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第三者》 神秘的第三者 凌晨时分,帕克-派恩先生乘坐由巴塞罗那开往马霍卡岛的汽轮在帕尔马下了船。他立刻感到了失望,旅馆全满了!供他选择的最佳住处是一间衣橱似的不透风的楼房,在市中心的一家旅馆里。从房间向下看,是旅馆的内院。帕克-派恩先生并不打算住在那里。旅馆老板对他的失望显得漠然。 “你想怎么着?”他耸了耸肩,说道。 如今,帕尔马名声在外,游人如织。英国人,美国人,人人都在冬天来到马霍卡。整个岛屿拥挤不堪。真不知道一位英国绅士能否在岛上随便一处落脚——或许不包括福门托尔角,那儿的价格贵得吓人,即使有钱的外国人也望而生畏。 帕克-派恩先生喝了些咖啡,吃了一个面包卷,就走出旅馆去参观大教堂,但却发觉自己没有情绪欣赏美丽的建筑艺术。 接下来,他操一口不纯正的法语,夹杂着当地的西班牙语,和一位友善的出租车司机交谈起来。他们谈论索列尔、阿尔库迪亚、波连萨和福门托尔的优势所在及到那里一游的可能性——那些地方有高级旅馆,只是价格很昂贵。 帕克-派恩先生急切地想知道确切的价钱。 出租车司机说,他们会漫天要价——英国人来这儿是考虑到价格低廉、合理,难道不是众所周知的吗? 帕克-派恩先生说,的确是这样,可是在福门托尔他们究竟如何要价。 难以置信的价码! 是难以置信——可是确切的价钱是多少? 司机最终同意用数字作了答复。 刚从那路撒冷和埃及的高价旅馆回来,司机报的价码并未使帕克-派恩先生感到过分震惊。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帕克-派恩先生的小提箱就被随意地扔到了出租车上。他们出发了,环绕着岛屿行驶,路上一边打听着便宜些的旅店,一边却始终朝着最后的目的地福门托尔行进。 然而,他们终究没有抵达那个有钱人的居所。他们穿过波连萨窄窄的街道,沿着弯弯的海岸线前行,到了皮诺-道罗旅馆,一家位于海边的小旅馆。在雾蔼迷蒙的晴朗的早晨,旅馆周围景色宜人,有着日本画一样的朦胧美。帕克-派恩先生意识到,这家旅馆,只有这家旅馆才是他梦寐以求的。他让出租车停下来,下车走进油漆大门,希望能找到一处休息的场所。 旅馆的主人是一对老年夫妇,他们不懂英语和法语。尽管如此,事情还是圆满地解决了,帕克-派恩先生订到一个可以俯瞰大海的房间。行李从出租车上卸下来,司机祝贺他没有被“此类新式旅馆”大宰一顿。他收了车费,欢快地致以西班牙式的问候,就离去了。 帕克-派恩先生瞅了一眼表,看到才九点三刻,就出了房间,走到洒满耀眼晨光的小露台上。那天早上第二次,他要了咖啡和面包卷。 那儿摆着四张餐桌,他自己占一张,还有一张桌上的杯盘正被清理,另外两张都有客人。离他最近的餐桌旁坐着一家子,父母和两个已不年轻的女儿,他们是德国人。这家人后面,在露台的角上,坐着母子俩,他们显然来自英国。 母亲大约五十五岁,满头银发,神采飘逸,身穿实用但已过了时的花呢外套和裙子,举止沉稳得体,是一个习惯于国外旅游的典型的英国女人。 坐在她对面的年轻人二十五岁上下,也具有他那个阶层和年龄的突出特点。他不英俊也不难看,不高也不矮。显而易见,他和母亲关系非常融洽——他们彼此轻声地开着玩笑,儿子任劳任怨地为母亲拿刀递叉。 他们交谈的时候,她的目光和帕克-派恩先生的目光碰在一起。她的目光矜持冷漠,而他知道他已经被贴上了某种标签。 他被认出是英国人,而且毫无疑问,在今后某个时候,有人会对他说一些令人愉快却又含胡其辞的话语。 帕克-派恩先生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对。在国外碰到自己本土的人,他感到有些厌烦,可是他还是愿意和和气气地度过一天的时光。在一个小旅馆里,如果不这样的话,会觉得很不自在的。他确信,眼前的这个女人有着他所谓的非凡的“旅馆风度”。 英国青年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了句俏皮话,走进了旅馆。女人拿起她的信件和小提包,面向大海舒但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她打开一份《大陆每日邮报》。她背对着帕克。派恩先生。 帕克-派恩先生喝完最后一滴咖啡,朝她的方向瞟了一眼,他刹那间愣住了。他感到惊恐,为他假日里那持续的平和而感到惊恐不已!女人的背极富表现力,他一生中观察过许多这样的背。凭它的刚劲——她坐着时绷紧的背部姿势——无须看她的脸,他就清楚地知道,她的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水,她正极力地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帕克-派恩先生像一只久被追猎的野物,蹑手蹑脚地退回旅馆里。不到半个小时以前,旅馆的服务台曾要求他在住宿登记簿上签名。他看到了一个字体匀整的签名一一c-帕克-派恩,伦敦。 帕克-派恩先生留意了一下往上几行登录的住宿名单:r-切斯特夫人,巴兹尔-切斯特先生,霍尔姆公园,德文郡。 帕克-派恩先生抓起一支笔,在他的签名上面很快又写了一个名字“克里斯朵夫-派恩”(此时签名已经很难辨认了)。 假如r-切斯特夫人在波连萨海湾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她就不会轻而易举地求助于帕克-派恩先生了。 帕克-派恩先生早就使用过这种方法尽量避免抛头露面,他不清楚为什么他在国外遇见的如此多的人会知道他的名字,会留意过有关他的介绍。在英国,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人们读《时报》,他们都会老老实实地说他们一辈子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个名字。他想,人们在国外读报更仔细,不会漏掉任何消息,甚至广告专栏也要看。 他在假期中已经几次被打扰。他处理过一系列的问题,谋杀、蓄意敲诈等等。他下决心在马霍卡清静清静。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位心情沮丧的母亲会在很大程度上干扰他的这份清静。 帕克-派恩先生非常愉快地在皮诺-道罗旅馆安顿下来。不远处有家大些的旅馆叫马里波萨,那儿住着许多英国人。此处也是许多英国艺术家的聚居地。你可以沿着海边信步走进一个渔村,渔村里有家鸡尾酒吧,人们在那里聚集——那里有几家店铺。一切都那么平和那么令人愉快。姑娘们穿着宽松长裤,围着五颜六色的方中,走来走去;小伙子戴着贝雷帽,披着长发,在“麦克酒吧”大谈特谈艺术造型与抽象。 帕克-派恩先生住下的当天,切斯特夫人按常例跟他说了几句客套话,谈风景,谈天气继续晴朗的可能性。接着,她又和那位德国老太太聊了聊针线活,和两个丹麦男子就不可乐观的政治形势轻松地交谈了几句。那两个丹麦男子总是一大早起床,然后进行十一个小时的徒步旅行。 帕克-派恩先生发现巴兹尔-切斯特是个相当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他称呼帕克-派恩为“先生”,非常礼貌地听年老的派恩先生谈的一切。有时候三个英国人晚饭后一起品尝咖啡。三天后的那个傍晚,巴兹尔坐了大约十分钟就独自走开了,帕克-派恩先生和切斯特夫人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那里。 他们谈花及花的开放,谈英镑的痛苦现状及法郎的增值,谈弄到优质午后茶的难处。 每天晚上她儿子离开后,帕克-派恩先生就觉察到她迅速掩盖起来的嘴唇的战栗,但她很快就恢复常态,愉快地和他谈论上述话题。 她渐渐地开始谈巴兹尔,谈他在学校里学习成绩如何优异——“他排在前六名,您知道”——谈大家如何喜欢他,谈他父亲如果在世将会如何为他骄做,谈她如何感激他从未“野荡”过。“当然我总是催促他去和年轻人呆在一起,但他似乎真的更愿意陪在我身边。” 她说这话时,带着一种谦和的愉悦感。 然而这一次,帕克。派恩先生对此没有作出他通常很容易作出的睿智的回答,他反而说:“噢!不过,这里好像有很多年轻人,不是在旅馆里,而是在附近闲逛。” 他注意到,切斯特夫人听到这句话就愣住了。她说:这里当然有许多艺术家,她的观点或许很不合时尚,而对真正的艺术当然就另当别论了。可是,很多年轻人却以此为借口四处游荡,无所事事,女孩子借此过度饮酒。 第二天,巴兹尔对帕克-派恩先生说: “您在这里露面,我非常高兴,先生——尤其为我母亲的缘故。她喜欢在晚上与您交谈。” “你们刚到这里时都干些什么?” “说实在话,我们常常玩皮克牌(一种通常由两人用三十二张牌对玩的纸牌游戏——译注)。” “我明白。” “当然玩来玩去就玩腻了。其实我在这里有些朋友相当活跃。我觉得母亲不怎么喜欢他们——”他笑了,好像他觉得自己的话很可笑,“母亲很守旧……甚至穿长裤的女孩都会使她惊讶!” “完全如此。”帕克-派恩先生说。 “我是这样告诉她的——一个人必须跟上时代的潮流……在我们国家我们周围的女孩子都太缺乏生气了。” “我明白。”帕克-派恩先生说。 所有这一切都使他很感兴趣。他在观看一部袖珍剧,而没有人召唤他在剧中扮演角色。 接下来,最糟糕的事情……从帕克-派恩先生的角度看——发生了。他的一个熟人,一个装腔作势的女人,来住在马里波萨旅馆。他们在茶坊邂逅,切斯特夫人也在常新来的这位大呼小叫:“晦!是不是帕克-派恩先生——是,绝对是!还有阿德拉-切斯特!你们俩认识吗?噢,你们认识?阿德拉,他就是那位地地道道的原装能手,本世纪的奇才。只要他帮你,你心里所有的疙瘩都会迎刃而解!你不知道吗?你肯定听说过他?你没见过他的广告词吗?‘你有困难吗?请向帕克-派恩先生求助。’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夫妻吵架吵得不可开交,他三言两语就打发他们重归于好。你觉得生活平淡乏味,他使你尝试再刺激不过的冒险游戏。就像我说的,这个人的的确确是个能手!” 女人滔滔不绝他讲下去,帕克-派恩偶尔谦恭地插上几句予以否认。他讨厌切斯特夫人投向他的目光,他更讨厌看到她重回到海滩和那个对他大加褒扬的长舌妇凑拢在一起东扯西聊。 事情比他预料的来得要快。那天晚上,喝完咖啡,切斯特夫人突然说:“您能不能来小客厅,派恩先生?我想和您谈件事。” 他只好服从。 切斯特夫人已经逐渐不能控制自己了——当小客厅的门关上后,她完全垮了。她坐下来,顿时泪如雨下。 “帕克-派恩先生,我的孩子,您得救救他。我们得救救他。我的心都快碎了!” “亲爱的夫人,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尼娜-威彻利说您什么都能做。她说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相信您。她建议我把一切都告诉您,您就会把整个事情处理好的。” 帕克-派恩先生暗暗地诅咒那个冒失鬼威彻利夫人。 他只有听天由命,说道: “好吧,我们把事情详细地讨论一下。一个姑娘,是不是?” “他把她的情况告诉您了吗?” “只是间接地提了提。” 切斯特夫人倾诉起来,恰如决堤之水一发而不可收。 “那姑娘太可怕了。她酗酒,她骂人,她身上穿的哪能叫什么衣服。她姐姐住在附近,嫁的是一个艺术家,荷兰人。这帮人道德败坏,他们有半数的人都是未婚同居。巴兹尔彻底变了。他先前总是那么文静,对严肃课题总是那么感兴趣。他曾经考虑过要从事考古学研究——”“好,好,”帕克-派恩先生说,“人的先天禀性会毁了他本人的。” “什么意思?” “年轻人感兴趣于严肃课题,对他来说并没有好处。他走马灯似地换女孩,他该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傻瓜才是。” “请郑重点,派恩先生。” “我十分郑重。那个年轻的姑娘大概就是昨天和您一起用茶的那位吧?” 他当时注意过她——灰色的法兰绒长裤,松散地裹在胸前的猩红方中,朱唇以及她选择鸡尾酒而不喝茶的事实。 “您见过她?她太令人讨厌了!巴兹尔以前并不欣赏这类女孩子。” “您没有给他机会让他欣赏女孩子,对吗?” “我吗?” “他太喜欢和您呆在一起了!很遗憾!然而也许他会正常起来的,只要您不再大惊小怪,火上浇油的话。” “您不了解。他想娶这姑娘,娶贝蒂-格雷格,他们订婚了”“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啦?” “是的,帕克-派恩先生,您必须做点什么,您必须帮助我儿子摆脱这场极不幸的婚姻!否则他的一生都会被毁掉的。” “一个人除了自己本人,没有谁能够毁掉他的一生。” “巴兹尔会的。”切斯特夫人肯定地说。 “我不担心巴兹尔。” “您也不担心那姑娘吗?” “是的。我担心的是您。您一直在滥用您做母亲的权利。” 切斯特夫人看着他,微微有些吃惊。 “从二十岁到四十岁期间是个什么样子?这些年,人受个人感情因素的束缚。的确如此,这就是生活。可随后就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思考生活,观察生活,了解他人,探索自身。生命由此而真实和重要。全面地看待生活,而不仅仅只注意生活中的一个场景,人在其中扮演着某个角色。男人或是女人,只有过了四十五岁,他(或她)才真正成为他(或她)自己。这个时候,人的个性开始得到发挥。” 切斯特夫人说: “我全身心地爱着巴兹尔,他是我的全部。” “噢,您本不该这样,您现在正品尝您自己带来的苦果。 您愿意怎么爱他就怎么爱他,然而您是阿德拉-切斯特,请记住,一个人,不单单是巴兹尔的母亲。” “如果巴兹尔毁了自己的一生,我会非常痛心的。”巴兹尔的母亲说。 他看着她,她脸上布满精美的皱纹,嘴角下垂,带着渴盼的神情。从某种角度说她是个可爱的妇人,他不想让她受到伤害,于是他说:“我看看能做点什么。” 见到巴兹尔-切斯特时,他发现他巴不得与他交谈,急于表达出自己的观点。 “这事糟透了。母亲思想偏狭,已经不可救药。假如她不再乱为我操心,她就会知道贝蒂是多好的一个女孩。” “贝蒂呢?” 他叹了口气。 “贝蒂那边也挺难办!如果她顺着母亲点——我是说她别涂唇膏,哪怕是一天——情况就全然不同了。母亲一旦有事外出,她似乎就不顾一切地——呃——摩登起来。” 帕克-派恩先生笑了笑。 “贝蒂和母亲都是世界上我最亲爱的人,我原以为她们俩会彼此特别亲近。” “你有很多事情还不知道,年轻人。”帕克-派恩先生说。 “我希望您能跟我去见见贝蒂,和她好好聊聊这一切。” 帕克-派恩先生立即接受了邀请。 贝蒂和她的姐姐与姐夫住在一幢离海边稍远的破旧的小别墅里,生活简朴、舒适。家里只有三把椅子、一张桌子和几张床。墙上有个壁橱,橱里放着杯子碟子等生活必用品。 汉斯满头乱蓬蓬的金发,是一个情绪化的年轻人。他讲一口古怪的英语,边走边讲,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他的妻子斯拉特娇小美丽。贝蒂-格雷格一头红发,脸上长着雀斑,眼神很调皮。他注意到,她根本没有像前一天在皮诺-道罗旅馆那样化妆打扮。 她给他倒了一杯鸡尾酒,眼里闪出愉快的神情,说:“您是为这桩大难题来的吧?” 帕克-派思先生点点头。 “老兄,您站在哪一边?这对青年恋人,还是反对他们的老妇人?”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觉得这一切你都处理得很妥当吗?” “一点也不妥当,”格雷格小姐很直率,“然而那老家伙确实让我生气。”(她环视四周,确保巴兹尔没有听到)“那女人简直让我受不了。这些年,她一直把巴兹尔拴在自己的围裙带上——这会使男人看起来像个傻瓜。事实上巴兹尔并不傻。眼下,她更加变本加厉地pukkasahib(西班牙语,原意为“唠唠叨叨、女人气十足——译注)。” “其实这并不坏,只是目前‘不合时尚’而已。” 贝蒂-格雷格忽然眼睛一亮。 “您是不是说就像在维多利亚时代把奇彭代尔家族的椅子摆放到阁楼上,然后再把它们搬下来,说:‘多么奇妙的东西’?” “有点这个意思。” 贝蒂-格雷格沉思片刻。 “或许您是对的。我该诚实些。是巴兹尔让我生气——他那么担心我给他母亲留下的印象。这使我发疯。即使现在我还相信他会离我而去的,如果他母亲继续给他施加压力。” “他会的,”帕克-派恩先生说,“如果她方法得当的话。” “您要指点她怎么做吗?她自己不会想到怎么做的,您知道。她只是继续不赞成我们俩,可那没有用。但如果您指点她——”她咬着嘴唇,抬起蓝莹莹的眼睛坦诚地看着他。 “我听人说起过您,帕克-派恩先生。人们都说您了解人性方面的一些事理。您认为我和巴兹尔的事会不会成?” “我想让你回答三个问题。” “般配度测试?那好,问吧。” “你睡觉时窗户是开着还是关着?” “开着。我喜欢充裕的空气。” “你和巴兹尔爱吃一样的食物吗?” “是的。” “你喜欢早睡还是晚睡?” “私下里给您说,我特别喜欢早睡。晚上十点半开始打呵欠,早上起床后感到精力充沛,可是我当然不敢明说。” “你们之间应该很好地协调协调。”帕克-派恩先生说。 “测试题目过于肤浅了。” “恰恰相反。我至少接触过七例完全破裂的婚姻,原因都是丈夫喜欢半夜才睡,妻子九点半就上床,或者反过来。” “真遗憾,”贝蒂说,“我们大家都不愉快,巴兹尔、我,还有祝福我们的他的母亲。” 帕克-派恩先生咳了一声嗽。 “我认为,”他说,“这也许可以改变。” 她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现在我想知道,”她说,“您是不是在骗我?” 帕克-派恩先生的脸上没有显出任何表情。 对切斯特夫人来说,他是在安慰她,尽管没有说清楚该怎么办。订婚毕竟不是结婚。他自己也要去索列尔呆一星期,他建议她不要采取明确的行动计划,并让她当面答应。 他在索列尔度过非常愉快的一个星期。 他回来后发现事情有了完全意想不到的进展。 他走进皮诺-道罗旅馆时一眼就看见切斯特夫人和贝蒂-格雷格一起喝茶。巴兹尔不在。切斯特夫人显得形容枯槁。贝蒂也面元光泽,她几乎没有梳洗打扮,她的眼睑看起来好像一直在哭。 她们跟他友好地打了声招呼,可是两人谁也不提巴兹尔。 突然,他听见他身边的女孩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受了什么惊吓。帕克-派恩先生转过头去。 巴兹尔-切斯特正从海滨走上台阶。和他一起的是位异常美丽的女孩,美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她肤色浅黑,体态优雅。没有谁注意不到她窈窕的身姿,因为她只穿一件浅蓝色的绉衣。她重重地施着赭石粉,嘴唇朱红——然而厚厚的脂粉却更加衬托出她令人惊羡的美。至于年轻的巴兹尔,他仿佛不能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 “你来得太迟了,巴兹尔,”他母亲说,“你本来打算带贝蒂去麦克酒吧的。” “怪我了,”那位漂亮的陌生女郎慢吞吞地说,“我们只是随便走走。”她转向巴兹尔,”亲爱的,给我来点刺激的!” 她随意地踢掉鞋子,露出修染过的脚趾头,翡翠绿的颜色正好与手指甲相配。 她没有留意两位女士,却向帕克-派恩先生靠近了些。 “这岛屿太平淡无奇了,”她说,“在碰到巴兹尔之前,我都快烦死了。他很招人喜欢的!” “帕克-派恩先生——拉蒙娜小姐。”切斯特夫人说。 女郎听完介绍,懒洋洋地一笑。 “我想我会马上叫您帕克,”她咕哝道,“我叫多洛雷斯。” 巴兹尔端着饮料回来了。拉蒙娜小姐时而和巴兹尔说话,时而和帕克-派恩先生聊天(其中更多的只是扫视的目光)。对那两位女士,她丝毫没有怎么在意。贝蒂曾有一两次试图加入这场谈话,但那女郎只是瞪她一眼,打个呵欠。 多洛雷斯倏地直起身来。 “我想是不是我该走了。我住在另外一家旅馆。有谁愿意送我回去吗?” 巴兹尔猝然起身。 “我和你去。” 切斯特夫人说:“巴兹尔,我亲爱的——”“我很快就回来,妈妈。” “他不会不是这位母亲的孩子吧?”拉蒙娜小姐随便地问一声在场的众人,“只知道跟着她嘟哝个不停,是不是?” 巴兹尔脸红了,显得有些不自在。拉蒙娜小姐朝切斯特夫人点点头,向帕克-派恩先生粲然一笑,就和巴兹尔一块离去了。 他们走后,出现了令人尴尬困窘的沉默。帕克-派恩先生不愿首先开口。贝蒂-格雷格捻弄着手指,面朝着大海。 切斯特夫人脸色发红,看来很生气。 贝蒂说:“呃,您对我们在波连萨海湾新结识的这位有什么看法?”她的语气不那么平稳。 帕克,派恩先生谨慎地说: “有点,呃,异乎寻常。” “异乎寻常?”贝蒂苦笑一声。 切斯特夫人说:“她不像话,不像话。巴兹尔肯定是疯了。” 贝蒂急忙说:“巴兹尔没有什么。” “她的脚趾头,”切斯特夫人厌恶得发抖。 贝蒂忽然站起来。 “我想,切斯特夫人,我还是回家吧,不留下吃晚饭了。” “噢,我亲爱的,巴兹尔会很失望的。” “他会吗?”贝蒂轻轻一笑,“不管怎样,我要回去了。我头疼得厉害。” 她对另外两个人笑了笑,离去了。切斯特夫人转向帕克-派恩先生。 “我希望我们从未来过这地方——从未来过!” 帕克-派恩先生难过地摇摇头。 “您不该离开,”切斯特夫人说,“如果您在这儿,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帕克-派恩先生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回答说:“亲爱的夫人,我向您保证,只要涉及到美丽的年轻姑娘,无论如何我对您儿子是没有办法的。他,呃,似乎非常多情。” “他过去从不这样。”切斯特夫人泪汪汪地说。 “那么,”帕克-派恩先生试图使气氛轻松一下,“这位颇具吸引力的新来的女郎似乎粉碎了他对格雷格小姐的迷恋。您一定为此而感到满意。”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切斯特夫人说,“贝蒂是个可爱的孩子,她一心爱着巴兹尔。她表现得非常好。我想我儿子肯定是疯了。” 切斯特夫人的这一变化令人惊讶,帕克-派恩先生却没有因此而皱眉蹙额,他以前就领教过女人的这种矛盾心理。他温和地说:“说他疯了并不准确,他只是着了迷。” “那祸水是拉丁人,她实在叫人受不了。” “但的确非常漂亮。” 切斯特夫人哼了一声。 巴兹尔从海滨跑上台阶。 “喂,妈妈,我回来了。贝蒂呢?” “贝蒂头疼,回家了。我觉得她做得对。” “您是说,她生气了?” “巴兹尔,我觉得你对贝蒂太不好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妈妈,别再数落我了。如果每次我跟另外一个女孩说话贝蒂就这么生气,我们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你们订婚了。” “喔,我们是订婚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各自再有朋友。如今人们必须自己有自己的生活,尽量消除妒嫉。” 他停了停。 “听好,既然贝蒂不来和我们一块吃饭,我就返回马里波萨旅馆。他们确实邀请我去吃……”“噢,巴兹尔。” 年轻人怒气冲冲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跑下台阶。 切斯特夫人颇有感触地看着帕克-派恩先生。 “您看。”她说。 他看见了。 几天后,事情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贝蒂和巴兹尔本来决定带着午餐出去远足。贝蒂到皮诺-道罗旅馆时发现巴兹尔早就忘记了他们的计划,而往福门托尔参加多洛雷斯-拉蒙娜的宴会去了。 贝蒂咬着嘴唇,什么也没有表示。然而,不大一会,她起身站在切斯特夫人面前(露台上只有这两个女人)。 “很好,”她说,“这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还是认为我们最好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她从手上持下巴兹尔送给她的图章戒指——他准备以后再为她买真正的订婚戒指。 “您把这个还给他,切斯特夫人,好吗?告诉他没什么,别担心……”“贝蒂,亲爱的,别这样!他真的爱你,真的。” “看起来是这样,不是吗?”姑娘冷笑一声说,“不——我也有自尊心,请转告他一切都很好,我,我祝他好运。” 日落时分,巴兹尔回来了,他迎头被痛斥一顿。 看到那枚戒指,他的脸微微一红。 “这么说,她是这样想的啦?晤,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巴兹尔!” “噢,妈妈,坦白地说,最近我们相处得似乎并不好。” “这是谁的错呢?” “明说吧,我认为并非我的错。妒忌是极其可恶的,我真的不明白您为何非要如此折腾我们大家不可。您自己曾恳求我不要和贝蒂结婚的。” “那是在我了解贝蒂之前。巴兹尔,我亲爱的,你没有考虑要娶另外那位,是吧?” 巴兹尔-切斯特郑重地说: “假如她愿意嫁给我,我会闪电般地把她娶过来。可是恐怕她不乐意。” 切斯特夫人感到脊背一阵发冷。她四下寻找,发现帕克-派恩先生在一个有顶篷的角落里静静地读一本书。 “您必须做点什么!您必须做点什么!我儿子的一生会因此毁掉的。” 帕克-派恩先生对巴兹尔的一生会被毁掉的说法感到有些厌烦。 “我能做点什么?” “去看看那个祸水。必要的话,用钱把她打发走。” “代价可能会很昂贵。” “我不在乎。” “这似乎有些可惜。或许,会有别的办法。” 她的目光充满疑问。他摇了摇头。 “我不会给您什么承诺,可是我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我以前处理过此类事情。顺便提一句,不要告诉巴兹尔,那会坏事的。” “当然不会。” 帕克-派恩先生半夜时才从马里波萨旅馆回来,切斯特夫人一直坐着等他。 “怎么样?”她屏息问道。 他眼睛一亮。 “多洛雷斯-拉蒙娜小姐将于明天早上离开波连萨海湾,明天夜里离开马霍卡岛。” “噢,帕克-派恩先生!您是如何解决这事的?” “小事一桩。”帕克-派恩先生说。他的眼睛又是一亮。 “我断定自己可能会高她一筹,果然如此。” “您太伟大了。尼娜-威彻利说的没错。您得告诉我——呃——您的佣金——”帕克-派恩先生伸出一只修得很美的手。 “一分钱不要。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荣幸。我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当然,年轻人发觉她没有留下地址就消失了,一开始心情会很沮丧的。所以对他得宽容一两个星期。” “但愿贝蒂肯原谅他——” “她一定会原谅他的。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顺便说一下,我明天也要离开了。” “噢,帕克-派恩先生,我们会想您的。” “也许,我最好还是在您的这个儿子和第三个女孩子热恋上之前离开。” 帕克-派恩先生倚在汽轮的舷栏上,眺望着帕尔马的灯火。他身旁站着多洛雷斯-拉蒙娜。他感激地对她说:“干得很漂亮,马德琳。我很高兴能发电报让你来。其实你是这么一位文文静静、不爱外出的女孩,真是奇怪。” 马德琳-德-萨拉,别名多洛雷斯-拉蒙娜,又名玛吉-塞那斯,说得很妙:“我很高兴您能满意,帕克-派恩先生。这对我来说也算换换环境。我觉得船开之前我得下舱躺在床上。我晕船。” 几分钟后,一只手搭在帕克-派恩先生的肩膀上。他转过身来看见是巴兹尔-切斯特。 “不得不来送您走了,帕克-派恩先生。我替贝蒂转达她对您的敬爱之情,以及我们俩对您最诚挚的谢意。您进行了一次了不起的惊人表演。现在贝蒂和妈妈彼此非常亲近这样欺骗老人,似乎不人道,但是她过去故意闹别扭,确实太过分了。不管怎么说,现在没事了。只是往后的几天,我还得小心翼翼地假装烦恼下去。我们俩,贝蒂和我,对您感激不荆”“祝你们永远幸福。”帕克-派恩先生说。 “谢谢。” 短暂的沉默之后,巴兹尔显得有些过于快活,问道。 “德-萨拉小姐在哪儿?我也想谢谢她。” 帕克-派恩先生用犀利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他说:“恐怕德-萨拉小姐已经歇息了。” “晤,太不走运了……那么,也许我会在伦敦什么时候碰上她。” “告诉你实话,她马上就要去美国替我办事了。” “噢!”巴兹尔的语调惶惑不安,“好吧,”他说,“我要离开了……”帕克-派恩先生笑了。他回自己的船舱时路过马德琳的房间,他敲了敲门。 “你好吗,我亲爱的?很好?我们那位年轻的朋友已经走了。像往常一样,马德琳疗法又一次起了轻微副作用。一两天内,他就会好的。可你也太让人魂不守舍了。” 钻石之谜 艾萨克-波因茨先生吸了一口香烟,然后把它夹在手上,满意地说:“很可爱的小地方。” 对达特茅斯港口表示赞许之后,他又将烟放回到嘴上,环顾着四周,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他对他本人,对他的相貌,对他周围的环境及其生活等均感到心满意足。 艾萨克-波因茨先生其人是一个五十八岁的男子,身体状况良好,只是肝部多少有点毛玻他并不壮实,但风度尚好;他那时穿了一件快艇服,这对他这个微胖的中年男子来说显得不太宽松。波因茨先生装束整洁——衣服上的每一条折缝,每一颗纽扣都那么和谐——有点东方式的脸在快艇帽下显得黝黑发亮。至于他的环境,也许指的是他的同伴——他的搭档利奥-斯但先生,乔治爵士与马罗威女士,美国商界朋友塞缨尔-莱瑟恩与他正上学的女儿伊夫,拉斯廷顿夫人与埃文-卢埃林。 这些人刚从波因茨先生乘坐的快艇——“快乐公主”号上走上岸来。上午,他们观看了飞速穿梭的快艇比赛;此时走上岸来进入公共露天游乐场呆上一会,参加名目繁多的游戏——以椰子为靶子的投靶游戏、胖女士、人类蜘蛛和旋转木马等)毋庸置疑,伊夫-莱瑟恩尝试了大部分的娱乐方式。当波因茨先生最后建议大家该去皇家乔治餐馆就餐的时候,她是惟一持反对意见的人。 “噢,波因茨先生——我多么想请活动住房里真正的吉卜赛人给我算算命。” 波因茨先生不相信所说的吉卜赛人会是真的,可他还是宽容地同意了。 “伊夫简直在游乐场玩疯了,”她父亲歉意地说,“不过各位可以再瞧瞧,说不定也想再玩会儿。” “时间还早,”波因茨先生温厚地说,“让这位小姑娘再玩一会。我带你去投飞镖,利奥。” “二十五环以上就会赢得一份奖品。”负责投镖游戏的男子用浓重的鼻音反复地喊道。 “我与你赌五英镑,我的总分会超过你的。”波因茨先生说。 “说定了。”斯坦欣然同意。 两个男人很快就全神贯注地投入了他们之间的角逐。 马罗威女士低声对埃文-卢埃林说: “伊夫在我们中间不是惟一的孩子。” 卢埃林笑了笑表示赞同,却有些心不在焉。 那一整天,他都心不在焉的,有一两次他简直答非所问。 帕梅拉-马罗威不再理他,转过身对自己的丈夫说:“那年轻人心里有什么事。” 乔治爵士小声咕哝道: “或者心里想着什么人?” 说着,他迅速地瞟了一眼珍妮特-拉斯廷顿。 马罗威女士微微皱了皱眉。她是一个精心打扮的高个子女人。手指甲染成猩红色,与之相配耳朵上缀着深红色的螺栓式珊瑚耳环。眼睛黑亮、警觉。乔治爵士装出一副元忧无虑的。‘热情的英国绅士”的面孔,可他明亮的蓝眼睛里闪着与他妻子一样的警觉目光。 艾萨克-波因茨和利奥-斯坦是来自哈顿花园的钻石商人。乔治爵士和马罗威女士来自不同的世界——昂蒂布和朱安莱潘的世界——圣让德卢兹的高尔夫球的世界——冬日里从马德拉岛礁石上人水洗海水浴的世界。 从表面上看来,他们像百合一样,既不辛苦跋涉,也不转来转去。也许这并不十分正确,他们潜水时也是相当的辛苦。 “小家伙终于回来了。”埃文-卢埃林对拉斯廷顿夫人说。 他是个皮肤黝黑的青年,他的目光里隐有一丝饥渴、一丝贪婪,某些女人觉得它很有魅力。 很难说,拉斯廷顿夫人是否对他也有这种感觉。她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她年纪很轻就结了婚,不到一年婚姻就彻底破裂了。从那时起,别人很难知晓珍妮特-拉斯廷顿如何看待任何人任何事情——她的举止总是始终如一——魅力十足然而十分孤傲。 伊夫-莱瑟恩蹦蹦跳跳向他们走来,平直的金发兴奋地抖来抖去。她十五岁了,笨手笨脚的样子,但却充满活力。 “我将在十六岁之前结婚,”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宣称,“嫁给一个相当有钱的男人,我们将有六个孩子;周三和周四是我的幸运日;我应当一直穿绿颜色的或蓝颜色的衣服;翡翠是我的幸运宝石,还有——”“嗨,宝贝,我想我们该走了。”她的父亲说。 莱瑟恩先生是一个皮肤白皙的高个子男人,看起来面色阴郁,神情优伤。 波因茨先生和斯坦先生正从飞镖处走过来。波因茨先生格格地笑着,斯坦先生显得有些懊悔。 “纯粹是碰运气。”他说。 波因茨先生快活地拍了拍口袋。 “从你那儿正正当当拿到了五英镑。技巧,我的伙计,这是技巧。我的老爸当年是一流的飞镖手。好了,各位,我们走吧。你算过命了吗,伊夫?他们是否告诉你要当心一个黑脸男人?” “黑脸女人,”伊夫纠正道,“她眼睛斜视,如果我给她机会她就真的会对我非常刻保我将在十六岁之前结婚……”这帮人开始向皇家乔治餐馆走去。她高高兴兴地跑起来。 波因茨先生预先订好了晚餐,一名侍者欠身引他们上楼,进入二楼的一个单问。这里已经摆好了一张圆桌。向外凸出的宽大的圆肚窗朝港口广场开着。游乐场的噪音接连不断地传进来,其中三只旋转木马嘶哑的嘎吱声此起彼伏各不相同。 “最好把窗户关上,以便我们能够听清彼此说话。”波因茨先生干巴巴地说着,走过去关上窗户。 他们围着餐桌坐下来。波因茨先生对客人们善意地微笑着。他觉得他对他们照料得很周到,他乐意照料好别人。 他的目光在人们身上转来转去。马罗威女士,不错的一个女人——当然事实上不怎么正确,他知道这一点——他非常清醒地认识到他一生中所谓的cremede 1acreme(法语:意为“最优秀人物”——译注)与马罗威一家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可那个时候cremedcreme却也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本人的存在。不管怎么说,马罗威女士看起来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假如在打桥牌时她存心骗他,他也不在乎。和乔治爵土一起就不会玩得如此开心。那家伙目光呆滞,恬不知耻,拼命地损人利己追名逐利。然而,他不会对艾萨克-波因茨搬弄是非,他会与他和平相处的。 老莱瑟恩是个慈善的老头,当然,像大多数美国人一样有唠唠叨叨的毛勃-他喜欢讲没头尾的故事,习惯于打听细节问题,常常弄得人发窘。达特茅斯有多少人口?海军学院哪年建立的?等等。他希望对方是一本活的旅游指南。 伊夫是个快乐、可爱的小姑娘,他喜欢逗她,她的嗓音像啃一块玉米饼,可她鬼点子特别多,很聪明的小姑娘。 年轻的卢埃林似乎文静一些。他看起来仿佛有什么心事,或许是缺钱花。写文章的人通常这样。他看起来仿佛迷恋于珍妮特-拉斯廷顿。一个不错的女人,有吸引力,也聪明。可她不是把自己的作品硬塞给读者。她写些适合趣味高雅的人欣赏的东西,然而你从不会想到去听她亲自讲述。 还有老利奥!他已经不年轻了,有些发福了。波因茨先生很愉快,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搭档这时也和他一样在想他如何的不年轻如何的发福。他纠正莱瑟恩先生说,沙丁鱼不产于康沃尔半岛而产于德文郡。他准备享用晚餐了。 “波因茨先生,”当一盘盘热靖鱼端上来,侍者退出去之后,伊夫叫了一声。 “什么事,小姑娘?” “你现在身上带着那颗大钻石吗?昨天晚上你让我们观赏的那颗,你说你总是把它带在身上?” 波因茨先生格格一笑。 “对对。我的吉祥物,我总这样称呼它。是的,它在我身上,安然无恙。” “我觉得那太不安全了。有人会在游乐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把它偷走的。” “他们不会的,”波因茨先生说,“我会小心保管的。” “可他们会的,”伊夫固执己见,“你们英国和我们那里一样有好多坏蛋,不是吗?” “他们不会拿到这颗晨星的,”波因茨先生说,“首先是它在里面的一个特殊口袋里。另外,不管怎的,老波因茨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谁也偷不走晨星。” 伊夫笑了。 “呃,呃——我敢打赌,我能偷走它。” “保证你偷不走。”波因茨先生看着她,眼睛闪闪发亮。 “那好,我保证能偷走。昨天晚上,你将钻石围着桌子递来递去,让我们大家观赏。之后,我躺在床上一直在盘算。我想出一个偷走它的绝妙方法。” “什么方法?” 伊夫把头歪向一侧,一头金发颤个不停:“我现在不告诉你。你拿什么赌我偷不走它?” 波因茨先生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 “半打手套。”他说。 “手套,”伊夫厌恶地喊道,“谁戴手套?” “那么——你穿不穿尼龙长袜?”。 “怎么不穿呢?我最好的那双今天上午穿坏了。” “那就好。半打质量上乘的尼龙长袜——”“噢——嗯,”伊夫快活地说,“那么你呢?” “我,我需要一只新的烟袋。” “行,一言为定。你不会得到烟袋的。现在我告诉你该做什么。你必须和昨晚一样把钻石围着桌子传下去——”她停下来不说话了,这时两个侍者进来挪动盘子。他们开始上第二道菜鸡肉的时候,波因茨先生说:“记住,小姑娘,如果这是一次真正的偷窃行为,我将报警,到时候你会被搜身的。” “我没得说。不过你不必如真的一样,叫警察来参与此事。马罗威女士或拉斯廷顿夫人就可随你所愿进行全部的搜查。” “好吧,就这样,”波因茨先生说,“你将来要干什么?做一个一流的珠宝偷窃犯?” “我可能会把它作为一种职业,如果这真的值得的话。” “如果你携带晨星逃走,它就会很值得。即使重新切割,这颗钻石的价值也会超过三万英镑。” “天哪!”伊夫掩盖不住激动的心情,喊道,“要是兑换成美元该有多少?” 马罗威女士发出一声惊呼。 “你竟然随身带有这么一块钻石?”她用责备的口吻说,“三万英镑。”她染黑了的眼睫毛颤抖着。 拉斯廷顿夫人柔声地说:“那是一大笔钱……又要受到钻石本身的诱惑了……太漂亮了。” “只不过是一团晶体碳而已。”埃文-卢埃林说。 “我向来认为‘收受贼赃者’是珠宝偷窃中最难办的一个环节,”乔治爵士说,“他获得最大的一份——呃,什么?” “来吧,”伊夫兴奋地说,“我们开始吧。掏出钻石来,把昨天晚上的话再讲一遍。” 莱瑟恩先生用深沉、伤感的语气说:“我真的为我孩子感到抱歉。她有些激动——”“就这样吧,各位大伯,”伊夫说,“喂,波因茨先生——”波因茨先生微笑着把手探入内衣口袋。他掏出一样东西。它躺在他的手掌里,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一颗钻石……” 波因茨先生显得相当的拘谨,他把昨天晚上在“快乐公主”号上说过的话尽可能地重述一遍:“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也许很想观赏它吧?这是一颗极漂亮的钻石。我叫它晨星。由于它是我的吉祥物,我到处都带看它。想看吗?” 他把钻石递给马罗威女士。马罗威女士接过去,仔细欣赏它的美,然后传给莱瑟恩先生。莱瑟恩先生有些做作地说:“很好,是的,很好。”他又把它传给了卢埃林。、这时,侍者进来了,钻石的传递过程暂时中断。侍者离开之后,埃文说:“很不错的钻石。”边说边把它传给利奥-斯坦。利奥-斯坦不屑作出任何评价,只是很快把它递给了伊夫。 “多么可爱呀!”伊夫用不自然的腔调高声说道。 “噢!”钻石从她手里滑落下去,她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我把它丢了。” 她把椅子向后推了推,蹲下去在桌子下面摸来摸去。坐在她右边的乔治爵士也弯下腰去。混乱之中,一个玻璃杯从桌子上碰落在地。斯坦、卢埃林和拉斯廷顿夫人都帮着寻找。最后,马罗威女士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只有波因茨先生没有参与搜寻。他依旧坐在座位上,呷着葡萄酒,讪笑着。 “噢,天哪,”伊夫说,仍然装模作样,“多糟糕呀!它能滚到哪儿去呢?我哪儿都找不到。” 帮助搜寻的人一个个立起身来。 “确实不见了,波因茨。”乔治先生笑着说。 “干得很漂亮,”波因茨先生边说边点头表示赞许,“你会成为一名很出色的演员的,伊夫。现在的问题是,你是不是把它藏在哪儿了,或者藏在你身上?” “搜吧。”伊夫演戏般地说。 波因茨先生在屋角发现一个高大的屏风。 他朝它点了点头,接着把目光转向马罗威女士和拉斯廷顿夫人。 “不知你们二位能否——” “嗨,当然可以。”马罗威女士笑了笑说。 两个女人站起来。 马罗威女士说:“别担心,波因茨先生。我们仔细地搜查她。” 三个人走到屏风后面。 房间里很热。埃文-卢埃林猛地推开窗户。一个兜售报刊的小贩正从楼下经过。埃文丢下去一个硬币,小贩扔上来一份报纸。 卢埃林展开报纸。 “匈牙利局势极度恶化。”他说。 “那是不是当地的狂欢会?”乔治爵士问,“我感兴趣的那匹马今天该向哈尔登冲刺了——那匹‘英俊少年’。” “利奥,”波因茨先生说,“闩上门。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前,我们不想让那些该死的侍者随意地进进出出。” “‘英俊少年’赢得了三比一的赔率赌注。”埃文说。 “投注赔率太低了。”乔治爵士说。 “大都是些赛艇消息。”埃文浏览着报纸说。 三个年轻的女人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钻石一点影子也没有。”珍妮特-拉斯廷顿说。 “我可以告诉你,她没把钻石藏在身上。”马罗威说。 波因茨先生原以为他肯定会从她手里接过钻石的。她讲话的语调如此坚定,他毫不怀疑她们已经彻底搜查过了。 “哎呀,伊夫,你不会把它吞下去吧?”莱瑟恩先生焦急地问,“那对你来说大概并没有什么好处。” “如果她吞下钻石的话,我会看见的。”利奥-斯但平静他说,“我一直在观察她,她当时什么也没有放进嘴里。” “我哪能咽得下去那么一个有棱有角的大玩意儿。”伊夫说。她把双手放在臀部,看着波因茨先生。“这件事怎么办呢,我的老兄?”她问。 “你站在原地,别动。”波因茨先生说。 男士们把桌子收拾干净,倒过来。波因茨先生一点一点仔细查看,然后他又把注意力转向伊夫刚才坐过的椅子及其两侧的椅子。 搜查很彻底,可什么也没有找到。另外两个男人和其他女人都帮助他寻找。伊夫-莱瑟恩站在墙边的屏风附近,笑嘻嘻的,感到十分有趣。 五分钟后,波因茨先生站起身,膝部的不适使他发出轻微的呻吟声。他难过地掸去裤子上的灰尘,原来的精神不那么足了。 “伊夫,”他说,“我向你脱帽致敬,你是我碰到的珠宝小偷中最了不起的一个。我真的搞不清楚你把钻石弄到哪儿去了。据我猜测,既然你身上没有,它一定还在房间里。我认输了。” “长统袜是我的了?”伊大问。 “是你的了,小姑娘。” “伊夫,我的孩子,你能把它藏到哪儿去呢?”拉斯廷顿夫人好奇地问。 伊夫轻快地走上前来。 “我告诉你们在哪儿。你们简直都会疯的。” 她径直走向餐桌旁边杯盘狼藉的偏桌,提起她的黑色的小手袋——“就在你们眼皮底下。就在……”她快活、得意的声音戛然而止。 “噢,”她吸了口气,“噢……” “怎么了,宝贝?”她的父亲问。 伊夫低语道:“不见了……不见了……”“究竟怎么回事?”波因茨先生靠过来问。 伊夫冲动地转过身来,对他说: “事情是这样的:我的信封式手袋的搭扣中央镶有一颗大大的人造宝石,昨天晚上掉出来了。正当你让每个人欣赏钻石的时候,我注意到它和我包上的那颗几乎一般大校夜里我就琢磨,把它偷来用一点橡皮泥嵌入扣缝里,该有多好!我确信没人会发觉。今晚我就这样做了。我先是丢掉钻石,之后蹲下来,手里握着手袋,顺手用一点橡皮泥把它粘进扣缝中,然后把手袋放到桌上,继续假装寻找钻石。我想它就像那封‘被窃取的信件’——你知道——明显地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底下,看起来严然一块普通的莱茵石。这个计划很周密,你们谁也没有发觉。” “我说不准。”斯坦先生说。 “你说什么?” 波因茨先生拿起手袋,查看了一下空空的扣缝,上面仍旧粘着一块橡皮泥。他缓缓地说:“也许掉出来了,我们最好再找找。” 又开始了一番搜寻,可奇怪的是这一次大家却在默默地搜寻。房间里充斥着紧张的空气。 最后大家都先后放弃了努力,立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 “不在房间里。”斯坦说。 “没有人离开过房间。”乔治爵士话里有音。 短暂的沉默。伊夫突然哭了起来。 她的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那,”他局促不安地说。 乔治爵士转向利奥-斯坦。 “斯坦先生,”他说,“刚才你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我让你再说一遍,你说没什么。可事实上我听到了你的话。伊夫小姐刚说过我们中间没人注意到她放钻石的地方,而你咕哦的是:‘我说不准。’我们不得不正视如下事实,可能有人注意到了,那个人现在就在房间里。我提议,惟一公平、体面的作法是让在场的每个人听任搜身。钻石不会离开房间的”。” 乔治爵士扮演年长的英国绅土,比谁都演得成功。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诚挚与愤慨。 “有点令人不愉快,所有这一切。”波因茨先生闷闷不乐地说。 “都是我的过错,”伊夫抽噎着说,“我不是有意——”“振作一下,小姑娘,”斯坦先生善意地说,“没人责怪你。” 莱瑟恩先生用一副学究式的腔调慢条斯理地说:“嗨,当然可以,我认为乔治爵士的建议我们每个人都会举双手赞成。反正我赞成。” “我赞成。”埃文-卢埃林说。 拉斯廷顿夫人瞥了一眼马罗威女士,后者点点头以示同意。两个女人走到屏风后面,呜呜咽咽的伊夫陪着她们一起。 一位侍者敲了敲门,房间里的人告诉他离开。 五分钟后,八个人用怀疑的目光相互打量着。 “晨星”真的消失在空气中了…… 帕克-派恩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在他对面的年轻男子被激怒的那张黝黑的面孔。 “当然,”他说,“你是威尔士人,卢埃林先生。” “这和钻石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帕克-派恩先生摆了摆保养得很好的一只大手。 “没有任何关系,我承认。我感兴趣的是由一定的种族类型例证的情感反应的分类,就这些。让我们回过来考虑一下你的特定问题。”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来找你,”埃文-卢埃林说。他的双手神经质地抽搐着,黑黑的面孔带着憔悴的神色。他没有正眼瞧帕克-派恩先生,后者仔细打量的目光似乎使他很不舒坦。”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来找你,”他重复道,“我到底能求助于谁呢?我到底能做什么呢?正因为我已经无计可施、这才促使我……我看到过你做的广告,我记得一个小伙子曾经提起过你,说你办事总能办成……于是,呃,我就来了!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爪,真不该来找你。我们的处境人人都会无可奈何的。” “绝对不是这样,”帕克-派恩先生说,“我是你要我的合适人眩我是解除不幸,消除不愉快的专家,很显然这件事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你肯定事实正如你告诉我的那样吗?” “我想我没有漏掉什么环节。波因茨先生拿出钻石,围着桌子传下去。那个可恶的美国孩子把它粘到她荒唐可笑的手袋上,而当我们查看手袋时,钻石不见了。谁身上也没有,甚至老波因茨本人也被搜了身——他自己这样建议的一一我敢发誓它根本不在那个房间里了!而并没有人离开房间——”“比方说,房间里没有侍者吗?”帕克-派恩先生提示道。 卢埃林摇了摇头。 “在那女孩把钻石的事弄得乱七八糟之前,他们就出去了。之后,波因茨把门闩上,不再让他们进来。不,它还是在我们中的某个人身上。” “似乎肯定是这样了。”帕克-派恩先生思索着说。 “那份该死的晚报,”埃文-卢埃林口气尖酸地说,“我看见他们一心关注钻石的事——那是惟一的机会——”“再向我讲述一遍发生的事情,据实讲来。” “很简单。我砰地推开窗户,向小贩吹了声口哨,丢下一个铜板,他把报纸扔上来。情况就这样,你看——这是钻石可能离开房间的惟一途径——我把它扔给了一个等候在街上的同谋。” “不是惟一可能的途径。”帕克,派恩先生说。 “你能说出一个其它的途径?” “如果你没有扔出去,就肯定会有其它的途径。” “噢,我明白。我希望你指的是更确切的事情。不过,我只能说我没有把它扔出去。我不指望着你,或者其他人相信我。” “噢,不,我相信你。”帕克-派恩先生说。 “你真的相信我?为什么?” “不是作案类型,”帕克-派恩先生说,“就是说,不是偷窃珠宝的特定作案类型。当然,你可能会作其它什么案,可是我们并不涉及这个话题。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我都看不出你是愉窃晨星的人。” “可别人都不这么看。”卢埃林忿忿不平地说。 “我明白。”帕克。派恩先生说。 “那时,他们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我。马罗威拿起报纸,只是瞧了瞧窗户,什么也没有说。而波因茨立刻就领悟了他的意思!我看得出他们是怎么想的。目前还没有谁公开指责我,不过这已经糟透了。” 帕克-派恩先生同情地点点头。 “事实上更糟糕。”他说。 “是的,不过还只是怀疑。有人向我提出了问题——他所谓的例行审讯。我想,他就是那类穿套裙的新警察。他很圆滑老练,什么也没有挑明。他只关心一个事实:我一直缺钱花,却突然间成为有钱人引起大家的注意。” “你是这样的吗?” “是的,一两匹赛马曾经给我带来些运气。令他们遗憾的是,我的赌注下在了跑马唱-没有什么能表明我是通过这种方式挣到的钱。他们当然不会反驳我——但如果一个人不想说明钱的来路,那只不过是他轻易捏造的谎话罢了。” “我同意你的说法。不过他们将会拿出更多的证据作出判断。” “噢!即使我真的被逮捕并且被指控偷窃的罪名,我也不害怕。从某种角度看那比较令人舒心——一个人会因而知道他的命运。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实,他们所有的人都相信我拿走了钻石。” “尤其是其中的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 “一种猜测,仅此而已,”帕克-派恩先生又摆了摆那只精心保养的手,“有一个人很特别,不是吗?我们可不可以说是拉斯廷顿夫人?” 卢埃林黝黑的面孔一下子红了起来。 “为什么单单说她?” “噢,我亲爱的先生,很明显某个人的看法对你来说非常重要,或许那是一位女士。有哪些女士呢?一位美国少女? 马罗威女士?可假如你完成了这次壮举(偷窃钻石),你大概对马罗威女士的看法会大加赞同,而并非不屑一顾。我了解一点这位女士。那么很清楚,只剩下拉斯廷顿夫人了。” 卢埃林有些费力地说: “她,她的过去很不幸。她的丈夫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无赖,这使她不愿再相信任何人。她,如果她认为——”他感到很难继续说下去。 “完全如此,”帕克-派恩先生说,“我明白事情很重要,必须尽快澄清事实。” 埃文短促地一笑。 “说来容易。” “做来更容易。”帕克-派恩先生说。 “你这样认为吗?” “晤,是的——问题如此一目了然。那么多的可能性都已排除,答案真的一定极为简单。我确实感到有点眉目了。” 卢埃林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他。 帕克-派恩先生掏出一本记事簿和一支钢笔。 “也许你乐意向我简单描述一下他们几个人的特征。”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 “他们的个人形象——头发的颜色什么的。” “可是,帕克-派恩先生,这和钻石的事会有什么关系吗?” “大有关系,年轻人,大有关系。分一下类,等等。” 半信半疑,埃文向他描述了快艇团体各个成员的面貌特征。 帕克-派恩先生作了一两次记录,把记事簿推到一边,说:“好极了。顺便问一句,你是不是说有只酒杯打碎了?” 埃文又瞪了他一眼。 “是的,它从桌子上被碰落在地,然后有人在上面踩来踩去。” “真龌龊,玻璃碴子,”帕克-派恩先生说,“它是谁的酒杯?” “我想是孩子——伊夫的。” “啊!-那谁坐在她的旁边,玻璃杯摔碎的那一侧?? “乔治-马罗威爵土。” “你没有看见谁把杯子碰掉的?” “恐怕没有。这很关键吗?” “事实上不见得,不。那只是表面问题,好啦,”他站起身,”再见,卢埃林先生。三天之后请你再过来见我,我估计到那时整个事情将会十分令人满意地解决的。” “你在开玩笑吧,帕克-派恩先生?” “我从不拿专业问题开玩笑,我亲爱的先生。这只会在我的当事人中间引起对我的不信任感。我们可不可以约定星期五上午十一点半见面?谢谢你。” 星期五上午,埃文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帕克-派恩先生的办公室。在他心里,希望与猜疑交错着互占上风。 帕克-派恩先生站起身,满脸堆笑迎接他。 “上午好,卢埃林先生。请坐。抽支烟?” 卢埃林挥挥手让帕克-派恩先生把递过来的烟盒收回去。 “好了?”他问。 “的确好极了,”帕克-派恩先生说,“昨天晚上警察逮捕了那个作案团伙。” “团伙?什么团伙?” “阿玛菲团伙。当你告诉我你的遭遇,我马上就联想到了他们。我断定那是他们惯用的作案方式。后来你向我一一描述了那些客人的面貌特征,我心里就越发确信是他们了。” “阿玛菲团伙是哪些人?” “父亲、儿子和儿媳——就是说,假使皮埃特罗和玛丽亚真的结了婚——有些人不相信他俩会是一家子。” “我不明白。” “很简单。姓名是意大利姓名,血统无疑也是意大利血统,然而老阿玛菲出生于美国。他的作案方式大都雷同。他装扮成一个真正的商人,把自己介绍给某个欧洲国家珠宝行业的某个重要人物,然后开始耍他的小花招。在这种背景下,他有意跟踪‘晨星’。波因茨的个性在珠宝行业众所周知。玛丽亚-阿玛菲扮演了他女儿的角色(令人惊讶的女性,至少二十七岁了,却几乎总是扮演十六岁的角色)。” “她不是伊夫!”卢埃林倒抽了口凉气。 “千真万确。这一团伙的第三名成员设法被皇家乔治餐馆雇为编外侍者——记着,这是假日时间,他们需要临时雇员。他也许甚至收买了一名餐馆内部的正式员工,代替他上班。准备工作就绪,伊夫开始向老波因茨发起挑战,他同意与她打赌。像前一天晚上一样,他把钻石递给桌子周围的人们,让他们一一观赏。几名侍者进入房间,莱瑟恩拿着钻石直到他们离去。他们真的离去的时候,钻石也随之而去了。 它巧妙地裹在一块口香糖里粘在了皮埃特罗撤走的盘子底下。就这么简单!” “可那之后我还看见了钻石。” “不,不,你看见的是一件铅质玻璃复制品,不仔细瞧像真的一样。你告诉过我,斯坦几乎快看出来了。伊夫丢掉假钻石,同时碰落一只酒杯,然后把假钻石和玻璃杯碎片一起沉着地踩在脚下。钻石就这样神秘地消失了。伊夫和莱瑟恩两人任凭别人搜身,也无济于事。” “不过,我——”埃文摇摇头,显得茫然元措。 “你说你从我的描述中认出是那个团伙。他们以前耍过这种把戏吧?” “未必耍过——可那是他们这帮人惯用的伎俩。你讲到伊夫时,我的注意力立刻自然而然地转到了那女孩身上。” “为什么?我不怀疑她——谁也不怀疑她。她好像是那么,那么小的一个孩子。” “那是玛丽亚-阿玛菲的特殊本领。她比任何孩子都显得更像一个孩子!还有橡皮泥!他们的打赌看起来是自发的——不过那小姑娘手头早预备有一些橡皮泥。一切都是蓄意而为。所以我怀疑的焦点马上集中在她的身上。” 卢埃林站起身来。 “好吧,帕克-派恩先生,我对你感激不荆”“分类,”帕克-派恩先生小声咕哝道,“罪犯类型的分类——这使我很感兴趣。” “你要告诉我需要多少——呃——” “我的收费很合理,”帕克-派恩先生说,“不会使你的赛马收益损失太多的。不过,年轻人,我想我该劝你,以后离开赛马吧。赛马,是非常捉摸不定的一种动物。” “好的。”埃文说。 他与帕克-派恩先生握握手,大步走出办公室。 他招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珍妮特-拉斯廷顿寓所的地址。 他有一股冲动,想把眼前的一切据为己有。 爱情侦探 小个子萨特思韦特先生若有所思地望着男主人。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相当奇特。上校是一位朴实的乡下绅士,平生酷爱体育。出于无奈他在伦敦逗留几星期,但却过得很不情愿。而恰恰相反,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一个城里人。他对法式烹调、女式服装以及所有最新丑闻都了如指掌。他醉心于对人性的观察,在他自己的特殊职业中他堪称行家——一个生活的旁观者。 因此,看起来他和梅尔罗斯上校好像几乎没有共同之处,上校对邻里之事概无兴趣,对任何一种情感都极度厌恶。这两个男人成了朋友,主要是因为他们的父亲以前曾是朋友。另外,他们也认识同样的人,对nowveauxriches(法语:意为“暴发户”——译注)均持反对观点。 大约七点半了。两个男人坐在上校温馨舒适的书房里,梅尔罗斯正以一种猎人般的执著和激情讲述去年冬天的一次赛马。而萨特思韦特先生对赛马的了解主要在于他长期养成的一个习惯,每周日上午去看一眼至今还保存在旧式乡下房舍里的马厩。他只是出于惯常的礼貌倾听着。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梅尔罗斯的兴致。他走过去,拿起桌上的话筒。 “喂?是的,我是梅尔罗斯上校。您是哪一位?”他的整个举动变了,变得生硬、规矩。现在是行政长官而不是体育爱好者在讲话。 他听了一会,然后简短地说:“好的,柯蒂斯。我马上就来。”他放下话筒,转向他的客人。“有人发现詹姆斯-德怀顿爵土在他的书房里被谋杀了。” “什么?” 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一阵惊愕和震颤。 “我必须迅速赶到奥尔德路。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记起上校是本郡的警督。 “如果我不妨碍公务的话——”他迟疑不决。 “丝毫不会的。刚才是柯蒂斯警督打来的电话。一个好心的老实人,没什么脑子。萨特思韦特先生,如果你愿陪我一起去,我会高兴的。我感到这将是一项令人讨厌的差事。” “他们抓到凶手了吗?” “没有。”梅尔罗斯简短地答道。 萨特思韦特先生训练有素的耳朵从这个简单的否定词里觉察出一丝严肃的语气。他开始回忆他所了解的德怀顿一家的情况。 已故詹姆斯爵士是一个举止傲慢的老头,态度粗暴,容易树敌;年纪六十上下,头发花白,面色红润;生活上是出了名的吝啬鬼。 他又想起了德怀顿夫人。她的形象浮现在他眼前,年轻、赭发、苗条。他回想起各种谣传的明言暗语、一则则奇怪的小道消息。就是这样——这就是梅尔罗斯显得愁眉苦脸的原因。这时候他站起身来,他的想像力随着他继续驰骋。 五分钟后,萨特思韦特先生钻进男主人的双座小轿车,在他的旁边坐下来,他们驾车驶入了夜色中。 上校平素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开口说话时,他们实际上已经开出了一英里半的路程。那时他突然急切地问道: “你认识他们,我猜?” “德怀顿夫妇吗?当然认识,我对他们再熟悉不过了。”有谁萨特思韦特先生不熟悉呢?“我只碰到过他一次,我想;而她,我却经常见。” “一个可爱的女人。”梅尔罗斯说。 “很美丽!”萨特恩韦特先生断言。 “是吗?” “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理想型完人,”萨特恩韦特先生宣称。他逐渐深入自己的主题:“她在那些戏剧演出中出演角色——去年春天的慈善日戏,你知道。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她浑身没有表现任何现代气息,一个纯粹的旧时代的幸存者。你可以想像她在总督府里的情形,或是把她想像成柳克丽霞-博吉亚。” 梅尔罗斯上校的轿车骤然拐了个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恩绪一下子断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鬼使神差地说出柳克丽霞-博吉亚这个名字。在当时的情况下—— “德怀顿并不是被人毒死的,对吗?”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梅尔罗斯侧目看了看他,有些奇怪。“我不知道你为何问这个问题?”他说。 “噢,我,我也不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有些慌乱,“我,我只是偶然想起来的。” “噢,他不是,”梅尔罗斯愁容满面地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是被人用东西砸在头上致死的。” “用一把钝器。”萨特思韦特先生显出会意的样子,点点头,喃喃地说。 “谈起话来不要像在讲一部拙劣的侦探小说,萨特思韦特,他是被人用一尊青铜塑像砸在头上致死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噢”了一声,不再说话。 “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保罗-德朗瓦的家伙?”一两分钟后,梅尔罗斯问道。 “认识。一表人才的年轻人。” “或许女人才这样评价他。”上校怒冲冲地说。 “你不喜欢他?” “是的,不喜欢。” “我原以为你会喜欢他的。他赛马相当出色。” “就像马匹交易会上的异类动物,耍的尽是猴子把戏。” 萨特思韦特先生挤出一丝笑容。可怜的梅尔罗斯老头在外表上具有地地道道的不列颠民族的特征。萨特思韦特先生对自己这种见多识广的看法颇觉得意,而他因此又为自己对生活的这种超然态度感到悲凉。 “他出什么事了吗?”他问。 “他一直和德怀顿夫妇一起住在奥尔德路。有人谣传说,詹姆斯爵士一周前把他撵走了。” “为什么?” “爵士发现他与自己的妻子有私情,我猜想。没有办法。” 轿车突然方向一转,接着传来刺耳的撞击声。 “英国的十字路口太危险了,”梅尔罗斯说,“不过,那辆车的司机应该按按喇叭,我们走的是大道。我想他受的损害比我们要大。” 他跳下车去。一个人影从另一辆车上出来,走到他面前。萨特思韦特先生断断续续地听到两人的谈话。 “恐怕都是我不好,”陌生人说,“可我对这里的路况并不熟悉,而且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您从大道上开车过来。” 上校的态度更加温和,他的回答也很得体。两个人在陌生人的车前一块弯下身去。司机已经在做检查。谈话的专业性强了起来。 “恐怕需要半个小时的工夫,”陌生人说,“不过别因为我耽误您,您的车看来没有受到什么损坏,我很高兴。” “事实上——”上校开口说道,然而却被打断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如小鸟出笼一般欣喜万分地从车里钻出来,热情地握住了陌生人的手。 “果不其然!我觉得听起来是你的声音,”他兴奋地宣布,“多不寻常的事呀!多不寻常的事呀!” 梅尔罗斯上校疑惑地“呃”了一声。 “这是哈利-奎因(请参看《五彩茶具》中关于“哈利-奎因”的注释)先生。梅尔罗斯,肯定你已经好多次听我提起过奎因先生的名字了。” 梅尔罗斯上校似乎已经记不得了,可他仍然礼貌地站在原地,而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高兴地啧啧咂嘴。“我一直没有再见过你——让我想想——” “自从那天晚上在‘钟与杂色呢’。”另一位平静地说。 “‘钟与杂色呢’,呃?”上校懵懵懂懂地问。 “是一家旅店。”萨特思韦特先生解释道。 “多怪的旅店名字。” “只不过是个老招牌,”奎因先生说,“记不记得,在英国有一段时期,钟与杂色呢比如今要盛行。” “我想是的,您说的肯定没错,”梅尔罗斯含糊其辞地说。他眨了眨眼睛。由于灯光的奇异效果——一辆车的头灯和另一辆车的红色尾灯的光线交织在一起——奎因先生一瞬间看起来仿佛身着杂色呢一样。然而那只是灯光而已。 “我们不能把你搁在这里不管不问,”萨特思韦特先生接下来说,“你得和我们一起走。车里能坐三个人,是不是,梅尔罗斯?” “噢,绰绰有余,”然而上校的语气显得有些迟疑,“只是,”他说,“我们有公务在身。呃,萨特思韦特?” 萨特思韦特先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他的思想却在飞速地转来转去。他自信,他激动,他浑身颤个不停。 “不,”他喊道,“不,我怎么这么糊涂!我明知道,有你在场不会出任何事的,奎因先生。今天晚上在这个十字路口,我们大家碰到的并不是一次交通事故。” 梅尔罗斯上校惊讶地瞪着他的朋友。萨特思韦特先生拉住他的胳膊。 “你是否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关于我们的朋友德里克-卡佩尔的事?他自杀的动机,谁也猜不出?是奎因先生解开了那个谜,后来还有其它一些事都是他帮忙解决的。他向人们展示的是一直存在而人们却看不出来的事理。他很了不起。” “我亲爱的萨特思韦特,你真让我惭愧。”奎因先生微笑着说,“凭我的印象,这些事理都是你发现的,而不是我。” “因为你在场才被发现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十分令人信服地说。 “好啦,”梅尔罗斯上校有点不耐烦地清了清喉咙,“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上路吧!” 他爬上司机的座位,萨特思韦特先生热心地邀请那个陌生人与他们同行。他感到不太乐意,可又说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况且他又想尽快赶到奥尔德路,心里很着急。 萨特思韦特先生催促奎因先生先上车,他自己坐在最外边。车里挺宽敞,坐了三个人也没有太拥挤。 “这么说你对犯罪现象很感兴趣了,奎因先生?”上校尽可能亲切地问道。 “不,确切地说不是犯罪现象。” “那么,是什么?” 奎因先生笑了。“咱们请教一下萨特思韦特先生吧。他算得上一位目光非常敏锐的观察家。” “我认为,”萨特思韦特先生缓缓地说,“也许我说的不对,不过我认为奎因先生感兴趣的是——恋人问题。” 他说“恋人”一词的时候脸红了,没有一个英国人说出这个词不感到害羞的。萨特思韦特先生不好意思地说了出来,并且带有一种强调的意味。 “哎哟,天哪!”上校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他暗想,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这位朋友真够古怪的。他侧目瞥了一眼,那人看起来没有什么——相当正常的年轻人。面色黝黑,然而并无丝毫异常之处。 “现在,”萨特思韦特自命不凡地说,“我必须把全部情况告诉你。” 他谈了大约十分钟。在黑暗中坐在车上,在夜幕里向前疾驰,他感到有一股令人兴奋的力量。即使他真的只是生活的旁观者,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有驾驭语言的能力,他可以把零碎的字词串起来,形成一幅图案——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奇特图案,图案上有美丽的劳拉-德怀顿,有她白皙的臂膀和红色的头发,也有保罗-德朗瓦幽灵般的黑色身影,那是女人心中的潇洒偶像。 说完这些,他开始介绍奥尔德路。奥尔德路在亨利七世的时候,有人说,在那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它是地地道道的英国式大道,两旁有修剪整齐的紫杉,古老的喙形建筑和鱼塘,每逢星期五那里的僧侣们都牢骚满腹。 三言两语,他就勾勒出詹姆斯爵士的形象。他是古老的德-威顿斯家族的合法后裔。很久以前,这个家族从这块土地上千方百计谋取钱财,然后牢牢地锁入金库。因而,在艰难的岁月里,不管别人谁家不幸破落,奥尔德路的主人们却从未尝过穷困潦倒的滋味。 萨特思韦特先生终于讲完了。他确信,在讲述的过程中他一直确信,他的话会引起听者的共鸣。此刻他等待着他本应得到的赞歌。如他所愿,他听到了如下的赞歌: “你不愧是一位艺术家,萨特思韦特先生。” “我,我只是尽力而为。”这个小个子男人忽然谦卑起来。 几分钟后,他们已经拐进了詹姆斯爵士宅院的大门。此时,小汽车在房子门口停下来,一个警察急忙走下台阶迎候他们。 “晚上好,先生,柯蒂斯警督正在书房里。” “好的。” 梅尔罗斯快步跨上台阶,另外两人跟在后面。他们三人穿过宽敞的大厅时,一个上了年纪的男管家从一道门口用恐惧的目光偷偷地注视着他们。梅尔罗斯冲他点点头。 “晚上好,迈尔斯。这是一次不幸的事件。” “的确是的,”男管家颤巍巍地说,“我几乎不敢相信,先生,的的确确不敢。想想看,谁都能害死主人。” “是的,是的,”梅尔罗斯打断了他的话,“我一会再和你谈。” 他阔步走向书房。一个膀大腰圆、军人风度的警督恭敬地向他致意。 “事情很糟糕,先生。我还没有弄乱现场。凶器上没留下任何指纹,作案的人不管是谁,他都很内行。” 萨特思韦特先生看了一眼那个坐在写字台旁脑袋下垂的身影,急忙又把目光移开了。那人是从背后被人击中的,猛烈的一击把脑壳都击碎了。真是惨不忍睹。 凶器扔在地板上,一尊大约两英尺高的青铜塑像,底座湿漉漉地沾满了血。萨特思韦特先生好奇地弯下身去。 “维纳斯,”他轻轻地说,“这么说他是被人用维纳斯击倒的。” 他脑子里开始了富有诗意的思索。 “所有的窗户,”警督说,“都关着,里面上着插销。” 他煞有介事地停顿下来。 “彻底地检查一下,”警督不情愿地说,“那,那,我们就会明白的。” 被害人身穿高尔夫球衣,一包高尔夫球杆零乱地散置在宽大的皮革长沙发上。 “刚从高尔夫球场回来,”警督顺着警督的目光看了看,解释道,“那是在五点一刻。他吩咐男管家把茶端上来,之后又按铃让自己的贴身男仆为他拿来一双软拖鞋。据我们了解,男仆是最后一个看见他活着的人。” 梅尔罗斯点了点头,又把注意力转向了写字台。 写字台上的许多饰物倒的倒、碎的碎,其中很显眼的是一座又大又黑的珐琅钟,朝一侧倒在桌子的正中央。 警督清了清嗓子。 “这就是你所谓的运气,先生。”他说,“你看,钟停了,停在了六点半。这告诉了我们罪犯作案的时间。太省事了。” 上校盯着那座钟。 “如你所言,”他说,“很省事。”他停了一会,接着又说:“什么该死的省事!我不喜欢省事,警督。” 他看了看随他一起来的另外两位。他的目光里流露出恳求的神色,与奎因先生的目光碰在一起。 “真该死,”他说,“这太匀整了。诸位知道我什么意思。事情不该像这样发生。” “你是说,”奎因先生喃喃低语,“座钟不该像那样倒下?” 梅尔罗斯注视他一会,然后又回头盯着那座钟。座钟显出可怜巴巴、天真无邪的样子,凡是突然间被夺去尊严的物品都会给人这种感觉。梅尔罗斯上校小心翼翼地重新把它摆正。他一拳猛击桌子,钟震了一下,却没有歪倒。梅尔罗斯又擂了一拳,座钟才有些勉强地慢慢地仰面倒下。 “谋杀案什么时候被发现的?”梅尔罗斯忽然问道。 “快要七点钟的时候,先生。” “谁发现的?” “男管家。” “叫他过来,”警督说,“我现在要见他,顺便问问,德怀顿夫人在哪里?” “她在躺着,先生。她的女仆说她已经躺下了,不见任何人。” 梅尔罗斯点点头。柯蒂斯警督去找男管家。奎因先生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壁炉。萨特思韦特先生也在观察壁炉,他瞧了一会闷燃的短棍木柴,之后炉蓖上的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弯腰捡起一小块银白色的弧形玻璃。 “您找我,先生?” 这是男管家的声音,依旧那么颤抖那么含混不清。萨特思韦特先生把玻璃碎片悄悄地塞进自己的马甲口袋里,转过身来。 老管家立在门口。 “坐吧,”警督亲切地说,“你浑身抖个不停,我觉得这件事对你震动不小。” “确实如此,先生。” “好吧,我不耽搁你太久。我想你的主人是五点钟刚过回来的,是吗?” “是的,先生。他吩咐我把茶给他端到这里。后来,我进来拿走茶盘的时候,他要我喊詹宁斯过来——那是他的贴身男仆,先生。” “那是什么时间?” “大约六点十分,先生。” “嗯——后来呢?” “我把主人的话传给詹宁斯,先生。等我七点钟再回这里来准备关上窗户拉上窗帘的时候,我才看见——” 梅尔罗斯打断他,说:“好了,好了,你不必这么罗嗦。当时你没有碰尸体,也没有动屋里的东西,是不是?” “噢!千真万确,先生!我尽可能快地赶去打电话给警察局。” “然后呢?” “我告诉简——女主人的女仆,先生——把消息通知女主人。” “今天晚上你一次也没有看到你的女主人吗?” 梅尔罗斯上校提出这个问题时显得相当随意,而萨特思韦特先生灵敏的耳朵仍然从他的口气里捕捉到一丝焦虑。 “没法看到,先生。悲剧发生后,女主人一直呆在她自己的套房里。” “那之前你见过她吗?” 问题问得很突然,房间里的每个人都觉察到了男管家回答之前犹豫不决的神情。 “我——我只瞥见她,先生,走下楼梯。” “她来这里了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屏住呼吸。 “我——我想是的,先生。” “那是什么时间?” 房间里静得简直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够听见。萨特思韦特先生不清楚,那老管家知不知道他该怎么回答? “将近六点半,先生。” 梅尔罗斯上校深吸了一口气。“就这样吧,谢谢你。请你通知詹宁斯,那个男仆,过来见我。” 詹宁斯听到传唤马上就来了。一个瘦长脸,走起路来蹑手蹑脚的,一副狡黠诡秘、讳莫如深的样子。 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如果这个人能保证不被人发觉,他会轻而易举地谋害自己的主人。 他急不可待地听那人对梅尔罗斯上校的问题如何作答。不过,那人的讲述似乎相当简单、直率。他为他的主人拎来一双软皮便鞋,拿走了那双粗皮鞋。 “那之后你做了些什么,詹宁斯?” “我回到了管事房里,先生。” “你什么时候离开你的主人的?” “肯定是刚过六点一刻,先生。” “六点半你在哪里,詹宁斯?” “在管事房里,先生。” 梅尔罗斯上校点点头打发走了那个男仆,然后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柯蒂斯。 “一点没错,先生,我调查过了。从六点二十左右到七点钟,他都在管事房里。” “那么说他就是来为主人送鞋的。”警督有些懊丧地说,“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用意了。” 他们彼此看了一眼。 有人在敲门。 “进来。”上校说。 一个看起来惊恐不安的夫人的贴身婢女出现在门口。 “夫人听说梅尔罗斯上校在这里,她想见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梅尔罗斯上校说,“我这就来。你能领我去吗?” 然而,突然有一只手将婢女推到一边。此时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身影。劳拉-德怀顿好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造访者。 她身穿紧身的老式的暗蓝色织锦茶会女礼服,她的赭发从中间分开,两侧分别遮住耳朵。德怀顿夫人意识到自己独特的发型,于是从不理发,只是把两束头发在颈背随意挽一个小结。她裸着双臂。 其中的一只胳膊伸开扶住门框平衡自己,另外一只垂在身旁,手里握着一本书。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她宛如意大利早期油画里的圣母玛利亚。 她站在那里,身体轻微地扭来扭去。梅尔罗斯上校急忙跨上一步。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告诉你——” 她的嗓音低沉、圆润。此情此景如此富有戏剧色彩,萨特思韦特先生沉醉其中,竟然忘了当时的真实情况。 “等一等,德怀顿夫人——”梅尔罗斯伸出一只胳膊环着她的腰扶住她。他带她穿过大厅进入一个小候见室,室内墙上挂着褪了色的丝质壁毯。奎因和萨特思韦特跟了进来。她一下子陷入低矮的小沙发里,她的头倚在一个赭色的靠垫上,双目紧闭。三个男人注视着她。忽然她睁开眼睛,坐起来,非常镇静地说: “我杀了他。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消息,我杀了他!” 刹那间令人难堪的沉默。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心跳都停止了。 “德怀顿夫人,”梅尔罗斯说,“您受的刺激太大了——您神经紧张。我认为您并不很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会收回自己的话吗——既然还有时间? “我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是我开枪打死了他。” 室内有两个男人先后倒吸了口气,另外一个没有作声。 劳拉-德怀顿向前俯着身体,一动不动。 “你们还不明白?我下楼打死了他。我已经承认了。” 她手里一直握着的那本书“叭哒”掉在地板上。书里有一把裁纸刀,形如一把用宝石装饰刀柄的匕首。萨特思韦特先生动作呆板地捡起裁纸刀,放到桌子上。他一边那样做,一边暗想:那是一件危险的工具,它可以用来杀人的。 “好吧——”劳拉-德怀顿的声音显得不耐烦,“——你们将把我怎么样呢?逮捕我?把我带走?” 梅尔罗斯上校感觉到自己的话音很不轻松。 “您告诉我的情况很严重,德怀顿夫人。我必须请您先回自己的房间,直到我,呃,做出些安排。” 她点点头站起身来。现在她表情安详,庄重而冷峻。 她向门口转过身去,这时奎因先生问道:“您把那支手枪怎么处理了,德怀顿夫人?”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颤动。“我,我把它丢在房间的地板上了。不,我想我把它扔出窗外了——噢!我现在记不得了。这有什么关系?我几乎搞不清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这没有什么关系,对吧?” “是的,”奎因先生说,“我觉得这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她疑惑地看着他,表情似乎有些惊恐。然后她摹然回过头去,匆匆离开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急忙跟上去。他有一种预感,她随时都会跌倒的。可是,她已经走到楼梯中间,并未过早表现出疲惫的样子。那个惊恐不安的婢女正站在楼梯脚下,萨特思韦特先生用命令式的口气对她说: “照顾夫人去。” “是,先生,”婢女准备爬上楼梯赶上蓝袍女人,“噢,请告诉我,先生,他们不怀疑他,是吗?” “怀疑谁?” “詹宁斯,先生。噢!说实在话,先生,他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 “詹宁斯?不,当然不。去照顾你的女主人吧!” “是的,先生。” 婢女飞快地上了楼梯。萨特思韦特先生回到刚才离开的候见室。 梅尔罗斯上校沉重地说:“唉,事情不那么简单,要比表面现象复杂得多。这,这仿佛是很多小说里女主人公做的该死的蠢事。” “不像真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和他的看法一致,“就像在舞台上演戏似的。” 奎因先生点了点头。“不错,你很欣赏这场戏,不是吗?你乍一看就能判定出戏中出色的演技。” 萨特思韦特先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接着,三个人都闭口不语。突然,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声响。 “听起来像一声枪响,”梅尔罗斯上校说,“我觉得是猎场看守人开的枪。也许,她听到的就是这种声音;也许她因此下楼来看个究竟。她不会走近去检查尸体的,她只会马上草率地得出结论——” “德朗瓦先生来了,先生。”是老管家在说话,他正歉意地站在门口。 “呃?”梅尔罗斯问,“什么事?” “德朗瓦先生来了,先生,他想和您谈谈,可以吗?” 梅尔罗斯上校把身子靠在椅背上。“让他进来。”他严厉地说。 不一会儿,保罗-德朗瓦站在了门口。正如梅尔罗斯上校暗示的那样,他身上带有不合乎英国人特征的东西——他娴雅的举止,黝黑漂亮的面孔,靠得太近的双眼。他浑身透出一股文艺复兴时期的气息。他和劳拉-德怀顿给人的感觉何其相似! “晚上好,先生们。”德朗瓦说着,演戏似地微微欠了欠身。 “我不知道你来此有什么事,德朗瓦先生。”梅尔罗斯上校尖刻地说,“假如和眼前的这个案子没有关系的话——” 德朗瓦笑了笑打断了他。“相反,”他说,“这与案情大有关系。” “什么意思?” “我是说,”德朗瓦平静地回答,“我是来自首的,是我谋杀了詹姆斯-德怀顿爵士。”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梅尔罗斯严肃地问。 “完全知道。” 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子。 “我不明白——” “我为何自首?说是悔恨也罢——你乐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捅死了他,捅在要害之处——你们对此再清楚不过了。”他朝桌子点点头,“我看见你们放在桌上的凶器了。很方便的小工具。德怀顿夫人不巧把它夹在了一本书里,我碰巧抓起它——” “等一等,”梅尔罗斯上校说,“你是不是要我明白你在承认你用这把刀杀死了詹姆斯爵士?”他把匕首高高地擎在手中。 “一点不错。我通过窗户偷偷地爬进房间,你知道。他背对着我。很容易的。我从原路离开房间的。” “通过窗户?” “通过窗户,当然。” “什么时间?” 德朗瓦犹豫片刻。“让我想想——我正和猎场看守人聊天——那是在六点一刻。我听到了教堂塔顶的钟声。一定是,呃,是大约六点半。” 一丝冷笑挂到上校的嘴边。 “千真万确,年轻人,”他说,“时间是六点半钟。也许你已经听人说过这个时间?这,完全是一起极为奇特的谋杀案!” “为什么?” “这么多人承认杀过人。”梅尔罗斯上校说。 他们听到那个年轻人急促的吸气声。 “还有谁承认过?”他努力用平稳的语调问,可是徒劳无益。 “德怀顿夫人。” 德朗瓦甩过头去,不自然地笑了一声。“德怀顿夫人很容易歇斯底里,”他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会把她的话当回事。” “我觉得我不会的,”梅尔罗斯说,“这起谋杀案中还有一处奇怪的疑点。” “是什么?” “是这样的,”梅尔罗斯说,“德怀顿夫人承认自己开枪打死了詹姆斯爵士,你却承认用刀捅死了他。然而,你们两位都很幸运,他既不是被枪杀的也不是被捅死的,你知道。他的头被人砸碎了。” “天哪!”德朗瓦大喊一声,“可一个女人不可能那样做的——” 他停下来,咬着嘴唇。梅尔罗斯点点头,露出一丝隐笑。 “经常从书中读到过,”他自言自语,“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什么?” “一对痴情男女彼此都指责自己,原因是他们俩都以为对方做了傻事。”梅尔罗斯说,“现在我们不得不从头开始了。” “贴身男仆,”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声说,“那个婢女刚才——我那时没有在意。”他停了停,尽量说得连贯一些,“她害怕我们怀疑他。他一定有过某种动机,我们不知道而她清楚。” 梅尔罗斯上校蹙了蹙眉,然后按一下铃,有人进来之后,他吩咐道:“请问问德怀顿夫人,她是否可以屈尊再过来一次。” 他们静静地等待着,她终于来了。一看见德朗瓦,她哆嗦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来以免自己摔倒。梅尔罗斯上校急忙走上去搀住她。 “没有什么事,德怀顿夫人。请不要担心。” “我不明白。德朗瓦先生在这里干什么?” 德朗瓦向她走过去。“劳拉,劳拉,你为什么那么做?” “那么做?” “我知道了。你是为了我——因为你认为——毕竟,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想。可,噢!你这个安琪儿!” 梅尔罗斯上校咳了一声。他是个不喜欢感情用事的人,他害怕任何戏剧性的场面。 “如果您允许我这么说的话,德怀顿夫人,您和德朗瓦先生两人都很幸运,你们都不是凶杀嫌疑。他刚才也承认他是凶手——噢,什么事也没有,他没有杀人!然而我们是想了解事实的真相,不想再这么兜圈子浪费时间了。男管家说您在六点半时去了书房——是那样吗?” 劳拉瞟了一眼德朗瓦,后者点了点头。 “事实真相,劳拉,”他说,“我们现在需要讲明的是事实真相。”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将告诉你们。” 萨特思韦特先生慌忙推过去一把椅子,她坐了下来。 “我的确下楼了。我打开书房门,看见——” 她停下来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萨特思韦特先生欠下身子拍拍她的手鼓励她说下去。 “是的,”他说,“是的。您看见——” “我的丈夫趴在写字台上。我看见他的头——血——啊!” 她双手捂住脸。警督也靠上前来。 “请原谅,德怀顿夫人。您以为德朗瓦开枪打死了他?” 她点点头。“原谅我,保罗,”她恳求道,“可你说——你说——” “我会像杀条狗一样把他杀死,”德朗瓦阴森森地说,“我记得。我是在那天我发现他一直在虐待你时说这话的。” 警督丝毫不离开谈话的主题。 “那么,我明白了,德怀顿夫人,您再次上楼去,呃,什么也没说。我们不谈您这样做的理由。当时,您有没有接触尸体或者走近写字台?” 她猛地打了个寒战。 “没,没有。我马上就跑出了房间。” “我明白,我明白。当时究竟是什么时间?您知道吗?” “我回到卧室时,刚好六点半。” “那么,在六点二十五分左右,詹姆斯爵士已经死了。”警督环顾了一下在场的人,“那座钟——是伪造的啦,呃?我们一直怀疑它。拨动表针,让表停在你希望的任何时间,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然而他们出了个错误,让座钟那样朝一侧歪倒在桌上。好了,我们的怀疑对象似乎已经缩小为两个人,男管家或者贴身男仆。我相信不是男管家干的。告诉我,德怀顿夫人,詹宁斯这个人对你的丈夫是否怀恨在心?” 劳拉放开手,扬起脸来。“其实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积怨,不过——唉,詹姆斯今天上午才告诉我他要辞退他。他发觉他常偷东西。” “嗯!现在我们越来越明白了。詹宁斯因为品质不好本该被辞退。对他来说是很严重的事。” “您谈到过一座钟的事,”劳拉-德怀顿说,“那只是偶然——如果你想定时的话——詹姆斯应该肯定会随身带上他的小高尔夫手表。他向前倒下时,那不会也被摔碎吧?” “想法不错,”上校慢慢地说,“可是恐怕——柯蒂斯!” 警督马上会意地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一会儿,他就回来了。他的手掌里有一只标画如高尔夫球的银表。这种手表专门卖给高尔夫球手,他们通常把表和球一起松散地揣在兜里。 “给您,先生,”他说,“不过我怀疑它是不是还有用处。这类手表太硬了。” 上校从他手里接过手表,拿到耳边。 “无论如何,好像不走了。”他说。 他用拇指挤压了一下,表盖打开了,里面的玻璃表盘震碎了。 “啊!”他感到一阵狂喜。 表针正好停在六点一刻。 “真是一杯美味波尔多葡萄酒,梅尔罗斯上校。”奎因先生说。 九点半了,三个男人在梅尔罗斯上校家中刚刚用过“晚”餐。萨特恩韦特先生特别兴奋。 “我说得很对,”他格格一笑,“你不能否认,奎因先生。今天晚上,你的出现挽救了两位荒唐的年轻人,他们两个都一心想把头伸进绞索里。” “是吗?”奎因先生说,“当然不是。我什么也没有做。” “就已经发生的事而言,未必如此,”萨特思韦特先生表示同意,“不过也许如此。这很难说,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瞬间,当时德怀顿夫人说:‘我杀了他。’我从未在舞台上见过哪怕戏剧性不太强的这样的情形。” “我与你意见大致相同。”奎因先生说。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样的事情会在小说以外发生。”那天晚上,上校大概是第二十次这样断言了。 “发生了吗?”奎因先生说。 上校盯着他,说:“真该死,今晚发生了。” “你们别忘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向后仰着,抿着波尔多葡萄酒,插嘴道,“德怀顿夫人了不起,很了不起,可是她还是犯了一个错。她不该草草地下结论说她丈夫是用枪打死的。同样,德朗瓦仅仅因为看见那把匕首摆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就傻乎乎地想当然地认为他是被刀刺死的。德怀顿夫人随身把刀带下来,只不过是巧合。” “是吗?”奎因先生问。 “假设,他们只是承认他们杀死了詹姆斯爵士,而不具体说明如何杀死的——”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说下去, “——结果会是怎样的呢?” “我们可能会相信他们。”奎因先生古怪地一笑,说。 “整个事情完全像一部小说。”上校说。 “也许,他们就是从小说里学到的方法。”奎因先生说。 “大概,”萨特思韦特先生赞同他的看法,“一个人读过的东西会以最奇特的方式在他身上应验。”他看了看奎因先生,“当然,”他说,“从一开始,座钟看来就确实令人怀疑。千万别忘了,把钟或表的指针往前或往后拨,该是多么容易的事!” 奎因先生点点头,重复最后的几个词。“往前,”他停了停又说,“往后。”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鼓舞人心的东西。他又黑又亮的眼睛定定地盯着萨特思韦特先生。 “钟的指针往前拨动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一点。” “是吗?”奎因先生问。 萨特思韦特先生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说,”他缓缓地说,“有人把表针往后拨了?可那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可能的。” “不是不可能的。”奎因先生喃喃地说。 “这——这就很荒唐了。那对谁会有好处呢?” “我想,那只会对当时有不在现场证据的某个人有好处。” “老天!”上校喊道,“那时,年轻的德朗瓦说他正和猎场看守人交谈。” “他非常明确地告诉了我们这了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们面面相觑。他们感到浑身不自在,好像脚下的坚硬地面陷了下去。一个个事实转来转去,不时地显出意料不到的新面孔。这个万花筒的中央是奎因先生黝黑、微笑的面容。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梅尔罗斯开口说道,“——在那种情况下——” 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机灵,替他说完了那句话。“事情就完全倒过来了。骗局是一样的,可骗局只对贴身男仆不利呀。噢,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他们两人为何又都承认自己杀了人呢!” “是呀,”奎因先生说,“直到那个时候你们难道还不怀疑他们是凶杀嫌疑吗?”他接着说下去,声音平静、柔和,“就像书中的情节,你说呢,上校。他们从书里得到启示,借鉴了书中无辜的男女主角的所做所为。当然这就使你们感到他们也是无辜的——他们的背后有一股传统的力量。萨特思韦特先生一直在说那就像在舞台上演戏。你们俩都是对的,那不是真的。你们一直这样说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如果他们想让我们相信的话,他们就该编造一个比原来更加圆满的故事。” 那两个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那会是聪明些的做法。”萨特思韦特先生缓缓说道,“那会是相当聪明的做法。再者,我也在思考另外一件事。男管家说他七点钟进入房间关窗户,那么他肯定原以为窗户开着。” “德朗瓦正是从窗户爬进去的,”奎因先生说,“他一下砸死了詹姆斯爵士,然后他与她一起伪造了现场——” 他看了一眼萨特思韦特先生,鼓励他把当时的情形重新描述一下。于是,萨特思韦特先生支支吾吾地讲述起来: “他们摔坏了座钟,把它侧放在桌上。是的,他们拨了表针,把表也摔坏了。然后,他从窗户跳出去,她接着把它关严闩上。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嫌麻烦拨表摔表呢?为什么不只是把钟的指针往后拨一下就算完事呢?” “钟始终有些太明显了,”奎因先生说,“任何人都会识破如此显而易见的一种布置的。” “可是,手表的介入确实太牵强了。嗨,我们想到那只表,纯属偶然。” “噢,不,”奎因先生说,“那是德怀顿夫人的建议,请记住。” 萨特思韦特先生出神地注视着他。 “而且,你知道,”奎因先生柔声说道,“不大可能忽略手表的一个人会是贴身男仆。这些贴身男仆比任何人都清楚装在他们主人口袋里的东西。如果德朗瓦拨了钟的指针,男仆也会拨动表针。他们这两位痴情男女其实并不了解人性的秘密。他们与萨特思韦特先生不一样。” 萨特思韦斯先生摇了摇头。 “我完全错了,”他谦卑地小声咕哝道,“我原以为你是来拯救他们的。” “我是的,”奎因先生说,“噢!不是拯救他们两位,而是其他人。也许你没有留意夫人的贴身女仆?她没有穿蓝缎子衣服,也没有在某场戏中扮演角色。可她确实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而且我觉得她非常爱詹宁斯那个人。我想你们两人中间有一个能够挽救她的心上人免去绞刑。” “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梅尔罗斯上校呆呆地说。 奎因先生笑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有。” “我?”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惊讶。 奎因先生接着说:“你掌握着一个证据可以证明那块手表不是在詹姆斯爵士的口袋里碰坏的。如果不打开表盖,不可能把那样的一块表弄碎的。试一试就知道了。有人把手表掏出来,打开表盖,调慢表针,摔碎玻璃表盘,然后合上表盖,放回到死者的口袋里。他们谁也没注意失去了一小块玻璃。” “噢!”萨特思韦特先生恍然大悟。他连忙把手伸入自己的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块弧形玻璃。 此时此刻,他感到非常得意。 “凭这个,”萨特思韦特先生用自命不凡的口气说道,“我将把一个人从死亡边缘救回来。” 与犬为伴 职业介绍所办公桌后面那个贵妇人似的女人清了清喉咙,眯着眼睛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孩。 “那么你拒绝考虑这份工作?今天上午人家才过来登记。我相信那是意大利的一个优美角落。一个寡妇带着三岁的小男孩和一位上了年岁的老妇,她的母亲或姑妈。” 乔伊斯-兰伯特摇了摇头。 “我不能离开英国,”她的声音疲惫不堪,“有好多原因。 要是您能帮我联系到一个全日工,该有多好?” 她的声音轻微地颤抖着——一直这么轻微地颤抖着,因为她尽力地克制着自己。她深蓝色的眸子恳切地看着对面的女人。 “这就很难了,兰伯特夫人。这里只需要全日保姆,但是要求具有完备的资格证明。而你什么也没有。我的档案里就有几百份资格证明,确实有几百份。”她停顿一下,“你家里还有人需要跟在身边吗?” 乔伊斯点点头。 “孩子吗?” “不,不是孩子。”说完,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隐笑。 “晤,很不幸。我会尽力而为的,当然,不过——”很明显,面试要结束了。乔伊斯站起身来。当她从龌龊的办公室走到街上的时候,她咬着嘴唇,抑制着夺眶欲出的眼泪。 “不要哭,”她严厉地告诫自己,“不要成为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傻瓜。你现在惶恐不安——你现在正——惶恐不安。 惶恐不安没有丝毫用处。时间还早得很,许多事情还可能发生。不管怎么说,玛丽姨妈应该收留我两个星期。振作些,女孩,赶快走,不要让你好心的亲戚等你。” 她沿着埃奇韦尔路走下去,穿过公园,走到维多利亚街,拐进“陆海军百货商店”。她走进雅座酒吧,坐下来,瞟了一眼手表。刚刚一点半。五分钟很快过去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太太抱着大包小包一下子坐到她身边。 “啊!你来了,乔伊斯。恐怕我晚到了几分钟。午餐室的服务不比以往周到了。你肯定也吃过午饭了?” 乔伊斯迟疑了一两分钟,然后平静地说:“吃过了,谢谢您。” “我总是十二点半吃午饭,”玛丽姨妈说着,把包裹整理一下舒舒服服地坐好,“不那么急了,空气也好多了。这里的加了咖喱粉的鸡蛋好吃极了。” “是吗?”乔伊斯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她一想起加了咖喱粉的鸡蛋简直就觉得难以忍受——热气腾腾,味道鲜美! 她狠狠心不再去想这些。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孩子,”玛丽姨妈说。她本人却显得很富态。“别赶时髦不吃荤,那都是瞎扯。一块带骨肉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有害处的。” 乔伊斯打断了她的话:“现在那不会对我有什么害处的。”但愿玛丽姨蚂不要再谈论食物。约你一点半与她见面,你心中充满希望,而她却自己吃完饭过来与你大谈加咖喱粉的鸡蛋和烤肉——噢!残忍,太残忍了! “说正经事,我亲爱的,”玛丽姨妈说,“我收到了你的信。你接到我的消息就赶来了,真是好姑娘。我告诉你,无论什么时候见你我都高兴,所以我本该——可是不巧的是我刚刚以极好的价钱把房子租了出去。太划算了,不想错过。他们带自己的金质餐具和亚麻铺盖,租期五个月。星期四,他们就搬进来,我去哈罗盖特。最近,我的风湿病一直困扰着我。” “我明白,”乔伊斯说,“很抱歉。” “所以,不得不下次再款待你了。见到你总是很高兴,我亲爱的。” “谢谢您,玛丽姨妈。” “你知道,你真的脸色不好,”玛丽姨妈仔细地端详着她说,“你的身子也很单薄,浑身瘦骨鳞峋的。你本来气色很好,现在怎么啦?你的脸色一直很红润很健康的。一定要多注意锻炼身体呀!” “今天我一直在大运动量地锻炼身体,”乔伊斯冷冷地说,接着站起身来。“就这样吧,玛丽姨妈,我得走了。” 又开始往回走了——这一次穿过圣-詹姆斯公园,继续往前走,穿过伯克利广场,穿过牛津街,上埃奇韦尔路,中间路过普雷德街,直到埃奇韦尔路快要到头了,然后往旁边拐,接连穿过几条肮脏的小巷,最后到达一幢昏暗的房子。 乔伊斯用碰簧锁钥匙打开门,进人又小又脏的门厅。她匆匆爬上楼梯,直到顶部平台。正对着她有一扇门,从这扇门的底部不断地传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呜呜声和狺吠声。 “是我,特里亲爱的,是女主人回家来了。” 门开了,一团白白的物体猛地扑向女孩——条又老又丑的粗毛狐犬,皮毛粗劣不堪,似乎又双眼昏花。乔伊斯把它抱在怀里,坐到地板上。 “特里,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特里。爱你的女主人,特里,使劲地爱你的女主人!” 特里很听话。它热情的舌头忙乎起来,舔她的脸颊,她的耳朵,她的脖颈。它的短尾巴一直兴奋地摇摆不停。 “特里亲爱的,我们将干什么呢?我们将会怎么样呢? 噢!特里亲爱的,我太累了。” “喂,听着,小姐,”从她身后传来一个刻薄的声音,“你能不能不再拥抱、亲吻那条狗,我这里给你准备了一杯上好的热茶。” “噢!巴纳斯太大,您真好。” 乔伊斯连忙爬起身。巴纳斯太太是一个身材高大、一脸凶相的女人。她外表显得非常严厉,内里却藏着一副火热的心肠。 “一杯热茶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有害处的。”巴纳斯太太清晰的话语,表露出她那一阶层普遍的思想感情。 乔伊斯感激地抿了口茶,她的女房东偷偷地瞥了她一眼。 “运气怎么样,小姐——夫人,我是不是该称呼你夫人?” 乔伊斯摇了摇头,愁容满面。 “唉!”巴纳斯太太叹了口气,“是呀,今天看来并不像你可能认为的那样是幸运的一天。” 乔伊斯忽然抬起眼睛。 “噢,巴纳斯太太——您是不是说——”巴纳斯太太沮丧地点了点头。 “是的,巴纳斯又失业了。我们该怎么办呢,我真的不知道。” “噢,巴纳斯太太——我必须——我的意思是您想要——”“别苦恼,我亲爱的。我不是要拒绝你,可如果你已经找到一个差事我会高兴的——然而如果你没有——你没有。 你喝完那杯茶了吗?我要把杯子拿走了。” “还有一点。” “唉!”巴纳斯太太用指责的口气说,“你要把剩下的茶水留给那条可恶的狗——我了解你。” “噢,请原谅,巴纳斯太太。只剩下一点了。您其实并不在意,是吗?” “即使我在意,那也没有用。你被那只脾气很坏的小东西简直搞得神魂颠倒。是的,我说的没错,它就是那副德性。 今天早上本来没有烦心的事,它却咬我。” “噢,不,巴纳斯太太!特里不会那样做的。” “它朝我龇牙咧嘴,呜呜直叫。我只不过想看看你的那些鞋子还能不能穿。” “它不喜欢任何人碰我的东西。它想它应当保护它们。” “好啦,它怎么会想呢?狗并不会想事情的。它该乖乖地呆在该呆的地方,拴在院子里不让小偷小摸进来。总是这么亲呢!小姐不该——这就是我要说的。” “不,不,不。千万别。千万别!” “自便吧,”巴纳斯太太说。她从桌上拿走茶杯,从特里刚喝完茶水的地板上撤走茶碟,高视阔步地离开了房间。 “特里,”乔伊斯喊道,“来这儿,和我说话。我们该怎么办呢,我的甜心?” 她坐到摇摇晃晃的扶手椅里,把特里放在膝上。她扔掉帽子,向后靠过去。她把特里的两只爪子分别架在自己的脖子两侧,在它的鼻子上它的眼睛中间心爱地亲吻着。然后,她开始用柔柔的、低低的声音与它交谈,同时双手温存地抚弄着它的耳朵。 “我们怎么向巴纳斯太太交待呢,特里?我们欠她四个星期的房租了,而她是多么好心的一个人,特里,她是多么好心的一个人。她永远不会赶我们出去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她是好心人而占她的便宜,特里。我们不能那样做。为什么巴纳斯也要失业呢?我讨厌巴纳斯,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假如一个人,总是醉醺醺的样子,他通常就会失业。而我不喝酒,特里,可还是找不到工作。 “我不能离开你,亲爱的。我不能离开你。我甚至不能把你托付给任何人——没人会对你好的。你不年轻了,特里——十二岁了——没人想收留这样一条老狗,眼神不好,又有点聋,还有点——是的,只是一点——脾气急躁。你对我很温顺,亲爱的,可你不是对每个人都温顺,是不是?你呜呜地叫,是因为你知道大家对你都不友好。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不是吗,亲爱的?” 特里体贴地舔了舔她的面颊。 “和我说话,亲爱的。” 特里发出一声绵长的低吼——仿佛一声叹息,然后它用鼻子在乔伊斯的耳朵后面厮磨起来。 “你信任我,是不是,安琪儿?你知道我永远不会离你而去。可我们怎么办呢?这是我们目前急待解决的问题,特里。” 她在椅子里又向后靠了靠,半闭着双眼。 “你还记得吗,特里,我们过去度过的所有愉快的时日? 你、我、迈克尔、爸爸。噢,迈克尔,迈克尔!那是他第一次出门。他回法国之前打算送给我一件礼物。我嘱咐他不要奢侈。后来我们去乡下,一切都那么新奇。他告诉我朝窗外瞧。 窗外的小路上,你蹦蹦跳跳地往前跑。那个滑稽的小个子男人用长长的皮带牵着你,那人浑身都是狗的气味。他说得多好哇,‘真正的货色,它是真正的货色。看看它,太太,它难道不是一幅画吗?我曾经对自己说过,太太和先生一看见它准会赞叹说——那条狗是真货色!“他喋喋不休地讲下去——而我们有相当长时间也那样叫你——真货色!噢,特里,你当时是多么可爱的一只小狗,小脑袋歪向一侧,摇摆着你那可笑的尾巴!迈克尔离家去法国了,我在世界上就只有你这只最亲爱的狗作伴了。你陪我一起拆看迈克尔的所有来信,是吗?你总是闻闻它们,于是我就说:‘主人写来的。’你就明白了。我们多么愉快,多么愉快呀!你和迈克尔和我。而如今迈克尔死了,你也老了,我——我讨厌整天出去找活。* 特里舔她。 “电报来的时候你也在常如果不是因为你,特里,如果我没有你支撑我的话……”她默默地呆了几分钟。 “从那以后,我们就相依为命,一起度过所有的悲悲喜喜——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的逆境,不是吗?眼前我们就又一次陷入了困境,只能求助于迈克尔的姑妈、姨妈了,而她们却认为我过得挺好。她们不知道他把钱都赌光了。我们对谁也不能讲。反正我不在乎——他为什么不该赌钱呢?每个人都不免会犯某种错误。他爱我们俩,特里,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他自己的亲戚随时会和他过不去,说他坏话脏话。 我们不会给她们这样的机会的。可是,我多希望我有自己的一些亲戚。一门亲戚也没有,经常使人很尴尬。 “我很累,特里——也饿极了占我不能相信自己只有二十九岁——我觉得都六十九了。其实,我并不敢于面对现实——我只有假装这样。有些话说出来很惭愧。昨天,我一路走到伊灵去见表姐夏洛特-格林。我原想如果我十二点半赶到那里,她一定会请我留下来吃午饭。而当我到她家门口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简直是去骗吃白食。我怎么也不肯那样做。于是我又一路走回来了。我真傻。做叫花子就应当厚脸皮,要不然连想都别想。我觉得自己的意志太不坚定了。” 特里又呻吟了一声,抬起黑黑的鼻子伸到乔伊斯眼前。 “你的鼻子仍很可爱,特里——凉丝丝的像冰淇淋。噢,我确实非常爱你!我不能和你分开。我不能让人把你。‘扔掉’,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温温的舌头热烈地舔来舔去。 “你听懂了我的话,我的甜心。你会想方设法帮助女主人的,是不是?” 特里吃力地跳下去,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角。它踅回来,牙齿叼着一只打碎了的碗。 乔伊斯啼笑皆非。 “它是不是正在耍它自己独一无二的把戏?这是它能够想起的惟一可以帮助女主人的招数。噢,特里,特里,谁也不会把我们分开!我为此会尽力而为的。可,我会吗?一个人这样许了诺,而后当他做此事时遇到困难,他说‘我当时并未说过要做这样的事。’我会尽力而为吗?” 她从椅子上起来,蹲在狗的身边。 “你看,特里,是这样的。保育员不会养狗,陪伴老妇人的侍女不会养狗,只有结了婚的女人才会养狗,特里。他们购物时才把价格昂贵的毛茸茸的小狗带在身边。假如一个人偏爱一只又老又瞎的粗毛硬——唉,为什么不呢?” 她的眉头舒展开来。这时,楼下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不知道是不是邮差。” 她跳起身,匆匆下楼,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封信。 “可能是吧。但愿……” 她撕开了信封。 亲爱的夫人, 我们已经对此画做了检验,我们的意见是它并非克伊普的真品,因而它不具备任何实际价值。 您真诚的朋友 斯隆和赖德 乔伊斯捧着信站在那里。她说话时,声音都变了。 “完了,”她说,“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可我们不会分开的。有一个办法,当然不是去讨饭。特里亲爱的,我要出去了,很快就回来。” 乔伊斯急急忙忙下楼,走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那里有一部电话。她拨了一个号码。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嗓音。当他意识到她是谁时,他的口气马上变了。 “乔伊斯,我亲爱的姑娘,今天晚上过来吃饭、跳舞吧。” “不行,”乔伊斯轻声说,“没有合适的衣服穿。” 她想起那只破旧的小橱里空荡荡的挂衣钩,自嘲地笑了。 “那我现在过来看望你,怎么样?什么地址?我的天,那是哪儿?真的放下架子了,是不是?” “我一点架子也没有了。” “嗬,你真够坦率的。一会儿见。” 大约三刻钟后,阿瑟-哈利迪的汽车停在了房子外面。 满含敬畏的巴纳斯太太领他上了楼。 “我亲爱的姑娘,这是多么糟糕的住处呀!你究竟怎么到了如此落魄的境地?” “由于傲气以及其它几种徒劳无益的情感。” 她说起话来那么轻松;她用嘲讽的眼神看着对面的男人。 许多人说哈利迪很英浚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皮肤白皙,有一对浅蓝色的小眼睛和一个粗大的下巴。 她朝那把摇摇晃晃的椅子指了指,他坐下了。 “噢,”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敢说你已经碰了钉子。我说——那畜生咬人吗?” “不,不,它很温顺。我已经把它训练成了一只、一只看家狗。” 哈利迪上下打量着她。 “准备屈服了,乔伊斯,”他温情脉脉地说,“是这样吗?” 乔伊斯点点头。 “我以前告诉过你,我亲爱的姑娘,我最终总会达到目的的。我知道你会不失时机地为自己的利益考虑的。” “我很幸运,你还没有改变主意。”乔伊斯说。 他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她。和乔伊斯在一起,你永远不会清楚她的意图所在。 “你将嫁给我?” 她点点头。“你愿意的话,尽快结婚。” “事实上,越快越好。”他笑着环顾了一下房间。乔伊斯脸红了。 “顺便提个条件。” “条件?”他又感到疑惑不解了。 “我的狗。它必须和我在一起。” “这只又老又瘦的畜生?你可以拥有任何品种的狗,任你选择,不计价钱。” “我需要特里。” “噢!好吧,随你的便。” 乔伊斯瞪着他。 “你真的知道,是不是,我不爱你,一点也不爱。” “我对此并不在乎,我脸皮厚。但你别给我耍花招,我的姑娘。如果嫁给了我,就得光明正大地做我的妻子。” 乔伊斯脸上的血色顿时好转了。 “你的价值只体现在你的钱上。”她说。 “现在我可不可以吻你一下?” 他走近她。她微笑着等他。他拥抱她,亲吻她的脸,她的唇,她的脖子。她既不动情也不退缩。最后他放开了她。 “我将为你买一只戒指,”他说,“你喜欢什么样的,钻石的还是珍珠的?” “红宝石的,”乔伊斯说,“尽可能大的,血红色的。” “真是古怪的念头。” “我想让它与这只小小的半圆珍珠戒指形成对比,这是迈克尔给我买得起的仅有的一件信物。” “这一次运气要好一些,呃?” “你办事还算合意,阿瑟。” 哈利迪边笑边走了出去。 “特里,”乔伊斯说,“舔我,使劲舔,舔我的脸和脖子,尤其是我的脖子。” 特里奉命而行的当儿,她喃喃自语,思绪万千。 “想一想其它非常艰难的事情——这是惟一的选择了。 你永远猜不到我刚才想起了什么——果酱,食品店里的果酱。我一遍一遍地对自己默念着。草毒、茶蕉子、浆果、布拉斯李子。也许,特里,他很快就会厌倦我了。我希望这样,你呢?据说男人们和你结婚后都这样。可是迈克尔不会讨厌我——永远不会——永远不会——永远不会——噢!迈克尔……”第二天早晨,乔伊斯起床时,心情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她深深地叹息一声。睡在她床上的特里马上爬起来,深情地亲吻她。 “噢,亲爱的——亲爱的!我们只好这样度过难关了。不过要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该有多好。特里,亲爱的,你不会不帮女主人吧?只要你能帮,你会的,我知道。” 巴纳斯太太送来茶水、面包和黄油,并衷心地祝贺她。 “瞧,夫人,想一想你要和那位先生结婚了。他是坐罗尔斯来的,绝对没错。想到有一辆罗尔斯停在我们家门外,巴纳斯清醒了许多。嗨,我提醒你,那条狗正蹲在外面的窗台上。” “它喜欢晒太阳,”乔伊斯说,“可那十分危险。特里,进来。” “如果我是你,我就让这个可怜的小东西结束痛苦。”巴纳斯太太说,“让你的先生再给你买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戴着手笼的贵妇人怀里抱着的那种。” 乔伊斯笑了笑又朝特里喊了一声。那条狗笨拙地站起来。就在这时,楼下的街道上传来狗咬架的声音。特里向前伸长脖子,欢快地吠了几声。破旧的窗台一下子翘了起来。 特里,又老又笨的特里,一个趔趄,跌了下去。 乔伊斯疯了似地叫了一声,跑下楼梯,跑出前门。几秒钟后,她跪在特里身边。它可怜地呻吟着,它的姿势向她表明它伤得很重。她向它俯下身去。 “特里——特里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尽管非常虚弱,它还是努力地摆了摆尾巴。 “特里,孩子——女主人会帮你治好的——亲爱的孩子一群人,大多都是小男孩,围了上来。 “从窗户上摔下来的,就是!” “天哪,它看起来伤得不轻。” “很可能它的脊椎骨摔断了。” 乔伊斯对此丝毫没有在意。 “巴纳斯太太,最近的兽医站在哪儿?” “有一个叫乔布林的兽医,在米尔街附近,你能不能带它去那里。” “拦一辆出租车。” “让开此” 这是一位老人和蔼可亲的声音,他刚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他跪在特里旁边,掀起它的上嘴唇,然后用手抚摩它的全身。 “恐怕它可能在内出血,”他说,“身体表面好像并没有什么骨折的地方。我们最好送它去兽医站。” 他和乔伊斯两人把狗抬了起来。特里痛苦地尖叫了一声,牙齿碰破了乔伊斯的胳膊。 “特里——没事的——好的,老先生。” 他们把他抬进出租车,开走了。乔伊斯心不在焉地用手帕把受伤的胳膊缠起来。特里显得十分悲伤,试图去舔它咬破的地方。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你不是有意咬伤我的。没事了,没事了,特里。” 她轻抚着它的脑袋。对面的男人注视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很快就到了兽医站,找到了兽医。他是一位态度冷漠的红脸男子。 他检查特里时动作一点也不轻柔,乔伊斯站在一旁心如刀绞,两行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淌下来。她继续用低低的声音安慰特里:“没事的,亲爱的。没事的……”兽医直起身来。 “没有办法马上确诊。我必须对它作彻底检查。你得把它留在这里。” “噢!不行。” “恐怕你得这样做了。我必须带它去下面。大约半个小时后我打电话给你。” 乔伊斯内心十分难过,但还是答应了。她亲了亲特里的鼻子。她泪眼蒙胧,跌跌撞撞地下了台阶。帮她的那个男人仍然没有离开,她已经忘了他。 “出租车还停在这里。我送你回去。”她摇了摇头。 “我想走一走。” “我陪你一起走。” 他忖了钱,出租车走了。他一言不发,静静地走在她旁边,她几乎觉察不到他的存在。他们走到巴纳斯太太的家门口时,他开口了:“你的手腕。你得处理一下伤口。” 她低头瞧了瞧。 “噢!没事的。” “伤口需要彻底的清洗和包扎。我和你一块进去。” 他陪她爬上楼梯。她让他为她清洗伤口,然后用一块干净的手中包起来。她只是唠叨一件事:“特里不是有意咬伤我的。它永远不会,永远不会有意伤我的。它确实没有意识到是我。它当时一定疼得厉害。” “是的,恐怕就是这样。” “现在大概他们正在残忍地折磨它?” “我确信他们正在对它采取一切可能的治疗措施。兽医打来电话后,你可以去把它接回这里来护理。” “是的,当然。” 那人停了停,向门口走去。 “我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局促不安地说,“再见。” “再见。” 两三分钟后,她才猛然回过神来,他一直在好心地帮她而她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 巴纳斯太太走进来,手里端着茶杯。 “好啦,我可怜的好孩子,喝杯热茶。你精神全垮了,我看得出。” “谢谢您,巴纳斯太太,我一点也不想喝。” “对你会有好处的,亲爱的。别再这么伤心了。你的小狗会治好的;即使不会好,你的那位先生也会送你一只完全两样的狗。” “别说了,巴纳斯太太。别说了。求求您,如果您不在意的话,我想一个人呆呆。” “对不起,我不再——电话铃响了。” 乔伊斯箭一般地冲下楼去。她拿起话筒。巴纳斯太太气喘吁吁地跟了下来。她听到乔伊斯说:“是我——请讲。什么?噢!噢!好的。好的,谢谢您。” 她放下话筒,转过身来。她的面容把巴纳斯太太这位善良的女人吓了一跳。她看起来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特里死了,巴纳斯太太,”她说,“我没有陪伴它,它孤独地死在那里。” 她上了楼,进了房间,坚决果断地关上了门。 “这下好了,我不会再说了。”巴纳斯太太对着门厅的壁纸说。 五分钟后,她把头探进房间。乔伊斯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她没有掉泪。 “是你的先生,小姐。我请他上来吗?” 乔伊斯的眼睛突然一亮。 “是的,请他上来。我想见他。” 哈利迪嚷嚷着进来了。 “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没有浪费太多时间,是不是?我这就准备把你从这个糟糕透顶的地方带走。你不能住在这里。快点,带上你的东西。” “没有必要了,阿瑟。” “没有必要了,什么意思?” “特里死了。我现在没有必要和你结婚了。” “你在说什么呀?” “我的狗——特里。它死了。我嫁给你只是为了我们两个能在一起。” 哈利迪瞪着她,他的脸变得越来越红。 “你疯了。” “也许吧。爱狗的人都这样。” “你郑重其事地通知我,你嫁给我只是为了——噢,真荒唐!” “你为什么认为我要嫁给你?你知道我讨厌你。” “你嫁给我,因为我可以让你过得非常舒心——我能够做到。” “我觉得,”乔伊斯说,“你所说的比我想的更加令人反感。不管怎么说,一切都了了。我不和你结婚!” “你有没有意识到你对我的态度过于恶劣了?” 她冷冷地看着他。在她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他退缩了。 “我不认为这样。我听你谈过生活中要追求刺激,你从我这儿正好得到了极大的刺激,我对你的厌恶加剧了这种刺激性。 你明知道我讨厌你,你却乐此不疲。昨天我允许你吻我的时候你感到失望,因为我没有退缩,连皱皱眉眨眨眼都没有。你身体里有某种野性的东西,阿瑟,某种残酷的东西——某种虐待狂的欲望……对你这种人的态度,无论多么恶劣,都不会过分。现在,请你离开我的房间,不介意吧? 我想一个人独自呆着。” 他语无伦次地迸出两句: “那——你怎么办呢?你没有钱。” “那是我的事。请走吧。” “你这个小淘气鬼。你肯定疯了,小淘气鬼。你和我还没有结束呢。” 乔伊斯笑了。 什么事情都不能使他死心,而她的笑声却把他击垮了。 真是令人始料未及。他无比尴尬地下了楼梯,开车走了。 乔伊斯松了一口气。她戴上她那顶破旧的黑毡帽,也出了房间。她在街上机械地挪动着脚步,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感觉。她大脑的某个角落在隐隐作痛——这种痛苦她也许会很快感受到,而暂时,一切都那么仁慈,她浑身麻木不仁。 经过职业介绍所时,她踌躇不前。 “我得做点事情。当然可以去河的对岸,我常常这样想。 把一切都结束吧。可河上那么冷那么湿。我觉得我不够勇敢,真的不敢勇敢。” 她拐进职业介绍所。 “早上好,兰伯特夫人。恐怕还是没有全日工。” “没关系,”乔伊斯说,“我现在什么工作都可以干。我的朋友,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位,已经——离去了。” “那么你愿意考虑去国外了?” 乔伊斯点点头。 “是的,尽可能远一些的国家。” “阿拉比先生现在碰巧在这里对申请求职的人进行面试。我带你进去见他。” 一会儿之后,乔伊斯坐在一间小屋里回答问题。她模模糊糊地感到跟她谈话的人有些面熟,可她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突然,她的大脑清醒了一些,意识到最后一个问题隐隐约约有些不寻常。 “你和老年女性相处得好吗?”阿拉比先生问她。 乔伊斯不由自主地笑了。 “我想是的。” “你知道,我姑妈和我住在一起,她很难相处。她非常喜欢我,她其实也很可爱,不过,我想一位年轻女性有时也许会觉得她很难通融。” “我觉得自己有耐心,脾气也好。”乔伊斯说,“而且,我和老年人一直相处得很融洽。” “你必须为我姑妈做某些规定的事情,否则,我的小儿子会告你的状。他才三岁,他的妈妈一年前死了。” “我明白。” 短暂的沉默。 “好吧,如果你觉得自己乐意接受这份差事,我们就这么说定了。我们下周动身,我通知你确切的日期。我想你还愿意预支一部分薪水添置一些必要的东西。” “多谢了。您真是太好了。” 他们两人同时站起身来。突然,阿拉比先生笨嘴笨舌地说道:“我——讨厌多管闲事——我是说我希望——我想知道——我的意思是,你的狗还好吗?” 第一次,乔伊斯打量了他。她的脸色好转了,蓝眸子几乎变成了黑眸子。她直直地看着他。她一直以为他过了中年,可他并不十分显老。逐渐花白的头发,饱经沧桑的和蔼的面庞,相当倾斜的双肩,棕色的眼睛里透出的某种犬目里特有的腼腆和善良。他看起来有点像一条狗,乔伊斯想。 “噢,原来是您,”她说,“我后来才想起来——我还没有向您道谢呢。” “没有必要。我想都没想。知道你当时的心情。那位可怜的老兄怎么样?” 泪水涌上乔伊斯的眼睛,又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它死了。” “噢!” 他再没有说什么。然而对乔伊斯来说,那声“噢!”是她曾听到过的最能宽慰人心的话。那声感叹包涵了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所有意蕴。 过了一两分钟,他断断续续地说: “其实,我也有过一条狗,两年前死了。当时也围观了很多人,他们不明白我对一条狗为何那么小题大作。我那时身体不好,不得不平静下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乔伊斯点点头。 “我知道——”阿拉比先生说。 他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然后松开了。他走出小房间。一两分钟后乔伊斯跟了出来,她和那个贵妇人模样的女人就各种细节问题商量妥当。她到家的时候,发现巴纳斯太太正以她那一阶层独有的绰约风姿站在门口迎候着她,脸色看来很优郁。 “他们已经把可怜的小狗的尸体送回家里来了,”她对乔伊斯说,“停放在你楼上的房间里。我刚才告诉了巴纳斯,他准备在后花园里挖一个漂亮的小坑——” 黄色蝴蝶花 (《黄色蝴蝶花》于一九三七年首次刊于英国《斯特兰德》杂志。 后来扩写为一部长篇小说,改名为《闪光的氰化物》,由柯林斯发行公司于一九四五年出版,但赫尔克里-波洛在书中不是主角。) 贵州人民出版社阿加莎克里斯蒂全集之神秘的第三者刘启升译 赫尔克里-波洛把脚伸向嵌在墙壁里的电炉。通红通红的电炉丝匀整地交织在一起,使得做事有条不紊的他感到非常满意。 “煤火,”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却总是那么飘忽不定,它永远不会达到如此和谐的境地。” 电话铃响了。波洛站起身,看了看表,将近十一点半了。 他不知道这么晚了谁还会给他打电话。当然了,有可能是别人拨错了号码。 “也可能,”他古怪地一笑,咕哝着对自己说,“是一个腰缠百万的报业老板,被发现死在自己乡下别墅的书房里,左手紧握一束血迹斑斑的兰花,胸前用别针别着从烹饪书里撕下来的一页食谱。” 他为自己不着边际的幻想得意地笑了。他拿起话筒。 话筒里立刻传来一个声音,一个柔柔的沙哑的女人的声音,绝望而又急切。 “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 “是赫尔克里-波洛,请讲。” “波洛先生——您能不能马上来——马上——我有危险——相当危险——我知道……” 波洛急忙问: “你是谁?从哪里打来的电话?” 话筒里的声音更加微弱,却又更加急迫。 “马上……生死攸关……‘天鹅花园’……马上……摆有黄色蝴蝶花的桌子……” 对方安静了一会,接着又是一声奇怪的叹息,电话断了。 赫尔克里-波洛挂上电话。他满脸狐疑的神色,喃喃自语道: “这件事情真稀奇。” 来到“天鹅花园”门口,胖子卢基赶忙迎上来。 “晚上好,波洛先生。您需要一张桌子吗?” “不,不,我好心的卢基。我来这里找几个朋友。我随便瞧瞧,他们也许还没来呢。哈,我看看,在角落那里有张摆着黄色蝴蝶花的桌子——顺便问一个小问题,如果不算冒犯的话,其他桌子上都是郁金香,粉红色郁金香,为什么惟独在那张桌上摆着黄色蝴蝶花?” 卢基富有意味地耸了耸肩。 “一项命令,先生!一项特殊的命令!毫无疑问,其中的某位女士肯定非常喜爱那种花。那张桌子是巴顿-拉塞尔先生预订的,一个美国人,相当阔气。” “啊哈,男人必须研究女人们随时产生的怪念头,是吗,卢基?” “先生说的对。”卢基说。 “我看见那张桌子旁有我的一个熟人,我得过去和他打个招呼。” 波洛小心地绕着情侣们翩翩起舞的舞池的边缘往前走。他说的那张桌子摆有六套餐具,可那时桌旁只坐着一位年轻人,喝着香摈,满腹心思的样子,似乎还很悲观。 他决不是波洛希望见到的人。把危险的境遇或者耸人听闻的事件与托尼-查普尔所在的任何一群人联系在一起,似乎都是不可思议的。 波洛走到桌旁停下脚步,姿态优雅。 “啊,这不是我的朋友安东尼-查普尔吗?” “真是太妙了——波洛,你这条警犬!”年轻人大声喊道,“不是安东尼,我亲爱的伙计,对朋友来说是托尼!” 他拉出一把椅子。 “来,和我坐在一起。让我们谈谈犯罪!深入地谈一谈,并且为犯罪而干一杯。”他拿起一只空酒杯,把香摈倒进去,“不过你到这个供人唱歌跳舞玩乐的地方来干什么,我亲爱的波洛?我们这里没有尸体,肯定连一具尸体也无法供你检验。” 波洛抿了一口香摈。 “你看起来很快活,我亲爱的。” “快活?整日沉湎于悲苦和忧郁之中,谈什么快活!告诉我,你听到他们在演奏曲子,你听出是什么曲子了吗?” 波洛大胆而又谨慎地回答: “也许有点像你的恋人离你而去?” “思路挺好,”年轻人说,“不过这一次你猜错了。《没有什么像爱一样使人苦恼!》这才是乐曲的名字。” “啊哈?” “我最喜欢的曲子,”托尼-查普尔悲哀地说,“我最喜欢的饭店,我最喜欢的乐队——还有,我最喜欢的女孩也在这里,她正和别人一起跳舞。” “因此便多愁善感起来?”波洛问。 “的确如此。波琳和我,你知道,经常如平民百姓所言,打嘴巴官司。也就是说,我说五个词,她就给我对上九十五个。我说的五个词是:‘可是,亲爱的——我可以解释。’然后,她开始滔滔不绝地重复她的九十五个词,于是我们就谈不下去了。我真想,”托尼伤心地加了一句,“毒死自己。” “波琳?”波洛轻轻地说。 “波琳-韦瑟比。巴顿-拉塞尔的姨妹,年轻、可爱、极其有钱。今天晚上巴顿-拉塞尔在此举行宴会。你认识他吗?美国的一个商界巨子,脸修得干干净净,精力充沛,个性鲜明。他妻子是波琳的姐姐。” “今晚的宴会上还有谁?” “一会儿音乐停止时你就会见到他们。洛拉-瓦尔德斯,你认识的,在大都会剧院最近的演出中出名的南美洲舞蹈家。还有斯蒂芬-卡特。你认识卡特吗?他在外交部门工作,整天神神秘秘的。人们都叫他少言寡语的斯蒂芬,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说:‘我无权开口,等等等等。’喂,他们来了。” 波洛站起身来。托尼向他介绍巴顿-拉塞尔;斯蒂芬-卡特;洛拉-瓦尔德斯小姐,一个性感的黑肤色女孩;波琳-韦瑟比,很年轻,金发白肤,眼睛如矢车菊一样蓝。 巴顿-拉塞尔说: “哇,您就是伟大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见到您我真高兴,先生。您请坐下和我们一块聊聊。就这样吧,除非托尼。查普尔插话道: “他与一具尸体有一个约会,我相信,或者是与携款潜逃的金融家,或者是与鲍里布拉加酋长的大红宝石?” “晤,我的朋友,你以为我永远都不下班吗?难道我就不能有一次让自己娱乐娱乐吗?” “或许你和这儿的卡特有约见吧。联合国最近消息,国际局势又趋严重。被盗的一揽子计划务必收回,否则明日宣战!” 波琳-韦瑟比尖刻地说: “你非要这么做个十足的傻瓜吗,托尼?” “对不起,波琳。” 托尼-查普尔低下头不再说话。 “您说得太重了,小姐。” “我讨厌总是演丑角的人!” “我一定小心,我明白。我肯定只谈严肃话题。” “噢,不,波洛先生,我没有说您。” 她转过脸,投给他一个微笑,问道: “您是不是真的像歇洛克-福尔摩斯,能够进行奇妙的推理?” “晤,推理么,现实生活中并非那么容易,不过我可以试一下。听着——我推断出黄色蝴蝶花是您最喜欢的花,对吗?” “一点也不对,波洛先生。我最喜欢的花是山谷里的百合或者玫瑰。” 波洛叹了口气。 “推理失败。我再试一次。今天晚上,不久之前,您给别人打过电话。” 波琳笑了,拍起手来。 “完全正确。” “你到达这里时间不长就打了?” “又对了。我一进门就打了。” “噢,听起来并不太妙。您来到这张桌子之前打的电话?” “是的。” “确实太糟了。” “噢,不,我觉得您很聪明。您怎么知道我打了电话呢?” “小姐,这可是大侦探的秘密。还有,您打电话的那个人,他的名字是不是以字母‘p或者‘h,开头的(赫尔克里-波洛的首字母为h-p——译注)?” 波琳笑出了声。 “完全错了。我打电话给我的女佣,让她替我邮寄几封我一直没有发出的极为重要的信件。她的名字叫露易丝。” “我被搞糊涂了,确实糊涂了。” 音乐又响了起来。 “这首曲子如何,波琳?”托尼问。 “我觉得不想这么快就再跳起来,托尼。” “我也太不幸了!”托尼用酸楚的口气对在场的人们说。 波洛和坐在他另一侧的南美女孩窃窃私语: “小姐,我不敢请您和我跳舞。我简直是个老古董。” 洛拉-瓦尔德斯说: “噢,您那样说真系(是)没有道理!您仍言(仍然)年轻,您的头发仍系(是)很黑!” 波洛微微皱了皱眉。 “波琳,作为你的姐夫和监护人,”巴顿-拉塞尔粗声粗气他说,“我打算强拉你去跳舞。这是一曲华尔兹,华尔兹大概是我真正会跳的舞曲。” “晦,当然可以了,巴顿,我们这就下舞池。” “好姑娘,波琳,你太好了。” 他们一起离开了座位。托尼把椅子向后靠了靠,看着斯蒂芬-卡特。 “你是一个爱说话的小家伙,不是吗,卡特?”他说,“你悦耳的饶舌声总是伴随着宴会进行下去,呃,什么?” “说真的,查普尔,我不知道你这是怎么了?” “噢,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托尼模仿卡特的声音。 “我亲爱的伙计。” “喝酒,老兄,喝酒,如果你不想聊天的话。” “不了,谢谢。” “那我就喝了。” 斯蒂芬-卡特耸了耸肩。 “不好意思,我得到那边和一个熟人打个招呼,我在伊顿公学的同学。” 斯蒂芬-卡特站起身,朝隔着几个座位的另外一张桌子走去。 托尼郁郁不欢地说: “伊顿公学的老生在出生受洗时就该统统淹死。” 赫尔克里-波洛对他身边的黑美人继续献着殷勤。 他轻声细语地说: “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问您,小姐您最喜欢什么花?” “啊,您为什么现在想起来问介个(这个)问题?” 洛拉显得很调皮。 “小姐,如果我向一位女士献花,是非常细心的,所献的花应该是她所喜爱的。” “您真系(是)大可爱了,波洛先生。我将告续(告诉)您,我喜欢大大的深红色康乃馨,或者深红色玫瑰。” “好极了,是的,好极了!那么说,您不喜欢黄色的蝴蝶花?” “黄颜色的花,不,它们不适合我的口味。” “多么明智……告诉我,小姐,今天晚上您到这里之后和朋友通过电话吗?” “我?和朋友通电话?不,多么奇特的问题!” “啊,可我,我是一个很好奇的人。” “我相信您是。”她对他转了转黑眼珠,”一个非强(非常)危险的人。” “不,不,不是带来危险的人,而是遇到危险的人可能用得着的人!您明白吗?” 洛拉格格一笑,露出两排整洁的牙齿。 “不,不,”她笑道,“您是危险人物。” 赫尔克里-波洛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您不会明白的。这一切太蹊跷了。” 托尼从神情恍惚中醒过来,突然说: “洛拉,跳一曲喝一杯怎么样?来吧。” “好的,我具(就)来,既然波洛先生不系(是)那么勇敢!” 托尼伸手搂着她,一边滑进舞池,一边扭过头对波洛说: “你可以认真思考将会发生的案情,老兄!” 波洛应道:“你说的很深刻。是的,很深刻……” 他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两分钟,然后举起一个手指。卢基很快走过来,他宽阔的意大利面孔上堆满了笑容。 “我的老朋友,”波洛说,“我需要了解些情况。” “随时为您效劳,先生。” “我想知道这张桌子的客人今晚有谁打过电话?” “这我可以告诉您,先生。那位穿白衣服的年轻姑娘一到这里就打了个电话。然后她去衣帽间脱掉大氅,同时另外那位女士从里面走出来进了电话亭。” “那么说后面这位女士果真打电话了。是在她进入饭店之前吗?” “是的,先生。” “还有别人吗?” “没有了,先生。” “所有这些情况,卢基,搞得我大脑异常兴奋。” “的确会的,先生。” “是的。我觉得,卢基,不管怎么着,今天晚上我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要发生什么事情,卢基,而我一点也不清楚究竟会是什么。” “我将尽力协助您,先生。” 波洛示意了一下,卢基悄悄地溜走了。斯蒂芬-卡特回到桌旁。 “仍然没人理会我们,卡特先生。” “噢,呃,一点没错。”另外一位说。 “你熟悉巴顿-拉塞尔先生吗?” “是的,我认识他很长时间了。” “他妻子的妹妹,娇小的韦瑟比小姐很有魅力。” “是的,很可爱的女孩。” “你和她也很熟吗?” “很熟。” “晤,很熟,很熟。”波洛似在自言自语。 卡特瞪着他。 音乐停止,其他人陆续回来了。 巴顿-拉塞尔对一个侍者说: “再来一瓶香摈——快点。” 接着他举起自己的酒杯。 “请注意,各位。我想请诸位干一杯。说实话,在今晚这个小型宴会的背后有个故事。大家知道,我订的是六人桌,而我们只有五个人,这样就空出了一个位子。后来,一个非常奇怪的巧合发生,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碰巧路过,我就请他加入了我们。 “你们还不知道同时还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巧合。你们看见了,今晚那个空位子代表一位女士——这个宴会就是为纪念她而举行的。这个宴会,女士们先生们,是为了纪念我亲爱的妻子伊丽斯(英语为“lris,其本义是“蝴蝶花——译注) 而举行的,伊丽斯正是四年前的今天死去的!” 桌子周围的人们惊讶地骚动起来。巴顿-拉塞尔面色平静,无动于衷地举起酒杯。 “请大家为她干一杯。伊丽斯!” “蝴蝶花?”波洛突然重复了一句。 他看了看桌上的花。巴顿-拉塞尔瞟了他一眼,轻轻地点点头。 桌子周围的人们低声重复着。 “伊丽斯——伊丽斯……” 每个人都显得惊愕不安。 巴顿-拉塞尔继续用缓慢的、单调的美国口音讲下去,句句掷地有声。 “我用这种方式——在高级饭店举行晚宴——纪念死者的祭日,这对你们大家来说也许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是的,是有原因的。为使波洛先生充分明白,我将解释一下。” 他向波洛转过头来。 “四年前的这个晚上,波洛先生,在纽约举行了一次晚宴。宴会上有我和我的妻子,被派往华盛顿大使馆工作的斯蒂芬-卡特,在我们家已经逗留几个星期的客人安东尼-查普尔,还有瓦尔德斯小姐,她的舞姿当时风靡纽约市。小波琳,“他拍拍她的肩膀,“当时只有十六岁,可她是作为特殊嘉宾参加晚宴的。你还记得吗,波琳?” “是的,我记得。”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波洛先生,那天晚上发生了一场悲剧。鼓乐隆隆响起,卡巴莱歌舞表演开始。所有的灯光都暗了下来,只有舞池中央的聚光灯闪烁不停。灯光重又亮起的时候,波洛先生,我们看见我的妻子趴在桌子上。她死了,确确实实死了。在她酒杯的残余物里发现了氰化钾,从她的手提包里找到了剩下的半盒毒药。” “她自杀了?”波洛问。 “人们普遍这么认为……我被弄得心烦意乱,波洛先生。她之所以这样做,或许有一种可能的理由,这就是警察的结论。我接受了他们的裁定。” 他突然敲打着桌子。 “可是我不甘心……不!四年了,我一直在苦苦地思索,可我还是没有找到答案。我相信伊丽斯不会自杀。我相信,波洛先生,她是被谋杀的,被这张桌上的某个人谋杀的。” “看我像么,先生——” 托尼-查普尔差一点跳了起来。 “安静一下,托尼,“拉塞尔说,“我还没有说完。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干的,我现在对此确信不疑。其中的某个人,在黑暗的掩盖下,把剩下的半盒氰化物偷偷地塞进她的提包里。我想我知道是谁。我想要了解实情——” 洛拉尖叫道: “你疯了——法(发)疯了——谁会伤害她呢?不,你疯了。我,我要离开——” 她戛然而止。鼓乐声隆隆响起。 巴顿-拉塞尔说: “卡巴莱歌舞表演又开始了。之后我们将继续这个话题。大家都不要动,任何人不准离开。我得去和乐队交待一声,我事先和他们有所安排。” 他站起身离开了桌子。 “事情不同寻常,”卡特发表议论,“这人发疯了。” “不错,他系(是)法(发)疯了。”洛拉说。 灯光暗了下来。 “再喝两杯,我就该走了。”托尼说。 “不!”波琳急切地说。接着,她嘟哝道:“噢,天哪—— 噢,天哪——” “怎么了,小姐?”波洛小声地问。 她把声音压得低低地答道: “太可怕了!这和那天晚上的情景极其相似——” “嘘,别作声!”几个人同时说。 波洛放低声音。 “把耳朵凑过来,”他对她耳语了一句什么,随后拍拍她的肩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向她保证。 “天哪,听!”洛拉喊道。 “是什么,小姐?” “这是同一首曲子——和他们那天晚上在纽约演奏的曲子一模一样。一定是巴顿-拉塞尔安排的。我不喜欢这种氛围。” “勇敢些——勇敢些。” 又有人“嘘”了一声。 一个女孩走到舞他的中央。她皮肤黝黑,眼珠滚来滚去,牙齿洁白光亮。她开始用低沉而又沙哑、奇特而又感人的嗓音唱起来。 我已经忘了你 永不再记起你 你走路的样子 你讲话的样子 你往日常提的话题 我已经忘了你 永不再记起你 以前不便说出 今日一定告诉 不管你的眸子忧郁抑或悲苦 我已经忘了你 永不再记起你 我彻底 不再想你 告诉你我彻底 不再想你…… 你……你……你…… 呜咽的曲调,黑人女孩浑厚洪亮的嗓音,产生了强烈的效果。它像施了魔力一样使听众着迷,甚至侍者也体味到它诱人的魅力。大厅里的人都注视着她,沉醉在她凝重、深厚、充溢着感情的歌声之中。 一个侍者嘴里低声嘟哝着“香摈”,踏着轻盈的步子,围着桌子为每一个人添酒。然而人们的注意力都投向闪烁不定的聚光灯的照射下——祖先源于非洲的黑人女孩用深沉的嗓音唱道: 我已经忘了你 永不再记起你 噢,多么美丽的谎言 我会想你,想你,想你 直至我命入黄泉…… 掌声雷鸣般地响起来,灯亮了。巴顿-拉塞尔踅回来迅速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她真了不起,那个女孩——”托尼激动地说。 然而,他的话被洛拉低沉的叫声打断。 “看——看……” 话音未落,大家都已经看见了:波琳-韦瑟比俯身倒在桌子上。 洛拉喊道: “她死了——就像伊丽斯一样——像伊丽斯在纽约一样。” 波洛从座位上霍地站起来,示意其他人靠后些。他弯下身查看她蜷成一团的身体,轻轻地抓起她的一只垂下的手,摸了一下脉搏。 他面色苍白、严峻。其他人注视着他。他们呆若木鸡,神情恍愧。 慢慢地,波洛点了点头。 “是的,她死了——可怜的小女孩。而我就坐在她身边! 啊!不过这一次凶手不会逃脱了。” 巴顿-拉塞尔脸色灰自,喃喃自语道: “就像伊丽斯一样……她看到了什么,波琳那天晚上看到了什么——只有她有些怀疑,她告诉过我她有些怀疑……我们必须叫警察来……噢,天哪,小波琳。” 波洛问: “哪是她的杯子?”他把它举向鼻子嗅了嗅,“是的,我闻到了氰化物的味道,一种类似苦杏仁的味道……同一种方式,同一种化学药品……” 他拿起她的手提包。 “我们检查一下她的包。” 巴顿-拉塞尔带着哭腔喊道: “你不相信这是自杀,还是不相信吧?你绝对不相信。” “等一等,”波洛用命令的口气说,“不,包里没有什么药物。大家知道,灯光很快就亮起来了,凶手作案的时间并不充分,因此,药物还在他身上。” “或者她身上。”卡特说。 他瞧着洛拉-瓦尔德斯。 她厉声反驳: “你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我杀了她——这系(是)假的——假的——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在纽约时你就非常迷恋巴顿-拉塞尔。这是我听到的小道消息。众所周知,阿根廷的美女爱嫉妒。” “真系(是)一派胡言。我并非阿根廷人,我来自秘鲁。噢——我真想啐你一口。我——”她开始说西班牙语。 “请大家安静,”波洛喊道,“该我说了。” 巴顿-拉塞尔语气沉重地说: “每个人都得被搜身。” 波洛平静地说: “不,不必要。” “您这是什么意思,不必要。” “我,赫尔克里-波洛,知道。我是用大脑观察了解事物的。请听我说!卡特先生,您可以给我们看看您胸前口袋里的盒子吗?” “我口袋里什么也没有。算了吧——” “托尼,我的好朋友,不知道你是不是乐意帮我。” 卡特大声叫道: “该死!” 卡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护,托尼就利索地把盒子搜了出来。 “给您,波洛先生,您说得真准!” “这纯粹是假象!”卡特喊道。 波洛接过盒子,看了看标签。 “氰化钾。事情清楚了。” 巴顿-拉塞尔的语气非常沉重。 “卡特!我一直怀疑你。伊丽斯爱你,她想和你私奔。你考虑到自己宝贵的事业,不想丢人现眼,就毒死了她。你为此要上绞刑架的,你这狗东西。” “请安静!”波洛突然厉声说,声音坚定而有威慑力,“事情还没有结束。我,赫尔克里-波洛,有些话要对大家说。我的这个朋友,托尼-查普尔,在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就对我讲,我是为查案而来的。这部分上是正确的。我脑子里的确知道有人伺机作案,而我正是为预防案发而来的。我成功了。凶手计划得很周密,然而赫尔克里-波洛,他却提前行动了一步。他不得不迅速地思考,灯光暗下来时不得不迅速地对小姐耳语一声。波琳小姐很聪明,反应很快,她的角色演得棒极了。小姐,请您向大家证明您毕竟还没有死,好吗?” 波琳坐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波琳的复活。”她自嘲说。 “波琳——亲爱的。” “托尼!” “我的甜心!” “安琪儿。” 巴顿-拉塞尔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我不明白……” “我将帮您弄明白,巴顿-拉塞尔先生。您的计划流产了。” “我的计划?” “是的,您的计划。黑暗中惟独谁有不在作案现场的证据?当然是离开桌子的人——您,巴顿-拉塞尔先生。然而,您又在黑暗的掩护下重回来,拿着香摈酒瓶,绕着桌子给大家添酒,偷偷地把氰化物放人波琳的杯子,弯腰拿起卡特的酒杯时又把剩下的半盒塞到他的口袋里。噢,是的,当大家的注意力都投向别处的时候,很容易在黑暗中扮演恃者的角色。这才是您今天晚上举行宴会的真正用意。谋害一个人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在人群当中。” “算了——我究竟为什么想害波琳?” “这也许是因为钱的问题。您妻子死后,您成了她妹妹的监护人。今晚您提到了这一事实。波琳二十岁了。她到二十一岁的时候或者她一结婚,您就必须开出监护的结欠清单,我建议您不要那样做。您已经考虑再三。我不知道,巴顿-拉塞尔先生,您是否用同样的方式谋杀了您的妻子,或者她的自杀提醒了您采取这种方式进行犯罪。但是,我确实知道今天晚上您犯有蓄意谋杀罪。是否因此对您提起公诉,取决于波琳小姐的意见。” “不,”波琳说,“他可以远远离开我,离开这个国家。我不想闹出丑闻来。” “您最好快些走,巴顿-拉塞尔先生,而且我建议您今后小心点。” 巴顿-拉塞尔站起身,面部抽搐。 “让你见鬼去吧,你这个自大鲁莽干涉别人的比利时小个子!” 他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开了。 波琳叹了一口气。 “波洛先生,您太神了……” “您,小姐,您也了不起。把香摈倒掉,如此逼真地扮演死人。” “唷,”她战栗了一下,“您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柔声问道: “是您给我打的电话,对吗?” “不错。”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感到焦虑、恐惧,却又不太清楚为什么恐惧。巴林告诉我,他将举行宴会纪念伊丽斯的死。我意识到他有什么阴谋,可他不会给我讲的。他显得那么,那么古怪,那么激动,我于是感到可能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只是,当然,我从没有料到他打算要——要除掉我。” “然后呢,小姐?” “我早听人们谈起过您。我想只要我能够设法让您过来,也许就会阻止任何事情发生。我还觉得,作为一个,一个外国人,如果我打电话给您假装处于危险境地,并且口气尽量显得神秘莫测——” “您认为这种传奇剧会吸引我过来?其实这正是使我疑惑不解的地方。消息本身,肯定是所谓的‘伪造品’,听起来并不真实。可声音里的恐惧,那是真的,于是我来了,而您却直截了当地否认曾经给我打过电话。” “我不得已才那样做。另外,我也不愿让您知道是我。” “嗯,不过我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一开始不敢肯定,可我很快就觉察到可能了解桌上黄色蝴蝶花内情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您或者巴顿-拉塞尔。” 波琳点了点头。 “我听到他预订黄色蝴蝶花摆放在桌子上,”她解释说,“又见他预定了六人桌,而我明明知道我们只有五个人要来。这两个因素令我起了疑心——”她停下来,咬着嘴唇。 “您怀疑什么,小姐?” 她慢悠悠他说: “我担心,担心卡特先生,会出什么事。” 斯蒂芬-卡特清了清喉咙,不慌不忙而又异常坚定地从桌旁站了起来。 “呃——哼——我不得不——呃——谢谢您,波洛先生。我非常感激您。我敢肯定,如果我离开的话,您会体谅我的。今晚发生的事情太让人揪心了。” 望着他退去的背影,波琳言语激烈地说: “我讨厌他。我一直认为,是因为他伊丽斯才服毒自尽的。或者,也许是巴顿杀了她。噢,所有这一切都太可恶了……” 波洛轻轻地说: “忘掉它,小姐……忘掉它……让过去的就过去吧…… 考虑眼前的事要紧……” 波琳低声说:“好的,您说得对……” 波洛转向洛拉-瓦尔德斯。 “小姐,随着夜幕的加深,我也变得更勇敢了。您此刻是否愿意和我跳一曲——” “噢,是的,当然愿意。您系(是),您系(是)如此了不起的一个人,波洛先生。我义定(一定)要和您跳。” “您太好了,小姐。” 只剩下托尼和波琳两个人了。他们隔着桌子彼此靠近些。 “亲爱的波琳。” “噢,托尼,我对你来说整天价都是一只令人讨厌的十分恶毒的性子火爆的小猫。你会原谅我吗?” “安琪儿!又到了我们最喜欢的曲子了。让我们跳舞吧。” 他们滑进舞池,彼此微笑着,轻声哼起来: 没有什么像爱一样使你苦恼 没有什么像爱一样使你忧郁 压抑 着魔 感伤 喜怒无常 没有什么像爱一样 使你沮丧 没有什么像爱一样使你发疯 没有什么像爱一样使你发狂 恶言谩骂 引经据典 自杀 杀人 没有什么像爱一样 没有什么像爱一样…… 锣声再起 (本篇又名《铜锣疑案》、《古宅疑案》。《锣声再起》首次于一九三二年发表在英国《斯特兰德》杂志;于一九三七年扩写,改名为《死者的镜子》。) 刘启升译 琼·阿什比走出卧室,在门口的楼梯平台上站了一会。 她半转过身,好像要踅回自己的房间,这时,仿佛就在她的脚下,一声锣响隆隆而至。 刹那间,琼几乎奔跑着向前疾走。她如此匆忙,在大楼梯的顶端一下子和一个从对面赶来的年轻人撞在一起。 “嘿,琼!为何这么急急忙忙?” “对不起,哈里,我没看见你。” “我也这么想。”哈里·戴尔豪斯语气干巴巴地说,“可我问你,为何这么匆忙?” “锣响了。” “我知道。可那只不过是第一声。” “不,第二声。” “第一声。” “第二声。” 他们边争边下了楼梯。他们走进大厅,刚放下锣槌的男管家迈着沉稳庄重的脚步向他们走来。 “是第二声,”琼坚持道,“我听见是第二声。不信,先看看时间。” 哈里·戴尔豪斯抬起头瞥了一眼那座老钟。 “刚刚八点十二分,”他说,“琼,我相信你是对的,可我压根儿没有听到头声锣响。迪格比,”他对男管家说,“你是第一次敲锣还是第二次?” “第一次,先生。” “八点十二分敲的?迪格比,有人会因此被解雇的。” 男管家的脸上显出瞬间的隐笑。 “今晚的饭菜十分钟之后摆好,先生。这是主人的口谕。” “难以置信!”哈里·戴尔豪斯喊道,“啧啧!我敢保证,有什么好戏快要上演了!一桩桩奇事接连不断。我尊敬的叔叔到底怎么啦?” “七点钟的火车,先生,晚了半个小时,当——”男管家戛然而止,一个如甩响鞭一样的声音传了进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哈里说,“嗨,听起来恰似一声枪响。” 一个皮肤黝黑、面貌英俊、三十五岁上下的男子从他们左侧的客厅走了出来。 “什么声音?”他问,“听起来真像一声枪响。” “这肯定是汽车的回火声,先生。”男管家说,“我们这边的房子离大路很近,楼上的窗户又开着。” “大概是吧,”琼疑惑不解地说,“可那就该在那边。”她朝右边摆了摆手,“我想声音是从这面传过来的。”她指了指左边。 黑皮肤的男子摇摇头。 “我觉得不是这样。我原来在客厅里,我出来到这儿,因为我感觉声音是由这个方向传来的。”他点点头示意铜锣和前门的方向。 “东面、西面和南面,呃?”哈里忍不住说道,“好吧,我补充完整,基恩。北面归我。我猜想声音来自我们身后。对此谁有什么解释吗?” “嗯,这里不断发生谋杀事件,”杰弗里·基恩笑着说,“请再说一遍,阿什比小姐。” “只是打了个寒颤,”琼说,“没有什么。某个东西正在我的坟上踱步(在西方,人们无故战栗时的迷信说法。——译注。)”“很好的推断——谋杀,”哈里说,“然而,哎呀!没有呻吟,没有流血。我琢磨着是不是偷猎者在追赶一只野兔。” “似乎是家兔,可我觉得也是那样。”基恩同意他的说法,“但是声音听起来那么近。算了,咱们还是进入客厅吧。” “谢天谢地,我们没有来迟。”琼热烈地说,“我以为是第二声锣响,简直是飞跑着下了楼梯。” 大家边笑边步入大客厅。 利彻姆庄园是英国最著名的古宅之一。它的主人,休伯特·利彻姆·罗奇,是本家族的末代家长。他的远亲习惯于这样说:“休伯特老头,你知道,真的应该发给他一份证书。 可怜的老家伙,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亲戚朋友对他夸张性的评价中,有些真实的成分。休伯特·利彻姆·罗奇确实是一个古怪的人。尽管他是一个很出色的音乐家,但却脾气暴躁,对自己的名望有一种近乎变态的看重。来到大院里作客的人们必须尊重他的诸多成见,否则他再也不会第二次邀请他们。 其中的一个成见是有关他的音乐。如果他向客人演奏——他晚上经常这样做——听众必须保持绝对安静。小声的议论,衣服的悉碎声,甚至一个动作,可能就会使他大发雷霆,转身而去,于是这些不幸的客人就再也没有机会接受邀请光临大院了。 他的另外一个严明的规定就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正餐必须绝对准时。早餐无关紧要,如果你愿意,中午来吃都可以。午餐也无所谓,简简单单的,只有冷肉加上煮酥的水果。 晚餐就不同了,它是一种仪式,一个节日,由他以高薪从大宾馆聘请的一流厨师主厨。 八点五分响起第一次铜锣声,八点一刻响起第二次。一霎时,门猛地被打开,晚饭宣布开始,聚拢在一起的客人们一个个庄严地走进餐室。第二次锣响后,谁敢冒冒失失地迟到,谁就会被逐出大院。从此以后,利彻姆庄园就把这位不走运的食客永远拒之门外。 难怪琼·阿什比那么焦急,难怪哈里·戴尔豪斯听说这天晚上的神圣就餐仪式被延迟了十分钟而感到惊愕不已。虽然与叔叔的关系算不上太亲密,他还是时常光顾利彻姆庄园,因此他知道这是多么不同寻常的变故。 杰弗里·基恩,利彻姆·罗奇的秘书,也十分惊讶。 “奇怪,”他发表议论,“我从不会料到竟然发生这类事情。你敢肯定吗?” “迪格比说的。” “他说什么火车的事,”琼·阿什比说,“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真稀奇,”基恩若有所思地说,“到时候我们会把一切搞清楚的,我想。这也太蹊跷了。” 两个男人端详着那女孩,沉默了一会儿。琼·阿什比是个可爱的姑娘,金发碧眼,带着调皮的神情。她是首次拜访利彻姆庄园,而且是在哈里的敦促下才接到邀请函的。 门开了,黛安娜·克利夫斯,利彻姆·罗奇夫妇的养女走进房间。 黛安娜身上有一种野性的高雅气质。她的黑眸子里,她的嘲弄的话语中,散发出一股魔力。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仰慕她,她为赢得如此多异性的青睐而偌感舒心。怪怪的一个女孩,集温情与全然的冷漠于一身,充满着诱惑。 “老人家也该被惩罚一次了,”她说道,“数周来他第一次没有头一个到这儿,一边看表,一边踱来踱去,就像喂食时间的一只老虎。” 两个年轻人早就兴奋地迎上前来。她对他们两人露出迷人的微笑,接着转向哈里。杰弗里·基恩退后时黝黑的面孔泛起红晕。 然而,不一会儿,利彻姆·罗奇夫人走了进来,他就重新恢复了常态。罗奇夫人是个高个子、黑皮肤的女人,举止自然大方而又不可捉摸。她身着飘逸的打褶套服,色调为闪烁不定的绿。和她一起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钩状的鼻子,坚毅的下巴,他叫格雷戈里·巴林。他在金融界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由于从母亲那里得到良好的教养,几年来他已经成为休伯特·利彻姆·罗奇的一个密友。 咣! 铜锣声庄严地响起来。锣声消停,客厅的门霍地敞开,迪格比宣布: “晚饭开始!” 话音刚落,这位训练有素的仆人无动于衷的脸上闪过一丝十分诧异的神色。他记忆中第一次,主人没在房间里! 显然,人人都和他一样感到吃惊。利彻姆·罗奇夫人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太奇特了。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家都惊讶不已。利彻姆庄园的整个传统被彻底打破了。能出什么事呢?房间里鸦雀元声,人们紧张地等待着。 终于,门再一次被打开;人们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剩下的只是有些担心如何应付当时的情形。什么都不必说,事实非常明显,男主人本人已经违犯了庄园的严格规定。 但是,新来的不是利彻姆·罗奇,那个身材高大,蓄着胡须,海盗一般的男子,而是一个小个子,显然是个外国人,圆圆的脑袋,一撮红胡子,身穿无懈可击的合体晚礼服。 小个子走向利彻姆·罗奇夫人,眼睛炯炯有神。 “很抱歉,夫人,”他说,“恐怕我晚到了几分钟。” “晤,没关系!”利彻姆。罗奇夫人含糊其辞地咕哝道,“没关系,波——”她顿了一下。 “波洛,夫人。赫尔克里·波洛。” 他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地“噢”了一声——短促的喘息声而不是清晰可辨的字句——一个女人禁不住发出的激动声音。或许他因此有些飘飘然。 “您知道我要来,”他柔声说道,“不是吗,夫人?您丈夫告诉您的。” “噢——噢,是的。”利彻姆·罗奇夫人的口气让人无法相信,“我是说,我感觉是他告诉我的。我太没有用了,波洛先生。我根本什么也记不住。不过还好,迪格比替我料理一切。” “那趟火车,恐怕,晚点了,”波洛先生说,“离这里不远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 “噢,”琼喊道,“难怪晚饭推迟了。” 他的目光飞快地转向她———道捉摸不定的敏锐目光。 “事情不同寻常,是吗?” “我确实不敢想——”利彻姆·罗奇夫人刚一开口,就停了下来,“我是说,”她又含含糊糊地接着说下去,“太奇怪了。休伯特从来不——” 波浴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人们。 “利彻姆·罗奇先生还没有下楼吗?” “没有,这太蹊跷了。”她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杰弗里·基恩。 “利彻姆·罗奇先生极为守时。”基恩解释道,“他晚饭没有迟到过,已经——不过,我不清楚他以前晚过没有。” 对一个陌生人来说,这种情形一定很荒唐可笑——众人忧虑不安的面容,普遍渲染的惊恐情绪。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利彻姆·罗奇夫人用解决问题的口气说,“我按铃叫迪格比进来。” 她说了就做。 男管家很快赶来。 “迪格比,”利彻姆·罗奇夫人说,“你的主人,他——” 她没有把话说完,这是她的习惯。迪格比显然也不等她说下去。他心领神会,紧接着回答: “利彻姆·罗奇先生八点差五分时下来一趟,然后就回书房去了,夫人。” “噢!”她停顿了一下,“你认为——我是说——他没有听见锣声吗?” “我估计他肯定听见了——铜锣就在他的书房门口。” “是的,当然,当然。”利彻姆·罗奇夫人的语调更加含混不清。 “我要不要通知他,夫人,晚饭准备好了?” “晤,谢谢你,迪格比,好的,我想——好的,好的、我本该……” “我不知道,”男管家退出去之后,利彻姆·罗奇夫人对客人们说,“没有迪格比我该怎么办!” 又是一阵沉默。 迪格比再次走进房间。他呼吸急促,作为一个优秀的管家,他一般不应该这样。 “不好了,夫人——书房门锁着。” 这个时候,赫尔克里·波洛开始稳住了局面。 “我认为,”他说,“我们最好去书房。” 他走在前面,众人紧跟着。他此时的威信似乎无可非议。他再也不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小个子客人,而成了重要人物,控制事态的权威。 他带领着众人走出客厅,进入大厅,走过楼梯,走过大钟,走过陈放铜锣的壁凹。就在壁凹对面,有一扇紧闭着的门。 他敲门,先是轻轻地敲,随后越来越用力。可是房间里没有任何反应。他灵活地蹲下身,把眼睛凑向锁眼。他站起来,环顾四周。 “先生们,”他说,“我们必须撞开这道门。赶快!” 和刚才一样,没有人怀疑他的权威地位。杰弗里·基恩和格雷戈里·巴林两位大汉在波洛的指挥下开始撞门。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利彻姆庄园里的房门坚如磐石——它们当初的制造不像如今一样偷工减料。门顽强地抵抗着撞击,然而男人们一齐用力,门最终还是松动了,向里倒下。 所有在场的人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他们看到了潜意识里害怕看到的情景。正对面是房间窗户。左边,门窗之间有一张大大的书案。书案一旁而不是挨着书案,一个人,一个高大身材的男子,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他背对着他们,脸朝着窗户,然而他的姿势说明了一切。他的右手无力地下垂,沿手的方向往下看,在地毯上,有一支锃亮的小手枪。 波洛果断地对格雷戈里·巴林说: “把利彻姆·罗奇夫人及另外那两位女士一起带走。” 巴林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他把手放在女主人的胳膊上,她抖了一下。 “他自杀了,”她咕哝道,“太可怕了!”她又打了个冷噤,才随着他离开了现场,两个女孩跟在后面。 波洛跨进房间,两个年轻人跟了进来。 他跪在尸体旁边,示意他们离远一点。 他发现子弹是从死者头部的右侧射进去,从左侧穿出来的,然后击中挂在左首墙壁上的一面镜子,把镜子击碎了。书案上有张纸,上面横七竖八地涂满了一个词“对不起”,笔迹迟疑、颤抖。 波洛突然把目光转向房门。 “钥匙不在锁上,”他说,“是不是——” 他把手伸进死者的口袋里。 “果然在这儿,”他说,“至少我觉得是这把。请帮忙试一下,先生,好吗?” 杰弗里·基恩接过钥匙,去开门上的锁。 “能打开,是这把。” “窗户呢?” 哈里·戴尔豪斯大步走过去。 “插着插销。” “你觉得应该插着吗?”波洛赶忙起身,走到窗前。这是一扇长形的法国式窗户。波洛把它打开,站在那里仔细地观察了一会紧挨着窗户的一片草地,然而把它重新关好。 “我的朋友们,”他说,“我们得打电话叫警察来。不过在他们到来之前,在他们最终判定这是一起自杀事件之前,现场的东西什么也不要动。枪杀只能发生在一刻钟以前。” “我知道了,”哈里嗓音嘶哑地说,“我们当时听见了枪声。” “什么?你在说什么?” 杰弗里·基恩帮着哈里讲述事情的原委。刚讲完,巴林回来了。 波洛把他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基恩走开给警察局打电话去了。这当儿,波洛请巴林给他几分钟的时间了解一下情况。 他们走进一间小晨室。哈里也离开去寻找几位女士了,只有迪格比一个人留在书房门口看守。 “我了解到,您是利彻姆·罗奇先生的挚友,”波洛开门见山地说道,“这就是我首先找您谈话的原因。也许,礼节上,应该和夫人先谈,但是现在和她谈我觉得太不通情达理了。” 他停了停。 “你知道吗,目前的情形对我来说很棘手。我干脆把话给你挑明吧,我的职业是私人侦探。” 金融家微微一笑。 “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些,波洛先生。如今,您的大名已经家喻户晓。” “你过奖了。”波洛欠了欠身说,“我们还是接着谈正事吧。我在伦敦的寓所收到一封这位利彻姆·罗奇先生寄给我的信。他在信中说他有理由相信有人正向他敲诈大笔钱财。由于家庭原因——他是这样说的——他不愿求助于警察局,却希望我能来这里为他调查此事。于是,我答应了。我来了,但没有像利彻姆·罗奇先生希望的那么快——毕竟,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做。其实,利彻姆·罗奇先生并非什么英格兰之王,尽管他好像认定自己是。” 巴林不自然地笑了笑。 “他确实那样想他自己。” “一点不错。嗯,你心里明白——从他的信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他就是人们所谓的那种怪僻的人。他不是神经不正常,而是心理不平衡,是不是?” “他的自杀应该证明了这一点。” “噢,先生,自杀不总是心理不平衡的人所采取的行为。 这是验尸陪审团成员的说法,但那只是为了不使活着的人感到过分伤心而已。” “休伯特不是一个正常人,”巴林坚定地说,“他常常怒不可遏,偏执狂般地为其家族而自豪。从诸多方面来说他都有些神经质。但倘若撇开这些不提,他还算个精明的人。” “说得对极了。他相当精明,所以发觉有人在敲诈他。” “一个人会因为被敲诈而自杀身亡吗?”巴林问道。 “如你所言,先生,这很荒唐。因此我得尽快查明此事。 由于家庭原因——这是他在信中使用的字眼。好啦,先生,你交游甚广,应该知道一个人确确实实会为此——家庭原因——而自杀的。” “你的意思是——” “从表面上看,这位可怜的先生好像隐隐约约查出了什么事情,而他自己对此又不能正视。可是你想,我对此负有义务。我已经被雇用,被委以此任,我接受了这一差事。死者不愿把他所说的‘家庭原因’摆到警察面前,所以我得加紧行动。我必须设法了解事实真相。” “了解真相之后呢?” “到那时,我就得谨慎行事。我必须尽力而为。” “我明白,”巴林说。他默默抽了一会烟,说道:“恐怕我还是帮不了你。休伯特从不向我吐露任何事情,我什么也不知道。” “不过你得告诉我,先生,谁可能会有机会敲诈这位可怜的老人呢?” “不好说。当然,庄园也有自己的代理人。他是新来的。” “代理人?” “是的。马歇尔,马歇尔上尉,人不错。战争中失去了一只胳膊。一年前他才来到这里。可我知道休伯特喜欢他,也信任他。” “假如马歇尔上尉耍他的话,就不会有什么秘而不宣的所谓家庭原因了。” “是——是的。” 巴林的迟疑没有逃过波洛的眼睛。 “说吧,先生。具体说一些,我求你啦。” “也许是流言蜚语。” “我恳求你,告诉我。” “那么,好吧,我说。你在客厅里注意到一位非常动人的年轻姑娘了吗?” “我注意到两位非常动人的年轻姑娘。” “噢,对了,那是阿什比小姐。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她是第一次来庄园作客。哈里·戴尔豪斯请求利彻姆·罗奇夫人邀请她来的。不,我说的是一个黑肤色的女孩——黛安娜·克利夫斯。” “我注意到她了,”波洛说,“我想所有的男人都会注意到她的。” “她是个小妖精。”巴林脱口而出,“她与二十英里方圆内的每一个男人都有或深或浅的关系。终有一天有人会杀了她。” 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丝毫没有觉察到另外一位正非常关切地注视着他。 “那么,这位年轻姑娘是——” “她是利彻姆·罗奇的养女。他和他妻子没有孩子,感到失意万分。他们收养了黛安娜·克利夫斯,他们的一个远房侄女。休怕特一心扑在她身上,视她为掌上明珠。” “毫无疑问,他不喜欢她结婚?”波洛试探性地问道。 “如果她嫁给合适的人,就另当别论了。” “那个合适的人就是你,先生?” 巴林惊了一下,脸红了。 “我从没说过——” “噢,不,不!你什么也没有说过。可你是,对吗?” “不错,我爱上了她。利彻姆·罗奇对此也很满意。在他看来,我很符合他的择婿标准。” “那么小姐本人呢?” “我告诉过你,她是魔鬼的化身。” “我明白。她有她自己的娱乐方式,不是吗?不过马歇尔上厨和她有什么关系?” “噢,她和他一直经常见面。人们总说东道西。并不是我想会有什么事,只不过又一个男人被耍一顿而已。” 波洛点了点头。 “但试想他们已经有了什么事——那么,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利彻姆·罗奇先生想要小心翼翼地处理自家的事情。” “你是个明白人,确实是的,你知道毫无理由怀疑马歇尔侵吞庄园主的钱财。” “唔,当然了,当然了!也许我进行的是一场原本错误的调查,牵涉到这个家庭内部的某个人。这位年轻的戴尔豪斯先生是谁?” “庄园主的侄子。” “他有继承权,是吗?” “他是庄园主妹妹的儿子。当然他可能会改成庄园主家族的姓氏——利彻姆·罗奇没有后嗣。” “我明白。” “尽管这个家族的产业一直由父辈传给下一代,但实际上并没有限嗣继承。我总认为他会把庄园遗赠给妻子使其终生享用,然后或许转给黛安娜,条件是她的婚姻须得到他的赞同。这样的话,她的丈夫可以继承这个家族的姓氏。” “我明白。”彼洛说,“你对我太好了,帮了我大忙,先生。 我再请求你最后一件事,好吗?请向利彻姆·罗奇夫人说明我告诉你的一切情况,并恳请她答应和我聊一会。” 他没有料到,门很快就开了,利彻姆·罗奇夫人走进来,轻轻地靠到一把椅子上。 “巴林先生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说,“当然了,我们千万不要出什么丑闻。不过我的确感到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您不这样认为吗?我指的是那面镜予以及所有其他的事情。” “您说什么——镜子?” “我一看见它就觉得它是一种象征,象征休伯特!这是诅咒呀,您知道。我想古老的家庭会很经常遭受诅咒的。休伯特总是非常古怪,而最近他比以往更加古怪了。” “请允许我向您冒昧地提一个问题,夫人。无论如何,您都不会缺钱花,是吗?” “钱?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钱。” “您知道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吗,夫人?从来不想钱的人往往需要大笔的钱。” 他轻轻地笑了笑。她没有回答,双眼茫然无神。 “感谢您,夫人。”他说。他们结束了谈话。 波洛按铃,迪格比呼之即来。 “我想请你回答几个问题,”波洛说,“我是一名私人侦探,你主人死前请我来的。” “侦探!”男管家倒吸口凉气,“怎么回事?”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有关枪声——” 他倾听着男管家的叙述。 “这么说当时你们四个人在大厅里?” “是的,先生。戴尔豪斯先生、阿什比小姐,还有从容厅出来的基恩先生。” “其他人在哪里?” “其他人,先生?” “是的,利彻姆·罗奇夫人,克利夫斯小姐和巴林先生。” “利彻姆·罗奇夫人和巴林先生后来也进了大厅,先生。” “克利夫斯小姐呢?” “我想克利夫斯小姐在客厅里,先生。” 波洛又问了男管家几个问题,最后让他请克利夫斯小姐来见他,就把他打发走了。 克利夫斯小姐很快就来了。他一边仔细地打量她,一边在心里暗暗对照巴林对她的描述。她身着缎子罩衣,肩上饰有玫瑰花蕾,看起来真是漂亮极了。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向她解释他之所以来利彻姆庄园的缘由,可是她似乎只显出一种毫不掩饰的惊讶神情,而没有任何心神不定的感觉。说起马歇尔,她觉得人还不错,但口气却是不冷不热。提到巴林,她顿时兴奋起来。 “那人是个骗子,”她尖刻地说,“我提醒过老人家,可他不听,继续为他的倒霉事业提供资助。” “小姐,您的——父亲死了,您感到难过吗?” 她凝视着他。 “当然。不过我是个现代女孩,您知道,波洛先生。我不会耽溺于哭哭啼啼一类的事情。可是我还算喜欢老人家。 可,当然了,这是他的最好结局。” “他的最好结局?” “是的。最近这些日子他本来该被隔离起来。他心里不断膨胀着这样的信仰:利彻姆庄园的最后一位利彻姆·罗奇先生是个至高无上的万能者。”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我明白,是的,这是精神错乱的明显症状。顺便问问,我可不可以瞧瞧您的小包?它很可爱,里面的这些丝质玫瑰花蕾可爱极了。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噢,对了,您听到枪声了吗?” “喔,是的!但是我以为那是汽车的回火声或者偷猎的枪声,诸如此类的声音。” “您当时正在客厅里?” “不,我在外面的花园里。” “我知道了,谢谢您,小姐。我想再见见基恩先生,可以吗?” “杰弗里?我叫他过来。” 基恩走进来,带着警觉和关切的神色。 “巴林先生转告了我您远驾而来的原因。我不知道该给您说些什么,不过如果我能——” 波洛打断了他:“我只想搞清一件事,基恩先生。今天晚上就在我们到达书房门口之前,你弯下身捡了一样东西,那是什么?” “我——”基恩差一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但接着又恢复了平静,“我不知道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唔,我认为你知道,先生。你跟在我身后,这我知道,然而我的一个朋友说我后脑勺上长着眼睛。你当时把东西捡起来,放进了你餐服的右兜里。” 一阵沉默。基恩英俊的脸上明显地露出迟疑不决的神情。最后他下了决心。 “请您检查,波洛先生。”他说着,身体微微前倾,把衣兜翻了过来。一个烟盒、一块手帕、一片细小的丝质玫瑰花蕾、一个小巧的金质火柴盒。—— 沉默了一会儿,基恩又说:“其实就是这个。”他随手拿起火柴盒,“我一定是傍晚时丢的。” “我认为不是这个东西。”波洛说。 “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先生,我是一个做事严谨、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人。如果地上有个火柴盒,我会看到并捡起来的——这么大的一个火柴盒,我肯定会看见的!不,先生,我想它是比火柴盒小得多的什么东西——或许是,比如说这个。” 他捏起那片小小的丝质玫瑰花蕾。 “它来自克里夫斯小姐的包里,我猜得没错吧?” 停顿片刻,基恩笑了笑承认了。 “是的,是这样。她,昨天晚上送给我的。” “我明白了。”波洛说。这时,门开了,一个身穿日常西服的高个头金发男子阔步走进房间。 “基恩,这究竟怎么回事?利彻姆·罗奇饮弹自杀?伙计,我不相信。这太不可思议了。” “让我把你介绍给,”基恩说,“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新来的那位惊了一下。“他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说完,他离开房间,咣的一声把门关上。 “波洛先生,”约翰·马歇尔急切地说,“我非常非常高兴见到您。您来到这里,也是我的荣幸。利彻姆·罗奇从没向我提过您要来。我敬佩您,先生,诚惶诚恐呀!” 一个消释戒备心的年轻人,波洛想,其实也不那么年轻,因为他双鬓斑白,满额皱纹。他的言谈举止确实让人感到他像个孩子。 “警察——” “他们已经到了,先生。一听到消息,我就随后赶来了。 他们好像对此不怎么感到奇怪。当然,他死前已经相当疯癫了,但即使那样——” “即使那样您也为他自杀感到惊讶?” “坦率他说,是的。我不会想到的,我不会想到利彻姆·罗奇也会认为一旦少了他地球照样转个不停。” “我听说他最近在钱上有些麻烦,是吗?” 马歇尔点点头。 “他一直在做投机买卖。是巴林的一个冒险计划。” 波洛平静地说:“我不得不开诚布公地与您谈谈。您有没有理由认为利彻姆·罗奇怀疑您在账上做些手脚呢?” 马歇尔用一种滑稽困惑的目光盯着波洛。他的表情如此古怪,波洛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我知道您对我的问话太吃惊了,马歇尔上尉。” “是的,的确是的。您的问题很荒唐。” “啊!换一个问题。他有没有怀疑您企图抢走他的养女?” “喔,那么说您已经知道了我和黛的一些事情?”他笑了笑,显得疑惑不解。 “那么说这是真的了?” 马歇尔点点头。 “可是老人完全蒙在鼓里,黛不让我告诉他。我想她是对的。他要是知道了会暴跳如雷的,我也会因此丢掉饭碗。 会是这样的。” “那么,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唔,说实在话,先生,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把难题留给了黛,她说她会处理好的。事实上我一直在外面找工作。一旦我另外找到一份,我就会辞去这里的差使。” “小姐也会嫁给您?但是利彻姆·罗奇先生可能会因此断掉她的零用钱。黛安娜小姐,我敢说,很喜欢钱的。” 马歇尔听完这话显得心神不定。 “那样我就会补偿她的,先生。” 杰弗里·基恩返回房间。“警察准备离开,他们想见您,波洛先生。” “谢谢。我就来。” 书房里有一位体格健壮的警督和一位法医。 “波洛先生?”警督说,“久仰,久仰,先生。我是警督里夫斯。” “您太客气了,”波洛和他握着手说,“你们不需要我的协助,对吗?”他轻轻地笑了笑。 “现在不需要了,先生。一切都很顺利。” “这么说,案情十分简单了?”波洛询问道。 “绝对没错。门窗紧闭,钥匙搁在死者的口袋里;死者最后几天,行为怪戾。因而死者的自杀毋庸置疑。”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法医嘟哝了两句。 “死者原来坐着的姿势一定非常奇特,子弹才正好射中镜子。可是自杀本来就是反常的行为。” “你们找到子弹了?” “是的,在这儿。”医生把子弹拿出来,“靠近墙边在镜子下面。手枪是罗奇先生本人的,一直放在桌子的抽屉里。也许这一切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情况,不过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 波洛点了点头。 尸体已经被移到了一间卧室。警察准备告辞了。波洛站在前门目送他们离去。他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哈里·戴尔豪斯紧随其后。 “你也许可以搞到一只强光手电筒,我的朋友?” “是的,我给您去找。” 他拿着手电筒返回来时,琼·阿什比跟着他。 “你们如果愿意,就陪我一块。”波洛亲切地对他们说。 他们走出前门,往右拐,在书房的窗户前面停下脚步。 在窗户和小径中间有一块大约六英尺宽的草坪。波洛弯下腰,用手电筒在草坪上照来照去。他直起身摇了摇头。 “不,”他说,“不是这儿。” 又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身体渐渐僵住了。草坪的两侧培植着厚厚的花床。波洛的注意力集中在右边的花坛,上面开满了米迎勒节紫苑花和大丽花。他将手电筒指向花坛的前部。松软的土壤上清晰地印着脚印。 “总共四只脚印。”波洛咕哝道,“两只朝向窗户,两只背向窗户。” “花匠的?”琼猜测道。 “噢不,小姐,不是的。睁大眼睛看清楚。这双鞋小巧玲玫,又是高跟,显然是女人的鞋子。黛安娜小姐曾提起她到过花园。您知道您下楼前她下楼了吗,小姐?” 琼摇摇头。 “我记不清了。锣声响的时候,我太着急了,我以为铜锣早就响过一次了。我好像真的有印象,我经过时她的房门开着,可我不敢肯定。利彻姆·罗奇夫人的房门关着,我知道。” “我明白了。”波洛说。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特别的调子,哈里听到后猛地抬起头来,但是波洛独自静静地皱着眉头。 他们到门口时碰上了黛安娜·克利夫斯。 “警察已经走了,”她说,“一切都——结束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可以和您随便谈一下吗,小姐?” 波洛跟着她走进晨室,把门掩上。 “什么事?”她有些愕然。 “一个小问题,小姐。今天傍晚什么时候您去过书房窗外的花坛吗?” “是的,”她点点头,“七点钟左右去过一次,就在晚饭前又去了一次。” “我不明白。”他说。 “您说不明白,我不知道有什么需要‘明白’的。”她冷冰冰地说,“我去采摘米迦勒节紫苑花,用来摆在餐桌上的。我一直都这样做。那时大概七点钟。” “后来,后来呢?” “噢,天哪!给您说实话,我把头油弄到衣服上了——就在这儿,肩膀上。当时我正准备下楼,我不想再换衣服了。我记得在花坛里有朵迟开的玫瑰尚在含苞待放,就跑过去,掐下来,别在这儿。瞧——”她靠近他,掀起玫瑰花蕾。波洛看见一点极小的油渍。她和他挨得很近,他们的肩膀几乎碰到一起。 “当时是几点钟?” “噢,八点十分左右,我想。” “您有没有——试图爬窗户?” “我觉得我试了试,没错。我想从窗户爬进去要快一些。 可是窗户闩死了。” “我明白了。”波洛深吸了一口气,“那么枪声,”他说,“您听到枪声时在哪儿?还在花坛那儿?” “喔,不。枪响是在两三分钟之后发生的,我从侧门刚要进来。”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小姐?” 他的手掌上托着那片细小的丝质玫瑰花蕾。她冷冷地瞧着。 “看起来像从我的小提包里掉出来的。您从哪儿找到的?” “在基恩先生的口袋里。”波洛不动声色地说,“是您送给他的吗,小姐?” “是他告诉您我送给他的吗?” 波洛笑了。 “您什么时候给他的,小姐?” “昨天晚上。” “是他警告您这么说的吗,小姐?” “什么意思?”她面带愠色地问。 但是,波洛没有回答。他大步走出晨室,进入客厅。巴林、基恩和马歇尔都在那里。他径直走向他们。 “先生们,”他粗鲁地说,“请随我去书房。” 经过大厅时,他对琼和哈里说: “请你们也上来。还有,哪一位去请夫人过来?谢谢。哈! 了不起的迪格比来了。迪格比,回答我一个小问题,一个非常重要的小问题。克利夫斯小姐晚饭前摆放米迦勒节紫苑花了吗?” 男管家一脸困惑。 “是的,先生,她是那样做的。” “你有把握吗?” “太有把握了,先生。” “很好。现在——你们所有的人都跟我来。” 在书房里,他面对着他们。 “我请你们来这里,是有原因的。案子了结了,警察来了又走了。他们断定利彻姆·罗奇先生是自杀身亡。一切都结束了。”他顿了顿,“但是我,赫尔克里·波洛,告诉你们事情并没有了结。” 人们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这时,门开了,利彻姆·罗奇夫人缓缓地走进来。 “我刚才说,夫人,事情还没有了结。这涉及到心理学方面的问题。利彻姆·罗奇先生得的是maniedegrandeur(法语:意为“权势躁狂症”。——译注。) 他认为自己是国王。这样的人不会自杀。不,不,他也许会疯,但不会自杀。利彻姆·罗奇先生没有自杀。”他停了停,“是他杀。” “他杀?”马歇尔哈哈一笑,“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门窗紧闭,怎么可能是他杀?” “是的,”他执拗地说,“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他被人枪杀了。” “然后他又站起来,锁好门、关好窗,是吗?”黛安娜挖苦道。 “我将向你们演示一下。”波洛说着,走到窗前。他旋动法国式窗户的把手,而后轻轻地拉开。 “你们瞧,窗户开了。现在我关上它们,不过我不旋动把手。现在窗户关着但没有闩死。现在!” 他猛地击了一下窗户,把手旋动了,插销一下子落迸插孔。 “看清楚了吗?”波洛轻轻地说,“把手很松。从窗外就可以很容易地把插销插上。” 他转过身来,表情严肃。 “八点十二分枪响的时候,四个人在大厅里,四个人有不在现场的可信证据。另外三个人在哪里?您,夫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巴林先生,您呢?您也在自己的房间里吗?” “是的。” “还有您,小姐,在花园里。您已经承认过了。” “我不明白——”黛安娜开口辩解道。 “等一等。”他转向利彻姆·罗奇夫人,“请告诉我,夫人,您了解您的丈夫是如何分配遗产的吗?” “休伯特给我读过他的遗嘱,他说我应该知道。他让我享用每年三千英镑庄园里可以入账的钱,另外留给我一套寡妇房屋或者镇上的别墅,我喜欢哪套要哪套。其它所有的家产都归黛安娜,条件是如果她结婚,她的丈夫必须更改为家族的姓氏。” “啊!” “不过后来他又增加了一个遗嘱附件,那是在几个星期之前。” “怎么说,夫人?” “他仍然把一切家产遗赠给黛安娜,但条件是她和巴林先生结婚。假如她嫁给其他任何一个人,家产就全部转归他的侄子哈里·戴尔豪斯所有。” “但是,遗嘱附件只是在几周前才拟定出来的,”波洛呵呵一笑,“小姐也许对此一无所知。”他向前迈上一步,用指责的口气说,“黛安娜小姐,您是不是想嫁给马歇尔上尉?或者基恩先生?” 她径直走向马歇尔,用自己的胳膊挽住上尉健壮的臂膀。 “说下去。”她说道。 “情况对您很不利,小姐。您爱马歇尔上尉,您也爱钱。 您的养父无论如何不会同意您和马歇尔上厨结婚,可是一旦他死了,您就相当有把握得到一切。于是,您进入花园,您穿过花坛走到开着的窗户外面。您随身带着提前从书案抽屉里拿走的手枪。您越过窗户,一边动听地与受害者讲着话,一边接近了他。您开枪了。您擦了擦枪,把它丢在他手边。然后又把枪插入他的五指间。您又从窗户跳出来,振动窗户,直到插销落下。最后您回到大厅。事情的经过是不是这样?我在问您,小姐?” “不,”黛安娜尖叫道,“不,不!”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 “不,”他说,“事实并不像这么回事。事情的真相也许如此——这是合情合理的,可能发生的——但它决不可能那么回事,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您在七点钟去摘米迦勒节紫苑花;另外一个因素来自这位小姐向我讲述的事情。”他转眼看了看琼,琼疑惑不解地注视着他。他点点头以示鼓励。 “是真的,小姐。您告诉我您急急忙忙地下楼,是因为您以为自己听到的是第二声锣响,第一声早就响过了。” 他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屋里所有的人。 “你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大声说道,“你们不明白。瞧!瞧!”他快步走到受害者坐过的椅子旁边,“你们注意到死者的姿势了吗?不是正对着桌子坐着,不,而是侧身而坐,面朝窗户。那是自杀时的自然姿势吗?决不是,决不是!试想一下,当事人在一张纸上为自杀写满辩护词‘对不起’,然后打开抽屉,拿出手枪指向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 自杀时的情形应该是这样。但是现在考虑一下谋杀!受害者坐在桌旁,凶手站在他身边,娓娓动听地讲着话。一边继续讲话,一边扣动扳机。那么子弹射到哪里去了?”他喘了口气,”子弹直接打穿了死者的脑壳,穿门而过——倘若房门开着——于是击中了铜锣。 “哈!你们开始明白了?这就是第一次锣响,只有小姐一个人听见了,因为她的房间就在上面。 “我们的凶手下一步该做什么呢?关上门,锁好,把钥匙放进死者的口袋里,然后挪动一下椅子上的尸体使它侧坐着,把手枪嵌入死者的五指间,随后又把它扔在他身边,弄碎墙上的镜子作为最后一项掩人耳目的装点——简而言之,凶手‘安排’了他的自杀。伪装好现场后,凶手从窗户跳出去,振动把手使插销插到底。凶手没有踩在草坪上,那样的话会显出脚印来,而是踩在花坛上,因为他可以轻易地抹平上面的脚印,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回到房子里;八点十二分他一个人在客厅的时候,用一把军用左轮手枪朝窗外开了一枪,接着迅速走进大厅。您是这样做的吗,杰弗里·基恩先生?” 秘书出神地瞪着走近他的指控者。不久,“咕地”叫了一声,晕倒在地。 “我觉得案子最终可以了结了。”波洛说,“马歇尔上尉,请您给警察局打个电话。”他俯身看看趴在地上的秘书,“我想警察赶来的时候他仍会昏迷不醒的。” “杰弗里·基恩,”黛安娜嘟哝着,“他这样做有什么动机呢?” “我觉得作为秘书,他有相当的机会——账本、支票等。 不知是什么引起了利彻姆·罗奇先生的猜疑,他就把我请来了。” “为什么请您来?为什么不请警察?” “我认为,小姐,您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老先生怀疑您和那个年轻人之间有什么隐情。为了把他的注意力从马歇尔上尉身上转移开,您丝毫不顾脸面地和基恩先生打情骂俏。 这是真的,您不必否认!基恩先生听到我要来的风声,马上行动起来。他整个阴谋的核心是必须让人们误以为谋杀发生在八点十二分,他那时有不在犯罪现场的可信证据。他惟一担心的是子弹,它肯定留在铜锣附近,而他当时已经没有时间把它捡回来。在我们大家去书房的路上他才把子弹捡了起来。当时气氛很紧张,他以为没有人会在意。可是我,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我问他。他想了一会,耍了一个可笑的把戏,并且逐渐进入角色!他说他捡起的是那片丝质玫瑰花蕾。他扮演了一个恋爱中的青年正在保护他热爱的情人。 噢,整个过程都非常巧妙。而且,假如您没有去花园采摘米迦勒节紫苑花——” “我不明白它们与案情有什么关系。” “您不明白?听着——花坛里只有四个脚印,可您摘花时留下的肯定远远不止这些脚印。所以,在你摘花之后,来掐玫瑰花蕾之前,一定有人抹平了花坛里的脚印。这个人不是花匠,没有哪个花匠七点之后还在劳动。那么他一定就是有罪的人,一定是凶手,凶杀发生在你们听见枪响之前。”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听见真正的枪声?”哈里问。 “凶手用了消音器。他们会找到扔在灌木丛中的消音器和左轮手枪的。” “太冒险了!” “怎么会冒险呢?人人都在楼上整理衣服准备就餐,这是绝好的机会。惟一尴尬的环节就是子弹,即使这种情况他也认为处理得很好。” 波洛捡起子弹:“我和戴尔豪斯先生一起查看窗户的时候,他把它丢在了镜子下面。” “噢!”黛安娜偎着马歇尔扭来扭去,“娶我吧,约翰,把我带走。” 巴林咳了一声嗽:“我亲爱的黛安娜,按照我朋友遗嘱里的条款——” “我不在乎,”女孩大声喊道,“我们可以做马路画家。” “没有必要那样做,”哈里说,“我们可以平分遗产,黛。 我不会把一切都据为己有的,叔叔生前因为神经有些错乱做出的是不理智的决定。” 突然,利彻姆·罗奇夫人霍地站起身来,喊了一声。 “波洛先生,镜子,他,他一定是故意打碎的。” “是的,夫人。” “噢!”她凝视着他,“可是打碎一面镜子是不祥的兆头。” “对杰弗里·基恩先生来说,已经证明是够不祥的了。” 波洛愉快地说。 木兰花 (本篇又名《木兰情殇》、《情殇》、《木兰花谢了》。 《木兰花》于一九二五年首刊于英国《皇家》杂志。) 1 文森特-伊斯顿正在维多利亚车站大钟下等候。他不时地抬头瞟一眼时间,心里烦躁不安。他暗想:“有多少男人已经在这里等过一个不来赴约的女人?” 他浑身感到一阵发紧。假如西奥不来了,假如她改变了主意?女人们都会这样的。他对她有把握吗——他曾经对她有过把握吗?他是否真的了解她,哪怕是她的一个侧面。 她不是从一开始就使他困惑不解吗?他所结识的似乎是两个女人——一个是理查德-达雷尔的妻子,样子很可爱,整日笑吟吟的;另外一位,总是那么缄口不语、神神秘秘,她曾和他一起在海莫尔大院的花园里肩井肩地散步。宛如一枝术兰花——他一直这么想她——或许因为他们是在木兰树下品尝了那如痴如醉、不可思议的初吻。清新的空气里弥漫着木兰花的香气,一两片柔滑、芳香的木兰花瓣飘落下来,浮在那张仰起的脸上。那张脸如木兰花般光洁、柔和、无声无息。木兰花——奇异、馨香、神秘。 那是两个星期前——他见她的第二天。而此刻,他正在等待她来到他的身边永远伴他。他再次动摇起来。她不会来了。他怎么会相信她会来呢,白费一番心机而已。美丽的达雷尔夫人不会暗自做这种事的。那肯定会成为一件轰动一时的奇事,一件广为传扬、绝对不会被轻易忘却的丑闻。对这类事情,有更好的更加稳妥的解决办法——比如说,慎重地离婚。 然而,他们从来一刻也没有想到过离婚——至少他没有。她呢?他不知道。他丝毫也不了解她的内心世界。他请求她跟他一起私奔的时候,几乎是用战战兢兢的口气——毕竟,他算什么人呀?一点也不显眼——德兰士瓦省(南非)上千个柑橘种植者中的普通一员。他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生活——经历了原来在伦敦的豪华富丽!然而,既然他如此迫切地需要她,他就必须提出这个问题。 她异常平静地同意了,没有犹豫不决没有任何反驳,仿佛他请求她要做的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 “明天吗?”她当时这么问了一句。他感到惊讶,简直不敢相信。 她答应了,声音柔和、时断时续,这与她在社交场合耀眼的微笑风采截然不民他第一眼看见她就把她比作一颗钻石——一团闪烁的火,四面八方映射着光芒。而当他第一次碰她的时候,那次初吻的时候,她变得非常神奇,一种珍珠般掩饰着的温柔——俨然一技木兰花,米黄色的。 她答应了。而此刻,他正等着她履行自己的诺言。 他又看了看大钟。如果她过一会仍然不来,他们就会错过这列火车。 他顿时又疑心大起。她不会来了!当然她不会来了。一直盼望她来,真是傻瓜一个!许诺算什么?他返回自己的寓所时会发现有封信的——解释,反驳,举出种种理由说自己缺乏勇气,这是女人的惯常伎俩。 他感到愤怒——愤怒以及失望的痛苦。 就在这时,他看见她下了月台向他走来,脸上浮着淡淡的微笑。她缓缓而行,不慌不忙,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永恒。她一身黑装——柔和的黑色紧身套装,头上一顶小黑帽,衬出她那张白皙、光洁、妙不可言的脸。 他发觉自己攥住她的手,神思恍惚地小声嘟哝: “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终于!” “当然。” 她的声音听起来多么平静!多么平静!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说着,松开她的手,喘着粗气。 她睁大了眼睛——又大又美的眼睛。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孩子般天真的好奇。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而是转向一旁雇了一个路过的行李工。他们时间不多了。接下来的几分钟,他们忙得不亦乐乎。最终,他们坐进了预订的包厢里,伦敦南郊一排排色调灰暗的房屋飞快地向后退去。 2 西奥多拉-达雷尔正坐在他的对面。她终于成了他的人了。而他现在知道,即使在她露面之前的一刹那,他仍旧那么不相信她会来。他那时不敢让自己相信,她迷人的气质、难以捉摸的性格,使他望而生畏。她会属于他,这简直不可能。 现在他不再担心了。关键的一步迈了出去,这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实,他端详着她。她倚在角落里,十分恬静的样子。 淡淡的微笑依然挂在她的唇边,目光下垂,长长的黑睫毛拂掠着曲线柔美的面颊。 他想:“她现在脑子里装着什么念头?她在想什么?她在想谁?我?她的丈夫?她到底对他如何呢?她曾经喜欢过他吗?或者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她讨厌他吗?或者她对他冷淡吗?”他顿时产生一个念头:“我不知道,我永远不会知道。我爱她,而我一点也不了解她——她的想法她的情感。” 他的思想开始转向西奥多拉-达雷尔的丈夫。他认识很多已婚女人,她们巴不得谈论自己的丈夫——他们如何不理解她们,如何忽视她们细腻的感情。文森特-伊斯顿悲观地认为这是此类话题众所周知的开场白之一。 可是,西奥除了偶尔说上几句,从未谈起过理查德-达雷尔。伊斯顿和每个人一样仅仅知晓他的大概情况。他是个颇有些名气的男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总是显得那么轻松愉快。大家都喜欢达雷尔。他的妻子与他的关系似乎一向十分融洽。然而那说明不了什么,文森特明白。西奥有良好的教养,她不会公开表现出自己的不满。 而他和西奥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他们见面的第二天晚上,一起在花园里散步,两人都沉默不语。彼此的肩膀紧挨着,他一碰她就感到她全身轻微的战栗,而两个人谁也不做任何解释,谁也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她回吻他,一言不发,浑身颤抖,完全抹去了往日那种耀眼的风采; 这,加上她令人惊羡的美貌,她曾获取多少青睐的目光。然而,她从未曾谈论过自己的丈夫。文森特每每对此感激不尽。他为免去一个女人可能引起的争吵而感到高兴,这个女人希望向她自己和她的情人证明他们双方陷入爱情是正当的行为。 然而现在,这种默契的攻守同盟使他忧虑不安。他再次产生了那种惶恐的感觉——这个奇怪的女人甘愿把自己的生命托忖给他,而他却对她一无所知,他感到害怕。 为了消除疑虑,冲动之下,他向前欠欠身体,把手放到正对着他的裹在黑色衣服里的那只膝盖上。他又一次感觉到她身体的轻微战栗,于是他抬起手去握她的手。他弯下身子,长久地深情地亲吻那只手掌。他觉察到她的手指在他的手上传递的细微感情。他仰起脸,与她的视线碰到一起,他感到心满意足。 他在座位上向后靠去。他暂时不再需求什么。他们在一起了。她是他的。不一会儿,他用近乎玩笑的轻松语调说: “你特别不爱说话?” “是吗?” “是的。”他停了一会,然后换成郑重些的口气说:“你肯定你不——后悔?” 听到这句话,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噢,不后悔!” 他对她的回答毫不怀疑,她的回答里隐含着真实的自信。 “你在想什么?我想知道。” 她用低低的嗓音答道:“我感到害怕。” “害怕?” “害怕幸福的到来。” 他兴奋地移过去坐在她身边,把她搂在怀里,吻她柔滑的脸和脖颈。 “我爱你,”他说,“我爱你——爱你。” 她没有说话,而是将自己的身体紧贴着他。 之后,他又回到自己的铺位上。他拿出一本杂志,她也拿出一本。他们的目光不时地在杂志的上方交织在一起,于是两人相视而笑。 刚过五点钟,他们抵达多佛。他们将在那里过夜,第二天渡海去大陆。他们在一家旅馆订了房间。西奥走进房间里的客厅,文森特紧随其后。他手里握着几份晚报,顺手扔在茶几上。两个旅馆服务员把行李搬进来,退了出去。 西奥进屋后就站到窗前向外了望,此时她转过身来,立刻投入了对方的怀抱。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他们俩又分开了。 “真该死,”文森特说,“看起来好像我们还不会真正单独呆在一起。” 西奥笑了笑。“看起来是这样子,”她柔声说道。她在沙发上坐下,拿起一张报纸。 敲门的原来是个送茶的男恃。他把茶放在茶几上,把茶几向西奥坐着的沙发挪了挪,机灵地扫视了一下房间,询问他们是否还需要什么,然后退了出去。 文森特去隔壁房间瞧了瞧,就回到了客厅。 “该喝茶了,”他快活地说。但是,他突然在客厅中央停下脚步。“怎么啦?”他问。 西奥僵直地坐在沙发上。她茫然注视着前方,面色变得如死灰般煞白。 文森特急忙跨上一步。 “什么事,甜心?”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那份报纸递给他,手指指向大标题。 文森特接过报纸,“霍布森、杰基尔和卢卡斯的衰败”,他读道。他们城市里的这家大商行起初并未使他产生什么特别的感觉,尽管他潜意识里认定会有那种感觉并为此心绪不佳。他用疑问的目光看着西奥。 “理查德就是霍布森、杰基尔和卢卡斯。”她解释了一句。 “你的丈夫?” “是的。” 文森特重新拿起报纸,仔细地阅读那些赤裸裸的文字。 一些短语,譬如“突然倒闭”、“重大内幕随后揭秘”、“其它商行亦受影响”等等使他觉得很刺眼。 他感到有什么响动,于是抬起头来。西奥正在镜子前整理她的小黑帽。她听到动静,转过脸来,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文森特,我必须回到理查德身边。” 他霍地直起身来。 “西奥——别那么荒唐。” 她面元表情地重复道: “我必须回到理查德身边。” “可是,亲爱的——” 她用手指了指地板上的报纸。 “那意味着毁灭——破产。无论如何我不能选择这一天离开他。” “你得知这个消息之前就已经离开他了。请你理智些!” 她摇摇头,神情忧伤。 “你不明白。我必须回到理查德身边。” 她一旦下决心那样做,他就无法劝阻她了。真奇怪,性情如此温和、柔顺的一个女人有时竟会如此冥顽不化。她解释一次后,就不再与他争执。她任凭他不加掩饰地陈述己见。他又把她拥在怀里,试图通过征服她的感官来软化她的意志,但是尽管她温软的嘴唇不断地回吻他,他从她身上依然察觉到一种高不可攀、难以驯服的东西,这使他所有的恳求化为乌有。 他最终放开了她。一切努力均属枉然,他又难过又疲惫。他不再恳求她,转而痛苦地责备她从来不曾爱过他。听到这里,她仍旧沉默不语,不加反驳。而她无声而又凄楚的表情却分明向他证实,他在说谎。最后,他忍无可忍,大发雷霆,把能够想起的所有刻薄恶毒的话语连炮珠似地抛向她,一心想挫败她,使她遭受重创而跪倒在地。 恶言恶语终于发泄完毕,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坐在那里,手捧着头,呆呆地盯着红色的绒毛地毯。西奥多拉立在门口,黑色的身影衬着苍白的面孔。 一切都结束了。 她平静他说:“再见,文森特。” 他没有反应。 门打开了——又关上了。 3 达雷尔一家住在切尔西的一幢房子里——一幢古色古香的漂亮房屋,矗立在他们自家的一个小花园里。房子的前面长着一棵木兰树,树上沾满了油烟、尘埃和煤灰,然而它仍然是一棵木兰。 大约三小时后,西奥站在了家门口。她抬眼望了望房子。她忽然笑了起来,嘴角痛苦地抽搐着。 她径直走向房子后部的书房。一个男子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一个年轻英俊却面容憔悴男子。 她步人房间,他顿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你终于露面了,西奥。他们说你带着行李去城外某个地方了。” “我听到消息就回来了。” 理查德-达雷尔伸手搂住她,拥她一起走向长沙发,相互依偎着坐下。西奥从环着她的胳膊里脱出身来,显得相当随意、自然。 “事情究竟坏到什么地步,理查德?”她平静地问道。 “能有多坏就有多坏——人们议论得够多的了。” “告诉我!” 他一边说,一边又开始来回踱起步来。西奥坐在那里注视着他。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房间里的光线逐渐地暗下来,她渐渐地听不清他的声音了,而同时,在多佛一家旅馆里另外一个房间里的情景清晰地浮现于她的眼前。 然而,她还是努力地听他讲,尽量听懂他的话。他踱回来,在沙发上她的身边坐下来。 “万幸的是,”他结束自己的谈话,“他们不会剥夺你婚后的合法居留权。房子还是你的。” 西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无论怎样,我们还将拥有我们的房子。”她说,“既然如此,事情还不算太糟糕吧?这意味着一个新的起点,就这样。” “晤!说的很对。是的。” 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带有虚假的成分,西奥于是忽然想到:“还有另外的事情。他没有把全部情况告诉我。” “再没有什么事了吗,理查德?”她轻轻地问,“没有什么更糟的事儿?” 他犹豫片刻,然后说:“更糟的?应该有什么呢?” “我不知道。”西奥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理查德说。他在安慰西奥,不过更多的好像是在安慰他自己。“当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突然用胳膊搂住她。 “你在这里我很高兴,”他说,“既然你在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管再发生什么事情,我有你陪我,是不是?” 她柔声说:“是的,你有我。”这一次,她没有推开他的胳膊。 他吻她,紧紧地搂着她,似乎他以某种奇特的方式从与她的亲热中获得慰藉。 “我有你,西奥,”他不大一会又说了一遍,而她也像刚才一样回答:“是的,理查德。” 他从沙发里滑到地板上,坐在她的脚边。 “我累坏了,”他苦恼他说,“我的上帝,就这么挨过了一天,如噩梦一般!我不知道如果你不在这里陪我我该怎么办。妻子毕竟是妻子,我说的对吗?” 她没有答话,只是低下头以示同意。 他把头枕在她的腿上。他的叹息就像一个疲倦的孩子发出的声音。 西奥又暗暗寻思:“他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那会是什么呢?” 她的手习惯性地落在他满头光滑的黑发上,轻柔地抚摩着它,仿佛一位母亲在哄自己的孩子。 理查德含混不清地嘟哝着: “既然你在这里上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会撇下我不管的。” 他的呼吸逐渐和缓、平稳起来,他睡了。她的手仍然抚摩着他的头。 然而,她的眼睛却呆滞地凝视着前方的黑暗,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理查德,”西奥多拉说,“难道你不认为你最好把全部情况都告诉我吗?” 已经是三天以后了。他们晚饭前一起坐在客厅里。 理查德心里惊了一下,脸上泛起红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回避道。 “不明白?” 他迅速地瞟了她一眼。 “当然还有——呃——细节问题。” “如果要我帮你,我应当了解全部情况,你不这么认为吗?” 他诧异地看着她。 “你怎么会认为我想要你帮我?” 她有些愕然。 “我亲爱的理查德,我是你的妻子。” 他突然笑了,笑得依然那么迷人那么无忧无虑。 “你是的,西奥,而且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妻子。我这人永远不能忍受丑脸婆。” 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这是他的习惯,每当他遇到烦心事时他就会这样。 “我不否认从某种角度上说你是对的,”他停了一会儿说道,“确实有什么事情。” 他打住了。 “什么事情?” “这种事太难向女人解释了。她们总会误解的——试想一下,一件事情并非——呃,它实质上所指的内容。” 西奥什么也没有说。 “你知道,”理查德接着说,“法律是一方面,而正误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方面。我做一件事情,可能非常诚实、正当,可在法律上也许不会这么认为。十次中有九次,一切都顺顺当当,可到了第十次——不行了,碰到了麻烦。” 西奥开始明白了。她暗自琢磨:“我为什么不感到惊讶呢?我内心深处是不是一直清楚他总这么遮遮掩掩的?” 理查德继续讲下去。他不厌其烦地试图把自己的意思解释清楚。西奥心甘情愿地听凭他在其冗言赘语的粉饰下掩盖事情的真实细节。事情涉及到一大宗南非的地产。理查德究竟在其中干了些什么,她无权得知。从道义上讲,他向她保证,一切都公平合理、光明正大;法律上——没办法,算是出了漏子;由于无法逃避事实,他已经把自己推到了可能受到刑事起诉的境地。 他讲述的过程中一直频频瞧他的妻子,他每每感到神经紧张、坐立不安。可是他仍然不停地为自己辩解,试图通过解释减轻他的过错,消除他的紧张情绪,而即使一个孩子也可能会从中看出他蓄意遮盖的那种赤裸裸的真实。最后,一阵竭力辩护之后,他的精神全然崩溃了。或许,西奥那双不时地显出鄙夷神色的眼睛最终摧毁了他苦苦支撑的精神防线。他坍倒在火炉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双手捂着脑袋。 “情况就是这样,西奥,”他伤心地说,“你说该怎么办呢?” 她立即向他走过去,跪到椅子旁边,把脸贴在他的脸上。 “能做什么呢,理查德?我们能做什么呢?” 他抱住她。 “你说的是实话吗?你对我不会变心?” “当然不会。亲爱的,当然不会。” 他不由自主地道出了实情:“我是个贼,西奥。剥去花言巧语的外衣,剩下的就是活生生的现实——我只不过是个贼。” “那么我就是贼婆了,理查德。我们将沉浮与共、患难同当。” 他们沉默片刻。不大一会儿,理查德稍稍恢复了轻松活泼的性格。 “你知道,西奥,我有个计划,不过我们将随后再谈。快到晚餐时间了,我们得去换餐服了。穿上你的那件柔滑的叫什么来着,你知道——卡尤款式的晚礼服。” 西奥好奇地抬起眼睛。 “为了在家里吃一顿晚餐?” “是的,是的,我知道。不过我喜欢它。穿上它,好姑娘。 看见你最漂亮的样子,我会很高兴的。” 西奥穿着卡尤服下楼用餐。那是用柔滑织锦面料做成的一件巧夺天工的礼服,淡淡的金色图纹贯穿其中,浅黄色调意在为光滑细腻的织锦平添几许暖意。背部开得很低,没有设计得比这更好的款式能够展示西奥脖颈和肩膀令人目眩的白皙肌肤了。她此时真的成了一朵木兰花。 理查德的眼睛热烈地注视着她,赞许之情溢于言表。 “好姑娘。你知道,穿这身衣服,你真的美极了。” 他们进入餐厅开始用餐。整个晚饭时间,理查德如坐针毡,他简直找不到自己了,无聊透顶地开玩笑、大笑不止,仿佛在徒然地努力消除他的种种忧虑。有几次,西奥试图引他回到他们之前一直在讨论的话题,可他总是避而不谈。 当她起身准备去睡觉的时候,他才突然进入了正题。 “不,先不要走,我有话对你说。你知道,关于这件不幸的事情。” 她重新坐下来。 他开始迅速他讲起来。如果运气好一点,整个事情就可以不使它张扬出去。他把自己原来的所作所为掩盖得天衣无缝。“目前只要某些文件不落人他人之手——” 他意味深长地停下来。 “文件?”西奥一脸困惑,“你是说你要销毁它们?” 理查德做了个鬼脸。 “一旦得到文件,我马上就毁掉它们。这才是我最头疼的事情。” “那么,谁拿着这些文件呢?” “我们都认识的一个人——文森特-伊斯顿。” 西奥不由得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惊叫。她极力抑制住自己,可理查德已经觉察到了。 “我怀疑他一直清楚这件事情的某些内幕。这就是我好几次请他到家里来的原因。你也许记得我曾让你对他好一些?” “我记得。”西奥说。 “不知怎的,我似乎永远不会与他真正友好相处。搞不清为什么。可他喜欢你。我敢说他非常喜欢你。” 西奥用相当清晰的嗓音说:“是的,他喜欢我。” “啊!”理查德感激地说,“那就好。现在你明自我的用意了吧。我确信,如果你去见文森特-伊斯顿,请他把那些文件交给你,他不会拒绝的。漂亮的女人,你知道——就那种事。” “我不能那样做!”西奥急切地抗议。 “岂有此理。” “绝对不可能。” 渐渐地,理查德的脸上红一块紫一块。她看得出他动怒了。 “我亲爱的,我觉得你还是不太清楚我的处境。如果这件事张扬开了,我可能会坐牢的。那就全完了——丢人现眼呀。” “文森特-伊斯顿不会借用那些文件攻击你的,我敢肯定。” “其实那不是问题的关键。他也许没有意识到它们和我有牵连。那只与——与我的事情——与他们一定要查出的数据有关系。噢!详情我就不细说了。他在不了解自己所做所为的情况下会毁了我的,除非有人向他挑明利害关系。” “你自己当然也可以这么做。给他写信。” “那不会有什么用处的!不,西奥,我们只有这一线希望了。你是这张王牌。你是我的妻子,你必须帮助我。今晚去见伊斯顿——” 西奥禁不住叫了起来: “今晚不行。明天怎么样?” “上帝,西奥,难道你还不明白个中究里?明天大概就太晚了。求求你,现在就去——马上去——去伊斯顿的寓所。” 他见她有些畏缩,试图安慰她,“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这样做有点不近人情,可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情。西奥,你不会让我失望吧?你说过你会尽力帮我的——” 西奥听见自己用生涩、冷漠的声音说:“不是这种事。有原因的。” “生死攸关呀,西奥。我说的是实话。你瞧!” 他摹地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把左轮手枪。那个动作有些演戏的成分,她没有怎么在意。 “要么你去要么我就自杀。我不能面对所谓的非法行为。如果你不按照我告诉你的去做,天亮前我将不在人世。 我向你郑重起誓这是真的。” 西奥低声喊道:“不,理查德,不要那样!” “那就帮我一把。” 他把手枪扔在桌子上,跪到她的身边。“西奥我亲爱的——如果你爱我——如果你曾经爱过我——就为我做这件事吧。你是我的妻子,西奥,再没有其他任何人可以帮我了。” 他不停他说呀说呀,咕哦,恳求。最后,西奥听到自己在说:“很好——很好。” 理查德送她到门口,为她叫了一辆出租车。 4 “西奥!” 文森特-伊斯顿霍地站起身来,他喜出望外。她站在门口,素洁的白鼬毛皮围巾从肩上垂下来。伊斯顿心想,她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 “你终究还是来了。” 他走向她时,她摆摆手让他停住。 “不,文森特,情况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她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我从我丈夫身边来这儿的。他认为你这里有一些文件,可能会对他——有害处。我来是请求你把它们交给我。” 文森特脚下像生了根一样,站在那里,直视着她。随后,他发出短促的笑声。 “这么说的确如此了?那天我就觉得霍布森、杰基尔和卢卡斯听起来耳熟,可我当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 真不知道你的丈夫与这家商号联系在一起。商号出问题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受委托调查此事。我原来怀疑某个下属,绝没有料到会是商号的这位上层人物。” 西奥一言不发。文森特好奇地看着她。 “这件事,对你没有什么影响吧?”他问,“那——呃,坦白地讲,你的丈夫是一个骗子那件事?” 她摇了摇头。 “这让我很伤心,”文森特说,接着又心平气和地补充道:“请你等一会儿,我去取文件。” 西奥坐在一把椅子上。他走进另外一个房间,不久就回来把一个小包裹交到她手里。 “谢谢你,”西奥说,“你有火柴吗?” 她接过他递给她的火柴盒,在壁炉旁边跪下来。当那些文件烧成一堆灰烬时,她立起身来。 “谢谢你。”她又说道。 “别客气,”他一本正经地答道,“我帮你叫辆出租车。” 他送她上了出租车,看她远去了。一次奇特的正式的小型会见。自从第一眼后,他们甚至一直不敢正眼瞧对方。好啦,就这样了,结束了。他也要离开了,离开这个国度,努力忘掉这一切。 西奥倚着车窗,把头伸出窗外,向司机交待了几句。她不能马上回到切尔西的家中,她必须有个单独的空间喘口气。再次见到文森特,使她倍受震动。要是——要是……然而她克制住自己不再去想。尽管她丝毫不爱她的丈夫,可她不能不对他忠诚。他萎靡不振的时候她得陪在他身边。不管他可能做过什么,他无疑是爱她的;他犯下的过错是针对社会的,不是针对她的。 出租车在汉普斯特德宽阔的大街上前行,驶出城外驶人灌木丛生的荒野,一股凉爽、怡人的气息拂过西奥的面颊。不过此时她又一次克制住了自己。出租车调转方向,朝切尔西疾驰而去。 理查德走出房间来到门厅里迎候她。 “噢,”他用询问的口吻说,“你去了很长时间。” “是吗?” “是的——很长时间。事情——办妥了吗?” 他跟在她身后,眼睛里透出狡黠的神色。他的双手颤抖着。 “事情——事情办妥了,呃?”他又问。 “我亲手烧了它们。” “噢!” 她继续往里走,进入书房,一下子瘫倒在宽大的扶手椅上。她脸色惨白,身心交瘁。她晴想:“但愿我现在能够睡着,永远,永远不再醒来!” 理查德正注视着她。他的目光腼腆、诡秘、始终转来转去。她丝毫没有察觉。她已经不可能察觉到什么。 “事情解决得十分圆满,是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肯定你烧的就是那些文件吗?你检查没有?” “没有。” “那么——” “我肯定,我告诉你。别烦我了,理查德,今晚我已经受够了。” 理查德忐忑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不说了,不说了。我明白了。” 他在房间里坐卧不宁。不大一会,他凑到她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甩掉它。 “别碰我,”她勉强笑了笑,“对不起,理查德,我感到心烦意乱。我觉得你现在碰我我会受不了的。” “我知道。我理解。” 他又来回走动起来。 “西奥,”他突然冒出一句,“我非常抱歉。” “什么?”她惊讶地抬起眼来,神情茫然。 “我不该让你在夜里这个时辰去那里。我绝对没有料到你会这么——不愉快。” “不愉快?”她笑了,她似乎觉得这个词很好笑,“你不知道!噢,理查德,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她直视着前方,认认真真他说:“今天夜里我所有的付出。” “上帝!西奥!我本意丝毫不想让你——你,你为我,做那种事?猪罗!西奥——西奥——我竟然不知道你会那样。 我连想都不敢想。我的上帝!” 他跪在她身边,用胳膊搂着她,结结巴巴地说个不停。 她转过头来,用略显诧异的眼光瞪着他,似乎他的话语最终才真正引起她的注意。 “我——我本意丝毫不想——” “你本意丝毫不想干什么,理查德?” 她的声音使他惊惧。 “告诉我,你本意丝毫不想干什么?” “西奥,我们不要再谈这事了。我不想知道。我永远不要回想起它。” 她逼视着他。她此时完全清醒了,她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是警醒的。她的话语响亮而清晰: “你本意丝毫不想——你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西奥。我们权且假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仍然瞪着他,最后才如实陈述她的想法。 “你以为——” “我不想——” 她打断他:“你以为文森特-伊斯顿因为那些文件跟我讨价还价?你以为我——向他偿忖了什么?” 理查德的神情半信半疑,他无力地说:“我——我绝对没想过他是那样的人。” 5 “你没有想过?”她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他低下头避开了。“你为什么今天晚上让我穿上这身衣服?你为什么夜里这个时候让我单独去那里?你揣摩着他——喜欢我。你想保全自己的脸面——不惜任何代价保全脸面——甚至不惜毁掉我的名声。”她站起身来。 “我现在明白了。你从一开始就打算那么做——或者至少你认为那样做是可能的,于是你就依计而行了。” “西奥——” “你否认不了的。理查德,我以为几年前我就完全了解了你。几乎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待人接物很不坦诚,可我以为你对我是以诚相待的。” “西奥——” “你能否认我刚才所讲的一切吗?” 他不由地沉默下来。 “听着,理查德。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三天前这次打击降临到你头上时,佣人们告诉你我走了——去乡下了。那只不过有部分是正确的。我是和文森特-伊斯顿一起出走的——” 理查德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她伸出一只手止住他。 “等等。我们本来已到了多佛。我看到一份报纸——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就像你所知道的,我回来了。” 她停了停。 理查德抓住她的手腕,睁大眼睛瞧着她。 “你回来了——及时地回来了?” 西奥短促而又痛心地五笑。 “是的,我回来了,如你所言,‘及时地回来了’,理查德。” 她的丈夫放开了抓住她的手。他站在壁炉架一旁,头向后仰过去。他显得英俊而又高贵。 “那样的话,”他说,“我会原谅你的。” “我不会。” 这几个字眼说得干脆利索,在静谧的房间里宛如一颗炸弹在理查德面前爆炸了。理查德惊愕得向前跨上一步,呆视着西奥,下巴下垂着,看上去很是滑稽。 “你——呃——你说什么,西奥?” “我说我不会原谅你!离开你去投奔另一个男人,我违犯了天条——也许,不是专门为之,而是有意去做的,其实二者是一回事。可如果说我违犯了天条,我是为了爱而违犯的。我们结婚以来,你对我也井非忠贞不渝。噢,是的,我知道,我以前原谅你这一点,是因为我确实相信你是爱我的。 然而你今晚的所做所为不一样了。这是卑劣的行为,理查德——作为女人都不会原谅这件事的。为了获取安全,你出卖了我,你自己的妻子!” 她抓起自己的围巾,向门口走去。 “西奥,”他嗑嗑巴巴地说,“你去哪里?” 她回头乜斜了他一眼。 “这段生活中,我们双方都不得不付出代价,理查德。我犯了罪孽,我必须忍受孤独的煎熬,你犯了罪孽——喔,你拿你所爱的人去赌博,你就失去了她!” “你要走吗?”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为了自由。这里没有什么可以令我留恋的了。” 他听见门关上了。几年过去了,或者只是几分钟?窗外,什么东西“啪嗒啪嗒”飘落下来——最后的几片木兰花瓣,轻柔而又芳香。 五彩茶具 (《五彩茶具》于一九七一年由麦克米伦公司首次发表于《冬日的罪恶》一书) 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两次气恼地发出“咯咯”声了。不管自己的臆断正确与否,他都越来越信服地认为如今的汽车远远比过去的容易抛锚。他惟一信任的汽车是那些经过时间考验继续发挥作用的旧车。它们性能各异,不过你全都了如指掌,只要它们不至于退役就尽量对它们进行保养和维修。可是新车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装置净是新玩艺儿,不同种类的窗户,闪闪发光的新型木制仪表板——虽然造型精致却并不熟悉,你的手盲目地摸索着雾灯、风挡雨刷、阻气门,等等。所有这些新东西都安装在你不习惯的地方。当你刚买的闪亮的新车出了毛病的时候,当地的汽车修理工说出的话叫人又好气又无奈:“婴儿出牙的不适感而已。车很棒,先生,这些顶呱呱的敞篷小客车,都是最新的配件,不过试车阶段肯定会有些磨合上的麻烦,你知道。哈,哈。”就好像一部车是一个正在出牙的婴儿。 但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当时已经颇上了些年纪,他强烈地感到新车就应当具备绝对完好的性能。试验、检查;在它到达购买者的手里之前,磨合问题已经处理妥当。 萨特思韦特先生这个周未开车去乡下看望朋友,从伦敦开出来的路上他的新车就出了几处毛病,此时正停在一家汽车修理站等候检修。他不知道会等多长时间才能继续朝目的地行进,他的司机正和一名修理工交涉。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那里,极力忍耐着。昨天晚上,他已经打电话向东道主保证他将及时地赴去喝茶。他让他们放心,他一定会在四点之前赶到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 他又恼怒地“咯咯”两声,试着想些令人愉快的事情。烦躁不安地坐在汽修厂里,时不时地瞅瞅手表,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咯咯”声,以至于他本人也很自然地联想到他一直在十分逼真地模仿母鸡下蛋时为自己高超的本领而心满意足的欢叫声。他知道再着急也干事无补,只好摇摇头作罢。 对呀,想些愉快的事儿。哎,他们开车往前走的时候他难道不是注意到了什么吗?不久之前,透过车窗看到的使他满意使他兴奋的情景。然而他当时已经来不及仔细回想了,汽车的毛病越来越明显,他们不得不马上把它弄到一家最近的路边服务站。 当时,他看到了什么?在左边——不,在右边,是的,他们驾车慢慢穿过乡村街道的时候他在右边看到的。一所邮局的隔壁。是的,他确信不疑,是邮局的隔壁,因为他记得一看见邮局他就想起要给艾迪生一家挂个电话,告诉他们他可能会晚一会赶到。邮局。一所乡村邮局。在它旁边—— 是的,肯定是,在它旁边,邻门,或者若不是邻门就是再下一个门。有什么东西唤起他对旧时的回忆,于是他想要——究竟他想要什么?噢!天哪,要是不错过来,他立时就会知道。 似乎搀和着一种颜色。几种颜色。是的,一种或几种颜色。 抑或一个字眼。某个确切的字眼,唤起他以往的记忆、思绪、乐趣与激情,使他回想起逼真生动的某物。在那种氛围中,他自己不仅用眼睛看,而且用心观察。不仅如此,他还做了许多。他参加了。参加什么了,为什么,在哪里?所有不同的地方。在最后的思索中很快找到了答案。所有不同的地方。 在一座岛上?在科西嘉?在蒙特卡洛观看赌台管理员转动轮盘?在乡下别墅里?所有不同的地方。他到过这些场所,况且同时还有另外一个人。是的,另外一个人。一切都和这个人有关系。他终于快到那里了,却还是擦身而过。 如果他正好能够……他正想到这里,就被司机打断了。他来到车窗前,修理工拉着拖绳跟在后面。 “不会太长时间,先生,”司机用轻松的口气向萨特思韦特先生保证,“十分钟左右就会完事,不会多的。” “没什么大毛病,”修理工用低沉、沙哑的乡音说,“婴儿出牙的不适感。您大概也会这么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这一次没有发出“咯咯”声。他咬牙切齿。他常常在书里读到那个短语;如今他年纪大了,上颚有些轻微松弛,也许因此他已经习惯于吐出那个短语。真的,婴儿出牙的不适感!牙疼。咬牙。牙坏了。人的一辈子,他想,是以牙齿为中心的。 “多夫顿-金斯伯恩只有几英里了,”司机说,“他们这儿有辆出租车。您可以坐出租车去,先生。车一修好,我就随后赶来。”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的口气很暴躁,司机和修理工两个人被吓得瞠目结舌。忽然,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声音清晰而果断,他终于想起来了。 “我打算,”他说,“沿着我们刚来的路走一走。车修好了,你就到那里去接我,五彩(原文是“harlequin”,意为“意大利、英国等喜剧或哑剧中剃光头、戴面具、身穿杂色衣服、手持木剑的诙谐角色、喜剧角色”。后文中有一主人公名叫”harleyquin”,音译为”哈利-奎因”,即借用此义,刻画人物形象。)咖啡馆,我想是这么个名字。” “不怎么样的一个小地方,先生。”修理工提醒道。 “我正是要去那儿。”萨特思韦特先生用一种威严专横的口气说。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开了。剩下的两个男人望着他的背影。 “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司机说,“以前从没有见过他这样。” 金斯伯恩-达西村的现状与其名称暗示的古老豪华气派很不相称。村子不太大,只有一条街道,几幢房舍。村子里稀稀落落地开着几家店铺,有时可以看出店铺其实就是房舍改成的或者如今改为房舍不再做生意了。 村子并不大古老,也不太美丽。它相当朴素,相当不引人注目。大概正因为如此,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一点点亮色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啊,他来到邮局了。这所邮局十分简陋,门口有个邮筒,里面摆着一些报纸和邮政卡片。邮局的旁边,是的,果然有个招牌高高挂起。五彩咖啡馆。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一阵晕眩。毕竟,他年纪大大了。他思前想后,为何这个名字如此搅乱他的心情?五彩咖啡馆。 路边服务站的修理工说得很对,它看起来不像一个真正吸引人们就餐的场所。到这里来或许只是为了吃份快餐,喝杯早间咖啡。那么为什么他要来呢?他突然意识到了原因所在。这家咖啡馆,或者也许最好把它说成遮掩着咖啡馆的房舍,分成两部分。一边摆放着几套桌椅,以备老主顾进来吃饭;另一边却是个店铺,出售瓷器。它并不是一个古玩店,店里并没有一小架一小架的玻璃瓶或玻璃缸。这是一家出售现代物品的店铺,朝街展示的橱窗此时正采撷每束彩虹的光线。橱窗里摆着一套茶具,稍大些的杯子碟子,每样的颜色各不相同。蓝、红、黄、绿、粉红、紫,真是奇妙的色彩展览,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当汽车沿着路边渐渐前行,尽力寻找任何一个汽车修理厂或路边汽车服务站的时候,难怪橱窗引起了他的注意。橱窗上贴有一张大卡片,标着“五彩茶具”。 当然是“五彩”这个词一直深深铭刻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心里,尽管记忆非常非常遥远,已经很难让人回想起来。 快乐的色调。五彩的色调。他苦苦思索,他十分惊讶,他竟然产生了一个滑稽可笑而又令人激动的念头:从某个方面来说,这预示着他的出现。特意预示他的出现。也许,他的老朋友哈利-奎因先生(即“五彩”先生)可能正在这里吃饭或者购买杯子碟子。自从他最后一次见到奎因先生,已经多少年了?好多年了。是在那天吧,他看见奎因先生沿一条被称为情侣巷的乡间小径离他而去?他一直盼望着再次见到奎因先生,至少一年一次,可能的话一年两次。但没有。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因而今天他产生了一个绝妙而又奇特的想法:在这里,金斯伯恩-达西村,他可能会再一次见到哈利-奎因先生。 “我真荒唐,”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太荒唐了。真的,人老了,就会胡思乱想。” 他一直想念着奎因先生。想着在他生命的晚年最令人激动的事情。想着可能会随处出现的某个人。这个人一旦出现,就预示着要发生什么事情。想着将要发生的事情,不,不完全是这样。不仅仅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且他会真切地感受到它。这才是令他激动不已的地方。这种感觉来自奎因先生可能讲出的话语。是的,话语。他可能会向他出示什么东西,萨特思韦特先生会因此挖掘出其内在含义,他会观察事物,他会发挥想象力,他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会处理需要处理的事情。奎因先生会坐在他对面,微笑着表示赞同。 奎因先生说的话会使他,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思想活跃起来,会使他滔滔不绝。他——萨特思韦特先生,有众多老朋友的人。朋友中有公爵夫人,一位临时主教,诸如此类的重要人物。他不得不承认,尤其重要的是他们是社交界颇有影响的人物。因为,毕竟,萨特思韦特先生曾经一直是位自命不凡的人。他喜欢与公爵夫人来往,喜欢了解古老的家族,几代英国人都拥有土地的绅土们的代表家族。他也曾对未必会在社交界受人注目的年轻人有过好感。他们或有困难,或陷入爱河,或不幸福,或需要帮助。是因为奎因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才有了可能给予别人帮助。 而此时此刻,他正在痴痴地观察一个不起眼的乡村咖啡馆和一个出售现代瓷器、茶具以及无疑是焙盘之类东西的店铺。 “我还是得进去瞧瞧,”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既然我傻乎乎地走回到这儿,我就得进去以防——呃,以防万一。他们修车的时间,我估计,比他们说的要长一些。会超过十分钟的。也许里面有什么使人感兴趣的东西。” 他又一次看了看满是瓷器的橱窗。他忽然间意识到这都是些质地很好的瓷器,做工精致,堪称现代的一种精良产品。他又回到过去,搜寻着记忆。他想起了利斯女公爵,她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位老妇人!那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去科西嘉岛,她对她的侍女多仁慈呀!她照顾她,仿佛救死扶伤的天使一般善良。可就在第二天,她重新恢复自己专横跋扈的性格,而她昔日的家仆们似乎非常轻易地就忍受住了她突变的性情,不表露任何反抗的迹象。 玛丽亚。是的,女公爵的名字就叫玛丽亚。亲爱的老玛丽亚-利斯。啊,不过,她几年前已经死了。她有过一套五颜六色的早餐用具,他记得。是的。又大又圆颜色各异的杯子。黑的、黄的、红的以及特别恶劣的紫褐色的。紫褐色,他想,肯定是她最喜爱的一种色调。她还有过一套罗金汉姆茶具,他记得,上面的主导色彩就是间有金黄的紫褐色。 “唉,”萨特思韦特先生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喔,我想我最好还是进去吧。也许要上一杯咖啡或者别的什么。咖啡里会加大量牛奶,我估计,而且可能放糖。然而,我总得把时间消磨过去。” 他走进去。咖啡厅里其实人不多。人们过来喝茶,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为时尚早。况且,不管怎么说,如今的人们很少再喝茶了,老年人会在自己家里偶然冲上一杯。远远的橱窗旁边站着一对年轻夫妇,靠着后墙的一张桌上两个女人正在嚼着舌头。 “我告诉她,”其中一个说道,“我说过你不能那样做。不能,那种事情我忍受不了。我也跟亨利这么说,他同意我的看法。” 萨特思韦特先生马上想到,亨利一定生活得很苦,他无疑认为同意总还是明智之举,不管有关他的话题可能会是什么。一个毫无魅力的女人与她的毫无魅力的朋友。他把目光转向咖啡馆的另一半,细声细语地问:“我可以随便看看吗?” 负责的是一个十分和气的女人,她说,“噢,可以,先生。 我们店目前进了一批好货。” 萨特思韦特先生观察五颜六色的杯子,拿起一两只凑近来瞧,观察牛奶壶,拿起一件瓷器斑马仔细审视,观察几只造型赏心悦目的烟灰缸。他听到推拉椅子的声音,于是扭过头,看见那两位仍旧发着牢骚的中年妇女结了账,正离开咖啡厅。她们刚迈出门去,一个身穿黑色套服的高个子男人走进来,坐到她们刚刚离开的桌旁。他背对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后者认为他的背颇富吸引力。发达的肌肉,健美的脊背,不过,幽暗的背影看起来有些阴险,原因是咖啡厅里的光线很弱。萨特思韦特先生回过头继续观看烟灰缸。“也许我该买只烟灰缸,以便不让店主失望。”他一面想,一面照此做了。这时,太阳忽然冒了出来。 他原来没有意识到店铺里显得昏暗是因为缺少阳光的缘故。太阳肯定是在云层里躲了一段时间。云彩遮住太阳,他记起,大致是在他们到达服务站的时候。但是现在阳光突然间射了进来,使多彩的瓷器顿时黯然失色;然后射在一面有些教堂气息的彩色玻璃窗上,萨特思韦特先生想,那一定是维多利亚时代房屋原址遗留下来的窗子。阳光透过窗子,照亮暗淡的咖啡厅。从某种奇怪的角度看,它也照亮了那个刚坐在那里的男人的脊背。它不再是一个黑的剪影,而成了花彩饰物。红色,蓝色,黄色。猛然间,萨特思韦特先生意识到他所注目的正是他渴望找到的。他的直觉没有出错。 他知道刚才进来坐下的是谁。他非常清楚自己没有必要等着看到那人的面部。他再没有心思关注瓷器,转过身来,回到咖啡厅,绕到角落的圆桌旁,在那个人的对面坐下来。 “奎因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叫了一声,“我不知怎的,认定进来的就是你。” 奎因先生笑了笑。 “你总是知道这么多事情。”他说。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时间的长短重要吗?”奎因先生问。 “大概不吧。你也许是对的。大概不吧。” “我能为你要点饮料吗?” “有什么可以喝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迟疑地回答,“我想你肯定是为此目的才进来的。” “一个人永远不会对自己的目的抱有十足的把握,是不是?”奎因先生反问道。 “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都快忘记了,你知道。我是说几乎忘了你讲话的方式,你说的话。 忘了你使我产生的观点,你使我做的事情。” “我——使你做?你大错特错了。你自己总是了解自己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做,你非常清楚为什么它们非做不可。” “你和我在一起时我才有这种感觉。” “噢,不,”奎因先生轻描淡写地说,“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我常对你这么说——我只是路过此地。就这样。” “今天你正路过金斯伯恩-达西村。” “而你并不是像我一样仅仅路过,你要去一个确定的地方。我说的对吗?” “我要去看望一个老朋友。好多年没见了。他如今老了,腿也有些跛。他曾经中风过一回,目前康复得不错,不过谁知道呢。” “他一个人生活吗?” “令人欣慰的是,现在不了。他的家人从国外回来了,他从此开始享受天伦之乐。他们已经和他共同生活几个月了。 我很高兴能够再次拜访他们全家人,包括以往见过的和没见过的。” “你指的是他的儿女?” “儿辈和孙辈。”萨特思韦特先生叹息道。那一瞬间,他感到伤心,自己没有儿女,没有孙子,更没有曾孙。平时他对此丝毫不觉得遗憾。 “他们这儿有特殊味道的土耳其咖啡,”奎因先生说,“是同类中的精品。其它饮料,如你所想,相当不可口。不过你总不会拒绝冲上一杯土耳其咖啡,是吗?让我们喝一杯,因为我想你不久就得踏上征途,或者去干其他任何事情。” 从门口跑来一条小黑狗,蹲在桌旁抬头瞧着奎因先生。 “你的狗?”萨特思韦特先生问。 “是的。让我把你介绍给赫米斯。”他敲了敲黑狗的脑袋,“咖啡,”他说,“告诉阿里。” 黑狗离开桌子,穿过一道门,消失在店铺的后院。他们听到一声短促、尖厉的犬吠。不大一会,狗又出现了,随他而来的是一个年轻人,面部黝黑,身穿一件翡翠绿套衫。 “咖啡,阿里,”奎因先生说,“两杯咖啡。” “土耳其咖啡。没错吧,先生?”他微笑着离去了。 狗又重新蹲下。 “告诉我,”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告诉我你都去了哪儿,你都做了些什么,为何我这么久没有见到你。” “我刚刚给你说过时间其实并不意味着什么。我记得很清晰,我觉得你也记得很清晰,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情景。” “很悲哀的一幕,”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说真的,我不愿回忆它。” “因为死亡?然而死亡并不总是悲剧。我以前告诉过你的。”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也许那次死亡——我们两人正在回忆的那次——不是一场悲剧。但仍然……” “但仍然真正重要的还是生命。你说得一点没错,当然,”奎因先生接过话茬说,“一点没错。真正重要的是生命。 我们不想让一个年轻人,一个快乐的或者能够快乐的人去死。我们俩谁也不想那样,对吗?这就是人们之所以一接到命令就总是义无反顾地去拯救生命的原因。” “你要向我下达什么命令吗?” “我——向你下达命令?”哈利-奎因长长的、原本伤感的脸上浮现出特别迷人的微笑,“我向你下达什么命令,萨特思韦特先生?我从来不对别人指手画脚。你自己总会了解事理,观察事物,知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和我没什么关系。” “噢,不,和你关系重大。”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这一点你不可能改变我的主意。可你无论如何得告诉我,在这一段因为过于短暂姑且不能称作时间的日子里,你都到过哪些地方?” “好吧。这段时间,我四处流浪。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气候条件,不同的冒险经历。可大部如往常一样仅仅是路过。 我想,应该是你更多地告诉我,你一直在于什么,你现在要去干什么,特别是你要去哪儿,要会见什么人。你的朋友,他们都怎么样。” “当然我会告诉你。我乐于告诉你,因为我一直感到奇怪,认为你了解我要去拜访的这些朋友。一个人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一个家庭,很多年没有和他们亲密地联系,当他打算和他们重续旧谊重修旧好的时候,心里总不免忐忑不安。” “你的话对极了。”奎因先生说。 土耳其咖啡盛在东方情调的小杯子里端了上来。阿里微笑着把它们放在桌上,退下去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表示赞许地呷了一口。 “甜如爱情,黑如夜晚,热如冥府。这是阿拉伯古谚语,对吗?” 哈利扭头笑了笑,点点头。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话锋一转说道,“我一定告诉你我要去哪里,尽管我将要做的元关紧要。我将去找老朋友叙叙旧,与年轻人认识认识。托姆-艾迪生,我说过,我的一个老朋友。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起共过许多事。后来,如经常发生的那样,生活把我们分开了。他原来在外交部门工作,接连去国外担任外事职务。有时候我出国与他一起居留,有时候当他回到英国时我去看他。他早先的一个任职是在西班牙。他娶了一个西班牙姑娘,非常漂亮的黑皮肤女孩,叫皮拉尔。他很爱她。” “他们有孩子吗?” “有两个女儿。头一个长着满头金发,像她父亲,名叫莉莉;第二个女儿玛丽亚,长相随她西班牙籍的母亲。我是莉莉的教父。事实上,两个孩子我都没怎么见过。一年中有那么两三次,我或者为莉莉举行一个宴会,或者去她学校看她。她很讨人喜欢,很爱她的父亲,她父亲也很爱她。我们曾多次会面,多次重温友谊,可是其间却度过一些艰难的时日。你会和我一样明白的。战争年代,我和我的同龄人很难见上一面。莉莉嫁给了空军的一个飞行员,一个战斗机飞行员。一直到了那天,我甚至都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哦,西蒙-吉列特。空军中队长吉列特。” “他在战争中牺牲了?” “不,不,不。他平安地挨了过来。战后,他从空军退伍,和莉莉一道像许多人一样去了肯尼亚。他们定居在那里,生活得很幸福。他们生了个儿子,一个叫罗兰的小男孩。后来他回英国上学时,我见过他一两面。最后一次,我想,是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很不错的一个男孩,像他父亲长着一头红发。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因此,我期待着今天见到他。他现在已经二十三四了。日子就这么过来了。” “他成家了吗?” “没有。对,还没有。” “嗯。那他会和谁结婚呢?” “噢,托姆-艾迪生在信中向我谈起过罗兰的一个表妹,我对此不太清楚。他的二女儿玛丽亚嫁给了本地的一个医生。我一直不怎么认识她,悲惨的是,她死于难产。她有个小女儿叫伊内兹,她的西班牙祖母为她取的名字。说实话,伊内兹长大后,我只见过她一回。黑黑的,西班牙类型的女孩,很像她祖母。唉呀,我絮絮叨叨地对你说个没完。” “不,我想听你讲下去。这对我来说很有趣。” “我不清楚为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看着奎因先生,带着偶尔会显出的一丝狐疑神色。 “你想了解这个家庭的全部情况。为什么?” “或许,这样我可以对此有一个整体印象。” “好吧。我要去拜访的庄园叫多夫顿-金斯伯恩,一座相当美丽的古宅。它不那么豪华壮观,不足以吸引游客或在特殊日子向参观者开放。它只是一套宁静的乡村别墅。一个英国人一直为国效力,退休后归隐故里,享受美好恬静的生活。托姆向来喜欢乡村生活,他喜爱钓鱼,是一个神枪手。 少年时代,我们一起在他家中消磨了许多愉快的时光。我孩提时候的许多假日都是在多夫顿-金斯怕恩庄园度过的。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它的形象。没有什么地方像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那样。没有什么庄园能够比得上它。每当我开车从附近经过,我一般就会绕道那里,只为看一眼庄园的风光。庄园前面有一条长长的雨道,两旁栽满了树,从中间的缝隙中可以瞅几眼我们过去常去钓鱼的河流,瞅几眼庄园本身。每每此时我和托姆共同完成的一件件往事涌上心头。 他向来崇尚实干,做过许多事。而我——我只不过是个老光棍。” “你有好多优点,”奎因先生说,“你交游广泛,结识了好多朋友,帮过朋友好多忙。” “唉,或许如此吧。也许,你对我太看高了。” “绝对不是。除此之外,你还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伙伴。你讲的故事,见过的东西,去过的地方,以及你生活中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你可以把它们写成一大本书。”奎因先生说。 “倘若我写的话,我会把你作为书中的主角。” “不,你不会的。”奎因先生说,“我只是一个云游僧,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好了,我不说了。请你继续谈下去,谈得更多些。” “呃,我向你讲述的只是一部家族史。我说了,我已经很长时间,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了。可他们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皮拉尔死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和托姆了——她很年轻就不幸死去了。莉莉,我的教女;还有伊内兹,那个文静的医生的女儿,和她父亲一起生活在村子里……… “他女儿多大了?” “伊内兹大约十九二十吧,我想,我将很乐意与她交个朋友。” “那么总起来说,这是一部幸福的家族编年史?” “不全是。莉莉,我的教女——和她丈夫一起远赴肯尼亚的那位——在当地的一起交通事故中丧生。她当场死去,身后留下一个几乎不满周岁的婴儿,小罗兰。西蒙,她的丈夫,为此悲痛欲绝,他们是非常幸福的一对儿。然而这是他俩最好的结局了,我想。他又成家了,娶的是一个寡妇,是他的一个朋友,一个空军中队长的遗孀。她也带有一个和罗兰一样大的婴儿,小蒂莫西,他和小罗兰之间只差两三个月。 西蒙的再婚,我相信,是十分美满的,尽管我一直不可能见到他们,因为他们继续留在了肯尼亚。两个孩子像亲兄弟一样被抚养成人。他们在英国同一所学校读书,通常一块回肯尼亚度假。我当然也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接下来,你知道在肯尼亚发生了什么。有些人设法呆下去。有些人,我的一些朋友,去了澳洲西部,与家人一起又在那里幸福地安家落户。有些人回到了国内。 “西蒙-吉列特和他的妻子及其两个孩子离开了肯尼亚。对他们来说情况两样了,于是他们回家了,最终接受了老托姆-艾迪生每年都向他们发出的邀请。他们回来了,他的女婿,女婿的第二个妻子,以及两个孩子。如今长大了的两个男孩,或者说是两个青年男子。他们回到庄园,全家人一起生活,十分和睦。托姆的外孙女伊内兹-霍顿,我向你提过,与她作医生的父亲一起居住在村子里。她花大量的时间,我猜想,逗留在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陪伴托姆。艾迪生,老人极其疼爱自己的外孙女。他们在庄园里似乎都非常快活。他催了我几次让我去那里走一走,见见他们一家子。 于是我接受了邀请,只去度个周未。从某种意义上说再次见到亲爱的老托姆,心里总不是滋味。据我所知,他有些跛,也许不会活太长时间了,可他仍然快快乐乐的。那座古老的庄园,多夫顿-金斯伯恩,也会使人伤感的,它会唤起我所有儿时的记忆。当一个人没有轰轰烈烈的一生,当他个人的生活平淡如水时——我就是这样的人——最后与他共存的是朋友、家园以及作为一名儿童、少年和青年所经历的一幕幕往事,目前只有一件事情我有些顾虑。” “你不要着急,什么事你有些顾虑?” “我可能会——失望。一个人记忆中的一座住宅,魂牵梦绕的住宅,当他可能再来拜访时,也许它不再像你记起的或梦到的那样了。也许会增加一间新厢房,也许会改建一座花园,住宅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自从我上次到过那儿,时间隔得太久了,真的。” “我想那里的实际情况会与你记忆中的情形相吻合的,”奎因先生说,“我很高兴你将去那里。” “我有个主意,”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你和我一起去,一起去拜访这一家人。你不必担心不受欢迎。亲爱的托姆-艾迪生是世界上最好客的人。我带去的任何一个朋友马上就会成为他的朋友。和我一起去,一定去,我坚决要你去。” 萨特思韦特先生冲动地做了个手势,差一点把他的咖啡杯从桌上碰下去。他非常及时地扶住了它。 这时,店铺的门被推开了,老式门铃响个不停,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来。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汗津津的。她风韵犹存,依然满头储发,只是偶尔可见几缕银丝。她皮肤白皙、光洁,与赭发碧眼合于一体恰到好处。她的身材保持得也很好。新来的这位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咖啡厅,停也没停就拐进了瓷器店。 “哇!”她尖叫道,“这些五颜六色的茶杯,你们竟然还有!” “是的,吉列特夫人。我们昨天刚进来一批新货。” “噢,我多么高兴!我实在担心没货,就急急忙忙赶来了。我骑了一辆孩子们的摩托车,他们不知跑哪儿去了,我谁也找不到。可是我确实有事要用摩托。今天上午几只杯子不巧给摔碎了,而我们下午有客人去喝茶,还要举行舞会,所以我才来的。你能不能给我拿一只蓝的和绿的,也许最好再要一只红的,以防万一。红色是这些不同的花色中最难看的一种,不是吗?” “不过,我知道人们确实这样说过,红色虽不好看,但有些时候你却不能用其它花色来调换。” 现在,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转过头来了,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事情。吉列特夫人,商店女售货员刚才提到的。当然是吉列特夫人。此时此刻他意识到,她一定是——他从座位上直起身来,开始有些犹豫,而后一两步就跨进瓷器店。 “打扰一下,”他说,“您是不是——是不是来自多夫顿-金斯伯思庄园的吉列特夫人?” “噢,是的。我叫贝里尔-吉列特。您——我是说……” 她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她有一张也许是十分刻板的脸,但显得很精干。这就是西蒙-吉列特的第二个妻子。她没有莉莉漂亮,可她似乎魅力十足,人和气又利索。忽然,一丝微笑浮上吉列特夫人的面颊。 “我真的相信……是的,当然。我的公公,托姆,保存着您的一张相片。您一定是今天下午我们准备接待的客人,萨特思韦特先生。” “一点没错,”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您说的就是我。可我不得不十分抱歉地告诉您,我比原来商量的时间要晚许久才能到。很倒霉,我的汽车抛锚了,现在正在修理站检修呢。” “噢,您多惨,太不走运了。不过还没到喝茶时间呢,别着急。反正我们已经推迟了。您大概听到了我刚才说的话,今天上午家里的几只茶杯不巧从桌上碰掉,碎了,我赶来再挑几只新的。人们请客吃午饭、喝茶或用晚餐,类似的事儿总会发生。” “您要的茶杯,吉列特夫人,”店里的女人说,“我这就把它们包好,替您装在一只箱子里,好吗?” “不用了,你只须用些纸裹一下放在我的这只购物提兜里,就完全可以了。” “如果您要返回多夫顿-金斯伯恩,“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可以用车送您。车随时会在修理站修好上路。” “您心太好了。我真希望坐您的车,可我无论如何得把摩托车骑回去。孩子们没有车骑会很难过的,他们晚上要出门。” “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着,转向奎因先生。奎因先生早已离开座位,此时正站在旁边。“这位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哈利-奎因先生,我们俩在这儿不期而遇。我一直在劝他一同到多夫顿-金斯伯恩。您觉得托姆会不会多留一位客人过夜呢?” “噢,肯定没问题,”贝里尔-吉列特说,“我保证他会很高兴见到您的朋友,或许也会是他的一个朋友。” “不,”奎因先生说,“我从未见过艾迪生先生,尽管我常常听我的朋友萨特思韦特先生谈起他。” “那好,您就请随萨特思韦特先生一起来吧。我们全家都会高兴的。” “很抱歉,”奎因先生说,“不巧的是我还有个约会,真的——”他看看手表,“我必须马上赶去赴约。因为碰到了老朋友,已经有些晚了。” “给您拿好,吉列特夫人,”女售货员说,“我想,放在您的提兜里,绝对不会有什么事的。” 贝里尔-吉列特把纸包小心地放进她随身携带的提兜里,然后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好吧,一会儿见。茶会五点一刻再开始,不用着急。我总是不断地听西蒙和我公公说起您。终于见到了您,我非常高兴。” 她与奎因先生匆匆告别,走出了店门。 “她忽忽忙忙的,是吧?”店里的女人说,“可她总是这样。她一天之内能做很多事情,告诉你。” 外面的摩托车发动了,隆隆的马达声传了进来。 “她很有个性,是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看起来是这样。”奎因先生说。 “我真的说服不了你?” “我只是个过客。”奎因先生说。 “那么我什么时候再见到你呢?请你现在告诉我。” “噢,不会大长时间,”奎因先生说,“我想一旦你真的看见我会认出我来的。” “你再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要告诉我了吗?再没有什么需要解释吗?” “解释什么?” “解释我在这里碰见你的原因。” “你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奎因先生说,“有一个字眼也许你会感兴趣,我想它对你可能会有用的。” “什么字眼?” “色盲。”奎园先生说完,笑了起来。 “我不认为——”萨特恩韦特先生皱了一会眉头,“是的,是的,我确实知道,只是暂时记不清……” “暂且告别吧,”奎因先生说,“你的车来了。” 这时,果然汽车开来了,正准备停在邮局门口。萨特思韦特先生迎了出去。他感到焦急,不愿再浪费更多的时间让主人无端地等下去。然而,他跟朋友说再见时还是缠绵了一会。 “没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了?”他问,声调里充满了依依不舍之情。 “没有什么你可以为我做的了。” “为其他人呢?” “我觉得可以。非常可能。” “希望我能够明白你的意思。” “我对你寄予最大程度的信任,”奎因先生说,“你总能了解事理。你有敏锐的观察力,很快就可以弄懂事物的含义。你和以前一样,没有变,我向你保证。” 他把手搭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肩头,略停片刻,走开了,沿着乡村大道朝多夫顿-金斯伯恩相反的方向轻快地走去。萨特思韦特先生上了车。 “希望我们不会再出什么麻烦。”他说。 他的司机安慰他说: “离这儿没有多远了,先生,至多三四英里,而且现在汽车跑起来也很顺当。” 他把车往前稍微开了开,在路宽的地方拐过来,回到他来时的路上,他又说了一句: “只有三四英里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重复了一遍“色盲”。他仍然没有弄明白它到底有何意蕴,可他感觉到应该是有的。这个字眼他以前听人说过。 “多夫顿-金斯伯恩。”萨特思韦特先生自己轻轻地嘀咕着这个名字。这两个词对他来说仍是往常的含义,一个幸福团聚的地方,一个他不能够更快抵达的地方,一个他将依然感到轻松愉快的地方,即使他的许多敌人都已不在那儿了。然而,托姆会在那里,他的老朋友,托姆。他又想起了昔日的草坪、湖水、河流以及他们童年时一起做过的事情。 茶会安排在草坪上进行。从客厅的法国式窗户下面延伸过来一段台阶,一侧有一棵高高的紫铜色山毛榉,另一侧有棵黎巴嫩雪松,如此构筑了茶会的外景。草地上摆着两张白色的油漆雕花桌子,周围有不少式样不同的花园用椅。垂直的一种上面有花花绿绿的坐垫;安乐椅上,可以躺下去伸开双脚眯上一觉,只要你乐意这样。有些椅子上装有顶篷,可以免受阳光的照射。 这是一个美丽的傍晚,草地的绿是一种柔和深沉的色调。万道霞光透过紫铜色山毛榉直射过来,雪松映着宜人的黄褐色天空显得婀娜多姿。 托姆-艾迪生斜靠在安有扶手的柳条长椅上,双脚跷起,等待他的客人。萨特思韦特先生饶有兴味地注意到很多其它场合见到东道主时他所记起的同样情形:舒适的室内便鞋,正好套在他因患痛风而轻微肿胀的双脚上;他的那双鞋也很奇特,一只红的,一只绿的。好人老托姆,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他没有变化,和以前一模一样。他又想到:“我真笨! 我当然知道那个字眼的含义了。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马上想起来?”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来了,你这个老家伙。”托姆-艾迪生说。 他是个风度依旧的老人,宽阔的面庞上嵌着一双灰白、闪亮的眼睛,宽宽的肩膀仍使他看起来十分健壮,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在表白他的一种好心境及其对客人的热忱欢迎。“他从来没什么变化。”萨特思韦特先生想。 “不能站起来问候你了,”托姆-艾迪生说,“需要两个强壮的男人扶助,拄着拐杖,我才能起身。如今,你了解不了解我们这个小集体?你认识西蒙,当然。” “我当然认识了。好几年没有见你了,而你变化并不大。” 原空军中队长西蒙-吉列特瘦弱、英俊,一头乱蓬蓬的红发。 “很遗憾,我们在肯尼亚时您从没有去看过我们,”他说,“到那里会过得很快活的,我们会给您看很多东西。唉! 人不能预见将来会发生什么。我原以为我的尸骨会留在那个国度了。” “我们在附近搞到一块很不错的教堂墓地,”托姆-艾迪生说,“由于无人去做礼拜,教堂仍然未被毁坏,周围也没有新建大多的建筑物,所以教堂庭院里空地仍很充足。我们至今还没有在那里建造一座可怕的墓穴。” “你们的话题多么令人扫兴呀!”贝里尔-吉列特微笑着说,“这是我们的孩子,”她又说,“不过您早已经认识他们,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 “我觉得现在我认不出他们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是啊,他最后一次见到两个孩子是他把他们从预备学校里接回去的那一天。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俩异父异母——他们却经常被别人当作亲兄弟。他俩身高大致相同,两人都是一头红发。罗兰也许受他父亲的遗传,蒂莫西却是从他的赭发母亲那里继承的。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协作精神。然而,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他们真的差别很大。如今他们的年龄,他猜想,在二十二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他们的差别更加明显了。他从罗兰身上看不到与他外祖父相似的地方,除了红发之外,他看起来也不像他的父亲。 萨特思韦特先生有时感到奇怪,这孩子长得是不是像他死去的母亲莉莉。可是他还是找不到什么相似之处。甚至还不如说,蒂莫西看起来更像是莉莉的儿子,白皙的肌肤,高高的前额以及漂亮的身材。这时,一个柔柔的低低的声音在他身旁说: “我是伊内兹。我估计您不记得我了。我见到您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个美丽的女孩。萨特思韦特先生马上这样想到。黑皮肤类型。他回忆起遥远的过去,在艾迪生和皮拉尔的婚礼上他充当男傧相。她表现出她的西班牙血统,他想。她摆头的姿势相当优雅,不啻一个仪态高贵的黑美人。她的父亲,霍顿医生,正立在她身后。他比萨特思韦特先生上一次见到时显得老多了,他人很不错,是一个善良的普通医师,没有雄心壮志,却可以信赖;对女儿,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他非常疼爱。很明显,他为女儿感到万分自豪。 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极大的幸福攥住了他。所有这些人,他想,尽管其中有几个他觉得陌生,似乎无一不像他早已熟识的朋友。漂亮的黑皮肤女孩,两个红头发的小伙子; 贝里尔-吉列特,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茶盘里的杯杯碟碟,一边吩咐房里的侍女端出糕点和几盘三明治。丰盛的茶会!有几把椅子拉到了桌子旁边,以便人们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想吃什么吃什么。两个男孩子在桌旁坐下来,邀请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他们中间。 他对此非常满意。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他应该首先和孩子们交谈,看看从他们那儿得到多少有关托姆-艾迪生昔日的情况。他于是又默默地想:“莉莉,我多希望莉莉现在能在眼前。”他回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回到了孩提时代。那时,他来到这里,迎候他的有托姆的父母亲,大概还有一位姑妈,以及托姆的舅公和表兄弟。而如今,已没有了这么多人,可这毕竟还是一个家。托姆脚上套着他的那双室内便鞋,一只红,一只绿。他老了,可仍然快乐、幸福。他周围的人也都幸福。如今的多夫顿完全,或者几乎与以往没什么两样。大住宅也许保护得不太好,然而草坪却完好元损。放眼望去,透过树丛可看见那条河流时隐时现,中间的树呀,是比以前多了。房子也许需要再涂上一层颜料,但不宜过重。毕竟,托姆-艾迪生家道殷实。他拥有大量土地,由人小心侍奉。他喜好俭朴,虽然为保养别墅花费巨大,可在其它方面他却不是一个挥霍的人。他如今很少出外旅游或出国观光,可他仍然白得其乐。不举办大型宴会,仅仅是朋友往来。朋友来此小聚,朋友常常回首往事唤起往日的回忆。 一个友好的家园。 他稍稍侧了侧身,把椅子从桌旁挪开朝向一侧,以便能够更好地眺望延伸到河流的景致。那里当然是磨坊了,而另一边远远望去是大片的田野。其中的一块田地里竖着一个稻草人,灰黑色的稻草人身上栖着几只小鸟,他顿觉好笑。 刹那间,他忽然意识到它看起来像哈利-奎因先生。大概,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它就是我的朋友奎因先生。很荒唐的念头,然而如果有人把稻草人尽力扎成奎因先生的模样,它就会显出人们看到的大多数稻草人所不具备的那种修长的优雅身姿。 “您是在瞧我们的稻草人吗?”蒂莫西说,“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您知道。我们叫它哈利-巴利先生。” “真的吗?”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啊!我觉得这名字很有趣。” “您为什么觉得它有趣?”罗兰有些好奇地问。 “啊,因为它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的名字碰巧也是哈利。” 孩子们开始唱起来:“哈利-巴利忠诚地守卫,哈利-巴利认真地执勤。守卫着禾堆守卫着草垛,使一切冒犯者仓皇逃跑。” “来份黄瓜三明治,萨特思韦特先生?”贝里尔-吉列特说,“还是家做的肉酱三明治?” 萨特思韦特先生要了一份肉酱饼。她为他摆上一只紫褐色的茶杯,颜色和他在瓷器店里观赏到的一模一样。桌上摆放着整套茶具,显得十分华丽,黄、红、蓝、绿,等等等等。 他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都是其最喜爱的颜色。他留意到,蒂莫西用的茶杯是红色的,罗兰用的是黄色的。蒂莫西的杯子旁边有一样东西,萨特思韦特先生一开始没有认出来是什么,后来才发现那是一只海泡石烟斗。萨特思韦特先生已有多年未曾想到过更没有看见过这种烟斗了。罗兰注意到他凝视的目光,解释说:“蒂姆去德国时带来的。他总是抽烟,早晚会患癌症毁在烟斗上的。” “你不抽烟吗,罗兰?” “是的,我向来不抽烟,既不抽卷烟,也不抽烟斗。” 伊内兹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两个年轻人争着为她夹菜,他们开始在一起又说又笑起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处于三个年轻人中间感到非常愉快,并不是因为他们谦逊、大方,对他十分尊重,而是他喜欢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也喜欢对他们作出自己的判断。他认为,他几乎可以肯定,两个青年都爱慕伊内兹。是的,这并不奇怪,相似的背景与相似的生活方式使然。他们两人都来和外祖父生活在一起。伊内兹,罗兰的第一个表妹,一个漂亮的女孩,就住在邻近。萨特思韦特先生转过头,他恰好能够透过树隙望见那幢房子,房顶就从前门外的小路旁露出来。七八年前他来这里时,霍顿医生住的就是那幢房子。 他瞅着伊内兹,不知道两位青年她更喜欢哪一位,也不清楚她的感情是否已经另有归宿。她没有理由应当爱上两位英俊潇洒、魅力无穷的青年男子的任何一位。 尽管大吃特吃,但他吃得还是不多。萨特思韦特先生把椅子向后拉了拉,改变了一下姿势,以便能够环顾周围的一切。 吉列特夫人仍在忙里忙外。一个过于负责的家庭主妇,他暗想,做起家务事总是过于手忙脚乱,不停地为客人提供糕点,添茶倒水,递这递那的。不管怎的,他想,如果她不劝不让,让客人随意享用,气氛会更加和谐,客人会更无拘元束。他希望女主人不要如此忙活。 他抬起头,看着手脚伸开躺在椅子上的托姆-艾迪生。 托姆-艾迪生也正瞧着贝里尔-吉列特。萨特思韦特先生默默地想:“他不喜欢她。是的,托姆不喜欢她。那么或许是他希望她那样做的。”毕竟,贝里尔取代了他的亲生女儿,西蒙-吉列特的第一个妻子莉莉的位置。“我美丽的莉莉,”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想起他的教女,并且感到诧异,为何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尽管看不到莉莉的身影,可奇怪的是莉莉仿佛就在这里。她就在今天的茶会上。 “我想人老了就开始琢磨这类事情,“萨特思韦特先生喃喃自语,“不管怎样,为何莉莉不该到这里来见见自己的儿子呢。” 他慈爱地瞟了一眼蒂莫西,接着又猛然意识到他瞧的不是莉莉的儿子。罗兰才是莉莉的儿子。蒂莫西是贝里尔的儿子。 “我相信莉莉知道我在这里,我相信她想和我说话,”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想,“噢,天哪,噢,天哪,我千万不要没完没了地想傻事。” 不知为什么,他又望了望稻草人。它此刻看起来不像一个稻草人,而像哈利-奎因先生。落日的五彩余辉映照在它的身上,一只像赫米斯的黑狗正在追逐着飞鸟。 “色彩,”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着,又看了看桌子、桌上的茶具以及喝茶的人们,“我为什么在这里?”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本来该做什么?有充分理由……” 现在他知道,他感觉到,会不会有什么事情,什么危急情况在影响着所有在场的人或只是其中的几个人?贝里尔-吉列特,吉列特夫人,她因为某事心烦意乱,如坐针毡。托姆?托姆没什么事,他没受什么影响。他很幸运,他拥有这位艳妇,拥有多夫顿,拥有一个外孙,这样,他死后这一切都将归罗兰所有。这一切都会是罗兰的。托姆是不是希望罗兰娶伊内兹为妻?或者他会不会担心这对亲姨表兄妹近亲结婚?不过从历史上看,萨特思韦特先生想,表兄妹结婚并没有什么恶果。“什么都不要发生,”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什么都不要发生。我必须阻止住。” 真的,他满脑子俱是疯子的思想。一片祥和的氛围。一套茶具。多彩茶杯各不相同的色彩组合。惟此而已。他看了看躺在红色茶杯一旁的白色海泡石烟斗。贝里尔-吉列特对蒂莫西说了句什么,蒂莫西点点头,站起身朝房子走去。贝里尔从桌上拿掉几只空碟子,摆了摆一两把椅子,低声对罗兰咕哝了一句,罗兰就径直走向霍顿医生,为他端上一块撒有糖霜的蛋糕。 萨特思韦特先生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不得不这样做。她经过他的桌子时,衣袖拂动了一下。他瞥见一只红色的杯子从桌上滑落下去,碰到椅子腿上碎了。她捡起杯子碎片时,他听见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她走过去从茶盘里取出一套浅蓝色的杯碟,回转来,放在桌上。她挪了挪那只海泡石烟斗,使它紧挨着那套杯碟。她提起茶壶,倒上茶,然后走开此时,桌旁再没有人了。连伊内兹也已起身离开,和外祖父聊天去了。“我不明白,”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要出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呢?” 一张茶几上摆满五颜六色的茶杯,而且,噢,蒂莫西,他的红发在夕阳下闪闪发亮。西蒙-吉列特式的斜向一边,魅力十足的波浪型红发在火红的晚霞中闪闪发亮。蒂莫西回来了,站了一会,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桌子,然后走向海泡石烟斗紧挨浅蓝色茶杯的一侧。 这当儿,伊内兹也回来了。她突然笑了起来,说:“蒂莫西,你拿错杯子了,蓝的是我的,你的是红色的那只。” 蒂莫西答应道:“别犯傻,伊内兹,我知道哪是我的茶杯。我的杯子里放糖了,你不喜欢的。废话!这就是我的杯子,海泡石烟斗紧靠着它嘛。” 萨特思韦特先生目睹这一切,他战栗了一下。他疯了吗?他在胡思乱想吗?刚才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真的吗? 他站起来,三步井做两步走到桌旁。蒂莫西刚把蓝色的茶杯举到唇边,他大叫了一声。 “别喝!”他喊道,“告诉你,别喝这茶!” 蒂莫西惊讶地转过脸来。萨特思韦特先生把头扭向一边。霍顿医生十分吃惊地从座位上立起身,靠拢过来。 “什么事,萨特思韦特先生?” “那只茶杯。那只茶杯有问题,”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别让孩子喝那杯茶。” 霍顿医生盯着茶杯。”我亲爱的朋友——”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原来那只红色的杯子是他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可那只杯子摔碎了,后来换成了一只蓝色的。他不知道红色的换成蓝色的了,对吗?” 霍顿医生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你是说——你是说——像托姆一样?” “托姆-艾迪生。他分不清颜色,你知道的,是不是?” “噢,是的,当然。我们都知道他这样,所以他今天穿了一双不同颜色的鞋子。红色和绿色,他从来不分。” “这个孩子也不分。” “不——肯定不是。不过不管怎么说,罗兰却从未显示出任何这样的迹象。” “不过他也许这样过,是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想我是对的——色盲。他们都叫这个名称,不是吗?” “不错,他们过去时常提起这个名称。” “一个女人没有遗传上色盲,然而会隔代遗传给她的下一代。莉莉辨得清颜色,可莉莉的儿子也许辨不清。” “可是,我亲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蒂莫西不是莉莉的儿子,罗兰才是。我知道他们俩长得很像,同样的年龄,同样色泽的头发,还有其他方面也相似,可是——大概您不记得了。”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不记得了。可我现在知道了。我也能看出他们很相像。罗兰是贝里尔的儿子。西蒙再婚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婴儿。一个女人同时照顾两个婴儿相当容易,尤其是他们俩当时都有长出红头发的苗头。蒂莫西是莉莉的儿子。罗兰是贝里尔的儿子,贝里尔和克里斯朵夫-伊登的儿子。他毫无理由辨别不清颜色,我知道,我告诉你。我知道!” 他看见霍顿医生的眼睛在两个青年身上转来转去。蒂莫西没有听明白他们的对话,只是捧着那只蓝色的茶杯站在那里发愣。 “我看见她买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听我解释,朋友,你必须听我解释。你认识我已有多年了,你知道一旦我肯定地说出某件事,我不会出错的。” “果真如此。我从未见您出过错。” “把那只杯子从他手里拿走,“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拿回你的诊所,让搞分析的药剂师检验一下,看看杯子里有什么。我亲眼看见那个女人买了那只茶杯,在乡村小店里买的。她那时就策划好她要打碎一只红杯子,然后用蓝色的来替换。她很清楚蒂莫西无论如何也不会看出颜色已经不同了”“我想您是疯了,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过,我还是照您说的去做。” 他走向桌子,向那只蓝色的茶杯伸出一只手。 “让我看一下杯子,可以吗?”霍顿医生说。 “当然可以,”蒂莫西说。他显出一丝惊愕的神色。 “我觉得这只瓷杯上有点暇疵,在这儿,你知道。很有意思。” 贝里尔穿过草坪走过来,她走得又快又急。 “你们在干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霍顿医生轻松地说,“我正打算用一杯茶来向孩子们演示一个小实验。” 他非常仔细地观察她,他看到了她焦虑、恐惧的表情。 萨特思韦特先生看到了她整个的表情变化。 “您想和我一起去吗,萨特思韦特先生?只是个小实验,您知道。当今的一项检测瓷器不同品级的试验。最近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他一边说着一边沿草地走去。萨特思韦特先生紧随其后,那两个青年互相闲聊着也跟了上去。 “医生在搞什么名堂,罗兰?”蒂莫西问。 “我不清楚,”罗兰说,“他好像有什么非常特别的主意。 噢,不过我想我们以后再听他讲解吧。我们去骑摩托车。” 贝里尔-吉列特倏地转过身,迅速顺原路向房子走去。 托姆-艾迪生叫住了她。 “什么事,贝里尔?” “我忘了一样东西,”贝里尔-吉列特说,“别的没什么。” 托姆-艾迪生满脸疑问地瞅着西蒙,吉列特。 “你妻子怎么了?”他问。 “贝里尔?噢不,我不知道。我估计她忘拿了什么小东西之类的。我用不用帮你,贝里尔?”他喊道。 “不用,不用,我一会就回来。”她半侧过头,看到老人又躺在椅子上,突然言辞激烈地说:“你这个老傻瓜,今天又穿错鞋子了。它们不是一双。一只是红的,一只是绿的,你知道吗?” “啊,我又穿错了吗?”托姆-艾迪生问,“对我来说它们完全是同一种颜色,你知道。很奇怪,不是吗,可就这样。” 她加快脚步,经过他远去了。 一会儿,萨特思韦特先生和霍顿医生走到大门口,眼前就是那条小路。他们听到前面传来摩托车隆隆的马达声。 “她走了,”霍顿医生说,“她畏罪逃跑了。我们本来应该阻止她,我想,您觉得她会回来吗?” “不会,”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认为她不会回来了地许,”他若有所思地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您的意思是——” “这是一座古宅,”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右宅里居住着古老的家族。一个好家庭,家庭里生活着很多好人。人们不想有麻烦,不想出丑闻,什么也不想发生。我想,让她离开最好不过了。” “托姆-艾迪生从不喜欢她,”霍顿医生说,“从不。他总是那么客气、慈祥,可他并不喜欢她。” “再替那个小伙子想一想。”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那个小伙子。您是指——” “另一个小伙子,罗兰。这样他就无须知道他母亲试图要干什么了。” “她为什么那么做?她到底为什么那么做?” “你现在不怀疑她那么做了?” “是的,我现在一点也不怀疑。萨特思韦特先生,她看我时我看见了她的脸。当时我就知道您说的是真的。不过为什么呢?” “由于贪婪,我想,”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她自己身无分文,我相信。她的前夫,克里斯朵夫-伊登,根据各种流传的说法是个不错的男人,然而说到钱财,他却一无所有。但是,托姆-艾迪生的外孙会得到大笔的钱。一大笔的钱。这里所有的财产加起来价值连城。我坚信托姆-艾迪生会把他的大部分家产留给他的外孙。她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产,通过她自己的儿子,当然使她本人享用不尽了。她是一个贪婪的女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猛然转过头去。 “那儿有什么东西着火了。”他说。 “我的天,真着火了。唔,是田里的稻草人着火了。哪个小家伙点的火,我猜。不过什么也不用担心。那个地方没有柴禾堆草堆什么的,稻草人烧完就没事了。”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好啦,你自己走吧,医生。 你并不需要我帮助你做实验。”。“我确信我会查出什么来的。我不是指具体的物质,但是我相信您的判断,这只蓝色的茶杯里装着死亡。” 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转身进了大门。他此时正朝着稻草人着火的方向走去。远方是落日。那天傍晚落日异常辉煌,万道光芒染红了半边天,照亮了熊熊燃烧的稻草人。 “那么,这就是你选择要走的路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这时,他显出有些愕然的样子,因为他看见火焰的附近有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的身影。女人身穿淡淡的珍珠母一样颜色的衣服,她正向萨特思韦特先生走来。他僵硬地立在那里,端详着她。 “莉莉,”他说,“莉莉。” 现在他看得十分真切了,是莉莉正向他走来。太远了,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非常熟悉她是谁。那一瞬间,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别人看见她,或者是否这道风景惟他独享。他开口说道,声音不很高,只是轻声低语: “一切都好,莉莉,你儿子没事了。” 于是她停下来,把一只手举到唇边。他看不见她的笑靥,可他知道她在微笑。她吻吻她的手向他挥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她往回走,走向已经烧成一堆灰烬的稻草人。 “她又要回去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喃喃自语,“她要与他一起回去了。他们正一同离去。他们属于同一个世界,当然。只有在爱情、死亡或二者共存的场合,他们——像她一样的人们——她们才来。” 他再也不会看到莉莉了,他想,可他想知道他多久才会再次碰见奎因先生。他转过身往回走,走在草坪上,走向茶几,走向那套五彩茶具,走向躺在远处的他的老朋友托姆-艾迪生。贝里尔不会回来了。他对此确信无疑。多夫顿-金斯伯恩安然无恙。 那只小黑狗穿过草坪,飞奔而来。它来到萨特思韦特先生近旁,稍稍喘口气,摇了摇尾巴。狗的颈圈上卷着一张纸条。萨特思韦特先生弯下腰把它取下来,展延开。纸条上用五彩笔写了一句话: 祝贺你!我们下次再见 h-q(h-q——哈利-奎因——译注。) “谢谢你,赫米斯。”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完,目送小黑狗飞快地穿过草地,重新加入那两个身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们在那里,可是再也看不见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