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化成精守则》 第1章 点化成精守则 作者:十一有闲文案:昆仑卫渊美到勾魂摄魄,为人清冷自持,是众神间公认难以攀折的高岭之花,偏偏对自己收养的小傻子动了情。然而小傻子是凡人,寿数不过百年。卫渊为了留小傻子长长久久的在身边,上天入地为其延续寿命,杀戮过重而罪犯天条。被神将捉拿、即将押上斩仙台之时,却发现执刑的天帝,正是历劫回归的小傻子。原来他视小傻子如心肝,却不过是小傻子的一世劫数,霎时间宛若万箭穿心。本以为在斩仙台抽仙骨、血肉尽化之后便神魂俱灭,谁知却来到了现代社会,做为基因科学家度过了一生。寿终正寝再一睁眼,发现自己成为辗转病榻的残疾,躺在深山一个废旧的猎屋里,没吃没喝没人照顾,身体营养严重不足。周围还有野兽出没……对对对,就是那匹狼,你靠近一点,我觉得你的基因链可以改造一下,有益于你的智力提升,也方便咱们交流。还有那棵柿子树那只小兔兔那头大老虎……被遗弃的残废带着一帮豺狼虎豹,开始了幸福的科学文明建设工作。卫渊:从此往后一心种田升级,情情爱爱莫挨我。天帝披上马甲,凑过去挨挨蹭蹭:老攻求收养~排雷:跪求攻控受控都别进来。主角逆袭苏爽文,非甜文,非感情流,攻有黑历史,受快到六十章才出现。本文免费章九万字,看过后觉得没爽到,受不了一点剧情波折的也请及时止损。内容标签:种田文仙侠修真爽文逆袭搜索关键字:主角:卫渊,苍梧┃配角:┃其它:一句话简介:驯最猛的兽,撩最野的受立意:科学力量改变世界第1章 前尘他这几日格外虚弱,走上两步就要喘上三喘,比凡人还不如。天空如同一大块看不到边际的剔透蓝琉璃,他倚坐在一架盛放的蔷薇下,浅淡阳光从扶疏枝叶间洒落膝前,有纯白花瓣不时坠落,轻如薄雪覆于发稍和指尖,却半点不想费力气掸去。任花瓣纷扬,渐渐落了满身。此间看似良辰美景,不过是神界用来关押罪人的牢狱。不知这样脑袋放空坐了多久,眼前空间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玄衣金饰、头戴十二旒的高大男子出现在他面前。英明神武,俊美无俦。但他看见这男子,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都疼。四百零九根噬神针透体入骨,锁住了他一身修为,无时无刻不在吞食着他的神力,令他虚弱至此。四百零九根噬神针,是男子亲手一根一根,打入他的体内。忍不住朝后瑟缩了一下。“阿卫。”男子停下脚步,音调微沉,“你在怕我?”“不要叫我阿卫!”他先是近乎失控的低吼,继而深深吸口气,稳定了一会儿情绪才又拱手道,“见过陛下。恕罪臣针刑在身,不能全礼。”男子喉结滚动几下,欲言又止。不用说,其实他都懂。堂堂天帝下凡历劫,却在昆仑山懵懵懂懂被他睡了三百多年,如今归位,想必心里是既恨他,见他又觉得难堪。他就好比那鲛绡帐上的蚊子血、素色宣纸上的一点脏墨痕。玷污了金质玉相的天帝陛下。“卫渊,这是你欠天下苍生的。”男子果然不再唤他阿卫,再度迈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拂去他满肩落花,“你也是神仙中人,当知天道轮回善恶有报,欠下的业债总需偿还。”卫渊却垂下了眼帘不看男子,轻声说:“不,这是罪臣欠陛下的。”如果早知有今日,再借卫渊一百二十个胆子,当初也绝不会对眼前这人动了真心。一念执拗逆天而行,乃至不容于天地。耳畔传来的似是一阵风,又似是一声叹息。卫渊没有听清。虚弱的身体陡然腾空,漫天纷飞的花瓣凭空消散不见,他和天帝来到一座碧玉台上。台高不见底,四周云雾滚滚,中间一根九龙盘绕的玉柱高耸。斩仙台。神血与碧玉同色,这座碧玉台上,不知抛洒过多少神仙血。任尔天神金仙、千年万年道行,到得此处尽成劫灰。卫渊的脊背刚贴上九龙柱,就有寒铁链自动伸出,紧紧缚住他的手脚身躯。朝周围望望,不见旁的神仙。倒是稀奇,往常但凡有罪犯天条者上斩仙台受刑,都是人山人海观刑。以做漫漫仙途中持身自洁的警醒。就连卫渊这等司掌人间山川河流之神,平常不怎么待在天上的,也曾来过两次。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惑,天帝站在对面缓缓开口:“这里只有你我,不会再有旁人过来。”卫渊点点头。他所犯下的罪行,当众说出去对天帝而言太过羞耻难堪了,他懂。“卫渊,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天帝见他一直沉默不语,问道。他想了一会儿遗言,抬眼望向天帝:“陛下,罪臣三百年间造杀孽无数,现在想想很后悔。如今要偿还,亦是罪有应得,无话可说。” 第3章 伴随着几缕阳光,慢慢走进来一匹灰狼。这是头老狼,一对绿眼紧盯着床上的卫渊,肋条骨根根分明,肚子瘪瘪,看上去饥饿程度比卫渊有过之而无不及。它虽是头饿狼,却并没有急于扑食,而是朝着卫渊试探着一步步接近,非常的谨慎小心。卫渊也紧张的盯着这头老狼,心想你老人家最好牙口好点,再认准了位置,给兄弟来个一咬毙命。老灰狼绕着卫渊的床足足走了半圈,这才放下心来,四爪一蹬朝着卫渊扑去。卫渊原本已经准备好为野生动物做贡献,谁知就在那张狼脸近在咫尺的时候,一道白光自眼前掠过。窗外的鸟儿不再鸣叫,阳光中的灰尘停止了浮旋,老灰狼就如同一座悬在半空中张牙舞爪的凝固雕像。卫渊很快回过神,发现自己左侧从上往下数的第二根肋骨处,散发着温润的莹白光芒。仙人骨。奇怪,他体内的九九八十一根仙骨分明在斩仙台上全部被剜出以偿罪孽,怎么还留有一根?而且转生两世居然还跟着他?来不及多想,就见老灰狼身体上浮现出一条极长的彩色螺旋状链条,蜿延在卫渊面前,排布得密密麻麻。这东西卫渊再熟悉不过,正是他前世研究了大半辈子的基因链。基因,其实就是生命编码。通俗的说,电脑语言由0和1组成,最终构成千变万化的程序功能。而基因由四种核苷酸组成,形成几万个基因数列,储存着每一个生命的全部信息。人类的发色瞳色、身高、相貌、乃至智力、遗传病风险……全部都由基因的微小差异决定。不止是人类,但凡存在于世间的动物植物,无一不受到基因的影响。卫渊看着那一大串螺旋链条,不由自主职业病发作,心想这老狼应该是捕猎不太行,看着日子过得挺差。如果能改为食草基因的话……刚想到这里,就见那条巨长的基因链,如同灵蛇般在他面前拐了个弯儿,乖乖露出管理消化酶的那一小截。……话说,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是说他可以重新编码吗?卫渊这么想着,试着用意念挪动了一个基因组,居然真的可行。那么他也就不再客气,用意念进行重排,改变了老灰狼的整个消化酶基因结构。在他完成编码的瞬间,就见眼前白光再度闪过,鸟儿再度发出鸣叫声,阳光中的灰尘飞舞轻扬。老灰狼从空中啪叽一声掉在他的被子上,一对绿幽幽的眼与他四目相对。它看了卫渊一会儿,用粗糙而带着腥气的大舌头,舔了舔他的脸。现在他就是它的口中食,但不知道为什么,它忽然失去了胃口。回想起从前咀嚼撕咬血肉的感觉,甚至还有点想吐。卫渊看着老灰狼慢吞吞、似乎还有些依依不舍的从他身上跳下去,走到门外。然后低下狼头,犹犹豫豫咬了几簇嫩草叶在嘴里咀嚼。谁料越嚼越香,不一会儿瘪瘪的肚子就幸福的鼓起来。卫渊看着它若有所思,内心逐渐升起希望。既然这样……改变自己的基因,双腿和声音就能很快恢复。如果是天生的缺陷,就进行基因修补;倘若是后天的伤残,就植入涡虫壁虎的再生基因。他尝试集中意念,肋骨处的白光再度浮现,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自己的身上却没有出现基因链条。原来这能力只能作用于别的生命,却不能作用于自身。略有失望,不过他既然有一根仙人肋骨,这具身体就算再破烂衰弱,只要不死,迟早会在其滋养中彻底修复。于是将目光再度投向在门外吃草的老灰狼。人类和狼的基因结构组成,有大约百分之九十七点五相同。在这个基础上进行重新编码,改造智力和身体结构理论上是可行的。遇到这么个合适的动物不容易,时不可失机不再来。这可能是卫渊脱离此间绝境的唯一机会。老灰狼吃饱青草,忽地打了个冷颤。然后扭头看了一眼仍然瘫在床上的卫渊,内心无端端升起危险的感觉,撒开四爪跑走了。卫渊怜爱地注视着它一无所知奔跑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自己狭窄的视野中。……老灰狼年轻的时候曾经是狼王,有过辉煌狼生,但后来年轻的狼王在争斗中取代了它,它被逐出狼群,就成为了一头独行孤狼。它的反应和爪牙退化,虽然依旧狡猾精明,还是在山林里越来越难捕猎到食物。谁知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个快死的人类,却最终吃草吃了个饱。 第5章 ……炉膛打开的一瞬间,烤肉浓郁的香气就顺着风飘过来。她咽了口口水,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沾过荤腥。虽然觉得这毛东西有些可怕,双脚却不知不觉来到木屋跟前。她双眼直勾勾看着他手里那盘脂膏丰腴切得薄薄、烤至边缘微微卷曲恰到好处的肉,又咽了一口口水。她不是馋,不是想吃别人的东西,她就是想在临死前……能看看。他端着肉面对她,一对绿眼流露出不知所措,然后扭头朝着半开的木门里面呜嗷几声。听着有些像是狼嚎。没过多久屋里就传来轻慢却明晰的两下敲击声,以做回应。她这才知道,原来木屋里还有人。这浑身长灰毛的东西听过敲击声似乎就会到意,一手端着烤肉,一手把木门推开个缝隙,示意她进去。她掸掸身上的落雪,没怎么犹豫就推开门走了进去。她实在太冷太饿,无论里面住着神仙还是吃人的妖怪,都顾不得了。刚走进去,就感觉到满室融融暖意,僵硬的手脚逐渐恢复知觉。屋子里打扫得很干净,一面墙壁用石头砌了个形状不规则的壁炉,里面有柴火正在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窗户上挂着挡风的兽皮帘,周围摆放着许多烧制出来的粗陶花盆。明明现在是冬季,那些陶盆里却绿意葱笼,或开着花朵或结出累累果实。一眼扫过去,她辨认出好几种往日吃过的山果,但植株都比她印象中要缩小许多,小到能够在花盆生长,结出的果实个头却更红更大。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大块表面平整光滑的青石充做桌子,几块劈砍下来的树根充做椅凳。其中有个椅凳比其余的都高些,树根天然虬结成扶手靠背的形状,上头坐着一个人。那人身形纤瘦,烤着火还紧裹着厚厚的纯黑色皮毛,似乎很怕冷,一头长发用木簪挽起。听到她进来的声音那人转过头,露出一张动人心魄的少年容颜。发色和眉睫乌黑,唇若浅红花瓣,皮肤呈现出半透明的玉白,宛若瑶台月下一捧新雪。浑若不似人间色。她见状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下,连着砰砰磕了几个响头道:“奴家地衣,见过大仙!”无论对方是神仙还是妖怪,“大仙”这个称呼想来总不会出错。她额头紧贴着冰凉地面,过了半晌才听到头顶传来生涩僵硬的两个字——“起、来。”三个月过去,卫渊这具破身体终于能够坐起来,能费力发出单音节的字。然后他伸出右手,示意眼前这黄瘦妇人坐在自己对面。地衣爬起来,畏畏缩缩的小步挪到他对面,只敢在木墩椅上屁股挨着边边落坐。长着灰毛的怪物把滋滋冒油的烤肉放在青石桌上,她这才发现盛肉的盘子是一大块扁平黑石,看着就沉的不行,这灰毛怪物单手托着却跟托灯草似的,可见一身力气有多恐怖。灰毛怪物往烤肉上撒了些调料之后,她看见对面的大仙打了个手势,灰毛怪物就拿出两个小些的黑石盘,分别摆放在她和大仙面前,然后把烤肉用公筷挟给她和大仙。“吃。”大仙朝她开口。她不敢多看那张仙容,肚子也实在是饿的不行,拿起筷子埋头就吃。是她从没有尝过的调味,咸香微辣在味蕾上爆开,鲜嫩且觉不出半丝腥气。灰毛怪物没有上桌,在壁炉一侧抱着个大陶盆吃,盆里是剁碎的麦秸和谷糠,同样吃的津津有味。卫渊吃下小半盘烤肉,就停了筷子,看着对面名为地衣的妇人狼吞虎咽。看这身衣裳和吃相,之前日子过的不太行啊。他自从苏醒,一直没弄明白所处时空,现在从她的穿戴和言行上总算能知道,这里应该还处于一个生产力相对低下、人们相对蒙昧的时代。她身上收拾的倒还算干净,不知道一个女人孤身到这深山老林里做什么。不过世间有那么多伤心事和不得已,他也无需知道。等到地衣吃过饭,卫渊就朝她开口道:“留、下。”然后又看了一眼收拾碗筷的老灰狼:“教、他、说、话。”适才地衣在门外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她的用途。以老灰狼目前的智商,可以说比大多数人类都要聪明,他教会了老灰狼做很多事。三个月朝夕相处,彼此间也建立了默契,只需要眼神手势和敲击声,老灰狼就能体会他的意思。但只有语言,以他目前这个声音条件,是没法教的。她错愕了片刻,继而喜极而泣,趴下去又朝卫渊磕了个头:“是。”她原以为,她这辈子的泪水都流干了,再也不会哭。是神仙吧,眼前的一定是救苦救难的神仙菩萨。 第7章 他只问了五个字,自己的一切却似乎都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她低下头吸吸鼻子,眼眶泛红的低声说:“想好了。”“信妇家中还有娃儿,总归是丢不下。”“嗯,那就收拾收拾东西,去吧。”卫渊平静的点头,“让他送送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牵挂和放不下,都有自己要走的道路,他不会强留。她终究只是此间匆匆过客。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毕竟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有一身破衣烂裳、一双草鞋和一根木杖。第二天,老灰狼把她盖了一冬的虎皮,以及一些果干肉脯打个包裹,戴上宽大的竹斗笠遮住头脸去送她。回来后吃过晚饭,卫渊见老灰狼坐在地铺上发呆,似乎情绪有点低落,于是开口道:“怎么,舍不得她走?”这一个冬天,老灰狼和地衣相处的很好。除了语言之外,地衣还教会了老灰狼很多东西,比如那顶竹斗笠就是她教他编的。春天到了,他外出也会时常摘朵花什么的带给她,让她开心。老灰狼先是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她是自己要走的。既然她舍得,我没有什么舍不得。”卫渊不信道:“这么放的下?我看你跟她处的不错。”看两人日常的相处方式,他甚至觉得老灰狼爱上了她。“我对她好,是因为尊主想要她高兴。”老灰狼却回答。卫渊沉默了一会儿,就听老灰狼又说:“尊主,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我究竟算是什么呢?”“我既不是狼,也不是人,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同类。我从何而来,活着是为了什么,将来又会归于何处?”卫渊心道,好个老灰狼,没想到都懂得思考哲学问题了——我是谁,从哪里来,生存的意义,到哪里去。简直千古难题。“尊主,给我一个名字吧。”老灰狼望向卫渊,壁炉中的火光在他的绿色瞳仁里跳动着。卫渊与他对望,心若明镜冰湖。老灰狼不止是在向他讨要一个名字,而是在讨要活着的意义,以及此生归属之处。“既如此,你便随我姓卫。”卫渊想了想,觉得确实有必要,“名为琅。”琅与“狼”同音,为美玉的一种,亦暗喻其本源。他用食指蘸了茶水,在青石桌上写下这两个字的繁体给老灰狼认识。“卫琅、卫琅……”老灰狼嘴里来回念叨了十几遍自己的名字,一张毛脸上浮现出不胜欢喜的神情,“我有名字了,我叫卫琅。”“而且往后,你会有同类的。”卫渊伸手拍拍老灰狼的肩膀,安慰道。哲学是孤独的学问,老灰狼会问出这种问题,一定是内心觉得孤单。如果他仍旧是一头灵智未开的狼,就不会产生这种问题,所以归根到底卫渊觉得自己有责任。“对了,轮椅做的怎么样?”卫渊安抚完他的情绪,转换话题。“已经基本完成。”新出炉的卫琅弯了绿眼回答,“只是没有尊主所说的车轮减震材料,路况不好就难免颠簸。衔接的部件材料也不够坚固,恐怕走不得远路。”冬天山林寒冷,卫渊三人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木屋里没什么事,卫琅在外头转悠的时候又挖到了两个半腐的木车轮。这木屋曾经有人居住过,附近当然也会遗留一些人类使用过的工具。卫琅得了这俩轮子,问过地衣用途之后,对其构造产生了浓厚兴趣,没事就敲敲打打,花了几天时间将两个车轮修复一新。卫渊见了心头不由一动,跟卫琅提起轮椅构造。于是一整个冬天,卫琅都在尝试着做轮椅,期间散架失败过很多次。不过好在这山里木头到处都是,足够他一次次试错。卫渊点点头,道:“既然这样,过段时间我们下山,去有人烟的地方看看。”从地衣那里,卫渊得知附近有一个镇。至于要过段时间,是因为之前他改造卫琅,都是从功能性方面考虑。比如说冬天寒冷,他就使卫琅的皮毛更加丰厚茂密以抵抗寒冷。狼的五感比人类敏觉,他也在嗅觉听觉视觉等方面进行了保留,所以卫琅现在还长着毛茸茸的竖耳,十指生有锐利指甲。但卫琅都知道思考哲学问题了,又决定下山见人,总要给他整理个模样出来。……半月后,一个身高近两米的精壮汉子肩扛轮椅,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脸不红气不喘在山林间疾走如飞。轮椅上面还稳若泰山坐着个卫渊。古今中外历史的长河中,留下过许多大力士的传说,都并非虚妄。这些人主要是肌肉弹性纤维基因强悍,所以生来就比常人力气大数倍。 第9章 只见七枚铜钱一面朝上,齐齐整整陷入青石板半寸,在阳光下闪烁着铜质微光,就仿若这块青石是豆腐做的一般。穿金裂石的一双手。“不、不不不用了……”胸口刺虎的地头蛇声音颤抖,刚刚还神气魁梧的一个壮汉,如今连说话都变得结巴。当下倒退几步扭头就走,步子迈得越来越快,生怕卫琅要在后面追他似的。带头的都跑了,剩下的地痞们自然也识相的一哄而散。妈呀,这是什么样的怪物?!怕是近乎以武入道了吧?也难怪他们走眼,这样的高手不在城里的大家族享受供奉,却来他们这小地方卖山货?!简直不可思议!!!以卫渊卫琅为中心,周围霎时如同水洗过般干净,不见半个人影。卫琅蹲在地上,用修长有力的手指把嵌入石板的七个铜钱逐个抠出来,再度放进布口袋里,这才站起身,不紧不慢推着卫渊往酒肆的方向去了。等二人走的远了,之前躲开的百姓们才乌泱泱围过来看那一块青石板。那七个清晰的圆形铜钱印记,百姓们有盯着瞧的有上手摸的,一个个啧啧称奇赞叹不已,都说当真是英雄豪杰。百姓们内心对那群地痞当然是一直看不惯有怨气的,平常招摇过市横行霸道,在摊贩们那里吃拿卡要更是家常便饭。可是一旦惹了这帮人就会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让你全家在镇上待不下去,所以遇到事情都往往会选择退避忍让。如今卫琅一拍之力就令其狼狈退散,个个觉得解气。刚买过卫渊二人山货的百姓,更是觉得与有荣焉,怀里的肉脯干果似乎都因沾染了英雄气,而增值了一大截。卫渊和卫琅来到酒肆,只见两层的宽敞楼房上挂着酒招子,店小二站在门口招呼客人,镇上商铺也都以其为中心分布于这一带,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自古店小二的消息最为灵通,等到卫渊和卫琅来到这里,小二早已得知两人之前事迹。英雄豪杰总是令人仰慕的,见卫琅推着卫渊入店,小二连忙满面笑容的上前,道:“两位客官里面请,二楼有雅座,还能听说书。”说完就凑过去,想要搭把手,帮助卫琅把卫渊抬到二楼去。谁知卫琅却伸手将他隔开,不让他碰卫渊,道:“多谢,不用。”说完一展猿臂,单手稳稳将卫渊连人带椅托起,扛在肩膀上朝二楼走去。小二站在那里张着嘴合不拢,原本热闹的酒肆鸦雀无声,有人手中筷箸掉落,有人连酒都忘了喝,都在仰头看这惊人的一幕。看卫琅扛着卫渊和那沉重轮车,像扛着根灯草般,轻若无物走上二楼。等到瞧不见卫琅的身影了,才一下子爆发出激动的议论声。“老朽活了五十多岁,今儿总算长了见识,天下竟有这样的英豪!”“看那连人带椅得有两三百斤吧,他竟然一只手就托了起来!”“关键是举的轻巧,我看那双手少说也有千斤之力!”“而且人还长的俊,刚才我见许多小娘子都追着他们看……”“说什么呢,男人关键是本事,长的俊能当饭吃?!”“哈哈哈,老弟这话就犯酸了,人家就是长的俊又有本事啊。”“他们好像是外地人,你家闺女都生得能干水灵,五妮子不还没嫁吗,要不要找机会认识结交了,再说和说和?这样的英雄豪杰能留在咱们镇上做女婿,也算是你宋老二立功。”“唉,人家这般相貌本事,只怕是看不上咱们小地方的闺女。”“不试试怎么知道?”卫琅却不知已经有人开始觊觎他的终身大事,将卫渊扛到二楼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放下轮椅。卫渊点了四菜一汤和一壶梅子酒,卫琅就站在他身后,为他倒酒拿碗筷、布菜舀汤,照顾的十分妥贴周到。主要是有一段时间卫渊只能躺在床上,看着瘦弱不堪随时都会断气,他每天提心吊胆的在床前守着照顾卫渊,把找到的新鲜甜果子先留给卫渊,自己再吃剩下的,已经养成了习惯。可能狼基因里天生有照顾人类的因素,要不怎么古今中外那么多被狼收养的狼孩。甚至连古罗马城,传说中都是由一只母狼哺育的两兄弟建成。再者狼群本身就存在等阶制度,卫琅的一切都来自卫渊,卫渊一点点教导他成为现在的模样,还给了他姓名。所以奉卫渊为主、事事以卫渊为先,对卫琅来说也是顺应天性,自然而然的事情。卫渊胃口一直不大,这里的菜色在他看来也平平,于是用过一小碗笋汤泡饭,几盘子菜略动了动,就撂了竹筷,一边眺望窗外风景,一边手里端着杯梅子酒细品。卫琅见他吃完,这才在他对面坐下提筷开吃。这时说书先生上楼,只见他约莫三四十岁,颔下留着五绺黑须,穿了身洗的发白的长衫,手拿折扇站在厅堂正中朝周围食客团团一揖,就开始今天的说书表演。“上回说到那昆仑山潇玄魔头无恶不作,纵横人间三百余年……”卫渊听那说书先生一开口,差点把嘴里的梅子酒喷出来。潇玄,是他曾经的道号。昆仑山是他为仙时居住的地方,完全对的上。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惊疑不定,继续听说书先生往下讲——大致和他的经历差不多,讲的是魔头作恶多端,最终被天兵天将捉拿归案,斩仙台上魂飞魄散,善恶有报大快人心。 第11章 “他说让你在这儿守着,你就在这儿守着啊?”卫渊开口。生怕卫渊会问责卫琥似的,卫玑连忙抬头解释:“我在这里没事做个针线、编编斗笠篮子什么的挺好,卫琥也会给我送饭。”卫渊觉得很有意思。他做基因转化的时候并没有厚此薄彼,但卫琅、卫璐、卫琥和卫玑却呈现出不同的性格特征。卫琅是全能型选手,又是第一个被基因转化的,在众人间居于领导地位,卫渊不在场的时候就他说了算。卫璐踏实肯干,卫玑耐心仔细愿意迁就人,卫琥则相对烂漫自由。他倒也不是懒惰贪玩,而是只想做自己感兴趣、觉得有挑战的事情。像这种毫无技术含量、在田间地头一守一天的枯燥活计,卫琥多半就会推给肯迁就人的卫玑。既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关系,卫玑自己都觉得挺好,卫渊并没有就此多做干涉。在卫璐和卫玑的陪伴下,卫渊坐着轮椅沿这二十亩田地绕了一圈,一边观察庄稼长势,一边和两人说了些照顾庄稼时要注意的事项。直到日头逐渐高升,眼看外头就要热起来,卫璐才又推着卫渊往住所走。如今木屋周围已是大变样,搭起了猪圈鸡圈,粉红的宠物兔在草地上一边玩耍,一边看着放养的鸡群。有鸡觅食间不小心跑得远的,粉红兔就会撒开腿飞一般追过去,把鸡撵回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内。身兼宠物以及看家放牧的功能。见卫渊回来,粉红兔兴奋的甩着长耳朵跑过来迎接,亲亲热热跳进它熟悉的主人怀抱。青绸衣上留下四个黑爪印,卫渊也不在意,笑咪咪伸手撸了几把兔子,才将它放回地上。卫璐有点羡慕的看了眼粉红兔,既然做了人就有得有失,他是不能像它这样,恣意的撒欢跟尊主亲热了。卫琥站在露天炉跟前,右手拿着几根筷子,左手托着个陶盆,正在那里拼命搅动。“尊主,我按照你之前说的配料,真的打发出奶油啦!”卫琥跟卫琅身高相若,长得圆头圆脑眼睛也圆圆,骨骼比卫琅还要稍微粗壮些,一张毛脸朝卫渊绽放出灿烂笑容,细细的胡须上还沾染着奶油渍,看着十分憨气可爱。像是大号的虎斑猫。“今天我们吃奶油点心!”卫琥又朝着卫璐道,“待会儿我再给卫玑送一份儿,他肯定喜欢。”这群虎狼智商都挺高,卫琥就算是让卫玑顶了自己不想干的活,也让人没办法讨厌。等到中午大家吃饭用点心的时候卫琅不在,他这两天都在镇上朝匠人请教怎么起房子。随着人口增加,一间木屋就有些住不开。卫琅雄心还挺大,想要赶在冬天来临之前起间砖瓦房给卫渊住,镇上最宽敞最结实的那种。等到吃过饭,卫琥收拾碗筷,卫璐站旁边给卫渊打扇,卫渊在习习凉风中正觉得有些困倦睡意,就见卫琥的毛耳朵竖起晃了两晃,开口道:“尊主,有人朝我们这边过来了。”“是的,我听到了足音,大约距离五里地。”卫璐头顶的鹿耳也动了动,补充道,“一个足音重些,一个足音轻些,有两个人。”“既然这样,卫琥你去看看。”卫渊吩咐,“把人带过来。”卫琥答应一声,两腿如风的跑出去,没多久就用扛麻袋的姿势扛回来俩人。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十岁左右的半大孩童。女人卫渊认得,正是之前在这里住过一冬的地衣。半大孩童皮肤黄黑,正是最普通的村里孩子,眉眼间依稀和地衣有相似之处。一见卫渊,地衣就立即拉着孩子跪下磕头,口称:“尊主,信妇前来拜谒,奉上供品答谢前恩。”说完,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递过来。卫渊请她起身落座,令卫琥收下包裹,打量了一番她,说:“有段时间没见了,最近过的可好?”她穿着簇新花衣,乌鸦鸦的发上插着银簪,脚蹬千层底的布鞋,鞋面上还绣了花。再加上肤若凝脂身段窈窕,眼睛如同带露的黑葡萄般水灵,跟初见时简直是两个人。谁知她一听卫渊这句问候,泪珠就滚落下来,继而泣不成声。卫渊也没问她因由,只是默默递了块帕子给她。地衣痛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打住:“信妇……信妇要离开此地,去远处了。恐怕此生再难见尊主,所以前来辞行。”“然后让大儿跟着认认路,如果他将来有什么难处过来,还望尊主能出手照拂。”那孩童见他娘痛哭,也忍不住哇哇大哭,一双小手紧紧揪着她的花衣下摆:“我不要娘走啊,不要娘走!!!”地衣含悲忍痛把孩童搂进怀里,一下下轻拍他瘦小的脊背,孩童的哭声才逐渐转弱。“发生什么事了?”卫渊问她。地衣垂头摇了摇,尽管此事难堪,可她知道在神前是不能说谎的,艰难回答道:“信妇的夫家……把信妇卖了。”“前段时间有名游商路过我们村,见信妇觉得貌美,便要纳信妇为妾。”“信妇说了,信妇是生养过的人,岁数也很大,可那游商执意如此,并许以夫家大笔金银。”“那是信妇夫家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金银,因此婆婆作主,将信妇卖给了那游商,只等着过几天就抬过去。”“你娘家人呢?”卫渊听后忍不住道,“就这样看着婆家将你发卖?”就算是古代,生养了孩子的妻房,并非妾室奴婢,哪有随便买卖的? 第13章 “娘,往后我们就留在这里了吗?”大壮在旁边扯了下她的衣摆,偷眼看卫渊,怯生生开口。卫渊一笑,哄孩子道:“留在这里,就不必离开娘了,好不好?”他颜若冰雪清冷,给人不可攀折的距离感,一笑之间却又如同春风化冻,大壮早到了知美丑的岁数,不由自主就耳根一热,愣愣回答:“好。”幸亏生得面皮黑黄,遮挡住红晕。于是从此以后,地衣带着大壮在卫渊这里住下来。母子俩在卫璐等人的帮助下,于木屋旁边结了个草庐,又做了竹床竹椅摆放在里面,看着就像是个家了。虽说草庐简陋,但夏天日子好过,不过是要个蔽雨遮身的地儿。等到她们安顿下来没两天,卫琅卫琥二人奉卫渊之命,乘夜去了地衣所在的村庄一趟,没费什么事儿就把七岁的二壮给带了出来。花去大笔银钱的游商本来眼盼着纳地衣这房美妾,谁知无端端人就不见,还能找谁?只能找地衣的夫家闹,要么退钱,要么给人。夫家这钱已经用了一部分,退是退不出来了。不过他们是本地人,见游商是个外地的,索性就起了吞占之心,叫些地痞流氓来对付游商。谁知游商也不是好相与的,拿着当初签订的买卖文书,一纸诉状告上官府。官府派人下来查明游商所报属实,就派了衙役过来扒屋牵牛、没收田产,用来偿还游商的损失。一时间地衣的夫家陷入了愁云惨雾,哪有心思管二壮?见着他少不得还要恨恨骂几句他那该死的娘,明知道家里钱都收了,怎么就不肯乖乖跟了游商?丢下小儿子也不顾,搞不好就是跟哪个野男人跑了。就是个破鞋贱货。弄得二壮每天除了自己偷摸搞点吃喝,就是眼泪汪汪缩在房里躲着,尽力减少存在感。卫琅卫琥找到二壮的时候,他身边根本没有大人看着。和二壮一提去找他娘,他的表情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不声不响跟着卫琅卫琥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家。大壮跟二壮来到卫渊身边没多久,就跟雨后的春笋般争先恐后窜起了个子,头发变得茂密而乌光油亮,黑黄的皮肤变得如同牛奶般白嫩,眉眼五官更是一天比一天俊秀,看着就如同传说中的和合二仙。除了基因修补改造之外,还得益于卫渊这边伙食好,营养跟得上。现在就算把大壮二壮带到原先的村子,他们的亲爹也未必能认出来。山间岁月悠悠,卫琅实在是很能干,原本说是赶在冬天之前把房子盖起来,没曾想到了初秋,麦穗还没泛黄的时候,卫渊就从木屋搬进了青砖黑瓦的房子,还是个四合小院。这下子人就住开了,卫渊住正房,地衣带着两个孩子住西厢,卫琅等四人住东厢,算是个集体宿舍。至于之前的木屋也没荒着,改成了做饭的灶房,鸡和猪等家畜都养在那一圈儿,还能堆放杂物和柴火。这天清早卫渊坐着轮椅,被二壮推到田地间,只见田间零散竖着几个草人,青色的麦穗在黑土地里连垅起伏,穗形粗大颗颗饱满,一眼难望到尽头。庄稼种子当然也是经过基因改造的,看这长势亩产两千斤左右应该没有问题。放在古代是一个恐怖的数字,要知道这年头最肥的田小麦每亩产量也不过三百斤多一点,如果是贫瘠的田,通常产量不过一两百斤。不久后的秋收,应该能打下三万斤左右的粮食,看来是时候建个粮仓。卫渊一边盘算着,一边问推着他的二壮:“昨儿教你的《良耜》可背下了?”二壮嘻嘻一笑,张开红润小嘴就来:“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或来瞻女,载筐及莒,其饟伊黍。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童音清脆明晰,一字不差。他自从来了尊主这里,不知怎么脑子就变得特别灵光,认字认得飞快,再绕口难懂的文章,读过一两遍就能背诵。明明之前家里带他去给私塾先生看过,先生亲口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子。然后劲儿也变得很大,他才七岁,挑水劈柴就毫不费力,能抱得起猪圈里一两百斤的大肥猪。大壮哥哥也跟他差不多。娘就变得更加厉害了,上回去林子里的时候竟然空手掐死了一头野猪,还从老远的地儿扛了回来。“背的很好。”卫渊听二壮背完,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糖,做为奖励塞进二壮的小肉手里。这奶糖外面花钱都买不到的,只尊主这里才有。二壮剥开吃了,甜滋滋的奶香顿时在嘴里化开,而得到尊主的夸奖,他的心里比嘴里还要甜。在田间地头转了一圈儿,卫渊回去的路上,就见卫琥跟卫玑蹲在一块空地上烤红薯,吃的满嘴流油。眼下小麦没成熟,红薯却是熟了。虽然卫渊就让卫璐他们种了一亩红薯,但这玩意儿本就高产,经过基因改造一亩地随随便便就达到了一两万斤,而且甜如蜜糖。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不怎么耐存放。吃是肯定吃不完的,就拿来熬糖、切片晒成红薯干,再就是让卫琅挑了到镇上卖。据说很受欢迎,回头客极多。跟卫琥卫玑打过招呼,二壮手里就被塞了一串热腾腾的烤红薯,才又推着卫渊继续往四合院的方向走。来到院门口,却见地衣在那里等他,她有些局促不安的开口道:“尊主,信妇想跟您商量件事。”地衣种地采集编织都是把好手,虽然说是卫渊收留她,其实她和两个孩子在这里也帮了不少忙,却还是第一次跟卫渊提要求。“好。”卫渊朝她点点头,“我们进去说。” 第15章 卫琥浓眉大眼,五官舒展俊朗,是无论谁看了就心生好感的模样,笑起来颊边还有个可爱酒涡。卫璐是温柔漂亮的样貌,他睫毛纤长眼眸里像含着水雾,一头黑发直垂腰际,举止文质彬彬,正是多少深闺幽梦中的温存爱郎。卫玑则精致秀丽,唇红肤白,看着伶俐乖巧,因为身高体格又带着些雌雄莫辨的感觉。除了将卫璐三兽化为人形之外,为了避免外出遇到不必要的麻烦,卫渊又将地衣的五官脸型给改了一遍。大家都变得这么好看,再随随便便的给地衣一副相貌,卫渊也不怎么好意思。于是参照了前世一个因美貌红透半边天的女明星,地衣得了这副样貌之后,拿着镜子愣愣照了大半天,都撒不掉手。因为植入了让人显得年轻的基因,她跟大壮二壮现在看着都不像是母子,倒像是姐弟。于是了卫渊带着卫琅卫琥和地衣母子,买了辆宽敞结实的牛车,就在这个秋天踏上了前往稷城的道路。至于为什么是牛车,那是因为马在这个时代属于战略物资,而且价格昂贵,小地方很难买到。……“娘你快看,那是牛吗?”官道边的茶肆下,小童远远看见一辆大车驶来,眸中浮现出好奇不解,扯了扯卖茶妇人的衣摆。妇人正在手脚麻利的擦桌子,闻言直起身望了一望。然后神情有些恍惚,不确定的回答:“可能是……吧。”只见滚滚风尘中,那拉车的动物一路跑得平稳且飞快,浑身漆黑发亮,一双眼睛是金色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四蹄有碗口那么粗,只有头上那对硕大威风的弯角,看着像是水牛角。可是哪家的牛能养的这么大?简直顶得上普通三、四头牛。她还在恍惚中,就见那辆牛车停在了茶肆前,跳下来两个车夫。其身形之高大矫健,她这里每天人来人往,经过的客人无数,在其中也是极少见到的。再看清那两张面孔,心中更是吃惊,竟然都是人中龙凤的俊美相貌。紧接着车门打开,从上面下来个仙童般的小孩,紧接着是个绝色少女。妇人正在揣测这四人之间关系,却见那绝色少女伸纤手一托,像托灯草般从牛车里托出个模样奇异的木制轮车。紧接着两个车夫之一,生得剑眉星目,看着俊到极致,却有些不好招惹的那个上前,从车厢里小心翼翼抱出个人,放在铺了厚厚熊皮垫子的轮车上。而另一个车夫则已经跑过来挪动条凳,用块干净帕子把她刚擦过的那张桌子又给仔细擦了一遍。然后仰起那张阳光灿烂的俊脸,脸颊处的酒涡若隐若现,露出雪白的小虎牙喊道:“公子,到这边坐!”“给我们来壶开水。”酒涡车夫又朝妇人道。轮车被推过来,只见坐在车上的人身形纤瘦,眉睫似墨唇瓣嫣红,肤色皓洁仿若一捧新雪,清冷出尘恍若不似人间色。妇人甚至不敢多看,更不敢凑上前说话,只喏喏转身拿了铜壶,交到那酒涡车夫的手上。卫渊看着卫琅拿出他专用的茶杯,往里面倒了一小袋菊花人参枸杞冰糖配的茶,冲入沸水。茶水淡黄在他眼前打着漩儿,飘散出浅浅菊花香。因为出门在外,便不好让卫琅等人再称“尊主”,只称公子。从冬天走到到眼下的初春,这一路虽漫长,却也见识了许多风土人情。当然也遇到过打劫的,但卫琅卫琥在身边,就连地衣都是个力大无穷的,连惊吓都没有过。眼下,稷城已是近在咫尺。第9章 初至稷城从这里可以眺望到不远处那座巨大的城池,上面有蓝底金边的旗帜在迎风招展,城门口站立着铁甲鲜明的士兵。卫渊端起茶水啜饮一口,卫琅和地衣母子在他身旁分左右落坐,卫琥则跑到卖茶妇那边自来熟的笑着说:“这位姐姐,再借炉灶一用。”“请、请用。”卖茶妇在此处摆摊迎八方客,素来口齿伶俐的很,人也泼辣,此时听这俊俏可亲的少年郎一声姐姐,竟瞬间飞红了脸,回答的结结巴巴。卫渊看了卫琥一眼,出门四个多月,这小老虎是越来越会利用自身优势了,走到哪里对人都带着张笑脸,嘴甜的很。见了年轻的叫哥,见了年老的叫伯伯,见了女的甭管多大岁数都张嘴管人家叫姐姐。别人真还都吃他这套。卫琥从马车上摸出锅铲洗涮干净,又拿出食材跟调料,朝卫渊道:“公子,咱们先将就垫点,等进了城寻到住处落脚,再好好做顿吃的。”说完先是切出青红椒丝熏肉丝,架锅煮面,面条煮熟后捞起在旁边备用。然后朝架在灶火上的铁锅里倒上油,撒出一把葱蒜末爆香。紧接着放入之前切好的青红椒丝熏肉丝翻炒,将面倒进锅里搅散,撒上盐,又加入了五六种不知名调料粉末,最后浇上麻油起锅。炒面的浓郁香气顿时在这小小茶肆中四溢弥漫。旁边的卖茶妇看得目瞪口呆,她这里除了茶水外还卖馒头凉菜给过往行人,向来自认味道还可以,跟这香煞人的味儿却完全没法比。从来没见出门这样讲究的,自带茶叶还罢了,竟然自带食材锅碗做饭,这叫将就垫点?她的孩子闻到香气,更是馋到不行,已经把食指含在嘴里吮吸。这个时代调料除了盐就是酸梅酱、糖、酒,以及大豆酿成的酱料,还得富贵讲究的大户人家才会备齐,普通人家常用的也就是菜籽油和盐。卫渊上辈子沾了人间烟火就深深爱上,所以一早把这个时代没有的孜然胡椒辣椒等调料,都通过基因转化给搞了出来。 第17章 尊主不良于行,他自是要贴身照顾的。卫琥跟二壮一个房间,他俩也玩得到一起。地衣是女子,单独一间房。客栈虽好价格也贵,三间房包一个月要十五两二钱八分银,掌柜的做主把那二钱八分给他们抹去,卫琅眼皮都不眨的丢下十五两银子,就推着卫渊去安置了。店小二看出卫渊是主子,就一直跟在卫渊身旁转悠,公子长公子短的叫着,热情的很。他们这些跑腿的收入除了每月那雷打不动两百钱,就是靠着客官偶尔打赏。卫渊见客房收拾的干净,生活用具也整齐,便朝店小二问道:“城中在哪里测灵根?”这在稷城也不是什么秘密,店小二回道:“在濯翠居……嗯,就是位于稷城中心位置的一幢楼,出门打听打听就知道路。”紧接着又补充道:“每日辰时至午时仙师都会在,若是要测的话,明儿需赶早。”卫渊点点头,心想他必须见一见这仙师了。也不知修真者的基因,和普通人的基因有什么区别,灵根又是什么样的存在。第10章 刘太医的惶恐一路沾染了风尘疲惫,如今寻到落脚处把行李箱笼安置好,卫渊在房间里小睡了会儿,醒来后叫来热水泡个澡,换身干净衣裳,就到了下午四五点钟。云来客栈兼营饭店酒楼,吃饭不必出门。一层是餐饮大堂,二层是客房,第三层是雅座,登楼临窗可以看到城中运河,文人墨客、富商官宦们也爱在这里聚会。因这客栈颇大,常有物件运上运下,所以楼梯设有方便推行的斜坡,卫渊终于没有被卫琅惊世骇俗的扛着上三楼,而是被缓缓推行而至。卫琥兴冲冲捋起袖子去借用客栈厨房了,说是要给公子做顿好吃的。二壮跟卫琥玩得来,也就蹦跳着跟着同去,口口声声给卫琥帮厨。卫渊发稍微湿,坐在靠窗的位置往外眺望,只见运河上波光粼粼船只来往,河畔绿柳成行,正是大好春光。不知不觉,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将近一年半。时间过的真快,虽有仙人骨滋养,也不知他这双腿什么时候能好。如今到了稷城,给二壮测过灵根之后,是时候找个高明的大夫给看看情形。正寻思着,只见个穿团蝠吉祥纹墨蓝锦衣的青年,摇着柄水墨折扇潇潇洒洒走上三楼。身后足足跟着七八个人,都是高大魁梧的青壮家丁。雍容贵气,派头十足。“大公子,常坐的位置给您留着呢,这边请。”跑堂的小二对青年点头哈腰,就跟迎祖宗似的,一路给锦衣青年带路,“不知大公子用些什么?”“老规矩。”青年说着坐下,然后扭头就看到窗边坐着的卫渊一桌人,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漂亮人物扎堆,实在是太过惹眼。于是问小二道:“那一桌是什么人?”“回大公子,是外地的客人,眼下在小店住宿。”小二弯腰回答,脸上笑得谄媚,“他家主人不良于行,说起来还跟您是本家,也姓卫。”外地人啊,大公子双眼微微眯起,难怪从前没见过。看窗边坐轮车的那位公子弱不胜衣,生就冰雪貌仙人姿。家里养的几个美姬就是跟对方身边侍候的婢女比,都变得俗不可耐。“既是本家,也算得有缘。”大公子折扇一收,大方的朝小二道,“去,那桌的茶饭钱本公子付了。”“这个……”小二有些为难的回答,“那位公子就是占个桌,是自家带了茶叶,自家开火做饭的。”大公子:“……”大公子毫不气馁,一撩锦衣下摆,起身朝那桌走了过去,拱手笑道:“在下稷城卫鸿,稷州刺史之子,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卫渊。”卫渊在座位上拱了拱手回答。“在下也姓卫,没想到竟是本家,这真是巧了。”大公子露出惊喜的表情,“相逢不如偶遇,独酌无聊,不若拼个桌。”“也好给卫兄讲讲这稷城里的趣事逸闻。”卫渊在稷城人生地不熟,听他这么说正中下怀,于是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这一笑宛若冰雪初融、千树花开,大公子心中越发热络。很快两张桌子拼做一处,小二端了酒菜过来,大公子筛饮一杯,美色当前,就连酒都比往常好喝。卫渊拒绝了大公子的劝欢,端着杯菊花茶慢慢喝。他并非是不爱喝酒,只不过嘴挑,这个时代的酒再好也有限,不如他自己酿的。等到卫琥上菜时,大公子只闻得一股甜香鲜辣之气扑鼻而来,忍不住赞道:“好香!”卫渊道:“几道家常菜罢了,不妨一起尝尝。”对卫渊来说确实是家常菜,对大公子却不是。他举筷一尝,自认王府宴席也去过,却从未试过如此滋味奇美的菜肴,再停不下筷子,没碰过自己点的那些菜肴。不说别的,就说其中一道甜点,卫渊说是叫桂花蛋的,色泽像黄金一样,比糕软比粥稠,吃在嘴里滑弹香甜,却又毫不粘牙。 第19章 如今所有国家的皇帝都在搞中央集权,对外放血脉进行管控,惟恐权力散落,更怕封了地的王族哪天造反。毕竟仙门老祖对于子孙之间的争斗,向来秉持谁强谁上位的态度,并不会插手过问。只要皇位没有旁落,掌握在自家血脉手里就行。因而分封到稷城一带的惠王反倒是没有兵政权力的,很多事要看刺史脸色。州刺史说是权势熏天的土皇帝也不为过。刺史夫人原姓张,这个时代妻冠夫姓,因而又称卫夫人。卫夫人三四十岁,虽说生活优渥保养的不错,但卫刺史夜里已经不往她房里来了,而是会去两个妾室那里。天下仙门十二,其中有佛门,讲究的是入世解红尘众生苦厄,慈悲宽宏、消业解障。卫夫人十年前就开始信佛茹素,正院内设了个小佛堂,此刻正低眉闭眼跪在佛前的蒲团上,一手敲木鱼,一手慢慢的捻着佛珠。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在佛前默诵半个时辰的经文,雷打不动。“夫人,刘太医来请平安脉了。”佛堂木门轻轻被敲了两下,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穿着墨绿暗花褙子的嬷嬷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开口。卫夫人闻言,在缭绕的佛烟中抬起脸,眉目间露出丝疑惑——这个时候来请平安脉?“木莲,扶我去见他。”她放下木鱼,一只手仍捻着佛珠,因腿脚跪得久了有些麻,缓缓站起身。名叫木莲的嬷嬷连忙上前,扶了卫夫人往正房小厅去。刘太医见卫夫人走进来,连忙起身拱礼。卫夫人朝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在木莲的搀扶中坐下。刘太医见卫夫人头戴简朴银饰,粉白面庞眉目温婉,一脸端庄慈爱的模样,在心中不由得暗叹,当年她就是靠着这张脸骗的自己。直至今天,已经是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卫夫人见这初春的天气,刘太医不停用帕子擦着额上汗水,于是挥挥手支走了厅里侍候的几个丫头,只留木莲在身边,端起茶杯揭开盖子,朝刘太医开口问道:“什么事这样急?”虽然卫夫人已经支走其余人等,刘太医还是张惶的四望一番,才压低声音道:“我见着二公子了。”卫夫人手中茶杯砰当一声砸在地上,茶水溅湿了半幅罗裙。木莲连忙蹲下身去,拿了帕子擦拭,平素最注重礼仪姿态的卫夫人却顾不得那些,颤着声问刘太医:“不可能……果然是他?他没死,还千里迢迢回来了?”刘太医点头:“虽然瘦下来模样大变,但腿脚是坏的,左踝处有胎记……如果符合其中一点勉强可以说是巧合,但两点都能对上,必定是二公子。”“二公子是大公子送过来的,身边有仆从婢子随侍,脑子清楚了,还能开口说话。”“大公子看着却没有认出二公子。”卫夫人听了,皱起浅淡的眉头问道:“那他是受人指使,故意攀上鸿儿的吗?”二公子痴傻残疾了这么多年,她从襁褓时就带在身边,知道他根本不知事、不认人。就算是脑子真的清楚了,想来也没有多少心机城府,所做的一切必是受人指使。“似乎……也没有。”刘太医回忆了一下。卫夫人紧紧攥着手中佛珠,垂下眼皮往椅背上一靠,沉吟半晌之后,忽然慢慢笑了:“那就是凑巧了,这是好事啊。”“姐姐素日在娘家最为受宠,又执掌府里中馈三年,私留了产业忠仆,我不知也有可能。”“在家十几年都是个痴傻儿,如今脑子清醒还能说话了,想必是在外头找到对症名医诊治,这是好事。”刘太医楞楞看着她:“难道你不怕……”“我怕什么?”卫夫人垂眼微笑,宛若一尊佛陀,“残缺之人不能袭爵,再加上这么多年痴傻,纵然脑子清楚能开口说话了,还怕他抢了我鸿儿的前程不成?既是府中血脉,好吃好喝在家里养着就是,家里孩子那么多,也不缺他一个。”“至于姐姐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除了木莲之外,刘太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卫夫人抬眼望向他,敛去唇畔微笑,“你,明白吗?”那目光并不凌厉,却令刘太医如同千万根细针刺入脊背,讷讷道:“明、明白的。”卫夫人一笑:“那就去吧。”待刘太医离开之后,卫夫人转而朝身边侍候的嬷嬷道:“木莲,拿条裙子来我换。二公子回来了,我要去告诉老爷这个好消息。”是啊,她心地纯善、为人行的端坐的正,二公子回来就回来,有什么好怕。卫刺史此时坐在书房灯下,他颔下五绺长须面容清癯,四十岁左右,穿着身藏青的家常绸衫,见卫夫人来找他,便问:“静娘,何事?”卫夫人朝他行过礼,这才道:“寻常事并不敢叨扰老爷,是二公子回来了。”卫刺史听了,脑海里就浮现出这个儿子的模样。痴傻憨肥,一张五官模糊的胖脸,身上一圈圈的肉,眼歪嘴斜,口角不时滴落涎水,需要小厮在旁拿帕子跟着擦拭。无论高兴还是哭闹,都只会挥舞肥壮手臂,从胸腔中发出难听的“嗬嗬”声。他探花出身,年轻时英俊倜傥,茂娘更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却生下这么个嫡子。甚至茂娘还因为生这儿子送了命。卫刺史把手中公文往桌案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语调中压抑着怒气:“不是送的远远了吗?才出去两年多,这祸害怎么又回来了?!”“静娘,是你接回来的?!”“老爷,你还生二公子的气啊?”卫夫人走过去,并没有正面回答卫刺史的问题,不紧不慢的替卫刺史捶肩,悠悠道,“老爷知道他是痴傻的,在池畔玩的开心了,一时忘形推漓儿下水,绝非出自本意。”卫漓,是卫刺史的小儿子。 第21章 就连下面几个因家贫未娶的弟弟,想必也能很快结到好亲事。等到他儿修行有成,家中更是能改换门楣,介时住上高宅大院、使奴唤婢都不在话下!卫渊坐在轮椅上,和人群一起让出条通路,看那小童从中间蹦蹦跳跳走过去。肋间白光闪过,霎时间周围的喧嚣都消失不见,万籁俱静。小童灿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被春风拂动的衣袂呈波浪形静止,宛若一尊时光中凝固的雕塑。彩色的螺旋链如同一条蛇,自小童的身躯浮现,在半空中蜿蜒游走,来到卫渊眼前。“原来是基因突变啊。”卫渊看过之后,喃喃自语。人类的基因通常呈现出稳定遗传,但也有后代因为生活环境影响等原因,呈现先代没有过的新特性,被称为基因突变。通俗一点举例,像虎、鹿、狼等动物群体当中,偶然会出现皮毛纯白的个体存在,就属于基因突变。而这名为“灵根”的基因突变,卫渊上辈子活到一百多岁都从来没见过,其排列编码显然在人群中具有随机性,并且不可遗传。卫渊记下这段基因编码之后,眼前彩链消散,只听那不远处年轻道士开口道:“二号牌的过来!”人群再度恢复喧嚣笑闹,一个个被叫到木牌号的孩童走过去,却再没见到那黑珠亮起。果然是千中择一。卫渊望向二壮,只见他梳着两个包包头,穿着他最好的那身衣裳,攥紧小拳头望向老道面前放着的黑珠,稚气漂亮的脸上全是紧张。“二壮,你想入仙门吗?”卫渊伸出手,摸了把二壮细软的顶发。“想啊!”二壮抬起头看卫渊,回答的斩钉截铁,“当然想!”当初娘被欺负的时候,他和哥哥就不止一次的幻想,哪天有位白胡子仙师路过村口,测出他俩身具灵根,收他俩为徒。他们会学术法神通,会御剑飞行,会得到很多很多灵丹妙药。从此娘就再也不会被隔壁的大娘婶子们瞧不起,说她是童养媳;再也不会因病被奶奶和爹打骂,大冬天的被撵出家门。只要他给娘一颗仙丹,娘就能好起来。他那时候,连做梦都想。卫渊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二壮的肩膀:“那就,祝你得偿所愿。”大约是尊主的笑容太好看,二壮只觉得恍惚片刻,就听见那年轻道士又在不远处叫号:“三十一号牌,三十一号牌!”早就准备好的卫琥举起手中木牌,喊道:“三十一号在这里!”说完,和地衣一起牵着二壮上前。二壮把手放在黑珠上,只见黑珠周围的小珠渐次亮起分三色,红、黄、青。“火土木……三灵根。”老道揉揉眼睛,犹豫着确认。一天之内连着测出两个灵根者虽罕见,却不是没有过。奇的是,这灵根怎么还能一模一样?“仙师,我可以入仙门学术法了吗?”二壮仰脸望向沉吟中的老道。老道这才回过神,看着二壮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心想活的岁数大了真是什么都能见到,这怕是赶巧了吧。于是按惯例露出慈和笑容,拿出阴阳双鱼玉佩给二壮挂上,嘱咐二壮七日后再来。“公子、公子!”二壮像是拿了奖状的小学生,脸上绽开欢喜的笑容,在人们的议论羡慕声中跑过来给卫渊看脖子上的那块玉佩:“我能入仙门啦!”“恭喜。”卫渊拉过二壮的小肉手捏捏,逗他道,“高兴吗?”“嗯!”二壮重重点头,继而开心的说,“待我入了仙门,就能为公子求得仙丹。”“到时候公子就能站起来走路啦!”卫渊没料到二壮入仙门竟是为他,不由得错愕片刻。继而心头一暖道:“好,我便等着你。”卫琅在旁见卫渊面上微露疲惫之色,开口道:“公子,二壮也测过灵根了,咱们这就回去吧。”卫渊“嗯”一声,随着身下轮椅转动了方向,吩咐道:“卫琅,回头你给卫璐写封信。”“咱们应该会在这稷城多留些时日,今年大约是回不去了。”卫渊原本还想瞧瞧那位“仙师”老道,但如今看来,在不知其灵根的情况下,并不能做为编码样本参考。“是。”卫琅应下,并没有问卫渊原因。只要是卫渊要做的事,卫琅从不问原因。倒是卫琥在旁边听了挺高兴,他第一次到大城市来,瞧什么都新鲜,当然是巴不得多待些时日,问道:“公子,咱们会在这里留多久啊?”“看情况吧。”卫渊想了想回答,“可能明年就回,也可能三五年。”至少要等他搜集足够样本,找到“灵根”基因排列的规律。这时间可说不准。一行人回到云来客栈,就见客栈门口停着两辆马车,白马金羁珠帘,非常惹眼。马车的侧面鎏着巴掌大小青蓝亮色鹤形图案,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懂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正是刺史府出来的车。 第23章 回忆当年她俩刚被夫人分到二公子身边时,心里是有怨气的。谁都知道主子将来的前程决定了下人的前程,她俩论聪明伶俐,论容貌身段在府中都是第一流的,却跟着个傻公子。直至木莲嬷嬷过来点拨几次,才开了窍。每天像填鸭般喂食那傻公子,吃不下了任凭他哭闹也要硬灌,然后做出担忧的模样对外摇头叹气——“二公子吃不下东西呢,饿坏了可怎么好。”夫人就会夸她们侍候的仔细、一心为主,赏金赏银。她俩若是不高兴不耐烦了,就用最细的绣针刺那傻公子。刺一下,那身起膘的白肥肉上只会冒出小小一粒血珠,擦去了就瞧不出什么伤。傻公子因为疼痛而打滚哭叫,闹得家宅不宁,她俩会面露焦急的在人前安抚——“二公子又闹脾气了。”夫人就会夸她们体贴周到,堪为府中婢女表率,在人前给她们体面。还有洗澡的时候,把傻公子的头一次次摁进水里,看他那张胖脸涨的通红、喘粗气翻白眼,不知道多有趣。傻公子就像她俩手里的玩具,只要外表不弄出明显伤痕,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谁都知道二公子痴傻爱闹,身边两个大丫头珍珠琉璃,却是最温柔细致体贴的。她们既有夫人的赏赐,落得了钱财,又在府中有了好名声,将来嫁个管事庄头什么的也容易。这样算起来,跟着傻公子竟然不吃亏。而这两年多傻公子被送到外面养,她们从夫人那儿得的赏赐少了,长平院也变得寂寥起来。唉,真是有些想他。“说什么呢。”琉璃用手指点了下珍珠的额头,笑道,“人家现在可是大好了,你在这里说想他,不怕他听到对你起了心思,要你做通房丫头?”给那个傻公子做通房?那得多丢人。珍珠听了跺脚不依,伸手欲打她,琉璃正笑着躲避,就见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跑过来,福了福身禀报道:“珍珠姐姐,琉璃姐姐,夫人带着二公子进府了。”两个大丫头停止嘻闹,整了整鬓发衣裙,叫上小丫头们到长平院前,等待主人的到来。不一会儿,果然远远望见夫人和木莲嬷嬷的身影,两个大丫头连忙摒声静气,敛肩低眉,一眼都不肯多看,做出最恭谨柔顺的模样。“这就是珍珠琉璃,以前贴身侍候你的,渊儿还记得吗?”夫人慈和的声音响起。听到介绍自己,珍珠和琉璃这才脸上带出得体微笑,抬眼望过去。这一望,微笑凝固在脸上。双腿有疾,坐于轮车上的只有一个……这是她们服侍过的傻公子?长发如乌缎垂于肩头,冰雪般出尘容颜,眉睫深黑唇瓣嫣红,一双眼清粼粼朝她们望过来。霎时间头顶发麻、心跳如鼓。“记不得了。”坐在轮车上的公子看了两个大丫头一眼之后,开口回答,声音清清浅浅。记不得了啊……记不得就好。琉璃咽了口口水,回过神来笑道:“公子这可是大变样了,婢子们一时都没认出来。”没想到傻公子瘦下来,竟然是这般模样。也难怪。二公子生母据说当年是皇城中出色的美人,差一点就入宫伴了驾,她们虽没见着,却也听说过名声。如今看来,传言不虚。“渊儿累了,珍珠琉璃,你们带公子去歇息吧。”夫人开口吩咐。“是。”两个大丫头福身应了,就打算上前去接手卫琅推的轮车。“不用你们。”谁知这时,一个绝色少女从后面绕出来,伸臂拦在她们跟前,“带路就行。”珍珠抬眼望向主母,见卫夫人没有任何表示,也就不再坚持,转身一笑掩去尴尬,迈了小碎步,走在前面边带路边介绍:“这长平院啊,是老爷亲自赐的名,寓意希望二公子长安太平。”“夫人在一众公子小姐中,最为爱惜二公子,里面一应家具用物都是最好的。”“你看这廊下挂着的美人灯,是皇城灯笼赵的作品,一对就价值五十金呢。”“还有卧房里的床,是御匠用香黄檀打的,千金难买。”琉璃插嘴,“就连一扇屏风,都是大家手笔。”说完推开卧房的门,里面果然布置的静幽雅致,每一样物件儿都是市面上难寻的。二公子生来痴傻残疾,虽然爱闹腾,但有两个大丫头时时看着,破坏力有限,因此卫夫人也不怕把好东西堆放在这院里。顺便还能向所有人彰示慈母心。看着二公子被推进卧房,两个大丫头正要跟着进去,却又被那绝色的少女伸手拦在门外:“公子要休息了。” 第25章 金丝锦以黄金铰细丝,在锦缎上织出繁复花纹,光泽流丽,价格昂贵难求。然而贴肉穿的话,那就只有一个扎字形容。想想看,一个痴傻儿,嗓子是坏的还不能行走,就算感觉到扎肉难受也说不出,只会哭闹。越哭闹,就越惹人厌烦。看过衣箱之后,卫渊更加笃定了之前的猜测,朝地衣道:“这些都不要了,处理掉吧。”内宅之中能花费钱财心思做这种手脚的,还有谁?眼见卫渊的头发挽好,地衣走到桌旁倒了杯茶:“公子,珍珠和琉璃那两个丫头太吵,我把她们关进耳房了,现在怎么处置?”卫渊道:“放出来吧。”“是。”地衣应了,又道,“要不要婢子看着她俩?”“不用。”卫渊坐着轮车被卫琅推到桌前,白玉般的手指拈起一个奶酥点心,“等着她们接下来的动作。”……两个素日体面得意的大丫头,此时像是鹌鹑般缩在耳房里。珍珠嘴里塞着的帕子已经被拿了出来,缚于身后的双手也被解开了,坐在凳子上嘤嘤的哭。哭还不敢哭的大声,生怕再招来地衣那头母老虎。她俩虽是丫头,但自从进了长平院,除了不能穿戴的过于招摇,过的日子跟小姐也没差。十指不沾阳春水,想吃什么喝什么就吩咐小厨房做,就连内衣都有小丫头给洗。哪里受过这般惊吓,这般当众没脸过?这样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听见外头当啷一声锁响,门被打开了。琉璃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小碎步跑过去,见地衣站在门外说:“公子醒了,让我放你们出来。”说完,也不等琉璃反应,自顾自转身离开。珍珠止了啜泣,走到琉璃身边,小声道:“真的放我们出去?”两人走出房门,见地衣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这才抚胸松口气。珍珠扁扁嘴,跺脚小声又哭道:“这贱婢!我今儿算是丢尽了脸!”“别哭了。”琉璃拍拍她,小声道,“留着点儿,到夫人跟前再哭。”珍珠抽噎几下,顿时明白过来。是啊,她们可是夫人指给二公子的。打狗还需看主人,地衣贱婢胆敢如此,就是给夫人没脸!于是没过多一会儿,珍珠和琉璃就出现在卫夫人房里,跪在地上呜呜的哭。“夫人,婢子们可是没脸见人了。”琉璃手里捏着帕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这让我们以后还怎么在院子里待,怎么做人,怎么还使唤的动小丫头?”“没错,那位地衣姐姐实在是目中无人,力气那么大,下次怕是连杀人都敢呢!”珍珠也哭道,“婢子们可是夫人赏给二公子的,她竟然根本不把婢子们放在眼里,明摆着就是要把持了长平院!”“求夫人给婢子们做主!”卫夫人面目慈善端坐在圈椅上,右手中捏着串佛珠,一颗一颗的滑动:“做奴才丫头,就要有做奴才丫头的自觉。只要主子舒坦,怎么能在意自身的荣辱得失?”“既然是二公子倚重的丫头,二公子喜欢,我又没有捏着人家的身契,说不得卖不得的,怎么能为你们做主呢?”卫夫人目光缓缓掠过两个闻言面如土色的丫头,微微一笑:“不过,你们也算得半个主子。”珍珠和琉璃止了泪,惊疑不定的互望一眼。“两年前,你们不是私下服侍了二公子吗?”卫夫人慈爱笑道,“一直没名没份的到现在,也委屈你们了。”“夫人,我们没……”珍珠想要辩解。两年前二公子十三四岁,按常理说也到了通人事的时候,但就他那模样,眼斜嘴歪痴肥,就算是丫头,又有哪个能看上?近了身怕都嫌恶心。卫夫人闻言,却收了脸上的笑,打断珍珠的话:“怎么,抬举你们还不想要?”“不、不!”琉璃见状连忙朝卫夫人磕头,“是珍珠糊涂了,婢子们虽服侍了二公子一场,但姿容粗陋,原想着是配不上二公子的。”卫夫人点点头:“渊儿现在虽大好了,也不记得你们,但过去你们细心周到的服侍他,他还要了你们的身子。”“你们将来都是不好嫁人的,给个通房的名份,并不为过。”珍珠和琉璃哭了。之前还是半真半假,这次却是真哭了。按说做府里公子的通房,如果受宠,能生下孩子升为妾室,也是条不错的出路。但夫人明摆着跟二公子不对付,她俩就是夫人埋在二公子身边的刀。在府中为婢,注意名声注意外表,谨言慎行的,不就是想将来嫁个好人家?如今夫人这话一出,从此断绝了她俩的前程姻缘。一边哭,一边还要跪着磕头说:“婢子多谢夫人恩典。” 第27章 另一边珍珠和琉璃一直待在房间里,别说晚饭,连口茶都没得吃。做新娘都这规矩,怕花了妆,而且不好出门见人。怕被说丧气,还不敢再哭,内心凄凄惶惶等到入夜,也不见有人过来。二公子自从进了长平院,她俩就接二连三的倒霉。先是被地衣当众羞辱,紧接着又被夫人指认并非完璧,让她俩做通房,永远做埋伏在二公子身边的刀。仅仅不到一天的时间而已。刚开始看到二公子容貌气度,两人还颇有些春心萌动,到现在已经完全歇了这绮思。“琉璃,我们往后怎么办哪?”珍珠望向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就仿若望向自己完全没有指望的未来。“既然被逼上这条路,也只能走到底了。”琉璃咬牙道,“夫人想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们有了通房这重身份,至少地衣贱婢再不敢猖狂,做什么事都方便。”“下半辈子没男人孩子可指望,往后多搂点钱就是。”两人正说着话,忽听房门一响,地衣走了进来。她俩内心对地衣已经产生了恐惧,见状连忙停止交谈,如临大敌般正膝危坐。“公子让你们去房里。”地衣看着她们,开口道,“跟我过来。”珍珠和琉璃对望一眼,心中暗忖,难道二公子还真的要跟她俩洞房?没道理啊。她俩的容貌在府里虽算得上一流,但二公子如今生得冰彻雪塑般,就连身边使唤的婢子都是绝色,哪里能真看得中她俩?看得上,也就不会放任地衣欺辱她俩了。再说才接触一天,都谈不上认识,更没有培养出任何感情。是长辈赐不可辞?怎么办,她俩还是处子……要真跟二公子试了,二公子不就知道夫人那些话都是诓他的?由来进洞房新娘会惶恐不安,都是生怕自己并非处子被相公发现。像她俩这样,进洞房担心被发现是处子的,大约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两人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脚底下跟着地衣进了二公子卧房。地衣朝坐在轮车上的二公子福了福身,就离开了。门在外面被悄无声息带上,屋子里只留下她俩,二公子以及那须臾不离身侧的英俊伴当卫琅。二公子坐在灯下,冰雪般的面容被镀上了一层浅淡暖黄光晕,整个人越发显得优雅迷离。仿若从诗篇中、从画卷中走出来的人。“叫你们过来,是为了问些事情。”卫渊开口,“你们要如实回答。”“撒谎的话,可是会长尾巴的。”他似乎是在说笑,然而乌黑双眸清清浅浅瞥过来,仿若神祗俯看众生,红尘万物都瞒不过那双眼,珍珠和琉璃顿时觉得心惊肉跳。“二公子请问。”琉璃大着胆子,上前执礼。“从前,夫人待我如何?”卫渊问。没想到是这样简单、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琉璃顿时松口气,答道:“夫人待二公子自然极好,看这院里的小厨房、摆设物件儿就知道,有什么好东西都第一个想到要留给二公子,别的公子小姐都得往后排,再挑不出半丝错儿的。”卫渊点点头,又问:“你们之前,又待我如何?真的私下服侍过我吗?”珍珠和琉璃互望一眼,看情况二公子今晚并不打算和她俩洞房,更何况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反口的余地。于是珍珠朝卫渊福身道:“婢子们既然被夫人指给了二公子,自然是尽心竭力、全心全意的服侍二公子,生怕二公子渴了饿了冷了热了,从来不敢懈怠。至于身子……谁会拿贞洁做伐子,自然是真的给了二公子。”说完,脸上还红了一红。只是粉底擦的太厚,到底看不出来。二公子也没继续为难她俩,问过话后就说:“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珍珠和琉璃松口气,朝二公子执礼之后,转身朝门外走去。谁知就在她们转身的一瞬间,就觉得有一股麻痒的感觉从尾椎骨处攀上来,而且越来越强烈。恨不得伸手到后面挠挠。但做为刺史府的丫头,这种行为就太难堪失礼了。于是两人只能忍住了那股强烈麻痒快步行走,等到了自己的房里关上门,才伸手去挠。“妈呀,这是什么?!”“天哪!”珍珠和琉璃一先一后惊叫出声。她们伸手隔着条裙子触摸到的,是一根约三指粗、半条手臂长的东西。最可怕的是,这东西她们摸上去自身有感觉,仿若是生在身上的。 第29章 痴肥傻残丑不说,还动不动爱闹腾,看了就让人生厌。他也从来没把这二弟当回事,除了年节不得不见面之外,其余时间都是敬而远之,甚至连名字都不记得。家里的兄弟姐妹也大都对这傻二弟敬而远之。只有四弟年幼无知,有时候会颠颠的跑去找二弟玩,结果被推进池塘里丧了性命。跟眼前坐着的这个少年简直判若两人。为什么这般人物……偏偏是二弟?卫渊听了笑笑,说:“却是巧了,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也没认出来。”说话间,他的目光朝这满堂人扫了一扫。那十三四岁穿戴的体面,却身形瘦削佝偻、面容黄黑目光躲闪的,看着形貌颇有些衣冠沐猴感觉的公子,想必就是卫沐了。三个女儿相貌清丽,都穿着海棠红的比甲,梳着相同的发型,头戴金饰,脖子上挂着金锁,按从大到小的顺序坐着。其中最大的一个女儿跟卫渊年岁相若,抬头看了卫渊一眼,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恨意。紧接着听见卫夫人身后当啷一声,卫渊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鸭蛋青绸衣的妾室手中瓷盅掉落,碎在地上。她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怎地,眼睛呆滞地望着地上碎掉的瓷片,双手细细的颤栗着。“宛晴,身子不舒服的话,就回去歇着吧,不用在我这儿立规矩。”木莲嬷嬷见状连忙命丫头上前捡瓷片打扫,卫夫人则关心的朝那名为宛晴的妾室开口。“是……妾身,确实身体有些不适。”妾室勉强扯起唇角笑笑,朝夫人福身道,“就不在这儿打扰大家兴致了。”说完,一个小丫头上前扶着那妾室离开。最大的女儿卫桂也站起来,朝卫夫人敛容福身道:“母亲,女儿去送送姨娘。”“去吧去吧。”卫夫人含笑挥手。“自从漓儿夭折,你们大姨娘伤心过度,身子就不怎么好。”卫夫人见那母女二人离开,叹道,“她人又恭谨小心,偏偏还每天要到我这儿立规矩,让我看着都心疼。”接下来在卫夫人的热情招待叙话中,卫渊和大家一起用过早饭茶点,这才告辞离开花厅。轮椅在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上骨碌碌转动,因为车身构造合理、车轮包了一层橡胶,并没有多少震感。刚出了前院没多远,就见卫桂身边带着个丫头,站在前方的树荫下。“大妹妹。”卫渊示意卫琅停下来,拱手为礼,朝卫桂打招呼。刚才在花厅之时,她的眼神令他记忆犹新。卫桂盯着卫渊,一步步走过来,眼中有泪水落下。她忽然伸出染了蔻丹颤抖的手指,指着卫渊嘶声叫出来:“你为什么还活着?!我弟弟死了,姨娘伤心欲绝,你为什么还能活着?!”“你去死啊!你为什么不去死?!”说完她手一扬,竟是一巴掌往卫渊的脸上扇去。然而那只手刚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就被卫琅抓住了手腕。她感觉手腕就如同被一道铁箍悍上,怎么挣都挣不动。少女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泪珠噼里啪啦的掉下来,却偏偏还要倔强的咬住嘴唇,不吭一声。“大小姐、大小姐!”旁边的丫头这时候扑过来,跺脚朝卫琅喊,“还不放开大小姐!”卫琅根本就不管她,仍旧抓着卫桂的手腕不放。他在这世上,只听命于一人。“大妹妹,以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卫渊看着卫桂,语气缓缓。“不记得?不记得就能推脱掉一切罪责?!”卫桂咬牙切齿道,“我弟弟只有三岁,就被你推下池塘丧了命!你能给我弟弟偿命吗?!你能吗?!”“你欠我弟弟的,欠我的,欠我姨娘的!”卫桂在那里痛哭流涕,卫渊却垂下眼帘,笑了一笑,声音清晰平静:“大妹妹,我不欠任何人。”“更不曾亏欠你。”“你这个样子真难看,需要好好冷静一下。卫琅,我们走。”卫琅将卫桂推开,转身推着卫渊走了。卫桂踉跄往后几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卫渊二人离去的背影,再也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真好笑。”卫渊被卫琅推着前行,将那哭声抛在身后,摇头道,“纵然一个行动不便的痴傻儿,一个三岁小孩在一起玩,小孩意外跌下池塘淹死了,竟都要怪罪痴傻儿吗?”“这难道不是家长,以及身边照顾人的错吗?”“也可能并不是意外。”卫琅若有所思,“毕竟,将所有迁怒仇恨引至一个无力自保的痴傻儿身上,是最方便的事情。”“你说的有道理。”卫渊笑道,“不急,今天我们应该就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两年前发生的事,他那时候身边的侍候人,眼下还在。“珍珠琉璃?”卫琅心领神会,“听地衣说,她们俩一直没出房间,早饭都是让小丫头端进屋子里的。”第17章 逼疯 第31章 看着精神已经错乱。卫渊扭头望向卫琥,道:“找一顶轿子,把她俩抬到卫夫人那儿去。”“好咧,抬去吓唬那老虔婆么?”卫琥闻言摩拳擦掌,露出颊边酒涡,以及洁白的小虎牙。“哈哈哈,我会把她俩恢复原样,再送过去。”卫渊摇头笑道,“换长平院所有下人的身契。”……卫琥得了卫渊的吩咐,叫上长平院的几个小厮,找顶软轿抬上珍珠琉璃,大摇大摆朝卫夫人的主院走去。到了院门口,就放开嗓门大喊:“夫人、夫人!长平院来给您送礼啦!”他的声音宏亮,这一喊整个正院都能听到。如此连喊数遍,就见木莲嬷嬷扶着卫夫人,带了几个丫鬟走出来。卫夫人手中捻着佛珠,朝周围看了看,慈眉善目道:“渊儿没过来?”“是啊,我家公子吩咐小的过来给夫人送礼。”卫琥挺起胸膛叉着腰,大大咧咧回话,“然后用这份礼物,换了长平院所有下人的身契回去!”卫夫人闻言,手中佛珠停止捻动,原来是要下人身契啊。呵,毕竟是长大了。手长了,心也大了。木莲嬷嬷一笑,上前道:“二公子尚且年纪小,而且身患残疾,难以管理下边人,所以夫人才帮忙拿着下人们的身契,以防有恶奴欺主。等到二公子成婚,夫人自然会将身契交还。”“这事儿府中上下都知道,老爷也是同意的。”她们这边有理有据,还过了明路,无论二公子那边怎么歪缠、说到哪里去,身契都是要不走的。谁知卫琥却邪邪一笑,走到旁边的软轿前,一把掀开轿帘。露出珍珠和琉璃来。只见她俩身穿起皱的桃红色绸衣,满脸泪痕鬓发散乱,青紫的额头沾着泥土,形容狼狈不堪。轿帘一被掀开,就听她俩目光涣散,在那里哀哀的哭:“二公子,是婢子错了,饶过婢子吧!但婢子也是不得已,都是听夫人的话啊,是夫人要害你,是夫人要害你……”在场众人都目瞪口呆,完全说不出话。“木莲!”卫夫人向来和声细语,此刻音调陡然拔高,尖锐到刺耳,“给他!”“把长平院所有下人的身契,都给他!!!”手中佛珠崩裂,沉香木的珠子哗啦啦散落满地。“还是夫人识得时务。”卫琥长臂一伸,将轿帘放下,朝面色铁青的卫夫人抱拳一笑。得到吩咐,木莲嬷嬷也不敢再耽搁,走到内院去没一会儿,就抱个木匣子出来,递给卫琥。卫琥在手里打开,拿出来数了数,确认无误后就命人放下轿子,这才哈哈笑着,神清气爽带几个小厮转身走了。他这趟来的突然,也不怕她们有时间在身契上做假。卫夫人看着那顶软轿,从帘子里面一直在传来珍珠琉璃模糊的声音。她向来自命好涵养,当下却气急攻心,捂住胸口连着往后退了三四步。木莲嬷嬷连忙上前扶住她,然后朝围着的几个丫头怒斥道:“都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把轿子抬进院子里!”第18章 赠鲤“夫人,茶。”卫夫人接过木莲嬷嬷端过来的造化茶,喝了一口。这茶是道陵崖上的茶树所生,沾染了仙门灵气今年新焙,世俗百金难换一两,最是养生安神,却难以浇熄此时她心头燃烧的那簇恶焰。廊下传来板子击打皮肉的啪啪声响,因为隔的距离远,传到卫夫人这儿并不清晰。那是珍珠和琉璃被堵了嘴,绑在凳子上受杖刑。木莲嬷嬷见卫夫人脸色难看,小心翼翼开口:“才回来两天就闹成这样,二少爷……是不是都发现了?”“这还用问?”卫夫人将茶杯砰一声放在桌子上,白皙慈祥的脸都扭曲了,“看那两个丫头就知道。”“好大的威风,好厉害的手段!竟这般有恃无恐!”“看来我那姐姐,真是给她亲儿子留下了不得了的产业忠仆!”她始终不相信这件事是卫渊主导,毕竟卫渊离家才两年多,一个痴傻儿就算是被治好了恢复神智,又能有多少谋算?能学会说话表达礼仪、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就已经是奇迹。他带来的那三个成年下人里面,必定有一个是心机深沉的智囊,才把手伸到这儿来,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造成眼下这局面。当真好城府、好算计、好手段!“夫人,既然如此终成祸患,咱们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木莲嬷嬷俯身,做了一个斩草除根的手势,眉眼间有狠毒之色一掠而过。卫夫人急促的呼吸了几下,心中微动,却最终摆摆手道:“先不要打草惊蛇,且让他们得意些时。”“他才回来两天,若是忽然没了,这事儿在眼皮子底下是瞒不住的,老爷定会生疑追究。”“那万一此事张扬出去……”木莲嬷嬷道。 第33章 卫琅笑笑:“不怀好意的人在侧,警惕些总没有坏处,其实我也习惯了。”老灰狼在林中流浪的时候,时时刻刻都竖着耳朵听着身边动静,睡眠中也不例外。是自从得到尊主收留,逐渐夜里才能安心入眠。此时车轮辘辘经过鲤池畔,卫渊示意卫琅停下,道:“总这样也不是事儿,我送你一样东西驱使。”“夜里能看门的。”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竹制小哨,放于唇畔吹响。霎时间只见无风无雨,池水却泛起层层涟漪,继而激荡着跳出几十条锦鲤。它们五彩斑斓,头中间生有一根半透明竖角,身体如萤火虫般笼罩着一层柔光,腹部鱼鳍变得比身体还要大,薄而透明如纱,像是翅膀般在半空中拍打着,令其悬浮于空中。这种梦幻般美丽的生物,排成弧形绕着鲤池款款飞行,不时发出水泡破裂般的“噗噗”声。“因为夜里才能看出荧光,我将它们取名为月光鲤。它们有毒,能用头顶的尖角攻击人,而且具备一定的智力,可通过哨音驯化训练。”卫渊将竹制小哨放进卫琅掌心,“往后你来喂养它们,它们自然会认得你、听你的话,夜里就放出来。”卫琅接过竹哨,凑于唇畔将其吹响,根据哨音的长短轻重,那些月光鲤果然做出不同的反应动作。荧荧光潮之中,时而飘摇若舞蹈,时而俯冲如离弦之箭,时而停驻悬浮于半空中不动。远处的二壮等人也都不玩大富翁了,都站起来往这边看,指指点点,发出兴奋的议论声。卫琅嘴里含着竹哨,望向身旁带笑的卫渊,心潮比眼前光潮涌动的更厉害,目光比春夜的月光还要柔软。第19章 贱卖七日时光悠悠而过,转眼间就到了仙门前来接引的时候。卫渊、卫琅以及卫琥和地衣,带着几个长平院的仆役,赶了牛车来濯翠居送二壮。“仔细着些,别磕碰了小仙童的衣箱。”“快快快,挪一挪,大件儿放这边、往这边放。”仆役们一边说着话,一边手脚麻利从牛车上卸下大大小小的包裹,在濯翠居旁堆成小山。二壮怀里抱着大富翁棋盒,被地衣牵了在旁边进行临别叮嘱——“进了仙门,跟仙师们好好学,不会的就多问。”二壮点头:“嗯。”“要懂礼,对比你大的要尊敬,对比你小的要爱护。”二壮又点头:“嗯嗯。”“要勤快爱干净,每天把自己收拾好,衣裳整洁,才不讨人嫌。”二壮再度点头,朝地衣仰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知道啦,娘。”地衣潸然泪下,忽然伸出手,哽咽着把二壮紧紧揽进怀中:“二壮,往后娘不在身边,你要好好的。”“平时干活勤快点,遇到危险别出头逞强。”“见人常留三分心,别被骗了还不知道……”泪水沾湿了二壮的肩头。卫渊坐在一旁,看着地衣母子话别。当初是地衣求到他跟前,不远几千里也要带二壮来稷城,寻得一个入仙门的机会。然而眼下得偿所愿,哭的最惨也是她。毕竟分离在即,这一别从此仙凡相隔,母子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有点像上辈子所见,送孩子到异地读书的家长。就算再不舍,也不能拦着孩子的前程。不过那时候有手机电脑,就算再想孩子,还是可以时不时视频联系、诉说近况。而二壮如果在仙门没能学个样子出来、得到归家探望的机会,就是从此真的音讯渺茫。在濯翠居等了一会儿,就见天际划过道流光,一名玄衣的年轻道士御剑而来,神姿潇洒束绦飘扬,自半空中缓缓降落地面。周围百姓见了,纷纷伏地叩拜。之前测灵根的那老道见了,连忙手执拂尘,上前执晚辈礼深深一躬,道:“恭迎接引上人。”“小道友在哪里?”年轻道士唇角微勾就算做回应,举步上前。二壮和当天第一个测出灵根的那名孩童走出来,年轻道士看了看,笑道摸摸两人头顶,道:“难得这次有两个。”“可不是,但这还不算稀奇。”老道连忙插嘴,“稀奇的是,这两人同属火土木三灵根。”“那倒真是凑巧了。”年轻道士从怀里取出两个指环,分别给二壮和那孩童套上,“不过就算同为三灵根,其分布也应该有偏向不同,过两年引气入体便知。”二壮举着食指上套着的黄灿灿戒指,仰头问那年轻道士:“仙师,这是什么呀?”“储物戒。”年轻道士用手指向一旁堆成小山的包裹箱子,“那些都是你的东西吧?”二壮回答:“是的。”“擦擦这个储物戒,就能把这些东西都带到仙门去。”年轻道士解释,“你过去试一试。” 第35章 第20章 神技身躯残缺者许多都内心扭曲狠毒,比如皇宫里的太监,有恶癖的不在少数。没曾想今天轮到自己……锦林刚想到这里,就听卖他的壮汉向那残疾讨好道:“公子,这只值两百文的腌臜玩意儿别污了您的眼,我们怡香院有更好的清倌人,个个知情达趣,琴棋书画都来得,您要喜欢的话随便挑随便选……”卫渊却打断壮汉的话,道:“我就要他。”“卫琅,给钱。”卫琅道声是,掏了两百文出来给那壮汉。因为明摆着卫渊来历不凡,周围也没人敢和他争,都看着那壮汉解了柳树上的铁链,递给卫琅。钱货两讫。道旁的二层酒楼包间内,有人头戴黑纱幂篱,手握酒杯临窗往下看。“殿下,那是周小少爷!”当壮汉那一桶水泼到锦林脸上,露出容颜时,旁边有侍从惊讶的低叫出声。“阳骁,闭嘴。”幂篱之下,传来沉稳磁性的男声:“周家蒙蔽圣听干涉司法,已被满门查抄。这世上,哪里还来的周小少爷?”“哦。”眉清目秀的侍从应了,一双眼睛还是忍不住直往下瞟。那可是周小少爷!三岁随祖父游历天下,十三岁献江山万里图于御前,满腹锦绣风姿翩然的少年郎,九公主只在殿上见他一面,就生了相思病。都说是状元种子飒爽俊郎,谁知却落得如今这下场。一年前还跟殿下在一处策马纵鹰、赋诗登高,算起来今年也就十六,还是十七岁?皇城就是这样,有人默默无闻青衣布履,能得蒙圣眷一步登天;有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举族一夜间坠入地狱最深处。“殿下,你看、你看,是那群人买了他!”阳骁又开始低低惊呼,“我们之前见过!”娘的,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为一顿饭顶撞他的那酒窝蛮横小子。岂止是不给他脸,连他家殿下都捎带了进去。黑纱笼罩之间,男人轻轻点头。那样一群人,卖相之好,确实过目难忘。看起来到稷城也很快找到买主,混的挺不错,不过也就如此了。“今天,我不仅要买了他,我还要治好他。”楼下传来那残疾公子的声音:“卫琥,给锦林解枷。”卫琥应一声,上前握住锦林颈项上的铁环,用力往外一掰。就见那铁环如同纸糊的一般,断裂成两个半圆,沾着破碎的皮肉,砰当一声落在地上。露出一截血肉模糊的颈项。围观人群哗然,当初竟然是烧红了铁,活生生焊上去的!还有,那个叫卫琥的家丁力气真是大……锦林脖颈一轻的同时,传来一股剧痛,他本就惨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差点疼晕过去。然而他额头冷汗淋淋,却咬紧了牙关不肯叫出来,心里变得松快了一些。就算立刻死了,他也总算不必戴着象征耻辱的铁罪环死去。“卫琥,带他去百宝斋,找掌柜的要个房间,我要给他治伤。”清清浅浅的声音再度于不远处响起。锦林抬头又看了那残疾公子一眼,目光中的讽刺和戒备慢慢消减。这人买下自己,却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强行拆解铁罪环,又马上在街边的商铺要房间隔离众人,根本就没有带自己回去私下慢慢亵玩的意思。说是治伤,其实是想快点杀了自己吧。也是。自己沦落风尘玷污家族门楣,又当街赤身被人叫卖,这是为着自己好。也不知这人是家里的哪一门远亲故交,看样子跟自己年龄也差不多,却从未相见结识过。一张棉布床单从天而降,裹住锦林湿淋淋的身体,卫琥将他打横抱起,朝着百宝斋走去,嘀咕道:“你这小子运气不错,遇到了我家公子。”锦林大半张脸被包在床单里,纤长眼帘颤颤如蝶翼垂落,神色不辨悲喜。这事儿,百宝斋的胖掌柜内心虽嫌晦气,但对方是刺史公子,还是花钱大方的主顾,也只有陪着笑脸,让伙计在店铺后院快快收拾出个房间。锦林被放在房间的床上,卫渊和卫琅进去了,卫琥和地衣则在外面守着门。百宝斋前,一群看热闹的围得水泄不通——“说是治伤呢。”“治伤?治伤就算不去医馆,好歹也去个药堂吧,去百宝斋治个什么伤?” 第37章 没一会儿,只见锦林来到卫渊面前,他穿着下等仆役的灰布衣裳,却仍然掩不住其秀丽出众的容貌,以及受到过良好教养的礼仪姿态。进了书房,锦林就跪下朝卫渊磕头道:“多谢公子相救。”第21章 溺水和游水“锦林家中遭遇大难,流落风尘,如果没有公子今日伸出援手,怕是难逃一死。”礼节性的以额触地之后,锦林直起上身,望向坐在桌案前的卫渊,试探着询问:“承蒙公子大恩,不知公子……是否与锦林家中有旧?”他是高门出身的聪慧之人,这时候已经得知卫渊是稷州刺史家中二公子。也看出来对方并非贪他的色。他刚开始确实以为是这样的,但等他真正看清这位公子,就不再这么认为。以这位二公子的容姿,若非有稷州刺史这个爹,生在小门小户,怕是早引起强取豪夺、金屋深锁。又怎会贪他的色?然而人做事总有理由,更何况是施展这起死回生般的神技。他现在背负罪名一无所有,既非贪色,那便应该是为了情分。谁知却见卫渊摇头否认:“未曾有旧。”继而又道:“你也不必觉得我对你有恩,想要报答什么。”“恰好你在罢了,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往后,在前院好好跟着卫琥。”锦林咽下后面想说的话,回答道:“是。”紧接着退出书房。心里其实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他虽是罪身,如今就算得赎也不可能再入朝堂,但身为男儿,这辈子还是不愿就此蹉跎,想做些事。到二公子身边,是个机会。他随祖父丈量天下道路河川十年,读书破万卷,右手的指头上至今带着勤练书法绘画时留下的茧。他能做的事情很多,也愿意为二公子全心效力,而二公子却只让他到前院做个看门洒扫的仆役。而且说对他没有恩情。不挟恩求报,也就是说没有对他存指望,无论身体也好本事也罢,从头到尾就没有想利用他。纯粹就是救个人回来。锦林走到拱门前,朝书房的方向望去,秀丽的眉目舒展开,低低一笑。真是在皇城待久了,又遭逢家变,人们丛生的欲念、各种阴谋算计见过太多。曾经家门显赫、各种荣耀赞誉加身,难免也把自身价值看得太重。是他想太多。“公子救他,是为了扬名吧。”锦林离开书房之后,卫琅来到卫渊身旁,轻轻合上他面前翻开的书页。在众目睽睽中翻覆生死,以使扬名。做好事有很多种方法,尊主这分明是刻意为之。“没错,卫夫人谨慎又能忍。”卫渊拿起茶杯在手里转,纤长手指衬着天青色瓷杯,越发显得透白如玉,“而只有表面上相安无事的平衡被打破,她感到了我有能力和她真正相争,感到了威胁,才会按捺不住出手。”“从而露出形迹马脚。”卫琅看着他喝下半盏茶,才道:“看书伤神,我推公子出去转转吧。”卫渊望望天色,这时候约摸已经是申时,正好溜达一圈回来吃晚饭,于是道:“也好。”“去府里的后花园吧,我还没去过。”刺史府颇大,儿子们每人一个单独院子,女儿们则都是跟姨娘一个院子。虽说每个院子里都带有小花园,像卫渊的长平院里甚至筑有锦鲤池、亭阁拱桥,但还是比不得刺史府的后花园。后花园里太湖石错落有致的摆放着,通灵剔透,都是花了大价钱自江南水乡运来。曲曲弯弯的小路,由光滑圆润的雨花彩石铺成。行走在上面,一会儿能看见华彩飞檐的亭阁,一会儿能看见盛开的花树成荫、廊桥曲折,拐个弯又能看见潇潇竹林在风中飒飒作响。各自成景,又宛若浑然天成,跟现代的公园相较,还要更具匠心古意。虽比不得天宫胜景,却已是人间富贵乡登峰造极的气象。车轮辘辘,卫渊大约被卫琅推着慢慢行走了一刻,绕过几块太湖石,看见一泓荷花池出现在不远处。眼下正值春天,还没有荷花开放,只有大片的绿叶浮于碧水上,叶间不时有锦鲤嬉戏,漾起圈圈涟漪,清新悦目。池塘旁边搭有一座木亭,木亭中设有石桌石凳。这里……就是四公子落水身亡的地方啊。“卫琅,我们过去看看。”卫渊吩咐道。卫琅依言推他过去,卫渊摸了摸亭栏。 第39章 说出去成何体统?“不上岸。”卫桂浸在水里,木着一张青白的脸开口。“是啊,大妹妹游的很高兴,对吧。”卫渊在一旁笑道。卫桂没说话,望向卫渊的眼睛慢慢变红,似乎受到天大委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就转身游走,黑色长发如水藻般漂浮于身后,像是一尾鱼。或者说,她现在就是一尾鱼。耳后根隐蔽的地方绽裂开,出现了用来在水中呼吸的腮。手指和脚趾间生出薄薄的蹼膜,双腿在水下如鱼尾般灵活摆动,波光流动间青色鳞片若隐若现。她这个样子,她这个怪物样子,怎么能让人救?又怎么能上岸?她怀揣着对卫渊的怨恨,抱着可能会死的决心跳进荷花池。如若她淹死了,卫渊和他的随从就在旁边,再加上有丫头鸳儿作证,亭子里总共就四个人,卫渊纵然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如若她不死被救上来,她就当众大哭大闹,一口咬定是卫渊让人推她下水,要他背上谋害庶妹之名!原本都打算好好的,谁知在跳进水中的那一瞬,并没有想象中沉重的窒息感,整个人反而变得无比轻快,手脚本能般在水中划动。碧粼粼的莲池里,她自由自在的呼吸着。如鱼得水。如鱼……得水?!她在水中睁大了双眼,将双手伸到眼前,看见自己的十指间生长着透明蹼膜,如同水母的裙裾般随水波飘飘摇摇。双腿细细密密的痒,她掀开湿透的衣裙,看见自腰际开始,下身蔓延着青色的细鳞。她,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的怪物?!她想要尖叫、想要哭喊,却最终用长着蹼的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涌上来,凝固成米粒大小白色的、耀着珠光的小颗粒,沿着脸颊坠落,在水中慢慢下沉。双眼像被针刺一样的疼痛难忍。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终究是连哭都不敢再哭。亭子的木栏被人敲了几下,轻微的震动传递到水里,放大十数倍,令她身躯连颤,紧接着听见一个清越的声音自水面上遥遥传来——“大妹妹,你是不是在游水?!如果再不出声,一群人可就要跳下水来救你了!”是的,她在游水。她只能是在游水,她不能让人跳下水来救她!尽管内心既恐惧又憋屈,却还是浮出水面,当众承认了卫渊的话。卫桂坚持要游水,花园管事对忽然任性的大小姐没奈何,看了一眼在旁边仍旧张着嘴,脸上带着不可置信表情的丫头鸳儿,忽然喝道:“是你说二公子把大小姐推下水的?!”鸳儿被吓得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倒也是个识时务的,立即磕头呜咽着改口道:“我家小姐是自己跳下去的,是游水,是婢子看差了,请二公子饶恕婢子这一回!”卫渊坐在轮椅上,望向旁边的管事,悠悠道:“府中以下犯上,口舌污陷诽谤,该当何罪?”“这种恶奴,是祸事乱家的根源,该当乱棍打死!”管事看着吓得魂飞魄散的鸳儿,哼了一声。鸳儿伏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全身发抖。“毕竟是大妹妹的贴身丫头,纵然犯了规矩,我做哥哥的给打死了,总有些不像样。”卫渊看着鸳儿,“拖下去打十板,发还木樨院,交由大姨娘处置吧。”“二公子宽宏。”管事的朝卫渊一揖,紧接着对几个家丁沉声道,“把她拖下去!”鸳儿被两个家丁拖走打板子去了,总算保住小命,连吭都没敢再吭一声,生怕二公子改主意。卫渊见管事的仍站在旁边,吩咐道:“此处景致甚好,你去长平院叫几个人过来,把亭子打扫一下,我就在这儿用饭。”卫渊之前痴傻的时候,虽被继母暗中虐待,但明面上是捧在手心千娇百宠的。但凡听到下面人半句说二公子不好的话,都会或打或发卖。像花园管事这种负责打理庭院花草,没有接触过内宅阴私的仆役,面对府里最受宠的二公子,往常难得能近身,眼下自然是巴结奉承还来不及,于是躬身陪笑道:“是,二公子,老奴这就派人去传话。”主子们忽发兴致到后花园摆饭,是他的光彩,也是常有的事。不一会儿就来了人,开始打扫木亭。落灰的扶手栏杆擦得瓦光铮亮,边边角角都再看不见半分尘埃,檐下挂上美人灯,桌畔燃起一炉薰香。等到卫琥过来摆饭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擦黑。卫渊面前七碗八碟的摆了一桌,分量不算多,但凉热菜、粥汤、甜点都有,种类花样挺齐全。“公子,下雨了啊。”卫琥摆好菜后,朝卫渊说。卫渊拿着筷子望向亭外,果然看见连绵的春雨如丝如线,从黯淡的天空中落下来,发出细微沙沙声。“所谓杏花春雨润如酥,正是好时好景。”卫渊说着,挟了一筷子芦蒿。 第41章 “不……姨娘,我没事。”卫桂眼神闪躲,“我们、我们快些回去吧。”她虽是庶女,然而刺史府没有嫡出的女儿,女儿中间便以长女最为贵重。她已经和皇城太常家的嫡公子订了亲,过两年就要出嫁。她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得罪了卫渊。想到这里,就不由得一阵心悸发寒。她为了含冤的弟弟不畏惧死亡,然而像之前那样活着,比死还要吓人。在荷花池游水到夜晚,对大家闺秀而言已是出格无行之举,倘若轻易说出真相,一不小心传扬出去,大家必定都会认为她疯了。顶着疯痴的名声成为别家妇,哪里还会有好日子过?甚至还会带累下面的两个妹妹,让妹妹们都怨她恨她。不能说。跟谁都不能说。“大小姐这是因为没穿鞋,不好走吧。”一个丫头在旁边恍然大悟。“那还不把你的鞋脱了,给大小姐换上!”大姨娘斥道。“是。”丫头连忙脱掉鞋子,俯身低头给卫桂换了,自己只穿着布袜。丫头的绣鞋套在卫桂脚上有些松,但还是能够蹬上走路。接下来卫桂果然肯起身,大姨娘和两个丫头扶着卫桂,顶着蒙蒙细雨,朝木樨院走去。脚下的雨花石路被雨水淋过之后,越发莹莹鲜妍,如同石头间绽开了五颜六色的剔透花朵。卫桂游了半日水,如今踏实地面,走起来一双腿都是酥软发飘的。不时有青色的鳞片,随着她走动的步伐,沿着她细白小腿簌簌掉落在鲜妍的雨花石路上。这些鳞片在影影绰绰的灯光映照下,闪耀着细碎的光。……第二天卫渊起床,在房里端着一碗热牛乳慢慢喝,就听送早饭过来的卫琥在那里幸灾乐祸道:“听说大小姐病了。”“也不知真的假的,敢碰瓷我家公子,真是个讨厌鬼,活该得个教训。”和卫渊一起生活久了,卫琥等人嘴里偶尔会蹦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句。比如“碰瓷”。“她做这件事,站在她的立场倒也算情有可原。”卫琅在身后给卫渊梳头发,卫渊端着牛乳道:“只是遇到了就过来吵吵闹闹,还总听不进去话,怪烦的,索性让她一次怕了。”他曾经为了替恋人延寿,离开昆仑山,在人间翻手云覆手雨。一样东西、一个人只要存在于世,就必定会有人喜爱有人憎恶。特别是卫渊这般相貌性情,遇上的人,往往对他的爱憎都非常分明极端。将喜爱化为敬仰,将憎恶化为惧怕,令这两种人皆臣服于他、为他所用,是卫渊曾经的常规操作。吃过早饭,卫渊便让卫琅推他去书房,继续看那一套五本炼气典籍。他曾经是仙神,虽说那一世抽了仙骨,仙躯尽毁,但既然未曾彻底散魂,神识就多少保留下来了一部分。再做不到一念之间将方圆千里事物尽收眼底、须臾之间神游四海八荒,却过目不忘、头脑比常人更加聪敏清晰。也就是因为如此,他上一世才能把已知的几万组基因数列全部记于脑中。这套炼气典籍他看一遍就能完全记住,可是要想明白其中原理,想清楚该怎么应用,还需要花时间琢磨。一边看,卫渊一边拿支粗鹅毛蘸了砚台里的墨汁,在纸上写写划划。他前头两世,用过毛笔也用过钢笔圆珠笔,因为使用毛笔的时间更长,书法绘画的造诣相当不错,上辈子墨宝甚至拍卖出过千万天价,可还是比较喜欢现代的便利书写方式。“公子,听说卫夫人带着府里的公子小姐们出门了,除了大小姐病着,都跟了去。”卫渊在书房里独坐了大半个时辰,忽听得珠帘一响,卫琥进来禀报:“说是去参加恭王举办的春日宴。”卫渊想了想,道:“稷城里不就是有个同安王,哪里来的恭王?”“同安王是开国皇帝分封到稷州的王爵,到现在跟皇城帝族已经隔着十来代,虽然身份说出去显贵,但这几代皇帝搞中央集权,没有兵权不说,其封地更是被明里暗里削了好几次,钱财势力已经没剩下多少,很多事甚至需要求着傍着刺史府。”卫琥笑道,“恭王就不一样了,是现任皇帝亲儿子,代圣驾到稷州来巡察民情的。”“你倒是挺清楚。”卫渊听卫琥的回答,有些惊讶。别人不知道这头老虎的底子,他还能不知道?因为之前一直在深山老林种地,最多跑到镇上卖个货,他们这群人实际上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就跟普通的乡镇百姓差不了多少。才来稷城几天,卫琥就能把关于皇室王族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啊,我都是听锦林说的。”卫琥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卫夫人她们出门,也是锦林打听到的。”“他也就才来一天吧。”卫渊疑惑。“他长的好看,出去跑腿认路的时候,二姨娘院子里有两个丫头见了他,知道他是长平院的,没事就过来找他说话。”卫琥神神秘秘道,“我怀疑他给那两个丫头下了药,啧啧,那简直是嘴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往外倒。”二姨娘啊…… 第43章 “既然如此,前面带路。”尽管茫然,然而恭王有召,卫夫人还是很快站起来,带着木莲嬷嬷,跟着那扈从朝恭王的所在走去。恭王在曲水流觞廊阁中间的一个二层木楼里,并没有参与公子小姐们的游玩嬉耍,在此间却能凭窗眺望,将桃花林中的所有人尽收眼底。卫夫人在扈从的带领走上木楼,只见里面布置的并无奢华之处,宽桌广案,墙上挂着弓和剑,木制雕花的窗户敞开着,带着淡淡桃花香气的微薰春风不时穿堂而过。恭王就坐在桌案前。他身形高大矫健,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穿了一袭绣银玄色罗衣,头戴玉冠,上半张脸用精致的金丝面具罩着,只露出棱角分明薄唇和一个坚毅方正的下巴。卫夫人看了一眼,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传言果然是真的。这位恭王殿下乃皇家正宫嫡出,既能干又聪敏,却因为无天日之表,而不能继承大统,见人脸上都得戴着金面罩。她朝恭王执礼后,就听恭王开口道:“卫夫人,坐。”声音沉稳磁性,一股属于上位者的无形威压迎面而来。卫夫人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了,看看周围,大着胆子问:“殿下,怎不见鸿儿和沐儿?”“孤要找的不是他们。”恭王开门见山,“孤这次宴请各府公子小姐,听说刺史府中还有一位二公子,没有来吗?”卫夫人闻言心中一咯噔,连忙陪笑解释:“渊儿他不良于行,性情有些怪僻,从未曾出门和人交际应酬过,怕轻慢冲撞了殿下,所以没有过来。”恭王道:“让府上二公子过来,孤要见他。”昨日他已打听到那坐轮车的公子出身来历,既有所求,必先给予。?更何况他们之前的初见,下人间还起了口角,算不得愉快。他设春日宴,本就是为了见卫渊,叫上各府的公子小姐,也是想替对方在士族中扬名,让对方感激自己。对方身患残疾,想必娶一房好妻室不容易,如若能在宴会中看上哪家小姐,他也不吝惜为对方保个媒。谁知道想见的正主压根儿没来。卫夫人听恭王这么说,似是十分看重卫渊,心内开始觉得忐忑不安。那小畜牲纵容属下弄疯珍珠琉璃,逼要仆役身契,已是跟自己明摆着不对付,如今竟是得了恭王青眼么?然而恭王发了话,她也无可奈何,只得朝身旁的木莲嬷嬷吩咐:“木莲,你派人去叫二公子过来赴宴。”……“不去。”卫渊坐在书房,看着前来相请赴宴的小厮,出言拒绝。小厮急得头上冒汗,为难道:“公子这般,小的不好回话。”“你就说,我这边快用午饭了,吃不惯外面的饭食。”卫渊翻动一页纸张,连眼皮都没抬。路上一来一回就要将近一个时辰,小厮不愿白跑这趟,还想再劝劝,就见卫渊身后站着的卫琅出声道:“都说了不去,没听到我家公子的话吗?!”卫琅是极其凌厉的长相,而且除了面对卫渊,他平常很少会露出笑容,看着很不好惹。小厮见其目光凛冽似刀锋,吓得浑身一哆嗦,不敢再继续劝说,退了下去。卫夫人那边,在恭王跟前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如坐针毡。恭王也不跟她说话,自顾自的在房间里走动,一会儿看看窗外风景,一会儿从墙上取下长弓擦拭,一会儿翻几页书。以他尊贵的身份,是理所当然。而卫夫人自从成为刺史继室,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恭维捧着,十几年都没有被人这样忽视冷落过。见传话的小厮过来禀报,她甚至松了口气,开口问道:“渊儿过来了吗?”小厮为难的摇头:“二公子说,他要吃午饭,用不惯外食。”卫夫人听了,慢慢露出一个笑。卫渊啊卫渊,这可是正儿八经封了王的皇子要见你,你还在那里装模作样拿乔,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要作死,可怨不得别人。“渊儿不懂事,望殿下海涵。”尽管内心暗暗叫好,卫夫人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片慈母作态,“他因身残而性情不睦,家中人人都是避让着他的。”“就连当初……唉,不说也罢。”谁知恭王根本没搭理她留的话茬,完全不以为忤,起身哈哈一笑道:“他既不肯过来,那就换孤去见他!”“阳骁,备马车。”卫夫人的眼药没上成,后头的话噎在喉咙里。恭王临时起意要去刺史府,卫夫人自然也不能继续留在桃林赴宴,当下叫上子女们一同跟着恭王车驾回去。特地唤来卫鸿和卫沐同乘一驾马车,卫夫人私下问他们:“殿下叫你们过去,跟你们说了些什么?”“根本就什么都没说,殿下看了我们两人一眼,就打发我们走了。”卫鸿疑惑道,“母亲,既然如此,你说殿下为何叫我们过去?”卫夫人抚着胸口,深深吸了口气。看来真是为了卫渊那小畜牲!才来稷城几天,也不知他的身边人做出什么事,竟让恭王留了心。 第45章 随后转身离开。“周嘉,近来可好?”恭王随着那灰衣仆役走进长平院,开口问道。“殿下休要再提旧名,这世间没有周嘉,只有锦林。”锦林垂下眼帘,未曾多看恭王一眼。“你这般人才,二公子只让你做个守门小厮?”随着锦林穿过道月亮拱门,恭王经过一片花圃,只见其间花草争奇斗妍。他自幼在皇宫长大,御花园内汇聚天下奇花异草,然而这花圃里面种植的大半花草,他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纵然有些识得,也都是异常珍贵的品种。就比如放在角落里的那一盆矮种兰花,莲瓣素芯,他在母后那里见过,被养在玉盆中有专人看护,据说是极其罕见之物,万金难换。然而在这里,也就是随随便便用瓦罐装了,摆放在花圃角落。恭王之前已经将卫渊的身世打听清楚,此时却越来越觉得疑惑——这位卫二公子,两年前分明还是个痴傻儿。两年时间,就能脱胎换骨至此吗?难道真如乡村一些“仙家”,或是痴傻或是生了一场大病,痊愈后就能沟通天地鬼神,为人问事诊病?想不通,看不透。“蒙我家公子大恩,锦林能有今日已是万幸,总好过倚楼卖笑,受辱身亡。”锦林淡淡回答。面对封了王的皇子,曾经的旧友,也不见有多么热络。“锦林……果然是个聪明人啊。”恭王叹道,继而不再多说。来到花厅,恭王坐了一会儿,才见卫渊被卫琅推着进来,朝他拱手为礼道:“见过殿下。”眉目间一派淡然平和,毫无面对上位者的敬畏服从。这也是理所应当。卫渊做过仙人,仙神多数视凡人如蝼蚁,所谓帝王将相不过是这些蝼蚁当中,稍微强壮一些的存在。而他上一世在现代社会做了人,贫富特权阶级虽说仍旧存在,却是法制时代,不像古时有不能逾越的等阶制度,每个人至少从人格上是平等的。“卫二公子。”恭王起身,朝卫渊一揖,“之前官道茶棚,有得罪之处,还望二公子海涵。”“啊,是你。”卫琥端茶进来,听恭王这么说,恍然大悟,“要我做饭的那个!”“那倒是有缘了。”卫渊一笑,言归正传,“不知殿下找我有何事?”他不去赴春日宴,恭王就亲自登门造访,总不会是因为之前发生的那点小事,要当面道歉。恭王也不遮掩,伸手摘下脸上的金丝面具,露出一张因为长年不见日光,而白到毫无血色的脸。本国皇室延绵十几代,又没有近亲结婚的传统,经过几百年基因优化,皇室成员大多都长得挺不错,恭王也没有例外。只不过从左额角到左边的脸颊处,有一块偌大的青黑色胎痣,让这张脸形同鬼脸。“因为这胎痣,孤虽为正宫嫡出,却自幼被称作无天日之表,看了许多大夫也都奈何不得,说是就算去除也定会留下深重疤痕。”恭王道,“倘若二公子能除去此胎痣,孤定当重重酬谢。”“殿下想酬谢我什么?”卫渊问。恭王明白,对方这是在谈价钱了,于是诚恳道:“你想要什么,孤便予你什么,竭尽所能。”对方既有此神技,天下又那么多有钱有势的病人,想要多少钱财不能搞到手?更何况之前茶棚一会,以及今天的闭门不见,他也见识到对方的心高气傲。并非像他之前揣测那般,装扮出来引人注目,这人是真的有资格不在乎。所以像平常大夫那样,以权势相诱,赏赐金银财宝是没用的。如此,便只能许以一诺。但凡你要,但凡我有。卫渊点点头,出声吩咐道:“卫琥,去打盆水来给殿下洗脸。”卫琥爽快的答应一声,很快端着个装满清水的铜盆过来,啪一声放在恭王手边的茶桌上。恭王不解其意,却仍然挽起长袖,用手掌将盆中清水泼于面上。洗了几把,就看见有一块块青黑色的斑痂沿着面部簌簌而下,掉落在铜盆里,浸在粼粼水光中慢慢沉落。心胸中忽地狂跳不止。“看看吧。”卫琥在旁边递过一面镜子。水银镜照人毫发毕现,恭王在镜中看到的,是一张沾着水珠、坚毅英挺的脸。那片青黑胎痣,就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如非必要,他从小就不爱照镜子,此时这张脸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不由得想起儿时母后经常抱着他哭,说把他生成这般模样,定是她有失德之处,不配母仪天下。想起兄弟们私底下偷偷喊他“鬼面郎”,见他走过来,个个带着隐秘的笑容一哄而散。想起他明明是正宫嫡出,储君的第一人选,却因为这张脸被封“恭王”,要他安份守己,恭顺未来的皇帝。尽管皇室向来讲究喜怒不形于声色,还是有泪水从眼底激动漫溢而出。 第47章 “这是姐姐出阁前的样子。”张茂娘张静娘,原是皇城高门张家的姐妹,年龄相差不到一岁。张茂娘是嫡出,享尽家中宠爱、活得肆意张扬,张静娘则连庶出都不是,是婢出。这时代婢出子跟奸生子差不多,身份低微,在家里地位比丫环高不了多少,是被人瞧不起的,不容易嫁的好。于是张静娘百般迎奉嫡姐,最终如愿做了张茂娘陪嫁的媵。“是啊,恐怕连茂娘自己都不知道。”卫刺史笑着回答,“这是我画的。”“在她嫁我之前,我就见过她。”“那时有个登徒子上前拦她的马,她挥手就劈头盖脸给了那登徒子几鞭,打的对方哎哟乱叫,我在旁边看着笑,她很生气的瞪了我一眼。”“现在想想,都仿若是近在眼前的事儿。”“京中闺秀流行骑射马球,姐姐生得貌美,那时外出经常遇到年轻公子拦她的马。”卫夫人掩嘴笑道,“那些人拼着挨几下鞭子,都是心甘情愿的。”“如若不是姐姐那个性子,家里怕她进宫吃亏,当初差点儿选了秀,也不能和老爷成就一段姻缘。”“十六年过去,到如今家里也就你还记得茂娘,能和我聊聊她的事。”卫刺史叹道,手指一点点抚过画上美人的脸庞,“都说儿子像娘……鸿儿生得也更加像你,却不知那孽障东西随了谁。”“渊儿如今已经瘦下来了,不比往日看不清五官骨相。”卫夫人温婉道,“眉眼间和姐姐确实相似,脾气性子大约也随了姐姐。”卫刺史又问了几句卫渊的事,卫夫人才仿若不经意间提起:“寿安郡主再过一两年就要嫁过来,不知老爷什么时候上表给鸿儿请世子封?”“封世子,走流程也要大半年哩。”“怎么,难道我不给鸿儿请封,她就不嫁过来么?”卫刺史哼了一声,“丰乡王看上的究竟是鸿儿这个人,还是世袭侯爵之位,卖女儿来了?!”卫夫人慌忙解释:“也不是,只是郡主身份尊贵,总要面子好看。”“区区一介闲散宗室的女儿,并非真正的金枝玉叶,不过是得了个郡主封号,就真的比谁尊贵了?”卫刺史冷笑道,“同安王也是宗室,若非按惯例,外放大员不得和同州皇族联姻,他家的女儿还不是任由我家挑选?”“说句不中听的,就算纳来做小,同安王怕也是迫不及待要送女儿进门。”“老爷……”卫夫人闻言心惊胆颤,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卫刺史看了她一眼,最终缓和了口气道:“静娘你出身见识有限,只以为嫁个郡主过来便要如何……这也怨不得你。”静娘论眼界论风骨,终究是比不得茂娘的。若是茂娘还在,儿子要娶媳妇,必定不会这样上赶着。在他心里,也始终只认为茂娘和自己是正经夫妻。不过好在静娘为人心地纯善,能为他把后院料理妥当,善待各房子女,再加上和自己有共同对茂娘的回忆,做为续弦这也便够了。卫夫人听卫刺史这番言语,只觉得心慌意乱。接下来勉强陪笑跟卫刺史说了几句话,就找借口出了书房。书房外面木莲嬷嬷一直在等着卫夫人,见她脸色难看,连忙上前为她披上一件挡春寒的大袖衫,道:“夫人这是怎么了?”“没什么,我们回去。”灯影月光之下,此时的卫夫人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笑意?只见她脸皮绷着,唇角下撇,双拳笼在阔袖中紧握,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心,大步朝正院走去。鸿儿都年满十七岁,快要成亲的人,前段时间她见卫刺史原本有为鸿儿请封的意思,现在怎么就忽然不成了?出身见识有限?傻子才不知道眼下是怎么回事!她从生下来就比不得张茂娘,在别人眼中永远矮一头,是张茂娘身边可以拿来说笑打趣的陪衬。可是张茂娘死了!都死了十六年!!她竟然还是争不过张茂娘!!!她生的鸿儿健康英俊,四体俱全,叫了老爷十七年爹,讨了老爷十七年欢心。而那个痴傻残疾的卫渊一有好转的迹象,老爷就立刻把心偏了去,原本板上钉钉的事,竟然不愿意给鸿儿请封了!老爷是想把这偌大的家业,想把世子之位留给谁?!卫夫人心中郁郁,脚下越走越快,木莲嬷嬷一时都在后面跟不上,小跑着叫道:“夜深了,夫人慢些,请慢些走!”话音刚落,卫夫人脚尖处就绊到了一块石头,扑通一声面朝下跌倒在地。她叫了一声,被赶来的木莲嬷嬷扶起来,只觉得膝盖处和手掌火辣辣的疼痛。将双手举在面前,只见一对手掌已经被擦破皮,有鲜红血珠密密泌出来。“夫人、夫人。”木莲嬷嬷扶着她哭道,“我们回去,回去上药。”卫夫人伸着受伤的双手,慢慢点头,眸光中有阴鸷一掠而过。第27章 另一个自己第二天恭王果然过来了,打的名义是复诊,正好卡在午饭的时间。听到卫琅来报,卫渊道:“来都来了,就请进来一起用饭吧。”然后卫渊坐在起居室里,看见了精心打扮过的恭王。大约是因为相貌的关系,听闻这位向来不喜明艳奢华的装束,今天过来却偏偏穿了身正红,束着金镶玉的腰带,袖口和衣角都绣着繁复的金色花纹,头发梳的油光水滑,用一根剔透飘绿的翡翠簪束起。 第49章 “二公子对灵根者感兴趣?”恭王猜度。“是啊,想看看他们与常人有何不同。”卫渊回答。恭王笑了:“稷城一年才能出几个灵根者?而且单灵根之下,基本上能结成金丹的都少。”“适才那孩童是四灵根,如若不遇机缘,一辈子也就止步于炼气,只合做个外门杂役弟子,打扫丹房、管理花草之类。”“想要见到更多、更出类拔萃的灵根者,必定要去皇城。我族开国老祖是雷灵根合体期大能,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见着他呢。”如若恭王说别的倒也罢了,一听到这个,卫渊十分心动,点头道:“既是如此,那将来必定要去一去了。”这边卫渊和恭王吃过饭,另一边木莲嬷嬷端着碗燕窝粥,劝卫夫人道:“夫人昨晚到现在都没沾水米,好歹用些儿,别熬坏了身子。”卫夫人伸出上过药、包着帕子的手摆了摆:“我这心里堵得慌,胃里总觉得泛酸,就是喝口水也难受。”“喝两口粥会好些的,夫人不为自己想,也为大公子想。”木莲嬷嬷继续劝道,“您若熬坏了身子,大公子素来孝顺,不知道该难过成什么样。”卫夫人这才望向木莲嬷嬷,开口道:“既然如此,你就放下吧。”木莲嬷嬷依言放下粥碗,卫夫人拿起银汤匙,果然慢慢舀了一勺粥喝下,开口道:“今儿听闻恭王去长平院了?”“没错,说是复诊。”木莲嬷嬷咬牙道,“实在不行,咱们索性暗中给恭王下毒,再嫁祸给那残疾。”“糊涂东西,尽出些馊主意。”卫夫人瞪一眼木莲嬷嬷,“恭王虽在他的院子里诊病,但恭王金枝玉叶,若是在府里中毒,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儿?”“到时候满府上下都要受牵连,就连你我也不能例外!”一旦被扣上戕害皇族的罪名,卫渊固然是难逃一死,而卫渊既姓卫,刺史府也同样脱不了干系,别说什么荣华富贵,什么世袭爵位,全家能保住性命就不错。卫夫人经营算计几十年才有了今天,还没有疯到为了除掉卫渊,孤注一掷押上自己到手的富贵生活。“是,是婢子心急。”木莲嬷嬷躬身回答,“主要是看不得夫人受那小畜牲的委屈,连饭都吃不下,也看不得那边儿因和恭王交好而得意。”“现在他在给恭王看病,被恭王捧着,咱们暂且动不得。”卫夫人手里拿着银匙,慢慢搅动瓷碗中的燕窝粥,“老爷也开始把他放在心上,这父子俩面都还没见呢,竟然就有了弃鸿儿不顾、扶他上位的想法。”“木莲,你去找刘太医过来,我要跟他商量商量。”……送走恭王后,卫渊正打算如同往常般午休,却见卫琥跑过来,拿了两张纸递到他面前:“公子你看。”两张纸都皱巴巴的,卫渊拿在手中展开,只见其中一张用小楷写着——“刘太医进府,夫人恐有动作,二公子当心。”这种小楷一笔一划工整端正,最大的好处,就是很难辨认笔迹。另一张则直白的写着八个字,字迹歪歪斜斜,如同初开蒙的孩童执笔——“有人要下毒对付你。”“哪里来的?”卫渊看过后放到一旁,问卫琥。“是锦林在外头的时候,被人用石子砸了一下。他没瞧见砸石头的人,捡起来看时,上头就包着这张纸。”卫琥指着第一张,紧接着又指向第二张,“这张是我们院里的小厮去大厨房拿柴火,在柴火里发现的这张字条。”“看来这府中,对卫夫人怀着怨恨不满的,至少得有两拨人啊。”卫渊感慨,“眼见着我这儿有些起色,又跟卫夫人不对付,就上赶着来提醒帮忙了。”卫琅看看那两张字条,问道:“公子,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既然提了刘太医,那他毫无疑问就是线索,同谋的可能性很大,至少也是知情者。”卫渊缓缓道,“说起来,咱们也是去过他家的。等我午休过后,就去刘太医那儿一趟,直接问问怎么回事就行了。”“是。”卫琅微笑应道。第28章 毒酒刘太医从刺史府回到家中之后,心情明显变得烦躁起来。开门的老家人因为动作慢了些,还挨了他当胸一脚。“父亲,是刺史夫人那边出了什么事吗?”刘磊见他父亲神情不对,连忙上前执礼询问。刘太医看着眼前恭顺守礼、眉目清秀的少年郎,胸中的烦躁之气总算消去一些。刘磊自幼聪慧过人,熟读医书,只可惜了身上这个疯病……终究是在这一代,丢掉了侍奉皇室的祖业。甚至连娶妻都不好娶,纵然刘磊相貌周正,家里也不愁吃喝穿戴,好人家的姑娘知道他有这个病,谁肯嫁过来?愿意嫁的,基本上都是贪图刘家医术钱财,一旦结亲的话,后患无穷。只有等着再过些时,买几个丫头给他放屋里,只盼着孙辈没有疯病,好歹给刘家留个后,说不定还能再续祖业。“没事。”刘太医闷声回答,“我要去医寮待一会儿,你也不用管,好生歇着去吧。”刘磊听父亲这么说,不好再追问,应声“是”便退下了。刘太医独自来到医寮,根本没有心思像往常般翻看医书、研磨药物,而是像头困兽般在屋里来回走动。丧心病狂,卫夫人当真是丧心病狂!他十六年前就后悔了,心里根本就不愿意跟这个女人搅在一起。可是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已经将他跟卫夫人绑在同一辆战车上,卫夫人只要事败,势必会牵连到他。纵然知道错了,他也只能跟这疯狂的女人一起,沿着这条错误道路走下去。一错再错,没有回头之路。不知在屋里走动转悠了多久,医寮外忽听得仆从来报:“老爷,刺史府二公子求见。” 第51章 长平院上下如今被卫渊把持的铁桶般,个个对卫渊吩咐的话奉为金科玉律,就连恭王这等身份的人过来,卫渊若是一时不想见了,都能让人在外头等着。简直骄纵,任性,目中无人。偏偏又有手段本事掌控一切,能够肆意放纵这样的骄横。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他剩下的几个孩子跟那孽障比起来,就如同养在富贵乡中的羔羊,或者耽于享乐,或者过于温和顺从。这才应该是他的儿子,这才应该是他和茂娘的儿子。他当然知道,静娘那天晚上找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孽障如今的痴傻病都好了,焉知哪天不能够站起来?所以请封世子之事,他打算再等等看。“静娘,今晚家宴准备的如何?”卫刺史迈进正院,卫夫人连忙带着一院的下人来迎。其实正经夫妻,又不是在皇宫里,见个面哪有这样排场隆重。但她做媵妾时就对卫刺史一惯小意逢迎,到如今仍旧不改习气。跟卫刺史见过礼之后,卫夫人温婉含笑道:“不敢说周全,但为了老爷和渊儿,妾身必定是竭尽全力了。”卫刺史站在院内,只见四周都掌上了灯,煌煌亮如白昼,下人们来来往往,正在布置。当下叹息一声道:“他如今也大了,我竟不记得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我这个父亲。”“父子天性,渊儿一身骨血皆出自老爷,这是无论如何更改不了的。”卫夫人也叹息一声,劝慰道,“老爷管理整个稷州,事务沉重繁忙,再说若没有老爷在外挣取功名前程,又哪里来我们这府中的一草一木、一饮一食?渊儿是断不会因这个而跟老爷生分的。”“若有错,也是我这个母亲没照顾好他,惹了他的埋怨。”卫刺史望向卫夫人,见她如此识大体,想起请封世子的事,多少对她有些愧疚:“静娘,你也不要多想,府里这些个孩子,都是你看着长大的,都是你的子女。”卫夫人微笑道:“老爷说的是。”笼在大袖下的双手却慢慢攥成拳头,指甲刺破了刚愈合不久的掌心。在卫刺史过来之前,各院的姨娘小姐公子们早就在正院候着了,于是很快大家在正院花厅里围着坐了一桌。只有大姨娘和二姨娘,按规矩站在卫夫人身后侍候,没有落座。卫渊是最后一个来的,见只有卫刺史身边的位置空着,倒也正合心意,于是让卫琅推他过去,也坐下了。这是卫刺史第一次看到瘦下来的卫渊,见他眉眼果然与茂娘相似,相貌又更胜其母,想起十六年前茂娘还在的时候,面上虽仍旧端着,心中却不胜唏嘘。卫刺史这人持家甚严,平常私底下府中姐妹兄弟们吃饭,肯定会说说笑笑。但卫刺史如今在场,儿女们自然都禀持“食不言”,家宴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凝重。卫刺史望向卫夫人,咳了一声。卫夫人露出一个会意微笑,就见大姨娘端着个酒壶,朝卫渊走过来,开口道:“二公子,给老爷敬杯酒吧。”卫渊望向大姨娘,只见她脸色发白的同样看着他,端着酒壶的一双手,正在细细颤抖。真是个可怜的女子。卫渊接过酒壶,拿在手中端详。骨瓷烧就,造型玲珑轻薄透亮,不错的物件儿。卫渊在那里翻来覆去的看壶,根本没有敬酒的意思,被晾着的卫刺史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在那里打算做什么?”“总之,不打算敬酒。”卫渊看了一眼卫刺史。想要修复亲子关系的卫刺史闻言,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出不来:“你……”“因为,这酒里有毒。”卫渊把酒壶缓缓放在桌上,说出令满桌人惊骇失色的一句话。第29章 恶报“卫琥,去捉只动物来。”卫渊随即吩咐。为了方便卫夫人,再加上平时公子小姐们时不时在这里吃点心用便饭,正院本身就有小厨房,里面还用笼子养着一些待宰的活家禽。卫琥应一声,很快跑出去捉来一只嘎嘎大叫的鹅,红顶白羽,看着十分精神有力气。卫琅走过去,一只手将那只鹅的硬嘴捏开,另一只手提着酒壶,将壶嘴塞进鹅嘴往里倒。也没倒多少,大约半酒盅的量,就拿开酒壶。紧接着卫琥放开那鹅,就见它哑了声音,双眼翻白在地上来回扑腾几下,从嘴里流出黑血,在众目睽睽中很快全身僵硬的死去。果然如卫渊所说,酒里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在这阖家团聚的宴席之上,竟然有人敢下毒!!而且下毒的对象居然还是卫刺史!!!卫渊望向卫夫人,只见她此时脸上一片震惊之色,双手紧紧抓住了红木靠椅的扶手,不过这个时候,在场的人基本上都因为惊吓而表情失控,倒显不出她有多么异常。卫夫人这个时候迅速瞟一眼身旁的卫刺史,只见卫刺史脸色铁青双唇紧抿,她跟了他二十年,知道他这个样子是被气的不轻,马上就要发作。她脑子转的飞快,很明显事情败露,她被卫渊这个小畜牲反设计了!不行,不行,她不能折在这里!! 第53章 如果是二公子、如果是二公子愿意出手对付夫人的话……卫渊朝大姨娘抬了抬下巴,问:“你,甘心吗?”简简单单四个字,音若清磬落春风,却宛若一支利箭般瞬间穿透了大姨娘的心房。她还有大小姐,在这世间还有指望,能活下去,谁又真正想赴死?“婢妾不甘心,当然不甘心!”大姨娘泪流满面,用尽这一生的勇气,豁出去嘶声喊着,“如果甘心,几天前就不会在分发给二公子的柴火堆里,偷放那张提醒的纸条了!”“婢妾原以为夫人想要毒害的是二公子,没料到竟是老爷!!”大姨娘神情激动,伸手指向卫夫人:“那壶毒酒,是夫人身边的木莲嬷嬷,让婢妾端过来的!!!”被大姨娘用手指着,卫夫人瞳孔骤缩,心中大惊,她没想到一向怯懦、如泥人般任她拿捏的大姨娘,此刻竟然胆敢当场翻盘!要知道当初卫漓之死,大姨娘做为亲娘心里面是有怀疑的,她只稍微施舍些好处,又拿卫桂暗示威胁了一下,大姨娘就连个屁都不敢再放,每天仍然跑到自己面前晨昏定省立规矩,不敢有半分耽误懈怠。“静娘,你又怎么说?”卫刺史知道卫渊和卫夫人不对付,又见卫渊一语之间就让大姨娘指认卫夫人,逆转了当前局势,不由得暗自称奇。且不提事实究竟如何,只可惜他的孽障双腿不良于行,这等翻云覆雨的手段若是能用在朝堂之上……心中那股怒火,竟由此慢慢熄了不少。卫夫人见卫刺史容色严峻,立即知道他对自己并无袒护之意。除了对待张茂娘,他对待府中妻妾,从来就是这样的啊。张茂娘死后,他也从未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妻子,而是一个称手好用、管理家宅后院的工具。女儿家,谁不羡慕张茂娘?谁不想活得像张茂娘?然而她就算最终坐到了张茂娘的位置,也始终是活的小心谨慎,做不到张茂娘的肆意骄纵。只因工具就是工具,是可以随时撤换的。你若做的哪一点不周全了,哪一天在他眼里不好用了,自然有别人可替代。“老爷,今日家宴是由妾身操办,出了这样的事情,妾身确实难辞其咎,要打要罚要杀,全凭老爷作主!”卫夫人跪倒在卫刺史面前,牵了他的衣角哭道,“或者一时情急错怪了宛晴,惹她这般针对妾身,可是妾身冤枉,实不敢担此谋害大罪!”她这一跪,身旁的木莲嬷嬷和卫鸿也连忙跟着跪下。卫刺史见她这般作态,暗忖静娘向来遇到只蚂蚁都不忍踩,成日吃斋念佛,确实不像是能做出这等胆大妄为之事的人。“木莲、木莲!”卫夫人见卫刺史表情松动,连忙趁热打铁,扭脸望向旁边和她一起跪着的木莲嬷嬷,“宛晴说那壶酒是你递给她的,到底怎么回事?”木莲嬷嬷不可置信的望向卫夫人,身躯颤抖如秋风中一片落叶。“别怕,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老爷又向来明察秋毫,必会为你作主。”卫夫人朝木莲嬷嬷温声道。木莲嬷嬷的手指下意识紧紧抓住膝头处的衣料,颤抖渐止。……为她作主啊。忽然想起从前在张家,简陋的院落之中,衣裳朴素的少女眼眸发亮对她说——“木莲,我要做茂娘姐姐的媵。只有这样,咱们才能去那原本去不到的富贵地方。”“咱们明面上名为主仆,私底下实则情同姐妹,往后你有什么事儿,我都必定为你作主。”她那时穿着劣质的粗布衣,一头分叉的黄发用破布条扎起,膝盖肩头等容易磨损布料的地方都打着补丁,双手常年皴裂,充满了憧憬崇拜的朝张静娘点头。静娘小姐是她见过最聪明的女子,是拉她出泥沼的光,跟着静娘小姐,一定没有错。这么多年了,原来这么多年了。“毒,确实是婢子下在酒里的。”木莲嬷嬷缓缓开口,“却并非想要谋害老爷,而是想要找机会斟给二公子。”“夫人并不知情,因而这毒酒,误打误撞差点被敬呈给了老爷。”夫人只管动嘴皮子出主意,这件事从配药到下毒,确实是她所做,只要她将罪名揽过来,夫人就是清白的,并不怕被老爷彻查。尽管经常被夫人说自己糊涂,不过这样解释,想来便行的通了。“木莲,你、你为何要这样做?!”卫夫人用手捂着胸口,神情脆弱,似乎随时会倒下,“我、我原以为你是个贴心懂事的!”“二公子自此番进府后,处处与夫人为难,不敬不孝!”木莲嬷嬷的声音忽然放大,在所有人耳畔隆隆作响,“夫人慈善宽恕不予计较,婢子却实在看不过眼!”“谋害小主人,婢子自知是当死之罪,婢子此去,还望夫人往后多加保重!”说完,木莲嬷嬷深深的看了卫夫人最后一眼,略显粗胖的身子朝后仰,然后借助这一仰之力,直接把头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砖地之上,霎时间血花四溅。堂中众人一片惊叫,卫刺史微微皱眉一挥手,就有随从过去查看,然后朝卫刺史禀报道:“这老婢已经断气身亡。”卫夫人以袖掩口,眼睛大睁,似乎同样受到了惊吓。然而那袖下的唇角,却因为逃出生天的喜悦微微上翘。好木莲,好丫头!以命揽下所有罪责,死前还给那小畜牲安上不敬不孝之名!要知道当朝以忠孝为治国根本,纵然现在看似伤不了那小畜牲分毫,却也至少能在老爷心里留下这样的不良印象。只可惜像这般忠心耿耿的丫头,将来要想再调|教出一个,恐怕不那么容易。纵然小畜牲手段了得,连向来怯懦的大姨娘都投靠依附于他,可是木莲揽下一切罪责,死无对证,我看你再怎么翻手云覆手雨!“……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木莲嬷嬷的尸身很快被拖下去,卫刺史看了一眼仍然低头跪着的卫鸿,知道没有办法继续追究,于是开口结案,“静娘御下无方,险些酿成大祸,收回掌家之权,从此禁足反省。” 第55章 二姨娘。二姨娘穿着莲青色春衫,五官清丽,虽说也是三十多岁、生养过三个孩子的人了,可身段依旧婀娜,站在那里像是一张挑不出错的工笔美人画。在卫刺史目前的一妻二妾当中,二姨娘无疑姿容最美,卫刺史得了闲也最爱往她房中去。“宛晴姐姐,不是胡言乱语。”二姨娘继续道,“婢妾也是人证。”卫鸿瞪着二姨娘,像是要将她盯出一个洞来,恨声咬牙道:“二姨娘,母亲素日可待你不薄!”二姨娘嫣然一笑,丝毫没有畏惧:“对待没有威胁的摆设,夫人向来还不算吝啬。”“大公子可知,昔日年幼在学堂念书,在你还将一篇文章读的磕磕巴巴之时,三公子就已经能够将那篇文章背诵书写?”“你知不知道演武场上,不光是家丁教习们让着你,就连小你快要四岁的三弟弟,也是在故意让着你?”卫鸿听了二姨娘这两问,不由自主的睁大双眼,倒退半步,失去了之前的气势:“你……你在胡说!”“婢妾没有胡说,若非三公子一直以来对大公子藏拙相让,怕是早落得四公子的下场。”二姨娘神色淡淡道,“既然眼下话都说开了,婢妾也再没有什么顾忌,三公子,过来姨娘这边。”“挺起你的腰,擦干净你的脸,让你的父亲,让所有人都好好看一看你真正的模样!”卫沐依言接过旁边妹妹递过来的湿帕子,一边擦脸一边从座位上起身,大步走向二姨娘。他仍旧是瘦高的个子,此时身躯却不再佝偻,腰背笔直挺拔。雪白的帕子上,随着卫沐的擦拭,留下一片片黑黄色的污渍。从前沐猴而冠、因为不成器总是被卫刺史花式责骂,看着上不得台面的三公子,竟是一位俊秀飒爽、无论相貌还是风仪都远胜大公子的少年郎君!男孩大都肖似其母,二姨娘生得清丽动人,卫沐怎么可能会貌丑?只不过往日不良的姿势举止,外加黄黑面容,令人望而生厌。眼下的卫沐,就如同一块内蕴翡翠的顽石被擦去了石皮,再也难以掩盖那莹莹生辉的夺目光彩。“孩儿见过父亲。”卫沐走到卫刺史跟前一揖见礼,目光明亮清正,姿态礼仪无可挑剔,哪里还有往日的畏缩躲闪之态?卫刺史很意外,只能伸手扶住卫沐,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百般滋味翻腾,最终化作两声:“好、好。”今天令他意外的事情,简直太多太多。卫夫人眼睁睁看着这幕,维持不住跪姿,颓然坐倒在地。原来二姨娘一直在她跟前装!从此,她的鸿儿再不是府中无可替代。二姨娘则走到卫渊跟前,福身见礼。她在府中一贯藏拙,这些年来才能保下三个儿女,如今撕开那张隐忍面具,这是要过来站队了。毕竟卫沐也大了,再藏得久了,不成材的名声传扬出去,怕是连前程姻缘都要耽误。“包在石头上的那张字纸,想必是二姨娘所留。”卫渊看着眼前这聪慧女子,拱手还礼。“正是婢妾。”二姨娘说起来也算卫渊半个长辈,面对卫渊的态度却极为恭敬,仿若卫渊才是她的尊长一般。卫渊伸手作势:“那么,请继续往下说。”二姨娘点点头:“是。”继而转身,目光在场中扫了一圈,开口道:“四公子出事前几日,婢妾曾经在夫人房中见过那因为看护不利,被杖责而死的小丫头。”“夫人给了她一包金银,那小丫头哭着跪领了,不是喜极而泣那种,哭的很惨。”“婢妾当时好奇,怎么有得了赏赐还哭成这样的?于是派了个下人偷偷跟着那小丫头。”“那小丫头倒也没做什么,只是回了趟家,把那包金银交给她欠下大笔赌债的父亲。”“直至四公子出事,小丫头被夫人杖责而死,婢妾才回过味来,夫人之前的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难怪小丫头当时要哭,那一包金银,分明就是她的买命钱!”“她家姓古,眼下仍住在稷城绿柳巷。老爷派人去查想必能够查的到,是不是两年前忽然得了一笔金银,又死了女儿,恰好与四公子溺亡的时间对上。”二姨娘声声夺命催魂,大姨娘听了喊一声“我的儿”,便哭倒在卫桂肩头。大姨娘和二姨娘联手指证卫夫人,卫夫人的嘴唇像脱水的鱼般翕张了两下,终究是无言可辩。卫刺史脸上掠过冰冷杀机,指了此时肝胆欲裂的卫夫人吩咐左右道:“给我拖下去,我从此再不想见她!”身为执掌中馈的主母,却暗中残害他的子嗣,这等恶妇绝不能再留!卫夫人闻言,知道自己遭了卫刺史厌弃,整个身体都在地上瘫软成泥。往日经营谋算的那副心肝,那些暗自争强好胜的斗志,此刻尽皆烟消云散。“父亲、父亲!”卫大公子看出卫刺史的意思,连忙上前拦在卫夫人跟前,张开手臂将她护住,流泪道,“看在儿子的份上,看在母亲跟了父亲这么久,您就饶过母亲这一遭吧!”“您让母亲去庄子上,去庙里,远远的打发走,给她一个机会,让她余生为四弟念经忏悔,让四弟得登极乐世界……不要就这般处置了母亲!”“当初都以为是二弟害四弟溺死,也不就是将二弟放出府去治病?请父亲给母亲一个同样的机会!”“父亲若是就此处置了母亲,让儿子怎么有脸继续活下去?!”卫刺史看着流泪不止的卫鸿,右手一下下转着左拇指戴着的血玉扳指,神情有些阴鸷。他这个大儿子,实在是糊涂不懂事,竟拿卫渊和卫夫人相比。 第57章 像是要离这菩萨面、蛇蝎心的女子远一些,再远一些。张静娘向前两步,从哑口无言的刘太医手中,抱过初生的婴儿。她生过一胎,抱孩子的姿势非常熟练,手脚也轻柔,朝刘太医忽然一笑:“不要把我想的那样坏,这个孩子我会养大的。”“你看他天生残疾,和我的鸿儿争不了爵位家产,我便做个慈母,将他好好生生养起来,又有何妨?”说完,就抱着婴孩脚步轻盈走出产房。刘太医双眼呆滞站在原地,不久便听见外间隐约传来一声凄婉哀伤的哭喊:“老爷,姐姐血崩走了,只留下二公子……”详细讲述过张茂娘的死因,刘太医望向惊愕不已的众人,拱手道:“老夫顾及自身,从此不敢对夫人有半分违逆,她也从此视我为心腹,事事再不瞒我。”“今夜酒中之毒,正是老夫所配。据说二公子此番归来,老爷有了另立世子之心,夫人便想着毒杀了老爷,归罪于二公子身上,再借娘家之力向朝廷奏表,扶大公子顺利上位。”一听到这句话,别人还罢了,只是觉得唏嘘惊异,毕竟今天出人意表之事太多。只有卫鸿顿时面若死灰。“你这老儿疯了!你是不是疯了?!”原本瘫倒在地,如同烂泥一般的卫夫人,忽然失控的尖叫起来:“居然说出来了,居然全部说出来了!过了这么多年,你若是不说,没人会知道啊!!说出这些,啊,说出这些,你自己还想不想活?!!!”“老夫今年六十有三,人生七十古来稀,纵使即刻身亡,想来也算不得夭寿短命。”刘太医朝着卫刺史郑重一揖,“老夫昔年做下亏心之事,常常夜梦中愧悔难当,如今诸事言尽,倒也算是了却旧账。”“老夫自知为虎作伥,此罪难恕,只希望老爷不要因此事累及刘家,给老夫一个体面。”卫刺史看着认识了十几年,须发花白的刘太医,想起青年早逝的张茂娘,几十年沉浮宦海铁石般的心肠,也忍不住裂开一道疼痛缝隙,点头道:“我应了,你去吧。”然后看了旁边的卫渊一眼。他在官场上见过经历过多少险恶风波,并不相信有人会真的因为愧疚而幡然悔悟,说出干系自己性命的真相。人性都是自私的,更何况已经瞒了这么多年,何不一直瞒下去?这应该是渊儿的手段了,却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刘太医又朝卫渊郑重一揖,这才转身离去。脚步不急不徐,心中亦无悔无怨,走向卫渊指给他的那条道路。刘太医体型是有些微胖的,花厅廊下摇摇晃晃的昏黄灯光,却将他脚下的那道影子拉得又窄又长。卫琥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嘟囔道:“这姓刘的老头不修口德,什么为虎作伥,听着却是在骂我呢!”卫琅伸手打了一下他的头,卫琥这才闭上嘴巴不再吭声。“谋害嫡姐,溺死四公子,毒杀亲夫,此为夫人之三罪,证据确凿。”刘太医离开后,卫渊继而望向卫刺史,开口询问,“接下来,老爷打算怎么处置夫人?”此时就连卫鸿都不能再为自己的母亲求情,面若死灰的同样伏倒在地。“这等蛇蝎心肠的妇人,自然是不能再留!”卫刺史拂衣而起,朝着一众儿女妾室道,“都一起去,也好给你们一个警醒,知道将来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将她绑去茂娘坟前!”说完,又看了一眼在地上挣扎着起不了身的卫鸿,冷声道:“把大公子扶起来,架着一起去!”“他要还认我做父亲,就当从此没有这个母亲!”张静娘三次狠下毒手,第一次对付张茂娘和她腹中胎儿,第二次溺死受宠的四公子卫漓,第三次意图毒杀亲夫,从根子上来讲都是为了卫鸿,为了卫鸿将来的荣华前程。卫刺史对卫鸿那点护犊之情,终于在刘太医的最后一击中消耗殆尽。再说如今有了初绽光华的卫沐,纵然将来卫渊的腿一直不能好,卫鸿现在也并非是他唯一的继承者了。卫刺史不需要再有任何顾忌。张茂娘葬在稷城郊外一处风景秀丽的青山,是座侯爵规格的寝陵。坟前有赑屃驮了白玉碑,雕云纹刻麒麟,庄严又隆重。这座陵墓不仅仅属于张茂娘,当卫刺史百年之后,也会被葬进这里,做为结发夫妻与张茂娘同室合棺。而身为继室的张静娘就算不犯错,将来也只能独自葬在这座陵墓的角落里。寝陵离刺史府很有些远,等到卫刺史一家人坐着马车抵达时,天色已经蒙蒙透亮。一夜未眠,向来养尊处优的两个妾室以及公子小姐们,个个红着眼睛,竟也没有觉得疲惫,而是另有一种精神上的亢奋。大姨娘被卫夫人害了儿子,二姨娘为了保全儿子让卫沐十几年一直扮丑扮无能,哪一个对卫夫人心里没有仇没有怨?如今是大仇得报,亦是彻底逃出卫夫人的阴影笼罩。就如同这天际逐渐升起的朝阳,再不必活得胆颤心惊如履薄冰,从此走向光耀明亮。都知道张静娘惹了卫刺史厌弃,虽是从前的主母,家丁们却也不与她客气,将五花大绑的她推推搡搡赶下马车,押到张茂娘的坟前跪下。张静娘此时头发蓬乱,戴着的首饰手镯都被剥夺,白皙面皮上不知何时弄出块指甲大小的瘀青,目光惊慌仓皇。一夜之间,乌黑的鬓发冒出缕缕银丝,原本看着慈爱温婉的妇人,仿若苍老了十岁。“给她穿衣。”卫刺史站在旁边冷眼看她,目光中没有半分怜悯,开口吩咐。家丁们应一声,拿来一件白色的,款式层层叠叠的繁复纸衣,套在张静娘的身上。“不、不……老爷,静娘好歹跟老爷有大公子,就饶了妾身,饶了静娘吧!”张静娘被套上纸衣,一边发着抖,一边望着卫刺史,颤声求饶,“让静娘改名换姓远走它乡,让静娘剃了头穿缁衣,青灯古佛了此一生……怎么样都好,但求老爷饶妾身一命啊!”“你这毒妇,害死我发妻幼子,害得渊儿生而痴傻残疾,怎么还有脸跟我提饶命?!”卫刺史冷冷道,“却不曾想过,你从未饶过别人,为一己私欲做下如此多的恶事,老天又怎会放过你!” 第59章 尽管身有残疾将来承袭不了家业,却也万万小觑待慢不得。又见卫刺史也对此没有表现出异议,就有几个家丁立刻点头哈腰上前,按照卫渊的吩咐,将卫鸿送上马车。卫鸿登上马车之前,转身又看了卫渊一眼,只见冰雪般的少年弱不胜衣坐在木制轮车之上,晨曦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金边。这人将他从前的认知和生活,毫不留情一夜间翻覆。却又在他最绝望之时,朝他伸出了善意的手。之前的十几年,他对生活在同一个府中的卫渊没有多少印象,遇到了也只会刻意忽视回避,甚至连名字都不记得。而从今往后,这个人,这个名字,是要深深的刻进他的骨头里、血脉中,再也拔不出来。万般情绪翻滚沸腾,卫鸿竟说不上此刻自己的感受。最终只化作一声散在风中的叹息,在几个家丁的陪护下登车而去。卫鸿乘车离开后,卫刺史不知何时走到卫渊身旁,开口道:“做的不错。”带着赞赏欣慰的意味。他当然不会认为卫渊对卫鸿有什么兄弟之情。自幼就没有在一起相处玩耍过,卫鸿的亲生母亲又是害了茂娘的毒妇,哪来的兄弟感情?只不过从权谋的角度看,此举可收人心。不止是卫鸿之心,也包括府中上下,都能看到卫渊在法理之外的仁念。雷霆手段固然可令人生畏惧而服从,然而只有“仁”,才能最终真正令人心悦诚服、生死荣辱不弃。卫渊抬眼看了看卫刺史,知道对方所说指的是什么,心里想的是什么。在前两世悠长的岁月中,像卫刺史这般权倾一方的铁腕人物,他也见得多了。生前赫赫宣宣,前呼后拥叱咤风云,其后大多也都化做历史烟尘,在史书上未必能留下寥寥一笔。“不是老爷想的那样,没有别的意思。”卫渊声音淡淡清浅,“只不过是我心里愿意这么做,就做了。”卫刺史没料到听见这般回答,盯着卫渊看了一会儿,忽然微笑道:“对,是为父想多了。”他和茂娘的孩子,自当与别人不同,想要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另一边,家丁用马勺舀上了油,仍在一勺接一勺的泼向卫夫人。卫鸿一走,卫夫人此刻全然没了指望,精神涣散错乱,在那里开始胡言乱语,竟然喊起了张茂娘的名字:“茂娘姐姐,静娘错了,静娘真的知道错了!你就让二公子饶过静娘这一遭吧!”她在那里哭的凄凄哀哀,睁大双眼仰头望着天空,恍惚中真的看到了逝去十六年的张茂娘:“静娘一开始只想好好待在姐姐身边,为姐姐分忧,为姐姐打理身边琐事,享受一些富贵荣华,是真的、是真的!只不过后来有了大公子,才会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一念之差,只是一念之差啊!”“姐姐,姐姐你会原谅静娘的,对不对?二公子也一定会听你的话放过静娘,对不对?”卫夫人想要伸出手,抓住半空中张茂娘的衣摆,再度苦苦哀求。然而她的双手被牢牢绑缚于身后,根本伸不出来,只能徒劳的晃动着身体,令层层叠叠的纸衣发出哗哗声响。半空中的张茂娘转过身,须臾间消逝不见。一道火折子丢过来,燃着了卫夫人身上的纸衣。霎时间烈焰升腾,人形的火光熊熊燃起,所有的哀求悔恨,都化做了凄厉无比的尖叫。大姨娘扶着卫桂的手,不远处的火焰映照在她的瞳仁中,发白的唇颤抖着喃喃道:“四公子、四公子……你看见了吗?善恶有报,这是善恶终有报……”二姨娘则拉过最小的女儿,躬身将小女儿抱进怀里遮挡了视线,用一双柔荑捂住小女儿的耳朵。这一场火烧的轰轰烈烈,卫夫人在火中大约惨叫了一刻钟之后,就再没了动静。虽说没了动静,旁边的家丁仍然在往火上浇油,添加一些助燃物,直至将近两个时辰后,见卫夫人已经被差不多烧尽,这才将火灭掉。地上只留下一些烧焦的痕迹,以及一滩骨殖骨灰。卫刺史点了祭香,走过去插在张茂娘的坟前。袅袅烟雾升腾,他已经不再是十几年前,还要被父母以孝道逼迫的青年人,心肠和手段都比从前硬了许多,已经生出浅浅皱纹的眼角却仍然忍不住潮湿了:“茂娘,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也没能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这些愧疚遗憾,只等百年之后到得地下,再任你鞭笞处置,慢慢说与你听。紧接着卫渊也被卫琅推过去,给张茂娘上了一炷香。这是他这一世,给了他骨血、期待他降生的母亲,只可惜从未见过其音容笑貌。最终坟前张静娘留下的那一滩殖灰被仆役们拨开捣碎,扬于风中、散于四野。是谓挫骨扬灰。第31章 践诺紧接着大姨娘、二姨娘并其余几个子女都给张茂娘磕头上过香,烧过纸钱祭拜后,一行人又乘坐车马浩浩荡荡回到刺史府。卫渊身子骨比较弱,熬夜之后早就觉得疲惫困倦,之前只不过一股心气儿撑着。如今事情已了,他在回程路上在车里坐着摇晃几下,便倚靠着软垫沉沉睡去。等到了长平院也没有人惊扰卫渊,大家都安安静静不发一言,卫琅轻手轻脚将他抱下马车,轻手轻脚放在卧房柔软的床上,地衣又在卧房里为他点燃了助眠安神的香。这整个过程,卫渊甚至没有感觉。 第61章 “姐姐这是要去二公子那儿吧?”二姨娘福身开口道。“是。”大姨娘还礼,“今日跟大小姐去庙里求了道平安符,这就给二公子送去,聊表心意。”二姨娘见她亲自带着卫桂去,便知道和自己之前一样,是诚心前去拜谢卫渊。于是让开道路,微笑道:“如此,姐姐慢走。”短暂的相遇招呼之后,两人便错开了路径,朝着不同的方向行去。……卫渊这一觉睡得格外长,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如往常般由卫琅服侍着洗漱穿衣梳头,卫琥端了饭菜汤水进来,朝卫渊介绍其中的一道菜:“这是昨儿傍晚二姨娘送来的佛跳墙,味道醇正,都炖出了胶质,也算难得。”“还有这个。”卫琅端出个镶玉扣的平安符,“是大姨娘和大小姐为公子从庙里求来的,说是经过那里的住持开光。”卫渊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卫琅便拿去挂在床前的帐子上。一根绳子系着玉扣和元宝形状的布制小红符,绕几圈系在金钩上,且不论那位住持道行如何、有用没用,衬着蝠桃纹的银丝绫纱帐挺好看。卫渊坐在食案旁,卫琥一边给他舀粥一边说:“公子,之前作证的那个刘太医死了。”“据说是给家里人交待了后事之后,躺在床上无疾而终的。他们家正在停棺接受吊唁,办丧事呢。”卫渊端起面前的瓷碗,慢慢喝了一口粥。……当然不是无疾而终。刘太医相助张静娘这么多年,虽为从犯也是必死之罪。只不过因为他最终选择了作证、揭发出事实真相,卫刺史才允了他不追究其家人,给他一个体面。医者手段,想要让自己体面的死去,还是很容易的。“待会儿吃完了饭,我要去一趟刘府。”卫渊开口道,“为其吊唁。”他答应了刘太医的事,总要做到。刘府大门处挂上了白花白幡,在外面迎客的仆役们也都穿着麻衣、头上绑着孝带,神情哀哀凄凄。约莫巳时中,一辆牛车停在了刘府门口。牛车虽比马车易得,而且行速缓慢,这辆车却不同。这牛浑身黑毛发亮,只一双眼睛是金色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路跑的既快又稳。四蹄足有碗口粗,头上一对硕大威风的弯角,体格简直顶得上普通三、四头牛。有眼尖的仆役看见车子侧面鎏着巴掌大小青蓝亮色鹤形图案,知道是刺史府出来的车驾,连忙上前帮着牵牛停车问候,又为客人送上白色布箍。卫渊和卫琅等人下了车,往左臂套上白布箍,就进了刘府灵堂。灵堂是大堂布置出来的,正中间放着刘太医的棺木,按规矩是要在家里停灵七天,接受亲朋好友们的吊唁后,才会出殡落葬。卫渊被卫琅推进灵堂,只见刘磊做为孝子,正披麻戴孝跪在棺木旁迎宾,一双眼睛红红的。旁边两个小厮陪着他,防止他随时发病。大堂里已经有一些亲朋在,仆役过来通报了卫渊的身份,刘磊没精打采的过来,和卫渊见过礼之后,带他去给刘太医上香。给刘太医上过香,卫渊朝卫琅道:“拿我的琴来。”“我要在此弹奏一曲,为刘大夫送行镇魂,了却最后的俗世牵挂。”卫琅很快拿来松木七弦琴,卫渊放在膝盖上试了试音,便落指弹奏。祭亡者以诗赋琴音相送,正是一桩雅事。亲朋中有懂音律的,看卫渊年纪轻轻,并不认为他在这一道会有多深的造诣。不过人家是刺史府公子,身份摆在那儿,又是以琴来吊唁送行的,只要能弹的大致不走音,就已经打算过去满口夸赞奉承。谁知琴音初绽,眼下明明是暖春,所有人却都感觉到一股寒风从堂中穿过,眼前骤然一暗。看啊,那漫长的河堤上开着鲜红的彼岸花,是谁在前方点燃了摇摇晃晃的魂灯。流水潺潺在桥下淌过,寒意从脚底处弥漫。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慢慢的走。身后遗落的是生前记忆,前方是无边无际的宁静,是剥去罪欲魂魄永恒的归墟……一曲终了,在场所有人随之清醒,只觉得遍体发寒。这哪里是一支曲,分明是、分明是引人往那死生之处走了一遭!果然是送行镇魂,弹奏给亡者听的琴曲。再看卫渊,皆视若鬼神,内心敬而畏之,在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话。卫渊也不在意在场这些人的反应,一曲奏毕,便将手中松木琴交给卫琅,让卫琅推他离开了灵堂。他答应刘太医的事情,刘太医以余寿交换的承诺,已经做到。刘家遗传的疯病,会在刘磊这一代彻底断绝,再也不会殃及其子孙后代。第32章 去皇城 第63章 卫渊看着恭王,听他继续往下说:“之前……你跟孤说过想去皇城看看,不若一起?”两个多月来,卫渊对于灵根样本的收集,正好也挺犯愁。灵根者过于稀有,千中出一,他这快三个月在稷城总共才见到了十一个,还基本上是五灵根四灵根三灵根,最好的不过是一个金水双灵根。据别人说有时运气差,一个月都出不了一个灵根者,按概率来说这还算是他运气不错。这种效率,他猴年马月才能构建出灵根的排列体系?所以卫渊点点头,说:“好啊。”恭王本就是抱着试试的态度提议,谁料到卫渊这样轻易的就答应,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置信,怔怔问:“你说什么?”“我说,我跟你一起去皇城。”卫渊回答。……就这样两天后,卫琅卫琥和地衣收拾出十来辆马车的物件儿,准备跟恭王一起启程去皇城。卫刺史眼见着卫渊刚回家两三个月,就又要去皇城,有心想留人。但卫渊说来跟他虽有父子名份,却其实隔阂疏远的久了,回来后卫渊也主意大到自成一统,并不算相熟。再加上是恭王要带人走,越发是留不得。这天一大清早,刺史府所有人都起来了,在门外帮卫渊装车,准备送行。因为东西车马多了,光靠卫琅卫琥地衣三个的话,人手肯定就不够用,所以也带了长平院的一多半仆役小厮同去,其中就有锦林。也有百姓远远的瞧热闹,摇头咂嘴议论这刺史府二公子要远行,好大的排场。生活用品就罢了,刺史府那样的人家,再富贵奢华也是应当的。可是你看这一辆车装的,竟是各种花卉盆栽堆的满满,妈呀,这是路上随时还要赏花?还有那辆车装的,扑腾乱跳,竟然是满满两大水箱活锦鲤!这、这神医行事,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大姨娘擦着眼泪,和二姨娘絮絮道:“二公子刚归家没多久,咱们都还没尽到心,怎么就又要走了呢?”“二公子有大才,自当天高海阔。”二姨娘一边安慰,一边眼眶也红红道,“姐姐不必难过。”“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舍不得二公子。”大姨娘低头哽咽。卫刺史站在他的两个女人身旁,看着这一幕。就算是他自己出门远行,也没见她俩这么难过舍不得。卫桂则在卫渊身旁,问他:“二哥哥,你此去皇城,要待多久?”卫渊想了想:“怎么也得三五年吧。”卫桂笑道:“我再过一两年也就嫁去皇城太常家了,到时候再去找二哥哥,二哥哥可不能嫌弃我叨扰。”“还有我还有我。”这两个月跟卫渊混得熟了的卫沐,也跟着道,“回头我去皇城国子监读书,也找二哥哥去。”“嗯。”卫渊微笑应承。“还回来吗?”卫刺史缓缓走到卫渊面前,开口问。“应该不会了。”卫渊回答。他来稷城的初衷,本就是出于科学家的探索精神,如今有了更好的研究场所采集样本,也就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卫刺史点点头别过眼去,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再对卫渊说些什么,只觉得胸口处闷闷堵的慌。不管是什么理由,从前卫渊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好好的把心放在这个孩子身上,多看一看这个孩子,还把这个孩子交到了张静娘手中。而现在卫渊已经不再需要他。等卫渊这边装完车,正好恭王的车驾就过来了。于是卫渊上了自己的牛车,两处并作一处,在阖府相送中浩浩荡荡开走,前往皇城。因为不能光明正大为张静娘戴孝,卫鸿身穿一袭朴素的棉麻白衣,和他往常的穿衣风格大相迳庭,站在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袖子里笼着个锦盒。谁都能光明正大的相送卫渊,唯独他不能。而手上的这份临行礼物,也终究是没能送出去。目送着卫渊的牛车消失在视线中,卫鸿终究还是静悄悄转身,在旁人发现他之前离开了。第33章 刺客在路上的第二天,恭王就再不肯坐自己那辆由花梨纹紫檀打造、四匹乌云踏雪拉的马车,而是跑去蹭卫渊的牛车坐。“没办法,你这儿舒坦啊。”恭王歪在宽大牛车里面的半张卧榻上,身下垫着的象牙席凉浸浸,旁边放着一盘叉着小银叉剔去籽儿的西瓜块,时不时用银叉送进嘴里一块。牛车的窗户以大片琉璃镶嵌,虽说关闭却依然能透进光,并不觉得阴暗气闷。角落里摆放着冰盆,是炎炎酷暑中难得的幽幽清凉。他们从稷城出来已经是第五天,用的当然不可能还是刺史府冰窖的藏冰,那也搁不到现在。这个时代制冰技术已经比较成熟,卫渊出来的时候带了硝石,只需要有水就能制造出冰。 第65章 一道五彩斑斓的影子飞快掠过,白衣人在半空中就如同纸鸢折了骨架,扑通一声仰面摔到地面上,抽搐几下再也动弹不得。不光是那名为“飞鹞子”的白衣人,场中原先势若破竹的五六个白衣人,皆先后扑通扑通倒在地上抽搐不动。众人抬头,只见卫琅挺立于二楼的屋檐之上,衣袂在风中翻飞,嘴里叼着个竹哨,身边围绕着几十条锦鲤。大家揉了揉眼,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是的……会飞的,锦鲤。它们五彩斑斓,头中间生有一根半透明竖角,腹部鱼鳍薄而透明如纱,像是翅膀般在半空中拍打着,令其悬浮于空中。如同幻梦中才有的美丽生物。刚刚用带毒竖角攻击过白衣人的几条锦鲤,飞回到卫琅身边,亲昵的用凉滑纱鳍蹭蹭英俊而不苟言笑的饲主手背。“哎呀,卫琅你干什么,我可是还没玩够呢。”卫琥仰头叉腰,望向卫琅。卫琅没理他,又吹了一声哨音,就见那几十条锦鲤排好了队,从空中飘飘洒洒的回到水箱中。紧接着取下嘴中竹哨,这才对卫琥道:“怎么还这样不懂事,公子正在午睡,速战速决才对,玩什么玩?还要带着地衣一起疯。”说完摇摇头,从屋檐跳进二楼窗口,朝着一众嘴都合不拢的人道:“那几个刺客都中了鲤毒,此毒能麻痹身体,一日一夜后自解,交给你们了。”然后在众目睽睽中转过身,朝着卫渊所在的厢房走去。一场凶险的刺杀,就这样消弥于无形。卫琥无可奈何,耸耸肩膀也跟地衣回到各自的房间。“那是灵兽吧?”等到恭王这边乱哄哄忙了一阵子,把毒倒的刺客们都绑了,收捡了牺牲的护卫尸体,才有人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跟同伴低声议论:“原先只听说过仙门养的有,或用来代步或驱使以战斗,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我之前还纳闷他们带两大水箱鱼出来干什么呢,这可真是不得了!”“卫琅既然有这般本事,顷刻间放倒六名先天武者,到哪国去怕不都得拜个大将军?怎么就在卫二公子身边做个随从呢?”“你别光看卫琅有本事,卫琥跟地衣的本事也都不差啊,没见着比先天武者都要强!他们平常也不显山露水,都以为是普通的厨子和婢女。”同伴若有所思,猜测道,“能收服这些人为己用,我看不简单的,应该是卫二公子才对。”那人点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卫二公子是神医,说一句起死人肉白骨亦不为过,卫琅等人得到过救治,感念其恩而跟随左右也有可能……还是王爷有先见之明,我说怎么天天往卫二公子那边跑,对着卫琥那小子经常的无礼冒犯也不生气,想必这就是在礼贤下士、招纳人才了。”外头众人议论纷纷,猜测形形色色,卫渊所在的卧房内却酣梦正沉。卫琅坐在卫渊的床畔,手中依旧拿着那柄乌骨泥金折扇,一下下不紧不慢的扇着。他看着卫渊的侧脸,目光温柔缱绻。仿若能够让卫渊安睡,就是他人生的头等大事。第34章 仙雏院中卫渊睡了一觉起来,觉得精神有些懒惫,于是洗把脸让卫琅推了他去外头转悠活动一下,打算醒醒觉。所过之处发现众人看他的目光与往常不同,特别是恭王那一众侍卫仆役,个个见他不自觉的就挺直了背脊,神色严肃敬畏。咦,奇怪。“刚才我午睡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卫渊抬头望向卫琅。“没什么,几个贼人不自量力过来行刺,已经被抓住了。”卫琅俯身回答。卫渊点点头,猜到卫琅等人大约展现了一下武力值,便释然了。由于有过目不忘之能,他上一世除了进行自己的本职科研工作之外,业余爱好涉猎颇广,其中包括武术。在那样一个信息时代,武功不再是不传之秘,甚至各种训练班遍地开花,他可以轻而易举看到世界上绝大部分武术流派的修习体系,并进行总结提炼。而卫琅等人既然天生神力,每个人的身体构造都是基因最优解,那么不练起来就太可惜。所以之前在林子里的时候,卫渊还顺便教导了一下大家武功打击的原理,让卫琅等人学会将本就强悍的力量,用勾挪转腾移、摔拍穿劈钻等方式,十数倍的发挥出来。卫琅等人也并不缺乏实战,山林里的猛兽都曾是练习对象。技惊四座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卫渊再看看自己,这具身躯在他恢复神智接管之前,遭受过不小的挫磨,一直体质偏弱。到如今总算好些了,不能光指望体内那根仙人骨滋养修复,还是需要进行适当锻炼。“卫琅,回头你去找把弓。”卫渊估摸了一下自己的臂力,绝对拉不开时下在汉子们当中流行的一石硬弓,“要轻便一些的,往后我每天早上起来练练箭术。”“是。”卫琅含笑应承。因为恭王要审刺客,接下来一行人又在客栈停留了一天。却最终没能审出什么结果,只因还未来得及刑讯逼问,这几人从麻痹中醒来不久后就死了。让仵作来看这几人尸体,说是心室衰竭。虽然大家都觉得很奇怪,这几人都是先天武者,身强力壮的,怎么就一个个的心室衰竭而亡?但死无对证,也只得不了了之。……“废物,你就是个废物!”镶嵌玛瑙砗磲的七宝花瓶被砰当一声推倒,碎成一地瓷片。“六个先天武者,六个!全都有去无回!!这要搁在战场上,个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猛将!!!”身穿紫袍腰系玉带,须发皆白的老者狠狠踢了一下跪伏在脚边的青年:“你知不知道,这是举族供养出来的顶尖战力,就这么被你给糟蹋了!” 第67章 卫渊点点头,忍不住吐糟:“修大道原是问本心、孤独登天之路,没想到如今凡间却搞的跟拉帮结派似的。”“对了,仙雏院要怎么进去?”卫琅微笑回答:“那里其实是鼓励皇室王孙们进去结交的,恭王殿下给了牌子,咱们随时要去都行,来了新人也会通知。”“除此之外,皇城内还有一条街专供修士们交易,去那里转转,除了能遇到修士之外,说不定还能买到一些仙门之物。比如说公子之前一直想要的储物戒指,据说那里就偶有贩售。”卫渊说:“既然如此,明天我们就先去仙雏院瞧瞧。”于是抵达皇城的第二天,卫渊就带着卫琅等人去了仙雏院。这院子紧挨着皇宫旁边,比想像中的要小,却修建的十分精致华丽,一看就是耗费了不少钱财物力。对待未来的大修士种子暂居之所,皇室花费血本结善缘,也是理所应当。说句不好听的,如此就算是将来开国老祖殒落,江山易主,这些出自本国的修士如果那时有了能耐,多少能看着情面庇护一二,至少不致于被人赶尽杀绝。等到进了院子问清楚情况,才知道这仙雏院为什么修建的不大。因为没有必要。灵根者千中出一,单灵根则又在灵根者之间百中出一,本国建国数百年,这仙雏院经常是空着的,里面孩童从来就没有同时超过三个人。眼下更是只有一个姓封的仙子在内,是变异冰灵根。卫渊被卫琅推进院子里,走得不远就看见一群人在花园中,众星拱月般围着个小女孩子,边说笑边奉承。女孩子约莫七、八岁的模样,黑油油的头发梳成双鬟扎着彩带,戴了一套粉红色海螺珠镶嵌的首饰,穿着嫩黄粉蓝相间的襦裙,长相漂亮可爱。她坐在那里笑着,听着众人没口子的奉承夸赞,神情愉悦。第35章 双生女“封仙子这套螺珠首饰真好看,光润剔透、纹理细致,哪怕是皇城之中,也找不出第二套呢。”一个宫装的少女笑道。“那是自然。”另一个二十出头的贵妇人接话,“螺珠不比珍珠,本就稀少,又没办法养殖,数万只黄纹螺中才能剖出一颗,能做成首饰珠子的又十中只有一二,每年全国不过产出几十颗好螺珠,纵使高门大户,能得一颗打个钗环已是不易。要凑齐这颜色大小纹理相若的一套,举国之力也得少说耗费几十年时光,又哪里能有第二套?”“瞧你们说的,不过是个戴着玩的物件儿罢了。”七、八岁的女孩子故作老成,摸了摸胸前坠着的螺珠璎珞,触手凉滑,唇角得意的微翘,“在我看来,也没那么稀罕。”“这是自然。”旁边有一个身着白底黑边襕衫,秀气温润的青年公子道,“螺珠价值再贵重,终究比不得封仙子,连陛下都夸为国之瑰宝。能佩戴在仙子身上,原是这螺珠的荣幸。”封仙子被逗的咯咯笑,伸手拍打了一下青年:“程哥哥说话总是那么好听。”“好听,是因为出自肺腑。”青年捂着胸口,做出略显夸张的表情,“句句真心啊。”卫渊被卫琅推过去,封仙子扭头看见他。七八岁的孩子早已能分辨美丑,她虽不算小门小户出来的,但父亲也就是个边远地区的县丞,如今初入京城,原以为知情识趣的程哥哥,就是第一流的俊俏人物。谁知还有像卫渊这般,仿若只存在于瑶台月下,不似人间的相貌风姿?纵然没到通人事的时候,小小的心脏已经暗自扑通扑通跳动。于是伸手指向卫渊,开口问道:“这位哥哥以前怎么没见过?”在场所有人都以封仙子为中心讨好,见她对卫渊表示出兴趣,就纷纷让开一条通路,让卫渊的轮椅驶到她身边。“因为我昨天才到皇城啊。”卫渊上前,朝她微微一笑。“哥哥来皇城是为了见我吗?”封仙子侧过脸,一双漂亮的杏眼里面有光泽闪烁。“对,当然是为了见仙子。”卫渊回答。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交到封仙子手中:“这是给仙子的见面礼。”封仙子打开锦盒,只见丝绒上放置着一根白铜包裹、上面浮凸着几只可爱小兔子图案的圆棍,约莫成人手掌长,两头嵌着格外剔透的圆形琉璃。“这是什么呀?”封仙子好奇的睁大眼。她来皇城半个多月,原以为什么稀罕好东西都见过了,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玩意儿。“仙子拿起来,对着光往里面看。”卫渊伸手示意。封仙子依言将那圆棍拿起,从一头的圆孔往里望去,只见里面五光十色,幻彩纷飞,是一朵朵漂亮的花儿,比皇帝赏下来的任何宝石,比她戴的螺珠首饰都要璀璨夺目,忍不住“哇”了一声。拿在手里旋转,里面的花儿也跟着旋转,一会儿散开,一会儿合拢,变化万端,让人爱不释手。其实就是个做工精致些的万花筒,给小孩子的玩具,二壮在家里也有一个,卫渊看来正好适合封仙子这岁数玩。不过这时代还没有制造出水银镜面,也烧不出完全透明的玻璃,因而除了卫渊这里,外头是再没有的。封仙子拿在手里玩了半天,才依依不舍让身边的中年仆妇用丝绦系了,挂在腰间。继而朝卫渊嘻嘻笑道:“我喜欢这礼物,也喜欢哥哥,哥哥想要什么回礼?”小女孩子不无得意的炫耀道:“是想让皇帝给你个大官儿做,还是想要金银珠宝?不管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哥哥。”她年纪虽小,却较一般的孩童聪明早熟,这半个多月来往她这儿跑、讨她欢心的人,不都是想要这些?“这些,我都不需要。”卫渊伸手摸了摸她的顶发,“我来就是为了见仙子一面。”“既然见过,也就算是仙子给了我回礼。”说完朝着封仙子笑了一笑,让卫琅推着他离开了。这时一个小丫头走过来,正好远远望见卫渊这一笑,恍恍惚惚竟忘记自己手里还端着茶杯。等走到封仙子跟前的时候,杯子朝旁边一倾,泼湿了封仙子的半幅襦裙。 第69章 “反正不管,公子这次又私底下教授卫琅了,我也要跟着学。”卫琥的头伸了过来,一双眼睛微微眯起,俊俏的五官在卫渊眼前逐渐放大,嘴唇微张,露出点湿濡的鲜红舌尖,想要和从前一样撒娇。……很久没有蹭蹭舔舔尊主了,眼下是个好机会。一本书啪一声横在卫渊和卫琥中间,贴在卫琥那张脸上,挡住了卫琥的继续接近。卫琅手里拿着书,对卫琥说:“别犯毛病,想学的话,往后就跟我一起学。”“既然有了人样儿,得了做人的好处,就不要总想着还跟以前一样。”卫琥失望的“哦”一声,退后几步。与此同时,有人驻足在卫渊院门前不远处的树荫下,已经有一段时间。锦林和几个仆役小厮说说笑笑路过。树荫下身穿白底黑边襕衫,温润的青年公子收起折扇,转身离开。稷州刺史的二公子,以昔日的状元种子为下仆,与恭王为友……六名先天高手,据说就是尽数折于这位二公子掌中,极为不简单。又据说恭王的脸,也是卫二公子治好。不好好待在稷州,千里迢迢奔赴至皇城,究竟是什么原因?这样的人物,无论如何他总需试探一番。第36章 宫宴又过了几天,卫渊收到恭王的贴子,邀他去赴宫宴。卫渊对出门应酬交友没有兴趣,原本打算回绝,但恭王跟他处了几个月,还能不知道他的性子?于是特意在贴子上提了一笔,有一名木系单灵根的筑基大圆满修士会同赴此宴,平常想见可不太容易。要见赶紧来。卫渊这条鱼儿,果然就迫不及待咬钩了。“程哥哥,卫哥哥今天真的要来吗?”封仙子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在通往皇宫晗光殿的金砖路上,有点紧张地问身边的温润青年:“我这几日天天派人去请他,他都没有再来仙雏院。”虽说人没有来,却每次都会收到卫哥哥的礼物。比如说蓬松如云朵的香甜点心,比如说又软又可爱的白兔抱枕。又比如说一瓶柑橘味儿的香水,整体用琉璃烧成一颗晶莹剔透小橙子的形状,正好能让封仙子用一只手握住。按下顶部圆形的小喷头,细细的香水喷雾便从漂亮的琉璃瓶里喷出来。味道清新怡人,非常适合小女孩,她喜欢的不得了,早起在手腕和耳根处喷一点点,就能留香一整天。所以尽管卫渊没有一次应过封仙子的约,她也并不觉得被冒犯轻视,反而对这个神仙般的哥哥越发期盼憧憬。封仙子身边总是簇拥着贵女王孙,皇子公主也时不时的要邀她出去赏花玩耍,她却一天比一天的还要惦记她的卫哥哥。“今天是恭王殿下出面相邀,卫二公子治好了殿下的脸,跟殿下有交情,应该会过来。”温润青年解释。“啊,那太好了。”封仙子松口气,又更加紧张的问,“程哥哥,你看我今天打扮的怎么样?”“整个皇宫里,再没有比仙子更漂亮可爱的。”温润青年双眼弯起,含笑用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卫二公子若来了,在人群当中,第一眼看到的必然是仙子。”封仙子听了,顿时心花怒放。封宝儿跟在封仙子身后,相较于光耀华彩的妹妹,打扮的很是朴素不起眼,只比普通侍女要略好上一些。听着封仙子叽叽喳喳的在前头说话,她低眉垂睫不发一言。封仙子走进晗光殿,很快有内侍引她到靠皇帝左手边位置的席位上坐下。她虽然年幼,又仅仅是个县丞之女,然而身具冰灵根资质,踏入道途后前途无量,就注定要坐在最重要的宾客席位上。没过多久,果然看见卫渊被卫琅推着,坐轮车进入大殿。卫渊治好了恭王的脸,在皇帝看来也算是有功之人,所以他虽说是一介白身,也没有被排到末席去,位置中等偏上。封仙子一见卫渊,立即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穿花蝴蝶般扑过去,笑着喊道:“卫哥哥!”然后坐在卫渊身边,伸手挽住卫渊的胳膊。“仙子好。”卫渊也跟她打招呼。“你送的香水我很喜欢,还有那个奶油点心,真的很好吃。”封仙子眼睛亮晶晶的仰头看着卫渊,“他们都笨死了,做不出来那种点心。”她虽地位尊崇,但在卫渊看来不过是个贪嘴爱美的小女孩子,于是笑着哄道:“既然这样,往后厨房做了点心,都送一份去仙子那边。”“卫哥哥真好。”封仙子欢呼雀跃。温润青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远远看着这幕。小女孩儿亲热的依偎着卫二公子,快活都流淌在眉稍眼角,毫不掩饰心中的喜爱之情。他这大半个月来天天陪着封仙子,想尽办法讨她欢心,却及不上卫二公子见她一面,就将她的心尽数收走。不过……或许这样也好。温润青年展开手中折扇,扇了几扇之后,态度自然地对旁边站着的封宝儿道:“一会儿陛下就该到了,你去请仙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第71章 “这有什么问题?”皇帝笑着击掌,朝身边侍立的老太监道,“大伴,为卫二公子拿独幽来!”独幽是珍藏于皇宫,名满天下的一张古琴,价值连城。而皇帝舍得拿出来让卫渊弹奏,当然是为了讨好那位木灵根修者。卫渊让卫琅清理了桌面,将琴摆好,白玉的十根手指按于其上。当第一根弦被拨动,木灵根修者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万千星辰。它们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中组成了璀璨星云,缓缓转动着,沿着自身的轨迹运行。星辰也有生死,每一刻都有新的星辰成型,也有老的星辰消散。星辰之下,有种子从泥土中簌簌而出,有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有花朵凋零,有亡者归于尘土……木灵根修者停滞已久的境界,开始松动。第37章 结丹卫渊将“道”化入琴音,晗光殿内琴音时而淙淙似流水,时而铮铮若惊雷。“道”是万物运行的法则,是天地至理,是溯回亿万年,光与暗、善与恶、花草与木石、动物与植物……所有一切的本源。每个存在于世间的生命,都凭依“道”而生,遵循“道”而消亡。修真者穷其一生寻究大道,其实“道”本身无处不在,一朵柔嫩的花,一棵寿尽的树,一只从洞穴中探出头的小动物,一颗砂粒乃至于一片落叶,都蕴含着“道”的本质。此音一响,在场所有人都如痴如醉,再看不到眼前富丽堂皇的宫殿、堆于案前的珍馐美食。忘却了帝王高高在上的威仪,忘却了此生于朝堂中的明争暗斗、党争倾轧。妃子手中孔雀翎的扇子落在地上,帝王面前的酒樽倾倒,美酒沿着御案流淌。皆浑然不觉。人们仿若置身于一条流动的澄净河流,浑身四万八千个毛孔都张开来,心胸皆为之沉浸涤荡。这一刻,道法自然,万物平等。卫渊一曲琴弹至中间,就感觉到那位木灵根修士,与指间琴音产生了共鸣。悟道悟道,道一直存在于世,绝大部分人却都对此无知无觉。就如同人生活在地球上,与其朝夕相处托命依存,却丝毫感觉不到它的转动,也看不到它的全貌。卫渊这琴音对普通人来说只觉得沉浸痴迷,身心皆洗涤般的舒适爽快。但对修真者来说,则是“道”的具现化。随着琴音阵阵入耳,木灵根修者如醍醐灌顶,只觉得紫府内如绽春雷,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境界之上原本如同顽石一般的阻碍,裂开了无数条缝隙,最终碎成尘灰。透进破境的缕缕天光。一曲终了,众人刚回过神,就只见那位中年修者清啸一声拂衣而起,走到卫渊的桌案前,神色端凝郑重,弯腰深深一揖。以这位修者的筑基大圆满境界,见到人间帝王也是不拜的,反而要帝王处处以他为先。而现在他拜了卫渊。卫渊坐在案前,身穿一袭绀青色的罗衣,领口和衣摆处绣有银色羽纹,容色冰清若高山雪,又给人弱不胜衣的感觉。他一头乌发以犀角簪利落的束起,修长十指仍旧按于琴弦之上,大袖如青云堆叠,露出两截玉白小臂,目光平静的受了这一拜。中年修者拜的并不是他,而是天地大道。一拜之后,中年修者并未重新归座,而是振袖长笑,转身快步朝晗光殿外走去。在中年修者身影消失于宫门口的同时,殿外的天空之上,传来一声沉闷雷音。原本平静的夏夜,忽然卷起大风,宫柱上的纱幔飞扬而起,公主贵女们头上有戴垂珠坠的,皆珠子相撞发出啪啪清脆声响。“渡劫了,陛下,仙师这是要渡丹劫了!”文官之首的宰相站起身,花白胡须在颔下飘动,激动的朝皇帝道:“吉兆啊,此乃国之吉兆!”皇帝也很激动,修士千人万人中难出一个金丹,而从踏入结丹境界开始,寿命会骤然从筑基期的两三百岁延长至千岁,更会交感天地,引发雷劫。筑基的修士通术法,能御物飞行,寿命长达两三百年,已经被世间凡人羡慕敬仰。然而自结丹开始,才算是真正的踏上大道。因为结丹不止是关系灵根,还关系到个人对“道”的感悟,所以纵然是单灵根异灵根的上佳资质,限于筑基大圆满至寿终的修士,也不在少数。而眼下,他们即将亲眼目睹一名金丹修士的诞生!“走,去看看,都去看看!”皇帝从御座上站起来,明黄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精神奕奕走出大殿。一众臣子紧跟其后。卫渊见状,朝身后的卫琅道:“咱们也出去看看。”卫琅应一声,推了卫渊出大殿,来到殿前的长廊下。今儿原本天气很好,傍晚时分晚霞缕缕,落尽白日暑气,正适合休闲宴饮。然而此刻却只见四方乌云滚滚,如同奔马一般,都在朝着远远的一个山头处聚拢。 第73章 说完之后,中年修士又匆匆御剑离去,想必是如他所言,接下来要找个地方闭关。此刻已经到了夜晚,天上堆积的乌云四散,露出玉盘般的明月,将清辉洒落在晗光殿前。皇帝见状,哈哈笑道:“今日卞仙师在此间突破金丹,乃是诸位见证的大幸,亦是国之大幸!”“今夜咱们君臣当举宴同乐,不醉不归!”文臣武将们也纷纷笑着拱手附和:“是,不醉不归!”等到卫渊再度被推进晗光殿,他的位置已经被挪到了之前卞仙师所在的位置,席间众人也明显对他热络许多,一个个邀他行酒令、击鼓抽花签,恨不能勾肩搭背。和卫桂有婚约的太常家公子,明明卫桂还没进他家的门,就亲热的对着卫渊称起了大舅哥。皇帝更是直接将那张价值连城的独幽琴送给了卫渊,说是物需择主而归之,方为善。一夜间灯光流离,推杯换盏,这一场君臣同乐的宴席直至天色微明时才散去。第38章 设计仙雏院的花园里,封仙子一如既往被贵女公子们包围,说说笑笑,谈论着皇城里有趣的事情。“要说近日最出风头的,当属卫二公子。”一名贵女知道封仙子爱听什么,抿唇笑着说,“先是治好了恭王殿下脸上的胎痣,又一曲使得卞真人破境结丹,陛下亲赐名琴独幽,皇城中不知道多少人递贴子送礼的想要见他一面,与他结交听他一曲。”“卫二公子是高士,又哪能那么容易和人结交的?这些人也不管不顾,把礼物往卫二公子院门前一放就走。那堆成山的礼物,也难为卫府的下人们,每天都得用推车搬小半个时辰……啧啧啧,已经是皇城街上一景。”“唉,只可惜卫二公子双腿有疾,不良于行。”另一个少年公子叹息,“始终入不得朝堂,不能得一个官身。否则以陛下对他的爱重,必定从此平步青云,光宗耀祖。”“当官有什么好的?”封仙子坐在花坛的石边上,手里转着一朵玉簪花,晃悠着两条小腿,“我去宫宴上看那些大官儿,个个都是满脸胡须皱纹的老头,难看的很。卫哥哥纵然不做官,也比他们强上千百倍。”朝廷官员又不是祖传,都得经过千军万马的科举厮杀,然后长年累月一步步的做政绩升迁,才能坐到高官的位置上。因而大官的岁数基本上不可能年轻,在七八岁的封仙子看来,可不就都是满脸胡须皱纹的老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围绕着封仙子的这些人,当然不会为这个跟她争辩,都笑着连声称是。与封仙子那边的热闹相比,封宝儿这边就显得冷冷清清。她穿着红底白花的缎裙,乌黑的头发梳成双鬟,插着银篦,独自坐在茶水寮的小小屋檐下,一只手托着腮,远远望着花坛的那群人发呆。只有檐角处挂着的瓷风铃不时在风中转动,发出几声玲玲脆响,陪伴着封宝儿。最近妹妹越发跟她疏远了,往常还时不时叫她到跟前端茶倒水,现在根本就把她晾在一边。是因为那天打雷,她牵了卫哥哥的手吗?奶娘虽说爱她护她,但到底还是紧着妹妹多一些,妹妹现在身份不同往日,奶娘管着妹妹的衣裳首饰吃喝,责任很重每天都很忙,也只能抽空过来看看她缺什么。她就越发觉得孤单。“宝姑娘一个人在这儿啊?”听见有人叫她,封宝儿抬起眼,看见穿襕衫的温润公子站在对面,手里拿着折扇,笑眯眯的望着她。“嗯。”封宝儿从台阶上站起来,朝他福了福身,礼貌的喊他,“程哥哥好。”虽说之前程哥哥曾帮着妹妹呵斥她,但妹妹身份贵重,本也是她泼了茶水在妹妹裙子上,做错了事。她并没有怨过谁。这些天没人搭理她,只有程哥哥时不时过来看看她、和她说说话,她反倒对他生出了几分亲近依赖。“宝姑娘每天在这里,一坐一天的,看着让人怪不忍心。”温润公子朝封宝儿走近几步,表情和蔼可亲,“来皇城之后,一直陪着仙子,还没真正去外面逛逛吧?”“要不程哥哥今天带你出去走走?”小姑娘哪有不爱玩爱逛的,更何况封宝儿自来到皇城处处以妹妹为先,确实被拘得厉害,于是听了十分心动。但她也没立刻应承,而是朝封仙子那边望了一眼。“放心,仙子想不起你来的。”温润公子知道她的那点心思,朝她眨眨眼睛道,“再说了,多少人想凑到仙子跟前端茶倒水,也不是光指望着宝姑娘。”他的话彻底打消了封宝儿心底顾虑,感激的朝他点了头。另一边卫渊带着卫琅和卫琥,正在逛那条时常有修真者出没的长街。卫琥之前收了徒的厨娘如今彻底出师,甚至手艺有了青出于蓝的趋势,他从此不必时时照看着厨房,从采买新鲜肉类家禽蔬果到处理炖煮煎炸,大部分交给了那厨娘。由于比较熟悉皇城,以及高门贵族迎来送往那一套,锦林如今也升了职位,管着前院那一摊子事,账目人手打理的井井有条。眼下卫琥乐得做甩手掌柜,有事没事都待在卫渊身边。卫渊如今筑基大圆满和金丹初凝的基因链都看过了,心中也有了些构想,却始终不能落在实处。只因修真这事儿琐碎又困难,光炼气就分九层,也就是从低到高九个阶段,筑基九层,金丹又有九层,按书上说都需循序渐进打牢基础,方能进入更高的阶层。他要是直接把卫琅卫琥给改成筑基金丹,一下子跳过十几二十个阶层,身体和精神会不会承受不了,产生问题?纵然忽略身心问题,取巧短时间内修改出来的修士之躯,没有经过长时间凝炼灵气,肯定跟真正的修士不同。就说最明显的,改出来的金丹修士,纵然完全模拟出金丹修士的寿元躯体,紫府却里不可能有“金丹”这玩意儿存在。要是再来个天降丹劫,这速成的金丹修士道心术法啥都没有,恐怕当场就得被雷劈死。所以保险起见,卫渊打算先找个炼气期一二层的修士,给至今还没能引气入体的卫琅卫琥,改了看看情况。只跳一两阶,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谁知这炼气一二层的修士,却十分难找。 第75章 封宝儿看着地衣伸出手,把碧玉蜻蜓绕于自己一侧鸦鬟,又用一枚紫辉石金扣固定好,心中有些不安。她到皇城快一个月,仙雏院来往贵女公主们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也都见识过,知道这碧玉蜻蜓非同一般。“且不说这个,就说你喜不喜欢。”地衣拿了一面水银镜,放在封宝儿对面。封宝儿往镜子里望去,只见那一串金碧相间的小蜻蜓颤动着薄薄翅膀,仿若随时都能从发间飞起来,终究不能违背心里的真实想法,讷讷道:“……喜欢。”“喜欢就戴着喽。”地衣笑道,“这原是公子赏赐下来的,姐姐岁数过了戴不住,好东西放着也是放着,就爱看你这样的小姑娘戴。”“也别想着替姐姐省东西,姐姐这里还有一匣子呢。”封宝儿忸怩一会儿,见地衣确实出自真心,她又真的很喜欢,最终还是收下了。等收拾打扮好了,地衣带着封宝儿出来见卫渊,正好赶上晚饭。卫渊这儿的饭食自然不必多说,是皇宫御宴也比不上的。将小姑娘从胃到心一并征服,就连之前被拐子拉扯残余的慌恐,都在这顿熨贴美味的饭菜中消散了。卫渊给封仙子送过好几次点心,封宝儿每次都只是在旁边看着,轮不到品尝,饭后又忍不住多吃了两个。卫渊见封宝儿喜欢奶油点心,看看天色不早,就让地衣装了一盒给她,又让卫琥驾车送她回去。于卫渊而言,只不过是顺手做的一件好事。回程路上封宝儿抱着食盖,在车里摸了摸自己滑嫩的左脸颊,不知地衣姐姐给她用的是什么药膏,临行前洗去,到现在脸上就恢复如初,一点儿也不红肿疼痛了。想起今天被卫二公子所救,又跟他同桌而食,小姑娘忍不住露出笑容,眼睛里光芒流动,只觉得有一根甜蜜的羽毛轻轻在挠自己的心房。另一边仙雏院中,封仙子正跟程小公爷生气,奶娘在旁边低声啜泣。她指了他,气呼呼道:“你怎么回事,带了封宝儿出去,却没带人回来?!”“这么晚了,万一封宝儿在外头有什么事,谁负这个责?!你说啊,你倒是说啊!!!”封仙子是看封宝儿不顺眼,把封宝儿当婢子般端茶倒水使唤,这些天也故意晾着封宝儿不理,但那毕竟是她一个娘胎出来的姐姐,长着和她一样的脸。封宝儿做错了事,她可以罚,她可以动手,别人都不行。谁若是敢背着她动封宝儿,那就是伤她的脸面,跟她不对付。“我、我不知道会这样啊。”程小公爷跺着脚,眉头拧在一处,“要知道这样,宝姑娘之前央着我带她出去逛街,我根本就不会答应下来!”“是宝姑娘到了茶楼,说要自己一个人逛会儿,谁知转眼间我就再找不见她!”随即又露出疑惑的表情道:“是不是宝姑娘在皇城里有认识的人,私下玩儿去了?”“自打进皇城,宝儿就待在仙雏院里,除了陪着仙子,再没往别处去的。”奶娘在旁哭的声音嘶哑,“她认识谁,宝儿能认识谁?!”谁知奶娘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丫头进来执礼禀告:“宝姑娘回来了。”程小公爷似乎终于松了口气,道:“谢天谢地。”奶娘慌忙擦擦泪,过去问那丫头:“宝儿是怎么回来的?有没有在外头吃亏?”丫头笑道:“宝姑娘好着呢,是被卫二公子的车给送回来的。”卫渊的车在皇城也算有点名气,就算不认得稷州刺史府的徽记,那么大头黑牛,一看就知道是他的车。程小公爷看了一眼封仙子,笑道:“我说呢,怎么好端端的宝姑娘央我出门,又转眼不见了人,原来是去找卫二公子了。”“走,去看看封宝儿。”封仙子听程小公爷这么说,原先担忧封宝儿的心,顿时憋成一股闷气。于是转身就朝门外走去。她和封宝儿是双胞胎,很多时候只要互相看一眼,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思。封宝儿明明知道她喜欢卫哥哥,却自己私底下跑去见卫哥哥,这是想要做什么?!等身后跟着一帮人到了门口,卫琥已经驾着牛车离开,封仙子正好看见封宝儿手里拿着一个提盒,穿了身漂亮衣裳,脸蛋粉红眉目舒展的朝门里头走进来。走得近了,只见封宝儿一侧的乌鬟上戴着串碧玉蜻蜓,金丝绿润,随着她的脚步薄翅颤动,跟活的一样,像是随时会从发间飞起。封仙子进了皇城之后,见过戴过无数的珍贵首饰宝石,有高门贵族送的,也有御赐下来的,然而像这样极尽精致巧思的,也只卫哥哥那儿能有。她都没有得到过卫哥哥送的首饰,封宝儿如今却得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步走过去,一把掀翻了封宝儿手中的食盒,怒道:“你还知道回来,怎么不住到人家那儿去呢?!”小巧的奶油点心滚了一地,封宝儿脸色变得一片灰白,颤颤的朝双生妹妹跪下,垂了眼睫望向地面。她已经被现实教过,妹妹做什么都是对的,不能跟妹妹论道理对错。她以为这样,妹妹就能消气。谁知封仙子见状,怒火更炽,伸脚就踩烂了几个点心,哭道:“封宝儿,你就会跟我作对,你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得我好?!”封宝儿抬起头,看见封仙子眼睛红成一片,连忙解释:“我不是……”封仙子却没听她往下说,扭头哭着跑开。程小公爷看了跪着的封宝儿一眼,就追着封仙子去了:“仙子,仙子你怎么了?你等等我。”封仙子跑到花园一角的假山处,眼见四处没人,才慢慢停下脚步,低头呜呜的哭。“仙子,你怎么了?”程小公爷走到她身边,放柔了声音道。“程哥哥,谁都喜欢她。”封仙子用手背擦着眼睛,“她从小什么东西都让着我,遇到事情也不跟我争,别人都夸她懂事,都觉得我不懂事。” 第77章 待程小公爷走后,卫琅忍不住绕到卫渊面前,开口问道:“跟那么个小孩?”倘若尊主真喜欢了什么人,两情相悦想要在一起,他虽心里不好受,也绝对没有二话。但他看得分明,尊主从来只是把封仙子当小孩,绝无男女之情,这怎么可以?“是订亲,不是成亲。”卫渊更正,理了理袖口,唇角微翘,“反正都送上门来了。”“人家既然上赶着送,我也就敢伸手接。”卫琅看到卫渊的表情,就知道他另有盘算,跟封仙子订亲搁他眼里都不是个事儿,于是放下心来:“是的,公子。”……因惹了封仙子生气,这几日封宝儿被命令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禁足,不许出去,每天还要罚写三十张大字。这也是孩子家能想出来很严厉的处罚了。除了一个每天来两次给她送茶饭的陌生丫头之外,连奶娘也没来看过她。她写过大字独自无聊,便扒了窗格子往外看,只见外头张灯结彩,挂上了红灯笼,人人忙忙碌碌,脸上带着与往日不同的笑容。早晨时还瞧见有仆役搬了包着红布的箱笼出去,倒像是有什么喜事一般。有心想问问,那送饭的丫头却又每次放下茶饭就走,一直说不上话。就在这时听见门扉一响,心想还没到饭点,那丫头怎么提前过来了?转身望去,却没见到送饭丫头,只见程小公爷拿着折扇站在门口。她虽是被禁足,其实这房门也没上锁,谁都来得。亏得封宝儿是个心实听话的孩子,又怕再惹妹妹生气,一直老老实实待着。“程哥哥。”封宝儿喊着他,走了过去,“你怎么过来了?”“因为觉得对不住宝姑娘,所以过来看看。”程小公爷叹气,“若非前几日我要带宝姑娘出去玩,宝姑娘也不会遇到那种事,被卫二公子所救,惹了仙子生气。”封宝儿摇摇头:“程哥哥是好意提议,其实也是我想出去的,遇到那种事只能算我运气不好,怎么能怪你呢?”程小公爷望向封宝儿道:“可我这心里到底过意不去。”封宝儿见他内疚,反倒劝慰起他:“我跟仙子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仙子往往只是一时气性。等到她气消,我再找机会寻奶娘传个话儿,把事情说开来,她就不会放在心上了。”程小公爷盯着她,用扇柄一下下敲着手掌——要把事情说开啊?那可就麻烦了。到底是亲生的姐妹,又是小孩子,孩子之间今天我恼了你,发誓不跟你玩,明天又彻底抛到脑后,好到跟一个人似的是常事。纵然一时置了气,难道还真能一辈子不见面不说话?脸上却似乎松口气:“这样就好。”紧接着又转换话题:“今日院里有一桩大喜事,宝姑娘知道吗?”封宝儿也笑道:“我是看外头挂上了红灯笼,大家衣裳也都穿得比往日鲜亮,却不知是什么喜事?”“是仙子跟卫二公子订下了亲事,还是我亲自登门去提的。”程小公爷一边说,一边留意封宝儿的表情。封宝儿听了,脸上的笑果然再也挂不住,眼帘往下一搭,盯着自己的鞋尖瞧,然后勉强说:“那、那很好啊。”她知道妹妹喜欢卫二公子,却没想到会到这种程度。“宝姑娘不高兴吗?”程小公爷问。“没有不高兴。”封宝儿摇摇头,“我只是……只是觉得有些突然。”继而又笑了一笑:“我当然替仙子高兴的。”听到卫二公子将来会和妹妹成亲,她心里是有一点点失落的,只有一点点。“眼下这大喜的日子,我见仙子的心情挺不错。”程小公爷笑道,“说起仙子跟宝姑娘置气,不过是因为卫二公子。”“如今卫二公子都跟仙子订了亲,她的气自然也就消了。只不过脸上还挂不住,不可能自己过来找宝姑娘。”“不如这样。”程小公爷躬了身,朝封宝儿提议,“择日不如撞日,宝姑娘随我跟仙子去道个喜,再把话说开来,你们姐妹不就能合好如初了?”这话正正说到封宝儿的心坎上,她听了觉得十分心动,朝程小公爷感激道:“那就有劳程哥哥了。”于是程小公爷带着封宝儿顺顺当当出了门,来到封仙子的房间。房间外面有两个小丫头守着,见是常来常往的程小公爷带着宝姑娘,也就放进去了。等到封宝儿随程小公爷迈进门槛,只见布置得极尽奢华富丽、香喷喷的房间里空无一人,不见封仙子和奶娘。“仙子和奶娘呢?”封宝儿望向程小公爷。“她们啊。”程小公爷懒懒道,“不是和卫二公子订亲么,几位公主闻讯过来道喜见礼,去前厅会客了。”封宝儿点点头:“那我就在这儿等着仙子吧。”程小公爷却没搭话,而是缓步走到封仙子的梳妆台前。那上面放着镶宝石的犀角梳、檀香木的镜奁,还有两只没来得及收起的点翠金钗。以及一个烧制成小橙子模样,里面灌满橙色香水的琉璃瓶。其顶部还有两片同为琉璃质地的绿色叶子,纹理细腻栩栩如生,流光溢彩。 第79章 应该是路上来的急,她鬓发蓬乱,气喘吁吁,头上的钗环歪斜了都顾不得扶,见到卫渊哭着倒头就拜:“姑爷,求你救救宝儿!”论理封宝儿就算被打死,那也是封家的家事,轮不到卫渊插手。但若有了未婚夫婿这一层身份,不算外人,就也算是管的着,因而奶娘一见卫渊就口称姑爷。“发生什么事了?”卫渊午睡刚醒,身上还带着几分慵懒,开口问道。“宝儿被仙子罚了打一百大板!”奶娘泣道,“求姑爷速速前去,去得晚了恐怕宝儿人就没了!”卫渊听了觉得有些蹊跷,封仙子虽说任性,经常想到一出就是一出,毕竟是副小孩心肠,做不出要人性命的事,怎么就忽然要把双生姐姐往死里打?涉及到小姑娘的一条命,当然不能耽搁了。卫渊当即让卫琥备牛车,赶去仙雏院。牛车脚程快,等到了仙雏院门前,人人都知道这是卫二公子的车,而仙子刚跟卫二公子订下亲事。于是也没有人阻拦问话,一路顺利来到封仙子所在的院落。这时候,隔间里的板子声已经停下,只不过人还没被放出来,奶娘跟在卫渊身后,知道究竟是晚了,脸色一片惨败。封仙子还在生气,被程小公爷哄着。不过听到卫渊过来的消息,她心中那股气就消了,连忙出来相迎,见卫琅推着卫渊往里走,凑上前欢喜的问道:“卫哥哥,你来啦!”“是啊,卫二公子从前仙子三请四接都不肯来的。”程小公爷看了看一旁的奶娘,摇着折扇开口,“如今怕是听到宝姑娘挨打,就巴巴的上门了。”封仙子一听,原本欢喜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朝卫渊道:“卫哥哥,你不是来见我的?”卫渊看了一眼封仙子,此时没有心情和时间哄小孩,直接道:“请仙子放人。”“我不放!”封仙子刚消的气又涌上来,跺脚喊道,“卫哥哥,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就要护着她?!程哥哥说的没错,我平常怎么请你都不来,倒是一听说她被打板子就赶过来了!”总是这样,又是这样!就算她和卫哥哥订了亲,卫哥哥过来一趟也是为了封宝儿!“今天谁也不许进去!”封仙子睁大了眼睛,不肯让委屈的泪水掉落,走到封宝儿所在的小隔间前,高声命令。她在仙雏院是绝对的主人,这一声令下,立即有大批仆役上前,守住了小隔间的门。卫渊点点头,看了眼站在封仙子身后的程小公爷,断然吩咐:“卫琥,把人带出来!”卫琥听到卫渊吩咐,答应一声便挺身而出,三拳两脚就打得那批青壮仆役倒在地上哭爹喊娘,虎虎生风直接闯进了小隔间。程小公爷在旁边看着,暗忖卫二公子身边的几个人,果然身手了得。不过,那又怎么样?白费功夫。都知道卫二公子只能医治胎里带来的病症,你能闯进去把人带出来,还能有本事把死人救活吗?想到自己将封氏姐妹玩弄于股掌之中,又暗中算计了卫二公子这般人物一把,心里就升起丝隐秘快感。不一会儿卫琥把封宝儿抱出来,封仙子原本还要闹,此时见到封宝儿的样子,也不由得大叫一声“啊”,然后被吓的怔在原地。封宝儿嘴里仍旧塞着布,双眼无神的半睁着,小身体软塌塌被卫琥抱在怀里,鲜红的血染红了破破烂烂的月白色裙子,沿着裙角一点点落在白石地上,鲜艳到刺眼。“一百板子,皮肉烂成血泥,腰椎都打断了。”卫琥走到卫渊跟前,看了眼旁边的封仙子,从鼻子里哼一声,“小丫头,挺狠啊。”封仙子之前硬撑着不肯掉落的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我、我没有……”不就是打板子,戏台上也就是唉哟唉哟叫几声,封宝儿怎么会变成这样?卫渊伸出手指,在封宝儿的鼻端试探了一下,感觉到微弱的气流拂过,沉声道:“还有气,把房间腾出来,不许旁人进,我要为她医治!”奶娘原本都绝望了,心想着自己到底没照看好宝儿,宝儿就此去了,自己将来也在她棺前跟着一头碰死方能赎罪。如今听到卫渊这样说,想到卫二公子的神医之名,顿时心里又升起希望,一边擦泪一边站出来大声撵人:“都让开,都让开!没听卫二公子说了,要为宝儿医治吗?!”人群让开一条通路,卫琥抱着封宝儿跟卫渊进了封仙子的房间,带上房门。卫琅跟奶娘守在门口,奶娘摆出护崽母鸡的架势,恶狠狠盯着眼前仙雏院的一众人等。“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封仙子用双手抱住头,慢慢蹲下去,“卫哥哥你信我……我是真的不知道……”自打测出灵根,她自以为占尽世间宠爱,再也不会被别人拿来和双生姐姐比较,还很是得意洋洋了一阵子,让封宝儿在身边端茶倒水。从出生起就被双生姐姐死死压制的感觉,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简直暗无天日。谁知纵然是她成了仙子,抚养她长大的奶娘,还有她最喜欢的卫哥哥,现在也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她又如同过去一般,变成孤零零的、不受欢迎的人。不……她从来没想过要封宝儿死的,封宝儿听到她和卫哥哥订婚,就跑到房里毁损了她心爱的东西,封宝儿做了坏事,她只是想要封宝儿得个教训……到底是她做错了吗?然而就在这时,一双属于青年的手将她扶起来,语调坚定的声音响起——“仙子没有做错事。”封仙子抬起眼,望向程小公爷,泛白的唇微微颤抖,如同看到最后的依靠:“程哥哥……”“是宝姑娘有错在先,仙子怎么罚都是该当的。”程小公爷与她对望,目光温和抚慰,“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宝姑娘罪有应得。”“仙子没有错。” 第81章 “宝姑娘,你过来。”卫渊朝封宝儿招了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跟大家说清楚,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位程哥哥,究竟对你做了些什么?”卫渊治疗封宝儿的过程是时间静止的,其实在屋里待的那两刻,就已经将事情从头到尾的从封宝儿嘴里了解一番,同时也令得封宝儿终于明白了自身的遭遇,究竟因何而起。只见封宝儿眼圈顿时红了,朝卫渊福身应道:“是。”“我原本好好待在房里,程哥哥过来说今儿仙子和卫哥哥订婚,要带我去跟仙子道个喜,顺便把话说开了,就此和好。”“谁知到了房里,仙子和奶娘都不在,我原说等仙子回来,谁知程哥哥走到梳妆台前,就摔碎了那个小橙子的香水瓶!紧接着,又砸毁了仙子的万花筒!”“眼见得仙子回来,他就抓住了我,非要说是我因嫉妒仙子而做下的!”“之前也是程哥哥说要带我出门散心逛街,却在茶楼外自己坐车走了,说让我在那儿等等。谁知却遇到了拐子,幸亏得到卫哥哥相救!”奶娘听后忍不住哽咽上前,指了程小公爷道:“仙子,他不是人,他是头包藏祸心的豺狼啊!”封仙子听了,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望向程小公爷,颤颤道:“程哥哥,这是真的吗?”程小公爷却很快收起了心中震惊,朝她微微一笑,躬身看着她道:“宝姑娘为了逃脱责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仙子是相信我,还是相信宝姑娘?”卫二公子说得没错,世间以强者为尊,物竞天择。这是他向来信奉的教条。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掌握着决断生杀之权的人,究竟愿意相信谁?封仙子闭了闭眼睛。她现在的心很乱,之前所有的认知都一瞬间产生了反转颠覆。谁是?谁非?她最喜欢的卫哥哥,从来不应她的约,却为了封宝儿而登门。抚养她长大的奶娘,虽说现在明面上不得不更加重视她,实则更关心的还是封宝儿。从头到尾愿意站在她这边的人,愿意在她孤独失措时安慰她的,只有程哥哥。等到再睁开双眼时,封仙子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相信程哥哥。”“不过,封宝儿已经被罚过了,这件事从此作罢,谁都不许再提。”程小公爷含笑看着封仙子,开口道:“是的仙子,宝姑娘已经得了教训,想必将来必定不会再犯糊涂,也必定会感激仙子宽宏。”“这件事,不能就此作罢。”原以为封仙子此言一出,就此盖棺定论,却没料到卫渊的声音忽然响起。清清浅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程小公爷朝卫渊望过去,皱眉道:“仙子已经下了定论,卫二公子你还想怎么样?!”“纵然你本事再大,这里是仙雏院,是仙子说了算的地方!”奶娘毕竟是个下人,听见这话就怂了,于是在旁边怯懦的和稀泥道:“姑爷……索性宝儿没事,仙子也不再计较,要不然咱们就算了吧。”“不要影响到将来姑爷和仙子的感情。”她和宝姑娘,乃至整个封家眼下都依附着仙子,和仙子争个输赢对错又有什么意思?无论真的信谁,仙子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若是不争,保不齐仙子还能对姐姐心底有点愧疚;争了,只能让将来的日子不好过。封宝儿听了,低垂眼帘咬住嘴唇,留下一排浅浅齿印。“这件事,不能就此作罢。”谁知卫渊再度重复,声音提高半度。封宝儿抬起头,眼中泪雾涌动,望向卫渊:“卫哥哥,算了吧。”她原以为今天自己是必定要死的,能被卫哥哥所救,保下这一条命,已经很好。卫哥哥肯为她出头,她已经很感激,不能再给卫哥哥招惹麻烦了。“你不是奉行强者为尊,不在乎公理天良吗?那不过是因为,你如今所站的位置,是掠食者一方。”卫渊定定望向程小公爷,“我今日偏要你看看,何谓天理循环。”说完,卫渊牵过封宝儿的手:“当初灵根测试弄错了,真正有冰灵根的,不是封仙子,而是宝姑娘。”此言一出,满院子的人尽皆哗然。“卫哥哥,你怎么能胡乱说话?!”封仙子率先喊起来,心中激愤酸楚,“当初在仙师跟前测了的,我才是冰灵根,而封宝儿根本没能让珠子亮起来!”拥有冰灵根,是她一生最得意荣耀的事,也是她如今能拥有一切的根基,怎能容人编排?封宝儿……果然把卫哥哥的心拢了去啊。卫渊看了眼封仙子:“口说无凭,仙子跟宝姑娘是双胞胎,弄错了谁又能分清楚呢?”“这样大的事情,怎么可能弄错?卫二公子,你以为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吗?!”程小公爷在旁冷笑。“没错,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卫渊神情平静如水,“如果不信,就去再测一次。”……弄错灵根者是大事,很快惊动到了御前。 第83章 封宝儿之前只过得片刻,就能让六珠齐亮,盛夏之际满殿冰霜。然而封仙子在满殿文武官员的目光之中,手放在上面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最终那黑珠还是没能亮起来。“骗人、骗人……”封仙子喃喃自语着,继而喊道,“不对,不对,这珠子一定是坏掉了!”“封珍儿,陛下御前,是你胡言乱语地方吗?!”封仙子自打来到皇城后便一呼百应,连个对她大声说话的人都从来没有,这时却只见一个抓着笏板的白胡子老头越众而出,凶神恶煞的指责她。封仙子瑟缩了一下,泪水滚落。原本还想着和稀泥的文武百官,此刻也都打消主意,准备冷眼旁观。“哎呀,原来是搞错了。”另一边向来最会奉承封仙子的十三公主走出来,亲热地挽住封宝儿的胳膊,“我说呢,之前就看珍儿不比宝姑娘谦和大度,让人一见就心里喜欢。只不过那时珍儿脾气差,让我们都亲近不得宝姑娘。”“哟,还叫什么宝姑娘,既是弄错了,那就该当各归其位,改称仙子了。”旁边的十七公主不甘落后,掩嘴笑道,“不都对珍儿唤回原名了么?”封宝儿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奉承,一时间讷讷的有些接不上话。她经历过生死,曾经毫无防备的被程小公爷欺骗陷害过,纵然此时人人看她的眼光都变了,还被公主们亲热的捧着,心里也觉得不踏实。于是挣开十三公主的臂膀,快步走到卫渊身边,扯着卫渊的衣袖,才觉得气息喘匀,心中安定,真正踏实下来。望向卫渊的目光,带着浓浓信赖和依恋,如同看着她的神明。封仙子手足无措的站在几案前,看着从前奉承她的人都改去讨好封宝儿。看着从前待她亲切、抱她于膝上,赏赐过她无数珍宝玩物的皇帝伯伯,虽然此刻没有说什么,脸上却对着她再没有了笑模样,隐约露出嫌弃的目光。而程小公爷,所有人下意识的都远离了他半步,像是他身上有什么过人的瘟疫。刚呵斥过封仙子的程老公爷,此时转过头来望向程小公爷,花白胡须颤颤,像是被气得不轻,喝道:“小畜生,还不给我跪下!”随着程小公爷低头下跪,程老公爷也膝盖一弯,朝皇帝老泪纵横慷慨陈词:“这小畜生的爹早死,只给老臣留下这个长孙,因而老臣平常难免过份放纵宠爱于他。”“谁知惯子如杀子,他竟然生就了蛇蝎心肠,竟敢设计陷害,差一点儿就害了真正的仙子性命!”“事已至此,老臣绝不敢包庇于这小畜生!任凭处罚!!!”程小公爷闻言,面如土色。皇帝点点头,目光朝下方逡巡一番,脸上带了亲切的笑容,朝仿若一直置身事外的卫渊开口:“此事,卫卿觉得如何啊?”仙门老祖素来对子孙们奉行优胜劣汰,谁行谁上,因而皇室才会对藩王们防范的如此之严。毕竟外姓犯事,仙门肯定会出面镇压,但如果是同族相争,老祖反而是不会管的。皇帝执政几十年,牢牢坐稳位置,当然不会是个草包。甭管姐妹俩是怎么弄错的,他现在已经看出来了,封宝儿只是个孩童,自己没有主意,却异常的依恋卫二公子。卫二公子……早知道他不简单,却不知他是这般不简单哪。程小公爷蓦然抬头,望向卫渊。从前万万没想过,他此时的去留生杀,就看卫渊一句话。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在此时投向卫渊。卫渊坐在轮椅上,摸了摸封宝儿柔软的发顶,语气淡淡:“按律当如何处置?”皇帝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官员队列中的刑部尚书。刑部尚书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见状会意,出列道:“戕害仙种,当处以凌迟弃市,夷三族之罪!”“陛下恕罪!”程老公爷闻言,转身膝行至卫渊面前,磕头如捣蒜,“此事确实是那小畜牲一人做下,我全家上下皆不知,卫二公子饶命!卫二公子饶命啊!!!”他也看出来了,此事能作主的并非皇帝,而是卫二公子。“夷三族,确实有些过了。”卫渊闻言微微皱眉,“听闻程家是程贵妃的母家,若是夷其三族,岂不是连皇家都得牵扯进去?”“卫卿心思细密,想的周到。”皇帝露出赞赏欣慰的神色。“程小公爷依律处置,夷三族就改为一族流放吧。”卫渊道,“程家五代之内不得入仕。”程老公爷颓然吐出一口气,虽说家里的富贵荣华,还有五皇子的大位之望皆化作泡影,但好歹留有命在。于是再度朝卫渊哽咽叩头道:“多谢卫二公子宽宏。”紧接着缓缓摘下纱帽,放下手中笏板,跪伏于地不起。皇帝明明高坐御座,决定一个国公之家族生杀去留的,偏偏是卫渊这个白身。甚至程老公爷叩谢的也不是皇帝,而是卫渊。程小公爷得到最终判决,反正事情也不可能更坏,他红着眼睛直起了身子,看着眼前这荒谬一幕,看着坐于轮椅之上、容颜若冰雪的卫渊。仿若第一次认识卫渊。这样的雷霆手段,这样的一念之间翻云覆雨,他怎么就从来没有看清?他在私底下算计卫渊,在封氏姐妹跟前搬弄的那点心思,就如同巨兽面前,沾沾自喜蹦跳的狡兔。卫渊根本不需要跟他斗,只需要直接碾过去!直接从他的身上,从他的家族身上,碾压过去,就能让他尸骨无存!!这个人、这个人!!!“卫二公子,根本就不是弄错了,对不对?!”程小公爷指着卫渊,忽然间明悟了什么,声嘶力竭道,“她们是被置换了灵根!!!” 第85章 多少官宦人家想塞闺女到仙子身边侍候,只因为你是仙子的双生姐姐,才得了这桩巧宗儿。她那段时间,实际上是受到了伤害的。来自父母,来自身边所有的人。然而她和妹妹不同,她“懂事听话”,她没有妹妹身上那些棱角和尖刺。因而她默默接受了所有的安排,压抑了内心的一切真实感受,“懂事听话”的开始侍奉妹妹。看着眼前的封仙子,封宝儿竟然有几分羡慕。妹妹或许不是个乖孩子,还做了很多错事,却从来比她更加勇敢。“哎呀,珍儿怎么这样不识好歹的。”十三公主在旁边见状开口,“仙子都原谅你年纪小不懂事了,就不要再胡闹啦。”十七公主皱眉,话说的更重一些:“珍儿,你知不知道你受人蒙蔽,险些害了仙子的性命?你就在那里仗着仙子脾气好,瞎折腾些什么?!你再这样,仙子不跟你计较,我们这些人可容不得你!!!”“小丫头,还不快向仙子道歉!”有官员朝封仙子吹胡子瞪眼。虽然只是帮腔,并没有做什么,封仙子却觉得这些人在朝她甩巴掌。每一巴掌都打在她脸上,来来回回,疼的要命。她倔犟地睁大了眼睛,不肯让眼眶中的泪水落下。“卫琥。”卫渊见状,朝封仙子抬了抬下巴,吩咐道,“把她带回仙雏院。”卫琥应一声,大步上前一把抱起封仙子。封仙子在卫琥肩头处发出一声尖叫,用小拳头砸着卫琥的脊背,卫琥就当她是按摩,抱着她径直走出了皇宫大殿。远离了殿上的这群人,这些议论之声。到底是皇帝有水平,这时候才开口笑道:“还是卫二公子周到,小姑娘脸皮薄,就算做错了事,也是该当关起门来自家教导的。”又板着脸朝公主和一众官员们道:“再怎么说,珍儿也是仙子俗世的亲妹妹,该怎么着是仙子的家事,你们就不要再多嘴了。”历代皇族犯罪,都是囚于宫中或者找个院子圈禁起来,再没有当众审判定罪的,因为这关系到皇族颜面。皇帝自己教训子女,如果不是想要彻底毁掉这个孩子、断其前程,也从来不会当着大庭广众。封珍儿和封宝儿是双生女,看着对方就如同看着另一个自己,越发如此。不论是什么事,封宝儿自己可以惩罚封珍儿,若是真让别人插手的话,仙子的脸面还要不要?将来心里有没有疙瘩?再者封宝儿如今明显一切听从卫渊,封珍儿之前又和卫渊有过来往和婚约,他们这几人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就算闹了矛盾,外人实在没必要趟混水。两位公主和官员们听了皇帝的话,皆垂头称“是”。“陛下圣明。”卫渊朝皇帝拱手为礼。接下来皇帝为了收拢新任仙子的心,又和蔼大方的赏赐了一堆东西,这才让大家都散了。十三公主和十七公主年岁相近,平常比较能说到一处,一边沿着宫里的回廊走,一边互相窃窃私语咬耳朵。只听十三公主道:“我这才想起来,珍儿跟卫二公子是定过亲的,如今弄错了,不知还作不作数?”“哎呀,本来就是小孩子瞎胡闹,今时又不同往日,哪里还能作得数?”十七公主吃吃的笑,“新仙子是卫二公子一手扶起来的,你见没见她对卫二公子都是言听计从?还要守什么婚约?”“对了,程小公爷被拖下去的时候,说是卫二公子置换了姐妹俩的灵根?”十三公主若有所思,“如果真是这样……”“灵根是天生天长,岂能由人力置换?若真有本事换,也必定不是容易的事情,珍儿身边就没有离过人,卫二公子是怎么下的手?姓程的临死前疯言疯语,什么话都敢往外蹦,你还真信哪?”十七公主不以为然,“又不是没见过犯下死罪的太监宫女,都那样,疯狗般逮谁咬谁。”十三公主不再继续往下说,细细蹙起的眉头却并未松开。这话倒也说的通。可是,卫二公子怎么知道这姐妹俩弄错了呢?……第二天,奶娘叹息着从封仙子的房间里退出来,里面传来抱枕摔打在门框上的声音,以及小女孩低微的哭泣声。卫渊被卫琅推着来到门口,奶娘走到卫渊跟前执礼,脸上带着无奈的神情道:“珍儿从昨儿哭到现在,水米不进,也不知该怎么办。”从双胞胎出生起,她照顾了这两个孩子到现在,看着她俩长大,虽说封宝儿更懂事更招人疼,她对封仙子也不是没有感情。她心里面,是盼着两个孩子都能好的。“知道了,你下去吧。”卫渊朝奶娘点点头,然后示意卫琅推他进去。原本收拾得富丽堂皇的屋子,明明家具物件儿都没动过,却看上去笼罩了一层黯淡的灰气。有阳光从窗棂处斜照进来,形成好几道滚着细尘的光柱,落于趴在被褥间,不停耸动肩膀的小女孩子身上。卫渊坐着轮椅来到她身旁,带着清淡疏离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你知道不知道有一个地方,将你这样的小孩,称做什么?”封仙子从昨天哭到现在,其实心底的气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又想知道卫渊对她的评价,于是从被褥间抬起头,望向卫渊:“叫、叫什么?”卫渊见她眼睛肿的跟桃儿一样,双眼皮都不见了,原本漂亮的眼形变成两条细缝,忍不住笑了一笑,开口道:“熊孩子。”“听了就不是什么好话!”封仙子把眼睛别过去,嘟囔道。继而又生起气来:“是你换掉了我的灵根,对不对?!”“是啊。”卫渊承认,神情坦荡。“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封仙子扁了扁嘴,带着哭音,“我明明那样喜欢你!” 第87章 卫渊没说话,抿紧了嘴唇,弦上的弓箭飞出,“夺”一声钉在红心正中。“对了,那姓程的临刑前,还在大喊大叫,说是你置换了封家姐妹的灵根,让他沦落到如此境地。”恭王看着卫渊的侧脸,那侧脸如同冰玉雕琢而出一般,额头鬓角处微微冒着细汗。“二公子,是你吗?”卫渊收了弓望向恭王,眼眸清冽透彻。恭王被他看了这一眼,只觉得在卫渊面前,自己的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这句话,是谁想问的?”卫渊说。“是孤……也是父皇。”恭王的语调有些艰涩。“那殿下可以回禀陛下,卫渊没有置换灵根的本事。”卫渊听后别过眼去,淡淡道,“现在我要沐浴更衣了,殿下请回吧。”竟是直接撵人。卫琅在一旁伸手作请,恭王无奈的低头摸摸鼻尖,走出院落。站在大门外,转身看着那红墙碧瓦的院子,明明还是他替卫渊在皇城置下的产业,却只在里面略站了站,就被撵了出来。他并非不知道,之前那句问话会令卫渊不悦。他还是问了。只因这件事实在是太动人,如果能真的做到灵根置换,那么整个皇族势必会前所未有的壮大,千秋万代的存在下去。试想一个后代全是单灵根、异灵根的家族,会是多么的强大到可怕!不仅仅是这样……在遥远的将来,就连八百属国也势必一统,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他自认是卫渊的朋友,却也是将来的储君,没有任何君王想到这些会不心驰神往、跃跃欲动!!!可是卫渊不愿意。卫二公子不愿意的事情,世上没有人能够勉强。恭王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绵长叹息,转身离开。“绝对的权力会导致绝对的腐败,让一个国家千秋万载的存在下去,是件极其可怕的事情。”卫渊泡在浴桶里,卫琅在身后给他搓着背,顺便闲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此间以灵根者为尊,而灵根者的随机不确定性,正是渠中之活水。”“如若掐灭活水,让其成为权势者的专属,强者益强,弱者阶层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那这世间便暗无天日了。”“若是统治者贤明,心怀天下百姓,或者能避免这些?”卫琅问道。卫渊捧了一掬水洒于肩头:“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个别人的身上哪,再说人的本性就是变化,站在了那个位置上,生杀取予尽皆在手,很多人都会变得面目全非。”卫琅若有所思:“或者说,是没有了限制之后,暴露出真实的面目吧。”“哈哈哈,对了对了,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卫渊在浴桶中笑道,“纵然是看似完人,在掌握了至高权力之后,所行之事的最终结果,也未必就能达到他的初衷。”卫琅点点头,手指隔着浴巾慢慢擦过那一层晶莹似雪的肌肤。是啊,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所以他是不是,可以稍微放纵一下胸中那颗砰砰乱跳的心脏,以及旖旎缠绵的思绪。这样的心思啊,他永远不会说出口,也不会露出半点端倪。他只是默默的念着、想着、藏着。……又过了些时日,就到了启程去仙门的时候。普通的灵根者去仙门,像之前的二壮,是不允许带亲眷和婢子仆役的。然而封宝儿这样的异灵根,去了后就会直接被长老收做真传弟子,占据一片灵气充溢的山头。为了生活方便,可以带了人同去。虽然仙门没说名额限制,但都一般默认在二十人左右,人多了房间也住不下。卫渊行走不便,卫琅卫琥是必定要跟着去的,地衣也不愿留在皇城。她惦记着在仙门的二壮,想着进去找机会看看小儿子。还有一个出人意料要跟着去的,是锦林。他找到卫渊磕了头:“下仆在俗世已经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什么留恋,愿意跟着公子同去仙门。”卫渊道:“我可以跟陛下说一声,让你脱了罪籍,能够重考科举入仕如何?”这个条件若是放在往日,锦林肯定会答应留下。他又没有灵根,去了仙门最多是做个默默无闻的管事,若能脱得罪籍,不若在凡间拼一个前程,重振家声。然而此时,锦林连想都不想就回答:“锦林深受公子大恩,愿服侍公子左右,公子去哪里,锦林就去哪里。”他本来就聪慧,这段时间管理前院事务,总有通报的时候,也有了在后院频频走动的机会。他见到卫琅和卫琥没事的时候,抱着本炼气的书在看,还时不时的互相讨论比划。再加上封氏姐妹弄错的事,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他虽未亲眼所见,却也听得八九不离十,就有了一个骇人的猜测——公子不仅仅能置换灵根,还能将灵根复刻!若非如此,卫琅和卫琥怎么会忽然开始自行修炼? 第89章 只有含糊着说:“应该是在跟着师傅修炼吧,回头去外门打听一下,就应该能知道。”紧接着又道:“这些话往后再说,云震长老要见公子,先随我去吧。”云震长老正是卫渊所在之国的开国老祖,是皇帝的不知道多少辈先祖,化神期的大能。而卫渊一行刚刚抵达仙门,这位开国老祖不见冰灵根的封宝儿,反而要见他。结合之前恭王所问,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卫琅剑眉竖起,刚要上前说话,却被卫渊举起一只手掌阻止:“那我就随元白道长同去。”元白点点头,在卫渊面前抽出腰间长剑。卫渊只见一道剑光在眼前陡然放大,乘坐的轮椅辘辘作响,最终停在这道剑光之上。紧接着身下一空,元白带着他稳稳的飞了起来,直冲青天。“原来是这样的啊。”到了高空之中往下俯视,有风不时吹过颊边,卫渊终于能看清楚仙门的全貌,不由得赞叹,“果然好景色!”只见千余座山峦漂浮在半空之中,云缭雾绕,有大有小,有鸟语花香,有堆峦叠嶂,有竹林潇潇,有冰天雪地,也有赤岩熔城,还有上头缚满了铁链的……各不相同。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而封宝儿分得的那片山头只是其中一个偏小的,也没有什么明显特色,在其中并不算起眼。元白听到卫渊赞叹,也不由得感到自豪,介绍道:“这些浮山灵气最为充沛,专供真传弟子和掌门长老们居住。内门弟子住于浮山之下,那里也是我居住的地方,外门弟子围绕则在其周边。”卫渊点点头,心想天下仙门十二,属国八百,也就是说每个门派立国的长老都得有六、七十位,而云震长老只是其中一位。不时有仙鹤青鸟穿梭于云雾间,发出声声长鸣,甚至有只鹤跟卫渊擦肩飞过,还人性化的看了他一眼。“你看这些仙鹤,它们本是凡鸟,然而常年在灵气浓郁的地方生活,数代之后也生出灵性力量,可以供人乘坐驱使,也可以替人通讯传书。”元白兴致上来,承诺道,“回头我送卫二公子一只,公子养段时间跟它熟了,就能随时乘了它飞行,观看这仙门胜景。”“如此,多谢元白道长。”元白所说正合卫渊心意,朝他致谢后又问,“不知道长是什么灵根?”“惭愧,我是金水双灵根。”元白回答的很爽快,“资质堪堪入得内门,好在金水相生,在同侪中修炼的倒也不算慢。”卫渊点点头,不动声色的又搜集到了一个灵根样本。飞剑很快载着他俩来到了一座峰顶雷光缭绕的浮山上空,元白缓缓下降,卫渊来到地面,只见这片区域尽是焦黑灼赤的石头、寸草不生。“云震长老是雷灵根,这座雷域浮山正适合他修炼。”元白一边推着卫渊前行,一边说。“那宝儿是冰灵根,为何没有分给她冰雪浮山?”卫渊举一反三。“哈哈哈,那是因为她现在用不上。”元白笑道,“至少要等到修成金丹,灵根与地域的交互才会起作用。从炼气到筑基大圆满,她现在的浮山足够提供所有需求。”两人说着话,就到了一座黑色的院落跟前。这院落看不出是什么材料搭建,总之不是寻常的砖瓦,只觉得浑然一体,威严而庄重。元白敲了敲门,门就自动打开了。卫渊被元白推进去,只见一路空空荡荡,见不着半个人影。大约因为此地寸草不生,就连小鸟和虫子都没有,静的吓人,完全可以拍一部荒宅幽情恐怖片。……卫渊暗忖,可能高阶修士都是这个风格?等到了大厅,只见一名青年高崌于一张黑黝黝的坐椅上,他粗浓的眉毛于末端上扬着分成两叉,因而使得端正的相貌显得有些野性,长发在头顶随意束成一个高马尾,穿了袭绣着日月星辰的黑袍。他朝卫渊看过来的时候,卫渊发现他的眼睛是紫罗兰色的,仿若有一股能将人吸进去的漩涡。“见过云震长老。”元白上前朝这青年执礼。原来这位就是云震长老。卫渊也跟着朝这位长老拱手为礼。云震的目光停留在卫渊身上,脸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有些吃惊。他虽然没有施展大能威压,却也动用了些许瞳术,不过是一介凡人,居然还能神色如常的朝他行礼。看来这位卫二公子,确实有些特异之处,至少其定力已经超过许多修士。云震也不想浪费时间,紧接着手一挥,开口道:“出来吧。”只听得他身后的珠帘一响,走出来两个十岁左右的童子,在卫渊面前站定。“他们二人,一个有灵根,一个没有灵根。”云震在黑椅之上以手支颐,居高临下的望着卫渊,“卫二公子,你能分辨的出来谁有,谁没有吗?”卫渊点点头,望向眼前这两个童子。云震忽然觉得,眼前恍惚了片刻。他是分神期的大能,而身体的完全控制在筑基就能够实现,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还没来得及细思,紧接着他就听到了卫渊的声音:“长老怕是在跟在下开玩笑吧,这二人都没有灵根。”“哈哈哈。”云震大笑,从黑椅上站起来,一下下的拍着手掌,“卫二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原来是真的能辨别灵根者啊,那就不是置换了。啧,可惜。“听闻卫二公子琴技通神,能令修士破境。”云震站在卫渊对面,目光停留在那张冰雪般的容颜上,“是否如此?”“琴曲亦需知音人。”卫渊不慌不忙的回答,“卞真人因在下一曲破境金丹,是因为他困于筑基境甚久,只差贯彻通透,说来到底也是卞真人自身之力。”“并不能保证,所有人听了在下的琴曲都能破境。” 第91章 这样第一天过去,第二天一大早卫渊如同往常般起来练箭。那温凉翠当真是个宝物,他练过箭身上出了微汗,也不用如同往常般去沐浴更衣,只需要回洞府略待一待,身上的汗尘便完全消散无形,简直比洗过还要干净。卫琅心中对此略感遗憾。再用过早饭,被卫琅推着出去转转,就见有人御剑飞来,落在不远处。那是个看着十分稳重的青年道士,生得俊逸出尘,身穿一袭白色道袍,上面绣着黑色的日月星辰,看见卫渊之后略点了点头,并没有跟他说话打招呼,就直接朝封宝儿所在的洞府去了。但凡仙门修者,就没有相貌难看的。这是因为他们自幼以“初道体”为目的修行,而“初道体”实际上就是将身体结构调整为自身基因能达到的最优选,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五官相貌。再加上自幼由仙门灵气浸润养着,皮肤白净光滑,身材至少也是纤秾合度,可以说个个令人赏心悦目。就算是老了,也能够被人赞一声仙风道骨。卫渊看他穿的道袍,与昨天所见云震长老穿的道袍十分相似,只是颜色颠倒,便猜想此人应是云震长老门下。论起来封宝儿此番进得仙门,也算是云震长老门下,这应该是师兄过来见师妹了。这番想法只在卫渊脑海中过了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也没有继续往下深思,就让卫琅继续推着他前行。这片山头在空中看着并不大,但走起来才知道,方圆怎么也得有两三百亩地。而在这里生长的许多花草植物,都产生了变异。比如说最普通的杜鹃花,明明花季应该是每年的春天,而现在已经入秋,它在这里还满山遍野的开的蓬蓬勃勃。再比如说一棵挂果的野李子树,这种树通常生于道旁,果子酸涩不堪入口。卫渊摘下一颗剥皮吃了,却只觉得清甜满口,滋味绝佳。扔掉李子核,卫渊想起之前元白曾经跟他提过——这里的仙鹤本是凡鸟,然而常年在灵气浓郁的地方生活,数代之后也生出灵性力量。在大自然中,进化变异选择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灵气”应该是能加快这种进化和变异吧。……这么大片地方,不种点东西可惜了。卫渊这么想着,和卫琅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这片地域的边缘。只见此处是悬空着的,却云雾涌动,看不到下方的情况。卫琅走到边沿,伸出手去摸了摸,只觉得有一道看不见的膜横亘着。叩之声,如金玉。“公子,原来这就是浮山尽头啊。”卫琅不由感叹,“也不知道这阻隔的东西是什么?”“应该是结界。”卫渊毕竟是做过神仙的人,此时已经猜到,“大约,是为了防止有人误行至此掉落而设置。”“我们回去吧。”卫琅推着卫渊回去的时候,差不多到了中午,又正好遇到那名青年道士,从封宝儿的洞府里出来。他同样朝着卫渊略点了点头,便唤出一道剑光,御剑乘风而去。“卫哥哥,那是我的大师兄,过来教我怎么引气入体的。他是沙灵根,现在已经结丹,很厉害的修士。”封宝儿兴致勃勃走出来,挽住卫渊的胳膊,“往后每隔一月他会过来一趟。”“哦,那你今天学到了什么?”卫渊笑道,“回头跟你卫琅卫琥哥哥说说。”封宝儿点头应承下来。封仙子则在旁边打了个哈欠,眼角挂着疲惫:“还好一个月只过来一趟,不然真要无聊死。”“听他在那里说话,好几次都差点睡着。”卫渊摸摸封仙子的顶发,又跟这两姐妹说了几句话,这才回到洞府用饭午睡去了。第48章 跳级等到下午,元白送了只仙鹤过来。这鹤头顶一点朱红,黑色的脖颈修长,形态优雅羽毛干净。就是看着半大不小的,说是养几个月等彻底长成,就能载人飞行。卫渊为之取名“临霞”,意寓着将来能展翅高飞、于天际沐浴霞光。据元白所说,平时也用不着专门喂食,自己就能去瀑布潭水边捉鱼虾,在山野林间找果子。大家都很喜欢临霞,地衣按照养鸡的经验,帮它用干草和木头垒了个棚窝,双胞胎撸鹤不亦乐乎。谁知卫琥做了白糖糕,这鹤闻了香就扑扇了翅膀,跑到厨房外头守着,最后心满意足的叼走一大块。从此但凡卫琥做饭,它都会准点守在厨房外头。啄啄羽毛,伸伸脖颈腿脚,姿势矜持优雅的等待投喂。……说好的自己能在外头找食呢?等大家都安置好、熟悉了两天环境,卫渊又向元白开口,请他把二壮从外门给接过来。这其实也是件小事,真传弟子在仙门内地位尊崇,从外门要个人侍奉轻而易举,都不需要什么理由。而入浮山意味着更好的灵气资源,外门弟子对此趋之若鹜。 第93章 卫琅微微皱了眉头回答:“问了宝儿才知道,我跟卫琥之前在凡间再怎么修炼,也是没办法做到引气入体的,概因凡间灵气稀薄。”“入了仙门这几天,也还没有什么感觉。”“就算是资质最好的异灵根,要做到引气入体、初步与天地交感,也至少需三个月到半年。”卫渊心中跃跃欲动,道:“那你想不想直接试试看,炼气期二层是什么感觉?”以他现在手中掌握的基因编码,就算直接把卫琅改成化神期修士也是可以的。然而饭要一口口吃,步子不能迈的太大。卫琅见卫渊眼中闪烁着不同以往的光芒,不由得笑道:“好。”此时已经是夜幕降临,外头一轮秋天的明月挂于天际,照耀着地面。卫琅提着一盏琉璃扇灯,推着卫渊来到室外。古代天黑之后,大家基本上都会在自己房间里待着,没有什么夜生活。因为是摸着石头过河,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为了不惊扰到旁人,他们还刻意离洞府远一些,来到桂花林中。桂花树是常绿乔木,不过这林中无人打扫,倒也落了一层叶片和桂花,馥郁的桂花香气在朦胧夜色中萦萦绕绕、泌人心脾。卫琅走到一株桂树下盘膝而坐,卫渊坐在他对面。左侧的肋骨处白光掠过,天地万物顷刻间静止不动。等到改造完基因链,卫渊只见在琉璃灯的映照中,卫琅的身体忽然一震,而后有无数浓郁的灵气争先恐后,朝他的七窍中灌去。灵气本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然而此时此刻的灵气,在卫渊的眼皮子底下凝结成乳白色的烟状物,在卫琅身体周围形成了一个小漩涡。原来是这样。卫琅被直接改造成炼气二层的基因,体内却并没有凝炼的灵气,因而空荡荡的紫府开始急剧找补,饥渴的吞噬起周边灵气。那漩涡虽不大,却眼见转动的越来越剧烈,随着灵气的吸入,卫渊看到卫琅额头上、脸上的青筋纷纷暴起,如同条条蚯蚓盘亘在英俊的面容上,显出狰狞可怖。紧接着身躯骤然胀大了一倍有余,衣物裤子“砰”一声片片碎裂,散落在周围。再看卫琅裸着的身体,肌肉一块块膨胀,筋脉根根突出于体表,皮肤上还覆盖了一层寒霜。“你觉得怎么样?”卫渊见状紧张询问。“灵气……在浸透我的筋脉,还有骨骼血液。”卫琅咬牙道,“我可以的,公子不用担心。”卫渊见情况没有继续恶化,又听卫琅这样说,也就继续再等等看。就这样等了三个多时辰,差不多到了寅时,也就是凌晨两点多钟,卫琅脸上的青筋、胀大的身体,体表的寒霜才慢慢消减,恢复到了正常的体型相貌。“琅啊,我觉得你更俊了。”当卫琅从地上站起来,卫渊不由得感慨。原本就是基因最优选的身体,如今这一引气入体再凝萃了骨骼经络,在灯光的映照中,越发显得肌骨矫健修长,皮肤有着丝缎般的光泽。“是、是吗?”卫琅的耳根不由得红成一片,好在夜色深深,灯影朦胧,卫渊看不清楚。为了掩饰心底的那点复杂情思,卫琅咳了一声,又开口道:“直接跳到炼气二层,灵气浸透淬炼骨骼经络,感觉上体内如同刀割斧劈。需得要稳住心神,按照炼气书上所说,顺其势导入疏通,决对不能半途放弃,否则的话这些灵气四处乱窜,真的能像刀一样把人绞碎。”“以卫琥和地衣的心智,大概可以经受的住,然而像宝儿和二壮这样的孩童,应该就受不住了。”卫渊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又看了看天色,道:“再等会儿天就亮了,明天恐怕没办法早起,咱们快回去吧。”第49章 坠鹤确实,衣服裤子都碎成片片,乘着夜黑风高赶紧的回去,要等到天亮可就麻烦了。于是卫琅仍然像来时那般提了琉璃灯,赤足踩着满地的桂叶桂蕊,推着卫渊朝洞府的方向走去。一头老灰狼,月下秋风晃大雕。卫渊在回程的路上,想到这里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笑声虽轻,却在静寂的夜晚中清晰可闻。卫琅听见了连忙问道:“怎么了?”“没事。”卫渊忍笑回答。本以为悄悄回去就没事了,谁知就在这个点儿,有一名公子半夜起来小解。虽说吃了辟谷丹可以抵半月饥饿,但平常水还是要喝的,这地方使用恭桶反而不便,一般都是自己偷摸找个隐蔽的树底下解决。这位公子本是睡的迷迷糊糊起来,放了水也没有太过在意周围,偏偏卫琅手上提着盏灯,明晃晃在夜里就成了再明显不过的目标。抬头一看好家伙,卫琅全身上下光溜溜的,大步推着衣冠整齐的卫渊从林子里出来……没想到卫二公子看着光风霁月、冰凿雪塑般的人,居然好这口。不过这就玩的有点野了,在林子里待得这样晚,衣服都被扯没了,得亏卫琅身体好练过,还能推着卫二公子回来,搁一般人那肯定是遭不住。这位公子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堆,具体表现却非常之怂,只敢看一眼就默默提起裤子,不吭不哈的转身返回住处。只不过受到强烈刺激,再也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第二天卫渊果然睡到巳时中,也就是上午十点、十一点才起来,这位公子跟同伴到潭水边洗衣服的时候,同伴见他顶着个黑眼圈,于是开口问道:“昨天夜里没睡好吗?”这位公子被如此一问,再也按捺不住压抑已久的八卦之心,点了点头,然后压低声音道:“我昨儿半夜出门小解,看见卫二公子跟卫琅从林子里出来。”“卫琅没穿衣裳。”“啊?”同伴低低惊呼,“原来卫琅跟卫二公子,是那种关系……” 第95章 卫琅应一声,揭开铜冰鉴,将卫琥打发好的冰淇淋放进去,盖上盖子。然后将手掌贴在冰鉴外壳片刻,就见其上迅速笼罩了一层霜气,热气腾腾的厨房似乎都降了些温。这两个多月通过修习术法,卫琅已经基本能做到控制体内的灵气为己用。像是凝水成冰、制造几根冰棱之类。大大方便了卫琥开发新的菜品甜点,时常过来要他做个冰碗、保鲜蔬果。“卫琥,要不你也直接提到炼气二层吧。”卫琅冻好冰淇淋之后,扭头望向腰间系着条围裙、守在灶台前的老虎,循循善诱,“其实也没有那么疼,忍忍就过去了,多少人想要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呢。”卫琥有些心动,却还是摇头拒绝:“顺其自然慢慢来吧,反正不用着急。”卫琅心中十分后悔。当初卫琥见他开始修炼术法,就连忙询问是怎么回事,他就把公子将他提到炼气二层的事情,详细跟卫琥讲了。谁知道卫琥这小子怕疼,一听说要忍着体内刀削斧劈的疼痛理顺筋脉,顿时就怂了。如果不是这样,先让卫琥提升了再说,他也就不用总被卫琥在厨房支使来支使去。卫琅现在的感觉就是后悔,很后悔。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沉闷的坠落声,以及地衣的尖厉哭叫。卫琅跑了出去,远远只见临霞浑身是血、羽毛零落的仰面倒在地上,旁边滚着血葫芦般的二壮,皆生死不知。临霞虽说送来时是只半大不小的鹤,但养了两个多月,载个七、八岁的孩童飞行还是绰绰有余。卫渊又为它改变了一些基因,令其愈发聪明通人性,外型更加漂亮优雅,双翅更加强壮有力,所以最近几天也就放心让二壮和双胞胎坐着玩。二壮今天早上跟地衣说了,要乘坐临霞去外门看望从前的师傅朋友。地衣自打来到浮山就过的顺风顺水,纵然来往的修士,见她是卫渊的婢子也都敬重三分。她不觉得在仙门会有什么危险,既是说了去处,就只是叮嘱了二壮快去快回,不要在外头过夜。谁知道这才到中午,二壮和临霞居然就出了事!!!地衣浑身颤抖,也顾不得多想,尖叫一声后抱起二壮,拔腿就朝卫渊的洞府跑去。不要怕,不要慌……公子一定能救二壮,能救她的儿子!!!卫琅上前抱起了同样血淋淋、羽翅委地的临霞,紧紧跟在地衣后面。卫渊原本正在看书,见到地衣和卫琅一先一后跑进来,地衣抱着二壮,泪流满面的朝他喊道:“公子,快救救二壮!!!”第50章 溯因由若是普通人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恐怕早就没了性命。幸亏二壮和临霞都经过基因改造,身体强度远远高于常人,还留了一口气在。而只要还留着这口气,卫渊就能把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两刻过去,二壮已经能够捧着杯子在卫渊的房间里喝牛乳,地衣甚至替他洗过澡换了身衣服。看他现在干干净净、小仙童般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到他在两刻之前命悬一线。临霞则似乎受到了惊吓,把长颈放在卫渊的膝盖上蹭来蹭去,低低地哼着。卫渊不时安慰的摸一把它。地衣、卫琅卫琥这时候都在旁边,刚才动静闹得挺大,眼见玩伴受伤,双胞胎跟奶娘这时也过来了,围着二壮。封宝儿担心道:“二壮哥哥,你感觉怎么样?”“已经没事啦。”二壮笑笑,“你们放心。”封仙子拍胸:“刚才可吓死我了。”“没事就好,今天我做了三虾面,还有冰淇淋蛋糕吃,给我们二壮压压惊。”卫琥在旁边安慰。临霞一听到“吃”字顿时来了精神,从卫渊膝上抬起长颈,朝卫琥“喔喔”响亮的鸣叫了两声,像是在说——别忘了我那份儿。大家见状,都忍不住笑起来,气氛为之一松。“对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和临霞从天上掉下来?”卫渊见二壮情绪已经稳定,于是开口询问。他刚才为二壮和临霞治疗的时候,发现他们身上并不只是摔伤,还有很多擦伤划伤。谁知道二壮听到卫渊这一问,垂下眼帘望着杯子里的牛乳,闭上嘴不吭不响,竟然不愿意回答。过了半响,才犹豫着从喉咙里面闷闷的说:“就是……不小心掉下来了。”卫渊明知其中必定有问题,然而孩子刚受过濒死的重伤,既然不愿意说,他也不便继续追问。紧接着又一起用过午饭,这才散了。辟谷丹刚开始除了卫渊这边之外,大家还都在吃。然而吃了一两个月之后,天天闻着厨房里传来的饭菜味儿,眼巴巴看着那些可爱香甜的点心,就连向来听话懂事,而且有修行刚需的封宝儿都不愿意再吃辟谷丹。让小孩子天天犯馋,实在是件“罪恶”的事情。卫渊在卫琅的身上已经得到验证,所谓的“初道体”其实就是基因按照最优选的排列,只要对封宝儿的基因做出一些调整,无论她吃不吃辟谷丹,都不会影响到将来修炼。因而这段时间大家都断了辟谷丹,转食人间烟火,就连那几名贵女公子也不例外。 第97章 给敏哥儿上过香,二壮又把礼物给先生和小伙伴们分了分,看着气氛这样沉重压抑,大家又都不愿意跟他说敏哥儿的死因,就打算先回去。谁知宋先生、明先生以及一众小伙伴,把二壮送到大门外的时候,二壮刚跨上鹤背,就看见一个头戴金缕攒珠冠,身穿水火不侵、四季恒温的鲛纱衣,打扮得跟人间王孙般的青年,御剑飞过来。一见二壮,这青年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朝宋、明二位先生道:“我只说过来最后看看敏哥儿,也不枉相好一场,没想到你这两个老东西,居然还藏了个宝贝!”第51章 宴邀宋先生见到这人就胡须颤颤,明显情绪开始激动,却仍然忍耐着上前,朝这名青年执礼道:“董真人,二壮已经入了浮山,今天是过来看看我们。”“哦,入了浮山啊?”董真人笑着,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二壮,“不知在哪座仙山高就?”修者形貌丑陋的极少,他虽然长得并不难看,却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被他这样打量,就感觉像是被某种恶心的动物盯上一般。“关你什么事?!”二壮是小孩子,喜恶皆表现的很明显,坐在鹤背上当场怼他。“哟,脾气还挺大。”董真人非但没有因此生气,反倒笑了。宋先生连忙走过去几步,拦在二壮和董真人之间:“二壮在云震长老门下,新收的真传弟子那里做事,想必董真人听说过卫二公子?他与二壮在凡间就认得,因而从外门要了过去。”“卫二公子?跟着云震长老弟子的,能助修士破境的那个凡人?”董真人微微眯起眼睛,“听人说是神仙一流的相貌,可惜都十六七了,长得再好看亦无甚意趣,倒是没去见过。”二壮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可以说都是卫渊给予,卫渊在二壮心中的地位无人可及。二壮听这人用轻慢口吻评判卫渊“无甚意趣”,顿时感觉受到了冒犯,刚气鼓鼓的想回话,却见宋先生扭头朝他喝道:“你还在这里待着做什么,快点回去!”宋先生脾气和蔼,从来对他们这些孩子都很有耐心,二壮是第一次见宋先生朝自己厉声高喝,都愣住了。栓柱见状也出声大喊:“二壮你快走,敏哥儿就是死在他手里!!!”二壮这个时候也明白过来情况不对,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连忙驱鹤腾空而起,打算返回浮山。“老东西,竟敢坏我好事!”董真人恶狠狠看了宋先生一眼,当胸一掌将其打倒,随即唤出剑光,御飞剑朝二壮追过去。临霞极通人性,一边在空中响亮的鸣叫着,一边挥动翅膀拼尽全力地朝浮山的方向飞。二壮紧紧抱着临霞的脖颈,高空冷风呼呼刮过面颊,听到身后如影随形传来的剑啸破空声,这个时候没有人可以帮他。宋先生和明先生纵然有心相助,但两人都是年事已高的底层杂灵根修士,不过炼气期二三层的境界,仅能施展一些唬孩子的小法术。这辈子也就止步于此,连御剑飞行都做不到。否则的话,也不会花费对于修士来说极其宝贵的时间,来照顾教导他们这些外门新弟子。二壮知道董真人仍然牢牢的跟在身后,于是闭了眼睛喊道:“你害死了敏哥儿,你是坏人,我家公子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我?哈哈哈,小乖乖,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谁?”董真人在他身后笑道,“你待的那座浮山,正主儿是云震长老那位真传弟子吧?你不提她,卫二公子不过一介凡人,怎么就能让你夸下这般海口?!”“可是你见着,许多修士都对卫二公子毕恭毕敬?”董真人继续得意洋洋往下说,“不过是些新晋的筑基金丹,就算他们都来找我算账,且看我怕是不怕?”“你这个癞□□、臭狗屎,阴阳烂沟子!”二壮骂道,“看你一眼就恶心,快滚开啊!!!”二壮是在乡间长大的,他奶奶就是村里有名的泼妇,骂人的时候能翻出花儿来。他原本不爱骂人,跟了公子之后更是会时常注意这方面,但这位董真人明显不是好人,害死了敏哥儿,刚才还打了宋先生一掌。于是当下也发挥了他奶奶的三四层功力,沿路把董真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董真人脸上刚开始还挂着笑,后面不知二壮有哪一句骂戳到了他的痛处,忽然翻脸道:“臭小子,给脸不要脸!”“你不是说卫二公子不会放过我?好啊,我就让你死在他眼皮子底下,看他又能奈我何?!”说完手指一弹,二壮尖叫一声,就见左胳膊处被一道破空风刃划过,鲜血溢出来,染红了一小片衣袖。再看身后的董真人,呼吸急促,见血后露出了兴奋的病态表情:“不错,真不错……我还没这么玩过呢。”就这样,董真人如同玩弄掌心之中的猎物,追在二壮身后,不时向二壮发一道风刃,欣赏孩童受伤后稚嫩的疼痛尖叫和鲜血,来到了浮山上空。最终董真人召出一道风龙卷,将二壮和临霞高高抛起,然后朝地面上狠狠掼落。大概他兴致已尽,觉得二壮和临霞必死,也没有追下去看。如果换了普通人,确实是必死的。卫渊坐于案前,一炷香已经于炉中烧尽,蒙上了一层灰翳的眼珠逐渐转为正常的黑色。“公子,觉得怎么样?”卫琅走到他身边,俯身担心的询问。“无事。”卫渊缓缓开口,眼帘半阖,遮住了眸底一掠而过的杀意。那位董真人说——“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谁?”话里话外透着优越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二壮才不愿意将实情对他说出来,怕给他惹来麻烦。若是封家姐妹遭遇这事,恐怕早就迫不及待告状。但二壮不同,他虽然也是个孩童,却曾经在民间最底层过着不好的生活,跟了卫渊才逐渐变得性格开朗,考虑顾忌的东西往往就要多一些。卫琅见卫渊确实无碍的模样,才松了口气,又道:“元白道长过来了。”卫渊点点头,道:“我正好有事问他。” 第99章 修真者炼气大圆满之后“初道体”形成,灵力于周天不息运转,连辟谷丹都不需要再吃,就能够维持生存需要。而过了这个阶段,不受外物牵绊,食五谷蔬肉、饮酒也不再影响到修行,反而成为了一件风雅乐事。“你说的是晚饭吗?我们都已经用过了。”卫渊说。“无酒无宴,那你叫我过来干什么?”董真人拉长了脸。难道说还是在想为小侍童出头?这卫二公子忒没眼色,也不打听打听他父亲是谁,怕不是找错了人?!“杀你。”卫渊回答。清清浅浅的音色,却又坚定如磐石。董真人听了卫渊的回答,心头不由一震——杀他?对了对了,这卫二公子虽是凡人,但受过其恩惠的修士千百,身边难保没有藏着一两样杀器。虽说凡人能动用的也就是咒符、灵宠两样,其余的灵器道器法器,基本上都会因为没有灵力而无法催动,但他不能拿命来赌。心随意转,董真人当即从腰间拔出长剑,朝地上一扔,朝卫渊恶狠狠道:“咱们这梁子算是结上了,你且等着!”打算飞遁而走,回父亲那里从长计议。谁知腰间那柄父亲为他寻遍天下奇珍打造而成,本命交修的宝剑,居然像凡铁一样坠落在地上,与地面上的一块石头相击,发出砰砰当当的响声,滚落到旁边去了。卫琅伸出脚尖,挑起那柄长剑拿在手中。在满树明珠的映照间,只觉得寒光锐气逼面来,毛发都为之耸动,而且此剑对自己隐隐有抗拒之意,忍不住出声赞道:“好剑!”董真人见状,下意识地一拍腰间储物袋,想要拿出他的道器,却感觉到灵识无法探入其中,顿时心中大骇。“你、你究竟施展了什么妖术?”他目眦欲裂的指向卫渊,全身不可抑止地颤抖着。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完全脱离董真人的常识和掌控。“原来失去灵根,真的就再没办法调用体内灵气啊。”卫渊坐在木根雕的坐椅上,用手指撑着脸颊,看着董真人眨了眨眼。“不、不可能!”董真人不信地喊,“修士中听说过有紫府识海被毁的,可灵根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是上天的恩赐,与体同存,怎么可能被毁?!”他一边喊一边朝卫渊扑过去,想要先擒住对面的卫渊再说。既然逃不得、动用不得道器咒符,那么近在咫尺、一看就弱不禁风的卫二公子,就将是他最好的人质!可惜董真人刚有动作,就感觉到肩头处一股大力传来,重新将他按回座椅之上,动弹不得。他回过头去看,只见那名原本站在卫二公子身后的绝色婢子,两只纤纤玉手就宛若两道铁箍,分别按于自己的两个肩头,正目光森寒地望向自己。地衣其实是个心地极为柔软的女人,然而她亦是一名母亲。就是眼前这个人,险些害了二壮性命,她绝对不会原谅。紧接着董真人眼前再一个恍惚,忽然觉得体内阵阵剧痛袭来,忍不住仰天长叫——“啊啊啊啊啊!!!!”只见他的整张脸、露出的手背和脖颈都变了形,皮下似乎有无数活蚯蚓在翻滚扭动,宛若千刀万剐。“听说你是金丹二层境界。”耳畔传来卫渊悠悠的声音,仿若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眼前,“原来跌落一层,就会变成这般模样。”“倒是不敢让你再往下跌落一个大境界了,否则灵气暴走,你一个金丹真人,在这里自爆金丹就麻烦了。”“对不起、对不起卫二公子!我错了!!真的错了!!!”董真人眼珠都疼的突出眼眶半寸,有鲜血慢慢从爆裂的毛孔中沁出,打从生下来就没有受过这样堪比凌迟的苦痛,开始嘶声求饶,“我对不起小仙童,我不该那样做,我畜生猪狗不如,卫二公子你饶了我,你饶了我这条贱命吧!!!”“你在这里求我饶了你,但你却从来没有饶过那些无辜孩童。”卫渊皱眉道,“不过,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不那么痛苦。”“你如此形状,盖因身体跌落一层,不能承载金丹灵力。只要把金丹剖出来,应该就会感觉好多了。”董真人虽然是个金丹,但因为有那样的老子,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就连金丹雷劫也是靠着灵器和大把咒符堆过的,并没有受过什么苦。眼下疼痛太难挨,再加上轻易得来的东西往往不会珍惜,明明知道是卫渊造成他这般处境,却还是用那对凸出、布满血丝的眼珠看着卫渊,颤声道:“真、真的吗?”卫渊懒得回答,伸手一挥。卫琅上前,一剑捅入董真人下腹紫府处。经过这段时间的修炼学习,卫琅对修士的身体构造烂熟于心,只稍微搅动了两下,就看见一颗沾了血、鹌鹑蛋大小的金丹,咕噜噜从伤口处滚出来,伸手接了握入掌心。相对于浑身灵气不受控制乱窜、宛若千刀万剐,卫琅的这一剑极其温柔,董真人甚至没有太大的感觉。“不疼了吧?”卫渊看着董真人,笑了一笑。“真、真的不疼了。”董真人皮肤下翻滚扭动的经脉慢慢平复,他见卫渊对着他笑,也忍不住回了一个讨好的笑容。“卫琅,我们走。”紧接着卫渊别过眼去,吩咐道。“是,公子。”卫琅走过去将卫渊抱起,放在旁边的轮椅之上,连看都不再看董真人一眼。地衣和二壮虽仍然心有不甘,却也收了手,跟着卫渊走了。只留下董真人独自趴在斑驳的树影下,拼命的喘着粗气,心中有些不可置信——不是说要他的命吗?这、这就放过他了?卫二公子,这位卫二公子……真是个蠢货啊,哈哈哈哈哈!!! 第101章 ……董真人去赴卫渊的约会,而后一夜未归。拂逸长老作为化神期大能,对自己的血脉有所感应,第二天早上打座起来只觉得心神不宁。拈了蓍草起卦,算出来是大凶死兆。于是当下再不犹豫,踏雾乘云来到卫渊所在的山头。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很可能已经死在此处,拂逸长老心中悲愤万分,想也不想就朝着山头洞府所在一剑劈下去。化神长老的一剑,足以削平半个山头。只见那道剑光忽然暴涨至百余丈,夹杂着锋利的淡青色剑气,气势汹汹的自天空中削落。这一剑若是削到实处,封氏姐妹连同卫渊等人都会立刻没有命在,甚至浮山会因此而坠落,牵连到下方的内门!谁知就在这时,山头处一个淡黄色的圆形护罩升起,正好迎上这一柄巨大的青剑,两两相抵,竟然将其势消融于无形。“拂逸长老好大的火气。”封宝儿的洞府随即门户大开,扎着高马尾的青年从里面走了出来,双手笼在绣着日月星辰的黑色袍袖内,施施然抬头望天:“怎么,跑到小辈这儿来撒野了?”正是云震长老。国与国之间,从来都是利益与相争的关系。云震和拂逸这两个分别在凡间立了国的大能,在仙门也属于这种关系。“拂逸,如果今儿我不在这里,你是不是就能要了我真传弟子的性命?!”云震看着拂逸自天空降落在面前,问责道。“少废话,让姓卫的出来!”拂逸高声道,“我儿昨天晚上受他邀约宴饮,一夜未归,很可能就死在他手上!”化神长老起步千岁,基本上都已经处变不惊,然而拂逸此时额头青筋都绽了出来,可见其内心之激愤动荡。拂逸长老在那里指名道姓,口口声声说董真人死在卫渊手上,云震长老见状嘘道:“你别在那里胡咧咧,你儿子是个金丹真人,能死在卫二公子手上?是在讲笑话么?”拂逸长老这个时候冷静下来,细想想也知道不太可能,然而除了卫渊这里之外,他也没有地方追溯,于是梗了脖颈道:“你且让姓卫的出来说话!”反正纵然不是姓卫的动手,也必定与其有关。若不是姓卫的昨日宴请,他儿子又怎么会彻夜不归、继而算出大凶死兆?!就这一条,姓卫的亦死不足惜。“哟嗬,赶情是来兴师问罪的哪。”云震长老正想再嘲拂逸长老几句,就见卫渊的洞府石门打开,卫琅推着卫渊从里面出来。卫渊来到云震长老身边,拱手为礼道:“见过两位长老。”继而望向拂逸长老:“听说长老找我有事?”“是啊,他找你要儿子呢。”云震长老在旁边道。“原来如此。”卫渊微微一笑,“昨夜董真人来我这儿宴饮,两厢颇为投机,便决心在此处长住相伴了。”说完看了卫琅一眼,吩咐道:“你让董真人出来吧。”卫琅答应一声转身去了,随即只听得洞府内传来脚步声响,只见一名头戴镂金攒珠冠,身穿鲛纱衣的青年与卫琅并肩走出来,不是董真人又是谁?“父亲。”董真人身形端正,双手相交朝着拂逸长老执礼。“你、你……”拂逸长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儿与卫二公子相谈一夜,对过往行事甚为后悔,于是决定从此侍奉在公子身边,常闻教诲、以赎前业。”董真人一本正经。“他不是我儿子!”拂逸长老很快反应过来,“我儿是金丹真人!”修士到了金丹期,能够真正的沟通天地,都会产生类似于气势、威压这种东西,而眼前这位“董真人”完全没有。“惭愧。”董真人继续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儿昨夜因为愧悔前业,心魔入侵导致金丹崩溃内窍闭塞,如今境界跌落,已经与凡人无异。因而才无脸再见父亲,想待在卫二公子身边,从头再修。”“……这种事,确实有听闻过。”云震长老做出若有所思的神态,在一旁敲边鼓。他未必不知此事有蹊跷,然而更愿意看到拂逸长老吃瘪。“放屁放屁,不过是些野史谣传,你我活了千把岁,谁真正见过?!”拂逸长老恨到跺脚,指了眼前那董真人道,“卫二公子是医,指不定就精通易容,反正他绝对不是我儿子!!!”“此事简单,既然长老不信我等所说,听闻仙门有执法堂,找执法堂明辨不就知道了?”卫渊开口道。卫渊这一句话恰好点醒拂逸长老,他也不再说什么,从储物袋中掏出一颗拇指大的黑色珠子,往天空中一抛。只见那黑珠在半空中化作一只庞大的黑蝴蝶虚影,让头顶的一片晴朗天空都瞬间阴沉了下来。它扑扇了两下翅膀,继而很快消失在卫渊等人眼前。“那是执法令珠,本门但凡有裁决相持不下之事,都会用到它召执法堂的人前来。”云震长老在一旁抄着手解说,“而长老相邀辨冤错,来的应该会是执法堂堂主明谛。”“对了,执法堂你应该也见过,那座缠绕着铁链的浮山便是。”云震长老话音刚落,就看见名身穿黑衣,长发一直垂到脚踝,身形修长的男人出现在半空中。这男人的双眼以一道金纹流转的黑布缠住,正是执法堂堂主的专属,以示执法公平无私。对于化神期的大能而言,双眼能不能视物,都无碍于其正常行动。明谛虽与拂逸、云震是同一个境界,然而其实力较两人强悍何止数倍,据说比掌门还要厉害几分,否则也不能担当本门执法之位。修真界以强者为尊,是以云震和拂逸见他降落,便双双肃容上前执礼道:“见过堂主。” 第103章 “云震长老的洞天,是什么样子?”卫渊问道。“洞天是到合体中期才会产生的灵域,我是没有的。”一路同行,云震倒不吝于解答,“明谛虽说也是化神期,但他情况特殊。”卫渊听云震压低了声音:“明谛生来殊异于众,拥有暗灵根,是十殿阎罗其中一位的转生。”见卫渊露出惊讶神情,云震勾起唇角:“确切的说,是其中一位的觉魂。”“人有三魂,命魂,灵魂,觉魂。命魂司存,灵魂司智,觉魂司情,据说那位阎罗为求断案公正无私、不受情感羁绊,斩了自己的觉魂投入轮回台。”卫渊点点头,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操作。神仙都讲究道法自然一体,三魂自有归处,虽说斩一魂无碍性命,究竟有所残缺……不过,他不了解地府的规矩,也不清楚那位阎罗的情况,不能对此妄加评判。走到半路上又见一块大石矗立,足足有一人多高,石面光滑平整如镜,上面隐隐有红色的血纹浮现。“这是阴间愿石。”难得来一趟,拂逸是敌对方,明谛又阴沉沉不好接近,长长的一条路上,云震长老只能和卫渊介绍显摆:“亡者据说可以在这里许愿,交换一些东西。”“比如用功德交换来世富贵,或者聪颖相貌出众之类。”“哈哈哈,当然这块愿石就没有这样的功能了,毕竟只是阴间投影,并非真正的阴间哪。”“当真是受教了。”卫渊朝云震长老微笑,伸手拔起路旁的一株曼珠沙华。只见那株鲜艳如血的花朵随即在指间散开,化作点点微光,如同流沙般消逝于空气中。……视觉与触感这般真实,还能闻到微微的气味,却原来和那愿石一样,只是投影。众人在彼岸花海中走了一路,终于来到奈何桥上,只见桥下深黑河水安静的流淌着,不时打几个漩儿。“忘川水能照魂。”明谛走到桥栏旁,指了桥下的河水,“若是夺舍,必定魂身分离,照出重影。”卫渊让卫琅推他靠近一些,只见明谛在河水中映照出的影子,正是双重。一个是头戴冠冕的帝王,高崌于寒冰王座之上,座下白骨如山;另一个是黑衣的冷峻青年,双眼罩着一条金纹流动的黑巾。这番景象,卫渊很能理解。纵然是仙人的觉魂亦无法独存,因而必须在轮回的过程中吸收别的游魂散魄,方能组成新的个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属于夺舍。再联想到自身,他当初明明在斩仙台的天雷之中散了魂,却又两度转世。轮回的,究竟是自己完整的仙魂,还仅仅是幸运逃离,承载了记忆的孤魂残魄?忘川河水,是否会和明谛一样,照出自己的两世样貌?“要不要过去照照?”旁边的云震长老开口道。卫渊勉强笑了一下:“死者过的冥河,怪渗人的,还是算了。”明谛朝董真人招了招手,董真人走到他身旁。这回心里倒是相对镇静,因为董真人知道,他从头到尾用的都是自己的身体。果然黑色河水映出的倒影,只有一道。“并非夺舍。”明谛简短的做了判断。紧接着阴沉沉的天色亮了起来,彼岸花、萤火、奈何桥、冥河水……统统消失不见,卫渊发现自己仍然身处于桂花林中,旁边一条瀑布如银龙落潭水,发出哗哗声响。“董真人”走到卫渊身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逐渐放松下来,感觉有了依靠。“他不是我儿子,不管怎么说,他绝对不是我儿子!!!”拂逸长老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我说拂逸,你还在瞎胡闹什么?”云震长老站在他对面,“伴生莲也测了,忘川水也照了,你还想怎么样?!”“你今天差点毁了我徒儿的浮山,要了我徒儿和卫二公子的性命,这笔账还没跟你算呢!!!”说完转身朝着明谛一揖:“堂主,拂逸明显不服裁决,而且今天如果不是我刚好过来看徒儿,我徒儿就死在他手上了!”“无论如何堂主要给我一个公道!!!”那一道青色剑气悍然劈落,多少人都看到、感应到的,赖是赖不掉。明谛点点头:“毁浮山、妄杀真传弟子自然是重罪,不过到底未遂,又念在情急之下,就判罚拂逸十年不得走出自己的浮山。”说完手一挥,也不再多说,就携带着拂逸长老腾空而去。半空中犹自传来拂逸长老逐渐远去的声音——“他不是我的儿子!堂主你听我说,我儿子一百多年都待在我身边,我看着长大的,还能不了解吗?!那个人绝对不是我的儿子啊……”云震只觉得胸怀大畅,拂逸此去要被关十年,在仙门的资源,以及凡间的国度,都少不得要被瓜分。自己当然会分到最大的那杯羹。再看“董真人”,对于自己的父亲被捉一点都没有关心的神态,反而眉目舒展开来,越发觉得蹊跷,于是撑开结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卫渊:“这真是拂逸的儿子?”“放心,早看拂逸那老东西不顺眼,不会拆穿的。”卫渊看着云震,点了点头。“你可别骗我,他若真是拂逸的儿子,又怎会对你言听计从?”云震露出不信的表情。“我的琴音可引人入道,亦可令人入魔。”卫渊微微一笑,做出解释,“心魔入侵,只有留在我身边,他才有恢复境界的可能。” 第105章 封仙子蓦然抬脸望向卫渊,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弯起眼角重重的点了两下头:“嗯!”卫渊垂下睫帘,唇畔噙一抹笑,将修长的十指放在琴弦之上,七弦间泠泠琴音倾泻而出。卫渊琴音能将“道”具现,但凡生灵听了都会觉得舒适亲近,不久后就连临霞都扑扇着翅膀过来了,听到妙处还会附和的叫上几声。桂花香、皓月影、如玉公子端坐于案前,林间淙淙琴音流淌,身心皆如同被洗涤过般愉悦舒畅……置身于此情此景,所有人的心里都不由得惟愿时光长驻。时光如白驹匆匆过隙,快乐的日子总是显得短暂而易渡。如此两年过去,卫渊拄着一只手杖,一步步慢慢爬上最高的那个山坡。他的这一辈子已经年满十八,身形比两年前拔高了许多,大约由于常年生活在灵气浓郁的环境,整个人也变得结实有力了一些,看上去不再像从前那般,有弱不胜衣、冰雪琉璃般的脆弱感。如果要形容的话,是种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感觉,形体和气质上也更加接近他做仙人那一世。这两年来修士们送了卫渊不少治腿的灵丹妙药,口服外涂都有,也不知是体内的仙人骨起了作用,还是修士们送来的药起了作用,卫渊的双腿一天天好起来,到半年前终于能够行走如常。只不过到底是胎里带来的,瘫了快二十年,像现在这样登山走远路,还是需要有人照看、拄着拐杖。卫琅跟在卫渊身后,高大挺拔的如同一棵松树,陪伴着卫渊慢慢走上山坡。如今他已是金丹初阶的修为,两年时间,搁外门的话大多数人都还没引气入体。真传弟子里面最顶尖资质的人材,也不过堪堪能达到炼气一二层。而卫琅却结丹了,说出去简直骇人听闻。不过他身上佩带着掩盖修为的灵器,倒是没有人能看出来。卫渊站在山坡之上,看着下方一块一块整齐的连垄田地,远方的瀑布和桂花林,难免升起一股惜别之情。不过,他来仙门就是收集整理灵根基因数据的,如今数据已经收集的差不多,虽然还没有进行完全的归纳整理,却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公子,你真的不能修炼吗?”卫琅走到卫渊身旁,与他一起俯看脚下那片大地,出声询问。“大约是医者不自医吧,我没办法让自己生长出灵根。”卫渊回答的很轻松,“恐怕只能做个凡人了。”卫琅声音沉下去,微微带着喑哑,终于还是说出了盘亘于心的问题:“那我们将来怎么办?”凡人寿数不过百年,炼气二百左右,筑基可延寿至三百以上,金丹千岁。卫渊也并不避讳这样的问题,想了想之后回答:“离开我,你们或许会难过一时,却终究都会找到自己想要走的道路。”“你们将来的路都会很长,能够记得我陪着你们走过这一段,就已经很好。”卫琅深深的看着卫渊,眼角微红,拳头不由自主紧紧地攥了起来,默不吭声。“世间事都是这样,有聚必有散,强留往往让人后悔。”卫渊知道卫琅心里难受了,伸手拍拍他宽厚的肩膀,笑道,“记得你喜欢地衣吧,我见她和大壮二壮对你也很有好感,要不要找个机会,帮你跟她说明白……”“我对地衣,不是那种喜欢。”卫琅却打断了卫渊的话,“不是的。”当初的那个冬天,他之所以对地衣好,是因为尊主怜惜地衣。如果他不对她好一些,尊主就会越发怜惜她、进而接近关心她。他对她好,一方面是想尊主能开心,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含着嫉妒心的,不愿意她过于接近尊主。这种感情说来百转千回,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会明白。地衣是个好女人,各方面在卫渊看来也都和卫琅般配,卫渊略为失望,却亦尊重卫琅的选择:“你放心,不是地衣,将来也会有别人的。”卫琅薄薄的嘴唇翕张了几次,最终却还是没能继续说出心底的话——不会有别人了。有幸与你相遇、日日与你相伴,怎么可能还有旁人能入眼中?这一世,都只有你。他本是一头被撵出狼群的孤狼,在山林间独自求生,亦会独自迈向死亡。是卫渊予他思维智慧,予他强壮身躯,予他姓名,予他存在的意义。他对卫渊的感情,已深入血脉骨髓魂魄,只要他存在一日,便一日比一日愈加浓烈的燃烧着。说出来,却终觉亵渎。第56章 天丞星阑虽是慢慢步行到山顶,卫渊还是出了一身薄汗。卫渊看了阵子风光,依靠着山石歇息了一会,又和卫琅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眼见着日头逐渐往西偏斜,身上的汗意散的差不多,这才又慢慢朝山下走去。他现在每隔几日就要来登一次山,用来锻炼身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一次将是最后一次。往后他还是打算回到凡间,回到他最初来到的那片山林,做自己想做的研究,实行他这几年沉淀的构想。一个月前他已经给卫璐等人写了信,卫璐等人听说他要回来,高兴的不得了。卫璐还在回信中遮遮掩掩,却又难掩得意的说要给他一个惊喜。三年多没回家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想竟然很有些期待。卫渊和卫琅刚刚走到山腰处,就看见临霞从天空中飞过来,嘴里叼着一块光芒流转的绯红玉牌,交到卫渊手中,然后仰脖“喔喔”的响亮叫了两声。卫渊伸手摸了摸它油亮的羽毛,笑道:“最近吃胖了不少,再这样下去可就要飞不动了。”临霞连忙展开翅膀,单腿独立做了一个漂亮的造型,以显示自己并不是胖,而是强健有力。 第107章 “对,是非不明,护着魔头转世,当以同罪论!”很快有人附和。满殿顿时一片喊杀声。卫琅在这片此起彼伏的声浪之中,抿紧了嘴唇,眼睛逐渐变得通红,剑尖却始终不移的指向星阑。“……原来是你。”星阑看着卫琅,微微失神错愕,喃喃道。卫琅没有说话,他本就不是个擅长言辞辨解的人,但坚定锐利的目光已经说明他的决心。“卫琅你让开。”就在这时,卫渊的声音在卫琅身旁响起,然后一只白玉雕出般修长的手,放在了他紧紧握着剑、筋脉贲张的手上。一小块微温的金属,滑入卫琅的掌心。卫琅侧过脸看了一眼卫渊,只见卫渊朝他摇了摇头。事态如今已经很明显了,星阑不管怎么样,哪怕认为他没有仙人那一世的记忆,都要杀他。而他在这种绝对力量和舆论的碾压下,没有任何底牌,是必死之局。既然如此,没有必要拉着卫琅一起入局。卫琅与卫渊朝夕相处,这对望的一眼间,就明白了卫渊的意思。“滚回去!”紧接着卫渊目光冰冷的看着卫琅,开口道,“你本来就是我捡的,现在我不要你了,快滚!”快回去。和我划清界限,快些回去,离开仙门,回到来时的山林里。跟卫琥卫璐地衣他们一起,继续好好的生活。一瞬间卫琅只觉得心如刀割,脸部肌肉抽动几下,泪水屏蔽了视线。潇玄魔头的故事虽流传甚广,但世间已过万年,谁又会真的感同身受?再说卫渊与传闻中潇玄的形象相差甚远,就更加让人恨不起来。谁都不傻,眼见卫渊喝斥卫琅,都知道他是要借机保下卫琅,想到卫二公子素来待人和善,又有众多修士受其恩惠,一些修士心底不由得暗自唏嘘——纵然潇玄魔头是盗了仙界至宝才轮回转世,但卫二公子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啊。然而仙丞判罪无可抵抗,只能事后尽力护着卫二公子留下的这些人,方能抵偿其恩了。卫渊将场中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微抿。这样就足够了。哪怕从此魂飞魄散,这样就足够了。第57章 天帝苍梧卫渊做好了安排,也认为卫琅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人生总是有取舍的,走哪一步更好,卫琅跟了他这么久,理应懂得。谁知素来对他千依百顺、无有不从的卫琅,却没有顺势让到一边,而是仍旧举着剑,通红了眼睛看着星阑。紧接着金丹初期的威势忽然全开,剑上涌起道道冰霜寒气,毫无预兆地朝着星阑当头劈下!他才不管对方是仙神还是妖魔,谁要杀尊主,他就杀了谁!!!“竟敢袭击仙使,找死!”旁边的云震长老见状怒斥一声,动身拂袖间大片深紫色雷霆闪过,气势汹汹直奔卫琅而去!谁知一道星辉掠过,生生将那片深紫雷霆消弥于无形,云震长老蹬蹬蹬退后几步,连身后的酒盏都打翻在地,竟然是星阑出手护住了卫琅。紧接着卫琅手中的冰剑寸寸碎裂,只见自己的手腕和脚踝间,被许多星星点点的银白光晕紧紧缠绕,不管他怎么用力挣动都无法动弹。星阑先是看了卫琅一眼,继而咬牙切齿的望向卫渊,眼中充满了痛恨,从嘴中迸出四字:“留你不得!”从卫琅悍然动手到不敌退败,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而卫渊做为一个腿脚不算灵便的凡人,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说话,就见星阑手中光芒乍现,朝着自己的胸口袭来!那光芒过于耀目,卫渊生理性的闭上了眼睛。本以为一切都到此结束,谁知一息过去,卫渊并没有感觉到疼痛,意识也仍旧存在。他睁开双眼,只见一道玄衣金饰的高大身影,矗立在他与星阑之间,挡下了那团要取他性命的星光。那玄衣金饰的身影朝卫渊扭过头,露出仿若天工用画笔勾勒而出,轮廓鲜明俊美而又端穆庄严的侧脸。面临生死抉择时亦不动声色的表情有了瞬间绽裂,轮回两世,卫渊没想到自己再度见到他,胸中情绪仍然会激荡难平。星阑胸膛上下起伏不定,虽心有不甘,亦单膝一弯,执臣属跪礼沉声道:“见过陛下。”天丞身为帝阙伴星,他这样一跪,在场所有人顿时都明白了来者是谁——是天帝!只有天帝,能当得天丞此礼!!!于是上至合道、渡劫的大能,下至陪奉末席的金丹真人们纷纷离座,乌压压一片跪伏满地,个个摒声静气,连头都不敢抬。生怕在这天上地下,最尊贵最强大的君王御前失礼。 第109章 卫琅上下打量了一番星阑,与卫渊对望一眼,心中皆暗生疑虑——这人是怎么回事?先是气势汹汹一定要置卫渊于死地,如今卫琅放几句狠话,他就跑过来服软?第58章 乾坤宫不管怎么样,这是个机会,卫琅觉得自己必须牢牢抓住,并且利用起来。当然对方身份地位摆在这儿,旁边还站着个天帝,卫琅也不至于胆敢过分托大,语气疑惑的询问:“此话当真?”“自然是真。”星阑回答后,看了看卫渊,心想此人向来狡猾多谋,倒是不能让卫琅与其再过多接触,“一月许你见他一次,这样总可以放心。”“我不能和公子分开。”卫琅语气微沉,试探着开始讨价还价,“否则的话,谁来照顾公子的日常起居?不行,我不放心。”“且不说天界仙僮仙婢众多,实在不行还有偶人符人,哪里就用得着你了?”星阑笑了一声。“不行,我不放心。”卫琅眉头深皱,重复道,“你们一月只许我见公子一次,我怎么知道他私底下过的如何,有没有被你们苛待?”“仙界还不至于会苛待一个凡人,此事不必多说。”天帝在一旁出声,“再说真要杀他的话,只不过是弹指间的事,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为他洗清罪名,还要将他带回天界?”见天帝发话,卫琅只有退一步朝星阑道:“若是不许我与公子同住一处,那么便允我自由探望。”星阑明显对卫琅有顾忌,天帝却没有。毕竟实力地位悬殊,因而卫琅敢和星阑讨价还价,却不敢同天帝真正杠上,生怕惹恼对方。“这样吧,半月一次。”星阑见状,连忙开口,“天界是有规矩律条的,你去了有很多事要学习,怕是没有过多空闲。再说若是自由探望,与同住一起又有什么区别?”卫琅盯着星阑:“三日。”“七日,不能更少了。”星阑显然在天界做惯了高高在上的裁决者,并不擅长讨价还价,无奈再次退让。“……那便七日。”若是对星阑逼迫过甚,再让天帝有机会插一嘴就完了,于是卫琅见好就收,迅速应承下来。一切尘埃落定,天帝握了卫渊的手腕,道:“走。”金碧辉煌、跪伏着大片修士的殿堂消失不见,卫渊只见四周一片玉树琼花、仙雾缭绕。苍穹之上有九龙驾金车驶过,仙灵藏匿于花叶枝梢,眼前一座巍峨的宫殿高高耸立,望去玲珑剔透,初看似乎是浑然一体的紫,再一晃眼又见到是近乎半透明的银白……其色轮转,变幻不定。此宫名为乾坤宫,正是天帝居所。据说建造此宫的材料非金非木非玉非砖,乃是天地诞生以来的信仰功德之力凝聚而成。“往后,你便随朕住在这里。”站在乾坤宫的御阶前,天帝看着卫渊,开口道。“卫渊现在已是一介凡身,陛下还需要亲自看管么?”卫渊扯了扯唇角,“天界这么大,不拘在哪个地方住下,了此残生便好。”天帝道:“你不愿意?”“是,我不愿意。”卫渊明确回答,然后挣了挣仍旧握在天帝手中的腕子,“现在可以放手了,我跑不掉的。”天帝既然视他与万物生灵无异,那他当然不愿和天帝日日相对,提醒他自己曾经有多可笑。人生不过百年,没必要继续折磨自己,他只想过的舒坦点。天帝静默了片刻,却没有放开卫渊的手腕,而是沉声道:“此事,由不得你。”说完,就不管不顾拉了卫渊,径直踏上御阶。卫渊在心里叹息一声。天帝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见不得自己过的舒坦点儿?还是说到底不放心自己身上这根仙骨?无奈天帝势大难抗,对方既然不同意,就只有闭嘴跟上脚步。步入宫门,里面的景象出乎卫渊的意料。触目所及玉柱擎天,宫阙巍峨浩荡,仙雾四溢,却没有半丝活气儿。没有花花草草,不见行走的仙娥仙吏,只有板板正正的一座偌大宫殿。按说不应该,卫渊是做过神仙的,常见天界众神举行宴饮,福禄寿三星聚在一起清谈弈棋,家里养着牡丹身边带着鹿,老君身边亦有看守丹炉的烧火童子。就连他自己独居于昆仑冰湖畔,别人都觉得他孤高清冷不好接近,私下里却也会养鱼养冰莲。后来更是养了个不该养的人。不过卫渊从没有进过乾坤宫,也不知其究竟底细,只是心中略感诧异——原来天帝就住这种地方啊。四周万籁寂静,天帝行走无声,只有卫渊凡躯沉重,穿了布鞋的双脚行走在长而曲折的回廊上,扣出一下下轻微“嗒嗒”声。来到一处最大的宫室前,门无风自开,天帝拉着卫渊走进去。卫渊站在里面举目四顾,只见什么都没有,只有光秃秃、冷冰冰的墙壁和地板。“这就是陛下的居所?”卫渊诧异。天帝点点头,回答道:“朕并不常往这边来,一般都在星阁,此处就予你居住。”卫渊松口气,不常来就好。“不过陛下,我如今乃是凡胎,此处怕是住不得。”卫渊又道。 第111章 就像是一个牢笼,囚禁着众生的君王。苍梧如同过去的万年般,玄衣金饰,像座雕像一动不动矗立在这光秃秃牢笼的中央,星辰的光芒在他深黑的眼睛中流转。他依稀回想起来,在万年之前,星阁原本也不是这般模样。这万年间他心如止水,无惧无悔无挂碍,守护感应着天道运行,甚至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已经化身为天道法则。然而前些天遇到潇玄、带潇玄回乾坤宫,仿若打开了记忆的阀门,令他回想起了一些过往。当初发疯一样找了潇玄那么久,上天入地无所不用其极,还做下那般后患无穷的事……苍梧微微低垂眼帘,睫毛在端肃庄严的面容上投下两道阴影,万年来死水般的心境,反常的泛起一丝躁意。虽说从来将守护天道公义的职责排在首位,但潇玄对自己来说,曾经是不同的。不同于天地众生,是万万年光阴中的唯一。他曾经,把潇玄看得比自己还重要。苍梧慢慢伸手,抚上左胸。左肋从上往下数,第二根肋骨处用手指按下去,是塌陷的一片软肉。仙躯残损无物可补,时时刻刻都在绵密的疼痛着。万年来他习惯了这疼痛,进而忽视了这疼痛,都忘记了这疼痛原本是为谁。那一丝反常的躁意,令苍梧无法继续留在星阁感应天道,于是心念转动间,来到了星阁外面。没想到仅仅过了几天,乾坤宫内就变了模样。东方的天空涌现出缕缕朝霞,一轮红日在云霞中半隐半现,蓄势待发。虫鸣鸟叫,处处生机盎然。在他的眼前是一树灼灼桃花,娇艳艳嫩生生,含苞待露,沐浴着朝霞的晖光盎然盛放。原本庄严巍峨有余,却没有活气儿的宫殿,忽然间焕发了勃勃生机。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做的。整个乾坤宫除了苍梧之外,只有一个人在此居住。苍梧迈开脚步,无声无息走到那已是翠竹潇潇、小桥流水的寝殿前,犹豫片刻还是隐匿了身形。绕过那丛在风中飒飒作响的翠竹,苍梧在院落空地上看到了一个草靶,草靶上面插着二十几只羽箭,犀角弓随便的弃置在旁边,却没有看见练箭的人。继续往前走,看见那头挽环髻的偶人正在收拾碗筷、打扫房间。穿过宫室来到后院,只见绿树藤萝掩映中,新凿的一眼露天温泉袅袅冒着热气,卫渊赤足站在卵石铺就的泉水边,正在解腰间的衣服系带。大约是刚刚练过箭,卫渊后背的青色薄裳被汗水濡湿了一片,如水墨晕染出深青,一头乌黑滑顺的长发披散至腰间。衣裳皱褶凹陷处,勾勒出窄瘦的腰、以及挺翘的臀形。苍梧知道自己不该继续往下看,却偏偏挪不开眼。衣物坠落于地,露出一具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躯体,修长而白皙如玉,既不瘦弱也并非贲张有力,略带些青涩的单薄质感。卫渊迈开修长笔直的一双腿,踩着卵石一步步温泉水中走去,随着他的步伐,不时牵动足背处的筋脉,时隐时现。苍梧的喉头动了动。很相像了。不过万年前的潇玄,比现在更加高大,更加有力。忽然想起暖香帐中光影摇曳,潇玄一双有力的大手按住自己肩膀,伏在自己耳畔低低的笑——“叫夫君,叫夫君今儿就放过你。”耳廓处有温热的湿濡滑过,一股酥麻从脊椎直冲头顶,销魂蚀骨。“阿、阿卫……你、你欺负我。”自己一边喘息,一边不甘心的断断续续说话。自己明明是个男的,别人家的娘子才这般叫丈夫呢。心底却像是万千繁花盛开,像是无数鸟儿站在枝头愉悦的歌唱,像是蜜糖般甜润。十指相扣,肌肤相贴,彼此就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人。苍梧深深地吸了口气,仿若又嗅到了潇玄领口袖间那股浅淡清冷,仿若高山冰雪、深岭松柏一般的香气。卫渊浸入温泉后,背靠着一大块平滑圆润的石头,眼眸微闭,红润唇瓣翕张懒懒吩咐道:“过来,帮我擦背洗发。”青衣小帽的偶人端着个木盆走过来,木盆里面放着长柄瓢、毛巾、梳子、香皂以及洗发用的柏叶霜茶籽油。偶人跪坐在岸边,弯腰低头,从温泉中舀了一瓢水慢慢从卫渊头顶淋下。卫渊闭了眼睛,神情平静。这样淋了几瓢水后,偶人抓起柏叶霜敷在卫渊的头发上,仔细而轻缓的在掌中揉搓出泡沫,同时按摩太阳穴和肩部手臂。卫渊那根玉白的臂膀,被偶人捧起来,从上到下一点点的捏。卫渊刚练过箭肌肉有些酸疼,这样泡澡按摩一遍,他觉得很舒服。苍梧看到这幕,却忽然间就觉得有一根刺横亘在心中—— 第113章 上至青云三十三重天,下至幽冥十八层地狱,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是善是恶,因何而罪,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卫渊听后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只能摇头叹道:“你啊……”苍梧附身于偶人之上,听到卫琅所言,不由得错愕怔住片刻,继而心神摇动。竟然向往不已。卫琅低头喝茶,心中还有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在盘旋,却终究没能说出口。纵然真如尊主猜想,他是哪一个仙神转世,他也并不打算归位。尊主身为凡人寿数不过百年,若是他继续活下去,而且活的那般长久,每一日过的必定都痛苦不堪。他只想要利用这样的身份保护照看尊主,有朝一日待尊主寿尽归去,他必以身相殉。七日一次的探望毕竟是探望,卫琅在卫渊这里坐了一个时辰,用了一顿饭,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星阑便再度现身,站在那里朝卫琅道:“时间已经超过了,随我回去。”卫琅纵然想要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然而他此时初来乍到,身处于天帝的地盘,星阑的底牌和底线又都没摸清,明显还不是时候,于是站起身来:“知道。”随之深深的看了卫渊一眼,便跟着星阑离开。卫渊送走卫琅,让偶人收起满桌菜肴,又去拿了琴,也不焚香摆案,就放在膝头上以十指拨动。他曾经独自在昆仑冰湖畔生活了几千年,养鱼养冰莲,练字绘画学琴习弈,博览群书,并不以无人陪伴为苦。那时候甚至没有人会隔七日过来探望他一次。或者说寂寞,其实是他最熟悉的东西。只要重新习惯就好。苍梧闭上双眼,琴音袭袭袅袅在耳畔周身盘旋缭绕,温和若春风,清澈灵动若溪水跳跃,却绝对没有任何哀伤悲愁之意。卫渊指端一曲终了,将七弦琴竖立放在一旁,伸手拍了拍葡萄架,又朝四周看了一看,笑道:“听说常给植物放舒缓动听的音乐,就能花开更美、果实更甜,往后我每天都在这里给你们弹一曲,希望你们能争点气。”天界的动植物都富有灵性,卫渊话音刚落,只听得葡萄架上沙沙作响,一根碧绿藤蔓仿若动物触手般朝卫渊伸过来,又在距离卫渊半尺的地方停下。紧接着上面开出一串细小的白色葡萄花,花落生出果实,最后在卫渊眼皮子底下结出一大嘟噜晶莹剔透的紫葡萄。卫渊伸出手,结着霜的一嘟噜紫葡萄便自动从梗部脱落,稳稳落入他的手掌中。摘下一颗葡萄放入嘴中,只觉得果香甜香四溢,汁水充沛,就连果皮都带着浅浅花香,一点儿酸涩感都没有,也没有核。“好吃,多谢。”卫渊眯起双眼道。一架的葡萄叶随之晃动哗哗作响,仿若正在发出爽朗得意的笑声。苍梧看着卫渊沾了几点果汁的唇,微微出神。他跟潇玄在一起的时候,也是经常吃葡萄的。潇玄最喜欢的吃葡萄方式,就是让他用嘴叼了,一颗颗的喂。葡萄的甜汁在彼此的口腔间爆开,唇舌腻在一处交缠,潇玄玉白肌肤带着微微的凉,简直像是冰丝一般吸附着手掌,宛若水墨勾勒而出的眼角染上了绯色,是天上地下最惊心动魄的绝艳。然而潇玄又是强有力的支配者,他沉溺于被潇玄采撷浸染,从身体到魂灵,每一根发丝,每一寸魂魄。都因为潇玄的触碰凝视而激动颤栗,而欢呼雀跃。苍梧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凑过去,舔净卫渊红唇上的那几点汁液。卫渊手里拿着葡萄,脚下踩着木屐悠悠然朝寝殿走去,只见他所过之处,鲜花纷纷以最明媚鲜妍的姿态盛开,在他身后留下一张华美绚烂、五色斑斓的花毯。苍梧克制住内心的冲动,目送卫渊浅青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离开木偶的身躯,缓步走进那片花海。最终忍不住伸手摘下一朵紫红芍药,别在耳畔。就在这时,对面的空气中泛起银光点点组成的涟漪,苍梧知道是星阑找他,一挥袍袖,就见星阑的虚影出现在对面。“参见陛下。”星阑低头执礼道,“七杀报讯,于边境俘获魔界大将,如今正押往天庭。”“七杀当赏,问问他想要什么。”苍梧回答,“等那魔将押送到了之后,交由天刑审讯,而后依律判罪。”“是。”星阑应了,一抬头,就看见了苍梧耳畔那朵紫红的芍药花,当即张口结舌道,“陛陛陛……陛下!”“怎么?”虽然耳畔多了一朵花,苍梧的面容仍旧端穆庄严,身形笔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人过来没有好事!”星阑忽然怒道,“就应该取回他身上的那根仙骨,让他魂飞魄散!”说完,星阑的虚影忽然化作一道星光,就要朝着寝殿内冲去。苍梧伸袖拦下,那道星光在宽大的黑色袍袖间散开,又化做星阑的虚影站在苍梧对面。只见星阑满眼的怒气,满心的痛恨。“朕答应过,要好好的让他过完这一生。”苍梧平静的看着星阑,“你列居仙班,怎能妄杀?”“不,陛下……你是舍不得。”星阑咬紧了牙关道,“你根本就是舍不得潇玄!”紧接着星阑平举双臂,朝四周挥了挥:“陛下,这才几天,你看看这才几天,乾坤宫就变成了这般模样!陛下,你明明就是对潇玄动了六欲!!!”眼耳舌鼻触意,是为六欲。色迷人眼,音绕人耳,舌尝百味,鼻嗅香氛,身醉触欲,贪痴意动。苍梧扶了扶鬓边那朵芍药,正视星阑承认道:“是。” 第115章 等到苍梧吃完之后,将碗筷重新搁置在餐盘内,两个偶人这才朝着他弯腰一躬,迈步离开。吃完这顿饭,苍梧吁出一口气,向来平静肃穆的脸上,出现了微微满足的表情。然而心底却似乎有一个洞破的更大更深,空荡荡的深不见底,拼命叫嚣着快些将它填满。?他隐匿了身形,重新回到寝殿内,只见卫渊正在灯光下弈棋。棋盘之上,黑白两棋正杀得难分难解,如同黑白二龙,彼此之间吞噬相绞,难以分出强弱。这也难怪,毕竟是自己跟自己下。苍梧最开始还是看棋,逐渐心思就没有办法落在棋盘厮杀,反而去看卫渊那只执棋的手。那只手骨骼修长而优雅,拈了黑子在手,越发显得玉白无瑕。当年在昆仑冰湖畔,他亦时常与潇玄对弈,潇玄每每让他十几个子,他都死活赢不了。想到输掉的彩头夜里要兑现,又气又羞到打翻棋盘,这时候潇玄就会过来笑嘻嘻哄他。当年的这只手要更加大,更加有力,除此之外就别无二致。现在的他,理应与潇玄棋逢对手,而潇玄却不想看见他,更何论彼此平静的手谈一局。卫渊这一局棋时间用的很长,最后黑棋以半目的优势险胜。眼见着差不多月上中天,卫渊叫偶人端来热水洗漱一番,就熄灯上床睡下了。寝殿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几缕月光透过碧色的纱窗,洒落在拔步床前。苍梧看着卫渊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会儿,慢慢的睡着了,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他无声的挪动到床侧,一弯柔和的光芒自袖底泄出,没入卫渊的印堂,让卫渊睡得越发酣沉。伸手抚上卫渊的面颊,冰丝般的触感,仿佛吸附着手掌。忍不住微微颤栗,心底破掉的那个大洞在疯狂地叫嚣着——不够啊,还不够,这样怎么能够?!苍梧俯下了身子,轻轻舔过那花瓣般红润的唇,舔了几下之后又撬开卫渊的牙关,含住了卫渊的舌尖,贪婪吸吮。随着裂帛声响,单薄的睡衣四分五裂。吻痕如同火焰留下的灼伤一般,从脖颈处蔓延至全身。卫渊似有所觉,在睡梦中眉头深蹙,从喉咙不时发出轻微的声音,却始终无法醒来。……最近卫渊怀疑,自己是否欲求不满,怎么每天晚上都会做那种梦?刚开始他并没有在意,毕竟这具身体也满了十八岁,吃的好调养的好,那方面又没有什么隐疾,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连续一个多月,每天晚上都来一遍,纵然年轻,是否也过于频繁?并且那梦境太过真实,除了看不到对方的脸之外,简直跟亲身经历过一模一样。回想起对方灼热的吐息,以及简直想要将自己揉进他身体里的疯狂,如果不是醒来后衣服仍旧整整齐齐的穿着,身上也看不到任何痕迹,卫渊几乎以为是真实发生过。只不过这种事到底不能对外人言,也只能藏在心里。这天卫琅又过来看他,一见到他就兴冲冲道:“公子,今天我可以带你出去。”“发生什么事了吗?”卫渊问。“正是如此。”卫琅回答,“边境七杀战捷,押送过来的魔将已经经过审讯,今日当众处刑,所有人都能过去观看。”卫渊暗忖,原来如此,战胜之后自然需要大肆宣扬,以涨军心士气,这是天界向来鼓励的事情。就在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卫渊身旁。卫渊抬眼看去,只见玄衣金饰、头戴十二旒的天帝静静矗立。自从那天晚饭不欢而散,卫渊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看见过天帝了。虽说不见面是好事,然而天帝手握重权,卫渊又不知道他现在的性情心思如何,再见就难免有些忐忑。“你怎么过来了?”卫琅眼中带着敌意问道。“朕需监斩。”天帝回答的冠冕堂皇,面容一派庄严肃穆,“因而要同去。”说完拉过卫渊的手腕,仿若拉着自己的所有物,径直朝着乾坤宫门外走去。卫琅气得浑身发抖,握紧了拳头站起身,却被卫渊投过来的一个眼神阻止。是啊,实力地位如此悬殊,闹起来又有什么用?眼见离得卫琅远了,卫渊才道:“陛下请放手,我自己会走。”天帝闻言看了一眼卫渊,却并没有放手,径直拖着卫渊走出宫门,来到一座金辇前。这金辇宛若船形,辇身镶珠嵌宝,在日光之下耀耀生辉,上置宽大御座,前方有九条缩小了身形的青龙张牙舞爪,脖子上套着牵引金辇的云绳。见天帝想要将自己拉到金辇上去,卫渊忙道:“这是陛下的御辇,我若同乘的话,恐怕有失礼数。”“不若这般,我还是跟卫琅一起……”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拉到了金辇上,与天帝并排而坐。“礼数?”天帝的声音淡漠肃穆,“人和人之间相对平等,要分个高下的情况,才需要讲究礼数。” 第117章 卫渊坐于高台之上,看着一个全身枷锁的魔人被押送至场中。天地分阴阳日月,既存在仙神聚集的天界,亦有妖魔纵横的魔域。自混沌初开之时,天界便与魔域势不两立。天界奉行“正道”,依律法规矩做事;魔域则充斥了“混乱”以及“杀戮”。双方以妄念岭为界,万万年来打了不知道多少场仗,却从来就没有真正分出过胜负。修仙艰难而修魔容易速成,就算是凡间修士,也暗中多有邪修魔修,与十二仙门正道修士对立。只见那魔人身形高大,头顶两根青黑犄角冲天而立,长发如同马的鬃毛般又粗又硬,披散于脑后,眼珠呈现出赤红之色。五官其实是能够说得上端正俊朗的,不过被一道纵贯面部的虬结疤痕彻底破坏,看上去显得狰狞可怖。他粗壮的手脚被沉重的咒枷牢牢锁住,锁骨穿着铁链,被前面的金甲天将牵着,每走动一步看着都十分艰难。一边走,一边放声大骂:“你们这群天道走狗,以天帝为首,都是一堆冠冕堂皇道貌岸然、包了金的屎!哈哈哈,原来那就是你们天帝啊?!让他跪下来舔你爷爷的脚趾头,你爷爷都嫌弃!!你爷爷就算今日魂飞魄散,也始终是你爷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金甲天将听魔人这般污言秽语,转身拿出一个带了倒刺的笼头勒住他的嘴,让他出不得声,这才将魔人牵到诛魔场中间的一块黑色巨岩旁。魔人锁骨上的铁链骤然延长,将其以手脚大开的姿势,牢牢束缚在那块黑岩上。卫渊看了一眼身旁的天帝,只见他被魔人这般辱骂,仍旧是眉眼端凝平静异常。啧,现在真能忍。当年面对自己的时候,可总是七情上脸。金甲天将头戴金盔,盔顶上一根长长洁白翎羽垂落,腰仗玉剑身被白袍,来到天帝御前单膝落跪复命。“好、好。”天帝的声音,带着钟吕般的空灵高妙,“七杀此番立下大功,当赏。”说完一挥袍袖,就见天丞星阑托着一个玉盘走出来,来到七杀面前。玉盘中托着“恒天道印”,剔透的紫玉印之上金纹流转,正是七杀月余前所求。谁知七杀却没有起身谢恩,去接“恒天道印”这件仙器,而是保持着单膝落跪的姿势:“陛下,臣能不能换一样赏赐?”“哦,想要什么?”天帝问道。“臣想要,陛下身边的这个人。”七杀一字一字回答,将目光投向卫渊。大约由于久历沙场,他的目光像是盯上猎物的鹰,又如同剑上那一抹淬了血的寒锋。卫渊与七杀四目相对,看着这张年轻张扬的面孔,忽然回想起万年前的七杀,并不是眼前这位。那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卫渊仅仅与其打过几个照面,也没有交谈过,但印象极其深刻。中年人与安居天界的一众仙神不同,他身上总带着妄念岭风沙万里、蓑草连天的气息。不过这并不算奇怪。七杀身为镇守妄念岭边境的将星,处于征战杀伐的最前线,与魔界浴血搏斗,是天界十四主星中最容易陨落的一位。并且往往是,神魂俱灭的那种陨落。万年过去,那位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大约已经不在,才会由别的年轻仙神上位顶替。“此事,朕不允。”天帝很快回答。“等等,我认识你吗?”卫渊倒是有些好奇,撑着脸颊望向七杀。“啸星锏,葬花城。”七杀直勾勾看着卫渊,从齿缝中吐出六个字。卫渊在心里叹口气,原来是仇人。当初为了给小傻子炼延寿药,需要一株般若花,却听说此物年深日久修成仙灵,化做人形,往凡间去了。他找到那花仙的时候,她已经嫁人生子,明明可以韶华明艳,却伪装成三四十岁的半老徐娘,本本份份的生活在人堆里。卫渊当众将她炼化为原形,携之而去,那日起满城香气不绝延绵数月。后来那座小城,就被好事者更名为“葬花”。其子身上流淌着一半仙灵血脉,又不知在哪里得了件神兵“啸星锏”,居然磕磕绊绊找到了卫渊居住的冰湖畔,日日在外头哭喊叫嚣,要与卫渊决一死战。他又哪里是卫渊的对手,卫渊每每听他在外头叫唤,都会出来把他揍一顿,然后提溜着丢出去。而这位一旦养好了伤,就又会接着回来叫战。如此往复了十几年,才没有再继续过来,让卫渊有段时间竟然觉得不习惯。原来是他。不过当初斩仙台上,卫渊自忖仙骨血肉尽数还予天地,倘若炼化花仙算是他造下的恶业,那么当初她生长之处,当有新的仙株再度生根发芽。一万年都过去了,要不要恨他这么久?“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懂。”卫渊朝七杀眨眨眼睛,保持住好奇的神情。七杀听后怔忡立于当场,瞥过目光,忽攸自嘲的勾了勾唇:“罢了,你不是他。”往昔昆仑山冰湖畔,白衣的仙神伸出手去,漫天凛冽的风雪便在掌中化做一条雪鞭,毫不留情的朝自己抽过来。他整个人看上去比冰雪更冷,及踝的乌发在风中漫舞飞扬,宛若水墨勾勒而出的眼斜睨着自己,鞭鞭啸声凌厉、破肌裂骨。 第119章 背上两只硕大的肉翅小幅度的颤动几下,明显想要飞起来,却又似乎被什么力量束缚着不能动。是天帝的力量。卫渊虽然有着天帝的一根肋骨,能够凝固世间万物,但这妖魔明显已经强大到能够挣脱其束缚。只不过由于和天帝正处于殊死搏杀的胶着状态,稍有不慎就会灰飞烟灭,没有办法分出手来掐死卫渊。卫渊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和这两名至强者比起来,并算不得什么。然而就是这样的胶着状态,给了他这只蝼蚁反杀大象的机会。卫渊看清楚那头妖魔之后,慢慢走到天帝面前,伸手握住天帝腰间的剑柄,用力拔了出来。这是一柄仙兵,又是天帝随身之物,卫渊身为凡胎,原本理应是拔不出来、不能使用的。然而身上的那根肋骨属于天帝,仙兵顺从着主人的气息,稳稳被卫渊执于手中。此时由于擅用能力,他的双手皮开肉绽,满是纵横交错的红色伤口。就如同精美的玉器之上,布满了令人惋惜的纹裂。卫渊举起天帝之剑,朝着妖魔的脖颈用力斩去。大约是由于妖魔躯体强横,也大约是由于卫渊身为凡人气力不足,这一斩之下只是翻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黑黢黢皮肤之下,内里灰白的肌肉。妖魔发出颤声尖叫,听在卫渊耳中,如同夏日枝头的鸣蝉震翅。卫渊双手拿稳剑,又砍了第二下、第三下……由于妖魔的血液,在血管中被卫渊的能力凝固了,这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卫渊记不得自己砍了多少下,最终妖魔的脖颈终于被彻底砍断,双肩中间顶着一个灰白的圆形横截断面,脸上那五只赤眼不甘心的闭拢,一颗光秃秃、黑黝黝的头颅跌落在地上。在妖魔头颅滚落的同时,如同打开了时间阀门,四周的风开始浮动,仙人们的尖叫此起彼伏。众目睽睽中,失去头颅的妖魔身躯颓然倒地,一腔黑血直直朝着空中喷洒,它的周围如同下起了一场黑色血雨。卫渊就站在妖魔的身旁,手中紧紧握着天帝之剑,鲜红的凡人血混着黑色的妖魔血,沿着玉白剑锋蜿蜒着,一滴滴淌落在地面上。“那是……潇玄!”有仙人叫道。“是潇玄斩杀了妖魔?!”“是潇玄斩杀了妖魔!!!”周围乱哄哄的一片,七杀在破碎的石地上支撑起身体,目光灼灼地望向卫渊。看着卫渊手中的剑当啷坠地,看着天帝急匆匆将浑身浴血的卫渊抱起,如同抱着世上最易碎的珍贵之物,足下五色云生,朝着乾坤宫的方向而去。……“是魔域最强的刺客,蜮射。”卫琅用勺子舀了一勺汤药,喂进卫渊嘴里,“据说使用了禁术,藏在被俘魔将的体内,还食用了能将力量在短时间内暴涨数百倍的禁药。”卫渊半卧在床榻上点点头,咽下嘴里带着苦意的汤药:“此番刺杀无论成与不成,蜮射是注定回不了头的。魔域知道天帝必会出席观刑,因而安排了这场刺杀,不惜折损一员魔将与最强刺客,也算是煞费心机。”天帝隐匿了身形站在床头,看着卫琅一勺一勺的喂卫渊汤药。虽然那时候,他立即运转仙力替失去知觉的卫渊疗伤,然而卫渊的举动无异于逆天而行,究竟失血过多,到现在脸上还是一片煞白。皮开肉绽的手脚都被绷带包裹着,因而需要人喂药。天帝原本是想亲自动手喂的,但卫渊却不要他,而是要卫琅过来。面对重伤的卫渊,天帝没办法拒绝。但天帝其实一直没有离开,一直守在卫渊的床榻前。“公子此番,也算是名扬天界了。”卫琅道。“名扬不名扬的,对我来说其实也没什么用处。”卫渊懒懒开口,“左不过是要一直待在乾坤宫,了此余生。”“或者能记我一笔功绩,下辈子投个好胎?”天帝宽大的双手慢慢攥成拳头。“公子,为什么要救他?”卫琅听了,沉默片刻后问。如若天帝遇刺身亡,魔域乘势而起,未尝不是一个乘乱脱身的机会。卫渊知道卫琅在想什么,回答道:“我不是为了救他。”“他若遇刺身亡,对天界、对整个凡间,都不是什么好事,咱们又岂能独善其身?”天帝头顶的十二旒微微晃动,眉目间一片端凝平静,心中亦毫无波澜。原来救自己,却不是为了自己。那亦无妨,你到底是出手救了。第64章 旧怨卫琅给卫渊喂过药又喂水喂饭,陪着卫渊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一直待到了天色擦黑的掌灯时分。“公子,我去打盆热水来,替你擦擦身吧。”卫琅道。卫渊点头允了,卫琅刚要起身,却见一道玄衣金饰的高大人影从门外走了进来。“到时候了。”天帝走到卫渊的床头站定了,望向卫琅。 第121章 卫渊闭上眼睛,模模糊糊的想着——纵然旧情已断,如今天帝仍然想要他活得开心一些,总算是件好事吧。云朵一般柔软的帕子蘸了热水,擦拭肌肤后的清凉感实在太过舒适,卫渊没等偶人擦完身,就陷入软枕中睡着了。却不知天帝在附体偶人、替他擦过身之后,立于床畔默默守了他一整个夜。……在灵药的滋补调养下,卫渊没过两天就伤势好转,能够拄着拐杖到处走动。天帝大约真的想要他开心,如今也不限制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乾坤宫了,只不过外出时必须陪在他身边。天帝陪着他外出如同公事公办,在他身边一直对旁人隐匿身形,亦从来不会干涉他做任何事、和任何人交谈。回到乾坤宫后,更是丝毫不会拖泥带水、转身就走,把私人空间让给卫渊,倒是让卫渊没那么反感。当天帝是空气就好。不过话说回来,天帝有这么闲的吗?想想自己寿命短促,在仙神们的眼中无异于朝生暮死,便也就释然了。早晨和值岁的月德星官下过一盘棋,卫渊拄着拐杖慢慢行走在一片桃林中,忽然有无数花瓣自头顶扑簌簌落下,沾了满襟的桃花香。“潇玄真人、潇玄真人!”一名粉衣的仙子坐在枝头上,有些害羞的叫着卫渊道号。“哦,是夜萱啊。”卫渊抬起头看她,露出微笑。大约由于之前卫渊斩了蜮射,现在仙人们都对他很友好,这个名叫夜萱的小仙子更是经常出现在他行经之处,打个招呼闲聊两句,眼下已经算得是熟人。“送你的。”夜萱说话间,卫渊掌中已经多了个羊脂玉瓶。“是瑶池水。”夜萱解释,一张俏脸半埋在丛丛簇簇的桃花中,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人家找王母求来的,喝了伤势好的快。”卫渊握着手中羊脂玉瓶,其实他并不缺这个。天河水、瑶池水,在乾坤宫内都是平常烹茶煮汤之物。不过小仙子一片好意,卫渊若推辞便是扫兴了,于是朝着夜萱笑道:“如此,多谢。”夜萱的脸似乎更加红了几分,低低说声“不用谢”,转身化作一只粉翎的雀儿,展翅飞走了。夜萱化鸟飞走之后,卫渊忽然听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以为大家都是在承你的情?”卫渊转过身,朝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七杀穿着一袭白色便装,大步流星的往自己这边走过来。“不过是因陛下如今捧着你,多数人都懂得看形势罢了。”七杀在卫渊的对面站定了,垂眼望向卫渊,双手叉在宽大的袍袖中。当初比冰雪更冷冽、比山岳更难以撼动的白衣仙神,如今凡躯沉重脆弱、比七杀足足矮了大半个头,七杀一时间竟觉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你是不是还在恨我?”卫渊仰起脸,望向七杀,“其实用不着的,想必般若仙株如今在瑶池畔开的很好。”“况且你看,我现在已经得到了报应。”“所以你做过的事,都可以不算了吗?!”七杀失控的叫出来。原来潇玄记得!原来过往一切的一切,潇玄都还记得!!!“我已经还了。”卫渊有些疲惫的叹息,“或者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七杀忽然伸出手,朝卫渊的肩膀抓去:“谁要你的对不起?谁要听你说对不起?!!!”然而这一抓却并未抓在实处,只见卫渊肩头处一道金光涌现,将七杀整个人弹开,踉踉跄跄退后好几步才站稳。天帝现身于卫渊和七杀之间,望向神色震惊的七杀。“参见陛下!”七杀连忙单膝落跪。“潇玄是朕的人。”天帝看着七杀缓缓道,音色空灵高远,“纵然如卿所言,天界众仙大多是看形势接纳了潇玄,朕亦愿意捧着宠着,愿意将势借给潇玄。”“卿,明白了吗?”七杀低头不言,牙关紧咬。然后听着那凡人沉重的足音,一下下离自己渐渐远去,直至不可闻。垂头丧气的站起身,却发现对面站着一个人。身穿金辉碧耀的袍服、头戴紫玉冕冠,华彩冠带垂于脸部两侧,俊朗逸雅的仙人。“做下恶事,岂能这般轻易偿还?”天丞星阑看着年轻的七杀,声音柔和,“不能这般轻易的放过他,你说对不对?”七杀摇了摇头,眉宇透露出沮丧:“是天丞啊,刚才你都看到了吧……原是我有些冲动了。”“且不说陛下护着他,仔细想想,他现在一介凡身,骨重肉浊,用不了多久便会衰老死亡、进入轮回,我还能怎么不放过他?欺凌弱小,也怪没意思的。”天丞眼珠略动了动,道:“你不恨潇玄?”“与其说恨,不如说是不甘心吧。”七杀背转身朝天丞挥挥手,自顾自离开。天丞站在原地看着七杀的背影,若有所思。第65章 朝元辰诞七杀是镇守边界的大将,此番到天界不过是为了押送受赏,在天界待了半月就返回妄念岭。再遇般若花仙之子,虽然令人感慨旧事,卫渊也没有将此过于放在心上。 第123章 楚江王这话说的就有点重了,司命连忙打圆场道:“啊哈哈哈,将来的事谁能知道呢?今日是陛下寿诞,诸事勿论、诸事勿论啊,你我且行乐!”席间舞乐靡靡、管笙悠扬,天丞星阑坐在御座下首,面对着满桌的山珍海错、美酒佳肴,却是食不知味。卫渊在天帝身旁坐着看了会儿歌舞,又吃了会儿东西,就觉得神思困怠起来。寿宴对于众仙神来说刚刚开始,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歌舞演出也很精彩,但卫渊毕竟是个需要睡眠的凡人。他在骊珠洞天照看了大半天的作物才过来的,又是培育植株又是做记录,还在垅间地头走了很久观看庄稼花木长势,本身就很累,眼下又已经超过了他素日里的睡眠时间好几个小时。天帝见状便拉了卫渊起身,朝御座之下道:“爱卿们自便,不必拘礼。”说完便在诸天仙神的瞩目中,带着卫渊踩过云毯,朝着歌舞升平的金銮殿外走去。走到距离殿门口不远,见卫渊困意愈发深重,索性打横抱起卫渊大步离去,根本不在意身后那些惊愕目光。等回到寝殿,天帝袍袖朝着卫渊轻轻拂去,就见他那一身五光十色、吉祥如意的礼服掉落于地面,换上了平常穿的云丝亵衣。等天帝把穿着亵衣的卫渊放在床上,就见卫渊呼吸均匀,已经陷入软枕沉沉睡了过去。长睫在玉白面容上投下两道阴影,乌黑的长发缠绵于枕榻间。天帝心底微动,低垂了眼帘看着卫渊,伸出手掌刚想抚摸卫渊的面颊,却看见一只星光萦绕的蝴蝶从窗前飞过。天帝收回手掌,走出寝殿。自从卫渊来到乾坤宫就分出了日夜,这时候殿外正值月光皎洁、花影重重,天丞星阑就站在夜色中的葡萄架下,朝天帝躬身执礼。“何事?”天帝来到天丞对面站定了,淡声问道。“臣来此,是想向陛下确认。”天丞星阑鼓起勇气道,“将来,陛下是否还打算让潇玄入轮回?”天帝点点头,道:“万物有其生衰定理,他自然也不能例外。”天丞听到天帝的回答,终于松了口气,笑道:“天道循环,理应如此。等到潇玄这一世寿尽,将仙骨还予陛下,也算是从此了结。”“朕不打算取回那根仙骨了。”天帝却道,“潇玄上次斩杀蜮射,不止是身体受了损伤,神魂亦为之动荡,他仍旧需要那根仙骨固魂。”“他斩蜮射救了朕,这也算是朕亏欠他的因果。”“固魂的仙宝不是没有替代,怎么就一定要陛下的仙骨护着?!”天丞闻言顿时激动起来,“陛下是在害怕,潇玄轮回之后前尘尽忘吧?!陛下分明是舍不得他!!!”天帝头上的十二旒微晃,似乎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你说的对,朕舍不得他。”之前万年间一直没看见潇玄,也就罢了。如今既见他面,六欲已炽、覆水难收。“但是陛下这样,不就又重回旧路了吗?!”天丞神情愤慨,“再说陛下仙躯一直不全……”“朕意已决,不必多说。”天帝打断天丞后面的话,“你退下吧。”再要说下去就属于违逆帝命了,天丞咬了咬牙,朝天帝躬身执礼而退。临行前,忍不住朝着寝殿那黑着的碧纱窗看了一眼,幽怨暗恨之意,从心底慢慢滋生。第66章 九转万古丹没有天帝在座的金銮宝殿,气氛明显变得恣意放荡了许多,伴随着靡靡的丝竹管弦,仙神们的说笑声、喧哗声、高歌劝饮声,此起彼伏。夜风中传来的这些热闹声音,随着天丞星阑一步步走出乾坤宫,逐渐在耳畔变小,直至消失听不见。离开乾坤宫,天丞低眉敛目,穿云踏雾一步步的朝自己的居所走去,看着一如往常,内心却在翻江倒海,如同岩浆般咆哮沸腾——明明陛下已经付出了那般大的代价……事情为什么还是会变成这样?!陛下不肯收回仙骨,分明是哪怕潇玄这一世寿终入轮回,也还要继续去找潇玄的下一世转生,生生世世这般无尽纠缠。难道说,潇玄是陛下命中注定的克星?不行,他不能继续放任事态如此发展下去。这样下去,只会重蹈万年前的覆辙!天丞走进居所院门,守在门前打盹儿的童子没料到他今日这般早回来,看见了他慌忙起身行礼。天丞却视若无睹,径直迈进门槛,进入自己的居所。而后手指在袖中微动,居所的大门便发出“吱呀”一声响,无风自闭,紧接着矗立起一个禁止进入的结界。天丞慢慢走到桌子旁边坐下,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伸手从洞天深处取出他隐匿极久的一盏白铜灯,放置在桌子上。这盏灯大约有半臂长短,造型为一个人站立着,仰面朝天大张着嘴,一截黑色灯芯就从这人的嘴里探出。白铜塑就的人头生独角,遍体布满诡异花纹,身上肌肉纠结,大张着嘴的面部扭曲狰狞,栩栩如生,一看就是个魔人。这盏白铜灯,也正是属于魔域之物。天丞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终于下定决心,为了陛下,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一点蓝色火星从天丞的指尖中弹出,落在魔人嘴里伸出的黑色灯芯上,嘶的一声燃烧了起来,窜起一簇浅蓝色的火焰。同时天丞的另一只手,在虚空中以行云流水般的姿势,画出了一个繁复的法阵。法阵结成的一瞬间,阵内顿时有黯绿的幽冥鬼火亮起,隐约传来一阵阵凄厉的鬼哭之声。现在天丞要做的,就是在冥界找出与卫渊生前有仇、怨恨卫渊的鬼魂。 第125章 “七十三岁。”天帝回答。卫渊点点头,平静接受了自己的衰老。自从有了骊珠洞天,在研究种植中,时光不知不觉就如同流水般过去。其实已经很幸运。这是在天界每天仙灵气包围滋养着,喝着天河水瑶池水,吃着仙食,才有现在的效果,人过七十却总算还不太显老。倘若搁在凡间,这把岁数肯定得开始染头发、戴假牙了。抬眼望见天帝的眼角亦生长着皱纹,鬓边微霜,好笑道:“陛下不必陪着我的。”“朕就是觉得你这样子,好看。”天帝淡淡道,眉眼平静。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成为与你一般的模样。卫渊不知道天帝是怎么想的,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不再排斥这个永远庄严肃穆平静端凝,却如影随形般守在自己身旁的男人。摸了摸颈项上那颗骊珠,转换了话题:“听说卫琅已经到了渡劫末期,距离成为仙神只有一步之遥?”未满百年修成的渡劫期大能,也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天帝简短回答。“陛下,我这一世最多也就再小几十年。”卫渊攥紧骊珠,轻声叹息,“待我百年之后,陛下可将这珠子转交给卫琅,他知道该怎么用里面的东西。”他这一世大半辈子心血,都用在了这骊珠洞天,培育出许多高产作物、珍稀药草。仙人想必并不稀罕,但卫琅拿了,却能造福凡间。天帝点点头,应承道:“好。”“我将来不要埋在天界,死后就一把火焚化了,交由卫琅带回山林。”卫渊又道。“好。”天帝眉目端凝,语调无悲无喜。卫渊明明是在交待后事,他却半点难过也没有显露,如同应下卫渊一件极其寻常之事。卫渊这几十年也已经习惯,笑着摇摇头,当身边的天帝不存在,俯身继续给池中的灵鱼喂食。既然身为凡人,总有寿终的时候。这样也好,来去皆自在,有个人交待,不用亲眼看到卫琅因此而难过伤心。第67章 七杀叛乱等到卫渊喂过鱼,忽然听见乾坤宫外传来鼓声,初时还算速度正常有节奏,逐渐一声急促似一声,一声响似一声,直至如狂风骤雨打落花,惊雷霹雳彻天地。是天闻鼓。天界发生紧急大事,需要天帝出面之时,当值仙神才会敲响此鼓。来到乾坤宫这几十年,卫渊还是第一次听到。“朕出去看看。”天帝对卫渊说了一声之后,身化金光消失在卫渊眼前。卫渊拍拍手,丢掉空了的鱼食袋,朝葡萄架下慢慢走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无论何事,他现在只是一个迈入衰老的凡人,总归与他没有干系。两个偶人如同过去的几十年一般,在永远翠绿的葡萄架浓荫下摆上一桌热腾腾饭菜,垂手恭立。卫渊坐下,慢慢独自吃完这一顿饭。等到像往常一样,漱过口洗过手,就见天帝再度出现在身边。卫渊之前每次见天帝,都是万万年不变的玄衣金饰十二旒,现在却换了装束。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白发都不见了,重回青年人的相貌,穿着光滑铮亮的黑色甲胄,身后金色披风飘扬,腰间佩剑,肩上是龙形的吞兽,长长金缨从冲天冠垂落。“妄念岭七杀叛乱,朕需立即带兵前去平叛。”天帝看着卫渊,“朕这段时间不在你身边,天界倘若有变,你便进入骊珠洞天之中自保,等朕归来。”“如此,恭送陛下。”边境大将叛乱,卫渊知道事态紧急,朝天帝道。天帝朝卫渊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开。卫渊独自在葡萄架下坐了一会儿,开始有些忧心卫琅。虽说卫琅是仙神转生,却究竟没有归位,如若将来天界真的有变,他自己是有骊珠洞天自保,那么卫琅呢?卫琅还没有渡劫正式飞升,面对仙神之争没有多少自保之力,无论是会被裹挟入乱流,还是被误伤,都很有可能。不若这段时间让卫琅与自己同在一处,到时候也好带卫琅同入骊珠洞天。想到这里,卫渊再不犹豫,朝着乾坤宫门外走去。就在他走到乾坤宫门口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天丞星阑。“你怎么在这里?”卫渊停下脚步问道。边境骤然叛乱,天界上下理应是着急忙碌的时候,天丞身为天帝的辅佐伴星,怎么会待在这里?“我在这里,自然是为了等你出来。”天丞向前几步望着卫渊,唇角微勾,“你可知七杀为何叛乱?”“不知。”卫渊回答,心中暗自戒备。 第127章 “是,公子。”卫琅看着这样的卫渊,唇畔不由自主泛起一个微笑。天丞看着高高矗立于眼前的宫门,面目微微扭曲,他如今是进一步亦死,退亦不能保全自身。既然如此,不如拼却此身,为陛下除了潇玄这个祸患!!!“你怎么知道,我不敢以命换命?!”天丞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朝身边的天兵喊道,“叫天刑、天机、太阴诸位星君都过来!潇玄擅用御驾,是七杀叛乱的因由,该当捉拿归案,处魂消魄散之死罪!!今日擅闯帝阙之罪,全由我一人担当!!!”他又站在结界前等了一会儿,见留守的主星都赶过来了,围在四周,这才咬破手指,以碧血在乾坤宫门前画下一道符箓,直直朝前方推去,嘴里大喊一声:“破!!!”碧血符箓与结界相撞,卫渊与卫琅并肩而立,只见乾坤宫的门口绽开了一片绚烂的金色光点,如同烟花绽放。结界被破除,天丞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卫渊。“你是年岁都活到狗身上了么?没想到,这么快就沉不住气。”卫渊朝着天丞微微一笑,握住卫琅的手,两个人的身形就在天丞面前消失不见。天丞之前就受了内伤,破结界又消耗了仙力,再加上被卫渊当面骂作狗,一时气急攻心捂住胸口,又吐出一口碧血来。第68章 妄念岭卫琅只觉得眼前一花,他与卫渊手牵着手,就身处于一片连垄接天的田野。满满种植着粮食、蔬果,以及各类名贵珍稀的花卉药材,绿色叶片和五颜六色的花朵摇曳于风中。田地里有褐衣麻鞋、农夫打扮的偶人,忙忙碌碌劳作着。往身侧望去,千百座高大的粮仓矗立入云,磨坊风车叶片慢悠悠晃动。“公子,这里是……”卫琅有些恍惚。“是骊珠洞天。”卫渊一边说,一边朝不远处的青砖院落走去,“随我来。”卫琅如今进入渡劫末期,距离飞升成仙只有半步之遥,其实也是有洞天的,但他那洞天的规模大小,跟卫渊这里没法比。也没办法面对这么多仙人,藏身其中而不被发觉。卫琅跟在卫渊身后走进院落,只见这院子不小,鹅卵石铺成的地面,大理石的一套桌椅摆放在院子正中,屋檐下挂着红色的辣椒串和金黄的玉米串作装饰点缀。右手边是深褐色木头搭的秋千架,上面放置着一个有扶手靠背软垫、半圆蛋形的秋千坐椅。两侧篱笆里面各色花朵开得蓬蓬勃勃,望去一片灿烂生机。一只粉红色皮毛蓝眼睛、圆滚滚胖乎乎的兔子摇头摆尾跑过来,跳进卫渊怀中。“这不是卫毛毛吗?”卫琅见状道。卫毛毛是当初卫渊在山林间不良于行时,为了排解寂寞养的宠物兔。粉红毛皮蓝眼睛,天上地下就那么一只。卫渊走到秋千架旁,一手揉着触感丝光滑润的兔子,一手摸了摸秋千架的栏杆,感慨道:“不是卫毛毛,它叫卫小乖。”卫毛毛除了皮毛颜色是粉红,智商体力都比普通兔子稍高之外,别的地方卫渊没有进行大改动。世界上普通兔子最长的寿命纪录,是十九岁。以卫毛毛的寿数,应该早就不在了。而卫小乖,应该能陪卫渊走到这一世的生命尽头。这秋千架是件炼化过的通灵仙器,卫渊指腹在秋千架上蹭了蹭,只见对面空间泛起水一般的涟漪,一人高的水镜出现在卫渊对面。卫琅走过去,与卫渊并肩朝水镜内望去,能看见天丞带着一群天兵进了乾坤宫,正在忙忙碌碌四处搜查。“总觉得,此人很奇怪。”卫渊怀里抱着小乖兔,看着水镜对卫琅道,“七杀叛乱、妄念岭失守何等大事,就连陛下都是刚刚收到的消息,匆忙之中率军出征。他身为天丞,不想着怎么整顿好天界、安抚人心,反而带了兵马跑到我这儿找茬,甚至不惜做出违犯天条、以命换命的事情,铁了心要置我于死地。”“就好像,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以至于非得抓住不放似的。”说完又摇摇头:“难道他就真的疯癫至此,不顾职责立场,为了恨我做出这等事?”卫琅想了想,回答:“世间许多人,本身就难以用常理揣度。”“潇玄,你出来!你给我出来!!!”天丞星阑带兵找遍了乾坤宫各个角落,却始终不见卫渊的踪迹,气得朝四周的空气咆哮。“只有星阁没搜过了。”旁边跟着的一个天兵为难道,“天丞大人,咱们还继续搜吗?”“搜!”天丞不知卫渊身怀骊珠洞天,走到这步已是覆水难收,只能咬紧牙关道,“潇玄料定我不敢去,必然藏身于星阁之中!”谁知这句话刚落,天丞身边的天兵都齐齐退后一步,站着不动望向他。破了乾坤宫的结界,天丞说他担着也就罢了。但星阁是天帝与天地沟通的地方,自修建而成后,便只允许天帝一人进出。他们跟着进去搜人的话,还想不想要性命?天丞见状心中咯噔一声,刚想再就此说些什么,却听见外头有人喊——“紫垣星君到!”紫垣是天界四御之一,也是十四主星之首,在天界与天丞的地位相若。不同的地方是,天丞帮助天帝管理内务,又称伴星,常常在天帝身边理事进言;紫垣则负责打理外务,协管众神,除了朝会之外,并不经常直接接触天帝。要真论起来,紫垣相对独立,手中掌握的权势比天丞还要大上许多。紫垣脚踩七色祥云,来到天丞面前,只见他身着一袭明黄衣袍,披着墨绿流云锦半长袖坎肩,腰上系着缀了串串珠玉的蹀躞,白净面皮眉清目秀。若是不穿这身衣裳,气质长相倒像是哪里来的教书先生。“天丞,你擅自破除乾坤宫结界,已经是不臣之举。星阁重地,又岂能容旁人踏入?”紫垣满身儒雅书卷气,说出的话却并不算客气。 第129章 白麒麟的四只足蹄飒踏着云雾,雨水落在它光滑坚硬的鳞片上、峥嵘的头角上,又打着旋儿飞开来,晶莹闪耀。天帝乘坐在白麒麟的脊背,执剑冲在大军的最前方。后面紧紧跟随的将士望向天帝那招摇飞展金色的披风,就如同望着一面代表着天界的旗帜。疾风骤雨中,七杀跨下的魔马全身燃烧着鲜红色的烈烈火焰,非但丝毫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烈。见天帝率兵冲杀而来,七杀仰天长笑一声,笑声粗粝嘶哑,伴随着雷声划破雨幕。雨水冲刷着他精赤、遍布暗紫魔纹的上身,像是涂上了一层光润的油脂。七杀扛起比他身高还要长的九鬼大环刀,九个黑黢黢的金属环扣在刀背上,随着他的动作互相撞击,发出令人极为不舒服的刺耳声响。然后驱使魔马,仿若一道燃烧着火焰的流星,直直朝着天帝冲杀而去。正所谓兵对兵、将对将。天帝手中细长的玉剑,与七杀手中沉重的大环刀相撞。仙法流溢对魔气纵横。在这两样兵器相撞的一瞬间,以天帝与七杀为中心,四周爆开一股强横力道,地面砂石挟裹着蓑草翻滚怒旋。周围搏杀在一处的仙魔,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乱卷风砂蔽住了眼,看不清两人疾若闪电雷霆的交手情形。滚滚风砂的正中心,七杀怒吼着,鲜红的眼睛目眦欲裂,露出满嘴白森森的尖牙,一双手臂肌肉筋脉纠结,握着刀柄朝天帝当头一刀又一刀的劈落,刀势快若惊雷、沉重若山岳。天帝手中玉剑相形之下显得单薄细长,仿若只要那大环刀落下,就会碎裂成无数片。然而七杀的每一刀,那柄看似精美脆弱的玉剑都能正面稳稳接住,然后不动声色卸力,将沉重的刀身滑至一旁。由于刀势过猛过沉,当七杀举臂不知劈到第几百刀时,座下的魔马承受不住,忽然悲嘶一声,四蹄齐齐折断。口吐黑血跪伏于地,萎靡不起,全身燃烧的烈焰都熄灭了大半。七杀此时亦虎口绽裂,黑色魔血沿着手背流淌,点点滴入脚下黄土,却尤自浑然不觉。魔马不中用,他索性弃马步战,挥舞着巨大的刀,九个黑色金属环疯狂转动着,在空中发出刺耳尖啸,朝坐于麒麟之上的天帝劈去。天帝侧身避过,宽阔明亮的刀身如镜,一瞬间映照出他深潭般的眼睛,无惊无喜无惧无怖。由于魔马折蹄,七杀狂暴的魔气被打断了,紊乱中出现破绽,眼下正是取胜的时机。精美细长的玉剑尖端,抵住了宽大沉重的刀身。九鬼大环刀剧裂的震动起来,发出了此生最后一声尖厉悲鸣。以这玉剑的尖端为中心,刀身上蛛网般的裂纹朝四面八方蔓延,越来越深,越来越长。直至碎裂成无数块厚重的钢铁碎片,从七杀沾满黑血的双手中片片砸落在地。天帝手腕一抖,玉剑贴着皮肉,抵在了七杀的咽喉处。往前再轻送数寸,就能毫无阻碍的刺穿这薄弱要害。周围的旋风渐渐停止,两人一在上一在下,黑甲金袍的仙神骑着纯白麒麟,手中玉剑的剑尖斜斜向下,抵着独角纹身的魔将咽喉,仿若凝固成了两具雕像。天上掠过的闪电,不时为这两具雕像镀上华丽金边。雨水如同珍珠一般,沿着天帝握剑的手指骨节滑落,与地面的雨水又混在一处。“为何要反叛天庭?”磅礴的雨幕中,天帝居高临下,问七杀。声音空灵高远,来自三十三重天的云殿神龛。七杀闻言,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鲜红的眼珠剧烈转动颤抖着,从雄壮胸腔里发出嘶哑咆哮:“卫二,是卫二!”“他炼化我娘,他让我千刀万剐,他调换了灵根,让我魂魄无归不得超生!!”“卫二该死,他该尝尝我受过的痛苦,死一千一万遍!!!”天帝向来端凝平静的眉头微微皱起。奇怪。天界众仙神向来只唤潇玄道号,七杀亦一贯如此,眼下为何口口声声称潇玄为“卫二”?况且,潇玄确实万年前炼化过般若花,但千刀万剐、调换灵根,魂魄无归不得超生,又是什么意思?“陛下、陛下!”七杀鲜红的眼珠忽然直直盯着天帝,一张原本英挺俊朗的脸扭曲着,宛若恶鬼,“你杀了卫二吧,你快些杀了他啊!!只要你愿意忍痛割爱杀了他,我便仍旧回到陛下麾下,任陛下驱使,为天庭冲锋陷阵!!!”“只要陛下能杀了卫二,无论谁能杀了卫二,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啊!!!”疯狂的余音尚袅绕不散,天帝玉剑已经“扑哧”一声刺穿他的咽喉,又围着颈项绕了一圈,就见七杀一颗头颅掉在地上,混着流淌的黑血在雨水中滚了几圈,才不动了。头颅仰面朝天,肌肉扭曲如恶鬼,嘴巴张开,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仿若还有话没说完,已经辨认不出真正面目。“邪魔攻心,无药可救。”淋漓雨水中,天帝甩掉玉剑上蜿蜒的一痕污黑魔血,不再看死去的七杀,驱使麒麟继续朝前方冲去。虽然隐隐觉得七杀的情况不对,但七杀身为镇守妄念岭的主将,反叛引狼入室、造成妄念岭守兵全军覆没,已是事实定局。再加上七杀明显已经因私怨而堕魔疯狂,值此两军对峙,哪容得细细盘问?杀他是唯一选择。七杀失却头颅的魔化壮硕躯体,在天帝身后缓缓倒下。 第131章 不止是脸,身躯和四肢也一样,几乎是须臾之间,魔兵就只剩下一具白骨。很快这具白骨也化作漆黑,轰然散作细尘,与身下的黑色魔纹汇作一体,扭动着往外蔓延。不分敌我,吞噬所遇到的一切。这就是灭天化物图,以魔皇的身躯神魂为祭——天地万法万物,入我皆灭化。其势足以毁掉地表之上的所有生灵。天帝步下白麒麟,伸手拍了拍它柔毛飘拂的脊背,示意它离开。白麒麟依依不舍的看了主人一眼,方才长啸一声,四蹄之下云雾升腾,随着后退的天兵天将离开了。天帝深潭般的眼睛,如同一面平静的镜子,倒映着正在盘旋扭动、迅速向四面八方蔓延的无数黑色线条。上一任的魔皇和天帝大战,据说就是使用了灭天化物图,逼得天帝不得不同样以身魂相祭,最终两个至强者躯体神魂燃尽,化骨为巍峨险峻的妄念岭,这一带也成为了天界和魔域的边界。这是知道兵败已成定局,不甘心被俘,想要效仿前任魔皇,拉着他同归于尽啊。可惜,他还有想见的人,他并不愿意。万年前昆仑山冰湖畔,潇玄坐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手里拿着根青褐树枝,时而思考,时而在雪地上写写画画。他乖乖依偎在潇玄宽厚的怀中,鼻端冰雪松柏的冷香萦萦绕绕,让他心里痒痒的,像是有小动物用细细的爪子,在时不时的挠。其实他当时,并看不懂潇玄写的画的是什么,却可以不吭声的、目不转睛的一直看。只要有潇玄在身旁,再枯燥无趣的事情,也会令他心中欢欣愉悦,甘之若饴。“阿卫,这是什么呀?”看到潇玄画下最后一笔,大笑着扔开手中树枝,尽管不懂,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灭天化物图的破解。”潇玄腾出手,像抱着一只心爱的猫,抱着他道,“此阵图颇意趣,我看到后想了一百多年,终于想出破阵之法。”“嘻嘻,阿卫要破阵吗?”他勾住潇玄的脖颈,天真的问。“此法开启,需要消耗大量仙元。以我的仙元神力,应该启动不了这个破阵之法。”潇玄抱着他站起身,仙神白色的宽袍迤逦而下,如同飘逸的云,“不过,总有人可以。”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后来潇玄为了替他延寿,一直疲于奔波,再加上做了许多违逆天道之事,躲着天庭还来不及,这破除灭天化物图之法,也就一直没能上交给天庭。如今,潇玄万年前在雪地画下的图形,一笔一划,仿若还挟裹着潇玄身上的冷香,清晰出现在天帝脑海中。天帝黑色的瞳仁忽然变成金色,如同眼睛里燃烧起了一簇金色火焰,紧接着周身随即金光大作。这时候瓢泼的大雨已经停了,乌云却仍然没有散去,阴沉沉的压在所有人头顶上。第一缕金色的丝线从乌云中坠落。这缕金色的丝线,触及到一条正在拼命向外蔓延吞噬的暗影之时,暗影居然朝后缩了缩,想要避开它。然而金丝不依不饶,直接窜上去,将这条暗影牢牢钉死在了地面上。紧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第四缕……第无数缕。无数缕金丝从天坠落,形成了一个密密麻麻的圆形网罩,将灭化万物万法的魔阵,网缚于其中。“苍梧小儿,你竟然想要网缚灭天化物图?!”献祭是不死不休的事情,魔皇此时表面的皮肤已经有些熔化。变形的褐色少年面孔上,睁大了的一双眼望向天帝。然而却看不清。天帝披着玄甲的高大身躯,完全被包裹在一层耀眼金光内,什么都看不清。那一层金光越燃越炽,光华灿烂,直至形成一轮金日。乌云阴暗蔽天,地上却有一轮金色太阳灿然,照亮了整个妄念岭。“收。”天帝空灵高远的声音,从这轮金色太阳内部传来。网缚了灭天化物图的金色游丝往内绞动,形成魔阵的黑色线条挣扎着,发出细细尖啸,灰飞烟灭。金丝不停吞噬黑线向前,所过之处鲜红沼泽尽皆退却,恢复成原先的黄土地。然而在距离魔皇约莫百丈的地方,却如同遇到了什么阻碍,几次向前都再不得寸进。魔皇看了看天帝,忽然明白过来,狂声大笑:“苍梧小儿,原来你仙躯不全啊!仙躯不全,还要妄想用此阵将我网缚破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笑啊好笑,真是太好笑了!!!”“等到你仙元耗尽,油尽灯枯,我看你再如何阻我?!到时定要你不得好死!!要整个天地都为我陪葬!!!”天帝所化的那一轮金日内里,一对阴阳鱼头尾相衔而游。而其中的一条鱼,缺失了鱼尾。卫渊当年想出这个破解之法的时候,并没有将使用者仙躯不全的情况考虑进去。……骊珠洞天内,卫渊坐在青砖院落的秋千架上,怀里撸着小乖,晃晃悠悠。橙红色的夕阳挂在天边,将这鲜花盛放的院落也映成了暖融融颜色,一片岁月静好。 第133章 “等我还了他的仙骨,也就没有理由再留在天界。”卫渊看了卫琅一眼,笑道,“接下来这几十年,咱们还回林子里去。也不知道卫琥他们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哈哈哈,卫璐卫玑恐怕都跟我一样老了,大壮也该是儿孙满堂的岁数。”卫琅抬起头,眼睛攸地睁大了望向卫渊:“公子,你打算回去?”“我原以为公子……”天帝对卫渊的宠爱,人尽皆知。同居乾坤宫,出入都与其共乘九龙御辇,每年的朝元辰诞,更是次次将卫渊带在身旁,接受众仙朝贺。几十年前,七杀身为镇守边关的大将,因旧日恩怨去找卫渊麻烦,被天帝护短喝退。从此天界众仙但凡遇到卫渊,纵然不至于说阿谀奉承,也至少都是笑脸相迎、有来有往。卫渊的生活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春风得意、顺遂愉悦的。“以为我怎么样?”卫渊蹲下去,摘了一枝飞燕草拿在手中,浅紫色燕形花朵在指间慢悠悠的旋,“我本就不是自愿来天界的。”“到了现在,也不愿意。”“纵然陛下这些年待我,在旁人眼中已是越轨逾制、千宠万宠,到底是不知我意,违逆我心。如今既然有机会,当然要离开。”这时候西天散尽最后一抹太阳的余晖,暮色逐渐笼罩了这片洞天,有一点绿莹莹的萤火虫自茂密的草丛中,飘飘荡荡的轻盈飞起。浅淡的绿光,一点两点三四点,直至百点千点。如同无数盏细小的灯,在暮色中照亮了周围的道路和花田。卫琅看着对面卫渊萤光照耀中,变得有些朦胧的眉眼,一颗心仿若同时也被照亮了:“好,我陪公子一同回去。”卫渊手里转着飞燕草,听到卫琅的回答,松了口气。这几十年来他看得清楚明白,卫琅自从跟了他,心里面就只有他。待在天界也好,修炼也罢,都是为了他。他这一世百年之后,放不下的也只有卫琅,不知道卫琅离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怎么着也该给卫琅留个念想。于是笑了笑,又道:“咱们约好了,等这辈子过去,你就去找我的转生。这一世我教你识字,教你人世间的道理,下一世换你来教我。”“如今我是对天庭有功之人,算来阎罗殿怎么着也该给个人胎。”卫琅闻言,眼眶微微一红,进而湿润。幸好夜色深重、萤火朦胧,卫渊又是肉眼凡胎,理应看不清楚他此时模样。“好,下一世换我来教公子。”卫琅沉声允诺。“说好了,到时我若是个顽劣不堪,成天招猫撵狗,用弹弓子打人家窗户,遇事只知道哇哇大哭的熊孩子,再难带也不许反悔。”卫渊笑着说。卫琅想像了一下卫渊描述的场面,不由得也扑哧笑出声,继而应承道:“绝不反悔。”漫天的萤火之中,卫琅扶着卫渊,慢慢沿着花田又转了很久,说了些家常闲话,这才往回走。卫琅见卫渊露出微微的疲惫之色,上前一步背对卫渊,然后蹲了下去:“公子,我背你回去。”卫渊看着卫琅宽阔的脊背,错愕片刻。回想他那几年不良于行的时候,都是卫琅把他抱上抱下。不由双眼一弯,道:“那就麻烦你了。”卫琅朝后伸手,稳稳托住卫渊的腿弯,感觉到卫渊的一双臂膀搭在了他的肩头上,起身迈步。在心里回答——不麻烦,我很愿意。愿意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这样背着尊主。卫渊趴在卫琅的脊背上,只见夜色萤光之中的花田叶影婆娑,一株株摇曳的飞燕草,随着卫琅前行的步伐被抛在身后。整个世界都晃晃悠悠、朦朦胧胧的,显得有些虚幻。只有卫琅脊背传来的温度,真实而炽热。回程的路原来这么长啊,原来他跟卫琅已经走了这么远。卫渊这样想着,到底精神不济,趴在卫琅的背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第二天卫渊一大早起来,就看见水镜里齐刷刷跪着紫垣和一众星君天官。虽是在行跪拜大礼,脸上却都带着焦虑愤慨的神色。卫琅跟他说:“公子,他们天没亮就过来了。”卫渊点点头,像往常一样让偶人拿了草箭靶,在院子里练了一趟箭,泡了个温泉澡之后,这才又来到水镜前。对着水镜开口道:“你们过来了?”紫垣听到半空中降下声音,眸中掠过激动之色:“小仙问潇玄真人安。”紫垣到底是能干的官吏,昨天被卫渊冷走之后,这回得到教训,没有再第一句话直接要仙骨,而是向卫渊问好。 第135章 繁复而美丽,看上去完全不像束缚他体内仙元的枷锁,而是如同一枝银色的花叶装饰,攀附在他身上。这才举步迈出牢狱,随着紫垣朝天刑司外面走去。一路上天丞走的不紧不慢,也没有和紫垣说话,暗忖潇玄此人当真心思缜密,仅仅凭一些蛛丝蚂迹,就能疑上自己与七杀叛乱有关。那么接下来,他要如何表现如何做,才能令潇玄不生疑心?他要好好的想一想。紫垣做起事来干净利落,辰时中离开,巳时初就带着天丞来到乾坤宫,同来的还有浩浩荡荡一大票神仙,竟有上万之众聚集。幸亏乾坤宫本就是每年举行朝贺庆典的地方,足够宽敞,否则还真装不下这么多神仙。“潇玄真人,人已经带到。”紫垣在众仙神的包围中,朝着虚空中一揖,“请真人听审。”虚空中降下卫渊略显苍老的声音:“老夫在此。”天丞身缠捆仙藤,原本一直沉默的立于紫垣旁边,听到卫渊的声音立即激动起来,挣扎扭动大喊道:“潇玄!陛下素来对你恩宠有加,如今陛下身陷妄念岭,你不思助陛下脱困,反而躲着不出来,在这里拿着仙骨要挟,意图构陷本天官!!你心怀叵测,你该当何罪?!!!”紫垣在旁看着天丞激动到满脸通红,额头青筋暴起,想起他之前爽快答应的样子,不由得暗暗诧异。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卫渊站在水镜对面,手里端着杯茶,喝了一口悠悠回答:“阶下囚,在那里废话叫嚣什么?”天丞闻言,浑身都在颤抖,怒斥道:“潇玄,我身为御前伴星,你拿什么身份,拿什么资格审我?!!!”“紫垣星君,还不开始吗?”卫渊却懒得与天丞徒费口舌,转而跟紫垣对话。紫垣点点头,将心中升起的那点疑惑压下,长声道:“有请,诸天善恶镜!”常年累月面无表情、神色严峻的天刑星君上前一步,与紫垣互相见礼之后,二指并拢往天丞眉心间一戳。随着一点艳红光芒隐入天丞眉心,天丞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乾坤宫内忽然变幻了场景。鼓乐喧天彩帜飘扬,金銮殿上众仙神推杯换盏,飞天素娥歌舞相陪,一派祥氛和乐,正是几十年前朝元辰诞的那一天。只有天丞独自背离了这热闹欢喜的盛宴,一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里,离开乾坤宫,步伐匆匆朝着自己居所走去。“公子,诸天善恶镜是什么?”卫琅站在卫渊身旁,开口询问。“紫垣星君倒是有心了。”卫渊道,“诸天善恶镜是天刑星君以心头血炼制的本命仙器,能映照出犯人的一切罪状。它虽被命名为‘镜’,其外形与其说是一面镜子,不如说是一枚晶体。”“不过,由于此物珍稀难得,天刑星君炼制不易,用掉一枚就少一枚,因而往往只针对罪大恶极者、向天下召示其罪状的时候使用。”说起来卫渊当初在斩仙台剜骨散魂,恶名万年流传,天庭也没有对他动用到诸天善恶镜。如今仅仅因为卫渊怀疑天丞,就动用诸天善恶镜以为佐证,紫垣表达出了足够的诚意。透过水镜,卫渊看到天丞回到居所点燃了一盏白铜质地、魔人造型的油灯,看着他画法阵招三鬼,最后驱二鬼、择一鬼投入紫金葫芦之中。“程建章……那是程小公爷!”卫琅低呼一声。当初在皇城,为了替主子争夺皇帝之位,施计挑拨离间封家姐妹,意图操纵封仙子、算计卫渊的程小公爷。程家五代之内不能再出仕,如今大几十年过去,恐怕就连皇城里也没几个人能再记得,当年温润俊秀的程小公爷。卫琅本来也早就将这个人遗忘到脑后,谁知却又在此时此地,见着他千刀万剐的鬼魂?卫渊愣了愣,经过卫琅出声提醒,才回想起这个人:“原来是他。”对卫渊来说,程小公爷当初只是横亘在他道路上,妄想绊住他脚步的一颗小小石子,从头到尾就没有入他眼中,踢开也就踢开了。没有想到的是,比起张静娘和董真人,最恨自己的居然是他。紧接着又见天丞将那紫金葫芦揣入袖中,去了妄念岭七杀的军帐。假传圣谕,将与恶鬼炼化为一体的九转万古丹,交给了七杀。七杀本就跟卫渊有旧怨,再加上这颗丹药里浓重的怨念恶意催化,纵然不再继续往下看,众人也都知道,七杀倘若吃下此丹,必定神智混乱,进而生出无法自抑的心魔!难怪会收到那样的檄文,妄念岭七杀叛乱,果然与天丞有关!!!随着场景扭曲变换,几十年前的罪业投影消失,众仙神再度回到了乾坤宫。先是全场一片寂静。因为此事太可怕了,天丞身为天帝的伴星,在天庭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居然因为对卫渊的私怨,暗中谋害镇守边境大将,将其逼反!若非诸天善恶镜将一切映照出来,简直想都不敢想。“你假传圣谕、谋害逼反大将七杀,致使妄念岭边境失守、全军覆没,纵然万死也难辞其咎!!!”还是紫垣最先反应过来,指了天丞怒斥道。“还等什么,送他上斩仙台!”南极仙翁举起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戳,痛心疾首道,“正所谓贼喊捉贼,七杀明明是被你谋害逼反,你却乘着陛下出征,借口七杀因潇玄真人而反,过来捉拿真人,当真是居心险恶!”“担任天丞一职,恣意妄为至此,以至妄念岭失守,天兵天将死伤无数,祸乱天下,仅仅上斩仙台怎么够?!”十四主星之一的廉贞星君咬牙切齿,“当散却仙魂,永世不得超生!”“还多说什么,多看他一眼都嫌脏,直接拉去斩仙台杀了!”“杀了他!!!”“散他的仙魂!!!”不知谁上前一脚,重重踹在天丞的膝弯处。天丞身上缠着捆仙藤,无法运转仙元,除了有着一具仙躯之外,眼下跟凡人也差不太多。被这重重一踹,顿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第137章 右手一用力,这脆弱的魂珠便在手掌里碎裂开来,化作指间沙、风中尘。从此仙元道行尽丧、三魂七魄消散,不入轮回。从此声名狼籍,遗臭万年。……卫渊吃过中午饭,到了下午的时候,就见紫垣又带着一众仙官过来。大约是刚刚监斩杀过人,紫垣的脸色并不好看,过来后依例带领仙官们朝卫渊行了大礼,就让人摆出个铁黑色的屏风,在院中展开。这屏风名为“留影屏”,相当于一架录影机,能够将发生过的事情重新展现出来。等再现过斩仙台上,天丞受刑至魂魄消散的场景,紫垣朝着半空中拱手道:“真人慧眼如炬,罪魁现已伏诛,我等在此再度拜谢真人,为天庭除此恶獠大患。”紫垣紧接着顿了一顿,又道:“如今想必真人再无别的顾忌,药王神已在乾坤宫外等待多时,真人是否……”“还有一事。”半空中降下卫渊的声音,紫垣低眉敛目恭顺的听,“待老夫与你走过这一遭,还了陛下仙骨,便要与卫琅回凡间去,介时你等不得阻拦。”紫垣诧异道:“真人不等陛下回来了吗?”“这几十年与陛下同居乾坤宫,朝夕相处。如今既还仙骨,缘分已尽,又何必再相见。”半空中苍老的声音回答。“是。”紫垣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应承下来,两指并起指向天空,“我等在此以道心立誓,此后真人任意来去自由,我等绝不阻拦。”凡人随口立誓未必应验,但仙神或者修真者以道心立誓,便是在天道前许诺。如若违誓,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最终亦会道心崩塌,导致仙元一天天流散、仙躯一日日虚弱,最终跌落凡尘进入轮回。此誓言不可谓不重。天际滚过一道闷雷,是天道隐隐相应。“如此,老夫与你走这一遭便是。”卫渊听紫垣以道心立过誓,这才和卫琅从骊珠洞天中走出来,在紫垣等人面前现身。紫垣躬身朝这望去青衫淡泊、须发花白的老者郑重深深一鞠,转身朝着乾坤宫门外走去,为卫渊带路。卫琅扶着卫渊,跟在紫垣身后。药王神身穿灵芝金纹朱袍,头戴一顶乌纱帽,是个蓄着长长胡须,沉静可亲中年男人的形貌。他在成神之前于世间踏遍千山万水,尝过百花百草,创造了上千个药方,活人无数。飞升后形成这样的法相,也是方便众多参拜的患者信任。上前与卫渊见礼后,药王神伸手往他左肋伸去,刚刚探出气机,却只见一道金光将其重重弹开。药王神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朝着卫渊苦笑道:“真人是否有护体法宝?还望暂且拿开,否则我近身不得,无法为真人取仙骨。”卫渊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双手伸向颈后,解开红线穿着的骊珠,放进旁边的卫琅手中。紧接着又从身上摸出一块玉佩、一个香囊,从腰间解下一条云丝汗巾,最后将脑袋上束发的木簪也拔下来,都交给卫琅,朝药王神道:“现在应该可以了。”众仙神在旁边见他从身上取下这么多仙器,都知道必定是天帝临行前相赠,给他护身用的。不由得暗中咋舌,陛下竟对潇玄如此爱护,潇玄却一心想回凡间。他们虽以道心立誓不会擅加阻拦,可是等陛下回来,就真的能放开了手去?紫垣看着这幕,想起天丞临刑前对他说的那番话,更是眸光沉沉。他既然做出选择,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紫垣看着药王神伸出手,当着众仙神的面,从卫渊的左肋处缓缓抽出一根肋骨。隔着衣服,不见鲜血,亦没有伤口。最开始是露出晶莹剔透的一小截,紧接着光芒越来越璀璨盛大,最终整根仙骨都被抽出,握在药王神手中。武曲星君同样在此等候已久,见状连忙小心翼翼从药王神手中接过,转身踏雾乘风,以最快的速度奔赴妄念岭。正如紫垣所说,整个过程卫渊并没有感觉到半点疼痛。然而当仙骨被抽出的一瞬间,卫渊忽然觉得像是整个身躯都被抽空了,眼前忽然一黑,就往地上栽倒而去。“公子、公子!”卫琅一直站在他身旁,见状大惊失色,伸出手臂将他抱住,怒目圆瞪望向对面的药王神,“怎么回事?!你快过来看看我家公子!!!”不是说,没有任何后遗症吗?不是说,取出仙骨人也会好好的吗?药王神也十分震惊,连忙上前捉住卫渊的一只手腕,又去探他鼻端呼吸,抚他的前额。指端之下脉搏沉稳有力,呼吸亦连绵不绝。然而灵台之中空荡荡,不见三魂七魄。“我不知、不知为何会这样!”药王神手掌松开卫渊的额头,亦慌乱失措,“真人的魂魄已经不见了!”卫琅闻言眼睛都红了,恶狠狠盯着药王神:“你害了我家公子!”“我、我没有……”药王神上前一步,想要解释。卫琅却不听他解释,将卫渊打横抱起,目光凶狠的扫过以紫垣为首的天界一众神灵:“是你们,是你们合谋,害了我家公子!!!”“之前冠冕堂皇,说的好听,却尽是些蛇蝎心肠、出尔反尔之辈!!!”第74章 黄泉照双影 第139章 奈何桥,孟婆汤。“是生人,是生人啊……”“奈何桥头,怎么会有生人过来?”有鬼魂在窃窃私语,声音如泣如诉。然而卫琅浑身金光缭绕,一看就来历不凡,也没有鬼魂胆敢上前询问靠近。卫琅抱着卫渊一路走到桥头,就如同摩西分红海,鬼魂们纷纷为他让开一条宽敞通道,直接来到孟婆跟前。“他来过这里吗?”卫琅抱紧卫渊,望向孟婆开口问道。孟婆全身上下裹着一层黑,抬起老眼看了看卫琅怀中的卫渊,摇了摇头:“未曾。”说完,舀了一碗汤递给旁边的鬼魂:“很久没有活人到我这里来了……这人身躯尚存活,气息未断绝,你是要寻找他的魂魄?”卫琅点头道:“是。”“那就在这边等吧。”孟婆眼皮一搭,“反正无论是谁,只要入轮回,迟早都需从我这儿过。”“不过,倘若他是罪大恶极之人,你就不知要等到哪一年去了。”凡人入轮回之前,先需经阎罗殿审判。若是被判生前有罪,就要在地狱里服刑直至期满,才能踏上奈何桥。“不要乱说,公子非但无罪,反而对天界、对众生有功!”卫琅闻言,有些愤慨。孟婆长年累月在奈何桥头熬汤,来来往往都是凄切飘忽的阴间鬼魂。难得这么一个高大英俊、阳气充沛的小伙子过来,正觉得新鲜,想要借机跟他多聊几句,却见一道明丽的流霞紫光忽然降落在身旁。今儿是什么日子,先来了个生人,又来了个上仙?紫垣虽在天界地位尊崇,但孟婆并不归属于天界体系,因而只是又舀了一碗汤,递给身边的鬼魂道:“老身职责所在,不能与星君见礼,还望星君见谅。”紫垣没有搭理她,迳直走向卫琅道:“你纵然在此等上千年万年,也是等不到的。”“什么意思?我不在这里等,还能在哪里等?!”卫琅闻言,心中顿时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直直盯着紫垣,斥喝道,“你来做什么?害了公子,还好意思过来?!你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别逼我动手,快些给我滚开啊!!!”紫垣银牙微错,知道不能再提其他,于是朝卫琅道:“你朝奈何桥下望一眼。”“就一眼。”声音焦灼中带着乞求。卫琅这个时候站在孟婆旁边,右手处就是桥栏杆。只要往右稍微走半步,就能望见奈何桥下滚滚的冥河水。卫琅朝着紫垣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你,搞的什么鬼……”后面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冥河水倒映出卫琅的影子,是双影。一个是卫琅本人,另一个是玄衣金饰,腰间佩九龙玉剑,端坐于金銮宝殿,座下祥云瑞气缭绕,头戴十二旒的帝王。这位帝王卫琅自然见过,正是天帝!!!卫琅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如同看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之事!然而任凭他如何看,这两个影子都同样清晰。“明白了吧。”耳畔传来紫垣的叹息声,“你是陛下三魂之一的,觉魂转生。”卫琅浑身一阵恶寒,慢慢转过头,只见紫垣肃容敛色,朝他躬身执臣礼:“陛下觉魂落入凡间轮回万年,如若再不归位便会被彻底磨灭,因而当年星阑才会推算出其方位,下界寻找。这一世,你若不能飞升成仙,归于其位,寿尽之时便是魂消魄散之日。”“归其位……是什么意思?”卫琅沉默片刻之后,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是让我这个人,我的所思所想所愿统统消失,成为天帝的一部分吗?”“卫琅,介时你就是陛下,陛下就是你。”紫垣连忙回答,“你与陛下合二为一,拥有共同的记忆和情感,不存在你会消失的问题。”卫琅不说话,只是目光冷冷看着紫垣。紫垣知道他不信,转身道:“你跟我来,跟我去看看阴间愿石,一切就都明白了。”孟婆一边舀汤,一边曼声开口:“小伙子,你跟他去吧。如若看见你那个人过桥,我会让他等等的。”卫琅低垂了眼帘,看着卫渊宛若熟睡的面容,将他在怀中搂得更紧些。这才跟上紫垣的脚步,朝着阴间愿石的所在走去。愿石离奈何桥并不算远,足足有一人多高,石面光滑平整如镜,上面隐隐有红色的血纹浮现。“潇玄当年上斩仙台,散了自己的魂魄。天道雷霆之中陛下救援不及,只有剖了自己的一根仙骨,为其护持固魂,希望潇玄能继续转生。”紫垣停在愿石前,仰起头看它,“当年陛下与阎罗殿打了招呼之后,也是像你一样,守在奈何桥头,等了足足三百年。”第75章 万年轮回“可是三百年间,陛下一直没有等到潇玄。”紫垣将目光从愿石转向卫琅,“你是陛下的觉魂,这些,你理应也记得的。只不过万年间不停的轮回转生,深藏了你最初的记忆。”“到现在,还想不起来吗?!”紫垣原先说话的声音都很正常,到最后一句却忽然变成一声断喝。随着这声断喝,卫琅只觉得自己灵台处一团白光爆开。他看见了万年之前,矗立在奈何桥头的天帝。没有宝相庄严,没有煊煊赫赫的威仪,他甚至没有穿戴那一身标志性的玄衣金饰十二旒。 第141章 但从始至终,有一个念头模模糊糊的在他脑海中横亘着,他要等一个人。“阿女啊,那是户好人家,后生身体好、样貌俊,能干的很,跟你年纪也相当。阿娘为你千挑万选出来的,你为何又不愿意?”母亲在一旁絮絮叨叨,露出发愁的神色,“也不知道,到底能看中什么人喽。”“再拖下去,可就不好说人家了,你好好想想。”说完,母亲唉声叹气的走出门外,带上竹门。他那一世坐在梳妆台前,用梳子一下下梳着头发,阳光斜斜从竹楼的窗外照进来,铜镜映出十六岁的少女。发堆乌云,皮肤洁白细腻,像是枝头新摘的栀子花。殊色秀丽的容貌、窈窕高挑的身材,更兼伶俐聪慧,让他自十三四岁起,求亲的就踏破了门坎。他们这儿不讲究盲婚哑嫁,父母也都开明,会尊重他的想法和意见。按说到了他这岁数,不说出嫁,至少也该订下人家。然后过个两三年,双方都准备好了妆奁嫁礼,就热热闹闹的办场婚事,正式成婚。母亲说的那个后生,确实家境殷实,样貌俊,身体好,人能干,和他年纪相当。任凭旁人谁看了,都会觉得般配。但是……不对啊,不是他。寨子里那么多后生,谁都不是他。少女停止了梳发,紧紧攥着掌心里的木梳,直至梳齿压入掌心皮肉半寸,细细密密的疼痛。可是,“他”又是谁呢?不知道,也无处可寻。反正如果见到他,就一定能认出来的。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少女眼中涌起委屈的泪水,啪一声将木梳放在梳妆台上,起身朝门外跑去。少女家的竹楼前,种着大片的梨树。眼下正值春季,雪一般的梨花开遍枝头,像是一顶花做的华盖。少女来到梨树下,泪水沿着面颊滴落,头上那顶花做的华盖似有所感,亦随之扑簌簌掉落,落了满地的梨花。一阵风卷起梨花,呼啦啦吹向远方。“……你们是不是想要告诉我,我等的人在那里?”少女仰起脸,看着那随风飞舞的白色梨花,“他再不来,我就真的等不到他,要嫁给别人了。”正如母亲所说,纵然家里再宠爱她,也不会由着她的性子一直耽误下去。迟早要在寨子里选个后生。而这个日子不会太远了。梨花不说话,只是呼啦啦的被风吹着,朝远方的深青色山峦方向盘旋而去。少女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着雪片般的白色花朵,唇角忽然勾起一个微醺的弧度,迈开脚步,朝着风的方向而去。他不来找自己,那自己就去找他。少女感觉不到天色逐渐变暗,感觉不到衣裳被荆棘勾破,感觉不到鞋底被山石磨烂。只是在崇山峻岭间,沿着风的方向一直走。直至被一条蛇咬了脚踝,再也迈不动脚步。眼前是一个洞窟,少女拖着开始麻痹的双脚走进去,半趴在里面的大块岩石上。恍恍惚惚记得,自己和他也曾经住在一个洞窟里,只不过那个洞窟布置得温暖舒适,有高床软枕,有熏香绮帐,有欢声笑语,不像这里光秃秃冷冰冰。死寂静默一片。“你在哪里啊……我就在这里,快些来找我啊……”少女脸颊贴着冰冷的岩石,喃喃自语着,纤细的手指抠进石缝,脚底的麻痹逐渐蔓延至整个身体,“你不来,我就只能在这里一直等下去了……”之前真的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疲惫的少女用力撑着眼皮,不愿意睡去,但眼皮仿若千斤重,一下又一下的往下搭,最终还是挨不过,闭上了眼睛。少女不知道,天亮后父母带着村民,在山洞里找到了自己已经僵硬的尸体。因为蛇毒而泛着青色的面容上,带着微醺的微笑。如同沉入了一场美好幻梦。湘西秀丽婀娜,豆蔻年华未出嫁的少女,哭泣时能令枝头上的花朵坠落,落山洞抱石而亡。被称做神眷者的“落花洞女”。又一世,他做了征战沙场的将领。与邻国的战事结束,就等着封赏回程,难得军中开了禁酒令,与同袍们在营帐中围着一堆烧得正旺的篝火,大碗饮酒大声说笑。“这次回去,老李也该找个婆娘了吧。”有同袍端着酒碗,朝他挤挤眼睛,“咱们老李可是个难得的正经人,从来不去红帐,想来是要把童子身留给婆娘哩!”“要不是咱们弟兄来兵营的时候都睡一个铺,知根知底,还真要以为你是不行!”“哈哈哈哈哈……”袒胸露腹的同袍们,爆发出一阵粗豪大笑。“诶诶,都别笑都别笑,往后咱们回去,也不做这提头的买卖了。我有个妹妹,现在还没嫁人,正好可以说给老李。”一个同袍走过来,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因为我爹我娘先后去世,我这妹妹前前后后守了六年孝,现在二十三。年纪是大了点儿,可还是个黄花闺女,人长得端正、又勤快,是个持家知礼的人,我觉得跟你还算般配,到时候带你见见?” 第143章 但他控制不住。他一天比一天老,头发都开始白了,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人。纵然等到,他如今这般模样,也羞于面对。甚至找了许多有名的画师,都始终没有人能画出他心目中的形象。他站起身,望向桌子上那张溅了墨点的宣纸,沉吟良久。或者,自己画吗?他大半辈子用来执马缰、握刀兵,生满粗糙茧子的大手,笨拙的抓起了那根细羊毫。他这一世活到六十二岁,是万年轮回间难得长命的一世。余生的二十年,他都用来练习绘画。从始至终,只画一幅人像,废画数以万计。临终前,他抱着自己最满意的那一幅,躺进了棺材。几百年后有盗墓贼掘开他的坟,撬出封棺。只见一具白骨怀里抱着一卷画轴。这是座侯爵墓,墓主人死了还要紧紧抱着的画,必定十分珍贵。盗墓贼见了难免心热,用铁钩拨开白骨,钩出画轴,拿在手中迫不及待的展开。可画卷上既无题跋,也无名家的鉴赏印,只是一张署名都没有的素画。画的是漫天风雪中,白衣的仙神袍袖飘拂,回头展颜一笑。郎绝独艳,世无其二。盗墓贼看得呆住了,甚至没有发觉在油灯的光照下,画幅正在一点点的发脆、变黑。直至画面裂成灰黑色的纸碎,像是死去的飞蛾翅膀,沾了盗墓贼满手。再一世,他做虫做鸟做鱼……有时候一世能活上个三四十年,有时候一世只有几天的命。如此辗转流落于红尘几千世,觉魂的那一点灵性记忆逐渐磨灭。他开始不记得,他等的那个人的身形样貌。他忘记了,那个人身上独属的气息,一颦一笑。最后一世他落于山林,成为了一头狼。皮毛光滑、四肢身形强健有力,满口尖利牙齿的公狼。他打败了老狼王,成为了狼群新的王。狼群里最年轻、皮毛最漂亮的母狼呜呜凑过来,想要蹭他示好。狼们都羡慕的看着他,强者占有最优的资源,包括最漂亮的母狼,这是狼群的规则。他站在最高的那块山石上,居高临下的看了那头母狼一眼,长着细毛的鼻梁上忽然皱起褶皱,露出满嘴雪白尖利的牙齿,朝着母狼凶恶的唁了两声。母狼四肢伏地,又呜呜的小心倒退,从此不敢再接近他。万年轮回,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在等待一个人。但他就是本能的知道,他若接受了这头母狼的示好,就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比他的性命还重要,需要牢牢抓住不放的东西。他就这样做着一头孤独的狼王,没有伴侣,也没有儿女。直至过了几年,宿命轮回般被新的狼王打败,又孤独的开始在山林间流浪。独狼生存不易,更何况他已经老了,经常是前心贴着后背,肋条骨也瘦得根根突出,再不复年轻时皮毛光亮、强健而威风凛凛的模样。那一天他很饿,已经两三天没找到什么像样的猎物。他比一般的狼要聪明狡猾很多,知道人类是一种很危险的动物,他们虽然身躯相对无力脆弱,却能使用厉害的刀斧和弓箭。若是搁在往常,他不会靠近那间人类建造的小木屋,但他眼下实在太饿,只能过去碰碰运气。他小心翼翼用鼻子拱开木屋的柴扉,几缕阳光伴随打着旋儿的尘埃,落进了黑沉沉的木屋中。木屋的架子床上,躺着一个细骨伶仃、肤色苍白的少年。因为过于瘦弱,少年的两颊都凹陷了下去,样貌实在称不得好看,只是用一双黑湛湛、明澈的眼盯着他看。似乎对他并没有任何惧怕。他也紧紧盯着这少年,四肢伏地,谨慎小心的一步步接近,绕床足足走了半圈,这才放下心来,四爪一蹬朝着那少年扑去。从此往后,情意妄念丛生、痴心追随至今。卫琅站在愿石前,冥河水在身侧淙淙流淌,彼岸花在他脚下盛开怒放。愿石上面那些深深浅浅的红纹,印入眼中,仿若都是万年轮回间,曾经流下过的血与泪、不知道多少个孤独长夜的等待和刻骨思念。这些记忆本就存在于他的内心深处,如今就如同打开了记忆的匣子,万年时光说来话长,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现在,你明白了吗?”紫垣在旁边问卫琅。 第145章 风暴中的腐萤发出微不可闻的细小哀鸣,在风刃中撞碎了身躯和点点光芒。四面八方的鬼魂开始悲泣尖啸,阴间万万年不变的阴暗天空,落下雨点。血色的雨点。卫琅只差半步便能登天,踏入仙神行列,又是天帝的觉魂转世,如今执念葬众生而堕魔,必为乱世的魔神。天道亦为之悲鸣泣血,从而形成了这一场血雨。雨点噼哩啪啦的打下来,连虚无的鬼魂都不能幸免,但凡沾到这雨点的,魂魄中都会出现一道血色印痕。卫琅本人亦被血雨浸透,鲜红似血的雨水划过他刀削斧劈般的面颊,沿着他垂落的额发、泛白的手指骨节颗颗落下。只有他怀中的卫渊,从始至终被一层金光笼罩着,干净整齐,连一片衣角都未曾沾上血和尘泥。一根独角从卫琅浓密的发顶簌簌生长而出,背后攸地展开了一对乌黑的巨大羽翼。卫琅一步步走向紫垣,紫垣感觉到浓郁的魔气扑面而来,四肢百骸都因此僵硬了,动弹不得。他惊惧的看着,卫琅的身躯和羽翼形成了一片巨大阴影,一步步靠近,直至将他完全笼罩在其间。他此刻清楚的知道,他不是卫琅的对手。他就如同一头面对恶狼的羔羊,浑身浸透了冰凉血雨,尝试着做最后的挣扎:“卫、卫琅,你不能这样继续下去,趁着现在回头,还、还来得及……”“啊啊啊啊啊!!!”后面劝阻的话哽在喉头,化做一声凄厉惨叫。一弯黑芒绕过紫垣的右肩,仙人的右臂伴着大片碧血跌落在泥地中,又迅速被魔气侵蚀,化作纯然的黑,从指尖开始寸寸腐烂。“放心,我不杀你。”卫琅垂下长睫,望向紧紧捂住右肩、全身都因剧痛而在颤抖的紫垣,深黑的眸中一片凛冽孤绝,“你不是为了天帝,为了天地众生,送我家公子去死吗?”“那你就给我好好的活到最后,好好的看着。看着来日这天地如何消亡,众生如何覆灭,天帝如何死于我剑锋之下!”“卫琅,陛下就是你啊……你身为觉魂,与陛下相依共存,你若是杀了他,自己也不可能继续存活下去!!!”紫垣抬眼,在密集的鲜红雨幕中望向卫琅,忍痛叫喊着。“如此,求之不得。”卫琅却自他脸上收回了目光,沉声说出四字之后,展开巨大的黑翅,扑啦啦迎着漫天血雨,朝着阴间灰暗的天空飞去。失去了尊主,这世间再无他留恋之人。倘若此生最后的结局能如紫垣所说,他求之不得。……武曲手中捧着那根晶光璀璨的肋骨,半点也不敢耽搁,乘风破云来到了妄念岭。此时妄念岭前,天帝身化的金日依旧光辉灿烂,宛若地上的一轮太阳,令人不能近前逼视。武曲来到这轮金日上方,将手中仙骨扔了下去。仙骨本就是天帝仙躯的一部分,如今与卫渊分离,又感应到本体的气息,便如那归巢的鸟儿,自觉自动的跃进那片灿烂金光之内,寻找到天帝的左肋,填补了上去。金日之内,衔尾而游的阴阳鱼,终于补上了那条缺失的鱼尾。天帝看着自己左肋之处那条塌下去的软肉被补全,从来端凝肃穆的面容之上,深潭般的眼中,瞳孔骤缩。因为他再清楚不过,此时仙骨归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潇玄魂魄已散。从此天上地下,再无潇玄。天帝微微低垂了眼帘,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怔忡失神。不,他不难过的。万年前他已经斩去觉魂,再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物而道心崩溃,痛绝欲死。他不难过。他只是觉得心底像是破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又深又黑看不见底。急需填满。“收。”随着这空灵高远的声音响起,千万道纤细若毫发的金丝网缚成阵,朝着血红的魔阵中心绞动收拢。魔皇以自身血肉献祭多日,此时皮肉熔化呈半流体状,朝半空中伸展挥舞着六条手臂,如同一个人形的怪物。天帝手中紧握玉剑,如同一只金色的大鸟,身化烁日流光冲进了灭天化物图。一剑劈下,魔皇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肩头的一块皮肉混着黑血,掉落在阵图之中。天帝注视着魔皇,目光沉凝表情冷静,一如往常。然而他做出的事情,却是疯狂的。他一剑又一剑,细碎削下魔皇的皮肉,黑血若雨点般在眼前喷溅。魔皇的舌头和喉咙也已经半熔化,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惨叫。这是一场单方面的虐杀。天帝剜去了魔皇的眼,削去了魔皇的鼻,将六条手臂寸寸碎断,剖腹挖心。令立于云端的武曲,四周围绕的天兵天将们,看了都不由为之战栗胆寒。 第147章 黄色的土地处处隆起小丘陵,之前被灭天化物图吞噬的千万魔兵,如同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幽鬼,重新回到大地之上,朝着天兵天将们举戈杀去。魔兵们个个目光呆滞,沉默无言,却不畏生死,与天兵们短兵相接。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地方。被砍掉了头颅,手中却仍旧紧紧握着刀剑,能够和天兵厮杀。被剁掉了手脚,须臾之间又能自动拼接,继续战斗。哪怕是将其四分五裂,分别掷得远远,只要能找到别人的手脚、别人的躯干,也能拿来接上自己用。不死不灭。天帝仰起头,遥遥望见卫琅怀中抱着卫渊,头顶生出一根独角,巨大的黑色羽翼在身后展开,飞翔在半空之中。他的双唇间叼着一片青翠竹叶,清音响彻,驱使着这些已经阵亡的魔兵,与天兵们展开激烈厮杀。是混元凶尸咒。此咒原属于数万年前的混元老魔,此魔头自忖实力强横,不服当初的魔皇管束,在赤水畔自立门户,威慑一方水土长达两千年之久。天庭付出了巨大代价才将其彻底斩杀,天帝当年阅过此咒后便将其彻底销毁,谁料此刻竟被卫琅用来对付天兵!被这千万凶尸缠上,此番纵然能得胜,最多收复曾经的失地,绝不可能再朝魔域继续挺进了。天帝知道此战注定功败垂成,却也并不觉得失望。他只是站在白麒麟旁,仰起头,瞬也不瞬的遥望凝视着卫琅怀中所抱之人。他曾经唯一的私欲,万年荒芜中唯一的色彩。……卫渊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一座神龛里,眼前烛火旺盛、香烟缭绕。正诧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一只小手伸过来,飞快地从自己面前供奉的一盘白胖馒头里面,偷走了一个。卫渊看见一个头发黄稀、约莫十岁左右,体型瘦小的男童,把偷走的馒头用力塞进嘴里,吃的狼吞虎咽。“狗蛋儿,你又来偷吃人神爷爷的供品了?!”紧接着外头传来吱呀一声门响,走进来一个庙祝打扮的十五六岁少年,喝斥道,“怎么就记吃不记打,看回头我告诉你舅母去!!!”男童惊慌的看了这少年一眼,抓着手里的半个馒头,嘴边还挂着偷吃的馒头渣,如同滑溜的泥鳅般,噌一声跑出庙门,连头也不敢回。少年庙祝叹口气,走到神龛前点燃几根香,插进铜炉里,跪在蒲团上伏下脊背叩首,嘴里碎碎念着:“人神爷爷莫怪莫怪。”卫渊试着动了动手脚,走下神龛,来到少年庙祝面前。少年庙祝却跟看不见他似的,仍然在对着神龛叩头。卫渊打量一番这座庙,真是挺宽敞漂亮的,柱子和拱梁高耸,都是金蓝彩绘的图画,窗户是七彩琉璃拼成,看上去简直跟大教堂似的。转身再看神龛,不由得吃了一惊。里面供奉的神像,分明是他自己的面貌!只不过妆金嵌玉、宝相庄严,依偎着一头梅花鹿,一只羽毛华美的野雉卧于脚旁,倒真是做足了仙神的姿态。再仔细端详穹顶墙壁上的那些彩绘图画,竟是一个个故事串连。先是山林中仙人点化四兽狼、虎、鹿、雉,继而是教导诗书耕种、各类知识。再接着仙人离去,多年后烽烟四起、混战,狼交给鹿一颗珠状物体后,便从此不知所踪。虎、鹿和雉带着民众自力更生,惠泽一方。卫渊看了,心中不由得暗忖,这难道是卫璐他们修的庙?又有些不明所以,于是迈步走出庙门,去外边看看。踏出庙门坎,只见外头一个汉白玉砌成的硕大喷泉,正在哗哗朝天空喷着水,飞珠溅玉一般。旁边又有四个拿着宝瓶的兽头人身像,分别有狼头人身,鹿头人身,虎头人身,雉头人身者,瓶中有涓涓细流自上而下,汇入喷泉池之中。要能站得再高些,看清四周的全貌就好了。卫渊这么想着,足下便生出金光,轻飘飘托举起身躯,来到了半空之中,能够俯瞰这一片区域。这座神庙原来是一片城郭的正中心,也是城郭中最高大华美的建筑。周边的无数居民建筑就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将神庙拱卫在中间。城郭周边还有村落,有大片种植了作物的土地,生机绿意盎然。然而在这些田地的周围,又筑有百余丈的黑黢黢高墙,将这一方肥沃水土分割成一个硕大的正圆,与外界隔绝。看过之后,卫渊足下的金光托着他降落于地面。他毕竟做过几千年仙人,随着飞腾时体内气息流转,这时候也多少明白过来,自己再度拥有了仙神之力。“小丧门星,饿死鬼投胎!”有孩童的叫骂声遥遥传入耳中。卫渊微微皱眉,身随意动,朝着那声音的方向而去。须臾之间赶至,只见一个孩童坐在之前在庙里偷食的狗蛋儿身上,抓着他稀黄的顶发,正在把他的脸往烂泥沟里按:“不是总要偷东西吃?那就快吃啊,今天让你吃个饱!”第79章 古今同另有两三个孩童在旁边七嘴八舌,拍掌起哄:“这回可算是逮住你了,快吃啊,快吃!” 第149章 “这小丧门星!”摊主听了也觉得气愤,骂了一句。“总之我管他吃管他喝,他在外闯了祸事便替他赔钱赔礼,想来等他长大懂事,总会明白我这做舅母的一番苦心。”舅母话说的通情达理,又满含委屈的意思。卫渊在旁边,只见狗蛋儿听了门前这番对话,牙齿咬得咯咯响,双拳紧紧攥在一处,整个眼眶都红了。摊主又跟中年妇人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推着三轮车离开。中年妇人见摊主走了,也走进院里,把院门给带上。狗蛋儿这时才从拐角的阴影里出来,在大门前站了一会儿,却并没有上前敲门,而是绕到东边的院墙处,蹲下来在地面上摸摸擦擦,抽出一块木板,露出个墙洞。这墙洞并不大,钻个大点的狗恐怕都够呛。好在狗蛋儿身形瘦小,肩膀一缩就钻了进去,又轻手轻脚将木板盖回原处,撒上一层浮土。卫渊身轻似云,从墙头上飘进院落,只见厨房里舅母正在问灶前的儿媳妇:“橱里灶头上可还剩有吃食?那贱种可是连生菜生肉都能放进嘴里嚼的,饿死鬼投胎。”“母亲放心,都藏好了。包管他回来,找不着半粒米。”儿媳妇笑着回答。“秋菊,这几年也是辛苦你了。”舅母叹口气道,“等那贱种死了就好,咱们家到时候也能多拿些银钱出来用,到时候把这房子再扩扩,给你买个小丫头使唤,让你也尝尝做少奶奶的滋味儿。”“要买使唤丫头,也是紧着母亲,哪儿就先轮着我了?”儿媳妇抓住舅母的手,目光中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压低了声音,“他最好能死在外头,不沾咱们的手。”“反正他名声已经坏了,跟人人喊打也差不离儿,再等上一两年吧。”舅母道,“这事儿还不能找外人办,让人抓着要挟就坏了,咱们等机会便是。”婆媳俩说过话,就拉熄厨房的灯,各自回房歇了。狗蛋儿虽然叫狗蛋儿,此刻却像是一只猫,在外头等待厨房的灯熄灭、婆媳离开,轻巧无声的窜进了厨房内。卫渊见小孩儿摸黑在厨房里东翻西找,果然一粒米也没找着。不过,狗蛋儿也不是为了找吃食,他在厨房里扒拉了半天,从屋角扒拉出一瓮油。这片古今揉合城市的居民,似乎大都保持了古代人的作息,不过八、九点钟,这个院落里的灯,包括门前的灯,就全部都熄了。狗蛋儿又等了一会儿,才抱起那瓮油,拿起一个竹节做的长柄勺,一步步走出厨房,来到隔壁柴房。柴房里推满了柴火,狗蛋儿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黝黝的亮着光,将勺子伸进陶瓮里,舀出一勺亮晶晶的油,泼洒在木柴上。这样洒了半瓮后,他又索性举起陶瓮,将瓮里的油全部倒在柴火堆里。做完这些,狗蛋儿的耳畔忽然传来一个清磐落春风般的声音——“你想要放火吗?”小孩儿吓得浑身一哆嗦,陶瓮在手上掉落,碎在地上裂成了好几瓣。狗蛋儿慢慢的转过头,只见宽袍大袖的青年背着月光,站在柴房门前,月色为青年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银边。虽然看不清楚脸,但仅仅看那身形轮廓,已是天宫客、云中君,风华无双。“你、你是谁?”小孩儿结结巴巴的开口,浑身的寒毛都因为警惕而竖了起来,“我、我不怕你!”第80章 真言“小孩子玩火,很危险哟。”卫渊走到炸毛的狗蛋儿身边。“你、你知道什么?”小孩儿一步步往后退,越发结巴起来,“他、他们……统、统统都该死!”“我知道啊,他们想要你的命,所以你就想要放把火,烧死他们,对吧?”卫渊压低了声音,“放心,我是你这边的。”狗蛋儿听到这话,愣住了。他爹是神护军的一位兵团长,他五岁那年便战死,娘性情柔弱,跟爹感情又深厚,郁郁寡欢了一年之后,也跟着撒手人寰。家族开了一个托孤会,最终将他交给舅舅抚养,家产也由舅舅代为管理,说是等他成年后再交还给他。从此舅舅一家搬进了他家住的大院子,这几年舅舅和舅母当着外人的面对他好,实际上私底下苛待他。他是在优渥环境中长大的,爹娘都对他十分宠爱,面对这样的情况,当然是哭过闹过不依过。但他一个孩子,哪里知道大人的算计?舅舅他们惯会装好人,又会小恩小惠的笼络邻里,每次在外人看来,都弄得他像无理取闹,舅舅一家百般忍让。刚开始还有人觉得他丧父丧母的可怜,但这样一年两年过去,大家的同情心也消磨得差不多,觉得他坏,觉得他顽劣,逐渐连句话都没有人跟他说了。他也不稀罕这些瞎了眼蒙了心,总帮着舅舅家说话的人,舅母不给他吃喝,他就到外头去偷。反正舅母在外头要脸,看到别人找上门,舅母不得不出面赔礼赔钱的时候,他才能略微感觉到一些快意。他像一头独行的小兽般,得不到认同,也不需要任何认同,心里憋着股劲儿,用自己的方式横冲直撞,反抗着这个充满了恶意的世界。自从爹娘离世,好几年过去,他从别人嘴里听到的都是“小丧门星”,“小贱种”,“饿死鬼”这些咒骂声,听得他都麻木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放心,我是你这边的。”他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就看见地上的陶瓮碎片一块块跳起来,重新聚拢在一起,恢复成原状。他泼到木柴上的油,在月色中亮晶晶的汇成涓涓细流,一滴不剩的回流进陶瓮。卫渊牵着狗蛋儿的小手,带他走出柴房。那装满油的陶瓮也跟在他们身后,晃晃悠悠飞出来,自动飞回了厨房。小孩儿跟卫渊走出柴房,在皎洁的月光中看清了卫渊的脸,忍不住惊呼一声:“人、人神爷爷!”卫渊听他喊爷爷,不由自主的伸手摸了摸下巴,却忘记自己现在是青年人的外貌,那里再没有胡须,摸了个空。 第151章 “无论旁人如何说我,既然我今日敲了这鸣冤鼓,大老爷已经升堂接案,请大老爷就事论事,提审舅舅一家。”就在这时,卫渊的声音在旁边钻进小孩儿的耳朵。狗蛋儿沸乱的心不知怎地,就慢慢平静下来。他抬头看了卫渊一眼,是啊,人神爷爷站在他这边,他不会再受委屈,也不必再害怕。小孩儿说话磕巴,人其实是极聪明的,卫渊说过一遍,他就再度在堂上复述出来:“无论旁人如何说我,既然我今日敲了这鸣冤鼓,大老爷已经升堂接案,请大老爷就事论事,提审舅舅一家。”官员本来已经对狗蛋儿隐隐生疑,但这番有理有据的话说服了他,于是点点头,拍下惊堂木道:“肃静,给本官带季飞舅舅一家!”一队衙役拿了令牌,雄纠纠气昂昂出门,没过会儿果然带了季飞的舅舅、舅母,表哥表姐,还有表哥的媳妇一大家子过来,和狗蛋儿同跪在堂前。官员望向季飞的舅舅,按照惯例开口问道:“郑永旺,你外甥告你常年虐待于他,且图谋家产,可有此事?”季飞舅舅四十许人,姓郑,面相看着还挺老实忠厚,给官员磕了个头道,义正严辞道:“绝对没有这回事!”卫渊在旁捏了个真言咒,打进郑永旺的体内,就听他继续义正严辞道:“我妹妹当初嫁了神护军的兵团长,原以为能给家里带些好处,谁知道这姓季的小子油盐不进,非要摆不徇私情的谱,妹妹女生外向也帮着他,我这做舅舅的根本没能捞到多少钱!”“好在他跟妹妹都命短,仅仅留下个小贱种!只要这贱种被蹉磨死了,姓季的留下的那三十亩水田,满箱的银钱,还有那座大宅院,不就都是该归我家享用了吗?”满堂寂静无声,郑永旺也知道自己说的不对,这个时候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只急得满头冷汗淋漓。“你失心疯了啊,你失心疯了!”旁边季飞的舅母发出一声尖叫,也顾不得体统,一把将郑永旺推倒在地,朝着堂上官员焦急的解释,“不是这样的,大老爷,他舅舅犯了疯病,你听我说!”“我们表面上给那贱种穿戴的体面、收拾的干净,实际上却不给他吃喝,逼的他只能到外头去偷去抢。”谁知舅母的面皮抽搐了一下,真话从她嘴里源源不绝说出,“他偷了抢了,我们就去给人赔钱赔礼,让大家都知道他从根子上坏掉了。这样将来他出事,才会理所应当,神不知鬼不觉……”从上面的官员,到外面聚集听审的百姓,此时皆目瞪口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案件,刚刚询问,还没动用刑罚,甚至没有以威严压迫,被告就招的完完全全明明白白。最终官员听完后,一拍惊堂木喝道:“将他们与我重打三十大板,再关押起来!”衙役们一拥而上,将面如土色、腿脚吓得软似面条的舅舅一家按倒,开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板子。神护军是护持这一方水土的军队,迫害神护军英烈遗孤,此罪非同小可。首犯当斩,从犯也得做上几十年苦役。随着噼里啪啦的板子声,外头百姓这时有人马后炮:“我早看郑永旺一家不对劲,原来包藏着这样的祸心!”旁边有人怼他:“可拉倒吧,你刚才不还帮着郑家嚷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对,就是苦了孩子。”板子打完,舅舅一家惨叫着被拖走,官员看了看堂下仍然跪着的狗蛋儿,和蔼道:“起来吧。”狗蛋儿依言站起来,眨了眨眼睛,也看着县官。“你舅舅一家已依法惩办,但你还这么小,往后跟着谁过活呢?”官员的目光扫过狗蛋儿瘦瘦的脸蛋、矮小的身躯,有些为难。就在这时,木栅外的百姓忽然集体静声,齐刷刷让出一条通道,恭敬的弯腰行礼,有人沿着这条通道快步行来。“见过神侍。”官员也连忙走下高堂,命衙役打开木栅,与这人见礼。这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挽着简单利落的道髻,正是神庙中的那少年庙祝。少年庙祝与官员点了点头,望向狗蛋儿道:“他与人神爷爷颇有缘法,如今既然真相大白,恶人得到惩罚,往后便由神庙代养,直至成年。”第81章 四卫一族卫渊在旁边对狗蛋儿道:“去吧。”此处既然奉他为神明,他便昨晚上给这名少年庙祝托了梦,让他过来接狗蛋儿。小孩儿目前这情况,再交给哪个亲戚也不好,只有在庙里养着才能放心。狗蛋儿看卫渊一眼,便乖乖过去牵了少年庙祝伸过来的手。卫渊替他报了仇,让舅舅一家的真面目大白于天下,他此刻已经对卫渊十分信赖,称得上言听计从。少年庙祝显然在这座城池里地位尊崇,不止是民众见他会主动让路行礼,连官员都要对他毕恭毕敬。少年庙祝牵着狗蛋儿的手离开官府,到了稍微僻静些的地方,便开口问小孩儿道:“狗蛋儿,是人神爷爷助你鸣冤?”“是。”狗蛋儿点头。“你见过人神爷爷?”少年庙祝急忙又问。狗蛋儿这次没有回答,他朝旁边隐匿身形的卫渊望了望。少年庙祝十分聪敏,立即明白了过来,神情变得激动,一撩衣裳下摆,双膝落地跪拜道:“我是四卫一族鹿脉的嫡承,名为卫璐,四卫一族世代虔心诚意供奉人神爷爷,还望人神爷爷现身一见!”卫渊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便现了身,一拂袖有股清风掠过,托起少年庙祝:“你叫卫璐?是哪个璐?”“王字旁,加一个道路的路。”少年庙祝望向卫渊,“四卫鹿脉的每一代嫡长男丁都名为卫璐,如今传到我已是第二十七代,代代在神庙侍奉人神爷爷。”卫渊略微沉吟后道:“四卫……鹿脉,是否还有狼脉、虎脉,以及雉脉?”“正是如此!”少年庙祝看着卫渊,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可惜狼脉先祖不知所踪,亦没有后人传承。虎脉先祖已是化神期大能,在外寻找突破的机缘,行踪飘忽不定,其后人在城中担任神护军统领。”“鹿脉先祖与雉脉先祖皆为凡躯,在千年前已经过世。鹿脉后人世代担任神职,雉脉后代则负责管理城池,代代为此城城主。”卫渊仔细端详了一番少年庙祝,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他的眉眼间依稀找到了一点当年卫璐的影子。没想到,卫璐卫玑都过世千年了。卫璐会选择让自己的每一代嫡长子孙,都继承了“卫璐”之名,代代为神职供奉神庙,大约就是想要以这样一种形式,与自己再度相逢吧。 第153章 既入神护军,以庇护这满城百姓为天职,得到了优渥待遇和百姓们的尊敬,便不能贪生怕死。只要按下胸前的机关,他便会以血肉自爆,与这头修罗鸦同归于尽。这种事在神护军中只算得寻常,冯高做来并不会犹豫。只等这长着中年人面容的修罗鸦再接近一些……谁知就在这时,异变陡生。那头向他气势汹汹俯冲而来的修罗鸦,忽然在半空中爆成一团肉碎,然后像羽毛和血肉像是黑色的烟花一般,四散而落。冯高离得这样近,身上却没有溅上一星半点。他的周边就像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透明罩,将他保护笼罩于其间。冯高的手指仍然放在胸前自爆的机关上,睁大了双眼。只见一个青袍大袖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乌发于肩头飘扬,容颜似皑皑冰雪,清殊出尘。明明没有穿戴任何铠甲和飞行用具,却和他们这些护神军一样,能够悬浮于半空。“人、人神爷爷!”冯高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睁大了双眼。人神爷爷是他们满城千年以来的唯一信仰,每个人从小拜到老,却从来没想过会真的出现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中。这就跟有人信了一辈子的佛祖、基督,却不能指望这辈子真能看见佛祖和基督一样。卫渊在半空中淡青的袍袖拂动,就见那几百头修罗鸦纷纷发出惨烈的鸣叫,而后一团团爆开,而后羽毛血肉飘散纷坠,像是在人城的苍穹之上,绽开了一场此起彼伏的白日烟花。第82章 千年愿力铸此身“和神庙的神像一模一样,是人神爷爷!”“人神爷爷现身显灵了!!”“神迹,是神迹啊!!!”街道上有居民的玻璃窗户,小心翼翼打开了一条缝儿,紧接着就见一家子七八口,儿子扶着老母亲,爷爷牵着孙子的手,急匆匆从屋子里跑出来,手里捧着神位香烛,对着天空倒头就拜,喊道:“人神爷爷显灵,人神爷爷显灵了!”这样的叫喊声中,令更多的居民房屋打开了门窗,看到了天空中的卫渊。“是人神爷爷!真的是人神爷爷!!!”“是人神爷爷斩杀修罗鸦,保佑了我们!!!”如此形成连锁反应,没过多久城中的千家万户都跑了出来,街道上黑压压一片跪满了人,有的捧着鲜花时蔬,有的手里燃着神香,也有的什么都来不及拿,皆跪伏于地叩拜云间仙神。声浪此起彼伏,有许多人都激动的流下了泪水,场面蔚为浩大壮观。护神军在城中身份地位与普通民众不同,他们入神庙、见官员都是可以不跪拜的,而是以军礼替代。只见天空中悬浮的那上千护神军身姿笔挺,他们身披银蓝色的铠甲,如同向日葵朝阳般齐齐面朝卫渊,举起右手握拳,将拳头虎口向内放在左边心脏处的位置,垂首执以军礼。卫渊在半空中看着这一幕,感觉到护神军以及百姓们的愿力虽薄弱,却绵绵不绝,挟裹着旃檀香的气味,如同丝絮岚气般扑面而来,萦绕缠绵于身躯不散。令他的神魂越发凝固、仙元越发强大了一分,他心中不由感慨万千——这就是卫璐等人为他所建的城,为他留下的百姓民众。此时他大概也猜到,他当初被药王神抽出仙骨之后,应该是魂魄不固从而导致散魂。是卫璐等人为他修建了神庙,引他三魂七魄归于神像之中沉睡,直至得了这满城民众千年香火的愿力供奉,才凝聚了仙躯再度醒来。这些对于卫璐等人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无心之举、一个念想,却成为了他复生的契机。于是立于云端的卫渊也整了整衣冠,敛容正色,弯腰朝这座城池,这满城的百姓拱手一拜。以酬这千年香火愿力不绝,令他得以重返人间。这一拜之后,卫渊重新隐匿了身形,回到地面,朝卫璐道:“回神庙吧。”“是。”卫璐带着狗蛋儿,朝卫渊恭恭敬敬的磕了头后,起身与卫渊同行。虽说是同行,一路上却都稍微退后卫渊半步,以示恭敬。“人神爷爷,神庙之下建有灵脉法阵,受到任何攻击都会自动展开防护屏障。”卫璐沿途介绍道,“神殿中悬有温凉翠,是以殿内始终四季恒温,尘垢虫蚁不生。”“四卫中的鹿脉先祖,以及雉脉先祖的遗骨,也都供奉在神庙中。”卫渊听卫璐这般说,于是开口询问:“他们的灵位在何处?”也好让他前去吊唁祭奠一番。卫璐叹息道:“鹿脉先祖与雉脉先祖过世后,按照其遗言烧尸骨为灰,混以高岭土,塑成鹿像和雉像,与人神爷爷一起供奉在神龛之间,至今已有千年。”卫渊心中一惊,没料到自己刚刚醒转的时候,在神龛中见到的梅花鹿与野雉像,就是卫璐卫玑的遗骨煅烧而成。千年光阴辗转对卫渊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实感,眼一闭一睁就过去了。而卫璐和卫玑,原来一直在他身旁,从没有离开过。卫璐又补充:“因为人神爷爷的神像,就是由自身遗骨混以高岭土塑成,所以鹿脉雉脉两位先祖才会效仿,以求千秋万载,长伴人神爷爷左右。”卫渊心想,他在天宫取骨散魂后,必定是卫琅带走他的遗体,进而在此塑成了神像。卫琅知道他的心意,知道他不愿待在天宫,才会带着他回到人间吧。再次迈入神庙,见那青金绘彩神龛之中,青衣玉饰的仙人眼睫半阖,神态悠然依偎着一头高大壮硕的梅花鹿,一只毛色绚丽的野雉卧在仙人脚旁,探出小巧圆润的头仰看仙人。卫渊此时再看这神像,与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又是另一番心情和感触。 第155章 圆形的铁墙高高矗立在这片天地周围,就如同一个硕大的井口,他这样抬头望去,只能看见一片圆形的蔚蓝天空。城中百万居民,只要抬头仰望,看到的也都是这样的天空。卫琅和卫琥,还有地衣他们都应该在外头,而外头的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呢?卫渊足下金光升腾,如同一朵云烟拔地而起,须臾之间脚尖就来到了高而宽厚的铁墙之上,往人城外望去。第83章 地衣一脉只见高墙之外一片荒凉,大地焦黑干裂,零落有几棵枯死的树点缀于其间,枝杈如同魔鬼肢爪,狰狞的伸展着。明明城内是那样一副繁华景象,人人安居乐业,田地青翠延绵,外头却看不到任何人类和村落的踪影,见不着半分绿意。只有奇形怪状、大大小小的魔兽来往穿梭。大约因为高墙是由禁魔铁打造而成,能够吸收魔元,周围并没有魔兽敢于靠近。卫渊垂下眼帘,神识向外扩展,将方圆万里之地尽收眼底——原来在外面,人类还是存在着的。卫渊如今是仙躯,身随意动,瞬间就来到了数千里之外的一座洞窟前。之前只是感应到这洞窟之内有人的活气儿,离得近了看时,才发觉这洞窟是由根根白骨垒成,白骨表面笼罩着一层结界,因而外头的魔兽无法进入。不过在卫渊看来,这一层结界极其薄弱,如同一层蛋壳般,轻轻敲两下就会彻底破碎。他并未破坏这层结界,而是迳直穿过洞口,走进洞窟内。没料到内里竟然别有乾坤洞天,只见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极大的洞穴,站在里面却又不觉得阴暗,四面石墙上生长着发出微光的苔藓,就如同四面灯壁。洞穴正中矗立着一座白玉人像,长发披散于腰际,衣袖袍带宽舒,眼珠以黑色的龙睛石镶嵌,风华烁烁、神采冰清。每一根发丝都清晰无比,眉毛历历可数,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宝石纹路天然生就瞳仁的形状,流光溢彩。在这浅淡微光的灯壁映照中,竟如同是活人一般。正是卫渊自己。年岁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面容相对青涩稚嫩,身形比如今的卫渊要矮一些。玉像以及它周围一片都十分洁净,看不到苔藓和半丝灰尘脏污,像是经常有人细心的擦拭打扫。以玉像为中心,围绕着这一个大洞穴,又有十几个相对较小的洞穴。卫渊心中讶异,站着看了会儿那白玉人像,就听见那十几个较小洞穴里传来人的交谈声,以及脚步声。脚步声咯噔咯噔,一下又一下的脆响,十分清晰。紧接着,两三百人分别从洞穴中鱼贯而出。这些人男女老幼都有,身上穿着没染色、剪裁简单的白色丝棉衣,脚下都踩着木屐。适才卫渊听到的咯噔声,正是木屐敲击石头地面的声音。这些人看着和正常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头发和眉毛,乃至睫毛的颜色都是纯粹的银白色,只有眼珠是黑色。他们手里拿着一大网兜鱼,还有大袋的青绿苔藓和棕色的肥硕菌菇,来到了卫渊所在的主洞窟。卫渊看着他们将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到一旁,先聚集到白玉人像跟前,行跪拜之礼。他们以白玉人像为中心,按照长幼尊卑围成一个扇形,井然有序,显然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尊主在上,请保佑族人们平安康健,保佑诞下的子嗣都能顺利养大成人,保佑我族能尽早重返天日之下。”为首年龄最大的老妇念念有词之后,众人齐齐郑重朝着白玉像三叩首,这才散开。他们显然过的是一种集体生活,紧接着老妇人打开了网兜和麻袋,那两三百个族人排队依次上前,按照食量自行取用。“这个你吃不完,留给叔叔伯伯们。”一个母亲从四五岁孩童手里拿走一条肥大的鱼,重新放回网兜,又拿了一条个头比较小的鱼给孩童,这才带着孩童到旁边干净的空地处盘膝坐下。她用一柄打磨至非常薄的玉刀,细心将还活着的鱼剐去鳞片,剔掉刺剖净内脏,往肚子里塞了苔藓和菌菇,这才递给孩童道:“喏,吃吧。”孩童拿起生鱼就放进嘴里嚼,鲜红的鱼血拌着鲜绿的苔藓汁,混合在一处沿着口角往下滴,呈现出一种混浊的黄,卫渊在旁边看着就觉得没什么食欲。然而孩童却嚼的津津有味,似乎在吃着什么美食。吃完后,母亲在那里收拾鱼骨,孩童意犹未尽的舔舔唇,仰头望向母亲道:“娘,我想喝冰灵蜂蜜水。”“别闹。”母亲看了看周围的族人,有些难堪的伸出手指,点了点孩童的额头,“冰灵蜂蜜珍贵又滋补,是给小宝宝,还有老人喝的。你已经长大,用不着喝那个了。”“啊,好想永远是小宝宝啊。”孩童感叹道,“或者快一点变老呀。”旁边的人听到都笑了:“你这小嫩瓜儿还没起蒂,就想要变老啦?”“哎呀,你去问问素婆婆,她巴不得跟你换一换呢。”素婆婆就是这群人当中为首的老妇人,手里端着个钟乳石盏,正喝着淡琥珀色的蜂蜜水,闻言笑道:“是啊,婆婆的时间不多啦,巴不得跟你换一换。说不定在你们这一代,就能等到尊主,带着你们离开这骨窟,重新回到地面呢。”孩童闻言双眼放光,扒过去道:“素婆婆,你再跟我们说说尊主的事情,说说地面上的事情。”这时候吃过饭,大人们都各有各忙,妇人们拿出织机,开始吱吱呀呀的抽丝捻线。她们用的是一种能抽出丝来的茸果,纺织的速度虽慢,织出来的丝线却光亮润泽,竟不亚于蚕丝。男人们则开始整理工具,修理东西,去小洞穴中看护巡逻,浇水喂鱼。老人做不动事情,就帮着带下孩子,十几个孩童都围过去,簇拥着素婆婆。素婆婆把那四五岁的孩童揽进怀中,像往常一样开口道:“你们要知道,没有尊主,就没有我们的如今,是尊主给了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 第157章 “娘,这里……有点可怕。”有孩童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袖,“我、我想回洞里去。”天空虽然很美,但那些来往的魔兽让他害怕,只见它们有兽身人面的,有浑身冒着黑火的,还有面容狰狞、牙尖爪利的,林林总总。如今外头没有什么动植物,这些魔兽就互相吞噬,强的吃弱的,大的吃小的。附近就有一头豹身人面的魔兽,按着另一只黑黝黝的半人高魔兽,在那里吃的正欢,牙齿缝里镶嵌着肉沫肉丝,黑血顺着下巴流淌。那半人高的魔兽形似侏儒,以双足行走,四肢头颅俱全,这个时候还没有死,发出婴儿哭般的惨叫。令人心惊胆颤,洞里至少安全。“如今外头的环境,确实不够好。”卫渊走过去,安抚的摸了摸孩童顶发,随即伸手指向远方清晰可见的圆环形人城,“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心,我打算带你们去那里居住。”白骨洞窟位于一座高山之上,而人城修建于平原,因而虽然相距甚远,却能一览无遗。谁知旁边的素婆婆却惊呼出声:“那、那是……冥铁城!”紧接着,便颤颤巍巍朝卫渊跪下:“禀尊主,先祖地衣曾留有祖训,冥铁城是被魔神控制的地方。里面的人看似活的很好,实则皆为魔神豢养之猪羊走狗,我等纵然走出骨窟,亦永不得靠近、与之接触!”“还望尊主收回成命。”卫渊听了素婆婆的话,心中不由觉得疑惑。在他看来人城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孩童们有书念,发展出了现代科技,大家安居乐业,一派繁荣景象。比起外面的魑魅魍魉横行、寸草难生,说是世外桃源亦不为过。怎么地衣会为其后人,留下这样的祖训遗言?暂且将疑惑按下去,卫渊扶起她询问:“既然如此,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生活?仍旧回到洞窟中吗?”素婆婆沉默片刻后,举目望向四周的苍凉大地,声音不大却坚定:“我族等待千年,就是为了有重返天日之下的机会。纵然外头的世界不尽如人意,生活起来艰难,亦没有重新返回洞窟的道理。”卫渊微微一笑,赞道:“果然不愧是地衣的后裔,这股子坚韧的劲儿,像你们的先祖。”也不枉地衣与二壮当年身化白骨洞窟,庇护了这些人。紧接着卫渊伸出手,宽大的青色袍袖在山风之中飘拂,宛若一面旗帜,指向眼前这片焦黑皴裂的大地:“这片土地看起来荒凉,生机却从来没有断绝过。你们这二百七十六人,就是此间的生机。”“只要有你们在此,迟早会青山环绕,鲜花遍地。”卫渊的话音刚落,只见原本焦黑的大地之上,环绕着他们所在的这座山峦,忽然绽开了一条深长的沟壑,紧接着清澈的水流,大股大股从地下喷涌而出。直至形成了一条玉带般的河流,波光粼粼,蜿蜒看不到尽头。“是河啊,那就是素婆婆说过的河吧!”有少女在旁边发出感叹声。只见河浪滚滚,带起大量的水汽,湿润了周围附近的土地,如同一只温柔手,将干涸的裂纹逐一抚平。世间繁荣大都是毗邻着河流而诞生,比如黄河长江,比如两河流域,又比如大河文明。卫渊原本就是司掌地面山川河流的神,像这样引地下水脉,制造出一条河,对于他来说是驾轻就熟的事情。紧接着又见水流汹涌,波浪翻滚间,从水中钻出九座高大的人形物体。它们足足有五六层的楼房那么高,身躯四肢眼耳口鼻皆与常人无异,只不过浑身都是透明的,正是由水之精华凝聚而成。只见它们动作迅捷,但凡遇到魔兽便伸出大掌,将其握在掌心中,一把就捏成黑色的血泥肉糜,再扔到地上。“这是水精,它们能够为你们驱避魔兽,也能为你们开荒种地。”卫渊交给素婆婆一枝巴掌长短,透明的小箭,“你拿着这个,就能命令驱使这些水精。”素婆婆慎重的接过后,感激道:“先祖地衣曾留下一枚储物戒指,里面装有各种作物花草树木的种子,还有锄镰斧犁,各类营造书籍,想必就是等着这一天呢。”储物戒指内部的时间静止,除了不能装活着的动物,所装的东西都能够千年不腐,你就是放进去一碗刚出锅的红烧肉,千年后拿出来也还能烫手。像种子这类东西,也仍然能保持千年前的繁殖活力。卫渊笑道:“如此便好。如若将来你们遇到难处,或者还有什么需要,对着这支箭诚心默祷即可,我会赶过来。”“还有这白骨洞窟的结界,我已经撤除,你们可以自由进出。”“尊主是要离开了吗?”素婆婆闻言十分不舍,“今天是我族新生之日,虽然没有什么佳肴招待尊主,但也请尊主能够在此待上一晚,让我等歌舞相庆,尽一番心意。”除了素婆婆之外,其余两百多名族人,也都眼巴巴的看着卫渊,显然非常想让他留下来。卫渊感其情,点头应承道:“好。”于是合族都开始兴高采烈的忙碌起来,有人去捡柴火,有人去洞里搜集食材,有人捡选种子,有人将农具分门别类。?等到了晚上,一团熊熊的篝火在山间燃烧升腾,两百多人不分彼此围成了一个圈子,面朝火光席地而坐,每一张面孔都被映照的红彤彤。卫渊跟素婆婆坐在一起,素婆婆感慨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火。”她知道火的形状和颜色,知道火的取法用途,然而在阴暗潮湿的洞窟之中,却没有可以用来燃烧的炭和柴。或者一开始是有的,但千年来也消耗殆尽。将一双枯如树皮的老手,朝着火光缓缓反复翻了两下,素婆婆心满意足:“真暖和啊。”有灵巧的姑娘将银鱼和苔米阴菇放在火堆上烤熟,加上一小瓮蜜酒,用玉石的托盘举着,放到卫渊面前。卫渊提筷尝了尝,银鱼苔米都带着微咸的鲜意,阴菇则外焦里嫩、富含汁水,虽然不是什么美味,却也不算难入口。倒是那蜜酒给人惊喜,入喉冰凉甘甜,到了腹中又化作一团淳厚的热意,不由赞道:“好喝!”那奉酒的姑娘跪在卫渊对面,闻言双颊飞上了红霞,一双黑眸中流转着掩饰不住的欢喜,伏地道:“梦回虽粗笨质陋,在今夜我族新生之日,却想要为尊主献上一舞相庆,不知尊主可允?”他们这一族困于洞窟中千年,平时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就是唱歌跳舞讲故事,其实是极为擅长歌舞的。 第159章 趁着那位仙神还没能腾出手来对付他,妖魔首领再不犹豫,驾起黑风便打算狂奔离去。谁知刚刚扭过脸,却看见一名白衣的青年坐着一条大鱼,出现在他对面。只见这青年五官轮廓深邃鲜明,剑眉斜飞入鬓,双眼狭长有神,鼻挺唇薄,头发用一根荆钗挽起,宽大的白衣也掩不住他那宽肩窄腰的精壮身躯。正是相貌非凡、世间难得一见的英俊郎君。他身下骑着的那条大鱼五彩斑斓,头中间生有一根半透明竖角,身体如萤火虫般笼罩着一层柔光,腹部鱼鳍比身体还要大,薄而透明如纱,像是翅膀般在半空中拍打着,悬浮于空中,嘴里不时发出水泡破裂般的“噗噗”声。妖魔首领看见这青年的一瞬间,原本不安慌乱的心就放下了,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个谄媚的笑:“陛……”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却只见一道寒光自青年手中掠过,妖魔首领一颗硕大的头颅高高飞起,伴着喷泉般的黑色血雨朝地面坠落而去。那凝固了表情的死去面孔上,谄媚的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收起。卫渊看着白衣青年斩杀欲逃的妖魔首领之后,乘坐着五彩斑斓的大鱼降落于地面,走过来声调微颤的喊他:“公子!”如同见到失而复得的珍宝。“卫琅!”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卫琅,卫渊也觉得心中欣喜,唤出他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卫琅纤长的睫毛略颤了颤,一双比千年前深邃许多的眼晴,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卫渊:“我是听人提及,这边无缘无故出现了一条大河,过来看看情况,却没料到能遇见公子。”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卫渊怀中的少女片刻,只见少女像是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一双纤手攥着卫渊的衣襟不放,面颊紧紧贴着卫渊的胸口,而卫渊的手掌则搭在她圆润小巧的肩头处。重逢的狂喜之中,同时心尖不由自主的紧紧揪起。“梦回,已经没事了。”卫渊似乎也察觉到不妥,伸手轻拍少女的肩头两下。少女这时才恍然回过神的模样,“呀”了一声,满面绯红桃花色,松开卫渊的衣襟,盈盈施礼后退下。却仍然依依不舍看卫渊一眼,目光柔情万种。看在卫琅的眼中,却如同扎进心房的根根尖刺。只是脸上仍旧不动声色。“卫琅,来,我们坐下来说话。”卫渊拉着卫琅坐下,手指微动篝火便重新聚拢燃烧,比起之前还要更明亮热烈了几分,“大家继续舞宴。”“是啊,今日是我族新生之日,尊主在此屠灭妖魔正是大吉之兆,不尽兴不归!”素婆婆站起来,神采奕奕的发话。“哎呀,刚才梦回跳的那么好,谁还敢在尊主面前献丑啦。”有少女笑着说,梦回就坐在她身旁,脸红红不好意思的推了她一把。“今天晚上主要是图个高兴热闹,又不是赛舞。”一个银发的中年男子站起身,豪爽朝四周抱拳道,“若是尊主不嫌弃,我花苔也来献舞一曲!”“跳来跳来!”卫渊笑道。名为花苔的中年男子露出灿烂笑容,朝卫渊恭敬的躬身一礼,紧接着摸出一柄手鼓,迎着熊熊篝火,一边敲打一边跳了起来。他们这一族确实很擅长歌舞,与梦回轻盈飘忽的舞不同,花苔的舞充满了成年男性的雄浑力道,步步踏在鼓点上,又是另一番风味。“野幕敞琼筵,羌戎贺劳旋……”花苔一边敲鼓一边唱,正是千年前脍炙人口的行酒诗。“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卫渊伸手打着拍子,笑而和之,拿起手边的小瓮蜜酒,端起来对着瓮嘴喝一口。卫琅在旁边看着卫渊在火光中舒展的眉眼,伸手拿起那小瓮蜜酒,嘴唇印着卫渊刚才喝过的地方,也喝下了一口。一千年的时光,真的很长很长。长到卫璐他们的子孙都换了不知道多少代,长到昔日故人尽皆面目全非。包括他自己,都不敢回头再看这一路是如何行来。然而这样坐在尊主身旁,看着尊主,喉中滚落尊主喝过的酒,又觉得千年岁月其实只是一刹那。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卫琅,你骑的那条鱼是月光鲤吧。”卫渊偏过头,望向卫琅笑,“没想到能喂得那样大。”月光鲤是卫渊当年所赠,也是卫琅身边不多的念想,用集天地精华的瑶池水养着,喂以琼浆玉液,再经过一代代的择优繁殖,能不大吗?但卫琅只是笑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也没想到会养到这样大,大约是千年间物种进化了吧。”“我是前日在人城的神龛中醒来的,才知道世间已经过去了一千年。”卫渊闻言不由感叹,“多亏你与卫琥他们为我建庙宇,搜集了人城的千年香火愿力,我方有机会聚拢魂魄,重塑仙身。”卫琅深深的吸了口气,喃喃道:“真是侥天之幸。”“对了,人间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这些年你都在做些什么?”卫渊又问。卫琅低下浓密的眼帘,去看自己的一双手。这一双手干净修长,遒劲有力,指甲光润,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浅浅的红色。完全看不出来,这一双手上面曾经沾满了碧色的仙人血,黑色的魔人血,以及鲜红的凡人血。第86章 只争朝夕“千年前七杀叛乱导致的忘念岭之战,实际上是魔域战败了,甚至连那一任的魔皇都交待在那里。然而紧接着有一魔神出世,继任了魔皇之位,收拢魔域大军与天界相抗。”卫琅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缓和而平静,如同叙述别人的故事,“千年来天界终究不敌,无数神佛因此而陨落,导致人间魔气纵横、灵气逐渐散尽,凡人纵有灵根也没有办法再修仙,世间妖魔纵横。”“包括天帝的其余仙神,如今都被赶到了昆仑山无归罅。”卫渊沉吟道:“那位新任的魔皇,真是不得了啊。”昆仑山无归罅,从来是可入不可出的禁地,以前都用来关押妖魔罪仙。众神被赶去了那里,跟被彻底封印也没什么两样。卫琅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论本事,魔皇其实也没有高明到哪里去。只不过他做事没有底线和顾忌,而天帝被天道规矩所缚,束手束脚,这也做不得那也做不得,才导致了天界最终的全线落败。” 第161章 “还等?一千年不够,要再等上一千年吗?”卫渊忽然失笑,“你是不是傻?”说完摇摇头,打算绕开卫琅。却没料到卫琅再度迈一步,拦在了卫渊面前,眸光喜悦而闪亮:“那么公子……我现在能亲亲你吗?”卫渊看着卫琅,回答道:“可以。”卫渊和卫琅如今身形相若,但卫琅比卫渊站得高一个台阶,得到肯定回答后,卫琅只觉得心间一片五色缤纷如花绽放,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记了,伸手揽住卫渊的背部,俯身吻上卫渊的嫣红唇瓣。先是轻轻的试探接触,继而辗转厮磨,但这样怎么够填满心底的情海欲壑。卫琅用舌头笨拙的分开柔软唇肉,试着探入卫渊的口腔,带着几分贪婪,一颗颗舔舐着卫渊光润洁白的牙齿。在这方面,他其实是没什么经验的。万年前和卫渊在一起的那段时光,虽说多么香艳的事情都做过,但由于他只是有着觉魂的记忆,对他来讲只相当于脑海中放过一场电影,并没有任何实感。卫渊微微张着嘴,带了几分纵容,任凭卫琅紧紧抱住他,既笨拙又热情的亲吻着。直至卫琅的牙齿好几次磕到了他的唇肉,又与他的牙齿互相撞击了好几次。对这般拙劣的吻技实在忍无可忍,卫渊只能选择反客为主。反手抱住卫琅,舌尖勾上去,缠住了卫琅没有章法、只知舔舐搅动的舌,轻轻的一撩一吸。卫琅顿时整个人都颤了一颤,只觉得一股酥麻之意直冲天灵盖。紧接着那条红艳艳的舌不紧不慢上前,一忽儿轻点卫琅的舌脊,一忽儿又打着卷儿的勾缠。就如同一头猛兽,以极致温柔的姿势,不紧不慢吞吃着掌控中的猎物。卫琅被吻得气喘吁吁节节败退,整个人很快酥软下去。他那样一个高大精壮的铮铮男儿,面对卫渊的一个吻,却如同一滩水般软的简直要化了。神魂颠倒,意乱情迷。月光下神庙中,这深长缠绵的一吻结束之后,卫渊放开他,伸手揩去他微肿双唇畔的银丝,笑道:“如何?还要继续等我吗?”“不等了,不等了。一千年太久,当只争朝夕。”卫琅宽厚的胸膛上下起伏着,耳根通红,弯了眼角深深凝望卫渊,胸腔中充斥着巨大的喜悦,说话都变得有些断断续续,“现在,就是现在,不能更好。”“不,还能更好。”卫渊微笑着,伸手牵过卫琅的手,一枚神通化成的钻戒,出现在卫琅的左手无名指根,“给你的,定情信物。”卫琅低头看着那枚钻戒,在月光下亦闪耀着璀璨火彩,只觉得耳根处烧灼的越发滚烫。第87章 再登仙门“公子赠我的指环,我很喜欢。”卫琅垂眼看了又看,又伸出右手,珍惜的在左手无名指根处仔细来回抚蹭,“定情信物……待我好好准备之后,再回赠公子。”他虽然也想立即回赠卫渊,但他此时隐藏了满身强悍凶暴的魔元,才能以人的姿势站在卫渊面前。所以像卫渊这般以神通凝结信物,却是做不到的。他若是以魔元凝成物件相赠,卫渊恐怕马上就能发觉,他已经堕魔的这个事实。“你如今是我仙侣,还称什么公子。”卫渊牵了他的手,步入点着长明灯的神殿,“换一个称呼。”“不称公子,又称什么?”卫琅步步亦趋跟着卫渊,又是羞赧又是欢喜的问。“当然是你想称什么,就称什么。”卫渊回答。卫琅想了想,出声唤他:“……阿卫。”低沉的声音微微颤抖,似是在试探,又似是蕴含了万千情意。听到这个称呼,卫渊蓦然回头望向卫琅,眸光明灭不定。天下会这么唤他的,曾经只有一个人。“不喜欢吗?”卫琅似乎有些茫然无措。卫渊垂下眼睫,似是自嘲的勾唇笑了一笑,继而抬眼望向卫琅:“不,很喜欢。”两人走进神龛,只见内里自成洞天。外头是夜晚,这里却是无边无际靛青的晴朗天空,有仙鹤在溪畔照影徘徊,四季常青的松柏林间,不时有皮毛棕黄的松鼠山雀探出头,眨着乌溜溜的眼,好奇打量携手行来的两人。一条洁白卵石路直通深深庭院。卫渊带着卫琅走进庭院,淡青袍袖轻拂,就见晴朗的天空忽然转暗,化作漫天星斗高悬。与此同时,庭院檐角挂着的灯笼,还有屋内的烛光都亮了起来,橘红色的光团在夜色之中,温暖而又暧昧的笼罩着四周。来到屋子里面,床上铺叠的锦绣由蓝白色渐次转为大红,屋内燃烧的烛台变为金红交错的龙凤双烛。一朵硕大的红绸花悬坠在房梁中间,以其为中心拉出十来条绸纱幔,垂落于房屋四角,如同金鱼身后散开的纱尾。卫渊身上的青衣,以及卫琅所穿的白衣,转瞬间都变成了鲜艳灼人眼的红衣。卫琅与卫渊面对面在床榻上坐下,卫渊的手指来到卫琅的腰间系带,勾住了一拉,大红外衣便如水般滑落。“阿卫……想要什么样的定情信物?”卫琅听见自己的呼吸逐渐急促。“你已经给过我了。”卫渊伸指按上卫琅的胸膛,声音微微喑哑,“这座神庙,以及这座城池内千年不绝的香火愿力。”“还有,今夜你的全部。”卫琅抓住卫渊的手,低头亲吻那白玉一般的指节,然后凝视着卫渊。 第163章 锦林看见卫渊,也似是吃了一惊,然而看到卫渊身旁的卫琅,又逐渐平静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与卫渊见礼后笑道:“蒙公子当年赐锦林灵根,结丹之后可重塑相貌,便恢复了原本面目。”又似是十分感慨,看了眼卫渊身旁站着的卫琅:“公子如今与琅哥在一起?”卫渊伸出手,与卫琅十指相扣,深深的看一眼卫琅:“嗯,在一起,而且结成了伴侣。多亏有他,我才能重新回到这个世上。”就在这时又有两扇石门打开,卫琥和已经长大的双胞胎姐妹先后走出来,目光都落在了卫渊和卫琅紧紧相握的一双手上。第88章 故人卫琥与双胞胎见到卫渊,先是露出不可置信的激动表情,然而当他们看见卫渊与卫琅交握在一起的手时,又愣在了原地。卫琅与卫渊并肩而立,面无表情的抬眼望向卫琥,眸光中有警告之意一掠而过。卫琥咬紧牙关,一双手不由自主在袖中紧紧攥成拳头。锦林在旁边看见了,连忙笑着朝卫渊道:“公子你瞧,琥哥他们跟我一样,都没想到能够再见到公子,人都呆住了。”说完似不胜感慨唏嘘,用袖子擦擦眼角,扭脸望向卫琥:“琥哥,是公子回来了,公子和琅哥一起回来了!”卫渊走过去,伸手拍了拍卫琥僵硬的肩膀:“小老虎,我回来啦。”卫琥被卫渊在肩膀上拍了一拍,又听到卫渊说“我回来啦”,他也是活了一千多年的人了,忽然就红了眼圈儿。随即哇哇的哭出来:“公子、公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才回来呀!!!”卫琥紧紧抱住了卫渊,直哭得泪雨滂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卫渊一下下拍着卫琥的脊背,想到自己和卫琅贪欢了半年才来见卫琥,忽然有些愧疚。双胞胎也活了千把岁,如今再不是旧日孩童模样,看上去都是二十左右的岁数,见状亦伤情触怀,站在一旁拭泪。“好了好了,如今也是有不知道多少代儿孙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不懂事?”卫琅上前分开卫琥,隔在卫渊与卫琥之间,唇角微勾盯着卫琥,“我们进屋再叙。”卫琥看了一眼卫琅,用手背擦去泪水,转身朝着洞窟内走去。“没想到,卫琥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卫琅望向卫渊笑道,又去牵了卫渊的手,紧紧十指相扣,跟着卫琥走进洞内。卫渊走进去,只见洞内和千年前他在的时候,布置得一模一样,收拾的洁净又雅致。几人围着桌案坐下,双胞胎端上茶水,不再像当年般亲密无间的依偎于卫渊左右,而是坐的隔着一段距离,看上去甚至还有些拘谨。卫渊端起茶杯看了这姐妹俩一眼,只见她们稚气尽褪,身量抽条,面容五官都完全长开,其中一个还挽着妇人髻,如果不是在这里,恐怕就算在大街上遇见都认不出来。不由心中暗忖,毕竟千年未见,封家姐妹不仅仅是长大了,还经历了仙门破灭几番沉浮,再不复当年的天真女童。叙过别离之后,卫渊看着眼前这几人道:“如今仙门上下,只剩下你们了吗?”见到故人依旧安好,卫渊心中固然欣慰,可是仔细思量,却又有种无法忽略的违和感。如今世间万物皆凋零,草木难生,人类亦难以在此间生存。然而卫渊复生这半年来见过的三拨人,都和他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人城是卫璐他们的血脉遗留,骨窟是地衣残存的一脉,而仙门又是卫琥、锦林和封氏姐妹得以幸存于此。卫琥垂下头,卫琅扫了对面的锦林一眼,就听锦林叹息着回答:“是的,只剩下我们了。当初魔神率众横扫天地,十二仙门各位大能,以及首座都尽皆陨落,八百属国皆亡国灭种。是琅哥及时赶到,张开骊珠洞天护住了我等,才能幸免于难。”卫渊听锦林说到骊珠洞天,就完全相信了他的话:“原来如此。”锦林紧接着又兴致勃勃介绍道:“除了我们几个,也还有人在这座浮山上生活的。公子来的时候,看见这边的田地了吧?是不是跟千年前别无二致?”“公子留下的那些地,如今是千余凡人在耕种打理,其中有当初宝儿她们带来的随从后代,也有琅哥琥哥收留的难民。那些地从来都没有荒芜,收成可好了,我们日常喝的茶,还有饮用的酒,都是从那些地里产出。”卫渊点点头,又望向卫琥道:“卫琥,如今你的子孙都在人城,没料到你却待在仙门。”卫琥似乎也放开了些,初见时的僵硬散去不少:“人城有禁魔铁墙拦阻妖魔,不需要如何担心,还是这里更需要我。”“如今人间与魔域无异,魔物肆虐而人族凋零,我在此处能护着一个便是一个。”这时忽然听得外间传来几声急促的刺耳哨音,卫琥闻音霍然色变,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不及再说话,身化残影朝洞窟外疾奔而去。卫渊跟在卫琥身后,瞬息便来到了作物葱笼的田地之间,只见十几只五六米高巨大油亮的黑蝎子,正翘着高高的蝎尾,横行无忌的四扫。它们粗壮带着倒勾的脚爪,踩烂了地里种着的蔬菜水果,行动间蝎尾四下一扫,更是连根茎都带着泥土被撬出。一只黑蝎子扭过头,却见他的头部生着一张巨大的人面,嘴里还叼着一名农妇。农妇的下半身都被蝎子尽数吞尽嘴里,上半截身子露在外面,头发蓬乱,用沾满鲜血的一双糙手扳着蝎子比钢铁还要坚硬的下颚,眼眶都睁得裂了,发出惊恐的尖叫。卫琥刚要上前救援那农妇,却见一道水样的潋滟弧光激射而出,赶在他之前将那人面蝎的头颅斩下。黑蝎砰然倒地死去,随之下颚松开。是卫渊动的手。紧接着卫渊纵身伸臂,接住了从黑蝎嘴中掉出的农妇,却见她下半身已经被嚼烂,卫渊只来得及接住了个血淋淋的半截人。这些黑蝎子虽然对凡人有着巨大的杀伤力,但对于修士来说其实不堪一击。卫渊接住那农妇没多久,卫琅和卫琥、锦林和封氏姐妹,就先后将那十来只黑蝎击杀。“兴儿……我的兴儿!”农妇因为剧烈的疼痛,死死抓住了卫渊的衣襟,鲜血从眼眶耳鼻中如丝如缕的流出,面容扭曲似厉鬼,眸光逐渐黯淡。卫渊抱着农妇,知道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只能伸指点上她的眉心,阻断疼痛,让她能够好受一些。卫琥等人赶来,黑蝎被击杀,农妇的一家人,老老小小很快哭喊着跑过来。 第165章 “我说你们平时对这些人畜也好点,不要太不像样。这几百年来炼制怨鬼幡,人畜的魂魄都死气沉沉,麻木的很,威力跟七百年前没法比。”魔人监工翻了个白眼,望向高壮魔人:“嫌我们饲养的不好,想要生气勃勃的魂魄,有本事到人城或者仙门去抓啊。”“哎哟,你这是在开哥哥玩笑了吧,谁有那个胆子。”高壮魔人一边说,一边望向不远处倒在地上的一个少年,努努嘴道,“那个人畜怎么了?”少年身上只穿了条犊鼻裤,十五六岁的模样,伤痕累累的单薄脊背朝着他们这边,身体像虾米般蜷缩成一团。乱蓬蓬的黄发覆面,看不清楚五官。所有人都在热火朝天的卖力砍树,只有少年安静孤零零躺在没有人的角落。“死了啊。”魔人监工回答,“干活慢,又禁不住打。刚死没多久还新鲜着,你拿去喂魔狱犬吧。”高壮魔人应一声,走过去像捞灯芯草般,轻巧的单手捞起少年,转身朝着宫殿走去。卫渊是为了魔煞井而过来打探底细,也不想过于惊动这些魔人,正愁用什么方式进入宫殿不被发觉。眼瞧着这是个机会,身化金光没于死去少年的灵台处。少年已经开始僵硬的手指,忽然动了。乱蓬蓬的黄发之下,一双深黑清冽的眼缓缓睁开。高壮魔人这时已经走进了宫殿内,感觉到掌下的少年微微挣动,也不甚在意,只是道:“原来还活着啊。”这里的人类,就如同他们豢养的家畜,背气晕绝而误认为死去的事情,时常会发生。毕竟,谁也不会过于在意一头家畜的生死。至于少年的结局,也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改变。既然干活慢禁不住打,少年就是身体孱弱的“淘汰品”,拿活人饲喂魔狱犬,高壮魔人也不是第一次做。卫渊没有说话,抬眼看了看这魔人。正巧魔人这时也朝卫渊看过来,和卫渊的目光对上,脚步不由得微顿。虽然这少年黄发覆面,脏兮兮的不起眼,脸也根本看不清,但不知道为何,当魔人对上那双眼睛,一瞬间就觉得这是个美人。跨越了性别种族,夺魂慑魄的绝世美人。卫渊随即垂下眼帘,避开魔人的目光。高壮魔人的注意力,也随即从少年的眼睛转至那分叉的黄发、粗糙的双手,伤痕累累肋骨突出的瘦弱身躯上,又不由得嫌弃,觉得自己好笑。这么个东西,连做人皮物件儿都不够格,又哪里是什么美人?不过就是这么一眼,魔人又觉得将这小子既然活着,直接拿去喂魔狱犬,未免过于可惜,朝着卫渊开口道:“既然还活着,就送你去斗兽场,你觉得怎么样?”斗兽场对这些人畜来说,绝对要比直接喂魔狱犬还要可怕。魔狱犬撕碎人只需要一瞬间,斗兽场却是要经过各种煎熬,甚至各种同类间的倾轧,抱着一丝生存的希望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他对着卫渊说话,也是存了想听听这小子求饶的意思,想听听这小子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谁知卫渊只是垂着脸,根本没有回答。高壮魔人略感失望,继续道:“你该有十六吧?人畜基本上活不到三十,这个岁数,爹娘应该都不在了,有没有兄弟姐妹?”“你要是愿意,我可以不送你去斗兽场,就留在我身边侍候,只侍候我一个人,你觉得怎么样?”“这可是别的人畜求之不得的好事儿。我在这里地位不错,而且没有虐待人畜的毛病,只要你侍候的好,不惹我厌弃,你就能活的比别的人畜都好,活的更长久。”他絮絮叨叨了一路,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现在行为叫做搭讪。卫渊却没有回答,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再抬眼看那魔人一眼。心如死灰,对生存失去意愿的人畜如今有不少,魔人也并没有觉得卫渊奇怪,只是又一次暗自觉得可惜。没过多久,卫渊就被高壮魔人带到了宫殿中的斗兽场。这里是魔人们平常重要的娱乐场所,位于宫殿的正南边,是一座纯白圆形的环绕建筑,四周是观众席,中间是人畜表演斗兽的地方。而这座宏伟建筑的地底,则是关押人畜的监牢。“啧,你送他来做斗畜,这成色也太烂了吧。”监牢外,看守人畜的魔人牢头打量了卫渊一番,目光中全是嫌弃。瘦弱的少年站在高壮魔人身旁,身高只到高壮魔人的胸口处,乱发覆面,皮肤粗糙发黄,肋骨根根可见。这个场子里受欢迎的斗畜,固然绝大部分是健壮有力能打的,不过灵巧漂亮的也有受众,毕竟可观赏性高。像特别漂亮的斗畜,他这边甚至会故意安排一些轻巧的比试,令其生活环境更好,让其能够保持状态多活几年。少年这样两边不占的,魔人牢头第一眼就能看出来,没有任何前途可言。“当我不知道呢,甭管成色怎么样,你这儿表演群兽杀的时候,总是缺人的。”高壮魔人笑道,“他的生存意愿很低,让他过来受受刺激。给安排一下,怎么样都行,别让他真给死了残了。”“怎么,看上这小子了?”牢头很快反应过来,又看了一眼少年后嗤之以鼻,“嘿,我也是服了。这种货死就让他死去,你这是什么品位,什么眼光?”高壮魔人却没管牢头,而是转身望向卫渊,将手搭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放缓了声音道:“我叫骆绝,记住我的名字。如果你后悔了,愿意服从于我,想要继续好好活下去,就报我的名字,我会过来带你离开。”少年的肩膀全是骨头,皮肤又粗糙,摸上去的触感并不好。然而骆绝惦记着少年那双眼,指腹依依不舍的蹭了两下,见少年始终沉默不语,没有抬头看他,这才转身跟牢头招呼一声,把少年交给牢头,离开了斗兽场的地下监牢。“跟我来吧。”牢头朝卫渊漫不经心的招呼一声,转身朝着监狱内走去。卫渊是骆绝一路抱着过来的,这时走动才觉得凡躯沉重,一双穿着草鞋的脚间还拴着条黑铁链,哗啦啦作响。他也知道自己既为仙神,就有神光蕴籍,纵使借了这个凡人少年的壳子,也难免殊异于众。 第167章 青年低呼一声,目光如水,含嗔似羞的看了刀疤女一眼。其实卫渊之前洗澡的时候,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早就听到了这些人的对话。觉得有些好笑。他现在已经是这样普通的外貌,没想到居然还有人馋他的身子。“听说这里的规矩,是弱者服从强者?”卫渊抬起眼,望向那雄壮如山的壮汉,一对眼珠如同养在白水银里的墨翡翠,漆黑清冽。“是、是的。”壮汉被他这样一看,魂魄都仿若不属于自己,舌头打起了磕巴。“那么,你在这里排名第几?”卫渊又问。壮汉的魂魄依然未曾附体,愣愣道:“第二。”卫渊点点头:“很好。”话音刚落,就见卫渊的手带出一道残影,击打在壮汉结实的腹部上。壮汉根本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腹部传来阵剧痛,紧接着痛呼一声,整个人下意识的弯腰蜷缩,一双大睁的眼睛满带着不可置信,和卫渊平视。紧接着卫渊按上他宽厚如牛的肩膀,砰一声将壮汉直接仰面推倒在地,单手锁住咽喉。一系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壮汉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还想看我脱裤子吗?”卫渊凑近壮汉,低声道。声音清浅悦耳,但壮汉却再升不起半点邪念,额头上冒出颗颗冷汗。在斗兽场,壮汉也属于身经百战的强者,实力和眼光都是有的。就算是偷袭,能一下子将他打翻在地的人也不多。更何况是像现在这样,将他完全控制。那一只手铁箍般锁在喉间,壮汉毫不怀疑卫渊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掐断自己的咽喉。壮汉的喉头动了动,勉强干笑道:“都、都说了这里的规矩,是弱者服从强者……我、我哪里还敢。现在你让我脱裤子,想让我怎么着都成。”“不好意思,对你没这方面的兴趣。”卫渊松开壮汉的咽喉,站起身望向剩余的四人,“还有谁要分个高下?”光头没敢看卫渊,低下了头。他都不是壮汉的对手,更不要说挑战打败了壮汉的卫渊,那无疑是自取其辱。漂亮青年躲躲闪闪的瞟卫渊,轻轻咬着手指甲,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呀,他刚才试图拉42号下水,不知道42号听见了没有?刀疤女人看着卫渊,面色依旧冰冷,眼底却有两簇火焰在窜动。只有无鼻黥面的中年人默不作声,抓起了自己的兵器——双手兵器,两柄弯刀。他不站出来是不行的,毕竟在一个牢房里,只能有一个最强者。就如狼群的狼王之战,狮群的首领之战,无可避免。被放开的壮汉见状,连滚带爬的跑到旁边。卫渊空着一双手,只见那中年人身法如鬼魅,刀刃之上带过一抹暗红光芒,朝着他无声无息袭来。其作战的姿势倒是十分熟悉,正是他曾经教导过卫琅卫琥等人的战招,只不过招式有所残缺,并且还针对使用兵器做出了一些改良。卫渊心中称奇,也没有忙着击败中年人,而是和他认真过起了招。“山女,你说42号和老大,谁会赢?”漂亮青年望向刀疤女,忐忑的低声问。“我们这里,很快就要换一个新老大了。”刀疤女回答,瞟一眼漂亮青年,“你怕被秋后算账?”漂亮青年发出小声的“嗯”。“放心,他纵然要跟你算账,你也可以肉偿。”刀疤女扯了扯唇角,“毕竟在这里,你这么好用,谁又能拒绝你呢?”青年听刀疤女这样说,望向卫渊在暗红刀光中穿梭进退的身影,竟然有些神驰意动。卫渊跟中年人过了几十招,直至对方来来回回开始施展同样的招数,这才一肘击在中年人的腕子上,令其左手中弯刀脱飞。紧接着伸出食中两指,挟住了另一柄暗红色的刀刃,出声询问:“谁教你的武功?”中年人只觉得手中弯刀像被铁钳夹住一般,拔了一拔,竟然没有办法移动半寸,就知道自己跟卫渊的差距悬殊。“家传。”中年人黯然回答,“此战,我认输。”卫渊闻言有些怅然,松开指间刀刃。家传。也就是说,这人理应是卫璐他们的后代。然而他不知犯了什么罪,被割鼻黥面,已经没有办法分辨的出五官特征。中年人收了弯刀,朝卫渊郑重躬身一礼,这才退下。紧接着是壮汉、刀疤女、光头男和漂亮青年依次过来介绍自己,向卫渊行礼,承认了他首领的地位。 第169章 只见卫渊端着碗在那里慢慢喝汤,脖颈微低,脊背却挺的笔直,姿势是他从未见过的优雅从容。“切,装模作样。”那人低低的说一声,却不自觉同样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喂喂喂,不过这可是个机会。”消息灵通的狱友朝周围的几个同伴道,“你们不是都眼馋地字五号监的赤珠很久了,只是把不上手?他们换了新老大,一看实力就不行。按规矩只要挑战赢了号监老大,就能享用他们号子里的小莺。”所谓的“小莺”,每个号监里都有一两个,指的是实力相对低下,却又相貌漂亮的男女,用途自不必说。不过同时,“小莺”也受到同号监老大的庇护,放风时小莺被揩油水是常事,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动真格的。这几个人听了,正在纷纷意动,但显然还有不少人和他们有着同样的想法。此时已经有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朝着卫渊那边走过去。规矩是这样的规矩,不过大多数时候很少有人会选择以这种方式,去跟别的号监小莺春风一度。每个号监的老大都不是容易对付的,而在斗兽场想要活的长久,就需要随时保持状态。毕竟拳脚刀兵无情,若是因此而受伤,吃亏的还是自己。只不过这个关系户少年,看上去实在是太好对付。“你就是地字五号监的新老大?”健硕男人居高临下看着卫渊,傲慢道,“我要挑战你。”“赢了的话,按规矩赤珠得归我处置。”漂亮青年紧张地看了一眼端着汤碗的卫渊,他是亲眼看着卫渊打败了鬼面的,并不怀疑卫渊的实力,却很害怕卫渊不肯为他出头。他虽然已经在极力讨好了,却不知道眼下卫渊心里到底对他是什么看法。虽说在监号里他也是被人这样那样,却好歹不在大庭广众。再说鬼面是被刑阉过的,从来不碰他,山女又是个女人,至于剩下的壮汉和光头,真枪实刀的时候其实也很少。他长的美,嘴甜会说话,又会周旋撒娇,这俩憨货很多时候用用手就糊弄过去了。号监最底层的小莺,其实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而若是被别的号监带走,那可是会当众被一群人污辱,完全没有手下留情这一说。这一幕看在健硕男人眼里,却被认为是对卫渊实力的不信任,心中越发笃定,朝着卫渊笑两声:“怕了吗?”卫渊低垂着眼帘,将手中汤碗放到一旁的石台上,发出轻微的砰声脆响,然后站起身对健硕男人道:“既然如此,就分个胜负吧。”两人按规矩走到斗兽场中间,这里难得见到有人挑战号监老大,所有人都哄一声围了过去,有的手里还端着饭碗。“喂,你说谁会赢啊?”“这还用看吗?那边还是个小孩,长的又黄又瘦,肯定赢不了凶獒啊!”“说起来,鬼面也算个人物,怎么就奉了那小孩为老大?”“听说是被魔人的头目看中,送到这里磨性情的。等到他将来出去,万一得了宠爱,能在魔人跟前说上话,鬼面他们指不定还要靠着提携照顾。”“哦……那就难怪。”健硕男人显然很享受这万众瞩目的场景,活动了两下手腕,朝卫渊傲然道:“我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放心,我会对你手下留情。”对方既然是被魔人送到这里,就不可能让对方真的残了死了,否则那就是跟上头作对。不过要磨其性情,那么受一些皮肉之苦,伤点筋动点骨,肯定也是必须的,不会有谁怪罪。说完也没有拿出兵器,伸手就朝着卫渊抓去。原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谁知眼前一花,不知怎地就抓了个空,然后他听到卫渊清浅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就这点本事?”紧接着脊背处被推了一把,男人脚下一个踉跄,往前冲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不至于跌倒。男人蓦然转身扭头,只见黄瘦的少年就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眼睫低垂。冷汗从脊背处慢慢冒出来。刚才若是这少年手上有一把刀,不是推他一把而是捅他一刀,他就不可能还站在这里。男人忽然间有些后悔,对方并不简单。刚刚心生退意,却听到人群中传来的议论声——“不是吧,凶獒竟然差点被推倒?”“我看那小子避让的动作也不快啊,是凶獒太没用了吧。”“哈哈哈,确实。还是他先发起的挑战,真丢脸。”“凶獒要是这一战真的输了,怕是将来都得避着人走喽!”健硕男人顿时知道自己不能退,他若是退了,恐怕会沦落为整个斗兽场的笑柄,从此再也抬不起头。心一横,他从腰间拔出自己的武器——一柄白森森的骨刀。他们这些人是随时要跟魔兽搏斗的,而人类的体格力量再怎么强横,受到先天基因限制,也绝对比不上魔兽。所以只能在兵器上下功夫。他手中的这柄骨刀锋利无比,吹毛寸断,能够劈开魔兽坚硬的皮肉。然后打足了十二分精神,大喝一声,朝着卫渊劈砍而去。 第171章 他是个聪明伶俐的,这时候已经想到,老大的身材体格比自己还要瘦弱,也没见使多大的劲儿,却能轻易打败健硕的凶獒。自己怎么就不能?心中忽然热血沸腾。于是紧张的咬了咬手指甲,试探着问道:“老大……你传授我武技吗?”武技在这里,虽然多数人都会几手,却不会轻易传授。特别是高明的武技,是保命安身的根基,都被藏的掖的紧紧。“你愿意学?”卫渊反问。“当然!”赤珠的脸颊因为激动狂喜而飞上一抹艳红,当即跪下,朝卫渊重重磕了几个头,“徒儿拜见师父!”脸上一片认真之色,全然不见平常的婉转媚态。卫渊点点头,道:“既然你想学,往后出来放风的时间,我就在这里教你。”赤珠闻言愣了愣,一时猜不透卫渊的用意。在他想来,武技这种东西属于不传之秘,大家都是藏着掖着,老大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教他,不就变得人人都能看见,泄露了吗?不过老大愿意教他就属于意外之喜,他肯定不能出声置疑老大的决定,于是跪在地上抬眼望向卫渊,应承道:“是,老大。”……接下来几天,卫渊果然开始教导赤珠武技。每当这个时候,鬼面、山女以及光头和壮汉也必定是在旁边看的,而且看的很仔细。虽然是教导赤珠,但其余人问卫渊不明白的地方,卫渊也会解答。渐渐周围人眼馋心热,壮着胆子套近乎接近,见卫渊并不赶人,便也开始厚着脸皮围观。往常放风的时候,斗兽场的千把人都是以监号为单位,各自为政。这几天有了共同目标,以为卫渊为中心,倒是都聚集在一处,颇有打成一片、和乐融融的架势。之前从来没有强者会像卫渊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避违的传授武技。这使一些人暗地里觉得,这位地字五号监的新老大怕不是有点傻。看他的年龄,纵然有不错的本事,也可能是不知道斗兽场的水有多深,没经过打击锉折,因而才会如此天真。却也得到了监牢中更多人的尊敬。“那个42号,纵然是骆绝打过招呼的,也绝对不能再留。”夜幕逐渐降临,魔人牢头跟狱卒们围坐一桌,一边吃喝饮酒,一边脸色凝重的提起。“是啊,几天之内就收服了绝大多数人畜,这样下去还得了?他想做什么?!”一名魔人狱卒粗声道,“三百年前出过一个秦星,带着斗兽场的人畜们造反叛逃,他是要做第二个秦星吗?!”秦星之乱,是魔人统治世间这几百年里,比较难以提及的一段历史。秦星是个女子,当年不过十九岁,天生神力,既美丽又身手强悍,私底下以“人神”派遣下界的使者之名,令得斗兽场内的人畜尽皆信仰于她。同时秦星又勾引了一个魔人狱卒,令其对她神魂颠倒,大开方便之门。于是经过她的设计,在一场斗兽表演中,栅门打开,魔兽们冲向的却不是人畜,而是观众席上的魔人!秦星手拿一柄沉重大刀,乘机率众冲杀,观众席上毫无防备的魔人们几乎被斩杀一空,黑色魔人血流遍了洁白的斗兽场。虽然面对回过神来的魔兵围剿,秦星最终因为殿后而战死,却还是让斗兽场的人畜跑出去一股,被仙门那边收留。据说秦星死时万箭穿心,手握长刀支地而不倒,唇畔甚至还挂着一抹笑。她对魔人们造成的死伤,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让人畜们看到了反抗的可能——人类不该是被豢养的家畜,哪怕一朝战败而身死,人类也应该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这种事,绝不允许再发生!有一点点苗头露出来,也绝对要将其彻底掐灭!“虽说有些对不起骆绝,不过也是为了他好。”另一个魔人狱卒道,“想想当年被秦星所惑的那个魔人,他会明白的。”“正好难得陛下明天要过来,我们这儿得好好准备表演,就让42号跟翼魔熊打一场吧,哈哈哈。”“反正那头熊已经不知道生食过多少人畜,已经吃上了瘾,跟它对上的斗畜注定十死无生。”卫渊却不知牢头这一夜的决定,第二天如同往常般起床洗漱后,却听到外头的铁门被咣咣敲响,狱卒的声音传进来——“42号来领上路饭!”说完,铁门从外头被打开,递进来一个精致的朱漆餐盒。卫渊听到是点名给他的,于是过去接了,门随即又从外头被锁上。卫渊拿着餐盒放在桌子上打开,只见里面一共有五层,不同于日常吃的大锅白菜熬猪肉配面疙瘩,而是比较精致的三菜一汤。有回锅肉、糖醋排骨、蕃茄炒鸡蛋,还有一碗莲藕汤,一碗白米饭。“什么是上路饭?”卫渊摆好了饭菜,扭头望向旁边正在给他叠被子的赤珠。赤珠连忙起身过来,回答:“老大,就是说今天你会被安排表演斗兽。”“每个当天被安排斗兽的人,都会发放这样一份饭。”“这是老大的第一次表演,上头应该不会给安排厉害魔兽。”赤珠这几天对卫渊的实力有了全面了解,回答的很轻松,“以老大的本事,轻易就能过关的。”“不过还是尽量多过几个回合,让打斗显得精彩一些,才会更加受欢迎。” 第173章 卫渊避开了撞击,它就得自己全部承受撞击的力量,刚才那一下已经令它伤到了脏腑。它既然进了斗兽场,又被卫渊弄瞎双眼,就是双方不死一个不可能结束的局面。闻到身上人类的血腥气,见适才那招有效,它尽管自己受的伤不轻,却也兴奋起来,再度如法炮制,抖擞了精神蓄力朝着对面的墙壁重重撞去。卫渊再度避过这一撞,熊张开大嘴吐血的同时,他的背上又被熊爪抓过,鲜血浸透了浅色麻衣。“真没想到这个小孩没有武器,都能和翼魔熊打成这样,你说最后谁会赢?”观众看的目不转睛。“那就不好说了,小孩和翼魔熊都在不停受伤,这明显是消耗战,谁支撑不住谁输。”“哈哈哈,那我们就来开个赌吧,赌是小孩受不了先放手,还是翼魔熊先被自己给撞死,怎么样?”“我赌小孩先放手!”“那我就赌翼魔熊先撞死!”观众席上盘口正开的激烈,却只听得外面传来一声通报——“魔皇陛下到!!!”霎时间最吵闹的人都闭上了嘴,只见身形高大的魔皇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中,走进斗兽场。魔皇的脸上戴着一张镂金面具,身穿暗红织金常服,黑亮如鸦羽的长发以金线红绳束成一条辫子,随意搭在身后。面对世间最尊贵最强大者,虽说这样的娱乐场合用不着郑重行礼,众魔亦皆不敢正视,齐齐噤声。骆绝在魔皇身前恭敬的为其引路,无意中朝斗兽场中一瞥,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正在和翼魔熊搏斗的,是他的少年!只见少年单薄的身躯趴在翼魔熊的背上,肩头和脊背处都浸了血,一双眼睛垂睫半阖。少年面容表情虽然还算平静,黄豆大小的汗水却沿着额头颗颗滚落,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他怎么会在这里,面对这样厉害的魔兽?!不是说让牢头好好照顾他的吗?!骆绝的心都揪了起来,正想要不顾一切跳进场中去救,却见一道暗红色的高大身影抢在他之前,冲到了斗兽场中。是魔皇陛下!!!卫渊紧紧抓住翼魔熊背上的长毛,正盘算着下一次撞击该如何躲避,才能令自身伤害减少到最小,却只见一个戴着镂金面具的高大男人出现在自己对面,暗红的长袍上金色的四凶织纹闪耀交缠。听到四周随即传来的惊呼声——“陛下在场子里!!!”“陛下怎么在那里?!”“陛下!!!”卫渊的双眼微微眯起,一滴晶莹汗水沿着低垂的睫毛滴落,顿时明白这人的身份。原来是魔皇过来了。不过这场战斗中,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用超出这个身体的力量,纵然是魔皇,也不应该能看出端倪才对。翼魔熊感应到强者的气机威压过来,呜呜叫着四爪趴伏在地上,再也不敢妄动。魔皇伸出戴着皮质手套的宽大手掌,放在翼魔熊的额头上,众目睽睽中这只凶悍的魔兽就一瞬间化成了飞灰。紧接着魔皇用另一只手捞起卫渊,将黄瘦的少年打横抱在怀里,声音低沉而略显沙哑,在斗兽场每个观众的耳畔响起:“这个人,朕要了。”众魔听到这六个字,觉得非常不可置信,陛下要个人类少年做什么用?除了能打、生命力强韧一点,既不美,连身材也是瘦巴巴。却也没有敢于提出异议的。宣布之后,面具下魔皇鲜红的眼珠,瞬也不瞬的盯着卫渊看,似乎是在确认着什么。卫渊有些惊惶失措望了一眼魔皇,随即又怯怯顺从的垂下微颤眼帘,如同一个少年奴隶面对魔皇时的正常表现,却一时猜不出魔皇此举用意究竟为何。魔皇抱着卫渊,不再继续在斗兽场逗留,而是又带着一堆随从,朝着行宫的寝殿走去。来到寝殿内,魔皇将卫渊放在一张软榻上,朝几个服侍的仆从做个手势,这些人就纷纷躬身垂手,退出到了殿外守着。紧接着魔皇脱掉皮手套,走过来抓住卫渊身上的粗麻衣,两把就全部撕掉,扔在金砖铺成的地面上。赤着上身的卫渊心中一惊,正暗自警惕,却见魔皇没有继续动作,而是亲自端了一盆温水过来,用细棉布蘸了,一点点仔细擦洗他背脊和肩头处的血渍。洗干净,又在伤口上敷一层带着凉意的绿色药膏,拿绷带仔仔细细的缠好。做完这一切,魔皇吐出口气,如同做完了一件重要的大事。那药膏应是上好伤药,敷上去后没多久,卫渊就再也感觉不到肩背的伤势疼痛,忍不住出声询问:“陛下……为何要救我,为何待我如此?”“那当然是因为,朕喜欢你。”魔皇坐在卫渊对面,伸出大手抚上少年清秀的面容,声音略带沙哑,“一见钟情。”卫渊勉强笑笑,不以为然。然而下一秒魔皇就捏住他的下巴,鲜红的眼珠死死盯着他,温热薄唇覆上了他的嘴唇,缠绵的辗转摩挲。这具躯体虽说不是卫渊的,然而原主已经魂归地府,感受都属于他自己,也不好当作别人。被魔皇这样亲吻,甚至感觉到对方的舌尖开始试探着舔舐,气息微微急促紊乱,带出一片湿濡。卫渊杀心陡起,开始计算在这种情况下,刺杀魔皇的成功率。 第175章 因为日常用不着厨子,这行宫里的厨子是临时招来,手艺平平。魔皇喝了一口汤,又尝了几口菜,就忍无可忍的站起来,朝仆从们吩咐道:“都撤了。”紧接着又扭脸朝卫渊道:“你等朕一会儿。”说完离开亭子,朝着后院厨房的方向大步走去。卫渊放下手里的汤勺,看着桌面上一道道菜被仆从们撤走。这些仆从乘着撤菜的功夫,还时不时偷看一眼卫渊,发出低低的窃笑声。“你们笑什么?”卫渊问道。有大胆的女仆走过来,朝着卫渊福了一福,满脸喜色道:“这是我们都在高兴呢,替陛下,也替小少爷。”卫渊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小少爷”指的是自己。“陛下是真的喜欢小少爷呀,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是第一次看见陛下带人来寝殿。”另外一个仆役见状也走过来,喜孜孜朝卫渊道,“昨儿晚上,陛下守了小少爷整整一夜呢。”“这不,觉得饭菜不够好,陛下又亲自下厨去了。”说完,这两人以袖掩唇,笑着离开。卫渊听后不由暗忖,难道说魔皇真的在他床畔坐了一夜?魔皇为了他而击杀魔帅,比起在他床畔枯坐一夜,表面上看更加惊世骇俗,但他绝对不会自恋到真的以为,魔皇此举是为了自己。像这种情况,往往是上位者早就对臣属有不满或者猜疑,自己不过是成为了彻底爆发的一个由头,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在自己床畔坐守一夜,又是为什么?退一万步说,纵然魔皇审美观异于常人,真的看上了自己这具皮囊,以自己的“人畜”身份也不过是个玩物,值得这般动心思?卫渊这边转着念头,另一边魔皇已经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热腾腾的白瓷汤盆,放置在桌子上。魔皇身后还跟着好几个端菜的仆役,将重新做好的菜布置在卫渊面前。他重新替卫渊盛了一碗汤,卫渊喝了,果然比之前的滋味要好上许多。这顿饭吃完,魔皇又带着卫渊去花园里消食散步。别看这附近遍地焦枯寸草不生,行宫内却有一个颇大的花园,里面种满了奇花异草。其中有许多品种还是卫渊当年亲手培植,流传至今。脚下木屐踩着鹅卵石地面,发出声声脆响。卫渊偏过头,看着魔皇与自己十指紧紧交握的宽大左手,这位残暴的魔皇陛下不止是守了自己一夜,甚至还纡尊降贵为自己洗手做羹汤。无论谁看,都是极致的宠爱。可是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魔皇这样做到底是图什么?就算是看穿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犯不着做到这种程度。更何况,卫渊自认并没有露出破绽的地方。猜不透。既然如此,不如主动出招以破局。“听说这座行宫的中心有一口魔煞井,就在陛下所住的宫室内。”卫渊抬眼望向魔皇,脸上呈现出一派少年人的单纯,“我在寝殿里怎么没见着呀。”“想去看看?”魔皇摘下身旁一枝开得正好的芍药花,别在卫渊的发间,黄金面具下赤红的一双眼睛微微弯起,满含笑意。“嗯……可以吗?”卫渊神情忐忑。“当然,随朕来。”魔皇却似乎不当回事儿,牵着卫渊的手穿过这一片绚烂花海,去了不远处的寝殿后院。后院果然有一口井,肉眼可见浓重的黑色魔煞从里面滚滚而出。这魔煞能滋养魔族,令普通的动植物枯死或者变异。而由于长生树就在不远处,以其地底庞大的根须,以及枝叶过滤了一部分害处,数百年来反而对人类没有造成什么危害影响。“咦,真是奇怪。”卫渊表现得像是一个深受君王宠爱,而逐渐放开不再拘谨的单纯少年,好奇的拉着魔皇绕了魔煞井一圈,“都说我们这附近寸草不生,都是因为魔煞井。可是之前那么大一片花园,花草都长得茂盛,却隔的这样近,又是怎么回事?”魔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沉默片刻才道:“是尸骨。那片花园下面,埋着仙人的尸骨。”因而才能不受魔煞侵蚀,在这荒芜之地繁花似锦。卫渊惊异的“啊”了一声,发间芍药花掉落在地上,花瓣边缘很快泛起黑色,瓣瓣蜷缩起来。直至化为依稀能看出芍药形状的黑灰。卫渊垂了眼睫,看着那一朵花化成的灰,有些难过道:“其实陛下,和我一样喜爱花草树木吧。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行宫内开辟花园了。”“我自打来到这个世间,便只见大地处处干裂焦黑,寸草不生。如若魔煞之气能够断绝,令世间重现生机,让这些花草能处处盛放,那该有多好啊。”卫渊这话虽说的委婉,却也是冒了风险的。毕竟对方是阴晴不定的魔皇,谁知道会不会戳中其逆鳞?谁知魔皇却深以为然:“你说的对。这上古魔煞井,是应该再度被封印起来。”卫渊听了,简直不敢置信。虽然话头是由我提起,但你身为一代魔皇,做决定是这样随便的吗?于是笑笑试探:“那……不容易吧?”“常言道世间毒物,百步之内必有解法,魔煞井也一样。”魔皇却神情认真,“长生树,就是魔煞井的天敌。” 第177章 两人喁喁私语着踏入宫门。然而当卫渊和魔皇走进宫门的一瞬间,身后忽然传来隆隆巨响,脚下为之颤动。卫渊因此而差点站立不稳,被魔皇扶着转身再看,只见一道紫色的光壁无端出现在宫门口,上面无数黑色符文流转,堵住了来时路。不,不止是宫门口被堵住。整个行宫四面八方都被包裹在这样的光壁中,就连头顶上都是,抬眼望去如同一口紫底黑纹的倒扣大锅。“陛下!”卫渊紧紧攥住魔皇暗红的衣袍,脸上露出慌乱神色,“这是怎么了?!”魔皇还未曾来得及回答,就听外头传来缺月激愤高昂的声音——“陛下寡德失道,因为宠爱一个人畜居然就能杀掉一名魔帅,乃至戏耍般填掉魔煞井!但凡听闻此事的魔人无不心寒,试问怎么继续统领魔族,怎么让我等信服?!”“如今我等设下幽泉九冥大阵,陛下必须将那人畜献祭于阵眼,方能破阵而出!”卫渊暗忖,原来是马嵬坡兵变啊。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就是不知道待会儿魔皇拿他这具身体献祭的时候,念着这个把月朝夕相处的情份,心境精神能不能稍微受点影响,让他有机会刺杀了魔皇?那恐怕就得死相凄美一点,再让人揪心一点了。自古君王皆薄幸,他这具少年身躯再怎么戳中魔皇审美癖好,再怎么受宠,也理应比不得魔皇自己的皇途霸业。卫渊根本没怀疑接下来魔皇会将自己献祭,正惦记着自己该怎么死,就见魔皇冷了眸光,薄唇微抿,拉着自己朝行宫的中心位置走去。明显魔帅们早有准备,行宫已经被清了场,卫渊走过之处楼台寂寥、庭院空旷,见不着半个人影。阵眼位于行宫谒见的大殿中,只见铺得严密的金砖之上,漩涡般的黑洞正在旋转,如同一张随时等待吞噬血肉的嘴。卫渊酝酿了一下感情,眨眨眼睛让泪水涌上来,望向魔皇刚想开口,却听魔皇抢在他前面道:“朕在堕魔之前,曾经是人。”卫渊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个,错愕了片刻,就见魔皇挽起暗红的宽袖,露出一截健壮手臂,紧接着并指为刀往那截手臂上划去。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随着指风绽开,魔皇伸直了手臂,就见漆黑的魔血汩汩淌落,淌进那个黑洞之中。魔皇继续道:“既然这阵眼需要血肉献祭,才能被破坏,那么朕的血肉理应也可以一试。”“……陛下!”虽说事出意外,卫渊却不能浪费酝酿出来的泪水,眼含热泪,脸上露出感动的表情,“我这条贱命算得了什么,怎么值得陛下损伤万金之躯!”那黑洞见了血,变得狂暴而兴奋,忽然自下方产生一股吸力,使得魔皇伤口处血液越发汹涌的流淌而出,简直如同一条黑色的小溪奔流。纵然强悍如魔皇,面具下的薄唇亦瞬间变得苍白,身躯微颤,却仍然朝卫渊笑道:“你是朕心爱之人,朕……不许你妄自菲薄。”卫渊看着这样的魔皇,不由得杀意暗起——魔皇此时因失血而虚弱,这个时候动手的话,岂非是杀死魔皇的天赐良机?不过转念又一想,这位魔皇对他千依百顺,为他杀魔帅、填魔煞井,宠爱程度堪比烽火戏诸侯。跟传说中英明神武,率领魔域打败天界,将天帝等仙神赶到无归罅封印的魔皇,简直仿若不是同一个人。现在更是以自身血肉填阵眼,也不愿意伤他分毫。留着魔皇,或者能更方便达成目的。在阵眼强大的吸力下,没过一炷香的功夫,魔皇体内的血就流得差不多,从小溪流变得点点滴落,连伤口处都泛了白。见阵眼仍没有闭合的趋势,魔皇咬了咬牙,用右手抓住受伤的左臂,用力往外一掰一扯。随着一声疼痛的闷哼,这一条左臂连骨带皮被整根扯下!因为血之前就放得差不多,魔皇此刻全靠体内魔元运转才能坚持,倒是没见多少血。“陛下!!!”随着卫渊这声惊呼,魔皇将自身一条健壮的左臂直接投进黑色漩涡之中。吞噬了魔皇左臂之后,阵眼内发出一声悠长气音,就如同一个人发出满足的叹息,旋转渐止,继而完全闭合消失,露出光洁的金砖地面。魔皇笑道:“果然如此,朕的血肉也是可以的。”又朝卫渊道:“你在这里等朕一会儿。”继而暗红袍角摆动,朝着殿外快步而去。卫渊知道魔皇是急着去收拾那些臣属,并没有听话留下,而是缓缓步出殿外。只见四周和天穹之上的紫色光壁,果然都消失无踪。趁着周围没人,卫渊稍微动用了一些仙元,如一道飘渺的影子般紧随魔皇身后,藏身于宫门附近的一道影壁后面瞧热闹。只见魔皇来到宫门口,三名魔帅皆齐齐跪伏于地。缺月先是抬起脸,似乎想要说些请罪的话,继而看到魔皇的断臂和杀气腾腾的一双红眼,请罪的话就变成了一声惊呼:“陛、陛下,怎会如此?!”魔皇却不容缺月继续往下说,只是伸出仅存的右手,一把按上了他的天灵顶。缺月发出一阵惨叫,头顶处黑雾蒸腾,一张俊雅面容迅速的凹陷萎缩,整个人也急速“缩水”,直至化作一张人皮,从魔皇手中轻飘飘掉落。魔皇原本失血苍白的唇却因此而变得鲜艳欲滴,献祭的左臂也生长了出来,与从前一般无二。失去了袍袖的遮掩,整根臂膀露在外头,越发显得强健性感。紧接着两道暗红光芒离袖,分别射入碎魂和连环的眉心,这两位魔帅连吭都没吭,就化作了两滩灰烬。 第179章 一时间简直不敢置信。不过当着魔族侍从的面,卫渊也不好立即与卫琥相认,当下挥了挥手,轻咳一声道:“都挺不错的,我看着同族也觉得可亲,难为你们了。”紧接着指了卫琥与另外一个佣仆:“不过我这边事情简单,也用不了许多人,这两人留下来在屋子里伺候,剩下的就打发到外面做洒扫吧。”魔族侍从并不觉得有异,应承后便留下卫琥二人,带着其余几人退了出去。卫渊又找了个借口,让那个佣仆去厨房端一碗现做的桂花蛋过来,只留卫琥和自己两人在殿内,这才起身走到卫琥对面。卫琥还没有等卫渊开口,便喊道:“公子!”魔皇这边都称卫渊为“小少爷”,卫琥既然这样喊他,那就是认出了这皮囊之下真正是谁。“你怎么知道是我?”卫渊问。“有人……通风报信。”卫琥神情激动,言辞却有些闪躲。卫渊又问他:“是谁通风报信?你又是怎么混进来的?”“是、是卫琅。”卫琥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他、他听说了这半年多来发生的事情,就猜到公子在魔皇身边。”“我先过来看看情况,顺便有事可以帮公子搭把手,卫琅过段时间也会过来。”卫渊闻言点点头,不再继续往下深究,只是道:“你找机会传个话,让卫琅不用过来了,我这边很好,没有什么可担心。”其实倒不是真的很好,好到无需担心。而是卫渊现在整天跟魔皇你侬我侬恩恩爱爱,卫琅作为他真正的爱人,过来天天看着岂不尴尬?就算卫琅能做到隐忍不发,他自己都不好面对。再一个,他也不愿意让卫琅涉及到任何危险,手上沾染孽血。他习惯于将所爱之人,呵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令其纯粹而不染污秽。“话我可以传出去。”卫琥叹息,“但卫琅听不听的,却就不知道了。”“他总是会听我的,就说是我说的。”卫琅向来对他事事依从,卫渊倒是不怎么担心,望向卫琥笑道,“卫琥,你已经到了化神期对吧?”“那么白天先熟悉一下环境,然后晚上帮我个忙,我要出去几天。”所谓化神期,也被称作分神期,在炼制有“身儡”的条件下,可以化出第二个自己,坐卧行走言语饮食一如常人。当然也有其限制,比如说不能距离本体太远,比如说这第二个自己不具备任何法力道行。而“身儡”若是遭受打击,本体会承受相同的伤害。再加上“身儡”炼制难得,因而这种分出第二个化身,得不偿失的事情,自古以来并没有什么化神期的大能会真正去做。想想看你化出一个柔弱版的自己,没什么大用不说,被人逮住小辫子伤了杀了的话,你这个大能还得跟着一道受伤完蛋,怎么看都是赔本的买卖。而卫渊目前使用的这具少年身躯,经过仙元半年多的滋润浸养,已经是一个合格的“身儡”。如今卫琥过来,正好能顶了他的这个壳子瞒过离恨宫中众人,让他得以脱身外出。于是到了晚间,卫渊从灵台中脱窍而出,满意的看着少年如往常一般蹬掉木屐步入床帏,而卫琥则在旁边放下床帐,点燃了安神的香。卫渊转身走出寝殿,不再使用凡躯的他只觉得身体轻盈无比。星月之下卫渊身形飘渺若风,须臾之间就离开了魔域,来到西方昆仑山。昆仑山虽然位于人间,却由于仙灵之气汇聚于此,是神明聚居之地,也是卫渊的出生之地。然而此时再度踏上昆仑,却山川冰湖尽皆枯涸,半点仙灵气息都感觉不到。比别处好点儿的地方是,这里到底稀稀拉拉的留下了一些植被,也没有见到什么变异的动物,想必是魔煞之气与仙灵之气在此间互相抵消,造就了这片地貌。卫渊来到曾经和小傻子居住过三百余年的洞窟前,他之前一直没有时间和机会,也是有些不敢再回到这里看。这时只见洞窟已经倒塌大半,一只公獾子自杂草深掩的洞口处,探出大半张生着黑黄条纹的花脸,警惕的左右四顾了一番,这才呲溜一声钻出来。原来这里已经是它们一家人的巢穴。过去的一切到底都过去了。卫渊再来到这里,再看到这些只觉得平静,和天帝那些激烈的爱恨情仇仿若都留存在了万年之前,不能再搅乱他的心。如今天地翻覆,连孕育出他的冰湖都干涸了,又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呢?他对小傻子的爱情如今已经彻底收回,交付给了另外一个人。在洞窟前驻足片刻,卫渊就转而朝无归罅的方向大步行去。“无归罅”位于一座陡峭的悬崖中间凹陷处,上下都是光溜溜一片,常年被山岚雾气萦绕遮挡着,普通人类和动物绝对没有办法接近,也不容易找寻其位置。卫渊乘风来到“无归罅”跟前,只见此处深幽幽一个约直径两米的圆洞穴嵌在光滑如镜崖壁上,如同一颗黑沉沉的眼珠凝视前方。据说里面封印着天帝和一众仙神,然而卫渊离的这样近,仍旧感觉不到任何仙灵气。悬浮在半空之中,卫渊解开自己的发巾。发巾在卫渊白皙如玉的手中,化做一只仙灵气息满溢的淡青大蝴蝶,朝着黑沉沉的“无归罅”展翅飞去。“无归罅”向来有去无回,这只传讯的蝴蝶也一样。卫渊没指望它还能回来,只希望里面有仙人能够发现它。他耐心的在“无归罅”前等待着,从夜晚直至天色微明,才听到里面传来天帝苍梧的声音——“没想到,如今外头还有仙人存在。” 第181章 “不,这还并非一劳永逸。”卫渊望向黛蓝天穹上的那一轮明月,“我这具躯体毕竟是人类,寿数最多不过百年。纵然再得魔皇宠爱,他事事对我言听计从,对于人族的发展时间来说,仍然是短暂到稍纵即逝。”“你有没有想过,魔族甚至神明都是束缚世间发展的枷锁,根本不该继续存在,将一切归于人治?”卫琅闻言,震动的望向卫渊:“阿卫……”这个世界万万年来都存在仙魔,居于人族之上,已成常态。卫琅乍听卫渊此言,当真是觉得惊世骇俗。“我一直在想,人能堕魔,亦能成仙,又怎么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卫渊继续道,“如能彻底断绝仙魔气运,人类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才真正是玉宇澄明,大兴之时。”“可是阿卫你有没有想过,人类有很多弱点和缺点。”卫琅露出犹豫之色,“他们寿元短促,通常目光短浅愚昧,其中也不缺乏谄媚贪婪狠毒之辈,真的能成为这片天地之主吗?”“是,人类确实寿元短促,弱小,并且缺点很多。”卫渊承认,“然而正因为寿元短,他们才会珍惜当下。”“为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比起寿元永恒的,他们少了墨守成规和傲慢,多了鲜活真实,就如同渠中活水。”“他们目光短浅愚昧,会犯错,但他们亦会反省自身,会在更迭中逐渐修正和发展,并且代代传承。”卫琅垂下眼帘,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屠神灭魔,令其消亡于世……可阿卫你就是神明啊。如果真的断绝仙魔气运,阿卫你也会仙元不继,逐渐进入天人五衰。”“这个过程需要很长的时间了,至少是上万年。”卫渊望向卫琅,微微一笑,“能与你一起共度万年,已经足够,我不想活得那般长久。”卫琅知道卫渊的意思。他如今在卫渊眼里还未曾成仙,再加上世间灵气断绝无法继续修行突破,寿数约莫也就是万年左右。他若离逝,卫渊亦不愿身为神明,继续千秋万载的独活于世。卫琅只觉得眼中酸涩,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如鲠在喉。犹豫再三之后才道:“倘若有一天我犯下滔天大错,阿卫……你会原谅我吗?”“怎么忽然说这个?”卫渊见状道,“如果是这样,我当然不会原谅你。”“我会和你一起承担面对。”卫琅闭了闭眼,俯身紧紧抱住卫渊,心中百转千回。卫渊这人最是护短,特别是面对亲近之人,说是一起承担面对,恐怕到时候只会替他扛。正如当初懵懂的小傻子,始终不知道卫渊为他做了什么,手上不沾鲜血泥尘,眼中不染半分污浊,始终洁白澄净。而卫渊同时又是内心执拗的,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从来会贯彻到底。当年他四处寻找天材地宝,不择手段为自己续命延寿,难道就不知罪犯天条,最终难逃斩仙台上那剜骨裂身之刑?不,卫渊知道,也从未曾心存侥幸。然而卫渊还是这样做了。“怎么了?”卫渊反手抱住卫琅,拍拍卫琅宽厚的脊背,放缓声音,“说来听听。”卫琅将头搭在卫渊的肩膀上,摇头道:“不,没什么。”卫渊暗忖,卫琅必定有什么事对他难以启齿。他不在的千余年,卫琅独自在这世间游荡,做下什么错事导致耿耿于怀,亦再所难免。于是尽量轻松的笑道:“嗯,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说予我听。”卫琅果然也显得轻松坦然了一些,回答道:“好。”大约是分开半年的原因,接下来卫琅非常热情,拉着卫渊同入床帏,两人胡天胡地了一场。卫渊到底是凡躯,禁不住卫琅几番压榨,累到沉沉昏睡过去。卫琅亲了亲卫渊的唇角,将他轻轻放在床榻上,拉了被子盖在他身上。继而袍袖一挥,榻上的几片污浊便清洁干净,连石楠花的气味也尽皆消散。指尖暗红光芒掠过,一寸细芒没入卫渊灵台,卫渊似乎略感不舒服的皱了皱眉,却终究没有醒来。卫琅深深的看了卫渊一会儿,这才站起身,朝寝殿外走去。推开大门,见卫琥蹲在门前,开口悠悠道:“在这里听墙角?”“你孙子才听墙角!”卫琥怒道,站起身逼视卫琅,“你他妈的长本事了,仗着公子对你的信任喜爱,知道骗公子了?!”“你以为你能瞒住多久?!公子迟早会知道真相的,等公子知道了真相,我看你怎么办?!!!”“老虎,为什么这样生气?”卫琅却唇角微扬,“仅仅是因为我骗了公子?”继而走到卫琥跟前,逼视着这个昔日同伴:“还是因为,如今陪在公子身边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你……”卫琥不自觉地退后半步,目光先是闪躲片刻,继而大声道,“你根本就不配陪在公子身边!公子如果知道你就是祸乱世间的罪魁祸首,也绝对不会要你的!!!”“老虎,活了一千多岁,没想到你还是这般直接单纯,心思根本就瞒不过人。”卫琅噗嗤一笑,“你之前根本就没有想过,和公子还有结为伴侣这种可能。如今见我做到了,心里却又不服气。”“他不要我,难道要你吗?”卫琥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这种话都说的出来,你怎么如此不要脸?!”“为了他,我岂止是不要脸,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卫琅回答,转身不再看卫琥,步下台阶,“你给我好好在这里待着,照看着些阿卫,不要说不该说的话。否则的话,小心你那些子子孙孙的性命!”“你知道,我什么都做的出来。”“疯子,你这个疯子!”卫琥激愤的声音在卫琅身后传来。 第183章 只不过和从前相比,少了行走来往的仙娥仙吏,也不见驾车的仙鹤龙凤,只有连绵不绝的宫阙孤寂清冷。天界和魔域各领一方,划分的泾渭分明。这些魔人仆役们从来没有见过天宫,难怪会发出这般慌张的喊叫。卫渊亦是神色震惊,只因为天界不但出现在魔域上方,并且在不停的往下坠落!虽然看着坠落的速度并不快,甚至称得上缓慢,然而卫渊知道,趋势已经不可逆转。而当两片大陆撞击在一起的时候,天界和魔域都将会彻底覆灭!“阿卫!”卫渊扭头望过去,卫琅急匆匆朝他走过来,道:“听闻魔皇已经在外战死,我们快些离开这里!”说完招手唤来月光鲤,拉着卫渊坐上鲤背,紧接着升入半空。“卫琥还在宫里。”卫琅的手臂扣在卫渊腰间,卫渊朝卫琅道。卫琅却道:“老虎也是化神期大能了,不会有事。咱们先走,不必管他。”想想也是,卫渊便不再坚持。他坐在鲤背往下俯瞰,只见魔人们这时候也反应过来,成群结队的往魔域外面跑。不止是魔人,还有大量魔兽也都感应到了危险,离开了林子突突往外冲。月光鲤纱鳍飘舞,乘风在空中飞过魔界疆域数万里。等到卫渊和卫琅离开魔域边界,卫渊再抬眼望去,只见天宫屋瓦片片如玉鳞,就连廊柱上的五爪龙雕纹都清晰可见。离地面越来越接近。卫渊又和卫琅坐着月光鲤等了会儿,果然见卫琥脚踏剑光飞出来。卫渊遥遥朝卫琥点头,卫琥会意催动剑光,和卫渊一起退至魔域边界百里开外,这才停下,遥遥远观。一会儿天界与魔域相撞,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动静。百里的距离应该比较安全。又过去两三个时辰,魔人和魔兽跑出来不少,但相对于整个魔域不过杯水车薪,祥云缭绕的天界终于与黑红色的魔域合在了一起。没有想像中的惊天动地,它们就如同两个巨大的幻影,静静合在了一起,然后悄无声息相互吞没、湮灭。紧接着在原本魔域的所在,出现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浩渺烟波。许多魔人跪地大哭:“魔域,我们的魔域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有魔人惶惶不安。“啊!!!”魔人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大叫,“我的角,我的角掉了!”“我的翅膀!!!”“我身上的魔纹!!!”卫渊坐在月光鲤背上,看着一群魔人鬼哭狼嚎,他们有的角和翅膀自身体脱落,有的魔纹变得浅淡。不止是魔人,魔兽们亦如此。天地间仙魔气运尽失,归于混沌,这些魔族的体貌象征也会随之逐渐消失。卫渊感觉到卫琅从背后抱紧了自己,呼吸掠过他的耳廓,语调轻松:“我们走吧。”卫渊侧身扭过头,望向卫琅:“你的角和翅膀还在吗?”卫琅闻言瞳孔骤缩,一时间完全说不出话。半晌之后才深深吸了口气:“阿卫,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看到天界坠落的时候,就大概知道了。”卫渊道。前些天他刚和卫琅谈过灭、还归人治,今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若说是巧合,未免牵强。而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卫琅的反应也已经代表了一切。卫渊接着道:“做这件事,你过于心急,必定会露出破绽。”“我怕夜长梦多。”卫琅将卫渊抱得更紧,一双有力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对不起。”对不起,在这千年的时光,把天地祸乱成这样,无法收场。“我可以赎罪,可以被天下人唾骂惩罚。”卫琅眉头紧皱,把脸埋在卫渊的颈窝里轻轻摩蹭,凄惶不安道,“只求你……不要因此丢下我,不要不理踩我。”“说什么呢。”卫渊却声音平静,反手揉了一把卫琅的头发,“你要赎什么罪?魔皇不是已经死了吗?”“往后,咱俩好好过。”卫琅点点头,宽厚的肩头耸动着,无声哽咽。两滴滚烫的泪水落下,打在卫渊的锁骨间。……离开魔域,卫琥放心不下仙门那边,与卫渊打了招呼后,驾剑光前往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