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恶梅关系》 引子 任务 梅林里,有飘雪的景致与长年盛开的梅花,仿佛一年十二个月份里,硬是少了春、夏、秋三个季节,余下个冬季,好让梅花端坐枝头与雪争妍,永无残雪落梅的景象来划下争战的休止符。 “让一个恶人变成大善人?”梅轻喃着,伸手接住一朵飘来的白梅,含入唇中,掬其沁凉与幽香,吁出一口白雾,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复又自喃: “这是艰难的任务还是不值费心的小任务?” 老实说,他从未与人类的打过交道,对人性的认知着实不多。季节司神自以为得意的丢出竞赛任务,活似是翻天覆地般的了不得……嗟!结果不过是改变一个人的性情而已。 区区一个人而已。何足挂齿? 原本臆测着会不会是什么倾国造城之类的任务,攸关着一群人类的兴亡,结果根本不是。 白担心了一场。 “梅主儿,听说人类是很坏的,千万别掉以轻心哪。”左右花精们纷纷提自己的看法,尤其是那些曾在红尘历练过一回的,更是忧心忡忡。 “是啊。一群人固然棘手,但只一个人也不容小戏,人心险恶哩。” “对啊对啊,司神要您将一名恶人教化为善人,这可是不容易的工作。” “梅主儿……” “梅主儿……” 急巴巴等着表达自己意见的花精们仍排了一大,眼见梅林内就要喧闹起来,梅伸手阻止所有的发言,也得回它最钟爱的宁静。 “得了,我会小心。”即使花精们千叮万嘱,梅还是不认为对付一名区区人类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时候也差不多了,你们好生守着梅林,静候佳音吧。” 振了振衣袖,清香的梅花自秘周身逸出,飘聚成一道拱门,正是通往人界的道路。 拱门上头,标示出梅将抵达的地方: 群雄割据的乱世,东北“孤寨”。 梅弹了下手指,便见得她那将要面对之人的大名——常孤雪。 “一个人类而已。”她哼。 没什么困难的,不是吗? 足下梅馨浮动,追随她轻灵的步伐,身形渐渐远去;拱门化为落花,飘坠于尘土。 仙姿不复再见,梅林归于沉寂。 只有花精们挂记的忧心,兀自颤动着。 第一章 就算是泥人儿,也有三分土性,所以说身为冬令花魁的梅,自然也有其脾性。 无欲无求,少妄少思,彷若莹白的雪那般不沾染天地颜色,独揽着最初的单纯无垢…… 一切,只因为懒。 如果一件事情打实心眼去做,需花十分力气,而取巧速成,却只用三分力气,那他二话不说,铁定以三分力气去完成它,压根儿不理会取巧的结果是不甚完美的成品。 管它的,反正是完成了嘛。 所以说,梅一向不觉得任何交付到她手上的工作有什么天大地大的了不得。 此刻,他端坐“观凡池”一角,考虑要出现在哪一年,才能让他更加顺利去完成工作。 “都说三岁定终生,可我又不可能盯他到成人,确定他没当成土匪头再回来,那少不得要花上我数十年时间……”他启口轻喃着。 “想要取巧,可也不易哪……” 修长玉指掐了又掐,想了又想,目光定在目标主二十岁到三十岁那一段岁月。伸手止住了波纹滑动,不禁端详起池中映出的男子面孔。轻哼着: “刚才看你老年一副恶霸凶煞样,没料到年轻时倒也人模人样,一点也瞧不出是杀人如麻的极恶之人。 那么,这个人是出了什么事,致使他成为一名乱世祸害、草莽恶徒?、向来轻薄短小的好奇心扬起,致使梅投身一纵,决定从男子的二十来岁生命里进入,开启他任务的第一步。 对糟老头子没啥惹兴致,三岁幼童挂着两串鼻涕又嫌失了美感,索性折衷,就从他年华正盛时期进入吧,至少表相好看一些,任务执行起来也就没那么无趣。 随着身形彷若轻烟的投入人间烟火里,梅决定化为女身。身随念转,就见原本纤若细柳的身形开始有若干起伏——胸部微隆,纤腰更见约束,转瞬间已是个豆蔻少女的婉约身段。唯一没变的是他向来清艳的粉白面,以及额上那朵白梅印记。 翩落于白雪皑皑的寒冬腊月,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让已成为“她”的梅舒心的吁了口气。 她钟爱冬天。这是属于它的季节。 很好,接下来就是找她的任务主了。 落点相当准确;若没有失误的话,她此刻应该正站在常孤雪的地盘上,也就是土匪窝“孤寨”。 “待我算来。”也不急着找人,她再次掐指以确定,反正时间多得很,她有一百年。 她降落在常孤雪二十四岁这一年。土匪窝“孤寨”刚占山为王,在“焚天峰”落草为寇半年——“难怪寨子看来寒酸得紧,想是百废待举,万般不缺,就缺待宰的肥羊送上门来。” 很不错,切人的时机刚好。横竖是没了反悔的机会,也只能这么想了。 去叫一个已经杀人如麻的屠夫改过向善虽不是不可能,但总是吃力了些,也已然折损了太多无辜的生命;而,阻止一名尚未大开杀戒的人去当屠夫,至少简单得多,感觉上也比较有成就感。 放眼望去,“孤寨”建构在易守难攻的地形上,确是防人围剿的好地点。数百间木屋、草屋散落在较平坦的地势上,目前共住了四、五百口人。这些人里有魁武的莽汉、有庄稼汉、有落拓失意的军人……各有其来处,汇聚出南腔北调的大杂烩。但他们投身来此的原因只有一个——想在乱世里生存下去。在被欺凌与欺凌人之间,选择生存选择欺凌人。 而,身为领袖的常孤雪无疑的提供了保证。 他够狠,断不容人欺凌到他头上。 他够强,可保他们不被消灭、不被饥寒煎熬。 即使跟着他所必须付出的是沾来满手血腥,但那又如何?命如薄絮的世道,只有求生与求死,再没其它容许滋生道德或恻隐之心的空间。 “多灰暗的气氛,真是不舒服。”忍不住挥了挥手,生平第一次亲近人类,就觉得满心不适,被那沉郁得教人窒息的悲凉弄得转身想走人。 真不晓得怎会有人眷恋凡尘、耽溺轮回,好好的神仙不当,硬是牵念人世。难道就为了嗅闻这种乌烟瘴气吗? 振了下双袖,梅轻飘飘的向上飞跃至梅枝上安坐,闻到了些许人气往她这方向过来,她立即隐身,好奇着人类的模样。 往树林这边走来的是一男二女,看来是生活较为宽裕一些的人,因为梅在他们身上找不到补钉。 “阿爹,您瞧瞧刚才那是什么话!刘昆竟然要求寨主娶他女儿,不摆明了投奔来咱寨子,就是要充老大吗?真不晓得他哪来的脸皮!”青衣少女忿忿不平的叫着。 被青衣少女唤作父亲的人,名叫钟南山,是寨子里德高望重的老者,大伙都叫他一声钟叔,因为他是山寨大王身边唯一算得上亲人的人。地位超然,管理着寨子里上上下下的内务,安分守己,也从不仗势欺人,算是在这一群逞勇斗剽的悍汉子中少见的温吞人物。 他开口道: “萍儿,咱们寨主年少英勇,刘昆既然率了五十人来投靠,自然会想争取高一些的地位,直接成为寨主的岳父不就是最好的方法吗? “但是……但是……孤雪大哥怎么可以答应嘛!他有那么多女人了,一旦他娶了某一人,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是啊!我们可吞不下这一口气。”青衣少女旁边站着个丰满的褐衣少女,虽是稚嫩的脸,但身材可是惹火得足以燎原。她叫乔小艳,寨主的女人之一。 钟南山看着两张不服气的小脸,顿时觉得头痛起来。 “寨主自有他的考量,你们就别嘀咕了。反正以他的性子,压根儿不可能独对哪一个女子好,你们有何好担心的?” “是啊,孤雪大哥确实是太冷淡了。”语气中满是闺怨。 “你有啥好担心的?横竖寨主怎么也不会冷落你、弃你于不顾。倒是我们,认知道将来会如何?”乔小艳哼着。她们都是因为局势,不得不寻求强壮羽翼来依附的女子;一旦有了依附,日子也算衣暖食足了后,免不了又要忧虑起茫茫不可知的未来。渴求一个足以保障终身的名份,却又知道名份这东西不会平白落在没有背景、靠山的女人身上。如今能是领权人物的枕边人之一,已是大大的荣幸。 只服侍一人,并且被保障了安全,绝对比任何男人欺凌狎玩,却以朝不保夕的日子好。 这是乱世,无可奈何而想生存下来的人,没有顾念道德、哀悼贞烈的余地。只不过,一旦生命被保障了,接下来不免想索求更多更多的福祉…… “放心吧,总会有出路的。我看林义对你有些意思,必明儿也许我该向寨主提一下——”钟南山没能说完,已被乔小艳惊恐的打断。 “钟叔!那个林义已经四十了!何况身边还拖着五个稚龄的小孩,人家才不要!”相较之下,年少英挺的寨主是多好的依归呀。 “小艳,当人后娘总好过一辈子没名没份吧?你们都该明白,一旦寨子更加强盛后,来委身的女人只会更多而不会减少,到时你们如何比得过?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会终生吃香,但一个再美的女人,过了三十就乏人问津了,你们切莫太执着才好。”钟南山这话同时也是说给闺女听。每个女人莫不希望自己的汉子是群中之首,但一个真正的群中之首,又怎会只属于一个女人?何况是平庸无奇的女人? “阿爹,我们才十五、六岁呢!”钟萍跺脚抗议。对十六岁的她而言,压根儿认为三十岁是等一辈子之后才会走到眼前来的数字。花朵儿才下绽放,哪遥想得到落红的飘零欷欧? “对呀,钟叔何必这般吓我们。”乔小艳也埋怨道。 “反正我们想请阿爹阻止常大哥去娶刘昆他女儿啦,您一定要跟他提哦!” “我哪能左右寨主的想法?”钟南山头疼地道。 “不管!您一定要提。若说全寨子里常大哥还有听得进话的人,就属您了。” “那是因为你爹爹我从不多话,也不逾矩。现在,我还是打算遵份守纪做事,你就别在我这把老骨头上磨蹭了。我还有事得做,先走了。” “爹!阿爹——”少女不依,追了上去。 “钟叔,您走慢些啊——”一男二女,快步离开树林,幽静的林子内,复又只闻寒风逗弄白梅的沙沙轻响,枝桠兀自晃着晃着,抖落了几瓣梅花,也让梅顺势翩然落地,伸了个懒腰——时候也不早了,找人去吧。 ☆☆☆ 身为一个土匪头,应该有怎样的标准配备? 首先,他要有杀人不眨眼的狠厉。 再来,他要有蛮霸之气以服匪众。 接着,他有很多女人、很多下属、很多武器与马。 然后,刀里来、血里去,烧杀掳掠,随时有杀人与被杀的心理准备。 他似乎应该有一把大胡子,应该有一副高壮的身躯,一双嗜血的眼,一张擅长狞笑的嘴,再加上满身满手挂着抢来的珠宝,展示着向自己的战利品。 梅坐在窗台上,对着数尺外的那个男子品头论足:左手拿羊皮卷、右手拿梅枝,核对着古往今来的土匪异同处。这个常孤雪,是有一把大胡子长在他阴沉冷厉的面孔上,也又高又壮,否则恐怕舞不动他身后那片墙上挂着的大刀、铁棍等武器。眼神阴阒,嘴巴……看不太清楚,跳过;没有珠宝在身上招摇……也许是“营运”不顺所致。 吸引梅目光的,是一道自左脸颊笔直划至右耳后的长疤痕。她几乎可想见他曾经多么惊险的在一把致使利器里捡回自己小命。如果刀子再往下一寸,砍得更用力些,十成十是得人头落地了。 那道伤痕是怎么来的?由颜色判断,应有十来年以上了。会不会是因为容貌被毁,致使他性情大变,种下了日后成为大恶人的因? 此时的常孤雪正在跟一名巨汉谈话,那人叫伏勇,声如洪钟,身形巨大得都要顶到屋梁了。高大的常孤雪都小了他快一个头身。 伏勇是“孤寨”里的二把手,地位仅次于常孤雪。力大如牛,脾气直冲,常让下属感到畏惧,但也因他藏不住情绪的性格,令居上们者安心重用。虽不免有被莽撞坏事的时候,但这种人并不容易背叛首领。就算哪天心起异念,也会马上被消灭,没什么威胁感。 “那个死贼秃刘昆,带了一群老兵残将来白食还不够,居然妄想要当你的老丈人,好爬到你头上撒野!你刚才干嘛阻止我?干脆让我的九环刀劈他个身首分家,省得被他一长串浑帐话气死!” 话题正绕在刘昆欲嫁女的事件上。休说常孤雪的女人们群们忿忿不平了,连全寨子里的人都觉得那刘昆欺人太甚。 “喂!把头儿,你倒是说句话呀!” “有什么好说的?”常孤雪终于开了金口。 梅立即飘近他,想听清楚他的声音。 怎么会有香味?常孤雪眉头微拧,目光扫到窗外那一树正盛放的梅花,奇怪着梅花幽淡的香味几时浓烈了起来,让屋内的人得以轻易嗅闻到? “刘昆那厮值得大伙如此介怀吗?决定权在我身上,即使是娶他女儿,难道就由着他在寨内横行?何况我尚未点头允他。” 嗯……声音沉沉的、沙沙的,想来是个不常高谈阔论的人,语气里没什么感情,淡薄得很。不错,挺适合冬天的调性,莫怪他房外那树梅花开得特别好,够冷喽。 梅落坐在刚才常孤雪坐着的位子上,继续听他们聊。 “想那刘秀,既无美貌又骄纵,你身边的女人随便一个都强过她!真不知她哪来的脸认为她有当寨主夫人的本钱?!”伏勇嗤道。 “别再提那些不重要的事了。说说你下山查探到什么吧。”显而易见,常孤雪已经受够了那些话题,不希望别人再抓着地讨论。 “哦,那个呀!下个月初七,康州的大粮商有一批价值百万两的粮草要运往开城,进贡给洪达的军队。”伏勇搔了下头,接着报第二笔:“还有,天朝的相国告病返乡,听说光是运珠宝金银就要雇三十个挑夫、三百名保镖,并分成五路运送,怕出了个万一。市井传说他要往益州投靠目前武力最强盛的莫囚龙。他们运财宝的路线离我们远了点,如果我们打算劫他个几车,至少也要到柳州候着,就看老大你想不想辛苦奔驰十天了。” 世道混乱,想要做没本生意,自然从盐商、粮商,或高官身上去榨油水了。 天下会乱,通常来自所有的财富已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并苛待那些饥寒交迫的农民、老百姓。饥寒交迫的群众忍到极限,终究要反的。于是那些搜刮了天下财富于一身的高官、巨富们,莫不着急的找靠山以保自己安逸富足的未来。 对“孤寨”这个甫成立一年的小寨子来说,建立威望是何等重要的事。常孤雪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 “我何止要劫他几车,那些金银财宝是我孤寨的,一车也不能少。” 伏勇咋舌! “可……可是把头儿,他们有三百名保镖,全是武功高强的壮汉。想我们寨子里,扣除老弱妇孺,也不过剩下三、四百个汉子可用,而汉子里,又得删去文书生、只会拿锄具的农人,勉强剩下二百多个壮汉,咱们出草时,拨百来人守住山寨又免不了,到时只剩一百人可用了。” 常孤雪面颊抽搐了下,立即下令: “你马上去把所有汉子集合起来,一炷香之后,我亲自带他们练功强身,十日后挑选可用之人。至于不济事却又吃白食的汉子,全给我搬到后山去住,负责耕田种菜以供给整个山寨的吃食。” “呀……是,我马上去办!”伏勇一楞,立即转身出去传令。 屋内,只剩下常孤雪,以及隐了身的梅。她坐在椅子上享受寒冬的冷风阵阵拂面而来,觉得自己全身都活络了起来。真舒服呀…… 不过她的舒适没能维持太久,因为常孤雪似乎准备坐回自己专属的位子上——也就是梅正坐得舒坦的地方。 她只好在他尊臀落下之前飘开。 斜眼瞄他,在心底组织着对这男人的印象。老实说,她对人类的认识既有限又贫乏。当她仍只是一棵梅树时,便是生长在荒芜人迹的深山绝岭,后来修成正果,成了小花精,依然远离尘嚣,潜心修行,直到位列仙班至今,对人类仍没产生半点兴致。 所以突然有了常孤雪这个任务,她一时之间不大能分辨出他的行为在人类眼中究竟是多恶劣或多善良,她没有标准可以衡量。 基本上他是个恶人没错吧?否则季节司神不会撂下这种“恶人变好人”的任务,活似它会是怎样了不得的艰巨使命。别人出题出得那么得意洋洋,倘若她完全轻忽以对,未免太不给面子了,所以她也只好加减慎重看待了。 什么叫恶人呢?杀人者就叫恶人吗?那他们人类吃肉吃鱼吃遍天下万物不也叫造孽吗?更别说砍树造屋、烧柴,以及恣意攀摘花香,不给花树有繁衍下去的机会了。 砍一棵树与杀一个人的罪过不该是相同的吗? 但天神们、以及人类似乎自有一套偏私的标准。反正杀杀杀,杀尽天下万物无妨,就是别杀自己同类就行啦,就叫没罪啦。真令人百思不解与不平哪。 那这常孤雪就可怜啦! 瞧瞧他二十四岁以前的事迹:十岁那年重伤了长期虐待他的主人张三;十二岁欲抢他食物的乞丐李四推落湖,使其溺毙;十五岁那年跟了杀人狂王二麻子,又是另一段辛酸史,养成杀人不眨眼的冷血个性;十九岁,伙同其他不堪受虐的师兄弟弑师成功。自此以后,独行天下,做起无本生意至今…… 结算下来,常孤雪共重伤了五百多人,杀害了一百来人,抢劫则不计其数。 这可能算得上是可怕的数字吧?否则寨子里的人不会对他这般又敬又畏。可是比起日后将会断送在他手上的性命而言,这些数字简直是不够看。 要怎么去改变他的心性呢?让他在杀人前会不安与迟疑,并厌恶那种行为…… “禀报寨主,大伙都聚在一起了,”房外一名小罗喽扬声叫着。 “知道了。”常孤雪丢下手中的炭,将写了一半的羊皮卷收回柜子上,矫健的身形往门口走去——“哎唷!” 什么声音? 常孤雪止住欲跨出门槛的步伐,疑惑的侧转面孔巡视空荡荡的屋内,确定仍是没人。但…… 下意识的伸手抚向右肩头,想确定刚才自己的肩膀是否曾与某个物品擦撞……在眨眼间……似有若无的……然后仿佛有什么轻渺的声音在耳畔掠过…… 有吗?没有吗? 再望了一眼依然空寂的寝房,无暇多想,迈开大步走了出去。 在屋内一角,跌得七荤八素的梅仍用力要甩开飞绕在她眼前的星星月亮太阳以及乌鸦,久久找不回足以支撑自己起身的力气。 天哪……莫怪她要下凡前,众花精们皆嘱咐她千万要小心,原来竟有如此凶险。再来个几次,她全身骨头想不散成一地都难。 人界哦!真是危险的地方,她切切要小心为上。 哎……唷…… ☆☆☆ 决定了,治标先治本,梅认为与其苦口婆心照三餐外加消夜的巴着常孤雪唠叨“做人要向善”、“杀人要三思”、“为善最乐”之类的劝词,还不如飞入他的记忆中,去纠正这个人的行为举止较可能得到成效。 这种行为依稀仿佛有点投机,但那又如何?最重要的是可以完成任务就成啦。别人想一步一脚印的达成任务是别人的事,对梅而言,有捷径可走,又何必硬是走远路来表现自己坚毅不拔的心志?她又没那么闲。 所以喽!梅一点也不会心虚于自己的取巧。 那么……该从常孤雪几岁下手呢?她的落脚点既然是踩在他二十四岁这一年,便因着修法者共同的戒律:不得跨越未来,只能从落脚点往前回溯。也就是说,她可以任意来去他二十四年之前的岁月啦! 也好,反正她对年华老去的面孔没兴趣。 嗯……他脸上那道疤很令人好奇呢。掐指算了算,他那道疤从幼年时就有了,好像是六岁吧。 “是什么情况让他得到一道那么可怕的伤口呢?也许他性情大变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也不-嗦,立即施法泅溯向十八年前,找童年的常孤雪去也。 第二章 常孤雪六岁冬天 梅发现自己站在破败的草屋后方。 咻咻的北风正冷冽,屋子里更传出应景的咳嗽声以表示冬天有多么的严寒,都把人给折腾病了。 天空正飘着雪,缓缓将大地覆盖,寒意一层层的刺透茅草屋,让待在屋内的人不比待在外头好过多少。不过对梅来说,这种温度可舒服了。 既然她降落于此,想必常孤雪不会离她太远。她四下望着,终于在右后方的百尺处看到一个正在捡拾柴枝的小小灰色身影。这是她目前唯一看到的人类,想必不会错的,应是常孤雪。 正想移身过去看他个分明,但草屋内忽尔传出的细细交谈声令她暂止了步伐——“你现在还有何好犹豫的?那孩子养了它半年,该回报咱们了。如果正值丰年太平日也就算了,但现下,连续两年农作欠收,咱们连自己都养不起了,哪来的余力顾念它?更别说你这一场病拖了半年,始终不见好转,这可怎么办才好?”充满疲惫的女子声音正在劝着丈夫应允某件事,有气无力的语调听来,似乎也快要累病了。 “但咳咳……但是……他是大哥的唯一血脉……咳,我们怎……能咳……”又是一连串刺耳的咳嗽声。 “我们连自己的孩儿都喂不饱了,如今谁的血脉又如何?这种世道,也不晓得这一顿吃完后,下一顿的粮在哪里,大家一齐死也是无妨,但难得高员外想买侍候他儿子的小僮仆,不但让我们未来几个月有粮可吃,那孩子虽为人仆,总也算是有吃有喝的不怕饿肚子了。” 里边依然在细声讨论著,浑然不知灰衣小不点儿已抱了一捆柴走了过来——梅蹲在地上平视着那个小家伙的长相。嗯……很好,还没有疤痕,挺清秀的一张脸儿,虽然因长期的饥饿而显得皮包骨,但还不致于变形得太严重就是。 屋内的人像是谈出结论了,语气转为轻快些许——“趁他去捡柴,我马上进城去买些东西,顺便把菜刀拿给刀铺子磨利一些,这样宰起来就不费力了。” “是呀,咳咳咳……我病了这大半年,都快要没力气拿刀了。想当年就算要宰一头牛也没问题……咳……” “唷,谁要你拿刀宰牛来着?也不过是宰个没几两肉的小东西……唉!虽然舍不得那么小就宰了吃,但咱们己一年多不知肉味了……”连吞好几口唾液入腹。 “别再说这些了,舍不得也得舍得,年岁不好,咱们也是不得已……咳……咳,那孩子会原谅我们的……” “砰”地一声,阻断了两人的谈话。 “什么声音?”女子开门查探,首先看到门口被丢了一捆柴,眼光拉远,就见那灰色的小身影像火烧屁股似的疾奔向树林,转眼间不见人影。 “谁呀?”男子边咳边问。 “还不是那孩子。”女子笑了笑,将柴薪抱了进来。“大概是听到今晚有肉可以吃,开心得连忙再去多捡几捆柴回来让我烧饭吧,看来他也是同意我们这么做的。” 男子笑了,边下床边道: “孩子不都是如此?既然他不反对我们把小黑宰来吃,那我马上去把它抓到笼子内,省得你刀子拿回来时,却找不到狗儿。” 两双垂涎且饥饿的眼,同时望向不远处那只六个月大的小黑狗…… ☆☆☆ 小男孩拼命的奔跑,没有目标的在林子里流窜。没有目标、没有方向,连自己正在绕圈圈也不自知。 被树枝勾破了衣袖,他不在乎,被树根绊倒了身躯,他跳起来继续跑,就算他已经喘不过气…… “我明白他们那么做是有点过分,但你有必要继续跑下去吗?你已经第六次经过这棵梅树了。”梅身子靠在梅树旁,忍不住提醒道。 “啊!”小男孩被重重的惊吓到,一个脚步踉跄,向前跌了老远,粗砺的地面将他原来就勾破的衣服磨出更加数不清的破洞。 “跌得真丑。”梅不情不愿的“走”过去。基于不得惊吓凡人的原则,在有人类的地方,她是不能以轻身术来偷懒的,只好使用她不常劳动的双腿了。 “你……你……”小男孩企图发出声音,但喉咙梗住了一切,让他喀喀的说不出话来。脑中混乱的闪过各种穿凿附会的妖异传说……她……她…… “我什么?”梅挥了挥双袖,微笑等着这名小家伙给她仙姑的正名。算他有眼光,要知道一般凡人可不太有机会…… “鬼呀——”白衣飘飘,是鬼!他看到鬼了!好可怕哇!连滚带爬的,小男孩再度奔向他绕圈圈的行程——鬼?!说她是鬼?有哪个鬼魅长成她这副仙风道骨样的!真是太没见识了!难怪长大后只能当一个土匪,杀人这种事儿,本来就无关于眼光见识,确实是简单得多。 小鬼第八次出现在她面前,她伸手一抓——“哇!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身上没有肉,一点也不好吃啦!”他哇哇大叫,更加肯定自己遇到山魍鬼魅了,不然他不会再怎么跑都跑不出这人的手掌心! 暴力是不对的——她想。 “叩!”好大一个响头,止住小鬼的歇斯底里。 但是收效很好——她满意的点头。 “听着。”她左手揪着小鬼的后衣领,右手捧起他的脸与她平视。“我不是鬼,也没胃口吃你——”“骗人!我知道你们大人饿坏了的话,连小孩也吃的!上个月我听大狗子说小毛被他爹娘吃掉了,你别想拐我!” 梅翻了下白眼,疑惑着这小鬼到底长不长眼睛哪。 “你瞧瞧我这么白白嫩嫩,从未饿过肚子的丰润身段,哪里像是饥不择食的模样?” 是不像。小男孩逐渐由惊吓里拾回一丁点理智,但仍万分戒备的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愈看愈觉得奇怪,他生平(其实也不过六年)没见过有人穿这种又软又柔的布料所裁成的雪白衣服,就算是村子里的大地主也没能穿麻葛以外的布料,这种衣服……一定很贵贵,只有皇帝才穿得起吧? “你……别想拐骗我,坏人才不会在自个儿脸上写坏人两个字!”小男孩戒心仍高扬,半点不敢松懈。 “你有什么好让我想拐骗的?” 他确实想不出自己除了被食用的价值外,还有什么作用……呀,有了! “你想抓我去卖掉!”一定是。 “你值多少银两?”嗟!谁想买呀。 小男孩说出一个天大的数字——“十贯钱!” 梅当场打跌!要不是已明白人界钱币与货物之间的兑换值,她还更要以为那更是笔天文数字哩。十贯钱,相当于买百来只小鸡,或吃上五顿酒饭,再不然就是八斤猪肉。干嘛一副神气兮兮的样子!把自己说得那么廉价还能开心成这样,也不多见了! “喀,十贯钱,我自个儿有。”她从怀中掏出十串小铜板,证明自己“很有钱”,压根儿不必经由拐小孩去卖的方式取得这么一丁点报酬。 小男孩双眼倏地一亮!这辈子没见过如此钜大的财富,惊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钱……钱呐……我可以……摸一下吗?” “喀。”她不在意的丢到小孩子腿上,由着他小心翼翼的摸着那冷冰冰的玩意儿,开口问道:“我说,刚才做什么跑成那样子?我个人认为——”小男孩身子一僵,哽声道: “我……我不要被吃掉!我不要!” “谁说过要吃你了?”梅深信自己从头到尾没听到这样的字眼,怎么这个晚她好一会才加入的小偷听者有这样的结论? “我叔叔、叔母啦!他们要吃掉我……”稚嫩的小男孩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两泡泪加两营鼻涕,哭得一张小脸泛滥成灾,又因为寒冷,更夹着喷嚏的力道,将鼻涕化为伤人的暗器,喷射而出。 “哈——啾!” 梅机警的闪得好远,掏出一方雪白丝巾丢向小鬼。 “擦擦脸吧,你这样教我很难对着你继续问下去。” 小男孩正要依言做着,但一看清手上抓着的是一块很柔软、很美丽的丝巾,便舍不得了。抬高左肩,让整片袖子扫去一脸的鼻水眼泪。 “嗯……还你。”好舍不得,但又不敢侵占有钱人的物品;认知到眼前的姑娘是大富人家后,行止便小心胆怯了起来,怕一个不好,要招来一顿打骂。 梅不在意道: “别还我了。”她才不要沾上凡人气息的帕子。“我问你,是谁说你叔父想吃你的?” “我明明听到的!他们说要宰了我!我不要被吃掉,我要跑掉!” 可梅听到的却是有只小黑狗即将要被烹煮上桌了不是?这孩子是怎么听的?居然听成要吃他。 “你打算跑去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让他们找不到我!” “很远是多远?”指的莫非是这距小屋百来尺的距离?“你甚至还没跑到最近的一户人家呐!” 小男孩缩着身子躲在树干的凹陷处以躲避寒风侵袭,吸着鼻子道: “我会一直跑一直跑,如果一定要被吃的话,那我就要吃别人,反正大家都一样!呜……”说完又哭了。 嗯……没错,常孤雪的那邪恶根性从六岁开始萌芽,也就是——在误会亲人要吃他之后。 就她所知,这个误会从不曾解开过,才让他深深认定连亲情也不值得依恃,造就了他六亲不认的狠性。 太好了,她来对了,现在正是纠正他的好时机。 “我说,常孤雪——”“什么常孤雪?”小男孩不解的打断她。 “你呀!你就是常孤雪呀!” 小男孩大力摇头。 “不是,我不叫常孤雪。” 呀?呀?不会吧? 这小鬼……怎么可以不叫常孤雪! 她、搞、错、啦? 天——啊! ☆☆☆ “没错!你就叫常孤雪,就这样啦。”梅很干脆的下决定,并且不畏脏的用力拍抚着小男孩的肩膀。 “不是不是!我叫牛宝。”小男孩有着异常坚定的固执,不让人改名。 “那是小名,不是正式的名字。哎唷,光是小名就俗得令人受不了,真不知你干嘛当宝贝守着。我说,就叫常孤雪啦。” “不要!”他抱着肚子,抵死不从。 梅轻易察觉到他的饥肠辘辘,唇边泛起一抹算计的浅笑,探手入袖中,以一朵梅花变出一小袋蜜梅糕,暖呼呼的食物香味迅速在空气中散发——“肚子很饿了吧?” 咕噜……肚子发出很亢奋的回应。虽然才两餐没吃,但长期处在饥饿状态的小男孩压根儿抗拒不了香味的诱惑…… “要不要吃?”她好温柔的笑问。 要要要!小男孩用力点头。 “喏。”纤手摸起一小块,往小男孩口中送去。要不是她收手得迅速,怕不被咬下一口,当成糕点里的肉丝馅了。 对饥饿的人来说,只吃一小块甜点,并造成体内馋虫大肆泛滥无可抑制,还不如继续饥饿下去的好。小男孩以舌头舔着唇角可能残留下的碎屑,一双眼死命的盯着她手上的食物看,觉得自己饿到可以去烧杀掳掠了…… “再给我吃!” “可以呀。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叫常孤雪呢?或者依然认为牛宝是你唯一的名字?”一掌拍开小男孩伸过来要抢的小手。知道他日后以土匪为业,也就不费事的教训他了。天生的嘛!没这种行为才奇怪。 “你在讲什么啦!”六岁的孩子着急而不耐烦的道。 “也就是……若想吃这袋蜜梅糕,就改名叫常孤雪啦。” “好啦!好啦!” 成交! 小男孩如愿得到食物,而梅则“找到”常孤雪。 管他这个常孤雪是不是日后那个常孤雪,反正就成了。不然多麻烦呀!人海茫茫,世道混乱,要她精准的去找,岂不折煞她了。 蜜梅糕很快的就被吃完。小男孩意犹未尽的拆开纸袋,不放过任何角落的舔着。然后依旧馋兮兮的看着梅,觉得自己从没吃过这么棒的东西,希望再吃很多很多…… “这位姐姐……”好礼貌的声音。 “嗯哼。”梅斜眼瞄他摆什么谱。 “如果你再给我吃甜糕……喵……”连忙擦拭不断流出的口水,好方便他讲下去:“我还可以随便你改更多名字哦。”他觉得这实在是太划算的交易了。 这小鬼以为她成日闲着没事,专事等着改别人名字哪?梅对人类小孩的“天真无邪”感到没力。 “改名字是不必了啦,不过……”她眼珠子一转,立即又掏出一包热呼呼的蜜梅糕勾引小孩子的心神,就像花朵儿勾引蜜蜂一般。 “不过什么?”小鬼的眼睛眨也不敢眨的。 “你要答应我,长大后要到东北的焚天峰当土匪,建立‘孤寨’当头儿,可以吗?”这样一来,就完全符合任务里的要求了。 “可以!可以!‘六岁的小孩哪知道什么峰什么匪头儿的,眼下能够吃到食物最重要啦,肚子饿死了! 由着小常孤雪抢过蜜梅糕,梅很满意的含笑点头,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中。很好。 ☆☆☆ 日已偏西,冬天的白昼向来比夏天短得多。随着阳光的稀微,寒意益加不客气的横行于天地间,致使原本就穿得不甚暖的小鬼更加死命的颤抖,俨然像是以冻成冰棍为目标——“哈啾!哈啾——”同样是坐在梅树下,共同分享着燃烧的柴火所逸散出的温暖,但冷到快挂掉的从头到尾也只有小男孩一人。 有那么冷吗?梅觉得一切都怡人舒心得不得了哩。 “喂!别靠过来。”她低叫,小鬼全身沾满口水、鼻涕,她可没兴致陪他糊成一身。 “借……借我靠一下啦……冷……冷……”小男孩的声音也结冰了。寒冷正迅速消化掉他今日所补充入腹的热量,此刻再度面临饥寒交迫的困境。 梅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冷”,也就无法体会这个人类小孩的感受。事实上她觉得他此刻通体冰凉很不错啊,比浑身温热的感觉摸起来好多了。 不过既然常孤雪是她的任务,当然就不能让他夭折在六岁这一年。她伸手接了朵飘落的梅花,放入袖子中,不一会便出现了一件雪白的厚棉袄。在小鬼的瞠目结舌下,她塞过去。 “喏,穿着。” “厚……厚衣服耶……白色的……好漂亮……”他没见过这么新又这么好看的衣服……而且……好厚好暖哦…… 连忙快速穿上,差点把一双手都塞入同个袖子里。待布扣全扣上后,热呼呼的暖意立即传遍全身。他从没在任何一季冬天里感觉到什么叫温暖,现在他知道了! “谢谢!谢谢你!”想不到只是一个陌生人,竟会对他这么好,相较之下,他的家人是多么的狼心狗肺。忍不住涌上心酸泪,小男孩的脸上再度涕泪齐飞的哭了出来。 梅谨慎的挪开与他的距离。 “你哭些什么?怕热是吧?那我马上收回来。就说穿这种厚衣服简直是酷刑。” “不会热啦!”小鬼连忙爬得老远躲开她的手。 “那你没事哭啥?”真搞不懂小孩子。 “我……我哭叔叔他们要吃掉我……”小男孩努力要找回刚才哀槭兼辛酸的心情。 梅拍了拍额头。 “啥?你到现在依然以为他们要吃你?”真怀疑这种小天真日后是怎么成为大土匪的。莫非是人类的素质偏向低劣,谁来滥竽充数都可以是一枚知名人物? “我明明听到的!”小鬼大叫。 “我个人认为你听到的是一只小黑狗正要挨宰的消息。”梅站起身,睥睨着小不点儿问道:“如果你始终认定你叔叔要吃你,那你要怎么办?真的跑离这儿,然后开始吃人肉维生哪?” “我……我不知道。可是我不会回去……你是说真的吗?他们要吃的是小黑而不是我?”小男孩嗫嚅地问着,胸口涌上希望。 “对的。”梅认为有误会就该澄清。很好,现在误会解开了,他也该步上他流浪的行程,然后遭遇到破相的命运。据她算来,应该是最近就该发生的事。 “好啦!你该启程了。” “哦,那我回家了。”小男孩缩了缩脖子,起身就要往小草屋的方向走去。 梅勾住他后衣领叫着: “等等!你回去干嘛?不是要离家出走吗?” “我没有呀。叔叔他们又不吃我了。”没了生命之虞,哪个小孩会想离家挨饿受冻? 对哦!常孤雪最初离家就是因为一场终生没能解开的误会……可是她又基于想扭正他人格的原由,替他澄清了误会,致使他接下来的戏没得唱…… 这该怎么办才好? 那个该出现在常孤雪生命中的第一个坏人,似乎没有上场的机会耶,她是不是做了不该做的事? “姐姐,你跟我回去嘛。你请我吃甜糕,我也请你吃小黑。”小男孩握住梅冰冷但软嫩嫩的小手,热情的直想拉她回家作客。 不行,她得好好想一想…… “你别杵着不动嘛,姐姐——”“等一等,让我思索——”突然从树林里奔窜出的两道黑影打断一大一小的对话,一阵浓浓的酒臭味随着那黑影开口而扑过来——“咱们哥儿俩走了一天一夜,总算遇到了像样的货色!老陈,你说要怎么处理这两人?” “老张,这再容易不过了,剥光他们身上值钱的衣服之后,没几两肉的小孩一刀砍死,那个女人就卖到勾栏院去,值二十两咧。”老陈连打数个酒喝,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手上的大刀阴森森的挥呀挥的。 坏……坏人! 这个字眼同时闪入梅与小男孩的意识中。 “快、快跑!”小男孩尖叫一声,扯着梅没命的乱窜,想到自己的小命再度遭受无情的威胁,两条小短腿迈得更大步了。 毕竟是身分荣列老弱妇孺等级的无助人种,实在不能太期待梅与小男孩能从两名大汉手掌中脱出生天。 这场追逐没有维持太久,不到一刻钟,他们便教劫匪前后包抄住。小男孩死命抓着梅的衣袖,两人因气虚力尽而委顿在地上,咻咻的急喘着。 “嘿……”老张阴笑着,并咳出几声喘。 “嘿嘿……”老陈也跟着笑。因为一般的劫匪在圈捕到肥羊时,都会先这么笑一下来表示自己的邪恶,这可是劫匪必学的喔。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小鬼壮胆叫着,并表明自己一穷二白的身世:“我们是穷人,没钱的!” “管你有钱没钱!先把身上那件白袄给老子脱下来,省得待会血溅在上头,卖不到几文钱!” 小男孩连忙拉紧衣服,头摇得如波浪鼓。这件又暖又漂亮的衣服是他的!谁也不许抢! 梅好不容易平复了气息,不以为意道: “给他吧,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没料到小孩子的反应会这么激烈——“不可以!这是我的!我的衣服!”不知打哪生出来的胆,小家伙唬地跳起来,企图逃跑。 “我说——”梅一点也不以为这种行为可取。 果然,她话还没说完呢,就见一名劫匪已迅速动作,一把大刀毫不迟疑的挥了过去,并吼道: “该死的猴息子,看我老陈一刀砍了你!” 刀落、血溅,惨叫声轰破夜的宁静。 ☆☆☆ 大雪纷飞…… 梅孤身立于天地一色的雪白之中,轻轻吐纳出悠长的叹息。身后,依然是那间不堪负荷冬寒的小草屋,而她面前,有一座新坟,正逐渐被飞雪掩去模样。 事情发展至此,已算是小小的终了。来到常孤雪六岁的世界中,该做的、该发生的,以及她想扭转的,都大抵使过力了。至于往后转变成何等情况,并非她可以决定的。她必须回到十八年后察看,才能得知后续。现在杵在这边遥想是没用的…… 单薄的木板们“嘎吱”地被人由里头打开,走出一名瘦弱的中年妇人。妇人走近梅唤道: “姑娘,这些日子以来,一切多亏你了,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请受我一拜——”梅移步退开,任由那妇人跪了个空。 “别多礼了,我只是举手之劳。”这些凡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动不动就要屈腿找人跪一下才开心,夏令她不胜其扰。十日前将浑身浴血的常孤雪送回来是这样;七日前变出一些银两助他们办理丧事,还是这样;现下又要来这一套,她不免要疑惑着这些人的腿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她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好事侦得凡人如此感激。横竖那些以梅花瓣幻化出来的银两、用品……待冬梅落尽、化为春泥后,所有的法力都会消失,最后依然是“本来无一物,家仍徒四壁”的原样。不必言谢啦! 最近听多了人类来来往往的客套话,梅多少也学会了些应对进退——感激那场突如其来的丧礼,让方圆十里内的人都前来聚集,以致于她能趁机吸收学习。她开口转移妇人一心谢恩的思绪: “大娘,人死不能生,你就节哀吧,毕竟遇到这种事也没办法。而我也该走了,你们以后——”话没能说完,屋内奔出一抹小小身影,扯喉咙叫道: “不要走!姐姐不要走!”勇猛的扑向梅。 梅很快的闪开,让小鬼跌在雪堆里,制造出人型窟窿。真受不了,老是爱撞她。 “你不乖乖养病,溜出来做啥?” “是啊,牛宝,才刚睡醒,别往外边跑嘛!当心要是感冒了,明儿个高员外来接你时会不要你。妇人扶起小男孩,拍着他身上的雪,并查看他脸上的伤口——那道被大刀由左额划至右耳下方的长痕,如今已然愈合,剩下浅浅一条细小红纹,再过个两、三年,大抵不可以消失了,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有些小小的破相哩。 “叔母,你叫姐姐不要走!高大爷说每年给我三天回来过年的,我们——”“傻孩子,梅姑娘是什么身分的人,要不是可怜我们家中突然遭受大变故,哪会留这多天,陪我们吃粗茶淡饭?”说着,妇人又流下了泪,再次重复她已对邻里开讲了几十次的苦命叹:“我们实在好苦哇!先是你出门遇到了大盗,受了伤,要不是高员外正好派人要过来看看你,你的小命只怕没有了,更是连累了梅姑娘;好不容易烹了一锅肉来吃,没想到……呜……吃不到几口,你叔叔就给骨头哽死了,留下我这个妇道人家,拖着你与两个孩子,真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下去……(以下省略哭调九百七十三字)……” 小男孩掏了掏耳朵,将一边的三岁小堂弟拉来充当妇人的哭诉对象。他走向梅,央求道: “姐姐,不要走……” 梅冷淡道: “我有事情在身,你也有你的路要走,别这么依依不舍的,真不像话。”就算她送过他吃的、穿的又怎样?又没什么好因此让他感动铭心的。 如果做这么点小事就可以收买人心,那么凡人的意志力也未免太过单薄到没半点节操! 六岁的小孩形容不出满心复杂的感受,但在他小小的心灵中,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他人的善意与慷慨,让他在满是饥贫的岁月中,添了一笔富足的纪录,那种快乐,已深深烙进他骨血中,永生永世都难忘…… 对这个不太搭理人,甚至可以说是冷冰冰的大姐姐,他就是没来由的想亲近依恋,希望她永远都不要走。可是,大姐姐说她有事要忙,不会留下,那…… “我们以后还可以见面吗?” “或许。”在他没有从坏人变成好人之前,恐怕少不了要相见到彼此厌烦的地步。现在这种依依不舍,可别变成日后的避之唯恐不及就好喽,还流泪咧! “好啦!我要走了。大娘,后会有期。”好讨厌,还得走好长一段路到无人的地方施法,真折腾人。 妇人连忙拉着小孩过来送行。 “恩人慢走,这些日子真多谢你了。牛宝,别抓着梅姑娘不放,这样她怎么走哇!” 小男孩不甘不愿的放手,只能以眼中的两泡泪目送,不敢在长辈的眼光下放肆。 “别送了,快进屋去吧。记得呀,他叫常孤雪,不叫牛宝,以后别那么叫了。” 妇人不好意思道: “唉!我们斗大字不识一个,小孩都随便叫啦,多亏梅姑娘赐给他这么高雅的名字。像我这两个孩子,一个叫常来,一个叫常回来,别人都说很奇怪。” 是很奇怪,梅点头……咦?等一等……他们姓常呀? “你们真的姓常?” “是呀,不然牛宝怎么会叫常孤雪,恩人问得好奇怪。”妇人不解地笑着。 啊……啊…… 她没创造出另一个常孤雪,遇到的依旧是原本那一个正主儿?好……奇怪哦。 低头看向正流着两管鼻涕的小常孤雪,大眼瞪小眼的,非常好奇以她这么一搅和,他的人生将产生什么变化。 快快!回他二十四岁那年看一下。 也许自此以后他就变善人喽,那就太好啦! 这个任务如她所想的:一点也不困难。嘻! 第三章 二十四岁的常孤雪,依然是“孤寨”的山大王,也依然以打劫为业。不过……他脸上那道疤已不是上回梅所见到的那样;仿佛被用力砍过、几乎让他身首异处的狰狞,伤疤深重得连大胡子也盖不住那条凹陷的白痕。 由于梅前去参与他的事发现场,使得情况有所转变。至少,就她现在看得出来的,就是他脸上那道疤极其细微,不凑近看真不知道他有一点破相,而那一点破相又巧妙的隐藏在常孤雪的大胡子中,要努力找才找得到哩! 此刻,深夜子时,梅坐在床沿,对着床上熟睡的面孔看着,并伸手拨着他脸上的草丛,很努力要找疤痕…… “你是谁?”草丛里冒出了低沉戒备的声音。 咦?她没隐身吗?梅挥挥手。 “你在作梦,继续睡。”这个错误立即得到修止,她隐身也,可一双手仍在玩弄他的大胡子就是。 作梦?这女人是在说笑吗?常孤雪探手疾出,以一掌钳住了那两只纤细的手腕。虽看不到人,但手上抓到的仍是实体。看来他是遇见邪异鬼魅了……但为什么他竟不觉得意外或害怕呢? “放手!”梅不悦的命令。要不是修行者不能擅用法术伤害脆弱的凡人,她早整治他的无礼了。 常孤雪挺腰坐起身上髦不怜香惜玉的使劲一扯,隐身的悔便被拽入床浦里边,重重趴跌在床上,一双玉腿压在他的腿上,让他确定手中抓的那个隐形人已然受制于他。 “别让我问第三次。你是谁?” “问第三次会怎样?”梅忍不住好奇。这些凡人的规矩真是诡异得教人难以理解。 这女人难道不会听别人语句中的重点吗?不是问三次会怎样的问题,而是她该回答她是谁!莫非是存心挑衅,想测试他的容忍力?他目光一凛,冷笑道: “很好,你马上就会知道,”他手掌的力道开始收紧,紧得几乎要捏碎女子脆弱的腕骨。 她柳眉微拧,觉得有点痛。那种痛,像是她仍未修成正果前,只是一株小梅树,被熊爪扒去树枝时的感觉。够了!她可不想忍受更多。微一施法,挣开了他手掌,并将双腿一蹬,将他蹬到地板上,礼尚往来。 “你,”常孤雪成年以来,从没这么狼狈过,居然还是被一个小女人踹下床,简直是奇耻大辱!但少了肢体上的实体接触,他根本没办法探知她在何方……不过,一个女人的动作能有多快?也许她仍坐在床上磨蹭呢,他蓦地双手大张,以苍鹰扑掠之姿向床中奔去,“砰”地一声,床浦上被印了个人形“大”字。除了撞扁的鼻子外,他一无所获。 这人在干嘛呀?身子飘坐在八仙桌上的梅疑惑着那家伙难以理解的行为。屋内的声响引来外头巡卫的关切,拍着门问道: “寨主,有何吩咐吗?” “没事!”常孤雪火爆的吼了声,对于自己居然抓不住区区一个女人而介怀不已。 喝退了巡卫后,他抄起一片床单,挥得虎虎生风,企图网住屋内那抹看不见的纤影。偌大的空间里,就只听闻布料挥舞所发出的“呼呼”声。 梅一时凑兴,上前跟着跳上跳下的玩了好久,才发现原来他做这种无聊的动作只为了抓她耶。瞧他挥得辛苦,连寝衣的衣带松脱了都不知道……咦?他的身体不错哦!肌肉结垒成块,想定是长期锻炼出来的结果。胸部有两块,腹部有六块。就算她对人类身体的美丑了解不多,但大概可以知道他这种体格是健美的,因为看起来赏心悦目嘛!忍不住的,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那比她还壮观的胸肌── “喝!”常孤雪遽动的身形蓦地一僵,不敢相信自己……正在……被放肆的轻薄着…… 戳、再戳……硬硬的。梅不甚满意的收回手指,最后张开手掌轻拍他胸膛。嗯!这样比较有趣,好像在打鼓一样,会发出低沉的“咚咚”声哦。 “你!够了!”他低吼,当下抓狂了起来。将床单丢开,抄来一把大刀霍霍的在空气中乱劈一气,可见是再也不留情了。就算是鬼魅,他也要将之碎尸万段!梅并没有闪得很辛苦,她稳稳的贴在他身后这个最安全的地方,依旧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体上。仔细一看,他除了有美好的肌肉外,其实身上的伤痕也不少,形状更是各式各样都有。 圆圆的疤像是被人丢过石头;长长的几条则像是被抽打过;当然还有一些刀、剑伤来丰富他身体沧桑的程度…… 啧啧!当人类真可怜,伤口都会留下痕迹哩。 想当年她还是小梅树时,千百年来,鸟儿啄过、熊兽抓扒过、天灾摧折过……但她在岁月的洗礼下,依然是美美优雅的一株梅树,没有留下半点伤痕好现丑。人类可不同了,一身难看的伤…… 咦?不过记得他六岁时除了被劫匪在脸上划了一刀外,全身上下再也没别的伤口了,那他一身的凄惨是打哪儿来的? “可恶!别跑,出来吃我一刀!”白费了大把力气的男子在严冬的深夜里汗流浃背,忿恨的甩开寝衣,赤膊着上身,大刀挥得更用力,阴沉的双眸中满是腥红的杀意。 可惜他周身迸发的嗜血气息影响不了梅一丁点。 “你好吵!”害她都不能好好思考了。 “你──”找到方位了!“烦!”梅伸腿一踹,将他踹回床上去挂着,决定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焚天峰的山脚下,正在进行一场杀戮。 由不知为何火气很大的寨主亲自领军,率了五十名下属去对付有八十名护卫的肥羊群。很快的,腥风血雨的场面活生生呈现在梅的眼前。 原来这就叫恶人哪……把人头当西瓜砍、抢着别人的财物,就叫罪大恶极……可是动物界不都如此吗?蚂蚁们互抢食物、自相残杀,或者肉食动物猎捕草食动物,或鸟儿啄毛虫入腹,不都是一样的吗?为啥相同的情境放在人类身上就是过错呢?人杀人有错,但人吃万物就天经地义?好奇怪,她真是无法理解。 不过,能否理解又不在她任务的范围,她只要依循着人类的标准,使常孤雪变成好人就行了。虽然不太明白好人的定义,但至少至少让他少砍些西瓜,哦不,是人头,就是了。 这是一批运送军粮的队伍,十万石的粮草兵分十路行走。据梅算了下,已有九批被抢,目前只待常孤雪抢下这一批后,由天朝拨下来提供给士兵们的食物,怕是全数贡献给各方匪头了,最讽刺的是,那些士兵的任务是平乱剿匪哩。 很快的,护粮的士兵全部弃械投降,跪在地上乞求有一条生路,不愿成为满地尸体中的一名。 “将他们的武器全收走,连同粮草先送回寨里!”常孤雪指示着。手上那把沾了血的大刀仍阴森森的闪着寒光,像是仍没尝足血腥味。 “把头儿,这二十来人要怎么处理?”伏勇大声问着,手上的长枪正滴着血。“当然是全杀了!不必多说了!”孤寨里的三把手于莽叫着,一张血盆大口得意的笑着。 “饶命呀!大王──”士兵们听得簌簌发抖,全部瘫软在地,生怕下一刻人头落地。 “对呀!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常兄弟,你可别婆妈的心软。”才刚投靠过来没多久的刘昆也支持将人杀得一干二净。力气是没出上多少,声音倒是恁大。梅飘落在常孤雪身边,以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道: “喂!想想你孤寨里能用的男丁才多少,既然人家都投降了,收他们当部下喽。” 常孤雪原本轻松的身子蓦然抽紧!是那个女人的声音!不会错的。原来妖魅鬼怪并不只在深夜出现,大白天里也毫无忌惮! “你在哪里?”他试图抓人。 “这不重要。”梅闪着他伸来的爪子。“我说,你当的是土匪,可不是杀人魔。因为职业是土匪,所以你砍杀那些抵抗的人,某种程度上算你合理,不过,一旦人家都投降了,你要嘛放人,要嘛收为己用,何必多造孽?” 常孤雪挫败着自己总抓到空气,开始恶声恶气了起来,没发现他怪异的行为已引来部属惊疑的侧目── “你当我是吃斋念佛的出家人吗?我若全杀了他们,你又能奈我何?!”梅不以为意道: “是不能奈你何呀,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毕竟她的任务是使他向善,多少要做些份内的事嘛,否则岂不被人抓到把柄指控失职?至于听不听在他喽。 但她语气里的轻率却惹怒了常孤雪。 “既然你不是真心要替他们求饶,又何必开口?”“随便说说也不行呀?”梅觉得他页是不可理喻。 “不行!”他暴喝。 巨大的雷吼轰傻了在场的所有人──刘昆正准备砍杀士兵的大刀一个不稳掉到地上,并刺在自己的脚背上,忘了要喊疼。 于莽正甩着套马绳,打算捆几个士兵拖在地上-马,被吓得手软,原本在头顶的呼啸绳圈就这么重重的砸在头上,将他给砸下马。 伏勇正走向常孤雪,才想问他怎么了咧,就被巨吼给轰得耳朵嗡嗡直叫。至于其他闲杂人甲乙丙丁等,也都僵立不敢动,不明白寨主何来此等滔天怒焰。 梅恐怕是唯一不受影响的在场者,无视常孤雪充血的脸,她淡淡地道:“好啦,要杀要放随便你,再见喽。”声音飘远,显示着那隐形人已然拍拍屁股走人,常孤雪胸口一把火愈烧愈旺,怒咆道:“你别走,回来!当心我真的杀光他们!给我回来!” “随你,反正你本来就是坏人。” “来人!将他们全杀了!”吼到破声,端差没吐血。 但,谁在乎? 改造尚未成功,梅神仍需努力。她对自己加油着。 “喂,你这人做事很没有信用哦。”一如以往,梅迳自飘进常孤雪的房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隐形有什么错。反正他也习惯了就好,不必太拘泥啦。 常孤雪手中的炭笔在不当的施力下断成数截,而他画了一半的地形图上歪歪斜斜突生了一条不该有的河流,硬生生将标有“焚天峰”的地点切成两半。 “滚开!”他受够了!堂堂一个寨主,为何要受那孤魂野鬼的骚扰?!更令人痛恨的是失去主控权的无助感,仿佛自己成了猫爪下逗弄的耗子。 梅迳自嘀嘀咕咕的发表已见,身形更像是一只恼人的蚊子一般忽左忽右在他双耳间来去。 “你说要杀掉那三十六个士兵的,结果你没有。那你那天做什么对我大小声的?”“滚出去!”他手上的羊皮卷被揉成一团,重重的往发声处丢去,“是是!我马上滚!”被羊皮卷打中的刘昆,当下双腿打颤,浑然忘了前一刻他正气冲斗牛的冲来这边,想要叫常孤雪评理。被这么一吼,那还有胆子作怪。梅轻哼: “脾气真坏。” “站住!”唤住门外那个连滚带爬的人,常孤雪决定不理会那声音,免得自己气得呕血身亡。“刘昆,你有什么事?” “没……没……没有事。” “你格老子的不会是只想来这边学狗爬取悦我吧?”他大步跨出去,满腔的火气挫败正等着化为排头分送给他人分享。 “还说粗话哩。”谁教的呀?明明他六岁时嘴巴还算干净呀。 不理她。他正想再追问,但随之而来的另一批人已以喧哗之姿加入,其中以莺莺燕燕居多,一路哭声哭调的过来,当下令他眉头锁了一百个结。 “大王……” “常大哥……” “您要替奴家作主哇……” 就见二十来个女人各自哭着自己的调,企图博取她们共同男人的关爱目光。真壮观!梅喜悦的道: “太好了,她们全聚来了,省得我一一去清点。你的女人还真不少。” “住──口。”他咬牙。为什么他要遭受这种奚落,却奈何她不得引他已够火大了,为什么这些人还要来烦他?! “钟叔,这是在搞什么鬼?” 钟南山为了他少见的怒火而惊心,疑惑着早一步前来的刘昆是如何招惹得寨主到这种地步,他小心道: “是这样的,刚才我在分配冬衣以及布料,咱们每年过年都会给大伙分一套冬衣以及厚麻布。只不过……刘秀姑娘抢走了其他姑娘的衣服,说她衣服缺得紧,又因是寨主夫人的地位,必须有更多的妆点,才闹成这般……” “浑帐!这点小事也吵吵闹闹的,全给我滚!来人,将这些女人全送下山,一个也别留!没给山寨贡献出本事也就算了,居然还敢闹事,我留你们这些废物何用?马上清点人数,全送到山下换牲口上来!”他奶奶的,养头猪至少还能吃,养女人何用! “哇……大王!不要哇……”众女人们此刻已不分敌我,全跪在地上求饶,哪还敢计较谁的布料多一尺少一寸的。 “常……大哥……”钟萍怯生生的想开口。仗着自己得到较为不同的对待,她以为她可以代为求饶。 “小萍,别说话!”钟南山低斥。 “割了第一个开口的女人的舌头!”头上正冒火的常孤雪哪里顾念着什么情分,恶狠狠的眸光满是血丝。 啧!真凶,还真有那么点恶人的派头。梅点头。 “寨,寨主,那我带她们离开了。”钟南山火速将女人们领走。 常孤雪锐眸扫向那个准备一同退开的刘昆。 “刘昆,你留下。” “啊……常把头儿有何吩咐?”欣羡的看着那群哭号的女人走远,觉得自己霉星罩顶。一脸的猥琐相,哪还见得平日狐假虎威的神气? “说吧!你跑来找我有什么事。” “没……没有!” “没有?你是说,你没事往我房里冲,就为了说一句‘没事’来寻我开心?可见本人带给你不少欢乐嘛。”如果他非得找人晦气来平复自身的挫败感,刘昆倒是不错的选择,在全寨子人不断的投诉下,不做第二人想。 “不是的……我……我……”刘昆此刻悔恨起平日太轻忽常孤雪,以为他是能任他搓圆捏扁的……现下方知大错特错,但……似乎为时已晚。 “让我猜猜,你想要找我做什么呢?是逼我娶你那个蠢女儿?还是逼我给你个‘二把手’的正名?或者要求我分个更好的院落给你住?” 事实上这些都是刘昆一心索求的,但此刻他哪敢点头,冷汗不断的冒出来,尤其在见到常孤雪抽出腰间的大刀后,更吓得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不……不……我没有要求!我我……只是想来找您老人家喝茶……”“喝茶?”常孤雪冷笑,手中的大刀指向刘昆,刀尖抵在他脸上,缓缓划着,细细的血丝自刀的两侧渗出,直到刀尖刻出了一个“x”字,才停止。“你现在可以选择滚下山或者留下来。但若再有张狂的行止,千万记住,别走到我面前,因为我很有兴趣替你五马分尸。”“饶……饶……命啊……”“滚!”抬腿一踢,让刘昆滚了个老远,再不睐上一眼,转身回房。 梅没有跟上去,坐在树梢的身子伸展了个懒腰,决定小小午憩一下。看戏还真累人哪! 如果晋东城称得上好人的标准的话,那么莫怪常孤雪被划分在恶人的范围了。生在这种人人自危的年代,有乞丐、流民、恶匪、贪官,倒是少见真正良善之人。而晋东城则是个公认的大善人。 他是县城里唯一的大夫,长年免费替困苦人家看病。家徒四壁,在屋后犁了块田地种菜与栽药草,勉强维持着日常生活。人人皆尊他为晋菩萨。 梅分析着好人应俱备的特色,如: 温和、亲切、施恩不望报,认为每一条性命都是珍贵的、该被尊重的,而没有高贵低贱之分。 所以喽!常孤雪全不俱备以上条件,自然叫做坏人。 可是…… “那是不是表示说我必须把那人改造成‘好人’的标准才算完成工作呀?”梅开始觉得事情有点棘手。 怎么可能嘛!常孤雪那种长相当土匪刚刚好,要是当善人不就太诡异了吗?“姑娘?” “呃……啊?!”糟!忘了先隐身,就杵在晋东城面前发呆,梅差点被吓了一跳。 “请问你哪儿不舒服?”晋东城温柔地问着,每个月他都会拨四天来焚天峰底下替穷人看病,这位姑娘倒是面生得紧。 梅很快的站起身,笑道: “我没生病,只是在发呆而已,打扰了。”周遭排了一长串病人,并且似乎瞪着她很久了,抗议她耽误大夫时间的恶劣行为。 移身走出这个临时搭盖的棚子,她又陷入思索中,恍恍惚惚的随着逛市集的人群挪动步伐── 梅花香味! 正坐在茶肆一角的常孤雪蓦地停住喝茶的动作。不会错!消失了七日后,那个女人又出现了。 在哪里呢?是隐形抑或现出原形?人潮这般汹涌,她应该是……现形的。将茶杯丢下,不理会下属的错愕,他飞身出去,追随那幽缈的香味而去。他要看她!非要看到她不可! 人多气杂,独特的幽香变得难以辨认,他转了几个方向,跨出又蜇回,最后终于确认,直往东边疾走;经过了大夫看诊的棚子后,味道更加真切了起来。两方的距离正在拉近中,但,是哪一个呢? 常孤雪放眼望去,在每一张女性面孔上梭巡……不会是中年妇女,依稀记得是个年轻的姑娘,身上的梅香清新自然,仿佛身上无时不别着梅花逸放清香似的,并非来自香料花粉的妆点…… 是她!目光倏地锁住一抹雪白的背影。 梅小心跨过一处小水洼,不知不觉已走出人群站在一排乏人问津的字画浦子前。 “姑娘,你真是好眼光,这可是当代名家的画作,瞧瞧这树红梅,开得多贵气呀。年节快到了,挂在家中可以招财进宝,银两天上掉下来哪!” “既然是此等宝物,你何不用来帮帮自己?”不是存心闹场,而是真正的疑惑。瞧瞧这卖画的一身落魄,怎么也没说服力。 “呃……呃……我这条贱命哪沾得上富贵气?就算聚宝盆在手也只变得出米糠而已。我瞧姑娘你气色红润,浑身贵气,宝物乃有缘者得之,我看这画跟你挺有缘的,是你才能享用的富贵呀!” “是吗,可是我……啊!”突然一个强劲的力道自身后窜来,钳住她右臂,并将她半转过身,惊得她瞠大眼。 “是你!”常孤雪非常肯定。 “啊?你下山做什么?”她以为山大王没杀人越货时都会窝在寨子里生气呢。原来他有逛街的嗜好呢,不过话说回来,山贼也是人,喜欢逛大街也不可耻啦。果然是她。声音相同,口气里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特质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走!”他扯着她就要走人。 “你要走便走,拖着我做啥?”没看到她正在跟画浦主人聊天嘛? 常孤雪丢下一枚银子对画贩道: “那幅画拿过来。” “啊!是是!”小贩欣喜若狂,几乎没为今天(其实是十来天)做成的第一笔生意流下感动的泪水。快速的卷好画轴双手奉上,并唠叨的说着吉祥话:“祝大爷财源广进通四海,生意兴隆威八方,年年如意……” “你干嘛祝福一个土匪生意兴隆啊?是不是你家还没被抢过,所以很感到遗憾?”梅再度感到人类的难以理解。 “呃……什么──”小贩根本反应不过来。 “你够了。” “不然你把地址念给他听好了,等日后你有钱了,他一定会去抢。”基于广结善缘的原则,悔乐意当个中间人;难得有人想被抢,把他介绍给土匪也不错。小贩呵呵干笑。 “姑娘你真是爱说笑,哈哈,哈哈,哈……”可怜哦,好好一个姑娘家,竟是个疑呆。 “你为何学小狗哈哈叫?”好奇怪哦。 小贩当下笑成一枚苦瓜,觉得现下的客人真难侍候。 常孤雪拒绝再被忽视,伸手将她脸孔扳过来正对他。 “跟我走。”同时将画塞入她手中。 “嘿!我可不是你的小斯,做哈塞画给我?” “这是买给你的画!”他粗鲁地低吼,不明白自己干嘛替她买下这幅画,只因为她似乎很中意的样子。 “可是我又不喜欢!”更奇怪了,买一幅她不中意的画给她,做什么呀?“那你干嘛看那么久?!”怒火再度哔哔剥剥的往上冒。 “看别人怎么把梅花画得那么丑也不行呀?”怪了。 “不行!”他失去理智的大吼。 吼声如雷,惊得行人四处走避,原本还算喧闹的一角霎时溜得没其他人烟,连卖画的小贩都死命拖着他那一排挂轴与桌子逃命去也。 “你很崇拜雷公吗?”梅抬起没被抓住的左手拉了拉耳朵。 “什么雷公不雷公的?!”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他正在生气?气得足以将她碎尸万段刀“因为你的叫声像打雷一样响呀,不会是死后想当雷公吧?不过你恐怕要失望了,因为阿鼻地狱已为你留了个名额,想当雷公的指望,就留待下辈子吧……哎哎!别拉着我跑,我现在使用的可是两条没啥作用的腿哪!” 这男人不只跑,还飞纵呢,颠得她都要晕了,一时没法集中心神施法术,也只好由着他拉拽了。 不一会,他们来到县城外;天空不知何时飘落雪花与细雨,常孤雪看到不远处有一间用茅草与黄泥砖砌成的小屋,立即往那边走过去,不由分说大脚便踹开那片木板门! “你没敲门。”梅提醒他的失礼。 “滚出去!”常孤雪充耳不闻,对屋内那三个抱在一起发抖的人喝道。 “你……你们……我们只是穷人……”男主人发抖的开口。 “还不滚!”一把匕首狠狠插在桌面上。“别让我说第三次!” “哇……”三个可怜人吓得连忙爬出去,小命要紧,挨冻也没关系。 梅撇了撇唇角,瞄着他。 “你想说教吗?”他狞笑,企图在她眼中找寻恐惧与畏怯。 “不,我想对外头那三个人说教。”即想即行,她一掌拍开他的钳制,不理会他震惊的呆样,迳自走到门口,对蹲在墙边取暖的三人道: “喂!我说你们,干嘛怕他讲第三次呀?反正讲几次还不都一样,他都是要赶你们出去。你们就让他多讲几次,不要理他就好了,跑那么快做什么?就是你们这些人太懦弱,才会纵容土匪横行。别给我找麻烦好不好?你们怕其他坏人没关系,就是别怕这一个,不然他坏人当上瘾之后,我怎么叫他戒啊,真是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虽不明白瘦弱的她是如何轻易拍开他掌握的,但此刻最重要的是再抓住她。他痛恨极了那种无助的感觉。 “什么胡说!我是在奉劝他们最好别让我的工作更难推展。要知道,我虽然秉性温和,但也是有脾气的。”她伸手一摸,便从他襟口掏出几两碎银,塞到那些抖瑟可怜人的手中。 “你在做什么?!”他咬牙,几乎咬碎一口牙。 不理他。她对那些目瞪口呆的人道: “偌,这些拿去修补门板与你们被吓坏的胆。今天这件坏事就当他没做过。”“不……不必了……”屋主害怕得不敢收,但发亮的眼光已遥望到这一笔小财富可以让他们买食物吃…… 梅耸耸肩。 “不想要吗?那就算了。喂,人家不要你的银子啦,去拿回来吧。” “你到底懂不懂人情世故哇?你看不出来他们说不必了只是在假装客气吗?真够了你!”常孤雪忍无可忍的再度发出雷吼。 当然,依旧吓得方圆十里不见人烟,那三个可怜人已飞快爬回小屋中继续发抖,手上的银子倒是握了个死紧。 梅不服气的瞪他。 “你就比我懂人情世故?那你是怎么懂到去以土匪为业的?你才够了咧。”常孤雪用力抓住她双肩,气得快发狂,但又没有杀人的欲望,至少对她没有。天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应该将她砍成两半的! 他应该残忍的折磨她的! 他应该让她生不如死的! 他……他…… 喷着怒焰的鼻息吹拂在梅的脸上,发火是很明确的,但却又不知道对她如何是好……这女人根本不怕他,他身上没有任何一丁点特质足以威胁她…… “喂。”梅微拧着眉叫回他的注意力。 “怎么?想求饶吗?”他冷笑,故意更用力的抓她。 “你好臭,几天没沐浴了?离我远一点。” 轻轻一拨,简单的拍开他的螃蟹夹,闪得好远。 不理会他僵成木头的身子,决定再飞回他的童年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改正的。唉,好忙哦! 第四章 常孤雪十岁冬天 一块门匾挂在朱漆大门的上方。大大的“张府”字样映入梅的眼中。 “怎么是张府?那小鬼不是在高家做事才对吗?”虽然好生疑惑,但她仍是决定走进去一探究竟。 此时正好有一批送瓜果的人打算进去,其中一名看来精练的中年男子拱手问门房道: “这位小哥,我们给张大爷送货来了,请问要往哪儿走?” 门房下巴朝天,露出两洞鼻孔示人。 “你们是赵家村的人是吧?沿着墙往左走,从一里外的小门送进去,再叫伙房的人领你们去帐房就成了。” “多谢小哥,这是一点薄礼。”中年男子奉上一小袋橙果当谢礼。 “下回换些别的吧,老是送橙,房里都放不下了。” “是是是!” 这是不是别人所说的狗仗人势啊?梅又学到了一点。一时感到新奇,也就没跟着那一群人走,反正她还有隐身术可用嘛,谁想走上一里啊,多累人。 “猴崽子,过来!”那威风的门房不知又在张狂些什么,吼叫声式大。 梅看了过去,觉得那个正被揪着耳朵的小鬼好面熟哦。忍不住走近看,顺便听听他们在吵些什么。 “好大的胆子,敢偷吃小少爷的点心!” “我才没有偷吃呢!这是少爷吃剩不要的,说要给我,我没有偷吃!”小男孩哇哇大叫的挣扎。 门房可不管有没有,一把抢过小男孩手中的甜糕,两三口全送入嘴巴里,含糊道: “你是什么狗命,能享用这种好东西?!去!”将小孩丢到地上,又踢上一脚。“张爷我就饶了你这一回,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偷吃,当心我一状告到张总管那边去。” “你……你……呜哇……”小男孩又痛又气又伤心,哭着跑进宅子去了。门房不屑的睐了眼,最后忍不住舔着手上的甜屑,笑得好不得意。真是好吃哇!嘿…… 原来同样是当差的佣仆,也充斥着弱肉强食的情形,莫怪常孤雪从不觉得掠夺别人是错的;因为当他幼小时,遭人欺凌掠夺,长大成人后,也就理所当然去抢比他弱小者的物品,这是一种共同建立的法则──强与弱之间,没有永远,端看各人争气的程度了。 虽然这种夺食的情况在动物界很常见,但似乎一旦发生在人类身上就成了件不得了的事。 “呜……呜……呜呜……呜哇……”闷闷的低泣声从柴房内传来。小男孩双手抱着膝盖,涕泪交错的脸埋在两腿中,哭得好生悲切。 “不会吧?你已经哭了两个时辰了吗?”大致逛完了张府里里外外,才飘到常孤雪居住的柴房,倒没料到他居然还在哭。也不过是甜点被吃掉而已,有必要哭那么久吗? 常孤雪霎时忘了哭,呆呆的抬头看向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女人。 “好脏,擦个脸吧。”从袖子里变出一条丝帕,丢在小鬼脸上。怎么老是看到他拖着两管鼻涕的蠢相呀! 小时候两管涕,长大时爱生气。啧,还能做对子哩。 “你是谁?我没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双手紧抓着巾帕,身子畏怯的往后缩。看她一身的白,不会是……女鬼吧?直到背已顶住墙角,再也无处可退,他更惨白了脸。 “别管我是谁。我说,你闷在这边哭多久了?”懒得再问他怎么看她。如果记忆中没有误差,这小子的狗嘴一向吐不出象牙,别巴望他会尊呼出“仙姑”的名头了。 “我才刚在哭哇!”他用力以衣袖抹去涕泪,才舍不得用那么好的手帕抹脸呢。“乱讲。两个时辰前你不是一路从大门口哭到这儿?”年纪小小就说谎,莫怪长大后是枚坏蛋。 “我才哭一下下而已!后来就去劈柴了。”小男孩挺起胸膛大声的辩着。“哦,那是说劈完柴后,你才又回来继续哭喽?”那糕点到底多好吃呀?有必要哭成这样吗? 小男孩想到心酸处,又哭了起来,像只受伤的小动物般啜泣个不停,再也无心理会眼前这个人是鬼魅或是什么玩意儿了。 “你对哭泣有特别的偏好吗?” “我才没有哭,呜……” 这是不是叫做睁着眼睛说瞎话呀? “你到底在哭些什么?” “我……肚子好饿!他们不给我饭吃!” “没想到这府邸看来那么大,食物竟然是不够吃的。”真是外表风光,内里凄凉呀。 “不是啦!他们有饭故意不给我吃。”“为什么?”这点她就不能理解了。 “他们常常这样的,不必为什么。” 总不能任由常孤雪饿死在十岁这个年纪吧?老方法,变出一袋蜜梅糕,热呼呼的塞到他手中。 “呐,吃吧。” “这个?”小男孩颤抖着手拉开油纸袋,差点给那香暖的食物味给勾丢了心神……吃的耶……一连吃了三、四个,才敢相信一切不是出自于幻觉,而且还是颇感熟悉的幻觉。他以前是不是吃过呀? “你在这边是当什么差呢?”梅问。 “跟着少爷,随时听候差遣。”他含糊地道,一时吃得太急竟噎住了。“咳!晤咳!”“真不当心。”梅伸手轻拍他背,不料却引来他的惨叫声!“哎唷,痛!”小男孩手脚并用的爬离她施暴的范围,哀怨的看着她。 梅盯着自己的手,怀疑自己的力气有多大,居然得到他这种夸张的反应?“我只是轻拍而已。”她声明。 “我知道。”伸手抹去眼角的泪光,他又吃将起来。 “你受伤了?”梅猜测着。由于外头的天色早已墨透,一屋子的黑暗与阴寒恐怕不是小孩子禁得住的,于是她拉来角落的破铁锅,丢了几枝柴薪,打出火花,不一会,温暖的火焰照亮了四周,也降低了些许寒意。 “我看看。”她移近他,拉过他左手上还没看手臂呢,已然看见一只十岁小孩的手掌上满是厚茧、冻伤,以及一些没有经过药物治疗,自行愈合的伤疤。“哪来这么多伤口呀?你常被打吗?” “嗯,所以我要很快长大。”仍残留泪水的双眼迸出一抹狠戾。 “长大后要做什么?”梅小心地问。 “让别人再也不敢欺负我!现在打我的人,以后我要打回来!”常孤雪野兽的求生本能至此已开始展现。 “那些人是谁?”恐怕为数不少吧? “门房张奴,总管张才,伙房的张佣,帐房的张仆。”他扳着手指一一道来。“你的小主人对你好不好?”一听到名单里全是佣人,想必这宅子的主人对下人还算不错吧? “还好呀,他心情好时会给我东西吃,心情不好时顶多饿我一天而已。”“这叫还好”哇?那“不好”的标准不就是将他打个半死又饿上三天才算哪?当人奴才都这么薄命吗? 小男孩又接着道: “去年服伺大少爷的小僮被大少爷打死了,我们都好怕会被派去接替那个工作,还好他们嫌我太小就没挑我了。小少爷比较好,他打人时都只用鞭子或竹板,不是用刀剑。” “是哦,你该感动得三跪九叩呢。”愈听愈觉得受不了。想不到堂堂一个未来大恶人居然这般的奴性坚强,真令人怀疑他是怎么当上大土匪的。 小男孩很快吃完糕饼,仍然饥饿的肚子透过目光的传达,可怜兮兮的看向眼前这个好心的女鬼。但因长期被大人们招待竹笋炒肉丝(挨打)的教训,让他不敢随便开口索求。 梅翻了下白眼,再用一片梅花瓣从袖中变出食物。这回是梅香包子,依然是热呼呼的一小袋,丢给他。 “你多久没吃了?” 他没空回话,比了个二字,表示两天没吃了。 “被罚吗?” “不是。昨天小少爷不许我吃饭,今天就丢了一些甜糕要我吃,但是被张奴抢走了。到伙房要饭吃,但是伙房的张佣不只打我,叫我去劈柴,还不肯给我东西吃,我就一直饿到现在了。”一口气说完,全心全意进攻食物。 “你这样多久了?四年来都是如此吗?” “我来这边才三年。”他伸出四根手指头。 “原本的高员外呢?”她替他收回一根多比的手指。 小男孩好讶异的瞪她。 “你怎么知道高大爷?他搬到江南去了,后来我才过来这边当差的,高大爷人很好哩,都不会饿我们肚子。”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阵咳嗽声,令他们停止对谈。 “是谁?”小男孩站起身推开窗子,被扑面而来的风雪冻得直打哆嗦,双眼一时睁不开。 梅立于他身后,见到一抹黑影消失在矮构中,隐隐觉得不对劲。 像是!大祸临头的预感。 “砰!”脆弱的门板被踹成碎片,吓醒了熟睡中的常孤雪,以及隐形的梅。才要张开眼,便教数十把火炬给刺得双眼失去功能。 “来人!把他抓出来!”有人吼着。 “哇!怎么了?做什……啊!”常孤雪没能说出太多话,一只蒲扇似的大掌将他一拳击到雪地上,几乎没让他晕死过去。 梅伸了伸懒腰飘了出来,眼光看向被踹坏的门,再听到此起彼落的怒啸似雷吼,莫怪那小家伙长大后亦是相同粗鲁。人家说身教、言教还真是有道理。虽然还是有点困,但看看他们在摆什么阵仗也好。 根据她推算,今晚是常孤雪离开张府的日子。首先他会被打得奄奄一息;再来为了求生,激发出他野兽的本能,以一把凶器直桶向主人张三的腰背,并遁逃出府,从此成为街头流浪小乞儿──以上,完毕。 实在说,在人界也有一段时日了,大多时间又耗在常孤雪身上……啧!他的名字甚至是她取的呢……不过她挺好奇,依照常孤雪的亲人取名能力之拙劣,如果她没出现,那么会是谁给他取做常孤雪呢?照她看,他应该背着“牛宝”这个拙名羞愧一辈子才是…… 好啦!收回其它不相关的思绪,绕回原本所想的。到底与这家伙相处久了,不可能没半点感情。想当初有多少鸟儿在她的树身筑巢,虽才短短一季的时间,她便多有留恋,还偷偷捡回它们跌到树下的小鸟呢。所以她此时也就没能完全以置身事外的冷淡去看待小鬼被虐待。 一丝丝窒闷飘移上心头,那是……担心?不悦?还是其它负面的情绪?她不明白,因为以前从未有过。可是她就是觉得这些人共同欺负一个小孩子很超过。“哇……” 瞧瞧,居然抽他鞭子! “唔哇……” 真过分,还把他的脸打得不成人形! “为什么打我,呜……” 几个人更举起脚重重踹他,大不人道了! 梅摇摇头,再摇摇头,觉得人类残害同类的名堂实在太多了,真奇怪在这样的自相残杀下,居然没有灭绝。看不下去了,去阻止他们吧。 不过她的“看不下去”来得太慢,众人在一顿粗饱后已停住手,由总管张才揪起他。 “哼!好个不知感恩的猴崽子,也不想想老爷供你吃住,你居然当起贼子来了。“我……没……有……”痛得浑身颤抖,但残余的意识仍让他发出声音表明自己的清白。 “没有?哼!我们在草丛里搜出了一包银子,正是老爷房里丢的那一包,还不承认?找死!”反手又是一巴掌。再丢他回地上,转身对一名彪形大汉躬身道:“老爷,要怎么处置这个小偷?” 彪形大汉正是宅邸的主人张三,长着严肃苛刻的脸,绝对属于那种宁负尽天下人,也不许人负他的性格。只听他重重一哼,开口道: “如今罪证确凿,依家规处置:鞭十、断双掌、割舌,再丢到外头自生自灭。”他伸出手。“家法。” 贴身佣人很快的呈上一条黑鞭;鞭身以荆棘编成,而原本的黑色因沾了太多血腥而呈现恐怖的暗红色。此时,在月光的映照下,再度闪动着它渴血的寒芒。而另一头,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正候着呢。 唰唰喇! 张三正在甩鞭暖身,以期给手脚不干净的下人刻骨铭心的教训。 “不要……哇……我不是小偷……呜……”全身疼得几乎麻痹的小男孩仍努力蠕动着他的身体,想爬开,想申冤,但团团围住他的家丁,教他插翅也难飞,看来就要命丧鞭子之下了── “咻,”第一鞭破风而来。 要命!这种打法,常孤雪还有命活到长大当坏人吗?梅手指一弹,一朵梅花飞附在鞭子上── “哇……呀……” 鞭子仍毫不留情的以十成十的力道打在皮肉身上。 常孤雪哭叫出声,但一声更凄厉的哀号硬是盖过他。 “天哪!是大少爷!老爷打到大少爷了!”佣仆全飞奔到十尺外,看着被误鞭的大少爷张余绒。 张三大震,百般不敢置信,奔过去抱起儿子嘶吼: “我在处罚下人,你跑来做什么?!” “哇……明明是爹失了准头打到我的,人家又没有靠近!”张余绒看到自己手臂皮开肉绽,当下哭昏了过去。 “快!快送他回房,快马召大夫过来!”张三大吼,手中的鞭子再度呼啸。想到要不是为了惩罚下人的偷窃行为,也不会误伤了大儿子,愈想愈生气,猛地对地上瑟缩的人又要甩手挥出── “哇!” 鞭子还没打出去哩,就听身后传来号哭声,原来已经鞭到人了。“是谁站在老子身后呀!”张三简直是暴跳如雷了,猛一转身,却倒抽了口气。 “天哪!小少爷!是小少爷!”仆人再度忙碌起来,飞奔到第二号被误伤的倒楣人身边。 小少爷张琅须连哭也省下了,直接昏倒。 “快扶他回房,叫大夫!”已气到忘了质问是谁让自己儿子站那么近的,张三现下只想快快执行完家法。 很好,此刻在场的就剩下佣人了,就算误鞭到人也没关系了。他缓缓举起执鞭的手! 所有人悄悄的退、再退,祈求自己退得够远,能躲过鞭子的肆虐范围,用力吞口水,目光全盯在鞭子上。 张三瞄准地上抖瑟的小鬼,然后决定手也不停的一口气打完十鞭。咻咻咻,一鞭、二鞭、三鞭! “哇!”“我怎么那么倒楣!”“好痛哇……” 不一会,七八个佣人全倒地不起,各自捧着伤处哀号不已,最稀奇的是那鞭子到最后竟捆住了张三,让他体会到他宝贝鞭子的实用度有多强。 “呃呀,”痛得哇哇叫的张三顺带的蹦蹦跳跳,不意将不知何时摔在地上的匕首给踢到常孤雪面前。 梅趁乱现身,将匕首塞到小鬼手中。 “去,快去捅他一刀!” “我不要!他们会打死我的!”逃命比较重要哇!忍着一身的疼,他手脚并用的爬向后门。此时不溜,更待何时?白疑也知道再留下来铁定没命。 梅揪回他。 “不行,如果你不做的话就不许走。”拜托!这是他该经历的命运耶,要是没完成行凶的步骤,以后怎么做一名邪邪恶恶的大坏蛋哪?! “我才不要害人!” “笨蛋,是他们在害你,去,快去!”她推他。 “不要,不要啦!”他抵死不从。 “早知道就让你挨十鞭,我现在才知道皮肉痛对你心性养成的重要。”梅又拉回他爬开的身子。真是!全身是伤还那么会爬。 “别挣扎了,去。”眼见张三就要爬起来了,梅用力推他过去。 “不……不……哇!” 就见原本还磨蹭在原地的小鬼倏地化为迅影,向张三的方向飞去,一只纤纤玉足优雅的收回,觉得自己身上这双玉足从没那么好用过。她引颈看过去,期望有“美好”的结果。 远处,正爬起身的张三突被一股巨力由背后撞上来,害他又趴回大地的怀抱,并且“哇”声惨叫。 “嗯,很好,完工了。”梅满意的点头。 小男孩害怕的跳离主人身上,就见一把匕首正垂直插在张三的……尊臀上。他哭着跑向梅! “不是我!不是我!我已经先丢掉刀子了,可是刀子却掉在他身上!” 梅苦恼的想,反正腰背跟臀部的距离不太远,相信上天不会有意见的,它们务必原谅小孩子缺乏准头的事实。她已经努力让他循正确的生命路程走了。 “走喽!”她牵起他的手,悠闲的从后门走出去。 直至今夜上吊孤雪卖身为奴的日子,正式画下句点。 两人在梅花林中的木屋里生活了十来天,即使梅并不预期与小鬼耗上这么些时日。 可是常孤雪身上的伤口实在太多,又因感染而引起发烧的症状。想到这孩子打一出生就失去爹娘,为了生活,年纪小小便被一大堆劳力工作剥夺了童年,梅一时心软,就堆了一大把梅花,变成温暖的小屋,在这寒冷的冬天给予小鬼短暂的温暖。“哎唷,好痛──”常孤雪哭天抢地的痛呼。 “换个药也值得叫成这样子?”真不济事,不过是伤口上的疮痂随着更换的药布被撕起来罢了。 “我不是说我自己换药就好了!”若说常孤雪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那就是这一点了。药是好药,但因为伤口不断受创,还不如让它自己好还快一点。对常孤雪来说,他从来没过过这种舒适且毫无负担的日子。每天可以睡在暖呼呼、香香的床被中,不必挨饿、受冻,不必被人动辄打骂,还有这个对他很好的大姊姊!虽然总是害他伤口痛得半死。 所谓的“好”,其实只是来自于没有恶意而已。但因为在他的生命中,遇到了太多把欺凌弱小当成理所当然的人,以致于他会觉得这位大姊姊简直是菩萨了。不然没有人会平白把宝贵的食物、温暖的床被给外人用的。 世上,还是有好人耶……他感动的想着。 “今天吃梅粥,配梅干菜。”替他换完药,转个身手上已是一托盘食物。常孤雪连忙吞口水,好幸福好虔诚的膜拜着食物。 “姊姊!你真是好人。” “我不是。”如果用晋东城来衡量,她一点也称不上好人的标准。 “为什么你不是?”她明明是。 “好人嘛,听说要心地善良、乐善好施、尊重天下苍生,最好还当一名医者来济世。” “当好人很厉害吗?”他不太明白这名词。 梅淡道: “也没有所谓的厉不厉害。好人或坏人只是自己的选择而已。只不过一般人尊敬好人,害怕坏人。” “那我要当坏人!”小子大声宣告。 “嗯哼。”她轻嗤,果真立志要趁早,有点当土匪的本钱了。 “因为如果我是坏人,那每个人都会怕我,一定不敢欺负我,也不敢抢我的食物或打我了。而且我还可以去抢别人,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以现在的世道,这样想是比较务实没有错,害她差点要跟着点头了……不、不对!毕竟她是来纠正他向善的,怎可附和他“坏人至上论”咧? “当好人也很不错。每个人感激你、尊敬你,只要你一直帮助别人,那别人就会终生感恩,为你祈福。” “如果我当好人,他们会给我饭吃吗?”小鬼听不懂大道理,只想知道那与肚皮大事有无必要之关联。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前提是你得先付出。” “我什么也没有哇。”怎么付出呀?忽尔他脑中飞过天页的想法!“不然这样吧,我有钱时就当好人去帮助别人,如果没钱时,就去当坏人上道样一来,好人坏人我全当了,最厉害!” 呀……这样……说得通吗? 梅认为自己该想一想。 劫富济贫,也不错嘛,但好像又有那儿怪怪的? 她得好好想一想。 常孤雪伤愈后,梅决定该是离开他十岁的记忆了。 她很够意思的给他穿上乞丐服,并奉送一支打狗棒与一块破碗!听说乞丐的标准配备是这样的。 “很好,这样就容易在街上讨生活了。” “姊姊……这是为什么?”他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前一刻还在享受温暖,此时已成为一名无家可归的小乞儿,为什么? “这是你必须走的路。”他的命里有五年的乞丐运呀,又不是她故意整他,做什么一副弃儿的指控目光? “我以为你要收留我!骗子!”被背叛的悲愤打心底窜起,令他嘶吼出来。梅双手抱胸,觉得人类真是不可理喻。 “我不是骗子,不说了吗!你接下来要当乞丐的。哪有骗你?我还好心的给你准备了衣服咧。” “你如果不想收留我,为什么要救我,让我以为你是好人?!”小孩眼中满是怒气,而那怒气逐渐化成生命中第一抹阴暗,对人性有了深深的失落…… 要是从来没有人对他无条件的好过,那他还不致于发怒,因为他会以为人生就是如此。但谁要教她施予了他温暖快乐,那种得到却又被重重摔碎的痛楚……很痛、很痛,痛得他都要没法呼吸了。 梅挥挥手,只道: “好啦,别闹了。你好生体验自己的人生吧,我回去喽。”很好奇他经此一事后,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快点回去看看。上回解开了他对亲人的误会,让他不致于对人性完全失望,这次呢?改变的会是什么? 看着毫不留恋走入梅林深处的白影,小男孩站在原地大叫: “我讨厌你!我恨你!我!呜……我要当大坏人回来抢你的银子,让你当个穷鬼,没地方去,再也不敢说要离开我……不要我……你……你给我记住!”小男孩坐在地上蹬腿大嚎,哭得好不凄厉。 第五章 霍地坐起身,他双目如电的瞪着前方,阕暗的色调像是无止境的延伸,由眼前的暗夜迤逦向茫然的彼岸;浓重的孤寂从梦里追杀到现实,梦境中的陈年孤泪化为此刻满身的冷汗,在这么个腊月的风雪夜。 有个记忆正在干扰他。率先涌上的不悦令他拒绝去想出那记忆的真切原貌。 下雪了── 他看到几片雪白小点从半掩的窗口飘进来,在微弱的月光投射下,份外晶莹,像暗夜里最华丽的妆点。推被下床,一身的单衣似是耐不住冬寒的侵袭,但他并无添衣,仅仅抓来一块布巾擦拭头脸上的汗渍。 走近窗边,推开所有的遮掩,任那雪片飘进,扑向他壮伟的身躯,一树招展的梅花也同时映入他眼廉。 清清淡淡的香味迎面而来,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白日人多气杂,不觉这香气,一入了夜,人静了,杂气敛尽,香味便缭绕了起来。 他是个粗鲁汉子,从不识花香,但独独深记梅花之名。当初在此建寨也不让人砍去这株象征女性化的花树;冬天一到,满树的白,总让他扬起一种爱恨交织的感受。 究竟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有个女声这么问着。 他瞠目一僵,没有回应,浑身肌肉倒是自动绷紧,仿佛随时可以跳得半天高,并一把摘下那个不知死活女子的头颅。 目光往上移,首先看到一双晃动的小脚与在夜风中微漾的白色裙摆;再更上面一些的逐渐看去,最后定点在女子写满好奇的面孔上。 是她!果然是她!不然还会有谁?! 那个许久以前如阴魂般隐形、逗弄着他的女人! 那个在十数日前轻易从他钳制中松脱,消失在市井间的女人! 那个……撩起一幕幕他不愿回想起来的记忆的元凶! 她正端坐在梅树上,一副乘凉的架式。但现下是冬天,除非她有冻成冰棍的嗜好,否则她最好立即下来。简直是疯了!这种风雪夜,这种冻死人的气温,更别说是在山上了,她到底有没有一点照顾自己身体的常识呀?! 无名火倏地一旺,他探手如电,想也不想的抓住她左脚踝,硬生生往屋内扯进。 梅顺着他的力气,漂亮的飞跃了个弧度,踢开了他的手,踩了他肩膀借力,然后越过他,轻飘飘的坐在桌案上;几片依恋在她身上的梅瓣微散在周身。 “你的思绪很乱耶,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毕竟是唯一和她生活过的人类,莫怪她愈来愈关心他,居然还愿意现身找他闲聊呢。 认识了幼年那个爱吃爱哭的常孤雪后,实在很难再把成年的常孤雪当陌生人看,即使他对她依然很不熟,更甚者还对她目露凶光哩。不过她是雍容大度的梅神,不会跟人类一般见识。 反正他只要经由她的努力去变成好人就可以了,其它杂七杂八的爱恨情仇与她不相干啦。 “你是谁?”他僵声问着。背对月光的面孔看不清表情,只两道灼然的眸子投射出威胁。 月光斜探进来,稀微的银光正好笼罩住梅的身形,也照亮了她那张淡然而轻松的娇容。 “我叫梅。”她大方的介绍自己,不顶介意对方的声音闷窒得像犯牙疼。 “你来做──”梅惊呼:“哎!这幅画!”她看到一幅画满红梅的画正突兀的垂挂在严肃僵硬的男性卧房中。 不知为何竟会感到一种赤裸裸的狼狈,他低吼: “你最好闭上你的嘴!” “我为什么要?你的品味实在很差!不是我在说,这么俗气的画也敢挂,之前我不是说它很丑,都把花儿画俗气了吗?” “你……你……”当然,他不会承认他的确分不出画的美丑,一如他搞不清楚为何世人称颂什么花儿高贵、什么花不值一睐而他却看不出分别是相同的道理。事实上,他觉得天下万物全都他姥姥的一样就是了!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还分什么俊丑美怪的?莫名其妙!“你管我品味好不好!”他最后叫道。 梅想了下,觉得也对。 “是的,土匪只要认得金银财宝就行了,是不需要培养品味……”说到这个不免又叹息。“也幸好你没什么品味,否则我真怀疑你如何跟那些女人睡觉。你那二十七个女人哪,简直是──”很叹息。 “什么二十七个女人?”他不解。 “你现在有二十七个小妾不是吗?还是十来日不见,你又多了战利品?几个? 有没有入眼一点的?”人家历代的霸王山贼什么的,都懂得收集美女来壮大自己的后宫,即使是再没品味的男人也懂得“美女”二字如何书之,偏他硬是与人相反。 可悲复可叹哦! 常孤雪迫近她,咬牙道: “我没有女人。”天知道他干嘛对她说明,但天杀的他就是不要她误会,不要她认为他的生活淫乱! “咦?骗我!”她瞄他,明明上回数过的。 “我何必骗你!”他没料到居然有人敢对他的话质疑。 他最好明白没事别对神仙说谎,因为那是马上就会被拆穿的。梅伸出手指往回算着,一边还分神的回道: “对呀,你何必骗我?你有那么多女人不是被当成很风光的事吗?虽然她们是丑了点──胖的过胖,瘦的过瘦,不胖不瘦的又太老,天哪!拜托你有品味一点,噎!”算完,怔住,闭嘴,然后不可思议的瞪着那张已被数落到青面獠牙的大胡子脸。呀……呀…… 不、不会吧?! 这家伙的女人群都不见了! “你怎会没有女人?” “你哪只眼看到老子有女人?!”砰地一拳,槌在她身侧的桌面上,当下穿出一个窟窿,显示这男人被招惹出汹涌的怒气了。 “老子?老子不是叫李耳?是春秋时代的人。我只是在问你有没有女人,你做哈顾左右而言它的说别人?怎么?你跟他很熟吗?”别攀亲带故好吗?她再瞄他。 被她气死! “老子就是我!那只是一种自称!” 她皱眉的抬起右手,将他迫近的大脸推出一点距离。 “别那么近。” “怕了?”他冷笑。每个人都震慑于他的气势,就不相信她能成为例外。 她点头。“嗯,那种臭味是有点可怕。麻烦你再退开一些。”探手入袖掏出一瓶梅香精,在四个方位泼洒几滴,以期让屋内芳香处处,驱走所有臭味。 “你……你……你……”他张口似是欲吼── 她很大方的将剩下的香精倒入他嘴中,笑道: “不客气。嘴巴可以合起来了,不然香味会跑掉。” 轰! 火山在冬雪夜里爆发,狂兽从冬眠里咆哮醒来,常孤雪将所有的人集合起来,不是为了下山打劫,不是为了操练,而是,找人── “她叫梅,一个女人,穿白衣白裙,大家分头去找她出来。”简单却笼统的指令,很理直气壮的发出。 苦了一票摸不着头绪的人。昨天深夜才被不知为何抓狂的寨主吓得三魂七魄全离家出走,至今尚未完全招回,才苦恼着要怎么替寨主重建他那一夜之间变成废墟的院落,没料到又被派下了这桩差事。 对于贫乏得可怜的形容,他们压根儿想像不出那个叫“梅”的女人可能长成什么样子。 伏勇是第一个斗胆发言的人。 “老大,你多说一些吧,让我们知道她的特征。” 特征吗? “她……行为极之莫名其妙。”没错,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够特别了吧? 呃……众人眼前飞过一只呱呱叫的乌鸦。 钟南山是第二个鼓起勇气发问之人。 “寨主,我们的意思是,她身上有无明显可辨识之处?比如痣、疤痕什么的。” 真烦!他以为他已说得够清楚了! “她……长得可以看。”对,她并不丑。 第二只黑色的乌鸦再度飞过众人眼前。拜托!有谁是不能看的吗?除非那人没有五官。 大伙接着把目光传向寨子里的三把手于莽,暗示该他发问了。 于莽平日嚣张归嚣张,可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直接招惹老大。显而易见的,他一副“不干老子事”的表情硬是要撇清,不肯担当起堂堂三寨主的道德勇气。 最后大家以目光推来诿去,仍是丢回钟南山这个老好人身上。 “寨主,可不可以形容得更多一点?” “我说得还不够多吗?难不成还想要我画出来呀!”他不悦的叫。 “如……如果可以的话,那就太好了。”少根筋的伏勇搔了搔乱发,煞有其事的同意。 “老子又没学过,哪会画?!简直是找他麻烦! “试试看嘛。”有人开口,一副兴致勃勃的语气。 页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再不发威,这些手下还当他是不中用的病猫,常孤雪吼道: “是哪个说要试的?给我出来!老子一拳送你上路!试试看你是会上西天还是下地狱──”“当然是上去呀。”梅伸出一指比着天空,很理所当然的表情。当众人全被寨主的火气吓得抱头鼠窜后,唯一还站在原地的她便显眼了起来。 “你!你……”哑口无言。乍见她,倒忘了要说些什么,要怎么反应── 梅左手拿羊皮卷,右手拿炭枝,走近他。 “来呀!没有人画过我,既然你提议要画,我也就大方的赐给你这个机会,不必太感动。” “感……动……”因为太震惊于她的大言不惭,教他话也说不全,任由满腹盛燃的怒火闷着烧…… 很旺很旺的烧着! “就说别再感动下去了嘛。快画啦。”这家伙怎么长到二十四岁了仍像小时候那样的呆头呆脑? “你──”还没为她的不敬发出暴吼,低头不经意看到她塞在他手中的东西,又轰出另一把怒火── “谁准你拿我的羊皮卷?!” “不然你想用什么作画?”梅对巨大吼声的感受力其实并不强,只当常孤雪天生爱练嗓子,不知是几岁饕成的坏习惯,改明儿应该回到过去劝劝他,免得四十岁不到便加入破罗嗓的行列。这山寨又不缺锣鼓什么的,他练那么勤作啥?当土匪又不是声音大就可赢人的。 “我没说要画你!”破声之后,声带充满了嘶嘶的刮音。 “我觉得你破音的情况可能来自于喉咙发炎耶。”梅做出专业的诊断。 “来人!”虽然破声但不妨碍他下令。 “寨主!”几个人斗胆过来等候差遣。 “老大,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劈了她!”于莽道。准备好的大刀正指向那个让老大气到呕血的女人。 对!杀了她、劈了她,让她知道惹到他的下场!他不是一直想给她颜色看吗? 她也不过是一个弱女子而已,就算学了一些可以隐身的妖法,终究也是血肉之躯。 一刀砍下去,她就没命了…… 杀她!杀她!不容她再在他眼前嚣张…… 他是从不手软的常孤雪,伤亡在他手中的生命难以计数。绝不手软,即使是对也…… 肃杀之气沉沉包围住这方天地。在所有人屏息观看下,他缓缓伸出手,脸上的表情冷酷得不复见刚才的暴怒。 她的命运,捏在他手掌心…… “寨……主……” 遣退了搬浴桶与提热水进来的小仆,钟南山望着那背对着他的壮伟身形,犹豫再三,终于仍是开了口。 “如果都弄好了,就下去吧,明天还有得忙,别忘了。”常孤雪冷沉的音调满是拒绝谈话的表示。 钟南山微微一瑟缩,仍小心地又道: “那地牢里……” “别来烦我。谁都该知道我是这里的王,惹怒我会有什么下场,你别多事。” “但至少给些药……或吃的喝的……”已经两天了,铁打的人也会撑不住的,何况…… “钟叔,我自有定夺,你去忙吧。” 眼见寨主似又扬起火气,钟南山纵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多说些什么。叹了口气后,微拐了下身,“那……我退下了。” 常孤雪方终没回头,展示着冷硬的铁石心肠,不为任何事而动摇。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他是劫财抢粮的乱世盗贼,他绝不心软,也不知道何谓心软…… “钟叔。”轻轻的,似是叹息。 “寨主?”钟南山顿住身子,霎时苦脸化为笑脸,连忙转身听候差遣。 “送些饭菜进去,也给些药。”很陌生的感觉,似乎不可能是他会做的事,但却又该死的-不住脱口而出…… “是,是,我马上去!我就知道寨主是面冷心善的大好人!我立刻去伙房准备。” 大好人?说谁?! 常孤雪侧逼身子看着钟南山疾步走远的背影,觉得一切都荒谬得可笑。他…… 怎么会说出邦朴的话呢?他应该更狠更绝才是,甚至不该只是让那人重伤的躺在地牢,而是在昨公便一刀解决掉才是。 记忆中……他是恶贯满盈的人……但又似乎不是,他都搞混乱了。就从这一个月以来,仿佛记忆已变得不可靠…… 什么时候,他成了那种抢了钱还会分一半给孤苦贫民的人? 何时的事,他竟不再对下手的肥羊赶尽杀绝?放任他们离去,造成日后可能的后患?如果他一直是这样,又怎么会依稀觉得以往的他从不这样? 怪透了,怪到他的生活开始错乱。 再说到女人这玩意儿,要不是那个女人胡言乱语什么他有二十七个女人之类的蠢话,他还真以为自己从没养过女人,事实上“现在”就是没有。但为什么他却“记得”自己似乎好像有过?然后一堆的疑惑,真与假、是与非的冲突便轰得他要爆炸。 那女人要是再多来跟他胡言乱语几次,他肯定会疯掉。幸好,他不会再见到了,不会……他随意扯掉身上的衣物,一脚跨入浴桶,心神仍沉浸在一片无解中,浑然不觉外头大雪正透着沁寒。兀自想着那女人,想着该不该去…… “你在做什么?!”好不容易喝蜜茶养好的喉咙再度因高亢的咆叫而破声。 站在浴桶边的是一个白衣白裙女子,仿佛对裸身出浴的景致习以为常似的,她表情平板,并充满审视,脸上甚至看不出一丁点红晕的色泽。 反观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的一名大男人,在吼叫完后,立即弯成一尾急欲被川烫好下肚的虾子沉浸入热呼呼的水里,要不是得留着鼻孔呼吸,这会儿他肯定灭顶以抗议白衣女子的目光骚扰。 不做第二人想,那白衣女子自然是梅了。 “第一次看你洗澡耶。”好稀奇。 “你……给我滚出去!” “为什么?我想趁此看看你呢。”她半点也不避讳的看着他的身体,并绕了浴桶一圈。 嗯……他身上的鞭痕、刀伤什么的没有上回看到的那么狰狞,可见自脱离张三之后,他没再遭受比之前更巨大的伤害。想想自己还真仁慈,没让他领受那十鞭,否则他的身体怕是纵横交错满满的伤痕,足以躺在地上让人跳格子玩了,哪会是此刻这种轻浅的痕迹? “你就这么想当我的女人吗?”一抹自行推演出的了悟闪入他眼中,他口气倨傲不屑了起来。但不知为何,心口却悄悄地……怦动、怦动…… “什么你的女人?我只想当我自己,没兴趣当别人的所有物。”为什么他的眼神怪得难以理解? “那你为何总对我纠缠不清?甚至在这种时候──”他指了下浴桶。“你都不晓得回避?” 梅讶然道: “我何必回避?再说到纠缠,明明是你一直在找我,还说要给我绘图像呢,你颠倒黑白的本事比山贼的本事高杆哦。” “你这个女人!”他霍地站起身,管不了自己的春光外泄,一心想跟她吵出个是非黑白。“你到底懂不懂人情世故?听别人说话会不会挑重点听呀?你莫名其妙的任意来到我的住处,任意摸我、骚扰我,居然还表现得再寻常不过的模样!如果不是你想当我的女人,心仪我这个山寨之主,何必做这么多来引起我的注意?你想看我的身体是不?那你看呀!只不过从今后只能看我,不许再看其他人。我常孤雪就破例将你收来服侍我。你的目的达到了,可以吧!”趁她不备,双手钳住她肩膀不放并扯近。 梅静默了好一会,也没有挣扎,只是看他。 怕了吧?!常孤雪轻哼了下,终于感到在这个女人面前扬眉吐气,招展出男子汉的气魄。就说嘛,他可不是纸老虎,否则令一山寨的人干嘛对他又敬又畏的?她最好明梅轻启樱唇打断了他的自我幻想。出口的话不是畏怯,也不是求饶,当然更不可能是撒娇── “你第一次讲那么多话耶。” 什么……? “你平常对别人都是一副棺材睑,外加‘嗯’‘哼’之类的单字,我还以为你鼻子还是喉咙有难以散口的隐疾呢,不然做什么老是哼哼呀呀的,又不是哑巴。” 她在说什么?! “还有,你不要以为讲了那么多话就可以让我忘掉你还没刷洗的事实。去去,回去洗干净一点,我看你身上那层垢恐怕一时半刻洗不掉,要不要去伙房借铁刷来刷刷看?难得浸了水,好歹把臭味洗掉……” 她到底以为她在说什么?! 大吼已不能翔实表达出他怒火兴旺的程度,他……他…… “最后……啊,对了,我差点忘了,你没事把那个于莽打个半死是为了什么? 别人说因为他说了声‘贱人’,还有什么‘来给老子暖床’这我就不懂了,他可能只是要佣人给他房里多补充些炭火,你就打人,然后丢他在地牢奄奄一息,好奇怪哦。你真是个吝啬的山大王。这是不行的,你必须当个好人,我说!” 噗!吐血、昏倒以表明内伤严重的程度。 “哎呀!别想装睡……哎,好重!至少先放开我呀,哪有人这样的,讨厌洗澡也不必来这招嘛。”梅迳自嘟嘟嚷嚷。 你……给我记住! 这是陷入黑甜乡前,最后一抹忿恨的记忆。 真是坏脾气的家伙。 最近“孤寨”上下沉浸在一种肃杀的气氛中。偌大的山寨里住了至少一千人,原来该有人声喧哗的,却像是突然成了哑子寨,人们来来往往,通常以比手划脚的方式来傅达。追根究柢,还不是被吃了炸药似的寨主给吓坏了。 三、四日以来,他操练得所有帮兵口吐白沫,冷眼瞪人的次数多到令整个山寨为之鸡飞狗跳,再也没有人敢高声谈笑、没有人敢偷闲,就连向来最白目的刘昆与于莽也闭上他们的大嘴巴。 “焚天峰”随着严冬冻成冰山,连人也跟着化为冰棍。除了各自多加炭火取暖顺便保重外,他们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化解这个困境。 梅隐形在梅树上,口中含着花瓣解闷。这常孤雪到底是怎么让自己养成这种坏脾气的?他六岁、十岁时都还算纯真可爱啊。而且由他身体来看,十岁以后所吃的苦头不至于太刻骨铭心,没理由他会变得这么阴晴不定嘛。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接连着两次溯往,成效已逐渐呈现。 首先,他对人性仍有着正面的看法,所以他即使仍是土匪,也不致于对人赶尽杀绝,甚至已变成尽量不杀人,只抢货了。 再来,他不再逢财必抢。两天前山下走过了一批粮草,那是京城富贾们共同捐出的米粮,准备运往北方救济黄河大水的灾民。常孤雪并没有去抢,甚至还偷偷的代为解决一些觊觎的小贼。但除此之外,他对一般富户仍是抢得凶就是。 光这样还不行,这还不算是好人。即便他会把一部份财物分赠给穷人,但毕竟那还是来自劫掠。说是劫富济贫,也不过是好听的名堂而已,给自己找了个无罪的理由。事实上,这种行为仍是不可饶恕的。 世间凡人,谁有资格以天神自居,来评断世间的公平正义法则呢?富裕并没有罪,有钱不代表活该被抢。反而是那些劫盗宵小,那些不思振作自强,反而做起无本勾当的人才是真正的乱源。抢来十两,分人五两,就想买来心安吗?就算劫富济贫吗?就是好人了吗? 可笑的观念!偏偏这些人就是为此洋洋自得。 显然她的努力还不够,因为常孤雪依然行抢得理直气壮。是拉回他一点人性,但离目标仍太远。 唉……还是得再回到他的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修理的。真是歹命! 对了、对了,顺便看看他坏脾气是怎么来的,最好也改一改。人家那个晋东城脾气多好哇。 她会不会是给自己拟了个太高的标准哪? 常孤雪与晋东城之间的距离,恐怕有天外天到十八层地狱那么、那么的……唉……远。 再叹一口气。走喽,去看看少年时期的小崽子吧! 第六章 常孤雪十五岁冬天 又是冬天!又是天杀的冬天! 常孤雪像是在跟这般严寒的天候赌气似的,仅着一件不甚厚的棉衫,杵在薄雪里死命的劈柴。两个时辰不间断下来,早已汗流浃背,湿透了衣衫。 “常哥哥,下雪了,爹要我问你要不要进屋休息?” 七岁的钟萍全身上下包得密不透风,俨然像颗灰色的球,再加上原本就肥肥的脸蛋,活似一大一小的圆球拱在一块。要是不小心跌了跤,还真无法计算她必须怎么滚才会均衡。 劈劈劈!他充耳不闻的继续劳动,活似打算把明年冬天要烧的柴也一块儿劈完,简直勤劳得不可思议。 “常哥哥、常哥哥!” “闭嘴,肉球。”常孤雪咬牙瞪过去一眼。 “你……呜……你骂我!” “我骂你?”他不可思议地问,索性丢下斧头,走近她,弯下身,两根手指首先捏出她脸上的肉道:“这叫肉。”然后再点了点她的头与身体:“这叫球。”为了表明出自己并无胡诌,他更推了一下,就见她滚呀滚的,还真滚了好几尺远。 “就是肉球。下次别人再这么说时,别以为那是骂人的话,他们只是在叫你的名字而已。” “呜哇……阿爹,常哥哥打我……哇……”小肉球抽抽噎噎的哭回破屋里找大人告状去。 常孤雪看也不看一眼。如同其他步入少年期的男孩一般,巴不得甩飞那些幼椎的小鬼头。谁耐烦理他们?能整得他们逃得远远的,才是大快人心的乐事。 偏偏那颗肉球每天都要来自讨没趣一次,烦! 跟钟家父女生活在一起,已有……三年了吧?他不自觉的想着。时间飞逝,印证在他的身长上,记录在他的体格上,他从一个瘦弱的小鬼,抽拔成高壮的少年了。 在他当乞丐的第二年,差点失手溺毙了一个抢他食物的老乞丐。原本他该冷血的任由那个叫李四的乞丐淹死的。在他们的世界,不乏为一口饭而被活活打死的例子。何况李四抢人食物的行为,是被默许致他于死地的。 也不知是哪根筋出了问题,他最后拿了根竹竿救他上岸,又分了一半的食物给他。揍了李四一顿就当恩仇两消,真是仁慈得教自己无法置信。 然后,他遇到了软弱仁慈得一塌糊涂的钟南山。 钟南山原本出身殷实小康人家,但因生性仁慈,禁不起别人说两句可怜,就开仓赠粮;加上坏朋友的拐骗,家业交到他手上不到三年就败光了,最后沦落成一个乞丐,加上妻子生完女儿后不久即病亡,父女俩就开启了浪迹天涯,有一顿、没一顿的困苦日子。 当了乞丐,仍奇异的抹不去钟南山慷慨的本性。 乞到好吃的,女儿先吃,再分赠给虚弱到无法出门乞讨的老人,如果再侥幸些没给别的乞丐抢走,最后才送到自己早已饥肠漉漉的肠胃里。 常孤雪从不与任何同行往来,有一年他与其他乞丐共同栖身在一处无人的破屋里过冬。他也只是冷眼看着老好人钟南山做着可笑的善行,并且毫不介怀(或不敢?)于其他壮年乞丐抢他食物的恶行。 直到常孤雪不慎染上风寒,没人敢靠近他,他又冷又饿的几乎以为自己将成为这屋子里在今年冬天第八个病死的乞丐…… 但钟南山救活了他。不断喂他热粥,又给他拭汗擦身,终于驱走了病魔,两人从此成了忘年的患难之交。 不知不觉便走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了。 已是第三个冬天了…… 他们仍行乞维生,但他逐渐厌烦这样的生活型态,然而钟南山是个软弱无大志之人,似乎觉得一辈子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但他不,不想一辈子这样。 昨日经过西街的“威西武馆”,见到一群熊腰虎背的人大喝着声练武,长期的锻炼,或可上京去考个武状元当大官;或也可役军营当士兵、建功绩;也可以…… 当个为所欲为的侠士或大盗…… 他想学会那些功夫,他想要当人上之人,想要成为没人敢随意欺凌、唾他口水的大人物! 他要抬头挺胸走在路上,不再哈腰跪地的求人施舍一碗馊饭,任由别人打骂不敢反抗就算是当个大恶人也在所不惜。 他想学武,想要变强…… 手指拨动着地上的新雪,不意的写出“盗”这个字。 拜钟南山所赐,他学会了一些字。虽然无法阅读太艰涩的文章,但在市井中行走倒是绰绰有余了。 盗、匪、劫、掠、抢…… “咦?你识字?”突如其来,却又一副理所当然存在的声音没有预告的加入他寂然的世界里。 “喝!”被重重一吓,常孤雪蹲着的身形往后跌坐入雪堆中,一双虎目狠狈的瞪着那个不知打哪蹦出来的怪女人。 “哎唷喂!净写这些邪恶的字眼,莫非已注定你是山大王的命?”梅啧啧有声的盯着地上的字看。 “你……”有点面熟!他是否曾见过她? 常孤雪努力从脑子里挖掘过往的记忆。 对于这种莫名其妙出现,又恣意妄为的女人……他应该有过刻骨铭心的体会……至于这种受惊吓的情况,肯定不只是第一次,因为此刻的他并没有太生气,像是……无可奈何的习惯了,全然不同于他对待其他人会产生的厌烦排斥,只是有一股梗在胸臆中的抑怒扬起…… 啊!是她!就是她! “你是──梅!”那个在他十岁时,弃年幼孤苦弱小的他于不顾,迳自走人的家伙! 梅点点头,伸手挥了挥。 “不错嘛,你终于长记性了。”看他感动得浑身颤抖,真是有成就感,不枉她对他煞费苦心。 “你……出现了!”她竟然还敢出现! “哦!千万不要。”梅害羞地道:“不要对我叩拜,也不要给我立长生牌,更不要盖庙供奉我,我没那么沽名钓誉的,我只是一株不被羁绊的梅,我非常了解你想膜拜的心惰,不过请你务必明白我淡泊名利的心愿。”哎呀呀!被人感恩挂记的感觉真好,莫怪许多神仙们乐于下凡济世。 常孤雪只能哑口无言的瞪她,觉得自己体内的火气快烧到顶点,接下来就要从头顶心轰出岩浆了,她……她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其实你只要好好的当一个大善人,我就很开心了。还有哦,脾气改一改,千万别成为那种暴躁易怒的人种,那对你的喉咙很伤呢……” 叨叨絮絮,叽里呱啦,常孤雪早已口吐白沫的气昏,梅依然善尽她执行任务者的责任…… “原来你十五岁就养成无可救药的坏脾气了。”梅拉了拉耳朵,不明白他做什么老要对她练嗓门。她已经再三表明过她的听力非常好,一点问题也没有了呀。 瞧瞧,嗓门没练好,又破声了吧,所以今天像个哑巴。 “好心的老爷、夫人哪,可怜可怜我这孤苦无依的要饭的呀……” “我已经三天没吃了,老爷救命哦……” “夫人,好心有好报,子孙万代富贵如意……” 今日一场大雪刚下过,城里有市集,乞丐们各凭本事的齐出动为自己的肚皮努力着。 相较于其他乞丐们唱作俱佳的表现,常孤雪可就逊色太多了。瞧瞧,又不开口,也不哈腰,一张谁欠了他黄金万两的冷酷表情,就算是对人性不太有研究的梅也知道他这样子恐怕连一口馊饭也要不到。 偏偏常孤雪像是没感没觉似的,一柄打狗捧扛在肩上、一块破碗兜在腰带上,若不是浑身脏且破,别人还当他是来逛大街的。 如果要说常孤雪失职得太超过,那么梅可就是纯粹的无聊份子了。 她跟在他的后头走,一心想观摩乞丐的求生本领,顺便跟十五岁的常孤雪聊聊,也好劝他脾气改一些。但显然他不想理她,不知道在别扭什么。 不过,梅并不气馁。反正他一向就是这么阴阳怪气嘛,她多体谅一些也就没事了。 “你肚子不饿吗?”已经过午了,许多乞到饭菜的乞丐们各自窝在角落吃将起来,就见没乞到半滴水的常孤雪蓦地停在一座大宅院的偏门前。 她被他眼中突然迸现出的渴望光彩吸引了过去。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么稀奇? 那是一间武馆,里头的人正三三两两的对打切磋,将棍法使出漂亮又花稍的招式,教人眼花缭乱。 梅探手入袖,拿出一包梅饼,塞了自己一口,也喂向他唇边,“开口。” 他不自觉的照办,直到发现自己居然理会她了,怒火又再度向上冒,“走开!”他发过誓,再也不要理她、不要吃她的东西、不用她的物品、不再不再让她有机会丢下他,因为他根本不会理她!那么她要来要走,也就与他无关了。 张口欲吐出口中的食物,不料却又给了她更多丢食物进去的机会。 “唔──”满嘴的饼,没有发声抗议的空隙,除非他吃下那些美味的甜食,一如记忆中那甘美的味道…… 事实上也由不得他拒吃,那入口即化的饼不必细嚼,早已随着唾液咕噜噜的滑进肚子中了,何况他早已饿得不得了,怎么也抗拒不了把食物吞下腹的求生本能。 “别再对我做这种事!我不是你的玩物,任你爱玩便玩,爱丢便丢!”他低吼。 “不好吃吗?”梅觉得还好呀,再吃一块,仍是美味。 “这跟食物无关!你忘了我昨天所说的了吗?我不要你再出现,我希望你滚得远远的!你到底明不明白呀!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呀!”为什么她永远搞不清楚别人生气的真正原因?为什么她出口的话都那么让人想抓狂?! 到底是他表达错误还是她脑袋有问题? “可你明明是吃了梅饼才生气的,不是在怪东西不好吃,难不成是怪别人都不给你饭吃?那我可得说句公道话了,你又没把碗拿出来──”“够了!你有完没完哪!” “喂,你这样不好哦──”干嘛?工作不努力还敢恼羞成怒呀?可惜她没能把话说完。 “姓梅的!我不是你寻开心的对象。”常孤雪冷声咬牙道。虽然发现与她谈话比对牛弹琴还枉然,但她又死巴着他不放,他还是得想办法把一些话塞入她异于常人的脑袋中,乞求她偶尔表现一些正常人会有的理解力。 而,他已气到没力,气不下去了。 因为她,他才知道自己脾气有多坏。 也因为她,他也才明白气疯到极点,若没有暴毙,就只能气到无力,然后随她去。尤其面对着这个瘟神!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做什么,但你该明白我只是个乞丐,什么也没有,烂命一条。除非你想要我的命,不然我真不知道你每三、五年出现一次是为了什么!” “我想要你当好人。”她很诚实的说出目的,才不像他只会乱吼一些有的没有的。 “哈!好人?”他假笑了下。“我只是乞丐!没什么好人坏人的选择。你该去找全城首富或万恶劫匪当目标,而不是我,你懂不懂?要我当好人,等我成为大坏人时,你再来劝我吧。” “说得好像当了坏人之后就会听我的劝似的。”她低哼。如果可行,她何苦巴巴的回到这儿找年少的常孤雪下手? “反正你给我滚远一点──”“哟!好标致的小姑娘,怎么跟一个废物在谈话咧?臭乞丐!活得不耐烦了,竟然敢对姑娘出言不逊!找死!我银崇今天就替天行道!” 常孤雪被出其不意的打背后一踹,重重扑跌到地上,趴成大字形。他立即爬起身;经常遭受欺凌的身躯,对疼痛的忍耐力是超强的。一看竟是武馆里的人,他向来坚强的心产生些许畏怯。 武馆里走出四、五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仿佛刻意展现满身肌肉似的,竟只着一件半敞的单衣,任由大片胸膛露了出来,公然在女子面前招展,十足十的轻薄。要是一般姑娘早尖叫的掩面而逃了。 但梅从来不是一般女子。就像人类对猪羊的赤裸毫无感觉相同,她这个花神对人类的赤不赤裸也不太有感想,更别说她唯一有兴趣的人类是常孤雪,对其他人她是没半点搭理的兴致的。 “小姑娘,莫惊,我乐赦替你把那个唐突你的臭乞丐教训一顶吧!” “喂喂!乐赦,不必你多事,没看到我银崇已打得那废物不敢再吭一声了吗? 我才是小姑娘的救命恩人!” 正当两个男子巴在梅的身边争功时,另一个男人也不怀好意的走向常孤雪── “臭乞丐,敢在‘威西武馆’的眼皮下逞凶,看来你需要更多的教训才会明白什么叫恶有恶报,就让费悟大爷我来替天行道!”倏地挥出手中的棍棒,兜头打向常孤雪的脑袋。对于这种低贱的下等人,死掉一个两个,官府是不会追究的。 但费悟的第一棒却因轻敌而落空。就见常孤雪狼狈的闪开,“喀”地一声,木棍敲击在石板上。 “哇哈哈哈!费悟,你丢人哪,居然打不中一个臭乞丐!”其他看戏的师兄弟们轰然大笑。 “可恶!再吃我一棍,看老子我打得你脑袋开花──”恼羞成怒的费悟才不管对方只是手无寸铁又不谙武术的少年,一心只想讨回颜面,使劲全力的猛打。 而常孤雪虽然不谙武,但多年来躲避别人恶意的殴打,或与其他乞丐打架以守护自己的食物,倒也练出了较为灵敏的身手,才使得他可以避过刚才那一棍。 但现下可惨了,十棍打来有七棍命中,他除了死命护住要害外别无它法。因为他根本奈何不了那些有武功的人,只能任由疼痛一棍棍附着在他身上,只能…… 承受! 梅忍不住皱眉。怎么老看到他被打呀!都几岁的人了还这么弱,他就不能厉害一点吗? “姑娘,我们武馆内有茶水点心,请进来坐一下吧。”银崇殷勤的说着。 乐赦也不甘示弱: “别担心,我们一定会好好教训那个臭乞丐的,你里面请吧,等休息够了,容我送你回家……” “喂!少来,我才是该送她回家的人……” “胡说!我才是……” 两枚呆瓜再度吵了起来,没看到他们觊觎的女子早已移动脚步往打斗的那一方走去。 看不下去!真的太看不下去了! 虽然知道若没有经历过这一顿狠打,他就不会被奄奄一息的丢到乱葬岗去等死,也就不会遇到那个收他为徒的杀人狂──王二麻子了。 “知道”与“身历其境”的感受是不同的,眼下她能忍受的就只到这边了── 常孤雪已被打得吐血。 又来一棍! 肩背中棍的少年被那力道扫退了七、八步,瘫跌在地上,鼻尖抵着一只雪白的绣花鞋,血渍在那白锻上染出数点晕红,像是初绽的红梅…… 谁? 常孤雪已被打得双目昏眩失焦,勉力抬起眼皮,隐约看到一张女性的脸…… “走……走开!” 不要!不要被她看到他这个样子……不要! 以为自己还能站起来,但这只是他昏倒前的最后一抹妄想…… 城外,落雪的黄昏,奄奄一息的少年,好吧,虽然没有那么奄奄一息,但他身受重伤至少是不争的事实吧? 梅喘着气,好不容易死拖活拽的才把这个与她同高,而且肯定比她重的少年给带到城外了。在人多的地方正大光明的使用法术,别说修道界不允许了,连她自己也会觉得相当的不妥当,所以她只好劳驾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体来协助他了。 在不能惊吓民众的原则下,她想从众人棍棒下救回常孤雪这条小命还真是费煞心神。最后只能在武馆内暗放了一把火,让所有人再也无心欺凌小乞丐,全奔回武馆里救火。如此这般,她便把人拖来此地了。 原来的版本是奄奄一息的常孤雪被丢到乱葬岗等着遇到杀人狂,然后从此对人性充满讥诮的小鬼便发誓要学成高强的武艺,把那些曾欺凌他的人全部杀光,就算付出一切代价也在所不惜。 梅无意擅改他的命运。但因为武馆那些人正忙着,她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人来将他抬起丢到城外,那么戏就唱不下去了,所以她只好自己来了。 现下好不容易出了城,四下不见人烟,接着就好办了,她只需找出乱葬岗的地点,然后丢下他就成啦!而且可以使用法术哦! “好啦,你可别醒来,太早醒来就没机会见到那个王二麻子,然后学成盖世武功喽!这可是你的理想呢。”施法让他的重量减去十之八九,此刻拎着他可轻松多了,比抱一只小猪仔还轻哩。 她揪着他的衣服,慢慢的拖着他走。后来看他这样半个身子拖在雪地中冻着也不是办法,只好吃亏一点,背着他走喽。 “唔……”他似乎快醒了。 “呀!别醒哪。”她转身要看他的情况,一时忘了这种姿势无法看到他,结果,她还是转身了,“叩”地一声,身后的那个人被她转身的动作摇得去撞上一棵树,使得好不容易清醒的意识又陷入昏茫中。 “呀!撞到树了。”梅终于理解到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将他放下来,确定他……呃……还在睡,也就心安了。虽然他头上那颗肿包看得她很心虚,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身上的伤口太多太多了,他八成不会介意多这么一处的。就像一个身家千万的富翁,又怎会把几文钱看在眼里的道理相同。 是的,就是这样。 没事没事,继续往乱葬岗的方向出发。他未来的师父就快要出现了哩,千万别耽误了时辰才好。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找到乱葬岗了,吁──好累! 不知道有没有来得太晚?她很想看看那个王二麻子长成什么样子耶。 如果她没算错的话,是今天没有错。 将常孤雪放在地上,满地的冰雪令他昏迷中的身躯仍无意识的抖瑟,她一时心软,便变出一张躺椅,以及一件暖呼呼的棉被,让他舒坦一些,也不管这里是阴森森的坟场,而她变出这种不该会出现在这儿的东西有何不妥。变都变了,那就多变出一盆炭火给他煨暖吧。 唉,她对这个小鬼愈来愈好了,真是个善良的梅仙子呀,希望他以后别坚持要给她盖庙膜拜才好;她一向那么低调、那么为善不欲人知,他若是那么做了,会让她很困扰的耶。如果因为人类太歌颂她,而造成她轻易获选为花将神,那就太胜之不武了,她……嘻……她一向淡泊名利、不枝忮不求,一定要叫他别那么做……呵呵呵呵…… 兀自想得很乐的梅并没有察觉到乱葬岗已出现一道陌生的人影,在发现她这方奇怪的景象时,收住了原本匆匆疾行的脚步,转了个身,往她这方而来。 几个飞纵起落,便已近在眼前。 梅看到了一张冰冷且残酷的面孔,炭火的微光照出了此人脸上满布的麻子。非常显而易见的,这人正是,王二麻子。 所以说人长得有特色就是吃香,完全不必自我介绍,别人一眼就可准确叫出他的大名。比如说,常孤雪口中的肉球;再比如说,眼前这个王二麻子。 “嘿嘿……看来老天爷认为我今天该有更多的收获。” 没错,正如梅所猜测的,此人正是王二麻子。在一个时辰前,他一口气屠杀完“燕寨”百来口人,趁汉子们全出门打劫,他潜入只剩妇孺的寨子里满足自己屠杀的欲望,顺便盗走他们全山寨的金银财宝。不过可惜盗匪们返回得太快,他且战且走,虽是逃了出来,但也身中七、八刀了,其中几刀还喂了毒,吃了解毒丸后,目前仅觉得稍有晕眩,并无大碍。但由于被追杀得狼狈,一口窝囊气梗在胸口,非要再杀几个人来平复不可。正好……这边有两个。 他最爱听女人、小孩的哭叫求饶了,然后由着他一刀一刀刺穿他们的身体,看他们的眼神从恐惧、绝望,最后转为空茫……多美妙的过程呀……哈哈哈…… “王二麻子?”梅试探的问着。毕竟天下麻子何其多,倒也不见得全该姓王吧? 王二麻子倏地止住笑,对被认出来一事感到不悦── “没有人能在认出我之后还活着。” “有差吗?那些没认出你的人也死啦。” 呃……也对。不!不对!这女人的反应太奇怪了,她应该开始求饶才对! 他抽出腰间的刀,邪笑道: “天堂的路你不去,地狱开门走进来,我今天──”“错了,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梅好心的纠正他。但有人显然不领情── “闭嘴!反正你今天死定了!”咻!大刀不留情的砍过去,决定先劈她个身首异处,再回头料理躺椅上那个受伤的少年。 梅觉得新奇好玩,第一次有人拿武器要伤害她耶,以前都只是看别人对常孤雪打打骂骂,这次可以身历其境耶。左闪、右闪、跳,不困难嘛。 “臭婆娘,你别跑!呼呼……”砍不到人的王二麻子,更加的凶性大发,但浑身的沉重昭示着他身上的毒禁不起他这般剧烈运动,渐渐有些不支了。 不行!他必须速战速决。 “吃我一刀‘狂风扫落叶’!”他大喝。 “你做什么?!”一个少年的怒吼介入其中。 “哈──”王二麻子一时反应不过来,正想转身── 砰! 少年以他倏忽爆发出来的神力,凶猛的抄起脚边那盆炭火,飞奔向歹人,丢出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哇!呀!” 火盆正中王二麻子的脸,里头的炭侵袭他全身。 从此以后,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王二麻子的人了。 “我……我杀了人了……”少年的声音里充满恐惧。 “怎么办?我到哪儿再找个王二麻子给他当师父。”梅忧郁的叹息。 “我亲手做出了那种事。”虽是救人,但仍无法释怀。 “早知道应该将人送到地头就快快离开的,没事去好奇麻子的长相做什么。” 唉…… 城外,一座无名的小土丘上,一男一女各据一方,垂首吁叹着自己人生际遇里的挫败。 他们默默的坐着,谁也没聊天的兴致,直到一阵阵的香味传来…… “喂,好了。”少年闷闷的声音传送给火堆另一边的人知晓。 梅抬眼看过去,见他正从火堆里挑出两颗黑抹抹的东西,不知道他没事玩石头做什么。 少年递过一颗已吹得不烫手的黑团到她面前。 “给你。” “为什么?” “吃呀!”他以粗鲁的吼声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天晓得他干嘛给她吃,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挖到的食物呢。 “谢谢,我没有啃石头的嗜好。”梅客气的推拒。 “这是地薯,不是石头,你有没有见识呀!” “是吗?”她伸手拿过,张口就要试味道! 常孤雪一把抢过,高声叫道: “要剥皮啦!你笨猪呀!”他将地薯剥成两半,指着里头香味满溢的黄色部份。“吃里面这些。” 她抬眼瞄他,没吃也没开口。 他挺起胸膛,看她想怎样。他可不是以前那个逆来顺受的小鬼了,别以为她替他包扎伤口,他就要对她恭敬不已、唯命是从。他已经是大人了! 终于,梅开口了: “你怎么知道猪很笨?” “呃?”他怎会知道猪笨不笨的问题? “你跟猪相处过吗?”她不知道人类可以跟其他生物和平相处它。 “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闭上嘴,吃地薯!”他决定在自己被气死之前,先明智的打住她的问题。圣人都会给她气到发疯,何况他只不过是区区凡夫俗子,没有招架她的能耐。 也对,反正猪是不是很笨又不在她的任务范围内,她还是想想怎么把他的人生拨回正轨去走吧。唉……烦恼哦……张口吃下甜滋滋的地薯,仍然在努力的烦恼着。 “唉……”常孤雪也是边吃边叹气。 梅瞄他,不明白他在哀怨些什么。 “喂,你叹什么气?伤口在疼吗?” “不是……我杀了人……” “谁?”什么时候的事?明明就是他被别人追杀,那轮得到他杀别人的份? “三天前在坟场攻击你的人。” “哦。”她挥挥手。“你顶多让他从王二麻子改名为王二花子而已,杀了他的名字又不是杀了他的人,叹什么啊。”回想起来仍是觉得壮烈,那盆热烫的炭火砸在王二麻子脸上所造成的后果是一张麻子脸被熨得面目全非,待那哀号的家伙赶忙扑入雪地中散热过后,整张脸花花糊糊的,麻子早已不复见,只余花脸统称之。 “但他,死了呀!”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从没有一个死人出自他手中…… “拜托!是那群追杀过来的强盗砍死他的,又不是你。要不是我们逃得快,恐怕你就要陪他共游黄泉路了。” “我没有杀过人……”想过,但没做过,今后也不想…… “放心,以后会的,不急于一时。”她慷慨的安慰他。他日后将是个大土匪,不愁没人可砍。 “什么以后?!你乱说些什么?!我不想杀人,一点也不想!虽然我常骂别人去死,但那不表示我会拿刀子伤人,什么叫不急于一时?我哪有急!”非常、非常不想吼,因为喉咙会很痛,而且对她根本没有用!但面对她的搞不清楚状况,他无法不跳脚。 梅讶异的退了好几步,拿看怪物的眼神看他。 他……他……他…… 怕了吧?虽然很意外,但常孤雪终于开始享受起吼声被尊重的成就感。这女人也是听得懂人话的嘛…… 梅开心的大叫一声,紧紧抱住他的颈子! “哇!你改邪归正了,太棒了!我成功了!”她没听错吧?他说他不想杀人、不要杀人耶,也就是说从今以后不会出现一名叫做常孤雪的大坏蛋了,那表示,任务成功了! “来,再告诉我一次,说你不会杀人!” 被她疯狂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再加上她贴在他身上的……软呼呼女性躯体……他整个人都晕眩了,只觉得浑身热得不得了,似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 “哎呀!我叫你说话,你干嘛喷鼻血啦!都把我的衣服弄脏了!”她推开他。 “你……你管我要不要杀人!那关你什么事?!”待她离开后,他才得回呼吸的权利,也才能开口。 “当然关我的事呀。如果你不杀人、不当坏人,那我就不必再出现你面前了嘛。这几天你老是一副恨不得我消失的表情,可见你这个决定对我们两人多重要哇……” 常孤雪一怔,胸口不知为何窒闷得难受。 “你每隔三、五年出现就是怕我成为坏人?” “对呀。”她诚实的点头。 “如果我当了好人,那你就不再出现了?” “完全正确。好啦,你当好人啦,保证以后你不必再对我练嗓门了,一举数得哟!”多棒的利益共享呀。 像是认为不言不语的常孤雪以沉默表示同意,梅开心的跳起来,迫不及待的想马上奔回他二十四岁看看情况转变成什么样子。 为了嘉赏他的乖巧,她伸入袖子中掏出吃的、穿的、玩的、用的,一古脑儿全塞入他怀中。 “乖,记住呀,做个好人,做个好脾气的人;不可以当土匪,就这样了。祝我顺风!” 快快!快回去看看哦! 第七章 依然是焚天峰。 “咦?!” 仍旧是“孤寨”。 “怎么会?!” 山大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正是叫常孤雪是也。 “他居然仍是个坏人!” 大受打击的梅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自己。不!不可能!他明明说不会当坏人、不会杀人的,怎么可以骗她!人类真的是太坏太坏了!亏她回来之前变了好多东西给他呢,那小子收了礼物还敢变坏,太过分了。 她非得马上去找他理论不可! 别以为她这个梅神天性冷淡、与世无争就可以随便唬弄欺骗,她也是有脾气的! 隐身的她大剌剌的从守卫森严的正门口进去,先穿越操练场,再绕过厅堂、议堂那些总有一大堆人聚集的场所(通常都是在聚赌),然后是一大片梅林……等等!哪来的一大片梅林? 奇怪了,本来这个地方是光秃秃的一片荒芜呀,哪来这片花枝招展的梅林?梅好讶异的伫足观看,欣喜之情随之而起,暂忘了原本的不悦,在梅林间嬉戏了起来。不知不觉撤了法术,让自己现形,仰脸承接所有梅树抖落花瓣来对她匍匐膜拜,献上最高礼赞。 最喜欢被满满的梅树包围在清香的氛围里了,这是冬天里独尊的香味,独绽的美丽,独挺的傲然。 花瓣在她周身飞绕,她开怀的转着圈圈。风不知打何处吹来,摇得每一朵梅花皆在枝头上乱颤,像饮多了陈年醇酒,不胜酒力的左倾右摆…… 一个伟硕的胸膛敞开在不远处,等待她飞转入他的怀抱中── “呀!”梅低呼,以为自己撞到了树,抬头一看才知是个人。“常孤雪!”而且还是她正要找的人。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呢?”常孤雪淡淡地开口道。 “什么?”听不懂。 “你总是爱来便来,爱走便走。来时像理所当然,走时也不感愧疚,久而久之,连我都认为这种不正常的行止,放在你身上是太正常不过了。” 在说些什么啊?嫌天气不够冷是不?干嘛凉言凉语的?真是不习惯,而且最重要的是听不懂啦! “你还是用吼的比较好。”她诚心诚意的建议。 “原来你那么想念我的吼声。”他淡道。如果他再被她激出火气,就枉他多年来的修身养性了。 “也不是。”她看怪物似的盯着他,总觉得他变了,却又一时说不上来明确的差别。 “对了,这里怎么会有梅林?”还是先问她想知道的吧,至于其它搞不懂的,以后再说啦。 常孤雪像是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嘴唇蠕动了下,最后口气有点粗率: “本来就有了,我只是没让人砍掉而已!” “啊!那是说,原本你谋杀了上百株梅树,后来因为变好人了,才放过它们刀”多令人发指的恶行呀,亏她还用了好多梅花变出东西给他吃用呢。 “你在说什么?!梅树全好好的活在这里,我什么时候谋杀──去!我什么时候砍掉过它们了?!”实在很不想变脸,但无奈此妹功力高强,逼得他的冷静节节败退。 被他这么一驳斥,梅才想到因为自己刚从他十五岁那年回来。十五岁到二十四岁之间,对他而言是九年的差别,但对她来说就只是几天内的事而已。再加上她每回到过去,多少都会弄乱了他的人生路途,使得他的记忆不断改写,并掩盖掉过往种种! 也就是说,她此刻指责的谋杀梅树之罪行,对他而言是莫名其妙的冤枉指控,他根本从来没做过。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留下这片梅林呢? “你怎么不砍?”搞不懂他,口气多少埋怨了起来。 “你现在又在怪我没谋杀梅树吗?”她要他怎样就说嘛,反正他已经!很、习、惯! “胡说。我只是推断你这个人的心性残暴,连活生生能蹦能跳的动物都不放过了,又怎么会放过这些可怜不能动、只能任你宰割的梅树?” 常孤雪抽搐着嘴角,咬牙问: “我怎样心性残暴了?” “咦?想不认帐?!自你到二十四岁为止共杀过一百多人,伤过上千人,劫人财物更不计其数,而你这个孤寨就是大土匪窝!”怕了吧?!他的底全在她的掌握中。 他双眉高高扬起,阴-的眸子闪过难以辨认的光芒,最后像是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你出现的原因。一如你说过的,只要我当了坏人,你就会一直出现,并且烦到我当好人为止。” “既然你知道,为何不当好人?”明明他巴不得摆脱她不是吗?“你要了解,我这不是说着玩的。” “现在我了解了。”他点头。 “那你还故意当坏人──”他不理会她的指控,打断她的发言: “说到这个,我有个小小的疑问。” “什么?”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变过?”趁她不备,机警的握住她一只手臂,防她轻易自他眼前溜走。 梅眨了眨眼,最后大感受辱地叫: “你管我身上永远一套白衣白裙!你还不是一样,不爱洗澡,又留了个大胡子,衣服又是酱菜色的,看起来简直是一条大臭虫!” “我不是指衣服──”真想摇摇看她脑袋里有没有正常一点的东西,事实上他确实是在摇晃她了。 “少顾左右而言它,我站在三里外都可以闻到你的臭味……咦?没有耶。”鼻子终于发挥嗅觉功能,她这才发现他身上……竟然是……没有臭味的…… “是不是衣服穿太厚的关系?别以为用衣服掩饰就能……咦?还是没有。”扒开他外袍,抓开他中衣襟口,再扯低里衣,终于见到他洁净的胸膛。没有异味! 他的身体很干净耶! 为什么这女人在做着种种惊世骇俗的行为时,可以那么的理所当然,如同肚子饿了就该吃饭那般的理所当然?! 不意外,一点也不意外,他怎么会感到意外呢?既然“莫名其妙”正是为她而产生的形容词,发生再奇诡的事,都不可能教他为之感到吃惊了。 但……是…… “你在做什么?!”轰!好令人怀念的雷声僻哩啪啦响,不仅原音重现,而且还更上层楼哟。 梅止住正在脱他鞋的动作,抬眼看他。 “脱鞋啊,看不出来吗?来来,抬起左脚。” “为什么要脱我的鞋?”忍住、忍住!为了与她再次重逢,他苦练多年敛气冷静的功夫,并且已臻化境,万万不可轻易破功,致使兵败如山倒! “如果你连脚丫子也没有臭味,那我就相信你果然变得爱干净了。” “那很重要吗?”粗鲁的一把拉起她,不让她再动他鞋子的主意。 “不重要吗?难道你比较喜欢闻身上的臭味?” “我……”忍耐……深吸口气,再忍耐。“我之前的意思是,为什么多年来,你始终保持在二十岁左右的面貌?十多年了,你为何没变?” 他精确的找出这个难以解释的疑点,这也是他数日来一直百思不解的问题。 紧紧盯住她眼神,不放过她任何细微的波动,屏息以待她的解释。 久久之后,梅说话了: “我这哪是二十岁!你瞎啦?明明我是十七岁的模样!自己老了也就算了,少拖别人陪你一同老!” 人家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是错的。页正想让一个人无疾而终,最厉害的一招就是──气得他吐血身亡。 比起土匪们还要辛苦的拿着大刀砍杀,不时更要有阵亡的准备,才可以杀死人来说,那个叫做梅的女人简直是杀手中的杀手。日后若是有抢劫的差事,不必备马备刀,只消将她摆在肥羊面前,不消半个时辰,包准肥羊们逃的逃、死的死,留下大笔财宝任人接收! 常孤雪行功完毕,吁出胸口那团郁气,一双浓眉皱得都快要连成一直线了。那个可恶的女人── 每每与她对话完,他都有吐血捶墙的冲动。 全天下怎么会有这种……这种让人恨不得一把掐死的女人?他绝对相信她不是人!一个听不懂人话的家伙怎么可能是人?! 想到五天前他只不过多加了“一点”岁数给她,她就臭骂了他一顿然后消失,压根儿不管他的问题重点在于“她没有变老”这一点上! 天晓得他干嘛期待她出现!过往的惨痛经验已足以让他知道与她谈话是多么大的折磨了,他根本不该……当坏人,只为了等她来纠缠。 他一定是疯了! “启禀寨主,晋大夫来访。”外头的门卫扬声禀报。 “请他进来。”他步下练功台,移身到靠窗的茶几边坐下,伴着窗外的梅香,倒出两杯热呼呼的茶以迎客。 “孤雪,别来无恙否?”像是久别重逢,晋东城将沉重的药箱放在桌上,双手一拱问着。 “多少年了,你还是改不了多礼的迂病。”常孤雪可不来那一套,伸掌轻拍来人肩背,推着他一同落座。 晋东城年长常孤雪六岁。一个是全城知名的活菩萨大夫,一个是万恶的劫匪,难以想像他们居然是有交情的,而且还是非常深厚的那一种。 “如你所言,我是迂人嘛。”晋东城自我解嘲,一贯温文儒雅的笑意总是挂在脸上。 “山下一切还好吧?” “令婶母前些日子感染的风寒已无大碍,常来与常回来两兄弟已开始替人看些小病。” “我不是问他们。他们还能有什么事?顶多平安过一生,出不了岔子的。” 十五岁那年遇到晋华、晋东城父子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恩赐,也改变了他灰暗的一生。 他曾以为自己是一辈子当定奴才了。 他也曾以为他可能乞讨到冻死在某一个挨不住的冬天。 如同其他颠沛流离的人一样,他没有命去幻想天降神迹,或种种不切实际的奇遇。没有人甘心这般沦落,却又无可奈何于苍天不仁、世道不彰。 但他幸运的遇到了他们父子。 晋华,一个年少时轰动武林的大侠客,但婚后退出江湖,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以耕作为生,与妻子过了十八年互敬互爱的日子,直到病弱的妻子香消玉殒才开始携独生子浪迹天涯。可惜一身绝世武功无人可承衣钵。 晋东城,自幼沉迷于医理,对药草有敏锐的辨识力。曾在多位大夫身边学习基础,十岁时已能为母亲配药。病弱的晋夫人也就把病交给儿子去玩。所谓久病成良医,也是可以这么解释的。他让母亲多活了数年,也让自己成了知名大夫。可惜是个武学白疑,一点武功也没有。 那天,那个叫梅的女人丢了他一身吃的、用的之后,只吩咐他要当好人,然后就连“后会有期”也没说,便再也没回来。 常孤雪鼓着满肚子被丢下的怒气,独自守在土丘上,烧了好大一堆火,煮了好大一竹筒梅干稀饭,并大口大口吃着。当然,还有几颗辛苦挖来的地薯。 准备了那女人的份,但也知道她不会再回来,至少三、五年之内不会…… 她已经把他丢弃得很顺手了,可他却无法习惯,永远没办法习惯她的没心少肺。 不知不觉,竟哭叫了起来。然后晋家父子正好路过土丘下方的官道,闻声调转马头登上土丘。 他们分享了他的火堆与粥饭、以及不值钱的地薯。 他则吃了他们带来的肉干、烤鸡与酒。 然后,晋华问他要不要学武,他点头。 常孤雪自此以后多了一位师父、一位大哥。跟着晋家父子四处旅行,最后在他的故乡落脚。 晋华在常孤雪的故乡开了间小武馆,接回了在别人家帮佣的常大婶与两个孩子帮忙打理内外。自此常孤雪漂泊的生命才终于算是安定下来。 尔后,晋东城四处义诊行医,而学成的常孤雪则当了孤寨的山大王。 “不知为何,你这边的梅花总是开得特别美。”晋东城微笑的品茶、赏花。他永远是从容不迫、雍容自在的人,更懂得欣赏周边的美景。 不似常孤雪,总是无感无觉的视而不见。 “是吗?哪一棵梅树不开花?开了花之后,不全一个样?”他轻哼,接着道: “说吧,你做什么上来?莫非今天没病人求诊了?不,不可能。不花钱的,没病的人也会来吵些药回去有病治病,没病补身。” 晋东城叹道: “你这毒口毒牙的,哪家姑娘敢嫁你呀。”他实在不懂这个小弟怎么养成这种讥诮性情的。 “我巴不得她们别来烦我。”连同钟萍那颗肉球,钟南山已推荐他二十七个妻子人选了,烦死人! 突地双眼一眯! “别告诉我你也是来当媒人的。”才想起来,他这个善良过头的大哥正巧有一个以终结天下孤寡男女为己任的好心妻子。之前那二十七个女人都亏她经手,才全推给别的男人受难去。 “不,不是。你明白我不会勉强你。”婚姻这种事得要双方有意愿才行,他不会没事瞎起哄。 “那最好。有一个多事的钟叔已太足够。” 晋东城笑了下,才又道: “最近你心情似乎很不好,钟叔下山采买时,还向我要一些补气血的药材,说要给你补身。怎么了吗?”边说边伸出右手探向常孤雪的腕脉。 原来这才是大忙人上山的原因。 常孤雪以粗鲁的口吻掩饰内心翻涌上的感动,“我没事!你别担心得像什么似的,简直是婆妈!” “看看也无妨。”晋东城仍是把住他的脉。 “多事!”常孤雪低叫了声,却没抽回手。偏过脸看向窗外的雪,不料才看那么一眼便使他跳了个半天高。 她……她…… “嘿!晋东城真是大好人,连大坏蛋生病也会来看诊,真是有救无类呀!”梅半身趴在窗台上,探进了头。 没错,这个叫梅的女人又出现了! 很奇怪耶,为什么这两个人会认识?原本以为晋东城只是来给大土匪看病的,可看他们如此熟稔的谈话方式,又不可能是泛泛之交。 在常孤雪原本的生命历程中是不可能会与晋东城有交集的。这很正常的嘛,大土匪与大好人怎么会有交集? 她不得不去想自己穿梭在他的生命中,是否造成了太巨大的改变?虽然她觉得并不可能,毕竟她参与的部份并不多── 顶多让他脸上的疤由深镌变成浅刻。 了不起让他身上少了十鞭痕迹。 再多一些,不过是让他错过王二麻子而已。 她认为这些小事只是他生命中小小的鸡毛蒜皮,压根儿变动不了他人生里的大运。而她只不过在其中叨叨念着要他向善的讯息。 可惜,成效似乎不彰,“孤寨”依然存在;那也就是说,坏人依然是坏人,她顶多让他少杀一些人、少沾一些女人,却逵不到她对好人的标准。 俗话说“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这句话用在她身上也是行得通的。因为她竟然无法精确的推算出“现在”这个常孤雪的生平,根本算不出她加入他生命中之后的改变。因为她是他的命运之一。 就像命相师总算不出自己的命运一样,梅也陷入此种困扰中。 修道者的禁忌真是多如牛毛,她实在无可奈何。 常孤雪也真是的,要他改的不去改,没要他改的,他倒是变得很迅速。偏偏那些变化跟她的任务不相干。 “喂!你干嘛叫人送客呀?”梅一直跟在常孤雪身后走来走去,边想着自己的苦恼。 直到她想完后,就见那个大夫晋东城已骑马下山去也,而他们正在目送。 常孤雪冷睨她一眼,道: “不干你的事。” “这么见外?”她不满的道:“我们的交情也不浅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 唉……在他还没当好人之前,她不想管也不成。 两人穿过了中堂,正往一大片梅林走去。常孤雪的院落建在梅林后方。 步入了梅林之中,雪白的梅花盛放在深褐的枝头,与地上的残雪相辉映出冬天的丽色,两人的步伐皆不约而同的慢了下来。 他从不欣赏花,但知道她喜欢,侧过脸看向她,见她扬起袖子像振翅的白鸟,在梅林间旋转嬉戏,笑出清脆愉悦的声音,脸上那股说不出的骄傲与心满意足,像是回家了一般。 一阵风起,吹落了梅花似雪落,在她周身洒下无尽的美丽…… 美丽吗? 这字词令常孤雪扬高了眉。从来他对人的长相美丑并无深刻的感受,就像他吃到宫廷御膳不觉得好吃,蹲在市井吃一颗地薯也不觉得难吃相同。正如梅前些日子批评过他的:他是一个没有品味的人。 他承认自己确实是。 那么此刻他为何会感到“美丽”呢? 这个叫梅的女人是美丽的吗? 她的五官没长歪,这就叫美女吗?那么全天下还有丑女吗? 她应该不是一般世人眼中认定的大美女,否则怎么不见别人对她流口水、目不转睛的看? 所以她的长相只是中上吧?但他……却觉得她很美…… 他真的是疯了,才会做出所有不理智的行为,竟然会为了这个怪女人……做了这么多!不是疯了是什么?! 梅玩过瘾了,跳到他面前,问道: “你怎么摆出一张被欠钱的脸?是不是昨天你们去抢官银时被黑吃黑了?” 他心中一震! “你怎么知道──”这是秘密。 “你真的被黑吃黑啦?!”她欢呼!自己不必算也能命中,真是太厉害了。 “我的意思是,你怎会知道我们昨日有行动?” “啊?不是黑吃黑那件?我没猜对?”真失望。 “回答我。”他抓住她双肩冷沉地低喝。 梅为难地问: “你一定要这么用力的抓住我吗?” “你──”他更用力的表达自己的怒气。 “那我只好──不得已的自卫伤人了。”呼出一口气,让常孤雪霎时矢去意识,整个硕大的身躯立即往前仆倒,“哎哎哎!倒别边好不好,哇……” 很显然的,梅没有讨到太多好处。 既然无法顺利推算出常孤雪的生平,那她就只好再回到过去看一看了。 那……要回到哪一年才恰当? 他十五岁那年本该拜王二麻子为师,然后十九岁那年弑师,二十二岁那年成立土匪窝。可是王二麻子死掉了,致使常孤雪后来的际遇也就乱了。那时她该替他找另一个叫王二、同时也是麻子的人来收他为徒后再走才是。偏她太兴奋于他随口说说的“不当坏人”、“不要杀人”的话,竟以为任务就此完成,急巴巴要回来看成果呢。 结果她看到了什么? 依然是一枚坏蛋的常孤雪! 真过分!怎么可以唬弄神仙呢,不怕遭天谴吗? 梅咕咕哝哝的抱怨,瞄了瞄那个仍昏睡在地上的家伙,决定到他十九岁那年看看。他身怀武艺,代表他有师父,那么他后来有没有按照命运的安排去弑师呢? 很好奇耶,去看一下也好。 才想要走呢,抬眼却见天空又落下薄雪。如果不管他的话,等她数日后回来,这儿会不会直接成为他的墓地啊?有点可怕,还是做一下善事好了。 她收集地上的梅花变出一张床、一件棉被,以及一把油纸伞,让他躺得舒舒服服、盖得温暖,然后一把伞放在他枕边,正好可以防止雪片落在他脸上。 很完美!真是佩服自己的巧手慧心与无人可此的善良啊,这样一来,就算他要很久以后才醒,也不怕出人命了。 “不必太感激我,我一向为善不欲人知。” 听说别个神仙在帮助完凡人之后,都会留下一些似有若无的线索后才翩然离去,让世人无限感念。那她只好不能免俗的跟着做了。 变出一只毛笔想留下线索,但又没地方可书写,最后只好写在他脸上了。 他一定会觉得很幸运,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拥有神仙的真迹哩。 “幸运的家伙,算是跟你结缘啦!” 真是不好意思,希望他别太感激。 走喽! 第八章 常孤雪十九岁冬天 这是哪里呀?好像有点眼熟,又觉得景致陌生得紧。 眼熟的是小草屋与树林,陌生的是小草屋前方新建了一处院落,占地颇大,外观朴实,大门口上门写着“晋堂武馆”,门板的右侧则挂着“义诊”两字。看来是一间武馆兼医馆。 如果没有猜错,这儿正是常孤雪的故乡。可是……她怎么会变来这儿?那家伙打六岁以后就没回来了,而她设定的时间是他十九岁,可不是六岁以前哪。 天哪!莫非她法力衰退了?不可能呀。 正想掐指算算看时,一名高大的年轻男子打她面前走过,想也不想的,她跟上去叫着: “请问──”男子停住步伐,转身看她。原本面无表情的冷脸,霎时掠过一抹震动,不过很快的又是平静无波。 “有事?” 怎么有一股挺熟悉的感觉?错觉吧,她在人间只认得一个常孤雪而已。 “这附近有姓常的人家吗?” “有。”男子沉声回答。 “他们住那儿吗?”她指向那间明显变成柴房的小屋子问。 “没住那儿。”多么的惜字如金。 “住附近吗?” “嗯。” 梅点点头,接着又问: “你对这附近的住家都熟吧?” “还好。” “那请问,这边有个叫常孤雪的六岁小孩吗?” “没有六岁小孩。”他移近她,并且悄悄伸出手…… “如果你不熟悉常孤雪这个名字,那另一个你一定熟,叫牛奶还是牛肉的…… 咦?叫什么来着?” “牛──宝。”男子咬牙指正,也握住了她左手。 “对、对!很好笑的呆名对不对?他们一家子都挺好笑的,一般听过他们名字的人都不会忘掉,我相信你也是。不过……”她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你抓着我做什么?” 男子阴恻恻的咧出一抹笑。 “好久不见,梅。” “我见过你吗?”她好讶异自己居然那么有名。 “见过。” “咦?”她努力回想,就是想不出来。“除了常孤雪,我没其他认得的人呀,哪来的闲工夫!” 只得对自己的记忆力投降,她有礼地问: “请问贵姓大名?” 他微微一笑,轻道: “常,常孤雪,你唯一认得的倒楣鬼。” 咦?骗人!他竟是常孤雪? 根本长得不一样,骗人、骗人啦! 她是真的来到他十九岁的生命中了。值得庆幸!她的法力没衰退;可她怎会认不出来她的任务主咧?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同?十五岁到十九岁之间也不过就差了四年而已呀。一个人再会变也不可能变太多吧?那……是不是说,他没有变,只是她认不出来而已? 眼前这个叫常孤雪的男人正在挥着棍法,咻咻咻地好不威武俐落。偌大的练武场就见他满场奔驰,不时将那些可怜的木桩打得七倒八歪。 她其实并不想这么目不转睛的盯着一个半裸的男人看,而且还得不时担心着他身上的臭汗会溅到她香香的身上来。但她别无选择呀…… 一条细绳正绑在她右手腕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一棵梅树上,并在他目力可及的范围。 当然她是不把这种小东西放在眼底的啦,横竖现在没事,有地方坐着发呆也好,手上被绑了绳子也无啥妨碍。至于被绑的原因,据说她实在太神出鬼没了,他决定好好看住她。 天页!她想走时,谁拦得住? 由这一点可以确定他就是常孤雪,因为他跟小时候一样笨。 哎呀!她终于看出他不一样的地方了,他没有胡子! 他现在的体格已经跟二十四岁差不多了,就差那一把胡子而已…… 原来他长成这个样子呀,莫怪要留胡子。嘻!他根本就是一张娃儿脸!平常老绷着还好一点,若是不小心笑了出来,那可就逗人极了、可爱透了。难怪他硬是冷着脸,并且在后来留一把胡子,遣样比较有威严喽,日后去抢劫时也不怕被当成孩儿戏耍的打发掉。 好不容易,他练完功了,以布巾拭去头脸上的汗,然后走到她身边的水缸旁,拿木勺掬了水兜头淋下── “小心点儿嘛!”梅机警的跳开。 他像是更故意一般,将满身的水用力甩着,波及方圆数尺,水光飞溅,无视现下乃大雪纷飞的冬天。 “常哥哥,常哥哥,哎唷!” 果然,马上就有人成为受害者喽! 有一颗肉球远远移动过来,不意被地上的水渍弄得滑倒,接着便很顺畅的一路滚到水缸边,手上的毛巾抛“送”到常孤雪脸上,倒也算是任务成功的典范之一。 梅拍了拍裙兜上的雪花,抬头一看才发现又飘雪了。坐了一早上,是该回屋子里边休息了,阴沉的天候看来也会下些雨,她可没淋雨的兴致。 “等一等!”常孤雪抓开脸上的毛巾,快步追了上来,粗鲁地抓住她。“你怎么……” 梅只抬眼看到一柄油纸伞正遮在她的上方,不让飞雪有飘落她身的机会。 “哪来的伞?” “你是怎么解开绳索的?” “我刚才没看到你带伞出来呀。” “我问的是──”他指向不远处的绳子。 梅伸出手。 “那么舍不得就去收着放好哇,我自己拿伞就成了,谢谢。上头的梅花画得不错,我接受你的奉献。” 他并不肯松手,索性不管绳子的问题了,反正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不会得到答案的。 “谁说我要奉献?”他冷哼。 梅不解地问: “那你做什么遮在我头上?” “我只是顺便。”一手撑伞,一手抓住她,脚步快速的往屋内走,像是正在跟谁赌气似的。 梅往后看,那颗肉球小妹正努力要坐起来,同时张口呼唤着:“常大哥”。她努努嘴── “我想那个小妹妹也非常需要你的顺便。” “我会叫我堂弟去拉她一把。” “也对,不会有几个人受得了你的粗鲁。”梅同意。 他顿住步伐,狠狠的瞪她。 “我粗鲁?”他生平第一次替人撑伞,这叫粗鲁? “好吧,你不粗鲁,你根本是恶劣。” “恶劣?” “不过这也很正常,反正你是坏人嘛。”她点点头,并且决定由现在开始对他展开调查:“来,告诉我,你到目前为止杀过多少人了?”在她未介入他生命中前,他跟着杀人狂王二麻子四处逞凶,共杀过二十来人。她想知道改拜别人为师的他,人数上有何变动。 “杀人?”他再也挂不住冷漠的面具,大声质问:“你认为我杀过人?!” “有什么好讶异的?”怪了。 “你认为很正常?有谁当了杀人凶手是正常的?你脑袋果然真的有问题!” “别搞错了,你才是有问题的那一个,不然我何必这么辛苦的出现在你身边。 我多辛苦呀!”当了那么久的花神都没这两个月加起来的累哩。 他咬牙道: “看来我还得感激你才是喽?我要感激你每一次的莫名其妙,感激你任意丢弃我,感激你要求我当好人,却又老问我杀了多少人喽?” 梅瞪大眼! “喂,你别歪曲事实,”他更加用力的钳握住她。 “那你就告诉我,什么才是你所谓的事实!别再把我当呆子耍了!” “我没有把你当呆子耍!”她抗议。 “还说没有!敢做不敢当吗?”他吼。 “当然没有,因为你本来就是呆子了呀,我又何必假装你是?”只有天生的呆子才会不了解神仙的苦心,叫他当好人都不听,真可恶! “你──”被她气得差点吐血,甚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死死抓着她,不知要如何是好,这个可恶透顶的浑帐女人! “怎样啦?!”她挣扎着,考虑要不要再施法弄昏他以自卫,如果他再不放的话“常哥哥!哇啊──”远处奔跑过来的肉球妹再度滑倒,一路滚了过来,圆滚滚的身躯锐不可挡的疾滚而来,眼看就要狠狠的撞上梅娇弱的身子了,常孤雪只来得及移形换位,以身代过,却抵抗不了那力道撞击出的踉跄,三个人便这么的倒成一团了。 “啊──唔!”殿后的梅无力阻止自己再一次成为常孤雪肉垫的事实,但那还不够惨,最惨的是,他的唇……竟……重重的贴撞上她正在叫痛的小嘴…… 天……啊…… 左等右等,等不到常孤雪弑师。唉,无聊!已经八天了,他也不快一点走向他必经的命运。 如果不是她日期算错,那恐怕就是他的命运真的自十五岁之后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了。为什么她都算不出来?这么一来,她又怎会知道自己的任务有没有达成啊?那些多如牛毛的修道者规矩有时还真是没道理得紧。 唉……那她还需要留在这儿吗? 这家伙什么都变了,唯一没变的就是当土匪。为什么他坚持要当土匪呀?很好玩吗?她看他似乎对杀人也没太大兴趣嘛。 这些天她都栖息在树林里的一棵梅树上,不知道为了什么就是不想现身,不想直接与他见面,有时飞到武馆去观察他,也只以隐形的方式…… 都怪那次啦!自那次不小心嘴撞嘴之后,不仅撞痛了彼此的唇齿,还让两人之间变得奇怪起来。虽然说一切只是意外,但那一刻,他看她的眼神变得好……有深意。 她虽看不出其意,心头却兀自坪动了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哎……唷!现在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甩甩头,再甩甩头,把那些全推出脑外。不要再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了,她此刻该想的是怎么让他变好人才对。 才想认真思考呢,这片宁静的树林就被打破了原来的幽静。有一男二女走了过来…… 梅突然感觉到有点熟悉,是不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场景?一时记不起来,但耳朵倒是竖得很直。 呀!男的正是钟南山──年轻一些的钟南山;女的倒不是钟萍与乔小艳。记起来了,她第一次到“孤寨”时,正是看到这个场面,两个对常孤雪有好感的女性央求钟南山做某些事。 如今这场面莫非又是为了那个席孤雪?他有那么受欢迎吗?不会吧?他明明长得普通而已嘛。 但显然别个女人并不如此认为。 两名小姑娘皆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一副含羞带怯的表情看似为了什么不好启口的事正在扭捏着。 “钟大叔,您也知道我们表姊妹俩是从战乱的北边逃出来的,如今爹娘失散,音讯全无,到了这般年纪,也没个长辈可代为作主,我们心底叹着年华虚度,想是得落发当个出家人了。”圆脸的少女率先起了个话头。 钟南山的烂好人性格始终屹立不摇,倾家荡产也撼动不了的存在着。就见他急忙问道: “好好的,为什么想出家呢?你们两个可别胡思乱想呀,我们不是有拜托北方的朋友代为探问你们亲人的下落吗?我相信早晚会有好消息的。” 另一个较为削瘦单薄的少女轻叹了起来: “我们日思夜盼,祈求老天让我们早日与家人团圆,希望那一天的到来,不会二、三十年以后。我们姊妹俩对于这些日子以来的叨扰,心下真是过意不去……” “千万别这么说!晋老爷是个大好人,晋少爷与少夫人更是悲天悯人的救世活菩萨,何况你们姊妹俩也没闲着,都有帮忙打理内外呀。你们没听那些来练武的汉子们说吗,你们女红巧,厨艺好,将来必是好媳妇。可别乱想什么出家不出家的,很多人想娶你们呢。” “是吗?怎么可能?钟大叔一定是在说笑。”两姊妹互看了下,同时嗔了起来,一副不依的小女儿态。 钟南山当然马上举例证明啦。 “我才没说笑!王平、李勇泰、高方贵他们都觉得你们一定是好妻子呢。要不是你们一直说家人未团聚前不想决定自己终身大事,早就有一大堆人抬花轿来迎娶了。” 两位小姑娘一听到那些人名,不自觉的垮下小脸。怎么都没一个像样的?尤其没有…… 较为性急的圆脸少女直接问了: “钟大叔,那个常大哥年纪也不小了,您怎么从未替他担心终身大事呢?” “有哇,我提过五、六个姑娘,但他都不要,我也没办法。反正男孩子比较经老,不愁没妻子娶啦,何况他现在才十九岁。” 瘦削少女扬声道: “钟大叔,也许是你提的他都不中意,你可以改提别人呀,常大哥少年英勇,相貌堂堂,一般女子必不入他眼。或许你该提那些虽然落难伶仃,却稍有学识并且手艺上佳的姑娘才是;而且,相貌也不宜太差。” 她们为何不干脆说出自己的大名算了?趴在树上的梅疑惑着这两个女人干嘛这般迂回?简简单单的说出“我想嫁常孤雪”几个字,总比讲一大堆跟主题无关的废话来得省事吧?而且还比较能让人理解。 瞧瞧,那个钟南山不就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你们有人选吗?我记得这附近没什么适龄的小姑娘了。何况大家都目不识丁,哪里找得到念过书的姑娘……呀!莫非你指的是我家萍儿?可是她还小,至少要再三、四年才能嫁人,但我想孤雪应该能等才对!” “钟大叔!”瘦削的少女尖锐一叫,简直不敢相信他会做出这种结论!“那颗肉球!” “阿绶!”圆脸少女喝住。 “呀?肉球?”钟大叔搔了搔头。“今天的晚饭没有肉球可吃呀,你想吃吗?” 可近来猪肉很贵耶。 “不是的,我们一向是有什么吃什么,不挑的。”圆脸少女强笑了下,又道: “大叔,我们再说回正题吧,关于常大哥的婚事,您认为如何?” “好吧,既然你们这么关心,那我再找找看吧,在萍儿还没长大之前,总不好耽误到孤雪的婚期。”钟南山感动的拍拍她们的肩。“你们真是好姑娘,我也会代你们留意好对象的。好啦!大叔还有活儿要忙,先走了。” 两双圆瞪的眼就这么看着钟南山走掉,不敢相信有人会粗心眼到这种地步,完全不能体察姑娘家羞涩的心思,更甚的,还做出可笑的结论! 瘦削的少女不悦地叫: “阿腓!就跟你说这么做行不通嘛!跟钟大叔讲话就要直来直往,不然他根本听不懂!” “可哪有女孩子自己开口说要嫁人的?那岂不是笑死人了?!我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也得说。你没听说晋馆主三天前派常大哥到县城去接引一批灾民到山上安顿,谁知道里头有没有年轻女人,而且妄想嫁常大哥的!以后这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相对的,我们就愈难争取到常大哥的注意了。” 说到这个,圆脸少女就有气,抱怨道: “晋馆主也太多事了,老是收留那些灾民,害得大伙吃的用的都粗劣得可怜。 也不想想都收留七、八百人了,其中那些小孩、老人就占了一半,不能工作又只会吃,不是害我们吗?虽然我们也是被收留的人,可我们有在纺织、有在煮饭啊。想到那些没用的人分去了我们该得的用度,真不甘心。” “是啊,希望晋馆主不要再做这种事了。现在天下大乱,他能收尽天下人吗? 我们这几百人好好过日子就好了嘛|”“是啊,以后我们要是嫁给常大哥,一定要劝他别学他师父当这种烂好人。我们啊,一定是最称职的馆主夫人呢|”两名少女早已幻想起美丽远景,嘻嘻闹闹的走远,满脑子都是一旦当了未来馆主夫人,将要如何逞威风、让人景仰……呵呵,好羞人哪! 梅双手支着下巴,眨巴着眼,喃喃自语道: “收留灾民?一个未来的大坏蛋会做这种事吗?” 事有蹊跷,找人探听去! “姑娘?请问你哪儿不舒服?姑娘?”晋东城轻声唤着眼前这位正忙着发呆的白衣女子。若不是她正坐在他给病患看诊的椅子上,他还真不想打扰她,毕竟人人都有发呆的自由,可是恐怕得请她挪往别处了。排在外头的病人还有好几个哩。 “叫我吗?”梅在他第五次召唤后,终于回神。“有什么事?” “这该是由在下来问你的话吧?你坐在这椅子上,不是来看病,只是来问我有什么事吗?”晋东城浅笑道。 “对,我有话想请问你。”决定了,想知道常孤雪的事,来问这个正直诚实的男人最妥当了。 “你身体无恙?” “那不重要啦。”梅看了下后头那些排队的人,最后决定伸出手给他做做样子。“当然,顺便看看脉象也无妨。” 顺便?敢情她这是在施恩?晋东城好笑的搭上她腕脉,也等她发问。看她似有一肚子的话要问,若不给她问完,怕她闷下去,明天就真的要来拿药吃了。防患于未然,也是大夫的责任呀。 “请告诉我,常孤雪是坏人还是好人?” 晋东城闻言楞了下,然后才失笑出来。 “人性不是由这种二分法就可界定的吧?” “为什么不行?概括来说,总有偏向好与趋向恶两种,其它细枝旁杂无须详究计较啦!” “也许。”他点头。“那么,照我看,孤雪是上进的好男儿,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以为又是一个爱慕小老弟的姑娘,他的回答相信可以满足她小女孩儿家的── “不好吧?如果不可限量指的是他恶人的事迹,那他最好一事无成。”梅惊恐的跳起来,并指责他:“你们父子是少见的烂好人,怎么他跟着你们生活了四年,却没半点长进?除了学了一身武功之外,他难道不做善事的吗?” “你何以说他是恶人呢?他并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姑娘你是否误会了|”“我没看到他做了什么跟‘好人’有关的事迹,自然会往‘坏人’的方向想啦!”梅开始踱步,喃喃念着:“好人呢,要乐于助人,和颜悦色,兼善天下,四海都传颂着他的善行,让人起而效尤,进而端正社会风气──”“你在说笑话吗?”冷不防的凉言凉调加入他们的谈话中。 两人同时看向正由偏门走进来的男子──一身风尘的常孤雪。 梅呆呆的看着七、八日不见的他,没预期会在今日见到他,但他就是出现了── “你不是去县城了?” “去了难道就不能回来?”他已懒得询问她如何知道他的行踪。如果问了,天晓得会被她扯多远,到最后又是他被气到吐血。他太明白这女人在东拉西扯方面有多么厉害。 “你以前一直要求我当好人,原来你所要求的并不只是当个好人,更要当个圣人,莫怪我会被你称为坏人了。” “这是当然的呀。”梅一副试图跟他讲道理的表情。“你曾经有多坏,在改正后就该相对的有多好,这就像欠债还钱的道理一样。” “这跟欠债还钱又有何相干了?”常孤雪很忍耐地问。天晓得他为什么不回房好好洗个热水澡,将三、四天来的疲惫与尘埃一并洗去,偏在瞄到她的身影后,想也不想的任由双腿领他来这里受气。 “怎么没有关系?你已经不是目不识丁的人了,这点道理应该想得通吧?如果想不通就表示你的理解力差得让人忍不住要为之掬一把辛酸泪了。” “你──”梅同情地看他,也不为难。 “好吧,原来你真的不懂,那我就说明一下喽。假如我今天是大财主,而甲向我借了一百两,乙向我借了一两银子,日后他们一同来还钱时,甲总不能控诉说乙只还我一两,他却要还一百两是不公平的事吧?”说完,她歪着小脸问他:“虽然有点艰深,但可以了解吧?” “你──”他的脸开始胀红,双拳紧握,怕不小心就会掐住她纤细的颈子。 “还是不懂?有那么困难吗?”梅拍了拍额头,转向站在一边的晋东城。“你要不要补充说明一下?” 晋东城为难地道: “我很乐意,但前提是你得先告诉我你想表达的到底是谁欠了钱,还是孤雪要当好人或坏人,而这两者间,有何关连?” 不会吧?他们怎么那么笨哪? 她说得很清楚了耶,居然说听不懂!她到今天才知道人类笨到什么程度! 天哪!这么一来,她如何帮助常孤雪当一个好人?他连听懂她的话的能力都没有。 好吧,虽然他是如此这般的鲁钝,但她还是秉持一个花神该具备的善心与耐心,依然努力的对常孤雪循循善诱,非要把一些原则塞入他脑袋中不可。就算千般努力,只能是事倍功半,她也认了。 这日,她拖着他进入树林,没有感应到数双含妒的眼神在身后盯着。梅顺利的把常孤雪带到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地方。倒也奇怪,常孤雪竟然没有异议的任由她拖来。他一向不理会女孩子的。 时间已过了那么久,梅确定常孤雪根本不可能弑师。毕竟晋华这个心地仁慈的师父跟那个王二麻子是不相同的人,何况他又没虐徒的习惯,常孤雪哪杀得下手? 情况有点明显了,常孤雪不会成为大恶人。据她打听到的来推断,这家伙到目前为止没杀过人,顶多伤人而已。虽然距离当好人依然有一大段的路要走,但总也算是一个好的开始嘛。 “来,告诉大姊姊,你会努力当一个行善天下的大好人。”她变出一包蜜梅糕,使用着老套的诱骗招数,似乎不认为会有失效的可能。 “我为什么要?”他根本看也不看一眼,拒绝上勾的意态表现得很明显。“再纠正你一点,你别托大的自称姊姊。”他才不承认。 “嘿!你小时候自己那么叫我的耶。” “说到这个……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何你从来不会老?”他早就想问了。 梅骄傲的抬起下巴。 “因为我驻颜有术。”可不是每个花神都似她一般青春貌美,永不显老哦。 他向天空翻了个白眼,换了个方式再问: “你能告诉我你几岁了吗?” “可以呀。条件好谈,你答应我努力去做一个大好人,那我就告诉你年龄。” 货银两讫不吃亏。 常孤雪不可思议地问她: “为何你认为我能做到你所谓的那种大好人?我根本一无所有,就算拼命去做,也顶多能做个不伤天害理的人而已,哪来的本事去兼善天下、拯救世人?” 梅摇头。 “你客气了。如果你有本事当一个举世闻名、连皇帝也害怕的大恶人,那么就有本事往善的方面去做出一番局面。只要你想,你就可以。” “你似乎此我自己更有信心,天晓得你为何开口恶人、坏人的称呼我。你莫名其妙得让人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伸出双手搭在她身上,叹道:“你究竟是谁?” 梅拍拍他,笑道: “我是神仙,要来点化你上逼种机缘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乖,听我的劝,别去当山大王,别去当劫匪,用力当个好人吧。”像是一切大势底定,她端着庄严而优雅的笑,点头道:“很好,我们的协议达成了。你要当好人,然后我告诉你我的年纪。我已经三千岁了。” 她等着他膜拜。听说凡人对神仙向来三跪九叩。她好期待哦,好想体会一下那种感觉哦。 他瞪着她,用力的瞪,再度涌起扭断人脖子的欲望。这个女人……永远没有正经的时候,他真是受够了! “原来是神仙大人啊……”他咬牙。 “不必跪我,也不必拜我,我下凡来从来不愿太引人注目的,你可别教我为难。”她害羞的推拒。 “能让你亲自下凡点化,简直是莫大的荣幸……” “别这样讲,那是我们有缘啦。你只要乖乖的做好人,那我就达成任务了。彼此都有好处的嘛。”快跪呀,快拜啊,怎么还杵着?等会她就要走了耶!也不快点把握这难得的机会。 常孤雪必须用力深呼吸才能压下槌地劈墙以及揍扁她的冲动继续说着: “那是说,如果我不做好人,你就完成不了任务,回不去天上了?”为什么他还要陪着她在这边胡绉? “是呀!你了解我的辛苦就好。可得好好做善事哪,以后说不定可以由阿鼻地狱除名。”难得他这么懂事,好感动! “神仙大人还有何指教吗?何不一次说完?”他受够了,决定干活儿去,让她一个人在这边做春秋大梦吧,他很难奉陪下去。 真是受教!梅欣慰的点头,决定多说一些: “我说你呀,除了当好人之外,其它要注意的就是别到焚天峰去占山为王,还建了个叫孤寨的土匪窝,更别留一大把胡子吓人。要知道,你现在这样子可爱多了,一旦留了胡子便凶恶百倍不止,女孩儿都不敢接近你呢。再来……喂!常孤雪,你还没有叩拜恭送我离开,怎么自己就先走了?太不敬了!你不知道对神仙要尊敬吗?我可不是天天让人知道我是神仙的哪!哟呼,回来,”树林内,徒留一位正在跳脚的花神,以及一只飞过林梢的乌鸦呱呱、呱呱地叫,振翅南飞,因为觉得今年的冬天特别冷。 第九章 结果,不受教的人依然是不受教! 梅瞪眼看着“孤寨”的横匾,老马识途的往里走,愈走脸色愈铁青。这辈子从没这么生气过!这个常孤雪真是太过分了,为什么就是不肯当个好人?既然他的命运已往另一个方向行去,没道理他还是一个大土匪呀! 亏她对他那么好!要知道她梅神可是花神界公认最冷淡寡情的人,从来不对任何事物费心思,如今对他纡尊降贵的殷殷指引向光明路,是多么不得了的大事,他居然敢什么也没变,依旧做他的山大王! 太可恶了! 莫怪下凡前,花精们全再三叮咛她务必小心人类的坏与邪恶。如今亲身体验了,才知道人类果页恶劣得让神仙也要动怒! 对!现在她就是要去找他算帐,看他如何对她交代! 由于用走的实在太慢,她索性隐身施飞行术,从山寨的上方笔直飞到他住的地方比较快……咦?那是什么? 有几个人鬼鬼祟祟的聚在山寨后方的山坳处。由于里面有几张熟面孔,梅忍不住飞过去探看。 山助处共有四个人,其中两个是梅记得的,一个叫刘昆,一个叫于莽,都是性情残暴不仁的人。不过他们都慑服于最凶狠的山大王,所以看起来总是凶气难伸。 梅记得山寨里的人都讨厌他们。难道他们因此而同病相怜成为好朋友,然后一同来这边烤地薯吃吗? 火堆熊熊燃着,不仅用以取暖,还烘着几颗地薯。 “他奶奶的!老子我跟着那小子出生入死快一年了,抢了金银财宝无数,却还是只能分配到这种烂东西当点心吃!常孤雪欺人太甚!”一颗半熟的地薯在于莽手中捏成烂泥,并被恨恨的甩飞出去。 啧啧!浪费食物,小心雷神来劈。梅摇着头。 “对啊,于老弟。我刘昆带了弟兄全数投靠‘孤寨’,以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岂知常孤雪竟然有难别人当,有福自己享,还算是个人吗?光是今年算下来,大伙抢到的财物不下千万两银子的价值,竟没分给弟兄们,他全独吞了。于老弟,我真替你这个三寨主不值哪!”刘昆倒了一杯酒送到于莽手上,同仇敌忾的痛骂山大王。 原来常孤雪这么不得人缘呀?那他山大王的位子是怎么坐到今天的?真是不懂。 梅飘坐在一颗大石头上,决定听听他们怎么说。她挺好奇那家伙做人到底有多失败。既然听人道是非嘛,哪有不嗑些瓜子、花生的?所以她变出了一大把来解嘴馋。 “刘老哥,我怀疑那小子私吞了金银财宝,藏在某处,企图日后改头换面,大享荣华富贵!” “那可不,页是太卑鄙了,那些可是我们大伙共有的!他以为他是寨主就可私吞吗?” 卡滋、卡滋、卡滋…… 于莽用力摔碎酒杯,怒咆道: “他别想私吞,否则大家走着瞧!” “于老弟,我们又怎奈他何呢?他是那么的武功高强,唉……”刘昆状似无奈的叹了又叹。 卡滋、卡滋…… 旁边两名獐头鼠目的男子互使了个脸色,其中一人开口道:“老实说,常孤雪老是挑各方霸主的粮草抢,早晚会出乱子的。到时他一个人逃到天涯海角很方便,但叫‘孤寨’里上千口人如何是好?我们哪禁得起军队的围剿?”獐头甲一搭。 “是呀,我们哥儿俩打西边的燕门城过来,听说那边据守的大将军已计划着要攻打孤寨了,其他拥兵自重的王爷们也很想吞下这易守难攻的据点呢。何况原本没没无闻的小山寨,如今算来也有千万的身家,打仗时就怕缺粮缺银,这天下乱了七、八十年,每个王爷、将军早就打得力不从心了,正四处找财源哩。”鼠目乙一唱。 卡滋、卡滋…… “刘老哥,你这两个朋友似乎对天下大势很了解。”于莽打了个酒嗝,怀疑地问着。 刘昆嘿嘿一笑,趋近他悄声道: “不瞒你说,我这两位前来投靠我的朋友,其实与燕门城里的一位管事很熟。” 于莽警觉的眯起眼。 “他们莫非是来探路的?想来个里应外合?” 卡滋、卡──滋……(咀嚼声随若气氛的沉凝而减缓,似也在屏息以听分明) “老弟啊,你以为这小小山寨,斗得过数十万大军吗?原本大家坐在同一条船上,理应同舟共济,但你很明白,这‘孤寨’里的金银财宝全教常孤雪一人独吞,凭什么让他独占了所有好处,而我们却要出生入死?!与此如此,还不如到将军那边当个将领,日后若是由燕门城的燕家军取得天下,到时荣华富贵哪少得了你一份? 比起在这边当个人人唾弃的土匪,无权又无势,还不如做另一种选择。你说是吗? 嘿嘿嘿。”刘昆将意思点得很明白。 咋滋、味滋味滋……(紧张紧张、刺激刺激!) 于莽皱起眉头,沉声道: “你就不怕我向那小子通风报讯?你这般的煽动,别以为他会饶了你。” 刘昆虽是在笑,但眉头也凝结成一直线。 “我相信你是聪明人,知道怎么做对你最好。如果你拒绝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实在太不明智了。” 卡滋卡滋卡滋…… “我如何确定你不是在唬弄我,然后在那小子面前陷害我?”于莽可不笨。 刘昆伸手抚上脸庞的十字形刀疤,眼中闪过恨意。 “你该明白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两人沉沉的对望,在猜忌与共同的目标中,达成初步的协议── “嘿嘿嘿……”刘昆笑了出来。 “嘿嘿嘿……”于莽也笑了。 卡滋、卡滋…… 突地,两个男人同时跳起来大吼: “他奶奶的!老子们在商量机密大事,你们嗑瓜子的声音咋滋味滋的想吵死人哪……” “王八羔子,不想说而已,还愈吃愈大声,找死!” 被指责的獐头甲与鼠目乙无辜的捧着地薯,害怕地道:“我们没有在嗑瓜子呀。” “我们以为是你们在吃呢,不是吗?” 四双狐疑的眼,惊疑不已的对视,并屏息倾听,想确实找出声音的来处。 但,“卡滋”声再也不曾响起。 “咳咳咳……” 还没走到常孤雪房间的门口,远远便可听到风寒病重的剧咳声。梅好奇的从窗口往里头望。 里边,躺在床上却不安分想起身的是常孤雪。由他赤红的脸色来看,正被高热所苦中。 床榻旁,侍候着汤药的是钟南山,以及一位十六岁的少女──也就是不再能以肉球唤之的窈窕少女钟萍。 “晋大夫派人快马送来了治风寒的药,无论如何也得喝下去呀,寨主,你这病已拖了十来天了,再不吃药可不成。晋大夫说你再不肯吃,他就要从百里外的秋扬县赶回来了。您也知道晋大夫不谙武,一身的文弱禁不起舟车快马的折腾……”一长串的苦口婆心,显然还能再啼个两、三个小时,而不怕用光了他今生所学过的词汇。 “拿开,我说不吃。明天就会退热了,你别多事。这么多年来,我受伤、生病,几时需要用药来着?端出去,让我起来处理公事。” “常大哥,您千万别逞强呀,奴家……” “肉球,把羊皮卷拿过来。”他已坐起身。 “喔好。”钟萍转身走了几步才晓得要跺脚发嗔:“常大哥,人家已经不是肉球了!别再这样叫人家啦!” 那很重要吗?常孤雪觉得女人就是小毛病一大堆,莫名其妙得让他连沾也懒,所以至今未有娶妻或纳妾的念头,更是对女人敬而远之。 “我说,寨主,你拖着这样的病体,简直是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啊,要知道有多少人想置你于死地前天夜里──”他的叨念立即被打断,“前天夜里那三个刺客此刻已被我废去武功,丢到山下自生自灭了。”区区宵小,哪有对付不来的道理? “你没杀他们呀?”梅好讶异地问。要是以前,他对那些行凶于他的人若不是一刀解决掉,也会伺候上数十种酷刑、断手断脚的才放人走,可凶残呢。 “喝!”钟氏父女同时吓了一大跳,并退了好几步,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位白衣姑娘是几时出现在身畔,竟让他们无所觉。 倒是梅,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她一向是这样出现的嘛,有何好大惊小怪的咧? 床上的常孤雪仅是眉头微扬,可能也是挺习惯了。伸手轻抚了脸颊,锐眼投射向那个笑得一脸好奇的可恶女人。他可没忘十天前被她丢在雪地中,不仅被奇怪的摆着,然后整张脸被胡乱涂写,致使他因睡在风雪之中太久而生病,那张见不得人的脸还以面罩盖了三天才得以见天日。 “你是谁?!”基于女性的敏锐心思,钟萍充满了防备的开口质问。她可不许其他女人接近常孤雪,这是她才能独占的特权。 梅觉得脚有点酸,也就坐在常孤雪身边的空位,很有礼貌的自我介绍: “我叫梅。” “你……你……”她怎么可以坐在常大哥的床上?! “梅姑娘是山寨里的人吗?”钟南山确定她并不是,虽然对她依稀有点印象,但却又觉得陌生得紧。 “我又不是土匪,怎么会是这里的人。”梅很快的撇清,以昭示自己清白无垢的身家。 “这是什么浑话!谁是土匪了?!”钟萍大叫。 “姑娘,我们这儿并不是!”钟南山觉得很有必要对她做个解释。 不过常孤雪很快的打断他: “钟叔,药留下,你去忙吧。” 听到手上这碗药终于有机会送到寨主的肚子内,钟南山立即放下药汁,再三交代: “一定要喝哪,那我出去了。” “爹,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走啦走啦!没听到寨主要我们去干活儿吗?早上那一批米粮八成装运好了,我们去清点吧。” “不要啦……爹……我不……” 闲杂人等已清场完毕。 梅狐疑的盯向他。 “干嘛打发他们走?怕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吗?” 常孤雪冷着一张脸,迳自端着药喝着。 “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发现你身体有那么热哩。”她凉凉的小手搁上他额头取暖,觉得很有趣。 他瞄了她一眼,原想拨掉她贴近的小手,但不知为何,竟也就由她了。 反正这女人再怎么做出胆大包天、惊世骇俗的事,也不会感到羞惭失仪的,他又何必代为叨念她的不合宜?在她自己半点也不觉得的情况下。 向来不让女人近身的他,独独对她例外,但显然她并不明白自己有着特别待遇……真是一个,笨女人。 “你为什么摆出一副很怨恨我的表情?”梅也瞄着他问。 “你不会忘了十天前做的好事吧?”一反刚才应对别人的平板威严,他现下的口气相当的有表情。 “我做了什么?”她这么忙,哪会记住一些不重要的鸡毛蒜皮小事?又不是爱记恨的人类。 他撇起唇角。 “十天前拜你所赐,我在大雪之中昏睡了两个时辰,并且受到风寒。” 哦……想起来了。她煨暖了右手,换左手贴上。 “幸好我好心的给你准备了床、被以及一支小纸伞,否则你身体这么虚弱,八成冻掉小命了。” “那是说,我还该感激你喽?”他笑得好狰狞。 梅宽宏大量道: “不必客气啦,毕竟咱们算是有缘嘛,对你好一点也是应该的。”她一向不记恨的。 真是愈听愈火大!她那是什么自得的口吻?!忍不住再度打破自己绝不再怒吼的誓言── “应该的?去你天杀的应该的!原本你就不该弄昏我。再来,如果你真的有诚意对我好,那就该把我扶进屋子里来,而不是放我在雪地里自生自灭!你都能把床、被子拿出来了,那么拖我进屋应该不困难吧?更可恶的是你居然在我脸上写下:花自绽馨雪自落,一束幽香,独梅恩泽之类的鬼话!” “什么鬼话?这叫仙谕,也可以叫神迹,不知道就别乱说。而且我还不止写那些,除了额上写那两句之外,我还在你左脸写着‘为善最乐’,右脸写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要不是你那大胡子碍事,我还想在下巴写一句‘唯善独尊’咧。我说你,胡子也不刮一刮,都告诉你别留大胡子了,你还是那么不受教。”突地,她讶异的瞪大眼!“你身上的体温更烫人了耶!如果再热上那么一点,我就可以在你脸上煎颗蛋了。”蛋呢?蛋呢?哪儿有蛋?速速送来! “你……你……的确是神……”他摇摇欲坠,全身的高热烧得他再也坐不住,整个人瘫软回床榻上。要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发誓,他一定会二话不说掐死她,再也不存有妇人之仁…… “咦?你相信了呀!”她欣喜地问。 “由不得我不信……”他抽着气,无力挥开那双正贴在他脸上取暖的小手。 “对嘛,事实胜于雄辩,真金不怕火炼。” “你是神,我的……瘟神。”语毕,昏睡去也。 梅哇哇叫着: “错了错了!不是瘟神,是梅神啦!你可别胡乱拜神却拜错了真正对你有恩的那一个,喂,喂!” 昨日病情转剧的常孤雪,在今日天泛鱼肚白之后,奇迹的退烧了。不寻常的是,他并无大病初愈时会呈现的虚弱情况,一身源源不绝的精力让他一睁开眼便俐落的下床,伸展四肢时更无半丝僵疼迟滞感。仿佛卧病十日,以及被悔那个女人气得更加病重只是一场虚幻的梦;而真实的他,正打算练功一整天来发泄掉满身的力量。 他记得的,昨夜半梦半醒间,钟叔与几名大夫一直在他床边来来去去,灌药更衣擦身的,只为帮他降低浑身可怖的高热,但他却无半刻感到舒坦。热!痛苦至极的热!犹如被丢入炼狱中受焚烧之苦,他只求有人行行好,将他丢到大雪中翻滚,但却没有人了解他衷心所盼。来来去去的人,只会心急的叫嚣,半点帮助也没有。 然后……他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 不知为何,心安定了下来。即使知道她总是任性恣意的来去如风,总是让他饱尝被丢弃的苦涩与愤怒,总是让他感受到美梦易碎的现实……但他却依然殷殷盼着她再一次的到来。抗拒她的施予,又狠不下心绝然。 由她去,由着她搅乱他的生命、他的一切;由她来,短暂的胡言乱语、翻天覆地,然后犹然天真,好不无辜。 他对她的纵容,已宽阔到自己都要咋舌的地步。 很想掐死她,却不曾付诸行动。 很想很想牢捉住她,她却像幻影般无处寻。 知道她有问题,却不在乎。 她从来不会老,早已不是问题。 仙也好,妖也罢,人也行,鬼又何妨? 他一点也不在乎。 就算被她气病、气得呕血,心底仍渴望见她。于是他成了现在这样的一个常孤雪。 因为他必须有这样的身分,她才会再来。 或许她早已忘了,但他却深深记得她所说过的每一句话。 既然人生已教她弄乱,她就得陪他到底。以陪作赔,她最好明白这是公平的。 因为他打算跟她缠到地老天荒,谁也别想脱身。 他隐约明白,必是梅在他身上做了些什么,否则他不会这般迅速的痊愈。她不是寻常人,但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她确实的身分是什么。他只要她留下来,再也不要来来去去,每三、五年蹦出来气他一气,然后又消失无踪。 他今年已经二十四岁,再来几个三年五年,他都成老头子了……他不要错过! 非要想个法子永远留下她不可。 已有多日未处理公事,他决定先把几件重要的工作交代完,然后再来想法子让那个神出鬼没的女人自己出现在他面前。 才想打开门出去,但灵敏的耳力已听出有几个人正往这边走来。不是钟叔,而是一些身怀武功的人。他眸光一闪,迅速躺回床上,为了让自己脸色不那么红润,他屏息让面孔转为病态的青白。 门板被悄悄推开,两道黑影闪了进来。 “他仍在昏睡。”其中一人到床前探着,确定常孤雪依然重病中。因蒙着面,声音含含糊糊。 “钟南山已派人快马去接来晋大夫,看来他的病不会假。”他们一同看着苍白的病患,冷笑了出来。“最好他就这样病死了,省得我们费工夫料理他。” “那是当然!让我们来助他一臂之力。”男子阴恻恻笑着,由怀中掏出一瓶药水,滴了几滴到茶水中。 “省点用,这‘睡断魂’可不便宜。要是他没喝到这壶水,岂不浪费了。”另一人道。 “我们每天滴他几滴,早晚收了他小命,这药虽贵,花在他身上也值得了。” “快找东西吧!厨房快煎好药了,我们所剩时间不多。” “那倒是。” 两人立即小心的东翻西找起来。 “是这张地图吗?”他们抽出一张羊皮卷,小声的讨论著。唯一露出来的双眸共同闪着贪婪之光。 “这张也是有记号的地图。”喜悦之心很快的重重落地跌成碎片,贪婪的眼波蚀化为浓浓的疑惑,尤其在发现每一张羊皮卷皆是地图之后,一个头开始变成两个大。 “他奶奶的!到底是哪一张?!” “好个可恨的常孤雪行事竟这般小心,利用数十张地图来混淆我们的耳目!” “看我一刀杀了他!”歹心倏起,男子掏出匕首就要伤人。但另一人阻止他: “且慢,我们还得从他口中探知财宝的下落,等我们知道了,再下杀手也不迟。有了‘睡断魂’,还怕他能对我们如何吗?” 拿匕首的人恨恨的收手,粗声道: “那现在怎么办?” “先拿两、三张去试试,总不能全拿走吧。” “可恶!” “有人来了,快走!” 两人很快地由窗口离开,也不知是不是一时没量好距离,其中一人竟硬生生由窗口跌下,痛叫了一声,由另一人帮忙扶走,消失在梅林里。 常孤雪缓缓睁开眼,不意竟见到一幅奇特景象── 他看到窗外的梅树上,逐渐呈现一个纤丽的白色身影,由透明转为雪白,当身影完全变成实体后,正好也飘进屋子内来,走路还一拐一拐的── 是梅! 她坐在椅子上,揉着自己的脚丫子,像是刚才被什么人踩到似的,正痛着呢。 “真倒楣,早知道就闪远点看戏,就不会被踩到了,好疼呢……啊!”兀自的嘀咕声终止于对上那一双炯亮震惊的眼眸! 他看到了吗?看到她从隐身到现形的过程?他不是还在睡吗?黑衣人出现时,她也才刚到,不知道他是醒的啊……怎么办?修道者不能惊吓到凡人的,她犯规了! 他起身,沉稳且缓慢的走近她。 怎么弥补才好? 他愈来愈近,就要伸出手…… 梅倏地单脚跳起来,想故计重施,吹口仙气让他沉睡两、三天! “睡吧,呼──唔!” 啊!完蛋了,一口仙气被硬生生的堵住!以唇。 第十章 怪怪的…… 梅蹲在梅树下,双手捂住脸颊,觉得自己在治好常孤雪的高热后,反倒把那热气给染到身上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神仙也会生病吗?可她本体是梅树啊,一株树怕的不过是虫蚀蚁蛀,哪有什么风寒病症的?! 太奇怪、太奇怪了! 最奇怪的是她的法力竟然失效! 好过分,居然用嘴堵住她!然后……她就跑来这里发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真是太坏了,怎么可以攻击高高在上的神仙?也不想想她在他的人生中帮了多少忙,他怎么能恩将仇报!果然是个大坏人!死性永志不改。不行!她该给他一点教训的,怎么可以躲在这边不敢见人?她可是神仙呢。对!找他去,然后揍他。即想即行,她跳起来就要施展飞行术直冲到他的院落而去!“啊!”纤腰倏地一紧,让她不仅没飞成功,还吓得一楞一楞的,再也无力施法术。 “别想走!想都别想!” 是常孤雪,一直紧跟在她身后的常孤雪。 “啊……啊……”依然在发愣中。 他尾随着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但并不后悔轻薄她的举动。见她转身就逃,他恐惧于她又要擅自消失,一直追着她,陪她发呆。 他没有处理感情的经验,更没有处理过这种亲吻了一个心尚未属于他的女子的经验,只知道,不能再放她走,死死盯着她,是他唯一能做的。 果然,她向上一跃,又是要飞走的迹象,他不假思索的用力抱住她。无论如何,就是不让她走! 她好轻好轻,几乎只有婴孩一般的重。这种重量,很难自欺地说她是人类。虽然伏勇他们常吹嘘着说女人像羽毛一般的轻,不会造成男人半点负荷。但没有人是责的跟羽毛一般轻的,那是一种来自男人膨胀自大的吹嘘词,事实上大多女人只比男人轻上一些,再多就是一半重。但梅不同,她是真正的轻,教他一掌就可托起而不觉费力── 这不是人类该有的重量。 虽然心底早有认知,但每接触到她不同的面貌,又不免心惊了起来。然后是浓重的恐慌……怕她因为不属于人界,终究要离开,他怎么也握不住。 “放开我!”终于回神的梅开口斥责着。 “不放。”他沉声道,双目炯炯的盯视着她。 “别忘了我能教你放开的──”他再以一手收住她双腕,然后虎视眈眈的看着她的小嘴,笑道:“你大可试试看。” 没了双手,还有口,但倘若嘴巴也教人堵住,那她就真的无计可施了。她一点也不想测试自己现下的运气,他仿佛正等着一口吃下她,这点眼色她还是会看的。毕竟大伙搅和了不算短的时间,多少对他有一些了解。 “你……不可以欺负神仙的,要知道,虽然阿鼻地狱已经算是很可怕了,但也不是没有更严厉的惩罚的,你别以为……” 他冷哼。 “我当然知道比下阿鼻地狱更重的惩罚是什么。” “是什么?”她都还没查出来,他居然比她先知道?莫非牛头马面已经来找他套交情了?很有可能哦,因为他们日后会当好长好长一段时日的邻居嘛…… 居然还敢问?!他斜瞄她。 “就是遇见你。” “喔。咦?不对,你搞错了,我是来带给你幸运的,才不是惩罚,你别恩仇不分。”“幸运?”他打鼻腔哼出嗤声。敢对她嗤之以鼻?太过分了!她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哪?真是不知感恩的大恶人。 “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对家人的误会是我解开的,你差点被张三砍掉双手,是我救回来的,你没成为王二麻子的徒弟,是我的功劳,你的人生减去了那么多的痛苦,是我努力来的,可你回报了我什么?继续当一个大坏蛋!真是气死我了!”她也是有脾气的。 要翻旧帐吗?很好,大家一起来! “是谁将我丢下来当乞丐的?是谁总是莫名其妙的出现,又莫名其妙的消失的?你说你是神仙,还是个对我有恩的神仙。但你除了成日暗示我跪拜你、替你盖庙之外,请问你做了什么?我挨饿受冻、不偷不抢,全因为你那一句‘不可以当坏人’;我不随着其他人变坏,就算饿得半死,任人欺负依然不做坏事,那时你在哪里?高兴就出现一下,整得我喉咙痛又发高烧,一张脸还任你画着玩,不高兴就走人,三年五年的不见踪影,我简直是你的玩具!”一口窝囊气,如滔滔江水狂泄而出。 “玩具?!”她怪叫。 “不然是什么?” “哪有这么难玩的玩具?”梅抗议:“充其量你也只是一根不可雕的朽木,才不可能是玩具咧。” 忍住!千万忍住!他才大病初愈,不宜吐血,不然这么一倒下来,怕不躺上十天半个月,教他如何处理重要公事?现下可不是卧病的时候。 “放开我!”她再叫,至少让她双脚可以踩到地嘛。 “不放!”他搂得更紧,反正不重,轻松得很。 “你总不可能抱住我一辈子吧?” 他眼中闪过坚定,一副执拗到底的任性样。 “有何不可?” 梅怔住,觉得热呼呼的身躯开始发凉,他……他不会是认真的吧? 有没有天理啊?!一个区区凡人竟敢挟持花神? 就算他日后必坠阿鼻地狱无疑,也不必这么自暴自弃呀,就不相信他真能抱住她一辈子! 哼!等她双手得到自由,一定要让他好看! 他最好从现在开始练习“悔不当初”这四个字该怎么写,哼!哼!哼……放开她啦…… 第三天了,这男人死抓着她不肯放已经有三天了。 当然梅不是没有机会挣脱他的。凭她堂堂一个得道的修炼者,怎么可能当真对付不了凡人!但她并没有伤害凡人的习惯。在双手被钳住的情况下,她还是有法子用伤害他的方式挣脱,但她一点也不想用那种方法。 老实说,毕竟也算是把他从小守护到大(虽然常孤雪恩将仇报的不肯承认),怎么忍心让他受伤害?前些日子看他高烧不退,心里就很芥蒂了,甚至还施法助他痊愈;要她将一个好好的人弄成伤残或疑呆,善良如她,怎么下得了手?所以喽,她就由他去,看他能抓多久。 再加上她非常好奇最近山寨里在搞些什么名堂,欲知详情的最好方法,就是紧跟在他身旁了。 “寨……寨主,早……”钟南山哑口无言。 “常大哥,这女人是谁?”钟萍泫然欲泣地问。 “把头儿,你……她……这……”伏勇的大嗓门也结巴起来。 这是个极秘密的聚会,通常只有钟南山、伏勇,以及晋华父子以及常孤雪参与,地点在焚天峰山脚下的一间客栈中。此客栈表面上供旅客休憩住宿,私底下却是“孤寨”转运物资的地方。 每一双瞠大的眼,全锁在那个正坐在常孤雪腿上嗑瓜子的梅身上。 她可自在了,坐在他右腿上,一只小脚曲起踩着他左腿,另一只脚踞着地,好不舒适自在,懒得伸长手拿瓜子,于是拉起他左手掌向上弓起,放了一把瓜子在上面,方便她取用。 而常孤雪上这个孤寨里的大寨主、山大王,不苟言笑、冷酷寡情的男子,竟就这么由着一个女人在他身上放肆、不仅没将她甩飞出去,反而还以右手死抓着她双腕不放,并随着她吃瓜子的动作移来动去,半点也不嫌烦、不感到累。 “刘昆那边的动静如何?”常孤雪似乎无意为此异象做解释,直接切入会议的主题。 “啊……啊……”钟南山还没回神。 “老大,这个女人来路不明,适合听我们谈话吗?” “当然不适合!我们可是把人头提在手上,随时准备要丢的,这女人也许是细作──”钟萍不悦地叫。 “她不是,她只是我的──妻子。” “咳──”梅呛了下,瞄着他这个说谎不脸红的坏人。实在很想一口气吹昏他,但实在怕了他堵来的嘴,到时他没昏,反倒是她昏了还得了? “我不相信!”钟萍心碎的大叫。 “我也不相信。”梅跟着点头。 “那一点也不重要。”常孤雪咬牙回她一句,立即坚定的把话题转回公事上。 “这两年来,南方的‘太平城’已建立得差不多,我们暗中运送过去的物资已能维持大伙基本的日子。现在缺的是武器,以及军队。” “燕门城的军队里不缺的就是武器,咱们去抢来便成了。”伏勇叫着,并自告奋勇道:“我去!” “不,不必了,晋师父传来的密函中有提到……噎……燕家军正觊觎咱们‘孤寨’的金银财宝……呜……正想一举攻上山来。咱们寨里……有他们的内应……”钟萍边抽噎边报告。她负责整理密件加以傅递。虽然很心酸,但她还是坚强的报告着。 “刘昆终于动了。”常孤雪冷笑了声。 “老大,你早知道他有问题,为啥还要让他们来投靠?”伏勇直来直往的性情就是想不透其中的曲折。 “我要让‘孤寨’正大光明的消失。”常孤雪一双算计的眼闪过嗜血的光芒。“啊!”其他人同声惊呼,不敢置信。卡滋卡滋……由于嘴巴正在忙,好不容易全吞下去了,梅也跟着应景的“啊”了声。 常孤雪的唇角抽搐了下,险险垮掉他脸上深沉精悍的表情,最后仍是忍住没理她,继续道: “肉球,你派几个人暗中盯住刘昆与于莽,注意他们每天的行动。钟叔,你以办年货的名义,陆续将妇孺老人们送下山。太平城那边将会陆续有人过来接应。伏勇,你开始将所有人区分好。听命于于莽或刘昆的,编成一队,我们这边的弟兄另成一队。” “老大,那燕门城的大军若来犯要怎么办?我们也不过上千人而已,他们可是数十万大军哪!”伏勇叫着。 “引他们攻入山,而我们由密道潜下去,再放火烧山──”“不可以!”梅瞪他。 “他们是乱源,死一个少一个。”常孤雪冷哼,对那些长年征战掳掠的军人没半点慈心。 “坏人也是人,否则我干嘛来点化你?” “什么坏人!常大哥是大好人!他省吃俭用,都是为了给战争中的无辜人民过太平日,你别冤了他!”钟萍不许有人误解她心目中的大英雄。 “真正的好人不会擅造杀戮。你以为救了灾民,杀掉一大群军人,就可以远离阿鼻地狱吗?”梅很想劝他没事多放生,少作梦。 常孤雪并没有被她撩拨出狮子吼(非常之稀奇的),他只是深深看着她,露出一抹奸险的笑。 “以杀止杀,我不认为有错。” “胡说八道!错得乱七八糟!”这人是牛呀?讲人话永远听不入他耳中!“不可以杀人!”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我特地来协助你当好人,你怎么可以跟我唱反调?别以为我整治不了你!”如果他敢给她这么没面子,那她会先给他好看! “你当然可以。”他道。 “哈!知道就好。”梅不可一世的抬高下巴。 “可是,我不在乎。”他笑,笑在皮肉上,冷在眼眸深处,猖狂的昭示着连生命也可抛弃的意念。 “啥?你说什么?” “杀了我吧,那又怎样?!”语毕,欺身吻住她。 了不起就是一死,那、又、怎、样?! 常孤雪放开她了,但她的心却被捆住了,捆得无法动弹,更别妄想要逃脱。 难怪小花精们再三强调人类的可怕。原来所谓的可怕并非来自外表上的凶恶或力大如牛,而是心性上的阴沉致使大肆残害同类也能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宽恕自己的杀戮恶行。 每一次的改朝换代,总是死了千千万万无数生命,但最血腥的那一个却多被称为开国圣主、明君。 当然,现在的她根本没空唾弃那些不相干的人,她只消烦恼常孤雪就够头大了。 他怎么可以比以前更坏?! 如果他的命运从未改变,那他“顶多”终结掉数万条人命而已,可他现在……以“好人”的身分准备伤害数十万生命,他到底在搞什么啊?! 即便是再坏的人,也没有天生该死的,更没有人有权力代替老天决定生死簿上的名单。人类凭什么这般狂妄?!真是不可思议! 那家伙分明是在给她难看。哪有人这般恶劣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就算他不以为她对他有恩,至少两人也没啥仇恨啊,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孤寨”成立两年多来,行抢无数,但并不是抢富商,而是专抢各军队的补给品与军饷。因为一向是暗着来,加上“孤寨”默默无闻,那些被抢的霸主们始终找不到元凶,直到今年秋天,燕门城的人盯上了“孤寨”,也得知此山寨可能正是抢走各军队补给品的无名大盗,于是开始派人渗透进来探虚实,也准备派兵攻山。常孤雪与晋华父子,再加上一群有志一同的江湖同道长年讦画着在南方无人之境建立一座城池,收容所有在战乱中无家可归的流民。而常孤雪以“孤寨”为据点,承担起供应所需财源的任务,并引导流民往南方疏散。 据钟南山发誓,常孤雪至今未曾杀掉过一条性命,顶多是让人重伤而已。 钟萍更是补充说明,抢来的军饷全用在难民身上,他们这些住在山寨的人以耕种、养家畜来维持生活,一分一毫皆是自己攒来,不曾花用过抢来的钱,以致于他们的生活相当清苦。但对绝大部份行乞过的人来说,能吃饱就万分满足了。 而今,那座城池已即将峻工,目前共收容了五、六万人,男耕女织,偏安在一隅,第一阶段的工作算是完成,“孤寨”即将功成身退。 似乎还有很多后续计划待进行,但那一点也不关她的事,她只想要他保持优良纪录,这辈子千万别杀人就好了。但他偏偏不受教,真气人! 再加上他总以怪怪的眼神盯着她,害她这样一个光明磊落、行事坦荡的人也不自禁跟着别扭起来了。他到底想要怎么样嘛!这样一来她几时才能回天上交差呀!交不了差,她就不能当选花将神,也就不能证明她是花中之冠耶,虽然她一直就是,但偶尔捞个虚名也是必要的宣告嘛。以为区区一个凡人不难搞定的,但……哎……人性之邪恶,她真是难以招架呀。 “在想什么?”常孤雪远远就看她一人在梅林间发呆,周边的梅花围在她身边飞舞──在没半点风的情况下。但他已能淡然视之。每见到她,第一件事就是抓住她双掌,确定她一时半刻不会飞走。 梅看他一眼,懒懒的张口吃下落在唇上的梅花瓣。 “你怎么在?不是率人下山抢劫去了?” “知道我不在才愿意现身?”他不悦的瞪她。 “当然,我可不想看到你。”她挣扎了下,却只被他抓得更牢。“怎么?那么快就抢完了?” “我没跟去,中途就回来了。”他拉她坐在一旁的平滑大石头上。发现石面太冰,他解下大氅铺于其上,才让她坐下。 梅看了下,有丝犹疑,但仍是坐下了,任由他的体温将她暖暖包围……其实她比较钟爱冰凉触感的……“把于莽他们引下山,是想趁机做什么坏事吗?”她知道此番带队下山的是刘昆和于莽。 “对。”他的回答像是赌气。 梅哼道: “你不会又在耍性子了吧?”真爱生气。 “先问问你自己惹人生气的功力有多高强。” “我什么也没做。”她声明。 “什么也没做,只不过要求我做个圣人而已。”她总是对他严苛。 梅冤枉道: “我才没有。是你自己不学好的!我早说过你不要当土匪,不要成立‘孤寨’,而你没一件顺我,连胡子也留了一大把,”他截断她── “我干嘛听话?如果听话的结果是你再也不出现,那我偏要反其道而行,让你永远都必须出现在我身边!” “呀!原来你是故意的!”这会儿悔才终于摸清了他海底针似的男人心。真……是……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那你又有何资格介入我生命中,颐指气使的要我做这做那?” “我……我是神仙呀!”还不快快叩拜。 “神仙又怎样?神仙就可玩弄别人的生命吗?” “也不是那么说……”有点气弱,但很快又坚强起来。“而且我也没有对你颐指气使,你几时听过我的话了?” “我不会听你的话,永远不会!”他宣誓似的。 “你看你看!大坏人一个!你甚至想放火烧了十来万大军,叫你不许做,你偏要做!”“对!”梅简直想揪发顿足来宣泄挫败感。“坏人坏人!我早该知道这一切不会那么容易的!” 一抹狡黠闪过他眼底,他紧紧锁着她眼。 “一切也可以很容易。” “你打算好好做人了?”她抱着一丝丝希望低问。 “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全顺了你,今生今世致力去做一个圣人,不杀人、不劫掠、不作恶,并且努力做一个大善人。” “什么条件?”似乎有点不太妙的预感。 “就是──”“等一等!”她先打断他,问道:“如果我没答应呢?你又如何?” 他狞笑。 “如果你不答应,那我会放火烧死攻山的十万大军;并趁他们出兵来犯时,率人转而劫掠只剩少人看守的燕门城,不仅抢走所有兵器财物,还杀个鸡犬不留。日后,我也会成为一个占城池自立的霸主,让已经很混乱的天下更加混乱,要死大家一齐死,谁也别想活着看到天下太平的日子到来。” 梅僵住身子,狠狠瞪他! “你不会!”呜……他会的。“我会。”“你不可以!”他可以的……因为他生来就是大魔头的命,有毁灭破坏的潜质。 “我可以。”为了她,他会,也可以。 梅忍不住吊起了心,小声且谨慎地问: “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搂近她,鼻尖抵着鼻尖,气息拂过她面颊,带出一句轻柔无比、却带给人压力很重的话── “我要你留下来。” 情况迫在眉睫。转眼间,燕门城的军队已团团包围住焚天峰,在山脚下圈围出插翅也难飞的阵仗。只待大将军挥剑喊杀,就要冲上山来了。 可恶的里应外合,教军队的行动畅行无阻。 可恨的恼羞成怒,百般找不到财宝放置处的刘昆、于莽等人,索性放弃了先搜刮财宝走人、再投靠军队的念头,迅速的提供军队攻山的路线。 山下正吆喝着要山寨投降,否则半个时辰后,将要攻进来杀个一干二净,威胁着大伙已插翅难飞,勿作无谓抵抗的事实。 山寨内,仅剩负责断后的一百人,以及常孤雪,当然也有梅。 梅瞪大眼看着一百人手上的打火石与火炮上还有泡了煤油的草捆,以及点了火的弓箭。不仅山寨四周浦满了易燃的木柴,十条长长的油绳向外扩散而出,以放射状延伸到山下;而山下已被填了五百多处油料,一旦点燃了火,整片山将立即陷入火海。 这不是开玩笑的。 “你……不会的!”她觉得背脊很寒冷。 “答不答应,一句话。”他无动于衷,铁石心肠到底。 “寨主,已有弓箭手悄悄潜上来。”一名手下前来报告最新情形。 接着,几束乱箭射进来探路。 “放箭!”常孤雪指示礼尚往来,并搂着她俐落的闪过那片箭雨。 “你留我下来要做什么嘛!”她叫。 他执拗地道: “你可以盯着我当好人,确定我没做坏事。” “为什么要这样?”梅实在不解,但心底的慌乱却又像是知情了什么,张张惶惶…… “我要你留下来,爱我、陪我,就算斗嘴一辈子也好!”他低叫。这辈子因着孤苦伶仃,总不敢企求任何奢侈的事,但他就是要她,想得到她这唯一的奢侈。 又是一束乱箭射来── 梅挥袖让那些箭失去力道,笔直掉落。 “留下来、陪你、爱你、还要斗嘴?!拜托!四个条件了,你简直是贪得无餍!”外边的喊杀声冲天,声音愈来愈近,像是千军万马就要将这里踩成平地── 常孤雪指示手下们先走入密道。他开始放火烧孤寨,很快的,火焰团团圈住了孤寨四周,不单可以毁掉这片寨子,也可暂时阻止军队入侵。 “答不答应?”他拿起一支火把,威胁的看向那十条煤油绳,只消一点燃,整座山将会烧上十天十夜── 梅吹出一口气,灭了他手上的火把。 “别忘了我可以阻止的。”她脸色凝重。 “当然。但阻止了这一次,那下一次呢?以及我有生之年的每一次呢?”他不在乎。 “你──”“答应我。” “他们要攻进来了,再不走,密道也要垮了!”梅被熊熊烈火、狂肆的喊杀声,以及他眼中的绝裂弄得心神大乱,口气也急了起来。 “无所谓。”他只看她,眼睛眨也不眨。 “常孤雪!你竟敢威胁神仙,当心死后──”“下地狱吗?又怎样?” 啊,火烧过来了。她扯着他,但他却不动如山,任由火苗欺上他衣角,害她还得忙着施法灭火好不辛苦。 “你──”“答应我。”仿佛被烧着的人不是他,他仍不动。 “喂!如果我不答应呢?”不会想死给她看吧? 他微笑。 “那就让我在今天下地狱吧。” “你你你你……混蛋!快走啦!我答应就是了!”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死吧?她可没胆跟他赌他敢不敢的问题。他……他敢的。 他有极恶的偏激本性,没什么不敢的。 终于,在密道塌下来之前,他们顺利进去了,而外面的火已吞没了一切。 “答应了?”两人正在弯道中滑落,曲曲折折的密道是一条陡坡,陡坡上架着滚轮圆木,他们只消坐在板子上,便可一路滑落到山底下。 “对啦!对啦!”她一定会让他后悔不该威胁她! “要爱我、陪我,一辈子不离开?” “对啦!对啦!”给我记住!别以为花神是好惹的。 “不再随便消失,不再丢下我?” “对,啦!”烦不烦啊? “一辈子听我的?” “对──不起,你去作梦比较快!”想唬她?还早咧!啊!对了!“你……你那十条油绳没有处理掉?” “何必?它们被埋在雪地里,不会燃烧。” “啊!你骗我!”她大叫,可恶! 他笑了,贼兮兮的,根本不理会正在快速滑行中,就要吻住她的小嘴── 梅捂住他。 “我留下来,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我习惯受虐。”他拉下她手,又要吻过去。 她再以另一手捂住他。 “我还不懂你们凡人的情爱,所以你必须很卑微、很虔诚的追求我,让我留下来不会觉得无聊,”“当然。不过前提是你别尽在妨碍我的追求。”再抓住她另一手,就没法作怪了吧?吻住她── 梅曲起一脚踩住他胸膛,仍没让他得逞。 “这辈子要做好人哦。” “知──道。”终于忍不住磨牙,低吼道:“你就不能闭嘴吗?” 悔嘻嘻一笑! “不好意思,我不能。”唱反调谁不会?是他要她留下来的,他最好从现在开始习惯她不会顺服他的事实。 常孤雪可不在乎她意欲如何,倾身一扑,不在乎会不会跌下去,在她的惊呼声中,狠狠吻住她,任由板子剧烈晃动,最后在失衡的情况下脱离了轨道,猛地往山壁砸去,断成四、五片── “啊──”双手被抓住,不能施法自保哇…… “别怕。”他搂住她,借着山岩的凸出处,渐次往下飞跃,终是安全的抵达山底。绝不让她有一丝损伤。 惊魂甫定的梅只能用力瞪着他,这个狂人! 他只是看她,专注的、钟情的……看她。 “恶棍!”她骂,但双颊却泛红晕。 “我坏,因你;我好,也只为你。” 不再粗鲁。这一次,他吻得很温柔── 梅也就……无可奈何的任由他了,半丝抗拒的意思也没有,虽然是很悲惨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关于把一个恶人变成好人这个任务,应该是算,成功的吧? 伸出双手绕过他颈项,在他颈后交握,她昏沉沉的想着,回头非要变出一把大剃刀把他的胡子刮得一根也不剩不可。已经不是土匪了,就别留这种证明是土匪的东西。 真是扎人的玩意儿,讨厌。 总而言之,她的任务至此── 成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