道……”维拉说:“我一点也不怀疑……”阿姆斯特朗慢慢地说:“我想我确实知道……”菲利普·隆巴德说:“我认为我有个非常好的主意……”他们又都互相望着……维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我感觉有些不好过。我得去睡觉……我已经精疲力竭了。” 隆巴德说:“顶好都去睡。坐在这儿互相瞪眼睛不是件好事。” 布洛尔说:“我没意见……” 医生喃喃地说:“最好如此——虽然我怀疑有谁能睡得着。” 他们向门口走去。布洛尔说:“我真想知道那枝手枪到哪儿去了……” 二 他们走到楼上。 接下去的动作有些像喜剧中的镜头,四个人一齐站着把手放在自己寝室的门把上。然后,仿佛有一声号令,每个人都踏进房间把门闭上。一阵插门栓、上锁和移动家具的声音。四个吓得丧魂失魄的人把自己锁在里面等待明天。 三 菲利普·隆巴德在门把手下面放了一把椅子把门抵住,转过身来长嘘了一口气。他悠闲地走到梳妆台前,借着闪烁的蜡烛光好奇地审视起自己的面容来。“是啊,这件事可把你吓得够呛。”他低声说。 他狼一样的笑容突然在脸上一闪,接着就很快地把衣服脱掉走到床边。他把手表摆在床头桌上,然后打开桌子的抽屉。他一下子愣在那里,盯着抽屉里他那把失去的手枪…… 四 维拉·克莱索恩小姐躺在床上,蜡烛仍然在她身边燃着。她没有勇气吹熄它,她害怕黑暗……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已说:“你到明天早上不会出什么问题。昨天晚上没有发生什么,今天晚上也不会。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你已经把门插好,还上了锁。没有人能够走近你……”她突然想到,“当然!我可以待在这儿不出去!锁好门待在屋子里,等着人们来救我。即使一整天——或者两天——也没关系。是啊,可是我能待下去吗?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没有一个人可以谈话,没事可做,除了想事儿……”她开始回想西里尔——回想起雨果——回想起她对西里尔说的话。一个哭哭啼啼叫人讨厌的孩子,老是缠着她……“克莱索恩小姐,为什么我不能游到那块礁石上去?我能,我知道我能。” 回答的声音是她自己的吗?“你当然可以,西里尔。真的,我知道你能游。”“那么说我能去了,克莱索恩小姐?”“听我说,西里尔,你母亲老是那么神经紧张。我告诉你,明天你可以游到礁石那儿去,我在沙滩上和你母亲聊天,吸引住她的注意力。然后,当她找你的时候,你可以站在那边岩石上向她挥手!肯定会使她大吃一惊!”“噢,您是好人,克莱索恩小姐!这一定很好玩儿!”她已经把话说出。明天!雨果要去纽奎,等他回来——一切都己过去了……是的,可是假设不是这样呢?假如中间出了点什么差错呢?西里尔有可能及时被救起来。那时……那时他会说:“克莱索恩小姐说我能游。”啊,那怎么办?必须冒点儿风险!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她就厚着脸皮不认账。“你怎么能说这么无耻的谎话,西里尔?我可没这么说过。”人们会相信她的。西里尔经常扯谎。他不是一个诚实的孩子。西里尔当然会明白。不过这不要紧……不管怎么说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她将装作游泳去追他,但没能来得及……不会有人怀疑的……雨果怀疑了吗?是因为这一点雨果才用那么奇怪的、遥远的目光看着她吗?雨果明白了吗?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在审讯之后仓促出走吗?他没有回答她写给他的信。雨果…… 维拉在床上辗转反侧。不,不,她决不能再想雨果了。这太令人伤心了。这一切全都过去了,结束了……一定要忘掉雨果……为什么今天晚上她忽然觉得雨果好像也在这间屋里呢?她凝望着天花板,凝望着房间正中的大黑钩子。她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个钩子。那些海草就是从这上面垂下来的……当她回忆起她脖子上冰冷粘湿的感觉时,不由打了个冷战……她不喜欢天花板上的这个钩子,它吸引你的视线,蛊惑你……一个大黑钩子。 五 退职警官布洛尔坐在床边。他的一双小眼睛眼圈发红,布满血丝,在一脸横肉里闪着警惕的光芒。他的样子活像一头准备进攻的野猪。他毫无睡意,危险已经迫在眉睫……十个里面已经死了六个!老法官,尽管聪明机警,小心翼翼,还是同别人一样,落了个那么悲惨的下场。布洛尔带着满意的神情耸了耸鼻子。老头子说什么来着?“我们必须格外小心……”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老伪君子,坐在法庭上就以为自己是全能的上帝了。他把他解决了……再不用担他的心了。现在只剩下他们四个了。那个姑娘,隆巴德,阿姆斯特朗和他自己。没有多久他们中另一个就要丧命……但那不会是他,不会是亨利·布洛尔。 (可是那枝手枪……手枪现在怎么样了?这确实令人不安……手枪!)布洛尔坐在床上,双眉紧皱,在他苦苦思索手枪问题时,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一片寂静中可以听到楼下的时钟滴达滴达走动的声音。午夜,他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一些,甚至可以在床上躺下了,不过他并没有脱衣服。 他躺在床上思考着,把全部事件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从头到尾思考了一遍,就像他在警察厅工作时的情况一样。他知道要想理出个头绪来就必须把这件事想透。 蜡烛快燃尽了。他看到火柴就放在手边,便把蜡烛吹熄了。真奇怪,他发现黑暗也不能使他宁静,仿佛沉睡了几千年的恐惧复活了,正竭尽一切力量想要主宰他的头脑。各种面孔在他眼前浮动着,法宫那张戴着一个可笑的灰色假发的面孔,罗杰斯太太的一副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模样,安东尼·马斯顿那张痉挛发青的面庞……还有一张面孔,面色苍白,戴着眼镜,生着褐色的小胡子——这是一张他曾经见过的面孔,但究竟是什么时候?肯定不是在这座小岛上。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奇怪,他竟记不起这个人的名字了……相貌生得很蠢——看上去是个笨伯。 对了!他心里猛地一跳,想起来了,那是兰德!说来也怪,他居然完全忘却了兰德的相貌。昨天他还努力回忆这个人的样子,可就是想不起来。现在他自己出现了,那么逼真,仿佛不久以前他还见过这人似的……兰德有个妻子,一个身材瘦削,面带愁容的女人。他还有一个孩子,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女儿。他第一次考虑到兰德遗属现在的处境。 (手枪,手枪哪去了?这更为重要……)他越想越乱,手枪这事无法理解……说不定是房子里哪个人杷这枝枪拿走了……楼下时钟敲了一响,布洛尔的思绪中断了。他突然一惊,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十分轻微的声音,是从房间外什么地方传来的。有人在黑暗中走动。他的前额渗出了冷汗。这能是谁呢?是谁悄悄地沿着走廊走动?他敢断定这个人一定不怀好意!尽管他身体粗壮,动作却异常灵活。他无声无息地溜下了床,两步就蹿到了门口,站在那儿屏息听着。可是那声音已经没有了。尽管如此,他坚信他没有听错,确实有人从他门口走过去。他感到毛骨悚然,恐怖又一次向他袭来……有人在黑夜中偷偷地活动……他听见了——虽然声音只响了一阵就没有了。 他心中闪过一个新的念头。他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看个究竟。只要他能看清是谁在黑暗中活动就行了。但是,把门打开是件愚蠢透顶的事,说不定这正是那个人所希望的。他已经算准布洛尔会听到声音,开门出来观望。 布洛尔呆呆地站在那儿倾听着。他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树枝的折裂声,树叶的飒飒声,还有一种神秘的低语声——可是他那现实的头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只是他心情紧张自己幻想出来的声音。忽然,他听到了并非想像的声音,非常轻、非常小心的脚步声,但还是隐隐可辨。脚步声越来越近(隆巴德和阿姆斯特朗的房间离楼梯口都比他的房间远),在他的门口并没有停留就过去了。 布洛尔把心一横,决定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脚步声清晰地从他的门口经过走向楼梯。这个人要到哪儿去?布洛尔看上去虽然又笨重又迟钝,但是一旦行动起来,却出奇地敏捷。他蹑手蹑脚走回床边,把火柴塞进衣袋,拔下床边的台灯插头,然后把电线缠在灯台上——一件可手的武器。 他悄没声地迅速走回门口,搬开门把手下的椅子,小心翼翼地拧开锁,把门拉开。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楼下大厅里传来一阵习习索索的声音。布洛尔光着脚跑到楼梯口。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他能够听得这么清楚。原来风已经完全平息,天放晴了。微弱的月光透过楼梯上的窗户照亮了楼下的客厅。布洛尔在一瞬间看到一个黑影穿过大门,一下子消失到户外。 他刚要下楼去追,马上又站住了。差一点又当了傻瓜!或许那个人没想到他本人犯了个大错,把自己完全暴露出来。因为现在楼上有人居住的三个房间里,必定空了一间。现在只要查明哪间空了出来就成了。布洛尔迅速回到走廊。他首先在阿姆斯特朗门口站住,敲了敲门,没有回答。他待了片刻,又来到菲利普·隆巴德门口,里面立刻传来回答:“谁啊?”“是我,布洛尔。我想阿姆斯特朗不在屋里了。稍等一下。” 他又到走廊尽头那扇房门,也敲了敲:“克莱索恩小姐,克莱索恩小姐。”传出维拉恐慌的声音:“谁?什么事?” “别怕,克莱索恩小姐,等一等,我马上就来。” 他来到隆巴德的门口。房门打开了,隆巴德站在那儿,左手擎着一根蜡烛,睡衣塞在裤子里面,右手插在睡衣口袋里,警惕地说:“出了什么鬼事情?”布洛尔急忙把他发现的事情解释了一遍。隆巴德的眼睛一亮。“阿姆斯特朗,是吗,是吗?那么说是他了,这只小鸽子!”他走到阿姆斯特朗的门口。“对不起,布洛尔,我对什么都不能轻信。” 他重重地敲了几下房门。“阿姆斯特朗,阿姆斯特朗。” 没有回答。隆巴德跪在地上从钥匙孔里往里窥视了一下,然后谨慎地把小手指伸进锁孔。他说:“钥匙不在门里面。” 布洛尔说:“也就是说,他从外面锁的门,把钥匙带走了。” 菲利普点点头说:“干得很谨慎。我们去找他,布洛尔,这次我们可要抓住他,用不了一分钟。” 他朝着维拉的房间喊:“维拉。” “哎。” “我们去追阿姆斯特朗,他出去了。不论有什么情况也不要开门,懂吗?”“哦,我懂。” “如果阿姆斯特朗回来说我死了或布洛尔被杀了,不要理他,明白吗?除非我和布洛尔一起叫你,否则别开门。明白了吗?” 维拉说:“明白了,我还不至于那么没脑子。” 隆巴德说:“那就好。” 他走回来对布洛尔说:“现在——跟上他!要快!” 布洛尔说:“我们顶好当心些,记住,他手里有一枝手枪。” 菲利普咯咯一笑,跑下楼梯。他说:“这你可错了。”开大门的时候,他评论说:“你看,插销推了进去,他想这样回来的时候可以方便些。”又说:“那枝枪已经在我这里了。”一边说,一边把手枪从衣袋里抽出一半。“这是今天晚上在我抽屉里发现的。” 布洛尔猛地停在门口,面色变了。菲利普看出这一点,不耐烦地说:“别犯浑,布洛尔!我不会对你开枪的!如果你要愿意你就回去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我去找阿姆斯特朗!”他冲进外面的月色中,布洛尔踌躇了片刻也跟了出去。他寻思着,“我反正要搞清楚,况且……”况且在这之前他也对付过那些带有手枪的罪犯。布洛尔也可能欠缺点儿别的,但是绝对不缺乏勇气。见到危险,他会毫不犹豫地迎上前去。对于公开的危险他从不退缩,他怕的就是那种带有超自然色彩的东西——不知来自何方的危险。 六 维拉留在房里等待结果。她起身穿好衣服,向房门瞟了几眼。房门非常结实,上着锁,插着插销,门把手底下还顶着一把橡木椅子,不可能从外面撞开。阿姆斯特朗身体并不强壮,要想破门而入是绝对办不到的。如果阿姆斯特朗打算害人,他一定使用狡计,而不是借助暴力。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设想阿姆斯特朗可能采用的手段。他很可能像菲利普分析的那样,声称那两个人中有一个死了。也许他假装受了重伤,呻吟着爬到她门口。 还有其它各式各样的可能性。譬如说,告诉她房子着火了……不错,这很有可能。把那两个人诱出别墅,然后在地上洒上些汽油,再把房子点着。于是她就像白痴一样,被禁锢在房子里等死。维拉走到窗口,还好,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可以从这里逃命。只不过要摔一下——好在近旁有一个花坛。 她坐下来拿起日记,用清晰秀丽的字体写起来,反正要消磨时间。 突然,她周身一紧,她听到一个声音,好像楼下什么地方的玻璃被打碎了。但是当她支起耳朵仔细去听的时候,那声音又消失了。 她听见——也许是幻想自己听见吧——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吱吱嘎嘎的楼梯声,习习索索的衣服声……但这一切都无法确定。她得出结论同刚才布洛尔的一样,这些声音纯粹出于自己的想像。 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又听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声音。有人往楼上走,窃窃私语,坚定的脚步登上了楼梯,一扇门打开又关上,脚步走上了顶楼,接着顶楼上发出更多的声响。最后,脚步声又沿着走廊向她的卧室这边走来。隆巴德的声音问道:“维拉,你没事吧?”“没事,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布洛尔的声音说:“可以让我们进去吗?”维拉走到门旁,搬开椅子,拧开门锁,拉开门拴,把门打开。 进来的两个人气喘吁吁,脚和裤腿都湿淋淋地淌着水。 她又问了一遍:“发生什么事了?” 隆巴德说:“阿姆斯特朗失踪了。” 七 维拉叫了出来:“什么?” 隆巴德说:“从这个岛上消失了。” 布洛尔赞同说:“消失了——这个词用得好,像魔术一般地消失了。” 维拉不耐烦地说:“胡扯!他一定藏在哪儿了!” 布洛尔说:“不,不可能!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岛上没有隐藏的地方,光秃秃的,一目了然。今天夜里月光和白昼一样亮,可就是找不到他。” 维拉说:“他又折回别墅了吧。” 布洛尔说:“我们也这么想过,刚刚搜了一遍。当然了,你肯定听到了,告诉你,他不在,他不见了——彻底消失了,溜之乎也……” 维拉怀疑地说:“我不信。” 隆巴德说:“亲爱的,这是真的。”他顿了一下,又说,“还有另一件小小的事。餐厅窗户有一块被打碎了,桌上也只剩下三个小瓷人了。” 第十五章 一 三个人坐在厨房里吃早餐。外面,太阳正在冉冉升起,这是晴朗的一天。风暴己经过去了。随着天气的改变,岛上囚徒们的情绪也改变了。他们觉得像刚刚从恶梦中清醒过来一样。危险依然存在,但这是白昼的危险。昨天狂风怒吼时他们像裹在厚毛毯里动弹不得似的恐惧气氛已经消失了。 隆巴德说:“今天我们可以在岛的最高处用一面镜子试着发发信号。我希望哪个在峭壁上游玩的小家伙能有脑子认出sos的信号。晚上我们还可以点起一堆篝火——只是木柴不多了——他们很可能认为这里大家都在唱歌跳舞,尽情狂欢呢。” 维拉说:“肯定有人认得摩尔斯电码,到不了晚上就会有人把我们搭救出去。” 隆巴德说:“天是晴了,海可并没完全平静。多大的浪啊!明天天明之前,他们的船是无法在这个岛靠岸的。”维拉叫道:“在这个岛上再过一夜!”隆巴德耸耸肩膀:“还是面对现实的好!有二十个小时就差不多了。如果我们能坚持过去,我们就胜利了。”布洛尔清清嗓子,说道:“阿姆斯特朗出了什么事,这一点我们最好查清楚。” 隆巴德说:“唔,我们已经有一个证据,餐桌上只剩下三个小瓷人了。看来阿姆斯特朗已经不在人世了。” 维拉说:“那为什么没找到他的尸体呢?” 布洛尔说:“说得对。” 隆巴德摇摇头说:“真他妈的怪——想不通。” 布洛尔疑虑地说:“他可能被扔进海里了。” 隆巴德严厉地说:“谁扔的?你还是我?你看见他从前门出去了,你回来在我房里找到我。我们一起出去找寻他。我又从哪来的时间杀死他,再背着他的尸体在岛上转?” 布洛尔说:“我不明白。可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隆巴德说。 布洛尔说,“那枝手枪。你的那枝枪。它现在掌握在你手里。没有什么迹象表明它不是一直在你手里。” “我说,布洛尔,我们都一个一个搜过了。” “是的,你事前把它藏了起来,事后又立刻取回来。” “我的傻兄弟,我问你发誓它是被放回我的抽屉的。当我发现它又回到我抽屉里的时候,我一辈子也没有那么吃惊过。” 布洛尔说:“你要我们相信这种事!阿姆斯特朗也好,其他某个人也好,到底为什么要把它放回原处呢?” 隆巴德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我一点也不理解。这是发疯,世界上最意料不到的事,毫无道理。” 布洛尔赞同道:“是的,毫无道理。你可能应该编一个更好一点儿的故事。”“更能证明我说的是实话,对吗?” “我不这么看。” “你不愿意。”菲利普说。 布洛尔说:“听着,隆巴德先生,如果你是一个正人君子,像你现在装的这样……” 菲利普嘲讽道:“我什么时候自称为正人君子了?没有,说实话,我从没这么说过。” 布洛尔不依不饶地说:“如果你说的是真话——只有一条方法可行。你拿着手枪就意味着克莱索恩小姐和我都在你的手心里攥着。公正的方法是把手枪和那几样东西一起锁起来——钥匙仍然是你、我各一把。” 菲利普·隆巴德点着一枝香烟,一边喷着烟,一边说:“别在这儿痴人说梦了。” “你不同意吗?” “嗯,我不同意。手枪是属于我的,我要用它自卫——我得带着它。” 布洛尔说:“照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得不下一个结论了。” “什么结论?我是u.n.欧文?随你的便。可我问你,假如就是这么回事,为什么我昨天晚上不用枪打你?我可以有二十次以上的机会。” 布洛尔摇摇头,说:“我不明白——不过这倒是实情。你一定有其它原因。”维拉一直没有发表意见。她心里一震,说道:“我觉得你们表现得就像一对白痴。” 隆巴德看了看她。“什么意思?” 维拉说:“你们忘了那首儿歌。你们没看到这里还有一条线索可寻?”她意味深长地背诵道:“四个小印第安孩子乘船出海,一个失足落水,被一条青鱼吞咽。” 她继续说:“一条青鱼(路上的一条青鱼是英语中的一句成语,意思是障人视线的事物——译者注)……这是极为重要的线索。阿姆斯朗没有死……他拿走了那个小瓷人使你们觉得他已经死了。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阿姆斯特朗还在这岛上。他正是扔在路上的一条青鱼,为了吸引你们的视线。” 隆巴德重新坐下。他说:“也许你是对的。” 布洛尔说:“是的,如果真是这么回事,他又在哪儿?我们搜查过这个地方,里里外外,哪个角落都看到了。” 维拉嘲讽地说:“我们不是都寻找过手枪吗?找到了吗?可是它却一直在某个地方!”隆巴德嘟囔道:“亲爱的,人和手枪在尺寸上多少有些差别啊。”维拉说:“我不去管那些事,我相信我是正确的。” 布洛尔唠唠叨叨地说:“确切点儿说,他是把自己藏了起来,对吗?诗上确实提到一条青鱼,他不可能写得再详细些了。” 维拉喊道:“难道你还不明白,他是疯子?这件事是狂人干的,一件件的事都按照诗里描写的发生,这意味着疯狂!把法官装扮起来,在罗杰斯劈柴时杀死他……让罗杰斯太太吃毒药一睡不醒……布伦特小姐死的时候弄来一只大黄蜂!这真像一个可怕的孩子在玩游戏,什么都不能走样。” 布洛尔说:“是的,你说得很对!”他想了一会儿,“无论如何,岛上并没有动物园,下次他不会那么顺手了。” 维拉喊着:“难道你们看不出来?我们就是动物……昨天晚上,我们已经不是人了。我们就是一群动物……” 二 他们在峭壁上待了一早晨,轮流用一面镜子向陆地发信号。没有任何迹象说明有人看到了他们发的信号,更没有人回答。天气好极了,只有一些薄雾。大海波涛汹涌,没有一只船出海。他们对小岛又进行了一次搜查,但一无所获。还是没有发现失踪的医生。 维拉抬头望了望别墅,她说:“我在这里觉得更安全些,到底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咱们不要回到房子里去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隆巴德说:“主意不坏。我们在这里挺安全。一切都在我们视线之内,没人能偷偷摸摸地接近我们。” 维拉说:“我们三个人都待在这儿吧!” 布洛尔说:“怎么也得有个地方过夜,看样子还得回到别墅去。” 维拉惊悸了一下。“我不能忍受,说什么我也不能再在那所房子里过夜了。”菲利普说:“锁上你的门,你会相当安全的。” 维拉嘟囔道:“我希望这样。”她张开手臂,喃喃地说:“太可爱了——重见阳光……”她想,多奇怪……我几乎可以说很快乐。但是我仍然认为我并没有脱离危险境地……怎么搞的——现在——似乎对什么都无所谓了……白天对什么也不在乎了……我觉得充满力量——我不能死……布洛尔看了看表,说,“两点了,午饭怎么办?” 维拉顽固地说:“我不打算回屋里去了,我要待在这儿……在露天里。”“哦,来吧,克莱索恩小姐,你要明白,需要吃点东西保持体力。” 维拉说:“我只要一看到罐头口条就恶心。我什么都不想吃。人们节食的时候有时也可以几天不吃东西。”布洛尔说:“好吧,我可得按时吃饭。你呢,隆巴德先生?”菲利普说:“你知道,我对罐头食品不特别感兴趣,我和克莱索恩小姐留在这儿。” 布洛尔有些犹豫不决。维拉说:“我不会出什么问题。我不相信他会等你刚一转身就开枪打我,假如你是担心这个的话。” 布洛尔说:“这么说就好。但是咱们说好了不要分开。” 菲利普说:“你是准备深入虎穴了?需要的话我奉陪。” “不,你不用去,”布洛尔说,“你留在这儿吧。” 菲利普笑起来了。“这么说你仍然对我不放心,是吗?如果我有这个心,在这一分钟里我就能够开枪打死你两次。” 布洛尔说:“不错,可那就不是按照计划办事了。一次只能弄死一个,而且需要按照特定的方式。” “哦,”菲利普说,“你似乎对一切都知道得很清楚!” “当然,”布洛尔说,“我一个人到屋子里去,多少有些不自在。” 菲利普和蔼地说:“因此,是不是我应该把手枪借给你?回答是:不,我不借!这件事绝不这么简单。谢谢啦。” 布洛尔耸耸肩,开始动身爬上陡壁,朝房子走去。隆巴德和颜悦色地说:“动物园的喂食时间到了!动物是非常遵守习性的。”维拉焦虑地说:“他这么做不太冒险了吗?”“照你心里想的那样,我不同意。阿姆斯特朗没有武器,你知道,无论如何布洛尔在体力上能敌得过两个医生,而且他非常警惕。阿姆斯特朗在房子里藏着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知道他不在那儿。” “那——答案是什么呢?” 菲利普轻轻地说:“布洛尔本人。” “噢……你真的认为……” “听着,姑娘,你听到布洛尔是怎么讲的了。按照他的那套话,你必须承认,我同阿姆斯特朗的失踪不可能有任何关系。他的故事把我的嫌疑完全说清了,但是却不能把他自己撇干净。我们只是听他自己说他听见了脚步声,看见了一个黑影走下楼,从前门跑出去。这些话可能都是他编造的。他也许在两小时之前就已经把阿姆斯特朗干掉了。” “怎么干掉的?” 隆巴德耸耸肩。“我们怎么会知道,如果你要问我的意见,我们现在只有一个危险,那就是布洛尔本人!我们对他有什么了解吗?一无所知!这位退职的警官老爷的全部故事都是杜撰的,都是无稽之谈!他本人的身份也不明——也许是位神经失常的百万富翁——一个疯癫的生意人——或许是个从布罗德摩尔监狱出来的逃犯。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这些死者每一个都可能是他杀的。”维拉脸色变得苍白,连说话都有些气喘吁吁了。“假如他要对——我们……”隆巴德拍了拍口袋里的手枪,低声说:“我会盯住他,叫他老老实实的。”然后他有些好奇地盯住维拉,“你信任不信任我,维拉?你相信我不会对你开枪吗?”维拉说:“一个人必须相信别人……事实上,我觉得你对布洛尔的看法错了。我仍然认为是阿姆斯特朗。”她忽然把头转过来,“你不觉得——一直有个人监视着我们,等着机会想下手?”隆巴德一字一板地说:“这是咱们神经过敏。”维拉急切地说:“这么说你也感觉到了?”她打了个寒战,往近凑了凑。“告诉我——你并不这样想——”停了一下,她继续说道,“有一次我看了一个故事——是说两个法官来到了一个美国小镇——他们自称是最高法院来的。他们伸张正义,大公无私。原来是因为——他们并非这个世界的人……”隆巴德挑了挑眼眉,说道:“天国的信使,嗯?不,我不相信超自然的事物。这种事完全是人干的。” 维拉低声说:“有时候……我怀疑……”隆巴德看着她说:“这是因为你的良心作祟……”沉默了片刻后,他又平静地加了一句:“这么说你确实淹死了那个孩子?”维拉气急败坏地说:“我没有!没有!你没权力说这话。” 他很随便地笑了笑。“一点没错,你把那孩子淹死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做,也想像不出来。也许其中牵扯到一个男人,是吗?”维拉忽然感到一阵浑身无力,极度疲劳。她懒懒地说:“是的——牵扯到一个男人……”隆巴德轻声说:“谢谢。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维拉忽然一下子坐了起来,喊道:“怎么回事?是不是地震了?”隆巴德说:“不,不会是。但是有点奇怪,地面是动了动。我本以为——你刚才听到有人喊吗?我听见了一声。” 他们往房子那个方向看了看。隆巴德说:“声音是从那边来的。我们最好上去看看。” “不,我不去。” “随你便,我去。” 维拉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我和你去。”他们向别墅走去。阳光洒满了露台,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他们踌躇了片刻,没有从前门进去,而是小心翼翼地绕着房子查看。他们找到了布洛尔。他的头被一大块白色大理石砸得血肉模糊,张着两臂匍匐在东边的石阶上。 菲利普抬头望了望,说道:“正上方的窗户是谁的房间?”维拉战战兢兢地回答:“是我的。这个钟也是我房间里壁炉上的……我想起来了。它雕刻成一个——一只熊的样子,”她带着颤音唠叨着,“雕成一只熊的样子……” 三 菲利普抓住她的肩膀,严峻、急切地说,“真相已经大白了,阿姆斯特朗一定在里面什么地方藏着。我进去抓住他。” 维拉拽住他不放,喊着说:“别那么傻,现在就剩我们俩了!也轮到我们俩了。他正等着我们去找他呢!他巴不得我们进去呢!”菲利普停住了。他沉思地说:“有道理。” 维拉喊着:“无论如何,你该承认我说对了。” 他点点头。“是的——你赢了!这是阿姆斯特朗,无疑是他。但是他藏在哪儿了?我们像用蓖子似地把这地方仔细篦过啊。”维拉着急地说:“如果你昨天夜里没能找到他,现在你也不会找到……这是起码的常识。”隆巴德有些不情愿地说:“是的,不过……”“他肯定事先准备好一个秘密的地方——一点儿没错——这正是他要做的。找一个同那种老式宅邸里的密室一样的地方。” “这并不是那类老式房子。” “他可以让人给修一间。” 菲利普·隆巴德摇摇头,说道:“我们丈量过这所房子——就在第二天早上。我保证没有查出面积不合的地方来。”维拉说:“肯定有……”隆巴德说:“我倒要看看!”维拉喊道:“是的,你想进去看看,他对这点知道得很清楚!他就在里面——等着你进去送死。” “你知道我有这个。”隆巴德边说边把手枪从兜里抽出了一半来。 “你刚才还说布洛尔出不了事——阿姆斯特朗绝不是他的对手。他比阿姆斯特朗强壮,而且他的警惕性很高。但是,你似乎没能理解阿姆斯特朗是个疯子!一个疯子永远处于有利地位,他比正常人要狡猾两倍。” 隆巴德把手枪放回口袋里,说:“那好,走吧。” 四 最后隆巴德问道:“晚上我们怎么办?” 维拉这回没吭气。隆巴德没好气地继续说:“你没想过吗?”维拉无望地说:“我们能做什么?噢,上帝,我真害怕……”菲利普·隆巴德沉思地说:“天气很好。晚上一定有月亮。我们得在悬崖那边找个地方,可以坐一晚上等着天亮。我们绝不能睡觉……要时刻警戒着。万一有人爬上来,我就开枪!”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也许你要冷的,衣服这么薄。”维拉哑着嗓子笑了笑说:“冷?如果我死了我还要冷呢。”菲利普说:“这倒是实话……”他的语气很平静。 维拉不安地移动着身体。她说:“如果我要照这样继续坐在这儿,我真要疯了。咱们溜溜吧。” “好吧!” 他们沿着俯瞰着大海的岩石走来走去。太阳快要落到西边地平线下了。金色的光芒绚烂夺目。他们俩完全沐浴在夕阳金色的光辉里。维拉突然神经质地咯咯笑了起来,她说:“可惜,我们不能洗个海水浴……”菲利普望着脚下的大海,突然打断她的话头说:“那是什么——那边?你看见了吗?靠近那块大礁石那边。不对,再靠右一点。” 维拉盯着他指的地方看。她说:“好像是谁的衣服?”“一个游泳的人,嗯!”隆巴德笑着说,“奇怪,我估计只不过是一堆水草。” 维拉说:“我们过去看看。” “是衣服,”隆巴德在走近一些时说道,“一堆衣服,那里还有一只靴子。快点,从这儿爬过去。”他们踩着几块礁石跳过去。维拉突然站住了。她说:“不是衣服——是一个人……”这个人夹在两块岩石中间,是被潮水冲过来的。隆巴德和维拉最后跳上一块礁石,走近这人身边。他们弯下身去,一张被水泡得发紫的脸,一个溺水者的狰狞可怖的脸……隆巴德说:“我的天!是阿姆斯特朗……” 第十六章 一 亿万年过去了……地球不停地转动……时间静止着,原地不动……千万个世纪已流逝过去……不,这只不过一、两分钟而已。两个人正站着低头俯视一个死去的人……慢慢地、非常缓慢地,维拉·克莱索恩和菲利普抬起了头,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二 隆巴德笑了。他说:“原来如此。是吗,维拉?”维拉说:“岛上没有一个人——连一个人都没有——除去我们俩……”她的声音低得像是耳语——刚刚能够听见。 隆巴德说:“一点儿不错。那么我们现在很清楚我们的处境了,是吗?”维拉说:“那个石头熊的把戏……到底是怎么演的?”隆巴德耸耸肩膀。“魔术,亲爱的……非常出色的魔术。” 他们的目光又相遇了。维拉想:为什么以前我从没好好看看他的脸,一只狼,一点不假——一只狼的脸……那些可怕的牙齿……隆巴德——他的声音类似嚎叫,听着让人毛骨悚然——说道:“可以收场了。你该明白,现在一切都已真相大白,这就是结局……”维拉平静地说:“我明白……”她凝望着大海,麦克阿瑟将军昨天——也许是前天——还在眺望着大海,他也说过:“这是结局了……”他说这话是用顺从,几乎可以说是欢迎的口吻。但是对于维拉,这些话和这种想法激起了反感。不,这不会是结局! 她望着那死去的人说道:“可怜的阿姆斯特朗医生……” 隆巴德讥讽地说:“这是什么意思?女人的怜悯心吗?” 维拉说:“为什么不呢?你没有怜悯心吗?” 他说:“我对你不存在丝毫怜悯。你也休想得到!” 维拉又低头望望尸体,说道:“我们怎么也得把他捞上来。把他弄到屋里去吧。” “让他也参加那些牺牲者的行列,是吗?收拾得干干净净。依我看,他就呆在这儿满好。” 维拉说:“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把他弄到海水冲不到的地方吧。” 隆巴德笑着说:“随你的便。” 他弯下腰,开始往上拉尸体。维拉紧依在他身边帮助他。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又拉又拽。隆巴德气喘吁吁地说:“这活儿可不轻松。” 最后,他们总算把尸体拖到潮水冲刷不到的地方。隆巴德直起身来说:“满意了吧?”维拉说:“非常满意。” 她的语气使他一下警觉起来。他转回身,把手放进口袋里,他一下全明白了,口袋已经空了。这时她已经站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面对着他,手里举着手枪。 隆巴德说:“原来这就是你对死尸也要施恩的原因,你为的是掏我的兜。”她点点头,牢牢地、毫不动摇地举着枪。 死神现在逼近了隆巴德,他明白他从来没离死神这么近过。虽然如此,他还没被打倒。他命令道:“把手枪交给我!”维拉笑了。 隆巴德说:“听见了吗?递给我手枪!” 他敏捷的大脑开始迅速地活动起来。怎么办——用什么方法——说服她——稳住她,使她安心——或者快速一击——隆巴德在全部生活中一直是采用冒险的手段。他现在又这样干了。 他一字一板、用讲道理的口气说:“听着,亲爱的姑娘,听我说!”就在这时他一跃而起,敏捷得像一只豹子,或者其他任何一种猫科动物一样……维拉机械地扳动了枪机……隆巴德跳起来的身躯在半空中静止了瞬间,之后沉重地摔在地上。 维拉警惕地走上前去,手里的枪随时准备放第二下。但是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了,菲利普·隆巴德被击穿了心脏,已经断了气了…… 三 维拉长舒了一口气。一切都过去了,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松懈的感觉。再没有恐怖了——再不会有神经绷紧到马上就要断裂的时刻……她一个人在岛上——独自一人,此外就是九具尸体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居然活着……坐在那儿——极度幸福——极度安宁……没有恐惧。 四 直到太阳沉入大海的时候,维拉才想到要活动一下。自从刚才发生的这一件事后,她一直瘫软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她心中除去幸福和安全感之外,再也容纳不下别的东西了。 现在她意识到饥饿和困倦了,主要是困倦,她想扑到床上睡一大觉,睡个足兴……也许明天他们会来援救她……不过这也无所谓,待在这儿她也不在乎。如今岛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什么也不在乎了……哦!幸福,幸福的安宁……她站起身来,望了那座别墅一眼。没有什么再令人害怕了!没有恐饰在等待她。在她眼中那个建筑物重又成为一座时髦、华丽的别墅,同别的建筑物没有什么不同了。可是不久以前,她只要看一眼那所房子还止不住发抖呢。 恐惧——恐惧是一种多么古怪的东西……啊,它现在消失了。她胜利了,不仅凭借着她的机敏和果断,逃出了鬼门关,而且把危及自己生命的人置于死地。她向别墅走去。太阳正在落下,西边天际上现出一条条澄红色的光道……一切都那么美丽、那么宁静……维拉想:这一切也许只是一场梦……她多么疲倦——简直是精疲力竭。她的四肢痛疼,眼皮也直往下沉。再不用担惊受怕了……睡觉,睡觉,她只想睡觉……既然岛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只留下一个印第安小人了。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她走进前门,房里也充满了奇特的宁静。维拉想:照常理一个人是不愿意在一所每间房里都停着一个死人的房子里睡觉的。 是不是该到厨房去吃点什么?她犹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吃了。她太累了……她在餐厅门口站住,桌子当中还有三个小瓷人。维拉笑了,她说:“亲爱的,你们过时了。” 她抓起两个从窗口扔了出去,听见小瓷人在石阶上摔碎的声音。她抓起第三个握在手里,说道:“你可以跟我来,我们胜利了,亲爱的,我们胜利了!”大厅在暮色中变得昏暗起来,维拉捏着小瓷人开始上楼。因为两条腿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她走得很慢。“小印第安孩子只剩下一个,形影孤单。”结尾是什么来着?哦,对了!他结了婚,结局非常圆满。 结婚……多奇怪,她怎么会又感到雨果就在她房间里……这种感觉非常强烈。是的,雨果就在楼上等着她。维拉自言自语地说:“别犯傻,你太累了,所以才出现这种幻觉……”她慢慢登上楼梯……在楼梯的尽头,一件东西从她手上落到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没有注意到手枪从她手中滑脱了,她意识到自己紧紧握住一个小瓷人。房子里多么寂静!可是……这仍然不像是一所空房子……雨果在楼上等她……“小印第安孩子只剩下一个,形影孤单。”最后一句是什么?是写关于结婚的事吗?……还是别的什么?她走到自己房间门前,雨果在里面等着她……这一点她确信无疑。 她打开门……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是什么悬挂在天花板的钩子上?一条结好了活扣的绳套?还有一把椅子摆在下面,一把能一脚踢开的椅子……这就是雨果要她做的……当然也是那首诗的最后一行。“一个也上吊,十个小印第安孩子全都命归西天……”小瓷人从她手里掉下,它滚动了几下,撞碎在壁炉边。维拉机械地向前走去。这才是结局——这就是那只冰冷的湿手(当然是西里尔的手)曾经触到她喉咙的地方……“你能游到那块礁石去,西里尔……”这是谋杀——多么简单的谋杀。可是以后你永远也忘记不了……她登上椅子,眼睛像梦游者似地茫然凝视着前方……她把绳套套在自己脖子上。雨果在那里注视着她,看着她走上这条她命中注定的道路。 她踢开了椅子…… 尾声 托马斯·莱格爵士,英国警察厅派来调查这个案件的副专员,气恼地说:“这件事从头至尾简直无法相信。” 警官梅因恭恭敬敬地说:“我明白,先生。” 副专员继续说道:“十个人,死了十个,一个活的都没有。简直无法理解!”梅因警官愣头愣脑地说:“不管怎么说,事情明摆着就是这个样子啊,阁下。” 托马斯·莱格爵士说:“滚它的吧,梅因。一定有个人把他们都杀了。”“我们要侦察的正是这件事,阁下。” “从医生的报告里能看出点什么来吗?” “看不出来。沃格雷夫和隆巴德是饮弹而死,前者被击中头部,后者子弹穿透心脏。布伦特小姐和马斯顿死于氰中毒。罗杰斯太太是服用过量的三氯乙醛中毒身死的。罗杰斯的头部被劈开了。布洛尔的头部被碰碎了。阿姆斯特朗是溺死的。麦克阿瑟是被人击中后脑而死的。维拉·克莱索恩是吊死的。” 副专员的身子不禁往后一缩,说道:“干得可真野蛮!”他沉思了一会儿,又气恼地说:“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没能从斯蒂克尔海文镇的人嘴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可恶,他们肯定掌握些情况。” 警官梅因耸耸肩膀。“他们都是正正派派的普通渔民。他们听说这个岛是被一个叫做欧文的人买去的。这是他们能提供的全部线索。” “谁是欧文的代理人?” “莫里斯,爱萨克·莫里斯。” “他对这些事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说不了了,阁下,他死了。” 副专员皱了皱眉头。“我们对这位莫里斯先生知道点什么事情呢?” “哦,是的,阁下。我们知道点儿他的事。他的名声不很好。三年以前和本尼托公司那次兜售假股票的案子有牵连——虽然我们没能找到确凿的证据,但这一点还是肯定的。他还参与过贩毒,但同样我们也没能抓住他什么把柄。莫里斯这个人办这种事非常小心。” “他死在这个岛拍卖之后?” “是的,先生,他一手包办了这项交易——虽然他声明他是替第三者购买的,他不肯泄露那个人的姓名。” “我想从账面上肯定可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你说呢?” 警官梅因笑了。“要是您认识莫里斯,您就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惯会做假账,连全国最好的会计师都能被他蒙骗过去。我们在本尼托那个案子里已经领教过了。他把他雇主的账面简直搞得天衣无缝。” 副专员叹了口气。警官梅因继续说道:“同斯蒂克尔海文联系、实排各项事务都是莫里斯。也正是他,作为欧文先生的代理人,向那里的人们解释,岛上正进行一场赌赛,看看能不能在这个荒岛上住一个星期。因此岛上如果发出任何求援信号,斯蒂克尔海文镇的居民都不要理会。” 托马斯爵士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身体,问道:“照你的意思,镇上的人一点都没有起疑?当时也没有觉得这事有些奇怪?”梅因耸耸肩说:“阁下,您忽略了一件事:印第安岛本来是艾尔默·罗伯逊先生的财产。那个美国人什么样奇特的宴会都举办过。开始的时候,毫无疑问,当地的人看到岛上的事感到眼花缭乱,可是慢慢地他们也就习惯了。岛上再发生什么奇特古怪的花样他们也都熟视无睹了。您如果仔细想一想,阁下,这倒也是很自然的。” 副专员面色阴郁,承认这是事实。 梅因说:“弗雷德·纳拉科特——就是把这群人送上岛去的那个开摩托艇的人——他倒说了一件对我们有些启发的事。他说他看见这群人的时候大吃一惊,完全不像罗伯逊先生的客人。我想正是因为他觉得这些人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都很不起眼,所以在他听到求援的信号的事以后,才违背了莫里斯先生的指示,驾着船到岛上去了。” “他和另外几个人是什么时候到岛上去的?” “信号是一群童子军在十一日早晨发现的。那天不可能出海。他们是在十二日下午风暴刚刚平息一点以后马上就出海的。他们一点都没耽搁,所以绝对不会有人在他们登岸之前从岛上溜走。暴风雨过后海上总是波涛汹涌。” “可能有人会游泳逃走?” “小岛距离海岸有一英里远。那天浪还很大。再说岸上还有不少人在观望,有大人,也有不少童子军。” 副专员长嘘了一口气,问道,“你从房子里找到的那张唱片怎么样了?从那里能搞出点什么有用的线索来吗?” 警官梅因说:“我己经检查过了。那是一家专门供应剧场和电影公司道具和效果的公司制造的。是通过爱萨克·莫里斯送寄欧文先生的。说是一个业余剧团准备上演一出戏用的。原词已连同唱片一起寄回了。” 莱格说:“唱片的内容呢?” 警官梅因郑重其事地说:“我正要谈这个问题,阁下。”他清了清喉咙。“我尽可能详细地调查了那些控告。从最先上岛的罗杰斯夫妇说起吧。他们本来是布雷迪小姐的仆人,后来布雷迪小姐突然死了。给她治疗的医生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说这对夫妇肯定没有用毒药毒她这类话。但是他个人也认为其中有些耐人寻味的事——起码是他们没有尽到职责。但是他又说这类事完全不可能查清楚。 “接下去是劳伦斯·沃格雷夫先生。这个人什么问题也没有。他是判决塞顿的法官。顺便提一句,塞顿是有罪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证据是在他被处决后才发现的。他完全罪有应得。但在宣判时都议论纷纷,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认为塞顿是无辜的,认为法官是公报私仇。 “克莱索恩姑娘是位家庭女教师。这家人发生过一起溺死案。不过,她好像并没有什么牵连。实际上她表现得非常勇敢,游到大海里去救人。如果不是及时被救上来,她自己也差一点儿送了命。” “继续讲下去。”副专员叹了口气说。 梅因深深吸了口气:“阿姆斯特朗是位名医,在哈里大街有个诊所。职业方面无可指摘。没能发现唱片上指控的那种医疗事故。不过追溯到一九二五年,他确实在莱特莫尔医院给一个叫做克利斯的女人动过手术。她得的是腹膜炎,死在手术台上了。或许他当时对这种手术不够熟练——经验不多——技艺不精,终究算不上是犯罪。这里面肯定不存有动机的问题。 “再说埃米莉·布伦特小姐,比阿特里斯·泰勒曾经服侍过她,怀孕后被她赶了出去,投水自杀了。事情本身近乎残忍——但也算不上是犯罪。” “这一点嘛,”副专员说,“似乎是个关键问题。欧文先生插手的正是法律无法触及的这些案件。” 梅因按照名单毫无表情地继续介绍,“年轻的马斯顿开起车来太鲁莽——执照被吊销了两次。依我看早就该禁止他驾驶。之所以控告他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两个孩子被他在剑桥附近撞死了,一个叫约翰·库姆斯,另一个叫露西·库姆斯。他的几个朋友替他作保,他交了罚款以后获释了。 “没找到有关麦克阿瑟将军任何明确的线索。大战中表现得很好。平日也是这样。阿瑟·里奇蒙在法国时是他的部下,后来阵亡了。将军和他之间没有任何旧怨新仇。事实上他们还是很要好的朋友。战时免不了会出差错——司令官叫部下白白牺牲了这类的事——可能他也犯过这种错误。” “很可能。”副专员说。 “我们接着说菲利普·隆巴德。他在国外干过几次不怎么名誉的勾当,有一两次差点就栽了跟头,但都被他逃过来了。人人都说他胆子大,而且非常鲁莽。保不准在那些偏远的地方有过人命案。” “再说布洛尔,”梅因犹豫了一下,“他以前和我们同行。” 另一位又不觉一动。“布洛尔,”副专员一字一板地说,“不是个好人。”“您这么认为,阁下?” 副专员说:“我一直这么认为。但是他非常狡猾,让他逃脱了。依我看他在兰德那个案子里犯了伪证罪。当时我就很怀疑,但找不到证据。我派哈里斯去调查这件事,也没发现什么。我现在仍然相信,如果当时我们知道如何入手,肯定会发现一些线索的。这个人不正直。” 两个人有一会儿谁都没讲话。最后莱格爵士问:“爱萨克·莫里斯死了,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吗?他什么时候死的?” “我就知道您马上就要打听这件事,阁下。爱萨克·莫里斯是八月八日夜间死的。据我了解是服用了过量的巴比妥这类的安眠药。调查不出来是出于偶然还是自杀。” 莱格慢慢地说:“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梅因?” “或许我能猜得到,阁下。” 莱格沉重地说:“莫里斯死得也太凑巧了!” 梅因警官点点头。他说:“我想您就会这么说。” 副专员的拳头砰地敲了一下桌子,喊道:“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不可能。十个人被杀死在一个光秃秃的小岛上——我们既不知道是谁干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是怎么下手的。” 梅因咳嗽了一声说:“嗯,并非完全是这样,阁下。我们多多少少知道些为什么。某个对正义怀有怪异想法的人,一心寻找那些法律无法制裁的人。他一共找到了十个人,也不管他们是真有罪,还是假有罪。他满不在乎……”副专员激动起来。他严厉地说:“不在乎吗?我可是觉得……”他忽然停住了,警官恭敬地等着他说下去。莱格长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讲下去吧,”他说,“刚刚我忽然觉得有了点头绪,仿佛得到了些—线索。可忽然又都没了。继续说你的吧。” 梅因继续说道:“十个将被处决的人,姑且让我们用这个词——处决吧。十个人都被处决了。欧文先生完成了他的任务。他不知用什么方法从岛上脱了身,销声匿迹了。” 副专员说:“第一流的遁身术。不过你要知道,梅因,世上没有不可能解释的事。” 梅因说:“先生,您是不是认为如果这个人没到岛上来,自然也不可能离开这个岛?据有关人的叙述,他从没到岛上来过。这么说来,惟一的解释是,这个人就是十个人中的一个。”副专员点点头。梅因热切地说:“我们早就想到这一点了,阁下。我们仔细考虑过。现在我们起码不像印第安岛案件刚刚发生时那样在一团漆黑中了。维拉·克莱索恩留下一本日记,埃米莉·布伦特也有日记。老沃格雷夫写了一些杂记——全是有关法律的,用词比铰隐晦,但内容却非常清楚。布洛尔也留下这样的一些杂记。这些证词情况没有什么出入。死亡的顺序是这样的:马斯顿,罗杰斯太太,麦克阿瑟,罗杰斯,布伦特小姐,沃格雷夫。沃格雷夫死了以后,维拉·克莱索恩的日记上记述了阿姆斯特朗夜晚离开了房子,布洛尔和隆巴德跟随他也出去了。布洛尔在他的便笺上也有这个记载,只这么一句话:‘阿姆斯特朗失踪了。’” “阁下,根据这些记载,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可以解释这一疑案的结论。阿姆斯特朗是淹死的,这一点谅您还记得。假定阿姆斯特朗是疯子,他完全有可能杀死其余的那些人以后自己跳崖自杀。或者死于泅水游往陆地的途中。“这个结论看来还说得过去——但可惜它不能成立。是的,阁下,完全不能成立。首先,根据法医的检验结果,法医是在八月十三日清晨到达岛上的——这些人至少都死了三十六小时以上了,或许比三十六小时更长些。法医所能判定的也就是这个。但是他肯定认为阿姆斯特朗的尸体是在水中浸泡了八至十个小时以后才冲刷到岸上来的。由此可以推断,阿姆斯特朗一定是在十日至十一日夜间某一时刻掉进大海的。我来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们找到了尸体冲上来的地方——尸体卡在两块礁石之间,石头上还挂着一些碎衣服和头发等等。他一定是在十一号夜间涨潮时搁置到这里来的,也就是说在十一点左右。在这以后,风暴就停了,后来最高的水印要比这里低得多。您也许会说,阿姆斯特朗首先干掉了其他三个人才跳进大海。可这就又有一点解释不通了:阿姆斯特朗的尸体是被拖到潮水冲不到的地方,而且笔直地停在地上——整整齐齐。这就不容置疑地证明了一点,阿姆斯特朗死后岛上还有人活着。”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件事究竟该怎样解释呢?十一日清晨的情况是这样的:阿姆斯特朗失踪(淹死)了,还剩下三个人,隆巴德、布洛尔和维拉·克莱索恩。隆巴德是被枪杀的。他的尸体也在海边。就在阿姆斯特朗尸体的近旁。维拉·克莱索恩被发现吊死在自己的房间里。布洛尔的尸体在露台上,脑袋被一大块大理石砸碎,大理石显然是从上面窗户里扔下来的。” 副专员打断他的话头,高声问道:“谁的窗户!”“维拉·克莱索恩的。现在让我们逐个分析一下这几个人的情况吧,阁下。先说说菲利普·隆巴特。我们假设是他扔下的那块大理石把布洛尔砸死的——以后他又给维拉服了麻醉剂把她吊死。最后他走到海边,用手枪自杀了。如果是这样,那又是谁把他身边的手枪拿走的呢?因为手枪最后是在房子里的楼梯口发现的——在沃格雷夫的屋门口。”副专员说:“上面留下指纹没有?” “有,先生,有维拉·克莱索恩的。” “天哪,那么……”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阁下,您想说可能是维拉·克莱索恩干的。是她用枪把隆巴德打死,然后带着手枪走回屋去,把大理石砸到布洛尔的头上,最后自己上了吊。这一切听上去很说得过去,但是有一点:她房里有一把椅子,椅子上留有一些和她鞋上沾的一样的水草。看来当时的情况是她站在椅子上,把绳圈套在脖子上,然后踢开了椅子。 “可是我们发现那把椅子并没有翻倒,而是同屋内其它几把椅子一祥,整整齐齐靠墙放着。这肯定是维拉死了以后,别的什么人放的。 “现在只剩下布洛尔了。假如您告诉我他枪杀了隆巴德,让维拉上了吊,然后走到外面,用绳子什么的拉下那块大理石砸死自己——我可绝对不能相信。谁也不会用这种方法自杀——再说布洛尔也不是这种人。我们了解布洛尔——他绝不是那种主张伸张正义的人。” 副专员说:“你说得对。” 梅因警官接着说:“因此,先生,肯定此外还有一个人在岛上。这个人干完这些事之后又做了善后的工作。问题是,他一直在哪儿藏着呢?他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斯蒂克尔海文镇上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在救援的船到达岛上之前,不可能有人离开岛。’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打住了话头。副专员说:“如果是这样……”他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又把身子向前倾了倾。“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说,“杀死这些人的到底是谁?” 《拖网渔船爱玛·珍号船主送交英国警察厅的手稿》 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认识到我的本性是各种矛盾的集合体。首先我患有一种浪漫幻想的不治之症。小时候读惊险小说时,每看到有人把一只里面装有重要文件的瓶子投入海中,心里总是不可名状地激动起来。直到今天,这种魅力仍然没有消失,所以我就采取了这个作法——写下我的自白,装在一个瓶子里,把瓶子密封好投入海中。我估计这份自白还是有一线希望被人发现的——如果真的被发现的话(也许过于乐观了),这件迄今为止未能解决的神秘谋杀案就会真相大白了。除了浪漫的幻想之外,我的性格还有其它方面。我明显患有虐待狂,喜欢亲眼看到或是亲手制造死亡。我仍然记得用黄蜂和花园中各式各样害虫所做的那些试险……从孩提时代我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有杀害狂。但与此同时,我还具有另一种与之矛盾的性格——一种强烈的正义感。我憎恶一个无辜的人或生物由于我的行动而蒙难或死亡。我深深感到正义应该战胜一切。有一点也许是可以理解的——我想至少心理学家会理解——正是由于我的这一心理状态,我才选中了法律这一行作我的终身职业。从事法律几乎满足了我的全部本性。 罪恶和对罪恶的惩罚永远使我神往。我非常喜欢读各式各样的侦探和恐怖故事,为了消闲解闷我想像了最为巧妙的谋杀人的方法。 过了若干年我当了法官,我的另一种隐秘的天性受到鼓舞而发展起来。当我看到一个倒霉的罪犯在被告席上痛苦挣扎,受尽折磨,毁灭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时,总是感到莫大的快乐。不过请注意,如果被告席上站的是一个无辜的人,我是没有这种快乐心情的。至少有两次,因为深知被告是无罪的,我中止了审判,并向陪审团指出指控不能成立。不过,感谢我们的保安部门的公正和效率,那些带到我面前以杀人罪受审的被告,绝大部分都是犯了罪的。 在这里我要说明爱德华·塞顿的案子就是这样的。他的相貌和举止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他留给陪审团的印象是良好的。证据虽然不很明显却非常清楚,而且根据我多年对罪犯的了解,我确信这个人犯有他被指控的罪行:残酷地谋害了一个信任他的老妇人。 我平素享有“刽子手”法官的名声,但这并不公正。我在最后总结全案时总是严格、公正,非常谨慎。我所做的,乃是使陪审团不要感情用事,不受某些律师挑动人们感情的辩护词所左右。我总是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确凿的事实上。很久以来,我就发觉自己内心正在发生变化,我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我要抛弃我的法官身份,自己有所行动。我想要……坦白说吧,我要……自已动手杀人。我意识到这就像一位艺术家力图表现自我一样!我是,或者可以成为,一个犯罪学方面的艺术家。我那被职业紧紧压抑着的想像力逐渐化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我一定要,一定要杀一次人!而更重要的是,不是普普通通地杀掉人。我的杀人案件必须非常奇妙,震撼人心,必须不同凡响。在这方面,我认为我仍然具有充满青春活力的想像力。我想干点非常戏剧性、几乎是想入非非的事来。我要杀人……是的,我要杀人……但是,对某些人说来这似乎是矛盾的,我仍然受到我天赋的正义感的抑制和妨碍——无辜者不该蒙难。 后来,十分突然,一个想法涌上我的心头,这是我在一次闲聊时别人偶然说的一句话引起的。我与之交谈的是一位医生,一个普通的、不出名的医生。他偶然提到凶手犯罪常常是法律无法过问的。他举了一个例子——关于一个老妇人,最近死去的他的一个病人。他说他个人认为这个老妇人的死是由于一对照料她的夫妇故意不给她服急救药,他们能够在她死后,得到很大一笔遗产。他解释说,这类事极不容易证明,但他仍然深信不疑这对夫妇确实是干了这件昧了良心的事。他又说了许多与之类似的不断发生的案件——作案极其狡诈,全都是法律无法制裁的。 这就是全部事情的开端。我的思路豁然开朗,我决心要干就大干一番。 童年时代的一首儿歌重现在我心中,一首关于十个小印第安孩子的歌谣。我刚刚两岁时就被它迷住了——印第安孩子越来越少,给人以在劫难逃的感觉。我开始秘密地搜寻我的牺牲品。我不想在这里长篇累牍地细述这一情节。我同我遇到的每一个人的谈话都是按照一定的程序进行的——我的收获是惊人的。在我住院期间我收集了有关阿姆斯特朗医生的案子。看护我的护士是一位激烈主张戒酒的人,她热心地向我证明酗酒的恶果,给我讲了一个真人真事。几年前医院里有个医生喝醉酒给病人动手术,结果病人被误杀了。之后我假装无心地打探到这个护士以前的工作地点以及与之有关的细节。不久我就收集到必要的线索。我没费多大劲就搞到了肇事的医生和遇害病人的情况。 通过和俱乐部两个老军人的闲聊,我发现了麦克阿瑟。一个刚从亚马逊河回来的人告诉我菲利普·隆巴德的情况。从玛约喀来的一位先生气愤不平地给我讲述了清教徒埃米莉·布伦特小姐和她那死去的女仆的故事。安东尼·马斯顿是我从一大堆和他犯了同祥罪的杀人犯中挑选出来的。我觉得他对他撞死的两个孩子无动于衷,对人类生命不负责任,这种态度使他成为社会上的危险分子,不应该继续留在人世。退职警官布洛尔列入我的名单非常自然,我的一些同事曾十分坦率地讨论过兰德的案子。我当时就认为他的伪证罪十分严重,身为警察,法律的公仆,必须是高度正直的,因为这种人的证词别人总是相信的。 最后是维拉·克莱索恩。那是在我横渡大西洋时听到的。一天夜里很晚的时候,吸烟室里只剩下我和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人,他的名字叫雨果·汉密尔顿。雨果·汉密尔顿抑郁寡欢,为了借酒消愁,他着实喝了不少,正处于酒后吐真言的状态。我并不抱很大的希望,但我还是生动开始了我特定的抛砖引玉的谈话。收获是惊人的,我至今还能记得他的话。他说:“您说得对,谋杀并不像大多数人心目中的那种概念:在食物中下点毒,把人们从悬崖上推下去以及诸如此类的勾当。”他往前探探身子,脸几乎贴住我的脸,接着说:“我认识一个女杀人犯。告诉您,我认识她,而更重要的是我还爱过她……上帝保佑我,有时我想我仍然爱着她……这简直是地狱,我说……地狱……您知道,她这样干多少是为了我……我可做梦也没想到,女人心肠太毒了——太毒辣了——您不会想到这么一位姑娘——美丽、直率、开朗——您根本想不到她会这么干,是吧?她把一个小孩子带出海去,任他淹死了——您想不到一个女人能干出这种事来吧?”我问他:“你能肯定她是有意这么做的吗?”在他回答的时候神志似乎突然清醒了。“我敢百分之百担保。除了我以外谁都没有想到。但是在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就明白了——那是在我刚刚赶回来的时候——后来……她也知道我明白了……她不了解的是我多么爱那个孩子。”他没再说下去,但这已足够使我顺利地把这个故事打听清楚了。我只需要找到第十位牺牲品了。我发现了一个叫莫里斯的人。他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贩毒就是他干的一种勾当,而且他还应该对我的一位朋友的女儿吸毒负责。这个女孩子二十一岁就自杀了。 在搜寻这些牺牲品的同时,我的计划也在心里逐渐形成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只要选择一个动手的时机就成了。最后推动我下手的是我到哈里街一家诊所看病的事。我已提到从前我就动过一次手术。这次我到哈里街就诊使我明白我再动手术也是徒劳。我的医生把这个消息巧妙地隐瞒着,可是我早已习惯领会言外之意了。 我没有告诉医生我的决定。我不会屈服于自然规律——缠绵病榻,受够了罪再闭眼睛。不,我的死应当是激动人心的,在我死前我要好好享受一下生活!现在让我来说一说印第安岛这一桩谋杀案具体采用的方法吧。购置这个小岛,利用莫里斯掩盖自己的行踪,这都是易如反掌的事。莫里斯这个人对于这类事是个行家。仔细研究过我收集到的几个牺牲品的有关材料,我为他们每个人设下了一个合适的诱饵。我的计划中的每一项安排都成功了,八月八日我的全部客人都到达了印第安岛,其中也包括我自己。 我在行前早已为莫里斯的归宿作了安排。莫里斯患有消化不良症。离开伦敦之前我给了他一粒药叫他在睡觉前服用。我告诉他这种药在治疗我自己胃酸过多时曾产生过奇效。他一点也没有犹豫就把药收下了……这个人有轻微的多疑症。我并不担心他会留下什么文件或备忘录暴露我的行踪。他不是这种人。岛上死亡的顺序是经我深思熟虑安排的。我的客人们的罪行轻重程度各自不同。我决定让那些罪恶较轻的首先死,无须经历那些心肠更狠毒的杀人犯所遭受的时间较长的折磨和恐惧。安东尼·马斯顿和罗杰斯太太首先死去,一个死于瞬间,另一个死于宁静的睡眠中。我知道马斯顿先生缺乏我们所具有的道德责任感,他是一个不讲道德的异教徒。罗杰斯太太参与了那件事,我毫不怀疑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其丈夫影响的。 我无须详尽地描叙这两个人死亡的情况。警察很容易就可以查明死因。借口消灭黄蜂任何房产主都可以毫无困难地买到氯化钾。我随身带了些,在唱机宣布完大家罪行,室内一片混乱中,我非常容易就把它放在马斯顿的差不多空了的玻璃杯里。在整个控诉过程中,我可以说非常仔细地观察了我这些客人的面部表情,通过长期的法庭经验,我确信所有的人都是有罪的。 因为我最近一个时期常犯剧痛,医生给我开了一种安眠药——水合氯醛。我陆续积攒了不少,足可以致人于死命。罗杰斯为他妻子拿来白兰地,把它放在桌上。我在走过桌子旁边的时候就把药粉投进白兰地里。这也很容易,因为当时客人谁都没有产生怀疑。 麦克阿瑟将军毫无痛苦地接受了他的死亡。他没有听到我从后面走来的声音。当然,我十分小心地选择了离开露台的时间,一切都非常顺利。 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岛上进行了一次大搜查,结果除了我们七个人之外岛上没有发现任何别的人。这立刻造成一种怀疑的气氛。按照计划,我需要尽快找一个同盟者。我选择了阿姆斯特朗医生,这个人对人比较轻信。根据我的外表和声名,他认为像我这么一位有地位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个杀人凶手。他的怀疑全部集中在隆巴德身上,而我则假装和他的看法相同。我向他暗示我有一个计划,可能使杀人犯中计,暴露自己。 虽然房间已经搜查过了,但每个人身上还没搜查过。这注定不久就会轮到的。 我在八月十日早晨杀死了罗杰斯。当时他正在砍柴,准备升火,没有听到我走近他的声音。我在他口袋中发现了通往餐厅门的钥匙,他在头天晚上把门锁上了。 我趁着罗杰斯尸体被发现而产生的混乱,溜进了隆巴德的房间,拿走了他的手枪。我知道他会随身带着一枝枪——实际上我吩咐莫里斯在会见隆巴德时就提出了这件事。 早饭时,我利用给布伦特小姐第二次倒咖啡的机会把最后一剂水合氯醛放入她的杯中。我们把她留在餐室里,过了一会儿,我又溜了回去——她那时候已经几乎失去了知觉,我很容易就把一剂强氰化物注进她体中。大黄蜂的事干得有些孩子气——然而我很得意,我喜欢叫每个人的死法尽量同儿歌里说的一样。在这之后我所预见的事马上发生了……事实上,这事还是由我提议的。我们全都主张来一次彻底的检查。手枪被我稳妥地藏了起来,我的氯化物和氰化物也都用完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告诉阿姆斯特朗必须把我们的计划付诸实施。计划很简单——我必须假装成一个牺牲品。这可能会使凶手心慌意乱,不管怎么说,只要大家认为我死了,我就能在住宅中活动,偷偷侦察那个不知名的谋杀者。阿姆斯特朗热烈支持这个计划。当天晚上我们就开始行动了。一小块红泥膏抹在额头——红窗帘和毛线都准备好了,周围也布置了一番。蜡烛光闪烁不定,而且惟一仔细检查我的人将是阿姆斯特朗医生。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克莱索恩小姐发现我放在她房间的水草时尖声大叫,把整个住宅都震动了。所有的人都冲上楼去,我趁机装成一个新的被害者。 他们发现我以后的反应和预期的完全一样。阿姆斯特朗非常内行地表演了一番。他们把我抬上楼,放在我的床上,以后就再没有人顾得上研究我的事了。他们相互间充满了猜疑和恐惧,一个个吓得要死。 我和阿姆斯特朗于午夜差一刻两点时,在别墅外面碰了头。 我把他领到住宅后面悬崖边上的一条小路上。我告诉他如果有谁走过来,我们从这个地方都可以看到,而且寝室都朝着另一个方向,屋里的人不会发现我们。他直到这个时候一点儿也没起疑心——不过他应该有所警觉的,只要他还记得诗里的这一行:“一个失足落水,被一条青鱼吞咽。”他就应该猜到点儿什么。他却完全没有把这条青鱼放在心上。 我把他干掉丝毫也没费手脚。我往悬崖下面看了看,惊叫了一声,叫他看看下面是不是有一个洞口。他马上俯下身来。我很快地用力推了他一把,他一下子掉进汹涌的波浪里。我回到房子里。布洛尔听到的一定是我这时的脚步声。我到阿姆斯特朗的房间待了几分钟以后又一次离开了别墅。这回我有意搞出点声音来叫别人听到。我刚刚走下楼梯,就听见有一扇门打开了。他们肯定会在我走出前门时看到我的背影。他们犹豫了一两分钟才开始跟踪我。我绕到房子后面,通过一扇我事先打开的餐厅窗户,又回到房里。我关上窗户,过了一会又把玻璃打碎。以后我就走上楼去重新躺在床上。我计算好他们会重新搜查一次这所住宅,但是我猜想到他们不会非常仔细地检查每一具尸体,不外乎扯扯被单,只要知道尸体不是阿姆斯特朗伪装的就马上走开。后来发生的事同我预料的完全一样。我忘了说明我这时已把手枪放回隆巴德的房间里。也许有人对搜查时手枪藏在什么地方感觉兴趣。手枪是放在贮藏室里一堆罐头里面的。我打开最底下一筒罐头——我记得里面装的是饼干。把手枪塞进去,重新粘好橡皮膏胶带。我的估计完全正确,没有一人想到翻寻这一堆看来没有起封的罐头食品。特别是上面的罐头全部都是焊封的。那个红色窗帘被我平铺在客厅里一张椅子的印花棉布套底下,藏得严严实实,毛线是藏在一个椅垫里的,我在椅垫上剖了一个小口。我等待的时刻到来了。剩下的三个人疑虑重重,彼此吓得要命,这样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特别是其中之一还带有一把手枪。我通过窗户观察着他们。当布洛尔独自走回来时,我早已把大理石悬挂好。布洛尔退出了人生舞台。 从窗户里,我看到维拉·克莱索恩开枪打死了隆巴德。一个大胆、机智的姑娘。我一开始就认为她与他对垒时会略胜一筹。这场决斗刚一结束,我就在她的房间里布好了机关。这是一次有趣的心理学试验。意识到自己犯了罪,刚刚枪杀过一个人,神经仍处于极度紧张状态,加之环境的催眠作用,这些加在一起是否能使她走上自杀的道路?我认为有这种可能。我猜对了。我亲眼看着维拉·克莱索恩悬梁自尽,当时我就站在橱柜的暗影里。 现在是最后一幕。我走出来,把椅子搬开,靠墙放好。我在那姑娘扔掉手枪的地方把手枪捡起来,拿枪的时候非常注意,保留着她留在枪上的指纹。现在我要做什么呢?我马上就要把这篇东西收尾,把它装在一只瓶子里密封好,然后再把瓶子投入海中。这又为什么呢?是啊,为什么呢?……是因为我立志制造一场无人可以解释的神秘谋杀案。但是我现在才明白,没有哪个艺术家能够满足于单纯创造艺术。他渴望自己的艺术得到世人的承认,这种天性是无法克服的。我必须承认(尽管我觉得这有些丢脸),我也有这种可怜的天性,我想叫别人知道我在这件事上是干得多么巧妙……总之,我认为印第安岛上的秘密将是无法解释的。当然,警察也许比我估计的高明些。毕竟其中有三条线索可寻。其一,警方完全清楚爱德华·塞顿是有罪的,因之,他们也知道岛上的十个人,其中有一人无论从什么意义上讲都不是凶手,按照反理推论,这个人可以被推定为处决其他九个人的刽子手。第二条线索隐含在儿歌的第十四句中。阿姆斯特朗的死亡和“青鱼”这个诱饵有关,他上了钩,也可以说他被这条青鱼活吞了。这就是说,事情发展到某一阶段时有人使用计谋,转移了注意力。阿姆斯特朗上了当,因而送了命。这件事可能成为解决这一疑案的重要线索。因为当时岛上只剩下四个人,四个人之中我是惟一可能得到他信任的人。第三条线索只是一个象征。我的死法——在我的前额上留下一个记号,这是该隐(根据《圣经·创世纪》该隐杀死他的兄弟阿贝尔,该隐的父亲在他脸上做了一个记号——译者注)的标志。 我想还有一点点事需要交待一下。在把瓶子连同这个文件扔进海里以后,我要回到我的房间,躺在床上。我的眼镜上系着一条看上去像是黑色细线的东西,但它实际上是一条橡皮筋。我准备把眼镜压在我身体底下,把橡皮筋套过门柄不太紧地系在手枪上。我考虑将要发生的情况是这样的,我用手帕裹住手扳动板机,手落回我的身旁,手枪由于橡皮筋的作用向房门弹去,被门柄卡住和橡皮筋分开,落在地上。橡皮筋缩回来,从压在我身下的眼镜上垂下来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一条落在地板上的手帕也不会受人注意。同我那些死掉的同伴的记载相符,人们将发现我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子弹穿过前额。死亡的时间在验尸时是无法判定得非常精确的。 当大海平静后,会有人驾着船从大陆上来。他们在印第安岛上发现的将是十具死尸和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劳伦斯·沃格雷夫(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