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荒(烽火二)》 第一章 「许平蓝,把这些脏纱布拿去后面烧掉!」 面无表情的护士小姐把一盆带血的纱布递进她怀里,然后走人。 「……」许平蓝无言地看着手中的盆子。她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话说,今年她已经把这辈子的霉运都走完了。 先是年初她和男朋友分手了。这一次勉强可以说是她甩掉他,因为分手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农历年期间她决定和他复合。事实证明,这是一大错误,她根本就不该一时心软,听那家伙苦兮兮的说他一个人在台北举目无亲怎样怎样,一个人过年多冷清又怎样怎样,这个决定导致接下来的那个霉运—— 农历年后四个月,她再度和男朋友分手,这次她是被甩的那个,因为那家伙最后决定跟他劈腿的那个女人走了。 好吧,少了个烂男人说不定算她走运,她如是说服自己。 然后六月她大学毕业,接下来三个月求职完全碰壁。她看得上眼的工作,人家不要她;她看不上眼的工作,人家依然不要她。私立大学兼冷门历史系的悲哀。 老爸老妈已经放话不会再养她了,她大学时期打工的钱也全部用完了。 总的来说,目前她集失业、被甩、破产、被赶出家门的边缘等恶运于一身。 那她到底是哪一点长得像个好心的大善人,竟然跟人家跑到「勒里西斯」这种远得连孙悟空驾筋斗云都要三百年才到得了的国家来?而且还是来义诊的! 义诊耶!天知道她这个历史系毕业生跟人家义诊什么?家里唯一有医疗背景的是她那个当了二十几年护士长的妈妈,她?她只是一条比米虫好不到哪里去的人而已。 许平蓝把掉到额前的刘海吹开。 刘海又掉下来。 呼!她吹到面红耳赤,都快没气了,那络发丝仍固执地黏在她前额不动。 「可恶!」她忿忿把脸盆往地上一丢。现在连头发都要和她过不去了吗? 「许平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甘愿做是不是?」刚才消失的护士小姐怒气冲冲地冒出来。 「没事,没事,我手没拿稳。」她连忙把满盆脏纱布捡回去,一溜烟消失在义诊区的后方。 现在她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跑来勒里西斯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娘是一个慈善团体「随喜会」的义工妈妈,本来今年要跟着来勒里西斯义诊,结果临时跌断了脚;而她这个可怜的女儿,为了替自己迟迟无法自立争取一点同情分数,才自告奋勇代母从军。 长年耳濡目染之下,她的医疗常识还是比一般人好上一点,而且「随喜团」也需要一些打杂跑腿的角色。她这个堂堂大学毕业生!好啦,也没多「堂堂」,毕竟台湾现在一个招牌掉下来砸死三个大学生——就这样成为小厮一号。 负责安排他们食宿驻点的是当地的一个组织,叫「烽火基金会」 这个基金会来头可大了,它是由勒国的副总统兼司法部长夫人朱菲雨一手创办的,而这位菲雨夫人,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台湾人,堂堂的台湾之光。 菲雨的丈夫阿比塞尔,当年带领勒里西斯反抗暴政,建立新国。而今新政府掌权已经十三年了,整个勒里西斯一扫内战时期的萧条紊乱,经济快速起飞,吏治严明,渐渐成为邻近国家里的一匹黑马。 台湾媒体向来是最好事的。要是有哪个国民在外国声名大起,媒体们当然不能免俗要做一系列采访报导,所以台湾人对于「勒里西斯」和「朱菲雨夫妇」的名声完全不陌生。 简单来说,「烽火基金会」是以救济贫童妇女为主,在民间声望极高,如今在勒国已经有一个总会、两个分会;也因为菲雨的缘故,勒国人对华人相当友善,台湾的慈善团体也会定期来他们的边远地区照顾穷人。 他们义诊团这次就是驻扎在东北部的一处农庄里。 犹记得刚抵达这处农庄时,许平蓝非常的意外。 这么大一片麦田,算算也有好几公顷,不知道是属于谁的? 整片农庄除了一望无际的麦田,另有五间木造的农舍。第一间是拓荒的工人住的,第二间是管理阶层的宿舍,第三间是行政中心,另外两间就是工具棚和仓库。 后来负责接待他们的解说员告诉他们,原来这片实验农庄是属于国有产业,政府会派专人来开垦。 「我们勒里西斯的麦种和一般麦种不同,比较耐旱,结出来的麦子虽然较小较硬,可是有一种特殊的甜香,和你们常吃的外国麦子不一样,政府就想试试看,可不可以在东北部比较有水气的地方进行开垦。 「你们不要看现在一整片麦田很壮观,其实中间经过好几年的失败。本来整个东漠都是一片不毛之地,只有游牧民族和少数农民居住,经过拓荒队不断实验,改变灌溉的周期和方式,并改良麦种,最近这三、四年才慢慢种了起来。 「再过几年,等整个麦种和农地的质量稳定下来之后,政府会将农地分割,卖给东漠穷苦人家,大家就都能有个一席之地安身了。」接待人显得对自己国家的农业成就相当骄傲。 听起来倒是一大德政。 他们抵达时,工人刚盖好一座新仓库,就先给他们做义诊处,旁边的工具棚则做为晚上睡觉用的宿舍。 每一天基金会的专人安排了三趟车,往返于各大部落之间,接送有需要的人过来就诊。 今天已经是她义诊的第三个星期了,算算还有一个星期要熬。 「唉!」 平蓝找个空地,拿几块石头围成小灶开始烧纱布。 头顶热,四周热,火堆热,热热热热热—— 「为什么勒里西斯这么热啊?」她哀号。 据说往东南方去只会更加干热,东北方起码还有一点从地中海飘过来的水气。 她把垂下来的刘海再度吹开,它锲而不舍地飘下来。 早知道就等回国之后再剪头发,现在这个长度夹不起来,只好让它一直掉下来,实在很痛苦。 「很难想象这么大的农庄都是一群犯人开垦出来的吧?」一名义诊团的实习医生陈俊仁偷到后面来抽烟,顺便找她磕牙。 是的,这个农场上的拓荒者,竟然是一群囚犯。 「我记得刚开始听到的时候吓死了。」她承认。 犯人呢!会变成犯人,当然就不会是因为日行一善、热心公益之类的。 他们整天要和一群犯人混在一起,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不会啦,我们的犯人都很安全!」农场上的管理人兼拓荒队的头头拉斯尔向他们保证。「能够加入拓荒队的人大部分只是一些小罪,恶性并不高,而且我们狱警会二十四小时轮流监督,请大家不用担心。」 尽管如此,刚开始大家小心翼翼的,连在路上跟那些穿蓝衬衫、灰长裤的犯人错身而过时,眼睛都不敢多看对方两下。 后来发现,这些犯人还算满守规矩的,每天晚上七点一定被召回「宿舍」,除了大门上锁之外,工寮外头还围了一圈通电的铁丝网,管理相当严密。 最重要的是,勒里西斯对逃狱的罚则很重。一旦被抓回来,刑期加倍从头坐起。平时若蓄意惹事或伤害平民,处罚也很严厉。这些人既然犯的是小罪,犯不着为了两、三年的牢狱之灾得不偿失,而且待在拓荒队也比一般坐监好多了。 虽然牢役又多又辛苦,可是起码有事可做,每天还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所以,目前为止据说拓荒队还没有逃狱的例子。 农场上,除了二十几个灰长裤蓝衬衫的犯人之外,还有十二个狱警,以及六个叫「狱政」的行政人员。狱政通常是由签约的平民任职,有点像一般学校的行政人员,目的是在协助整个拓荒队的正常运作。 「没想到你也有吓到的时候。」陈俊仁把一口烟吐到她脸上。 「咳咳咳咳!你没听过拒吸二手烟吗?」她低声说。 陈俊仁笑了起来。 照理说,脾气像许平蓝这么无礼无赖兼无良的人,理应配上一副巨大凶恶的外表,虎背熊腰,嘴上长毛,出去会让人误以为是男人之类。 事实上,她长得又甜又可爱。 她的身高就算努力挺直,最多也只能量到一五五。白嫩秀气的鹅蛋脸配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唇红齿白,脸颊如苹果般;如果她不说,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她今年刚上高中而已。 据她自己的说法,为了让自己的「分量」看起来大一点,她曾经往头发发展,大二那年特地烫了一头又蓬又松的长发。 事实证明,除了让自己看起来像头大身体小的摇头娃娃之外,别无益处。最后,她终于放弃了,乖乖把大蓬发剪掉,重新留成清汤挂面,当回她清纯的学生妹。 白t恤牛仔裤,和两条松散的麻花辫,让她成为黄沙烈日下一抹清新可爱的俏影。 陈俊仁常觉得她是一尊故障的布娃娃!「布娃娃」的部分是因为她外形甜美可爱,小孩见了想抱抱,大人见了想拍拍。 可是正常的布娃娃,手按下去会说「你好吗、我爱你」之类的甜蜜话,她这只布娃娃,手按下去只会飘出「没事干嘛捏我?欠揍」。 百分之百的故障品。 「好啦!你慢慢烧,我要回去继续奋斗了。」陈俊仁把抽完的烟屁股往她的灶里一扔,悠哉走回去。 突然,风向转变了,烟迎着她的脸飘过来。 「咳咳咳!」希望这些纱布里没有什么连火都烧不死的超级病毒。 风儿一卷,几条带着火星的脏纱布突然飘走。 「啊,回来,快回来。」她连忙追过去。 纱布飘呀飘,飘向旁边一整排布袋堆去。 那堆布袋不知道是装什么的,可能是肥料吧。平蓝努力想将半空中的纱布抓下来,无奈人矮腿短,连风都欺负她。 纱布飘向布袋的另一侧,她连忙往前一勾—— 没接到。 「什么东西……妈的!纱布?」一阵叽哩咕噜的诅咒突然飘了出来。 平蓝维持身体探得长长要勾东西的姿势,愣在布袋上方。 「这是什么鬼?」一个她所见过最英挺、最貌美、最俊俏、最好看、最……总之,所有用来形容英俊的形容词都可以用在他身上的男人突然冒了出来。 平蓝呆掉。 老天……世界上竟然有一张这么完美,甚至找不出一丝缺点的脸庞!虽然这张脸正写满怒气,却无损于他的悦目。 一头过长的黑发洒在他的肩头,增加他张扬狂放的气质。他的蓝色衬衫没有扣,一大片结实平滑的胸膛让人目眩神驰;短袖下的双臂肌肉纠结,不是那种很夸张的大肌肉,而是一种长期劳动的男人会有的线条。灰长裤下的瘦臀让她咽了口口水。 简而言之一句话:核弹爆炸级的帅。 她呆呆迎上一双喷火的黑眸。 他起码高她三十公分,即使两人隔着一排肥料袋,看起来都像会从她头上压下来一样。 「这条纱布是你掉的?」不等她回答,俊美男人往她身后的火堆一看,剑眉一轩,人赃俱获。「小不点,你脑袋坏掉吗?在这种空旷的地方烧东西,如果火星吹到干草堆里怎么办?」 小、小不点?所有遐想一扫而空,她的水眸渐渐瞇起。 就像聋子最忌讳人家笑他们听不见一样,矮子最痛恨别人笑他们矮。 「我就是看过四周没有易燃物,才在这里烧的,而且我已经烧了三个星期了,也没事!」别看她历史系出身,她高中时期狂迷欧美影集,英文自修得吓吓叫,跟人对骂绝对没问题。 性感俊男瞇了瞇眼,指了指那堆布袋向她质问。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 「化学肥料。」 「很好。」 「你知道化学肥料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吗?」 「什么?」 「氮和磷和钾。」 「喔。」 「你知道氮和磷和钾的性质吗?统统都是易燃物!」 其实平蓝约莫知道自已干了蠢事。 「……哼。」粉唇一撇,她直接把纱布抢回来,跑到火堆旁用力把火踩熄。 可恶可恶可恶!她为什么要在这种热死人又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做些连杂工都不如的事?到底为什么? 被男友甩了是她的错吗?不是吧! 找不到工作是她的错吗?也不是吧! 妈妈跌断腿是她的错吧?当然更不是吧! 为什么她要离开舒适又有冷气吹的台湾,跑到这种热死人的鬼地方来? 她越想越生气,所有愤怒全发泄在灭火的动作上。 「喝!」一回过头,那个性感度破百的男人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摸摸下巴正在打量她。 奇怪,他刚才不是还凶巴巴的样子,现在一脸好奇是想做什么?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她对他露齿低叫。 看不出来这头小雌虎倒是挺有个性的。 「小不点,你多大年纪了?你爸妈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在这乱跑?」他挑了下朗眉。 平蓝用力挺直腰,对他怒目而视。 「姑娘我今年二十二岁,已经成年很久了。」什么小不点,真是瞧不起人。 「二十二岁?啧啧,真看不出来。」他盘起手臂,白亮的牙一闪。 平蓝彻底被冒犯了。外形过度幼齿本来就是她的要害,她最讨厌别人拿这点出来说嘴。 这男人穿的是拓荒队犯人的制服,或许她不该太挑衅才对,谁知道他发火了之后会做什么事,而狱警又在好几百公尺以外,好像也没有人看向他们的方向!不过,这是指平蓝耐得住脾气的时候。 现在,她已经被东漠的高热逼疯了。 看这人也不过二十六七岁模样,年纪轻轻就开始坐牢,想来也不是个有出息的。 「你是拓荒队的人吧?」平蓝瞇了瞇眼,突然漾出一抹甜甜的笑意。 那抹甜笑实在太刻意了,男人谨慎地直起腰。 「你想做什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丹田的气聚得又深又足,突然大吼—— 「拉斯尔——这里有一个家伙在偷懒―快来把他抓回去啊——」 男人嘴角开始抽搐。 远方的狱警头头一听到她的叫喊,马上冲过来。 「西海,你又给我躲起来抽烟。田里一堆事还没做,你还好意思开小差!再被我抓到一次,你今天晚上不要吃饭!」拉斯尔边跑边怒骂。 抽烟?刚才好像有人说某某肥料是易燃物。 平蓝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卡在两人之间的布袋。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叫化学肥料!你知道化学肥料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吗?氮和磷和钾。你知道氮和磷和钾的性质吗?都是易燃物!」她两手往胸前一盘,和蔼可亲地叮咛,「快回去干活吧,顺便戒戒烟,不然引起火灾就糟了。」 「你这个……」西海磨牙的话没机会说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拉斯尔及时赶到,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将他拖回去,一面回头对平蓝歉笑。 西海只能哭笑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个小人得志的女孩对他挥挥白纱布送别。 第二章 「谢谢你们,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如果没有你们在这里,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名妇人抱着她的孩子,千恩万谢地从义诊室走出来。 「不客气。」平蓝把药包交给妇人,陪着她往外走。「药水一天擦三次,消炎药每天一颗,记得伤口尽量不要碰水,一碰到水要赶快擦干喔。」 「谢谢你,真是谢谢你们,谢谢,谢谢。」妇人拼命鞠躬道谢。 平蓝站在原地,直到妇人消失在转角为止。 她今天的任务是当挂号小妹。 平心而论,她并不是一个特别有爱心的人。以前总觉得「热心公益」是那些有钱有闲的人才会做的事,又或者像她老妈那样早早就从职场退休下来的人,像她这种人财两空的人,不接受救济就很好了,又何来的能力去救济别人? 可是这三个星期某方面来说改变了她。她第一次知道,即使能力再微薄,她依然能派上一些用处。 原来被人真心感谢的感觉这么好。 「喂!屋顶破了一个洞,你上去补一下。」一根铁锤递到她鼻子前。 完美的感动时刻被破坏了。 「屋子有问题不是应该让农庄的人自己来修吗?」她吹开刘海,瞪着从头到尾都和她不对盘的护士姊姊。 「洞是破在药品柜的上面,等他们派人来修,药都晒到变质了,你要赔吗?快上去!」护士姊姊脸臭臭地道。 「……好,我去。」平蓝认命地接过铁锤。 找到工具箱和梯子,认命地爬上屋顶,开始钉破洞。 果然,人要做善事还是得看命的。有人天生适合成大事立大业,有人就像她这样,只能打打杂。 像朱菲雨那种为爱走天涯,甘愿在一个陌生的国度救济贫苦的女人,将来注定青史留名,她就不可能变成这种人。 她顶多是个平凡的小人物,过着汲汲营营的生活,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大概就是找到一份不会饿死的工作,然后努力把自己的肚皮撑得饱饱的。 像她这种人啊,永远不会有一个革命英雄看上她,然后来上一场浪漫之恋的。 「噢!」敲到手了,好痛! 眼泪立刻飘出来,她连忙将食指放进嘴巴里吸吮,冷不防脚踢到工具箱。 「啊,糟了!」 整盒沉重的工具箱往屋顶边缘滑下去,轰隆哗塌—— 「他妈的!」底下突然飘上来一阵怒吼。 糟,有人中标了。 西海愉快地听着电话那端的一团混乱。 最后,阿比塞尔最宝贝的小女儿成功取得通话权。 「西海西海西海,我跟你说,爸爸答应让我养大白。」 前情提要,大白是一只自己晃进阿比塞尔家的流浪猫,他们夫妇俩对于是否留下这只猫有不同的意见。不过这次情况相反,向来不赞成让女儿为所欲为的菲雨赞成留下猫,反而是疼女儿的阿比塞尔担心流浪猫不干净,表示反对。 「乐雅小公主,思克不是对猫咪过敏?」他笑道。 小女娃想了一下,甜甜地说出她想到的解决方式。 「没关系,以后大白住楼上,二哥搬到楼下,永远不要上楼就不会遇到了。」 西海大笑。 他坐牢时乐雅才两岁不到,其实连他的脸都记不清楚;每次他打电话回去,第一个抢着说话的还是她。 乐雅小公主很习惯在她世界里的每个人都爱她,连远在天边的他也不可以例外。 「我的房间也在二楼,为什么我就要搬到楼下?走开,换我!」 十岁的思克把话筒抢过来,嚼哩啪啦开始向他抱怨哥哥多无趣,妹妹多无聊,总的来说就是身为次子的悲哀。 终于轮到十三岁的诺兰了,这个今年已经进军校国中部的大哥已经很有架势,和西海说了一些新学校的事,并且再三保证自己没有女朋友,上次妈妈提到的那个女生是人家一相情愿,跟他没关系。 扯了好一阵子,话筒终于传回正主儿手上。 「你现在知道我每天过的是什么生活了吧?」菲雨的叹息声清清楚楚传了过来。「你们的拓荒队还缺不缺人?我有种感觉,我去拓荒可能比留在家里轻松。」 「然后抛下你亲爱的老公不顾?」西海轻笑。「可怜的阿比塞尔,他知道他才四十几岁而已就被老婆嫌弃了吗?」 「哼,他有他的小公主就好了。」 「听起来有点闺怨哦!」 菲雨叹了口气。「我真的不想当个太严厉的妈妈,不过……等你回来你自己看好了,我到现在还没听过塞尔对他女儿说过一个『不』字。」 「好吧,再过两年我就可以亲自回去验收了。」 菲雨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改变话题。 「你在那里一切还好吧?缺不缺什么东西?」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西海去了五年,再两年就可以假释了。 上一次见面是去年年底,东漠「沙耶市」的机场新落成,她带着三个小鬼头搭机试航,顺便飞过去看他。 这小子还是那个英俊的恶魔,干烈的气候对他完全没影响,反而让他多了一股风霜干练的男人味。 「我这里很好,不要为我担心。」顿了顿,西海突然问:「菲雨,你和你那些美国的地质学家朋友还有联络吗?」 「当然,霍华教授早就退休了,不过我的好友汤姆最近才申请带一队探勘小组入境。为什么问?」 「如果有机会,请他们过来这附近看看吧!这附近有一块地区,我觉得有点门道。」 「怎么个有门道法?」 「那一片地区怎么种都种不出东西,可是在同一个地理区里,它周围的农场都没有问题……我说不上来,你先派人过来看看。」 「你怀疑那里的地底有矿藏?」菲雨兴致大起。「我请汤姆先过去看看。如果有需要,他们会回去带更多的仪器过来。那家伙爱地质成痴,我一跟他提,他一定巴不得立刻飞过去。」 通话时间到了。拉斯尔指了指手表,向他示意。 ok。他比了个手势。 「菲雨,我该走了,下次再谈吧。」 西海把话筒交给拉斯尔,挂断之后,换给下一个排队的人。 「午休再半个小时就结束了,你吃饭了吗?」拉斯尔问道。 「还没。」西海道:「我们接下来有移防的计划吗?或是今年就待在农场里了?」 再一个多月麦子就可以收割了,接下来要等到秋冬交界,气候温凉下来才能二度播种。通常这半年的空档,他们会被调派到附近,支持政府的荒漠造镇工程。 「自从机场盖好之后,沙耶市的居民人数越来越多,听说政府打算盖几条道路,将外围的卫星城和市中心连结起来。如果接下来有指派的话,应该也是去那一带干活吧。」拉斯尔耸了耸肩道。 五年前,前总统的儿子落到他队上时,老实讲,拉斯尔是不怎么开心的。 这种公子哥儿只会仗着家势横行霸道,一点苦都吃不了,罚也罚不得,骂也骂不得,真不知道司法部把这种人丢到拓荒队来做什么? 没想到几年下来,所有犯人里最任劳任怨的反而是西海! 前几年他们是在中部高原上造镇,去年才调来东漠的农地垦荒。然而,不管在哪里,做的是什么样的苦役,西海从来不曾叫过一句话。除了偶尔烟瘾犯了,会躲起来偷抽烟之外,大致上他是个模范犯人。 而只要犯人的行为够良好,狱警们通常也会对这些小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本来他也担心过,西海太过俊美的外表会为他惹来麻烦。事实证明,是他多虑了。 曾经有过一次小事件,有人通报狱警,说西海被包围在某个角落了。 拉斯尔领着人匆匆赶去救人——最后,真正获救的,是那两个想非礼他的家伙。这之中的惨状就不用提了,总之,那两个人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前半个月都是昏迷状态。 后来出院之后,他们火速申请不要回拓荒队,再不然就是调到其它分队,总之,只要不是和西海同队就好。 至此狱警们终于略略明白,首都侍卫队平时受的是怎样严苛的训练,才能让西海拥有这等身手。 从此之后,话传出去,没有人再敢惹他,他讲出来的话,大部分犯人也都觉得卖他个面子还是比较安全的。 「明白了,我先去吃饭,稍后见。」西海慢悠悠地晃向发餐棚。 不期然间,有一道白影引起他的注意。 嗯……那家伙在屋顶上干什么? 出于好奇,他转了个方向,晃向那间充当义诊室的农庄。 啊,这好像是上回陷害他的那个小姑娘。一个女人家爬到这么高的屋顶上,也不怕摔下来。 「喂……」他仰起头,还来不及叫完,一个黑压压的箱子突然当头砸下来。「他妈的!」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屋顶上立刻探出一颗小脑袋。 「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你这么想害死我?」西海捂着鼻子含含糊糊地大骂。 怎么又是他?平蓝哀叹一声,认命地爬下楼梯。她在这里住了三个星期都没事,为什么这两天老是碰到他? 「我也不晓得,你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她站在他面前叹了口气,把刘海吹开。 「我现在很想勒死你,这样算吗?」西海破口大骂。 「……对不起啦。」她又累又饿,已经被晒到中暑的边缘,实在装不出太诚恳的样子。 「你在上面做什么?」确定鼻梁还固定在他的脸上,他才狐疑地打量她爬下来的地方。 「你们家的屋顶有破洞,我负责把它补起来。」她用力把不听使唤的刘海拨开,实在被这缯湿发搞烦了。 「你?修屋顶?」他的表情很明显地存疑。 「喂!过去三个星期,这间农舍举凡水管不通、电源跳电、水龙头没水,都是我修好的。」不要狗眼看人低。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看她一副快被热化了的样子,还不忘向他露牙齿示威,好像在看一只小雌虎吓唬人,实在很好笑。 「总之,抱歉啦!」平蓝耸了耸肩。 她知道自己应该怕他的,天知道这家伙是因为什么原因坐牢的。虽然拓荒队的犯人大多是一些小罪,但她很难想象西海「犯小罪」的样子。 感觉上,这个家伙就算犯罪,也应该是个杀人魔王或头号通缉犯之流的。 「下次再有这种活儿,派人去跟拉斯尔说一声,他会叫人过来帮你们修。」不等她道谢,他补上一句:「拓荒队人手短缺,可能不够你暗算。」 「……」平蓝阴险地瞇起眼睛。「你又想偷懒了?」 「现在是午休时间,你打小报告的那一招不管用了。」西海对她摇手指。 黑发在他脑后绑成马尾巴,金铜色的皮肤像柔滑的巧克力,连在胸膛上垂挂的汗珠看起来都可口欲滴。 这个男人怎么看都应该在耳垂钉个金耳环,然后去当罗曼史封面的性感海盗才对。 想了想,平蓝决定不跟他计较。 她现在对好看的男人敬而远之,因为她前男友不幸就是个空有其表的帅哥,人最好从历史中学到教训。 反正再一个星期她就要回台湾了,只要再忍这个费洛蒙分泌过盛的男人几天,就可以跟他说拜拜。 「好吧,不占用你的时间了,再见。」平蓝努力要把刘海吹上去,它却锲而不舍地掉下来。 西海实在看不下去了。 「过来!」 她双目圆睁,像只吃惊的河豚。西海忍着笑意,把自己后脑的发带解下来,将她的刘海往上一拨,然后把发带绑在前额,像发簸一样,刘海就不会掉下来。 这样真的舒服多了,平蓝很不争气的瞇瞇笑。 这小不点实在满可爱的。西海不禁好笑。明明气蹦蹦的样子,结果他小小施个好,她又很不争气地投降了。 看他一脸好笑的样子,她别扭起来,好像有什么地方输给他一样。 「男人还绑发带。」她喃喃抱怨。 啧!马上就不可爱了。 「知道吗?你一直让我想到某样东西,偏偏我想不起来。」 可爱的外表。超短的引线。每一项特质都互相矛盾,到底像什么东西呢…… 「不用想了,我们的团员已经帮你想好了——故障的布娃娃。」平蓝习惯性地想吹开刘海,然后才想起它们已经被固定住了。 西海一愣。 ……故障的布娃娃? 「没错没错!我的天,真是太贴切了!哈哈哈哈哈哈——」西海拍着大腿狂笑。 一个甜美可爱但是绝对儿童不宜的布娃娃!哈哈哈哈—— 「有必要笑到这么夸张吗?」咬牙的布娃娃,看起来故障得更厉害了。 「故障的布娃娃,我的天,太像了,哈哈哈哈哈哈——」西海大笑着走开。 真是太可爱了! 他回营区领了餐点,还是笑个不停。 以前怎么没发现义诊团来了个这么好笑的小不点?而且他们团里的人大部分都是慈眉善目的中年人,他好像只看过一、两个比较年轻的医生护士,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她。 真不知这个小可爱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每次看到她,她都一副热到快融化的样子,看起来就更好笑了。 他努力想忍住笑,免得食物跑错地方。 「喂!你!」 刚把午餐吃完,正准备瞇个几分钟等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突然有人叫住他。 西海回头一看。是三个上个月刚发配过来的新犯人。 听说这三个都是窃盗惯犯,将来再犯应该就是直接发监了,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有机会加入拓荒队。 「怎样?」西海懒洋洋地枕着干草堆,长腿在脚踝处交叉,一脸舒适安闲。 三个人都是中等高度,体格壮硕。带头的那个人留了点胡子,可惜眼中的淫邪破坏了他的威风。和他们比起来,身长玉立的西海看起来更俊秀优雅。 「你叫西海是吧?」带头的那个问。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我们听说你提供『服务』。」他的喽啰接着道,神色淫邪。 「哦?你听谁说的?」西海挑了下眉。 「这个你不必问。」带头的不耐烦地往工具棚一指。「走吧!」 「干嘛?」他懒懒地检查手指甲。 「干嘛?干你啦!」第二个男人淫笑。「自己跟我们去,还是我们抓你去,反正结果都一样。」 「还有,你事后最好嘴巴闭紧一点。如果害我们受罚,我们三个人多得是机会整死你!」第三个人跟着摇话。 看样子新来的,还没人教会他们规矩。西海看了看天色,时间不多了。 「好,走吧。」他拍拍身上的干草站起来。 看他如此识相,三个人倒是愣了一下。 「你们想上就动作快一点,我下午还有很多活要干。」西海伸了伸懒腰,滑动的肌肉线条如古铜色的流水,顺畅无比。 三个男人同时咕嘟吞一口口水。妈的!怎么有男人长得比娘儿们还美的?这样教谁忍得住? 他们有三个人,他只有一个人,算他识时务,不然在那身漂亮的皮肤上留下淤痕,他们也舍不得啊! 「走吧走吧!」 「我们先说好,谁先上?」 「废话,我是老大还你是老大?你敢跟我争,找死!」三个人已经分赃不均起来。 西海走到工具棚外,瞄瞄远方的狱警一眼,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个方向。 「干,小子,不用再看了!你敢大叫的话,以后晚上就别想睡觉。只要你一睡着,看我们不轮流压死你!」 西海叹了口气。「唉,好吧。统统进来吧。」 他率先走进工具棚里。 三个男人嘻嘻淫笑,你挤我、我推你的跟进去。 「那老大先,我第二个!」 工具棚里传来西海慵懒的声音:「还是三个一起上吧,比较省时间。」 妈的!这小子真上道!三个人愉快地一起走进工具棚里。 「让开让开!有伤员送过来!让一让!」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三只担架冲向义诊室。 平蓝正在屋后烧早上换下来的纱布,听到动静?连忙把火熄灭,跑到前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好几个狱警挤在门口,难道有犯人受伤了?平蓝脑子里立刻跃上一张狂放带笑的脸庞,心头一紧,说什么也要挤进去一看。 「借过!借过!」 一进门,看见的却是三只担架。 她一怔,如释重负的感觉随即扑天盖地而来。 不是他,幸好…… 她本来就不是医疗专业人员,一见到这种血肉模糊的场面,眼前一片晕眩。 「你没事吧?」另一名狱警安进连忙扶住她。 「没、没事。」她脸色发青地冲出门,用力呼吸了几下才稳住。 安进怕她出事,也跟了出来。 「里面那三个人是怎么回事?」不会是监狱里最常见的xx事件,被她碰上了吧? 安进的脸色扭捏了一下,过了半晌才回答。 「西海下手太重了。」 「西海?」她的脸色更青。他……他…… 「咳,不是他想对他们『那个』……是他们想……咳,总之,应该是惹火西海了……」安进脸色更扭捏。 平蓝呆呆听完,里面突然传出几声凄厉的哀吟,可能是医生在处理伤口时,不得不碰触到。 「请问,当初西海是因为什么原因坐牢的?」 安进迟疑一下,才回答:「他伤了人,对方受伤不轻……」 伤害罪。 她知道安进应该说得很保守了,如果对方受伤不轻,应该是加重伤害罪吧? 突然冷起来的平蓝用力摩擦手臂,走离会闻到血腥味的地方。 不期然间,目光对上远远的一个身影。 狱警用电流网围出一小片空间充当禁闭区,与所有的人远远隔离,而正中央,站的就是那道黑发飘扬的身影。 隔得这么远,平蓝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她可以感觉到他嘴角一挑,似乎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 另一阵冷颤再度攫住她。 在这一刻,她前所未有的感知到一个事实——西海是个罪犯。 无论多么性感俊美,多么狂放吸引人,他都是一个罪犯。 一个有能力伤人,甚至杀人的罪犯。 她在异国遇到一个英俊性感的男人,恍如电影情节般带着危险和刺激的神秘感,所以她竟然忘了,这并不是电影,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所有遐想从她的脑中一扫而空。 那个男人曾和她轻松地谈天,畅情大笑,不表示他就是无害的,她真是太天真了!她用力揉擦双臂,转头走开。 远程那个人,似乎在她中断两人的视线交接时失去笑意,但她不在乎。 这里的一切都不是她所熟悉的。 她不是朱菲雨,她没有伟大到愿意为陌生的土地奉献一切。 她再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了。 第三章 「噢——」 平蓝被人从后面狠狠撞了一下,走了两步才停住。 回头过去,撞到她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穿着一身狱政的制服,匆匆地走掉了,连声道歉都没有。 她叹了口气,被晒得也没力气生气了,自己认命地蹲下来,把满地脏纱布捡回脸盆里,准备拿去后头烧。 什么「她再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了」,结果她不就又回来了吗?中间才隔十四个月,而且做的还是那相同的几件事——虽然她实在不是自愿的。 过去这一年她终于找到工作了,可借的是,她又失业了 可是,这真的不能怪她!那间出版社在她进去之后苦撑了一年,最后还是宣告不治,然后现在又不是工作好找的大月,她只好继续当米虫,才被老妈以「每天在家不事生产,不如跟我一起去义诊」为由,又被揪来勒里西斯。 工作虽然和去年一样没着落,感情倒是有对象了。 其实,说「对象」还太早了点,他们也就是最近才开始走得比较近而已。 那人是她在出版社工作时认识的一个印刷厂业务员。人绝对不高,绝对不帅,绝对不舌柴莲花,总之,跟前男友是完全相反的典型,所以她就接受了。 不过现在平蓝有点小后悔。 她好像想的太好了,跟这样的男人约会的结果,就是两个人每一次出来都无聊到极点。他的谈话内容永远只有工作,而天知道印刷厂的业务就算不是全世界最无趣话题的第一名,肯定也排得上前五名;偏偏她又想不出两人之间有什么共通话题可以聊。 或许来一趟勒里西斯也好。趁着这个机会,她可以好好想想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如果这不是一段她想要的关系,那么,很显然的,不久之后她又要「失恋」了…… 唉! 她捡完纱布,刚站起来,一阵慵懒的嗓音就这样飘进她的耳里。 「穆拉图,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平蓝全身一震。 不会吧,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她很努力想抗拒这个事实! 义诊团今年是到中部高地,不像去年是去东漠。他们这次驻扎在一处兴建中的行政驿站,虽然工地里也有拓荒队的犯人没错,但是好像跟去年不是同一样,没可能她又遇见那个冤家。 平蓝开始认真地思索关于命运缘分和巧合这整个循环。很幸运的话,说不定她听错人了。 「什……什么?」一个声音回答。 「还什么!你刚才是不是撞到人?」那道已经越来越难说服自己是听错人的嗓音依然慵懒无比。 「啊,呵呵,呵呵……」一阵尴尬的笑。 「你撞到人应该说什么?」嗓音稍微严厉起来。 「对、对不起!」好宏亮的嗓门。 「跟谁对不起?」 突然间,一阵啪咯啪咯的脚步声跑回来,然后平蓝就发现自己鼻子前突然冒出一张大大的笑脸。 「对不起!」穆拉图喊得好大的一声,整个工地的人都听见了。 任何人都无法不对这样可爱的行为笑出来,平蓝也不例外。 「咳,没关系。」她清清喉咙道。 穆拉图的脸孔略微扁平,颈子短短的,四肢短短的,一双眼距略宽,像他这样的孩子,有着近乎相同的长相。 穆拉图搔搔自己的脑袋,来回看了两下,最后冲着她傻傻的一笑,然后啪咯啪咯跑回去。 「我道好歉了!」邀功。 现在,平蓝无法再无视那个要他来道歉的男人了。 她叹了口气,吹开刘海一面转过身。 「嘿,又是你。」 西海。 他依旧一身的蓝衬衫灰长裤,长发以一根发带束住,背心挺直。 一年过去了,这男人还是帅到天理不容、人神共愤的程度。 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蛋,不晓得这一年来,自己在他的眼中又有什么样的改变。 西海懒洋洋地迈开长腿。 她的头发变长了,在脑后的马尾巴垂到背部中央。可能是发质太细的缘故,有许多细丝溜出来。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与他记忆中的相同,不同的是,身架子婀娜玲珑,棱角少了一点,婴儿肥不见了,整个人逐渐透出一股娇柔的女人味来。 「小不点变漂亮了。」他微微一笑,轻点一下她的鼻尖。 许平蓝,你干嘛脸红? 「你的事业也做得不小,连狱政都听你的了。」她努力寻回旧日的武装。 呵,还是那个坏脾气的布娃娃。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竟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平蓝莫名其妙地想笑。 他们两个只是去年匆匆见过几面而已,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是应该的,既然如此,她不愿意进一步去想,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开心看到他? 西海就像是一个绮丽神秘的异国之梦,只要一个转身,就会落入她的生命之外,再一转身,他又在那里。 「许平蓝。」她故意说中文。 「许,平,蓝。」出乎意料,他竟然说得字正腔圆,连外国人抓不准的二三声都难不倒他。 「你怎么会说得这么标准?有人教过你中文发音吗?」她瞪大黑白分明的水眸。 「小鬼,勒里西斯会讲中文的人不只你一个。」他又弹她鼻子一下。 「噢!」平蓝对他龇牙咧嘴。「我已经二十三岁了,警告你不要再叫我小不点!」 真有趣的娃娃,一逗就有反应。 「穆拉图——」西海愉快地长唤。 「有!有!」穆拉图跑了过来,还是那张傻傻的笑脸。 平蓝对这样的一个大孩子板不起脸来。 他,是个唐氏症儿吧?那特殊的外表极容易辨识出来,唐氏症患者通常伴随着程度不一的智能障碍。 「从现在开始你就跟着她,看义诊团有什么需要,你就留下来帮忙吧。」西海把人扔给她,然后就走了。 ……走了? 「慢着,什么叫『跟着我』?」平蓝双手抆腰,瞪着他高大的背心质问。 「就是当你跟班的意思。穆拉图,听见了吗?」他连回头都没有,只是抬手挥了一挥。 「好!」穆拉图精神十足地响应。 「喂,你给我回来!」 再怎样,监狱的行政人员也轮不到他这个犯人来调派吧?他的架子会不会太大了一点? 但是他老大真的就走人了。 平蓝瞠目结舌地立在原地。 为什么……为什么她被人家撞了一下之后,就顺利从「小厮和打杂」一变而成「保母兼小厮和打杂」?这还有天理吗? 「姓西的,你给我回来。」她徒劳无功地叫喊。 「西海不姓西喔,我也不姓西,我姓凡多鲁士。我帮你拿这个。」穆拉图笑呵呵。 「……咳,谢谢。」 「穆拉图在那里还好吧?有没有人欺负他?」 「你们当初把他丢过来的时候,怎么就不担心有人欺负他?」西海没好气地回道。 「政府最近在推广身障和智障者的就业辅导计划,我们当然要从身边的人开始做起,为他好好规画一下。」始作俑者在电话那头愉快地说。 「全国有那么多个公家单位,我就不信你们没有其它更好的选择。」 「穆拉图说他想要『去很多不同的地方』,我们又考虑到他的安全,当然是送到既有警察保护,又有熟人照顾的单位最好。」菲雨心安理得地回答。 「我没有办法二十四小时跟他绑在一起!如果他被其它狱政排挤,我可顾不了他那么多。」 「我也没要你负责到这么细,只要你看着他的安全就好。」菲雨凶巴巴地道。「小子,你将来要养他一辈子的,最好从现在开始习惯他跟着你。」 他咕哝两声,决定换个话题。「阿比塞尔呢?最近还好吧?」 一谈到心爱的丈夫,菲雨的语调转为柔软,却也透出隐隐的忧虑。 「他最近召集法学界和司法界的人士,组成一个『政党组成法研拟小组』,消息算是正式放出来了。」 「啊。」他的语中透出了然。「踢到不少铁板吧?」 「可不是吗?光现任国会就闹得乱哄哄,众人纷纷上奏总统,期期以为不可。」菲雨没好气地道。 政党组成法的订定,就表示新政党的出现;新政党的出现,就表示权力将分散,中央政府必须受到制约。对于一些安于现状的既得利益者而言,这样的情况绝对不是他们乐见的。 这些人也不想想,当初他们也是因为不满旧政府的一党专政和腐败,才出来革命的啊! 阿比塞尔已经将政党组成法案的进度延后了好几年,反抗的势力依然不比预期中轻。果然人一上了位,记得初衷的就越来越少了。 「放心,你老公也不是什么好吃的果子,他打定了主意要做的事,十颗核子弹头也拦不了他。」西海柔声安抚她。 「总之,我早就有心理准备,就算要搞个五六十年,我也陪他一起闯了。」 「听起来阿比塞尔有个甩不掉的麻烦了。」他轻笑。 他们夫妇的感情随着时光过去,越见坚深,相形之下,他自己貌合神离的父母就像一个对照组。 西海对自己父母的感情一直很复杂。父亲之于他是一个上司与长辈的综合体,他敬畏多于亲近;而母亲则一直是认命、被动的女人,对他虽宠,但常让他觉得不耐。他深爱父母,他们却从不曾真正了解他。 一直到最后的家变,更让他充满苦涩和愤怒。是菲雨的存在,让他的世界得到暂时的避难所。 她开朗健谈,见识广博,有如一道桥梁一样架在他和父亲辈之间,维持着两端的平衡。 菲雨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少了她,许多事都会不同,他可能会变成一颗更苦涩失控的炸弹,绝不只是沦落到拓荒队这样简单而已。 「西海,你有机会多打一点电话回家吧。」菲雨温柔地道。 「怎么?你接我的电话接到烦了?」他懒洋洋地道。 「臭小鬼,你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他几乎可以看见菲雨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然后,另一张易怒又可爱的脸孔突然跃入他的心头。 「雅丽丝很想念你,可是你久久才打一次电话给她,」菲雨叹息。「你知道,她为你坐牢的事一直很自责,总觉得你是为了她才失手伤人的。」 西海沉默下来。 他不喜欢打电话回家,就是因为母亲总是自责,每回讲不到几句话就泪涟涟的,搞得他心情也很不好。最后他宁可打电话给菲雨,听听她家那几个宝贝蛋笑闹,有什么话,让菲雨转达就够了。 「你跟她说没什么好自责的,我再待也没多久时间,明年就可以申请假释了。」他淡淡地道。旁边狱警指了指手表,表示时间到了。「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西海……」 「嗯?」 顿了一顿,菲雨又叹息一声。「……没事,你自己好好保重。」 她欲言又止的口气让西海蹙起了眉心。 「菲雨,你有什么心事,我在这里或许帮不上忙,听听还是可以的。」 菲雨微微一笑。「真的没什么,下次再说吧,再见。」 「嗯,再见。」西海把话筒交回去,转头深呼吸一下。 义诊区那头,一道玲珑的身影一下子抱着一盆纱布走过来,一下子抱着一箱药品晃过去。后头跟着一道亦步亦趋的新影子,跟她做着相同的事。 平蓝和菲雨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典型。菲雨明艳亮丽,待人温柔而充满爱心,全世界的小孩子一见到她都无法抗拒她的魅力;平蓝却是辣味十足的小炸弹,动不动就蹦蹦跳,要她带小孩,她可能宁可去喂鳄鱼。 这两人只有一个共通点,就是无法对需要她们帮助的人说不。 虽然把穆拉图丢给她有点过意不去,不过这是西海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方法。 他也讲不出来自己在顾虑什么。最近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小意外引起他的注意,为了不让菲雨操心,他没有特别提起,也实在是没有任何实证,只好自己提高警觉了。 先把穆拉图带开,他比较放心一点。他也没有花心思去想,自己为何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一个异国女孩。 义诊团起码还会再待一个月,有地方塞就先塞了。等义诊团离开之后,再让穆拉图去跟着拉斯尔吧。 不过,那就表示平蓝也跟着离开了。 不知怎地,这个想法让他撇了撇唇,不怎么开心。 「西海,我们该凿水井了,别想偷懒,快过来帮忙!」安进远远地对他招手,扬声大喊。 「来了。」他又看了一眼那双忙碌的身影,转头走回工地里。 「……摸鸡鸡。」 「什么?」 平蓝的注意力霎时被穆拉图拉了回来。 话说,逮着休闲的空档,她正在欣赏拓荒队立塔楼。 所谓的「塔楼」是勒里西斯公家机关的代表,高度差不多一点五公尺,是一个铁制的小型尖塔,形状跟东京铁塔有点像;如果是在大城市里,只要建筑物内有公家单位在其中,外头也会挂上有着塔楼图案的招牌,算是一种官方的精神象征。 别看这塔楼小小的,它是纯铁所制,沉重异常。 这座未来的驿站里有一个小型的行政中心,和几间房舍、店家。由于高原上不容易调来大型的重机械,所以整座驿站几乎是全靠人力盖出来的,她只看到最基本的水泥搅拌车和一台堆高机,可是堆高机的高度也只能推到一层楼高而已。 今天的重点,就是把铁塔楼立在那个两层楼的行政中心上方,所以所有拓荒队的男人们全集合了。 「屋顶的支架焊好了吗?」拉斯尔大喊。 西海的脑袋从二楼屋顶冒出来,白牙一闪。 「剩最后一颗铆钉,再两分钟。」 午后的阳光洒在他金色的胸膛上,露出一条条坚实的肌肉,令人垂涎欲滴。 唉,这个男人不去当模特儿实在太可惜了。他的经纪人光坐着等抽佣,下半辈子就不愁吃穿。 「好了,把塔楼运过来!」拉斯尔振臂一挥。 堆高机轰隆轰隆扛了一座小尖塔过来。在塔楼还没有锁上屋顶之前,这里只算个普通驿站而已,直到塔楼固定上去的那一刻,才正式叫做「高地第四区行政中心」。 西海迅速架好滑轮和绳索,不一会儿,所有人分成两队,每个人手上各握着一条粗麻索,一切就绪。 「那边拉稳、那边拉稳,不要放手,后面那一头准备。」拉斯尔大声指挥。 「一,二,三,拉——」 「嘿——咻——」一群身强体壮的男人肌肉贲起,奋力吊起了沉重的塔楼,每个人额前都淌下大条大条的汗流。 如斯美景,真是壮观!平蓝看得心荡神驰。 直到旁边那个跟屁虫爆出一句—— 「蓝蓝,马树要我帮他摸鸡鸡。」 她完全愣住,嘴角开始抽抽。 「这个马树是谁?」 「他跟西海他们住在一起。」 所以是另一个囚犯? 「他为什么要你帮他……摸鸡鸡?」 穆拉图看起来很困惑。「我也不知道,他是要我帮他洗鸡鸡吗?西海说过鸡鸡要天天洗才干净,可是我都是洗自己的,没有帮别人洗过。马树为什么不自己洗呢?他不会洗吗?」 平蓝的脸色凝重起来。 「西海知道马树要你帮他摸鸡鸡的事吗?」这家伙八成是新来的,竟然敢动西海罩的人。 穆拉图摇摇头。 西海对穆拉图有一份特殊的保护欲,若让他知道了,后果只怕不堪设想。她突然想起去年那三个想对西海动手动脚的囚犯,骨子里一阵冷颤。 不晓得那件事让西海被罚关禁闭多久?直到她动身返回台湾为止,西海一直都被单独囚禁着,白天也只能在禁闭区做一些狱警丢进去给他做的杂活。 看见西海被关住,就像看见一只遨游天际的鹰被铁链拴在地上一样,竟然让她相当难受,这男人是适合在广阔的天地间游荡的。 「这件事你先不要让西海知道。」她想了半天,终于有了结论。 「为什么?」他不想骗西海耶!他向来什么事都跟西海说的。 「我怕西海知道之后会找他打起来,那样西海一定会被处罚的。」 「啊?好,那我不要跟西海讲。」穆拉图吓一跳。 「可是你也不能谁都不说!」她担心他真的傻傻被人家抓去摸鸡鸡。「你待会儿就去跟拉斯尔报告这件事,而且从现在开始不能一个人落单,知道吗?如果有人欺负你的话,一定要跟我们说,不管别人怎么威胁都一样,知不知道?」 距他们回台只剩下一个多星期了,这一个多星期她还照顾得到。西海再怎么神通广大,终究是个犯人,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守着他,只能一面让拉斯尔帮忙顾着穆拉图了。 「好。」穆拉图用力点头。 平蓝拍拍他的手臂。 希望一切都会没事才好! 事实证明,西海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被唬弄的。 午休时间一到,某人就找上门了。 「你给我过来!」 平蓝刚把一大篮洗好的毛巾晾起来,猛然被一双强壮的铁臂硬扯到后面去。 「喂,你做什么?」 她跌跌撞撞,努力跟上他的步伐。他不是个犯人吗?虽然现在是午休时间,他的行动也未免太自由了吧! 「你竟敢教唆穆拉图骗我!」 一把她拉到无人的角落,他两臂一撑,将她锁在墙壁和自己的胸膛之间,俊美的脸庞被怒焰焚烧,张狂的男性气息直接灌进她的口鼻,平蓝霎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他说了什么?」她先谨慎地问。 西海利眸微瞇。 「你认为他说了什么?」 「穆拉图是个成年人,他想要告诉你什么事由他自己决定。」她的用词更谨慎。 「推得很干净嘛!你有种做,却没种承认?」 「先生,本人恰好是个不带把的,就算『没种』你又怎样?」她不客气地戳着他的胸口。 刘海又飘下来了,她用力把它吹上去,气息拂到他的脸上。 西海阴狠地瞇起眼,庞大的体魄压得更近。 「小姐,我们最好说清楚!这里美其名是拓荒队,其实就是一堆犯人聚在一起的地方。他们怕惹上麻烦,或许不会去招惹你们这些平民百姓,但是彼此之间可是一点顾忌都没有!你以为去年那三个家伙半路堵我,我明明跑得掉,为什么要下重手让他们进医院?就是为了下马威给那帮家伙看的!我要让他们知道,任何人敢招惹我或我的人,就不会有好日子过!这是一种宣告,你懂了吗?」 「你竟然唐而皇之的教唆穆拉图对抗我,就等于让那些家伙认为我已经搞不定了,他妈的你以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平蓝被他吼得头晕眼花。 那她顾虑这么多为的又是谁? 「先生,你也给我搞清楚!第一,穆拉图是你硬塞给我的,不是我去求你让他跟着我的。第二,我们两个都没有本事二十四小时跟着他,所以我叫他有事记得去找拉斯尔,这有什么不对?第三,」她的脚尖踏得更高,嚼哩啪啦吼到他鼻子前:「我还不是怕你知道了之后又惹事挨罚!你要怪就怪自己的烂脾气,不要牵拖到我 这里来!」 西海瞇紧眼睛看着火花四冒的她。 老天,她发怒的样子真美,整个人像在燃烧一样,连五官都灿烂耀眼了起来。 怒意依然在他胸口横窜,所以西海做了他唯一想到的一件事—— 他把这根暴跳如雷的小辣椒抱进怀里,重重吻住她。 平蓝完全呆掉。 直到口中尝到了他的味道,她才醒觉过来:她真的正在被他吻。 她怒喘一声,用力揪住他后脑的头发往后拉,西海固执地贴住她的唇不后退。 这个吻迅速变成一场角力。男人与女人的力量差距让他一开始占上风,但是被压住的可是鼎鼎有名的故障布娃娃,在她的奋力拉扯之下,他终于不甘心地松开她。 平蓝喘着气,和眼前的男人互瞪。 顿了一顿,她突然跳上去吻住他! 这与其说吻,不如说是吮、吻、咬兼具的特殊攻击技。 西海在半空中接住她,她的腿环在他的腰上,两手揪着他的前襟,又咬又吻又啃地攻击他的嘴唇。 低沉的笑声从他的胸膛震动到她的身上。他只是捧着她,任她肆虐。 吻完了,平蓝跳下地,面无表情地退开好几大步,死命盯着他。 「你的吻功有待加强,下次记得多练练。」 然后,不给他机会回答,她转头飞也似的逃掉。 第四章 你的吻功有待加强? 下次记得多练练? 「我真是个笨蛋……」她呻吟一声,脸紧紧埋进被子里。 任何男人不把这句话当成挑战的话,她就把自己的枕头吃下去。简直跟在公牛面前挥红布没有两样! 这下可好,接下来她要小心某个人坚持让她瞧瞧他的吻功到底好不好了! 「吵死人了!」另一张床的护士小姐突然坐起来怒吼:「你一直在那边哼哼哼,到底是在哼什么?思春吗?别人明天一睁开眼就有一堆事要做,麻烦安静一点好不好?」 平蓝立刻屏住气息。 「对不起……」 「哼!」护士忿忿地翻过身继续睡。 真凶,这间房也就她们两个人睡而已,还什么「其它人」。 其实平蓝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这么忍她。可能因为护士小姐是她国中的学姊吧,对她一点学姊爱也没有! 也可能是因为她知道护士小姐是真的把义诊当成一个使命,很认真的在执行这种事。可能就是因为如此,护士小姐感觉到她不像其它人一样投入,才一直对她很严厉吧。 想到这一点,平蓝就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太苛责对方的态度。 她用力吐了口气。 「……唔!」赶快捂嘴,希望没有呼太大声! 等了片刻,护士小姐再没有动静。算了,不睡了!她索性套上拖鞋,到外头去散散步。 一轮明月高悬。干净的夜空里,万点星芒闪烁,看来明天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热天气。 以前读课本时,一直觉得那个看起来黄黄脏脏的满月跟「白玉盘」差很远,直到来勒里西斯,见识过晴朗无污染的天空,她才明白「一只白玉盘」长得是什么模样。 高原地区日夜温差极大,白天高温高达四十度,一入了夜之后就开始骤减。他们只是在半山腰而已就很明显了,白天虽然热死人,晚上睡觉却连电扇都用不上,甚至要盖薄被。 她在原地跳了几下,生一点热。 现在连午夜都还不到,如果在台湾,夜生活正热闹,可是在这个荒僻的高地,什么娱乐都没有,所以大家只能选择睡觉。 他们义诊团借住在东边,拓荒队就驻扎在西首了。 远远望过去,只有一间充当警卫室的屋子有灯火,犯人睡的是帐篷。十几只帐篷的外围用电流网圈禁起来,就着隐隐的月光,她看到一道黑影在网外走动,可能是警卫在巡逻。 西海就在其中一只帐篷里……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下午那个吻。 真奇怪,这个男人好像全身上下都是结实而坚硬的,原来也会有软的地方,他的唇比她想象中更柔软…… 啊,不要想不要想!她用力挥挥手驱开脸颊的热意。再想下去真的不用睡了。 高地的夜晚格外寂悄,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风声之外,连虫声都很稀薄,整个世界彷佛变成一座巨大的死城。她又待了一会儿,开始觉得有点无聊,决定回屋子睡觉了。 蓦地,那条在电流网外乱晃的身影向她的方向走过来。 是不是她在这里跳来跳去被值班狱警看到了?如果是的话,他的眼力未免太强了。在这一片漆黑之中,除了月光和警卫室之外,别无其它光线,所有物体都只剩下朦朦胧胧的剪影。 一道烈风刮来,她打了个咚嗦,赶快躲到一间房子后避避寒。 等了几分钟,脚步声越来越近。真的走过来了?平蓝留在原地,等对方走过来再出去打招呼,现在站在风口上太冷了。 不过一会儿,一道黑影咻地从她身边闪过去。平蓝愣了一下,怎么他不是来查看她的吗? 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她没有叫住对方,只是在错身的那一刻,就着月光偷瞄了一下那人的相貌。 那是一张蒙着黑布的脸孔。 她心头一揪! 三更半夜,这个蒙面人要上哪里去?再往下走就离开驿站,直接进入茫茫高原了! 她突然后颈发毛,现在是农历七月。虽然勒里西斯的鬼可能不管台湾的习俗,不过这里也是有华侨的,她看见的是货实价实的人吧? 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那个黑衣人一直没有再回来。 一股淡淡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尖,一开始细细的,若隐若现的,直到它终于越来越清晰,触动了她的记忆,让她无法再忽视为止。 柴油! 为什么那人身上带着柴油的味道?平蓝心头越来越不安。 她转头看看拓荒队的营地,所有人都在安静无声的夜色里沉睡着。一股无以言喻的慌乱让她拔腿往警卫室的方向跑。 越接近营地,柴油的味道越重。为什么没有人发觉? 叩叩叩! 她用力敲警卫室的门。窗户的灯是亮着的,所以里面应该有人值守。 等了半天,里面的人都没有反应。她走到窗边看看是怎么回事。 安进趴在桌子上,好像睡着了,向来跟他一起搭档轮值的拉斯尔却不见踪影。 「安进!安进,请开门,我有事要报告!」她直接拍窗玻璃。 不对,动静这么大,里面的人早就该醒了。 而且,其它的警卫上哪里去了?她知道每天晚上固定有两个人巡逻,一个人值守,交班时间人数会更多,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 她呆呆地回头,看着安静的帐篷区。 是她想太多吗?会不会其实什么事都没有,那个柴油味只是发电机的味道? 电流网就是靠岭电机发电的,或许半夜有什么东西故障,所以狱警跑去检查了,刚才消失的那个人说不定是修理工人,要去哪里拿什么工具之类的…… 这种话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 一抹橘红色的亮光从帐篷区的后方闪了一下,突兀得让平蓝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屏住气息,定定盯着刚才闪红点的地方。 不一会儿—— 轰!那抹橘红再度闪动,这回闪得更狂更艳。令她惊骇无比的是,第二次一闪之后就像失了控一样,那抹橘红开始快速地蔓延开来。 火! 失火了!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大叫出来,可是过度的惊慌失措只让她的声音半瘠半哑的卡在喉咙间。 她用力深呼吸一口气—— 「失火了!」她回头疯狂地拍打窗户。「失火了!失火了!安进!安进快起来,失火了!」 安进依然趴着不动,她甚至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在呼吸…… 「拉斯尔,你在哪里?失火了!失火了!」 悚然的恐惧感越来越深,平蓝一步步退后。 电流网里的帐篷区开始骚动起来。 第一个发现异状的是西海。他的帐篷就在营区后侧,最靠近起火点之处,远在尖叫声响起之前,他已经闻到一股烧隹一的气息。 「失火了!失火了!大家快起来,失火了!」 尖叫声在里一夜里又响又亮。 是娃娃的声音! 他再顾不得深夜不能离开帐篷的规定,想掀开帐篷门而出—— 他的拉炼卡住了!他竟然无法把帐篷门拉下。 「失火了、失火了……」开始有其它仓皇的声音加入这阵尖叫。 所有人都醒了过来,未值班的狱警匆匆醒来,狱政、义诊团的成员、其它犯人,每个人杂杂杳杳乱成一团。 隔着篷布外面火光大亮,在他旁边的帐篷已经烧起来了。 「啊——啊——有火,有火!」睡那只帐篷的犯人及时逃出来。 西海用力再试一次,拉炼依然一动不动。他冷静地从枕头下摸出秘密武器:一根铁钉,快速将篷布划破一个洞,逃离帐篷。 在他跳出来的下一刻,一抹火星从邻帐跃了过来,帐篷瞬间着燃起来。这些帆布含着尼龙材质,一日一烧融之后会黏在人体皮肤上,被困住的人不烧死也会活活烫死。 他站在乱成一团的犯人当中,迅速观察退路。 起火点有两个:他身后的角落以及出口附近,电流网依然在运作,所以不是单纯的电线走火。所有犯人被圈在原地逃不出去,有些人已经失去理智,紧抱住身旁的人没头没脑的攻击。 火势迅速蔓延,隔着电流网,外头的人无法泼水进来。西海的神情一硬,无论纵这场火的人目的为何,他显然不介意让整个拓荒队的犯人陪葬。 他在一团混乱间窜高伏低,冲到前面的出口处,也就更靠近第二个起火点了。 「小不点!小不点!」 平蓝脸色苍白,拼命在外头跑来跑去想要找到西海的身影。一听见他的呼唤,感动得几乎哭出来。 「我不叫小不点啦……」已经哽咽了。啊,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布娃娃,快叫狱警将电流关掉,把锁打开!」西海迅速做出指示。 隔着铁网,他的黑发狂洒,橘焰在他背后跃动,犹如一尊野蛮的神祇。 「我找不到拉斯尔,安进……安进好像中了暗算,我怎么叫都叫不醒。」她抹了抹吓出来的泪,「我去叫其它狱警关掉,你等我!」 「啊——啊——」 角落里传来惨叫声,有人被火烧着。有人吓得慌不择路,攀上电流网想爬出来,反而遭到电击。 「快去。」西海回头冲进同伴群里。 他迅速指挥其它人,把边缘的帐篷从火在线移开,「所有人尽量集中在没有火的角落,电流马上就停了!」 慌乱中有人出声主持,所有人的心定了一定,几个犯人开始往未着火的角落集中,不一会儿,所有人自动聚集过来,帐篷被集中在中心处。 空气里一阵细细的嗡嗡声陡然止歇,电流停住了! 「西海!」一道玲珑的身影猛然扑在铁网上焦急大喊:「我把发电机关掉了,电流已经停住,你快爬出来!」 出口处已经成为一团火海,所有人只能直接爬铁网而出。 「你这个笨蛋!连试都还没试过就直接扑上来,不怕关错开关,被电死吗?」西海大骂。 平蓝委屈地扁了扁嘴。 「西海、西海,你快出来。」穆拉图毛毛躁躁地跟在后头,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旁边的犯人早就听到他们的对话:「电流停了,电流停了,快爬出去!」 所有人一古脑儿全攀到铁网上,情况近乎暴动,弱小一点的人甚至直接被踹下去。 西海退向营地的中心点,厉声大喝:「火不会那么快烧过来,大家一个一个来,不要慌乱!」 他冷静的声音有一种镇定人心的作用。在铁网前的犯人虽然还是争先恐后,但是不再盲目踩踏其它人了。 轰然一响,一阵火苗掉到营地中央的帐篷堆上,点着了帆布,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西海,你快爬出来!」平蓝被人潮冲退好几步,只能焦急地大喊。 他为什么还不动呢?所有人都巴不得快逃,他还愣在那里等什么? 西海凝神倾听一下,刚才似乎有什么声音…… 「救命……救命……我出不去……」微弱的呼救声从帐篷堆里传出来。 还有人被困在帐篷里。 西海不暇细想,跳进已经起火的场中心,身影被熊熊烈焰吞噬—— 平蓝凄厉地大喊:「西海!」 「工地失火?」菲雨惊叫。 她翻身下床,急急去抓自己的睡袍。 「西海被送到哪间医院?我要立刻去看他……哈啾!」这个大喷嚏打得她差点失去平衡。 她老公一个拦腰将她抱起,恼怒地丢回床上躺好。 「你自己都病得东倒西歪,还想上哪儿去?」 「我只是一个小感冒……哈啾!」啊,不行了,她快不能呼吸了,床上的女人悲惨地瘫回去。 阿比塞尔伸手抹抹她的额头,把冷汗和黏在上面的发丝拂开,让妻子舒爽一些。 她压回一个喷嚏,双眸水雾淋漓。 「谁去看西海了?洛提他们出发了吗?」 「基顿的基地离他最近,一接到消息就赶去医院了,我们先等他的回复再说。」阿比塞尔低沉地道。 「玛亚有没有一起去?」 玛亚是西海的姑姑,基顿将军的老婆,也是「烽火基金会东漠分部」的掌舵者。基顿那大块头粗手粗脚的,没有玛亚跟着,菲雨放心不下。 「玛亚的工作很忙,我让基顿先去看看就好。」阿比塞尔把她压回床上躺好。 「……阿比塞尔!」菲雨危险地瞇紧眼,两手盘起来,完全不打算被蒙混过去。「自何时起,我们大家忙到连去看一下受伤的西海都抽不出时间了?你不要以为我生病脑袋就胡涂了。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给我说清楚!」 阿比塞尔早知道瞒不过跟他心灵相通的妻子,叹了口气。 「这场火来得很蹊跷,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你们不适合到处乱跑,让我和基顿处理就好。」 「蹊跷?」菲雨猛然坐起来。 啊,动作太猛!她晕头转向地跌回床上。 「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养病吗?有我们在,能让西海出什么事?」某人一心疼起来就骂人。 「还说不会出事,现在他不就躺在医院里了吗?」菲雨急得眼眶都红了。 阿比塞尔大手抚了抚她的发丝,叹息道:「从现在开始我们有了警觉,不会再让意外发生了。」 菲雨越想越胆战心惊。 纵火的人是针对西海,或是针对其它犯人? 前者当然最有可能。因为西海是前总统洛提之子,和国内许多政要又关系匪浅,如今流放在外,如果任何人想对他们不利,动西海绝对比动阿比塞尔他们容易多了。 可是流亡的前政府军几乎都被肃清了,菲雨想不出又有谁会这样为难西海。难道在他们不知道的角落里还有人伺机而动吗? 菲雨突然想到另一个可能性,连忙攀住丈夫强壮的臂膀。 「阿比塞尔,你想,西海受伤的事会不会跟新法案有关?」 阿比塞尔有意推出政党组成法案一事曝光之后,乐观其成的人固然有,反对势力也源源不绝而来。 现任总统艾莫是阿比塞尔的旧战友,自然支持他的决定。可是再过两年,艾莫即将任满,已经连任过一次的他无法再竞选,下一任总统候选人便成为微妙的关键。 一般人普遍认为阿比塞尔为了支持政党法案,可能会出面竞选下一任总统。但是菲雨、洛提等亲近的人都知道,阿比塞尔若在此时离开司法部,反而不易掌握情势,对新法的推展一定有影响。 若阿比塞尔继续留在司法部,下一任总统就必须是他的嫡系人马,才能给与他全面的支持。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反对势力当然也想乘机推举其它人选出来争权。于是,首都表面上一片和平,其实权力核心早已暗潮汹涌,各自在为两年之后的总统大选布局。 难道,是那些已经成为既得利益者的旧战友,终究为了权力的甜美而打算敌对了? 阿比塞尔在床沿坐下来,她立刻钻进丈夫怀里,从他强壮有力的臂弯里撷取源源不绝的安全感。 「现在想的一切都只是推测而已。那天晚上值班的狱警已经被隔离侦讯,有最新的消息我会在第一时间知道。」他低沉的嗓音在她的耳下震动。 菲雨越想越难过。「西海伤得重不重?他还好吧?现在是清醒的吗?」 「医生说他没什么大碍。」阿比塞尔温柔抚着散在肩上的那把青丝,十几年过去,她的娇颜几乎没有一丝纹路,他发间的银丝却越来越多了。「菲雨,西海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们无法保护他一辈子。那人若是冲着我们这群长辈来也就罢了,若是冲着西海来的,那么就是他自己必须打的仗。」 菲雨沉默下来。 是啊!西海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脱出了他们的保护网,自己飞翔。 即使现在是一只被囚的鹰,总有一天他也会振翅高飞,像他的父亲叔伯们一样,然后寻到一片属于他自己的天空。 「除了警卫之外,还有没有其它目击证人?」她软软枕在丈夫臂膀上。 「有一个。」阿比塞尔的浓眉慢慢蹙起。 「谁?」 「一个女孩子,从台湾来的。」他心不在焉地抚着妻子的细发。 「女孩子?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意外?」即使忧、心仲仲,菲雨仍露出笑意。那个小帅哥,到哪里都惹得到桃花。 「他是去服刑的,不是去混夜店的,你的表情不必这么骄傲!」她老公惩罚性地轻拍她一下。 他老婆揉揉被打中的屁股威胁他。「有什么结果一定要让我知道,不准瞒着我。」 「好——」他很无奈。 「还有,跟你有关的事也一样,一件都不准瞒我。」这些男人老是报喜不报忧,真拿他们没办法! 她老公一声轻笑,然后,重感冒的病人唯一能吸呼的管道就这样被封住了。 可恶!把感冒传染给他好了。 不过,以这个男人的强悍,只怕连感冒病毒也拿他没办法吧。 第五章 平蓝走在医院的走道上,医生、护士和病患在她周围来回穿流。在原始蛮荒的高地里待了三个星期之后,突然看见这些现代化的设备,让她有一种时空错置的恍惚感。 她踩上通往接近特殊病房的走廊,远远地,几名穿着笔挺白制服的卫兵让她顿了一顿,然后才慢慢地重拾步伐。 「借过!」一名医生匆匆从她旁边经过。 「啊,抱歉。」她连忙让开来。 这里是史瓦哥市立医院,所有受伤的拓荒队员都被送到此处,包括西海。 四天过去了,他的伤势终于稳定下来。想到他灰头土脑地从浓烟中冲出来的样子,她犹有余怒。 其实,平蓝不是很清楚自己何必如此愤怒,只是现在只有几种情绪可以选:担忧、焦急、痛苦、恐惧、愤怒。 她不想担忧不想焦急不想痛苦或恐惧,所以只剩下个「愤怒」可以选。 想到他双目一红,从火场中扛狱友逃出来的样子,怒。 想到他抱着氧气桶,几乎连一口气都吸不满的样子,怒。 想到他全身多处二度灼伤,那个被救的犯人反而伤势比他轻,怒。 想到她情急地跳上直升机,自愿陪他送医的情景,怒。 发怒相形之下是一种比较安全易解的情绪,每当她感觉自己双眸开始发热,情绪有失控的现象时,她就强迫自己生气。 她慢慢接近西海的病房门口,那几个守卫全转头望着她;除了拉斯尔以外,其他的脸孔她都不认识,而且他们的制服也不像狱警,比较像她在首都看过的侍卫队。 勒里西斯有名的「侍卫队」号称是军人中的警察,警察中的军人,独立于军警体系之外,直属于总统,而且目的是在保卫国家的重要官员。她不懂,这些人出现在西海的病房门外做什么? 她走近拉斯尔,把他拉到一旁悄声问。 「拉斯尔,这些人是谁?在这里做什么?」拉斯尔苦笑一下。 失火那天,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并加入救火的行列。事后他接受侦讯,说他看到可疑人士在黑暗里行动,于是追了出去,没想到在旷野上追丢了,等回到营地时,已经失火了。 为了这件事,一群狱警灰头土脸,等着被上级惩罚。被莫名其妙打晕的安进尤其无辜,他连是谁暗算他都没看见。 「他们是首都侍卫队的成员,今天有位重要人物来探视西海。」 那几名侍卫目光炯炯的望过来,把平蓝看得浑身不自在。 这整件事情都透着怪异。前两天,东漠的最高将领!基顿将军也来了,他的妻子玛亚也跟着来了;后来她才知道,原来玛亚就是基顿的妻子。之前义诊团一切驻扎事宜,都是玛亚掌理的「烽火东区分会」安排,她竟不知道原来玛亚也是大有来头。 看今天这阵仗,病房里又来了一个不知道是张三李四的大人物。 她不禁好奇,西海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引得重要人物接二连三来探视他。 平蓝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想逃跑的感觉,当初不该坚持要跟着来医院的。 她其实什么都不想知道,不想涉入太深! 「拉斯尔,义诊团过两天就要回台湾了,我下午要搭基金会的便车回营地,在这里先跟你说再见。」 「你不先看看西海再走吗?他今天已经可以会客了。」拉斯尔奇怪地看着她。 当时西海受伤要被送上直升机时,她是力排众议坚持要跟上来的,临到头来却又一面不见地想离开? 「没有关系,你帮我跟他说一声就好。」她连忙道。 「许小姐!」 可是,她想拍拍手就走人,显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一位英姿焕发的侍卫突然上前一步,叫住她。 「……有事吗?」她无奈,只好回过头。 「请留步,我们副总统想见见你。么侍卫目不余视,严肃地传话。 副总统?她瞪大水眸。副总统,不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阿比塞尔吗?老天,为什么连他都扯进来了? 「我所知道的一切已经都告诉警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你们可以去查我的笔录。」她头晕目眩,想逃走的感觉更深刻了。 「请进。」那个侍卫显然对她的抗拒浑然无视,只是往门旁边一站。 平蓝向拉斯尔投去求救的一瞥,这种情况下,拉斯尔当然也救不了她。 唉! 她如上刑场,沉重地走进病房。 她不知道自己在排拒什么。总觉得好像知道太多事情——例如西海的身分,或这些大人物为什么对他如此关心等等——就会改变他们之间的一切。 她喜欢和他斗嘴,闹气,喜欢那些和谐而没有压力的相处时光。任何可能破坏这份平和的事,都让她潜意识地抗拒,不愿意接受。 病房里,一道高大伟岸的身躯挺立在正中央。 有些男人,无论岁月过去多久都对他们没有影响,阿比塞尔就是这样的男人。 时光或许会在他的眼角镌上纹路,发间染上白霜,但是无法折损他刚强不屈的意志。 西海,也是这样的男人。 「你就是目击证人?」阿比塞尔的嗓音低沉。 平蓝先瞄病床一眼。西海双眼紧闭,兀自沉睡着,他整个人包满纱布,手臂连着点滴,被单盖在他胸口一半的地方。露出来的部分纱布分量已经不少了,不知底下又有多少伤势。 听说烧伤是所有伤口中最痛的一种。她的眼睛酸酸肿肿的,不敢再看向床的方向。 「我是在场,但是我不确定自己算不算目击证人。」深呼吸一下,整理好情绪,她才回答。 「你看见了什么?」 平蓝叹了口气。「那时候能见度不高,我只看见个蒙面人从我身旁走过去,比我高大概十公分左右,应该是个男人。」 「你怎么知道他是男人?」阿比塞尔面无表情地问。 这要怎么解释? 「他胸部很平坦,骨架比女人宽,还有走路的方式,总之,除非他是一个正在考虑动变性手术的女人,否则我认为他是男人的机率比较大。」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正好在外面?」阿比塞尔冷冷地道。 ……他该不会把她当成嫌疑犯吧? 「我只是睡不着,出来走走而已,一切都是巧合。」平蓝重重地声明。 阿比塞尔浓眉一皱,显然对她截至目前为止所能提供的消息非常不满意。平蓝在心里无奈地摊摊手,她已经说了她能帮上忙的地方不多了啊。 「阿比塞尔,放她一马吧。」一道慵懒沙哑的嗓音如天籁般响起。 平蓝心头一酸,险险就掉下泪来。 他醒了。他没事!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担心。 「她是唯一见过嫌犯的人。」阿比塞尔的电眼终于从她身上移开。 「你不是没在荒山野外露宿过,在那种光线下,谁能看清楚谁长什么样子?」西海对她勾勾手指。「娃娃,过来帮我一下。」 平蓝吸吸鼻子,快步走过去,帮忙他把病床升上来。 一次升一吋,让他慢慢调整重心。西海边坐起来,边无声地喃骂着。她知道他一定很痛,可是他连一声抱怨都没有。 可能是吸鼻子的声音太响了?西海终于坐起来之后,指尖温柔地触她鼻头一下。 「布娃娃,你不会是要哭了吧?」 他的指触很粗糙,因为几乎每根手指上都缠着纱布。平蓝用力把喉间的硬块咽回去,气呼呼地瞪着他。 「什么啊?是被你满身药气熏的!」 看见她又恢复精神,他轻轻一笑,结果害平蓝又差点想掉下眼泪。 他能说话了。 他脱离险境了。 她,终于可以放心了。 阿比塞尔静静看他们两人闹了一下,才开口:「许小姐,你若想起任何的细节,请随时和狱警他们联络。再细微的小事都可以。」 平蓝顿了一顿,一张蒙着黑布的脸孔突然闪过她心头,这次,带着一个更明显的特征。 「有痣!」她突然喊。 两个男人同时看着她。 她努力把那张飘过去的脸孔再抓回来,一点一滴地回忆那半张没被蒙住的脸。 「他的眉心有一颗痣,在这里。」她在自己双眉间点了一下。「天色那么暗,我一开始以为是光影的变化,可是现在想想,那个黑影一直在固定的地方,不管他怎么转换角度都一样,可见应该是一个痣。」 两个男人都皱起眉头。阿比塞尔丢下一句「我先出去一下」,便快速地离开病房。 平蓝松了口气。 终于能帮上一点点忙了,无论这个差点烧死西海的人是谁,她都希望他赶快被抓到,然后被千刀万刚。 「做得好,娃娃。」他轻触了下她粉淡的唇。 平蓝很想把那根手指咬下去,可是他现在已经伤痕累累了,她叹了口气,决定放他一马。 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出声。她情绪还没控制好,而他……她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待双眼一和他的黑眸接轨,发现他正盯着她的粉唇看,眸底的男性兴趣任何人都不会错认。 平蓝又好气又好笑。 「先生,你现在身受重伤,躺在病床上!」她威胁地提醒他。 「所以你可以任意地宰割我,布娃娃。」他懒洋洋地挑了下唇角。 她瞪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拿这个皮皮的男人怎么办。 如果他是好好的一个人,她就好好地在他身上电两个孔出来,但是欺负躺在病床上的人,胜之不武。 而且,她两个小时之后,就要离开了…… 「你知道像阿比塞尔那种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平蓝突兀地说。 「什么?」 「就是他们动不动就会把自己搞得很伟大。」她两手往前胸一盘,坚定地点头。「普通人最大的志愿顶多是当个老师或医生,再没出息一点的当个秘书什么的。但是像阿比塞尔那样的人,随随便便丢出来都是『救国救民』、『推翻暴政』,害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一点生存空间都没有。」 西海低沉地笑了起来。 「就我所知,某人一出手就救了整个拓荒队,好像也蛮伟大的。」 「……都是你,害我也变得伟大起来!」她沮丧起来。「我警告你,我这个人是最怕当伟人的。」 西海仰头大笑,「噢。」肋骨好痛,他嘶牙咧嘴地按住胸侧。 「看,当一个痛了叫痛,饿了叫饿,惨了叫惨的普通人多好?伟人通常不能叫苦叫痛的!」 「没错。」西海长叹一声,心有戚戚焉。「我从没听过阿比塞尔叫苦叫痛,他好像一生下来就是铁打的,坚强得令人发指。」 「还有他老婆,天生热心公益,助人于水火之中。要是我,我一定做不来的。我好逸恶劳又贪生怕死,每个月赚的钱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哪舍得拿去接济穷人?」 西海完全附和。「哪天要是发了一笔横财,我们想买十万个汉堡活活吃到死,也是自己的事,绝对不会因为没捐给慈善机构而良心不安。」 「而且离家十万里、为爱走天涯是很恐怖的事耶!再怎样还是待在自己的家乡好,日子过不下去了也有爸妈养着。」 「米虫的生涯才是最舒适惬意的。」西海怀念地道。 「还是当普通人好。」 「是。」 两个人深深取得共识。 沉默重新笼罩着病房。 西海看着她,眼底有了解和温柔。 平蓝又想流泪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丫,马尾巴垂到胸前,散出来的发丝盖住一点点脸颊,看起来娇柔又刚强,倔强又脆弱。 「过来。」西海勾了下手指。 平蓝慢慢地走得更近。 西海牵起她的手。那娇小的手掌,只有他的一半大,轻轻一握就能完整包覆。但,现在的他,握不住这只小手。 「蓝蓝?」 这是穆拉图叫她的方式。 她勉强笑了一下,一颗清亮的水珠掉在地上 他抬起满是纱布的手,接住另一颗水珠子。 沉默喧闹地在病房内鼓噪,麻麻点点的水珠开始一颗一颗敲在他的手背上,激起无声的浪花。 西海抬指拂过她红通通的鼻头,神色温柔。 「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平蓝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捧起他的双颊,重重地吻下去。 他的唇还是一样柔软,这次尝起来多了一点药水的味道。 她的舌主动钻进他的唇内,他扶住她的后脑,欢迎她甜美的入侵。 平蓝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久,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是十秒钟,感觉上,彷佛经过了永恒的时间, 然后,她退开,再也不看他一眼,直直走出病房外。 第六章 「各位团员,谢谢大家参加今年的『随喜义诊团』,所有的注意事项,在飞机上团长都已经跟大家报告过了;如果还有不懂,大家可以来问我,或者团里有很多团员不是第一次来了,也可以请教他们。」 勒里西斯的「首都国际机场」,十几名团员聚集在大厅上,如山的行李堆在旁边,等着「烽火基金会」的接头人开游览车来接。 「游览车快到了,请大家要上厕所的赶快去,然后回原地集合,不要四处乱逛,谢谢大家配合。」 已任三届团长的王医生拍拍手让大家解散。 「王伯伯,不好意思,我去旁边的邮局窗口寄个东西,马上回来。」人群里一道玲珑的身影立刻抱起脚边的纸箱走过来。 「小蓝,要不要王伯伯帮你拿?」 「不用不用,箱子并不重,我自己来就行了。」平蓝连忙道。 「我帮你。」陈俊仁立刻走上前。 现在他已经是正式的住院医生了,今年还特地向医院请假,跟来义诊。 「谢谢你。」既然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平蓝也就不再拒绝。 陈俊仁掂了掂不怎么重的水梨纸箱,「这里面是什么东西?你怎么特地跑出国才要寄?」 「我也不晓得。」平蓝扮个鬼脸。「东西是我妈的朋友托我寄的,她有亲人住在勒里西斯。」 印象中,很小的时候她就看过朱妈妈在她家走动了,那时候好像还住在她家隔壁。 后来朱家搬走了,朱妈妈比较少来他们家出入,只是十几年来还是跟她妈妈在同一个道场禅修。她母亲跟朱妈妈一直有联络,感情也都很好。 她还记得,朱妈妈有几个小孩,年纪都比他们家的小孩大很多,其中最漂亮的是一个么女,当时好像在美国留学。平蓝才六、七岁大的时候,偶尔朱姊姊暑假回国,还会过来帮她和弟弟念故事书,他们都超级喜欢这个漂亮又会说故事的大姊姊。 今年出国之前,她妈妈突然抱了一个纸箱回来,说是朱妈妈托她帮忙寄的。 「你们干嘛不从台湾寄就好?」 「从台湾寄过去要一个星期才会到。你明天就出门了,到了勒里西斯用他们的国内包裹寄一下,最晚三天就可以到,帮一下忙会怎样?」老妈对她皱眉头。「我今年是要去菲律宾那团!所以只好交托给你,不然我就自己寄了啊!帮忙一下会怎样?」 「好啦好啦。」既然勒国团的名额是她硬磨老妈让出来给她的,她也不好再说,只好同意了。 陈俊仁陪着她走了一小段了。偏头打量她一下,突然开口说:「小蓝,你变漂亮了。」 瞧他一副惊讶的样子。 「难道我以前很丑吗?」她啼笑皆非。 陈俊仁想了想。「以前也不是丑,就是感觉还没开窍的样子,现在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他笑道。「现在看起来,比较有女人味了。怎么?学妹谈恋爱了吗?」 陈俊仁并不是第一个说她变了的人。其实平蓝一直没感觉自己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如果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因为某个男人吧。 她知道自己曾说过不想再来了,甚至去年都和西海彻底道别。 但不知道为什么,过去这一年,她一直觉得不安定。 彷佛心里搁着什么,要吐吐不出来,要咽咽不下去。 西海的身影,太常太常闪进她的心田,甚至干扰了她正常的思路。她常常在工作到一半,陷入沉思,可是等回过神来之后,又发现自己没有想什么,只是在心头对着他的脸发呆而已。 或者和朋友聚餐时,在一团热闹中会突然静下来,一个人在角落感到寂寞。 奇怪的是每年在她生命中占据一个月的旅程,竟然会影响她如此之深。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自己已经不再习惯灯红酒绿的城市生活,然后渴望起那干燥刮人的风沙。 她和那个印刷厂业务员,当然在她回国不久就吹了。过去一年,也不是没有人向她示好,甚至陈俊仁对她的兴趣,她都感觉得出来,但是就是没动力。 失神的情况越来越常发生,最后,她终于勉强找到一个解答—— 因为一切没有一个完整的句点吧! 她虽然嘴上告别了勒国和西海,但心里一直没有接受这个事实。 她依然担心着他。 他还好吗?后来住了多久才出院?有没有什么后遗症?现在又在哪里? 她的心头盈满了那个俊美黝黑危险的男子,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却可以如此温柔。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勒国是个遥远的异邦,西海是个她几乎一无所知的陌生人,而且还是个在服刑中的犯人——无论从哪一点来看,她都看不出他们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结果。 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她必须重拾以往的生活步调才行。 于是,今年,她又来了。 来告别的。 今年,她要彻彻底底在心里做个结束。 「像我们这种宅女不是那么容易销出去的。」她避重就轻地开着玩笑。 「你今年怎么会来?跟我一样向公司请假吗?」陈俊仁再问。 「我刚离职。」她耸了耸肩。 陈俊仁笑了出来。「怎么每次看到你都在失业中?」 「台湾正值不景气时期啊,出版界尤其一片惨绿,你又不是不知道。」平蓝做了个鬼脸。 实情是,老板不准她请一个月的假,所以她干脆辞职了。 她不晓得今年还会不会再遇见西海,但是,除非北极熊变黑色,要不然今年再度离奇地和他重逢的机率微乎其微。 勒里西斯并不算小,天底下没有两个人转到哪里都还碰得到头的道理。 即使明白这个道理,她依然微感怅然。 或许,去年的离别,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两个人来到柜台,她先向邮务人员索取寄包裹的单子,填好之后将纸箱放在柜台上。 邮政人员接过她的挂号单,看到上面的收件人,愣了一下。 「小姐,不好意思,根据我国法律,外国旅客从机场交寄到国内重要地址的包裹,我们可以随机抽查,请问你介意让我看一下吗?」他礼貌地问。 呃……这种安全措施她是可以理解,可是纸箱不是她的啊!连她都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好,请看……」平蓝硬着头皮同意。 陈俊仁偏头看一下她要寄到哪里去。咦?这个名字也太熟了吧! 不怪他,连平蓝当初看见收件人的名字,眼珠也差点掉出来。 「朱菲雨?这个朱菲雨就是我们常听到的『那个朱菲雨』吗?」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老妈瞪她一眼。 「朱妈妈就是朱菲雨的妈妈?」她犹然不敢相信。「老天爷,我竟然从小就认识一个名人耶!」 「那是人家的女儿了不起,你有什么好兴奋的?」老妈再瞪她一眼。 「妈,这很稀奇好不好?国际级的名人呢!」 「你别说了,自从朱小姐嫁了那个阿比塞尔,媒体一窝蜂的报导,然后什么远房亲戚、童年旧友全冒了出来,每个人抢着接受访问,好些人朱太太连见都没见过。我们不需要去替人家添乱,安安分分过我们的日子就好。」 「好,不愧是我淡泊名利的老妈。」平蓝竖起大拇指。 现在,她就被她淡泊名利的老妈和朱伯母陷住了,希望箱子里不会有害她被当场收押的怪东西啊! 邮政人员把封箱胶带割开,手探进去,先拿出一包褐色的干货。 「呃,那个是干香棻,可以吃的……」她的声音非常非常小。植物制品能带进关吗? 「好。」邮政人员点点头,把香棻往旁边一放,又掏出另一包东西。 「呃,那个是……猪肉干。」肉制品,完了。平蓝无声地呻吟一声,脑袋垂下。 不管了,如果东西被没收不关她的事,她没被逮捕已经算侥幸的了! 邮政人员一脸严肃地把猪肉干往旁边一放,然后拿出一罐东西—— 这下子她完全被难倒了。对于一个长年用清水洗脸的女人而言,她对瓶瓶罐罐的东西完全没有概念。 「看起来像保养品?」 「海洋拉娜。」不知道为什么,那位邮政人员竟然比她肯定的样子。 「……您说了算。」一个中年大叔的保养品知识竟然比她丰富,她该感到羞愧吗? 邮政人员的眼底出现隐隐笑意。 菲雨夫人为了一瓶海洋拉娜记恨阿比塞尔好久的事,早已传为整个勒里西斯的笑谈,她这个外国人当然不会知道。 「请问你为什么要寄这些东西到司法部长家里?」他礼貌地问。 「如果我说这些东西不是我要寄的,你相信吗?」她满怀期望地问。 「哦?」挑了下眉。 「真的!这些是菲雨夫人的妈妈托我寄的,我想里面应该都是她爱吃的东西。」 「你认识菲雨夫人的母亲?」邮政人员好奇地耸起眉。 王伯伯已经在打手势,叫她过去集合了。 「严格说来,是我的母亲认识她的母亲。」平蓝清了清喉咙。「如果你们觉得这些东西不合规定,就把它没收好了,我再打电话跟朱妈妈说没关系。」 邮政人员把东西放回纸箱里,重新贴上封箱胶带,微微一笑。 「我们只是要确定包一袅没有危险物品——既然没有什么问题,我看不出没有正常交寄的理由。」啪啪,包裹单盖两个章,交给她。「欢迎来到勒理西斯。」 「谢谢。」 平蓝接过来,连忙在对方反悔之前,拉着陈俊仁快速溜回集合处。 早年从高原进入西部的第一个文明城市是史瓦哥城,「埃拉卡」充其量只是个小聚落而已。 有一度前政府军怀疑他们窝藏人犯,还曾经带人来屠村,整个部落连夜迁徙,埃拉卡一度变成鬼城。 如今改朝换代,当初远走的村民回返,重新建立家园。十五年过去了,埃拉卡一改荒芜,俨然变成高地边缘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山镇,许多要进入高原欣赏奇石的旅团,会在这个半山腰的小镇住上一宿,这也成为埃拉卡重要的经济来源。 不过,让埃拉卡出名的是另外一个原因——传说阿比塞尔当年就是在这里和菲雨夫人有了接触,两个人自此结下烽火情缘,于是埃拉卡也因此多了一分浪漫的传说。 「西海,恭喜你了。熬了七年,终于可以假释了。」拉斯尔从高原一路往西驶来,埃拉卡将是他们今晚的宿脚点。 穆拉图笑呵呵地坐在驾驶座旁边,和政府签的工作合约也到期了,所以要回去复命。 「也只是符合申请的时间而已,能不能真的假释还要看审核。」西海坐在后座,望着四周渐渐有生气的景致。 这条横贯中部的公路是他在拓荒队期问,和同伴靠着人定胜天的毅力一点一滴铺成的。 向前方望去,西部繁华锦绣的平原往前延伸,而高地苍凉的景致抛在身后。 来处是荒芜,去处是繁华。那片繁华曾经是他日日夜夜盼望回返的地方,如今竟然生出了陌生之感。 「你出狱之后要做什么?」拉斯尔问他。 西海扯了下嘴角。 一般勒里西斯的男人,十八岁结婚,二十岁当爸爸,之后就努力工作养家活口,在他的这个年纪早就儿女成群了。 而他,生命中的前十五年都在战乱中度过,最近的七年是牢狱之灾,真正自由自在的只有中间八年而已,结果,过得最混乱的也是这八年。 他一直在回想,那八年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明明应该是承平欢庆的日子,为什么他会感到茫然无头绪? 革命结束的那一天,他就像一个压得很紧很紧的弹簧,突然「蹦」地一声放松了,反弹的力道让他整个人东倒西歪,接下来的人生,竟然找不到一个稳定的方向。 为什么前一天还在持枪站哨,下一天突然可以一觉到天明? 为什么以前时时刻刻要提防被敌人摸黑割喉,下一瞬间突然不必再随时保持警觉了? 为什么手里熟悉的武器突然被抽走,下一刻竟然已改成拿着课本,周围的学校、同学平静得不像真的? 周围的一切都超脱了现实。校园,家园,生活,父母,总统府,夜店,不知忧愁的狐朋狗党。这一切是何时开始出现在他生命里?他熟悉的那些烽烟又到何处去? 在这一堆混乱里,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定的人,只有菲雨。 或许因为她一开始就是个外来者,所以在她身上的任何改变都让他更容易接受。 他是从「习惯菲雨」而去习惯自己的新生活。 他曾经很努力在适应一切,甚至跑去泡夜店,跑舞会,打球玩乐,让所有「大人」也都以为他适应得很好,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半夜轮到以前值哨的时间,他依然会习惯性醒来,然后瞪着洁白的天花板发呆,直到站哨的时间结束为止。 战争结束了。他心里的战争却一直在持续。 他把自己弄得一团糟,最后甚至搞到了牢里。 直到进入拓荒队,他才真正感觉自己又回到熟悉的地方。 这片广阔的天地,才是他的世界;他的血管里,流的是风沙与大漠的血。 「我和朋友在东漠搞了点事业,接下来应该会再回来吧!」 「你还要再回来?留在首都不是更有发展吗?」他父亲是前总统,叔叔伯伯是一堆政要,随便哪个人都能帮他找个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凉差,他竟然还要回东漠? 西海挑了下嘴角,不过无意再多说。 「西海西海西海,你要去东漠的话,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旁边那个愍个儿不甘寂寞了。 「你这个只会吃饭不会做事的人,跟着我能帮上什么忙?」西海啼笑皆非地逗弄他。 穆拉图抓耳挠腮,想了好一阵子终于有结论了。 「我会点名。每天晚上会关所有的灯。而且我会分菜,分得每一份都刚刚好,不会有特别多或特别少的。」都是他当狱政时干的活儿。 西海摇头低笑。「你要跟来就跟来吧,到时候不要抱怨就好。」 吉普车走过的路面开始出现柏油,表示埃拉卡接近了。 「我们今天晚上住在埃拉卡,差不多明天傍晚就能抵达首都了。」拉斯尔愉快地道。 西海必须在首都监狱等待一个星期后的听证会。把犯人送到之后,他的责任就算了了。 吉普车驶入镇缘,埃拉卡一位长老家经营的民宿就在眼前。拉斯尔停好车,先把他的手铐扣上,三个人下了车。 「咦?看来埃拉卡今天有旅团。」拉斯尔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团忙乱。 一辆车身印有「烽火基金会东部分会」的卡车停在大门旁,车上还有一堆未卸下来的行李。好几个黑发黑眼的东方人在民宿和卡车之间进进出出,场面看起来眼熟极了! 西海挑了下眉,心中一动。 在那堆混乱之中,一道灵巧的身影穿梭其间,吃力地把压在行李上的箱子搬开,但是旁边的袋子立刻滚进她推开的空位里。她站直身体,用力拨一下刘海,光看肢体语言就能想象她现在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 啊,他的小布娃娃。 然后,她不经意地转头,两人的目光交融。 她的眼底含蕴着特殊的神彩,是属于女人恒古不变的秘密。 他的唇轻挑了一下,一个很男性的微笑。 橙红的一片是他们眼底被渲染的世界,夕阳固执地抓住这一刻不放。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看看还有没有空房。」 拉斯尔交代着,但西海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语。 顿了一顿,她慢慢地走过来,嘴角仍是那抹神秘幽远的笑意。 「蓝蓝!」穆拉图开心地叫。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她说话的对象是穆拉图,眼神看的却是他。 「我们要送西海回去,他要假释了喔!然后我合约到期了,我不签了,我要跟西海去东漠。」穆拉图一古脑地说。 他要假释了?平蓝的听觉只留停在这一句,心坪然而动。 每一年,都以为是最后一次相遇,命运却让他们一再重逢。这是怎样的一种奇妙的感觉? 她的心跳突然变得好快好快。 到最后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和穆拉图在闲扯什么,那个可恶的男人,从头到尾只是站在旁边,似笑非笑,直勾勾地盯着她。 终于,她必须直接和他说话了。 她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西海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平蓝两臂一伸,做出一副「欢迎欣赏」的手势。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里远不如表面那样镇定。 西海勾勾手指,要她转一圈。 她也不客气,效法模特儿走台步优雅地转了一圈。 「嗯……小女孩长大了!」 那绵长的鼻音,让她的背心浮过一串兴奋的颤抖,任何女人都抗拒不了这样的勾诱。 「那当然,姑娘可是经历过两年的社会经验,跟那个大学刚毕业的丫头不一样了。」她傲慢地盘起手,即使在这种时刻,还是不让他占上风。 「变淑女的布娃娃,还是布娃娃吗?」 他倾身上前,纯粹男性而好闻的味道扑鼻而来,平蓝的心完全失速。唯一让她感到满意的是,她知道他也不像外表那样写意。 他微微放大的瞳孔,翕张的鼻翼,变成深黑色的眼眸,在在说明他不是那样无动于衷。 这男人有一种隐形的自制力,几乎像军人一样,有时候会让人不由得生气,尤其在她自己已经动情的时刻。但,现在有许多比生气更深的感情在酝酿。 「芭比娃娃也是娃娃的一种啊,它可是又成熟又性感的。」她对他皱皱鼻子。「你这人真是阴魂不散,到哪里都会看到你。」 「命吧。」 她命中注定离不开他。 所以,他决定了。 他不会再让她逃走了。 他骤然绽放的笑容,有一种很纯粹的野蛮感,却不让她害怕,而是……兴奋。她下意识退后一步,觉得自己的心跳再快下去就要爆炸了。 西海闪电出手,将她拉近。他腕问的手铐让他无法在第一时间将她拥入怀中,但这没有任何差别,他们两人都感觉她彷佛在他怀中一样。 「真是不听话的小女孩。」他的气息吹拂着她的鼻尖。 她先是不解,随即想到去年分别时,两人最后的一次对话。 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他说。 但是她还是回来了。 而且,她无法大声宣称,她不是为了他而回来的,因为,她确实是! 她的心乱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从来没有这样盲目地为一个男人坠跌过,而她甚至不认识他。 她不知道他的全名,他住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老天!他不会已经结婚或订婚了吧?听说勒里西斯有些男人还娶了不止一个老婆的。 一股焦虑感在她心头升起,她必须找个角落静下来,自己先沉淀一下! 「恭喜你快恢复自由了。」 她拍拍他的手,趁他不备之前脱开两人的紧缚,快速跑进民宿。 对,很鸵鸟,她知道,不过现在也只剩下这一招了。 第七章 平蓝一直睡得不好。 同房的护士小姐去别间房串门子了,顺便留在那里睡,她却前所未有的希望对方还在这间房里,这样她的死对头就能阻止她翻来覆去,强迫她入睡。 她真的没有预期会再见到西海。 原本的剧本是——她来,她没遇见,她回去,前几年不断相遇的轮回打破,她死心,一切回归正轨。 没想到这个剧本就这样被老天爷破坏了。就像一罐转紧了的罐子又流出糖水一般,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把手挪开。 尤其,他即将假释了!这次流出来的甚至不是糖水、而是香甜无比的蜂蜜。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要不顾一切地为一个男人留在异国。 她转辗反侧,直到终于感觉有一丝疲乏,蒙蒙眬眬地闭上眼睛…… 一只手覆在她唇上! 「喝……」她倒抽一口气,猛然惊醒。 是他! 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在黑夜中凝视着她。她的手搭在他的腕上,碰上冷冰冰的金属手铐。她的心脏并没有因为认出来人而平稳下来,反而跳得越快越凶猛。 他……他想做什么? 她双颊腓红,想问出来,可是覆在唇间的大掌不让她开口。 「嘘。」西海蹲在她床边,在深夜里只看得出高大强壮的剪影。 他宽得不可思议的肩膀,如野生动物般未驯的目光,看起来格外的清晰有力。 女性的本能对这些男性化的特质开始反应,她的喉间吞动了一下。 「唔……」 「别出声。」他在她耳畔呢喃。 平蓝点了点头,他才把手移开。 她的气息短促,「你跑来做什么?」 突然,房尾的另一个黑影昭告着第二人的存在。 穆拉图?他三更半夜把穆拉图拉到她房间做什么? 穆拉图急急忙忙跑过来,蹲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在他脸上的,是不会让人误认的惊恐。 出事了!火光般的直觉劈进她的心头。 所有小鹿乱撞、情思飘渺全部从她的脑袋里蒸发!平蓝立刻伸出手,穆拉图如攀住扶木一样的紧抓住她。 她翻开床单,两脚碰触到冰凉的地板,直觉一缩,还来不及问旁边那个高大的男人究竟发生什么事,他已经低声嘱咐,语气里有一抹罕见的严苛。 「你们两个待在这里,我马上回来。」银光一闪,他已经消失。 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是应该被关在房里吗?他的手上还戴着手铐,那拉斯尔呢?为什么穆拉图也在这里? 她有一万个问题,但穆拉图紧紧靠在她身边,整张脸吓得发白,她只能专注地拍抚他。 突然间,一道黑影从窗户外闪过去。 平蓝直觉地把穆拉图的脑袋压低,拉着他快速潜行到墙角躲起来。无云的夜空里,月光显得格外明亮。 刚刚匆促的一眼,已经告诉她那人绝对不是义诊团的人或西海,因为他穿着一身黑衣,而且,脸上蒙着一块布。 这是她第二次在勒里西斯的深夜遇见蒙面人,而上一次的经验并不怎么愉悦。 平蓝双手发汗,和穆拉图紧紧相牵。 接着,又一道黑影从他们窗外闪过去,可是她无法判断这两道影子是同一个人来回,或是两个不同的人。 突然间,房门从外面打开。她和穆拉图抱成一团,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高大的黑影闪入之后,在身后悄悄关门。 西海。她松了口气。 老天!这男人是长了一双猫的脚吗?脚步无声无息也就算了,他的腕上还戴着手铐,起码有点金属的叮铃声吧? 西海的利眸发现床边没人,迅速在黑暗中搜寻,立刻在窗边的墙角下发现他们。紧绷的黑眸微微一松,他做了个手势,要她和穆拉图继续待在原位。 平蓝瞄见他背上多了一个隆起,后来发现那应该是个背袋。接着他从嘴里吐了一条银芒在自己的手上,然后拿起来在手腕之间挑动一下,那副手铐莫名其妙就掉下来了。 原来这种东西从不曾禁锢得了他,他会戴着,只是因为他不反对而已。虽然情况不对,她还是想笑。 「走吧。」西海近乎无声地道。 「可是其它的人……」 「他们要的不是其它人!」西海打断她的话。「走!」 当他说「走」的时候,她以为西海是要带着他们去镇上求救。 她没有想到,他说「走」就真的走,而且这一走足足走了几十公里。 如果不是拖着她和穆拉图,她相信西海自己一个人可以走得更远。 到最后他们两个人已经气喘吁吁,落在他的身后好几步。每一次他停下来让他们休息,自己往回走一段去掩盖行迹,他们两个人都只能瘫在地上,无力地喘息,灌着从他背包里带出来的瓶装水。 平蓝不知道他到底要走到哪里,为什么不带他们去镇上报警就好? 他们刚开始摸黑走时,地上虽然没有柏油,但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出路的样子,到最后越走越偏僻,连道路的形状都不见了。极目望去只有阴暗的土地、冰凉的空气,与凄冷的月光。 可是,凉爽宜人的温度随着太阳升起而迅速加温,西海及时赶在正午之前找到一个岩石的凹处让他们遮荫。 两个人一瘫下来,她累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更别提问一个完整的问题了。 「吃吧。」西海从背包里拿出吐司面包、肉干和水,天知道那里面还装了什么。 她和穆拉图无力地接过来,一开始因为疲惫过度,甚至无法下咽。等到面包的香气侵入鼻观之后,两个人突然食欲大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西海身上依然穿着拓荒队的蓝衬衫和灰长裤,胸前与背后都印着汗渍,可是脸上镇静得彷佛这几十公里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早上的晨跑。他比他们早吃完,还有体力再走出去掩匿一段行迹。 「老天,这男人一定是超人……」她喃喃道。 等太阳西移一些,西海摇醒打盹的两人。 「走吧,我们不能停留太久。」 「现在?」两个人哀号一声,认命地被他拖上路。 等到终于可以停下来时,太阳已经几乎下山了。她猜西海一直带着他们往北走,因为勒里西斯的北方邻接地中海,气候比较湿润一些,植物也比较茂盛,而他们越走绿意就越多,到最后踏入一处稀薄的树林里,与身后空旷的高原开始有了区隔。 「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点吃的。」西海把一罐水留给他们,然后消失在树林里。 ……这个男人真的从来不会累吗? 平蓝瞪着他消失的方向,无话可说。 其实她很担心穆拉图。她累一点没关系,但穆拉图的心肺功能天生就不好,这一路的劳累明显对他带来影响,他的脸颊苍白,呼吸急促。幸好西海决定停下来,因为看穆拉图的样子是绝对不可能再行进了。 她环顾四望,他们才在林线的开端而已,任何人从高原经过!这是指,如果这种蛮荒之地还会有人经过的话——都能很轻易地看见他们。这绝对不会是西海满意的栖身之处。于是平蓝便明白,西海应该也看出来穆拉图不适合再走下去,才只好停了下来。 「你先坐在这里休息一下,不要乱动,知道吗?」平蓝让穆拉图在一处树干坐下。 「好。」穆拉图脸色苍白地说。 西海回来之后应该会生火,她是不会生火啦,但是帮忙收集枯枝没有问题。 太阳越来越沉,天空依然清朗无云,转变成一整片橙红色的布幕。偶尔一声鹰啸,白集锐利地切开红幕,往远方飞去。 收集好了枯枝之后,西海还是没回来。穆拉图已经闭上眼在打瞌睡,她一个人抱着膝坐在树下,突然觉得有点可怕,好像整个人快被这片旷野吞噬一般。 宪章两声,一个强健的身形从树影间钻了出来。 「你终于回来了。」平蓝松了一口气。 「这么想念我?」 「我只是肚子饿了。」很奇怪,他只是站在那里而已,被吞噬的感觉就消失了,内心里好像找到一个锚,将她安稳地固定在地球表面。 「做得好。」西海对那堆枯枝赞许地点点头,晃了晃手上又肥又壮的死蛇。「晚餐马上就好。」 慢着!平蓝脸色如土。 「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 「没错,这就是今天的晚餐。」他已经先把蛇处理过了,整条看起来白惨惨的,实在恐怖到极点! 「白天的吐司面包呢?」她的脸色转青。 「吃完了。」西海安抚地道:「别怕,蛇肉吃起来和鸡肉差不多。」 不管差多少,蛇就是蛇,不会因为吃起来像鸡肉就变成鸡! 她知道她不应该太不知感恩,可是……老天,蛇是世界上她第二怕的东西,第一名是蜘蛛! 平蓝虚软地转开头。「噢……」 西海从背包里拿出打火机,就着她收集来的枯枝生好火,再拿过他们没喝完的水,把蛇肉稍微清洗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切成一段一段的,然后削尖几根树枝,把蛇肉串在火堆上烤。 她强迫自己的思绪从蛇肉上转开,他就成了最好的焦点。 那只背包彷佛可以拿出无止境的道具来,这表示,他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把他们带离埃拉卡了,才会准备得这么周全。可是,为什么? 如果那些黑衣蒙面人只是寻常的夜贼,他们又何必躲得这么远?除非西海知道他们的身分不只如此。 「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去报警就好?」 「不为什么,我想先带你们到安全的地方去。」西海再丢两块木头进火堆里,动作从头到尾带着猫般的优雅。 「警察局不安全吗?」她问。 「难说。」 「你知道那些黑衣人的身分对不对?」平蓝决定不跟他客气,直指问题核心。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所以你不必再猜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跃上他的嘴。 去年的失火事件搞得太大,连阿比塞尔都被惊动了,所以幕后黑手颇安分了一阵子,那个眉间长痣的男人也一直未被抓到。可是他假释的日子越来越近,一旦他恢复自由,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有机会对他下手,于是对方明显躁动起来,想借着这最后一夜放手一搏。 西海想不出有任何人会如此恨他。他曾经年少轻狂,但是除了穆拉图,他没有真正伤害过任何人,而穆拉图是全世界最不可能对他不利的人。 拓荒队行踪不定,随时在调动,而且同时有好几个分队散在各地,每一队的人犯都不断更换流动。无论那人是谁,他能掌握到西海的行踪,只表示一件事:拓荒队里有他的内应。 于是,西海开始把过去几年来他原本以为是意外、现在突然觉得可疑的事一一兜拢,最后,一个名字冒了出来。 这人是个狱警,每一次的意外他正好都在。当然,监督人犯是狱警的职责,他会在并不令人意外。但狱警也会轮班,并在不同的拓荒队之间轮调,要每一次西海出意外时那人都正好在场,而且当班,机率并不是不可能,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就显得相当微妙。 那个名字叫拉斯尔。 拉斯尔,是所有狱警之中和他最交好的一个。 西海的眼芒一寒。 拉斯尔,我的朋友,难道我信任错了你吗? 「为什么我每次遇见你都没有好事?」平蓝终于明白他是不打算告诉她太多了,挫败地坐下来,捶了下地面。「你知道我在台湾的生活是怎么样吗?每天吃饭工作睡觉,运气不好的时候连工作都可以省掉。我最大的忧虑是月底银行没钱,偶尔的烦恼是怎么找话题跟那些在追我的傻子聊。我是一个平凡到极点的人,过着无聊到极点的生活!可是只要在你身边,我要担心半夜被火烧、被追杀,一天之内健行几十公里,还要怕后面的追兵追上来!老天爷!如果这就是你的生活,我奉劝你最好改行!因为我拒绝过这样的生活!」 坐在火堆边的男人,没有吭声,只是带笑望着她。平蓝突然想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叫他改行! 她干嘛叫他改行?她又不是他老婆,他做什么关她什么事? 「噢……不要理我刚才说的话,我只是气疯了而已。」她无力地埋进自己的手里。 一阵轻笑在小小的空地回荡。 「娃娃?」 她又埋在手里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勉强抬起头。「干嘛?」 西海的笑容敛去,眼底只有深深的专注。 「不用害怕,我不会让任何事发生在你们身上。」他温柔承诺。 而她相信他。 毫无来由的,她就是相信他。 曾经,她自我嫌弃过,是不是真中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毒,所以才对一个身世迷离的异国男人如此着迷。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一直以来吸引她的,不是他的坏,而是他的好;不是他的危险,而是他的安全。 她毫不怀疑西海有能力徒手杀死一个人,但是她在他身边从来没有感觉恐惧过。 他的外表是她见过最狂放不羁的,但是她很早就感觉他的内在充满纪律感。他只在必须保护自己,或自己关爱的人时伤人,就像军人遵守他们的誓约与信条一般。 她忽尔想到,勒里西斯脱离战争时期也才十五年而已,这表示西海经历过内战,以他的状况,她大胆推测他应该不只是个平民而已——即使当时他也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他所受过的训练让保护弱者成为他的一种本能。 安进说他是因伤人而入狱,她突然很好奇当年让他伤人的原因是什么。 如果那人不是个大坏蛋,就应该是个意外。因为,她该死地想象不出来西海伤害一个无辜老百姓的样子。 「西海……」醒来的穆拉图打断他们的交谈。 西海回头。「你还好吧?晚餐马上就好了,再等一下。」 「西海,我觉得不太舒服……」 西海眉心一蹙,走到他面前摸摸他的额头,平蓝也赶快靠过去。 「你哪里不舒服?」 「我不晓得。我觉得有点想吐……」穆拉图虚弱地道。 平蓝摸摸他的额头,「会不会是中暑了?」 他的体温有点高,却没有出汗。 西海的心头微感焦躁。他必须假设那些人正追在他们后头,而距离目的地起码还有一天的脚程,无论如何他们天一亮就必须赶路。 平蓝想了一想,只有这个方法了。 「把你的小刀给我。」 「你要做什么?」西海不解,但还是把刀片弹出来再递给她。 她接过刀子,却是把刀片收回去,然后反握着刀柄,要穆拉图把上衣脱掉。 「这个不会痛,只是会有一点点不舒服,忍耐一下,过一下子就会舒服多了。」 「好。」穆拉图温顺地道。 她就着刀柄平滑的地方,开始在他的后颈、背部,有节奏地刮了起来。 西海越看越奇,这样把人的背部刮成一条一条的红痕有什么作用? 平蓝一脸慎重,刚开始刮的前几下穆拉图还会缩一下,之后就渐渐适应了。不一会儿,整个肩臂的地方浮出一大片紫紫红红的痂斑,他的神色却舒缓起来。 「你在干什么?」西海终于问。 「刮疹」的英文怎么说? 「这是我们的一种民俗疗法,」她解释道,手下的动作还是不停。「中暑就是体内的『气』阻塞,血流不通顺,所以身体才会不舒服。刮痂可以帮助毒素排出,就会舒服一点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种奇特的民俗疗法出现效果,过了一会儿,穆拉图的脸色开始红润起来,额角也出了一点薄汗。 平蓝要他把衣服穿好。「你要多喝水,多尿尿,这样才能把毒素排出来,知道吗?」 「好!」他赶快把那瓶水抱进怀里,认真的喝两口给她看。 西海怪异地瞄她一眼,平蓝两手一盘,等他发表一些看法。不过他只是咕哝两下,隐约是某种赞许的话,然后坐回火堆旁。 事实证明,饥饿足以战胜一切恐惧,平蓝闻到油脂滴进火里的香气,唾腺立刻疾速分泌,那一段段蛇肉早就不再惨白可怖,而是金黄香脆的美食。 「来吧,你也该饿了。」西海先将两串肉拿去给穆拉图,再拿了一串给她。 「唔……唔……烫……好吃!好吃!」她一接过来,立刻迫不及待的吃了起来。 「我说过了,它吃起来像鸡肉。」他轻笑,自己也吃了起来。 饥饿感稍微被填平,她如松鼠般好奇的天性再度扬起。 「你是怎么认识穆拉图的?」 他脸上突然浮现一个奇异的神情,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出现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因为他『那样』而坐牢的呢?」他对穆拉图的方向点了下头。 平蓝迷惑的望向穆拉图。 那样? 「那样是哪样?」 穆拉图吃着香喷喷的烤蛇肉,根本没工夫理他们。 「变成白痴啊!」西海回答得有点轻佻。 她再转回去看着那个可爱的唐氏症患者,良久之后,双眼终于移回他的脸上。 「我不是有意要打击你,不过穆拉图『这样』绝对是天生的,这叫唐氏症,是一种染色体异常的遗传性疾病。抱歉,宝贝,下次再努力。」 西海放声大笑! 老天,她真是个活宝,竟然还叫他下次再努力!他确定了,跟她在一起的话,下半辈子绝对不会无聊。 「这有什么好笑的?」平蓝不悦地瞪他。 他又笑了一阵,才勉强把笑意压下来。 「穆拉图真的是我坐牢的原因。」他懒懒地拿起另一串蛇肉,浑不在意地吃了起来。 平蓝错愕。 「那个家伙是谁?」她直觉问。 「哪个家伙?」他扬了下眉。 「那个你本来想揍的家伙!」 西海一手撑着下巴,带着笑意的望着她。 她固执地瞪着他,想得到答案。 西海轻叹一声。 「那家伙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以为有穆拉图在,我不敢动他,就对我母亲说了些不敬的话。」他没有问平蓝为什么会知道他的目标不是穆拉图。「当时也是年轻气盛,我一时气不过才会动手。本来只是准备让那家伙手腕脱臼而已,没想到他看情况不对,抢先一步把穆拉图向我推过来,我直觉反应把穆拉图往旁边一送,他整个人飞出去,后脑撞到行道树的石栏,陷入昏迷,之后……我人就在这里了。」 「那个人为什么以为有穆拉图在,你就不敢动他?」 西海瞥她一眼。「因为穆拉图的姊姊是我父亲的情妇,很受宠的一个。」 她的下巴掉下来,随即嫌恶地皱起眉头。「哼!」 「嘿!那不是我的情妇ok?你不用这样看我。」 「我知道你们勒里西斯的男人可以娶一大堆老婆。」 「那是以前,现在的情况好多了,而且我连一个都还没有。」他好笑道。 平蓝勉强露出一副「先不跟你计较」的神情。 「他们为了这件案子判了你几年?」「十二年,七年后可以假释。」他悠然自得地道。 平蓝惊喘一声。「十二年?他们为了一个意外判你十二年?这太离谱了吧!我知道勒里西斯讲究严刑峻法,但是为了一个意外就——」 「停。」西海制止她的慷慨激昂。「我没有告诉他们这是一个意外。」 「如果在其它国家顶多判一、两年,说不定还可以缓刑……啊?」她顿住。「你为什么不说?」 西海耸了下宽阔的肩。 「不管我的初衷为何,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伤害了一个没有自卫能力的人,而且他比一般人都还要脆弱。我受过的训练是为了保护弱者,而不是伤害他们,我却让自己的怒气失去控制,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纪律感和信条。平蓝轻柔地低咒一声。 「真该死我看人这么准。」 外人怎么看待并不重要,西海认为自己违背了自我信约,所以即使法律可以给与他宽容,他也只能接受一个自己认为合理的惩戒。 十二年徒刑。七年劳役。 西海彷佛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懒懒地向她勾勾手指头。 「过来。」 「干嘛?」她瞪他。 「你过来就对了。」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不适合穆拉图听的话,乖乖靠了过去。 他突然一个用力,让她跌进他的怀里。 强烈的男性气息迅速包裹住她,带着汗水、沙土和野性的味道。 这不是西海第一次吻她,但是之前的几次都太匆促,感觉上这次才像他们的第一个吻。 他的唇比她记忆中柔软,坚定而需索。他的舌熟门熟路地钻入她的唇间,啜饮她的甜美。 他尝起来的感觉很好,蓬勃而充满生命力,因为他就像这片土地。 文明的发展只能改变他的外在,却改变不了他的本质。他可以如暖热的砾漠一般热情,也可以如冰冷的高原黑夜一般致命。 他是勒里西斯血肉化的化身,无论经历过多少磨难,都会一直挺立着。 他是她的男人。 完蛋了,她竟然就这样爱上一个外国人。她终于愿意向自己承认,并且全面投降。 平蓝倚在他的肩头轻叹。 看来,该让老妈有心理准备,她女儿短时间内不会回国了。 第八章 穆拉图又害怕又难过,因为他最好的两个朋友吵架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蓝蓝枕在西海怀里睡得安详,那个时候两个人还好好的。后来他们简单地梳洗一下,拿几包小饼干当早餐,也还好好的,然后……然后他们两个人就爆了! 「再走下去没有道理,那群人要追上来早追上来了,我们应该回埃拉卡去。」平蓝坚持。 「这里我说了算,而我说我们要继续往前走!」 在西海的想法里,这件事根本没有商量的空间。 他不知道来追他们的人有多少个,但埃拉卡不是一个大地方,只要带上十个有火力的人就足以封住全镇的出入口,瓮中捉鳖。 中夜时,他只见到两个探路的人,显然义诊团的出现不在任何人的意料之中,所以他们被派出来确定西海已经进镇了。 如果换成任何时候,西海一个人脱身绝对没有问题,但现在情况复杂起来,因为拉斯尔极可能是对方的人。 而且拉斯尔知道谁对西海有意义。 西海很清楚敌人为了逼出林子里的老虎,会使出哪些手段,而他绝对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把平蓝和穆拉图当成活饵。 所以,带着他们两个一起走是唯一的方法。讨论结束。 「朋友,你想在我面前耍老大?门都没有!我说我们要回去,我们就要回去!」平蓝两脚钉在地上,固执瞪着他。 其实她心里焦虑不堪。 西海还是个待罪之身!只要没有得到正式的假释,名义上都还是拓荒队的犯人,这表示,现在的他算是「逃狱」的身分。 背后那些追他们的人必然很危险,而且可能尚未放弃,西海才会死也要先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但是,他只会为他们想,她的心也只能为他想啊! 她记得非常非常清楚,勒里西斯对逃狱的处罚是什么。 她不希望他接下来的二十四年被关回牢里,那就像把一只野生动物关起来一样残酷,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必须回埃拉卡。 不管西海愿不愿意,他都得给她赶上假释听证会! 西海咬牙逼近,高大的身体几乎从她头上垮下来。 「埃拉卡并不安全,你听清楚了吗?我知道这段路对你很辛苦,但是你若能行行好少抱怨一点,多用点精力来走,现在我们已经又走出好几公里了。」 平蓝以食指用力戳他硬邦邦的胸膛,「你才给我听清楚!我不管接下来我们要走几公里,我只知道你若不尽快回埃拉卡,你的假释将会遥遥无期。等你出狱之后,我已经变成老婆婆了,女人的青春可是有限的!」 她在保护他! 倏然的领悟让西海瞪着她。 这个比他矮三十公分,体重只有他一半的小女人竟然在保护他。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扮演保护者的角色,保护他的亲人、他的国家。 即使生命中的前十几年是在阿比塞尔的护持之下,但是在那个战乱的年代他能做到的也有限,大多数时候西海依然得靠自己。 之后他参与战争,一切更加不同了。许多次他和同伴被敌人围困,全靠他割开敌人的喉咙而活命下来。 虽然他不是首都侍卫队的正式成员,但他一直是受训的人之中最优秀的搏击高手,而任何知道侍卫队受的是怎样残酷训练的人,都不会认为这是一件简单的事。 而这女人竟然想保护他! 西海柔软地轻咒。阿比塞遇见菲雨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吗?刚硬的心像融化了一样? 他突然将这个小女人拉进怀里,灼热的唇覆住她。 平蓝抽了口气,他的舌乘隙侵入她的温软里。 西海不是一个不通人事的男人,这却是他尝过最甜美可爱的粉唇。该死,她的全身都合他合得刚刚好。她的身高恰好到他肩膀,适合枕在他怀里,她的纤躯柔软,充满女性的幽香,而她的腰正好是他双掌合起来的大小。 她的一切彷佛都是照着他的躯体,然后刻版制造出另一个契合的女性版。 「我告诉你,我这个人是最见异思迁、用情不专的,要是你再坐二十四年的牢,我一定跟下一个遇见的男人直接冲进礼堂,才不会傻傻地坐在这里等你。」她埋进他的胸口,闷闷地说。 「你会等的。」他把脸埋进她发间,声音有些含糊。 「你说什么?你这个自大的男人!」她揪住他的头发往后拉。 西海粗哑地笑了起来。 她绝对不会是一个温驯柔软的伴侣,也不会像菲雨那样善体人意。她会不断地挑衅他,和他争执,让他在大笑和狂怒之间进退两难,但是和她在一起的日子绝对不会无聊。 「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受得了你的坏脾气。」 「哼。」她不和他争论这点。「现在我们可以往回走了吗?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那些人一定不敢再逗留在埃拉卡,说不定拉斯尔已经出发找我们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 平蓝气结。「你根本没再听我……」 西海的全身突然僵硬起来,猛然将她甩到身后。 平蓝反作用力撞上他坚硬的背,一口气差点提不过来。 西海瞇起双眼,全身进入戒备状态。平蓝来不及细究发生了什么事,因循他的反应,火速往后跳拉住穆拉图的手。 一个人影慢慢从林木较稀薄的那一端冒出来,神色不善。 拉斯尔。 平蓝大大松了口气,「拉斯……」 她的声音突然淡去。西海也看清楚是他了,为什么依然在警戒着? 她沉潜下来,继续拉着穆拉图不动,眼神也出现敌意。 「西海,我是来带你回去的,跟我走吧。」拉斯尔慢慢走出来,语气冷酷。 「你请便,我自己想多逛逛。」他的姿势很轻松,两手垂在身侧,但没有人会怀疑这副轻松之下的锐利刀锋。 而这刀锋,正对着七年来博得他信任的男人。 「不要做傻事了!」拉斯尔眼神一硬,看向他背后的两个人。「许小姐,穆拉图,你们安全了,到我身后来吧。」 「我们本来就没危险,我们是自愿跟西海走的。」平蓝的神情同样谨慎。 拉斯尔的脸孔涨红,右手迅速摸向腰间的枪袋,西海在同一时间动了。 他以着只有猫科动物才有的迅捷身手,凌空飞扑而去,拉斯尔惊喘一声,手指才刚碰到枪柄已经被西海的手刀劈中,手枪从他的腰间飞出,滑到空地的另一端。 拉斯尔被一记飞踢击倒在地上,马上跳了起来,一把短刀转瞬间已经握在手中。 平蓝紧拉着穆拉图退到一棵树后,尽量让自己不会成为西海的负担。 两个男人在空地中央绕着圈子,一人持刀,一人空手,密切地盯注对方,随时伺机而动。 拉斯尔矮壮结实,身手也不弱,但西海的优势更高;他更年轻,矫健,如野兽般灵活而致命。 拉斯尔在绕圈时,突然踩到一根平蓝昨晚收集的枯木,颠簸了下。 西海的动作如闪电一般,下一秒钟已经扑过去,将他打倒在地,翻过身双手反折在背后,全身的体重集中在右膝上,压在拉斯尔背后。拉斯尔痛苦地咳了一声,挣扎着呼吸。 「放开我,你疯了吗?西海,想想你在做什么!」拉斯尔脸孔涨红,激烈地喘息着。 「是谁派你来的?」西海的唇凑到他耳畔,柔滑如丝地问。 「你在胡说什么?当然是我自己出来找你的!」 「说,你为谁工作?」西海继续在他背心施加更大的压力。 「我为勒里西斯司法部狱政组监政司工作!他妈的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拉斯尔破口大骂。「你逃狱了,所以我出来找你,就这样!难道你想杀了我?别傻了,西海,你再一个星期就可以假释了,现在犯罪不值得的!」 「这就是你敢一个人来追我的原因?你以为我不敢伤你?」西海冷酷的语气如寒冬一般。「让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为了保护我的人,杀谁对我都不是难事。」 「为什么?我不懂,为什么?」拉斯尔痛苦地挣扎。「好不容易熬了这么久,终于可以自由了,你为什么要自毁长城?你再喜欢许小姐,等你出狱有的是时间,为什么连这最后一个星期都不愿意等?」 两个人鸡同鸭讲了片刻,西海皱皱眉。「你是想告诉我,过去两年来的意外都跟你没有关系?」 「什么意外?」拉斯尔努力想回头看他。「你是说去年的失火吗?我已经说了,我当时看到一个奇怪的人影,所以追了出去,在高地上跟丢了。我已经为了这件事受到申诫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还要逃走害我黑得更彻底吗?」 「还有我差点被人推进水泥搅拌机里、差点被压在坍塌的屋子里、其它狱犯受到教唆来找我麻烦,统统和你没关系?」 「你以为我会想杀你?」拉斯尔瞪大了眼,终于明白,然后破口大骂:「你这小子疯了吗?我为什么要杀你?我有稳定的工作,这次回首都就可以调内勤管理职,我的家人好几代居住在首都,你的父亲和一堆叔叔伯伯都是重要人物,随便一只手指就可以让我们全家吃不了兜着走,他妈的我害你做什么?」 西海冷冷一瞇。「这些事件发生时,你正好都轮班,不能怪我这么想。」 「其中几次是我轮班没错,但是失火和水泥车的那一次,是另一个狱警家里有事,临时和我调班。」 「另一个狱警是谁?」 「安进!每一次都是他和我换班的,你到底有什么问题?」拉斯尔大叫。 安进? 西海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出来找我?你没有向司法部回报我失踪的事?」 「去年的失火事件我已经受到申诫了,如果再来一次让犯人逃走的事,我的升等和调职就完蛋了!我的妻子已经抱怨了好几年,希望我调回首都去,这次如果又不成,我连老婆都保不住了,我不能冒险让司法部知道。」拉斯尔吐了一口气。「西海,在我心里真的把你当朋友看,你不要让我难做,跟我回去报到吧。如果许小姐也是真心喜欢你,等你假释之后,你们两个多得是时间相守。」 平蓝听他们话扯到她身上来,脸红耳赤地瞪着两个男人。 西海陷入深思里,有些事情隐隐要连结起来,但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告诉我安进的事。」 「安进的什么事?」拉斯尔挫败地道:「安进的家在东部的一个小城叫菲尔卡斯,离我们的实验农场不远,离其它在东漠的拓荒地点也很近。他通常拿一、两天的短假和我换,我累积到长一点的时间就回首都看家人,他则可以经常回家,如此而已。」 「他是东漠人?」 「有一次聊天时他说他的老家在首都,从小在那里长大,十四年前当上狱警时还住在那里,是七年前才请调到菲尔卡斯的监狱。」 十四年前。西海迅速在脑中翻日历。 十四年前全国的警狱政人员联合罢工,阿比塞尔乘机撒换掉不适任的主管,于是狱警人事大量空缺,在同一年举行大量招考。由于新上任的人太多,司法部虽然尽量督促人事单位做背景审查,但多少会有疏漏的地方。 而七年前,则是西海被送入拓荒队的时候。拓荒队狱警的拔擢,第一是个人资历,其次是地域相近。拉斯尔就是因为资历足够而被选派为他们这一队的主要管理人之一,那么刚调到东部的安进,是因为地域相近而被选中的了? 真正在他发生意外时,当班的人并不是拉斯尔,而是安进。 现在想想,那几个找过他麻烦的家伙确实也都是安进负责的犯人。 如果拉斯尔真的有问题,他不会傻到每次都挑自己当班时发生意外,但若是安进,就说得通了。因为他知道「意外」何时会发生,所以每一次轮到他当班时,他都会「恰巧」和别人调班,这就成了他最好的不在场证明。 「该死!」西海低喃。 「你可以让我起来了吗?」 西海慢慢地移开身体。拉斯尔终于松了口气。 才刚站起来不久,他的手又被人反转在后,以一根树藤迅速绑住。 「你这是做什么?」拉斯尔气得满脸通红。 「我还没说我已经相信你了。」西海冷冷地道。「在你的嫌疑没有厘清之前,你先跟我们走吧。」 拉斯尔的吉普车停在一公里以外。 由于西海行迹隐匿得很好,但是断断续续还是会留下痕迹,这是拉斯尔在高原上搜寻多时,终于找到他们的原因。 西海一找到他的车后,事情就好办多了。他们四个人全上了吉普车,拉斯尔双手被反绑,与穆拉图一起坐在后座。 平蓝依然不知道西海要带他们上哪里去,但是以吉普车驶出去的里程来算,如果靠两只脚走,她相信他们绝对不可能如西海所说的「今天傍晚就走到了」。 「哇!」平蓝头探出车窗外,敬畏地看着眼前的光景。 傍晚时分,吉普车终于按照他的预定,把他们送到了目的地。 眼前迎接他们的是一座山。 这里是中部和东北部的交界,也是林线与砾漠的临界点。 这座山极为特殊,向着砾漠的那一面干旱不生,向着北部的那一面却是连绵无际的森林。 开车的西海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心情明显很好,这个地方似乎让他一直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 吉普车钻入森林里,在里面东转西绕。林子里虽然没有铺路,但地上的痕迹显示经常有车子通行。 这座看似没有人烟的森林,为什么会有一条路呢?不久之后,她的疑问获得解答。 原来那座山竟然是有人住的! 整座山的内部是中空的,一个巨大的山洞坐落在森林的那一向,成为一个天然的出入口。 「到了。」西海将车子停在洞外,熄掉引擎,对她露出洁白的牙齿。 「好美!」她跳下车,观赏这座由天然与人工合力完成的美丽景象。 即使情状狼狈,拉斯尔看起来也对这特殊的景致敬畏不已。 他们的到来显然引起洞内居民的注意,不一会儿,几个成年男女走了出来,一看见是他,大大的笑容立刻咧开,接着一群小毛头尖叫着冲了出来—— 「西海西海西海!」 「小子,你长壮了。」西海像举哑铃一样的举起其中一个,逗得他哈哈大笑。 年纪更小一点的似乎还不认识他,只是好奇害羞地跟在自己的哥哥姊姊后面偷看。西海一个一个的抱起来,神态像对待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样。 穆拉图已经被另一群小孩缠住,他自己也是个大孩子,两方人马马上就打成一片。 几个成年人围了上来,用力拍西海的背,以勒国方言和他打招呼。 他们瞄瞄平蓝,再转回去对西海挤眉弄眼,再傻的人也知道他们应该在说什么。 平蓝连忙放开他的手,不好意思地摸摸脸颊,希望自己不会看起来太狼狈。 「你怎么能来看我们?今年终于假释了吗?」今年七十二岁的长老洛奇拍拍他肩膀。 「一言难尽。」西海回头指了拉斯尔一下,「那个人,麻烦找个房间关起来,但不要对他无礼。」 洛奇点点头,回头吩咐两声,马上有人来带走拉斯尔。 几个中年女人团团围上来,开始嘘寒问暖,一听西海说他们都还没吃饭,母性大爆发,马上赶往厨房张罗去了。 「来吧。」西海回头对她伸出手。 平蓝在众人笑吟吟的目光下,双颊通红地将手递进他长着茧的掌心。 他的这个动作有某种宣告的意味,众人马上心领神会。 最后,平蓝好奇的天性盖过困窘。「这里是什么地方?」 「以前革命时期这里是我们的总部,我算是在这里长大的。」西海随意地道。 原来如此。 环绕着山壁共有四层楼,每层楼都有许多小房间,不过许多房间看来是空的,可以想见,以前全住满的盛况。 「既然已经革命成功了,这些人为什么不搬出去呢?」山洞虽美,环境还是算简陋,和现代化的水利设备不能比。 「大部分的人都搬走了,但有许多人在革命中失去了自己的亲人,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所以选择继续住在这里,彼此有个照应。」西海的眼眸中有深远的怀想。「现在已经不像革命时期有安全上的顾虑,所以他们要出外采买很方便,最近的城镇就在一个小时车程以外。基顿将军为了让他们能安静地住在这里,不被打扰,派人在附近驻哨;平时也有老师来帮国小年纪的孩子们上课,年纪大一点的才每天进城上学,所以大家的生活基本上跟以前没有大大的改变。」 「哦!」她恍然点头。「你以前很常回来吗?」 「这里离首都远了点,以前机场还没有盖好,我只回来过三、四趟而已,一些比较小的孩子都不认得我了。」西海轻拉她的头发。「明天我再带你四处逛逛。」 「好啊!」平蓝眼睛一亮。有得看有得玩是她最喜欢的事了。 一位妇人走了出来,用方言向西海喊了一声,西海先笑着过去抱了她一下,才转头对平蓝道:「走吧!弗莉莎做的鹰嘴豆泥和面饼是天下一绝,你一定要尝尝看才行。」 他才刚迈开两步,突然间,整个人平平飞了出去。 「西海——」平蓝尖叫。 强壮的身躯撞到五公尺外的一个土桌,将桌子撞破。平蓝只看到一座巨大的肉山追击过去,一个钵大的拳头将正要爬起来的西海再击倒在地上。 「他妈的!你这个臭小子,你居然还有胆回来!」 第九章 平蓝生气了! 那座肉山的体型只能用惊人来形容。 他的年龄无法辨识,从二十岁到五十岁都有可能,一颗大光头配上超过两公尺的身高,光前臂就比她的腰还粗,而且一只手就把西海整个人拎起来扔出去,西海和他比起来简直像芭比娃娃一样。 西海一头一脸的灰,血丝从咬破的嘴角流出来。他从地上坐起来,抬手把血迹抹掉,脸色竟然相当平静。 大光头又一脸杀气腾腾地冲杀向他,平蓝终于火大了。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每个人一看到西海就又打又杀,她真是受够了! 「住手——」她尖叫一声跳到那座肉山背上。「你给我放开他,听到没有?放开他!放开他!放开他!」 她咬,啃,抓,耙,指尖和牙齿陷进大块头的肩膀里,努力用自己天生的武器在他身上制造一点伤害,但是效果有限。这男人简直像用太上老君的丹炉炼过,全身铜筋铁骨,连咬都咬不下去。 「……」基顿一脸困惑地瞪着背上的小耗子。 平蓝再接再厉继续啃。 与其说她的攻击奏效,倒不如说对方被她的行为弄得很迷惑。 「这是什么东西?」他神情狰狞!其实只是拧一下眉毛而已!只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两根手指头,就把背上的小耗子揪下来,拎在空中,凑到自己的眼前打量。 平蓝吊在他手上,像只小猫一样的对他龇牙咧嘴。 「她是我的。」 她迅速被换了一手,另一只结实的臂膀将她接过去,西海平稳地注视着姑丈。 基顿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你这个兔息子,真是没出息,也不过就是老爸老妈办个离婚而已,你犯得着逃狱吗?」整个山洞因为他的怒吼而扑簌振动。 「他们要离婚了?」所以,这就是菲雨几次在电话中欲言又止的原因啊。 「都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你老爸老妈虽然做不成夫妻,还是朋友,两人最近几年来反而比以前有话聊。你妈现在把自己过得有声有色的,专心在忙基金会的事。她自己都想开了,你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基顿……」他插嘴。 「你多大年纪的人了,难道还离不开爸妈吗?竟然为了这点小事就逃狱!将来出去不要告诉别人你是我基顿的侄子!」 「基顿……」 他插嘴没成功,全是他背后那尾耗子看不惯情人被人家这样指着鼻子骂,又暴冲了。 「请你搞清楚情况!我们是被人追杀才躲到这里来的,西海都几岁的人了,你竟然以为他还会为了父母离婚就逃狱!还叫他侄子呢,我看你这位大叔也没多称职。」 基顿继续用吃人的神情——其实只是皱眉头而已!盯着他背后的小耗子看。「这小不点哪里冒出来的?」 好累!跳个两、三下她就不行了! 「我不叫小不点,我有名有姓,叫许平蓝!不要因为个子大就欺负人,你要是再动西海一根寒毛,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她信信叫嚣。 吃人的表情不见了,这次换上一副抽筋的表情——其实是好笑——基顿盯着那个小人儿。 「你想怎样对我不客气?」 「蓝蓝。」西海阻止她再度叫嚣,然后平静的看着姑丈。「我只是来把两个朋友托在这里。我会回首都解决一切的事。」 「她说你们被追杀是怎么回事?」基顿眉头一拧。 他们一进入森林就有守卫通报他了,正好他就在不远处巡查,才会亲自过来逮人。 西海修长的眉皱了皱,转头先交代她。 「你和穆拉图先去吃点东西,如果累了,有人会带你去房间休息,不用等我。」 「我跟你一起去。」她怕那大块头又不分青红皂白打人。 「基顿是我的姑丈,不会有事的。」西海轻轻一笑,亲吻一下她的鬓畔。「我有些事要跟他和拉斯尔谈谈,去吧!不用等我,晚点见。」 一直到隔天早上,平蓝都没有再见到西海。 她本来以为自己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一定会睡不好,没想到她睡得相当安稳,可能是真的累坏了吧! 叩叩,有人敲她的房门。 她连忙过去打开门,一名容貌平凡但和蔼的妇人站在门口,对她微笑。 「早安,我没有吵醒你吧?」 「没有,我已经起床了。」平蓝连忙道。 「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你要下来和大家一起用餐吗,还是我帮你端上来?」 「我下去和大家一起吃就成了,真是谢谢你。」平蓝连忙走出房外。「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你只要负责吃就好啦!」妇人笑道。「我正要去叫穆拉图,你要不要一起来?」 「好。」真不好意思,远道而来,还睡到等人家早餐都准备好了才起床吃现成的。「对,请问西海……」 「噢,他们几个男人在会议室谈到大半夜,一大早起来又关进去了,我想应该一下子就会出来吃饭了。」 「谢谢你。」起码听到一点消息,她松了口气。 早餐比平蓝想象中的丰富,席间她和其它人聊天,才知道,原来革命时期大家过得真的是克难的生活。只是后来光复了,选择留下来的人大多是阵亡将士的遗族,新政府体恤他们亲人为国家的贡献,每户人家也有津贴,更经常派人送一些医疗和补给品来,所以现在的生活条件已经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整个早上她都没有看到西海、基顿或拉斯尔。 到了午餐时间他们还是不见人影,她很想再问问其它人,可是她怀疑他们会知道。那几个男人,看来不谈个结果出来是不会出现的。 下午时,穆拉图回房午睡了,她一个人在山洞里乱逛,逛到中庭的空地上,突然发现地上有几个人挖的小洞。 这些洞看起来有点历史了,怎么看都像她小时候玩弹珠的那种洞…… 「那是菲雨以前当孩子头时,领着其它小鬼一起挖的。」一声轻笑在她身后响起。 她深呼吸一下。即使听见他的声音,都会给她的生理系统带来影响。 糟了,看来她真的是爱死了这个家伙了! 阳光透空而入,在他身上洒落一层金粉。 他已经换过衣服,现在穿的一袭勒里西斯的传统长袍,看来更俊朗耀眼。她这才想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穿着拓荒队制服以外的东西。 她缓缓直起身,距离他约莫一步远。西海没有缩短这一步的距离,只是直接俯首,覆住她的唇瓣。 他们都没有特别对彼此说过什么,例如「喂,那我们就凑和一点在一起吧」,或「好啊,反正我也还满喜欢你的」,但是体内有一种默契,就是让他们彼此都知道,她会留下来,他们会在一起。 心意一旦确定,她不需要再以玩笑保护自己,接受他们两人相属,原来是如此轻易的一件事。 有人从身后经过,平蓝连忙推开他,娇红地瞪他一眼。一名中年妇人抿唇轻笑,牵着孩子快步地走过。 「走吧,我带你去看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西海神情自若牵起她的手。 他少年时的家就在四楼,和其它高阶军官的房间在同一排。 如今山洞里只剩下一百多个人,居住空间不再像以前那样局促,所以阿比塞尔、洛提等前革命军首脑的宿舍,都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平蓝好奇地推开门。 这是一间很平凡的房间,和她昨晚睡的那间并没有太大的不同。黄土直接挖成的墙壁,两个头尾相连的土炕,简单的桌子和柜子。 但是她脑中彷佛可以看见年轻的西海在这间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样子。 他青春期的时候,已经像现在这样高大俊美了?或是像那些发育较晚的孩子,到了十几岁还是毛头小子,然后有一天突然抽高长壮? 不知为什么,她很肯定他一定从小就比同年的小孩好看,说不定甚至曾为了那张脸跟其它开他玩笑的孩子打架呢! 有些人天生到哪里都会特别突出耀眼,阿比塞尔是这种人,西海也是。 她一一摸过每个桌子、椅子,最后来到那两张土炕前。 「为什么有两张床?你和你父母亲一起住吗?」她好奇地回头问。 西海倚在门旁的一座五斗柜上,宽阔的肩膀几乎和门框同宽。 「我和多亚的大儿子住在同一间―多亚就是现在的国防部长。」 先是阿比塞尔,然后国防部长,然后国防部长的儿子,平蓝终于叹了口气,在土炕的边缘坐了下来。 「你到底是谁?」 西海懒懒地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暖热的体温传导到她身上。 「我的父亲叫洛提,是开国的第一任总统。」 「……」平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是前总统的儿子?」 西海好笑地把她掉下来的下巴合回去。 「当总统的人是我父亲,不是我,你不必看起来这么惊讶的样子。」 「……你们的司法部长真是不简单,连这种压力都顶得住。」平蓝终于找到声音说。 她想象不出来任何国家——即使先进如欧美国家―敢把前总统的儿子丢进牢里,遑论下放到荒酷不毛的砾漠去! 至此,她终于对勒里西斯的吏治严明感到敬畏了。 「确实。」西海愉悦地同意,彷佛被丢到牢里的人不是他一样。 「你和阿比塞尔他们比较亲近吗?」他每次提到阿比塞尔夫妇都有一种特殊的语调,她才有此一问。 「可以这么说。」西海看着她。「其实我和菲雨的感觉更好一点,阿比塞尔则像我的另一个父亲一样,我对他和对父母的感情并没有什么差别。」 「你父母要离婚了……」她有点迟疑。「我记得你说过,穆拉图的姊姊是你父亲的情妇,如果你父亲要娶她的话,你会反对吗?」 「我已经过了那个会在乎的年纪。」西海好笑地看她一眼。「以前我多少是年少气盛,为反对而反对,现在,只要我父母各自过得开心,我也无所谓了。」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 因为她很喜欢穆拉图,不希望这件事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形成心结。 山洞里的小小孩都在午睡了,大小孩去上课还没回来,空气里只有尘埃飘浮,四周悄然无声,时间的洪流彷佛在这里完全静止。 「这里和以前比起来改变很大吗?」 「除了人少了一点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西海微笑,「有时我在这里待久了,还会有一种错觉:山洞外随时会有革命军的车开进来,然后我拿起枪跳上车,回前线继续作战。」 「战场是什么样子?」她轻声地问。 西海沉默了一下,才静静回答。 「是一个让知觉完全麻木的地方。」他握住她的手,眼底是深思的。「一开始你对扣下去的每一道扳机都心惊胆战,深怕中枪的人是自己的同伴,而不是敌人,后来就渐渐麻木了。 「开枪变成一种反射动作,确定击中对方之后,不等他倒下来,再瞄准下一个,一遍又一遍,直到整个人和你手中的武器成为一体。你不再感觉血花喷溅的可怕,只是机械性的执行一个命令,血液的特殊气味也不再对你产生影响。」 平蓝轻声一叹,柔软地偎在他肩头。 「但愿那时候我能陪在你的身边。」 他摇摇头。「我很高兴那时候你不在这里。」 这样的场景,不是任何男人愿意让自己的女人经历的。 他终于明白阿比塞尔得知菲雨离开之后,忍住不去将她追回来的冲动。一个人经历这一切,还要熬过相思,真的很苦。但是想到心爱的人平安地待在远方,一切就值得了。 平蓝挺身在他唇角印下一吻。 西海按住她的后脑,轻吻之后,深深地注视着她,然后,将她往后按倒。 她的瞳孔微微一缩,然后就张大,眼底有一抹了然,但,没有反对。 于是,他微微一笑,覆在她的身上,也将她拉进自己的世界里。 拥她在怀里的感觉是如此之好,如此……圆满。 她的指尖按住他的胸膛,他轻轻一震,然后除下衫袍,让她微凉的指尖可以毫无障碍地触上他的肌肤。 一直以来他是这么的孤独,即使在朋友最多、生活最糜烂的时刻,他也常望着眼前的五光十色,深深感觉自己被摆错了地方。 他渴望脱离战争,得到平静,却在一切平静之后,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他不是唯一一个活在时代夹缝边缘的人。但阿比塞尔有菲雨,多亚有他的两个妻子,父亲先有母亲,后来找到心灵伴侣,每个人身边都有着陪伴他们的人,而且有明确的人生目标——要让这个国家更好。 但这是他们的目标,却不是他的。 曾经,西海会有罪恶感。他应该和叔伯们一样,以国家为重,可是他心底有个无法说出来的念头——他更在乎他关心的人过得好不好。 只要他们好好活着,他就够了。 直到这个小女人出现,然后在他面前大声嚷嚷她有多吃不了苦,当伟人多辛苦,还是做个平凡人好了。 他的心头有如被一道雷劈中。因为,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 他爱他的国家!他可以为勒里西斯而死!如果勒里西斯现在依然被暴政统治,他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枪加入战争。 但是现在和平已经来到。他从来不想当忧国忧民的伟人,这个国家有阿比塞尔,有洛提,有艾莫,有多亚,已经够了,他想过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然后他突然明白了,阿比塞尔为什么说自己不是伟人。 他们都是被时代迫进了这场混乱里。 他和阿比塞尔不同的是,阿比塞尔对勒里西斯充满了使命感,但他没有。 勒里西斯民主共和国已经建立了,和平已经来临了,对他来说这样就够了,接下来,他只想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一个没有任何束缚的、如风一般自由的人生。 和怀里这个暴躁起来会咬掉他一口肉、甜蜜起来又会让人融化的布娃娃。 细密的吻引爆了一场狂烈大火,他长茧的大手在她身上游移,然后除去一切阻碍他直接触到她粉腻肌肤的障碍物。 「这样……这样会不会不太好……现在还是白天……」平蓝气喘吁吁地拉开一点距离。 「如果你希望,我可以把灯关掉。」她身上的英俊魔鬼缓缓一笑,眼底是不容置疑的欲望。「不过,我宁愿它开着。」 他看她的眼神让她从体内最深处颤抖起来,平蓝挺起身体咬他嘴唇一下。 「门呢?你锁了吧?」 「娃娃,你很吵。」 然后,他们不再浪费任何时间谈话…… 第十章 这两个年轻人一定「办过事」了,基顿歪着头想。 他们之间多了一些「什么」,在昨天以前都还没出现,连粗神经如他都感觉到了。 那和阿比塞尔看着菲雨、他自己看着玛亚一模一样,是一份旁若无人的亲密感,任何事物都无法介入。 想到自己的老婆,大个儿神情柔和了一些!虽然看在平蓝眼里,他是「嘴角奇怪地扭曲起来」。 「基顿将军,早安。」她和西海刚结束晨间散步,从洞外优闲地走进来。 既然西海是待罪之身,他们两个好像不应该那么悠哉。 不过今天是他们来的第三天,拉斯尔依然被单独「请」在一间房里,没有人愿意告诉她现在是怎么回事,她也只好跟着轻松度日。 「早。今天安分一点,不要到处乱跑。」基顿微笑的样子会吓到小孩。 这表示他派出去的人今天会有回报。西海立刻抓住重点。 这几天基顿的人正密切查证拉斯尔所说的是否属实,以及安进的身分,顺便把他们几人离奇失踪的事压下来。 基顿深知,阿比塞尔若知道他收留西海,虽然也会做这一连串的调查工作,但是一定把西海送回首都监狱等。 基顿看在老婆的份上,绝对不会让她的亲亲侄子吃不必要的苦,所以西海也就乐得投靠他而不是潜回首都找阿比塞尔。 西海看了下表,才九点半而已。 「我想带蓝蓝去东边找个朋友,天黑以前会赶回来。」 「嗯,晚上记得回来吃饭。」 基顿对两人点点头,吃他的早餐去也。 「我们要去找谁?」平蓝好奇地问。 今天她换上向山洞妇女借来的传统裙装,裙长及膝,咖啡色底,袖口和裙襬走着金色与黄色交错的绣纹,裙下搭配一条米白色的棉质宽裤,黑发绑成一根马尾巴,让她的东方脸孔充满异国情调。 「费森,就是我的老室友。」西海搔搔她的头发,两人一起走向停在洞口的吉普车。「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了,趁这个机会也让你见见他。」 「好啊。」她很开心。 「这一切对你就像一场精采的冒险,对吧?」西海逗弄道。 「当然,我前半辈子最大的冒险就是过马路不看红绿灯,现在有这种机会,我当然要好好把握。」 「那个说她贪生怕死、最怕变成伟人的胆小鬼呢?」 「我相信去看一个你的老朋友绝对不会让我变成伟人的。如果真的让我大变身的话,我只要焰死你就能回复恶名了。」她气定神闲地道。 西海失笑。 他们开着基顿的吉普车,一路往东南边疾驶而去。 离开林线之后,干旱无际的苍凉便横亘眼前。 可能是心态不一样,看出去的景色也大大不同;曾经觉得枯燥酷热、让她巴不得早点回文明去的地方,如今只希望这段旅程永远不要结束。 他轻松地打着方向盘,手肘搭在另一侧的窗框上,神情看起来轻松写意。 她从来没有见西海气急败坏过,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刻,他都有着一种天生的优雅,像一只荒原上的大豹。 「让我试试看好不好?」她突然提议。 西海对她疑问地扬了下眉。 「让我开开看,我从来没有开过打档车或吉普车。」她兴致勃勃地道。 天下男人对女人的开车技术都不信任,西海也不例外。 他给她充满怀疑的一眼,让平蓝双眸一瞇,手慢慢往胸前一盘,意思是很明白的「你不让我试试看,晚上你就没有甜头吃」。 西海考虑了两秒钟,决定事有轻重缓急。所以他很认命地把吉普车停下来,和她交换坐位。 平蓝满眼斗志地握紧方向盘,紧盯正前方。 「好,告诉我该怎么做!」什么?她连欧动都不会? 他还来不及回答,车子突然噗地一声往前一弹。 「该死!离合器要慢慢放!」 「噢,好。」她低头看自己脚踩的地方。 「眼睛!眼睛看前面!」 「你不要那么紧张,这个地方又不会有车子冒出来。」平蓝安抚地拍拍他。 「手放在排档杆上不要乱伸!」西海低咒。 「唉,男人。」 手排车也没那么难驾驭嘛!几分钟后她就摸熟了,当然西海对于「摸熟」的定义可能和她不同。 「好,我们来聊聊天。」她愉快地把发丝拂到脸颊旁,享受热风吹在脸上的热情有劲。「我们要去哪里?」 「一个地质探勘的地点。」西海的手指紧紧抓住门上握把,眼睛比她更专注在路面上。 「咦?你们探勘什么?」她好奇地挑了下眉,眼睛还是盯着正前方。 「我雇来的人也还在研究。」再观察了一下,确定她不会把他们撞毁在什么隐形的障碍物上,他终于稍微放松一点。「你将来若不是矿产大亨的老婆,就是吃束肉条、啃干面包过完这一生;现在先跟你说,也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束肉条是勒里西斯的传统腌制食物,非常便宜,是穷苦人家的主要蛋白质来源。 「你和人合伙采矿?」她的眼睛又移回他脸上。 「看前面!」西海坚定地命令。等到她依言做了,他才回答:「过去七年我有机会去到许多一般人不会去的地方;虽然我不是个地质学家,但是从小跟菲雨混,多少有点概念。有些地方的地表和邻近的区域不同,我认为这些地方很值得研究,所以就联络菲雨让她的老同学组了一个研究小组,进来勘察。」 「原来土地里有矿藏,外表就看得出来?」她惊讶。 「当然没那么简单,还有更多精密的探测,由于幅员辽阔,我们也还在探勘阶段。」 「可是你要怎么合伙?你不是一直在拓荒队做苦工吗?」她疑惑地问。 「东漠有许多地方荒僻到不适合开垦,所以地价非常便宜。我先向几位长辈借了点钱,把那些地买下来,再聘请地质小组过来探勘;也就是说,你现在正看着一个一文不名兼背了一屁股债的男人,如果最后什么都挖不出来的话……希望你懂得如何跳肚皮舞,因为我鼓打得还不错,我们可以到街上当街头艺人。」 清亮如铃的笑声在东漠响了起来。 「我们一定不会饿死的!光靠卖你这张皮相,我就能瘫在家里吹冷气数钱了。」 「原来你早就对我的肉体另有所图?」西海故作惊吓地抱紧胸口。 「哩触哩一哩触,小妞,你就乖乖从了大爷吧!我会很温柔的。」她邪笑。 结果,她旁边那个男人毫不客气地把她扳过来,重重地吻了一记。 平蓝差点发生在「明明毫无障碍物的荒漠里翻车」的x档案事件。 她用力瞪了他一眼,警告他最好安分一点。 「好了,换我开吧,不然我们到晚上都到不了目的地。」西海决定换手。 四个小时后,他们抵达目的地。 平蓝不晓得自己原本期待的是什么,可能是几个戴厚眼镜的人拿着放大镜和小锤子在地上敲敲打打之类的,但无论如何不是眼前的壮观场面。 有三部超级巨大的凿地机分别在不同的地点运作,尾端是一个约五、六个男人合抱的大铁爪,一只机械手臂将铁爪高高举起,然后往地表砸下,再拉起来时抓起数量惊人的土壤。 撞击声震耳欲隆,整片土地都在隐隐震动。好几部堆土机、怪手,还有许多她连叫都叫不出名字的机器在各个角落里,把挖出来的土运到另一个地方去,地面上有许多深深的大洞,工人在其间利落地穿梭。 整个基地有好几英亩,右侧边缘有四座长型铁皮屋,每间大约一个篮球场的大小;许多人在里面进进出出,有看起来像本地人的普努达人,有看起来像欧美人士的白种人,甚至有一个跟她一样黄皮肤黑头发的华侨。 她为这整个景象的规模和活力瞪大了眼,「这不是普通的探勘小组吧?根本是一个矿场了。」 「一开始真的只有一组美国的探勘小组而已,后来有一间法国的矿业公司对我们在做的事很感兴趣,所以和我们签约开发,不过目前最大的股东依然是我和我背后的投资人。」西海跳下车,绕到她那一侧协助她下车。 「以一个犯人而言,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忙。」她涩涩地道。 西海大笑地亲了亲她。 他看起来完全属于这块土地,粗犷原始,豪放不羁,除了风和太阳,没有任何文明能将他拘束住。 「假设你们在这里挖到什么,就直接算你们的了吗?」平蓝很好奇。她对矿业的东西完全不了解。 「并不是。所有天然矿藏都属于国家所有,但是土地的所有人拥有第一顺位的开采权,除非我们放弃,政府才会公开招标。所以我们若能在这块土地上挖出什么,基本上就算发了。」 「啊,那我答应你的求婚,赶快抱起我奔向夕阳吧。」她愉快地道。 他的笑声几乎盖过凿地机的声音。 「如果最后只挖出一堆斓泥巴的话,我会记得你今天的话。」他又亲了亲她的额头。 这男人真的很喜欢亲人耶!平蓝摸摸额头对他皱眉,其实心里不怎么介意。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在我服刑的期间,矿产的事几乎都是费森在代理,我得去找他谈谈。我们顶多只能待一个小时,我得把握时间才行。」 费森是多亚的大儿子,由他的二老婆所生,大老婆娜丝莉生的反而是次子。 以前虽然和西海同寝,费森大多数时候都是跟父亲驻扎在前线,待在山洞的时间不多,所以连菲雨都很少见到他。 「既然如此,你去忙你的吧!我四处逛逛,一个小时后我们在这里碰头。」 「这里到处都是坑坑洞洞的,你一个人到处走不安全。」西海朗眉一皱。 「噢。」她神情有点失望。 西海看了不忍心。「我找个人带你四处看看吧!记得跟紧他,不要一个人乱走。」 一个小时后,西海和费森一起走出行政中心的门口。 费森的祖先是东漠的游牧民族,骠悍刚硬一如这片沙漠。他的脸庞棱角太多,有阳光与烈风刻凿过的痕迹,长相毫不英俊,但有一种沙漠男儿特有的魅力。 他和父亲最大的不同是——多亚难过美人关,这辈子娶了两个妻子,家庭生活都在妻子们的吵吵闹闹中度过。 费森从小看着父亲卡在两个女人之间,再加上母亲时不时来哭诉,要他这个长子出面撑腰,搞得他不耐烦到极点,于是西海一向他提出合伙的提议时,他立刻同意,然后飞也似地奔回这块祖先的土地。 「我可能还会在山洞待几天,有事的话,你知道怎么联络我。」 「什么时候回去复命?」费森静静地问。 西海耸了下肩。 「基顿说今天晚上就会有初步结果了。」顿了顿,他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反问:「你呢?什么时候回家?两位伯母想念你得紧吧?」 一想起父亲的女祸,费森低声诅咒。偏偏两位母辈虽然不和,娜丝莉对他倒是极好,他也不敢对她们太强硬。 「等你顺利假释了我再回去,运气好的话,大家忙着对你嘘寒问暖,不会有人太注意到我。」 西海大笑。「我看你还是先跑一趟吧,顺便帮我跟菲雨报声平安。现在首都应该已经获知我失踪的消息,乱成一团了。我不知道基顿是怎么讲的,不过他会先帮我隐瞒一阵子,我怕菲雨会担心。」 「哼。」费森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顺便帮我跟小公主打个招呼。」西海补充。 一提到菲雨的小女儿,两个男人的脸色都柔和了。 说来好笑,多亚和菲雨斗气了大半辈子,最后却栽在她家的小公主完全没有抵抗力。 虽然菲雨和洛提夫妻——前夫妻——比较交好,可是她的三个小孩各有喜好。 大儿子诺兰也是和洛提较亲热,二儿子思克和现任总统艾莫的孩子们打成一片,小公主乐雅除了父亲之外,最喜欢的人却是多亚伯伯。而多亚对她可爱的笑脸完全没有抗拒力,重男轻女了大半辈子,人到中年终于沦陷在一个小女娃的手里。 菲雨曾向西海大乐说,这真是「诗的正义」。 连带的,费森也变成乐雅最喜欢的大哥哥―当然,在西海面前,她会坚持西海才是她的最爱;但在费森面前,西海非常相信小公主一定反过来说。 这丫头,真是小小年纪就成操纵男人的高手。 「自己保重。」费森拍拍他的手臂。 这就是费森,从不多说废话,但是两人都知道,只要彼此有任何需要,对方都会在最快速的时间内赶到。 「我会。」西海点点头。「帮我把蓝蓝叫回来,我们该走了。」 费森举目四望。「我十分钟前已经呼叫负责带她去逛的工人了,他们现在应该回来了才对。」 两个男人站在原地又等了几分钟,依然不见人影。 一股不对劲的感觉突然在西海体内纠结,他终于等不住。 「你在这里等,我去四处看看。如果他们回来了,叫她不要乱跑!」 「你逃不掉的!等西海找来,你就完了!」平蓝冷冷地道。 她的绑架者站在洞口边缘,对着她冷冷一笑。 「等他找来,你已经变成一团肉泥,而我,早就无声无息地消失,跟前几次一样。」 「你是指,跟前几次的『失败』一样吧?」她讽刺道。 怒火一瞬间冲上那人的眼底,随即被强捺下去。 「不管失败几次,只要成功一次就够了,呸!」他往洞里悴了口唾沬。 「喂!口水会传染疾病的,麻烦卫生一点!」平蓝嫌恶地跳开一步。 绑匪似乎觉得她这样跳来跳去的很有趣,忍不住捡起脚边的泥土,对她丢掷。平蓝躲来躲去,高声咒骂,不久之后就满头满脸的黑土,狼狈不堪。 她很肯定这人就是去年她见到的那个「眉间有痣」的夜行人。问题是,他并不是眉间有痣! 她终于明白什么叫「错误的目击证人比没有目击证人更糟」 这人眉间其实是一个小小的疤,比周围的皮肤低陷一点,可能是以前受过的小伤留下来的。在阴暗的月光下,那个阴影看起来像眉间有一颗大痣,但是在正常的光线下,那个凹陷看起来就没那么明显,甚至与肌肤同色,这是为什么阿比塞尔他们不会找到一个「眉间有痣的蒙面人」的原因。 她不知道这人是谁,和西海有什么过节,为什么要三番两次的害他,她只知道自己又冷又累。 现在的气温将近四十度,所以她的「冷」其实是过度惊吓所催发的,可是知道这个事实并没有改变任何事。 刚才负责带她的工人不知道怎么了。是被这个绑匪打倒了,或是和这人是一伙的呢? 她只知道自己前一刻还在左顾右看,下一刻有人拿一条布往她口鼻一蒙,她就人事不知了。 等她再有知觉时,是这个绑匪用另一块有刺鼻味道的布把她弄醒,然后把她推入这个好几公尺深的土坑里。幸好坑底的泥土还很湿润柔软,她才没有受伤。 隐隐约约听得到机具运作的声音,所以这里应该还在矿场里,只是一定离人口密集的作业区有点距离,绑匪才敢在此逗留。 西海,西海…… 平蓝强迫自己冷静,不能失控,不能慌乱,最重要的是,她必须收集一切将来能指认此人的信息。 她冷冷地抬头,努力将这人的脸孔牢记在心中。他接近四十岁,中等身材,眉间有疤,长得就像其它几百万人一样普通。 引诱他说话,拖延时间,任何信息在将来都有可能派上用场!如果她能活着离开的话。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西海到底和你有什么过节?」 「这无关乎私人恩怨,我只是拿人钱财办事而已。有人要这小子好看,所以我就照做,其它的统统不关我的事。」绑匪耸了耸肩。 「那人能出得起钱要你干这种亏心事,想来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她故意讥刺道,想诱使他说出幕后主使者的身分。 「他是谁并不重要,我也不关心!只是西海那小子滑溜得很,简直跟九命怪猫一样,我几次三番做手脚都被他躲了过去,我的金主都快失去耐性了。」绑匪耸了耸肩。「直到你的出现,就简单多了。最后金主同意,杀了你能对西海带来重伤,也算勉强可以接受的选项。既然如此……小妞,别怪我!我说过无关私人恩怨,只是公事公办而已。」 如果他不知道主使人是谁,那是中间透过其它人中介,或是对方是直接和他接触,只是没有露脸呢? 平蓝心中有一堆疑问,绑匪却突然有了动静。 「那小子来得比我想象中还快,好戏上场了。小姑娘,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爱错人吧!」他突然从洞口消失。 「喂,你有胆就不要走,缩头缩尾的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这么『厉害』,西海不见得打得赢你,怎么不留下来和他正面较量较量?」她绝望地叫嚣刺激。 但是对方已经从洞口消失,留下的冷笑声被旷野的风吹散。 接着,她就明白所谓的「好戏上场」是什么意思了。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突然响了起来,她的头顶上方出现一台中型的凿地机。 她惊恐万分,紧紧贴着潮湿的土壁,巨大的金属铁爪「的的的」地往上举高,然后轰然一声朝她的头顶捶了下来。 平蓝放声尖叫。 「西海——」 「西海——」 西海听见这声尖叫时,心跳差点停止。 费森通令下去,整个矿地停工加入找人的行列,他和费森则开着吉普车,疯狂在广大的矿场里搜寻。 线报渐渐进来,有人看见蓝蓝跟带她四处看的工人往东面走去,有人看见他们进了az矿区,接着一个令人心神俱裂的消息传了进来那个工人的尸体在a3区被找到了。 a3区是一处半废弃的矿地,当初探勘小组认为它的矿藏并不丰富,于是中止开挖。 西海和费森飞驰向a3区,车子的轮胎几乎磨到烧焦。一开进铁栅门里,平蓝的尖叫声便响起,西海大声咒骂,未等车子停好便跳下车,疯狂地冲向那部凿地机。 「西海——西海——」平蓝在洞里死命地跳着。 机器的油门和操纵杆被人以绳子固定住,所以没有人操作也能运转。 平蓝贴紧土壁,只跳了几下已经不行了。土壁又湿又滑,而且不断在坍塌,最后一次铁爪高高举起,她已经无处着力,眼看无法再跳了…… 「蓝蓝,我在这里!不要害怕!」西海大吼。 他割断绳索,凿地机戛然而止。 眼尖的费森瞄见一抹影子往停车场而去。 「我去追人。」然后迅速而无声地消失在同一个方向。 西海转身冲到洞口。 「蓝蓝?蓝蓝!」 他的胸口紧得发痛。从他赶到,到机器被停止,中间又落下一次,她却不再有声音了…… 他不敢想象失去平蓝的人生。不可能…… 他的蓝蓝,他的布娃娃,那样美,那样充满活力,那样坏脾气,他无法想象她失去生命,双眼空白地倒在泥土之间…… 坑底被舂得一片凌乱,隐隐有一个人形躺在中央,但全身覆满了泥土,一动都不动…… 「蓝蓝?平蓝!许平蓝!」 喊到最后,他的嗓音已经沙哑得几乎不成声。 「……吵醒人……也退不拉我上去……叫什么叫……」终于,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飘了上来。「累死人了,我发誓,我把一年的运动量在今天都用光了。」 西海软倒在坑旁,用力爬一下头发。 自十五岁首度开枪的那一次,这是他生命中第二次有了流泪的冲动 尾声 药水味。仪器的滴答声。往来的脚步声。穿白衣服的人。全世界的医院都长得大同小异。 平蓝无奈地把刘海往上一吹。唉,又长长了,改天得好好的修一修才行。 说真的,除了因为运动过度小腿有点酸痛,再加上一些小擦伤之外,她好得不得了,根本不需要住院,偏偏有个不讲理的男人大惊小怪。 对了,这里的医药费不会和日本、美国那些国家一样贵吧?她头皮发麻地想起来。 不管了!谁要她住院的,就让他自己去付钱! 不过那家伙被送回首都参加听证会,算算也三天了。 「虽然有他在旁边很烦,人不见了又怪想念的。」她喃喃自语。 最后,拉斯尔的话查证属实,他确实是干净的,有问题的人是安进。 原本安进真的是个普通的狱警,不过七年前,他欠下庞大债务——对,故事通常都是这样演的。平蓝真希望能来个刺激一点的剧情,例如他原本就是个世界级的恐怖分子,或是被西海夺去所爱、由怒生恨之类的,才不枉她辛苦这一场,不过事实就是事实,真的就是欠债而已——于是他被那个疤面人吸收,答应在西海周围制造一些意外。 至于是不是还有其它人牵涉在其中,已经没有答案了。 安进被发现在休假的期间「仰药自杀」,遗书指出他是怕事情败露,无法承受后果,于是畏罪自杀。 至于那个疤面人,最后费森在停车场追到他。 只是,等费森赶到时,他眉间的疤,已经变成一个黑溜溜的血洞。 一切就这样死无对症。 平蓝想到那天疤面人说的话——有人要重创西海,突然觉得很冷。 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让某些人不惜花好几年的时间只为对付另一个人? 西海今年三十岁,最近七年是在拓荒队度过的,不可能出外,七年前也才二十三岁而已。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男人,可以跟人结下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许许多多的推测被提出来。 有可能是西海自己的敌人。当初年少气盛的时候得罪了谁而不自知,正好他又要在拓荒队服七年刑,所以这段期间正是让他日子难过的最好时机。 有可能是阿比塞尔和洛提等人的政敌。阿比塞尔一直想推动国家全面民主化,是众所皆知的事,而国家主要领导者又一直是他的嫡系人马。渐进化的开放政策可能已经踩到一些人的脚丫,于是被流放的西海就成为最好的「略施警告」的标靶。 直到政党组成法的消息放出来,这些人终于全面被惹恼了,于是下了诛杀令,打算让阿比塞尔他们尝尝最激烈的教训。 当然也可能是某个单纯的反社会人格者,有一大堆用不完的钱,所以决定找个犯人让他日子难过,选中西海只是巧合。 无论如何,一切都没有答案了。 如今几个政要的家人都加强保护,避免像西海一样的意外发生在他们身上。直到真正抓到凶手之前,那几个大男人大概都不会安心。 「唉!听起来不太好玩啊!」平蓝重重吐了口气。 感觉好像留在西海身边,日子会过得很刺激。 ……太赞了! 反正她本来就是闲不住的人,既然这辈子已经不可能以平凡为己志了,就干脆来个轰轰烈烈大变身吧!从现在开始,过一场「北非谋影」式的人生也不错啊,呵呵呵。 「如果不好玩,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呢?」门口有人探头进来。 平蓝愣了一下,随即大喜。 「朱……菲……」 啊,她该如何称呼才对呢? 叫「朱夫人」,人家出嫁之后就不姓朱了,而她又不知道阿比塞尔姓什么。 叫「菲雨姊」似乎太自以为是,人家又不见得认得她。 最后,她只能跟着万千勒里西斯人对这位女士的称呼—— 「菲雨夫人。」 「叫我菲雨就好了。」朱菲雨笑吟吟地走进来。 年过四十的她,看起来和年轻时并没有太大差别,东方人与生俱来的优势,就是不容易显老。 岁月虽然没有改变她的容貌,却改变了她的神韵。她浑身流转着一种睿智的光华,是一个女人经过人生历练之后,对自己充满自信的神态,而且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却完全不咄咄逼人。 「菲雨姊。」她有些腼眺的道。 「你就是陈妈妈的女儿吧?」菲雨笑道,把几包很眼熟的肉干放到她床边的柜子上。「谢谢你帮我寄的包裹。我记得你小时候好像也很喜欢吃这种肉干,所以带两包过来。」 「我不知道菲雨姊还记得我。」她别扭地摸摸鼻尖。 「我很会认人的。虽然你长大之后相貌有点改变了,但是只要提醒我一下,我大部分都记得起来。」菲雨轻触她额角的绷带。「还痛吗?」 「嗳,只是一点小刮伤,根本不算什么,都是那个西海大惊小怪!」讲到心上人,她连忙问道:「对了,他的假释听证会没有问题吧?」 菲雨拍拍她的手。 「拉斯尔很帮忙。他在听证会上指出,是他发现旅栈里被不明人士渗透,于是连夜带着你们三个人逃走,中途遇上出巡的基顿将军施与援手,将你们接到安全的地方去,然后情况一许可,他们就在最快的时间内送西海回首都参加听证会了。」菲雨笑道。「西海在拓荒队的表现一向良好,所以假释已经通过了,等他办完最后的手续,随时有可能出现在你的面前。」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 「这表示我可以安全地踏入这间病房,而不被人轰出去了吗?」说曹操,曹操到。 平蓝屏着气转向门口。 西海,还是那副轻松写意的样子,倚着门框看着她,穆拉图也一起来了。 他看起来神采奕奕,可能是终于恢复自由之身,整个心境都不一样了吧。 「穆拉图,你也来了。」她开心地道。 「蓝蓝,呵呵呵。」穆拉图傻傻地打招呼。 没想到他出狱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她叫的却是其它男人的名字,西海有些啼笑皆非。 「唉,这里电灯泡太多了,你们两个慢慢聊。穆拉图,你跟我一起来吧。」菲雨轻笑一声,帮他们清场。 等房里终于只剩下两人,西海慢慢走到床前,手握住她的下巴,先扳向左边,再扳向右边,仔细瞧过一遍。 「嗯,整个人都好好的,一块布都没少。」满意之后,他终于轻叹一声,俯首贴住她的唇。 「什么叫一块布都没少?你真当我是布娃娃了?」她低吼。 啊,真是既熟悉又可爱的暴躁神情啊!他低笑起来。 「矿场那里有消息了。昨天他们终于挖到主矿脉,等我们和政府签约之后,就可以正式开采。」 「所以你真的变成大富翁了?」她眼睛一亮。 「短期之内不太可能,而且他们找到的是铁矿脉,回收不像金矿那么快,再加上当初投下的成本极高,我背后又有一堆等着分钱的臭股东等等,所以目前预计是五年之后才能打平。你想,你能忍受过五年负债的日子吗?」 「才五年而已!比起往后数十年的财富,这算什么?亲爱的,你什么时候娶我?对了,勒里西斯的夫妻财产是共享的吧?」她搓着手,快乐地说。 西海大笑地吻住她。 过了一会儿,两人才分开。他的额抵着她的额,两个人的气息都有点急促。 「那些想伤害你的人还没找到吗?」她轻声问。 其实,她还是担忧的。他轻抚她的脸颊,眼神无限温柔。 「有阿比塞尔在,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这男人是完美主义者,无法忍受有人在他的眼皮下作乱而不被揪出来的。」 「那就好。」她深深叹了口气。 「蓝蓝?」 「嗯?」 「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 她温柔地看着他。 他并没有赌天咒地,或加强语气,只是很平淡的说了出来。 而她相信他。 有些男人不需要靠任何装饰,就能让人感受到他们钢铁般的意志,而西海就是这样的男人。 即使在他最身不由己的情况下,他都想尽办法在保护他关爱的人,所以她一点都不怀疑。 啊,接下来的日子一定会很精采。 他们会不断争执,甚至会大吵一顿。这男人会保护欲过剩到让她抓狂,或固执得让人想敲晕他,但是,她已经在期待这样的生活了! 「我爱你。」 「你最好是。」她满足地轻语—— 第二部春完,请见《烽火三: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