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生存纪事》 第1章 =================  《宫廷生存纪事》作者:妾在山阳  文案  夏青死后被强制穿书,成了一个暴君身边的阿飘,系统告诉他只要他夺舍暴君的身体、走完剧情就可以起死回生。  夏青看着面前阴晴不定、暴虐残忍的楚国新帝,翻白眼:“起死回生个屁。你不知道我上辈子穷死的吗?滚,别拦着我投胎。”  系统瑟缩了下,硬着头皮:“……宿主,要不我先给你介绍下剧情吧,也许你会改变主意。”  夏青伸手拽他:“不想听,闭嘴,放我回去。”  然而系统并没有闭嘴,当着他的面,语速飞快喋喋不休说了一个狗血万人迷的故事。书里暴君的剧情就是前期各种作死,后期痴情忠犬爱而不得,被主角受虐身虐心虐到死。  系统小心翼翼:“你不想知道结局吗?”  什么玩意儿。  夏青捂住它的嘴:“不想!”  “可是我想。”一声轻笑隔着桌案传来。  夏青和系统同时抬头。  对面如花似玉的暴君放下书本,支颐看过来,乌发如缎,笑容无辜:“继续啊,让他说。”  夏青:“……”  *  因为某些原因二人达成约定。  #问和暴君一体双魂是什么体验#  #问就是宫廷生存(作死)纪事#  *  楼观雪生性凉薄、天生邪种,刻骨的仇恨深埋于血肉深处,犹如恶鬼。  初见那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心思冰冷,只想着利用。  却没想到阴差阳错,让那人见到了自己全部的过往——他见到了自己最为丑陋狼狈、怯懦屈辱的一面,却选择在那些充满淤泥鲜血的记忆里,亲手救他走出深渊。  楼观雪曾想过杀了他。  可浮屠塔破的那一日,鲛人化妖,人间入夜,那人放下剑,魂飞魄散。  他跪坐阵前双目赤红,青丝变白,一夜入魔。  *  此后灵薇花开遍通天之海,碧落黄泉,为寻一人。  1、19年旧坑重填,不长,练笔,我有大纲【划重点】  2、试试我很想写的疯批美人攻w但前期不要随便对攻受下定义!我没写过十恶不赦的主角信我吧qwq攻的人设其实我挺满意!以及受魂飞魄散不是攻害的,主要是为了回原身(文案感觉剧透了好多算了就一个短文爱咋咋滴吧)!实际上感情戏也不咋虐。  3、立意“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出自电影《一代宗师》  4、1v1,很甜!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青 ┃ 配角:楼观雪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来处是你,去处是你  立意:见自己,方见天地,得见众生  作品简评:  夏青穿进一本小说,被迫和里面阴晴不定的暴君楼观雪绑定,两人一体双魂,性格截然不同,开始了鸡飞狗跳的皇宫生存攻略,和太后摄政王斗争。经历过一系列的事情后,也慢慢走进对方的心里,相知相爱。随着故事的展开,摘星楼浮屠塔的秘密被揭晓,也带来百年之前通天之海上人类鲛族神宫之战的真相。本文轻松无虐,讲述主人公的前世今生,告诉我们逆境中也不能轻易放弃,爱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是一篇温暖幽默的古代恋爱文。  ==================第1章 楼观雪  楚国皇宫,摘星楼。  月明星稀,挂在檐角的铜铃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宫殿最上方的夜明珠明亮皎皎,一如高月,照着此间雕梁画栋,富贵绝伦。  歌乐靡靡。  舞女洁白的玉足踏过光滑如镜的地面。  脚腕系着红纱,媚眼缠着钩子,一颦一笑似乎透着渗入骨的风情,非要勾得那高坐榻上之人跌落红尘。  不只是她。  宫殿里拿着拂尘静候一边的老太监也是额头发汗,偷偷看着榻上之人,磕磕绊绊开口:“陛…陛下,这是东洲送来的舞女。不仅舞艺独绝,听说床上功夫也、也了得。”  大楚国如今的皇帝陛下倒是很给面子,靠在榻上,懒洋洋应了声。  “嗯。”  声音压着,轻佻又慵懒。  他穿着华贵的雪袍,袖口和衣领处绣着黑色云纹。年仅十六,尚未及冠,素有“陵光珠玉”之称的容颜妖冶精致,唇色殷红、鼻梁高挺,诡艳又靡丽。  看着下面风情万种的舞女,楼观雪漫不经心道:“东洲来的?”  太监两股战战,颤声说:“对、对。”  楼观雪歪了下头,墨色的黑发拂过脸颊,眼神天真无辜:“孤听闻东洲女子好细腰,素以节食为趣,身轻如燕,可是真的?”  太监愣了愣,脸色发白:“好像是、是这样。”  此时笙歌已经停了,舞女娉娉婷婷作礼,随后跪在地上。  楼观雪轻笑一声,赤着足往下走,他很瘦,皮肤是病态的苍白,于是手腕脚腕上的青色血管都隐约可见。  在他靠近的时候,舞女身子都僵直了,一动不动。  关于这位暴君的传言顷刻浮现脑海,她吓得大脑一片空白,但想到太后娘娘的交代又马上冷静下来。  她是太后送来的人……没事的,没事的……  紧接着,她就听得上方那人用清冷的声线慢慢道。  “若是真轻如燕,此地高百尺,你来给孤跳一曲飞天如何?”  太监脸色苍白,骤然抬头。  舞娘也吓傻了,她仓皇抬眸,绝色妩媚的脸上满是惶恐:“陛下。”  楼观雪唇噙笑意,却一句话没说。  这时狂风四起,摘星殿外忽然“哗啦啦”飞进一群鸟雀来。它们身形小巧,青羽黄尾,绕着舞女周围转。  恍如百鸟朝凤一般的壮观,在这寂静清冷的宫殿却显得格外诡异。  舞女还在愣神之际,忽然感觉发丝被鸟雀啄起,手腕上的红纱也被爪子勾牵,舞女骤然失声:“陛下!陛下!不,陛下!”  她惊恐抬头,想要去抓着那人雪白的衣袂,只是刚往前爬一步、就感觉眼睛一阵剧痛,视野鲜血淋淋,一只鸟把她的眼睛啄瞎了。  “啊——!”舞女双手捂住鲜血淋漓的脸,尖叫和宫阙檐角的铃铛同时响起。  她冲破鸟群跌跌撞撞往外跑,可是门窗都紧闭,只有那外面的楼台沐浴在月色中。  楼观雪往旁边扫了一眼,笑着说:“奏乐啊。”  被吓傻了的乐师们迅速回神,颤抖着手拨弄着琴弦,竖笛箜篌清越动听。  那舞女已经疯了,往外跑,她跑到了外面章台之上,百尺高楼手可摘星,却没有设立围栏。  她骤然回头,脸色苍白如纸。那些盘旋上空的青鸟成了一张张獠牙开口,她往后一步,直坠而下。  “啊啊啊——”绝望的声音撕破寂夜。  可是鸟鸣声、丝竹声还在继续,她下坠的一幕,黑发四散红衣如血,仿佛真的是表演了一舞飞天。  楼观雪慢条斯理地笑笑,然后对那个太监道:“告诉太后,孤很满意。”  老太监已经被吓傻了,哆嗦着嘴唇,一句话都不敢说。  年轻的陛下无视众人,鸦羽般的睫毛垂下,似乎有些困了,他打了个哈欠道:“按祖训孤还要在这呆半个月是吧。希望明天过来的人,也这么有趣,都退下吧。”  老太监丧失了言语功能,恨不得赶紧逃离这个地方,颤声说:“是。奴先退下了。”  原本歌乐靡靡的摘星殿瞬间寂静下来。  楼观雪淡了笑意,眉眼间寒霜般冷,他赤足往宫殿内走。  *  “死、死了?”现在就剩夏青一个人,哦不,一个鬼飘在殿内。  他人都是懵的。  系统乖巧说:“对啊,死了。”  夏青半天才找回干涩的声音:“他就这么无缘无故杀了一个人?”  系统道:“对啊,楼观雪的人设可是暴君呢,杀人肯定是看心情的啦。”  “……”  系统看出他脸色不好,急忙安慰:“宿主不必心疼,这坠楼的舞女本就也是恶人,以毁人容剥人皮为趣,是太后专门送来的蛇蝎美人,也算是恶人自有天收。”  夏青还是没说话,他一来就看到一抹红衣坠楼,真是瞬间清醒。压抑住内心的烦躁,道:“所以你说带我攒功德复活,是在一个暴君身上攒?!”  “呃。”系统好像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闭上了嘴。  夏青笑了:“就这还攒功德?这他妈不扣到下十八层地狱都是好的了吧。”  系统讪讪道:“不至于不至于。”  夏青嘲讽:“帮我查查十八层地狱都有哪些套餐,我先做个准备。”  系统安慰他:“宿主别气馁啊,我们慢慢来啊,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万物皆可洗白。”  夏青不做声。 第3章 等等。  不是系统,那这就是……  瞬间万籁俱寂。  夏青身体僵直,手里挣扎的系统也一瞬间卡住了。  夏青就维持着抱火姿势,呆愣愣地抬头。  对面一直垂眸翻页的少年帝王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抬头往这边望过来。  乌发如瀑,雪衣花颜。  楼观雪支颐的手落在桌上,轻点了下,朝夏青勾唇微笑,声音变得多情缱绻,仿佛情人低语:“继续啊,让他说,我也想听我的结局。”  调却很冷,淡得恍若能割碎琉璃月色。第2章 夏青  夏青:“……”  系统:“……”  夏青吓得手一抖松开了对系统的禁锢。  系统重新获得说话能力,却已经一句话说不出来了,抖得厉害,钻进了夏青的袖子里。  楼观雪抬眸,懒懒看着对面的少年,不出意料对上一双瞪大震惊的瞳孔。少年的瞳孔是浅褐色的像块玛瑙,清澈泛着光,眼尾稍圆,情绪都写在脸上。头发乱糟糟,穿着件宽大的灰袍。张嘴半天只结结巴巴说出来一句很低的“我靠”。  楼观雪能听见?能看见?他刚刚和系统都聊得啥来的?  稍微回忆对话内容,夏青就尬得恨不得地面出现条缝让他钻进去。  傻逼系统,你害我不浅,我活着的时候都没这么尴尬过。  不过他很快就心思电转,反应过来。他现在可是鬼,人间恶鬼,该害怕不知所措的不该是楼观雪吗?  冷静下来后,夏青把想要钻他袖子里的怂货系统一把揪出来,搁在头顶上,幽幽的蓝火照耀下,少年清俊干净的脸也带了分阴森。  “你看得到我?”  楼观雪轻笑一下,没说话。  夏青阴恻恻看着他,而后模仿小说里的“灰衣老者”桀桀怪笑两声,压低声音,佝偻着腰沙哑说:“小东西,你居然能看到我。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知道我是谁吗?”  “……”被迫待在他头顶的系统都懵了,你谁啊?  楼观雪好整以暇看着他,笑容清雅温润。  夏青沙哑着声音,眼神怨毒:“小东西,实话告诉你吧,你暴戾冷血杀人无数,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老夫就是被今日那冤死的舞女怨气吸引来的,也算是你的报应吧。”  楼观雪睫毛又密又长,眼型漂亮得很,安静看着他时就显得很单纯又无辜。  “?”  没反应?  夏青感觉自己的演技和身份遭受到了侮辱。  心一狠,干脆抓了两下头发,乱糟糟的长发一下子披在前面。  头顶蓝色幽火,他整个人就双手撑到了桌子上,模仿着贞子凑过去。  按道理来讲这一幕是很恐怖的,幽蓝鬼火照应下少年狰狞惨白的脸,披头撒发,俯身前探,真像是恶鬼索命。同时夏青不忘怪笑,拖着声音沙哑说:“你不是想知道你的结局吗?那老夫心肠好,告诉你——你的结局就是今日被我——呃。”  声音卡住,感觉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抬起了下巴。  是一只白骨做成浑身血光的骨笛。骨笛挑起他的下巴,尖端碰着他的喉咙压着喉结,寒意刺骨,夏青整个人都僵了。  拿着骨笛的手很好看,修长如玉,动作轻佻又优雅。  楼观雪靠近,身上是一种深凉奢靡的味道。一手拿笛,一手撑着脸,和夏青面对面,黑发流写,脸贴的很近,他笑着:“被你如何?”  “……”夏青怨毒狰狞的眼神都差点没崩住——裂开。  楼观雪心中恶意更甚,噙着笑,轻轻地吹了口气,将夏青面前的头发吹开,露出了一张懵逼僵硬的脸。  这一口气吹得夏青头皮发麻,整个人“哐当”,从桌上摔了下去。  “宿主!”装死的系统终于找回了声音,惊恐地扑到他脸上,想去看他有没有事。  夏青以头抢地,眼冒金星。他咬紧牙关撑着起身,不过还没等他去找楼观雪算账,那变态已经慢悠悠站了起来,赤足走到了他面前。衣袍是鲛丝织就,外罩清寒白纱,楼观雪半蹲下身子来,忽然轻笑一声:“燕兰渝那个疯女人现在连邪祟都能请动了吗?”  夏青把头发扒开,冷冰冰和他四目相对。  楼观雪又恶劣道:“她知道招来的邪祟那么没用吗。”  夏青:靠。  系统看他要发飙,已经直接扑到了他的胸口:“宿主冷静、宿主冷静!”  楼观雪倒是没跟他废话,幽黑的眸浅若薄冰,笑了笑。  “我猜燕兰渝也没那个本事。你是谁?”  夏青胸腔一口恶气,想也不想:“我是你爹。”  但他这回反应特别快,知道楼观雪拿着的那根骨笛能对付他,说完话就“抱火鼠窜”。  一飘就直接飘坐到了屏风上方,朝下面翻白眼。  楼观雪神色冷淡,立在原地抬头。  夏青居高临下,得意道:“傻了吧。你是人我是鬼,虽然我碰不到你,但你也别想威胁我。”他想了想,又恶狠狠地说:“告诉你,我就是你作恶多端的报应。你杀了那么多人,活该恶鬼缠身,这半年你都别想摆脱我!”  楼观雪听完之后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笑意来,没有愤怒、讽刺、兴味。  干净单纯,就是一个十五岁少年纯粹的清澈微笑。  他眼神无辜,轻声重复:“恶鬼缠身?”  “没错。”恶鬼夏青瞬间又找回反派的自我修养,阴恻恻一笑,为了不让自己的酒窝漏出来略显傻逼,他表情控制得非常扭曲:“从今日开始,我将日日夜夜呆在你身边,吸食你的阳气,让你活活病死。”  楼观雪没有说话。  夏青以为他怕了,天才如他高深莫测加上一句:“当然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也可以救你自己。”  只要以后别杀人多做好事就行。  但话点到即止,他很有高人风范的停住了,眼巴巴等着楼观雪问“怎么救”。  然而这位少年帝王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楼观雪嗤笑一声,再没理他,忽然就开始……脱衣服。  脱、脱衣服?!  夏青:“???”老子一个恶鬼在你房里你他妈能不能尊重我一下。  少年修长如玉的手褪下外纱,解开腰带,将乌缎般的黑发随意撩至耳后。夏青坐在屏风上能看到楼观雪的锁骨,像一道玉色的弧,漂亮得惊人。  但他一个直男并不能欣赏这种美。  夏青忍气吞声:“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楼观雪漫不经心道:“嗯。”  夏青暴怒:“那你在干什么?”  楼观雪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脱衣服睡觉啊。”  夏青人都惊了:“你现在被恶鬼缠身马上会死你知道吗?”  楼观雪认真想了想,漂亮的桃花眼带着笑意看向他:“知道。所以我睡觉时你也要缠着我吗。”  夏青一口气憋在喉咙,怒吼:“我缠个屁!你做梦!”  楼观雪慢悠悠说:“我可从来不做这种梦。”  说完想到什么,他又暧昧勾唇,散漫说:“这样最好。毕竟你也是知道的,我这人床上有些特殊爱好。”  夏青:“……”傻逼系统你真的害我不浅!  感受到宿主的低气压,系统在他手里恨不得原地晕倒。  楼观雪穿着雪白的寝衣,黑发及腰,赤着脚往床边走。  夏青看着他就来气,转身就想跳窗离开,天地高远,任爷潇洒。  然而却被系统扯住了衣角,壮着胆小声提醒道:“这……宿主,现在你的魂魄是绑定楼观雪的,根本不能离开他百米之外。”  夏青冷冷看着他,想把这团干啥啥不行坑他第一名的火活生生掐死。  系统看出他的意图,一溜烟,跑了。  夏青没去追,从屏风上飘下来,坐到了案边。  屋内点着熏香,明火熹微。  实际上他对楼观雪也没啥恨或者讨厌,最多就是装神弄鬼失败有些恼羞成怒,但一想是自己和系统当着人家的面说坏话再先,又没啥理由气了,只能憋着。  夏青觉得自己得和他聊一聊,“喂,你站住。”  楼观雪理都没理他。  夏青烦躁地拽了下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说:“我不骗你了,我们好好聊聊。”  楼观雪冷漠说:“我不想跟你聊。”  夏青一愣:“你就不好奇我们刚刚说的那些话吗。”  楼观雪微笑,天真单纯:“说实话,不好奇。”  夏青人都惊了。  这这这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楼观雪似乎也懒得跟他解释,白皙的手指拨弄了下床头的灯,待室内一暗,便垂下鸦羽般的睫毛,似乎是真的困了,躺到床上闭眼而眠。  夏青:“……”  夏青坐在桌案边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他和楼观雪的对话。  终于摸出了一点逻辑,所以——在用骨笛试探出他的存在没有危险后,楼观雪就直接无视他了?哪怕前面系统神神叨叨说了一堆堪称天机的话,甚至牵扯到楼观雪自己本身的结局,他也没什么兴趣?  绝了。 第5章 从此男为奴,女为妓,世代如畜。  为了防止鲛人逃叛归乡,甚至在通天之海上设了一堵“墙”。  墙一立便是数百年。  百年里沧海桑田巨变,纯鲛越来越少,杂鲛却越来越多。  鲛人一族的“纯杂”是靠后天觉醒的血脉分的,觉醒是“真龙”的恩赐,与生父生母无关。不过人类的血液污乱,与人交合生出的鲛,极少觉醒出“纯”来。  夏青心想,楚国真就是个强盗国。  楼观雪道:“你在看什么?”  夏青摇头,敷衍道:“没什么。”可这个世界的背景就是这样啊,人类对鲛人族凌辱践踏,对同族也毫不留情。灭国屠城株连九族常有的事。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楼观雪没惯着由他敷衍,伸出修长的手指从他那里把《东洲杂谈》抢了过来。  夏青被他吓到了,手忙脚乱随便翻了一下,结果一翻就到了少儿不宜的地方。  东洲是离通天之海最近的地方。《东洲杂谈》不仅记录了鲛人一族的历史,还写了各种关于鲛人的香艳传说,这一页说的就是东洲各地艳名远扬的鲛人名妓,用词十分下流,什么“朱唇玉枕”什么“妙器天成”。  楼观雪看了,笑了一下,语气轻松:“说的倒是没错。”  “……”夏青。  也对,楼观雪贵为楚国天子,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尝过。  不过他们的关系也没好到聊这些禁忌话题。夏青选择闭嘴,去翻另一本书。  楼观雪却不放过他:“你对这些感兴趣?”  夏青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这话是真的,他从小到大性冷淡,活到现在都跟老僧入定似的,断情绝欲,大学那会儿室友都上赶着帮他报男科,生怕他阳痿。  楼观雪眸光望他一眼:“看出来了。”  夏青又不服了:“你看出来什么了那么肯定。”  楼观雪勾唇:“看出来你还是童子身。”第4章 惊蛰  瞧不起处男?!  夏青莫名其妙瞪他一眼。  楼观雪闷声笑了下,忽然手指点了下桌,转移话题问道:“今日几号了。”  夏青:“三月四。”  楼观雪意料之中点头,淡淡“嗯”了声,又偏头透过窗,望向那座传言里镇压妖魔的浮屠塔,说:“那明天就是三月五了。”  夏青翻个白眼:“你这不是废话吗。”  楼观雪说:“你知道三月五是什么日子吗。”  夏青炸毛:“你到底有多瞧不起我,不就是个惊蛰吗!二十四节气我八岁就会背了!”  楼观雪笑:“哦,真厉害。”  夏青被他一夸又要气死了,冷冰冰:“怎么,难不成明天还是你生日?”  楼观雪摇头:“不是,但明天也是个重要的日子。”  夏青:“什么?”  楼观雪轻声笑问:“我有一个问题,你们恶鬼除了霸占着别人宫殿吸食阳气外,都没有别的想法吗?”  话说的好像夏青是个“恶鬼之耻”一样。  夏青才不上他这激将法的当:“想法多得是,不想在你身上用罢了。”  楼观雪点头:“哦,原来是我没这个荣幸。”  夏青狐疑地看他一眼:“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楼观雪白袍胜雪,黑发流泻,一笑眉眼就格外生动艳丽:“不干什么,就是对你很好奇。”  夏青嘲讽:“你的好奇心可真是和常人不同。”  楼观雪慢慢说:“我以为你对鲛人感兴趣,想叫你明天亲眼看看的。”  夏青愣住,蹙眉:“亲眼看看?”  楼观雪的眼睛很好看,一弯,黑得纯粹白得也纯粹:“嗯,亲眼看看,也可以亲自触摸。”  夏青翻白眼:“我碰不到活物。”  楼观雪:“但是我可以。”  夏青脑子瞬间卡住,火花闪电焚烧理智,僵硬抬头,瞳孔微瞪看着他。  烛火映着屏风上自然绘画的梅花,楼观雪在白梅之下,笑容温雅,如芝兰玉树。  “你什么意思?”夏青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话。  楼观雪从容说:“我这几日查找到一种阵法,可以叫你上我的身。”  夏青人都傻了,磕磕巴巴:“你疯了吗?”  从没见过求着鬼上身的。  他无语凝噎,满腹疑问——这人行事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夏青的所有思绪基本写脸上。  楼观雪了然道:“你也没必要多想,你无牵无挂一缕孤魂,我图不了你什么的。”  夏青慢吞吞看他一眼:“那可说不准。”  他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就像对危险的直觉。夏青从小到大除了欲望淡薄外,直觉也天生准的很。虽然这几日楼观雪在他面前温温柔柔,又是袒白心事又是面露脆弱的,可是他从来就没真相信过他,也没真同情过他。  楼观雪盯了他几秒,随后笑笑说:“哦,那算了吧。”  三月五,启蛰日。春雷响,万物长。  夏青到这来后困于楼观雪身边,从来没踏出过摘星楼。  这一日黑云重重,笼罩着九重宫阙。  隔着十里潇湘竹林,那座浮屠塔今日呈现一种诡谲的血气来,红雾蒙蒙,把象征吉兆的紫气淹没,邪得很。  楼观雪换了身洁白的衣袍,精神似乎有些不佳。  夏青在顶楼边台上,盘腿坐着,震惊地看着那浮屠塔血光冲天。  他好奇地问:“这是大妖要出来了?”  楼观雪倚着偌大红柱,乌发如缎,衣袍宽大,殷红的漆衬得他眉眼更为苍白,有一种诡异的冷意:“没有,出不来的。”  夏青:“那这是怎么回事。”  楼观雪笑:“惊蛰万物生,除却虫兽,妖邪也蠢蠢欲动。”  夏青长见识了。  楼观雪又道:“我昨日吩咐下去,他们今晚应该会送一群鲛人上来。”  夏青愣住,视线收回唰得转头,对上楼观雪带了点浅薄笑意的眼眸。  “让你见见活鲛。”楼观雪顿住,想了下又补充道:“不摸也可以。”  夏青哑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了。  楼观雪还真的说到做到。  夜晚的时候,夏青见了一屋子的鲛人。都不是纯鲛,却也是万中无一的样貌。  鲛族有个很明显的特征是耳朵,尖尖的,耳垂耳廓的皮肤很薄,晶莹透明像块玉。有男有女,十五六岁左右,穿上做工繁杂的华丽红衣手和脚都又细又白,仿佛轻轻一折就能断。  整整齐齐跪在大殿中间,局促不安,呼吸都放得很轻。  夏青第一次见到鲛,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眼尖地发现每个鲛人脖子上都挂了个细小的牌子,上面写着名字,就跟货物一样。  “陛下,您看这些够不够?”  还是那个老太监,忍着恐惧,毕恭毕敬问道。  楼观雪坐在榻上,淡淡勾唇,没有说话,视线却是越过乌泱泱众人看向夏青。  夏青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楼观雪动了下唇,无声说,过来。  这场景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摘星楼外春雷隐隐,蛰伏在黑紫乌云里,闷热又潮湿。  犹豫了一会儿,夏青还是飘了过去,飘到了楼观雪旁边,一脸“你干什么”的不耐烦。  楼观雪手指执起一只金樽,抬袖借着喝酒的功夫,压低声音笑道:“叫你过来看清楚点。”  夏青冷冰冰:“都说了,我不感兴趣。”  楼观雪:“你会感兴趣的。”  夏青心生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这个预感就成了真。  楼观雪继续用那种慢条斯理的声音问他:“夏青,你猜引恶鬼上身的阵法要怎么弄?”  夏青的表情僵硬,直直盯着他,嘴里的脏话差点骂出来。  楼观雪唇角一扬:“书说用童男童女血祭,我猜幼鲛也可以。”  夏青大脑瞬间被点炸,暴躁:“我不想上你的身!我再说一遍,我不想上你的身!楼观雪你有完没完!放了他们!”  楼观雪靠着床榻,别过头闷声一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玩的笑话。  他这一笑,跪满整殿的鲛人瞬间毫无血色。  夏青也是气得发懵。  这个疯子,这个变态。 第7章 在夏青豁然抬头,错愕的关口,楼观雪已经笑起来了。  下一秒,夏青感觉天旋地转,自己被什么东西往前吸。灵魂入体的瞬间,像是活生生撞在地上。  四肢百骸的痛苦袭击入脑,撕裂灵魂,如影随形,仿佛已经伴随了这具身体好多年。  太痛了。  痛得夏青手臂脱力,弓箭直接掉在地上。  他神情扭曲,半跪下来。  “陛、陛下?!”老太监都顾不得看戏了,惊慌喊出声。  人群涌动,各种惊呼入耳,却嘈杂不堪。  夏青痛得眼睛充血,半跪地上只能看到一角缥缈雪白的衣袍。  是楼观雪以魂体状态站在旁边,唇角噙笑,垂眸看着他。  “陛下——陛下——”  夏青眦目欲裂,大脑像是要炸开,却还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厉声说:“把他救下来!”  “什、什么?”  太监吓得屁滚尿流。  夏青伸出手,指着那铁笼上方的鲛人,颤声道:“把他救下来,把他们都放了,然后滚!都给我滚!”  楼观雪平日在楚国积威久矣,太监得到他的命令,马不停蹄去招呼人救那幼鲛。  顷刻之间宫殿内乱成一锅粥。  有雪狼的怒吼,有鲛人的哭泣,有太监尖声的吩咐,和侍卫们各种慌乱的步伐。  好痛啊,太痛了。所以楼观雪这具身体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吗。  病入膏肓。  真他妈是病入膏肓。  汗水流入眼睛,不知道有没有痛出眼泪。  夏青跪坐地上,双手撑在血泊里。  耳边乱糟糟,他什么都听不清。  罡风带着微凉的雨丝,贴着地面吹过来,檐角的青铜铃不断震动,叮铃铃、叮铃铃。  与此同时,夏青听到了楼观雪低低的笑声。起先很轻,后面越来越放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冰冷遥远,诡异疯狂。  轰隆!摘星殿外春雷乍动!  埋伏很久、藏在黑云深处的惊蛰那道雷终于落下。  很闷、却很响。  万物冬眠醒来,百虫相继出洞。  天地淅淅沥沥下起了大雨,仿佛要洗刷所有的闷热、燥郁。  夏青痛得蜷曲身体。  视线迷离中仿佛见浮屠塔红光大盛,照的十里竹林恍如妖邪之境。  作者有话要说:  真疯批,不过先别骂攻!!!有原因的!!!就算是疯批我也不会写成变态杀人狂。楼观雪可以说是鲛族的唯一信仰和救赎了。  我不是为了暴君而写暴君的,楼观雪本身也讨厌血和杀戮。鲛族的生死是另一种轮回设定,楼是知道的,当然他道德感也挺薄弱的【不过这里他只是为逼夏青上身,没杀】楼和鲛族的羁绊贼他妈复杂,几乎是全文最大伏笔。  楼夏之间,我特想写三句话,才在全文存稿隔壁时,脑热开了这篇,都不确定会不会入v。  其实他们的人设都挺不错,至少我非常满意。第5章 约定  后半夜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落入十里竹林,敲打着簌簌浮动的叶子。  摘星楼檐角的青铜铃响个不停。  宫殿里很快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夏青终于从那种经脉灼烧、根骨重塑般的痛苦中缓过神。他脸色苍白如纸,跪坐在殿中央,雪白的衣袍沾满了血,黑发乱七八糟糊在脸上,狼狈不堪。  楼观雪就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意味不明笑说:“我还从来没见过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呢。”  夏青只想杀了他,眼眸充血,字字咬牙切齿,声音嘶哑:“楼观雪,你是不是有病,非逼我上你的身。”  楼观雪垂眸视下:“不是你自愿的吗?”  夏青死死瞪着他。  楼观雪也在看他,视线穿过虚假皮囊,直视他的灵魂。漆黑眸光藏不住锋利和冷意,如刀刃,寸寸能在神魂上刻下伤痕。  楼观雪漫不经心说:“我没怪你强占我的身体,你怎么反而倒打一耙?”  他俯身,压低声音轻笑道:“夏青,你利用我成全了自己的善良和正义,你怎么好意思怪我呢。”  夏青别过头,已经不想理这个疯子了:“滚!”  他闷哼一声,手捂住胸口,跌跌撞撞起身,气得发抖:“行,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活着就是个祸害。那么想引恶鬼上身,好啊,我就让你看看被鬼附身的下场。”  妈的!  他要跳楼!  他要让这个变态死!  夏青咽下喉咙间腥甜的血,赤着脚往外走。摘星楼露台上凄风苦雨,吹得他黑发猎猎,宽大的白袖似流风回雪。  楼观雪在后面笑了好久。  气得夏青已经爬到了栏杆上,想站高点摔得更惨一点。  “我没想打算杀那个鲛人。”笑够了,楼观雪才在他身后开口说:“我们可以聊聊。”  夏青拿他之前的话堵他,讥讽道:“我不想跟你聊。”  楼观雪:“可是我想你和聊。”  夏青磨牙。  他是真的打算跳下去的,但爬到围栏上一看百尺高楼,又忍不住生了点胆怯。  浮屠塔红光大盛,视线往下,是一片妖异的竹林。  楼观雪已经到了他的旁边,魂体状态让那种苍白病弱更鲜明,慢条斯理道:“你跳下去,我不会死,相反我若出事,会有很多人因此遭殃。”  夏青瞪了他一眼,心里却明白,或许他说的“不会死”是真的,光是这个浮屠塔的设定就已经很诡异了,何况这具身体如今还承受着断骨般的折磨。  夏青心力交瘁,对于楼观雪道不同不相为谋没话可说,想骂的只有系统。  楼观雪微微一笑,声音非常温柔,陈述说:“到我身边,很少有人能无牵无挂当个局外人看戏的。”  夏青憋着气,冷冷看他。  楼观雪不再刺激他,轻声道:“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和平共处。”  夏青忍无可忍:“你别跟我说,你今晚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好玩。”  楼观雪唇角又浮现那种单纯纯粹的笑来,天真无辜:“好玩,是好玩啊。”  我他妈……  在夏青身体已经往外探出一半时。  楼观雪才笑着开口补充道:“但又不全是。”  夏青抓着围栏,回头冷冰冰:“是为什么?”  楼观雪想了想,说:“我怕痛。”  我靠。  夏青气得牙关都在颤抖:“你叫鬼上身是怕痛?”  “嗯。”楼观雪没否认,下巴微扬,看着对面那座妖气十足的九层佛塔,语气淡淡。  “每年的三月初惊蛰始,佛塔里的大妖就会蠢蠢欲动,需要楚国皇族在摘星楼内承受暴动的妖气安抚它。妖气一年比一年重,去年我痛得死去活来,今年不想试了。”  夏青:“……”  他难以置信转头,开口:“所以你就拉我垫背?”  楼观雪想了想,认真说:“我以为鬼魂是体会不到那种痛的,没想到……抱歉。”  夏青真是鬼脸懵逼。  楼观雪又笑:“你不冷吗?进去说吧。既然得了我的命令,他们会救活那只幼鲛的,别担心。”  夏青现在看楼观雪像看个人格分裂。  不过要他跳楼确实也是跳不下去,沉默片刻,从围栏上爬下来,对上楼观雪望过来的眼眸,夏青别扭问:“我现在用的是你的身体,你看着我不觉得奇怪吗。”  楼观雪笑了下:“我看的当然不是自己。”  夏青:“什么?”  楼观雪说:“我看的是你。”  夏青愣了片刻:“你能直接看到我的灵魂?”  楼观雪:“嗯。”  夏青:绝了。  夏青现在心情非常糟糕,在露台上吹了风又淋了雨,本就病弱憔悴的身体更难受,打了个喷嚏,眼眶微红,心里憋着脏话,像被逼良为娼的好人家。  他变成人浑身不自在,楼观雪离魂成鬼却是从容不迫。  寝宫内烛火明亮,温暖舒适。 第9章 一个很高可以看清楚每个人却又不打扰的地方。  夏青看人的时候总是很专注,浅褐色的眼眸静静的,没有对皮相的惊艳或者多歌舞的赞赏,就像看一朵花或者一棵草,干干净净,神游天外。  某一日晚上,楼观雪漫不经心问:“你看的那么认真,是想记下每个人长相吗。”  夏青困得不行,打了个哈欠,诚实说:“不是,我是从小就有这个习惯。”  楼观雪来了兴趣:“习惯?”  夏青不知道怎么描述,含含糊糊:“嗯,看人的习惯。”  这是个他小学的时候就发现的神奇爱好。  刚开始不会克制,走着走着就会盯上一个人发呆,目光黏在那人身上,跟个小变态似的,为此没少挨打,后面长大才学会收敛。  与其说喜欢看人,倒不如说是身体的本能,让着他下意识去观察。  观察世上的每一个人,美丽的、丑陋的、年轻的、苍老的,形形色色,也不知道图啥。  夏青无父无母,在福利院长大,按照算命的说法,应该算“天生煞星”。  煞人煞己命不太好,一连好几任收留他的家庭都不是太温馨。不是争吵就是打骂,他一个局外人要么被冷落要么被殃及。有一次男主人是个变态,喝醉了对他上下其手,吓得他连夜跳窗而逃,咬着冰棍报了个警。他能健康正直长大,真是叫人感到不可思议。  楼观雪问:“那你都看出什么了?”他声线偏冷,放低说话却显得温柔,格外撩人。  夏青已经麻木了,困得眼眶微红,莫名其妙抬头说:“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要是知道就好了。  活到现在也没找出答案。  楼观雪顿了下,又道:“明天就三月十四了。”  夏青已经伏在案上,瞌睡被这句话惊醒,抬头:“我靠,这就三月半了?你要出去了?”  日子过得那么快吗?  这一下子就过去了十天?  “嗯。”楼观雪点了下头,懒懒翻过手中的一页书:“你要不要先适应一下我的身体?”  夏青表情有些僵硬,又想起了上一次根骨重塑的痛,他的脸发白。  楼观雪见此,手指点了下桌,笑着安慰道:“放心,妖气已经散了,不痛的。”  夏青摇头,强撑着:“算了无所谓,痛就痛吧。你帮我攒功德,我替你周旋太后,约定好了的。”  楼观雪:“你真的要替我去跟燕兰渝周旋?”  夏青卡壳了几秒,有些心虚,电视上看到的宫斗剧里一个妃子比一个妃子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太后作为上一届宫斗冠军,怎么想都不简单,他一个苗正根红的小伙子,不是很有把握。  夏青摸摸鼻子,讪讪说:“我、我争取少说少错。”  楼观雪:“少说少错吗?”他唇噙笑意:“最好不要。你不拒绝,她什么都能替你安排,包括怎么死。”  那么恐怖?  夏青已经开始对那个太后产生畏惧了:“你说我要是把你害死了,算谁的。”  楼观雪抬眸望入他眼眸深处:“算我的。”  夏青: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楼观雪放下手中的书:“你在我身边十天,学会我怎么说话了吗。”  夏青想了想:“没学会,但我知道笑就完事了。”  楼观雪:“嗯?”  夏青正襟危坐,认真跟他分析:“我算是发现了,楼观雪。只要你一笑,你身边所有人就会吓个半死。要么下跪,要么低头,看都不敢看你!我可以学这一点,让他们根本没功夫发现我的异常。”  “哦当然,这笑也分好多种,冷笑、微笑、古怪的笑,不过在我看来你做起来都假的。”  他问出究极困惑:“有那么好笑吗?你怎么一天到晚都在笑啊。”  楼观雪表情空白了几秒,随后看着他,唇角一点一点扬起来,马上又消散,像一缕风。  “确实,没什么好笑的。”他轻描淡写给出评价。  夏青几乎是头脑一热:“所以你是为了装疯卖傻?让自己看起来高深莫测?让他们都怕你?”  楼观雪歪头,沉思片刻,轻笑出声:“现在就有点好笑了。”  夏青:“……”  想骂人。  夏青深呼口气:“我认真的。”  楼观雪倒是非常坦然,手点着桌子,似笑非笑:“你想和我谈心?”  夏青疑惑:“我们不就是在谈心吗。”  楼观雪说:“谈心不是你这么谈的。”  夏青:“啥?”  就你这疯批样子你跟人谈过心吗,教我做事?  楼观雪意味不明笑着说:“谈心是一个循循渐进的过程,你最好先去了解我一下。”  “先知道我幼年生于冷宫,不受恩宠。母妃痴癫,外人势利,饱受人情冷暖。”他撑着下巴,淡淡道:“再知道我小时候爱吃糖葫芦,知道我对风筝有心结。一步一步,从引起我注意开始,靠近我。”  夏青:“…………”什么玩意?  楼观雪读出他的神色,笑了下,继续道:“先从无微不至的关怀开始吧,然后深情款款的眼神,压抑不住的渴慕,或者反其道而行,当着我的面厌恶我质疑我。聪明点,再制造机会——你猜这些年,有多少风筝无意中落到我的脚下?”  夏青有点懵:“你到底想说什么?”  “谈心的步骤啊。”楼观雪低头,黑发垂下,笑说:“夏青,你这可是一跃跃了好几步呢。要知道之前的男男女女都是把每一步都勤勤恳恳走完了才敢问我类似问题,跟我谈心的。”  夏青喉咙里的“我靠”被憋了回去,瞳孔震动,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你、你以为我在故意勾引你?!”  这什么神仙理解??  叫你一声仙女你真的成仙了吗??  楼观雪别过头笑个不停,手抵着唇边,咳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没,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提起这些事,他倒没什么多余情绪,只是平静说:“为什么他们会觉得,我喜欢跟人谈心呢。”  夏青扯了下嘴角,趴下就要睡:“你爱谈不谈!”  楼观雪抬头,认真看着他,勾唇笑说:“不。我跟你谈,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回答。”  夏青真是被他刚刚一番话给震惊到了,直起身体,觉得有必要拉回他的思维:“我觉得你想的是真的很多,可能那些人是真的关心你呢?你不会觉得是个人对你好就是觊觎你吧?”  楼观雪想了想,也很认真无辜看着他。  “我没有否认他们的关心。”  夏青:“……”  这话说出来其实是很自私自利的,如果换作任何一个人,可能都带点“不识好歹”和“自视过高”的装逼成分。  但楼观雪安静看过来的瞬间,夏青却只觉得一股冷意。  他的眼型漂亮,那颗痣冰冷,带着纯粹的疑问。  某一时刻夏青意识到,楼观雪不发疯的时候,其实比发疯更可怕。  楼观雪的视线往窗外看,越过漫漫宫殿。  浮屠塔的红光已经散了,明月皎皎照着飞檐。  他的神情在烛光里显得温和,黑发流过苍白的锁骨,猝不及防问:“还记得《东洲杂谈》那堵墙吗。”  夏青愣了愣:“记得。”立于通天之海上,堵住鲛族归乡之路的墙。  楼观雪笑容带了点玩世不恭的味道,轻声说:“其实,真想引起我的注意力,他们把那堵墙劈开可能会有点用。”  夏青:“……”  这他妈!要是能劈那堵墙,谁还稀罕你的注意力?你可真把自己当回事啊!  楼观雪转回来:“开个玩笑,不是谈心吗,你想问我什么。”  夏青被他提到墙,就想起了那个差点被他一箭射死的鲛,刚才金殿发生的事真是对他刺激太大了,心情复杂:“你对鲛族……”  楼观雪想也不想:“我的母亲是纯鲛。”  夏青愣住。  楼观雪又补充说:“现在整个楚国皇宫除了燕兰渝你是第二个知道这件事的。”  楼观雪的生母是纯鲛?  “那你……”夏青小心翼翼地去看楼观雪的耳朵。  楼观雪淡淡说:“我不是鲛。”  夏青又道:“……哦。你说你母亲疯癫,是不是对你很不好?所以你不喜欢鲛族?”  “这个啊。”楼观雪拖长了调子,微笑:“不好说。”  夏青想了半天,开门见山问道:“那你真的喜欢杀人吗?”他在楼观雪身边,总觉得这一点很迷惑。  楼观雪沉吟了会儿,失笑道:“你真是仗着自己是鬼魂,什么都敢问啊。”  不过他倒也都认真答了,睫毛微颤,抬手将缥碧色的发带解开,慢条斯理,一字一字说。  “笑是因为觉得好笑,我没必要装疯卖傻,毕竟在他们看来,我做什么都很危险。我不喜欢杀人,无论是人是鲛的血都肮脏恶心。唯一想杀的人是燕兰渝,但前提是我得先在她手里活下来。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  夏青:“你现在这么正常让我觉得我惊蛰夜那晚见到的是鬼。”  楼观雪微笑:“哦,你就当见鬼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攻:想跟我谈心,先追我,方法都教你了^^第7章 陵光(一)  三月半。 第11章 其实夏青并不怕燕兰渝的,只是怕自己的表现出差错连累楼观雪。  不过他前面那么僵硬的回答,也没引起燕兰渝的怀疑,他就索性放飞自己我了,闷不做声。  好在燕兰渝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她和她的小太监配合就能温温柔柔说完一切。  她往后一靠,声音很轻问:“陛下可是年过十五了?”  小太监毕恭毕敬:“是,上月刚过。”  凤座之上的女人点了下头,眉目愁婉若秋水,叹息说:“观雪,如今你年过十五,这后宫还空无一人怎么像话呢。”  “明日哀家会叫人把适龄的人选报上来,挑选之后将名单拟给你。下月春宴你好好见见她们。”  她却是很快又想起了什么,随口聊天:“好像咱们楚国好几任的帝后好像都是在春宴上一见钟情的吧。”  小太监:“对。”  燕兰渝微微一笑,满意了,继而担忧温柔问道:“观雪意下如何?”  夏青:“……”  在来之前他面对这个后宫顶级boss脑补了一堆。想她出生高贵,可能是张扬明艳嚣张跋扈的,又或者教养极好于是严肃刻板,或者是个温柔白莲?  结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能让楼观雪评价“疯”的女人,真不是常人能理解的。  就在他心里默默分析燕兰渝时。  楼观雪声音冷淡传来:“答应她。”  夏青一愣。  恰好燕兰渝询问的目光看过来。  夏青马上回神,手指微微蜷动,垂眸涩声道:“儿臣全凭母后做主。。”  燕兰渝笑起来,长舒一口气,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头。  她容颜如少女,眼睛一弯就似盛了明光。  “太好了,你能答应此事,哀家也放心了。”  她坐姿端庄,轻声细语:“观雪刚从摘星楼出来也累了吧。快,去浴池去些邪气,好好睡上一觉,休息休息。”  夏青巴不得早点走,起身:“儿臣告退。”  离开之时,隔着屏风。  夏青看见燕兰渝解决心事,心情非常好,懒懒靠在凤榻上,唇艳得能滴出血,她在细润无声的檀香里跟小太监说:“叫御膳房把名字改了,泉客当归不好听,哀家不喜欢。”  她声音其实很温婉,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散漫冰冷像午后的刀光剑影。  “喏。”  夏青出去后特好奇:“这泉客当归到底是什么菜啊。”  楼观雪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笑了下:“你猜泉客是什么意思。”  夏青:“什么意思?”  楼观雪勾唇:“泉客是鲛人的别称。”  作者有话要说:  【摘星楼】部分完,开始【陵光】部分!啊我在对文案发愁,这文案是我发文后照着第一章 临时改的= =,大概不超过十分钟写完。有没有文案天才给出出主意。第8章 陵光(二)  夏青人都傻住了。  我靠……  泉客是鲛人的别称??那泉客当归这道菜,燕兰渝吃的是鲛人肉??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楼观雪。  这时,旁边的宫女垂着头,轻声催促道:“陛下,先上步辇去浴池吧。”  夏青咽下嘴里的疑问,僵硬点头,在宫女侍卫的服侍下,坐上了前往浴池的车辇。  春三月,乍暖还寒,楼观雪身子骨不好,夏青动动手指便能体会到那种细细密密并不剧烈却很折磨人的痛。  辇内点着香,明账软榻。  凉风从流苏帘外吹进来,卷着御花园内雪白梨花。  “我现在可以跟你说话吗?”  夏青压低声音,怕外人听见。  楼观雪靠着软榻,笑:“嗯。其实你大声点,被人听到也没关系。”  夏青:“算了,我受不了被人当疯子看。”  楼观雪不置可否。  夏青小心翼翼:“燕兰渝她吃的是鲛人?”  楼观雪道:“是。”  夏青一阵恶寒:“我靠,鲛人肉还能吃?”  楼观雪道:“鲛是曾经最接近神的种族,当然可以吃。”  夏青:“那你……”  楼观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要问什么,轻轻一笑:“放心,我不吃。”  夏青松了口气:“哦那就好。”  楼观雪说:“太脏了。”  夏青:“嗯?脏?!”  鲛人个个白得跟什么似的还脏,楼仙女这洁癖是有多严重啊。  不过他捉摸了下楼观雪前面那句话,又品出了一丝森寒凉意来,艰难启齿:“所以,吃鲛人在楚国很常见?”  楼观雪:“不常见。鲛人肉剧毒,干涩难咽,需要很多价值连城的药物去毒,而且烹饪方法和工序都极为讲究。整个陵光,可能就燕兰渝乐于此道。”说罢,楼观雪笑道:“现在你见了她,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了吗。”  夏青一愣。他从小喜欢看人,却并不会洞察人心。  他看人时压根不会去揣摩那个人的想法,只是安安静静发呆,与看天看地看花看草没区别。  听起来很神经病吧!他对自己也很无语,可他又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  被楼观雪这么一问,夏青逼着自己去回忆,挑了最深的印象说:“燕兰渝好像很喜欢她身边那个小太监了,说一句就要问一句。”  楼观雪淡淡“嗯”了声:“是她喜欢的谈话风格。”  夏青难以置信说:“她不会觉得这样的显得自己很温柔亲和吧?”  不过仔细回想,夏青内心无语地觉得,可能燕兰渝还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其实这“温柔亲和”更像一种极端傲慢的挑衅。  她说完一段话,就会温温柔柔拉家常似的问旁边人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和前文有点关联却又形如鸡肋。得到回复再笑意盈盈满意说下去,好像她是认真聆听了别人的意见后才发表自己的看法。  实际上,燕兰渝做下的决定和她问出的问题屁关系都没有。  这位年轻太后“轻描淡写”做下决定,“温柔亲切”不容任何人反驳。  春风细雨哀哀婉婉,话里话外却是毫不掩饰的天家冷漠、说一不二。  这甚至比光明正大的强权相压更叫人憋屈。  夏青想到她和小太监一唱一和那些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夏青暗暗嘀咕:“和她聊天能被气死吧。”  楼观雪饶有趣味:“气到了?”  夏青摇头:“怎么可能,她说什么我都没听进去。”  浴池在内廷。  假山堆叠形成一个天然屏障,温泉在其中央,旁边种着一些梨花,三月如雪簌簌飞落,烟雾氤氲,恍若人间仙境。  “你快上身,我不想替你洗澡。”夏青下了辇便催着他。  他们之间结的契主动权在楼观雪身上,毕竟是他的身体。  楼观雪倒也没说什么,手指落在夏青的眉间。  夏青变成灵魂的一刻,真觉得自己快乐得仿佛要升天,不痛了也不冷了,还不用端着仪态怕露馅了!神清气爽!  楼观雪神色冷淡,解衣下池。  夏青坐在离浴池最近的那棵梨花树上,身为一个很有教养的懂事青年,他在楼观雪脱衣服时,还很规矩地转了过去,玩了半天梨花才转回来。  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对楼观雪也多了点亲切,主动开口聊天。  “你十五岁了后宫一个妃子都没有?”  “嗯。”  “为什么?”  “脏。”  仙女不愧是仙女,看什么都脏。  夏青:“那有什么你觉得不脏的东西吗。”  楼观雪歪头,想了想,笑道:“换个问题。”  夏青已经逐渐忘却最开始见他的阴影,乖乖换问题:“哦,那你打算选什么样的妃子啊。”  楼观雪黑发安静浮在水上,闭了下眼:“你来吧。”  我来?!  夏青吓得差点从梨花树上栽下去:“我来帮你选妃?”  楼观雪淡淡“嗯”了声:“都交给你。” 第13章 温皎被打懵了。  他国破家亡后被那老皇帝强占,流落楚国皇宫,可有傅长生的暗中帮忙,并没有吃过太大的委屈。娇气劲上来,眼睛红的跟兔子一样,又想哭了。  “我……我……”  “哭?你还有脸哭?!”  白荷气得胸脯疯狂起伏,揪着温皎的头发就把他摁在了地上。  温皎大叫一声狼狈地跪下,泪流满面。  而白荷自己也跪了下来,额头重重磕在白玉阶上,哆哆嗦嗦:“陛下饶命,这小太监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闯进来了!惊了陛下罪该万死!奴这就拉他下去领罚!陛下饶命!”  夏青真是被楚国皇宫这一群人动不动就慌成筛子的样子给搞得震惊了。  ——楼观雪你到底风评多差啊?  楼观雪视线轻描淡写扫过这跪在地上的二人,很久,才轻轻笑道:“嗯,无事,孤不杀你们。”  白荷大脑浑浑噩噩,心中怒火和惊惧一起灼烧,听到这句话浑身僵住。  等等。  陛下说什么?  孤不杀你们?  白荷颤抖着抬头,额头已经洇出血来。  温皎在旁边抽抽搭搭,泣不成声。  楼观雪慵懒靠着,手指点了下地说:“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  夏青:“……”  这句体贴温柔的话楼观雪说出来是有够好笑的。  白荷眼睛还因为恐惧而红着,听完这句话满是难以置信,马上又狂喜溢脑,喜极而泣,扯出一抹笑容来,咚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  “谢陛下饶命,谢陛下饶命,奴婢这就带这个不长眼的太监下去。”  她匆忙擦了下眼角,抓着温皎的手腕,因为磕头而凌乱的头发下是深刻的怨毒和愤恨。  ——如果不是这个蠢货!她怎么会那么狼狈!  温皎已经被吓傻了。  惨白的小脸上全是茫然,手和脚都不是自己的一样。  楼观雪突然开口:“你抬起头来。”  白荷愣住。  温皎也愣住。  可陛下的命令没人敢不听,温皎怯生生地抬起头,露出哭得通红的脸和通红的鼻尖。  楼观雪唇角勾起:“你叫什么名字?”  温皎手指紧攥着袖口,吸吸鼻子,努力笑出来:“奴……奴叫温皎。”  夏青还心想楼观雪还挺说话算话的,功德加一,结果就乍听到这个名字,差点从树上掉下里,瞳孔一缩猛地看过来。  楼观雪笑意更深了,意味深长念了一遍:“温皎么。”  温皎局促不安。  白荷也是惶恐无措,毕竟楚国谁都知道这位少年帝王阴晴不定心思难测。  好在楼观雪并没有为难他们太多,重新偏过头,闭上眼:“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白荷大难不死,毕恭毕敬行礼,但起身看向温皎时,眼中的怨毒已经被疑惑和猜忌取代,抓人的力度也没那么重了。  温皎身体还是木着,姣好的脸上呆呆木木,没有回过神。  看起来又可怜又憨。  夏青已经从梨花树上飘了下来,慢慢地凑到温皎旁边,一个不远又不近的距离,好奇又疑惑地看着这个系统口中“没心没肺的傻白甜”主角受。  虽然他评价过“你们这书全员恶人”,可是这个时代,谁都有自己的活法。  所以他对楼观雪没啥厌恶之心,对温皎一样的。  他就是一个世外来客,现在纯粹是对“认识的人”一种好奇。  哇哦,这就是主角受?  温皎脸被扇得浮肿,火辣辣红起一片,被白荷带着往外走,思绪也没理清楚。他路过一棵梨花树上,那种安静如水的注视便又来了,仿佛风在平复伤痕。  一片梨花掠过睫毛,他忍不住瑟缩了下。  夏青等温皎背影消失才收回目光,回头就和楼观雪似笑非笑的视线对上。  “看清楚了?”  夏青:“嗯。”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你问我这干什么?”  难道不是你该看清楚吗?!我跟温皎又没关系!  楼观雪说:“你真的能预知天命?”  夏青:“?”  夏青:“那团火吹的牛请你不要放在我身上。”  楼观雪笑笑:“那它预知的挺不准的。”  夏青深以为然:“我也觉得它不咋靠谱。”  楼观雪手指拾起那掉落的酒杯,漫不经心:“如果是这种勾引,他不会出现在我的床上,他会出现在乱葬岗。”  夏青:“…………”  牛批。  对不起系统,我该听你说完的。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就楼观雪现在这不屑的傻逼态度,再想想他之后对温皎求而不得甚至愿意付出生命,那是真挺爽的呢!  不过这念头也就一瞬即逝。  夏青扯了下嘴,没搭理他。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血气方刚的直男,他对两个男人间缠缠绵绵虐来虐去的爱实在是提不起兴趣,看着也是腻歪折磨。  也就是他现在灵魂状态,离不开楼观雪!  若有一天他有了身体,夏青绝对马上跑路!  跑路去干什么呢。  夏青捡起地上的一根梨花枝,枝身冰凉,握在手里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愣了愣,梨花枝似乎成了另一个东西,带着山川草木的锋利冰冷,勾起熟悉的本能。  去干什么……  灵魂触电般,他脑海里掠过一道稚嫩的、脆生生的声音。  意气风发,在山呼海啸间充满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中二”气息。  “走了,我要去征服天下。”第10章 陵光(四)  白荷带着温皎出去后,面沉如水,直接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是总掌事,在皇宫中地位尊贵,住的也是单间。  “说吧,怎么回事。”  温皎被那一巴掌打懵了,娇气劲也不敢撒,只是红着眼唯唯诺诺:“姑姑我知道错了。”  白荷坐在位置上,端着一盏茶,沉默不言,暗中打量着眼前的人。  不得不说这小太监长得极好,在这艳色如云的楚国皇宫也出类拔萃。  可是陛下是那么的肤浅的人吗?  别人不知道她可清楚,陛下虽被赞誉“陵光珠玉”,对那自己的脸却是十分厌恶的。若是光凭色相就能勾引上他,这些年太后娘娘也不必费尽心思安排那么多人了。  “我不怪你。”心思电转,白荷喝了口茶清清嗓子,然后笑起来,眉眼和蔼,好像浴池扇的那一巴掌是空气。  她招招手把温皎带到自己身边来:“你叫温皎是吗?好孩子,之前在哪执事?”  温皎脸还火辣辣的疼,呆呆地被拉过去:“奴,奴之前在浣衣局。”  白荷点头,轻轻牵起温皎的手,看着那养尊处优的手上通红的冻疮,叹了口气,关心道:“这么娇的皮肤,怎么能做那种粗事呢,等下我给你些药膏你拿回去好生涂涂,别耽误了。”说完又道:“今日是你第一次见陛下?”  温皎觉得手冷得很,艰难开口:“嗯。”  白荷微笑:“那你倒是运气好,上一个敢御前失仪的,早就被乱棍打死了。”  温皎脸色苍白,害怕地吞了下唾沫。  白荷冷漠地看着他。心里盘算着,这是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人应该是某个小国的落魄贵族,娇生惯养,吃不得苦,想往上爬胆子又小,脑袋也不太聪明。  白荷说:“你喜欢陛下?”  温皎懵逼,身体瑟缩。  白荷柔声道:“别怕。陛下今日不杀你说明你合了陛下的眼缘,这皇宫谁不想得到陛下的恩宠呢。乖,说出来,我会帮你的。”  说出来,我会帮你的。  温皎另一只手紧攥着袖子,有种被好事砸晕的不知所措,他今日鼓起勇气去接近楚帝,结果事办砸了差点把命交代在那里,想到这,他就又委屈起来,觉得自己命真的不好,所有人都在针对他,不由吸了吸鼻子。  白荷忍着不耐烦。  温皎小鼻子通红,半晌才抬起头来,眉心的红痣蕴着惑人的光,他委屈小声说:“嗯,我,我喜欢陛下。”只有勾搭上楼观雪,才能让他在楚国皇宫活下来过上好日子。  白荷一点一点笑起来:“说出来就好,你喜欢陛下是好事。不过伴君如伴虎,陛下的性情阴晴古怪他虽对你与他人不同,但你也得时时刻刻注意着,别惹了他不高兴。” 第15章 夏青本来很困,乍听张善那阴柔谄媚的声音再看到那褶子堆出的讨好的笑,一下子就精神抖擞,瞌睡虫都吓没了。  “嗯。”他含糊地应了声,选择当个面无表情的面瘫。反正他笑不出楼观雪那种神经病的味道。  这一次在夏青赶到前,静心殿已经有很多人。  铜炉里熏烟默默燃烧,檀香似有若无。左侧坐着楚国如今的三公和丞相,右侧坐着摄政王,几乎是整个陵光的权力中心。  燕兰渝还是那身青色的衣裙,乌发只坠着几颗鲛珠,坐在凤榻上,说话轻声细语。  “今日请三公丞相和摄政王前来,哀家主要是想商议两件事。”  三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选择不说话。  丞相是吴家人,对太后和摄政王两个独揽朝政的外姓从来没什么好脸色,铁青着脸。  倒是摄政王看了对面一眼,开口:“娘娘说便是了。”  燕兰渝得了回复微微一笑,端坐着:“第一件事是有关陛下选妃事宜,陛下年过十五后宫还空无一人,属实有些不像话。诸君族中有适龄的女儿,便将名册呈上来吧。”  三公松了口气,吴相铁青的脸也缓了几分。毕竟先皇暴毙,新帝又多病,皇家子嗣单薄,选妃的确该提上日程。  燕兰渝又说;“选妃相看就定在下月皇宫春宴吧,届时哀家会通知百官赴宴时,将家中女眷带上。”她说完,亲亲切切随口一提:“说起来卫太傅,哀家早听闻卫家十六娘生得花容月貌,可是真的?”  卫太傅扯了下嘴角:“劳太后惦记,小女蒲柳之姿,担不起盛誉。”  燕兰渝掩唇而笑说:“哪的话,哀家就等着春宴见上一面了。”她说完笑问旁边的小太监:“春宴记得多准备些浮花糕,京中的小姑娘最近都爱吃这个,哀家没记错吧?”  小太监应道:“您没记错。”  三公丞相面无表情,跟这个女人打交道那么久,谁还不懂她什么性子呢。  说完燕兰渝又放下手,青色的袖边绘着红色云纹,笑道:“第二件事,是有关浮屠塔的。”  浮屠塔。  这三个字一出,几人都脸色严肃了起来。  燕兰渝淡淡说:“当年先祖东征通天海,带来了无数珍宝也获得了神的眷顾。”  “在神龙的保佑下我楚国方能从一个边境小国逐步扩大,一统十六州,到达今日四海来朝的鼎盛局面。”  “只是得神眷者也必受天罚,鲛族孽畜伏归不久,恶妖现世。”  “先祖为妖所害,死于摘星楼内。大祭司和三家修士一同在浮屠塔下立下降妖大阵,才堪堪封印大妖,此后每年惊蛰日还需楼家后人入塔镇妖。百年间阵法威力日益虚弱,浮屠塔内妖魔蠢蠢欲动,日渐危险。”  “哀家与经世殿交涉多年,前些日子总算得到个好消息,大祭司查遍古籍找出了能彻底将妖魔彻底诛灭的办法,如今在东洲寻找线索。诛妖之事同样刻不容缓,哀家望诸位回去后,能立刻联系门下道士,前来陵光。”  世家基本都有家养门派和道士,彼此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错综复杂。  吴相面沉如水,直接开口:“陛下此次出摘星楼身体如何?”  燕兰渝轻悠悠看他一眼,笑着:“只是清减了几分,并无大碍。丞相这话问的,陛下是哀家的孩子,哀家还能不关心他不成?”  吴相皮笑肉不笑:“娘娘的心思,臣可猜不透。”  燕兰渝定定看他一会儿,轻声说:“哀家知道自己一介女流垂帘听政在吴相看来是天下之大不韪。可先皇去世得突然,陛下又年幼病弱,哀家若不帮衬着,由陛下做错了事怎么办?”  她缓缓道:“这做错事倒也无妨,哀家更怕他在那帝座上心思纯澈被人利用尚不知。毕竟诸公也知,陛下最念旧情。”  陛下最念旧情。  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  吴相与陛下有传道受业之恩,太后这含沙射影说的是谁再明白不过了。  吴相和她争锋相对那么久,早就撕破了脸:“太后娘娘怕是忘了,陛下自幼早慧言行有度,亲政掌权也未必不可,怎么会做错事被人利用呢?”  燕兰渝坐姿端庄,笑道:“吴相是在怨哀家?”  吴相:“臣没这个意思。”  气氛剑拔弩张时,摄政王喝了口茶发话。  “这话怎么谈到这上面了呢,不是过来听太后说事的吗。”  吴相冷笑一声。  三公各怀心思。  燕兰渝袖边绘着红色云纹,猩血恍若天灾凶兆,她视线轻飘飘在吴相上打转过一圈,笑意未散,细细说:“今日传三公丞相摄政王前来,也就为这两件事,若是都无异议,便散了吧。”  吴相是一秒都不想在这静心殿呆,拂袖而去。  第二个出去的是卫太傅。  另外两人与太后行礼才走。  待人走了。  摄政王重重放下杯子,他一袭绛红色长袍,五官端正,却因眉目阴桀多了分凶戾之气,阴恻恻道:“这两个老匹夫。”  燕兰渝把玩着指甲,轻描淡写转移话题:“穆哥和卫六起了冲突?”  摄政王提到这事就是脸色阴沉:“对!那小兔崽子真是给我长脸了!为了个青楼女子,听说还是个低贱的鲛妓。”  “鲛妓?”燕兰渝笑了下:“他人呢。”  摄政王说:“我让他在金銮殿门口跪着了。”  燕兰渝:“嗯,怪不得卫太傅今天绷着个脸。”她笑起来贤惠端庄,满是大家闺秀的温柔:“两个世家子为一个鲛妓大打出手,简直胡闹。”她偏头:“把那鲛妓杀了吧,妖异之族,果真不详。”  夏青坐着御辇经过一个广场时,瞥见了一个直挺挺跪着的人。  会吸引他的目光主要是这人跪地太他妈随性了。吊儿郎当,时不时就换下姿势,旁边还围着一群太监嘘寒问暖,准备着水、帕子、水果。  夏青疑惑的目光太明显。  张善屁颠屁颠说:“陛下,这是燕小公子在受罚呢。”  夏青:“燕小公子?”  张善说:“对,前些天犯了事,摄政王命他在这里跪着给卫国公赔礼道歉。”  哦他算是知道这人是谁了。  就那个陵光恶霸,燕穆。  夏青赶着去见燕兰渝,也没停多久,他不搭理燕穆,这人却不放过他。  燕穆没看到御辇经过,话是私底下说的,他在和旁边的太监聊天,语气满是嘲弄不屑:“老子哪知道那是卫六看上的人,抢过来滋味还没尝就被人搅和了。我也没想和他争,是卫六那小子不依不饶追着我咬,撞上他真是晦气,下回别让我再和他呆一块。”  “不过那鲛妓确实好看,整个楚国,也就咱们陛下的生母能与其一较高下了。”说罢,他大笑出声,毫不掩藏的恶意和下流。  夏青听到,唰地打开珠帘,冷冰冰看过去。  张善在旁边人都吓傻了:“陛、陛下。”他舌头打结,心里埋怨着燕小公子仗着太后宠爱,私底下真是什么都敢说。  夏青压着火气,神色冷淡,转头问:“既然是燕穆和卫六一起闹出的事,卫六呢?”  张善道汗涔涔:“卫六公子,应该跪在家中吧。”  夏青说:“把他召进宫来和燕穆跪一块吧。”  张善:“啊?”  夏青手指放下了珠帘:“燕小公子一个人跪在这里,孤不太放心。”  准确来说,这人有嘴,他不太放心。  张善:“啊?”第12章 陵光(六)  有了第一次对付燕兰渝的经验,夏青从容不少。  坐在位子上,低头眼睛看着自己半藏在袖子里的手,把她的话当耳边风,神游天外。  楼观雪的手挺好看的,不愧是金枝玉叶,从小养尊处优,白皙清瘦,骨节分明。  燕兰渝坐风榻上,声音轻细如烟,走过“怀念先祖”的流程,又说起自己的“用心良苦”,而后才到了“传宗接代”。  反正字里行间的意思,就是让他宠幸妃子,为楼家延续血脉。  夏青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确定没什么重要信息后,就从静心殿走了。  静心殿地处偏僻,出去后是御花园。夏青还没来得及欣赏好这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就先被一声少女的惊呼给打断。  “放高点,对,再放高点。”  声音清脆曼妙如黄莺动听,随着微风清竹飘过来,把夏青弄得一愣一愣的。  他偏头问张善:“这是有人在放风筝?”  张善谄媚地笑:“是的陛下。”  什么鬼,这破天放风筝?  夏青心道牛批,正要抬头看看她怎么放得起来,突然什么东西砸到他跟前,啪嗒落地,同时响起的还有少女的惊呼。  “啊,陛下……”  这三个字简直是柔到了骨子里,仿佛能滴出水来,欲说还休。  夏青寻声望去,融融春日,林道尽头,一碧色罗裙的贵族少女含羞带怯咬着贝齿,盈盈朝他看过来。  装了半天也累了,跟楼观雪确认再怎么崩人设也没人管后,夏青已经放飞自我了,面瘫都懒得装。  “风筝是你的?”夏青问道。  碧裙少女脸颊泛红:“嗯。”  夏青:“哦,那你拿回去吧。”  张善心惊胆战偷偷看了他一眼。  碧裙少女脸更红了,声音细弱蚊呐:“惊扰陛下了,望陛下恕罪。”  夏青:“无事。”  张善又心惊胆战看他一眼。  碧裙少女迈着莲花碎步娉娉婷婷走过来,再弯下身仪态万方的捡起风筝,最后在侍女的陪同下,消失林道尽头时突然回头,微微一笑。笑涡红透,美人如画。  夏青:“?” 第17章 夏青手里的瓜子掉了,偏头就对上楼观雪冷冷望过来的视线,像一汪寒潭。  呃。  夏青大脑也空白了几秒,寻思着自己也得说什么,结果一时紧张,心里的话率先比理智先冒出来,语气复杂,张口就来。  “野啊仙女。”第13章 灵薇(一)  夏青说完就后悔了,闭上嘴,沉浸在“我是傻逼吗”的懊悔中。  好在楼观雪也没搭理他,听了这话,只是漠然看他一眼。他肤色比之前更为苍白,眼睛也似乎带了一点血色邪气。不知道是不是被温皎影响,他体内压抑的暴虐更加浓重,仿佛时刻能化为滚烫岩浆,冲破血肉喷涌出来。  “你没事吧。”毕竟刚刚内心编排过人家还叫人听到了。  夏青脸皮薄,适当地流露了下关心转移话题。  楼观雪没回答,一字一字若斩冰碎玉问他:“仙女?”  夏青硬着头皮:“呃,仙女在我们那是夸人厉害的词,是男是女都喜欢听。”  楼观雪盯着他,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  夏青整只鬼都麻了。  结果祸不单行。  在他们回来入寝殿,就发现榻上已经躺了个人——赫然是几天前那个对他笑的侍卫。  布满肌肉胸毛的魁梧身躯披了件单薄的衣衫,被五花大绑束着四肢,看样子还下了药,憨厚老实的脸上满是红晕,眼睛湿漉漉的,迷茫又懵逼地看着楼观雪,发出呻吟。  “……”  夏青人都炸了。  我靠什么玩意儿!  他被这么一幅“美男入榻”刺激的头皮发麻。  而楼观雪不愧是楼观雪,神色冷淡,不为所动,甚至有闲心走进去先点了灯。  夏青磕磕巴巴:“我我我可以解释,这是张善……”  楼观雪冷漠说:“你有欲望,憋着,别用我的身体。”  “?”夏青百口莫辩,瞠目结舌:“怎么就我有欲望了!他就对我笑了一下我夸了句,张善就把人送床上了!这能怪我?!”  楼观雪今夜或许是真的心情不好,垂下眸一言不发。  他唇抿成一线,加上苍白的脸,无端给人一种琉璃般的脆弱感。  夏青讪讪说:“这事我来处理,你好好休息。”  楼观雪没说话,点好灯,偏头在煌煌火光里看着他,漆黑的眸子像深潭冰冷,很久后才淡淡道:“你不一直说我名声不好?现在拜你所赐,我又多了个断袖的名号。”  他往床上一瞥,看到那被下药披上女人的衣服扭曲挪动的侍卫,唇角又溢出一丝讥讽的笑来:“哦,还加个变态。”  夏青:“……”你以为你平时不够变态嘛!!!  他上了楼观雪的身,第一件事就是冲出去找张善算账。  对着张善堆着笑好像要邀功般的脸,夏青真是苦不堪言,深呼口气,憋着怒火:“下次再往我床上送人我杀了你!”  “啊?陛、陛下……”张善脸色煞白,跟冷风中飘零的枯叶一样,又要跪下谢罪求饶。  夏青已经对他有生理恐惧,眼不见心不烦叫他走:“滚滚滚。”  有了这么一个插曲,真不知道他俩谁的风评更差。  前面温皎的事让他觉得楼观雪这人变变态态的,心里还好一顿嘲讽。结果现在出了个被绑上床的侍卫,他名声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善你害我不浅!  于是夏青默契的当做今晚无事发生。  晚上的时候夏青是不爱上楼观雪身的,因为太痛太冷不好睡觉,没有他一个孤魂野鬼睡得轻松。  仔细算算,从摘星楼出来也有十几天了,但他还没出过一次宫。不过这几日,陵光却是各种风起云涌——主要也就是两件事,选妃和浮屠塔除妖。  选妃是世家贵族间的明争暗斗,民间纯粹看个热闹;而浮屠塔除妖,却让天下各路道士云集陵光。  现在街市坊间应该热闹得很。  其实夏青对陵光还挺好奇的。  河清海晏盛世下的第一大国帝都,想来也是繁华至极,“倚天栉栉万楼棚,圣代规模若化成”。  “你什么时候出一次宫。”夏青飘在屏风上,兴致勃勃地开口:“让我见见世面。”  楼观雪顿了顿,开口:“很快了。”  夏青:“啊?”  但陛下今天心情不好,不喜欢搭理人。他卸下冠,早早入睡,躺到了床上。  夏青盯着他,眨巴了下眼。  那么久,他再迟钝也反应过来,楼观雪当初说的话估计半真半假,他不怕燕兰渝,毕竟他连摄政王都不放在眼里,他应该就是魂体非常虚弱,想要脱离这个身躯休息。  “一个人的魂体为什么会虚弱到这个地步。”夏青暗自生疑。  灵魂上的诅咒?谁给他下的。  楼观雪似乎睡着也并不安生。  他黑发披散在枕上,脸色苍白透明,唇色殷红,眉宇间全是邪煞之气。  夏青可不敢和他同床,伏在桌案上就打算睡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很难睡进去,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难搞,失眠了。  失眠这对夏青来说也是个怪事。  他从小到大过的都挺无忧无虑的,人没心没肺还不记仇,留在心里的事情特别少,一直以来沾枕即睡。  夏青仔细琢磨,万恶之源还是从温皎身上传来的那股香。冷冽荒芜,摄人心魂,像是长在深渊崖底的花,望一眼便勾起很多难过来。  他现在满脑子那股味道。  夏青没什么难过的事值得回忆,干脆思绪乱飞,想死后被系统坑了的这段糟心经历。  不得不说,虽然楼观雪是他接触最多的人,可他依然搞不懂他。  搞不懂楼观雪在想什么,也搞不懂他想做什么。楼观雪大多时候,不是在看书,就是在作画。书是陌生的字,画是诡异的符。  皇宫暗潮汹涌,朝堂上政权诡谲,而他就冷冷遥遥坐在金殿上,漠然看着一切。  这么想了会儿,夏青可算是瞌睡虫来了,眼皮子打架,趴着就进入了沉睡。  或许是受那个香的蛊惑,夏青这次就居然做梦了。  梦到了一片广袤的大海。  晴空高远湛蓝,白鸥鸣声嘹亮,掠翅而过带来细碎卷着潮水的海风。海上有一座岛,仙云飘渺、骤雨微歇,极尽远山寒翠之意,一个老者的声音响在山与海间。含含糊糊听不清,就记得他在说一把剑。  剑的名字叫“阿难”。  阿难,这么一个仿佛渡苦渡恶的名字,意义却是“欢喜”。  还没等他吐槽完,夏青被弄醒了。  什么东西冷冷拍打在他的脸上,又急切劲又大,拍得他脸生疼。  夏青非常不爽地睁开眼,浅褐色的眼眸全是火气,一脸“你找死吗”冷冰冰抬头,结果就看到灵异事件!  拍他的东西——是那只笛子?!  它就悬浮在空中,急得转圈圈,疯狂用尖端怼他的脸。  我靠,楼观雪你家笛子成精了你知道吗!!!  夏青一脸懵逼。  它还在横冲直撞往他脸上怼。  夏青忍无可忍,拽住它:“你够了啊,适可为止!”  骨笛安安静静停了,横在他眼前,透露出几分“委屈”来。  夏青火气来得快去得快,现在对“成精笛子”充满好奇,盘腿坐起来,眼睛发亮询问:“你是妖怪吗?你会像我一样说话吗。”  然而这糟心玩意儿跟他金枝玉叶的主人一个德性。  没搭理他,被他握着却反客为主,带着他横冲直撞往一个方向。  “靠,你要待我去哪儿——”  夏青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骨笛带他去了楼观雪的床边。  到这里的一刻,夏青人都愣住了,从来没见过那么妖异的场面。  他看到楼观雪眉眼间的邪气彻底散溢开来,血红的光、黑色的雾,翻涌冰冷,重重叠叠,如牢笼枷锁,把他整个人困住。  骨笛似乎想冲进去救住人,可是它还没靠近,就被一缕似云似藤蔓的魔气饶住,然后整只笛吓得一震,呜呜哇哇扑到了夏青怀里。  夏青:“…………”你被楼观雪拿来威胁我的时候可没那么乖。  “他怎么了?”  夏青抱着笛子,站在床前不知所措。  骨笛在他衣服上蹭了蹭,随后飘出来,在夏青的手心写了一个字。  “障”。  夏青更懵了:“障?什么玩意?”  骨笛又写。  “诅咒,入障,救” 第19章 夏青有和长大后神经病的他打过交道,不至于被这么一句话气到,皮笑肉不笑:“那不好意思呢,我进都进来了,救不了你我也出不去。”他阴阳怪气的时候,说话总喜欢在后面加个“呢”。  而楼观雪小时候从来不吝啬于自己的负面情绪,看他像看一个傻逼。  男孩眼睛尾处有颗痣落在眼皮下,小时候痣是红色的,诡艳森冷。  他没再理夏青,迈着小短腿爬上了床。  夏青:“……”不愧是你楼观雪!从小就那么难搞!  夏青呵呵一笑,跟在他屁股后,死乞白赖挤上了床。长大后的疯子不好惹,五岁的楼观雪他还不能欺负了吗!  楼观雪冷冰冰反问:“你有事?”  夏青赶时间,语速飞快:“不是我有事,是你有事!快,告诉我你现在的心魔是什么,我好搞定走人。”  楼观雪看他几秒,真的把他当傻逼看了。把被子蒙头一盖,不再说话。  夏青:“?”  夏青雷区蹦跶:“你的心魔是不是你娘?”  楼观雪:“滚。”  夏青难以置信:“你五岁的时候那么拽的吗。”  夏青继续问:“你什么时候看到我的。”  楼观雪冷嘲热讽:“我又不瞎。”  夏青:“……”  拽成这样,真的看不出来他有心魔,楼观雪是别人的心魔还差不多吧!  夏青虽然有时候思维比较简单,可是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自己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不代表不能感知情绪。  毕竟他最开始安静凝视的一批人就是和他住一起的小伙伴。  孤儿无父无母,漂泊无根,于是敏感、自卑、偏执好像就成了扎根血脉里的性格。福利院是个大家庭,但大家庭注定不能照顾所有人的情绪,夏青看了太多的眼泪挣扎,孤独彷徨。  当笛子说这是“障”时,他以为困住楼观雪的会是他小时候一段非常悲惨的经历,自己是来拯救小可怜的。结果小可怜没见到,见到一个恶狼崽子。  眼里没有苦痛屈辱,有的只是冰冷戾气,在深渊里磨砺出叫人心惊的反骨来。  夏青支起身体,拿手隔着被子戳了下楼观雪,想了想说。  “我带你离开这里怎么样?离开那个女人,离开这个冷宫。”  毕竟这里是苦痛的根源。  楼观雪闭眼睡觉,没理他。  夏青看着小孩疲惫脆弱的脸,咽下了涌到嘴边的话,闷闷也躺下来。  算了,看着来吧。  第二天夏青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他也变成了一个五岁的小屁孩。衣服都顺带变小了好几号,披头散发灰扑扑,看起来就像个小乞丐。  他是在井边照出自己的样子的。  冷宫断壁颓垣,荒草丛生。  井是冷宫里唯一的水来源。而楼观雪每天拂晓就要起床,挑三桶水留着备用,还要顺带去浇菜翻土。他的手并不像长大后那样养尊处优金枝玉叶,相反,布满了各种经年累月的伤痕,有些深及骨头,看起来非常恐怖。  夏青为了献殷勤自告奋勇帮他浇菜,热情友好,同时把“急功近利”写在脸上,虚情假意:“这里好冷清啊,都没什么人,你的心魔是孤独吗?好了,你现在不孤独了,我是你的好朋友。”  楼观雪用手擦了下汗,苍白的脸上一片冷漠,已经能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夏青左看看右看看,作为好朋友关心是第一步:“哦,我现在就去偷药给你擦伤。”  楼观雪冷冷看他一眼:“别去。”  夏青:“为什么。”  楼观雪偏头,语气冷漠:“我伤好了,要做的事就不止这些了。”  夏青:“……”  仙女你好拽哦,五岁就那么让人捉摸不透吗?  他以为他只是搞不懂长大后的楼观雪,没想到小时候的也搞不懂!第15章 灵薇(三)  人一丧气就容易消极怠工。  夏青帮了几次倒忙,在收获楼观雪毫不掩饰的厌恶烦躁的目光后,默默去搞其他东西了。  他爬上了冷宫墙角的一棵树,然后顺利跳到了墙上,这里长满了青苔和不知名的白色野花。  夏青到墙上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是虚无的,“障”被困在这冷宫方寸之地内,外面是纯白的天地。  楼观雪把事做完,往宫殿内走,去见了他的母亲。  夏青跟在他身后,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的样子,不得不说纯鲛真的是人间绝色。直发如瀑,皮肤莹白,一袭水蓝衣裙恍若神仙妃子,美貌摄人心魂。  她也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瑶珂。  太监喊她“瑶珂夫人”。  在颓圮的宫墙前,瑶珂端着一盆需要洗的旧衣,冷漠听着太监尖尖细细的话。  太监目光贪婪流连在她的脸上:“不是咱家说啊,以夫人的美貌,稍微使点心思又何至于呆在这冷宫呢。”  瑶珂神色冷淡:“若无其余事的话,公公便走吧。”  她转身就往洗衣服的地方走,留太监在后面神色阴晴不定,最后从嘴里低骂一句:“婊子,装什么清高。”  楼观雪走过来时,刚好就听到这不轻不重的话,神色藏在阴影里没什么表情。  夏青气得够呛。  太监本来打算走,结果转头时视线一扫,落到楼观雪身上又不动了,来了兴趣问道:“你是瑶珂的孩子。”  楼观雪停下脚步,以往的经验告诉他,现在置之不理会更倒霉。他在春光里警惕漠然看太监一眼,又低下头,很轻地“嗯”了声。  太监恍惚了一秒,唇角牵起诡异的弧度来:“你抬起头来,让咱家看看。”  “看个屁啊!死变态!”夏青在旁边气得骂出声。然后他就发现了,自己在别人眼里还是个幽灵,看不到也听不到,这可把他急得团团转。  楼观雪乖乖抬起头来,脸色苍白,瞳孔黑得如浓稠夜色。  老太监唇角的笑越发深邃,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藏的淫邪之色来:“不愧是瑶珂的孩子,生得果然好。”  楼观雪抿着唇,不说话。  老太监又笑起来:“乖孩子,想吃糖葫芦吗。哎哟——”  他被一把石子劈头砸了脸。  夏青已经爬到了旁边的树上,在听到“糖葫芦”三个字时,愣了几秒,然后更气了。把手里的石子一个一个瞄着那变态太监的脸砸。他砸得又快又狠、破风而去,把老太监砸得抱头鼠窜,气急败坏骂了好几声“谁”“是谁”后实在躲不开,甩着拂尘走了。  “变态。”夏青骂骂咧咧,从树枝上跳下去。  楼观雪面无表情,用手擦着被那太监碰过的脸,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那块皮肤弄烂,让鲜血涌出才算洗干净。  夏青注意到他的动作,惊了,赶紧去抓他的手:“你干什么?嫌脏去洗洗不就得了?”  楼观雪垂眸看着他的手。  夏青也不顾他挣扎了,拽着他坐到了庭院里的桌子边,又马不停蹄去倒了一盆水过来,搁他面前:“你那么用力想擦出血来?”  楼观雪:“刚好洗掉那恶心的感觉。”  夏青:“你以为你的血比水干净?”  楼观雪淡淡说:“没有,我的血是挺脏的。”  夏青一噎,决定给他好好科普一下:“不是你的血脏,是每个人的血都脏。”  楼观雪看他一眼,把伤痕累累的手伸进盆里,随便洗了下后便走了,连句“谢谢”也不说。  “……”什么狗脾气。  夏青以为装出冷宫闹鬼,那个太监会就此善罢甘休,没想到还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某个晚上,这变态又来了。  凄冷的月光照着古井荒草,他穿着青色的太监服像条直立的毒蛇,弯下身笑得满脸皱纹,低声蛊惑:“殿下,想吃糖葫芦吗。”  夏青还没来得及发火,楼观雪已经在月色下一点一点笑了起来,声音跟蜜糖似的:“好啊。”  夏青人都懵了。  楼观雪小时候的样貌是昳丽乖巧的,冷着脸的时候像把出鞘带雪的刀,笑起来却甜得人心颤。  夏青就见鬼似一样。  看着楼观雪扬着五岁小孩甜甜的笑,轻声说:“好,我跟你走。”  “楼观雪!”夏青猛地瞪眼出声。  可空气中却似乎出现了诡异的波动,冷宫凄清,夜鸦声寒,楼观雪听不到他的声音、也仿佛看不到他的人,像是静止的回忆。  “你吃个屁的糖葫芦啊!”  夏青气得颤抖,想要跟着他们一起走,但是冷宫的“障”把他拦住了。他就看着楼观雪和那个死变态一起走入了虚无纯白里,剩他一个人待在原地。  夏青懵逼地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糖葫芦?这他妈就是所谓的喜欢糖葫芦?  他烦躁地抓着头发,想骂人。  他气死了,决定再也不管这小屁孩了。但心里想着不管,身体却很诚实。夏青短手短脚爬上了那堵高墙,怀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希望能看清外面。不过极目而望,也是虚无的白。他呆了好久,随后想去找瑶珂,告诉她你儿子被一根糖葫芦拐走了,但还没等他行动,楼观雪已经回来了。  “你怎么又爬上去了。”  楼观雪嫌弃的声音传来。  夏青惊讶地回身。就看到楼观雪站在墙下,头发用那根缥碧色的发带身后束着,黑衣整齐干净,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  山楂糖色是鲜红,和他袖子边晕开的深色一样。  夏青瞠目结舌:“你……你……”他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真的只是去拿了根糖葫芦?” 第21章 夏青:“…………”  夏青:“你活得好清楚啊。”  等等——  夏青偏头,浅褐色的眼眸满是震惊:“楼观雪,你现在唯一的愿望,是不是就是活下去。”  楼观雪愣了愣。  “是啊。”  他似乎也觉得这没什么好否认的。  语气轻描淡写,可却让夏青觉得,这是他最接近楼观雪内心的一刻。  微风吹着楼观雪缥碧色的发带,黑发拂过脸庞,他又咬了颗糖葫芦。  男孩苍白瘦弱的脸上眼珠子黝黑,泛着股让人心惊的劲。  如向死而生绵延荒土的劲草,在这充满淤泥腥血的人间野蛮生长。  楼观雪嚼碎山楂却不咽,直接吐出来,他偏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和你说话吗?”  夏青还在想事情,心不在焉:“为什么?”  楼观雪笑了下,没什么情绪:“因为你看人的眼神,很呆。”  夏青:“………………”  傻逼笛子,放我出去!!!第16章 灵薇(四)  障内的时间流速变幻莫测。  那一晚和楼观雪聊天过后,夏青想着转变视角,开始以局外人的身份观看他的童年,抽离情绪也认真分析出了很多问题来。怪不得楼观雪一开口张嘴就是“滚”,这头小狼崽子,是真的不需要救赎啊。  他活得太明白了。知道自己有多惨,也从不吝啬于卖弄自己的惨换取好处。每天奔波劳累,忍着一群人不阴不阳的嘲讽辱骂,跟疯子娘亲打交道,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可怜。  五岁的幼童心思还没那么难猜,楼观雪攒着那股执拗的劲,好像就是为了活着。  纯鲛一族集天地灵气,瑶珂是不需要吃东西的,她从骨子就不愿承认楼观雪是人,总是冷漠地刻意忽视这一点。然后等小孩差点饿死在她面前,才有骤然惊醒,悔恨泪流不止,颤抖地为他洗手做羹。  就像那晚一样,一声一声重复着“阿雪对不起”。那双银蓝的眼眸,因为日复一日的眼泪,变得黯淡泛红,再这么下去,她可能真的会瞎。  夏青搞不懂瑶珂在想什么。  她像个人格分裂,冷漠不是假的,眼泪也不是假的。楼观雪痛苦,或许她更痛苦,真不知道这是在折磨谁。  而楼观雪从来不想去理解瑶珂,对于这个神神叨叨的亲娘,一句“疯子”概括全部。  夏青问道:“你有什么怕的东西吗?”  楼观雪想也不想,冷声说:“死。”  这还真是五岁的他会给出的答案。  楼观雪现在太纯粹了,仿佛为了活着而活着。傲骨压得很深,却横穿灵魂,于眼中展露出冰冷的锋芒来。  “喜欢”糖葫芦。“喜欢”放风筝。  夏青后面终于知道了风筝的由来。  那天他坐在墙上,看着一个风筝飞了进来,搅乱了本就暗潮汹涌的回忆。  同时进来的还有一群人,宫女侍卫熙熙攘攘簇拥着一个抱着兔子的少女,燕兰渝。  她成了太后总是青色长裙妆容素静温温婉婉,可是年少时,生而显贵、张扬跋扈写入骨子里。散花水雾嫣红罗裙,桃花眉心作妆,黑发斜绾,戴步摇坠明珠。  “皇宫还有这么个破落地?”  燕兰渝指甲蔻丹涂得鲜红,刮着怀里兔子的皮毛。。  兔子在她怀里瑟瑟发抖。  同时发抖的还有她后面的太监。  “娘娘,咱捡了风筝就赶紧离开吧,别让这腌臜地脏了您的眼。”  燕兰渝红唇一勾,扬扬下巴,看到在井边挑水的楼观雪,声音娇横:“小孩,帮本宫把风筝捡过来。”  楼观雪放下水桶,将手在衣服上擦干净才去捡,免得又因为弄脏风筝招一顿无妄之灾。  只是他再怎么注意,在燕兰渝眼里都是恶心肮脏的,她让宫女接过,盯着楼观雪的长相,久了笑道:“本宫听闻陛下曾格外宠幸一鲛人,后面鲛人犯了事被贬入冷宫。那个鲛人名叫瑶珂,你是不是瑶珂的孩子?”  楼观雪脸色苍白,惶恐不安:“……嗯。”  燕兰渝顿了顿,问:“你叫什么名字。”  楼观雪手指局促地卷着衣服,颤抖:“楼……观雪。”  燕兰渝嗤笑:“楼?”她语气嘲讽,话没说完,但是个人都能懂她的意思——就你也配姓楼?  燕兰渝鲜红的指甲刮了下兔子耳朵,突然恶意浮现眼中,唇角笑意加深:“这个名字不好听,我给你取个小名怎么样。”  楼观雪安静抬头,皮肤白到透明,眼神脆弱又迷茫。  他若想伪装,能把一个怯懦自卑的五岁小孩演得出神入化。  燕兰渝满意地笑了,弯下身,说话如毒蛇吐信:“本宫幼时曾听过一句诗,叫贫贱人弃焉,富贵骄人耳,你小名就叫贱人吧,怎么样?”小名就叫贱人吧,怎么样?  “噗嗤”她背后的一干宫女太监笑出了声,乌泱泱站在一起,视线嘲弄的、审视的、戏谑的,跟炬火一样烧灼在楼观雪身上,仿佛要把这个小殿下剥皮拆骨、骄傲踩碎脚底才算快乐。  夏青想打人,但他知道燕兰渝不是他能动的,他激怒她、那么所有报复会回到楼观雪身上。  夏青顿时又急又担忧地看向楼观雪。  此时这个院子里,所有人都在看楼观雪。  他们满怀恶意,等着看他脸上露出屈辱、愤恨的表情,或者看他赤红双眼狼狈不堪。  只是没有。  楼观雪沉默一会儿,随后一点一点笑了起来,他小时候生的精致可爱,笑起来时就又甜又乖。甜得让人心颤。他抬起头,睫毛颤得像蛛网挣扎的蝴蝶,眼中满是不谙尘世的天真:“贱人吗,真好听,谢谢娘娘。”声音也懵懂纯粹,仿佛真的是很喜欢这个小名。  燕兰渝没得到想要的反应,一下子觉得索然无味,抱着她的兔子转身走了。  一群宫人也是觉得没意思。  夏青握紧了拳头,等燕兰渝走出冷宫的门后,才去跟楼观雪说:“你别理她。”  楼观雪冷若冰霜道:“我没打算理她。”  夏青盯着小孩雪白的脸,想了想干巴巴说:“哦,可是我还是想安慰你,别难过,你长大后会很厉害的。”  楼观雪微笑,不是刚才那种装出的甜,是符合他性子的冰冷讥讽。  他问:“你知道你的出现,让我最开心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夏青想了想,慢吞吞道:“大概是我的出现让知道你居然真的活到了长大吧。”夏青又道:“你跟我一次又一次对话,是不是也是一次又一次确定自己未来真的活了下去?”  楼观雪不说话了,漆黑的眼眸深冷看着他,很久之后转身去干活,留下一句嘀咕:“还不算太蠢。”  夏青倒也没生气,说:“楼观雪,我现在已经能猜出你的心魔会是什么了。”  楼观雪用伤至骨头的手去拉粗糙的绳子提桶。  夏青扯了下他的衣服,说:“我来吧,我力气比你大点。”  楼观雪也不推辞,安安静静站到了一边,出声问:“我的心魔会是什么?”  夏青短手拽着绳提桶,头也不回道:“会是你自己。”  楼观雪嗤笑。  夏青回头看了楼观雪一眼,浅褐色的眼眸仿佛山海的注视。  楼观雪愣住,不自在说:“别用那么呆的目光看我。”  夏青提完三桶水:“哦。”  夏青无比确定,楼观雪的心魔只会是他自己,不会是任何人。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个心魔什么时候出现,又为什么会出现。  然后障内天地很快给了他答案。  燕兰渝又来了,在一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她把怀里兔子喂了雪狼,然后带着雪狼到了冷宫外。  “有人在吗?”她少女时期,声音轻快。  燕兰渝鬓发上的金步摇在背后宫人高举的火把里,闪着熠熠冷光。  “听说冰川上的雪狼和通天海的鲛人一直都是宿敌关系。这畜生吃了本宫的兔子,瑶珂夫人,能帮本宫教训教训它吗?”  燕兰渝无论什么年龄,问出问题从来就不是要回答。  “乖,进去吧。”  她勾起唇角,弯下身,裙居潋滟如血,解开了饿得神志不清的雪狼。  雪狼脱了禁锢,却根本不敢扑向燕兰渝那边,火把的光芒热气照得它嘶哑出声。  饥饿已经模糊理智,雪狼头也不回闯入了凄冷的冷宫内。  夏青在墙上看着,血液冰凉,他一下子从墙上跳了下来:“楼观雪!”  但是火光照得夜如昼,这是楼观雪成障的回忆,他走不进去。  夏青赶到时,就见雪狼身躯庞大,鼻孔嚯嚯出着热气,赤红着眼盯着坐在桌旁安静刺绣的女人。  瑶珂抬起头来,看着那头饥饿凶残的野兽,银蓝的眼里却没有害怕恐惧,沉默对望。  鲛族曾是海之霸主,纯鲛更是绝对的征服猎食者。  扎根血液的臣服畏惧让雪狼的步伐停下,喘着粗气,烦躁又不安再不断试探着。  瑶珂看了那只雪狼一眼,而后轻轻抓了下楼观雪的手,垂下眸小声说:“等下我拖住它,你从后门跑出去,你那么聪明,是知道那个密道的。”  楼观雪骤然抬头,盯着她。  瑶珂说:“乖,出去后别回来了。我要是死了,你在皇宫活不下去的。”  楼观雪唇抿得崩成一条直线。 第23章 男孩单薄的身躯颤抖得厉害,一口咬在夏青的肩膀上,似乎要抑住难以咽下的哽咽。  夏青感受着热泪打湿衣衫,没理会那种痛,颤声说:“我见过长大后的你。你真的活到了长大,成了一个很厉害很厉害再也没人敢招惹的人。”  楼观雪笑起来,牙齿都在颤抖:“你确定你见到的,真的是长大后的我,不是神?”  夏青:“是你。我很确定。”  他的声音过于平静,没有多重的语气,像是单纯陈述一件事。  夏青:“长大后的你成了楚国皇帝,世人唤你叫陵光珠玉。你虽然依旧脾气不好,一堆坏毛病,可是我跟你相处却并没有讨厌你。虽然你刚开始像个神经病,后面也差不多,但我就是……没讨厌过你。”多奇怪啊,他自己都不能解释这种奇怪。  “你活得很好。所以别信你娘这个疯女人的话,你出生的意义不是什么鬼容器。”  “你活着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等神苏醒的时候死去。”  “你生来就是你自己,这辈子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自己。”  楼观雪的眼泪大滴大滴烫过夏青的皮肤。  草丛里虫子在低鸣。  夏青抿唇,选择不再说话,给他安静的空间。  他之前就在想,楼观雪这样的人,逆境磨出反骨、黑暗滋生桀骜,活得那么清醒认真,会为什么而生出心魔呢?现在夏青知道了,能让他的崩溃的,是连“活着”都成了一种原罪。  萤火虫在荒草里翻飞,寂静的夜晚,土层之下很多响动。  “我们先出去。”夏青受不了这种氛围,拽着他的手臂就要往冷宫外走。  楼观雪说:“出不去的。”  夏青沉默看着他。  楼观雪脸色苍白脆弱,漆黑的眼眸前所未有的冷静认真,轻声说:“你说这里是我的心魔,所以你也是假的,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没有长大,没有活下去。”  “人类把我当做鲛当做异类,鲛族把我当做人视我为仇人。”  他蹲在草丛里,幼小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迷茫来。在信念崩塌、骨骼粉碎后,问自己:“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他想到了瑶珂的话,在风中打了个冷战,一字一字艰难地说:“我是……怪物?”  不该活着的怪物。  出生就是为了死,生命只是一场献祭,连长大的资格都没有。  他声音轻的不像话:“我是怪物。”  “不是的。”夏青心也难过得不行,蹲在他面前,停了停跟他说:“楼观雪,你跟我来。”  夏青把他带到了那堵墙上。  两个小孩并排坐着。  “第一次我就想问你,我坐墙上看到的是虚无的白,你呢,你看到的是什么?”  风卷起楼观雪缥碧色的发带,他不说话。  夏青深呼口气说:“我猜,你看到的应该是御花园,是宫殿,是城墙,还有更远处的天和地。”  墙上长满了浅绿色的青苔和细微的白色小花。  夏青慢慢说:“我小时候,福利院还没翻修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爬上前门那堵塌了一半的旧墙发呆。”  “墙内一群小孩为秋千跷跷板吵个不停,墙外施工地挖掘机嘟嘟嘟一直在响。院长刚开始以为我是孤僻,但他很快就发现了,我不是和人合不来,我就是单纯想坐到那里去。”  “孤儿是没有父母的,等于没有来处。小时候的我对长大也丝毫不期待,同样没有去处。你现在可比我五岁时厉害多了。”  “可没有来处,没有去处,我却从来没想过我到底是谁该是谁。按照后世的说法来讲,生命本就是一场轮回。亿万年前宇宙大爆炸产生了元素粒子,成为天地,成为众生,成为你我。而后又归于黄土,归于宇宙。”  夏青偏头,浅褐色的眼眸认真看他,轻声说。  “楼观雪,活着是不需要被赋予任何意义的,活着就是活着。你那么多年的努力,都没错。”  如果命运待你不公,好像那么多年举步维艰、如履薄冰的扎根生长都是笑话一场。  如果坚守的“活下去的意义”轰然崩塌,显得可怜可悲,成为粉碎你傲骨的最后一击。  那么我想告诉你,它其实不需要被赋予任何意义,你为此做的一切,都并不可笑。  楼观雪低下头,睫毛颤得厉害,牙齿咬得唇发白。  夏青叹口气,说:“你也不是怪物。”  他凑过去,伸出短小幼嫩的手,为他擦去眼角的泪,声音像风一样又缓又慢:“你怎么会是怪物呢,她生下了你,不代表有资格评定你的人生。”  楼观雪抬头,眼角还是通红,黑发随缥碧发带飞扬在空中,眼皮上的痣泛着血光。  很久之后,楼观雪没什么感情笑了下,说:“又是这种眼神。”  夏青疑惑:“啊?”  “你看人的眼神。”他似乎已经安静下来,肤色苍白脆弱,像一尊琉璃娃娃。  夏青盯着他,头上束着呆毛,郁闷地扯了下唇角。  他在安慰楼观雪,楼观雪回应着什么屁话!  这时,墙角荒草堆里的萤火虫飞到了墙上,星星点点成海,浊黄的光把星夜都映照得温柔。  “我猜过我身体有古怪。”  楼观雪又开口,声色冷淡,伸出手抓住了一只萤火虫:“因为我不会死。从楼梯上摔下不会死,在被人摁在水中不会死,饿好几天不会死。每次快死了却总是差那么一口气,命硬得跟石头一样。”  “最开始我以为是老天还对我有一点厚待。”  结果,是命运未开口的森冷獠牙。  他又放开那只萤火虫,视线注视着它飞往越来越高的天空,安静望了会儿,才举起手去解身后的发带:“这是她给我的东西,说是保平安的,所以我就一直带着了,睡觉也没解下。”  说完,他讽刺地笑了一下:“可能只是一种压抑血阵的方法。”  缥碧色的发带落开的刹那,男孩的黑发都散了下来。  更衬得肤白如雪,眼皮上的痣诡异的红。  楼观雪又说:“今天是三月五。”  夏青愣住:“三月五……”  原来又是三月五啊。  惊蛰。  怪不得,怪不得萤火虫漫天,怪不得土层之下窸窸窣窣那么多声响。  楼观雪偏头,精致冰冷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属于正常人的情绪来。  “其实也是我生日,虽然她对外一直说二月十六。”  夏青说不出话来了,讷讷:“你生日……”  楼观雪将那发带松开,由它从墙上掉了下去,惊蛰夜的冷风将脸上泪痕吹干,也把他眼中那团野草吹得重燃。  楼观雪说:“我知道怎么破除心魔了。”  夏青不明所以。  男孩扯着唇笑了下,看向夏青:“你说的没错,我的心魔只会是我自己。谢谢你,我送你出去吧。”  这是他第一次说谢谢,但夏青却骤然警觉:“你要去干什么!”  男孩没理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小刀,干脆利落地从墙上跳了下去。  黑发和黑衣翻飞猎猎,萤火虫绕在他身边,男孩若跳入光海,他踩在了荒草葳蕤的土地上,碾过万物生机,头也不回往回跑。  “楼观雪——!”夏青猛地出声大喊。  却见障内一切开始泛出水雾般的波纹。  满天飞的萤火虫成为光怪陆离的幻影,整个凄冷寂静的冷宫显出一种惶惶血色来。  仿佛崩塌燃烧前的预兆。  “楼观雪!”  夏青也跟着跳下去,可刚落地,肩膀被人摁住了。  那只手很冷,寒意透过衣服渗入骨子里。  一道清冷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说:“让他去。”  夏青僵硬地回头。  就见长大后的楼观雪立在他旁边,障的主人,黑发如瀑,雪衣无尘。他眼神冷漠而平静,目光深如海渊,漠然看向前方。  在这里似乎才是最真实的他。没有摘星楼内的慵懒神秘阴晴不定,也没有寝殿中伪装出的芝兰玉树。  安静、孤冷,小时候那横穿骨骼的利剑长大后融碎在了血液里。  他沉默站在惊蛰虫动的一角,看着五岁的自己,拿着刀,踏过荒芜土地,去破除最后的红尘孽障。  夏青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说:“他要去做什么。”  楼观雪淡淡说:“做我五岁没敢做,却一直在想的事。”  五岁没敢做,却一直在想的事。  火光燃起的一刻。  瑶珂终于跌跌撞撞。双目无神地跑出了宫殿,她就像个丢失孩子的可怜母亲,急切又悲伤一声一声喊着“阿雪”,眼眶干涸,再也流不出来眼泪来。  在黑暗中龋龋独行,手慌乱地四处摸索。  夏青看到,五岁的楼观雪冲过去,然后握住了瑶珂的手。  “阿雪?”瑶珂僵住,欣喜还没浮上脸。  男孩冰冷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刀给你,杀了我。”  瑶珂愣住,整个人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很轻地说:“你说什么?”  楼观雪眼眶赤红,趁着她灯枯油尽之际,强硬地拽开她的手,然后把刀放到了她手里。  瑶珂一辈子杀过很多人,握过很多武器,却是第一次被刀柄冷得浑身颤抖。她是那么的哀伤又脆弱可因为瞎了眼什么都做不了,容颜上流露出深深的无助来,她唇颤抖:“阿雪,我……”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五岁的男孩眼中流出。  楼观雪嘶哑吼出声来:“你说的,叫我别再长大,别再活下去。” 第25章 夏青想也不想,语速飞快:“不用,现在我是鬼魂都每天被你气死,等我要变成人,还不得被你整死——”等等!夏青一下子回身,瞪大眼,死死盯着他,回想着刚才的触觉,吓得哆嗦:“你你你你……”  楼观雪噙着笑意看他,等半天没等他说出来,想了想,好心帮他说完:“你现在能碰到我?”说完笑了下,自问自答:“嗯,我能碰到你。”  夏青:“……”  靠。  这人绝了。  夏青几乎是一瞬间,就飘到了房梁上,离他远远的。  楼观雪没下床,闷声笑了几声,才道:“放心,我不动你。”  他虽然喜怒无常,但说话还是挺算话的。  夏青稍稍安心,却是满脑子疑问:“你为什么突然就能碰到我了。”  楼观雪抬头,唇角勾起:“你入了我的障,也猜不到原因吗。”  夏青:“……我猜到啥啊。”  楼观雪的几缕墨发落到了锁骨上,神情似笑非笑,眼神深处流露微微能蛊惑人的光来,沙哑轻声说:“夏青,你真就那么确信,长大后的我,还是当初那个五岁的小孩子吗。”  夏青坐在梁上,被他这话人都问懵了。  五岁的时候,楼观雪牙齿颤抖,哭着问,“你确定你见到的真的是长大后的我,不是神?”  而现在,长大后的楼观雪问出了一样的问题。  他脸上带着笑,可是神情讥讽又嘲弄。  夏青坐在梁上,想了想,慢吞吞说:“是的吧。反正你从小到大,在气人这件事上都挺厉害的。”  楼观雪沉默片刻,淡淡道:“五岁的我不该挺蠢的吗。”  夏青反唇相讥:“不蠢,比你现在可爱多了。”  楼观雪微笑说:“哦。”  夏青真是无力吐槽。  楼观雪小时候顶多是个为了活下去阴狠孤僻的酷哥,结果长大后成了个看心情让别人活不下去的变态。造孽啊。  不过,这事真的很奇怪,楼观雪破了障居然能碰到自己,联想到他身上那种仿佛从海渊骨冢出生的气息。  夏青愣了愣,开口说:“楼观雪,神没有在你身上苏醒,但你也获得了一些神的力量,对吗?”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楼观雪道:“不对。”  夏青:“那是什么。”  楼观雪笑意古怪,慢慢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等我想明白,再告诉你吧。”  夏青:“???”  楼观雪似乎是有些疲惫了,抬眸看了他一眼:“你把我吵醒了,不该负责吗。”  听到这话,夏青的脏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很久,他皮笑肉不笑,从梁上飘了下去,直接飘到了楼观雪的旁边:“好啊,负责负责,我来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楼观雪轻笑:“嗯。”  夏青说:“我们来讲《农夫与蛇》。”  楼观雪往后靠,睫毛轻颤:“好。”  夏青又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或许是障内接触过一次楼观雪冰封的内心,又真的在他身上没感受到危险和杀意。  夏青直接坐到了他床边,看到他枕边的笛子,就气不打一出来,直接拽过来搁手里狠狠折磨。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这笛子到底什么玩意。”  楼观雪向来有问必答:“神骨。”  夏青:“啊?!”  他愣神的一刻,骨笛已经呜呜哇哇从他手里逃了出来,躲到楼观雪身后。  楼观雪:“好了,你讲故事吧。”  这句话就已经把夏青即将出口的“什么神骨”“你从哪得到的”都拒绝掉了。他悻悻地“哦”了声,结果越想越气,说:“讲个屁啊,我们之间的故事不就是农夫与蛇?!”  楼观雪睁开眼,黑眸清清冷冷:“我说过要补偿你。”  夏青:“不需要。”  楼观雪:“夏青,你真的不好奇自己身上的那些疑点吗。”  夏青看他,眼眸平静,阴阳怪气:“不好奇呢。”  楼观雪笑了下,似乎终于忍不住了,眼眸深邃,抬袖,手指轻轻碰上了他的眼睛,轻声诱惑般说:“可是我好奇啊。”  他的指尖很凉,落在眼皮上,像花瓣临水的吻。  夏青没好气拍开他的手臂,却发现,他碰不到楼观雪!!!  他只能冷着脸,不自在地飘到另一边,警告。  “你别动手动脚。”  楼观雪唇角勾起,淡淡说:“你说农夫与蛇吗?那我先道歉,为摘星楼威胁你的事。但我觉得那并不是威胁,你被那团火强制要求呆在我身边,我是怎样的人,你总会明白,不是那一天也会是某一天。”  “确切来说,是我为你压制本性,成全你的功德。而你为给我提供一个灵魂休息的空间。”  “不过,现在不需要了。”他轻描淡写说:“诅咒我已经破除。”  夏青:“…………”  哦!  然后呢!  然后你开始释放本性,要当着我的面杀人了?!  楼观雪好整以暇看着他的表情,低声笑着安抚:“放心,别怕,我不杀人。”  夏青稍稍放心。  楼观雪说:“夏青,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  夏青抿唇:“不觉得。”  楼观雪声音很低:“你对生与死都有一种奇异的态度。你看到我幼年的孤苦凄惨,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悲悯。你见我长大后的暴戾恣睢,也没有真正害怕过。看众生,像看一草一木,看这片天地。”  夏青冷言嘲讽,要笑不笑:“听起来我可真牛批,被你描述的好像我下一秒就要原地飞升,得道成仙呢。”他睫毛下瞳仁清亮,乱糟糟的头发下神情却冷漠异常:“行了,你到底睡不睡。”  楼观雪垂眸,问道:“你真的不打算找具身体?”  夏青:“我不想附身死人身上。”  楼观雪若有所思。  夏青一秒理解他的想法,立马打断:“你别发疯!我也不想强占一个活人的身体!”  楼观雪:“哦。你讲故事吧。”  经过前面的话,夏青也能心平气和。  夏青:“不讲农夫与蛇,我给你讲个田螺姑娘吧。希望人间的真善美能净化下你的心灵。”  但是故事开头他就卡了。  田螺姑娘什么故事来着。  夏青冥思苦想半天,决定自我发挥:“从前有个小田螺……有一天她去河边洗澡,然后、壳被人捡了。”  楼观雪听了会儿:“不该是衣服被偷了吗。”  夏青:“好的……衣服被偷了。然后她就找衣服,找到了一个书生。”  楼观雪轻笑出声。  夏青硬着头皮:“然后她就在书生家里住下了,书生出门,她就贤惠勤劳为他整理房间做饭,书生回来她就躲进缸里。书生觉得疑惑,后面偷偷前脚出门后脚回来,撞破了善良的田螺姑娘。从此他们幸福快乐生活在了一起。”  楼观雪淡淡“嗯”了声,睁开眼:“她是因为衣服被书生偷了离不开吗?”  夏青:“……”  楼观雪点头,评价:“果然真善美。”  语气里的揶揄戏谑藏都不需要藏。  夏青恼羞成怒,咬牙切齿:“你睡不睡!”  楼观雪从善如流闭上眼,不说话了。第19章 璇珈(二)  后半夜, 不知道楼观雪睡没睡,反正夏青先把自己搞困了。情绪波动过大,总会让他感到非常疲惫,眼皮困得打架, 睫毛也忍不住颤抖。  楼观雪笑着轻声问他, 要不要到床上睡。  夏青惊悚地看他一眼,溜远了。  别了吧。这事太刺激了。  夏青回到他最熟悉的地方, 吹灭烛灯, 枕着手臂,伏在书案上就睡了。  月光冷冷淡淡照在少年疲惫的眉眼间。  这次夏青又做梦了。  也是稀奇。这辈子很少做的梦, 结果这次因为灵薇花的蛊惑一晚上居然接连做了两次。  他梦到了孤儿院那堵墙。  小时候记忆总离不开城市上空带血的夕阳。  没翻修前墙非常破旧, 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爬山虎, 风一吹像一层绿色的浪。他就摇晃着腿搭在绿海上。 第27章 夏青说:“我就是想闻清楚这是不是灵薇花的香。”  楼观雪唇角勾起:“你见过灵薇花?知道它什么香?”  夏青没说话。  楼观雪垂眸:“哦你见过的,在我的障内。”  “……”  夏青觉得自己真的是睡糊涂了,郁闷地抓了下头发,然后端端正正坐了回去。但是他还是没忍住,开口:“灵薇花的香是不是能让人产生幻觉。”  楼观雪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可能。”  夏青长长地舒了口气。  幻觉啊,是幻觉就好了。  楼观雪放下书,眼眸望过来:“你做噩梦了?”  夏青也不打算骗他:“对啊。”  楼观雪漫不经心:“梦到了什么?”  “一些小时候的事。”夏青非常苦恼:“但是有些记忆我觉得不是自己的。”  楼观雪笑了,慢悠悠说:“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做噩梦是梦到了我呢。”  夏青噎了一下:“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不过算了吧,梦到你马上早就吓醒了,这梦是做不下去的。”他混沌的大脑突然又清醒了点,看着玉冠束发一丝不苟的楼观雪,惊讶道:“你上完朝回来了?”  楼观雪:“我没去上朝。”  夏青疑惑:“啊,为什么?”  楼观雪看他一眼,轻描淡写:“你不是不能离开我吗?”  夏青愣住,想明白后心情复杂,不自在地应了声:“哦。”憋了半天,继续干巴巴加了句:“谢谢。”  楼观雪手指点在桌上,抬眸,忽然又道:“想去看陵光吗,今天我带你出去。”  “!”  夏青一下子精神了,眼睛发亮,刚醒来时的郁闷一扫而空,兴奋道:“好啊!真的吗!”原来破障还能让楼观雪变成正常人?!  他早就想去看看陵光城长什么样了!  楼观雪出门换了身便装,楚国亲眼  见过他的人不多,倒也不用太拘束。  过御花园的时候,再看到满天飞的青色纸鸢和糖葫芦,夏青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都不敢想,楼观雪在看到这些人以这两种几乎是他童年最厌恶的东西勾引他时,会是什么心情。  “想问什么就问吧。”楼观雪对上他古怪疑惑看过来的眼神,淡淡笑道,芝兰玉树般温柔。  夏青也就问了:“你为什么会说喜欢糖葫芦和风筝。”  这不是放出假消息,让一群人疯狂在自己雷区蹦跶吗。  楼观雪想了想,说:“他们那么喜欢猜我的心思,随便给一个答案而已。”  夏青:“……你到底是在折磨他们还是折磨自己。”  楼观雪笑道:“怎么算折磨呢。”  夏青噎住,抿唇不说话了。  哪怕见过了楼观雪五岁的样子,知道他执念最深的记忆,夏青也不敢说了解他。毕竟从五岁到十五岁,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根本无从得知,楼观雪的一切依旧是个迷。  陵光城果然没辜负夏青的期待。  楚国帝都,天下盛地,极尽繁华热闹。一旦起楼高百尺,街道纵横八方。软红十丈内熙熙攘攘,商客旅人络绎不绝。  最近陵光还来了一批全新的人。  他们穿着宽大青色的道袍,手里拿着罗盘或者佩剑,仙风道骨,各个眼高于顶。  夏青还是保持他的怪癖,到了大街上左顾右看忙个不停,视线落到一群道士上时,愣住了。  “这世上还有道士啊。”  楼观雪带了个面具,冷漠“嗯”了一声。  夏青又看到街对面。  一个推车的小贩不小心擦到一个道士的衣袍,马上被道士冷声喊住。小贩大惊失色跪地上、爬着要去给他擦袍摆,却被道士厌恶地一脚踹开,同时咒骂出口:“别碰我。”  “……”  夏青看得目瞪口呆。没憋住火,随手拿起一个果子,趁着人多没人注意异常,又准又狠地砸上那个修士的脑门。  修士还打算摆威风呢,猛地天降横灾,被砸得皮肤红肿。“啊!”他大叫一声,捂着额头,左右四顾,却根本看不到是谁出的手,以为是有高人在暗中窥伺,脸色微慌,甩甩袖骂了句晦气就走了。  夏青吐槽:“就这就这就这?就这也是道士?还没修行出个什么门道来,就那么瞧不起人。”  楼观雪笑道:“他们在权贵面前可不是这样的。”  夏青更惊了。  楼观雪若有所思看了下前方,意味深长说:“当今天下稍微有点实力的道门,估计都被养在卫燕吴三家下了。”  “……”  夏青算是明白了,这些道士就跟现代社会一些装神弄鬼的骗子差不多!  楼观雪对陵光一点兴趣都没有,问他:“你想去哪?”  夏青视线从那些青袍道士上收回来,刚好他们走到一个茶楼附近,愣了愣,便兴致勃勃说:“楼观雪,我想去听书。”  反正他对古代什么都很好奇。  楼观雪神色古怪:“听书?”他眉眼冷淡,不置可否,却还是陪夏青上去了。  虽然带着面具,可楼观雪气质养尊处优一看就是个世家公子,杂仆不敢怠慢,引着他到了顶楼一层单独包间内。金枝玉叶楼仙女当然是不会吃外面的东西的,瓜果糕点全被夏青包揽了。  楼观雪一手撑下巴,垂眸望向外面一楼正中央的说书人。  说书人讲的故事都是与时俱进的。  恰逢天下修士齐聚陵光,便讲起了当年楚国先祖率一众修士远征通天海的故事。在《东洲杂谈》上寥寥带过的几笔,在坊间茶楼却是被描绘得惊险刺激一波三折。  修士们各显神通,险象环生,历尽艰辛,才将在海上兴风作浪的鲛人一族逼得节节退后。  先祖排除千难万阻,最后终于得入了神宫,荣获“神”的恩眷,从此佑楚国百年盛世长安。  夏青听得都快睡着了。心里嘀咕,就他今日所见的那群修士,去给鲛人塞牙缝的吧。  不过鲛族为什么会落到现在的地步啊?  不是传说里的海之霸主吗。他回想起障内,瑶珂濒死前都能展示的那种绝对强大气场,非常不解。  砰。这时说书人突然一拍醒木,把夏青的思绪唤回来。  说书人道:“谈起修士,这就不得不说一句我们经世殿的大祭司了。大祭司当初可是万修之首啊,一柄思凡剑,浮光掠影,海惊山倾。听闻大祭司来自蓬莱,诸位可知蓬莱?”  众人笑道:“海外仙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台下听客疑惑道:“不过蓬莱不是假的吗?那么多年,从东洲出发前往通天海寻它的人那么多,也没听到个消息。”  有人接道:“是啊,当年先祖都到了通天海尽头,史册也没提过此地只言片语。”  说书人摸着胡子摇头:“非也非也。蓬莱是极灵之地,道士圣所,自然是虚无缥缈的存在,哪是寻常人能找到的呢——也只有蓬莱仙岛,能培养出大祭司这样脱离肉…体凡胎不老不死的剑修了。剑虽名思凡,可是大祭司修的却是苍生道,苍生一道,意在悲悯苍生,护天下人太平,想来也是三千道法中最接近‘凡’的一道。听闻大祭司曾有一青梅竹马的结发之妻,情深伉俪,生死相许,却因他入苍生道选择和离,从此不复相见。”  婉叹之余。  又有人疑惑说:“可我从来没见大祭司用过剑啊。”  马上有人反驳:“太平盛世为何要出剑呢。”  “也是,盛世无需出剑。”  再一人问道:“那这思凡剑可是天下最厉害的剑?”  说书人愣了愣,他能在陵光这么一个繁华都城成为华贵酒楼的说书人,自然也是颇有些见识的。  早些年天南地北走过,什么杂七杂八的事都听了一遍。思绪飞了片刻,说书人摇头喝了口茶,才犹豫着开口:“天下最厉害的剑,未必是思凡。”  满座衣冠来了兴趣。  “哦?那你说说。”  说书人神色带了些不确定:“我也忘了是从哪听来的,可能是某个乞丐嘴里,也可能是一些破旧的古籍。”  他沉沉说:“天下第一剑,名唤阿难。”  夏青在吃一个桃子,乍听到这句话,差点把整个果核都吞进去。  被呛得直咳,眼泪直流。  楼观雪在对面看了他一眼。  夏青掐着自己的喉咙,险些要死去。  要死了要死了,要被噎死了。  酒楼已经传来一阵唏嘘。  “阿难?这是剑的名字?倒像是佛教的字眼。”  “阿难剑,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按理说如果是天下第一剑,那么剑的主人应该很出名啊。”  说书人哈哈一笑,将此事掀过:“不过一些偏僻传说,不可信不可信。我姑妄言之,大家姑妄听之。”  夏青终于从被桃子呛到的感觉里回过神来,眼眶泛着红,溢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来,望向楼观雪:“他刚说什么剑,阿难剑?”  楼观雪目光落到他哭得微红的眼上,饶有兴趣停留了几秒,点了下头。  夏青一脸懵逼,难以置信:“我不是早上跟你说我做了些不属于自己的梦吗。”  楼观雪微笑:“嗯,你说。”  从小到大事都不会憋在心里的夏青急了,神色慌张说:“我做梦就梦到了阿难剑!梦到有个人说要把它给我,还说要我先答应一件事。”  楼观雪轻笑出声,给出评价:“嗯,你还真是什么都敢梦。”  夏青:“……”爱信不信!  夏青现在只需要一个纾解焦虑的倾听者,他大惊失色:“但是我确定我不是阿难剑的主人。” 第29章 夏青:“够了够了,走吧。”  往前走几步,楼观雪意味不明笑了下,说:“我还以为你会教训一下燕穆呢。”  夏青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又不傻,就燕穆这个性子受了气还能憋着?找不到罪魁祸首,遭殃的还是其他人。”  楼观雪点头。  夏青就纳闷了:“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没有脑子喜欢多管闲事的。”  四周无人,楼观雪随手把灵薇灯给了夏青。  夏青乖乖接过,他低下头,新奇地去拨弄花灯的灯芯,就听到上方楼观雪慢慢道:“你是挺喜欢多管闲事的。”  手指一用力,夏青差点把灯芯拆了。  他抬头,冷冷盯着对面的人。  楼观雪勾起唇角:“不过这样挺好,不用改。”  我也没想改。  心里讽刺完,夏青低头,继续把玩他的花灯。眼睫遮住浅色的眸,黑发落在白净的脸颊旁,模样乖巧得不像话。  楼观雪就站在旁边看着。  夏青突然开口说:“我没来这个世界前,从来不觉得自己喜欢多管闲事。”  主要是现代法治社会,也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要么就是他管不了,要么就是他碰不到。  “嗯。”楼观雪饶有兴趣:“你以前是个怎样的人。”  夏青愣了愣:“你要听怎样的答案,别人对我的评价,还是我自己认为的。”  楼观雪沉吟片刻,失笑:“为什么我要听别人对你的评价?”  夏青抓了下头发,自己回忆了下自己的前半生,很中肯地说:“就那样吧,挺普通的。”  楼观雪又问:“怎样的普通。”  夏青吐槽:“能说出怎样,就不是普通了。”  按部就班的长大,按部就班的上学,除了爱观察别人和迷之守身如玉外,夏青从来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  楼观雪笑了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提了一句:“我找到了可以让你活过来的方法。”  夏青大脑一懵,愣住:“什么?”  楼观雪:“或许也不是活过来,是让你重新拥有自己的身体。”  夏青目瞪口呆:“你在开玩笑吗?”  楼观雪唇噙笑意,眼眸深邃,反问:“你觉得我喜欢开玩笑?”  夏青:“……”  不,楼观雪从来不喜欢开玩笑。  夏青干巴巴说:“我不要!”  楼观雪盯着他。  夏青又糟心地想起了摘星楼被逼着上身的事,差点想拿莲花灯打人,只是这个举动太娘了他憋气忍住:“你也别逼我。”  楼观雪微笑:“行。”  回宫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夜幕降临,皇宫内确实是灯火煌煌,九重宫阙在月色下如蛰伏的野兽。  天暗下来,夏青划着火柴点燃灯芯,看着它在黑暗里慢慢亮起来。  冰蓝色的花瓣浮上一层荧光,清冷又华丽,让他不由想到鲛族传说里的故事。  把灯举在前方。  夏青说:“像不像灯照离人。”  他是魂体状态,于是如果宫女太监看到,就是一盏莲花样的灯,幽幽浮在空中。  楼观雪淡淡道:“像闹鬼。”  夏青:“……哦。”  他自己继续捣鼓那朵花去了。  楼观雪就在旁边冷眼看着,雪衣墨发比寒夜更为清冷。  三月底万物生机勃勃,皇宫御花园里各种繁花珍草盛开,虫声鸣动。  他看着夏青的眉眼。  少年心思清澈明净,像是在万千宠爱里长大,于是喜怒哀乐都鲜明生动,跃然眼底。又仿佛从小到大不缺人溺爱,于是养成了一身的赤诚善良,如火如风。可是这样的性格,与之匹配的却是一个安静到离奇的灵魂。  他想起障内夏青说的“孤儿院”,说的“没有父母没有来处,没有以后没有去处”。  楼观雪视线收回来的时候,夏青刚好把灯柄给拆了,将花托在手心,  “这样应该会好点吧。看起来就不像闹鬼了。”  他抓耳嘀咕。  毕竟这世上也有孔明灯!会飘在空气里的莲花灯也不是很过分!  夏青偏头看楼观雪,他现在对楼观雪感情还挺复杂。  因为这世上只有他能看见他,能和他说话,虽然夏青从来不会觉得孤独,但这种缘分羁绊还是挺稀奇的。而且说实话,楼观雪对他不算太差。  夏青拖着灯,说:“你明天上朝的话,把我喊醒就成。”不过他应该会醒的比楼观雪早。  楼观雪:“嗯。”  夏青想了想又说:“谢谢你照顾我的情绪,但你也不用太压抑。”  他斟酌了一下言辞,说:“这个时代和我生长的时代不同,有些人必杀不可,不是能按我的价值观判断是否无辜的。”别像摘星楼一样杀人取乐就行。说完又觉得自己好自作多情——楼观雪会是为了别人委屈自己的人吗?!仙女只是本来就不喜欢杀人厌恶血,他可真把自己当回事。从小到大第一次体会到这种诡异羞耻的夏青,扯了下嘴角,还是硬着头皮说完:“哦,要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也不用客气。我好歹是个鬼,世外之物,总是有便利的。”  楼观雪先对前面的话笑了下,不置可否。  而后回答他后面的话:“你都离不开我,我能什么地方用到你。”  夏青:“……”对哦要他帮忙偷个东西,楼观雪还得在现场。  夏青泄气,没等他找到反驳的话。路过宫墙一个偏僻的角落,夏青突然听到了对话声。  夹杂在细碎的虫鸣里,是少年烦躁的声音。  “傅长生,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想出宫!”  温皎?  夏青愣住。  楼观雪从来就没有需要避嫌的自觉,步伐向前。  夏青拽了下他的袖子赶紧把他扯回来。  楼观雪低头看了自己的衣袖,微笑,放低声音问:“你就那么喜欢看热闹?”  才不是。夏青含糊应道:“……是的吧。”  又是多管闲事,又是爱看热闹,他可真是拿了个热心市民小夏的好身份!  身后是一堵高墙。  花草葳蕤,墙角的榕树枝繁叶茂。  “哦。”楼观雪抬眸看了下:“竟然要看热闹,那就看的更清楚点。”  说罢,他身形轻轻一晃,衣袍流风回雪,人就已经坐到了高墙上。  夏青:“!”靠!你是鬼还是我是鬼?  楼观雪居然还会轻功?  他抱着自己的灯,也赶紧飘了上去,就坐到楼观雪旁边。  一株说不出名字的藤蔓爬着墙蜿蜒而上,绿色的叶子层层叠叠。  夏青:“我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你坐墙上看别人的戏。”  楼观雪轻笑:“我就从来没想到,我会看别人的戏。”  夏青闭嘴了。  墙的另一边,果然是温皎。  他还穿着小太监的衣服,绿色的,整个人脆嫩如笋。  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站得笔直的青年,气质如松如铁,沉默内敛。  温皎烦不胜烦说:“出宫干什么?继续跟你流落街头受苦受累?我受够了那种日子。我也不想过那种日子。”  傅长生没说话,他穿着件楚国皇宫的低等侍卫衣服,只是将手里卖命得来的金珠交到温皎手里,哑声说:“好,不出就不出去吧。”  温皎得了金珠一噎,不过想了想自己这些天的遭遇,委屈很快把歉意冲没,眼眶通红:“我就是受不了苦,我就是不想给人当牛做马啊。我能怎么办,我在梁国当了那么久的小皇子,所有人把我养成这样,我能怎么办。”  傅长生抬起头来,曾经梁国征战沙场功勋显赫的青年将军,现在沦落尘埃。容颜刚毅英俊,眼眸温和,他看着少年眼中的泪,轻声说:“殿下若是不想出宫,也没事的。”  温皎将金珠收好,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红着鼻子问他:“那你要出宫吗?你要抛下我吗?傅长生,我现在身边只有你了。”他轻声喃喃,最为天真却也是最为自私,眼泪夺眶而出:“现在这个世上对我好的只有你了,你别走好不好。”  傅长生沉默不言。  他是战神,他尚年少,他大可远离楚国皇宫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再去东山再起,再去一展抱负。可是月光下少年的眼泪成了枷锁,绊住了他的步伐。  傅长生想了想,跟他解释:“殿下,我先出宫,以后来接你。”他承诺:“也不会让你受苦的。”  可是少年眼泪更为汹涌。  “不!”温皎害怕地伸出手抓住了他,指尖葱白颤抖,他哑声哀求:“不要走,长生哥哥。你不在楚国皇宫我会死的。”  他喊他长生哥哥。  温皎眼里全是祈求:“不要走。”  傅长生安静看着他。  这是他的殿下。从小娇生惯养,怕苦怕累,虚荣懦弱,天真又自私。怨他人的纵容让他受不了苦,怨上天的不公让他流落这个地步。 第31章 夏青慢吞吞道:“醒了。”  楼观雪:“嗯,我带你去看热闹。”  夏青:“?”  夏青:“你不是对热闹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楼观雪微笑:“带你去。”  夏青:“……”  哦,所以他现在在楼观雪眼里就是一个又爱管闲事又爱凑热闹的人设了?!  无语。实际上他真的不喜欢看热闹啊,他只喜欢看人发呆。  皇宫,揽风轩。  虽然叫“轩”却是个湖中亭,落座莲池最中央,汉白玉成长桥接连两岸。亭中摆放着一个棋桌,黑白棋子纵横楚河汉界。  张善自从上次被他吼过后,安分不少,拿着拂尘瑟缩候在一边,话都少了很多。  微风轻拂,碧水微漾。  “看什么热闹啊?”夏青落到棋桌对面,左顾右盼。  楼观雪手指闲拨棋子:“等会儿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夏青真的见到了。  一群人往这边走来,看样子也是修士,但比大街上见到的要像模像样很多。衣袍翻飞,真有了点仙家的样子,他们穿着很正统的蓝白衣袍,头戴青玉冠,腰间都整整齐齐配着一把剑。  为首的估计是大宗门弟子,也是这群人中看起来最厉害的。  二十出头,带着师弟师妹们见到楼观雪,齐刷刷跪过行礼后,便不卑不亢站起身来。  紧接着,这位首席弟子开始噼里啪啦介绍。  先介绍宗门,玄云宗位居怀金长洲,如何历史悠久,如何人才辈出。  再介绍前辈长老,譬如谁谁功德如何深厚,谁谁曾经和太祖东征通天海,战功显赫。  再介绍自己,玄云派第十八代传人,习的玄云剑法,修的无情道。  楼观雪没喊停,也没应话。  夏青奇奇怪怪看了楼观雪一眼,然后又看这群人,并没有发现什么热闹可以看。  反而被那个大弟子喋喋不休的话,说得又困了,揉眼睛,嘀咕一句:“耍我呢。我要睡了,没事别喊我。”  楼观雪勾唇一笑。  他是朝着夏青笑的,但是玄云派那位大弟子心中一喜,以为楚国皇帝对自己很满意!于是说的更起劲了!  现如今的修士跟寻常道观里的道士也并无区别,不能像话本里那般排山倒海、辟谷脱世。  灵力微博,剑术一般,注定和世俗红尘剪不断。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楚国帝王也是高高在上、需要讨好的存在。  楼观雪就漫不经心地听着那人夸夸其谈,目光望着对面。  因为夏青是趴着睡的,所以他的视线更像落在棋盘上。  夏青睡觉的姿势十年如一日。  手从灰色的衣袍里伸出搭桌上,腕格外纤细,仿佛一手就可以圈住。  黑发静落贴在脸侧,呼吸很平稳。  他闭上眼后,那种安静的感觉就更明显了。从灵魂深处透露出的出世安静。  其实楼观雪从来没在意过夏青的长相。  现在才看清,夏青的睫毛其实很卷,颜色是一种偏深的褐。  眉眼尚显稚嫩,但从眉心过鼻梁过唇峰每一笔都流丽,依稀可窥未来姝色。  玄云派首席弟子说到了玄云剑法,说剑法如:“煦色韶光,涎玉沫珠”  楼观雪含笑,意味不明念了句:“涎玉沫珠?”  首席弟子目露惊喜:“对!陛下有所不知,我玄云剑法……”  后面他的话他懒得在听了,楼观雪在看夏青露出的脖子。  很白,也很脆弱。轻易就能魂飞魄散。  他指间捏着一颗棋子,垂下的眼眸,深黑疏冷,没人能看懂情绪。  夏青睡得昏昏沉沉,风卷起湖边一片叶子落到他眉心时,被冷意一激,才慢悠悠转醒。  刚醒来有点发呆,被对面响动吸引,就直直盯着那边看——  这是在干啥?  他看到对面玉石堆砌的高台上,有人在跳舞。  蓝裙缥缈,举手投足若沾花浮月。  拿着剑,横、转、切,轻飘飘,手腕脖颈和腰又细又瘦,弯腰下身时,脆弱盈盈,不堪一折。  美人舞剑,舞到动情处,还含羞带怯地往湖中亭这边看一眼。  夏青又揉了下眼,神色懵逼。  紧接着这个蓝裙少女下台,马上又上来一个蓝袍弟子。  到了高台上,他先闭目运气,然后大喝一声,猛地出剑。  剑招纷杂华丽,花式也错综复杂,看得人眼花缭乱。  但定眼一看,就能看到有多杂乱无章。  夏青偏头问楼观雪:“你这是在找人求雨吗?”所以喊他过来是看人跳大神的?  与此同时,那位首席弟子颇有些自得的声音响起:“陛下,您现在所见的,就是我玄云剑法第六式,百木回春!”  一直神色难测的楼观雪一下子轻笑出声。  首席弟子眼睛一亮,以为他感兴趣:“百木回春也是我派最为著名的招式!向来所向披靡!”  夏青:“…………”什么玩意儿啊!  楼观雪点头:“嗯”  不知道是回他的“求雨”还是“所向披靡”。  后面又来了个仙风道骨的老者,跟楼观雪交流了一番,才结束这场热闹。  夏青跟着他回寝殿。  楼观雪在车辇上笑问他:“如何?”  夏青抓了下头发,无语:“你让我看他们舞剑,你不如让我帮你选妃。”  他只是随口一说,以讽刺现在道士的沽名钓誉——  结果楼观雪这个神经病真的让他帮他选妃了!!!  晚上,夏青坐在书案前,对着燕兰渝送来的一堆画册和一堆花名,人都傻了。  “你真要我来选妃?”  楼观雪点头,坐在对面看一本文字偏僻对夏青来说犹如天书的书,道:“不是你要求的吗。。”  夏青:“……”我要求个屁!他憋屈得说不出话来。  但是自己上次才跟楼观雪说“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尽管讲”。现在这么点小事,也就只能说到做到地应下了。  不过夏青帮楼观雪选妃,选得特别没把握,把画册翻过来翻过去,还是没忍住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楼观雪:“随你。”  夏青提到这个话题就炸毛:“选我喜欢的?靠,楼观雪你死心吧,我是不会帮你宠幸妃子的!”  别问原因,问就是他也不知道。  楼观雪合上书,看他一眼,笑问:“这里面没你喜欢的吗?”  夏青一噎。  又想起摘星楼“童子身”之辱。  那作死地诡异的好胜心又来了。  夏青想了想,给出个自认挺牛的答案:“没,我个人喜欢刺激点的,当然不能在这里面找。”  楼观雪盯着他看了很久,微微一笑:“好,那我们去刺激的地方找。”  夏青:“???”什么玩意儿。  楼观雪放下书,将玉冠解下,淡淡道:“随我出宫。”第22章 璇珈(五)  护城河岸。酒馆茶肆参差林立, 金粉迷迭随风飘开。  月色如钩,照着这条风月长街灯火通明,红似胭脂。来来往往宝马香车, 画舫高楼莺歌燕语。  “……”  夏青如果不是不能离开楼观雪, 他现在已经想要跳车跑路了。  马车停在河畔最大的一栋楼前, 楼观雪戴上了上次那张面具, 手里拿着那根骨笛,衣袍掠过从容下车。他换了身纯黑色长袍,金丝绣边、银饰佩腰,一看就是贵族公子。  夏青神情复杂:“你真来?”  楼观雪看着他郁闷又懵逼的脸, 想了想说:“你若是不想跟我进去,就自己到处转转吧。”  夏青咬牙切齿:“……我怎么到处转转啊!我倒是想啊!我又离不开你!”  楼观雪看他一眼:“手给我。”  夏青瞪他, 把手伸出去后,却见楼观雪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根系着舍利子的红绳来。  舍利子是青色的,似乎刚从灰烬里被取出, 周围萦绕着一层的焦黑色。 第33章 夏青想了想,又问:“你阿姐叫什么名字。”  “春和。”  “春和?”不甘心被忽视的卫小公子再次强行插入话题, 眼睛放光, 乐了:“这不是赶巧着吗。璇珈姐姐身边的小侍女就叫…春和,原来是你姐姐啊。”  他一低头,发冠差点又掉下来。  卫流光嫌麻烦干脆直接摘了, 披头散发, 吊儿郎当挤出一个笑来说:“好兄弟,别哭了,现在你姐姐就是我姐姐, 你爷爷就是我爷爷。莫慌莫急, 我这就改名换姓帮你进去找。”  夏青幽幽吐出一口气:“你先从墙上下来。”  “哦行。”卫流光左顾右盼, 眼尖地看到夏青背后, 马上兴高采烈一指:“小美人你帮我把那个梯子捡过来呗!”  小美人。  夏青眉梢一挑, 面无表情, 冷着脸看他。  卫流光寻思了一下,改口:“那大美人?”  夏青牵着那个少年的手,转身就走:“我看你就在上面待一个晚上吧。”  卫流光:“……”  卫流光:“喂!恩公!菩萨!大哥!”  夏青最后还是把卫流光从那堵墙上救了下来。  这位纨绔之名满陵光的卫六公子,拍着衣服上的草,像个话痨一样:“本来我是躲熟人的,没想刚到这边就遇上了恶霸强抢民女的戏码。正打算从那边翻过来英雄救美,结果就被你截胡了。”  夏青疑惑说:“你刚过来,怎么知道他的事。”  卫流光颇为自豪:“因为我看着他爷爷进去的啊!我在风月楼前晃荡了两个时辰呢!”  夏青:“两个时辰也没找到机会进去?”  卫流光被戳到了痛处,差点掩面而泣。  “咕。”不一会儿,饿肚子的声音响起。  夏青自认没饿到那种程度,偏头,发现是那个少年鲛人。  少年尴尬得脸都红了,白至透明的耳廓赤红,局促低头。  夏青顿了顿,他本来就是过来觅食的,道:“你饿了是吗?刚好我也是,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吧,也不急于这一时。”  河右岸到晚上还是有很多小酒馆摊铺的。  对面歌乐靡靡,这边却是灯火寂寂。  矮房临水而立,滚烫的热气从锅里冒出,夏青坐下点了三碗面,一碗推给那个少年,一碗推给卫流光。  他不像楼观雪那么败家,事先从马车里拿了些碎银,刚好够用。  卫流光盯着面前的碗,用筷子挑着葱花,拨着汤上淡淡的油,挺新奇说:“我还没在这种破烂地方吃过饭呢,感觉还不错!”  破烂地方?  夏青心里吐槽:“那你在这种破烂地方要过饭吗?”  卫流光不明所以,眨巴了下眼睛。  夏青往旁边一指:“我找老板要个破碗,你要不去墙角蹲着也感觉一下?”  卫流光:“……”  他幽怨地看了夏青一眼,不说话了,开始拿着筷子吃面。  旁边少年鲛人一顿饭吃的热泪盈眶。  夏青没忍住,看一眼又看一眼,见他眼泪不要钱似的大滴大滴往碗里掉,问道:“你这样哭,眼睛不会哭坏吗?”  少年急忙用袖子擦眼泪鼻涕,朝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我,我不哭了。”  夏青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卫流光继续插话:“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放心吧,只有纯鲛哭多了眼睛才会瞎。”  夏青虽然跟卫流光…气场不和,可他本质上依旧是个好相处的人。  于是边吃边聊起来。  夏青:“你见过哭瞎的纯鲛?”  卫流光摇头:“开什么玩笑,纯鲛哪有自己把自己哭瞎的。他们一族天生心气高傲,死也未必会掉一滴泪。”  夏青点头仿佛受教:“哦。”  卫流光手里拿着个折扇,敲在油兮兮的桌上也不在意,虽然一幅风流纨绔做派,却没半点架子。他道:“小爷我活那么大纵横陵光那么多年,见过不少纯鲛。唯一见过的瞎眼的纯鲛也就只有璇珈姐姐了。不过她不是哭瞎的,她是自己挖了自己的眼珠。”  夏青筷子一顿,慢吞吞重复:“自己挖了自己的眼珠?”  “对啊。”卫六公子怜香惜玉,提起这事就心疼得不行,唏嘘说:“你是不知道陵光城一些权贵有多变态,他们把纯鲛落泪成珠当做一场千金难求的好戏,时不时就要用各种手段逼纯鲛上台表演。璇珈姐姐不想受这种折磨屈辱,干脆把自己眼珠子挖了。”  夏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当初他看《东洲杂谈》的时候,就觉得鲛族处境残酷,放到现实中,果然更为黑暗。  卫流光说起自己这些那可真是兴致上来挡不住,滔滔不绝:“我这辈子阅遍无数美人,发现纯鲛一族真的具有那种一眼就让你神魂颠倒的魅力,跟被蛊惑一样,心甘情愿为她做任何事。”  “我小时候在梁国见过一次寒月夫人,也是纯鲛。真不愧是梁国国王用十座城换来的绝色佳人,果然倾国倾城!我六岁就想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了!”  什么玩意儿。  夏青现在想把他丢刀山火海。  大言不惭后,卫流光继续道:“说起来寒月夫人还曾经救过我一命呢,不过这辈子可能我也没机会还了。”  他打开折扇,扇面绘着山明水清,唏嘘说:“听闻璇珈姐姐之前和寒月夫人一样眼睛也是蓝色的,真想看看她以前的样子。”然而痴情种的表情还没做完,一想到现在的境遇卫流光就瞬间焉了下来,他愤愤合上折扇:“结果我连她现在的样子都见不到!都怪燕穆那个畜生!”  夏青在卫流光陷入回忆各种神思飞扬巴拉巴拉的时候,就已经把面吃完了。  某种意义上,这算是他在这个世界吃的第一餐,货真价实的人间烟火。  他填饱肚子舒坦了,没理卫六,问那个少年:“你想进去找你爷爷吗?”  少年鲛人布满茧和伤疤的手攥着衣袖,顿了顿,轻声说:“我想。”  “但他不能进去。”  卫流光在桌对面立刻开口。  夏青:“嗯?”  卫流光:“鲛人在陵光是可以任意抢夺的,他一进去,被老鸨看上,就出不来了。”  夏青:“……”  卫流光又盯着夏青的脸看了半天,笑笑说:“哦,我有点怕你进去也出不来。”  夏青:“……”  夏青咬牙切齿:“我真是谢谢你哦。”  卫流光:“你叫什么名字啊。”  “夏青。”  卫流光拿着折扇,敲打着桌子,念了好几遍这个名字,最后憋出一句:“好名字,我以后叫你青青怎么样。”  夏青抽出袖子里的柴枝,指着墙角:“你今晚就蹲那怎么样?”  卫流光乖乖闭嘴。  之后舔着脸开口:“夏青,我们合作进去吧。”  夏青摇头:“不,我不进去。”被楼观雪撞到那真是哑巴吃黄连。  卫流光正襟危坐,骄纵的脸上这一刻满是严肃:“不行,你得进去。现在不光是帮这小孩找爷爷的事了,更是去救我的姐姐!你要帮我。”顿了顿,他干脆撒泼:“你帮帮我吧!”  夏青一从他嘴里听到“姐姐”两个字就头皮发麻。  “你姐姐又怎么了?”  卫流光嘴一撇:“燕穆因为一个鲛人闹出这种丑事,燕兰渝那个疯婆娘是不会放过我姐姐的,她对鲛人的厌恶整个陵光城人尽皆知。”  “前不久陛下才说对璇珈感兴趣,加上天下修士齐齐赶来陵光,燕兰渝无心分神才没处理。结果陛下说那话过了好久也没动静,现在修士又都已经安顿好,我怀疑燕兰渝要对姐姐下手了。”  夏青默了片刻。  心道:陛下也不是没动静,这不是今晚就来了吗。  ——不过楼观雪来这里,真的是为了璇珈?以夏青对楼观雪的了解,几乎不可能。  卫流光褪去跋扈蛮横后,眼巴巴求人还挺像一回事的。  不过这时少年鲛人在旁边涩声开口:“恩人,没事的,您不用帮我进去找,我自己继续等就好了。”  卫流光打断他:“你等个屁!那么久没出来我看就是老鸨不想放人,又嫌你爷爷多事,直接在里面把人杀了抛尸!你等到明天也等不到!”  少年鲛人唰得脸白了。  夏青看着他吓唬人,就很无语:“我可算是知道为什么风月楼要把你和狗放到一起了。”  卫流光振振有词:“我说的也无可能啊。我跟老鸨挺熟的,还算了解这恶毒女人的作风!”  夏青不想听这些,拿起柴枝:“走吧。”  卫流光眼睛放光:“你答应了?好的,谢谢大哥。”  卫流光说的要夏青配合他进楼,说白了就是伪装成去画舫游玩而归的一对男女。  卫流光这个天才脑子,让夏青装成嫖客,自己则披着头发,装作醉酒,娇滴滴柔弱无骨往夏青身上靠挡住脸。  在他娘唧唧喊“恩公”时,夏青差点没忍住把他丢护城河里。  好在卫六公子的直男属性从骨子里渗入灵魂,不然就冲他开口“美人”闭口“哥哥”的做法,夏青真以为他是隔壁南风馆跑出来的。  估计是没人想到平日里作威作福风流嚣张的卫小公子,能伪装成这样,他们真的骗过侍卫走了进来。  卫流光进来也不敢抛头露面,因为认识他的人实在太多了。  他只能继续“娇滴滴”地抬袖掩面,拽着夏青就往后院跑。  等完全没人时,卫流光终于舒了口气,他脸色阴寒咬牙切齿:“小爷迟早有一天要扒了燕穆的皮。”  璇珈作为招牌,自然住的也是上等厢房。  翠烟楼顶,红色的灯笼点缀回廊,华光漫漫。 第35章 楼观雪面无表情,并没有被这种献祭般的虔诚所打动,眼眸深处只有森寒冰冷。  泛着血光的骨笛,抵在璇珈的眉心处。  一股白光缓缓抽离灵魂,被骨笛吸收。  璇珈嘴中全是血的味道,血肉崩析、灵魂粉碎,跪在这人面前,她开始失魂落魄般喃喃。  “对不起,当年是我们的错,害您神骨被抽,神宫坍塌。”  “是珠玑心怀不轨,引狼入室……但是我劝不住她,我劝不住她。”  她迷茫又困苦,仓惶地笑起来:“百年之前劝不住她,百年之后也劝不住……”  “我见到了一个被她下蛊的孩子,天生剑骨,就在陵光城内。我想救那个孩子,但是我也救不了。”第24章 璇珈(七)  “卫家那个小孩, 我看到他身体内有‘种子’。珠玑动用了转生邪术,我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但我怕她……”  璇珈絮絮叨叨,手指颤抖, 空荡的眼眶茫茫然盯着一个点, 轻声喃喃:“……我怕她对您不利。”  楼观雪唇噙笑意,微微俯身,黑色倾泻而下, 银色面具冷漠神秘,他语调却是轻佻慵懒的,仿佛听到什么笑话。  “对我不利?”  “她怎么对我不利呢?”  璇珈张嘴, 却说不出话来。  楼观雪睫毛覆下, 神色漠然。  终于, 来自鲛族圣女灵魂深处的最后一丝神光被吸入骨笛之中。  他藏在面具下的眼眸隐隐约约浮现一丝极冷的冰蓝色来,幽暗似深海极光。  璇珈跪在地上,僵着脖子,仰着头。  神光被剥夺的最后一刻, 她从喉咙发出一声不可抑制的呜咽来,整个人散架般匍匐地上,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皮肤变老变皱, 头发变灰变枯。  噼里啪啦——  外面的雨骤然下大。  击在荒院杂草上, 冷风卷着雨沫、吹进窗内。  骨笛周身的红光魔气浓得仿佛要化实质, 绕在楼观雪苍白的指尖。  楼观雪一袭黑袍,衣摆出红纹妖异煞气, 他往窗外看了眼, 漫不经心问:“鲛族每个圣女死去时都会下雨?”  璇珈出神了会儿, 才轻声说:“……是的, 这都是当初您赐下的神恩。每一任圣女死在冢上步入轮回时,通天之海上便会下雨。”  楼观雪微笑:“哦,只可惜你死在这里,入不了轮回。”  璇珈愣了愣,沙哑说:“没关系的……这是报应。能见到您……死而无憾。”  楼观雪将骨笛收入袖,唇角的笑讽刺:“如果把我当成神,能让你死得开心点,那你就继续自欺欺人吧。”  他转身就要走。  璇珈却突然在背后喊住了他:“尊上——”  楼观雪步伐未曾停下一刻。  璇珈自顾自说着,声音破碎苍老:“您,您若是见到了楚国的大祭司,千万……千万要小心。当年他背弃蓬莱投奔楚国,与珠玑里应外合,率领一众修士,造成当年神宫之变,让鲛族世代为奴……您现在神力未全,若是被他得知,恐怕……”  楼观雪偏头看他。  雨雾灯火蒙蒙中,气质光风霁月。  “恐怕什么?”楼观雪笑着,视线疏冷遥远,轻声说:“璇珈圣女,要不要孤告诉你,孤现在的身份?”  孤。  璇珈话音止住,猛地抬头,难以置信至极,脸上松弛的皮肤都在因为呼吸而扯动。  不想再在这肮脏的地方多呆一秒,楼观雪转身,往外面走去,衣袍掠过凄凄荒草,从天而下的雨滴落在他周围,却没有打湿他的一根头发。  而身后,破旧的柴房角落,璇珈神色迷茫跪在地上。  容颜老去,青丝变白,肌肤血肉寸寸化为灰烬。  可死前知觉退化,可窗外的雨声却一声一声听得愈发清晰。  最后一刻,她脑海里盘旋的,居然是“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  楚国皇室是被神诅咒厌恶的啊……  神若是苏醒,怎么可能苏醒在楼家人身上。  楼观雪走上风月楼长廊。  夜晚的青楼灯火不绝,雨声蒙蒙,歌女都在陪酒娇笑,满殿淫词浪曲、嬉笑谩骂。  可红尘的一切风流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  袖子里的骨笛亲昵地贴着他的肌肤,经年不曾消散的湿冷疼痛,越发浓重。  楼观雪内心阴郁,脸色苍白,抬眸,只是想看一眼今晚的雨。  却没想到,在顶楼上看到了熟悉的背影。  他藏在袖里的手一下子握住了骨笛,片刻,短促冰冷地低笑一声。  *  会撞上燕穆是夏青没想到了。  见过这二人当街对峙的傻逼场面,夏青一点都不想被牵扯进他们的恩怨,可他现在和卫流光一起走进来,注定当不成看戏的局外人。  卫流光打开折扇,扶着金冠,拖着调子嗤笑说:“我说今日怎么出门诸事不顺,原来是会遇到你这么个煞星啊。”  燕穆本来就怒火滔天,此时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握着鞭子的手青筋微凸:“卫、六!”  老鸨一个头两个大,她的摇钱树下落不明,现在全陵光最不好惹的两个人还撞一块去了!真是夭折!  老鸨颤巍巍赔笑:“卫公子,燕世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若我们出去谈?”可别打起来,把她满屋子的翡翠玛瑙弄破了!  卫六折扇打打开开,吊儿郎当:“为什么要出去谈?我可没打算跟狗说话。”  燕穆怒极反笑,阴恻恻看着他:“我看你才是丧家之犬,卫流光,你还敢来这,不怕卫国公把你皮扒了。”  卫流光拿扇子的手差点一抖,咬牙,心想这贱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老鸨这才想起卫家的警告,瞬间人都要晕过去,她今晚指不定是命犯太岁。  卫流光没好气看她一眼:“慌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进来了。”  老鸨堆满水粉的脸皱成苦瓜,笑得比哭还难看,小心翼翼劝:“卫公子您看今日璇珈也不在,要不您还是先回去吧,改日再来。”  卫流光冷笑一声:“我不。”  燕穆同样不阴不阳一笑:“他乐意找死,你拦着他干什么。”  夏青根本没理这两个纨绔子弟的交锋,弯身去探了下倒地上浑身是鞭伤的老人的鼻息,确定人还活着后,稍微松了口气。  “我的璇珈姐姐呢?”  卫流光终于记起了正事。  老鸨脑门冒汗说:“我也在为这事急着。璇珈人不见了,等下就轮到她上台了,外面的客人都等着呢,现在闹这一出!问这死丫头也说不出话来!”说到这老鸨气不打一处来,从旁边抄起一个不怎么值钱的玩意就往跪在地上的侍女身上扔:“赔钱货!当真是个赔钱货!什么用都没有,连个人都看不住,买回来净给我找事的!”  旁边跪地而哭的少女大叫一声,却选择用身躯挡在了老人前面。  夏青被突然飞来的花瓶吓了一跳,心想这什么疯女人,从灰袍里伸出手,牢牢握住了花瓶的颈,阻止了一场头破血流的惨案。  老鸨这才看到他,尖着嗓子:“你是什么人?!”  夏青把花瓶放到一边,抬眸冷冰冰看了那个女人一眼。  灯火下少年容色清艳。  老鸨瞬间哑声,脸色古怪,正心猿意马打着算盘,小心翼翼去看卫流光试探问:“这少年……他是卫公子您带来的人?”  卫流光瞥她一眼:“对,所以把你脑子里想法都收回去,想都不用想。”  “呵呵呵呵呵。”  老鸨只能尴尬那袖子掩唇笑。  不过卫流光的可靠只在一瞬间。  他一想到燕穆那说话温温柔柔的变态姑姑,就头皮发麻。  美人生死未知,他当然没工夫在这陪人吵闹,把折扇一收袖子里就风风火火往外跑,急得不行朝老鸨说:“璇珈都消失了!你还不赶紧派人去找?!愣在这里干什么啊!”  老鸨苦不堪言,也只能跟着卫小公子胡闹:“我这不是在招待燕世子吗。”  他们一前一后出去。  这傻逼不靠谱的卫流光,就把夏青一人留在这里。  夏青:“……”绝。  对面是被激出一身火气却憋着没地发的燕穆,手摩挲着鞭子,视线落到被单独留下的夏青,皮笑肉不笑。  “你是卫流光带进来的人?”  夏青没理。  燕穆皮命令:“抬起头来。”  夏青抬头漠然看他一眼,手指拨弄着手腕上的红绳舍利子,心想,惹急了原地变鬼给你看。  侍女还在旁边不停流泪,她手臂上也有些鞭痕。夏青琢磨了会儿,大概能猜到事情经过,估计是燕穆找不到璇珈,问侍女又说不出答案,愤怒之下便拿人撒气。旁边的老人应该就是外面那个鲛人少年的爷爷,用身体护着孙女挨了几鞭,承受不了才倒地上。  “你先带你爷爷下去处理下伤口吧。”  夏青看不下去了,叫她起来。  侍女一手擦眼泪,一边不住地说“谢谢恩公”。  燕穆被无视,阴沉着脸,一鞭子又从天而降。 第37章 雨越下越大,看样子到天明都不会停。  夏青往楼上走,视线落到人群中心的那一具尸体上时,视线迷茫发懵。  所以璇珈死了吗?  那具尸体被敷衍的盖上白布,从破旧的柴房里抬出来,露出的手臂布满苍老的褐斑,乌黑的长发苍白发灰。  老鸨哭得撕心裂肺。  卫流光吼完反而冷静下来,一边拿折扇扇走火气,一边冷冰冰质问在场的所有人,他忽然又想到什么,咬牙切齿:“对!燕穆!叫燕穆滚下来!璇珈的死肯定跟他姑姑脱不了关系!”  龟奴得了他的命令,匆匆上楼,小心翼翼跟燕穆传达了话。  搁平时燕穆怎么可能被卫流光命令,但他一现在秒都不想跟楼观雪呆一块儿!跟楼观雪请示,得了许可后,燕穆暗舒口气,握着鞭子跟龟奴出门,然后一下了楼脸色便唰地铁青。  现在顶楼回廊上只剩夏青和楼观雪两人。  灯茫茫,雨朦胧.  楼观雪见他上来,朝他招手,勾唇:“过来。”  夏青抿唇:“我不喜欢看热闹。”  楼观雪笑:“好,我们不看热闹。”  夏青走了过去,垂眸,看着下面围着尸体神色各异的人。  楼观雪倚栏而立,衣袂随风,从黑袍中伸出的手白得像一段玉,淡淡说:“刚刚那个老人死了吗?”  夏青古怪看他一眼:“肯定没死啊。问这个干什么?”  “如果他死了,你会杀了燕穆吗?”细雨灯光里楼观雪的眼深得如海渊,含笑望过来:“你现在有了身体,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替天…行道、惩恶除奸。”  夏青愣了愣,皱起了眉,半晌吐槽:“最大的奸恶就是你吧。”  楼观雪别过头,闷声笑了几下,手指在栏杆上点了两下。  “夏青,看到璇珈的尸体什么感受。”  夏青手指握着栏杆,眼睫安静垂落。  雨声很大把那些讨论声都冲散,他视线穿过人群也穿过那具尸体,看到了墙角的细细斜生的一朵蔷薇花上。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楼观雪问这话什么意思。  “她怎么死的?”  夏青换了个话题。  楼观雪:“不知道,她本就时日无多,可能是自然死去的。”  夏青几乎是福至心灵般想到一个答案,难以置信问道:“你是算到了今晚她会死,专门为她而来吗?!”  楼观雪一天到晚看那些奇奇怪怪、文字诡异的书,随随便便就是一个招鬼上身的阵法,夏青怎么都不可能再把他当成一个单纯的傀儡暴君。  楼观雪闻言看他,微笑:“我不是来陪你找刺激的吗?”  夏青:“……”  找个屁刺激!  “夏青。”楼观雪轻轻说话时,总给人格外温柔的感觉,内容却非常变态:“我有点想知道,你真正愤怒伤心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靠!  夏青嘴里的一句“你是不是有病”差点脱口而出,不过他憋住了,因为同一句话不想重复第三遍。  这人就是有病!全天下都知道的有病!  楼观雪慢条斯理分析:“你并不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你会救下一个少年,会进来帮他找爷爷。但是如果他爷爷真的死在里面,你也不会过于愤怒伤心,或许就像现在这样,惊讶过后带点悲悯和哀伤,也没多余的感受。”  夏青:“……”  楼观雪笑吟吟:“真有意思,你到底善良还是冷漠,是有情还是无情?”  夏青幽幽吐出口气,冷静认真地问:“楼观雪,你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变态,所以看谁都奇怪。”  楼观雪说:“我认认真真观察过的人,只有你。”  夏青木着脸:“好荣幸呢。”  下面卫流光和燕穆又争执起来。  不一会儿官府的人也赶了过来,但死的只是一个鲛人又是烟花女子,压根没人重视,估计最后连命案都算不上。  事情闹到最后的高潮,居然是卫国公听到消息气势汹汹杀了过来。  “卫流光!你把你老子的话当耳旁风?!”  卫国公老了之后依旧威风不减、音如洪钟,人未到声先至,还没进门声音先把卫流光吓了个半死。  本来还在脸红耳白争论的卫六公子跟被踩着尾巴的耗子一样。  “我爹怎么来了!”  他整个人火烧屁股就往楼上跑,想着躲一时是一时。  人群中有不少官员听到卫国公的声音,也瞬间脸色慌乱作鸟兽散。  开玩笑,这要是被抓到可不是好事。  “卫流光呢!”  “让那臭小子滚出来!”  卫国公手里拿着棍子,暴躁性子丝毫不逊年轻时候,气得胡须颤抖。  “……”  老鸨人都傻了——她刚失了摇钱树,现在哭声还调在嗓子眼,就差点被这一幕闹得两眼一白、原地昏厥。  犯太岁!这真是犯太岁啊!  燕穆站在院中,脸色阴沉,刚在楼观雪那里受了惊吓,又被卫流光怼了半天,现在满肚子的燥郁怒火没处发,眼眸阴沉恶毒,偏头就落到了璇珈的尸体上。  他抹了把脸,寒声吩咐:“给我把白布掀开。”  老鸨已经急急忙忙去安抚卫国公去了。  剩下的龟奴侍卫面面相觑,没有主心骨,只能迫于威严,去将白布掀开。  白布掀开,露出一张已经枯朽如老妪的脸。  美人迟暮,容颜老去,让燕穆连仅剩的一丝怜香惜玉心都没了。  他眼睛发红,心里怒意滔天,恨恨不休。  都是这个贱鲛!都是这个贱鲛!  害得他不但撞上卫家,还被姑姑数落到现在。  抽出手里的鞭子,不顾旁人的惊讶,燕穆脸色狰狞如恶鬼,唰得一鞭子就抽在了尸体上!  “他——!”夏青本来还在和楼观雪周旋,突然听到鞭声,人都惊了,转身就看到让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燕穆在干什么?  鞭尸?  我靠我靠我靠。  他无语死了,急得团团转,却也不想坐着看这种事,丢下楼观雪,转身就往里面跑,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武器。  最后从墙上拿了一套弓箭来。  “他脑子进水了吧!”夏青吐槽。他完全没有用弓的经验,上箭都手忙脚乱,但胜在力气大,而且对五感仿佛生于天地,视觉听觉都格外敏锐。  第一箭就直接斜擦过燕穆握鞭子的手。  擦出一道血痕。  “谁?!”燕穆脸色煞白,猛地抬头,可是雨越下越大,滂沱模糊视线,加上四楼回廊上都挤满了看戏的人。他根本找不到射箭的人。  燕穆更气了,面沉如水:“是谁,给我滚出来!”  我连射箭都这么有天赋?  夏青还没震惊完,见燕穆现在这副不知悔改样子,扯了下嘴角。  他继续上箭,只是夏青的动作本来就不标准,一个不稳,箭矢掉在了地上,还差点弄伤自己。  “?”  夏青弯身想去捡。  楼观雪见此,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唇角,伸出冰凉的手从夏青手里拿过弓箭,淡淡道:“我来吧。”  夏青愣住,一句“你行吗”卡在喉咙里,但又想到摘星楼内楼观雪的那三支箭。  楼观雪见他神情也能猜出他想说的话,平静道:“放心,我从六岁开始,箭无虚发。”  夏青:“……”哦。  果然,楼观雪拉弓上箭的动作可比他熟练多了。  黑色的衣袖垂落。  冰冷的箭矢对着燕穆。  他眯起眼,下一秒,长箭破开空气撕碎雨幕,直直插入了暴躁阴毒,站在院中张目四望的燕穆的——  眼。  倏。  长箭横穿过眼球,血雾四溅。  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院中已经响起凄厉的尖叫,痛苦至极,破开长夜。  “啊啊啊啊——!”  “世子!”“世子殿下!”  惊醒的人脸色瞬间霎白,急匆匆冲过去。  而燕穆已经因为痛苦扭曲蹲在了地上,血流满面,喉咙间发出崩溃的尖叫。  夏青也懵了。 第39章 燕兰渝笑起来,眼底却是深寒的恶毒,黑发青裙恍若皈依的信女,恨恨不休。  “你真当浮屠塔里关的是妖?你真当先祖入神宫能轻松获得神眷?”  “神无爱无恨,又怎会垂怜人类。毕竟哪怕是世代侍奉神的鲛族,都未见他垂青一丝一毫。”  “百年之前,大祭司同鲛族三圣女中的一位布下杀阵,让‘神’魂骨分离,才堪堪压制住他;而后先祖趁‘神’灵魂未稳,用邪术将‘神’三魂生吞——结果回来就暴毙。”  燕兰渝的脸色苍白,在说及这件事时,眼里也露出了发自骨髓的战栗恐惧,但她还是说了下去。  “这浮屠塔关押的,从来都不是妖,是神的三魂。”  “你我,燕家、卫家、吴家,还有楼家,当年入神宫的都是被神诅咒的人,其中以楼家诅咒最深。”  “你当三月五楼观雪入摘星楼是为了什么?这是当年楼家与三家定下的约定,每年惊蛰,由楼家后人去承担一年一次浮屠塔内的神之怒——因为只有楼家血液,能激起神全部的恨,供其彻底发泄。”  她兀地笑出声来,声音一字一字。  “楼家子嗣多夭折命短,怕是有一半死在摘星楼内。”  这些不为人知的皇室秘辛如惊雷震地,摄政王脸色如纸愣在原地,呆呆抬头。  燕兰渝往前微微倾身,  “没有人能入摘星楼三次还活着。所以今年,楼观雪必须选妃,必须留下子嗣。”  “大祭司说毁塔屠神只有三成把握,我们赌不起。”  摄政王脑海里被血色填充,沉默很久哑声说:“如果穆哥儿死了,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燕兰渝见他依旧执迷不悟,神情在红光中扭曲如妖煞,她尖声:“滚!给我滚下去!我怎么有你那么个草包哥哥!”  摄政王没有多说什么,转过身离开,藏在袖中的拳头紧握,铁青的脸上眼中杀意丝毫未减。  白荷带着侍女来静心殿时,恰好门口撞上脸上乌云密布的摄政王。  她心惊胆战行礼,好在摄政王并没有理她,压抑着怒火拂袖而去。  白荷一惊,心道:摄政王这是和太后娘娘吵架了吗?她端着布匹的手不由发颤,在阶前犹豫了片刻——要是刚好触到太后的霉头,那真的九个脑袋都不够掉。  不过还没等她想清楚,燕兰渝的声音已经传来:“进来。”  一如既往的温婉轻细,听不出息怒。  白荷深深呼口气,进去的时候,对满殿的狼藉视而不见。她是来给燕兰渝过目入夏制衣的布料的,说来也奇怪——这位太后娘娘从前偏爱各种艳丽的红,现在却钟爱素静的青。  她规规矩矩汇报完一切。  燕兰渝在榻上垂眸,手指闲拨茶盏。  她刚刚和摄政王吵架过于激烈,习惯了轻声细语的嗓子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燕兰渝听完白荷的汇报,没说话,淡淡问起另外一件事:“你可曾见了陛下昨夜带回宫的那个少年?”  白荷一噎,想了想,如实说:“回太后,那位小公子入宫后,寸步不离陛下寝殿,奴婢未曾见到。”  燕兰渝没什么表情,冷笑一声:“怎么这么多年,你们就没发现陛下有断袖之好呢?”  白荷脸色霎白,但到底是掌事姑姑,很快镇定下来,柔声道:“因为陛下那么多年,不近女色、同样也不近男色……不过,奴婢前几日确实发现,陛下对宫中的一个小太监有所不同。”  燕兰渝嗤笑:“太监?”  白荷说:“是的,那小太监两次惹了陛下,可陛下都未曾杀他。”  燕兰渝听到这才来了点兴趣,眉眼一挑,半直起身来:“两次?”  白荷:“一次在浴池,一次在御书房。”  燕兰渝红唇勾起,慢悠悠笑起来:“那敢情好啊。那太监什么来头?”  白荷说:“他先前是梁国的九殿下,梁国国破后被先帝收入宫中,现在在浣衣局办事。”  燕兰渝点头。  她轻轻喝了口茶说:“你试试看,能不能帮帮他。”  白荷:“遵命。”  燕兰渝的唇沾了点鲜红的液体,也不知道茶杯中放的是什么:“一步一步来吧。”  总得有人能先爬上楼观雪的床,不是吗?  夏青确实回来后就没出过寝殿。  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目光看得他头皮发麻,他两辈子都没想过会被人用暧昧的视线打量。  绝了!  他好几次都想扯开红绳,都被楼观雪拦住。  楼观雪放下书本,认认真真,微笑:“你不是说过,我有什么要求尽管对你提吗?”  夏青:“…………”  夏青憋着气,跟他要来骨笛做发泄。  那笛子在他面前现过原型后,也就不在装模作样了,鬼精鬼精的,被夏青握到手里就是各种挣扎,想要跑路。  夏青冷冰冰:“再动我把你掰断!”  骨笛只能呜呜哇哇委屈地收敛着了。  他根本不想出门!  以前上楼观雪身时,面对张善那谄媚的脸就浑身不舒服。现在对上他暧昧打量的视线就更恐怖了,头堪称皮发麻。  甚至有一次夏青不小心把骨笛丢出去,到御花园捡,遇上一个小宫女见他跟见鬼似的,又是惊艳又是嫉妒,神情复杂张嘴半天问道:“您就是被陛下藏在寝宫的那位公子吗?”  夏青:“…………”  夏青捡起骨笛,冷着脸:“不是。”  楚国皇宫人人有病。  楼观雪下朝回来,偶尔也会问他:“你就打算一直躲着?”  夏青每天在寝殿里就是看话本,拿着骨笛戳桌子,或者安安静静捣鼓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其实是一个很容易静下来的人。毕竟盯人都能盯半天,坐窗边看天看花看草也能过一日。  “不然呢,出去被人当过你的……”  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该用什么词形容自己的情况。  楼观雪等他半天,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帮他说完:“当我的男宠?禁脔?”  夏青拿着笛子差点想抽他。  楼观雪语气平淡:“你不出去,他们也只会说我金屋藏娇。”  哦。  反正横竖左右名声都是坏的。  夏青抓了下头发,幽幽吐了口气。实际上他也不是个特别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后面习惯了,慢慢就坦然接受。  楼观雪从来“大大方方”,丝毫不吝啬对他的“恩宠”。  有一日重新带他去揽风轩。  “我不想看求雨。谢谢。”  夏青面无表情。  楼观雪换回白衣,肌肤与衣裳同色,笑道:“放心不求雨。”  是不求雨。  “下棋吗?”  夏青:“…………”  他转身就走。  剩楼观雪手搭在棋盘上,闷声笑了好久。  夏青后面又坐回来,让楼观雪自己跟自己下棋,他找到了别的玩法。  用草折蚂蚱,折了一个下午,最后折出一个……四不像。  他盯着那玩意儿半天,扯了下嘴角。  后面抽了一些纸来折纸飞机,哈口气,让纸飞机四处飞,落在湖中,落在亭内,落到花花草草上。  骨笛滚来滚去,在桌上玩他折出的四不像蚂蚱。  后面蚂蚱被这只蠢笛子玩进了水里。  夏青:“……”  骨笛已经彻底怕了夏青,它都不知道自己身为神骨,为什么对着人没有任何威压,呜呜呜就往楼观雪袖里钻。  不过夏青困了,瞥它一眼没搭理,趴着就睡。  楼观雪支颐,黑发垂落,将棋子放入棋笥中,转头对张善淡淡道:“叫人把那草折的东西捞上来。”  张善陪着脸笑:“奴遵命。”  但是湖太大了,找半天也没找到。  夏青醒来时看到那些湿漉漉的侍卫,崩溃地想捂脸,忙挥手:“行了行了。”  楼观雪勾唇:“嗯。”  结果这事后面不知道最后怎么变成了,陛下心爱之物遗失在揽风池内,下令百人寻觅也无果,遗憾回宫。  传到白荷耳中的时候,她正在拉着温皎的手轻声细语跟他说“心里话”,侍女传来这事,她一下子话语停住,挑眉:“陛下心爱之物遗失在湖中?”  “是,听宫中是那么说的。”  白荷心思电转,骤然笑起来,忽然视线落到温皎怯懦的脸上,轻声说:“好孩子,你的机会来了。”  温皎茫然的抬头:“什么?”  白荷微笑:“陛下幼年生于冷宫,饱受人情冷暖,想要打动他,总得以真心换真心。”  温皎联系前言,讷讷:“姑姑……您是要我,去湖中找到那东西?”  白荷眼里掠过势在必得的光:“对,不光找,还得你亲自去找。数百侍卫都找不到,而你要为陛下在湖水冰寒的时节找一个晚上,这样方能体现你对陛下的用情至深。我跟太后也说过你,找到后我会安排陛下与你见面的。” 第41章 皇宫晚上是巡逻的侍卫的。  突然响起的声音把温皎吓了一跳,惊慌地站起来,他现在就是个小太监,被抓到和傅长生私自会面那可是大罪!  温皎脸色一白,犹豫地看了眼湖中,最后咬咬牙扭头就走。  他小心翼翼快步躲进了林子里,心道,算了,明早再来吧,傅长生是个从不轻易食言的人。他晚膳都没吃就出来,现在又饿又渴,在冷风里快待不下去了。  揽风轩的晚上是没有灯火的,夏青站在黑暗里,只有近看才能看清轮廓。  巡逻侍卫走过来没有看见人,嘟囔几句见鬼,便提着灯离开。  温皎走了。  夏青眼眸漠然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浅褐色的眸无波无澜。  不一会儿,一只湿淋淋的手攀到了夏青的脚边,苍白、宽厚、骨节分明,这是一只长久持枪握剑的布满茧子的手,然而现在处处是伤痕。  傅长生还是没找到那个草蚂蚱,但是他已经神志恍惚濒临死亡,只能先游到一处,探出头来喘口气。  鲜血混着彻骨的湖水将五脏六腑冻结,他狼狈得像是丧家之犬,曾经漆黑深邃的眼眸现在布满了疲惫。  夏青安静看着,忍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忍住,蹲了下去。  他从靠近湖中亭这边的水里随便折了根水草,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神,出声问道:“你是在找这个东西吗?”  少年的声音很平静,随着夜风却仿佛泛了一丝冷意。  傅长生猛地一愣,一下子抬起头来。  冷水划过线条锋利的脸。  夏青看他一眼,却也没说话,手指飞快,当着他的面折了一个乱七八糟的草蚂蚱。  他把又蠢又丑的草蚂蚱搁在地上,几不可见笑了下,道:“这就是温皎要的,不过你可以叫他死心了。”  夏青说:“真那么想吸引楼观雪注意力,我给他指一条明路。”  他指向东方,声音讥讽:“去把通天之海那堵墙劈开,绝对有效。”  毕竟是本人亲口给出的攻略办法,童叟无欺。  傅长生没有去看那个蚂蚱,而是抬起眸看着月色下的少年。  他沉默很久,扶了额前淋湿的头发,抬起头来。  这一刻,神魂深处欲呕的感觉稍稍消散。  迷茫疲惫的目光,仿佛找到了凝聚的点。  半蹲湖中亭的少年,有一张很好看的脸。  但傅长生对这些从来不在意。  不去看他模糊水色月光的容颜,怔怔感受仿若故人来的气息。  稍微凌乱的黑色长发,灰色宽大的衣袍,少年垂眼看人时视线总是很安静,可不笑时神情却带着冷意。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觉得,这个少年小的时候,应该有些孤僻的,或者说不是孤僻,是安静严肃。  会有很多人喜欢逗他。  也有很多人想要宠着他。  但宠他绝对是触他逆鳞的一件事,能逼得他原地暴躁。第28章 浮屠塔(三)  夏青:“要我拉你上来吗?”  傅长生稍愣抬头看他, 他的眼像块玉石,月色下泛着微光,褪去迷茫和自厌,显得格外温厚。  夏青等了等, 再问了一遍:“要吗?”  “谢谢, 不用了。”傅长生苍白着脸朝他笑了下, 缓缓摇头。他稍微呼了口气,伸手握住那只草蚂蚱, 低头从湖水中艰难的爬了上来。  夏青往后退一步,给他让出充足的空间。傅长生衣上发上都是水,淌在地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掺杂着一丝一丝鲜血。他出水的动作非常僵硬, 唇也发白, 抿成一条直线, 可以看出身体并不轻松,估计是伤口被水浸泡,加剧了痛楚。  夏青握着那只骨笛并没有说什么,从袖子里拿出一块令牌来,放到他面前:“你拿着这个去御药房找太医处理下伤口,不用担心暴露身份。这是楼观雪的东西, 你拿着它没人敢多怀疑。”  傅长生低头看那个令牌看了很久, 又摇了下头, 勉强笑说:“多谢,但这是他给你的东西,我……”  夏青面无表情纠正他:“不是他给的, 是我偷的。”这是他无聊到在寝殿翻箱倒柜随手偷的。说是偷也不全面, 毕竟楼观雪就在旁边看着。  傅长生到喉边的话一下子哑住。  夏青扯了下嘴角, 转身离开:“我该回去了。”  傅长生一怔,握紧拳头,令牌的边角尖锐冰冷仿佛扎进血肉里。  估计是被冷水冻得神志不清,他性子一直温和沉默,一反常态突然出声:“等一下!这位……”他犹豫了一下,才说:“这位公子,在下傅长生,今日恩情没齿难忘,改日必做牛做马加以回报。”  “我……你……”傅长生脸色苍白,犹豫很久,艰难问了出来:“你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夏青心想你就先别想着报恩了,先自救吧。  “夏青。”他也没什么卖关子的心思,直截了当说出来。  骨笛已经冻得不行,偷偷在袖子里戳着他的手臂。  夏青烦躁地戳了下它叫它安静。  “夏青……”傅长生站在揽风轩内,湿漉漉的黑发遮住神情,嘴里念着这个名字,嘴角一点一点缓慢笑起来。国破家亡自折羽翼入宫以来,全部压抑在眉宇间的阴霾这一刻一扫而空,眼神平和而温柔。  他想,这真是个好名字。  夏青。  念久了总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不只是对眼前这个少年,更是对一段……仿佛被他遗忘却弥足珍贵的记忆。  山和海间,林涛碧浪起伏。  氤氲白雾,旧日厢房,模糊又遥远的嬉笑吵闹……模糊又遥远的故人。  骨笛一回到殿中就往楼观雪身边跑,跟被夏青虐待似的,结果楼观雪冷眼一扫,它又怂得猛刹车空中,委委屈屈自个找个地方躺着。  夏青进来感觉冻麻的手指才有了知觉,他摸了下头发,瞬间倒吸一口气,我靠湿的!  楼观雪并没有在书案前看书,在窗边也不知站了多久,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声音慵懒:“回来了?”  夏青“嗯”了一声,不过心思还在头发上的水上:“你快看,我出去御花园一趟,回来头发就带满了露水!这都快四月了皇宫还那么冷吗?”  楼观雪淡淡说:“嗯,陵光大概四月中旬才回暖。”  “哦。”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楼观雪等了会儿,挑眉问道。  夏青坐到了熟悉的位置上,闻言疑惑看他一眼:“说什么。”  楼观雪长身玉立在窗前灯下,神情在半明半暗里看不清喜怒,很久之后,才极缓极慢地笑了,声音轻佻戏谑。  “夏青,原来你拿我东西给别的男人,都不需要跟我解释的啊。”  夏青:“……”  靠。  他这一问,夏青也回过味来,身体愣住。  眼眸盯着最近处的烛灯发呆,神游天外。是的了,为什么他拿了楼观雪的东西给别人,都没想着跟他说一声。  他以前是那么自来熟的人吗?也不是吧。  在神色发懵想理由的时候,夏青先道歉了:“对不起。”  楼观雪从窗前走了过来,雪衣掠过光滑的地,坐他对面。  “对不起什么?”  夏青在这事上倒是很实诚:“偷了你的东西,还给别人。”  所以他先前到底怎么想的??  楼观雪乌发如缎,垂在玉一般的锁骨上,笑了下问:“偷我东西倒无所谓,我就是有点好奇,傅长生到底有什么吸引你的?”  夏青思维比他打断,沉默片刻,说道:“我觉得他很熟悉。”他决定说的详细点:“就那种玄乎其玄的,万人之中总有一个人你会觉得以前见过的熟悉。”  楼观雪听到这个理由,忽然古怪地一笑:“是吗。”  夏青慢吞吞想了想:“是啊。”  楼观雪显然对这点也不是很在意,伸手从书堆里取出一本书,道:“你的道歉可真没诚意。”  夏青举起手,露出上面紧系的红绳舍利子,吐槽:“适可而止吧楼观雪,我现在为了帮你,名声自由都搭上了。”  楼观雪落在他白净纤细的腕上,又很快地移开视线:“自由?你想去哪我没陪着你去?”  夏青:“我压根就没有想去的地方。”  楼观雪说:“那这是你的问题。”  夏青瞪他一眼,但刚做了件对不起楼观雪的事,有些心虚,现在不想跟他吵,抿唇没说话。  楼观雪一手支颐,一手翻着书页,忽然想到什么又低笑一声,语气凉薄:“你倒是能耐,还教人怎么吸引我的注意力。谁给你的勇气。”  夏青:“……”  夏青若有所思:“可能是那个侍卫吧,谁让我真的成功往你床上送过人呢。”  楼观雪放下手,漠然看着他。  夏青立刻正襟危坐,说:“当然,主要还是因为那话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楼观雪微笑,眼神温柔:“嗯,我告诉你,然后你告诉别人。”  夏青憋半天,说:“通天之海那堵墙,人多力量大嘛。”  楼观雪垂眸,讥讽说:“你真见到了它,就不会那么说了。”  夏青疑惑:“你见过?” 第43章 摄政王忙着寻觅神医救治燕穆,借口养病多日不曾上朝。  而燕兰渝则是亲亲和和温温柔柔,说道:“阿雪选自己中意的,哀家绝不插手”。  夏青出面让楼观雪表演了一番怎么个“被他迷得七荤八素”后,便溜了。最后一杯酒,真喝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着火,气的。  拿着骨笛出来纯粹是又忘改旧毛病。而骨笛已然安详,躺在他手里,学会放弃挣扎,反正他主人也不会管它呜呜呜呜。  脂粉熏得他脸热,夏青走在御花园里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才稍稍冷静下来。  谁料绕过假山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风流倜傥,调子还怪欠揍的。  “你不想去就不去呗,拉着我在这陪你干什么。你去跟你爹说啊,三叔还能一顶轿子把你抬进宫不成?何况把你抬进宫,陛下收不收都不一定。你现在这生怕被选中的样子,也是够搞笑的。”  “卫流光!你会不会说话!”  “叫六哥。”  “我这不是害怕吗。”少女磨了磨牙,最后还是选择服软,她扁嘴说:“我有意中人了。”  卫流光显然对她这些少女心事不感兴趣,扶着冠挥挥手:“哦,那你想你的意中人去吧,别拦着我去前殿大饱眼福。”  卫十六娘人要被这个不着调的堂哥气疯,跺脚娇嗔道:“六哥,你就帮帮我嘛!”  卫流光狐疑:“我怎么帮你啊?跟你换衣服,男扮女装替你去前殿?”  卫十六娘认真思考了一下:“……也不是不行。”  卫流光冷笑一声:“滚!我上次风月楼在陛下面前才差点丢了脑袋,今天不想为你送死。”  卫十六娘继续撒娇:“六哥!”  卫流光一敲折扇:“有话直说。”  卫十六娘:“那我直说了——今日春宴邀的全是女眷,皇宫内戒备森严,你能混进来,肯定是用了大伯的令牌吧。”  卫流光:“哟,你消息倒是灵通的很啊。”  卫十六娘也不藏着掖着了,开口道:“我今日和顾郎有约,这都快月上中天了,你把令牌借我一下。”  卫流光无语:“……卫家可真是百年才能出你这么一个不知羞耻的女儿。”  卫十六娘愤愤:“这话你最没资格说我!我只中意一个人,而你风流满陵光。”  卫流光从袖子里掏出令牌,丢给她:“那不叫风流,我只是中意很多人。”  卫十六娘接过令牌大喜,笑着提裙跑开。  卫流光摆脱这个不太熟的堂妹,翻个白眼转身,他心里惦记着刚瞥到的吴家小姐,结果回头就跟撞鬼似的看到拿着骨笛面无表情的夏青。  他差点原地跳起来,看清人脸后,才虚惊一场擦冷汗。  “吓死我了!原来是你啊!”  卫流光今日偷偷进来,跟做贼似的,生怕被卫国公发现。  “吓成这怂样。”夏青翻个白眼:“你把令牌给了她,到时候怎么出去。”  卫流光折扇一开,笑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今晚入宫艰难,但是出宫却是容易。”  夏青古怪地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  卫流光刚想跟他说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结果突然又想到什么,脑子一激灵,“啪嗒”,扇子掉到了地上,人都炸了:“娘的!我怎么忘了!你是楼观雪的人啊!你他娘的不会回去吹枕边风吧!”  夏青咬牙切齿:“我是你爹!”  卫流光看他表情隐怒,这才稍稍放了下心,弯下身捡起扇子,打开扇风让自己冷静,同时不忘翻旧账:“不吹枕边风就好。夏青啊!你知不知道上次就因为你的欺骗,我差点被我爹打死?我爹本来就不满意我逛花楼,我还在逛花楼时遇到陛下。我回去直接跪在宗祠,命都没了半条!”  夏青心道,没让你跪金銮殿前就很好了。  他闷声不说话,拿着笛子越过他转身就想走。  卫流光折扇一收拦住他:“你要去哪儿啊。”  夏青:“回去睡觉。”  卫流光:“哦。”  卫流光在知道他和楼观雪的暧昧关系后,心再大也不敢去跟他做兄弟了。虽然他觉得他俩天生就该做朋友,但小命要紧,他还有那么多美人没见过呢,犯不着,犯不着。  卫流光理理衣服,跟夏青道别,心魂荡漾往前院走。  结果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  他三叔卫太傅瞅见平日那最顽劣的闺女不见,居然气得直接带人出来找。  卫流光:……以前也没见三叔是这么个不沉稳的人啊???  卫太傅气急败坏:“这死丫头乱跑什么!不知道燕家那位太后早就注意到她了吗?!要是皇宫乱跑撞上燕兰渝,皮都给她扒下一层。去那边找,对,去那边。”  卫流光心虚地拿折扇挡住脸。  默默换了个偏僻的小道走。  这里竹林掩映,估计是宫女太监住的地方。  卫流光是想等他三叔走了再出去的,谁料一进去先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哭声,又娇又柔,抽抽噎噎。  他皱了下眉,卫六平日虽爱好美人,却并不喜欢太爱哭了,主要是她们哭的也不好看啊!  但这一次,他扇扇子只扇了一下,就被一股奇异的香吸引。  “什么味道。”  卫六一愣,拿着折扇就往深处走。  另一边夏青也没按照原路回寝殿。  他走了一段路,便被浮屠塔顶那诡异的光给吸引了。紫气东来,神威厚重,也不知道被关押的大妖有多恐怖。  当初三月五,浮屠塔全是妖异红光,如今邪光散了,显露出一种肃穆的冰冷来。  他站在楚国禁地的十里湘妃竹林外,拿着骨笛,抬头,浅褐色的眼眸映着高悬明月。  “你在看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的脚步声,有人带笑的声音传来,他的嗓音似乎是有温度的,干燥舒适,像是光落在山海间。  夏青握骨笛的手猛地一紧。  回过头,发现月色下站着一个一袭绛紫衣袍的青年。  青年长身玉立,乌发仅用一根木簪竖起,青丝随风。  “在看浮屠塔吗?”  他笑起来时,眼角会下弯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容颜清俊,眸色偏浅。  这位绛衣青年周身并没什么架子,说话的调子也让人非常舒服,平和又亲切,仿佛把他搁闹市,随便跟个卖鱼卖猪肉的小贩也能温柔聊起天来。  不是燕兰渝那种“笑里藏刀”的温柔,是正常人与熟人寒暄般的温柔。  只是越是正常,越不正常。  夏青愣住,突然想起,他问过楼观雪大祭司的名字。  大祭司凡名叫宋归尘。  用的剑叫思凡,人间俗名是归尘。  思凡,归尘。  字字与人间结缘。  懵懵懂懂中,夏青脑海突然浮现一个老者的声音,遥远又模糊,低哑沧桑,带着轻轻的叹息。  ——当初思凡剑给你大师兄,我就料到了。他这一生啊,注定要与红尘俗世纠缠不休,被羁绊牵累,永生永世不得解脱。第30章 浮屠塔(五)  又来了。  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夏青握着笛, 站在竹林尽头,抬眸冷漠看着眼前出现的人。  其实夏青很少用冷漠的视线看一个陌生人。因为本来盯人看就够变态了,还用这种挑衅的目光, 他是嫌挨的打不够多吗!  所以大多时候他看人就像小时候坐在长满爬山虎的旧墙上那样,安静又不打扰。  只是见到这个人,他却下意识竖起防备。抿着唇, 脸色如霜。  宋归尘饶有兴趣看着他冷冰冰的脸。  这位楚国神秘的大祭司气质温和若君子, 可是唇角一扬便带了点爱捉弄人的感觉, 俯下身, 琥珀色的眼眸染着笑, 干净通明,语调逗弄:“啧,怎么是这副表情。我知道你不记得我, 可对陌生人也那么没礼貌吗?小时候不是这样啊。”  夏青紧握骨笛, 指关节隐约发白, 冷冷道:“我认识你吗?”  宋归尘又缓缓笑起来,他心情看起来不错,随口就道:“还真是不禁逗啊, 怪不得当年你师姐说……”  可他的话语又一下子卡住, 提到某个遥远的人, 藏在袖中的手微僵直,唇角稍稍拉平, 愣了很久,才重新笑起来。  凉风卷过竹海, 青叶簌簌浮动, 有几片飘落过他的肩头发上。  宋归尘眼里微微恍惚的光芒片刻又归于宁静。  他说:“小师弟, 一晃百年, 别来无恙。”  一晃百年,别来无恙。  夏青灵魂都仿佛这一刻剧烈震动了下,牵扯心头密密麻麻万千情绪。  太陌生了。他迷茫了片刻,强压下去,语调无任何起伏,说:“你认错了人。”  宋归尘笑笑:“错不了的,我怎么会认错呢。”他顿了顿:“你们谁我都不会认错。”  夏青不想和他呆在一块,转身就想走。  宋归尘视线落到他手里的骨笛上,挑了下眉:“这是楼观雪给你的吗?他居然连神骨都舍得给你。”  夏青一脸“关你什么事”的不爱搭理。  宋归尘似乎早就习惯跟这样的他打交道,不甚在意地笑了下,慢慢说:“我这次前往东洲去了一趟通天之海的尽头,在神宫废墟处重获阵眼,也找到了另一样东西。经世阁推演天命时说我故人来,我就猜到会是你。带过来,想着也算……物归原主。” 第45章 “嗯。”楼观雪道:“我查了很多书,包括当年被先祖当做战利品拿回来的神宫古籍,也没能找到这个血阵。多有意思,鲛族圣女用来苏醒神的血阵,居然是从人类手中学来的。”  语气无不讥讽。  夏青张口,疑惑道:“那你现在找到了吗?”  楼观雪撑着下巴,神色莫测:“没有。不在千机楼,估计就是在经世殿了。”  经世殿。  夏青愣住。  楼观雪讽刺一笑,语气淡若月色:“不过经世殿我懒得去。血阵的答案对我来说也不重要。”  那什么来说对你是重要的呢……  权利不重要。  财色不重要。  夏青怔怔盯着他,很久,突然鬼使神差问:“楼观雪,如果我说带你出宫,你会愿意吗?”  楼观雪抬眸看过来,眼若寒潭,平静道:“去哪儿?”  “啊?”夏青说完前一句就觉得自己有病,后面又被楼观雪的回答弄懵了——楼观雪没说同不同意,他居然问去哪儿?!  夏青想半天,丧气诚实道:“不知道。”  他连怎么带楼观雪出宫都不知道,更别提去哪儿了。  楼观雪皮肤是一种如珠似玉的白,听到夏青的回答,意料之中笑了声,本来是想重新不说话的,可是看着对面的少年,又改变了注意。  手指微压书页,他轻描淡写问:“夏青,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夏青:“什么话?”  他说过那么多话,怎么可能每一句都记住。  楼观雪淡淡说:“你说没有父母,就是没有来处;没有未来,就是没有去处。实际上,来处去处不该被这么定义。”  夏青:“啊?”  桌上的骨笛这时睡醒了,神情地去靠近主人,楼观雪低声笑了下,修长苍白的手握住笛身。  那猩红的邪光仿佛透过皮肤与他的鲜血相融。  玉冠黑袍的少年帝王垂下眸,在千机楼灰暗的光影间,唇角勾起,声音平静说:“我一直觉得鲛人的冢很有意思,生之地,死之所,一生的开始和一生的结束都在同一个地方。或许这也算一种来去之处。”  “可我不是鲛。”  他抬眸,鲜红如沾血的唇角一点一点漫开笑意,靡艳若荒骨之花。  “当然,我现在也不算是人。”  话如惊雷落地。  夏青豁然抬头,眼眸瞪大。  他大脑空白,难以置信,可看着楼观雪的眉眼。  涌上喉间的话,却又慢慢咽了回去。  因为他在楼观雪身上感受到他从来没体会到过的……孤独?  一种楼观雪五岁在冷宫备受欺凌折辱,一个人艰难生长都没有的且不屑一顾的孤独。  很淡,却仿佛融入了灵魂深处。  夏青说不出话来。  高楼的风卷过千机,月凉如水,空气中的尘埃细微浮动。  楼观雪说:“你出障后问我,神有没有在我身上复苏,其实……我也不知道。”  他摸着拿着骨笛,轻笑一声。  “或许现在,我不属于十六州大陆,也不属于通天之海。”  楼观雪隔着烛火,语气冷静地像不是在评价自己:“我这样,才算没有来处和去处。”  “所以,去哪儿都是一样的。”第31章 浮屠塔(六)  千机楼就在禁地外。  从窗外望去, 一眼能看到矗立在竹林尽头遥遥相对的摘星楼和浮屠塔。  月亮弯弯勾着摘星楼檐角的青铜铃。  冰冷的夜风从小窗吹入暗室,卷着灯火摇曳。  夏青看了楼观雪一眼,愣了愣,他从来都不擅长于安慰人, 听楼观雪说完这么一席话, 想了很久才说:“可我当初是为了安慰你才扯到来处去处的。实际上, 这并不是一个需要找到答案的问题。”  楼观雪支颐, 笑问:“嗯。就像活着也不需要理由对吗?”  夏青幽幽吐口气说:“对。”他慢吞吞道:“这其实是我看过的一本书里说的话。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楼观雪笑了起来。  夏青斟酌用词说:“所以, 你大可开心一点。想不通的事就不需要去想了。”  楼观雪唇角的笑依旧没散, 却摇了下头, 声音很轻:“不行啊夏青。”  夏青愣住, 眼眸微有迷茫:“嗯?”  楼观雪在和他说话的过程中已经手指翻页, 一目十行看完了手上的书。  “有一件事, 我一定要找到答案。”  楼观雪的语气非常平静, 可是那种丝毫不遮掩的戾气却仿佛是从灵魂深处涌出。  锋芒毕露, 寒意入骨。  将他一直藏在慵懒散漫外的表象撕裂。  夏青人愣住了,呆坐在椅子上。  等回过神来, 刚想要开口。  楼观雪已经收了危险肃杀之意,缓慢勾起唇角,合上书, 开口:“乖,别问。你知道的,我不想回答的问题有一万种方式敷衍你。”  “……”夏青被他这话气到了,咬牙:“你也知道啊。”  每次都装的脾气特别好有问必答!实际上答得什么玩意?!  楼观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若有所思:“你好像很容易被我气到。”  夏青郁闷地抓了下头发:“是啊。”  楼观雪举着灯, 望了眼外面九重佛塔顶的紫光, 又收回来,漫不经心道:“那么为什么不走呢。”  夏青早就猜过楼观雪会问这个问题,当初风月楼就想好了答案,闷闷道:“因为不知道去哪儿。”  楼观雪挑眉:“嗯?”  夏青很实诚:“在你身边呆习惯了。反正这世界处处我都不熟,不如固定在一个地方。”  楼观雪眼眸安静望着他,很久,玩味地勾起唇角。似乎想说什么,手指点了下桌。  夏青和他相处久了看他样子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说,提前凶巴巴警告:“不知道该不该讲的话就别讲了。”  楼观雪颔首:“好。”  夏青转移话题:“你都说千机楼没有血阵相关的书了,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楼观雪:“有关浮屠塔的。”  夏青皱了皱眉,有些奇怪嘀咕了声。  楼观雪撑着下巴,视线越过千机楼的窗,淡淡说:“人人都说浮屠塔里镇着大妖,可我小时候被人关进去过,在里面什么都没看到。”  夏青一怔,涩声问:“小时候?”  楼观雪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嗯,大概六岁的时候吧。我在里面被困了三天,一片黑暗,什么声音都没有。”  六岁。夏青现在才反应过来。  在障内小时候的楼观雪跑回去,拿刀终结了一切,把时间永远停在五岁的惊蛰夜。  可是现实中并没有,没有那场大火。五岁的楼观雪也没有遇见他。  他就一个人在冷宫,刚经历燕兰渝的奚落讽刺,用命和雪狼周旋搏斗,把尊严耻辱压抑入骨子里咬紧牙想活下去,却转身就被亲生母亲告知,他是作为容器被生下来的,活着的意义是为了死。  “楼观雪……”  夏青心猛地一悸,不由自主喊出声。  楼观雪继续说:“浮屠塔内很安静,我在饿得快要死的时候,才听到了一点声音。也可能是幻觉……我听到了海涛声。我还听到了,宫殿坍塌和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楼观雪说到这便沉默了,眼睫垂下,遮住幽冷的眸光。  六岁那年,浮屠塔内。  在寂静得能把人逼疯的黑暗里,濒死的最后一刻,他耳边听到的居然是大海遥远的声响。  涛与浪敲击回旋,风从深渊之底呼啸而出。  宫殿倾颓,石柱崩塌,世界都在毁灭粉碎,伴随各种尖叫、奔逃和哭泣。  摧枯拉朽,轰轰烈烈。  而天地颠覆,一切快要沦为废墟时,那道清脆的落地声,成为他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最后一丝宁静,使他如火灼烧的灵魂也静下来。  紧接着,他闻到了灵薇花的冷冽的香。  身体往下坠,看到苍凉而温柔的蔚蓝花海绽放在皑皑荒冢上……  夏青沉默了会儿,哑声问:“后来呢。”  楼观雪回神,淡淡道:“后来我被瑶珂找到,带了出去,发了三天三夜的烧。”  夏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时,一个老妪警惕尖锐的声音从楼梯下穿来:“谁在上面?!谁!给我滚下来!” 第47章 “啧,我倒是对陛下风月楼带走的那个少年更为好奇。”  “我也好奇,听说还引得卫家六郎魂不守舍,估计不必死去的璇珈差。”  “啧啧啧,不知是怎样的的人间绝色。”  卫家六郎最近确实魂不守舍,却不是为了陛下身边的那位“人间绝色”。  他上次皇宫出来后,就人跟丢了魂一样。  卫十六娘过来还令牌时,被他那副样子给惊到了。  就见卫流光坐在国公府院子中心的亭子里,没骨头似的靠着,折扇放石桌上,眼神飘忽,坐那思考人生。  卫十六娘手指转着令牌,步履轻盈走到了他面前:“卫六?卫六!”她喊了一声见没把人喊回神,一时间拔高声音,拿着令牌在他面前使劲晃了晃,嗔道:“卫六!你想什么呢你,我那么大个人你都没看到?”  卫流光抬眸,轻飘飘看了她一眼,精神不好,恹恹地摆手:“找你的野男人去,别来烦你堂哥。”  卫十六娘古灵精怪地一笑,提裙坐下,在他对面捧腮,捏着嗓子甜甜道:“我不,找什么野男人啊。天下哪个男人能比我六哥更重要?”  卫流光被她的矫揉造作弄得鸡皮疙瘩起一身,不过他在家里却对几个堂弟堂妹都不错,所以也没发火。瞥她一眼,冷嘲热讽:“上次你要求我男扮女装,替你去见楼观雪的时候可不是那么说的。”  “那不是你自己提出来的馊主意吗?何况你也没去啊?哦,那天你在皇宫内,没被大伯逮到吧。”  卫十六娘难得有了点良心,心虚地问道。  卫流光没再搭理她,目光飘来飘去,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卫六!”卫十六娘是卫家最小的嫡女,卫太傅的掌上明珠。自幼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于是难免有些娇横。见卫六没理她,干脆直接俯身,拽着他的头发逼他回神。  “卫六,我关心你呢!你这什么态度?”  卫流光痛得龇牙咧嘴,从这个目无兄长的小丫头片子手中把自己的头发拽过来,没好气:“没大没小,你还真是被三叔宠的无法无天了!”  卫十六娘收回手,笑嘻嘻:“谁叫你不理我。”  卫流光从刚才的思绪里回身,而后突然问道:“卫念笙,要是有一天你没人宠了会变成什么样?”  卫十六娘眨着无辜的眼:“你是说你吗?”她甜甜地笑:“你不宠我,我还有我爹,我还有顾郎,没有那一天的。”  卫流光拿起折扇,气得直扇风,冷笑:“你就那么自信?你六哥我厮混民间什么事没见过!说不定你嫁给你的顾郎马上遇上一个恶毒婆婆,你又是这么个娇生惯养招人厌的破脾气。到时婆婆不喜,丈夫厌倦,每天只能苦着脸坐府宅门口给你的顾郎招小妾。”  卫十六娘:“……”  卫十六娘气得张牙舞爪:“卫流光你要死啊啊啊啊!!”  卫流光继续欠欠地:“然后那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卫家也管不到,你只能一个人在闺房哭断气。”  卫十六娘:“你给我闭嘴啊啊啊!”  卫流光一收折扇,忽然正正坐好,问道:“所以,卫念笙,你要是有一天什么都没了,你会怎样。”  卫十六娘瞪他,冷冷说:“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你先告诉我,你刚才在想什么?”  卫流光听到这个问题,神色又飘忽了。他上下唇抿了抿,随后轻声说:“我在皇宫里遇到了一个人,他在哭,哭得我很难受……”  难受得心都在抽痛。  卫十六娘点点头:“哦。原来你是看上了不该看上的人啊。”  卫流光气急败坏,捏紧扇子:“什么叫不该看上。”  卫十六娘随手拿起桌上的瓜子:“不然呢,皇宫内不都是陛下的人吗?你总不会看上一个太监吧。”  卫流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卫流光冷着脸:“好了我说完了。你快回答我,你要是什么都没了,会怎样。”  那晚他为了躲避他三叔,闯入了一个偏僻的房屋内,却见到了一个与记忆中救下他的女人有七分相似的少年。  少年哭了很久。  卫流光听那个少年难过委屈又无助的声音,心都揪了起来,密密麻麻抽搐般痛。他一个从来风流博幸的情场浪子,被哭得居然也有了几分难过。  少年的皮肤很嫩,穿着绿色太监袍,跟青青翠翠的笋一样。  从他的哭声里,卫六得知少年以前是梁国最受宠的小皇子,现如今国破家亡,直接沦落成最卑贱的下人,娇嫩的手上都布满伤痕冻疮。  少年说他什么都没了。  一夜之间从众星捧月万千宠爱的小皇子,沦为任人宰割肆意践踏的小太监。  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也没有一个愿意关心他的人。  他什么都没有了。  卫流光今天看着娇蛮任性的卫念笙,不由自主想,那个小少年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肆意张扬,无忧无虑。  这么一想他就更心痛了。  卫十六娘说话算话,似乎也认真思考了会儿,才慢慢道:“我们是堂兄妹,我要是什么都没了,你估计也好不到哪去吧。”  “你在陵光横行霸道那么久,不知道有多少仇人,估计落魄后上门寻仇的人多得很,加上现在还看上了陛下的人,好惨啊卫六。天天挨打,还要为情所伤。”  “……”  卫流光气得无语:“……我是问你没人宠了会怎么样!不是我!”  卫十六娘也被他气得无语:“我能怎么样啊!没人宠就没人宠呗!我还能上赶着找人过来吗?!没人宠就自己找乐子啊。”  卫十六娘冷静下来:“所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绝对每天苦着脸坐门口给顾郎召完小妾后,就搬凳子到你那里去嗑瓜子看笑话。”  说着,她还给卫六演示了一下,把瓜子咬得清清脆脆。  “哦,像这样。”  卫流光:“………………”  他是想从卫念笙嘴里得出“那应该是很惨吧”“可能我就不活了”之类的答案,然后确信自己的脑补,更加心疼那个小少年。  结果卫念笙这人答得什么玩意儿!!!  “滚滚滚,我看着你就来气。”他把人赶走。  卫念笙嘻嘻一笑,抱着瓜子溜了,下亭外石阶时,裙裾上绣着的细细花泛着金光,华灿富贵。她步伐一顿,忽然又笑着回过头来:“不过六哥,顾郎说要跟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我一辈子都没那么惨的机会了。”  卫流光面沉如水。  她在卫六要把折扇丢过来前,马上乖巧地开口:“当然了,我说这话也不是为了激你,陛下的女人你还是别肖想了。听说太后娘娘为陛下择妃,决定在三日后陵光城举办灯宴,到时候紫陌大街人山人海,你可以去另寻佳人。”  卫流光手指不由自主攥紧了折扇,而后低头,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种不受控制的心脏跳动的感觉,他声音很轻,散在风中:“不,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  卫十六娘被他这副情种样子膈应得够呛,嗑了颗瓜子翻白眼:“没事,等大伯知道了,就和以前一样了。”  和以前一样,以你跪在宗祠痛哭流涕认错为结尾。  在老国公面前,她堂哥就是个毛还没长全的小屁孩。  卫流光:“……”  他想反驳,但确实。  听卫念笙一说他爹,他脑袋里就啥也不敢想了,心疼都顾不上了。  他爹真是个老匹夫!!!瞧把他吓成什么样!!!第33章 灯宴(二)  夏青听到灯宴的时候, 正在找一个东西,嘴里咬着刚吃一半的糖葫芦,用左手翻来翻去, 说:“那到时候陵光城不是很热闹?你们会放烟花吗?名字叫灯宴, 会不会晚上一条街都挂满了花灯啊,花市灯如昼, 这么一想居然还挺好看。”  楼观雪没有回答他, 只是问道:“你在找什么?”  夏青左手拿下嘴里的糖葫芦, 郁闷说:“找我的花灯啊,听你说灯宴我就想起了它。我记得上次我就塞这边的,现在怎么找不到了。”他又把糖葫芦塞嘴里, 俯下身,以一个特别不方便且别扭的姿势,用左手往里面探:“我再找找。”  楼观雪看了会儿,淡淡道:“你的右手是断了吗?”  “……”靠。  夏青这才反应过来,他现在那么吃力。是因为右手现在拿着那根骨笛——又忘记放开了!!  他默默把笛子丢桌上,然后弯下身, 两只手一起翻箱倒柜。  不一会儿就从暗柜的角落里找到了那盏灵薇花灯。  夏青长呼口气:“原来在这啊。”  楼观雪垂眸:“你很喜欢这只笛子?”  夏青拨弄着花芯,闻言嗤笑一声,翻个白眼:“喜欢个屁,只会见风使舵吃软怕硬,我喜欢它干什么?”  “!!”  骨笛气得直接滚到了楼观雪那边。  楼观雪笑一声:“那你怎么握住它就不舍得放开手。”  夏青头也不抬:“这只是我个人的习惯, 跟我喜不喜欢它没关系。”  楼观雪顿了会儿, 才用一种戏谑的语调懒懒说:“那你的个人习惯真多, 又是喜欢乱盯人, 又是拿了东西不放手。”  夏青:“……”  楼观雪支着下巴, 忽然想到什么, 微笑:“夏青,你不会以前是个贼吧?”  夏青:“…………”  我他妈……  他直接气得头顶冒烟。  楼观雪分析:“盯人其实是在物色猎物,偷了东西马上死不放手。”他朝夏青眨眼睛:“有道理吗?”  “没有!滚!”  夏青把糖葫芦咬得清脆响,拿出签子,想了想夏青还是觉得不解气,冷冰冰说:“哦,那按这推论,我觉得你上辈子是个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对别人没有一点好奇心,金枝玉叶,事多洁癖,甚至喜怒也不是能按常人思路猜测。你说是吧仙女。”  仙女没说对不对,别过头,闷声笑起来。  夏青深呼口气,告诉自己不和疯子讲道理,埋头去搞他的花灯了。  后面晚上夏青实在闲得慌,打算出去溜笛透气,拽着别扭不情愿的骨笛,把点亮的灵薇花灯坠在它尖端,用红绳又绕了几圈,准备出门装鬼吓人。  不过他装鬼没吓到别人,反倒觉得自己见鬼了。  夏青又遇到温皎! 第49章 他握紧拳头,甚至不敢去看少年冷静的浅褐色眼眸……觉得自己在他那里不该是这么一个样子。  他抿唇,声音沙哑:“我没丢。”他从袖中拿出那块令牌,摊开在伤痕累累的手中间,解释道:“我说这是陛下的东西,他们也不会信。”  夏青:“哦。”  他对管事太监认真道:“令牌其实是我给他的,青玉膏是他去御药房太医给的。不是偷的,可以放人了吗。”  管事太监满脑子巴结讨好他,堆着一脸褶子笑成花:“当然当然,有公子您为他作证,我们也不敢乱冤枉人。”  夏青轻声道:“谢谢。”  “哎哟,公子这是折煞老奴了。”  管事太监在夏青这里露了脸卖了个好,神清气爽,一挥拂尘,呵斥道:“还不快放了傅侍卫!”  “是是。”  几人手忙脚乱地给傅长生松绑。  被石子砸中的小太监捂着嘴,人也吓得哆嗦,哭都顾不上了——谁能想到傅长生一个低等侍卫能和陛下身边的人有关系呢!  他瑟瑟发抖,生怕夏青处置他。  不过好在这位陛下身边的小公子一刻不愿在这里多待,表情跟见鬼似的,帮傅长生证明清白后转身就走。  但没走两步,夏青又想起什么,退了回来到傅长生面前,想了想直接道:“上次就有句话想说了,当时觉得没必要,现在看来很有必要。”  “傅长生,你要是想活下去的话,离开温皎。”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都没看旁边摇摇欲坠的温皎一眼,语气平静。  温皎迟早有一天会把傅长生害死,这是夏青确定的。  而傅长生完全有能力走,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关键看他自己想不想得通。  傅长生盯着少年的眼眸,耳边静静淌过他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率先感受到的情绪是好笑。  有一种自己家毛还没长全的弟弟,突然有一天一板一眼来操心他的事的感觉。  可是这种感觉马上被冷风吹散。  牵扯身体密密麻麻的痛,傅长生眼中也浮现一丝迷茫,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他和夏青,到底清醒的是谁呢。  保护温皎几乎成亡国后被他写入灵魂的一件事。  出于恩。  出于忠。  或许也出于说不出道不明的很多情感。  他知道温皎在看他,用一种震惊的、惶恐的的的视线。甚至或许在轻声喊他“长生哥哥”,语气前所未有的害怕。  但是对上夏青干净的视线,心里的束缚抽丝剥茧,傅长生一点一点笑起来:“好。”  夏青看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管事太监带着人离开。  很快这处偏僻的地方只有温皎和傅长生两个人。  温皎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冲过去,精致的脸上眼睛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难以置信:“不,长生哥哥,你刚刚说什么,长生哥哥,你刚刚说什么。”  傅长生现在依旧不能面对他的眼泪,但是早不会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了,他垂眸轻声问:“殿下,您拿了我的东西,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温皎满脑子都是他那一个“好”字,眼泪断线般从眼眶里涌出,不顾礼节冲上去抱住他,整个人差点哭的抽过气去:“对不起长生哥哥,皎皎知道错了,长生哥哥对不起,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真的好害怕,我在这个楚国皇宫只有你了。要是你不在,我也活不下去的。”  傅长生心中平静地想,我的殿下,你怎么可能活不下去呢。  你那么怕痛又那么怕苦。  但他没有说这话,他只是几乎已经养成本能地安慰他,轻声哄道:“殿下,不会的。没有谁离开谁会活不下去。”  温皎彻底崩溃了:“是那个少年吗?你就是因为他就不要我的吗?你喜欢上了他?”  傅长生闭了下眼,这话刺耳至极,他心中也骤然升起了一股火,他一下子推开温皎站起来,很认真也很冷漠地说:“殿下,我不喜欢男人。”  温皎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被他推到地上,一下子捂脸失声痛哭:“凭什么?他凭什么?”  早在听闻陛下从风月楼带回来一个少年将他宠上天后,妒火便已经在他内心熊熊燃烧,甚至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人霸占的怨恨感。在听到白荷的话后,更是嫉妒把理智也焚烧殆尽。  温皎哭声沙哑:“凭什么?他凭什么?凭什么得到陛下的宠爱后,还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傅长生冷眼看他发疯,却轻声说:“凭他人很好,比殿下好一点。”  “人很好?”温皎轻声重复,抬起头,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就因为他给你令牌让你去拿药,就因为他今天出面帮你说话吗?”  温皎轻声说:“可是长生哥哥,这些权利全是陛下给他啊,如果没有陛下他什么都不是。他不过是仗着陛下宠爱,对你施加一些小恩小惠而已。长生哥哥……就这样,你就愿意为了他放弃我吗?”  温皎感觉漫天的委屈把自己淹没,哭成了泪人:“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坏,遇到什么都只会哭,吃不得苦也受不了委屈。可是长生哥哥,这不能怪我啊……”  他跪在地上,嘴唇颤抖:“我的父皇母后,从小到大都没教过我怎么去讨好他人,怎么去受苦受累。他们千娇百宠把我养大,把我养成这样。我能怎么办啊,我也改不了。你们不能在从来没教过我这些后,又逼着我去做这些。你也不能把我宠成这样后,又不要我。”  “而你拿我和他比——”温皎骤然泪水更为剧烈,撕心裂肺吼出来:“——他都没有经历过我经历过的一切!他凭什么跟我比!”  “我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我以前也帮过很多人。当我还是梁国九皇子的时候,好多人也夸我心善,夸我宽容大量的。”他不停地用袖子擦眼泪,带着哭腔:“要是现在我是他,我得到陛下的宠爱,我不用再看那些阉狗的脸色。我也会救你的啊,我还会请最好的太医专门为你疗伤。”  “他凭什么用那种视线看我!他都没经历过我经历过的一切!他凭什么。”  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愤怒,温皎声声泣血。  其实夏青的视线根本没怎么落到他身上,人群中扫过时,也只是短暂停顿了片刻。  但就是这片刻足以叫温皎整个人疯狂。  干净的,一尘不染的。  没有轻蔑,没有嫌恶。  那个少年就一副见鬼似的神情看他们,忙着走人。但越是正是这样,越让温皎心如火烧。  温皎呼吸颤抖起来:“他凭什么这样看我?要是有一天陛下不再宠幸他了,要是有一天他过着我的日子——像我一样朝不保夕悬着脑袋在皇宫做事,每天被人呼来喝去嘲讽凌辱,每天要看别人脸色经营算计才能吃顿饱的,他还能这样吗,还能这样保持着他的善良吗?”  温皎手指颤抖指着自己,泪如雨下:“他要是像我一样日日命悬一线!每天被迫与无数恶人周旋!他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他抬头,通红的眼眶望向傅长生。  他觉得天底下最倒霉的人就是自己了,他只是想过上好日子而已,他又做错了什么?  如果他拥有这个少年所拥有的一切,他绝对比这个少年做得更好。  更加善良,也更加光明磊落。  衣食无忧的时候,施些小恩小惠,又是什么难事呢!  温皎觉得傅长生就是一时间脑子不清醒。  可他说完这些话,对上傅长生的视线时,却愣住,整个人如处十月寒冬。  傅长生一直没说话,站在月色下,眼神安静得很,可却像是要穿过皮肤血肉,把他的灵魂一一看个干干净净。  很久,傅长生轻声笑了下。  “殿下,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  傅长生一字一句,很轻很冷漠地说:“殿下,就算你们现在身份互换,让他经历你经历的一切,你什么都不用经历。他也会做的比你好。”  来之莫名的信任,却无比坚定。  傅长生又看了温皎一眼,看着他被眼泪洗刷后干净纯澈的眼眸。  心中讽刺,的确纯澈啊,自私到了极致,也会衍生出这种纯澈来。  他的九皇子从来不傻。  做事或许蠢,可是脑袋从来不傻,思路多么清晰,句句有理有据。  温皎表情苍白脆弱,神色慌乱,只能哑声喊:“长生哥哥……”  傅长生转身就走:“殿下,以后别来找我了!”  “长生哥哥!”温皎骤然起身,冲过去,却被拒在门外。  他愣了很久,活生生要哭断气去。  不行,不行,不可以……  温皎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叫绝望,他靠着门扉,委屈又无助的一声声喊着长生哥哥,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声。  温皎一直哭,在擦眼泪的时候,手指摸到眼睫突然愣住。  他一下子回忆起来,当初御书房内,他试图勾引陛下差点被杀死时,出自本能的反应。  幻瞳。  对……幻瞳。  温皎很久后,小声说:“好,长生哥哥,我以后不来找你了。你出来见我一面好吗?”  骨笛熟读人间话本,看戏也看的特别快乐,还有些不满夏青为什么要那么快走。  夏青跟吃了屎一样难受,他回寝殿,给自己灌了好几口茶才冷静下来。  不行这事他不能憋着!  夏青说:“傅长生真的是脑子进水。”  楼观雪微笑:“你又去见他了。”  夏青又喝了口水:“何止,我还又见到了温皎。”  楼观雪看他一眼,漠然道:“我不想听。”  夏青:“……”  哦,他自己憋着去吧。  楼观雪抬眸,眼睫若蝶,突然开口:“你天天在我面前提傅长生,是想我去见他一面吗。”  夏青:“???”哪有天天提?  夏青:“算了吧。”  你过去就是三个人的修罗场了,病娇皇帝,忠犬将军,娇气包。真的有够牛批,反正他是见了就绕道。  楼观雪笑起来:“那你是很想我去见温皎了?” 第51章 就像现在,夏青也是闻着那种香醒来的。  醒来后他发了很久的呆。  他烧退了,身上倒也不难受,就是很累很疲惫。  浅褐色的眼眸盯着寝宫顶部那颗偌大的明珠,愣愣地出神。  夏青大脑很模糊,他大概趴着睡太久第一次睡床上,骨子里的懒散就被唤了起来。  不想动弹,也不想思考,只想发呆。  “不舍得放开吗?”  这时楼观雪淡淡的嗓音在旁边响起。  “?”  楼观雪在说什么。  夏青慢吞吞眨了下眼,有些不明所以。  “手。”  楼观雪简明扼要。  夏青才低头,才瞪大眼,见鬼地发现——自己居然一直抓住楼观雪的手?!!  靠。  一下子他整个人都精神了,猛地松开,然后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楼观雪坐在床边,慢条斯理收回了手,疑惑看他一眼:“你是又做噩梦了吗?”  “我……”夏青愣住,这一次难得的不想跟他说清楚。或者说,他不想重复梦到的经历。  一开口嗓子就干得厉害,感官回来他才觉得特别渴,喉咙烧得厉害。夏青抓了下头发,而后慢吞吞跟楼观雪说:“我……我想喝水。”  寝宫内瞬间陷入沉默。  楼观雪漆黑的眼眸冷冷看他几秒,随后才起身,衣袍掠过玉殿,到桌案边给他倒了一杯水过来。  等楼观雪把注满清水的杯子递到夏青面前,夏青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干了什么——他在命令楼观雪???  ???  于是这一杯水他喝得真是一脸匪夷所思。  甚至有点佩服刚才的自己。  “还要吗?”  楼观雪唇角勾起,懒懒问道。  夏青已经缓解了不少干渴,乖乖地摇头。  楼观雪修长的手指接过杯子,意味深长说:“那饿了吗,要不要孤再喂你吃点东西?”  夏青吐槽:“……你真小气。”不就一杯水吗,至于那么阴阳怪气。  楼观雪玉冠卸下,黑发如瀑,明显是要就寝的样子。  他微笑道:“可以。我照顾了你一天一夜,你就这么报答我的。”  夏青愣住,先开口:“一天一夜?我睡了那么久?”  “你说呢。”  楼观雪神色淡漠抬起手。  夏青睡觉迷迷糊糊抓的是他的几根手指,用力到上面都留下了些痕迹。  夏青:“…………”他真是无颜面对自己的杰作,憋半天,只能憋出一句:“谢谢。”  楼观雪又低头看了他一眼,慢慢说:“夏青,我还没这么伺候过人呢。”  夏青尴尬得不行,只能转移话题:“所以你一天一夜没休息吗?那现在赶紧睡吧。我去帮你处理奏折。”将功补过,将功补过,虽然他知道楼观雪根本就不在意奏折!但他还是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他急忙要从床上下去,结果脚已经麻了,踩在地上根本不稳。加上睡久了腰酸背痛,甚至后脑勺那种沉重感还没消散。  于是夏青刚落地,便两眼一黑往前栽去。  栽到了楼观雪那边,腰被一只手揽住。  华贵的衣料冰凉,他的怀抱也清冷近雪。  “……”夏青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  楼观雪搂着他,似乎也是愣了几秒,随后才低笑了好几声。  笑罢,他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抬起僵硬的下巴,眼中的笑意很浅,浅的仿佛根本没有,眼皮处的痣神秘又妖冶。  他轻轻说:“这是什么?投怀送抱吗?”  夏青人都要死掉了,首先反应是用手背贴上自己的额头,有气无力:“你就当我烧坏了脑子吧。”  楼观雪垂眸,嗤笑说:“那你烧得不轻啊。”  夏青憋屈:“是啊。”  他规规矩矩地站好,用手臂揉了下眼,不过头重脚轻、浑浑噩噩,看起来就没怎么恢复好。  楼观雪收回视线:“不用折腾了,躺回去吧。我不想再照顾你。”  夏青:“……哦好。”  于是事情发展到后面,夏青第一次清醒地睡到了楼观雪的床上。  他躺下,盯着上面发呆。  幸好床很大,他可以默默滚到角落里。  只是属于楼观雪的气息却还是如影随形,笼罩全身,渗入每寸皮肤。  夏青想自己也是烧糊涂了,居然再开始回想自己抓着楼观雪的手时是什么感觉。  楼观雪的手养尊处优,骨节分明,却冷得很。  抓在手里,估计就跟握了块冷玉一样吧。  这个念头占据脑海,让他翻来覆去,想着想着,又转过身,眼眸掠过一丝迷茫来。  陛下虽然懒得处理国事,却依旧日理万机,上了床也没有立刻入睡,懒散靠着,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巧的黑色方块盒子,盒子周围泛着层血光给他指尖渡上色。  夏青就盯着他的手看,像是要看出一朵花来。  楼观雪漫不经心对盒子拆拆解解,突然一下子合上盒子机关,啪嗒一声,转过头来:“好看吗?”  他是俯身看着的夏青。  夏青从来还没从这个角度看过他,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少年帝王的容颜冰冷神秘,寝衣如雪,黑发落到了枕上。  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  夏青盯着他眼皮上的那颗痣,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楼观雪,我可以摸一下你那颗痣吗?”  “……”  “……”  哦。果然,发烧使人降智。  他半辈子的丑都在今晚出尽了!  “别理我。我、我今天真的有病。”  夏青气急败坏,率先崩溃自首。  楼观雪把小盒子放到一旁,语气平静:“你对它很感兴趣?”  夏青:“……算是吧。”  或者说,他就是突然对楼观雪这个人,有了很深的好奇。  楼观雪盯着他片刻,意味不明笑了下,眉宇间已经有了丝倦意,缓缓闭上了眼,随意道:“摸吧。”  “??!!!!”  夏青人都傻了。  这还能同意?  烧坏脑子的是他还是楼观雪?  还是说他俩今天一起犯病??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夏青还是高兴起来。不过他很快神色又变得严肃,从床上爬着坐起,和楼观雪面对面。  以一种几乎是凝重的表情,屏住呼吸,轻轻的伸出指尖,去碰了下那一颗落在眼皮处的痣。  像是蜻蜓点水。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么暧昧的姿势,夏青心里却安静得不像话,目光也是干净而宁和。  他手指还落在那颗靠近眼尾的痣上,忽然感觉楼观雪睫毛微动。  夏青一愣,慌乱想要移开手指。  却被突然楼观雪伸出手,强硬握住了手腕。  冰冷,不容挣脱。  天壁上的夜明珠散发皎皎清辉。  寝殿寂寥又空旷。  楼观雪睁开眼,眼睫如蝴蝶振翅,漆黑的眼眸望向他,深不可测。  夏青就维持着一个手指落到他眼上方的姿势,被他牢牢握住手腕,面对面坐在床上,强制视线交错。  这一刻,他耳边轰隆隆作响。  像是又回到了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天地崩离。  又像,摘星楼内第一次……春雷乍动。 第53章 卫流光现在应该害怕的。  但是诡异的,他用一种懵逼地状态对夏青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吧,你拿剑对着我的姿势我居然还挺熟悉。”  夏青:“……”  卫流光又慢吞吞道:“我突然后悔没小时候学剑了,人人都说我是剑术天才来着,但是好累啊,我不想受苦。我要是练了剑,肯定能和你打一架。还能由得你这么欺负我?”  当然,他说完就拿着折扇悄悄挪开夏青的剑,贪生怕死、娇生惯养,头也不回溜了。  夏青把木剑收回去,没再理这个神神叨叨的傻逼,他往祭祀楼走。  等赶到时,忽然发现周围的氛围有些不对劲,祭祀结束,燕兰渝选择回宫,文武百官、太监宫女也都退场。  但楼观雪没下来。  祭祀楼下守候的侍卫也没离开。  可是这些侍卫,一个个给夏青的感觉都不详。每个人,身上都仿佛带着杀意。第36章 灯宴(五)  祭祀所在的琉璃塔位于陵光城正中心, 夏青快步往上,到达顶楼时,却只见空无一人。  他愣住, 从顶楼往回走,遇到一个关门灭灯的老人, 便问道:“陛下现在是回宫了吗?”  老人举起油灯,眯着眼看他一会儿,确定这是陛下身边的人后才开口:“回公子的话, 应该没有。太后娘娘吩咐过了, 陛下今晚要留下参与灯宴,与民同乐。老奴猜陛下应该是换衣去了, 就在琉璃塔背后的院子里。”  夏青道:“好的, 谢谢。”  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于是也没多呆往院子走去了。  琉璃塔背后是一个偌大的庭院, 临护城河而建。  亭台水榭点满了明灯,明亮煌煌,和这一晚的热闹繁华融为一体,远看根本看不出什么不对劲。  但夏青就近就察觉出来,这院子周围杀机重重。蛰伏在黑暗中不知多少双眼,一点风吹草动似乎都牵扯着着无数人的呼吸。  守在院门口的两个侍卫也是神色冰冷, 手握长枪, 对他厉声道:“皇家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  夏青当然不能硬闯进去。  他终于有个理由把这条破红绳给摘了。  夏青避开人群到了院外的一个角落。  这个地方非常隐蔽, 刚好在琉璃塔的影子下,方便他原地变鬼。  但夏青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楼观雪给他戴上的这条红绳!他根本就解不开!用刀都割不断!  靠。  夏青心里骂了一声。  行吧, 既然不能变鬼飘过去, 那就翻墙过去吧。  夏青撸起袖子, 轻车熟路地爬上一棵榕树,结果刚打算跳上墙,一把刀突然从暗中极狠极厉刺过来,带着一击毙命的杀意。  树上已经蹲了人?!  夏青的身体反应比大脑还快,瞬息之间,已经避开那人的攻击,同时木剑出袖,将那黑衣人的武器击落。  但是黑衣人显然也不是吃素的,见局势有变,身躯一下子扑过来。  夏青懵在原地,他根本不是古代刺客的对手。现在全靠本能行事,而一旦本能没了,剑都不会用。夏青手忙脚乱,干脆先摘了一把叶子塞进他的嘴里免得他叫人,紧急之下,又拿头把那人撞下去。  呜呃——黑衣人从树上跌落。  ……就离谱啊。  夏青捂着额头,咬了下牙,拿着剑从墙上跳进庭院里。  “谁?!”  “有人闯了进去?”  黑衣人跌落的声响不小,很快惊动了侍卫。  脚步纷杂,守在琉璃塔的士兵也跑了过来。  马上,一个声音冷酷响起。  “速速派人进去搜查!摄政王有令,今日擅闯此地者,格杀勿论!”  墙很高,夏青跳下去腿都麻了几秒。  庭院的正中心是一座三层高的红楼,临水而立,回廊挂了长长一路的长明灯。  夏青一袭灰袍,手握长剑,灯光下神情冷若冰霜。  他心想果然是摄政王搞得鬼,燕穆的死估计让他打算彻底撕破脸了,也不知道燕兰渝对此事知不知情。  人还未到,夏青先听到摄政王的声音,隔着灯火长廊从红楼之顶传来,沙哑扭曲。  “早在多年前,我就知道你是个灾星留不得。一个能守着自己母亲的尸体半年直至肉身腐烂的人,不是疯子是什么。”  “只可惜我那个好妹妹,行事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死都不肯动你。浮屠塔百年都没有出事,我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担心什么。更别说如今大祭司自东洲归来,找到了彻底解决的办法,留下你也没用了。她妇人之见不敢杀的人,我来杀。”  摄政王的声音愤怒,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一字一字似乎泣血而出。  “楼观雪!我今日就要你给我的孩儿偿命!让你血债血偿!”  “给我把他拿下!”  “楼观雪!”在摄政王下达最后命令时,夏青也跑到了三楼。  紧张到大脑一片空白,手中的木剑一下劈开了大门,大喊出声。  剑气如月色寒霜。  屋内所有准备出手的人被惊动,纷纷转身看向他。  夏青愣住,也看清了房间内的局面。  乌泱泱一群人,却不光是侍卫、刺客,还有修士。他看到摄政王一身黑红蟒袍,眼睛充血,眦目欲裂,而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佝偻着腰,一身黑衣的老者,浑身气质神秘强大,手上拿着一条带血的绳子。  摄政王豁然抬眸,目光如刀:“你是谁?!”  夏青:“……”  如果他知道是这种局面,他绝对换种方式!那么多人,他是过来陪葬的吗?  摄政王早就因为丧子之痛,愤怒得理智全无,盯着夏青片刻后想起他是谁,咬着牙赤红眼道:“好一条重情重义的狗!你来陪这个杂种一起死的吗!行,本王成全你们!”  夏青虽然心里发憷,但还是虚张声势。  握着木剑,冷脸不说话。  突然,摄政王旁边的握绳老者轻轻“咦”了声,两只浊黄的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夏青。  紧接着他目光一凝,随后大笑起来,一声比一声癫狂,眼中是难以压抑的狂喜和震惊。  摄政王都愣住了,道:“仙人怎么了?”  老者声音沙哑:“有意思啊有意思,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夫还从来没见过灵气如此充沛的神魂呢。”  他握着手里的绳,眼睛贪婪恶毒的盯着夏青:“王爷,这小孩留给我,今晚真是天助我也,要知道比之剑骨剑心,至纯之魂更是淬炼神器的好东西!”  夏青:“???”  他还没完全理解清楚这个老变态的话,黑衣老者一鞭子已经破空甩过来。  那鞭子像是活过来一般,扭曲如赤练长蛇,在空中伸长,直直穿向夏青的眉心,似乎要将他的灵魂活生生抽出来。  我靠!  夏青吓得神情直接裂开。  长鞭周围携带着死人腐肉的气息,邪光大盛,蕴含一股浩瀚神秘的力量,不同于他之前接触到的所有人。  这个老者应该才算是这个世界真正的高手,修真大能。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鞭下,但是身体的本能再次救了他,夏青反应迅速,电光火石间堪堪躲过攻击。  长鞭如蛇,紧追不舍。  还来?!!  他祭出木剑,几乎不抱希望的挡住那鞭子的追击。  谁料,居然还真成功了……  明明是木头削成的剑,在与绳上铁钩相撞的一刻,却依旧发出了清脆如鹤唳的声音。  清如草木的风卷起他的灰袍,诡异的,木剑身上慢慢升上一层柔和白光来,甚至把老者绳上万人万尸养成的血色都驱散不少。  血鞭骤然炸起,像是遇到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甚至往后退避了稍许。  “你——!”老者脸色瞬间凝重起来,死死盯着他。  夏青的神情没比他好到哪里去,盯着自己的手,难以置信。  老者骤然厉声大喝:“你到底是何人?!”  夏青颇为郁闷:……我也想知道啊。  老者收了轻慢蔑视的态度,从苍老灰白的脸上一点一点溢出黑色的魔气来,把长鞭收回,看样子就是在运量大招,他用干枯的声音喃喃自语:“奇了……我还以为蓬莱之后,再无剑修。”  夏青根本没想到会遇到修士。  这人就跟开挂似的,他还打个屁啊。  夏青没待那老头发威,首先拿着剑冲过去,到了一直冷眼旁观一切的楼观雪面前,语速飞快:“帮我把绳子解开!”  楼观雪孤身一人立在敌人中央,也没见任何慌张。他褪去祭祀的华袍,换上了惯常穿的雪衣。乌发如缎,容颜冷若珠玉,长身玉立站在窗边。在夏青冲过来后,才垂眸静静看了他一眼。  “你怎么来了?”楼观雪的声音也很冷淡。  什么鬼。  夏青愣住下意识反问:“我不能来?”  楼观雪笑起来,红楼处处灯火,给他眼皮上的痣渡上了层邪光,他懒懒道:“当然可以。” 第55章 “给我关锁城门!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作乱的贼人!”  “大人,摄政王和陛下好像都在楼内。”  “什么?!速速派人救驾!”  夏青就在水中和他四目相对。  楼观雪黑发散开水中,眼睫同样是湿的,现在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笑了好久。  夏青看他像看个神经病。  两旁是各种摇曳的祈福莲灯,盏盏自身边过,烟花灯火留下倒影,楼观雪皮肤极白,红唇噙着笑,眼眸深冷潋滟,仿佛夺人心魄的水妖。  他哑声道:“我们今晚当然没完。”  说完,拉着夏青的手,往护城河的尽头游。  “你要出陵光?”夏青现在才反应过来。  “嗯。”楼观雪抬眸看了眼前方,淡淡说:“灯宴人来人来,城门可不是那么好关闭的,何况燕兰渝又被困静心殿,机会难得。”  夏青:“……”他发现他是真的从来都搞不懂楼观雪想要做什么。  在水中潜伏了一会儿,楼观雪带着夏青暂时上岸,  到了岸上,夏青低头才发现被那个老者鞭子打出的伤口,泡了水后看起来更加恐怖了,鲜血晕湿衣袍。被风一吹,就是刻骨的痛。  楼观雪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垂下眸,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夏青的腕。  而后动作干脆利落,从袖中伸出了骨笛来。  现在的骨笛似乎和夏青平日见到的有些不一样。  初见之时就一直蕴在上方的邪煞血气,现在全没了。  通身洁净如玉,褪去红色显露出原本的样子来,微微寒光、如雪如月。  笛上的流光被楼观雪的指尖渡到了夏青的伤口上,离奇地,一种极度温柔的触感后,血肉在光尘中愈合。  夏青在街巷的暗处,眼眸愣怔,一言不发。很久,他一下子抬头,轻声问:“楼观雪,你现在是神吗?”  楼观雪想也不想,讥笑:“不是。”  夏青不说话了。  楼观雪帮他治愈完伤口,淡淡道:“神骨是我从瑶珂身上取下的。她自浮屠塔救我出来,知道必死无疑,先嘱咐我了这件事。”  夏青愣住,开口:“所以之前笛子上的邪光都是她死前的怨?”  楼观雪:“或许。”  夏青又问:“你出陵光要去哪里。”  楼观雪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说:“大概,去一趟梁国皇陵吧。”  夏青:“???”这怎么又和梁国扯上关系了?!  楼观雪说:“你猜宋归尘会不会追出来。”  夏青思考了下,缓慢道:“大祭司?应该不会吧。不过你问我干什么?我又不了解他。”  楼观雪的玉冠在落水的一刻也散掉了,黑发散落,华贵衣袍在暗夜里像一捧雪,闻言笑道:“你若是一直逃避这件事,我也不会逼你的。毕竟你以前是谁,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夏青:“……”  无话可说。  他选择抿紧唇不搭理。  楼观雪说:“我倒是觉得宋归尘会追出来。”他脸色冷白,笑意却若染血盛开的花,颓靡奢艳:“他是思凡剑主,思凡,我看宋归尘这一辈子注定要被凡尘拖累至死。”  被凡尘拖累至死。  夏青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有些出神。  事实上真如楼观雪所言。  宋归尘来了。  他好像本来就参加了灯宴。  闻名于世的思凡剑收于袖中。  就站在紫陌大街临近城门口的地方,把玩着一个孩童玩的拨浪鼓,像个不愁吃不愁喝的富家公子姿态优雅随意,跟小贩一言一语聊着家常。  木簪束发,一袭紫衫。  搁与闹市,气质若清风明月却一点不显得高冷遥远。  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能认出这是经世殿的大祭司。  宋归尘跟任何人都能聊起来。  小贩对他天生好感,笑道:“公子是买给家里小孩的吗?”  宋归尘温和笑笑:“倒也不是,我没有家室,”  小贩旁边的卖花灯的姑娘顿时眼睛亮起:“这么说来,公子还未娶妻?”  她眼中是丝毫不遮掩的钦慕。  宋归尘闻言摇头,朝那姑娘促狭地眨了下眼,语调缓慢:“娶过,不过和离了。”  花灯姑娘眼中的光顿时暗了点,想想却还是不肯罢休,佯装洒脱笑道:“公子这般样貌气度,那姑娘都舍得和离,可真是有些不长眼了。”  宋归尘放下拨浪鼓,淡色的唇勾起,绛紫衣袍无风自动,声音却平静疏离:“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花灯姑娘被他一下子流露的冷漠给震得哑然。  知道触即他逆鳞,讪讪一笑,不再说话了。  “皇家捉拿要犯!闲杂人等一律避开!”  士兵赶至城门外,声震如雷!可灯宴人山人海,烟花声又接连不断,沸反盈天,他的声音也并未引起多大效果。  驱散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宋归尘看着黑压压站成一排的侍卫,又是一笑,语气淡淡:“你们是真把陛下当傻子呢。”  护城河很长,黑黢黢一片,但庆幸今日灯宴百姓们往河中送了无数盏灯,有了些引路的光。  不知道是不是那神骨神光的庇佑,夏青在水中,并没有觉得难行,反而走得非常轻松。  对于追随楼观雪出陵光,夏青倒没什么意见。  反正他在这个世界没有目的,来这就跟旅游似的!见识了十六州最为繁华的陵光城,再去看看其他地方,体验下风土人情,也不错啊!  护城河蜿蜒向城门口,为了保证陵光的严防,这里立着一堵坝作为墙。  夏青慢吞吞:“就不能从正门光明正大出去吗?”  楼观雪说:“哪边都是一样的。”  夏青:“什么?”  楼观雪游到了坝口,伸出手摸上那被水流日复一日浸润,长出青苔的墙面。而后借着某个粗糙尖锐的凸起处划破指尖,用鲜血在上面画了一个符阵来。  那个阵法夏青熟悉,他见楼观雪在纸上画过无数次的。  下一秒只听“咔咔咔”,沿着符线,裂痕四散,以摧枯拉朽之势往上似乎要将整个坝摧毁。同时护城河的水流更为湍急,一股力量自天地孕育而出,带着汤汤河水,疯狂地激打大坝。  轰——  大坝彻底粉碎,乱石劈头盖脸落下。  夏青都没反应过来,直接拿手挡头,但是谁料那些乱石全部避他而行。  “这是什么?”夏青愣住。  他还没问出问题。  河中莲灯已经随着一下子变得激烈的河水涌向了城外,穿过滚石灰烟、灯芯微茫,浩浩荡荡,直引东流。  楼观雪带他出水,衣发一丝潮意都不带。  坝外出城不远处是一个废弃的拱桥。  坍塌一半,长满荒草。  而此时,拱桥之上站着一个人。  宋归尘手里拿着一把剑,声音融着月色听起来温柔,威压却毫不吝啬地释放出来。  “陛下,灯宴尚未结束,您身为主人公怎能现在离席呢。”  楼观雪神色不变,却是贴在夏青耳边对他笑说:“你看,我猜对了。”  夏青:“……”  宋归尘神色恹恹,拿着思凡剑,低下头,直到看到夏青才猛地愣住。本来不算在意的神情凝固,他浅色的瞳孔一点一点加深,与夏青桥上桥下相视。  远处滚石尚未落尽,墙踏出还有灰烟和声响。  无数莲灯涌向远方。  似乎百年之前,也是这样。  宋归尘:“夏青。”  他平静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第38章 灯宴(七)  夏青撩开湿漉漉的头发, 抬头看着废旧石桥上的宋归尘。  这一晚烟花乍起高楼崩塌,看似惊心动魄生死一线,可是他在楼观雪身边, 其实都没怎么慌乱过。  如今桥上桥下和宋归尘对视, 似曾相识的场景,却让他恍惚了很久, 而后无端心生烦躁来——一种厌恶的、排斥的、逃避的情绪。  总之, 把他心情搞得非常乱。  夏青看他一眼皱了下眉,低头,情绪郁郁,冷着脸, 选择不搭理。  楼观雪却在旁边笑说:“哦, 上次我让你好好看看思凡剑的,你听我的话了吗?” 第57章 陵光城今夜的最后一次烟花往上绽放,比之前两次都要盛大,都要强烈。  从城中各个地方升起,绽开,烟火曳出长长的尾巴,星芒散落四周。  隔着那么远,也能听到人群的喧闹惊呼、喜气洋洋。  但是很快,这份热闹繁华,被惊叫所掩盖。  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夏青骤然回头。  琉璃塔建于百年前,是陵光城标志性的建筑,高耸在正中心,一眼就能看到。  而如今,却见璀璨烟火在琉璃塔顶绽开,轰——带起燎燎大火,从琉璃塔顶燃烧。炙热澎湃,如刀撕开沉郁夜色。  夏青脸色被烟火映得煞白。  尖叫四起。  “这是什么??”  “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  “琉璃塔,琉璃塔——琉璃塔倒了!!”  “啊啊啊——快逃!”  “快跑!琉璃塔倒了!”  烟花声震耳欲聋,砰砰砰炸开,遮盖住了一切硝烟、坍塌、奔逃、哭喊、尖叫。  楼观雪说:“你猜大祭司会怎么做?”  夏青久久盯着他,不说话。  “放心,有思凡剑主在,不会有人受伤,塔里也早就没人了。”  楼观雪说完低笑一声,望向他,眼里映着华丽的烟花,光彩溢动在眸中,夺人心魄的诡艳,他轻声道:“如何,这样的灯宴盛况算不算没辜负你的期待?”  夏青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涩声:“你真是……”  后面的话他不知道说什么。  是不是从风月楼箭杀燕穆开始,他就算好了这一切。或者更早的时候。  楼观雪笑了笑,没再说话。  背后是兵荒马乱烈火熊熊的陵光城。  他束发转身,淡淡道:“走吧。”  他说:“很快,会再回来的。”第39章 人间(一)  从陵光往梁国旧都走肯定是渡水方便, 于是楼观雪非常缺德地直接偷了一艘横在野外的船。  乌篷小船顺着河流往东,汇入江海,两岸慢慢变成辽阔的青山, 河边长满了芦苇荻花。  骨笛后面果真趁宋归尘救人时,火急火燎溜了回来。不过从宋归尘手里脱身, 还是把它累得几乎脱了一层皮。它满腹委屈,碍于主人一贯的冷心冷情, 只能呜呜哇哇往夏青怀里钻——嘤嘤嘤那个紫衣服的人太可怕了,吓死它了。  夏青握住它:“行了行了, 瞧你这怂样。”  骨笛哭累了, 抽抽噎噎抖了抖睡了过去。  它睡觉之后便又成了一个冷冰冰的死物。  夏青手指摸了摸上面的笛孔, 一时间有些好奇,抬头问楼观雪:“你专门把它做成笛子的形状,可为什么我没见你吹过一次。”  楼观雪将黑发束在脑后,更有了一种金枝玉叶的散漫感觉, 漠然回道:“不想吹。”  夏青:“行吧。”  他穿着灰色的衣袍,毫不讲究盘腿就坐在船板上, 夏青摸了下骨笛的口, 突然道:“那我可以吹吗?”  楼观雪看他一眼:“随你。”  “哦, 谢谢。”夏青也真是闲得慌,真的把笛子伸到嘴边, 吹出了一个短促的音。  声音出来他就被惊到了, 不愧是神骨啊。  清越空茫, 似乎要扬上九天, 振得河岸芦苇荻花风中瑟瑟。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  其实夏青不怎么会乐器, 曲不成调, 纯粹是好奇地随便乱按, 于是吹出来的声也杂乱无章,听得芦苇里的白鹤齐齐拍打翅膀离开,走前还嫌弃地留下几根羽毛砸他脸上。  “?”  不捧场就不捧场,还踩一脚干什么!!  “呸呸呸。”夏青停止了噪音污染,伸出手把空中的鹤毛挥走,顺带吐出嘴里被风吹进的芦苇絮。  楼观雪偏头,看不下去了,从他手里把骨笛拿了过来,淡淡道:“你要是实在无聊就先睡吧,之后的日子可没那么清闲的时候。”  夏青抓着头上的一根羽毛,眼神幽幽看着他说:“只要你把我手上的绳子摘下来,我就能一直清闲到离开。”  “离开?”这两个字也不知道触到了他什么笑点,楼观雪抬眸,嗤笑一声轻声道:“半年后等那团火过来带你走?”  夏青想也不想:“对啊。”  楼观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唇角的笑意略有深意:“在你眼中,它就那么无所不能?”  “嗯。”可不是吗。  楼观雪手指把玩着骨笛:“你猜我若是不放你走,它会怎么做?”  夏青手还拿着鸟毛,愣了愣,奇怪地看他:“你疯了?”  楼观雪微笑:“一个假设。”  夏青一噎:“没有这个假设,它能把我带过来,肯定也有办法把带我走。”  楼观雪勾唇:“哦,它那么厉害,怎么摘星楼就那么怕我。”  夏青:怪就怪那团火只是个一岁的小破孩,怂得要死啊!  夏青吐槽:“它连我都怕,更别说你了。”  楼观雪睫毛很长,意味不明笑了下,没再说其他。  但是夏青被他提起这个两人一直没去聊的话题,却有点忍不住了。  “说起来,见过宋归尘后。我觉得它说的那段剧情里,除了你之外,宋归尘估计也不会配合吧。他肯定不会对温皎一见钟情。”  宋归尘虽然仿佛注定要为红尘所累,可是骨子里的超然物外清风霁月也不是假的。  能牵累他的红尘,过于沉重,绝对不会是温皎能给的。  楼观雪轻轻一笑,许久才慢慢道:“夏青,你就没发现吗,它跟你说了那么多,却没提到一件具体的事、一个具体的时间。”  夏青愣住。  楼观雪说:“它提到了我,提到了傅长生,提到了宋归尘。提到了温皎会爬上我的床,却从来没提过温皎是通过什么契机接触我,没提过宋归尘又是什么时候见到他,没提过任何未来会发生准确的事。”  一根羽毛轻轻擦过夏青的睫毛,他心里那种最大的疑惑点,被楼观雪直接挑明。  是啊,系统说这是一本书,可是夏青身为穿书者,在剧情上却没有一点优势,他什么都不知道……  楼观雪也是第一次对摘星楼发生的事给出评价。  对那个当初听来就觉得讽刺好笑、从来懒得在意的故事,语气冷淡,黑眸深沉,一字一句只为说给夏青听。  “它甚至开门见山告诉你,这个世界其他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温皎和他身边人的纠葛。”  “我倒是觉得,不说具体的事和时间,是因为它能确定的也就只有那几点。确定傅长生会对温皎死心塌地,确定宋归尘会将温皎救出宫。”  夏青灵魂都仿佛麻了一下,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篇古早狗血虐文。  但他还没说完,楼观雪已经开口,微笑,缓缓说:“如果是那个连你自己都无法说法的理由,也没必要对我说了。”  夏青麻了,烦躁地抓头发:“那你说,那团火到底是什么玩意!”  楼观雪手指抚摸过笛口,漫不经心:“不清楚,但它给我的感觉,一直像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夏青憋半天:“你的意思是半年后我也走不了了?!”  楼观雪挑眉:“你就那么急着去投胎?”  夏青:“不然呢!”  楼观雪静看他一眼又移开视线,不说话了。  满天的芦苇絮和星光混合在一起,水光与月色相融。  夏青默默吐口气,俯身把手伸进水里,往自己脸上浇了点,冷意让混乱的思绪稍稍静下来。  “它最初的目的,是想让我上你的身替你挖心给温皎。它说你三月后会死。”  夏青喃喃:“三月后。”  他理了下时间线,系统带他过来在三月初,灯宴现在是四月,燕兰渝说过伏妖大阵大祭司需要准备一月。  如果没猜错的话……六月,就是浮屠塔诛妖之时了。  浮屠塔,浮屠塔。  原来从开始到现在,从来就没逃离过这三个字。  浮屠塔里到底关了什么啊?!  楼观雪点到即止,这一晚目的达到也不想再逼他,出声道:“想不明白就睡吧。”  夏青不吭声,坐着半边身子都趴在船边,恹恹看着对面摇晃的芦苇荡。  “这哪睡得着啊。”他有气无力说:“楼观雪,你把我半年后的希望弄没了。”  楼观雪一下子被逗笑了,语气却比夜风还凉:“希望?呆在我身边就那么煎熬?”  夏青嘀咕说:“啥啊?这两回事。你这样让我不得不去想,如果走不了该怎么办。”  楼观雪眼中的冷色这才散了不少。  “不行,你把我搞得失眠你得负责。” 第59章 他掀开床帐才发现楼观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夏青吓了一跳,浅褐色的眼眸瞪大,随后嘀咕:“你醒了怎么不早点出声。”  楼观雪黑发静落,唇角殷红,带着笑:“配合你演戏啊夫君。”  “……”靠。一声夫君喊得夏青头皮发麻人都要炸了,直接伸手捂住他的嘴:“你要死啊!”  楼观雪低笑一声。  夏青冷冰冰:“别发疯了,有人来接我们了。”  “哦。”楼观雪从善如流从床上走下来,缥碧色的发带随着夜风飘动,墨发雪衣,容颜却是妖冶颓靡的,懒懒看向窗边的人。  薛扶光毫不掩饰对他的提防,可到底是活了一百年,片刻移开视线说:“走吧。”  空气中那种直慑人心的冷香还未散,四面八方青色的雾已经聚起。  薛扶光走在前面,掌灯驱散雾霾,引出一条路来。  穿过小镇的主干街道往偏僻村野,路越走越窄,隐隐约约还有些鸡鸣犬吠。  楼观雪根本就没去问薛扶光是谁。  夏青疑惑道:“你不是中毒那到底是什么?还有,为什么骗我?”  楼观雪垂眸,淡淡道:“我没骗你,那跟中毒也没区别。”  夏青吐槽:“这叫没骗我?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那句话,你差点死了。”  “知道。”楼观雪笑了下,眼眸戏谑:“我发现,你的这些师兄师姐对我意见还真挺大的。”  夏青:“……”他已经放弃反驳了。  楼观雪状似天真无辜,问:“为什么?难道他们都觉得我对你居心叵测?”  “闭嘴。”夏青面无表情,冷冰冰:“回答我前一个问题。”  楼观雪别过头,闷声笑了几下,随后才开口,语调懒散像是说一件非常平常的事:“哦,我需要要留点时间吸收神光。”  夏青诧异:“神光?”  楼观雪拿着骨笛,似笑非笑:“嗯,换句话说,就是神的力量。”  咔。薛扶光的脚步踩过一地枯枝,步伐猛地一顿。莲青色衣袖里的手指微缩,她一下子回过头来。  目光却是看向夏青,手中灯盏驱散迷雾,声音宁静:“夏青,过来。”  啥??  他人傻在原地,只是手腕已经被楼观雪握住了,冰冷又强势。  楼观雪笑道:“他不想过去。这位薛师姐,你还是专心带路吧。”  夏青:“…………”牛批,你一定要得罪整个蓬莱才罢休吗?  薛扶光眸光寒彻骨,神色遥远,哑声说:“我就说木灵怎么会响,原来是神光啊。”  她讽刺一笑:“百年之前楼家先祖试图吸收神的三魂,求长生不老,结果暴毙而亡。没想到百年之后他的后人更是不知死活,开始觊觎神的力量。”  她语气冰冷,手中烛火摇曳在眼里汇成一道竖立的刃。  下一秒,风卷着周围的植物万千叶子飞到了薛扶光身边,而后青光浩荡,在空中凝聚成一把色泽纯粹的薄剑来。  剑魂的状态,留几片青叶作尾,力量搅动风云,恢弘不容小觑!  周围群山林涛阵阵。  夏青被这剑意吓到了。在这个世界,他见到了的修士都是沽名钓誉之辈,除了那个黑衣老者外,没见过什么高人,突然体会到这样撼动天地的力量,一时间有些愣。  宋归尘虽然拿的是思凡剑,可是从未出过剑。  不像薛扶光,当真是我行我素。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这两人要干架??  夏青忙做和事佬,和稀泥:“不是,薛师姐你冷静一下,当务之急还是先离开这里吧,等下士兵追来就不好了。”  薛扶光看他一眼,对他似乎还是很有耐心。  百年将七情六欲早磨得麻木,怒意和杀意都散得很快,只轻声问:“你一定要保着他?”  “啊?”夏青硬着头皮:“嗯,是吧。”  薛扶光:“为什么?”她裙无风自动,青叶簌簌落地。  夏青:“因为……”因为我和他现在算是朋友?  但是他还没说完,楼观雪已经在旁边不怕事大地笑道:“我们的关系,他还没跟你说清楚吗?”  靠!你说的那么暧昧干什么?!  夏青现在只想捂住他的嘴。  薛扶光今晚第二次收了杀心。  风静叶落,周围的雾也散了。  前方一片田野,黄土阡陌通向一个掩藏在群山间静谧和谐的小山村。  薛扶光皱了下眉,问道:“你真的和他成了亲?”  夏青百口莫辩,但怕之后再出现类似的事,硬着头皮含糊:“对。刚才不说,只是有些难为情。”  楼观雪笑得不行。  薛扶光手中的灯散成星辉,她垂眸,想了想才道:“也是。毕竟他连神光的事都跟你说,能做到这般毫无保留的,也只有夫妻了。”  “不过这世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她视线直直看向夏青道:“纵是夫妻也不可全然相信,知道吗?”  夏青干巴巴:“哦,好的。”见鬼的夫妻。  深更夜半,整个村庄都在沉睡,薛扶光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带别院的木屋内,便拿着灯转身离开。  她走前为夏青指了下路:“我就在最深处的那间房中,这些天应该都会待在这里,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找我。”  夏青继续干巴巴:“好的,谢谢薛师姐。”  薛扶光听到这个称呼,恍惚片刻,随后笑道:“还真是你的风格。已经确定我是师姐,也要在前面加一个薛字表示抗拒。罢了,等什么时候你真的想清楚了,会自己接受一切的。”  夏青:“……”  她说:“我那片叶子现在在你身上是吗?”  “嗯。”  薛扶光道:“明天带着它来找我。”第41章 人间(三)  送走了薛扶光, 夏青紧绷的精神才松懈下来,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缓解情绪。  同样是百年之前熟悉又陌生的同门,可宋归尘和薛扶光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在薛扶光面前, 他恨不得自己是个哑巴。  从孤儿院开始,夏青就极少有这种被人管教关心的感觉, 刚才别扭得说话都是一字一句干巴巴往外蹦。  楼观雪笑意散去, 眉宇间带了很深的倦色。把骨笛放在桌上,点亮了屋内的灯,垂眸说:“我们先在这里呆三天。”  夏青一杯水不够缓解心情又倒了一杯,听到楼观雪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咚”地一下放下茶杯, 浅褐色眸中窜着火,咬牙切齿:“楼观雪,你最好今晚就把你要做的事都跟我解释清楚。”  走了一个宋归尘又来一个薛扶光, 他这几天为了楼观雪, 先是接受了自己避如洪水猛兽的阿难剑,后面直接喜结婚风评被害。什么玩意儿?再不给个解释根本说不过去!  楼观雪开始解发带, 衣袍堆叠如雪落下,看了他一眼, 慢悠悠笑道:“嗯?我解释的还不够清楚吗?”  夏青:“清楚个屁。”他冷冰冰说:“神光什么时候有的。”  楼观雪将缥碧色的发带握在手中,随意道:“哦。风月楼, 璇珈体内。”  夏青一愣,非常疑惑:“神光是每个纯鲛都会有的吗?”  楼观雪本来打算休息的, 但夏青这副兴师问罪的样子让他颇感有趣,眸中带了点兴味, 懒洋洋坐到了夏青对面, 答道:“不是。当年神宫之变, 楚国先祖觊觎神魂,鲛族圣女觊觎神的力量。但两人下场都不怎么样,楚皇夺魂暴毙,而珠玑被另两位圣女阻拦,神光一分为三。”  夏青本来只是想问清楚楼观雪的目的,没想到,这人真的什么都跟他讲啊……短短几句话夏青人都傻了,感觉自己直接接触到了这个世界最深的真相。  他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讷讷道:“所以神的力量被三位圣女瓜分。璇珈是鲛族圣女,她就是珠玑的转世?”  楼观雪支颐,淡淡道:“离开通天海,鲛族没有转世只有死亡。她不是珠玑,珠玑现在应该死了。”  夏青不说话了,呆呆盯着他。  楼观雪红唇笑意靡艳:“乖,没事,你想问什么都可以问。”  “……”  夏青本来震惊的心情被他一句“乖”搞没,扯了下嘴角,抓了抓头发,做贼似的往窗外门口看了看,随后直言开口道:“瑶珂是不是三圣女之一?”  “是。”  夏青愣怔,眼眸定定看着他:“所以,瑶珂是你守着死去的,璇珈也是那一晚死的。现在你说要去梁国一趟,因为珠玑就在梁国是吗?你去梁国……是为了找珠玑,收集全神的力量?”最后一句说出来,他嗓子都有些发哑。  楼观雪微微一笑,似乎也不打算在他面前隐瞒:“对啊。”  夏青灵魂都静了片刻,很久,才轻声问:“楼观雪,你到底要干什么?”  楼观雪想也不想:“找一个答案。”  “啊?!”夏青被这个回答震惊到了。他刚才脑海里已经神游天外,给楼观雪找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比如“获得力量杀死燕兰渝”“夺回政权”“报杀母之仇”等等,结果没想到他还是那么不按照常理出牌。  夏青不假思索说:“什么答案?”  楼观雪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将发带系到了手腕上,淡淡说:“一个从五岁开始就困扰我的答案。”  这就是不想回答了。  夏青默了片刻,心里涌出浓浓的烦躁郁闷来。  他本来是世外之魂,可以安安静静地看这个世界一切风起云涌,但是楼观雪非要在孤舟上说那些话来,让他发现一切不合理之处,逼着他剥离局外人身份,牵扯入纷乱的俗世中来。可拽他入红尘站在一团错综复杂的线索里,又不告诉他真相。  或许也不该这么说。  楼观雪其实已经告诉了他全部的真相。走的每一步,都把目的明明白白摆在他眼前,从来没有遮掩。 第61章 夏青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做,伸出了右手。  手腕上还带着楼观雪给他系上的红绳。  薛扶光视线垂下,语气很轻喃喃说:“佛骨舍利?当年神宫内得来的至宝,他倒是也舍得给你。”  夏青却问的很干脆:“这东西为什么我解不开。”  薛扶光道:“你当然解不开,我也解不开,只有为你戴上的人能解开。”  夏青心道:妈的,他果然被楼观雪坑了。  薛扶光将那串药链系到了上方,随后手指指尖涌出一丝青色的光来汇入那串草叶里,马上夏青感觉手腕一凉一通,就见那些叶子紧贴他的皮肤一点一点化作星辉,尽数穿过他的皮肤渗进脉络里。  夏青疑惑:“……这是什么?”  薛扶光说:“帮你固魂的东西。”  夏青干巴巴“哦”了声,又安安静静盯着她几秒,才开口道:“我真的是你们的小师弟吗?”  薛扶光笑了,她或许是很久没做这个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但孤僻沉郁的气质因为这一笑散去,神情几乎可以说的上温柔。  “你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不过你从小到大,最看不明白的,永远是自己。”  夏青眼眸望着她,静静的,温度并不算亲昵,冷静说:“可我并不会用剑。”  薛扶光:“我知道,百年过去,你连剑都不想碰了。”  夏青琢磨了一下:“听你这语气,我百年前好像很惨啊,你小师弟到底干了什么。”  薛扶光愣了愣,淡淡道:“灵魂都到了异世,能不惨吗,我也很好奇你到底神宫内都做了些什么。”她安静地看着夏青,随后才轻声说:“不过其实我更好奇,你怎么会主动跟我提起这件事。你排斥阿难剑,就是排斥百年前的一切。以你的性子,但凡是你逃避的东西,总能冷眼无视一切线索和真相。那么现在呢?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夏青抿唇不说话,盯着手腕上的那颗舍利子发呆。  薛扶光手腕从莲青色衣袖中伸出,她也摸上了那颗珠子,轻轻一笑:“为了他吗?”  “为了他接下阿难剑,为了他困在红尘中。”  “夏青,知道我为什么昨晚想杀他吗?因为那个少年心思太深太重,我怕你被他利用。”  “你看,他多聪明啊。从这枚舍利子开始,你就注定在他身边当不成局外人。”  夏青这一刻感觉那颗珠子在发烫,像是刚从佛陀尸体中被取出来般,带着烈火灰烬的炙热,刺得他灵魂剧烈一颤。  他一下子抬头,却撞进薛扶光温柔平和的眼眸里。  薛扶光的叹息散在浮尘金光里,她慢慢道:“他连神光都跟你说,看似毫无保留、亲密无间,可你又真的懂他吗?你能察觉他的恨吗?你那么相信他,不设防的呆在他身边,应该是没发现,那个少年骨子里就并非善类……”  夏青安静看着她,打断她的话:“不,我能察觉。”  薛扶光稍愣。  夏青拨弄着那颗珠子,很平静说:“我能看见他的恨。”  “我在他身边那么久,也观察了他那么久,我知道他并非善类。”  “我知道他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意,实际上是一种极端的傲慢。傲慢到……漠视金钱权利,漠视七情六欲,也漠视人命。”  “其实楼观雪比我更像一个局外人,脱离世俗之外,可又带着沉郁刻骨的仇恨。”  “我不知道他恨什么。但你说得对,哪怕我知道了他之前走的每一步,甚至知道他去做的下一步,我依旧不懂他。”  “可是,薛师姐。”夏青顿了下,问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懂他呢?”  夏青也是很久没说那么多话了,还是在一个相对而情感复杂的陌生人面前。  他想了想,本来打算讲“我和他关系也没到掏心掏肺的地步吧”,可是话到嘴边,想起现在他和楼观雪伪装出来“夫妻”身份,又噎住默默改口,心虚说:“那个,人和人之间还是要保持一点距离为好。”  薛扶光听完,沉默很久,灰白的长发静落在暗室浮光中。她对外人古怪孤僻,对夏青却难得的很温柔很有耐心。  很久,薛扶光喉咙发出一声笑来,模糊像是一声叹息,她轻声说:“对,你能看到,你肯定是能看到的。是我糊涂了,一百年我差点忘了你修的是什么道。”  “众生悲喜啊……”她失神片刻,喃喃:“你怎么会看不到呢。”  夏青不是很习惯跟人说自己心里的想法,稍微有了点烦躁,但又不是很想在薛扶光面前表现出来,于是选择低头,睫毛垂下,面无表情玩着自己腕上的红绳。  他很少在心里藏事,之前梦到什么想到什么都会直接跟人讲,只是因为不太在意那些,不代表他喜欢跟人分享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  薛扶光声音淡若轻烟,缓缓传入夏青耳中,说:“那么你看见了他的恨,看见了他的傲慢,看见他并非善类。你看清了你自己吗?”  啪。  一不小心手指滑过头,指甲硬生生在手背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白痕来。  夏青说不出什么感觉,愣了愣,才抬头:“我这不是就在尝试看清吗。”  从断桥之下接过那片叶子开始,他就已经自暴自弃妥协了。后面还被楼观雪推波助澜,让系统这个最后的底牌也摇摇欲坠,只能开始郁闷接受这一切。  薛扶光说:“我说的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对他的感情。”  夏青人都傻了:“啊?!”  这话题是怎么聊到这上面来的??  薛扶光:“知道他非善类,就不怕他利用你吗?”  夏青犹豫片刻,吐槽说:“薛师姐可能你有所不知,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利用了我。”  这下子愣住的是薛扶光了,她一字一字很轻却似乎是极为艰难说出口:“他第一次就利用了你,你还呆在他身边。”  夏青:“………………”?靠,这怎么越说越别扭了呢!他拿的真的不是虐恋情深剧本。  夏青思维快速转动,及时开口:“也不是利用吧,我就是魂体离不开他又见不惯他杀人,于是和他达成了一个约定。”  薛扶光:“现在呢,你已经有实体了,还离不开?”  夏青哑然,编不出理由了,只能支支吾吾:“啊,这不是都成亲了吗,一日夫妻百日恩。”  薛扶光道:“我今日专门打探了一下。没想到楼家到现在只剩一条血脉了,也算罪有应得。他应该就是那位失踪的楚国新帝了吧,我可没听闻楚国有位皇后。”  夏青:“……”  哦,原来早就露馅了啊。  夏青干脆破罐子摔碎,诚实道:“有了实体不想离开,主要也是没地方去在他身边习惯了。而且说实话,楼观雪虽然时不时发点疯,但对朋友还是挺好的。你别动他……他非善类,但并不轻易杀人。”或者说,那种傲慢过于极端,极端到好像杀人他都不屑于出手。  夏青赶紧转移话题,从怀里掏出那片枯叶。  “哦,你不是要我把叶子带来的吗,我带来了,你要收回去吗?我可以原封不动还给你。”快拿走吧!  薛扶光从他手里接过枯叶,摸索着叶的边缘:“你真的以为我想杀就能轻易杀了他?他身上有神的力量,我都不知道几分胜算。”  夏青:“???”  薛扶光说:“夏青,把阿难剑取出来。”  夏青:“?????”第43章 人间(五)  夏青呼吸都僵住了, 难以置信看她,一字一顿艰难问道:“你要我,现在拿出阿难剑?”  薛扶光:“对, 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夏青急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沟通:“不行,现在还不行。”  薛扶光视线很安静:“为什么不行?你是阿难剑主,你从五岁开始就拿着它,十年如一日连吃饭睡觉都不曾放下。夏青,你是它唯一的主人, 终究有一天要重新拿起它。”  夏青说:“但绝对不是现在。”  薛扶光:“为什么?”  夏青抓了下头发, 心头泛起密密麻麻的难过来,涩声说:“我不配。”  薛扶光皱眉。  夏青已经收敛情绪, 语速飞快:“我做过有关你那个小师弟的梦, 老头说拿起剑就不能放下是吗?这个代价太沉重, 我……我暂时还不想承担。”  薛扶光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 一下子失笑:“罢了,我也不逼你。我把芥子给你打开,你若是遇到危难,就将叶子捏碎。”  她将莲青色灵力慢慢汇入那片叶子中, 很快上面错综复杂的纹路变得越来越纷乱,分支再分支, 如蛛网般割裂。  薛扶光说:“你修的是太上忘情道, 不受轮回影响。重新拿起阿难剑,就能恢复一切修为。”  “哦。”夏青干巴巴应了声, 不情不愿地把叶子重新拿了回来。  薛扶光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逆光而坐, 灰白长发散在莲青衣裙上, 模糊而遥远。  她陷入回忆里, 声音如室内淡淡飘起的烟尘。  “我记得太上忘情的第一式是天地鸿蒙,于是师父要求你去见花见草,见山见海,见天地一切。你当初那么小,跟个白团子一样,可一个人爬上礁石,却能枯坐七天七夜。我还记得,你刚来蓬莱的时候,特别孤僻不喜欢讲话,后面稍微活泼了点,喜欢做的事除了练剑也是一个人发呆。”  “师父说你是最适合太上忘情道的人,可是他每次入世都喜欢把你带在身边。我那时不懂,既然是太上忘情道,为什么还要你频繁接触人间七情六欲。后来我才知道,太上忘情不是无情。只是不被情牵,不为情绊。寂焉不动情,若遗忘之者。”  薛扶光说:“不为情牵,不为情绊。那么我的小师弟,现在几乎成为你不肯拿剑心魔的到底是什么呢?”  夏青握着叶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浮尘金光里,轻声对薛扶光说:“是我自己。”  他往外走了没几步,看到有几个小孩在田埂边嬉嬉闹闹。  四月初春种刚过,风过旷野一片绿浪如波。  小孩有的跳下去在田里捉蝌蚪,有的就坐在到路边晃着沾满泥土的细白小脚,拿着狗尾巴草和同伴打来打去,笑声清亮而愉快。他们不像陵光城内的鲛人一样,出生就被被权贵豢养,或被卖到歌舞坊一辈子供人取乐,在这桃花源一般的村庄,保留了最后属于童稚时期的无忧无虑。  坐在最边缘的一个鲛人小孩是其中年岁最大的,头发扎成一个小辫子,手里拿着片叶子,估计也是清闲得无聊,望着天空断断续续吹着一首不成调的曲。  下面蹲着捉蝌蚪的男孩大声嚷嚷起来:“你吹什么呢!难听难听!换一首换一首!”  小辫子男孩不满:“哪里难听了,小时候我爷爷总哼这首曲子哄我入睡呢。”  “就是难听!吵得我的蝌蚪都吓跑了。”  男孩翻个白眼:“是你自己手笨抓不住!”  他我行我素,继续吹叶子。  虽然曲不成调,但是夏青还是听出来了,应该就是当初芦苇荡孤舟上楼观雪用骨笛给他吹的那一首。  清冽悠扬,像是娓娓道来的一个久远的故事。  “这首曲子有名字吗?”夏青走过去,开口问了一句。 第63章 夏青说:“楼观雪,你还是恨燕兰渝的是吗?”不然那股压抑很深的恨,他找不到解释,  楼观雪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收回视线,勾唇,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慵懒道:“或许。”  夏青开口:“别用模棱两可的词!”  楼观雪从善如流道:“好,我恨她。”  夏青顿时有种被敷衍的屈辱,他扯了下嘴角:“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楼观雪:“我不会骗你。”  夏青惊了:“你是怎么好意思心平气和说出这四个字的,摘星楼一开始你就是想利用我好吧兄弟!”  楼观雪手指摸索着那张红纸,颇为好笑:“你为什么一直执着于摘星楼发生的事。”  夏青:“……”  因为薛扶光那句话对他杀伤力太大了,搞得他想起来就来气。  楼观雪眼眸黑得分明白得也分明,盯着他变幻莫测的脸,随后缓缓笑起来,轻声道:“我猜,因为你在薛扶光那里也跟她说了这些。”  夏青人都僵在原地。你要不要那么聪明!!  楼观雪说:“然后她劝你离开我,以及对我第一次就利用你,但你还愿意这般护着我表示很惊讶。”  夏青一脸麻木:“……陛下,有些事看破不不需要说破。”  楼观雪:“其实我也很惊讶。”  夏青盯着他手里的红纸,转移话题:“能不能闭嘴,涂个口红磨磨唧唧的!”  楼观雪看他一眼,轻笑起来,慢条斯理地拿着纸,却依旧在说:“夏青,我的确很危险。”  他淡薄的唇抿上红纸又放下。  轻描淡写说:“如果不是你阴差阳错入了我的障。等我自行破障之时,就是你魂飞魄散之日。”  夏青愣住,指尖微微发凉。  楼观雪淡淡道:“我当初是真的想放你走。但是你风月楼选择留下,琉璃塔选择回来。那么排斥阿难剑却选择接过,那么排斥□□纠葛却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护我。”  说到这,他放下红纸,被染过的唇红似血艳丽奢靡,朝着即将炸毛的夏青一笑:“别急。我还没说完。”  夏青深呼口气,压着烦躁乱七八糟的心情,冷冰冰站在一旁。  楼观雪忽然说:“不过我更惊讶的,不是你的选择,而是我自己。”  夏青愣住,对上他深若寒渊的眼,脑海里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就想起了楼观雪当初在摘星楼内说的那番话。  他做的这一切,某种意义上不都是“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不离不弃的痴情”吗。  “……”这年头当个好人都那么难??  他手里还拿着花钿,维持着那个靠在梳妆台边的姿势,浅褐色的瞳孔静静往下看。  楼观雪说:“我并不喜欢身边有人。当初放你走,实际上也是给你的一线生机。”  “可风月楼那晚,我居然没杀了你,还让你留了下来,多稀奇。”  “甚至之后,予求予取,有问必答。”  说到这里,楼观雪轻笑一声,像是想到什么讽刺好玩的事,声音冷淡:“吹笛、下厨……我都没想到我会这么伺候人。”  夏青愣在原地。一开始的暴躁再听到这几句话彻底消散,人都懵了,不知道楼观雪想要说什么。  楼观雪惯会揣摩人心,他支着下巴,侧头笑道:“你还要我说下去吗?”  夏青心思乱成麻线,眼神飘忽,盯着他的嘴唇,被红纸染过真的跟血一样,在这张脸上更是摄人心魂。  不要,不想,别说。  夏青低头,收回视线,转移话题说:“我发现,这红纸的颜色还挺好看的,挺适合你。”  楼观雪盯着他片刻,笑了两声,又轻又冷。这样的笑却只持续了片刻,他很快不笑了,神情淡下来,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夏青的手腕,一用力,把夏青整个人拽得往前俯倾。  夏青瞪大眼。  入鼻是夹杂在冷冽气息里的桂花油香,浓郁艳俗,仿佛直入烟花之地、十丈红尘,周遭满是情爱缠绵。  他的唇被吻住,冰冷而强势。  夏青瞳孔涣散瞪大。  耳边传来楼观雪低哑清冷的声音:“我觉得,可能更适合你。”第44章 人间(六)  集市上买来的红纸同样廉价, 花汁调得过浓,看起来极艳极红,实际上轻轻一擦就会掉色。  夏青从未有这样一刻, 大脑空白不知所措。  桂花油, 胭脂香,楼观雪凑近时气息清冷似一捧雪,可唇与唇相触厮磨, 研开的却是烟火红尘色。  这个吻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仿佛楼观雪真的就是突发奇想,凑过来给他上妆。  蜻蜓点水,一触即开。  夏青却是浑身过电般呆着, 太过震惊以至于话都说不出来, 浅褐色的眼眸缩成一点静静望着他, 唇被染上色,显得脸色白得如纸。  夕阳如血, 淡金色的橘光照过窗, 照过梳妆台。楼观雪眼眸漆黑深冷,沉沉如夜, 万千情绪压在深深处。  楼观雪轻笑一声,出声道:“的确更适合。嗯, 要看一下涂完什么样子吗?”  夏青瞬间回神, 喃喃出声:“你是不是有病……”  他心乱成麻, 抬手碰了下唇,重重擦去,难以置信说:“楼观雪, 你为了报复我, 就用这种方式?!”  楼观雪盯着他几秒, 意味不明笑了下,语气却很冷淡:“为了报复你?你觉得我这是报复?”  “……”他根本不接他的茬转移话题。  夏青心情烦躁而茫然,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  靠,早知道今天就不折腾楼观雪了!  他一点都不想去看镜子里自己涂了口红是什么样,也一点不想和楼观雪再呆在一个房间!  外面倦鸟归林,渔舟唱晚,田野间的吆喝声惊醒了夏青。  他像是找到了理由,一下子转身,手搭上了窗打算跳窗走:“我饿了,我先去给自己煮点东西吃。”  只是他还没跳出去,楼观雪已经伸手,手指勾上了他系在腕上的缥碧发带。  轻轻一扯,发带便轻飘飘解落,物归原主。  而夏青的心也随着它轻飘飘落下,不断下沉。  楼观雪轻描淡写说:“你可以一直装傻充愣,我会给你时间的。”  夏青维持着要跳窗的姿势。  楼观雪:“不过别太久,听话,我不耐烦的样子你不会想看到的。”  “……”再见!  夏青意气风发跳窗进来,火烧屁股跳窗而走。  活像个闯入大小姐春闺被赶出去的采花贼。  他从窗上跳下去的时候,刚好撞见篱笆外给他送水果来的村民。  村民见夏青神色匆忙翻窗跳出,嘴上还有胭脂色,愣了愣,马上暧昧地笑起来。那促狭之色搞得夏青以为自己白日宣淫被人捉奸现场,哦,可能这人真是那么以为的。村民走前还语重心长劝告,他夫人身体还没好让他做事不要太过分。  夏青:“……”  见鬼做事过火啊!!!他能对楼观雪做什么过火的事啊!!!  反正这事之后,夏青在楼观雪面前就变得别扭沉默了,憋着不说话。  以前他是遇见什么好玩的事,回来都会顺口分享一句。路上一只蝴蝶停在他发稍不肯走,也会抓回来给楼观雪看。  现在除非必要的事,他都绕着楼观雪走。  好在楼观雪忙着吸收神光,对于夏青的逃避没有任何表示,几乎可以说是置之不理,他这副冷淡置身事外的态度,诡异地又给了夏青点安全感,让他松了口气。  他嘀咕:“可能真的就是为了报复我吧。”报复他给他带来那一堆女人用的东西。  说好在这个村里呆三天,可是日子不知不觉过,他们在这里快呆上七八天了。  夏青在避开楼观雪的时候,会下意识去薛扶光那里。  薛扶光出门了,夏青就去给她当免费劳动力,帮她晒药、帮她将那些东西都分类好。木屋内都是草药的清苦味道,就像薛扶光这个人一样,他有时候看她写下的字,会发呆,想百年前的她是什么样子的。  那件金丝银线勾勒出的石榴衣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镜花水月般的梦里明艳又温柔。  百年之前薛扶光肯定没这么瘦,所以她都经历了些什么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  夏青想到这一点,心头一动,涌起一丝细密绵长的哀伤来。  一百年,听起来很短,犹如朝暮之间,可是朝生暮死,却已经是一个人的一生。  朝云缥缈,远山寒翠。  他从薛扶光的房中出去,又看到了那个灵犀的小孩。  鲛族长得其实都很好看,灵犀也是。  头发扎成一个小辫子,眼睛很大,显得特别清秀可爱。  夏青第二次见面才想起问他的年纪:“你现在几岁了啊。”  灵犀对他很有好感,乖乖地说:“五岁。”  夏青啧了一声,心想,这才该是五岁小孩应该有的样子吗。  灵犀说:“那首曲子我已经能吹得很好了,你要听吗?”  夏青失笑说:“下次再说吧。”  离开前的一晚,夏青在院中坐着,正借着大如圆盘的月亮看那片叶子。他心生疑惑,就这么一片小小的叶子,到底是怎么容纳下阿难剑的呢,然后阿难剑又长什么样子?他终于慢慢克服抗拒,开始蜗牛一样伸出触角,在自己舒服的范围产生适当的好奇心。  夏青举起叶子正在仔细观摩脉络,余光忽然瞥见雪色的衣角,他差点叶子都拿不稳,掉到地上。  楼观雪这一晚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但具体的不一样夏青说不出来。 第65章 村长咬牙说:“它现在不是你爷爷,它是个占据你爷爷身体的怪物。”  灵犀用牙齿咬用腿蹬,可是怎么都挣脱不了,苍白的脸上眼泪断线落下,吸着鼻子嘶声吼:“不,我能认出来,他就是我爷爷。村长,他不是怪物。”  村长不想跟一个小孩子理论:“带他下去。”  灵犀声嘶力竭,急得眼泪直流:“他不是怪物啊,你们要怎样才肯信我。”  夏青自始至终就盯着那个老人,看老人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血肉,精神恍惚,明显已经是濒死之相。  电光火石间想到什么。  夏青出声。  “他不是怪物。”  他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村长抬头看到是他,一下子也愣住了,毕竟他是薛扶光带来的人,身份与众不同。  夏青将手里的狗尾巴草丢掉,往前走了一步。他弯下身,从血泊里找到了老人的手,果然,老人的指甲也变得特别长,锋利得像是一片片钢刀,轻而易举就能把人开膛破肚。  村长脸色不比周围的人好看到哪里去:“夏青,如果他不是怪物,那他是什么呢。”  夏青收回手,垂眸说:“他只是快死了。”  村长皱眉,沉声:“那他就怪物!没有人死的时候会是这个样子。”  夏青没说话,自顾自弯下身,给老人解开了网。  “住手!”  “夏青你要干什么!”  村民们大惊,纷纷焦急出声。  夏青抿了下唇,轻声安抚说:“放心,他不会害你们。他若是真的想害人,现在全村没一个人能活。”  众人因为他这句话稍微愣住。  解开网后,老人果然也没对他们发动攻击。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血色的眼睛浑浊一片,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被刀刺进的地方还在哗啦啦流血,可仿佛有一股劲就埋在骨子里,支撑他往前走,站不起来便在地上爬行。  老人脚已经起了泡,跋山涉水回到这个熟悉的村庄,到达目的地后,心里的焦躁和痛苦却没有消散半分。  他爬了没几步,视野茫茫看不清路,便像个小孩一样匍匐在地上哭起来。  并不是人的哭声。  却一声比一声难过绝望。  在场的每个人听了都心头泛起酸酸涩涩的茫然来。  夏青静静说:“百年之前,鲛人死前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不是怪物,他只是……”  后面的话他不知道怎么说了。只是因为神的觉醒,被唤醒了遥远的血脉吗?  灵犀挣脱开来,跑过去想要搀扶着老人,哭着说:“爷爷,是我啊,我是灵犀!爷爷,我带你回家。”  夏青手里摸索着那片叶子,上面的脉络错综复杂。心想,回不去的。  那个长发女人温柔轻缓的声音又传来。  在冷宫荒草寂寂里,一盏烛灯一页诗书。  ——每年的三月五,惊蛰时,灵薇花便会在海上发着夜光。那些因为狂风暴雨迷路的鲛人,寻着光便能返乡。而濒死惶惶的老者,寻着光,也能达到安息地。所以灵薇在鲛族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照离人’。  只是如今,归途隔山隔海,却再也没有了引路的离人灯。  这一晚的变故远不止这些。  这时村口火光突然大盛,一声洋洋得意的声音响起。  “我就知道跟着这个孽畜有收获!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县令大人吩咐了,全城鲛人现在都要抓起来关在一块!这一村子都是漏网之鱼!”第46章 人间(八)  上清派为鲛族创造出了最后一处安宁之所, 谁都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官兵的铁骑造访。  村长神情一变:“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的统领穿着黑色盔甲,面色狰狞,冷笑道:“我们是什么人?你认不清这身衣服吗?鲛人一族如今害得全程百姓惶惶不安, 县令大人下令捉拿鲛孽, 你等居然敢躲在这里苟且偷生?不知死活,来人啊, 给我把这群贱奴都抓起来!”  他身后黑压压跟了上百的官兵, 皆拿着火把和刀剑,齐声应“是”。  统领的字里行间全是侮辱,年轻气盛的少年纷纷涨红了脸, 想要上前一步,却被村长拦住了。  村长深呼口气, 平静问道:“官爷, 你要抓我们去哪里?”  统领语气冰冷:“当然是抓进大牢里。要我说县令爷还是太仁慈,你们这种只会招来不详的种族,就该格杀勿论,一个都不放过!”  村长拄着拐杖,没有说话,佝偻的影子在地上拉的很长。  旁边的少年见他犹豫, 一下子急红了眼:“不行!村长!我们不能跟他走!”  “对!村长,我不想进牢里!我们进去指不定要受什么折磨!”  会被上清派救下来到这个村,每个人都曾在尘世中吃过苦头,明白外面的世道对鲛人而言是怎样的残酷。  少年们还揣着骄傲和愤怒, 红着眼表示出了强烈的抗拒。而上了年纪的中年人都脸色木讷, 一言不发。  村长额头上崩出青筋, 回头恨恨瞪了那群人一眼:“都给我闭嘴!”  少年们被吓到了。  村长深呼口气, 回过头来, 手指紧紧握着拐杖,哑声轻轻说:“好的官爷,我们等你们走。您先等等,我这就去把村里人都叫出来。”  统领轻蔑一笑:“果然老一点的狗都比较识相!”  “你说什么?!”  村长回身一拐杖打在了正欲开口骂回去的少年身上,眼眸充满警告之意:“风鸣,去把其他人都喊出来。”  风鸣难以置信地看着村长,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还是握紧拳头,红着眼把话吞了回去:“是。”  “村……”夏青皱了下眉,也想说什么,却被村长深深看了一眼。  老人眼中是疲惫,是麻木,也是一种哀求。哀在求他不要多事。  夏青愣了愣,把话咽回去。  继续摸着那片叶子,不知道是不是握久了,阿难剑的寒意似乎从那割裂的脉络中渗出来,贴着他的灵魂。  村长不想他们和统领吵起来。  是啊,村里妇女小孩占了一半,而统领的背后是整个楚国。  统领再次冷笑一声,却也没发作。  转过身,视线落到了灵犀和那个浑身是血的老人身上。他脸色变幻莫测,恨恨不休:“这畜生咬上我兄弟数十人后逃出城,我没杀他就是想看看他到底哪里来的。跑,你跑的掉吗?!死到临头就知道害怕了?晚了!”  统领说了谎。  实际上鲛妖发疯的时候暴虐凶残、刀枪不入,他们折损了很多兄弟,后面都瑟瑟发抖躲了起来,没有人再敢冲上去招惹怪物。打算等着鲛妖发疯后暴毙而亡,上去收尸。谁料这个老头临死之前原地呜咽嚎叫了很久,居然一步一血印地往城外走去。  他们偷偷摸摸跟了上来。  每个发疯的鲛人暴毙前都有一段古怪的时候,像是哭又像是怒吼,漫无目的四处乱撞,但这就是死的征兆。  统领看到把自己吓得屁滚尿流的鲛妖终于没力气反抗了,心里的屈辱和愤怒一下子达到巅峰!  他拔出剑,“唰”地就要刺向在地上爬行的老人,眉目森寒:“贱畜!你伤我那么多兄弟!今日不把你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恨!”  “不要——!”  灵犀在他出剑的时间听到声响,瞬间脸色煞白,转过身来,举起稚嫩的手狠狠握住了剑刃。  刀刃狠狠刺穿男孩掌心,鲜血从指缝间如水涌出。  “灵犀!!”村民们大喊。  统领见他还反抗,顿时更是气愤:“好啊你个小畜生,非要护着他是吗,那我今日先杀了你!”  灵犀毕竟只有五岁,瞳孔一缩,苍白着脸,不知所措,却还是选择先紧闭着眼睛,用身体护住爷爷。  “住手啊——咳咳咳咳。”  村长被气到了,拐杖重重敲打地面,怒吼一声。但身体不好,气急攻心,很快剧烈咳嗽起来。  统领哪里会听他的话呢,手里的剑要直刺灵犀脆弱细白的脖颈。  “爷爷……”  灵犀怕的浑身都在颤抖,紧紧抱着老人,眼泪渗入老人的发中。  滚烫的眼泪穿过粗糙干枯的发,泪水也是潮湿的,流过老人脸上,把淡蓝色的鳞片洗出一层血光。  沉浸在焦躁哀恸里的老人,身躯忽然僵硬了片刻,猩红眼中浑浊迷茫的雾缓缓散开,露出一丝微光来。他死前追寻着一个东西,仿佛落叶归根般成为执念,却怎么都找不到。  现在被男孩的泪与血所烫,已经瞎了的眼似乎又得到短暂光明。  统领并不觉得自己残忍,就像同伴被毒蛇咬伤,他只是在报仇,没有人会对冷血的畜生手下留情。  “去死吧小畜生!”  “啊啊啊啊——!”荒村响起尖叫,出人意料的,却是从统领口中发出。  “啊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电光火石间,却只见被灵犀护着的老者突咆哮一声,推开灵犀,长开满是獠牙的嘴一口咬断了统领的手。  动作血腥而干脆,仿佛是一种渗入天性成为本能的凶狠。  “我的手,我的手……”统领脸色煞白,冷汗直流,他一脚踹开老人,整个人陷入极度痛苦也极度癫狂的状态。  “贱畜!贱畜!这是你们自找的!这是你们自找的!”  他双目赤红骤然大吼起来。  “把他们都给我杀了!”  “都给我杀了!县令大人说遇到妖化的鲛人可以直接杀掉!这一村子都是鲛妖!这一村子都是妖!把他们都给我杀了!”  统领声嘶力竭。他后面的士兵不敢抗令,齐声应“是”,黑压压一群人瞬间拿着武器涌上来。 第67章 楼观雪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还喜欢看热闹吗?”  夏青没有动,动用阿难剑继承记忆的片刻已经让他浑身上下都痛得颤抖。  他再也没力气出手,也没力气说话。  就看着被鲛人反咬一口的士兵们也破罐子摔碎,跟着他们厮打起来。  火把被随意丢在地上,把茅草屋烧得熊熊。  起火了。  但是没有人去管。  死了很多鲛人,也死了很多士兵。  夏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脑浑浑噩噩想,他要去劝吗。可是劝谁呢?谁又是纯粹的好人,谁又是纯粹的坏人?  谁能想到这一夜会是这样的结局。  楼观雪说:“这一村子的人都要死了。”  夏青脸色煞白一下子看向他,语气茫然:“为什么?”  楼观雪抬起手,轻轻扶上他颤抖的睫毛。  少年眉眼间的寒霜冷意依旧没散,眼睫却似扑翅的蝴蝶,苍白脆弱。  楼观雪摩挲了下,本想冷眼旁观给他长个教训,但到底于心不忍,垂眸道:“不怪你,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鲛人当年是海之霸主,天性残暴肆意妄为。它们野心勃勃,想着掠夺走人类的一切,征服大陆。只是碍于神的存在,不得离开通天海,不得上岸。”  夏青一时间有些懵,不知道楼观雪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楼观雪温柔地将他脸上被溅到的血抹去,语气轻描淡写:“于是,百年前,鲛族选择放任了人族对神宫的进攻。”  夏青手指一紧。  楼观雪说:“他们猜的没错,鲛人离不开通天海是因为神的禁锢。可是他们忘了,鲛人全部的力量,也都来自于神对于侍奉者的馈赠。”  夏青太累了,闭上眼睛,意识惶惶,靠在了楼观雪的怀里。  楼观雪道:“浮屠塔内的神魂一日比一日暴躁,生于通天海的鲛族本来就易受影响,越是情绪崩溃越易疯魔。”  夏青又不太想昏迷,挣扎着睁开眼:“他们一定会死吗。”  楼观雪淡淡道:“离开通天海,鲛人觉醒力量就会死。不过,没有人逼他们,都是自愿的。”  自愿觉醒,自愿死去,自愿结束这荒唐屈辱错乱的一生,尽管没有轮回,尽管找不到归路。  “爷爷……”  灵犀半跪在地上,哭着看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的难过还没消散,转身,就已经被眼前的场景给吓到了。  整个村子都燃烧在大火中,熟悉的伙伴大人全都变成了怪物,像传闻里那样,赤红着眼、长着獠牙,脸上布着蓝色的鱼鳞,没有理智没有思维,逮着人族的士兵就疯狂撕咬。  血肉横飞,人间地狱。  灵犀感觉有人坐在了自己身边,偏头发现是村长。  现在整个村庄,没有妖化的只剩下他们。  灵犀焦急地问道:“村长,他们怎么了?”  村长双目无神,神情麻木道:“都快死了。”  灵犀:“什么?”  村长坐在村口尸山血海里,看着村子里熊熊燃起的光,梦怔一般轻声说:“是啊,一百年,才过了一百年,怎么我就忘记了,鲛人死前就是这样的。只是那个时候……不会有人会迷路。”  灵犀:“什么?”  村长沉默很久,忽然偏头,苍老的手随手扯了片叶子给灵犀,声音轻的不像话:“灵犀,还记得你经常在田埂上吹的那首曲子吗。”村长说:“现在我和你一起吹。”  灵犀结果叶子,愣住了,语无伦次:“不是,村长。风鸣哥哥他们现在……”  村长说:“灵犀,听话。”  灵犀布满伤痕的手捏着叶子,僵硬很久,用手臂擦去眼泪,点了下头:“好。”  低沉哀婉的叶子曲断断续续,从废墟星火中传来,如一阵潮湿的雨轻轻缓缓,散去燥热。  夏青四肢百骸都在作痛,听到曲声,却下意识抬头。  他被楼观雪抱起,因为痛苦而迷茫的眼被火光慢慢唤得清晰,浅褐色望向前方,愣愣照应天地。  整个村庄在烈火中燃烧,脚下处处是尸体,觉醒的鲛人们察觉死期将至。  一生全部的悲喜爱恨化为烟尘散去,现在内心中只涌起一个念头,回去……  只是回去哪里,没人有答案。  他们原地四顾,却根本找不到方向,暴虐血腥的眼睛只剩迷茫,鲛人们开始咆哮、怒吼、犹如困兽。  灵犀看着这一幕有些害怕,可村长在旁边有条不紊地给他伴奏,他也只能吸吸鼻子,压住酸涩,继续埋头吹。  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吹这首曲子,会让他那么难过。  叶子曲悠扬,漫过焦土废墟,漫过黄土鲜血。连带着空中未散的冷香,一点一点安抚了鲛族的暴虐之心。  鲛人死前都会有一段失明期,视野昏暗。  村庄大火冲天,火应该是橘黄色的,但是恍恍惚惚,他们看到的是冰蓝色。  幽幽幻幻,燃在大海上。  鲛人们紧绷的神情慢慢缓和,露出轻松之色,不再暴躁,甚至舒了口气,开始往前走。  一个一个,走向大火中。  最后走进去的是那个叫风鸣的少年,他在他进去的最后一刻,好像回头看了一眼。  灵犀吓得叶子一抖。  而他声音一停才发现旁边早就没有了声音。  村长手里还拿着那片叶子,却靠着一棵树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了呼吸。  终于,风鸣也走进火中。  哗——!!!  村庄的火势突然又气势汹汹加大,摧枯拉朽,照亮长夜。  灵犀再也忍不住,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夏青耳边只剩下了烈火的滋滋声和男孩的哭声。伴随清风明月,遥远又模糊。  模糊到他甚至耳鸣般,听到了尖锐的警笛声和吵闹声。黄色的临界线外,众人围成一团,对着盖上白布的尸体指指点点,你一言我一语。  记忆倒回那个残阳如血的下午,那堵长满爬山虎的墙,那个从烂尾楼上跳下的男人。  钟鼓齐鸣,紫气东来。男人跳楼之前似乎是真的看了他一眼,木讷的,僵硬的。  钢筋水泥的楼房和这一晚的烈火相对应。记忆错乱,仿佛开盘那日,街道也该轻轻飘着一首用叶子吹出的《灵薇》,红红火火喜气洋洋。  山与海之间,老人的话依旧像暮鼓晨钟,震耳发聩。  “苦海滔滔业孽自招。”  夏青闭上眼,陷入昏迷前他终于明白了关于自己的一切困扰。  怪不得他拿着东西总是忘了放下。  怪不得他会下意识安静盯着人看。  太上忘情第一式,天地鸿蒙,第二式,众生悲喜。那个不着调的老头哼哼唧唧,教他的修行方法,就是自己去看,自己去领悟。  看一草一木,天地日月;看众生百相,生老病死。  原来皆是修行。第47章 入夜(一)  “那么众生悲喜之后呢?”  蓬莱雾远, 长风辽阔。  海浪一阵一阵撞击着礁石,扬起碎沫如珠。  老人拖着调子说:“之后就不是我能教你的了。”  “为什么?”  “因为太上忘情的第三式,得靠你自己参悟。”  少年嚼着糖, 疑惑:“我自己?”  “对。”老人在钓鱼:“那是你的聂聂。”  少年差点被口水呛着:“……聂聂?什么玩意啊还叠字,恶不恶心。”  老人瞥他一眼:“你自己说的词, 你不知道意思?”  少年终于反应过来, 恼羞成怒:“就这么一件小时候的破事,你们到底还要笑多久啊。”  老人哼哼两声:“想笑多久笑多久。”  夏青醒来的时候, 还是觉得不舒服。  灵魂犹如烈焰灼烧,可血液又是僵冷的。冰火两重天之下他大脑一片空白,盯着前方发了很久的呆。  这是一间客栈,干净明亮,陈设富贵。  外面吵吵闹闹, 估计地处繁华之所。  宋归尘从通天海带回来的只有阿难剑的剑魂,实体不知所踪, 现今阿难剑魂汇入他掌心脉络里,短暂沉睡。  夏青缓了缓痛苦, 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 每一条纹路之下都有寒光渗进血液里。他是没想到, 恢复力量要经历这样神魂撕裂般的痛苦,而且后遗症非常严重,估计得休息半个月以上。  村子最后毁在一场大火中,士兵都死了, 村民都死了。 第69章 哪怕是皇室子女,也没养成这样的。  她可真是越发好奇,小太监的母亲是谁。  娇气、自私、单纯、恶毒,她从未见过能将四者融合得这么天衣无缝的人。  小太监得是在怎样无止境的溺爱下长大的?他的母亲就没想过教他一点为人处世之道?想来温皎的母亲也该是个不谙世事,天真单纯的贵族女子吧。第48章 入夜(二)  白荷在前往浣衣局的路上遇到了张善。  这位陛下的贴身公公现在日子也不好过, 太后娘娘的恨意就像一把刀悬在张善头顶,使他终日阴郁暴躁,走路都沉着脸。  白荷喊了声:“张公公。”  张善在宫道上停下, 看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尖着嗓子问道:“白荷姑姑这是要去哪啊?”  白荷微笑:“我丢了条帕子,想去看看是不是落在了浣衣局。”  张善本来也不是喜欢与人交谈之人,寒暄几句,便领着一群小太监离开。  白荷一个人立在长长的宫阙甬道上, 手里拿着一朵花, 回头望了眼。  离开御花园几步的功夫,这青灰灰的云便又覆盖在重重宫阙上。  皇城的每一寸土地都似乎渗入了浓稠的血, 城阙之下白骨森森,风贴着大地卷入鼻腔仿佛也带着腥味,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白荷想, 她到底是不喜欢皇宫的,但她又舍不得如今的荣华富贵。  先给贵人当狗, 再把别人当狗,宫内宫外都是一样的,谁让这就是个吃人的世道呢。  白荷眉眼染了丝轻愁, 看着自己手上那朵大祭司手指拂过的花,她轻轻一嗅,想显得自己悲天悯人,可眉眼间那怎么都掩不去那一丝沾沾得意。  白荷去浣衣局找到了自己的帕子, 没想到竟然是温皎粗手粗脚洗的时候不小心弄丢的。  看着那个绝望惶恐瑟瑟发抖的少年, 白荷想:真可怜啊, 其实也就是一件小事, 但是她凭什么放过他?  这跟规矩没关系,跟她的性格没关系,怪就怪世道就是这样。太后娘娘可以轻而易举要了她的命,她稍微惩罚一个小太监又有什么错呢。  于是她打了那个少年十大板,顺便让他洗上好几盆的衣服,洗不完不准吃饭。  浣衣局到晚上灯火零星,冷风呜呜呜吹,夹杂少年无助的哽咽。  温皎挨了板子,又饿了一天一夜,现在哭的恨不得断过气去。他委屈得肝肠寸断,不断擦眼泪。  他想出宫了……  他后悔了……  陛下失踪,他在楚国皇宫最后一个依仗没了。外面鲛人又一个一个发疯,他如今暴露出纯鲛的身份只会被关起来。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不想死……呜呜呜我不想死……”他双手掩面缩成一团,对权力富贵的野心彻底消散。温皎抬起头来,眼睛通红,吸着鼻子决定去找傅长生。  他知道自己对傅长生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但是傅长生那么爱自己,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的,他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竹叶潇潇,温皎怯怯地站到了傅长生住的房屋前。  想起上次不欢而散的场景。  他试图用幻瞳勾引傅长生,但傅长生并没有受蛊惑,他只是在月色下安静地看了他很久,然后轻声对他说:“殿下,回去吧。”  他知道那时候傅长生生气了。  ……现在那么久了,他消气了吗?  可是他又凭什么生他气呢。  温皎想着,心里委屈至极,涌起无名火来。  他有逼过傅长生干什么吗?他又没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留下来!这都是傅长生心甘情愿为他做的!傅长生爱他爱到这个地步,能怪他吗?  门被打开,一袭黑色便衣的傅长生走了出来。  温皎忙压下火气,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轻声喊了句:“长生哥哥……”  傅长生腰间别着把剑,肩上带着包袱,见到温皎也只是皱了下眉:“殿下,我不是说过不要来找我了吗。”  温皎见到他就想哭,委屈地冲过去扑入傅长生怀中。  可傅长生只是把眉皱得更深,往后退一步,恭恭敬敬与他保持距离:“殿下,这样于理不合。”  温皎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涕泪连连:“长生哥哥,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长生哥哥,你带我出宫吧。呜呜呜你带我出宫吧!这宫里的日子我快过不下去了。”  傅长生微微一愣,轻声道:“我今日的确要出宫。”  温皎骤然瞪大眼,手指骤然攥紧。  ——傅长生要出宫?今晚就要出宫?他出去了他怎么办?!幸好他来了,不然傅长生就彻底丢下他不管了。  温皎心中既觉得庆幸又觉得愤怒,厉声质问:“你真打算就这么丢下我?!!”  傅长生没说话,觉得挺好笑的。  温皎瞪大眼,难以置信:“长生哥哥,你真的不要皎皎了吗。”  傅长生唇抿成一线,依旧不言。  温皎僵在原地,他慌得不行,一急便又想着装可怜哭出来。  傅长生看着他红红的眼眶,认真说:“别怕殿下,哪怕我丢下你,你在这皇宫中也不会活不下去。”  温皎骤然抬头,咬碎牙齿:“傅长生,你是非要我死在面前吗?!”  傅长生缓缓一笑,平静说:“殿下,你知道吗,我最不怕的就是死。无论是自己死,还是看别人死。”  温皎脸色发白,他这才想起,傅长生是梁国最年轻的将军……他上过那么多次战场,死亡对他来说是没用的威胁。  傅长生,连他的死都不在意了。  他真的讨厌他了。  “不,长生哥哥……”  傅长生推开他的手,他没在跟温皎说一句话,往前走,动作敏捷跳上了墙。  衣袍带着星光月色,仿佛自泥潭脱身。以前那种一直笼罩在身上的郁郁惶惶不见了,天清海阔,长风徐来。  “傅长生!你这样对得起我娘吗!”温皎大脑空白,崩溃地喊出来。  傅长生在墙上回头,垂眸,声音很轻:“寒月夫人吗……我也想知道。我到底对不对得起她。”  温皎哭得不行,他话语哆嗦:“你怎么可以那么对我,傅长生,你会后悔的,你绝对会后悔的,但我不会原谅你的。傅长生!我以后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傅长生早就了解他的性子,自墙上跳下,淡淡道:“那就不原谅吧。”  “傅长生——!!”温皎彻底怕了,冲过去拍着那堵墙,又是恨又是不甘,想到自己以后的悲凉境遇,彻底哭了出来。  他哭得眼睛几乎要瞎掉……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到手臂上,打得他皮肤阵阵生疼。  ——等等,疼?  温皎吓到了,赶忙止住眼泪,却见地上滚落着一颗又一颗的皎白的珍珠……  泣泪成珠。  这一幕犹如晴天霹雳,劈得温皎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冰冷。  他要变成纯鲛了!在现在这个鲛妖人人喊打的时候!  温皎哭都顾不上了,愤力拍打着墙,焦急又绝望地喊:“傅长生!傅长生!救救我救救我!我要变成鲛了!我不要变成下贱的鲛族!他们会把我关起来的!傅长生——傅长生!”  但是没人理他。他把现在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给弄没了。  温皎声嘶力竭:“傅长生!”  “他已经走远了。”就在他又要哭出来时,耳边传来一声淡淡的嗓音。  温皎回过头,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身后站了一个绛紫衣衫的人,长身玉立,风姿绰约。  紫衣人盯着他眉心的那一颗红痣看,唇角笑意儒雅清浅,眼眸深沉。  温皎见他气度不凡,一下子哭也不哭了,心惊胆战又暗暗生起一股邪念。  宋归尘先笑了,淡淡道:“你不用想着给我使用幻瞳,它对我没用。”  温皎被戳穿心思,脸色煞白。  宋归尘抬头看了墙头一眼,声音很轻:“我这位二师弟,脾气那么忠厚老实,居然都能被你气走,你也是有意思。”  宋归尘又淡淡一哂:“没想到一去东洲三年,经世殿所言的故人竟不止一位。”  温皎攥着衣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讨厌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当初那个灰衣少年一样。  只不过那个叫夏青的少年是真的不在意他,视线如风月静静掠过。可这个紫衣人看他更像看一个死物,审视的、打量的、讽刺的。  片刻后,温皎又听到那人开口。  “你想出宫?”  温皎心一惊,对死的恐惧到底压过了一切,他点头,吸了吸鼻子说:“嗯,我想。”  宋归尘视线依旧盯着他的眉心:“我可以送你出宫。”  温皎瞪圆眼睛:“真、真的吗?”  宋归尘轻描淡写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温皎怯怯看向他:“什么事。”  宋归尘:“去梁国皇陵,把你母亲棺内的珠子拿回来。”  温皎身体愣住。  宋归尘说:“珠玑立棺之地,怎么会是寻常修士能擅入的呢,燕兰渝也是多此一举。我本打算亲自前去一趟上京,但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他静静盯着那一颗红痣,唇噙笑意,可是眼里满是厌恶,好像穿过温皎的身体在跟另一人聊天,缓缓说来。  “你成功了,我会把人送出陵光送到你棺前的。只是那样你又能怎样呢,百年前的事还不够给你长教训吗?”  温皎脸色苍白透明,一脸茫然,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宋归尘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太多视线。手指轻轻握住了袖中的思凡剑,冰凉的触感让他的愤怒稍稍散去,闭了下眼告诉自己,现在还不能杀他。 第71章 楼观雪:“那你在怕什么?”  夏青吞吞吐吐:“……我这不是怕。”  楼观雪淡淡应道:“嗯,你只是不想面对。就像你之前怎么都不愿承认自己和阿难剑的渊源,你最擅长的就是逃避与自己有关的事。”  靠!你能不能闭嘴!  夏青心乱如麻。  这种乱不是情绪上的纠结,而是真的从灵魂深处传来的抗拒。  像顽石被强硬砸开,封闭的世界四分五裂,牵连五脏六腑。  他盯着楼观雪薄薄的唇,一急之下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说:“闭嘴,你别说话了。”  “……”楼观雪被气笑了,他修长的手指直接抓紧夏青的手腕,声音凉薄如雪:“夏青。”  夏青算是破罐子摔碎:“行了,我就是守身如玉我承认了。”  他想了想,又用探讨的语气说:“但我觉得可能问题出在蓬莱剑法上,说不定蓬莱剑法的第一页就是欲练此功必先自宫呢,有没有这个可能。”  楼观雪眼眸沉沉盯着他很久,唇角的笑意才一点一点扬了起来,轻轻说:“那你瞒了我好久啊。”  夏青:“嗯?”  楼观雪讥讽道:“我都不知你居然还是个天阉。”  夏青:“……”  他咽下无能狂怒,决定跟楼观雪聊天要先站到道德制高点。虽然楼观雪这人没什么道德,但这样不会让他显得尴尬。  夏青教育他:“先不说我不是天阉。就算我是,你也不能以别人的残缺嘲笑别人。”  楼观雪不为所动,神色淡淡:“嗯,继续。”  夏青教育不下去了,仿佛又回到田螺姑娘那一天,他的人间真善美宣传失败。  他木着脸重复那天一模一样的话,硬邦邦道:“你睡不睡?!”  楼观雪轻轻地笑了下:“睡。”  他抬手将缥碧色发带解开,才冷声道:“别人的残缺与我何干。”  夏青:“……”  的确。  楼观雪这极端傲慢的性格,某种意义上对众生都是一视同仁的……一视同仁的漠然。  “你要是想长个教训,那就随你吧。”  说完这句话,楼观雪往床边走去。  夏青给自己灌了好几杯凉茶才平息情绪。  什么叫长教训?!  搞得他有多娇气怕痛似的。  阿难剑能有多恐怖!  然后大半夜,夏青货真价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真正的烈火焚身痛不欲生。  “……”  行。第50章 入夜(四)  上京城夜半雨下大了, 淅淅沥沥敲打在屋瓦窗沿上。  夏青实在是疼的厉害,捂着肚子蜷缩了好久,又手撑着床脸色苍白坐了起来。  为了不惊动楼观雪, 他轻手轻脚下了床。  四肢百骸如被烈火灼伤, 夏青已经痛得神智涣散了,他趴在桌子上伏着身体压抑着呼吸,黑发紧贴着苍白的脸,眼泪润湿睫毛,不过他也没心情去擦。  他想,他和阿难剑还真从小到大互相折磨。  阿难剑魂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痛苦,疑惑又迷茫地醒来, 发现主人不对劲后慌慌张张,汇成温暖的流光淌过掌心,亲昵又自责地贴他。  夏青一时间还有心情笑了下。  他真正痛的时候,是不喜欢嚷出来的。  实际上夏青也不怕痛, 尤其是这种痛还是阿难剑带给他的, 完全可以当做是修行的一部分。  他手指蜷缩发颤,大脑混混沌沌。  上京城的雨浥湿轻尘,眼前又浮现出光怪陆离的画面来。  以前的记忆, 好像永远离不开海。  礁石浪花,白雾青空。  夏青听到有人拖着一副吊儿郎当一听就很欠的语气说:“我最近每天晚上都听到海上有动静, 你说鲛族又在折腾些什么啊。”  他满不在乎咬着糖:“关我屁事, 关你屁事。”  另一人咋咋呼呼:“怎么就不管我们的事啦!这远亲不如近邻。鲛族可是我们的好邻居,你懂什么叫好邻居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邻居之间没有秘密!”  夏青白眼翻到天上:“滚吧, 你的好邻居一口吞了你都不带吐骨头。”  “才不会呢。你说我们今晚偷偷去看一眼怎么样?说不定还能偷到点好东西。”  “好东西?”  “对啊, 鲛人落泪成珠, 神宫肯定遍地是宝贝。刚好师父他们最近不是闭关就是历练,我俩没人管,嘿嘿嘿嘿。”  “我看你就是想找死,又不甘心一个人上路,于是拉我陪葬。”  “哇你这人好恶毒的想法。快呸两声,别说那么晦气的话。你都是要征服天下的人,这能怂?你不答应我都瞧不起你。”  “有病,你觉得这种激将法我会上当?”天光云影,桃花错落,他和那人对视一眼,最后开口:“……我就是好奇友邻家里长什么样。”  树上的人笑得差点从上面掉下来:“好耶!我就喜欢你这幅充满求知欲的样子。”  两人一拍即合。  友邻家景色迷人,珊瑚礁,海藻墙,泡沫珍珠碎如星辰,月光明明幻幻。  不过他们差点把命交代在那里。  鲛族在搞一个很重要的仪式,他俩偷偷摸摸躲在礁石后被逮了个正着,然后在海底展开了鸡飞狗跳的大逃亡。  两个少年在海中上蹿下跳,躲着凶残暴戾的鲛人。  “卫流光,你果然是拉我来陪葬的。”  “放屁,不是你说的夜探友邻家?你不能锅全给我,这锅我们得一起背!”  “你还跟我在这分锅?我们都要死了!”  地面突然尘土飞扬。  “娘诶!夏青快注意脚下,这些鲛人好阴,启动机关后地上也有很多陷阱,你小心别踩坑。”  “你担心你自己吧。”  “哦差点忘了!你五息融入天地,谁采坑你都不可能采坑——不行!!!要是我踩坑了,你得等我,你不能一个人跑!”  “我真是你爹。”  海水倾倒,半人半尾的鲛人面色冰冷,他们身姿矫健而强大,拿着兵器,脸上的蓝色鱼鳞泛着幽幽冷光。  游弋过海水上空,危险的气息一下子逼得无数蜉蝣细鱼退让。  鲛人族的指甲都很长锋利如刀,耳朵是鳍状的,容颜俊美,像一个个古老神秘的巡逻者。  夏青躲进礁石的影子里,捂住卫流光的嘴,逼得他只能支支吾吾眨眼睛。  “瑶珂殿下。”这时海水微静,鲛人们忽然停下,声音严肃而恭敬。  夏青也屏住了呼吸,他从礁石露出的洞里,借着海底月光珠辉看见一角淡蓝色如浮浪的衣裙。鲛纱织就,流光溢彩,从琉璃神宫中走出的女人头发很长,漆黑厚重如一匹重锦。腰间洁白华丽的贝壳作饰,更显得气质清冷。  瑶珂的声音很冷,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威严:“都回去吧,不用找了。”  鲛人侍卫一愣:“瑶珂圣女……”  “这样会打扰到尊上休息。”  “……是。”  夏青刚舒口气,就直直对上了瑶珂的视线。  鲛族是离神最近的种族,样貌都是得天独厚的优越,圣女更是人间绝色。  瑶珂的眼眸是银蓝色的,夏青对上她眼睛的瞬间,差点大脑痛得直接死去。  鲛人的眼很多时候更像一种禁忌,见之疯魔。  好在阿难剑即使动了动,没让他活活痛死。  瑶珂发现了他?!  夏青手指不由颤了颤。  但是这位鲛族圣女并没有视线在他身上留多久,淡淡移开目光,转身离开。  她声音清冷,平静问:“珠玑还没回来吗?”  “珠玑圣女说途中遇到了点事,可能要迟点回来。”  瑶珂唇角溢出一丝冷笑:“遇到了点事?她能遇到什么事呢。珠玑若是继续造杀孽,迟早有一天会反噬到自己头上的。”  瑶珂话锋转冷:“她就那么贪恋大陆?”  鲛族士兵说:“殿下,人类贪婪又懦弱,根本就不配成为大陆之主!若是我族能离开通天海,人类只会是阶下囚盘中餐。”  瑶珂衣裙掠过贝母珍珠,语气淡淡轻嘲:“离开通天海,鲛族什么都不是。”  士兵不敢反驳她,可一脸傲慢紧抿着唇,明显不以为然。  瑶珂又道:“这个时候,尊上初降生,灵息微弱。若有擅入神宫者,格杀勿论。” 第73章 “陵光。”夏青心想,是陵光吧……不然就只能说蓬莱了。  黄七愣住,似乎没想到他是陵光人。  陵光是十六州至尊至贵之地,千古繁华,砖头砸下都能砸倒一个贵人。  黄七语气稍微换了下,道:“没想到道友竟是陵光人士。那同你一起的那位道友呢?”  夏青:“一样。”  人家可是陵光珠玉呢。  黄七见他那么好说话,心中大喜,继续套话:“这样啊,你们也是为了太后的旨意来的吗?”  夏青:“嗯。”  黄七和善笑道:“道友要不要加入我们?春商洞地势险恶,听古籍说里面还养着镇守皇陵的大蛇,人多一点安全些。到时候寻得寒月夫人的珠子,太后赏下的宝物我们可以平分。”  糖人的甜味漫开在舌尖,夏青发现这镇上的糖人做的比其他地方都要好吃点,不拉丝又不结块,一舔就化开,味道甜而不腻。  黄七见他不说话,心稍微提了下。  半晌,才听那个灰袍少年慢吞吞道:“这个嘛,我得问问他,看他同不同意。”  黄七暗舒口气:“当然当然,那就麻烦小友了。”  夏青之前答应结交也只是想探探口风。  这人送上门来,两人各需所求,得到想要的信息,和和气气离开。  夏青本来还想再镇子里逛逛的,结果被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给吓跑了。  他视线落到了一瓶瓶摆一块的桂花油上,老板娘马上眉开眼笑:“仙人是要给家中的妻子买吗,我这的桂花油选的都是上好的金桂!保证香味把你迷得找不到北!”  迷得找不到北……  靠。  夏青咯嘣咬碎糖人,差点连签子都咬断,僵硬地笑笑溜了。  算了吧,他这辈子都不想再闻到桂花油的香了。  他回去后跟楼观雪说了黄七拉拢的事,本来以为陛下特立独行会懒得搭理的,没想到居然同意了。  修士们向镇中居民借了一艘大船,三层高,装潢华丽。两岸芦花瑟瑟,白鹤被惊动,一声一声映照落霞。  夏青在最高层的围栏上往外看,残阳如血,湖面也被渡上一层淡淡的金。  他以为到春商洞之前都会是这样的平静,没想到晚间就有不速之客来了。  夜半,一群蓝白衣袍腰佩剑的修士走上了船,头带青玉冠,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倨傲。  为首的首席弟子直接掏出了玄云宗的令牌。  散修结盟的领头人是个中年修士,见到令牌的一刻人都傻了,吓得差点腿软,诚惶诚恐:“不知是玄云派道友,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玄云派是倚靠陵光燕家的大宗门,根本犯不着为一点灵石宝器出动,这一回必然是太后指示。  散修领头人盟主满心都是巴结之意,舔着脸笑:“道友若是加入我们,刚好我们这还有还几间上房?”  玄云派的首席弟子眼高于顶,根本就没理他。  这时,从一众蓝白衣袍的玄云派弟子间传出一道声音来。  “星华哥哥,我们今晚就要住这里吗?”  那道声音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却又有点娇俏之意,听得人耳廓发麻。  满船的人愣住都将目光望了过去,却见一个穿着粉白衣袍的少年从人群里走出。  少年黑发用一个小巧的玉冠束起,眉心一颗红色的痣,皮肤洁白,眼神无辜。样貌又纯又欲,穿着打扮也是富贵骄矜,骨子里都透着股从来没有受苦的娇气劲来。  寇星华见了他,傲慢的外表一下子褪去,微微笑起来,语气可以说是柔情似水:“对,现在能上的只有这艘船,只能辛苦皎皎了。”  这是大祭司嘱咐着要他保护好的人。寇星华本来就对他多有敬畏,没想到这位贵人不仅性格好还脾气软,喊他星华哥哥,甚至允许他叫他的小名皎皎。  少年又生得如此好看,寇星华望入他的眼睛时,只感觉整个人都昏昏沉沉,陷入从未有过的心动里。  温皎这一路都是被宠着保护过来的。  玄云宗是天下第一大宗,类似这一船人的畏惧、惶恐目光他经历了无数,温皎心里浮现出诡异的满足感来。  不过这本来就是他该拥有的,他从出生开始就是活在众生艳羡的目光里,没道理之后受苦受累。  楚国皇宫的遭遇,就像是一场噩梦。  温皎摇摇头,露出一个乖巧清甜的笑来:“没关系星华哥哥,不辛苦。这有什么辛苦的,我又不怕苦。”  寇星华对上他的眼睛,只感觉心跳加快,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盟主一眼看出这个粉白衣裙的少年身份尊贵,马上讨好地笑说:“那,这位小公子,我领你去三楼。”  温皎视线看着眼前卑躬屈膝一脸奴样的中年男人,酒窝更深了,他说:“好的,那就麻烦您了。”  寇星华道:“皎皎我就住在你隔壁,你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就是了。”  温皎眨了下眼,可爱无辜:“晚上也能去找你吗?”  寇星华只觉得心脏跳得厉害,一点也没有了首席弟子的冷静,耳廓微红点头:“嗯,随时可以。”  温皎继续笑了起来:“好的,谢谢星华哥哥。”说完,他又状似担忧地看了下周围的人,小声说:“星华哥哥,夜已经深了。我们这样叨扰他们有些不太好,大家声音都小点吧。”  寇星华神魂颠倒:“好,好。”  盟主带着温皎上楼,剩下的玄云宗弟子开始选择房间。  众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温皎在上楼时刻意放慢脚步,就为听他们的交谈。  “寇星华旁边的少年是谁啊?”  “不知道。不过能被玄云宗首席弟子这样保护,肯定也是位身份极其尊贵的人。”  “废话,看那少年的样子就知道是贵人啊。皮肤细嫩的,根本不是我们这种下贱蝼蚁能比。”  ——对啊,不是你们这种下贱蝼蚁能比的。  “那少年虽然身份尊贵,脾气心眼倒是挺好的,感觉没什么架子。”  “确实,居然还想着别吵到我们。”  “到底是谁啊?”  温皎听着这些话,眉心的邪光和他内心压抑不住的傲慢得意一起越浓越烈,伴随着渗入骨髓的委屈和愤怒——  他握着手,指甲掐进肉里,心里依旧恨恨不休。  ——傅长生!你看啊!你现在看啊!我要是不必看人脸色给人当狗,我要是像那个叫夏青的少年一样受尽恩宠衣食无忧,我会那么自私吗?!  把我经历的一切给他,把他拥有的条件给我,谁不是善良温柔的人呢!  他要是受我受的苦,受我受的辱,他只会比我更自私更不择手段!  他这么想下去,对傅长生已经全是愤怒和鄙夷了。愤怒他的背叛,更鄙夷他的愚蠢。  他觉得全天下没有比自己更委屈,也更清醒的人了。  夏青住的房间就在三楼,有一扇隐蔽的窗,刚好看清船甲板上发生的一切。从玄云派弟子上船开始,每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夏青坐在窗边拿着一个苹果吃,没什么表情。  他身体不舒服,每根神经都在痛,加上这几天经历的事太多了,于是见到温皎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犹如见鬼。  实际上,他也从来没怕过温皎,他怕的是傅长生,怕傅长生给他的那种诡异的违和感。  夏青只是受不了两人在他面前表演苦情虐恋而已。平心而论,温皎是个怎样的人,做出怎样的事,和多少个男人产生情爱纠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第52章 入夜(六)  不过会遇到温皎是夏青没想到的——这人当初不是一心想爬床, 哭着喊着不愿出宫,求傅长生留下陪他吗?怎么现在又改变注意了,还和玄云派扯上关系。  夏青想了下, 觉得自己大概也能猜出原因。  如今楼观雪离开陵光下落不明,温皎没了勾引对象,而他的纯鲛身份在皇宫暴露又凶多吉少, 离宫是最正确的选择。  温皎乖乖巧巧随着盟主上楼, 粉白的衣衫纯真明丽, 漆黑的眼眸湿润润跟林间小鹿一样,估计每一个人见到他的人都会被这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俘获。  盟主也是, 被他娇娇的视线看的心肝颤抖, 放软声音道:“明天晚上大概就能到梁国皇陵了, 小公子今晚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说。”  温皎酒窝浅浅,轻声道:“嗯, 谢谢先生。不过先生, 只是去一个梁国皇陵,怎么感觉大家都那么紧张呢。”  盟主叹了口气:“小公子有所不知,春商洞在古籍上就是妖邪之地,被梁皇相中风水定为皇陵后,每一次下棺, 都要死好多人。听说里面毒虫瘴气横生, 危机重重。”说到这,他不得不骂一句梁皇昏庸了, 立这种地方为陵墓, 亡国也是正常。  温皎睫毛扑闪, 故作天真问道:“真有那么可怕吗。”  盟主:“有的。不过小公子莫怕, 到时候您就躲在我们身后便是。”  温皎笑说:“好。”  他心中又是傲慢又是不屑。  他母亲生前立冢,下棺的那一日,牵着他的手进皇陵目睹了全程,从洞口到墓室,水路陆路,每一步,每一处机关他都一清二楚。  但是温皎才不会说出自己是梁国皇子,这个身份现在只会带给他屈辱。  他要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然后在寇星华面前大放异彩。  等温皎走进最里面的房间,夏青也收回视线。  第一次见温皎的时候,夏青先留意到的就是他眉心的红痣,现在也是一样的。  痣的位置没变,可是艳色越发深,形状也更加明显。  浴池初见,温皎眉心的痣还只是一个细不可见的红点,现在变长了点就不像是痣了,更像是朱砂曳过一笔,装饰眉间的花钿,也像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妩媚又妖邪。  听到温皎和盟主的对话,夏青突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温皎的母亲就是寒月夫人……等等,温皎的母亲是珠玑?  他本来有点困的,现在整个人都精神了,骤然回头:“靠,楼观雪!我发现一件事。”  楼观雪一手支颐,一手在纸上画着什么。听到他的声音,淡淡“嗯”了一声。  夏青坐过去:“我刚刚看到温皎了!!”  楼观雪睫毛如鸦羽覆下:“然后呢?” 第75章 温皎浑身颤抖,如坠冰窖。  船中不少人都被浣衣局和太监两个词给镇住了,开始窃窃私语,各种目光落在他身上都如巴掌,一下一下扇在他的脸上。  寇星华也是,微微愣住,这不是大祭司交给他们的人吗?虽然大祭司什么都没说,但是大祭司是何等人物,怎么会交一个浣衣局的太监给他们呢。  夏青实在不喜欢被人围观,扯了下嘴角,匆匆留下一句当结束。  “你还是放过自己吧。”第53章 入夜(七)  只是温皎显然不会放过他自己。  在寇星华微有诧异的目光下, 开始各种哭,抽抽搭搭哽咽着,说夏青污蔑他, 故意讲这些话来折辱他。  寇星华被他哭得失去思考能力,一下子什么疑惑都抛之脑后,好声好气去哄着他。  不过像他一样鬼迷心窍的人到底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在暗中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贵人”,心里抱着看戏的念头。  黄七时不时就回头看哭得梨花带雨的温皎一眼,对着夏青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夏青扯着嘴角:“不知道该不该说就别说。反正你只需要知道, 我跟那个人八字不合犯冲就行。”  黄七:“……哦,好的。”  说完他又悄悄看了夏青一眼,发现夏青头顶的几根头发翘起, 浅褐色的眼眸写满糟心,真就一副“活见鬼了”的样子。  黄七都没想到面对那个粉衣少年那么难听的羞辱、那么刻意的找茬,夏青会是这反应,不过好像他本来就该是这样。黄七想到刚才楼上楼下半暗光影里夏青嚼着糖人面无表情往下看的一幕,不由心一颤。  他瞬间肃然起敬——难道在仙人身边呆久了也会沾染神性?  傍晚的时候,船到了梁国皇陵。  这里古书上就被定义为妖邪之地,靠近后水的颜色都变深了很多, 夏青觉得奇怪,还用手去碰了下。沉郁的黑水粘稠, 像是汇聚了无数污秽之物, 漫过指尖似乎还有小虫子想钻进他皮肤, 却被剑魂所惊, 尖叫着逃开。  春商洞洞口狭小且布满尖锐崎岖的石头, 只能换乘木筏往里面走。  温皎自然是众星捧月和寇星华一起走在最前面。  夏青跟着众人下了船后就不怎么想跟他们了, 因为他其实骨子里就不是很喜欢热闹喜欢人多。  楼观雪原是想直接渡水而过的,考虑到夏青现在没什么修为,才选了快腐朽的木板,漂到人群末尾。  “你不觉得我在拖累你吗,要是他们比我们先找到珠子怎么办?”  夏青下一句“你不如给我把这绳子解开”还没说出口,楼观雪已经给出了回复,语气随意:“那就把他们都杀了。”  “……”夏青憋半天,说:“哦,那你一定要比他们先找到啊。”  皇陵入口处岔路很多,楼观雪选择了最左边的一条。  夏青对这里一点都不了解,干脆看风景去了。  洞内漆黑一片,唯一发光的是生于幽黑水域一朵一朵殷红的花。  钟石倒挂,蝙蝠青苔密密麻麻爬满石壁,幽红的光把楼观雪的衣袍也渡上红色。  夏青闲得无聊,随口问道:“你得到力量后会做什么?”  楼观雪:“你为什么一个问题总要问两遍。”  夏青说到这就来气:“还不是因为第一次你不好好回答?!快说,做完一切后你会去哪?”  他总感觉,楼观雪压根就不想做楚国的皇帝。虽然这个身份放眼人间十六州至尊至贵,可是他是仙女啊,仙女怎么会有世俗的权势欲望呢。  楼观雪在黑暗中低笑一声,手指摩挲着骨笛,淡淡问:“你想去哪儿?”  夏青正被自己的脑补逗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我?”  楼观雪:“嗯。”  夏青认真想了想,道:“我想去投胎。”  楼观雪唇角笑意讽刺。  夏青道:“我觉得吧,无论我是不是蓬莱的人,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或者说上上辈子的事。小师弟的身体估计都变成黄土了,我现在只是个孤魂野鬼,没有根没有家,不如去投胎。”  楼观雪说:“是吗?”  夏青:“是啊。诶!这地方居然有蝴蝶?”  他的思绪很快又被前面的景象吸引。  生于黑暗中的花散着细微红光,吸引着不少花纹斑斓,粉末幽蓝的蝴蝶。栩栩飞在空中,给这阴暗潮湿的陵墓添了一分诡艳。  楼观雪声音淡淡传来:“夏青,这些话,你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呢。”  夏青正伸出手握住一只蝴蝶。  蝴蝶翅膀不断震动,搔刮着掌心。  楼观雪的话传入耳中,如雷过遍全身,夏青看着那只蝴蝶,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发颤的到底是手指还是心尖。  楼观雪说:“你一个问题喜欢问很多遍,话却不喜欢重复。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告诉我,你迟早要离开。也不用一而再再而三提醒自己,应该脱身。”  蝴蝶挣脱他的手本来想报复性地叮夏青一下,却被掌纹间的剑意吓到,大惊之下飞上了他的鬓发边。  少年盘腿坐在腐朽的木板上,衣衫融与黑暗,唯有浅褐色的眼眸在幽蝶蓝光照应下,显得有些迷茫。  很久。  夏青声音很轻,说:“楼观雪,我觉得你给我再多的时间,我都想不明白。”  楼观雪将他发边的那只蓝蝶拂去,冰凉的手指自上慢慢往下抚过少年的脸,俯身过去,轻声说:“那就别想了吧。”  夏青骤然瞪大眼。  黑暗让感官变得十分明晰——上次借着上妆似真似假的吻,虚虚实实的情爱,这一次终于破开全部伪装。  楼观雪惩罚似的咬上他的唇,力度很大,夏青吃痛地想要推他,可这样的反抗似乎只会激起反作用。楼观雪不由分说握住了他的手腕,舌尖撬开他的唇齿。  气息交错,欲望加深。  夏青本就发颤发乱的心现在更是溃不成军,崩溃得他完全不知道做什么。  不该是这样的……不能是这样的……  他慌得不行,一下子手指紧紧抓住了楼观雪的肩。  楼观雪垂下眼眸,玉冠下墨发深凉如雪将夏青笼罩,轻笑一声。  “反正本来,我就不想给时间了。”  夏青真的没想到他会就这么咬上来,人都懵了,慌乱道:“你别这样……”  楼观雪手指暧昧地摩擦过他的唇,幽红邪光里眼眸深若永夜,声音慵懒带着情欲未散的沙哑,笑说:“夏青,两情相悦对我来说只是情趣。你若是不同意,其实也没关系的。”  “…………”  夏青人傻了,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乱成一团,彻底理不清思路。他浑浑噩噩甚至有些发懵地想,到底是谁给了他楼观雪很温柔的错觉,以至于他敢一直这么口无遮拦。  朝夕相伴那么久,被他的表象所惑,差点都忘了第一次见面楼观雪是怎样一个疯子。  ……靠。  夏青回过身来,瞳孔扩散,一下子撑开距离,语无伦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是!你要做什么!这里是梁国皇陵,前面还有还多人,你能不能别在这里发疯。”  楼观雪微笑:“你觉得我在发疯?”  夏青心里有着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慌张,眼神闪躲低下头。可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太怂,抬起头来,颤声道:“你这不就是在发疯吗。”  楼观雪垂眸,笑意加深,轻声道:“哦,还有更疯的,你要看吗。”  我靠啊!  夏青头皮发麻,想都不想,伸出手捂住他的嘴。  他们刚刚才经历过那么亲密的动作,夏青被吻得唇色潋滟,眼神也是带着点潮意,现在主动伸出手去覆盖楼观雪的唇,四目相对,一下子气氛更加暧昧了。  楼观雪沉默看着他。  夏青现在只想离他远点,清醒一下。可是现在二人坐在一块木板上,身处危机重重的梁国皇陵,四周是黑色诡异的水,暗处又蛰伏着无数毒蛇虫兽,他根本无处可逃。但凡他再厉害点,身体再好点,夏青现在已经跳水了。  夏青绞尽脑汁:“别这样。”他慌乱中终于想到了楼观雪说过的一句话:“你不是说过不会再逼我的吗?而且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珠玑的棺,要是被人捷足先登了怎么办,你总不能真的杀人夺宝,把他们全杀了吧。”好吧,楼观雪可能真的全杀了。  “不可以杀人。我们要遵循先到先得的原则。”夏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有,如果是这种事,我不同意怎么可以没关系呢!我说错了,我觉得我应该还是能想明白的,等我想明白之后再说吧。”  楼观雪将他的每一个神态都收入眼中。  内心的烈火在疯狂啃噬心脏。  他的眼眸都染上了点红色,猩邪冰冷,听完最后一句话,似笑非笑说:“你是在耍我吗?”  夏青:“啊?”  楼观雪:“嗯,你慢慢想,最好想出一个我满意的答案。”  夏青:“…………”  万幸这个时候木板到了岸上,水路到头,离开了黑水不用再被困在方寸之间。夏青几乎是火烧屁股似的跑上了岸,只想离楼观雪远点。  刚刚被他握住的蝴蝶,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居然赖着他不放了,扑腾着翅膀就跟一团幽幽蓝火伏在他的肩上。  夏青闷头往前走,他觉得自己把自己绕进了一个死局里。脱离情绪一眼能看清的事,可他就是被什么束缚,封印在茧中,破不开纠缠的丝,看不清虚虚实实。  好烦。  他到底在怕什么?  又到底在逃避什么?  夏青把肩膀上的蝴蝶拿下来,任由它停在指尖,只觉得头痛欲裂。  “启动机关后,前方会出现一条白骨堆成的甬道,里面布满障气,最能扰乱人的心智。记住,一定要捂住嘴巴,不然很容易被困在里面。”  前方传来寇星华认真的声音。  夏青带着蓝蝶往前走,才发现所有修士也都上了岸,齐聚在一处平地上。  寇星华作为领头人,正在跟众人交代着关键处。温皎就在旁边,坐久了竹筏浑身难受,他受不了苦,皱着眉在旁边,一脸不耐烦听寇星华说话。  “皎皎,怎么了?”寇星华自然也发现了温皎的不对劲。  温皎在楚国皇宫压抑了很久的骄纵脾气,在被一群人捧在手心呵护后几日便冒了出来,他不舒服便想发火,听寇星华说完这一番话更是心里冷笑。 第77章 他瞬间有底气了,颇为得意,娇横说:“就是这里,都说了急什么!”  众人露出轻松惊喜之色,纷纷赞叹。  “多谢温小公子带路。”  同时都瞪大眼,屏住呼吸,看着那条缝越来越大。  乱石簌簌落下,门逐渐打开。  众人眼中的光越来越亮,他们以为会是条康庄大路,无惊无险直入皇陵。谁料“哗啦啦”,门彻底打开的一刻,却是黑压压一片的蝙蝠飞了出来。  “啊啊啊啊——!”  被关在里面的蝙蝠体积巨大,眼睛赤红,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暴戾邪光,铺天盖地袭向众人,它们避开温皎,袭向他身后离门最近的修士。长开獠牙,如同黑雾一样,顷刻之间除了野兽进食咀嚼的声音,就是那人绝望痛苦的大叫!  不过瞬息之间,一个活人便成一具白骨。  目睹一切的修士瞬间撕心裂肺大叫。  “这是吃人的怪物!”  “快跑,快跑!”  “啊啊啊快跑!”  温皎愣愣站在蝙蝠海中,也被吓了一跳,虽然蝙蝠没有搭理他但他还是怕得不行,惊慌失措往跑到寇星华身边。  路上撞到一个人,那人被怪异的蝙蝠咬了一口,半脸爬上漆黑的毒素,整个人神情若癫狂,一巴掌扇在了温皎脸上:“贱人!贱人!你害得我们好惨!贱人!我要是死在这里!我要你偿命!”  温皎怕得浑身哆嗦,眼泪就落了下来,成珠滚到地上。  那人一下子瞪大眼,同时脸色更疯狂了:“你是鲛人?!”  “不,我不是,我不是。”温皎哆哆嗦嗦,吓得不敢再哭了。  好在现在兵荒马乱,尖叫逃窜声掩盖了他们的声音,后面蝙蝠又齐哄哄而上,将说话的人连皮带肉吞进肚子里。  “星华哥哥!”温皎心肝都在颤,他太害怕了,周围的修士现在一个个都想弄死他,憎恶的,暴怒的,恶心的目光全落到他身上,温皎脸色苍白,委屈的不行,他现在唯一的依仗就是寇星华。  寇星华被蝙蝠所扰本来就心烦气躁,面对罪魁祸首也是很难有好脾气,可是碍于大祭司又不想发火,冷着脸一言不发。  “往白骨道走!”  “白骨道!”  众人东逃西窜,终于发现,只有白骨道是蝙蝠不会追过去的地方。  一时间人群疯了一样冲向那里。  温皎失魂落魄地跟在最后。  而此时白骨道深处,夏青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情况。  毒瘴对他并没什么影响,暗中一些尸虫想要爬到他身边也马上被剑意所震开。  夏青从舟上跳下来时火急火燎就想着摆脱楼观雪,现在得偿所愿,心情却并不好。  蓝色的蝴蝶在前面照明,皑皑枯骨堆成一条森冷阴寒的路,血气笼罩四方,可夏青已经彻底心乱,完全没心情去看周围的环境。  “过了白骨毒瘴就是珠玑的墓吗?”  他低声问自己,想要试图转移注意力。  可是没办法,他转移不了。  夏青有些泄气的抓了下头顶的呆毛,手指不安地摸上那颗舍利子,心里的顽石被一点一点敲碎,但没人告诉他,这种裂痕带给自己的是新生还是毁灭。  幽蓝的蝴蝶最后带着他进入一个宽阔的陵墓内。  黑色的瘴气越发浓郁,带着一种很奇异的香,有点像灵薇花,冷冽荒芜,蛊惑人心,却又被很深的血腥味道重重覆盖,呛得人大脑昏昏沉沉。  在踏入那片瘴气前,夏青大脑茫茫然然,逼着自己冷静地去想,他喜欢楼观雪吗?  脱离情绪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其实答案显而易见。  要是不喜欢,就会直接拒绝了。  要是不喜欢,也不可能呆在他身边那么久。  要是不喜欢,早在第一个吻后就会选择离开。  可是,他该喜欢吗,他能喜欢吗。  心里的那块顽石裂痕越来越深,深到他不可掌控的地步。  石门吐珠,蝙蝠出洞的那一刻,皇陵深处一盏人鱼烛灯幽幽亮起。高台烛火照着一层一层接连而上的台阶,横放的金玉长棺旁坐着一个女人。她赤着脚,黑色的长裙曳在脚踝处,头发如海藻般裹住窈窕曼妙的身躯。  她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久到随便一本书哪一页哪一行写的是什么都一清二楚。身体虚虚实实,似人似鬼。  唇不染而红,眼微微上扬,眸光潋滟,烟视媚行,女人就跟话本里夺人心魄的狐狸一样,笑与不笑都带着分妖娆蛊惑之感。  “你猜宋归尘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女人的声音也是仿佛能滴出水般的妩媚。  她指尖停着一簇火,透明的,幽蓝色。  火焰抖了抖,颤声说:“我、我不知道。”  珠玑笑说:“我猜就在不久之后了,你听到密道被打开的声音了没。”  火焰道:“听到了。”  珠玑眉眼一弯:“嗯,我的皎皎来了。”  火焰暗暗吐口气,心想小主人可算是来了。  珠玑蹙起眉,微有叹息:“唉,我的皎皎在楚国皇宫受苦了。”  火焰问出了心里疑惑很久的问题:“主人,那您当初为什么要把小主人送到楚国皇宫啊。”  “因为那是离神魂最近的地方。”珠玑手指翻阅着一本发黄发皱的书,笑起来:“而且我的皎皎从小被我宠到大,只能生活在皇宫。其他地方哪里养得活他这样可怜可爱的娇气富贵花呢。”  火焰深以为然点点头。  珠玑说:“有傅长生和卫流光护着,我相信皎皎在陵光也不会太难过。嗯,你说,宋归尘要是知道他的师弟们百年后,被一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命都不要,会是什么表情呢。”  火焰抖了抖身躯,不说话了。  “那一定很有趣。更有趣的是,子蛊母蛊同生同死,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还不能杀皎皎,还得按我的计划把皎皎送到我面前。”  珠玑每句话都似乎带着三分娇笑,只有说到宋归尘时,话语才转冷。  手指发白紧攥书页,她微笑说:“宋归尘。”  每一个字都像是辗转肺腑满含鲜血恨意磨出来的。  “百年之前,真让人意外啊,我以为他投奔楚国成为大祭司,跟我合谋,是图名图利,没想到他图的是整个鲛族的灭亡。”  “他出尔反尔算计我,算计鲛族。我灭他蓬莱,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  珠玑声音极轻:“我就差一点点就可以获得神的全部力量。都怪他告知瑶珂璇珈,让这两个贱人跑过来坏了我好事。”  火焰闪了闪,它不懂百年前的事。  它就是一个灵智初开才一岁爱看话本的小孩子,察觉到主人身上幽幽的寒气,乖巧不说话。  珠玑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神力一分为三,就没了意义。哪怕拥有着三分之一的神力也终究不是神,离开通天海什么都不是,失去力量只能任人宰割。”  “甚至,神陨的一刻。荒冢从魔渊拔地而起成为白骨之墙,彻底堵住了鲛族的归路。”她神情不见悔恨,只有晦暗莫测的情绪——复杂、敬畏、惶恐。半晌幽幽地低笑一声:“世人不懂啊,能堵住鲛族生路的……只有神。”  “现在鲛族连轮回都没有了。”  “尤其是圣女,要么老死,要么病死。”  珠玑从石棺上站起来,似乎是要去迎接她远道而来的孩子:“可我不想死。”第55章 崩析(一)  春商洞的地形错综复杂, 暗道重重,如迷宫蛛网。  温皎跟着众人进白骨道时眼眶通红, 委屈得只想流眼泪,可是他根本不敢哭,怕哭出来眼泪成珠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浑浑噩噩地走在寇星华身边,听着修士们在后面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充满压抑的愤怒和怨恨。  “我就说,连天下第一宗门都不知道的事他怎么会知道。”  “差点害死我们!贱人!”  “装什么陵光贵人啊, 我看以前就是个楚国皇宫的太监吧。也就一张脸长得还行,居然还有脸骂人婊子,自己不就是靠勾引混进来的?”  温皎脸一阵红一阵白,咬紧牙关, 又是气又是恶心,可一肚子反驳的话只能咽下。  勾引男人就是婊子吗?这张脸是他娘给他的啊!  脚踩到一个骷髅头差点摔一跤, 温皎惊呼一声, 想要拉住旁边人,却只听那人骂了句“滚开”,任由他一下子摔坐到了地上。  娇嫩的手臂被利石划破,温皎再也没忍住哭了起来, 仗着黑暗中没人看到自己的眼泪,抽抽搭搭,呜咽声在黑暗中的无比明显。  所有人心中怒火中烧。  “能不能别哭了。贱人!闭嘴!”  一个散修被蝙蝠弄瞎了一只眼睛,现在彻底撕破脸, 如果不是碍于寇星华现在估计已经杀了他。  温皎捂着脸上的伤, 眼眸泛红, 紧抿着唇, 牙关都在颤抖, 却又不敢再发出声音。他心里又是屈辱又是委屈,愤怒和怨恨灼烧理智。  怨恨找不到发泄口,最后兜兜转转到了夏青身上,到了他娘身上。  他第一次恨他娘,为什么骗他。  与此同时陵墓的另一处方向。  珠玑穿着黑裙带着白花,身体半虚半实,犹如远古的幽灵,赤足走过浸润在黑水中的甬道。  蓝火静静的飘在她身边,左右看了看说:“主人,小主人好像没有走你教他的那条路。”  珠玑声音温柔:“嗯,皎皎应该被蝙蝠吓到了吧。”  火苗疑惑:“啊?可是那些蝙蝠根本不会伤害他啊,只是驱赶外人的。”  珠玑笑道:“皎皎胆子很小的。哪怕我逼着他记下了全部的路,他也不敢一个人前来。我猜陵墓里应该进来了很多人,他会选择跟着人群一起走白骨道。”  火苗闪了闪:“白骨道?啊?走那里,小主人不是得过一遍心魔幻境?” 第79章 二十年的人生,无数喜怒哀乐,真要仔细回想,记得最清楚的或许只有那个残阳如血的下午。  其实他遇到过很多对他好的人,也遇到过很多对他不好的人,温柔和善意是真的,抛弃和虐待是真的。  可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结束的时候。  就像福利院会翻修,老院长会老去,小胖怀揣着他小时候出人头地的梦想远走高飞。  而那个猥亵他未遂的男主人,被他报警后,坐了牢出来颜面无存,也待不下去换了城市。  亲友会离散,恶人有报应。  好的坏的都有终时。  于是,欢喜不长久的,怨恨也不长久。  一切行为、言语、思想为业。一切恶事、恶因、恶果为孽。  他在上京城落雨的夜晚梦到了重重往事,梦到了宋归尘的业孽,梦到了他与鲛族之间的血海深仇。  夏青想,他对宋归尘潜意识里的排斥和争锋相对,应该是百年前积攒下来的很深很深的情绪了。  不然以他的性子,怎么能记那么久呢。  只是哪怕是横隔百年的怨,他也不会为它失去理智,不会落到现如今这产生心魔的地步。  夏青一点一点地牵起唇角来,眼泪往下落,打湿了蝴蝶的翅膀。  “我真好奇为什么师父说你是最适合修太上忘情道的人呢——难道是你因为忘性大,不记仇?太上忘情四个字听起来就好厉害啊,我也想学,但师傅不让,快说说,师父都怎么教你的让我偷学几招。”  “……他什么都没教我。就让我有事没事盯着人发呆。”  “然后呢。”  “然后啊,”少年想了想,嚼着叶子说:“他让我活得无牵无挂。”  无牵无挂。  夏青痛地蜷缩着身体,黑发落到地上,闭上眼睛的一刻,短促地笑了声。  想得他头都痛了的事,可算是想明白了。  他在逃避什么?  ——他怕啊。  怕坚守百年的道心毁之一旦。  怕入了情就彻底脱不了身。  怕这份执念会是一件长长久久的事。  怕他这一次再也做不到无牵无挂。  夏青指尖颤抖,黑发如流水泻满全身,第一次流露处脆弱的样子来,声音也在发颤,轻得像是飞雪。  “楼观雪,我怕这一次是万劫不复。”  轰——  他跟薛扶光说的没错,他的心魔只会是自己。  万千红灯刹那粉碎,化为流光星辉,遍布整个漆黑世界。  幻境崩析,夏青的余光里出现一角雪白的衣袍。  夏青大脑浑浊,抬起头来,眼眸泛红,睫上还沾染着泪珠。  “怎么那么可怜呢。”  楼观雪也蹲下身,用手指给他擦去眼泪,轻笑一声。  夏青没说话,安静看着眼前的人。  蓝色的蝴蝶飞到楼观雪身边。它像是完成任务,如释重负般自解身体,成为一道洁白的光,汇入他指尖。  楼观雪垂眸,解释说:“我是想让它跟着你保护你的。它说你出事了,我过来,没想到居然是心魔幻境。”  夏青还是不说话。  楼观雪咬破自己的舌尖,不由分说地吻住夏青,撬开他的唇,把自己的血喂给他。而这一次夏青也没反抗,乖乖地张开嘴,闭上眼睛。  咽下楼观雪的血后,刺痛瞬间如潮水般褪去。  血沫相融,夏青主动伸出手,揽上了楼观雪的脖子。  楼观雪稍愣,加深了这个腥甜的吻。  结束后,他手指摸索着夏青的眼角,眼眸深邃晦暗,唇角勾起:“夏青,你不会心魔见到了我吧。”  夏青目光好像要把他每一寸容颜看个清楚。  楼观雪见他现在虚弱的样子,不再逼问,将他抱起。  夏青也不挣扎,不一会儿在他怀里声音很轻地说:“那件事我想明白了。”  楼观雪一愣,淡淡应道:“嗯。”  夏青说:“喜欢上你应该是件万劫不复的事。”  楼观雪沉默片刻,极轻地笑了下,语气却是温柔的:“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夏青没回答这个问题,手臂往上环住他的脖子,疲惫地闭上眼。  他声音轻的不像话,接上前面的,说给自己听:“算了,那就万劫不复吧。”  白骨道有无数个静室幻象。基本上每一个走到尽头的人,都要在里面折腾一遭。  温皎前面的路走的磕磕绊绊,时不时就会被倒下的骷髅吓到,稍微被碰到一点娇嫩的皮肤都会哭个不停。  他哭也不敢哭出声,总之就是又委屈又难过,他以为这一路都会那么难走,谁知道入一片迷障后跟人群走散,他却成了所有人中走的最顺利的。  瘴气太重,根本看不清身边的情景,他只能听到一声又一声绝望的尖叫和崩溃的哭喊。  每个人的心魔,往往都是内心深处执念最深的东西,这种执念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遗憾。  但是温皎没有心魔。  他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像以前一样受万千宠爱,什么都不用干,把所有人踩在脚底下。  可这种愿望也很浅显,他就是这么想着并不愿意为此付出太多努力,于是也没太深执念。  这辈子虽然国破家亡,亲眼看着亲人被活埋黄土,但是温皎生来就没心没肺,这些也成不了他的噩梦。  温皎吸吸鼻子,一个人畅行无阻的穿过了心魔室。  他看了下四周的环境,发现竟然无比熟悉。温皎暗舒口气,稍稍放下心来,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按照小时候记下的路线,往陵墓深处走。  他看到了一路长燃的人鱼烛。  灯火通明,每一处墙壁都是旧时模样。  到达那扇尘封的门前,温皎颤颤巍巍,用细嫩的手打开了机关,咔咔咔,厚重的青石大门缓缓打开,温皎还没反应过来,一团幽蓝的火苗已经惊喜地扑进了他怀里,声音脆生生的说:“小主人!你终于来了!”  温皎胆子小的可怜,直接大叫一声,把那团火甩开,往后退,却不小心被台阶绊倒,狼狈地摔在了地上。他眼眶一红,又要落眼泪了。  这时一声熟悉的女人声音响起:“皎皎,好久不见了。”  温皎哭都来不及哭,目光往上,看到了从不远处朝他露出温柔笑意的黑裙女人,黑发白花,眼眸银蓝色,像大海一样。  只是见到已故的母亲,温皎不是欣喜。他第一反应是厌恶和惊恐:“鬼!鬼啊!”  他大叫一声,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后退。  小火焰被甩开,正委屈巴巴呢,见小主人对主人是这个态度,更委屈更生气了!  它呆呆地转头,想看主人是什么反应——主人对小主人那么好,那么爱他,肯定会伤心的吧。可是它悄悄偏头,却见珠玑还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样子,似乎对自己这个儿子所有的表现都没兴趣。  事实上,珠玑对温皎的爱恨本来就不感兴趣,甚至对他身上的伤口也视而不见。爱她也罢,恨她也罢,又如何呢。  她只要他安全活到长大,无论活得怎么样。  她只要他走到她面前,无论过程多么艰辛。  珠玑飘过去,俯身,纤细的手指摸上温皎眉心那道口子,笑意温柔。  多奇妙啊。  这里……将是她出生的地方。  温皎眼泪婆娑,不停念叨:“别杀我,别杀我!”  珠玑语调甜蜜又温柔:“皎皎,你看清楚我是谁。”  温皎像是终于清醒了点,睁大眼,一下子也愣了愣,脸色苍白,瑟缩着问:“娘?”  珠玑微笑:“嗯。”  温皎确信这是他娘的一刻,瞬间入陵墓以来,全部的委屈都喷涌而出:“娘!你帮我报仇啊!”  他见到死而复生的娘,脑海里率先想到的只有滔天的恨。  小火焰眼巴巴过来:“小主人怎么了,怎么浑身上下都是伤啊!谁居然敢欺负你!是大反派吗!”  温皎像是找到靠山,一下子哭的又气又急:“娘!我要这次陪我进来的人全都死在这里!他们都欺负我!他们都不是好人!”  珠玑:“好,谁欺负我们皎皎,我都给你报仇!”  温皎心中大喜,扭曲的恨稍微去了点,他惯常撒娇,说:“娘,我要你带我去看他们怎么死的!我要看他们狼狈不堪跪在地上求我原谅的样子!”  珠玑微笑,缓缓说:“都依你。”  小火焰闪了闪,小主人的性子真的好奇怪哦。不过不管啦,敢爱敢恨想要什么就说什么,也是一种直率蛮横的可爱吗!  “不过,帮你报完仇之后,替娘做一件事好吗?”  实际上根本不需要征求温皎的意见,但是珠玑还是愿意维持下这份表面的母子情。  温皎吸了吸小巧的鼻子,呆呆看着她:“什么?”  珠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眉心那道口子,笑起来:“鲛人一族离开通天海是没有轮回的,可是我不想死。”  珠玑轻声说:“我的皎皎,我给了你无上的宠爱,我给了你无上的富贵。我让那些蓬莱的天之骄子为你死心塌地,为你奉上一切。”  “我给了你世人求之不得的财富、亲情和爱情。”  “我让你天真又恶毒、单纯又自私地活到现在。”  珠玑弯下身,微笑。 第81章 夏青脸色苍白,浅褐色的瞳孔满是迷茫的雾气,下意识张开嘴,却发现根本说不出话来。  从心魔幻境里出来,他心里一直笼罩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  楼观雪静静看着他:“别怕,说出来,我在听。”  夏青眼眸越发迷茫,承认道心破碎的一刻,他像是被人从内部击碎,情绪理智都溃不成军:“我,我……”  楼观雪等了一会儿,等不到答案,心中叹口气,伸出手暧昧地扶上他的脸,替他把话说完,温柔笑说:“你喜欢我。”  夏青一下子失声。  楼观雪垂眸,神情在半明半暗中几乎是缱绻的,勾唇说:“这样,我们也算两情相悦了。”  这一次的红尘障,居然是他心甘情愿被困住的。  果然疯了。第58章 崩析(四)  没人知道, 春商洞的最深处其实是一个血池,是当年魔修专门用来练邪功的地方。这里死了上千人,鲜血涌出凝聚成一处泉池。  旁边开满了红色的花, 黑色蝴蝶密密麻麻停在池中的骷髅头上。  越往陵墓深处走,那种血腥味道就越浓重。  夏青身体还很虚弱,闻到这种腐烂恶臭的气息就难受得不行,下意识作呕。  楼观雪看他一眼,拽过他的手腕, 往他脉络中输了一些纯白的神力,替他缓解了这种恶心感。  夏青安静睁着眼,随后问:“你已经把神力吸收完了?”  楼观雪:“嗯。”  夏青:“那你现在不是很厉害?”  他已经从心魔幻境的影响中走出来, 心神清明, 精神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不再像先前一样苍白脆弱。  楼观雪说:“或许吧。”  夏青嘀咕:“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或许吧是什么意思。我以前可没看出你身上还有谦虚这种美好的品质。”  楼观雪垂眸,似笑非笑,懒洋洋:“嗯,没事,你有的是时间了解我。”  夏青笑着吐槽道:“我觉得我已经够了解你了——哎哟。”  他光顾着看楼观雪去了, 一不留神忘记看路,居然直接撞上了一堵墙。  夏青捂着额头, 还没反应过来,黑暗中呼啦啦一团黑色蝴蝶飞了过来直冲他脸。  这是什么?他还在站着疑惑, 下一秒楼观雪已经伸出手捂住他眼睛, 把他拽入怀里, 语气平静说:“你是想死在陵墓里吗。”  黑色蝴蝶吃人肉而生, 翅膀周围都是层血雾邪光,贪婪饥饿地盯着夏青,却碍于楼观雪不敢向前。  夏青拿开他的手,看了前面怪异的蝴蝶一眼,颇为惊奇地吐槽:“怎么这陵墓里的蝴蝶都长得那么渗人啊。就这还叫风水好?梁国先祖脑子进水了吧。”  楼观雪淡淡吩咐:“跟在我身边,什么都别碰。”  夏青乖乖应下:“哦。”  他应完后,又觉得自己这样挺陌生,偏头盯着楼观雪束发用的缥碧色发带。  看着它静静垂落在乌黑的缎发间,擦过少年清冷如玉的侧脸,没忍住笑出声来。  楼观雪用骨笛打开那扇门。  很快,一个空明清新、草木葳蕤的山谷出现在他们面前。  夏青在自言自语:“楼观雪,我还没这么躲在人身后过呢。这感觉真奇怪,下次还是换我保护你吧。哦,也不对,我本来就是被你强行拉进来的,你保护我是应该的。”  楼观雪突然开口说:“夏青,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已经出了陵墓。”  夏青眨了下眼睛:“啊,出陵墓了?”他往前看,瞬间吓一跳:“靠,真出了啊。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不是去找珠玑的棺吗。”  楼观雪被他的反应逗笑了,轻笑很久后才安静注视他,语调温柔而轻佻:“就这么喜欢我?”  夏青一头雾水,什么鬼。  楼观雪戏谑道:“你盯着我的脸看了一路,看出什么东西了没。”  夏青:“…………”  哦,他真是被两情相悦冲昏头脑,忘了楼观雪本性多恶劣。  但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容易气急败坏,夏青崩住表情,输人不输阵:“看出你挺好看的,像仙女。”他又觉得不得劲,凉凉地补充一句:“适合娶回家当夫人。”  夏青继续道:“仙女,有没有人夸过你好看。”  仙女说:“没有。”  夏青惊了:“为什么?”  楼观雪淡淡道:“敢盯着我看的人,眼珠子都被挖了。”  夏青:“……”  夏青干巴巴:“哦,好的。”  楼观雪问:“你想娶我当夫人?”  夏青随手折了条树枝,摇晃在手里:“这不废话吗,我前一秒才跟你表白过,心意还不够明白吗。”  ……表白虽然是楼观雪帮他说出来的,但是问题应该不大。  他望了下天,思绪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不过娶仙女应该挺难的。”  “我听说当年寒月夫人是被梁国皇帝用十座城池换来的,民间都吹嘘这叫倾国倾城。你好歹也是陵光珠玉,又是楚国皇族,肯定更贵。”夏青先把自己逗乐,浅褐色的眼眸漾满笑意:“十座城池啊。算了,穷光蛋娶不起,告辞。”  楼观雪往前走,骨笛分开错乱的藤蔓,漫不经心道:“没关系,我可以给你十座城。”  夏青挥着手中的枝条,得了便宜还卖乖,语重心长慢吞吞教导他:“你这样不行啊仙女,太不矜持了。你就像是个书里被穷酸书生哄骗的金枝玉叶大小姐,下场一般都是被野男人骗身骗心还骗钱。”  楼观雪淡淡道:“你骗不了我。要是有一天骗了我,只会是我心甘情愿。”  “那么自信?”  夏青眨了下眼,又疑惑地问:“十座城池是给我用做娶你的聘礼吗?”  楼观雪说:“不是。”  夏青恹恹:“哦。”  楼观雪:“我不想当你的夫人。”  夏青气笑了:“那你当初一口一个夫君喊着玩?”果然就是为了膈应他是吧!  楼观雪低低一笑,没否认,轻描淡写说:“我不需要夫君。真要说的话,我需要一个皇后。”  夏青手指抓着树枝,错愕偏头看向他。  楼观雪垂眸,语气却是随意的:“十座城池不够,那便再加上十六州大陆。以天下为娉,不知卿卿可愿?”  夏青愣住,手指不自在地摸索着冷硬的树枝,想了想,笑说:“陛下,你这就有点像个昏君了。”  楼观雪颔首:“嗯,色令智昏。我的名声又因为你变坏了点。”  夏青:“这怪我?你不会真的以为你在民间风评很好吧?”  楼观雪:“至少民间再离奇的话本,都不敢让我说出刚才的话。”  夏青:“你这……”  “陛下?!”两人的交谈被一声惊叫声打断。  夏青拿着花枝,循声望去,看到了从另一个通道误打误撞进入这里的寇星华。  寇星华的目光僵直发呆地看着楼观雪,明显是被吓了,瞳孔瞪大,怎么都想不到这位天下之主会出现在这里。  而他后面的一群修士也被他一句“陛下”震得六神无主,呆若木鸡,站在原地。  这这这这这,这是陛下?  他们傻了,夏青也傻了。  就刚刚他和楼观雪还在谈啥来着???哦,他们在谈婚论嫁。  ……什么玩意儿啊!  夏青举起手里的花枝就想挡脸,但是又觉得这样显得做贼心虚,欲盖弥彰。  而且都两情相悦了,谈婚论嫁有错吗?他又把花枝默默放了下来,动作之间一片绿色的叶子轻飘飘沾在了他的鬓发上。  楼观雪目光其实一直只落在夏青身上,见他这样尴尬却故作镇定的样子,闷声笑了好一会儿,随后从袖中伸出手,亲昵地为他拂去发上那片叶子,平静说:“怕什么?”  夏青道:“你要不要先理一下他们。”  楼观雪这才将视线落到了寇星华一行人身上,他心情不错,微微一笑。  “寇星华?”声音慵懒妖冶,仿佛还是身处楚国皇宫内喜怒难辨的少年帝王。  寇星华大脑空白,“扑通”一声直接跪下了,颤声道:“参见陛下!”  他后面的一群修士是在船上见过楼观雪的。  之前一直以为这位深不可测的白衣仙人,光风霁月不染凡尘,应该是位隐士高人。  谁又能想到呢,这位居然是陵光那位站在人间权欲之巅的九五至尊。  反差太大,以至于他们呆了好久才随着寇星华一起跪在了地上,诚惶诚恐。  “草民见过陛下。”  “见过陛下。”  楼观雪漫不经心看着跪下的一群人,眼底漠然,什么情绪都没有。  夏青暗中扯了下他的袖子:“你不叫人起来吗?”  楼观雪看他一眼,才偏头对众人缓缓道:“起来吧,在陵光城外不需要那么多礼节。”  “是,草、草民谢过陛下。”众人战战兢兢应道。  寇星华暗舒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还欲说什么,察觉陛下是真的懒得搭理他们,默默闭上了嘴。  其余修士呆若木鸡。十六州大陆陵光为尊,他们连陵光的贵人都没见过几位,面对这位楚国皇帝更是心惊胆战说不出话来了,局促不安,纷纷神情复杂地将视线落到夏青身上。 第83章 他哭出的眼泪成珠,蜷缩着身体,喃喃说:“娘……皎皎好痛啊。”  小火焰愣愣的,想起了前不久,它为小主人沾沾自喜说过的话。  ——小主人样貌出众、生而高贵,虽然自私恶毒杀了很多人,可就是有很多人愿意宠着爱着,纵容着他的一切坏。  任由别人恨得牙痒痒也没办法。  谁让,这是上天的馈赠呢~  上天馈赠他从生到死,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该受万千宠爱。  它被一群黑色蝴蝶骚扰,吃痛地从空中飘了下来。  小火焰伸出小小的触手,掉着金豆豆,擦着眼泪,恍惚间,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浮现以前在另一个时空,去看它爱看的小说时,网站开屏闪过的一句话。  ——“她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原来,这就是上天的馈赠啊。  夏青静静站在一边,不知道温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让他救他,可他又怎么救他呢。  黑色的蝴蝶漫布山谷。  温皎眼中的光彻底暗淡,尸体躺在血池边,双腿化成鱼尾,当初眉心的那一点痣,现在成为劈开他身体的口子。他整个人血肉模糊,被黑色蝴蝶围绕着,啃噬得面无全非。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内,鲜血淋淋爬出来。  温皎现在已经看不清哪处是大脑哪处是四肢。夏青就看到,一只沾满血肉的手,探出来,轻轻抓住了旁边的草。婴儿的拳头,婴儿的皮肤,只是她越往外爬,身体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长大。  黑色的长发沾满血,湿漉漉披在身上,不过是从尸体中站起来的一刻,她已经从婴孩变成了少女。  少女的声音癫狂,一字一字,激动到战栗。  “我终于,活了过来。”第59章 崩析(五)  珠玑浑身上下都是血, 黑色长发披盖了赤裸的全身,她赤足踩在草地上,一束白光自脚下幽幽升起, 勾勒出鲛纱织就的黑色长裙。她光着脚从万千蝴蝶结成的茧中走出,阳光下耳廓透明, 发上的白色纸花瑟瑟, 脆弱肃穆,与她一身妖邪妩媚的气质诡异相融。  寇星华一群人都为灵薇花香蛊惑,头痛欲裂, 崩溃地半跪下来。  一时间山谷内各种哭嚎,尖叫不绝于耳。  珠玑从温皎体内“出生”,外貌丝毫未变。野史上有关寒月夫人的记载总是脱不开“妩媚”“尤物”“倾国倾城”等词语,充满着人类对她的侮辱和遐想。只是谁又知道呢,这么一个活在风月中的绝色佳人本性却是这样残忍又暴虐。  夏青抬头看着前方。  蝴蝶的鳞翅分割阳光, 万千光影落在珠玑的脸侧。  她刚转生,眯了眯眼, 似乎是在重新看这个世界,细细感受天地的每一粒尘埃。  小火焰在旁边掉着金豆豆, 被真相吓到了,也不敢再接近她,就坐在地上委委屈屈哭着。  珠玑像是陷入很深的回忆里, 关于死前,她恍惚了片刻, 声音很轻慢慢说:“百年前瑶珂和璇珈偷袭我, 夺我神光, 害我遭反噬功亏一篑。紧接着宋归尘叛变, 率领人族修士在通天海大开杀戒。他不仁, 我便不义,我杀了他的两个师弟,顺便放火烧了蓬莱。多可笑啊,蓬莱大师兄在神宫内下令诛尽鲛族,他的两个师弟却在外面出生入死地救鲛人。”  “通天海经常下雨,我见过很多场雨,再没见过那晚一样的大火。”  珠玑讥讽地笑完,视线安静落到了夏青脸上。  “我当时没有看到你,你去哪里了呢小师弟。如果当时你也在,我就不需要那么麻烦了。”  夏青漠然地看着她,浅褐色的眸光泠泠如霜。  珠玑说:“小师弟,我需要你的魂魄。”  “我给你的两个师兄下了伴生灵蛊,你在陵光有见到他们吗?”  “我从皎皎体内重生,那么现在我既是施术人又是母蛊。”珠玑微笑说:“伴生灵蛊母蛊可以随意要了子蛊的命。你想救他们吗?”  夏青说:“我更想杀了你。”  珠玑笑起来:“可惜你杀不了我。”  珠玑已经获得了身体,她走路却依旧仿佛轻飘飘的。山谷内绿草如茵,黑色裙裾却只拂过盛开的红花。  “小火焰其实没骗你,我把你带过来,也可以送你回去。”  “你看多划算啊,只要你把心魂给我。我不仅放过你前世的师兄,还可以把你送回原来世界。”  小火焰听到珠玑提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金豆豆都不掉了,蒙昧天真的眼睛隔着血池遥遥看向夏青。  主人说了谎。可是它太难过了,难过都不知道怎么去提醒夏青。  鲛族圣女的眼神是有蛊惑人心力量。  珠玑微笑看着他,银蓝色的眼眸像是冬日落雪的通天海,诡丽得不真实。  夏青神思恍惚了下,藏在袖中的手稍稍握紧,他突然有点后悔听到众人的惊叫声,不顾楼观雪阻拦一个人往回走了。珠玑立在陵墓内的棺是假象,她真正放神珠的地方在春商洞的最深处,也就是血池的另一边。楼观雪说方向错了,不过先去拿珠也可以。  夏青当时一头雾水,他们进来不就是找神珠的吗,为什么又说方向错了。  现在沿路返回,才知道,原来正确方向遇到的会是珠玑。  温皎向他求助的一刻,夏青第一时间看向的是他眉心的痣。  早在浴池初见他就觉得邪门古怪的地方,现在终于露出狰狞面目。那不是痣,那是一个裂口,一个珠玑复活的裂口。  夏青轻轻移开视线,不再看她,看着小火焰,声音漠然:“我都不需要。”  他现在已经不想回去了。  珠玑说:“是吗。”  她看着夏青苍白腕上的舍利子:“我就说你怎么可以离开楚国皇宫来上京,原来宋归尘把佛骨舍利给了你。可舍利化形的身体到底是假的,你就打算当个孤魂野鬼过一辈子。”珠玑又缓缓一笑,想到什么轻声说:“哦,不对,你也不能这样一辈子。”  “百年之期快到了,届时浮屠塔内的神魂彻底苏醒,整个楚国皇族都要死。”  “我带你过来时,将你的神魂和楚国皇帝绑在了一起,按理来说你不得离开他半步。”  珠玑说:“你们生死同契,他若是死了,你也会魂飞魄散。除非你在他死前,占据他的身体成为他。”  “你看,你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  夏青没什么表情,就看着瑟缩着一直在哭的小火焰,问:“你想得到我的心魂,必须我有实体?”  珠玑笑了下,眼眸一弯,把手指放到唇上:“嘘,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出去再说。”  夏青压下厌恶,抿唇垂眸,一言不发。  珠玑从第一句话开始,就根本不需要他的回复。  她眼眸在看他,却又不是在看他,她在看百年前的历历往事。怀念的、唏嘘的,像是一个人涅槃归来、脱胎换骨后再去看之前的狼狈模样,姿势高高在上,眉眼间怎么都掩不去讥讽之色。  珠玑的裙裾被一朵花轻扯。  她回身,刚好看着温皎的尸体被蝴蝶吃的干干净净,只剩一具白骨倒在血池边。  珠玑眯了下眼。  白骨上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  寇星华等人已经精疲力竭,虚弱地倒在地上,露出的眼睛都布满血丝。  这是夏青第一次在现实中看鲛人白骨生花。如卫流光所言,灵薇花是留不住的,边开边散。  好像只是一阵风卷过星辉茫茫。  透明的花瓣刹那转眼,随风而逝,什么都没留下。  珠玑唇角笑意讥讽:“灵薇?”  珠玑伸出手指,轻轻触摸散于空中的星辉:“鲛人必须死在冢上,因为灵薇花只能开在那里。灵薇,它本就是鲛人的魂魄。”  “神可真是残忍啊,现在荒冢成了墙,鲛人一死便是魂飞魄散。不过,这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小火焰,过来,我们该出去了。”  她没有理倒在地上的一群蝼蚁。  复活之后她安安静静、清心寡欲,不动杀念也不动情绪。  黑裙掠过白骨时,珠玑垂眸看了东倒西歪躺地上的一群人一眼,唇角微勾。  她曾经以为掌管众生生杀予夺的感觉很美妙,令人上瘾,毕竟那是至高无上的力量。  可现在成为“神”,她才发现原来这种对力量都不屑一顾的感觉更奇妙。  小火焰现在怕死她了,珠玑给了温皎生是为了让他死,那么它呢?珠玑养大它又是为什么。  它突然忽然无比怀念自己出生的那枚珠子,在珠子里时的自己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根本不用考虑那么多。珠玑要它过去,可是它根本不想过去。  它金豆豆一直在掉,蜷缩着,不断后退。  就在这时,夏青发话了:“系统,来我这里。”  系统茫然空白的大脑被一道雷点劈过。“夏青!”它哽咽着大叫一声,一团火就这么扑了过去。  夏青对它没有任何情感,只是不想让珠玑如愿而已。  他任由着系统趴在他肩膀上抽抽搭搭哭,抬头,寒霜般的眼眸静静看向珠玑,掌心冰凉的剑意不断盘旋。  珠玑看他的目光充满讽刺:“百年前,整个蓬莱唯一能与我为敌的也只有你大师兄。你现在身体都没有,确定要跟我作对?”  夏青没理她。  珠玑不再说话,她抬起手,从鬓发上取下那朵洁白的纸花来。她要的只是夏青的心魂,有一万种方法,逼他也罢,强迫他也罢,根本不需要考虑他的意见。  白色纸花粉碎,碎屑虚成一条长长的链字,被珠玑握在手中。  “你在等谁呢?”  “等宋归尘?”  珠玑微笑,手中的长链猛地一甩,撞开蝴蝶,破开空气,直直往夏青的方向击打。  “好巧,我也在等他。”  夏青怎么可能一个人出生在梁国皇陵呢。那正好。  她等宋归尘过来,将他挫骨扬灰。  “夏青!小心——”小火焰见长链袭击过来的一刻,整团火炸起,紧张得声音都在发颤。可是它还没来得及贪生怕死躲进夏青的袖子里,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小火焰一下子愣住,猛地抬头,却见一枚紫色的珠子从某个方向射过来,击散了碎纸凝成的长鞭。  与此同时,夏青的灰袍和黑发浮动,人如鬼魅一般过去,手中出现把古木漆黑的长剑,珠玑瞳孔一下子紧缩,夏青的剑已经直直刺穿进她的身体。 第85章 鲛族每个圣女死后都会下雨。  没有雷鸣,没有电闪,风声萧瑟。  珠玑痛苦地弯曲在地上,黑发开始变得苍白,就像璇珈死的时候,缓慢枯萎,皮肤苍老变皱。  她静静地看着开在草地上的血色花朵,银蓝的眼眸涌现出浓浓的恍惚来。  她就这么死了吗?  她咳出一口发黑的鲜血,她从不流泪,于是现在从眼眶里涌出的也是冰凉的鲜血。  不!  她不甘心啊。  她还没让宋归尘付出代价呢。  神压制了她全部的力量,却没有压制她的本能。  珠玑手指死死抓紧土地,最后关头,却像是拼尽全力地抬起头来,用一双几乎诡异的纯白眼眸,望向了夏青。  夏青本来就为楼观雪前面说的一句话而心烦意乱,突然对上珠玑的视线,一下子整个人僵住,大脑“轰——”的炸开。  与此同时。  压抑很久的大雨倾盆而下。哗啦啦,落在葳蕤的草木上,溅起一层茫茫白雾。  楼观雪毫不犹豫,用骨笛戳瞎了珠玑的眼。鲜血溅到了他雪白的衣袖上,但很快随着雨滴流下,甚至没在上面留下一点红色痕迹。他将神光吸收,垂眸,面无表情擦去骨笛上面的血迹,侧脸在雨雾中显得冷漠至极。  珠玑尖叫一声,捂住眼睛,整个人身体出现一条一条裂痕来,“啊啊啊啊——”,犹如凌迟,痛不欲生。  这场雨驱散了蛊惑人心的灵薇花香,也驱散了血池不断冒出的黑色瘴气。  寇星华等人后知后觉醒了过来。  众修士被雨浇醒,愣愣看着前面的情景。看着累累白骨和死去的女人。  楼观雪在大雨中回身。  夏青浅褐色的眼眸安静往前望,他隔着雨雾,隔着尸骨血肉,与楼观雪四目相对。  夏青想起,其实早在陵光皇宫内他就有过心动的时候。  那一晚指尖靠近楼观雪的眼睛,一个眼神牵动全身。心动一念间,心跳声震耳欲聋,他以为是幻听、是那一晚的春雷太响。  这一刻重新体会到这种感觉,才无比清晰又无比明确地知道。  这不是春雷。  “楼观雪。”  圣女的幻瞳是能蛊惑人心的,能直入灵魂,挖掘出最压抑的过往。  夏青跟魔怔般,喊了下他的名字。  脑中是各种光怪陆离的响声,碎石齐飞、宫殿坍塌,混着如今嘈杂不断的雨,分不清虚幻。  心中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怪不得。  怪不得,他那么抗拒重新拿起阿难剑;  怪不得,哪怕楼观雪在摘星楼表现得那么恶劣,后面他还是愿意去相信他。  上京城迎来了三年来最为漫长的一场雨。  这场雨将整个春商洞淹没,梁国皇陵毁之一旦。  但是陵光城却是迎来了两件好消息,一是自灯宴上消失近一月的陛下回来了,二是玄云派带来了大祭司需要用以驱动伏妖大阵的圣女之珠。  “圣女之珠?你到底给了他什么玩意?”  夏青坐在马车上,拿着一个果子啃,听到外面的传闻,非常疑惑地问楼观雪。  楼观雪勾起唇角说:“顺手给的,宋归尘不是力量不够吗,我便借他一点。”  夏青一下子觉得清甜的果子都食之无味了,拿下果核,还想说什么。楼观雪已经很自然地凑过来,把手指伸进了他的嘴里,把血强行喂给他,淡淡道:“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跟我说话。”  夏青:“……”  楼观雪回宫的那一天,燕兰渝不顾所有人的阻拦,从静心殿披发跣足跑了出来。五月陵光城的桂花便开了,淡雅的花香漫了全城,燕兰渝一身素静的青色衣裙,站在桂花树下,因为日夜失眠遍布血丝的眼在看到楼观雪的一刻,露出得到解脱的狂喜来,人像是疯魔一般。  夏青回寝殿后,咬着糖人由衷感叹道:“燕兰渝那样,我差点以为她对你情根深种呢。”  楼观雪问:“你在吃什么?”  夏青说:“糖人,就春商洞前那个小镇,他们那里的糖人真的好吃,有种说不出的甜。”  楼观雪看他一眼,然后俯身咬住了他的唇,伸出舌头在他唇齿间轻轻舔了一遍。  夏青人傻了,脸和耳朵都通红,把他推开,气急败坏:“我在跟你好好说话呢。”  楼观雪:“我试试你口中说不出的甜。”  夏青:“……”  夏青把手里自己吃到一半的糖人直接塞他嘴里,让他闭嘴。  楼观雪愣了下,却也没吐出来,轻笑一声,继续看奏折,看到一半忽然说:“燕兰渝在催我立后。”  夏青:“她还没死心啊。”  楼观雪道:“伏妖之事定在五月十五,她说这样的百年之喜,若是我此时定下皇后,定然会被上神福泽。”  夏青:“骗人。”  楼观雪:“我不需要上神福泽,但我觉得,那天确实是个不错的日子。”第61章 崩析(七)  楚国即将迎来皇后的消息不胫而走, 一下子传遍大街小巷,瞬间茶楼酒馆都在热热闹闹议论这件事。谁都没想到,当初那个被陛下从风月楼带出来的灰衣少年居然能走到这一步。众人也越发心痒痒, 好奇能让“陵光珠玉”倾心的少年, 到底怎样的人间姝色。  有人说:“应该比之寒月夫人也不相上下吧。”  夏青在皇宫听到这句话时, 差点把骨笛掰断, 嘴角抽搐,无话可说。  “我真的觉得没必要办个封后大典。”夏青幽幽地吐出口气, 跟楼观雪讲道理。  楼观雪:“你若是不喜欢被别人观看, 我可以……”  夏青生怕他说一句“把他们眼睛挖了”, 忙开口:“不是不是, 我就是觉得当皇后不自由。”  楼观雪听到这话, 一下子笑出了声:“不会。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真的?”夏青震惊, 想了想, 心思一动说:“那我想去东洲。”  楼观雪:“好。”  夏青:“想去看看那堵墙。”  楼观雪:“好。”  夏青:“还想去看看鲛人一族的魔渊万冢——这你也陪我?”  楼观雪:“陪你。”  夏青愣了愣, 眼眸一弯笑起来:“楼观雪,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可没想过你会那么温柔。”  楼观雪在支颐看书, 灯火落在霜雪般的眉眼上,闻言抬了下眸:“是吗?”  夏青:“对啊, 我那时真觉得你就是个神经病。”  “神经病?”  轻轻念过这三个字,楼观雪微笑,然后拉着他重新去了一趟摘星楼。  夏青:“???”  摘星楼前的竹林还是老样子,风过林涛如浪, 簌簌震动。深处与浮屠塔遥相对的摘星楼, 雕梁画栋、天阶如镜, 檐角的青铜铃叮啷叮啷响个不停。  夏青故地重游, 颇为新奇,他指着一处房梁说:“我那时最喜欢坐在那里。”  楼观雪:“我记得。”  夏青浅褐色的眼眸溢满笑意:“不得不说,当皇帝是真挺爽的。燕兰渝送进来的歌女从不重样,我当初每天都有新乐子看。哦,对了,我还记得第一晚你招了好多鸟过来的,那是什么邪术?”  楼观雪说:“不是邪术,竹林的鸟都是我养大的。”  夏青:“啊?你什么时候开始养的鸟啊。”  楼观雪:“六岁。”  夏青安静了会儿,才轻轻地“哦”了声。  这是楼观雪第一次提起他的小时候。  摘星楼清冷空寂,楼观雪带他到了顶楼的露台上。  当初舞女的血迹早就被抹去,露台没有围栏,只有浩瀚的风月。  夏青站久了,干脆坐了下来,坐在边缘,往下望就是十丈高空。  夏青:“养鸟是为了什么,好玩吗?”  楼观雪:“为了提防燕兰渝派人杀我。”  “啊?”  楼观雪微笑,轻声说:“我那时还什么都不知道。”  夏青一愣。  是了,六岁的楼观雪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浮屠塔内关押的是神魂。  不知道燕兰渝根本不敢让他死。  他不知道有关自己的所有秘密。  冷静孤僻,只想活下去。  楼观雪突然说:“从五岁那年开始,我有了很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情绪。” 第87章 宋归尘说血阵不可能成功。  可是……血阵真的不可能成功吗?楼观雪现在真的是凡人吗。  ……但不是凡人, 他又是什么呢。  夏青闭了下眼, 耳边忽然响起那个男孩的声音,在萤火纷飞的惊蛰夜, 颤抖地, 哽咽地。  “那我是什么呢。”  “人类把我当做鲛当做异类,鲛族把我当做人视我为仇人。”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他在风中打了个冷战, 一字一字颤抖地说:“我是……怪物?”  不该活着的怪物。  出生就是为了死,生命只是一场献祭,连长大的资格都没有。  “多可笑啊, 我那么努力活着, 是为了什么。”  “原来我是为了死而活。”男孩蹲在虫子低鸣的墙角, 无措茫然看着伤痕累累的手,难过得话都说不完整:“……为了……给神养大一个容器。”  皇城内的桂花开了,淡雅馥郁, 夏青往前走。  现在才明白楼观雪在千机楼内说的话。  “你出障后问我, 神有没有在我身上复苏, 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现在, 我不属于十六州大陆,也不属于通天之海。”  “我这样,才算没有来处和去处。”  夏青兜兜转转走到了冷宫前。  这里在宫巷的尽头,白墙高筑,荒草横生。  他曾经和那个男孩坐在墙上聊天。  浓绿深绿的青苔里开满白色小花,那时的楼观雪还小,雌雄莫辩,漂亮得惊人,咬着糖葫芦,跟个小狼崽一样,眼里是野草般顽强的生机和狠戾。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概括楼观雪的性格,夏青觉得应该是冷漠,贯穿进灵魂深处的冷漠。  五岁之前,装乖卖惨,上蹿下跳只为了活着。五岁之后兜兜转转,机关算尽,等着浮屠塔破的一天,也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你确定你见到的,真的是长大后的我,不是神?  夏青声音很轻,喃喃道:“我确定啊,你就是你。”  哪怕你说记忆开始不是你的,爱恨开始不是你的,血液骨骼都在重塑。  可我还是觉得,你一直都是你。  夏青去了一趟经世阁,了解血阵的事。  经世阁在陵光城外,需要过一条大河,他有楼观雪给出的令牌,自然是畅行无阻。  在路上,他听到了很多关于民间鲛人的事。  随着百年之期的来临,浮屠塔上的紫光开始镇压不住邪气,鲛人暴躁化妖的概率越来越高。  船家是个话多的,竹竿欸乃划开水波,高兴地说:“这杀千刀的妖怪可算是要死了!就是它害我们先祖暴毙!可叹我楚国景帝,千古明君居然死在邪祟手里,”  夏青垂眸看着透碧的河水,问了句:“景帝为什么会被大妖所害?”  船家道:“我看话本里都说,这浮屠塔内关着的大妖其实就是鲛族的皇。当年先祖英武,远征通天海,把鲛族打得落花流水,如愿进入神宫,先祖本就是天之骄子,自然轻而易举得到了神的恩赐,神赐他长生不老,也佑我楚国长盛不衰。鲛族妖皇嫉妒不已,怀恨在心,便尾随先祖回宫,趁其不备将其杀害。”  夏青说:“是这样吗?”  船家对景帝那是一个仰慕,语气里说不出的骄傲:“对啊,肯定是这样!真是天妒英才!若是景帝多活几年我们楚国肯定更威风。”  “景帝何等豪杰,都能让蓬莱的仙人心甘情愿追随。鲛族在通天海从来是海之霸主,但景帝领兵出征,直接把他们都打为奴隶,气派!”  夏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就是民间所传的关于百年前的事吗?  没有刻骨的仇恨,没有扭曲的野心。  有的只是一位千古明帝开阔疆土,征服鲛族,满载而归。  夏青唇角笑意讽刺。  蓬莱的仙人心甘情愿追随?  ——错了,他只是想借你们的力量,报血海深仇。  先祖把鲛族打得落花流水?  ——错了,鲛族圣女和你们里应外合,通天海有一半的鲛人纵容外敌入侵神宫。  因为最开始,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诛神。  楚国先祖想要神魂,求长生不老。  珠玑想要神力。  鲛族想要脱离神的禁锢上岸。  神死后,结盟破裂,才召显出每个人狰狞的野心来。  鲛族嘲笑人类的愚蠢,不知道神亡后,他们将上岸主宰一切。可神宫坍塌后,鲛族才发现,他们确实拥有了上岸的自由,却也永久失去了力量。  最后宋归尘的真面目撕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想要的,从来是鲛人一族下地狱。  神宫之战,每个人都野心勃勃,每个人都自信满满,每个人都……不得善终。  “神,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呢?”夏青从竹筏上走下来,上岸时心里不由自主掠过这么一个话题。  这世间唯一的神,生活在通天海的尽头,由鲛族世世代代侍奉。  他有实体吗?他长什么样?  他会痛吗?当年被信徒背弃,鲜血淋漓跪在诛神大阵中央时想的是什么?  夏青不由自主想起通天海那堵高墙来。他刚来这个世界看《东洲杂谈》,书上说墙是大祭司为了防止鲛族逃蹿所立的,但是夏青觉得,不对,宋归尘没有这个能力在通天海上立一堵墙。  《东洲杂谈》比陵光的话本要真实一点,上面没把景帝描绘得多光明磊落,说景帝以为神就是真龙,觊觎龙肉求长生才率兵进攻通天海的。  和真相也没差多少。  都是贪婪。  夏青进经世殿的书楼,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燕兰渝。  她的静心殿永远浸润在檀香里,久而久之,青色的裙裾都带了些这种味道。年轻的太后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闲闲翻书,光影落在她素静的面容上,鲜红的蔻丹起落间划出淡淡血红。  这算是夏青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见她。  他曾经在摘星楼里怕这个疯女人怕得不行,现在却发现,她在这一百年后兜兜转转的命盘里,也只是蝼蚁。  燕兰渝代表的是人类的权欲、贪婪和野心。  “好孩子,你叫夏青是吗?”燕兰渝见到他的时候,眯了下眼,似乎是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又换上她那副惯常的温婉柔和的笑意来。  “阿雪一直把你藏在宫里,哀家很早之前就想见你了,只是没机会。今日一见,果然生得标志,怪不得能让我从来不近人情的阿雪动心。”  夏青说:“太后娘娘。”  燕兰渝亲切地端坐好,朝他露出一个春风细雨般的笑:“不必多礼,过来坐。夏青,你会下棋吗?”  她的前面摆放着一个棋盘,旁边熏烟袅袅,白雾移往窗边。  夏青:“我不会。”  燕兰渝跟拉家常般,轻声细语:“你来白子先行吧。”  夏青:“……”哦差点忘了,这人是什么性格。  夏青随便拿了颗棋,随便放到棋盘正中心。  燕兰渝挽袖,拿起一枚黑子落下,声音轻细:“我最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老是做梦。我昨天又梦到先皇,我跟他说了诛妖之事,先皇喜极而泣,牵着我的手感叹楼家百年的仇终于得报。我还梦到了阿雪的生母,我说瑶珂,阿雪终于可以摆脱每年三月摘星楼内的折磨了,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宁,但是瑶珂什么都没说,叹息一声就走了。”  燕兰渝眉眼间笼罩着烟雨般的轻愁,似叹似笑:“还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夏青垂眸下棋,丝毫不为所动。  燕兰渝说:“我现在心里唯一的遗憾就是阿雪还没有孩子。楼家子嗣单薄,可不能断在他这一脉,夏青,娶个男皇后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让他为了你断绝香火。”  她缓缓说:“你可真的就是千古罪人了。”  夏青平静问道:“太后娘娘,您想我怎么做呢。”  燕兰渝微笑:“乖孩子,我知道你向来懂事。”  “你帮我劝劝阿雪。我看卫家那十六姑娘生的机灵可爱,性格也好,干脆在封后大典上随你一起入宫,如何?”  夏青的睫毛很长,覆下阴影,遮住全部情绪,他有些神游天外。  ——他现在拿的是什么剧本?被太后棒打鸳鸯的平民皇后?  夏青抬眸看着燕兰渝。  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后虽然笑着,可是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和轻蔑。  夏青想,燕兰渝现在应该很开心,浮屠塔要破了,对于陵光三家的诅咒也将彻底消除。  如果伏妖成功,她会直接杀了楼观雪,用一千种方法折磨这个她眼中的贱种,以泄心头之恨。从此高枕无忧,掌权天下。  伏妖不成功,她也有后路,现在跟他说这些就是第两手打算。  夏青说:“我觉得,不如何。”  他起身往经世殿的二楼走,不想在和她浪费时间。  燕兰渝笑容僵硬了片刻,红红的指甲轻抚过棋盘,笑说:“居然还是个有脾气的小孩子。”  “夏青,贪心的人在陵光是活不长的。”  夏青笑了下:“太后,这句话我也送给你。”  他的身影消失在阁楼转角处,燕兰渝眸光瞬间变得阴冷,银牙一咬,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推倒在地上。  经世殿的每一层都飘着很多红丝带,密密麻麻,像是万千因果。宋归尘或许知道他会来,早就把禁处的书给他拿了出来。  血阵。  夏青翻开了那本书页泛黄微皱的书,一个字一个字看着。 第89章 万幸这一次,抓住他们的,不是清冷严酷的瑶珂,也不是妩媚狠毒的珠玑,而是三位圣女中素以温柔出名的璇珈。璇珈看着他们,鹅黄色的衣衫曳过玉砌成的长阶,俯身,微笑道:“小鬼,胆子这么大啊。这一次除非你们师父过来,否则都别想走了。”  卫流光人傻了。  夏青也是。  ——完了,他又要抄书抄断手了。  神宫内脚步声响起。  璇珈忽然身体一僵,起身,毕恭毕敬道:“尊上。”  夏青咬牙,气得打卫流光一顿,听到璇珈的声音,抬起头,却一下子愣住了。银白长发的少年从神宫内走出,双瞳冰蓝,如寒月清辉。  璇珈皱眉,神色紧张:“尊上,您怎么出来了?”  银发少年停在神殿门口,眉眼间还有一些慵懒倦怠,可是看到夏青,却是缓缓地笑了下。  “放了他们吧。”  少年说。  璇珈愣住,还是轻声说:“是。”  那天回去的路上,夏青一直魂不守舍。按理说他修的太上忘情道,与天地有感,根本不会踩到地上的陷阱。  他应该走路带风、所向披靡。  偏偏那天他心事重重,一步一摔、两步一跌、三步一个狗啃泥。  把卫流光人看傻了。  “……闭嘴!不许说话!”夏青恼羞成怒。  他的救命恩人根本不需要他报恩。  救命恩人在鲛族身份很尊贵。  算了……不报就不报吧,虽然两次欠人恩情让他有些别扭,可是夏青的情绪总是转的很快,不会一直牵挂。  神宫惊变的那一天。  夏青守在师父的旁边。  师父快死了。  通天海在下雨,淅淅沥沥,将叶子打湿,檐下细雨如珠。  老头生前说话总喜欢拖着调子显示出自己世外高人,而现在不需要拖,说话也是破碎沙哑的了。  生生死死,黄土白骨。  夏青安静地候在他身边,第一次,迷茫到话说不出来。  师父眯着眼看他,不满地说:“你这什么表情?你师父我马上要飞升当神仙了,臭小子,开心点。”  夏青说:“死了就是飞升吗。”  师父哼哼道:“我说是飞升就是飞升。”  夏青涩声说:“好,飞升。恭贺师父得道飞升。”  师父咧嘴笑,嘀咕:“这才像话。”  说完他的眼眸又望向外面,眼里有着尘埃落尽的平和。  外面在下雨,一点一滴,遥远处能看到通天海上血光冲天。楚皇东征通天海,战况越来越烈。  师父轻声道:“你的师兄师姐都去了通天海,蓬莱逢乱必出——可是现在,鲛族人类,海上作乱的到底是哪一方呢。”  夏青握紧阿难剑,眼神迷茫,出声问道:“师父,大师兄为什么要离开蓬莱去当楚国的大祭司啊。”  师父眼眸流露出一种哀伤来,沙哑说:“这是你大师兄的劫难。当初思凡剑给你大师兄,我就料到了。他这一生注定要与红尘俗世纠缠不休,被羁绊牵累,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夏青一愣:“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对啊。”师父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瘦弱的身躯像是干枯的叶子,他擦掉唇角的血,还不忘瞥夏青一眼:“别哭,我这都活了几百年了,早活腻了。”  他手指还停在脸上,突然身体一僵,眼眸锐利,一点一点迟钝僵硬抬起头来,直直看向通天海的尽头。  夏青被师父的神情吓得一愣。  “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苍老的皮肤都在剧烈发颤,唇抖得不像话,浑浊的眼眸瞳孔涣散,是难以置信,是震惊,是滔天的愤怒。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师父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大团大团黑色的血把被褥染红。  “师父。”夏青一下子抓住他的手。  却被师父一下子反握住,师父濒死的病容上这一次涌现出极度的惊骇来,这是夏青这辈子见过师父最失控的样子了。  师父抓着他的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焦急语气说:“夏青,去神宫!现在去神宫!阻止宋归尘!”  夏青:“什么?”  师父苍凉一笑:“我以为你大师兄顶多是借助人族的力量进攻鲛族,报当年的仇。没想到,没想到,他居然敢把主意打到这上面!”  一阵风吹过,挂在桌上的两盏魂灯,明明灭灭,忽然归于寂静。  师父脸色煞白,又吐出一口鲜血来,大笑两声,眼里满是悔恨:“怪我,怪我,他拿走蓬莱之灵,我就该发觉的。现在你的两个师兄也为此牵累而死!宋归尘,他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夏青神魂巨震:“什么?”  师父手指几乎痉挛,握着夏青的手腕,用颤抖的声音说:“去神宫,阻止他,一定要阻止他。”  夏青眼眶也红了一圈:“我去阻止他什么师父。”  “阻止他,诛神。”  师父的尸体他都没埋,夏青拿着剑急匆匆出门。  通天海上满是硝烟的味道,战火和血光齐飞,明晃晃照着横尸累累。夏青收拾情绪,眼眶还红着,神色却冰冷如霜,黑衣黑发,手握长剑,行于火海中如修罗。  “来者何人!大祭司有令,今日谁都不能擅闯神宫!”  “滚!”  阿难剑没有鞘。  万物皆是收剑的鞘,万物皆是剑下的杀机。  所有人族士兵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以胜利者的身份去凌辱鲛族,已经被这位不速之客给吓到了。  众人前仆后继地冲过来阻止他。  那一日,夏青根本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满脑子都是师父死前的叮嘱,耳边是各种怒斥、各种尖叫、各种咒骂,他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十步杀一人,脚下横尸遍野,鲜血将他的黑袍染深,他杀到最后,眼中血色已经归于麻木。  巍巍神宫出现在他面前,夏青手指剧烈颤抖,脸色苍白。  “蓬莱着火了?!”  进神宫前的最后一刻,耳边听到了嘶吼。  蓬莱……  夏青背影僵直,他闭上眼,却没有回头看。  他跑进去,只想着阻止宋归尘。  于是在惊神殿外,看到宋归尘时,所有怨恨、震惊还没涌现心头,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他一字一句恨声喊。  “宋归尘。”  宋归尘明显也一愣,皱眉:“夏青?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  夏青眼眸赤红:“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宋归尘站在华丽清冷的神殿内,神情莫测:“我知道,你回去,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  “滚!”夏青想杀了他,可不想再浪费时间,握剑往神殿深处走。  宋归尘出现在神殿外,说明诛神大阵已经落下。  他不知道神现在怎么样,可他必须救下祂。  宋归尘冷下脸来:“你进去送死吗!给我回来!”  夏青没理他。  宋归尘从袖中抽出思凡剑来,紫色的剑意撼天动地,化成万千剑刃,将夏青围住,神色冰冷:“回去。”  夏青:“滚!”他眼眸赤红,横剑眼前。  剑气破开长夜,属于山川草木红尘五行的浩瀚力量,一下子笼罩天地。神宫卷起长风,吹动他衣袍与黑发。  这股力量来自鸿蒙上古,饶是宋归尘都被震伤。  “你……”他后退一步,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眼神既是哀伤又是冰冷,声音却坚定:“我不会让你进去送死的。”  思凡剑骤然出鞘,这一次毫不留情,锋利的剑端,直刺夏青握剑的手腕,打算让夏青彻底没有反抗余地。  “——宋归尘!”与此同时,另一道饱含怨恨的声音响起。  是璇珈。她刚阻止完珠玑,现在原路返回只想着将这人挫骨扬灰。  夏青瞳孔一缩,直接用左手去挡,手腕被思凡剑直直刺穿,经脉寸断,鲜血汩汩流下。  夏青踉跄一步,脸色苍白,咽下喉中的血,却什么都没说。  破开阵法,握剑直接往里面走。  “夏青,回来!”  宋归尘焦急地看着夏青的背影,还想阻止,可是璇珈来势汹汹的攻击已经让他无暇顾及。  夏青已经痛得失去神智。他的浑身上下都是血,自己的,别人的,杀戮让眼中一片红。暴躁的、悲恸的、愤怒的、怨恨的情绪,充斥整颗心脏。他修的太上忘情道,第一次那么深刻的体会人间悲喜爱恨,受惊扰的道心带来精神上的苦痛折磨,与之相比,经脉寸断的痛苦都不值一提。  师父死了,师兄也死了,蓬莱也没了。  好像只是一夜之间,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夏青跌跌撞撞走进惊神殿的一刻,恍惚了下,冷风像一双手,轻轻拂过他沾在眼睫上一直不肯落下的泪。  轰隆隆。  夏青感觉到大地在震动。  紧接着,外面传来各种尖叫和逃窜。 第91章 “什么时候,他们才会明白呢。觊觎不可得的东西,总会付出代价。”  楼观雪……  那不是神的恨,那自始至终都是你的恨。  你寻觅半生,想知道的答案根本就不存在。  你一直都是你。  可我多希望,你不要是神。  因为……抽魂拆骨太痛了啊。  *  “河水叫离离,传闻是很久以前陵光一对不为世俗所容的爱侣为爱殉情,跳入河中。世人感其深情,便用女孩的小名来命名此河。”  “离离?”鲛人男孩困惑地低头:“为什么有人小名叫离离啊?是不是太不吉利了点。”  旁边的女人出声喊他的名字:“灵犀。”  “哦。”灵犀乖乖闭上了嘴。  船公偏头,看着眼前莲青长裙苍灰头发的女人,好奇地问:“姑娘不是陵光人士吧,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这里呢?”  “找人。”  船公更疑惑了:“嗯?找什么人?”  薛扶光拢袖,说:“故人。”  船公暗中打量着她,涌到嘴边的话又识趣地咽了回去。这是一位身份不凡的贵人。她有着很多故事,厌恶让任何人知晓。  “薛姐姐,我们要去哪里啊?”  “经世殿。”  灵犀脖子上挂着一个竹木制成的哨子,细软的头发扎成小辫,悄悄看着旁边的薛扶光一眼。他心里还是有些怕她的,局促不安地扯着衣袖。  薛扶光的步伐一停,偏头说:“在外面等着我,哪都不要去。”  灵犀乖乖点头:“哦。”他坐到了凉亭里。  天阴沉沉的看样子要下雨了,呼啸的风把青绿的叶子卷到了台阶下。  薛扶光腰间坠下的木灵轻轻响动,莲青衣裙像是一缕烟消散在尽头。  楚国经世殿为一人所建,自始至终也只有那一人。她第一次来这里,却畅行无阻。  书楼背后是个院子,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她像是穿越了时空,回到了蓬莱。满院都是药的清香,凤凰木立在墙角,花若飞凤之羽,焰焰如火。  回廊一路挂着各种木牌,当啷当啷响个不停。  宋归尘肯定知道她来了。  薛扶光走进去的时候,他就坐在窗边,香炉逸出的白雾模糊了紫衣青年的眉眼。年轻的大祭司手里拿着块牌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  他在看灵犀。  宋归尘问:“这是你救下的小孩?”  外面乌云越聚越重,真的下起雨来,稀里哗啦。  薛扶光说:“把陵光城内的鲛人都放了。”  宋归尘没有回答她话,视线落在她脸上,沉默很久,哑声说:“你好像瘦了很多。”  薛扶光静静道:“宋归尘,一百年了,你到现在还不肯收手吗。”  宋归尘凝视她很久,重新笑起来,轻声道:“扶光,你还想要我怎么收手。当年神宫我本打算将他们全族诛尽的,是你要我放鲛族一条生路。好,我放了。”  “现在的一切,难道不是他们咎由自取吗?是他们野心勃勃想上岸,放纵人类进攻神宫。神陨之时让荒冢成墙。”他笑了下,说:“是鲛人一族亲手葬送了自己的轮回和归路。”  薛扶光:“是啊,所以鲛族没有了轮回。一百年,你恨的那群人早就死了。冤有头债有主,现在的鲛人都是无辜的。”  宋归尘藏于袖中的手在颤抖,他扯起唇来:“你见我就是想说这些?”  薛扶光憔悴消瘦的眉眼间涌现出深深的疲惫,说:“宋归尘,你知道我见到了谁吗?我见到了夏青,也见到了长生。我不知道当年神宫内夏青做了什么,魂魄消散又重新回来。可他忘记了所有前尘往事,甚至再也不想拿起剑。”  宋归尘没说话。  薛扶光道:“而我见到长生时,他正被伴生灵蛊折磨,倒在上京城的某个街角,差点被野狗分食。我知道伴生灵蛊应该是珠玑下的,可百年后我们每个人身上发生的一切,你不觉得更像是报应吗。”  宋归尘再次沉默很久,说:“不会的,若果真有报应,应该只由我一人承担。”  薛扶光一下子笑起来,眼眶都红了圈:“一人承担?你怎么承担?诛神之罪人类承担不起,鲛族承担不起,我们每个人都承担不起。”  宋归尘望入她眼眸,想去为她扶起眼泪,可手指在袖中发抖,最后却只能挂上惯常的笑容:“是啊,所以不能让神活过来。”  薛扶光红着眼,轻声说:“你真是个疯子。”  宋归尘不说话。  薛扶光:“你去东洲三年,是为了拿回蓬莱之灵吗。”  宋归尘:“是。”  薛扶光闭眼平复心情,说:“宋归尘,把陵光城所有被关起来的鲛人都放了吧。”  宋归尘说:“鲛人现在频频化妖,不关起来,只会伤及城中百姓。”  薛扶光:“我带他们走,回上清派。”  “上清?”宋归尘听到这个名字,唇角微微勾起,轻轻念着,似乎心情才好了点:“原来你还记得啊。”他点了下头:“好,我答应你。”  薛扶光眼眸赤红望着他,短促地笑了下后,牙齿颤抖说:“宋归尘,你信因果吗,师父说苦海滔滔业孽自招。我觉得也是,恶因造就恶果,恶业带来苦孽,你不要再杀人了。”  宋归尘微笑,他听到自己轻声说:“好。”  她不愿再在这里多呆一秒,转身,衣裙掠过空气中的金粉浮尘,熟悉的药草冷香渐渐远去。  宋归尘靠在窗边,听着外面的雨,什么都没说。  东洲三年,其实他找蓬莱之灵只找了一月。  剩下的时间都坐在那堵白骨堆成的墙上,和天地飞鸟相顾无言。  通天海真的太寂静了。  呼啸而来的只有海浪一次又一次拍打礁石的声音。  他曾想过看一眼故人就回头,可见过了故人,怎么甘心回头。  雨滴顺着亭子的边缘溅开在青石块上。  灵犀清澈的眼睛望着林间飞鸟,闲的无聊,把脖子上的哨子取了下来,轻轻吹了首他走在陵光街上听来的曲子。鲛族擅音律,他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旋律。  薛扶光出来的时候,灵犀惊讶地看着她微红的眼眶,“薛姐姐……”他慌忙地把握紧哨子,站起来。  薛扶光在雨中愣了很久,轻声问:“你刚刚吹的是什么。”  灵犀愣了愣:“好像叫……《金缕衣》。”  护城河畔,风月一条街。画舫之上,隔着红烛罗帐,歌女轻快明亮的曲调浸润着颓靡胭脂香悠悠传来。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传到卫流光的耳中,他差点把酒全数喷了出来,慌忙摆手:“换一首,换一首。”卫念笙在他对面翻个白眼:“这是劝你及时行乐,你想哪儿去了。”卫流光:“真的?这真不是老爷子常拿来劝我的?”  卫念笙心情郁郁,没搭理他,喝了一杯酒。  卫流光一收折扇,劝她说:“你放心吧。太后做不了决定的,你长得还没陛下好看,陛下怎么可能会要你。”  卫念笙喝完酒情绪上来,眼睛一红掩面痛哭起来,破声大骂:“燕兰渝就是个疯女人!”  卫流光被她哭的耳朵痛:“你声音小点。”  卫念笙气得浑身都在抖:“疯女人!不得好死!下地狱!她要下地狱的,她年轻时杀了那么多人,又吃了那么多鲛人肉,她会遭报应的。”  卫流光真是服了这位姑奶奶,小心翼翼给出意见:“要不?你私奔算了。”  卫念笙:“私什么奔啊呜呜呜,我不如一头栽进河里淹死算了。”  卫流光琢磨一下,想的却是:“那你说它会不会改名,以后为了纪念你为情而死,把河命为念笙。”  卫念笙红着眼瞪他,恰好红账外的歌女唱到了“悲欢离合总无情”,她想到自己的遭遇,哭得更大声了。  “……”  卫流光发冠都没带好,拿着折扇急匆匆溜了。  陵光城这几日晚上都很繁华,人来人往,烟花照着天空不夜。权贵们沉浸在温柔乡里,觥筹交错丝竹悦耳。而隔着护城河,在风月长街的另一岸,是肮脏逼仄、潮湿阴暗的囚牢。  “老实点!”士兵压着一个被打得伤痕累累的鲛人往里面走。  他旁边的侍卫摸了摸嘴角说,不满地说:“怎么又是个男鲛啊。”  前人翻白眼:“我劝你收敛点吧,前些日子才听说有人死在鲛人的身体上。”  另一人不以为意:“鲛人生下来不就是给我们玩的吗,怕什么。”  这时忽然快马行过长街,一个身披黑甲的侍卫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令牌,高声喝道:“大祭司有令,明日把所有鲛人都赶到陵光城外!”  “什么?”所有守在监狱前的监牢前的侍兵都懵了。  不一会儿,有人才开口:“是因为明日是伏妖之日,大祭司才下此令的吗。”  侍卫冷着脸:“不该问的事别多问。”  五月十五。  陵光城连着下了两天两夜的雨终于停了。晴空万里,阳光明媚,这一日浮屠塔前热热闹闹,文武百官齐聚首。十里竹林都被绑上红带,天地同乐。  夏青昏迷了好久,他醒来的时候,寝殿里已经没了人。他就记得自己从河中出水,步步艰难回到皇宫,见到楼观雪的一瞬间,脑海内最后一根弦断,彻底晕了过去。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感受到楼观雪经常一边温柔地吻着他的眼睫,一边用手指往他嘴中渡血。  “你可终于醒了?不去看看好戏吗?”  他现在神魂虚弱,珠玑依旧有可乘之机,女人妖媚的声音低低在旁边笑着。  夏青抿着唇,一言不发起身,往铜镜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换了。  他昏迷错过了二人的婚典,可是楼观雪还是为了他换上了嫁衣。  一直乱糟糟的黑发被理顺,用金色的发冠固定,红衣墨发,眉目如画。平日被锋冷剑意所压的姝色,这一刻展露无遗,灧丽惊人,色若春晓。他还能记起楼观雪为他绾发上妆的样子,手指冰冷,可是动作却温柔,他吻在他耳边说:“等我。”  夏青脸色虚弱苍白,抿着唇,一言不发往外面走。  路过门口时,看到了被他专门高高挂起的灵薇花灯,过往一幕又一幕的相处浮现脑海,他安安静静垂下眼睫来。 第93章 竹林上的红带飘扬,与少年翻飞的红衣相衬。  楼观雪眼中的血色渐渐消散。  恨意如枷锁把灵魂束缚,烈火重重烧尽业孽,直到这一刻,他才像是安静了下来。第64章 上卷终(下)  “怎么不听话在寝殿等我。”  楼观雪垂眸, 轻声开口。  他驱散身边的血光黑障,往前走,似乎是想牵夏青的手看看他的脉象。  这时宋归尘骤然出剑, 思凡剑卷动着整片竹林的叶子, 带着清锐的紫光,直直刺向楼观雪。  宋归尘厉声道:“夏青, 走!”  楼观雪听到这话,唇角玩味勾起, 眼底浮现一丝冰冷杀意, 可到底是对夏青的关心占了上风,没有去搭理宋归尘。  思凡剑意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甚至于空中遭反噬, 回刺入宋归尘体内。紫衣大祭司闷哼一声,跪下来。他五指苍白痉挛般插入土地,瞳孔抬起,愣愣看着百年后重新降临的神。  这是世间唯一的神啊。  如果不是当年鲛族趁其不备,如果不是蓬莱之灵可以催动天地法则,谁又能诛神呢。  楼观雪想伸手去牵夏青的手腕, 谁料夏青先出手握住他。  少年的指尖冰冷,几乎有些发颤。  楼观雪愣了下,温柔问:“怎么了?”夏青在亲密的事上很少主动,或许是太上忘情的缘故, 他迟钝木讷甚至有些呆,被占了便宜也要反应半天,这次倒是难得。  夏青脸色虚弱苍白, 浅褐色的眼眸静静看着他。  楼观雪将他的一切表情收于眼中, 鸦羽般的长睫垂下掩过深意, 微笑道:“乖,别看。”他解开腕上的缥碧色丝带,俯身吻上少年的眼睫。  相触的感觉微凉如落雪,夏青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已经被发带蒙上了。  一瞬间,外面的混乱鲜血战火废墟归于漆黑,刺穿耳膜的呻吟哭嚎也彻底消散。  楼观雪手指抚上他的脸,温柔笑道:“乖,什么都别看。”  宋归尘心神巨震,瞳孔缩成一点,嘶声吼道:“楼观雪,百年前的恩怨与夏青无关!你放过他!”  楼观雪讽刺地低笑一声,没理他。  浩瀚强大的白光从指尖溢出,形成一道至纯至粹的光,将夏青静静笼盖。天地崩析日月颠覆的乱象被隔绝少年身后,他嫁衣如血,立在红尘外。  宋归尘自然不会信他们之间的感情,一下子眼眸赤红,悔恨化为心间刺,拿着思凡剑站起身来——他害得他的小师弟被利用、被欺骗,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烟尘弥散空中,万千黑障红雾,像百年因果,照应神罚降临的最终命盘。  “神。”宋归尘踉跄一步,一字一字从带血后的喉间说出,艰难道:“百年前,是我、是珠玑、是楚皇,害得你落得那个下场。百年后,冤有头债有主。这些罪孽,我一人承担。”  楼观雪似乎现在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眼底冰冷一片,他似笑非笑,语调凉薄:“你一人承担?”  他淡淡问:“宋归尘,我的恨,你拿什么承担?”  砰。一道黑色的雾障突然发作,钻进宋归尘体内,一下子压制住他的灵魂,嚼碎血肉骨骼,逼得他咬紧牙关,重新跪下来。  楼观雪没再看他一眼。衣袍掠过瑟瑟荒草,往前走,冷漠道:“哪怕你现在自拆骨、自抽魂,跪在我面前魂飞魄散也完全不够。”  他停在了废墟前,这里是阵法中心处,是他所有记忆和恨的根源。  楼观雪凝视着一切,漫不经心低笑着,轻声说:“百年前,你们就应该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十六州黑云压城,地面如长蛇裂开,顷刻间无数房屋高楼化为废墟。  众生尖叫挣扎,不得解脱,崩析声中构成地狱乱象。  文武百官匍匐在地,哀嚎哭叫。  竹林不解悲苦,萧瑟依旧,燕兰渝倒在废墟中,手指颤抖握住了一把荒草。她剧烈呼吸,瞳孔涣散,鲜血从七窍不断涌出,脑海中忽然出现了当初瑶珂被用鞭子活生生抽死时最后看向她的一眼——银白色,怨恨讥诮,从此她日日夜夜不得安眠。  【当年先祖东征通天海,带来了无数珍宝也获得了神的眷顾。】  哪有什么神的眷顾,从来只有诅咒。一生汲汲名利一生所求权欲,到头来贪婪者死于贪婪。燕兰渝痛苦到浑身抽搐,嘴里喃喃:“不……”灵魂被烈火烧灼,血肉在翻涌爆炸。  可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黑障撕碎,鲜血散开,溅上青草。  *  陵光城门外。  无数鲛人聚在一起,男女老少都瑟缩着垂头,身躯颤抖。他们穿着灰扑扑的囚服,手上带着拷链,被士兵们恶声恶气地赶向城门外。  “都给我走快点!”  踏出繁华城门的一刻,金光穿过云层照在了每个人鲛人脸上,照入他们麻木迷茫的眼。  灵犀被薛扶光牵着手,站在不远处,安静又疑惑地看着这一群人。  扶光姐姐听完村子里发生的事后,就带他来了陵光。说这里是离浮屠塔最近的地方,也是压迫和折磨最深的地方,必须早点救他们出来。  这是他的族人吗?可是为什么,族人会是这样的呢。  灵犀看着他们凌乱的头发和遍布伤痕的手,清澈不染纤尘的眼眸满是迷茫。  侍卫不耐烦地说:“都到齐了,带走吧。”  薛扶光点了下头:“好。”  陵光城内数万鲛人排成一条很长很长的队。  鲛人们低着头。  与生俱来的屈辱苦难折磨尽生机,懦弱和惶恐写入骨子里。他们行将就木,像是一颗一颗枯朽腐烂的树,黑压压站在城门前。  城墙之上,卫流光悄悄趴在垛口冒出一个头,看着下面长龙般的人群,震惊不已:“我的乖乖,这是在干什么。”  卫念笙在旁边气得跺脚:“卫流光,这就是你说的最好方法?”  卫流光理所当然:“对啊!你逃出陵光城燕兰渝还能把你抓回来送进宫不成。”  所以他给出的方法,居然真的是要她连夜逃跑?卫念笙被他的不靠谱给气哭了,觉得自己听信他的话跟出来简直就是脑子进水。  一袭粉白色衣裙的少女扁着嘴,眼睛越来越红,越想越委屈,最后没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卫念笙浑身颤抖:“哇呜呜呜呜呜卫流光,你真是个混蛋!”  她自幼娇生惯养,是卫太傅的掌上明珠,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站在这寂寥冷冰冰的墙头,卫念笙越想越气,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城墙上,抬袖掩面大哭起来。她哭起来丝毫不在意形象,跟小孩子一样,眼泪鼻涕都在脸上,丝毫没有卫家贵女的做派。  墙垛上长着荒草,青绿色冒出石缝,随风招摇在她金丝勾勒的华贵裙边。  “呜呜呜我干脆真的跳河算了!顾修远也是混蛋,关键时候永远不在我身边!我都要被送入宫了,他还在不知道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官呜呜呜呜呜!”  卫流光头更大了。  他觉得自己招惹上卫念笙就是给自己招惹了一个祖宗。  他把折扇随便塞进袖里,扑上去捂住她呜呜哇哇的嘴,气急败坏:“我的姑奶奶!你小点声!”  可是来不及了,城门口寂静的只有风声,她的哭声早传遍了天地。  “谁在上面!”带刀侍卫鹰眼一利,猛地抬起头来大声呵斥。  “呜呜呜呜呜。”卫念笙在陵光就没怕过谁,理都没理,继续哭得直打嗝。  卫流光崩溃捂脸,心里直骂这死丫头真是扫把星,害他丢脸丢大发了。  “是我。”他冷冰冰探身道。  “卫小姐,卫公子?”但侍卫只一眼认出了他们,神色一惊。侍卫对鲛人时的盛气凌人和不屑,在金尊玉贵的陵光世家面前,一下子只剩诚惶诚恐。  卫念笙沉浸悲恸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才抹把脸,吸吸鼻子往下看。  可只这一眼她就愣住了,她对上了无数双麻木惶恐的眼。少女的手指搭在垛上,被泪水洗刷过的干净眼眸只剩愣怔。粉白的衣裙散在空中,像飞舞飘零的花。  天空是黑沉的,城墙砖瓦青灰,风声卷过天地,墙上墙下,隔开两片天地,就像两种人生。  卫念笙呆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他们手上都带着手铐?是犯了什么错吗,不对啊,我记得陵光处理犯人的拷链不是这样的,这是刑具吧。天啊,还有钉子,钉子都扎进了血肉里,太过分了吧。”  卫念笙撑在墙头,看着那些鲛人鲜血淋淋的手和脚,只觉得同情和愤怒。  卫家娇宠的千金小姐从来我行我素,她手撑在墙垛上,弯下身对着那个侍卫长风风火火大喊:“喂,你快给他们解开!你这是滥用私刑!我回去告诉我爹,你会被抓起来的!”  “啊?卫小姐你说什么?”侍卫长一头雾水,被这位金尊玉贵的卫家嫡小姐给弄傻了,可有碍于身份不敢反驳。  “你再不——”可卫念笙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一道道目光凝聚在她身上,让她彻底呆住。  鲛人们缓慢抬头。无数麻木、苍老、沉默以及怨恨的视线,齐压压朝她袭来。  “我……”她被吓到了,脸上溢出茫然之色来。她刚刚,说错了什么吗?  就在这时,自陵光城皇宫的方向出现一声巨响,整片天地风云变色。  罡风呼啸过山河,卷过来,差点把她整个人吹下墙去。  “啊!”卫念笙惊呼一声,手指死死抱紧了墙垛,她脸色苍白,回头望去:“怎么了?浮屠塔破了吗?”  “浮屠塔破了。”薛扶光声音沙哑缥缈。她暗淡的长发随风飘浮,眼眸望向远方。  越过无数鲛人,越过城墙,看向最东方,那里黑云紫电密集,轰轰烈烈,像是要撕开虚无。  “天啊!这是发生了什么。”  卫念笙有点怕了,她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回身却对上一双死寂安静的眼。  来自一个莲青色衣裙的女人。  她一下子愣住。  粉白衣裙的少女鬓发上都是珠玉,步摇金灿灿成为混沌天地唯一的亮光。  她眼眸清澈,通身华贵,是人类百年的荣华,也是……人类贪婪最后的结晶。  卫流光正琢磨着怎么不动声色把她抛下,自己天高海阔到处玩。突然察觉脚下大地在震动,他愣住,转身,却只看到城墙坍塌,坐在墙垛上的少女,指尖抓着几缕青草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随着石块往城下堕落。  卫流光眼眸瞪大,骤然大喊:“卫念笙!”  卫念笙脸色苍白,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下,却什么都没抓住。她青丝散开,往下坠,衣袍翻飞像是蝴蝶又像落花。  “啊——!”  城墙倒塌的一刻,无数鲛人僵硬地抬起头来。 第95章 他想了想,笑着说:“你看,你一直是为自己活着的。你的恨是自己的,你的爱也是自己的。”  “当然了,如果可以,我一点都不希望你是神。”  夏青说到这里,身体其实已经支撑不住了,踉跄了下。  楼观雪的神情有些迷茫,想要伸手扶住他,却因为身体颤抖,随夏青一起跪坐下来。  夏青静静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心里泛起尖锐的痛,轻声问:“楼观雪,你痛吗?在继承这些仇恨的时候。”  夏青手指发抖拂过他的眉眼。  其实摘星楼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就在心里嘀咕过的,这暴君长得可真好看啊。  “应该是很痛的吧。”  夏青眼眶微红,迷茫道:“我一点也不想你成为神,因为抽魂拆骨太痛了……仇恨因果也太重了。可是当年我没能带你出去啊……”  “楼观雪。”  他轻轻喊了声他的名字。  握在手里的发带早就飘散,随着风飞向废墟。  而现在,夏青松开手,放下剑,双手捧起他的脸,几乎是献祭一般吻了上去。  泪水从紧闭的眼睫中流下,滚烫炙热,落入废墟血泊里。  “我怕的是你痛。”  你的仇恨整个天下都承担不起。  这因果恩怨根本没有终时。  “夏青!”楼观雪睁开眼,眸中血色浓郁,声音冰冷至极,一字一字喊出他的名字。  阿难剑落地的瞬间。  声音清脆,带起了前世所有纠缠羁绊。  楼观雪大脑一阵刺痛,当初六岁被困在浮屠塔内,他就听到过这道声音。  平息所有血腥暴虐,成为他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安息之所。  原来,是他放下剑的声音。  阿难剑现在只是剑魂,落地便散于空中。星星点点的蓝光笼罩在夏青周围,天下第一剑承于天地,在他身上出现细碎温柔的光晕来,山河日月的星辉交映,夏青的眼睫被泪水沾湿,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眼,他想要笑,可是实在是太难过了,唇角一牵动就让他五脏六腑生疼。  珠玑被剑意折磨,痛不欲生,她撕心裂肺怒吼:“夏青!你疯了!你在干什么!”  他在干什么。  破了太上忘情第三式,他与阿难剑早就彼此相融。  夏青眼中都是泪水,却一下子笑了出来。  神的恨太沉重了啊……  血洗苍生也不能平息。  他不想因果再次轮回,也不想他痛。  系在腕上的红绳断裂,舍利子滚落地上。  夏青的身体不断变虚,变透明。风起云涌。阿难剑的清辉浩瀚,渗入他灵魂深处,剑光漫过天地,那横于皇城上方的万千黑障这一刻像是饥饿百年终于找到发泄口,汹涌澎湃、化成恶龙,一条条汇入夏青体内。  “滚!”  楼观雪眼眸赤红,伸出手想要扯断那些黑障,可是他手指穿过的只有虚无。  在珠玑被两种毁天灭地的力量相继折磨,活生生再一次体会了生前粉身碎骨的感觉,发出尖叫。  只是夏青这一刻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他神魂在变轻,在消散,散为光尘,散为粒子,就像当初他在墙头安慰楼观雪所说的,人死后会归于天地,归于黄土,所以不必遗憾。  可他望着楼观雪猩红迷茫逐渐浮上雾气的眼,却一句苍白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条缥碧色发带也消散于废墟,由婴儿的脐带制成,最初和最后的羁绊毁灭。  他终究要成神。  阿难剑魂和神的怨恨用他身体为战场,撕咬纠缠,此消彼长,互相吞噬。  按理说他应该很痛,可夏青像是感觉不到。他能感觉到自己意识在消散。  魂飞魄散前夕,他恍惚了片刻想起了很多事。深海之底的第一眼,荒冢之上的万千灵薇花。摘星楼内春雷乍动,还有那个炊烟袅袅的山村午后,残阳如血,梳妆镜前,转身一个桂花油味的吻。牵一发而动全身。  夏青眼中还蕴着泪,却像是自言自语,轻轻说:“楼观雪,你从来都不是我的万劫不复。”  “你是我看不破的自我,是我的道心所向。”  是我。  苦海心甘情愿自招的业孽。  *  “卫念笙!”  卫念笙往下坠的时候,哭都来不及哭,心里只有恐惧。那些鲛人恨她,虽然不知道他们恨她什么,可是她知道她落入鲛群,一定会被他们撕咬成碎片,她哽咽着大喊:“顾修远,救我!”  只是她的顾郎根本不在陵光。  她只有一个一点都不靠谱的哥哥。  薛扶光抬眸,刚打算出手救下那个人类贵族少女。  谁料忽然天地轰隆一声下起倾盆大雨来,浩浩荡荡,像是要洗刷一切罪孽因果。  每个人鲛人都像是被雨水烫伤,皮肤泛出一缕又一缕的白烟来。  他们已经没了理智,眼睛充血,嘶吼着,盯着从墙头落下的少女,所有恨似乎都要发泄到她身上!  可他们还没行动,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冷冽深冷,带着大海荒芜的潮湿。  “薛姐姐,你看!”灵犀一下子瞪大眼,呆呆地往前看。  只见空气中,浮起无数白色的粒子,细不可见,但汇聚在一起时,却如道道流光。它们白茫茫覆盖旷野,把墙上墙下两个世界的界限模糊,在黑天大雨中凝聚、化形,成了一朵朵冰蓝的灵薇花。那些死于十六洲,不得安息的鲛人魂魄,在神苏醒的一刻,重新落得了归宿。  “灵薇……”薛扶光喃喃。  天地寂静。  卫流光趴在墙垛上愣住了。卫念笙摔在地上,红着眼眶也忘了说话。可看着这一切,鲛人们突然痛苦地呜咽一声,匍匐在地,绝望哀伤地痛哭起来。  哭声传遍旷野。  百年恩怨,只剩大雨茫茫。第65章 鲛人化妖  风烟散尽, 夏青的魂魄消于指间。  楼观雪跪坐血泊中,墨发披散,眼眸看着前方。  仇恨所化的黑障被阿难剑魂吞噬, 现在只剩漫天记忆,血气沉沉将他笼罩。白茫茫一片大雨落下来, 打湿他苍白的脸。他身边是尸山血海,是鲜血染就的伏妖大阵。天呼地啸, 雷鸣作响, 大地尽头传来鲛人崩溃的哭嚎。  可这一刻楼观雪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 空寂荒芜,像身处大海的最深处。  很久, 他听到自己问道。  “夏青,你是在干什么呢。”  那颗青色的舍利子珠滚到身前。  楼观雪睫毛上沾了血, 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 手指颤抖地捡起了它,饶有趣味地说。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了他们吗。”  他的声音轻如飞雪, 满是讥讽和嘲弄。  “你想一个人承担我的恨?”  可他语气颤抖得厉害,情绪溃不成军。说完这句, 只有让人窒息的沉默。  黑色玄袍的少年帝王缓慢抬起头, 眼眸中的血色杀戮褪去, 显露出一种极深的茫然。就像当初他五岁的那个夜晚, 面对瑶珂哭喊出的一声又一声“对不起”,伤痕累累站在原地,却张嘴说不出话。他那时还小, 太无助也太无措了。没想到, 兜兜转转, 时隔多年居然又体会到了这样的心情。  他感觉自己现在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无悲无喜冷漠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一个茫然四望不知所措。  他的眼睛本来是极致的黑,如今被血浸染,眼白红得鲜明,交染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诡艳来。  “……我的恨?”  楼观雪极轻极缓地笑了下,俯身,黑发尽落废墟,从发尾开始寸寸变白。  他的视线早就变成一片血色,看不清晰,只能用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在地上摸索。  夏青什么都没留下,他本来就是降临这个世上的魂魄。  唯一与尘世的羁绊是他强行给他系上的红绳,如今红绳也断了。  楼观雪的手指被尖锐的石块划到,破开一道很深的伤痕,可他恍若未察觉,终于如愿以偿在地上重新捡起了那条红绳。  “你知道我恨的是什么吗?”  他鲜血淋漓的手握紧红绳,好像是在和夏青对话,嗓音沙哑淡漠,冷静到诡异。  “我之前恨过很多人。”  “我恨瑶珂,恨她把我的出生当成算计,让我所有的努力和挣扎都像笑话一场。”  “我恨神,恨祂连我活下去的权利都要剥夺,使我日日夜夜心惊胆战不得入眠。”  “我恨燕兰渝,恨她带给我的所有屈辱折磨。”  “恨鲛族,恨他们一族造的孽凭什么我来背负。”  楼观雪说到最后,眼睛已经血红,唇齿颤抖,轻轻地笑起来。  “所以夏青,你真的觉得我得到这个答案,是庆幸的吗?”  “我该庆幸什么呢?”  他低着头,低笑一声。 第97章 “夏青,我有时候都在想,这一切是不是你早算计好的。”  “是算计好的吧。”  “故意让我爱上你,故意以这种方式让我放过苍生。”  “当年你也是奉师命过来的,对吗?蓬莱之人,逢乱必出。所以你这是在干什么,以身饲魔?”  他最后走到了冷宫前,抬起头,银发长发如瀑,拂过血色的眼眸,里面情绪空洞麻木。  楼观雪神色嘲弄,低笑一声,说话很轻。  “果然是蓬莱的小师弟啊,大仁大义,心系天下。”  可他说完,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手指推开那扇陈旧古老的门,又觉得没意思。  他想着既然夏青愿意承担所有的恨,那他就给他吧。  可哪怕把一切情爱当做算计当做戏弄,除了迷茫和难过,他竟然生不出其他情绪,没有恨也没有怨。  原来,他竟爱他爱到了这个地步。  冷宫在他登基后便废弃了很久,杂草横生,那口枯井依旧立在那里,旁边盘旋着条毒蛇。  楼观雪靠近,毒蛇察觉危险便快速离开。  他垂眸看着那口井,在冷风中静立了很久。忽然想起,夏青当初入障,似乎一开始也没想着认真去救他。急功近利,风风火火,拙劣的演技,敷衍的示好,就连帮忙都是十足不耐烦。  夏青一开始是真的讨厌他。  他同样一开始只想着利用。  那么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呢。  楼观雪坐到井边,黑袍覆盖荒草,往事一幕幕浮现脑海。  摘星楼内,他像逗小猫一样逗弄夏青,性格恶劣地总想惹他发火。后面才发现,夏青是很容易生气,可怒火浮于表面,实际上什么都没放在心上。他曾经很想看他真实愤怒难过的样子,结果到最后,竟舍不得让他受一丝委屈。  在皇宫的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在观察着他。  夏青手里总喜欢抓着一样东西,抓住后又总忘记放下,看起来很呆,就和夏青无意识看人的视线一样,安安静静,清澈明晰,不含爱恨。  他一生活得极为自我,很少对什么事有兴趣,唯独夏青的每个样子现在居然都记得。  困惑的,愤怒的,郁闷的,高兴的,惊讶的,冷漠的,哀伤的。  寝殿之内,他骤然握住他的腕,四目相对时,少年茫然无措,心虚地移开视线。  夏青当时就喜欢他了吧。  流落山村的那个下午,黄昏漫过窗台,梳妆镜前,他们像是一对寻常的夫妻轻声交谈。  他漫不经心纵容夏青的刁难,随意咬上鲜红唇纸,听得少年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后,心念一动,便跟魔障似的转身,拉着他逼近,轻笑着送上一个研磨胭脂红尘的吻。  夏青落荒而逃。  所以也没看到,他倚窗闷笑好久后停下来,面无表情摸上自己的唇,想了很久。  后面官兵入村,《灵薇》吹拂过废墟,少年握剑立于天地,眉眼冷若寒霜。  事情太多了,根本就记不起情念起哪一瞬间。  可能是五岁墙下他抱住他的时候吧。万物复苏,虫子爬出洞,乱得同当时的心绪一样。  也可能是某个夜晚,夏青安安静静趴着睡觉。烛火照出他露出的脆弱脖颈,白得像一截雪。夏青被吵醒后,抬起头来浅褐色的眼眸里会带点水雾,迷茫又惑人,纤细的手腕从灰色衣袍里伸出,招惹欲念丛生。  琉璃塔护城河,从高楼坠下的时候,他抱着他。少年的呼吸就落在他脖颈上,如羽毛擦过心尖。  断桥上残月如钩,宋归尘说:“我的小师弟从小性子就又倔又硬,不服管教,他居然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陛下可真是运气好。”  楼观雪淡淡一哂。  做到什么地步呢。  做到明明不喜欢束缚,却选择留下。  明明知道危险,还义无反顾跑回来。  明明那么排斥阿难剑,却自愿接过。  明明知道万劫不复,还主动靠在他的怀里。  或者更早的时候。  通天海惊神殿,明明一辈子无论生死剑不离手,却为了抓住他,放下剑来。  楼观雪坐到了井边,眼中浓郁的红色一点一点褪去,眼眸漆黑冷静,冷风拂动三千白发,他想了很久,平静说:“夏青,你是喜欢我的吧,虽然你从来没说过。”  所以他也不想问,为什么要在他面前魂飞魄散。  夏青若是像他一样深陷其中,又怎么会不明白,哪样更痛。  不过,喜欢就够了。  阿难剑主,太上忘情。  这样流于表象的喜欢,又何必奢求过多。  楼观雪说:“算了。”  是他没抓住他。  若是早知道今日。  他一定在夏青灵魂里设下最重的诅咒,在他骨骼里打下最深的镣铐,叫他呼吸、血液都由他操控,永生永世,不得逃离。  楼观雪拿着笛子,最后看了眼当初他们紧挨着坐着的高墙,闭上眼,往东洲走去,轻声说。  “你不是说想看那堵墙吗,现在我带你去看看。”  灵薇花汇成一条漫漫长河,汇向通天海。  他衣袍与银发浮动,仿佛还是当年无情无欲的神明。  陵光城的百姓在神罚过后,依旧沉浸在后怕和惶恐里,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城门口鲛人化妖,压抑百年的屈辱折磨这一刻悉数爆发,展开了疯狂的报复厮杀。修士们负隅顽抗,刀光剑影里声嘶力竭。  楼观雪垂眸,冷漠地看过这一切。  一片混乱中,他看到了当初那个在田埂上被夏青拿叶子忽悠的小孩。  夏青做什么其实他都能知道。他都不知道夏青是出于什么自信去教人吹《灵薇》的。  出陵光城的时候,夏青坐在船上兴致来了用骨笛吹了首曲子,很难听,难听到惊得白鹭野鹤从芦苇荡里飞出,羽毛和芦花散满了夜空。夏青呸出嘴里的毛,气急败坏把骨笛给了他。  “薛姐姐……”  灵犀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害怕地哭喊出声。  只是薛扶光已经没空理他,她出剑护在了一众无辜的人类面前。  以杀止杀,轮回不止。  楼观雪的指尖飘过一朵灵薇花,索然无味地将它碾碎。  花瓣随在他脚下,又重新不死不灭的凝聚起来。  他现在心里空茫茫一片。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疯没疯。可能疯了吧。  他有了红尘障,离不开尘世。  可是尘世里既找不到恨的人,也找不到爱的人。  先前是神罚降下泼天大雨。  现在却是自然变数,天地间飘起小雨来。  隔着细雨,黑云,剑影,烟尘,廿载红尘。  楼观雪垂眸看着人间。  风月楼那一晚也下了雨,他给夏青系上红绳,把他绑在身边,灯火惶惶,咿咿呀呀的歌女在帷幕外唱了首《虞美人》,声音婉转动人。对于不老不死的神来说,其实并没有年岁轮转物是人非的悲欢,他现在想起这件事,也只是记起那天,他抱着睡着的夏青回宫,肩膀被他抓了好几下,他无数次想把他丢下,却又作罢。  还有船使进芦苇荡的那晚,荻花瑟瑟,江阔云低。  夏青刚被他一番话搞得心神大乱,差点想跳河,憋半天转换话题,居然是要他吹笛子。他们之间的相处,早就是无意识中一个人在纵容,一个在恃宠而骄,只是两个人都没察觉。  雨下到了最后。  楼观雪脑海中走马观花般想了很多事,眼眶干涸流不出泪,再多激烈的情绪也烟消云尽。  执念成了无休无止的生命里唯一的念想。  早在夏青还没被他所救时,他从虚无里苏醒,碧浪起伏的通天海,就在暗处看了他好久。看着那个小孩枯坐礁石,一坐就是七天七夜,不哭不闹,望尽天地。  楼观雪擦去唇角的血,咽下喉咙的腥甜,自言自语轻声说。  “我会找到你的。”  上碧落,下黄泉。  找到你之后,我们之间就再也不需要玩两情相悦的戏码了。第67章 大妖祸世  夏青以为自己会魂飞魄散, 没想到在意识归于虚无的最后关头,他看到了蓬莱之灵。  青色的,像一团云, 在无人可见的虚空, 安静地凝视着他。  宋归尘专门从神宫废墟处找来, 用以重新做阵眼的蓬莱之灵,其实早在百年前诛神便耗尽灵力只剩躯壳。  但哪怕只剩躯壳,这样生于太初的灵物,也拥有着超越五行的力量,能将人起死回生。  夏青魂魄浮于空中, 猩红着眼, 满是泪痕。  这时,一道温柔的触感从眉心传来。  夏青下意识扬起头,愣愣看着它。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师父带回了蓬莱,在童年时期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陪伴他的就是蓬莱岛上的一草一木。于是面对蓬莱之灵, 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和信任。  蓬莱之灵亲昵地靠过来, 安慰一般抹去了他的眼泪, 在他身边呢喃了什么。 第99章 夏青意料之中听到这番话,他抬头,看着他发了会儿呆,随后勾唇一笑:“兄弟,我以前遇到过一个人,性格和你挺像的。”  小师弟一噎,冷着脸道:“是吗,我也见过很多你这样的人,奉劝你一句,以色侍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到时候只会拖累我们。”  夏青点头,平静说:“我之前见他跟见鬼一样,专程躲着走。没想到起死回生后还有心情跟你聊天,脾气真的是进步了。”  小师弟气结,握紧剑:“你神神叨叨到底在说什么!”  夏青随手扶去发端上的雪,淡淡道:“没什么,就是让你谦虚点,知道一句话叫莫欺少年穷吗?”  小师弟:“……”  夏青回答他前面的问题,笑道:“哦,我去东洲找个人,顺便看下人间。”  小师弟怒不可遏:“看看人间?人间灾祸横行,民不聊生,你是怎么说出这种风凉话的!”  夏青自言自语点头说:“乱世吗?”  小师弟眼中蹿出怒火:“你真的不配当个修士。”  夏青说:“那就不当吧,我当个草包废物。你有什么民间好看的话本吗,那种求而不得、犯了大错苦苦挽回的,给我看看。”  小师弟气绝,跑了。  这时旁边响起了一道低低的笑声。一个比起修士更像是书生的弟子从转角出走出来。  青年样貌普通,眼眸饶有趣味地盯着他,语气古怪说:“夏师弟性格果然有趣。”  夏青的视线在他耳朵上停了一会,朝他露出一个笑,平静道:“好说。”谁更有趣还说不定呢。  青年说:“在下东方浩。”  夏青:“嗯,东方兄。”  他曾经在传说里听过无数次的东洲,到现在已经成了妖巢。  丹心派不敢贸然进东洲,依上清派的命令,在一座名叫川溪的城池前停下,等其余门派到来。  他们来的很早,现在城镇里除了镇守此城的长青派,没有其他人。  川溪城内也有百姓,有仙家镇守的城池表面上还是太平的。  街上酒楼茶肆招子飘摇,人群熙攘,热热闹闹。长老对他们的行动没什么约束,修士们都走到了街上,少年们兴高采烈,啧啧称奇。  “川溪好热闹啊。”  “对对对,地上叫卖的好多东西我见都没见过。”  “听说川溪当初好像只是楚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我的天,那你们说陵光会是什么样子。”  听到这个名字,每个人眼中都涌起向往和惊羡来。  陵光,这两个字好像就是尊贵的象征,当年四海来朝的楚国京都,一笔一划仿佛浸润了百年的金粉荣华。  夏青停在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面前,垂下眸,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花钿红纸。  老板娘笑说:“仙人想要什么拿就是,不收钱,毕竟我们老百姓的命都是你们给的。”  东方浩就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黏在夏青身边,自来熟问道:“夏师弟是要买给心上人?”  “嗯。”夏青拿起一个簪子,在手中转了转:“我把他惹生气了,得哄哄。”  东方浩闻言一惊:“你真有心上人?”  老板娘闻言笑个不停:“仙人这般样貌,我要是你心上人根本就不舍得生气。”  夏青跟她贫,慢悠悠笑:“您还别说。我那心上人啊,不光舍得生气,还很难哄。”  老板娘被他逗笑了,眼中满是善意:“没事没事,打是亲骂是爱,你多给她买些东西就哄好了,寻常的女孩子都喜欢胭脂的。”  夏青继续笑:“可我喜欢的不是寻常女孩子啊。”他眨眨眼,意味深长:“我喜欢的是仙女。”  “仙女?”老板娘愣了愣,随后了然:“哈哈哈哈,果然,能让您这般魂牵梦萦的,便只有天上的仙女了,她一定很好看吧。”  夏青勾唇:“好看。”好歹是当年冠绝天下的陵光珠玉呢。  东方浩心中充满不屑,眼神看向夏青满是贪婪和垂涎,但他以为自己收敛的很好,阴恻恻说:“说的我都好奇了,夏师弟的心上人叫什么名字啊。”  夏青深深看他一眼,微笑:“他啊,你肯定知道的。”  东方浩:“???”  他肯定知道?东方浩眼里掠过暴虐和杀戮,暗中咧嘴讥讽一笑,露出尖得不似人类的牙齿。他倒是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什么人配他去知道。  到晚上的时候,川溪城更是热闹不减。夏青在客栈三楼,看到天空放起了烟花。见过当年陵光灯宴的盛况,再看这些就是小打小闹。  可是没见过世面的丹心派一群弟子还是激动得不行,红光照耀着每个人的脸,少年们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喝得烂醉如泥。那个对他找茬没找成功的小师弟,现在众星捧月坐在人群中,察觉到夏青的视线,洋洋得意白了他一眼。  夏青一袭黑衣,青丝飞扬,手腕清瘦苍白搭在栏杆上,眼神淡淡看着下面一群人,什么话都没说。  东方浩逮着空就往他身边靠,嬉皮笑脸:“上清派还有半月才到,这十五天你真就打算在客栈待着不出门玩?”  夏青往东边的方向看了眼,问道:“你说,东洲内的鲛人能看见这边的烟花吗。”  东方浩嘴角扬起古怪的笑容来:“这个嘛,我又不在东洲,我怎么知道。”  夏青淡淡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诛妖诛得那么大张旗鼓的。不在暗中秘密谋划,先在东洲附近的城池齐聚,还放烟花——这是在干什么?”找死吗。  东方浩面不改色:“都是上清派的意思,我们只能照办。”  夏青浅褐色的眸中冷意一闪,微笑:“真的是上清派的意思?”  东方浩不满:“扶光仙子都发话了,怎么?夏师弟连扶光仙子都不信?”  夏青微笑,一字一字缓慢道:“扶光仙子啊。”  他的这位师姐,怎么会传达出这样的命令。  他这些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天下乱了十年,怎么突然就一群修士吵着叫着要进攻鲛族大本营?有这能力,早干什么去了?还发令天下,这是明目张胆告诉鲛人我要抄你老家。东洲是那么好进犯的吗,有病。  东方浩说:“夏师弟我看你就是操心太多了,乱世之下我们就是蝼蚁,听上头发话便是。走走走,喝酒去。”  夏青淡淡道:“不了。”  后面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修真门派。  清一色的天之骄子齐聚于此,丹心派的小师弟混入其中,如鱼得水,惺惺相惜交谈甚欢。  他们呼朋唤友。结伴出行时,总要暗中瞪下夏青,满是嘲讽之意。有时候在别人问夏青是谁时,小师弟会故意拔高声音,洋洋得意:“他啊,我们丹心派出发前,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被掌门塞进来的草包,金絮其外败絮其中,没有修为,连剑都没有,也不知道过来干什么。”  天之骄子们都自认不是肤浅之辈,于是对夏青这种空有外貌不思进取的废物,深表不屑。  夏青起死回生后,容忍能力提高了很多。比如蠢而不知、暗自得意的东方浩,比如嫉妒写在脸上、只想让他不痛快的小师弟。  到后面,门派聚得差不多,唯独上清派迟迟未到。居然有人提议先来个门派内弟子的比赛,让年轻一辈切磋切磋。  小师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激动地眼睛放光:“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和其他人比试一下了。”  宗门大比。  东方浩笑得不可开交:“好主意好主意,在进攻东洲前,热热身也好啊。夏师弟你要参加吗。”  夏青喝了口水,想也不想:“我不。”  小师弟闻言,嗤笑道:“他参加什么?给我们丹心派丢脸吗。”  夏青心道,你还想着丢脸啊,你们命都快没了。第69章 东洲旧事  东洲临海, 川溪这座城池也是河流居多。  怀金长洲二月还在下雪,而这里已经是柳絮抽芽,冰雪消融。  东方浩像个狗皮膏药, 一天到晚在他身边晃悠,瞎拱火:“夏师弟,今日你没去看比试真是遗憾, 你都不知道小师弟有多威风!现在小师弟可真是修真界红人,每天前前后后都有一群人围着他献殷勤!”  夏青问道:“那你呢?”  东方浩疑惑:“啊?”  夏青:“小师弟那么受欢迎, 东方兄怎么还不去抓紧机会,要知道近水楼台先得月。”  东方浩一噎, 摇头:“不, 我配不上小师弟。”  夏青:“不,我不允许你不配。”  自信点, 你们简直天生一对。  “……”  东方浩笑容微微僵硬扭曲。  夏青当初答应跟过来,一方面是因为刚复活身体还有些虚弱, 另一方面是他本身就对东洲很好奇。  这几天他坐在客栈大堂喝水, 左边小师弟阴阳怪气, 右边东方浩煽风点火。他真想捂住耳朵, 让他们互相折磨。  这两人其实挺有意思。  一个人的恨源自于嫉妒,源自于最简单的虚荣;一个人的爱源自于外表, 源自于最肤浅的皮囊。  听说鲛妖喜欢以人为食,东方浩真不知道是眼光好还是不好,居然把注意打到他身上来。  当然,夏青一点都不享受这种注视。  他从来不觉得揣摩人心很好玩。  他留下来,想看的或许只是百年后鲛族人族的僵局。  现在鲛妖人人得而诛之, 就像当年鲛族人人皆可玩弄一样。  他曾经在山村血夜为鲛族拔剑, 可最后谁也没能救下, 烈火焚烧一切、剩废墟焦土。  ——追溯不到源头的仇恨,破除的唯一办法是斩断轮回。  何况城中还有那么多无辜百姓,不能轻举妄动。  二月柳眼春相续,遍地桃花水。  夏青在一个老乞丐的指路下,走进了一间书店。  他本来是打算看看民间话本,学学怎么火葬场的。  结果无意间翻开了本叫《东洲》的书,被里面“上清”两个字吸引了视线。 第101章 夏青往下跳的时候, 随手折了一截杏花枝当作武器。街巷处处黑灯瞎火,青色的毒雾给砖瓦房屋渡上诡异之色。纸钱被风吹得打卷,起起伏伏飘零城镇上空。他沉睡十年,醒来后一直处于一种游离世外的状态,对什么都提不起太大兴趣,兴致恹恹,直到现在才像是被人按上魂芯重新活了过来。  青雾弥漫的空城浮起一团又一团的幽火,星星点点似乎要形成燎原之势,将这里毁灭。  鲛族擅长幻术,所以这些雾其实也有蛊惑人心的功能。  夏青往前走,看到了前世今生很多画面。  看到了蓬莱仙岛。看到某个春日午后,他在练剑,卫流光躺着呼呼大睡。师父和二师兄坐在礁石上聊着什么。碧水桃花下,师姐拿笔撑着下巴对着书发呆,大师兄坐在她旁边不正经地笑。落英缤纷在她石榴色裙边,蝴蝶飞过蓝天沧海。  他还看到了蓬莱的春夏秋冬,看到跟阿难剑较劲的自己。雨天打伞,厢房抄书,晚上睡觉,白天扫地。那么小的年纪,一个人安静孤单的修炼,拿着把剑做什么都不方便,可十年如一日还是忍了下来。  夏青轻声问:“你觉得这些会成为我的心魔吗?”  大都世间,最苦为离散。眨眼之间便是师父死前颤抖僵硬的手。风吹灭两盏魂灯。  他眼眸血红,一人杀到神宫深处。脚下血流成河横尸遍地,身后蓬莱在烈火中飞灰湮灭。  当初轰轰烈烈的往事,而今看来居然像梦一样。  夏青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他就站在百年后,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看着从前。看着自己坠下魔渊万冢,魂魄飞到了现代。  现代二十年都是些琐碎却温柔的记忆。生锈的跷跷板,颓圮的高墙,年年长满荒草的院子。没翻修前的寝室楼,墙壁斑驳脱落。一到夏天,老旧的电风扇就会嘎吱嘎吱转动。新来的护士一天打十个电话给家里,食堂的阿姨总是为了一点小事嘀咕半天。隔着一条街的工地挖掘机嘟嘟嘟响个不停,小胖趴在窗前气急败坏,画鬼脸折成纸飞机,往那边丢。  夏青手里拿着那束杏花枝,往前走。  灼热感越来越重,那些青雾和幽火一触碰便噼里啪啦产生反应,不一会大火笼罩整座空城。  “走!”  “长老!”  “快走!跑!往城外跑!”  客栈里的修士们回过神,纷纷惊慌失措地往下跑,东方浩也没阻止他们。他靠在窗边,望着空城青火,嘴角扯着讽刺的笑。可是这种笑又转瞬即逝,仇恨过于沉重,沉重到报复也并不能让他感到快乐。  “跑?你们能跑的出去?”人类修士离不开这座空城,就像他们再也回不去大海。  夏青走到了川溪城的城门口,城墙立的又高又厚,如东方浩所言,一群鲛人已经黑压压守在这里了。他们手里拿着武器,脸上密布蓝色的鱼鳞,身躯高大,黑发长直腰,耳朵尖锐透明。无数双眼睛戏谑玩弄盯着他,夏青仿佛回到了和卫流光夜探神宫的那一晚,海水分流,极光潋滟,鲛人托着尾巴游曳过上方寻觅着他。  夏青停下脚步。  他衣袍无风自动,黑发黑袍,肤色苍白,唯唇艳得如血。  鲛族见他犹见被玩弄于鼓掌中的蝼蚁,咧出一口白牙来。  “你以为你今日跑的出去?”  神的归来,让他们血液燃烧,力量空前强大。  鲛人阴恻恻道:“灵犀圣者如今闭关,谁都救不了你们。”  夏青勾起唇角,平静说:“没关系,我本来就没想出去。”  他手中杏花枝为剑,顷刻之间,花叶散尽,万千齑粉带着清香,似乎将大火的灼热似乎都驱赶了一点。  鲛人们瞪大眼:“你想干什么?”  夏青抬手将束发用的冠取下,青丝尽数垂落身后,他眼睫微抬,笑了下,声音很轻。  “我想,见你们的神。”  这话如落地惊雷,震得所有鲛人瞳孔一震。  下一秒,滔天的愤怒从每个鲛人心中涌起,如果是原先对人类只有不屑和轻蔑,现在就因为夏青这句对神不敬的话,直接气到失去理智。  “你真的是在找死!”  “杀了他!”  哗啦,青雾舔舐过街道,惶惶火光把夜幕照亮。  前方是尖牙厉爪、神色狰狞的鲛人;背后是惊慌失措、嚎叫失控的修士。  夏青恍惚了片刻,很久才说:“一百年啊,你们的恩怨,我真的再也不想牵扯进去了。”纠缠来纠缠去,没有终时,当初他没能带着这些恩怨消散,现在不如直接斩断因果吧——  既然鲛族想要回乡,那就送他们回乡吧。  只是现在他最在意的,不是天下,也不是苍生。他现在在意的,只有楼观雪。  他要去东洲,去跟他说对不起,为当初的不告而别,为这十年漫长的等待。  夏青没有动手杀人,他早就厌倦了杀戮,只是将人打倒在地,一个人往前走。空城大火,青雾黄纸,鲛人吐出鲜血,染在长街上。后面赶过来的人类修士们都愣住了,愣愣看着那个黑衣少年,以杏枝为剑,杀过千军万马,血雨纷飞,往城门的方向走。  夏青修长的手指擦过脸上的血,睫毛掀起,浅褐色的眼眸像是琉璃。他微微喘了口气,他毕竟刚苏醒,体力不支,丢了阿难剑跟少了魂魄一样,现在已经感到疲惫。  夏青抬头看了眼今天的月亮,很圆、浊黄色,边缘泛起一层淡淡的血红。跟当年通天海上的夜色一模一样。  他走到了城门前。  白色的光从门缝渗入。  手指碰上门的时候,夏青鬼使神差,心里浮过一个念头:要是当年我入神宫时就知道自己的心思会怎样。  川溪城中已经漫天硝烟灰烬,青雾红火白光,燃烧成灼灼地狱。  城门内外,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吱呀——城门渐渐打开,风卷动夏青的发。  ——要是他早一点勘破懵懂逃避的自我之相。  ——要是他早一点看清楼观雪对他的特别。  或许……坠下深渊,察觉那道属于神的安静视线,他会选择吻他。  哗啦啦,火越烧越烈,浓烟滚滚。  夏青以为推开门会是清风明月的旷野,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乌泱泱扑翅而飞的蝴蝶鸟雀。  蓝色赤色的蝴蝶绕在身边,青羽黄尾的鸟雀在空中盘旋,它们用嘴叼起他的衣袍,用羽毛掠动他的发丝。  夏青一愣,被这白光乱象刺得稍稍闭眼,没想到下一秒,下巴被冰冷的东西缓缓抬起,应该是一只笛子,尖端就抵着他的喉结,暧昧又豪不留情地滑过。  很重,很痛。  痛的夏青想要闷哼一声,可是那种熟悉的气息让他选择了忍耐。  他听到了衣袂翻飞的声音。  光影里勾勒出一人挺拔的身形,衣袍湛湛如雪,外罩鲛纱泛出星辉般的微蓝,华贵精致,在黑烟白光里渗着分蛊惑心智的冷。  夏青大脑轰隆隆响,离别时的难过再一次浮现眼中,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几乎是搭上了他全部的七情六欲。  “楼观雪……”夏青张嘴,他有好多的话想对他说。  可是来人已经将手指放到了他的嘴唇上,轻笑说:“嘘。”  城中天地俱静,所有倒在地上的鲛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人类修士也是,踉跄跪下来,诚惶诚恐,为绝对的神压。  楼观雪从光中走出,当年珠玉绝艳的少年,现在已经长成青年模样。银发如瀑,俯身而下时,眼睫上的那颗痣似妖似仙,他将笛子收回手,手指摩挲过夏青刚刚被他用笛子用力碾红的喉结,垂眸,猩红的眼眸里情绪难测,笑了笑,漫不经心道:“你想见我?”  夏青被他的语气用的有些懵,甚至有点慌。  他对于二人久别重逢想了很多。反正自己是心里一腔感动——却没想过楼观雪会是现在这样的态度。冷冷淡淡,噙着笑,看向他的目光深得如沼泽能将他直接吞噬,却毫无温柔,只剩冰冷。  夏青颤声说:“我,对,我想见你。”  楼观雪凝视他很久,忽然勾起唇角,讥笑一声,声音却很轻,温温柔柔的:“鲛族胆子也是够大的,纵是我为一人入魔又如何。以为随随便便捏造出个一模一样的幻象,便可以——”他的手指捏紧夏青的脖子,轻描淡写,下一秒却可以直接将他弄死,微笑说。  “蛊惑我?”  夏青眼眶红了圈,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仰头吻了上去。  夏青哑声道:“不是幻象,楼观雪!”  楼观雪被他吻住,神色居然也丝毫没变。  “不是幻象,我回来找你了。”夏青眼中泪水落下,青涩笨拙地去吻他淡薄的唇,从宽大的袖中伸出纤细的手攀上他的肩膀。  他醒来时就一直在想他,想他想到要发疯。  总想着见面后一定要先好好道个歉,可是真的见到了真人,完全丧失了语言功能。情绪失控,分不清难过和欣喜。  他和他之间到底是谁困住谁,谁拉谁入红尘,早就分不清。他为了他放下剑,为了他自招业孽,从深海之底被他救下睁开的第一眼,便挣脱不开了。  城中所有人的愣住。鲛族脸色煞白,犹如神魂被击碎般呆愣原地,呆呆凝望着城门口拥吻的两人。人类也是,身躯僵硬,仰着头。  川溪城中大火越烧越烈。  夏青呼吸发抖,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到现在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情到深处的疯狂,泪水模糊视线,他和楼观雪之间,如果没有那些恩怨,那些因果,或许故事特别简单。  就跟相遇的那一晚一样,潮汐平静,灵薇花温柔又浪漫。  等他长大识得爱恨,也许会拿着阿难剑杀上神宫,当着万万鲛人的面,磕磕绊绊跟他们的神告白,而银发的神明愣怔过后,大概会无奈地闷声笑好久。  “我想见你,我喜欢你。”  夏青抬起手想要去触摸他的脸,可是刚扬起就在空中被强硬地握住了手腕。  楼观雪吻去他的眼泪,平静道:“嗯,我知道了。”  夏青眼睫潮湿,眸中水光潋滟,望着他。  楼观雪眼眸深邃,温柔笑起来,看不出心情:“骗你的,我怎么会认不出你呢。”  夏青懵了片刻,心一紧,越发捉摸不透楼观雪。  楼观雪抬眸,淡淡看了眼城中跪地的鲛族人类,又看了眼空城上方接连不断的火,他笑问:“那么,你想见我干什么呢?”  夏青呼吸变得很轻,单纯望着他,跟近乡情怯一样,开口:“我……”  楼观雪与他对视几秒,却轻轻笑起来。  “蓬莱都是这样的吗,逢乱必出,心系天下。”楼观雪靠近,一手摸上他的后颈,一手揽上他的腰,将夏青整个人囚禁在怀中,凑到他耳边气息如雪凉薄,声音很轻:“你想见我,是为了救这群人?”  夏青微微愕然。  楼观雪道:“当初为了苍生宁愿魂飞魄散,现在是打算以身饲魔?”  他眼眸中压抑的疯狂晕开浓稠血色,微笑说。  “嗯,既然决定以身饲魔,一个吻怎么够呢,小师弟。” 第103章 夏青又觉得当哑巴解决不了火葬场,于是开口:“对不起,我再也不离开了。”  楼观雪颔首,淡淡嗯了声,讽刺说:“没关系,你也离开不了。”  夏青:“???”  楼观雪忽然伸出手,冰冷的手指轻抚过夏青的喉结。那里被骨笛狠狠碾过,现在还留着红印,他神情平静问:“痛吗?”  夏青吞了下口水:“……还行。”  楼观雪笑了下,温柔暧昧地磨着,眸中全是疯狂,轻声道:“夏青,我那个时候是真的想把你当做幻象,然后杀死的。”  夏青一愣,却不再像刚见面一样头脑发胀,冷静下来轻轻握住他的手。  楼观雪继续道:“杀死后做成傀儡,血肉为我而生,灵魂被我操控,永生永世呆在我身边。”  夏青一瞬间惊讶地不知道说什么了。  楼观雪笑了下:“别惊讶,我也很惊讶。”他淡淡说:“我居然会有那么蠢的想法,可能是被这十年的心魔折磨疯了吧,病得不轻。”  夏青噎了下,小声说:“不蠢的,也没病。”  楼观雪听到他的话,轻轻一笑,手指往上摸上他的脸:“巧了,当初一句‘有没有病’,你一天要问我三遍。”  夏青讪讪:“……今时不同往日。”  楼观雪说:“我那时候没病,现在才叫病入膏肓。”  夏青没忍住,一咬牙,扑进他怀里,手紧紧抱住了楼观雪的腰,说:“楼观雪,对不起……”  楼观雪终于不再笑了,他的手臂环住夏青:“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  “我……”夏青眼中泛红,耳朵也泛上一点红,手指颤抖去解楼观雪的衣带。可是他太慌张了,手忙脚乱根本解不开。  楼观雪垂眸,冷静看着他的动作,而后握住了他的手腕。  夏青眼中都带了几分潮,扬起头来,脖颈苍白脆弱。  楼观雪俯身,吻上夏青的喉结,长睫覆下,掩盖一切翻涌的欲望情绪,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下那块被他弄红的皮肤。  夏青手指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服,一阵酥麻直串大脑。  “楼观雪……”  青年轻笑一声:“别紧张,我在教你怎么以身相许。”  *  比起阿难剑消失不见,后面川溪城传来的消息更叫人惊讶。  所有修士和鲛族昏迷城内,没有打斗没有伤亡,而空城里焦土一片,明显是大火后的情景。薛扶光后面也调查清楚了事情原委。  “上清派广邀天下前往东洲诛鲛妖?”从不轻易动怒的她气笑了,闭上眼,声音冰冷:“一群蠢货。”  灵犀听着下面的人解释。  “东方堂主说,神的到来让我们越发强大,现在是最好对付人类修士的时候,不如将他们一网打尽。”  灵犀疲惫地揉了下眼睛,什么话都没说。  薛扶光下令让上清派的弟子前往东洲接人,自己也先留了下来。  灵犀对她一直都是又惧又敬畏,睁着清澈的眼睛,小声说:“扶光姐姐,这回……”  薛扶光抬头,看着写着“惊神殿”的高楼,问道:“灵犀,这些年,你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吗?”灵犀手指抓着袖子,不说话。  薛扶光说:“十年来,人人自危。妖魔乱世,生灵涂炭。”  “我找你拿阿难剑,其实是想试一下。”  “阿难剑生于太初,我想看看……我能不能用它劈开海上那堵墙。”  灵犀骤然瞪大眼。  就在二人在此谈论是,忽然有鲛人急匆匆闯了进来,神色惊恐:“圣者!宋归尘知道川溪城中发生的事,拿着思凡剑杀到了东洲!”  *  夏青多年修行,体质挺好的,他后面被抱回床上后,又累又困就直接睡觉了。  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他醒来发现楼观雪还握着他的手,用力到他觉得腕有些疼,像是紧握着害怕他走一样。  夏青后腰酸痛,手臂乏力,懒得动也就没挣脱了,他侧过头去数楼观雪的睫毛。神殿内空空寂寂,外面只有安静的水流声。他数了一会儿,心痒痒,半支起身,伸手去轻轻碰他眉眼,没忍住笑了一下。  这样平和又安宁的时候,其实在他们之间很少有,可是夏青却很喜欢。他们就像一对很寻常的夫妻一样,没有那么多的恩怨,没有那么多离别,在床第之间耳鬓厮磨,温情脉脉。  鸦羽般的睫毛微颤,楼观雪睁开了眼,眉眼冷倦,漆黑的眼眸却毫无睡意,静静看着他。  夏青想了想,说:“你猜我在干什么?”  楼观雪声音微哑:“嗯?”  夏青老神在在道:“我在给你描眉。”他又想起了当初他拿一堆胭脂水粉去膈应楼观雪的事,张嘴就来:“你知道人间的习俗吗?洞房之后新娘子要梳妆打扮见公婆的。这叫,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他越说越想憋笑,浅褐色的眼眸溢满笑意,嘴欠道:“夫君给你画眉。”  楼观雪抬眸,拉着他的手往下拽,从善如流:“好的,谢谢夫君。”  夏青身体一僵:“你要做什么。”  楼观雪说:“洞房啊,夫君。”他垂眸,漫不经心说:“夫君不会吗?没关系,我教你。”  “……”那么纯真温暖的时候,为什么要想这些事?  夏青瞪大眼睛,被吓得不行骤然喊道:“……不行,我、我现在腰还痛!”  楼观雪看他一眼,停下。手指搭上他的腰,缓慢输入温热神力,微笑说:“你那么多年修行,身体练成这样?”  夏青其实腰已经不太痛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解释:“蓬莱剑法修的是心,不是身。”  楼观雪点点头:“嗯,你之前还说,蓬莱剑法的第一页是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夏青尴尬死了,慌忙伸出手堵住他的嘴,被他眼神中的欲望吓到,急匆匆转换话题:“我,你之前不是说带我去看看那堵墙吗?我们,我们今天去看看吧。”  楼观雪将他抱在怀中,闭上眼,墨发落在夏青的肩上,声音慵懒:“今天不想去。”  夏青:“啊?”  楼观雪道:“那堵墙没什么好看的。”  夏青:“你答应过的。”  楼观雪睁开眼:“你这是在冲我撒娇吗?”  夏青:“……”???  夏青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再次警告自己,你现在有罪在身。  他咽了下口水,讪讪说:“是、是吧。”  楼观雪笑了:“好的,夫人。”第73章 和光同尘  青岚城是东洲临近通天海的一个小城, 民风淳朴,以渔为生。  家家户户门前都晒着渔网,摆着渔具。檐下吊挂着一从又一从蓝铃草。  花的形状像铃铛, 一条枝上十几朵,掉垂在翠绿的叶子间。  这种花在东洲土生土长, 传说挂门前有招福辟邪的功能。  当然, 这些都是宋归尘听人讲的。他虽然在这里长大, 却从来没出海打过鱼。  宋家是离国名门, 老太傅辞官归隐后,才离开上清定居在青岚。  书香门第的世家总是规矩多,宋归尘身为嫡长孙, 被老太傅带在身边教育,从小背四书五经, 学君子六艺, 他也算是家风严谨,可骨子就不正经,当不成君子。  老太傅为人清廉端方, 独独没想到自己亲手养成的孙子会是个混不吝。  小时候的宋归尘仗着自己天资聪慧过目不忘, 每回忽悠完教书先生后, 都会翻墙偷溜出去到市井民巷瞎混。  除了怕被老太傅打断腿没敢去青楼外,吃喝嫖赌其余三样他都占了个遍。  当然他不是纨绔,他对这些也没瘾,他做什么都是图个新鲜——  看到木匠削泥人, 能死皮不要脸缠着人家拜师学艺;路边遇到一个卖身葬父的,也可以蹲下来边磕瓜子边聊天, 跟她一起骂那黑心肠的后娘。  他从小人缘好, 长袖善舞, 嘴甜卖乖,跟谁都能聊得起来,把他放到菜场,砍价的本领不比宅里的婆子差,不是靠脸,靠讲道理。  亲眼目睹他把一条鱼从三十文砍到二十文后,老太傅差点没活活被气晕过去。  醒过来拿着棍子追着他满院跑,这时宋归尘都会溜去隔壁避难。  他爷爷脾气暴躁,但君臣之礼刻在了骨子里,在皇家人面前总会收敛几分。  可以说,他小时候的命是上清城那位病秧子帝姬给的。  上清城那位帝姬,小时候宋归尘的印象就是,病恹恹,心狠嘴毒,长得……挺好看。  他和薛扶光之间,民间书籍三言两语就可以概括,青梅竹马,情深伉俪。  回忆起来,也没什么大风大浪刻骨铭心的事,毕竟青梅竹马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你和她真的过于熟悉了,再难生出波澜,最好的归宿就是相敬如宾。  他和她成亲也是莫名其妙的,因为国师演算出的四字命数“和光同尘”。  他差点想改名。  就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成语,扯上玄乎其玄的命数,给他们定了下这一世的姻缘。  “宋归尘,你后悔吗?”  薛扶光这辈子问过他两次这句话。  一次在成婚前,石榴红裙的少女坐在秋千上,偏头静静问他。  帝后和太傅都觉得这是门好亲事,因为他们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知根知底。  可就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成亲反而成为一种很奇怪的事,宋归尘为此抓耳挠腮彻夜难眠——  他还从来没体会到过话本里轰轰烈烈至死缠绵的爱情,难道就要先和早就熟知的薛扶光绑在了一起吗?  宋归尘的性子说白了就是好奇心重,好奇尘世间的一切。  凡是好奇的事他千方百计也要试,比如沿街乞讨,路边叫卖,下地挖坟。 第105章 因为他现在都不知道用什么心情去面对这位大师兄。  天下苍生为他所累,蓬莱的每个人都为他所累……  宋归尘走到现在,业孽重重,什么都没了。  没了亲人,没了师门,也没了爱人,蹉跎百年换最后一生落拓。  “你可以求我的?”  在他前去找阿难剑时,楼观雪似笑非笑说。  夏青抿了抿唇,说:“我自己来。”  楼观雪从善如流,依着他:“好。”  *  阿难剑早就有了灵。它应该是在察觉到夏青来了川溪城后,便自己溜了出来。  一把剑躲躲藏藏,怕人抓住,失去主人气息后郁闷地想把自己埋进土里。  被人揪出来的时候,阿难剑有一万种逃的方法,可是察觉到熟悉的感觉,又不挣扎了。  这人不是主人,但是它并不陌生。  卫流光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走个路还能磕到脚。  他把差点让他摔倒的东西挖出来,一时间震惊地瞪大了眼:“我的娘诶,我这辈子是注定跟剑有仇是吗?不行,我今天非把这玩意碎尸万段不可。”  阿难剑:“……”  傅长生在旁边无奈扶额:“流光,薛师姐还在等我们呢。”  卫念笙在旁边翻个白眼,毫不留情:“碎尸万段,得了吧,就你那点力气掰它都掰不断。”  卫流光恼羞成怒,瞪她:“你不都嫁人了吗!不呆在家里祸害顾小白脸,跟过来干什么。”  卫念笙:“顾郎去冀州安顿流民了,我一个人无聊啊。”  卫流光气得不行,抓着手里的剑想打人。  可是视线往上面一停,又顿住了,这把剑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他手中一颤,那袖子胡乱擦了下上面的泥,不情不愿说:“算了,去城里当个好价钱。”  卫念笙翻个白眼,吐了下舌头,转头跟同门的师妹聊天去了。  她当年被上清派所救,对薛扶光崇拜得死去活来,那时候除了嫁给顾郎,第二个愿望就是成为和薛师姐一样的人。  陵光破城后,世家贵族与市井草民无异,安顿好家人,她和卫流光齐齐拜入了上清派。她虽然比不上卫六那种恐怖的天赋,可同龄人中也算佼佼者。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不求大道长生,只求能护着自己所爱的人平平安安。  卫六小时候被算命的说天生剑骨,她当时以为是忽悠,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但是她听薛师姐说,世上对剑术最有天赋的人,是她的小师弟。卫念笙想,那位小师弟,真的当得起惊才绝艳四字了。要是有他在,天下或许能太平不少。  一群人往东洲主城走,本来以为会被鲛妖阻拦的,谁料一路上畅行无阻,看不到人也看不到妖。他们走到最后,到了一堵城门前,卫流光还没来得及骂骂咧咧,傅长生忽然轻喝一声。  “小心!”  只见天地间罡风四起,黑色的雾在青灰空中弥散。  砰!一声巨响,城墙轰隆隆往下落!  紧接着,一道卷着树叶子的青色剑意劈开魔障,和那熟悉的木灵震响的声音,响彻旷野。  所有人在墙下抬头,愣怔抬头。城门大开,主城里站满了人,有鲛人有修士,鲛人有一些受了伤,匍匐在地,眼中满是恨意。  “宋归尘,你疯了吗?”虚空之中,薛扶光拿着剑,风卷过苍灰白发,拿着剑,静静望着他。  宋归尘跟谁都能装模作样的微笑,若无其事和煦温柔,唯独面对薛扶光,全部的力气都用来阻止心中翻涌的情绪,于是根本顾不上表情。他永远不会对薛扶光出手,所以在剑意扫过来时,不躲不亢硬生生遭了一击。  他苦笑道:“我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薛扶光开口:“我若是不在这里,你就要屠城吗?和当年鲛族在青岚城所做的事一样?”  宋归尘说:“我不是为了报复当年。”  薛扶光疲惫地不再说话。  宋归尘擦掉嘴角的血,说:“我入魔了。”  薛扶光豁然抬头,死死看着他。  宋归尘道:“我修的杀戮道,入魔后只会变成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思凡剑,恍惚了下,苍白地笑笑:“我就想着,造了那么多孽,还是在死前给人族做件好事吧……”  他的命不值钱。他的尊严不值钱。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跪在楼观雪面前,自拆骨自抽魂,千刀万剐下地狱,来消除神的恨。  可是楼观雪不需要这些,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神明,怎么会在意蝼蚁的生死。  到最后是他的小师弟,跪坐阵中魂飞魄散,替他承担了所有的恩怨,承担了本该属于他的罪。  夏青啊……宋归尘恍惚了片刻。  他们每个人都算是看着夏青长大的。师父给小师弟取名为青,取自“已是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刚开始那个孤僻懒得搭理任何人的白团子,到后面一逗就炸毛的小男孩,再到长大后意气风发出走天下的小少年。蓬莱的往事历历浮现眼中,他的小师弟,本是阿难剑主、修的太上忘情,一辈子与红尘没太大羁绊,是他将他牵扯进这纷扰不休的恩怨里。  “真的没骗你们!我真的被一个白头发的人救了,不是鲛族的圣女,他眼睛是冰蓝的。”  少年气急败坏解释的声音响在耳边。  宋归尘眼中泛起一丝血红来,短促笑了下。  到现在他才明白,救下夏青的,原来是神啊。  ……所以他都做了什么呢。  他这样的罪人,连死都不配。  只是现在他要入魔了,不得不死……也终于可以死了。第75章 正文完结  入魔。  薛扶光消瘦的手紧紧握着剑, 狠狠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眸赤红,泛起泪光。  她骤然开口, 声音凄厉:“宋归尘, 你到底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宋归尘被她语气中的崩溃所刺, 愣愣抬头。  “你不悔,你当然不悔,因为后悔的是我!”  薛扶光眼中泪水瞬间夺眶,压抑一百年的情绪顷刻翻涌。  “我这一百年无时无刻不在想, 到底是什么时候你遇到的这些事, 到底是什么时候你打算叛出蓬莱, 到底是哪一晚你回了青岚城,到底是哪一刻你恨上了鲛族。”  她任由热泪滚过脸颊:“我后悔了三万个日夜, 后悔为什么我当初为什么没能发现你的心结, 后悔我为什么没有阻止你。要是我早一点发现, 要是我——”她越说越绝望,喉间猛地涌出鲜血, 止住了所有话。  “扶光……”宋归尘脸色一白, 想要走过去。  可是薛扶光已经擦去嘴边的血,剑破长空, 剑尖直指着他,逼得他不得靠近。  宋归尘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 看着她猩红含泪的眼眸。只觉得那眼神如刀刃,一点一点将他所有的伪装粉碎。那些谦润、温柔、从容的表象纷纷瓦解, 露出一个苍白脆弱的灵魂, 疲惫无措地站在天地间。  他藏在紫衫袖中的手指颤抖, 恨不得用思凡剑自残去缓解现在心中的酸涩痛楚, 沉默很久,僵硬地笑了下说:“你没必要为我哭。”  薛扶光静静看着他,凄凉一笑,开口:“宋归尘,这一百年,我都在后悔,我身为你的妻子,却从来没了解过你,从来没猜透过你的想法。”  这世间,原来至亲至疏真是夫妻。  “百年前你连同楚皇,连同珠玑,在神宫布下诛神大阵,最后,你们谁赢了吗?”  薛扶光泪痕干涸在脸上,讽刺地笑起来:“楚皇暴毙,珠玑不得好死,鲛族百年流离,入神宫的所有人身受诅咒——你呢?你又赢了吗?你想报仇,想护天下太平,结果落到现在这个局面。”  “你拿走蓬莱之灵,让蓬莱失去保护被烈火焚烧殆尽。师父死不瞑目,流光长生被珠玑所害,转世都不得安宁。百年后你又害得夏青魂飞魄散。”  最后这几句话说完,她眼中红色加深,浓得好像能滴出血。  她牙齿发抖,笑起来。  “你赢了吗宋归尘。哈,什么都是代价……贪婪的代价,杀戮的代价,诛神的代价。”  宋归尘安静看着她,没说话。  薛扶光的手骨节发白,颤抖握着剑:“你以为鲛族占城为王是坏事吗?”  “如果不是当年上清派对大部分鲛族有恩……如果不是……”  后面的话,她已经气血翻涌,难受地说不出来了。如果不是鲛族顾念上清派的恩情,这天下早就乱得无法掌控。  宋归尘眼眸满是哀伤,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缓缓笑了下说:“扶光,谢谢你。”  “算起来,你们每个人,都是被我牵连入世的。”  他脸色墨发披散,紫衫飞扬,气质通透温和,苍白的脸上唇角慢慢溢出鲜血来。  薛扶光身躯战栗了一下,手中的剑慢慢消散,轻薄的剑化为草叶融于天地。  宋归尘轻声说:“我本来是想来东洲救下那些修士的,没想到你在,那应该不用担心了。”  他听完寇星华的话,便知道川溪城之事是鲛族的计谋。  入魔后他早就存了自杀的心思,不愿留下再祸害这个被他拖累的人间。  只想着,死前顺便将东洲剿灭,也算是为人族做一件好事。没想到,最后居然还是在执迷不悟……  “你说得对,我不该执迷不悟,继续造杀孽。”  宋归尘苍白地勾起唇角。  他体内真气四蹿,深紫色的魔气流动周身。  魔魇在试图控制他的身躯、控制他的思维,蛊惑他去杀人。  脑海中有无数个声音在怒吼在大喊,搅得他脑袋炸开——  鲛人猖狂大笑,老者轻轻哼唱,他的亲人在锅里尖叫求救,痛哭流涕。  火柴烧得噼啪响,锅炉里滚水沸腾。  “古古怪,怪怪古……”  “救我!归尘救我!”  “小兄弟,来不来一碗肉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