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皮小妞》 第一章 背呀!真是背到极点! 当一个人走了十九年楣运,而瘟神仍然没有离去的趋势,那么他或她出现在苏倚月如今身处的场合──公祭会场,吊念在世上的最后一位亲人的殒落,也就不令人讶异了。倘若公祭台上悬挂的照片又恰巧是衰运当道的主角本人,那吊唁的匾额除了题上“实至名归”,“死得其所”之外,她想像不出更合适的词句。 当然,今儿个死去的主角并非堂堂大小姐苏倚月,否则咱们的故事就玩完啦! 公祭会场上冷清清的,只有两、三只小猫前来念香,高悬的遗照指出了去世者的身份──苏家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王嫂。如果翘辫子的人真是苏倚月,只怕连这几只小猫也不会出现。 “苏小姐,请你节哀顺变。”巷口卖担仔面的阿婆离开殡仪馆前来安慰她一句。 倚月暗暗冷哼一声。大伙放心吧!自从一年前她老爸苏为仁暴毙之后,她早就节了哀、顺了变,否则今天街坊邻居来参加的就是她的公祭了。 “谢谢。”她表面上仍然流显出意气消沉的神态。 “苏小姐,如果你有需要大家帮助的地方,尽管说啦,不要客气。”隔壁卖槟榔的阿伯阿莎力也拍拍她肩膀。 倚月偷偷翻个白眼。尽管说?她需要一百万到瑞士度假,他们拿得出来吗? “谢谢。”她嘴里仍然发出感激万分的应答。 “苏小姐……”第三声慰问的轻喊从殡仪馆的内堂传出来。 倚月回头,打算强撑起精神承下另一波悼问。大家应该明白丧礼上,亲属最需要的就是独处和宁静,偏偏每个人争先恐后的过来烦她。 一旦看清了来者何人,她的心脏差点没从口腔跳出来。 “苏小姐,这个……真是不好意思……” 糟糕,葬仪社的负责人讨债来了! “呃,阿伯,我的肚子怪怪的,先回家睡一觉,你帮我撑一下场面。”她匆匆地吩咐完槟榔老伯,赶紧翘头。 “苏小姐!苏小姐!这次的丧葬费──”负责人连忙追出来。 sorry,苏小姐躲债去也! 素白色的纤影消失在殡仪的正门,隐进亮晃晃的阳光里。 人家说:富不过三代,这句话明显不适用于苏家,因为“苏禾机构”的财富仅止于她父亲这第一代,而且连第一代的福份都没能享受太久。短短二十一年的光景,她父亲由大起而大落,最后落了个一年前在办公室里心脏病暴毙的下场。 严格说来,苏为仁完全辜负了自己天生的名号,他为富不仁的事实,不消其他人告知,身为女儿的倚月也多多少少有些耳闻。可能由于出身贫寒,白手起家的苏为仁对钱财格外的看重,任何工程或购并计划只要能省下两毛钱的成本,他决计不容许手下仅仅收回一毛五。 然而,后天的成功并没有教会饮水思源,多多回想自己贫苦的出身,进而帮助穷困的人家。凡是遇见善心劝募或慈善晚会之类的活动,苏为仁向来高挂起免战金牌,能避则避,该躲就躲。 “任何手脚健在的人都该想法子赚钱养活自己。”这是他挂在嘴上的名言。 那手脚有残疾的人士呢? “谁教他们前辈子不做好事,难怪这辈子老天弄残了他们作为惩罚。”这是他的名言之二。 倚月自小就对父亲严苛冷酷的天性一清二楚,早已不抱任何希望。 对于一个拥有上亿身家、却给女儿每个月两千块钱生活费的男人,她该期望什么?对一个于老婆出殡当天、仍然坐在办公室里为十七万广告费讨价还价的男人,她又该期望什么?这十九年来,如果把他和父亲交谈的语句默写下来,可能填不满两张活页纸。而以苏为仁生前父女俩见面的次数来推断,他们“见面不相识”的可能性绝非神话。她之所以记得父亲的长相,还得归功于现代留影科技。 苏为仁与亲生女儿的关系都能维持得如此恶劣,也难怪他的事业一旦出现资金亏空的危机,临时找不到任何愿意帮凶调头寸的同盟。 几年前他买下台北市内的一块精华地,并且赌下巨资盖好了两栋高级住宅,没想到好死不死的遇上房地产不景气,盖好的房子完全滞销。因此“苏禾”这家中型机构就在周转不灵的情形下,垮台为商圈的历史遗迹,徒留下一堆继续唾毁他名誉的旧敌,和几大卡车讨不到钱的债主。 父亲的死,老实说,倚月并不感到特别难过,反正这男人的荣耀和起落完全没有她分享的余地,既然如此,在他丧礼上滴下几颗矫情的泪水就算仁至义尽了。 但是,自小一起相互扶助的女管家去逝,却让她打从心底揪痛上台面。 “去你的!”她一脚踢飞可口可乐的空铝罐。“你为什么要死?可恶的家伙,不守信用!白白丢下我,自个儿升到天堂去亨福,我真是看清你了。” 一颗椭圆形的泪珠滑下脸颊,被她愤怒的玉手抹去。 她向来不伤心的。从小跟随着冷漠的父亲长大的经验教会她一件事,悲愤和自怜自艾只会暴露出自己的弱点,让她更容易受到外力的伤害,惟有用坚强的武装保护自己,才能免于被敌人查察她的痛处。因此她习惯用怒火、讥诮来掩饰悲伤的情绪,用严苛的批评来取代可悲乞怜的言语。 她是强者!即使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孤军奋战,没有强而有力的靠山做后盾,她苏倚月,也绝对不会被环境击倒! “我一定会成为最后的赢家!”她仰天大喊,正式对命运之神撂下战贴,喊完之后深呼吸一下── 嗯,好爽!每天一吼,有益身心健康! 既然她的心情稍微平复下来了,接下来就该考虑现实问题。王嫂的丧葬费用应该上哪儿商借呢?还有,最近一年发生了太多变数,连带影响到她的课业成绩,今年的大学联考给它很不小心的失利了,下个年度的重考补习费又该从哪里生出来? 唉!倚月无奈的吐口气。人穷气就短,她空有满腹雄心壮志又有什么用?赶紧想法子养活自己才是正经。谁都晓得她苏倚月是个名副其实的机会主义者,现在只要有个钱多多的瘟生自动送上门来,即使卖身她也干了。 对了,她忽然记起来前阵子好像把王嫂卖菜的余款零头扔进五斗柜里,总数应该还剩一、两千块,够她撑上十几天了。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我不会被打倒的!”倚月立刻再补一句心战喊话,就当是替自己加油打气吧! 她快步踏上回家的巷径,暗弄尽头铺着一处不大不小的沙石子空地,她和王嫂过去三百多个日子,便是委身在小空地上的铁皮违章建筑。 人虽去,楼未空,起码她这半个主人仍然苟活在世上。有家的感觉,真好!不被命运打败的感觉,真好! 真……这是在干什么? 她的脚步倏然停在空地的边缘。 “喂!东西全搬出来了吗?”一身工人装扮的壮汉站在她家门口吆喝着。 “搬完啦!”两个男人扛着她的餐桌兼书桌走出铁皮屋。 “好,把怪手开进来,我们先拆前面的塑胶搭棚后面的铁皮部分待会儿再动手。” 倚月的小嘴张大成两颗生鸡蛋的宽度,呆呆打量前方的景象。 隆隆的引擎声发动,一部外形酷似火战车的怪物大举入侵她的家园,万恶的机器手臂毫不留情的侵击着违章小屋,哗啦声响起,她的“家”仿佛被刀子划开的奶油,马上切成两半。 她的家!那群土匪居然擅自拆掉她的家!任何刚从哀凄场合归来的主人,见到这幕场景,绝对有权利当场发疯,然后免费住进松山精神病院,享受vip会员独享的专有权益。 “住手,住手!住──手──”她发出原居住民出征的战吼,奋勇攻进凌乱的现场,捍卫脆弱的家园。 “喝!”怪手司机硬生生定住下挖的机器手臂。好险,好险!差点掘中一个活宝贝。 “查某囡仔,你是不惊死哟?”工头吐出一口槟榔汁。她想自杀尽管到淡水河边往下跳,没人会阻止,但是如果害他们吃上人命官司就夭寿了。 “不怕死的人是你们!我问你,为什么破坏我的房子?”她两腿劈开,双手叉腰,一副复仇女神声讨正义的姿态。 这阵子她已经被衰神欺负得够惨了,没想到连人类同样也上门轧一脚。 “你的房子?”工头愣了一下。“不可能吧?小姐,你会不会认错?” 倚月的牙根涩酸得冒泡。这票工人们把吃饭工具全弄进来了,拆除机器霸占了整片空地,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竟然敢到她的地头上动土。 “我当然没有认错,这个地方又不是什么度假别墅,人人争着认领。”她抢白。 有道理!工头不得不点头赞同。 所有工人眼见拆迁过程演变成曲折离奇的攻防战,不由得全停下手边的工作,静待结果揭晓。 “不对呀!公文上明明指出,这处违章建筑专门作为储藏仓库,没人住的。”工头搔了搔脑袋。 “难不成我是鬼吗?”她的指尖遥遥对准他的脑袋,似乎巴不得那根食指变成左轮手枪。“你们别欺负我不懂法律,即使营建单位强制拆迁违章建筑,也应该在事前发出拆除通知。你们非但没有知会过我,而且还莫名其妙的就把怪手驶进来,自己随便乱拆房子,眼里还有没有三民主义的中心思想:主权在房客呀?” 原来那个什么三民主义是这么写的,他王阿三啥子好书都念过,唯独漏掉三民主义这一本。 “哎呀!我不跟你吵了啦!地主和律师在巷子口,你自己去找他们理论,我们只负责做工,才不管三民、五民的。”工头干脆把烫手山芋抛给地主大人。 倚月这下子开了眼界。她万万没想到房东居然连律师都找来了,好歹她和王嫂也是付过房租的,who怕who?别以为她年纪轻就好欺负。 “好,我警告你们,在我回来之前不准乱动。”她偷偷计算好对方的阵线。 一部怪手,两辆推土机,七个工人,几把铲子和铁锹。ok,她记住了,待会儿即使多出一个帮手,她也会教这帮大猩猩好看。 她慢慢转过身,颈项上的寒毛竖得直直的。 叮咚!金属落地的声音。 “是谁?是谁偷挖我的铁皮墙?”她火速面对这些万恶的帮凶。 无辜波及战火的工人呆愣在原地。 “啊,我五块钱铜板掉在地上也不行?”恰查某! “哼!”倚月调整头继续往外走。别以为她会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她迈了两三步,冷不防回首临检他们。“有没有人乱动?” “啊──”工人乙的打火机擦了两下,蓦然被她的眼光凝住。 好家伙,只是抽根烟而已,没有被逮到小辫子。 工头失去耐性了。“小姐,你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是不是?赶快去啦!” “哼!你们最好别乱来。”她终于死心地离开沙石子空地。 他们居然找了个律师来!凡是从事律师职业的人向来被她归类为与公共厕所的马桶同一个等级。想当初她老爹故世,就是那一票债权人的律师剥光了苏家的所有遗产,连大宅子也逃不过被查封拍卖的命运,所以在她心中“律师”两字可以代换为“恶狼”,而任何会扉用律师的人,当然就是和野狼搭档为奸的“狈”类动物。 不过她的房东聘请了一个律师倒是挺奇怪的。如果她的记忆力仍然保持着十九岁年轻人的鲜活程度,她记得违章建筑的原屋主是个神情猥琐的老头子,半睁半闭的眼皮仿佛永远睡不饱似的。这种市井小民勉强求得自己三餐饭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来的余钱找律师? 而且他若真想撵她们搬家的话,只要打通电话讲明了,她们也不至于赖着不走,干嘛找律师来呢?钱多呀! 倚月拐出小巷,一辆加长型的黑色克莱斯勒停在隔邻的路口。透过乌漆抹黑的窗玻璃,她隐约感觉到一道锐利如镰刀的眼光射向她的脸蛋。 倚月感到鸡皮疙瘩一颗一颗的浮起来。是谁以无形刀法毁她的容?想她虽然够不上绝世美女的标准,好歹满身纯美而无疤痕的雪肌玉肤是她的注册商标,走到哪里都上得了台面,而车里的不明人士竟然“哮想”摧毁她的骄傲。 倚月抬高下巴,以相同的悍狠眼波瞄回去。 说来奇怪,尽管她无法透过黑玻璃瞧清楚对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似乎被自己倨傲的挑战神态逗笑了。 这么厉害?连笑容都有办法藉由空气的振动传给她,来人不可小觑。 车门推开,坐在前座地中年男子下车朝她笔直走来。他不是那个偷袭她的家伙! “你是苏小姐?”中年男子递给她烫金的名片。 上面印着;清流律师事务所,李天铎律师。 “你怎么知道我姓苏?”她可大大的纳闷起来。 “苏小姐,从四个月前开始,本事务所已经寄出三封挂号信函,通知你地主要求收回土地的使用权,请你们立刻搬迁出这栋违章建筑,最后一封信函上并且指出,你若没有在一星期之内发出回音,屋主可以将铁皮屋视为废弃仓库,强行拆除,而本事务所一直没收到你的回答。”名律师穿西装打领带,嘴角撇成标准的弧线。 凡律师者,其笑容必定奸恶! “什么信函?我没收到。”倚月的嘴里说得坚定,其实有点心虚。 几个月前她确实听说过王嫂提及近来有几封挂号信,但管家大字不识几个,而她正忙着准备联考,根本无心理会信件的内容。后来王嫂的身体健康出了状况,医生发现之时已经是胃癌未期。她为了照料病人,医院、家里、学校三边跑来跑去,更没时间去注意什么鬼挂号信。 管他的!即使她们有收到也不能承认。机会主义的哲学就是──眼见有可乘之机,说什么也要揪住不放,管他啥子仁义道德。 “只要我没收到,你就不能拆我的房子,当心我告你们侵占私物。”倚月的气焰非常嚣张。 “你告我们?”律师几乎没被她的反咬一口给呛死。 匡当轰隆的嗓音再度从巷子底端荡出来。 “可恶。”她拔腿冲向小巷子。工人老兄投机!这可不得了,赶快保卫家园要紧。 律师“喂喂喂”的大嚷被她当成耳边风,更甭提身后车门开关的“砰通”声响。 太过轻敌和忽视环境的后果,造成她接下来的沦陷── 倚月突然觉得项后的寒气一根根竖直,受人暗算的异感攫住她的神经,她还来不及回头,下一秒钟已经被人从领口拎了起来。 “是谁?”她张牙舞爪地大喊。“哪个小人偷袭我?放我下来。” 对方并没有为难她太久,她腾空的一足迅速回到脚踏实地的状态。 倚月火速回头查探刺客的影踪,结果,她被距离鼻子不到十公分的结实胸膛吓得倒退一步。 谁家养的大猩猩,没事乱放出来骇人。 她的视线往上移动三十五度角,一截古铜色的脖子露出条纹衬衫领口外,颈项的直径足足有她的大腿那么粗。不,比她的大腿更壮硕。 不是猩猩,她暗自做了修正。是人猿,由动物园逃逸出来的类人猿。 她的眼光终于攀升到这只灵长类动物的脸部。 “喝!”她再吓退一步。多凶恶的长相! 严格说来,类人猿的容貌并不丑,然而对他仪表的赞美之词,最高级的程度也只能停留在“不丑”两个字。至于其他“英挺潇洒”、“俊俏”之类的溢美言词,则完全被他形诸于外的冷沉气质赶跑了。光瞧他比平常人健硕一倍的个头就够吓人的。 如果把类人猿撵到好莱坞拍电影,他主演的片子绝对属于史特龙之流的肌肉形动作片,而且肯定扮演那种从头到尾只有一号表情的冷血杀手。 她猛然记起适才自黑玻璃投射出来的如刀寒光。“原来就是你毁我的容。” “毁容?”类人猿的浓黑眉毛耸成富士山的形状。 她不小心说出心里的想法,赶紧咬住舌尖。 “我的意思是,原来就是你毁了我的家。”幸好她转得够快。“钟何四呢?是他找你来充当打手的?我们明明固定缴纳房租,他即使想赶我们走也不能这样蛮来,你叫他出来和我对质,别畏首畏尾的。” “我不认识什么钟阿四。”类人猿的嗓音与他的气质一样低调,而且惜字如金。 倚月猜想,八成是他的语言机能进化尚未完全,还不懂得如何发声。 “那你是什么鬼东西?”她双臂盘护着胸口,浑身长出无形的刺猥硬壳。 “注意你的用词。”类人猿稍微失去了端凝的耐性。“我是巷底那块空地的地主。” “错!”她想也不想的否定他。“你要唬我,门儿都没有。我的房东姓钟,你长得可半点也不像他,即使想冒充他儿子也没用。” 再说,她不认为钟阿四会有一个以克莱斯勒代步的儿子。 “我不必冒充任何人。”类人猿似乎视说话为天大的恶疾,宁死不肯多撂下几个字。 “先生,我可不可以拜托你讲出一些更具有建设性的句子?”她的脾气已经接近失控边缘。“从今天一大早开始,我就为了葬礼的细节忙得焦头烂额,一下子是殡仪馆设错祭坛,一下子是花蓝没送来,接着又是葬仪社老板追着我讨债,好不容易逮着空档偷溜回家,却发现有人正在拆除我唯一安身立命的地方。任何人处在与我相同的境地,都有权利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类人……请问你到底想干嘛?” 类人猿的黑眼闪过凌厉诡异的光彩。 “你的亲人过世了?”仍然是一句无关痛痒的问话。 倚月快抓狂了。深呼吸,吐气,再深呼吸,再吐气。吁──她稍微平静一点了。 “对!”倚月努力迸出充满耐心的回答。“如果你想送白包,我拒绝的机率当然很低,反正钱永远不嫌多。但是先生,我猜你大老远跑到这儿来,目的当然不是担任散财童子?” “这块地在四年前已经被我合法买下来,我随时有权收回土地的使用权,而且地上任何未经我同意而搭盖的房屋都属于违章建筑,我也有权力拆卸。”他终于发表超过一句以上的言论。“对了,忘记自我介绍,敝姓齐,单名一字霖字。” 齐霖?她没听过。 “为何你挑在这种时候把土地要回去?”偏偏是她运气最走下坡的时刻。 “我叫齐霖,你真的对我没印象?”他再次强调。 倚月的容忍度彻底宣告破产。 “没有、没有、没有!我为什么该对你有印象?你是下届金马奖入圈的男主角吗?明明身为一只类人猿,却要自封为珍贵的‘麒麟’,我为什么要和一个自恋的家伙闲扯这么多?”她蓦然放声大吼。“最莫名其妙的是,里头有一群豺狼虎豹正在觊觎我的房子,而我却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一个进化未完全的远古生物上。” 她放弃!回头找那群工人理论或许还扯得清楚。 倚月转头走开,忽然觉得怪怪的──两脚拼命迈步,四周景物却丝毫没有改变。她居然在原地踏步来着!想也不用想,一定是那只类人猿扯住她的领口,不让她离开。 “喂!”她可是有脾气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即使要拆我的房子,也该给我时间回去整理私人物品吧?” 齐霖深思的盯在她的脸容五官悠游一巡,没吭声。 “别看得太仔细,我怕你会爱上我。”她冷声嘲讽他。 “走!”齐霖拖着她走向房车。 “走去哪里?” “到我落脚的地方。” 她蓦地煞车! 这男人不只外型酷似类人猿,连行为也停留在远古的生活模式──在路旁看上一个妞,就打昏她拖回自己洞里,甚至拒绝和当事人商量一下。 “我才不要跟你去,台湾是讲法治的国家,你别以为我没亲人出头帮腔就可以随便带人家乱来。”她的双脚死命抵住柏油路面。 “我想和你谈谈。”齐霖理所当然的态度仿佛人人天生应该遵从他的命令似的。 “谈什么?” “谈你,你的房子,和……你的父亲。”从他莫测高深的眼神完全看不出这男人究竟存着何种目的。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过来,他自行回到车里,给她充分的时间考虑是否应该跟上来。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倚月终于有了一个体认,显然她离开殡仪馆是个致命的失误。虽然逃掉了葬仪社负责人的追杀,却躲不过命运安排的另一记伏笔。 倘若她料得没错,这只类人猿绝对是来讨债的。 “发了,发了!”倚月开心地叫出来,开始攻击眼前的粮食。 类人猿的台北公寓位于市中心。她打从一进门就看见两部餐车停在客厅正中央,看样子是他事先订好外送服务,准备自个儿在块朵颐一番,这厢遇上了她饥饿的空胃,当然老实不客气的进攻喽!任何死刑犯都有资格要求享用临死前的盛餐。 餐车上头摆满中式料理和西式茶点,目前十来种精致的餐碟中起码有六盘已经吃空了──为了避免自己入宝山空手而回,她连中餐和下午茶的本一起捞回来。 反正她自诩为机会主义嘛!而机会主义者一逮着“机会”当然就不该轻易放过,毕竟下一餐暴饮暴食的日子还不知要等到民国何年何月。 “你似乎不太伤心。”齐霖提出他冷眼旁观的结论。 “你……唔……你说什么?”倚月的嘴里塞满红油抄手。 “你的亲人今天出殡了,你好像一点也不伤心。”齐霖对她狼藉的吃相皱了皱眉头。 “我当然难过……嘿,好吃。”她满足地拍拍肚子,转而攻击馨芳四溢的伯爵茶。“可是,无论多么伤感,肚子还是要填饱呀!” 难得碰到一个让她揩油的倒楣债主,这种机率可遇而不可求,她再傻也懂得该把握良辰美景。 “令尊呢?” “死了。”她抬眼看他,右手仍然抓着没啃完的鸡腿。“你和老头子是什么关系?朋友?” 不消对方回答,她早已排除掉这个可能性。 “朋友?”齐霖冷笑起来。“即使他仍然活在世上,我也永远不可能与他结为朋友。” 嘿嘿,果然! 既然他和老头子并非朋友,当然就是仇人喽!类人猿的年纪与她父亲差了一截,她只能假定他们的恩怨缘起于老一辈的人身上。 “让我猜猜看。”她开始发挥推理的天才。“当年有一个为富不仁的商贾苏为仁瞧中齐家某种具有价值的珍品,于是出尽百宝,不惜施展各种吹拐哄骗的伎俩将它拿到手。失去这项珍宝之后,齐家顿时陷入困境,苦哈哈地挨过这些日子,因此你的心头一直挂记着这血海深仇,立誓将来飞黄腾达之时向他讨回公道,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苏为仁向你提过我们?”齐霖的眼光降低到零下五度。 “错!”她不屑的撇撇嘴角。“老头子过世后,起码有三十个人带着相同的故事上门。我已经把故事大纲背熟了,随时可以动笔将它写成小说。” “那么,想必你对令尊的形象不再存有任何幻想。”齐霖忽然有点同情她。当然,只有一点点而已。──“放心吧!我早八百年前就对老头子放弃幻想了。”她抛掉鸡骨头,相中一块起士蛋糕。“相信我,当你必须为一个生份的父亲扛下所有指责,而他生前甚至不太疼你的时候,任何幻想都不可能存在太久的。类人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想怎么样尽管说吧!但是我先把导话说在前头,我可是没有什么好东西任你抠的,顶多等于发完牢骚再走路,就当赐给你抒发郁闷的管道。” 齐霖起身,开始在宽敞的客厅里绕圈圈。 据他所知,苏倚月今年刚满十九,连她人生中的四分之一都尚未走完,然而她的父母、亲人、朋友却大部分消失于她的生命中。 来视察空地之前,他原以为自己今天会看见一个泪涟涟的落难千金,哭倒在地上恳求他网开一面,施舍她一点生存的空间。毕竟在她的十多年生命中,早已过惯了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女生活,而近来一连串的打击对她而言,实在超越了所能负荷的程序。 但令他讶异的,站在眼前的“柔弱小女生”竟然穿戴了刺猬般的全副武装,随时等着攻击对她存有恶意的敌人。从她外放的强悍气质来研判,这种自我保卫的能力绝非短期之内培养出来的,而是经过长期的磨练。 形诸于外的凶悍气质,与她的外表形成突兀的对比。素色上衣和牛仔裤装扮,使她看起来就像平凡的年轻少女,既不比其他女孩娇贵,也不比她们落魄。清秀的五官稍微有别于同侪的寻凡长相,然而若要夸她“美貌得足以担任模特儿”,又显得太过盛誉了。除去她细腻的磁白色肌肤,和清汤挂面的黑缎色青丝,严格说来苏倚月只是一个比平常人亮眼几分的女学生。 他不了解为何一个生活优渥、无忧无虑的娇娇女,会长出一身锐利的芒刺? 本来他对苏家后人还有其他的打算,但是,目前苏家只剩手无缚鸡之力的苏倚月,而为难一个年轻小女生实在与他的做人原则不符…… 踱步半晌,他的脚丫子蓦地站定。 “算了,你先回去吧!”他摆摆手。 “什么?”倚月没料到敌人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着实吃了一惊。 “我必须再好好考虑一下。”他向来把公私划分得一清二楚。 真正亏欠齐家的人是苏为仁苏倚月是因为运气欠佳,才出生为他的女儿,如果把旧帐清算到她头上,未免显得他缺了几分度量。 而且冤有头债有主,由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丫头来承担苏为仁的恶行实在有失公平。即使他真的要对付她,好歹也得等到五年、十年之后,等她长成独立自主的大女人再说。 “房子呢?”她非常得寸进尺。 “拆都拆了,难道还要我替你重新盖好?”齐霖瞟她一记白眼。“你吃完就走,五年后你再回来。”她的俏脸蛋皱了起来。开玩笑!她没工作、没考上大学,连栖身的地方都被他摧毁了,而齐霖仁兄却随口撂下一个“走”字,他想叫她走到哪里去?凭她此刻的窘困,五年后类人猿只找得到她的墓碑。 “瞧你目前的状况,似乎混得还算不错。”她忽然调查起他的身家背景。 “还算可以。”齐霖怀疑她提出这个问题的目的何在? 他决定持保守的态度,暂时观望。 “请问你府上从事何种行业?”她的笑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只能归诸于谄媚。 “制茶业。”答案从四个字缩简为三字真言。 她领悟到,要想逼这男人多说一个字,似乎比钻天入地更困难。 “通常制茶业者都会拥有连锁机构,从茶园到工厂到行销网路一手包办,对吧?”希望的火花渐渐在倚月眼中焚烧起来。 由齐霖目前的架式来看,他的连锁事业显然颇具规模。 “没错。”现在只剩两个字。 若真如此,她可碰见“贵人”了!虽然她的贵配合意思非常低落,而且绝不是出于自愿的,但,那又如何? 倚月第一千百次提醒自己,她是个“机会主义者”,而眼前正好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不容她错过。谁教类人猿偏要选在她最无助的时刻出现,如今被她利用算他活该。 “我真替你感到羞愧。”她忽然迸出正义之鸣。 “什么?”他愣了一下。自己好心放她一马,孰料竟然落得一个“羞愧”的臭名? “好歹苏家和你也算有败家夺宝之恨,你居然完全不思复仇,当心你的行为引起人神共愤、天所不容。” “是吗?”齐霖挑高一边眉毛,不痛不痒的反问。 他还没弄清楚这女孩的葫芦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狗皮膏药。在情况尚未明朗之前,他习惯把持少开口多听话的原则。 “老头子虽然嗝屁了,好歹他女儿我还活着呀!”她热心踊跃地向他自我推荐。 齐霖被她的论调搞得哭笑不得。难不成苏倚月竟然鼓吹仇人向她报复来着? “我没有迁怒他人的习惯。”他慢条斯理地替自己倒了一杯冻顶乌龙,凑近鼻端深吸了一下。好茶! “然后放任你仇人的女儿在外头逍遥?”倚月咋咋舌头,一副他犯了滔天大罪的模样。“类人猿,我对你太失望了。” “那敢问阁下有什么高见?”他等着聆听她的长篇大论。 “‘高见’我不敢当,但是‘低见’阁下倒有几句。”倚月大刺刺地跷起二郎腿。“如果我是你,一定会把无依无靠的仇人囚禁起来,这种对手整弄起来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因为根本不会有人为她强出头。然后我会对她痛加折磨,教她当女仆啦、擦地板啦,做尽所有粗重的工作,并且付给她低廉的工资,让她明了赚钱不易,任何人都不应该贪图他人的财物。” “所以?”齐霖有些明白了。 “所以,”倚月漾出甜美得仿佛沁出蜜来的笑容。“类人猿,你的茶园还缺不缺临时女仆?” 第二章 离开台北之前,齐霖给倚月一个晚上的时间收拾包袱,次日一早他换回自己留在市区、惯用的吉普车,载着这名不速之客奔向南投山区。 回程的途中,齐霖不断自问着,任何有理智的人,绝对不会答应让一个称呼自己“类人猿”的小鬼头介入生命,遑论这小鬼恰好是他死对头的后代,而他向来把理智当成第二生命。 那么,他究竟发什么疯? 当然,这段时间也足够让倚月全盘考虑好自己的未来。 一个女孩儿家莽莽撞撞的跟着“仇人”回到他的地盘,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皆属于不智之举,然而倚月倒是不太紧张。反正天下人都知道苏家大小姐已经没啥子好失去的了;别说她已然不复昔日千金小姐的身份,即使“苏禾”机构的规模仍然存在,老头子愿意施舍多少甜头给她都值得研究。 她的生命正处于跌停板的低谷期,举目无亲,又没有银两护身,所以每一个在绝望关头出现的目标都可成为她的浮木──而齐霖,恰巧是这个幸运儿。 根据她的推断,类人猿符合三大条件: 第一,他具有“明是非”的特质,而且还算有良心,这从他能控制自己的怒火,拒绝将前人的恩怨迁怒于敌人后代可以得知。 其次,他的经济能力应该够宽裕。增加一员临时工人对他而言只是九牛一毛的小事,然而却提供了她生活上必需的财经来源。 而最重要的,他的茶园远在南投山区,完全脱离大台北的是非圈,不但能提供她安静无干扰的温书环境,也让其他讨债鬼逮不着她的小辫子。 其实最重要的一点却连倚月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齐霖带给她难言的亲近感,两人似曾相识,但她又非常肯定自己的朋友群之中没有类人猿这个品种。 无论如何,在未来的日子里,她只需要对付齐霖一个人就行。虽然他稍微比平常人阴阳怪气了一点,但是应该不难应会才对。 “到了。”五个小时过去,齐霖第一次主动对她开口。 吉普车停进木造的遮雨棚里,车位左侧连着一栋外观平平无奇的两层楼透天厝。 她下车之后,立刻被马路另一侧的壮观景致惊住。 “哇塞──”敬畏的低语霎时溜进微风里。 白云苍苍,茶树茫茫。柏油路在规划整齐的茶田间蜿蜒成灰色的蛟龙,深碧绿色的茶树沐浴着正午灿亮和煦的日光。短短几个钟头,竟然带领她从极端嚣嚷的都会进入极端安详的山区。以肉眼来估计,他的茶田起码独据半座山腰,而这还只是生产线而已,甭提他的加工工厂了。 直到这一刻,倚月方才确定自己真的逮着大鱼的。 “放眼望去的茶园全在阁下的版图之内?” “嗯。” “你的产业在附近是不是最具规模的?” “是。” “照顾如此庞大的事业想必需要充裕的人手。” “对。” “你多说几个字会死吗?” “会。” 臭男人!和她贡上了。 “老兄,你语言系统的失常现象比我想像中严重七百五十倍。”她发火了。“阁下别扭的态度是专门冲着我来的,或者对每个人一向如此?” “一向。”他随手拎起后座的小旅行袋扔在地上。“进屋!” 他懒得花太多时间再她,径自拉开与车棚相连的小铁门进入主屋。 倚月不敢置信地盯住她被抛弃的行李,未来的老板大人居然要她自己拿行李!这家伙完全没辜负类人猿的名号。也罢,严格说来,自己试图从他身上找到替女工服务的绅士精神反倒是她的不对。 “我以后睡哪里?”她赶着小跑步,艰辛地追着了的长腿。 “客房。” “你何时带我去认识环境?” “明天。” “你心里有谱该安插我什么工作了吗?” “有了。” “麻烦你形容看看。”这个问题如果他还能以两个字来回答,她保证甘拜下风。 “帮仆。” 她输了! 类人猿显然打定主意要让她的日子难过。没关系,她这盏灯向来不省油。 “对不起,脚扭到了。”倚月把行李扔在磨石子地板上,好整以暇地观赏屋内的摆设。“你尽量走,没关系,我明天就会赶上你了。” 齐霖拧着眉峰,回头打量她又想玩什么花招。 类人猿的巢穴与他的性格一样朴实无华,三十来坪的客厅仅摆着几件大型的家俱,黑色皮沙发和红木酒柜,音质出色的视听设备透露了主人对声乐享受的爱好,除此之外,四壁十分符合“陋室铭”的萧然标准。 “啊,好漂亮的客厅呀!又气派、又豪华、又舒适,难得我半秒钟的脚步也缓不下来,还能在逼紧的时间内参观到您优雅的住处,类人猿……齐先生,您确定您不想向我炫耀这栋建筑物背后风光的历史吗?”她甜腻腻的笑容浓稠得令人起鸡皮疙瘩。 “这栋建筑物背后只有两株要枯不枯的榕树,没啥风光的历史。”友善的女性声音接下她的挑。“齐霖,这位小朋友是谁?” 终于有人让她听见一个完整的句子了!倚月几乎没感动得冲过去,抱住来人痛哭。起码这栋屋子里还有人对语言感兴趣,未来的日子不至于太难捱。 其实,她尖刻的性子向来不太容易对陌生人感兴趣,然而被齐霖冷淡了这么些时候,她需要听见一点正常的社交性谈话。 “您好。”倚月主动送上门去。 “齐霖,我不晓得你这趟下山打算带朋友回来。” 对方的形影竟然非常酷似王妈;两人同样的花甲年纪,同样圆墩墩的包子身材,连后脑勺的馒头髻也梳成相似的扎法。 倚月的心头微微一酸。 和蔼的太太面露微笑,停在齐霖面前,眼光却好奇的盯在她脸上。 “本来没有。”齐霖仍然言简意赅。 由类人猿的态度可知,这家伙显然说得没错,他对任何人都摆出相同的调调。 “这位太太您好,我叫苏倚月。”她干脆自我介绍,先拉拢人心要紧。 “苏?”刹那间,仁慈好太太的表情从“菩萨面”变成“晚娘脸”。 她的姓氏仿佛具有核弹爆发的威力,一投出空气间,立刻把每个人的脸炸成血红色。 倚月不得不夸赞类人猿的能力。他究竟上哪儿搜集到一堆与她家有仇的战利品?如今她被包夹在两只斗狗之间,双方同时对她深怀着敌意,这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别告诉我你是‘奶妈’。”她终于认命了。 “谁?” “奶妈。”倚月耐心地解释着:“你知道的,所有‘王子复仇记’之类的剧情,男主角身边通常跟随着忠心耿耿的管家或奶妈,替他整治不识好歹的敌人。” “是吗?”奶妈无意和她讨论戏剧学。“齐霖,我能不能和你单独谈谈?” 倚月非常有自知之明,她的存在似乎挑起了另一波战火。 “等我把她安顿好。”齐霖主动提起她的旅行袋,恻隐之心稍微发挥一丁点作用。“你的房间在二楼,上来吧!” 她打量“奶妈”几眼,不太确定现在跟着类人猿上楼是否妥当。或许她应该遵守老枪手的哲学:切勿将背部要害送给你的敌手。 罢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随奶妈高兴放冷箭或半夜钉布娃娃诅咒她好了,反正早死早投胎。 “类人……呃,齐先生,仁慈一点,别告诉我打算把我安排在贵奶妈手做事。”她赶紧跟在他屁股后头,步上楼梯的顶端。 若果如此,自封为正义使者的奶妈大人迟早会操劳死她。 “她不是我的奶妈。”他停在走廊左道的第一扇门前。 真的?倚月高兴了一下下。 “那她是谁?”既然不是奶妈,未来仍然大有可为。 齐霖忽然露出百年难得一见的笑容,有点神秘,有点窃喜,有点得意兮兮。 “她──”打开房门的同时,他公布正确答案。“是我妈。” 杀千刀的! 就在倚月新闺隔两道墙的书房里,齐氏母子正关在里头进行紧张的高峰会议。自从齐霖全权扛下家族事业的重担之后,齐母对儿子的能力完全采放心和放任态度,平常几乎不过问他的一举一动,两相比照之下,今天他沧陷在书房里接受母亲大人的质询,就显得意义非比寻常。 齐霖坐在大书桌后面,端详对面沙发椅里的母亲,等待她开启这场训示。 “你骗我!”齐母双手盘胸,眉心紧扭的神情宛如老师责问说谎的小学生。 “妈,”他轻声抗议。“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话。” “还说没有!”齐母的脚板开始打拍子。“你明明告诉我这一趟下山的目的,主要是去视察苏为仁从你爸爸那儿骗走的土地,以及几块齐家位于台北的产业。我怎么不晓得你会跑去找苏家人?” “苏倚月所住的违章建筑恰巧盖在我们的土地上,既然我是地主,当然必须负起出面与她周旋的责任。”齐霖不得不为自己叫屈。“你以为我没事找事,喜欢再和苏家人扯上关系吗?” “违章建筑?”齐母瞪大了眼睛。虽然她听说了苏为仁死后财产被法院查封,但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他的女儿居然会沦落到住违章建筑的落魄地步。 “对,就盖在南港路巷底的那块小空地上。”齐霖随手执起浑圆的水晶纸镇,无意识地把弄着。其实当他亲眼看见到倚月捍卫着那处破落户,心中的震撼并不亚于母亲此刻的讶异。 “可是……我还以为苏为仁多多少少会留给独生女儿一点积蓄,她的日子过得再清苦,应该负担得起基本的食宿和生活需要。”山村人悲悯的天性在齐母体内发酵。 无论儿子以何种眼光看待苏倚月,然而在苏母心中,倚月始终算得上是齐家的旧识,她并不乐意见到她沉沦于这个花花世界中。 若要论起苏、齐两家的恩怨纠葛,故事必须回溯到十七年前。当时齐霖的爷爷刚过世不久,留下几块台北的土地交由儿子继承。齐霖的父母是典型的世外居民,平常固守着山上的茶园,日日夜夜照顾着心爱的茶树,看它们发芽、看它们开花。 山上的邻里们互相打气帮助,紧密结合成勤劳的生命共同体。对他们而言,整个宇宙便是由这种单纯简朴的生活构筑而成。 在山上,没有复杂的心思,也没有城市人的勾心斗角,所有事物皆保留了最纯粹原始的真诚。齐氏夫妇俩坚信,只要守住祖先留下来的血汗,不要贪求,毋需挥霍,日子应该可以平安无忧的过下去。 因此,当一个名叫“苏为仁”的台北建筑商向他们提出购买某块位北区的精华土地时,他们并没有答应。对方提出“我保证让你们赚大钱”、“把土地卖给我,我苏为仁绝不会亏待你们”的利诱也未能达到说服夫妻俩的效果。 直到苏为仁以私人拜访的名主亲自上南投走一遭,苏、齐两家正式结缘,最后也因此而结怨。 母子俩不约而同地沉湎于旧事里,书房维持了好几分钟的静谧。 半晌,齐母忽然打破四周盘旋的沉默,“你还记不记得她?” 他选择不回答。 “你记得的,对不对?”儿子眸中一闪而逝的神情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嗯。”齐霖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是的,他们都记得苏倚月,以及她幼时的甜美模样,因为早在她长年记性之前,齐家三口就已经见过她了。 当苏为仁第一次上山拜访时,手里牵着扎包包头的小女儿,一副优良爸爸的形象,淳朴的齐家夫妇因而对他产生好感。 年近三岁的小倚月非但长相可爱,嘴巴也甜得腻人,逢人就喊“哥哥”、“姊姊”,“伯伯”、“婶婶”,唤得人心花怒放,连向来不喜欢与孩子亲近的齐霖,当初也将她抱在怀里亲近了好一会儿。 就因为他印象中的苏倚月是如此的娇弱甜美,这回重逢时遇见一个“恰北北”的女生,才会让他吃了不大不小的一惊。 “你知道吗?当初我本来打算收她做干女儿的,可惜没来得及提出口,咱们和苏家就反目成仇了。”齐母的语气中含着一丝可惜。 若非苏为仁流露本性,或许她真能和倚月结下“母女”缘,一偿她没有女儿的遗憾。 苏为仁一开始就计划以友情来降低齐家人的防心,但纯良的齐氏夫妇并没有想得太深入,而齐霖虽然比父母更懂得人情事故,却因为多半时间留宿大学校舍而失去和苏为仁频繁接触的机会,无法及时揭穿这个心机深沉的男人。 一旦交情打稳后,苏为仁开始耸恿齐父买卖期货。 “刚开始别一口气投下太多金钱,只要慢慢来,风险就低,日子久了你便会发现期货市场其实很有意思,和你经营茶园所运用的概念差不多。”他随口“教”了齐父几句要诀,便丢下新朋友在市场里自生自灭。 当然,齐父并非为了赚大钱而下场玩期货。对他而言,看着“咖啡”、“黄豆”在看板上买进卖出是一种新鲜的经验,就好像孩童发现电视游乐器一样。他纯粹只是觉得这种游戏很“特殊”、很“有趣”。 就为了这份“新鲜”和“有趣”,齐家的财产蒙受无比的损失,等到他发觉时,所有能抵押的产业已经抵押,不能抵押的也变卖殆尽。 有些游戏必须会出昂贵的代价!齐氏夫妇为时已晚的察觉到这点。 齐母仍然历历记得七年前苏为仁带着律师和公证人,上门找她丈夫讨地皮的得意嘴脸。 “反正你也付不出贷款利息,与其等着银行查封你的土地,倒不如现在便宜卖给我,我保证以即期支票付款,让你立刻把外头的债务清掉,免得再拖下去连累了全家大小。” 于是当时市价上亿的地皮,被苏为仁以二分之一的价钱贱买过去。 齐氏夫妇终于看清他的真正目的,但已来不及挽回什么。 严格说来,他们并不能对苏为仁发出强烈的指责,毕竟对方并未做出任何实质的伤害,只不过介绍齐父一条加速变卖产业的途径而已,一切损失都是他自愿赔进去的。 “你应该明白我为何不要你去找苏家的人理论吧?”齐母轻轻叹了一声。 她向来笃信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理念,既然苏为仁与齐家无缘,双方顶多不再接触就是了。如今老对头也过去了,任何的责任追究问题此刻看起来似乎都显得多余。 “嗯,”他的焦点停驻在水晶折射的光芒中,“我们没有那个立场。”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苏倚月?”齐母仍然不能理解。 “因为……”他烦躁地爬梳盛密的黑发,“不晓得。可能是因为心底的那股不服气吧!或者──好奇,我想看看苏家小女儿现在的生活如何?我想知道她父亲有没有留给她任何属于齐家的东西?还有……我不知道,我无法解释。” “如果你只是想看看她,看完之后也没有必要带她回来呀!”齐母继续逼问他的举动。 “妈,如果当时你在场,你一定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他推开椅子,在书房里困扰地踱步。“她住的违章建筑简直和猪圈没两样,铁皮屋也!你能想像冬天住在里头温度有多低吗?而夏天一定变得和烤箱一样……” 他说不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再次见到苏倚月,她儿时的鲜明影像不断在他脑中重现。 她摇摇摆摆的拉着他衣角;她咬着要他抱;她赖在他怀里不肯离开;苏为仁要带她回台北时,她哭得惊天动地,死也不肯上车。 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断自询着:为何答应让她跟上山?如今他终于找到答案──他居然真的关心她,即使事隔多年! 不,应该说“尤其”事隔多年,“尤其”让他见到长大的苏倚月,这种奇怪的影响性是他所无法言喻的。 而苏倚月坚持跟他上山,是事也因为她潜意识里仍然存在有属于他的记忆,信任?不会对她造场〉质的伤害? 齐母旁观者儿子的表情,心里有点明白了。尽管他以冷硬的外壳包装自己,其实儿子的内在仍然藏着当年那个心疼小女生的大男孩。 “好吧!”她拍拍裙子站起来,会议结束。“原本我还担心你搞不清楚,想把你老子的胡涂帐算到她头顶上。既然咱们把事情澄清了,我不阻止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又回复开明母亲的形象,踩着轻松的步伐回厨房切洋葱。 如果──只是如果──苏倚月仍然保留着十多年前那个漂亮女娃娃的本质,其实她并不介意生命中多了个“女儿”。 类人猿好像很恨她,而且怨憎的程度还不轻,否则他不会在清晨六点,公鸡的闹钟都还没响的时候就挖她起床吃早餐。 “你……呵──”倚月先扯出一个长长的呵欠,手中的白面色差点挥中他的脸皮。“大清早的,你把我揪起来干什么?” 好困──她的上眼皮仍然拒绝和下眼皮分开,眼睛尚未发挥视觉功能。她很怀疑刚才自己在朦胧的情况下进早餐,有没有误把食物塞进鼻孔里。 “上工。”惯用的两字回答依然挂在他嘴边。 真受不了他! “老兄,打个商量好不好?以后你讲话-ㄞ-[个语尾助词,比方说‘了’、‘的’、‘个’之类的?”她的贝齿陷进吐司面色里。 一旦遇上挑他毛病的场合,倚月姑娘的精神就会稍微振奋一点。 盛着清粥的汤匙停在齐霖嘴边。“为什么?” 他向来认为讲出那些虚字很没有意义。 “因为它们可以增加你说话的字数。”她以一种讲道理的口吻训诫他。 “为什么?”他又不懂了。 “对了,第二个要求就是,同样的字眼或问题不要重复使用。”她开始教导他语言的艺术。“比方说,你第一个问题已经用过‘为什么’三个字,第二次就应该换换词儿,像‘麻烦告诉我原因’,或者‘我不了解你的意思,请解释清楚’,这些完整的句子有助于运动你的口腔,防止舌头打结或退化。” “饱食终日,言不及义。”齐霖哼出不屑一听的嗤声,埋头大啖他的早点,不打算再花时间理她。 他真不懂现在的年轻女孩子脑袋瓜里装了些什么东西。身为她的老板,他尚未规定她应该遵守哪些规矩,她反倒先给他下马威来着。 “哎哟,不错,讲话居然还能引经据典,看来我小觑了阁下的文学造诣。”倚月咋咋舌头。“虽然你多说了八个字的目的是为了骂人,勉勉强强也算有进步啦!不过请你下回记得把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如此一来字数还可以拉长一点。” “无聊。”他吃饱了、喝足了,转而对她发出专制独裁的命令,“上工了。” 倚月非常了解拿人家薪水就得看人家脸色的真谛,尽责的跟着他离开家门,不过她倒是蛮好奇类人猿要带她上哪儿去。就她了解,女仆工作似乎大都以屋内的杂务居多,什么擦地板啦、抹干净擦地板时翻倒的污水啦、洗碗啦、扫掉洗碗时打破的碎片啦,不知道为什么类人猿要带着她出门。 他大步横跨过柏油路,继续朝主屋对面的茶园迈进。 “进茶园。”齐霖凝在以原木架构而成的茶园门口,等着她跟上自己的速度。 “哇──”倚月眺望着眼前的斜坡,嘴巴一时之间合不拢。 望不尽边际的竹篱沿着路侧延伸出去,将山区划分为两个世界,围篱的右边横躲着公路,更右侧则是齐家主屋;左边绵瓦着平稳的山坡,直直下落将近五百公尺,以这个长度作为半径往下划出一个半圆形,约莫就是齐家茶园的规模了。 适逢冬茶采收的时期,茶园入口堆放着十来篓新摘的嫩茶笋,散放出鲜美的青叶气息。 好壮观!倚月忍不住被眼前伟阔的山景炫感。这种景色教人一辈子也看不厌,好高兴她选对了工作地点…… 慢着!话说回来,她又觉得不太对劲。这片土地好歹也有五、六个国中操场的大小,绕完一圈下来她已经可以回头吃晚餐。而他明明规定她上山帮仆,可不是充任采茶姑娘来的,她干嘛傻呼呼地闯进茶田里锻炼脚力? “你叫我进茶园做什么?”倚月狐疑的眼神瞟向他。 “不准质疑。”如果他让苏家大小姐垂询自己的每个举动,那他就该死了。 “没道理,难道你计划把我诱进幽暗僻静的角落里杀人灭口,我也应该乖乖地捧着脑袋送上门?”她的脚仍然钉在原地。 “以后你中午要送便当。”他在自己的忍受范围内尽量回答她的疑问。 “所以?”她要求得到清楚明确的解释。 “所以你要学会认路。”他的嗓门已经比两分钟前宏亮一十分贝。没教会她认路,她有法子在这一片汪洋茶海中找到他的出没地点吗?烦死人了!一大早就想惹他生气,她真是好日子过太多了。 “这才对嘛!”倚月称心如意地拍拍他肩膀。“看,如果你一开始就把两句话合成同一段,咱们就可以省下我追问、你发火的时间,这不是比每次只吐露两个字更干净俐落吗?” 嘿嘿!她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吹着口哨踏上凯旋的道路。 “站住!”厚实的铁沙掌扯回她雀跃的小鸟步伐。他的脾气终于跨越忍耐的临界点,“你给我听好,来到我的地头上讨生活,就别妄想骑到我头上逞威风,以后我命令你做什么,你就乖乖照做,不准再问东问西的的。” 奇了,这家伙只有在骂她的时候才舍得多吐出几个字。 “干什么?问问也不得呀?你以为你是天皇还是老子?”一根得寸进尺的食指戳向他的胸膛。“现在是民国,即将迈向崭新的二十一世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八股时代已经过去了,甭论阁下所属的旧石器时代,麻烦你放大眼睛,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吧!” 另一根食指自背后点了点她的肩膀。 “别吵!”她随手拔开碍事的天外飞指。“我已经受够了你们母子俩的乌龟气。告诉你,类人猿,少摆出一副对我恩重如山的模样!跟你来到山上是出于我的自由意志,同样的,如果我想走,你挡也挡不住!” 手指再度碰碰她肩膀。 “少烦我!”她甩开不识相的干扰。“如果你想拿出几百年前的恩怨旧帐来讨人情,嘿嘿,失礼了,小姐我不吃那一套,咱们中华民国从宪法到民法到刑法到违宪的违警罚法,没有任何一条规定女儿有义务替老头子挨骂,你有种就直接挑我的缺点,少拿隔代恩怨来压我!” 那根手指不屈不挠地按住她的肩头。 “滚开!”她拍掉讨厌的外力介入。“我上山来工作,纯粹是出卖劳力,咱们银货两全,谁也不欠谁,如果你以为我会委屈求全地窝在府上,看你的脸色过日子,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这次,手指伴随着音效一起出现:“小ㄗ……” “你烦什么烦?”她忍无可忍地回头大吼,“你没看见我很忙──哇!” 距她的鼻尖五公分的大特写吓傻了她的神智。倚月下意识地往前一跳,巴住任何足以扶撑她体重的支柱。 野人! 眼前杵着两个干黑瘦削的男人,身着色彩鲜艳的传统服装。年纪较老的那个咧着缺了三颗门牙的大嘴冲着她傻笑,至于另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则瞪着不驯的眼光瞄她。 倚月无法分辨他们这身装扮属于哪个部落,但是根据她有限的地理知识研判……算了,既然以“有限”来形容,当然也判不出个所以然来。 尽管之前她有预感南投山区比“天不吐”文明不到哪儿去,但出现食人族未免稍嫌过分了点。基本上,她承认自己对原住民不太了解,依旧停留在酷爱喝老米酒的刻板印象上。 “小ㄗ,清晨ㄉ1ㄨ点半吵架会不会太早了?”年纪较老的原住民男子操着生硬的国语询问她。 “你们是哪门子鬼?”她粗鲁地问。 “注意你的用词。”她的头顶上传来齐霖第n次的警告。 “要你管,我的用词妥不妥当跟你有什么关系──哇!”她回头吼他,猛不期然被另一张超大特写吓傻了。 “不要脸!恶心!性骚扰!你干嘛抱着我?”她忙不迭溜下他的怀抱。 齐霖又好气又好笑。刚刚是谁主动抱住谁的?明明是她像无尾熊一样,自动把他的躯干当成尤加利树,手脚莫名其妙地扣住他不放,他没反告她性搔扰已经算很客气了。 “工头阿里布和他儿子密索。”他随口替她介绍。 “老板。”阿里布好奇的黑眼珠梭巡着她,然后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叽叽咕咕地放起了厥词。 ──老板,这个小女生相貌不错哩!蛮可爱的,是不是你在外头偷生的小孩? “喂,”倚月向他勾勾手指头,“野人工头在说什么?” 齐霖莫测高深地睥睨她一眼,然后用相同的叽哩咕噜回应阿里由的话。 ──我才没那个福份生出这种女儿,她泼辣得要命,硬是从平地跟着我上山来做工,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 “喂,当着人家的面用她听不懂的语言交谈是非常没有礼貌的,你们知不知道?”她用茶叶想也晓得,三个臭男人的狗嘴绝对吐不出象牙。 密索忽然加入他们的谈话,瞟觑她的眼光暧昧兮兮的。 ──做什么工?当心茶园里的男人会错了意,带她到后工寮去做“赚钱的生意”。 “喂,看什么看?当心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她张牙舞爪的,只差没学小狗露出牙齿狺叫。 光凭密索“歪哥”的邪恶视线,她就足以到劳委会控告他意淫外加精神骚扰,保证告到他死。 齐霖忽然撇出打趣的笑容。 ──密索,相信我,凭她的排骨瘦身材,即使走进“那一行”讨生活,也绝对赚不了多少钱。 “哇哈哈哈……”三个男人突然捧着肚子大笑。 “你们笑什么?”她觉得莫名其妙。 阿里布又补充一句。 ──只怕男人压住她的排骨身材,还以为自己和平常一样躺在木板床上,到处找不到“女人”哩! “哇哈哈哈……”三个男人越笑越欲罢不能。 齐霖几乎呛着了气管,拼命深呼吸,挣扎着找回正常的气息节奏。 她再傻也明白,这几个家伙肯定欺负她听不懂,当着主人翁的面取笑她。他们简直活得不耐烦了,尤其是那只该死的类人猿,平常舍不得多说几个字,遇到咒骂她和嘲弄她的场合,话匣子就自动开闸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笑我!”她叉开双腿,凶巴巴地吼人。 “谁──谁笑你──了?”齐霖试图掩饰他们的发笑主题。 “否则你们在讨论什么?”狐疑的表情流露出不屑。 “我们在讨论……啊──”他的气息终于平顺下来,“今年的冬茶收成丰美,应该会卖得高利润。” “这有什么好笑的?” “听到好消息为什么不能笑?”齐霖反问,转念想想又觉得不对,他何必向她解释自己的言行?他堂堂位居老板之尊,而她仅是临时送上门的小女工──还是自动跟上来的,他没有要求她提出详细的身家调查已经够客气了,她反倒爬到他头上来。 “闭嘴!回主屋打扫!”转眼间他又端回专制独裁者的架子。 哼,她啥优点都没有,就是天生自尊心特别旺盛。咱们走着瞧! “好,老板,您去忙您的吧!”柔和甜美的笑容直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 齐霖早八百年前就明白,倚月小姐的度量比跳蚤的身子还小。 “既然今天一早认识环境的行程已经被人中断,咱们明天再继续好了!”她一步一步地后退向茶园入口。 齐霖的警觉心大作。这女孩想干什么?“你乖乖……” “好的。”倚月接续他未完的语句。“我会乖乖留在家里陪奶妈……呃,你妈洒扫庭除。”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就不信苏倚月有天大的胆子敢挑畔他的权威。 “阿里布,上工。”齐霖转头招呼两名得力助手。 “啊!啊!啊──”阿里布的黑眸突然扩张成两倍大。“别、别!那个,老板──” “哗啦!刷!”各种翻飞的嗓音飞进清晨的空气里。 “什么事?”他火速地回头侦查背后骚动的原因。 倚月忙不迭扶住四只翻倒的大竹篓。丰收是吧?姑娘我洒掉你四篓的鲜嫩茶叶,看你还能笑到哪里去。 “真是抱歉,我刚才倒退着走路,没注意到背后的障碍物。”嘿嘿,活该!不过,看样子有人正在酝酿怒火,她还是先溜为妙。“我回主屋了,再见。” 她一溜烟钻出茶园。 该死!他的茶叶,他上好的雀舌,一斤四万六!这小鬼竟然硬生生弄倒、踩坏他数十万的收入。 “苏、倚、月──”他咬牙切齿地追上去。 “老板,您大人有大量,不知者不罪……”忽然,她被人从后领揪起来,“喂,放我下来,别抓着我!” “过来!”齐霖拎着她跨过马路,迈向搭盖在主屋旁的铁板货仓。 “类人猿,你带我去哪里?”她吊在他手臂前端晃荡。难不成他想毁尸灭迹? “不、准、你、再、叫、我、类人猿!”他愤怒的踢开铁板货仓。 这间仓库约有三百坪大,室内的温度和湿度经过中央空调严密的管制,目的在储存运送到行销据点之前的茶叶。此刻,阴冷而干燥的空气幽幽袭向缠阗的劳资双方,却无助于平息齐霖狂烈的心火。 “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人猿该不会狠心的把她囚锁在暗无天日的货仓里吧? “是不是故意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蒲扇般的大巴掌狠狠推了她一把。 “喂,你放开我,放──哎哟!”她跌进超级大茶房里。 “你给我乖乖待在里面反省,晚上再放你出来!” 匡当! 合拢的铁门,仿佛象征着她多灾多难的命运。 第三章 冷死人了! 倚月在原地踏步,藉以增加体内细胞碰撞的热度。今早急匆匆地被拉起床,她只随便拎了件薄长衫兜上身,而仓库内的温度又调节得比平均室温低上两三度,齐霖那只类人猿分明打算以“酷”刑──酷寒的私刑──来折磨她。 她被关进来多久了?五个小时?六个小时? 她不清楚,但有件事情倒是相当肯定的:那家伙打算关她到天黑,除非她先放下身段。 门锁喀的一声响了起来,齐母进来收拾她午饭用的餐盘。 碗碟里的汤食菜肴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水膜,然而两菜一汤的伙食仍然维持它两个小时前被送进来的模样,半口也没动过。 齐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瞧不出这女娃儿竟然如此倔强,齐霖此番显然遇着对手了。 这样也好,她起码超过两年没见过不苟言笑的儿子如同过去二十四小时般,绽现出具有明显高低起伏的情绪。 或许,苏倚月的介入并不全然带来负面的影响。 “向齐霖道歉吧!只要说声‘对不起’,我保证他立刻放你出去。”齐母试图充当和事佬。眼睁睁看着别人挨饿有违她善良的本性。 “放屁!”倚月完全不领情。 “注意你的用词!” “你们母子俩还真有默契,连口头禅都一模一样。”她哼了一声。难怪古人会传下那句名言──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原是王八种。类人猿的娘能好到哪里去? “相信我,齐霖说得出做得到,如果你不肯先低头,他会真的关你到午夜十二点才放人。”齐母越想越好笑。这两个人公然闹起别扭来,简直让人分不清谁是小孩子。 “反正那家伙没心没肺,我已经放弃提早假释出狱的奢望。”倚月嘴里说得轻松,其实心头那管喷气的烟囱比冒火的维苏威火山更激烈。“小人一个!居然将我禁甸在暗无天日的铁笼子里,连一丝丝怜香惜玉的心思也没有。他凭什么囚禁我?凭他是附近的骑警,抑或正义的护卫者?他以为自己落脚在山区,就可以自封为山大王吗?好歹我身为人类,他可只算一只类人猿而已,而且还是一只语言机能进化未完全的类人猿。严格说来,我早他演化了几千年呢!去他的!” “注意你──” “的用词!”她已经能朗朗上口。“放心,我已经非常注意了,原本我打算骂‘他妈的’。” “苏倚月!在我的屋檐下,不准女孩子说粗话。”齐母发出严正的声明。 “为什么男孩子就可以?”她反问。“齐妈妈,你不觉得自己有性别岐视吗?当女人都瞧不起女人的时候,如何要求男性动物以平等的眼光看待我们?” “呃,我──”齐母给挤得说不出话来。 “敌我意识的矛盾,就是女性内部的矛盾。齐妈妈,你呀!你的内心矛盾!” “啊?!有吗?”齐母眨眨眼睛。“我矛盾什么?” “你矛盾的问题可多着呢!”她俨然一副慷慨激昂的专家形象。“生出一个进化不完全的儿子,是天下为人母亲共同的悲哀,但母爱的天性又令你无法收回对儿子的关怀,两相冲突之下,才会造成你心头拆解不开的矛盾死结,这个推论你懂不懂?” “噢。” “太好了,你懂。”倚月笑咪咪的,又说:“所以啦,为了平衡你心头的矛盾感,齐妈妈,你必须拿出母亲的权威,拒绝帮助他继续作恶,早日将他导入正常人行事的轨道,因此,当他做出违反个人意识、私自囚禁犯人之类的暴行,你就应该适时地阻挠他,以免助他的气焰,让他越陷越深,这你也懂吧?” “唉。”齐母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她们的话锋为何会演变成这个诡怪的议题? “因此,我建议你让仓库的大门敞开着,传达他一个明确无疑的讯息──儿子,老妈拒绝担任你动用私刑的共犯,如此一来他才懂得反省自己的行为,你明白吗?” “嗯……”话题越扯越远了。她们竟然从道歉、放人扯到母爱与矛盾,再扯回开门和反省,前后也未免太缺乏关联性了吧! “齐妈妈,你赞同我的看法吗?”她采取咄咄逼人的攻势。 “呃,好像……赞同。” “才怪!”门口猛地传来“光明斗士”的呼喝。 齐霖! 还没轮到他的戏分,他出来干什么? “你也来了?”齐母愕然瞥视儿子怒焰高涨的剪影。 哼,他早就料着了!他知道苏倚月一定不甘心平白被他限制行动,无论如何也会想法子偷溜出去。既然从他这方面下手肯定会徒劳无功,她当然没有放过他母亲大人的道理。幸好他跟过来偷听了。 “教我反省,你没搞错?今早做错事的家伙是谁?”他真佩服她有法子把完全不相干的主意牵扯成一篇论说文,诱拐他母亲上当。“妈,她哄你的。” “哄我什么?” “开门。” “开门干嘛?”齐母不耐烦了,这个死儿子,明明只有几句话,他偏不肯一口气说完。 “放她出去。”齐霖不耐烦地瞟向母亲,心里纳闷着:从何时起连他妈妈也变得罗嗦了? 倚月在脑海中尽情杀死他一千次。这个该死的家伙铁定八字和她相克,天生下来砸她锅的! “我有说过我打算逃狱吗?”她嘴硬得很。“告诉你,我最讨厌让人家失望了,如果你认定了我会偷溜,我待会儿就溜给你看。” “有胆子你就试试看!”他恶狠狠地瞪住阶下囚。“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道不道歉?” “任何有自尊的人类都不会向类人猿低头!”他不畏恶势力地瞪回去。要她道歉,他等到下半辈子吧! “好,你厉害!”他冷笑两声。“妈──” “干嘛?” “走!” “走到哪里去?” “走到外面去!”他火大地提高嗓门。 “噢。”原来高峰会议开完了。“那苏小姐──” “再关!” 匡当!第二次拉上牢门的巨响绝望地敲痛倚月的心。 该死的类人猿,我和你誓不两立。 双方的耐性继续僵持到晚上八点。 齐母打量着儿子。尽管他的态度始终不肯软化,然而看得出来齐霖的心里也悬念着他的囚犯,无心处理其他杂事,才会拿起遥控器漫无目的的转台,一刻也定不下来。 代沟!这是她所能想到最适合形容齐霖和苏倚月之间的代名词。 代沟造成冲突,以及冲突之后的错误处置。这家伙一辈子没和年轻少女接触过,观念才会停留在八股时代,误以为严刑峻法就能收到杀鸡儆猴的成效。 说来好笑,连她这个做妈的都自认处事的观念比他新潮。 “好了啦!你足足关了她十二个小时,也该过瘾了,去放她出来吃晚饭吧!”她?庀蛏撤再次替倚月讨饶? “不!”齐霖仍然紧紧盯住电视荧光幕,至于有没有看进去只有他自己晓得。“这女孩太劣了,早该有人好好教训她一顿,现在提前放她出来只会让我的苦心前功尽弃。” 齐母发现,任何事情一旦涉及苏倚月,儿子的语言机能似乎瞬间顺转数十倍,连话也舍得多说几个字,而且他俨然以苏小妞的监护人自居了。 “好吧,我送晚饭过去给她。早餐的一碗薄稀饭撑到现在,即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更何况一个年轻女孩。”齐母怜惜的摇摇头。 “怎么会从早餐直到现在?”齐霖一愣。“妈,你中午没替她准备食物?” “有啊,但是她一口没动过。”齐母偷笑。瞧不出来傻儿子是硬在嘴里、软在心底。 “是吗?”他怀疑那丫头是不是故意搞一招绝食抗议来要胁他!“也罢,少吃几餐饿不死人的。” 哼,大爷他不吃这一套。反正她前半辈子已经享受过一般女孩奢丰收的豪华生活,偶尔清心寡欲也无所谓。 “可是,饿肚子对身体健康的损害很厉害哦!”齐母不动声色地套问儿子的关心程度。 “顶多让她饿这几个小时而已,不至于造成多大的伤害。”他拉长了脸,继续凌虐电视摇控器。 台湾与非洲相隔大半个地球的距离,饥荒而死的现象应该不至于飘洋过海来发生。 “如果她天生肠胃功能欠佳呢?”齐母从健康方面着想。 “欠佳就欠侍,最多造成她轻则胃溃疡、重则胃穿孔,也不算什么难以医治的旷世纪绝症。”他被老妈问得不耐烦,索性转到新闻频道,只放一半的心思在回答质询上头。 “如果她真的胃穿孔呢?” “即使胃穿孔,了不起演变成胃酸外溢,引发腹腔炎,根本不会死人。”他专心研究主播的造型。披头散发的,简直难看到姥姥家去! “说不定会并发严重的腹膜炎。” “就算并发腹膜炎好了,大不了我送她进加护病房静养两三天,正好可以偷得浮生几日闲的懒假,除死无大事。”他看看腕表,快八点,差不多该播报气象了。 “如果送进加护病房仍然治不好呢?” “顶多魂归离恨天,我会找个道士替她收魂、超渡……”他心不在焉的语气忽地卡住,应该不会吧?只不过少吃一顿饭,有可能演变成如此严重的情况吗? 话说回来,他没有妹妹,生命中素来缺少与年轻女孩相处的经验,好歹母亲同为女性,也经历过苏倚月这段少女生理、心理发育期,说不定她真的如同母亲所形容的一般脆弱。 “现在的医师啊,技术差劲的人比比皆是,随便胡搞个几下都能让病人感染虐疾了,还有什么好事做不出来的。”齐母冷冷地盛好半碗米饭。 对哦!他为为何没有从这外角度去考虑? “或许她的抵抗力够强,可以撑过生命垂危的关头……对不对?”他开始动摇了。 两个人俨然自动设定好,仓库里的小老鼠逃不过横躺上加护病床的命运。 “是吗?”齐母咋咋舌头,“人家只是弱不禁风的娇柔少女,别太自信了!” 危险!母亲大人的推论相当有道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衡量,苏倚月都只能算是手指头一捺就死的小虫子,脆弱得不堪一击。 而他居然关了她足足十二个小时! 他──他──会不会太没有人性了? 冷汗开始沿着他的额角滑下来。 “好啦!反正她可能又不肯吃东西,我随便弄几口饭菜给o就好,省得浪费掉。?逼赣圃沼卧盏囟似信蹋迈向门外的探监之路? “呃,妈──” “干嘛?” “你──累不累?” “不会呀!” “胡说!忙了一天,你一定累坏了。”他不由分说地抢下母亲手中只有“鸟食”份量的晚餐。“饭菜由我送过去给她,你先去洗澡休息吧。” 赶快过去临检看看,以免入夜之前放出一个奄奄一息的苏倚月。 那是什么声音? 倚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努力唤回在周公他家神游的意识。她瞄了一眼手表,六点半,接近吃晚餐时分。 叮叮咚咚的异响敲击在天花板上,仿佛二楼有个家伙倾洒了满地的弹珠,而且倒势一发不i收拾,足足持续了十几分钟仍然未停…… 慢着,她明明被罚在仓库里关禁闭,天花板之上只有不作美的天公,哪有什么神经病会爬到铁皮屋顶上玩弹珠。 闹鬼? 她不会这么倒楣吧!听说一个运势欠侍的“衰尾道人”倘若再遇上魔魅之流的兄弟,就表示他的气数已尽,随时可能向花花世界道byebye,她有可能倒楣到此等地步吗? 叮咚、叮咚的音源让她的神智从昏蒙中渐渐苏醒── “雨!”她恍然悟出声音的由来,“下雨了。” 十一月的山区理所当然会下起傍晚的飘零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 好冷喔!打盹了几分钟反而更增加她对暖空气的渴望,她几乎被冻成冰棒了。万恶的类人猿居然狠心地只留一盏五十烛光的灯泡给她。 管他的,一旦被她找到了温度控制开关,立刻调到室温三十度,烘死他的库存茶叶。 “调节天关在哪里?”她摸索到角落,猛不期然鼻尖沾上两颗凉飕飕的水滴。 咦,雨滴是从哪里漏进来的? “啊,有活门!”他看见了,距离头顶两公尺高的天花板角落挖出一扇两尺见方的活板门。可能是工人忘记扣上了,所以天雨汇流成潺潺的小瀑布,垂下铁皮屋顶。 “哈哈,可以逃出生天了。”她跳起来手舞足蹈。类人猿,姑娘我言出必践,既然承诺会逃给你看,保证示范一次! 她仍然穿着昨天的牛他裤,摸摸后口袋,里头塞着六百多元现钞,应该够用一阵子。逗留在虎穴的生涯不若她早先预想的那般容易,她还是先溜为妙,到了市区再做打算。 倚月先拟定好“跑路”计划──山路上每逢单数整点停靠一班公路局的巴士,她必须在他们发现之前逃到公车站牌,搭上七点的那班客运。还有三十分钟,应该够用。 哼,齐霖,本小姐会傻到白白让你关到老、关到死,那才有鬼! 她逃走了! 齐霖呆立在仓库正中央,不敢相信区区几个小时,她居然可以逃得不见人影! 不,以活门下流泄进来的水痕判断,她“逃狱”应该发生在约莫一个小时前。 他无声地诅咒着。该死的女娃儿对这一带山区人生地不熟,况且此际正值冬雨的黑夜,假如她一个疏忽,滑落湿漉漉的山坡,即使没死也去掉半条命。 “妈!妈!”他扯直嗓门吼叫,“她失踪了。” “什么?”齐母震惊的身影随即出现在仓库门口。 “我出去找她,你留在家里等消息!”齐霖奔向车库,飞快地跳上吉普车。 他就不信在这种一条路通到底的山区,她能躲到哪里去! 倚月最有可能循着公路走下山,沿途试着招揽过路的便车载她一小程。 雨越下越大,若他记得没错,倚月身上好像只穿着一件长袖t恤,她禁受得起山上的夜寒吗? 吉普车奔驰在黑夜里,柏油路畔的凉亭忽然吸引住他的眼角余光。那是──候车亭? 他缓下车速,仔细考量倚月已经搭上客运的可能性。以她离开的时间来判断,应该赶得上七点的客运班车。 决定了,追上去看看,老旧的山路公车决计赛不过他的高性能吉普车。 齐霖加重踩踏油门的力道,越野吉普车轰地驰向远方的灯火。疾驶了二十分钟,蜿蜒如蛟蛇的山路上已经隐隐瞟见两朵亮红色的车辆尾灯。 他加速赶车到台汽客运的前方,打方向灯示意司机停下来。 “奇怪,这个人要干什么?”司机吐掉一口槟榔汁,慢慢将庞大的车身停在路边。“喂,先生,你很鸭霸喔!这里没有公共车站啦!你应该到下站去等车。” 齐霖跳出越野吉普车,三两步奔上公车车厢。放眼望去,约莫只有十来个乘客,个个张大了眼睛等待“公路急先锋”的临检。 蜷窝在最后一排拼命打冷颤的倚月蓦地凝住全身的动作。 有骚动!是哪个活得不耐烦的家伙干扰了她的逃亡行动?她探头瞧向车窗外。咦,那辆吉普车好眼熟…… “失礼,运将,我找人,马上就好,不会担误太久。”要命的低沉嗓音操着简短的语句问候,听进她耳里仿佛牛头马面的催魂符。 类人猿!他跟上来做什么? 该死,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捉回去。 “你很厉害哦!找人找到公车上,是不是你的牵手吵架吵输了,所以偷偷溜出来?”司机显然对意外降临的好戏抱持高度的兴致。 倚月极力把自己纤小的娇躯缩藏在椅子之间的缝隙,心里偷偷回答运将的疑问──只有倒了八辈子楣的女人才会荣任那只类人猿的牵手。 “哈啾!”一声小小的喷嚏暴露了她的行踪。 她开始祈祷,老天保佑他没听到、老天保佑他没听到、老天保佑他没听到…… “苏倚月!” 祈祷失效!沉重的脚步声袭向她的藏身地点,下一秒钟铁钳似的大手仿效老鹰捉小鸡的势子把她揪到半空中。 死了! “放──放开──哈啾!”她老实不客气地喷了他满头满脸。 “你还有胆子帮我洗脸!跟我回去!”盈盈而握的腰肢在肋下一挟,怒火高涨的“追夫”迈向车门。 “不要,我干嘛要跟你回去?”她的手使劲勾住椅背的扶手,“救命呀!绑架呀!大家快去报警──哈啾!” “闭嘴。”他反手后住她的嗓音出处。“哎呀!” 臭丫头竟敢咬他! “先生,阿你们是……”一个肥墩墩的中年女人迟疑地插嘴。 倚月宛如在迷雾中发现了灯塔。“伯母,救命呀!哈啾──我根本不认识这个男人,他绑架我。” “胡说!”他连忙向众人澄清自己的名誉。“我并没有绑架她,这个女孩是我的──我的──” 他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两人有什么直接关系。 “你们看!”倚月立刻逮住他的小辫子。“他连自己和我是什么关系都说不出来,居然好意思辩称他没有绑架我。他是绑匪,真的!” “闭嘴!”他慷慨大方地赏她俏臀一记“降龙十八掌”。 “先生,你们闹完了没,我还要开公车哩!”司机站出来充当和事佬。“不然这样啦!你们在车上慢慢谈,我继续把车子开下山。” “不行。”他断然回绝。“这个女孩子是我的员工,她半夜从工场逃出来,我必须带她回去,查查她有没有偷拿我的贵重物品。” 他学坏了,要捏造故事大家一起来,他不见得会掰输她。 “哦──”所有旁观者发出原来如此的呼声。 “胡说,他说谎,你们不要被他骗了。”倚月急了。“我身上只剩下五百多块,根本没有偷他──唔……” 熊掌不由分说地捂住她的樱唇。 “对不起,占用大家的时间。”他礼貌的鞠躬,这才挟着背主私逃的小女仆退下舞台。 好戏大致告一段落,车上的乘客各自还有事情等着处理,没工夫看完整出余兴节?俊9车唷∴噜的引擎声继续驶向未知的旅途,替整出喧闹嘈杂的戏码划上突兀的句点? “别……放开我!哟,等等我呀!”她挣脱齐霖的控制,追在尾灯只剩两点暗红的公车后头又叫又跳。“我已经付过车资了,等我呀!” 他奶奶的,她明天就去台汽投诉。 “走!”牢头的冷言冷语寒过山风一百倍。 “走到哪里去?哈啾──”倚月拭掉滴垂下来的鼻涕。“反正我当初冒冒失失地跟着上你家,原本就不受到欢迎,现在收拾包袱滚回台北,不是正合你和‘奶妈’的意,你凭什么抓我回去?”她扬高桀傲不驯的下巴。 以道理而论,似乎她比较站得住脚。 “你以为齐家算什么地方?由得你说来便来,要走便走吗?”不得已,齐霖只好端出强势的君主专制架子。 山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个寒颤。“不然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齐霖点出一根食指教训她。“现在的年轻人遇到问题便只晓得逃家,才会一天到晚有人误入岐途。” “什么叫逃‘家’?南投又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茶叶树。事实上,我正准备‘逃回家’哩!”她即刻提出一针见血的反驳。 “你在台北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难道还想回去投靠那些一表三千里的远亲?” “我……”她被问住了。 “算了吧!倘若人家真的有心收容你,又怎会放任你沦落在违章建筑里讨生活。”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美梦。 “我……我可以去……我……”她表情渐渐茫然起来。 “那间铁皮小屋,这会儿只怕已被成平地了,你还能回到哪里去?” 两人陷入沉默。 是呀!她家在哪里?天下之大,竟然没一处她苏倚月落脚的住所! 两道透明的清泉悄悄滑下苍白如雪的玉颊,而她自己却浑然未觉。 自她长记性开始,生离死别的情景便不断在她生命中上演。先是母-漪g去,而且父亲经年累月的离家奔波,即使侥幸在家看见他,父女俩也往往生疏得不知该说些什么。然后父亲去世不到三年,相依为命的王嫂也撒手人寰。 同样是双十年华的芳龄,当其他女孩子为了漂亮衣服和“男朋友不理我”而烦心的时候,她却必须为生活的现实而打拼。 她为何该独自做这么多?她也有权利享受青春岁月呀! 她的父母呢?朋友呢?亲戚呢? 事到临头,竟然只有父亲的宿敌愿意收容她。 “我可以打工赚钱,想法子……想法子养活自己……”哀伤染红了眼眶,与黑夜的霜雾融合成一体。 “倚月……”齐霖忽然懊悔不已。她只是一个小女孩,而他却不断以残酷的现实来击溃她,这算什么跟什么?“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让你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 “哇……”她猛地号哭出来。 “倚月──”齐霖被她哭慌了手脚。“别这样,你不要哭嘛!”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三年以来,她第一次放任自己的感伤流泄。所有的坚强防卫、以愤怒作为掩饰的盔甲,尽数拆卸下来,将她隐藏良好的痛楚赤裸裸地暴露在荒野间。 “妈──爸──王嫂──你们在哪里?”她放声哭叫着。 “嘘!”他轻轻地踏前一步,将发颤的娇小身躯拥进怀里。 “我……我一张开眼睛,他们就不见了……每个人都不见了,哇──”放纵的泪水湿了他的前襟,也软了他的心房。 他亲吻着她的头顶,柔细的发丝搔闹他的鼻端,仿佛刚出生的雏鸟软毛。 “不会的……不会再有人平白消失的。” “你骗我,你骗我──” 悲怆的哭声在夜风中回响着清彻的音符,他无助地试图阻止她的泪意,每一声劝慰却引出更加丰沛的泄洪量。 头痛呀!齐霖只好倚着吉普车身,任她畅情哭喊。 而一份不知名的和煦情愫,在难以察觉的步调中,取代了寒风的萧凉── 今年的冬天,应该会比较温暖吧? 第四章 “喂,不要,把你的毒手拿开,好痛──啊!”惨叫声贯彻齐家的前屋后院,外加茶园和仓库。 “吵死人了!” 房门嘎一声打开,老医生提着医疗箱离开危险地带,食指不忘塞进耳朵里,隔绝噪音公害。 “医生,她没事吧?”齐母主动迎上去。 “任何病患在打针的时候能和医师缠斗,而且发出激烈的惨叫声,通常不至于有太大的问题。”医师的诊断结果一针见血。 “她打了几针?”齐霖的眼眸漾出希望的火花。 “两针。” “两针‘而已’?”他摇头的神情充满遗憾。早知道就让她多吹十分钟的冷风。 “我听见了!”房里传来病人威势十足的诅咒,“类人猿,我和你誓不两立!” 倚月气得咬牙切齿。听听他的口气!幸灾乐祸的调调与电视上泯灭天良的刻薄老板有什么不同。 “你们两个别吵啦!”齐母拖着儿子进入病人的闺房。 “倚月,你最好安静休养几天,不过依据我对你有限的了解,你安分躺在病床上的机率微乎其微,所以我已经替你找好消磨时间的事情。”充当和事佬的同时不忘提出合乎天地至理的观察结论。“来,儿子,给你!” 齐霖被母亲强压着坐在床沿,愣愣地接过厚重的高中数学参考书。 “干什么?”他拒绝念睡前故事给你听,天知道他是全世界最缺乏耐心的保姆。 “倚月说她明年要重考大学,你趁她卧病在床的时间帮她补习一下。”齐母拍拍儿子的肩膀,对他的头脑很有信心。 “妈,我不行啦!”他弹跳起来。 “我也认为他不行。”倚月难得和他有意见相同的时候。 凭她堂堂二十世纪的新新人类,居然要一个远古时期的类人猿来教她数学,传出去简直笑掉人家大牙。有谁听过史前时代的生物会算数的? “为什么不行?从小你的数理就比普通小孩子强,以前还专门替同学划重点,不是吗?”齐母拒绝采纳他的辩解。 “不是,我──” “茶园的杂务暂时由阿里布负责一天,不会倒的,你们安心研究学问。” 法官退庭! 齐霖愕愣在原地,呆望着合拢的门板。 拜托,他离开高中阶段起码十年以上,大学主修的植病系更和高中数学扯不上关系,怎么可能记得牢那些莫名其妙的公式和计算题? “算了,我不为难你。”倚月宽宏大量地拍拍他肩膀。“去外面玩吧!在齐妈妈面前我会保密的。” 什么话?分明看扁了他! 齐霖不领情。“纸笔准备好,第一题……” 敢情他玩真的?!倚月顿时开了眼界,也好,病榻前有人“彩衣娱亲”满有意思的。 “有一个六位的自然数,若将最左之数字移到最右,所得的六位数为原数之三倍,求此数。”她主动念完题目。“大师,怎么求?” “呃──”他硬着头皮上阵,“我们假设自然数是a……” “p。”她插嘴。 “什么?” “我喜欢用p当代号。” “不要吵!”他瞪了她一眼。“p就p。那个调来调去的数叫x,其他五数分别叫作a、b、c……” “其他五数统一假设为y就行了。”她好心提醒他。 “是吗?”他搔搔脑袋。“好,就叫它y,那么p等于……这个……” “p等于x乘以10的五次方加y。”她自动接下去。 “为什么?”他满头雾水。 “唉,这么简单也不懂。”倚月拿起铅笔,连说带弄地写下整个算式,“……这样加一加就等于p了,是不是?” “哦──”齐霖恍然大悟,“懂了,懂了。那三倍的p就等于……” “10y+x。” “嘎?”他又弄胡涂了。 “你看,题目上说新数是p的三倍──”她花了几分钟时间向他解释等式形成的原因。“……所以啦,以上结果会带领我们得到接下来的完整算式。”手起笔落,计算公式于焉产生。“这样你懂不懂?” “哦!”他忍不住点头赞同好的计算过程,“原来如此,那左右的数字互相搬动……” “先把数值化开来。10y+x就等于3乘以10的五次方乘以x加y。” “噢,这样呀?”他只有点头的份。 “没错,等式两边互相移动消减,所以y等于42857x。当x等于1的时候,y就等于142857以此类推。” 大功告成。 “哦,懂了。”他微笑起来。“原来如此,你还不错嘛!以前我怎么算也算不出来……” 且慢,他以前何必计算这种烂问题,现在准备重考大学的人也不是他!今天应该由他出任主讲人,她充当崇拜的听讲人才对,他们的角色对调了吧? “你耍我!” 哈,被他发现了。 “没有呀!”她嘟起红艳逗人的嘴唇替自己抱屈。“我发觉你好像看不懂题目的意思,所以才好心地替你解释清楚。” “我没说看不懂,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进入状况而已。”他连忙找借口遮掩自己的出丑。 “真的吗?”灵透可爱的秋波漾出狡黠的亮彩。“类人猿,每回你和我狡辩的时候,语言机能就会恢复正常也!” “我……”他一时语塞。对呀,真是奇怪!天生视开口说话如畏途的他一碰见这女孩在场,两片嘴唇就如同开闸的水龙头,废话源源不绝而来。“什么叫狡辩?我从?床唤票绲摹<热荒愕氖选』问题,我们来复习其他科目。? 他决定速速挣脱让自己尴尬败北的xyz。 “ok。”她笑开怀地拿出一张爬满密密麻麻中国字的笔记纸。“我今天早上默写好‘长恨歌’了,请将它翻译成简体文。” “没问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卷起衣袖,进入严肃的戒备状态。 慢着,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照理说,应该由他来考问她才对,何时起竟然变成由他来接受测验?“苏倚月,你又想耍我?给我正经一点!” “我很正经呀!”她不等他回过神来,立刻展开一连串的炮轰。“请以白话描述‘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情景,快快快!” “呃,‘脂’就是脂肪,古代通常以猪油作为脂肪的来源,因此‘凝脂’就等于凝固的猪油──”他搅尽脑汁提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原来如此,我懂了。”她有板有眼地接口,“唐朝尚未发明微波炉,解冻肉品不太方便,因此把凝固的猪油放进温泉里侵泡三分钟,脂肪立刻溶解,达到迅速化冻的功用,这就是‘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原意。” “没错。”他暗暗吁出如释重负的叹息。不愧是古人的智慧,果然有科学根据。“油脂在水里溶化之后,热泉自然变得油腻腻的,难怪会‘水滑’嘛!这首诗是写描写什么主题?” “杨贵妃。”她的脸皮已经扭曲成抽筋似的弧度。 “那就对了,”他更加肯定地说:“谁都晓得杨贵妃是出了名的胖子。” 然而,唐朝第一美人与猪油解冻有任何关联吗?他皱起眉峰来,潜心思考。 “哇哈哈哈──”倚月在床上扭曲、翻滚,拼命想止住自己可能危害生命安全的笑声。“噢,我的胃,哈哈哈──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救命呀!我的肚子!”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齐霖老羞成怒。“既然你样样都会,为何还考不上大学?” “因为──因为我的考卷忘记填上‘凝固的猪油’这个解答……”她用力深呼吸,挣扎着捉回正常的吐纳频率。 “我很忙,你自个儿慢慢看书。”他丢开参考书,踩着最伟岸勇武的步伐离开受挫的战场。 即使他老妈出动,也别想要他留下来当傻瓜。 “喂,等一下,难得我‘不耻下问’,我还有历史科没考到你……” 砰! 门板隔绝她没心肝、烂肚肠的嘲笑。 他发誓,下半辈子如果还有人敢要求他出马充当家庭教师,不是他死,就是那人亡! 倚月自认她的良心发育得与身体一样妥当,因此这几个礼拜以来,道德感开始冒出头来啃啮她的好心肠也就不足为奇了。 齐霖──不,她仍然习惯称呼他“类人猿”──带她回来南投茶园,美其名为雇用她帮仆,但齐家两口人半点家事也没让她做到。 有可能是她上个星期夸口烤蛋糕却弄坏烤箱的经验所致,或者是昨天让洗碗机寿终正寝的纪录太过辉煌,才让齐妈妈将她列为“佳仆排行榜”上的拒绝往来户,但他们在她面前表现的平常心却让她不安了好些时候。 虽然她从未真正追问过齐、苏两家的纠葛出于哪一方面,但好歹她老爹与他们有深仇大恨,两个老板却似乎毫不在意。 难道真如齐霖所说的,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不打算从她这里讨回公道? 人类多疑的天性令她持怀疑态度,随时提防他们暗算她,但这些日子以来相处的经验其实早已说服她,齐家人或许不见得特别喜欢她,却也没有蓄意伤害她的意思。只能归诸于与世无争的生活让他们特别宽宏大量吧! 说来挺好笑的,她既然自诩为“机会主义者”,居然还为赐与她机会的家伙考虑这么多,可见连这项自封的名号她也不称职。 午餐过后,倚月选中屋后的小径进行漫无目的的散步,不期然间,被一串突如其来的犬吠声唤住了。 “咦?狗狗!”她迸出惊喜的叫嚷。 洛威拿犬也!全世界最凶猛、忠诚度最高的猛犬。她向来齿n体型巨大的狗,尤其是德国牧羊犬或洛威拿犬。 威势凛然的大狗从右侧的灌木丛钻出来,炯炯辉烁的棕眸盯着入侵者。亮黑色的狗毛在天光的反射下映出油光水滑的泽度,想必受到狗主人细心的照顾。 “哈罗,狗狗。”她小心翼翼地接近它。“借摸一下,姊姊给你骨头吃。” “唔……”大狗并未露出动怒寻畔的狺叫,但提高警备的厉眸也找不到和善可亲的意象。 “别这样嘛!姊姊不是坏人。”她的手距离狗鼻子仅剩十公分。“你闻闻看我的味道,一点恶意都没有对不对?狗狗乖……” “汪!”大狗忽然狂喊一声,张嘴衔住她的嫩掌,直直吞到手腕的程度。 “哇,别咬我,我一点都不好吃。”她吓破了胆子。“别这样,你是好狗狗,好狗狗从来不咬人的……” “唔──”大狗从喉咙吟出威胁的吼声,中断她的胡言乱语。 “好好,我不说话就是了。”倚月登时噤声。 大狗狗到底想干什么?它并没有咬伤她的皮肤,仅仅用两排尖锐的白齿含住手掌而已,然而瞧它坚定的表情,似乎也没有放开她的打算。看样子打算和她僵持到天黑呢! “你做过警犬吗?”她提心吊胆地问。“打个商量吧,警察伯伯从来不冤枉好人的……” 几天前她就发现齐家屋后的山坡种满了莲雾、芭乐和好几株她不认得的果树,虽然时值冬天,枝叶光秃秃的,但四周并没有围上栅栏,当时她还怀疑为何主人不担心盛产时期会引来宵小的觊觎,原来他们私底下豢养了一只特种部队出身的“守门人”。 “吼──”低沉有力地吟叫再度打断她的思绪。 倚月随时打算放声尖叫。 “大浩。”远远的,曲曲折折的树林彼端传来女性的叫唤声。 大狗的尾巴摇晃着欢迎的弧度,显然它的主人终于出现。“汪,汪汪!” 倚月欢喜的程度实不下于它。她赶紧趁着它回头叫人之际,让自己的柔荑从犬口下逃生。 “大浩?”狗主人的身影随着她的呼唤一起出现在倚月的左前方。“不要随便乱吠,快回来……你是谁?” 倚月硬生生按下惊艳的惊叫。哇塞!美女! 人家说,空气良好、水质佳甜的地方盛产美女,果然半点也不错,狗主人看得出具有本地原住民血统,五官轮廊深刻而立体,深咖啡色的瞳眸蕴转着变化多端的情绪,灵活动人,具有异国风情的褐肤和乌溜溜长发显得冶艳诱人。 她无法揣测出对方的直确年龄,有可能界于二十岁到三十岁的任何一点。与人家的狂野风情相较之下,她简直像个发育不良的非洲饥民。 “小姐,有没有人找过你拍电影或当模特儿?”倚月回过神之后,这是每一个浮上她脑海的问题。 美女浮出一丝微笑,虚荣心显然受到强烈的赞誉。“你是谁?” 同样的问题,再次提出来的口吻比第一回缓和许多。 为了广结善缘,并达到敦亲陆邻的功效,倚月的红唇咧出圆弧的示好线条。“你好,我叫苏倚月。” “苏?”野性美女的杨柳般黛眉拧成死结。“就我所知,附近姓苏的人家已经在两年前搬到南投市。” “我和那个苏家没有关系。”她甩掉指尖的狗狗口水。 “那么苏为仁与你有什么关系?”拒绝友善的警戒感跃回美女的容颜上。 再一次的,倚月证明了自己的姓氏在齐家的地盘上有多少受到怨恨排挤。她不禁感到好奇,似乎在齐家地盘上出没的每个人都听过老头子的恶名!既然齐霖不似酷爱东家长、西家短的麻雀,她着实弄不懂这帮死忠之士究竟如何听说过苏老头的? “苏大善人恰巧是我老爸。”她认命地招出自己的来历。“我一直住在台北,半个多月前才和齐霖一起上山。” “齐霖带你上来?”美女低嚷出无庸置疑的震惊。 “很奇怪吧?”连她自己也无法提出合理的解释。“你叫什么名字?既然‘奶妈’已经出现了,想必你的角色是‘小姐’喽!” “我听不懂你在胡说什么。”美女的脸色立刻放冷了。 依照典型的通俗剧情,“奶妈”通常仗著有“小姐”撑腰,瓷意欺虐无辜乞怜的仇人之女。不过美女最好搞清楚情况,目前的事实证明“奶妈”并不像小说中描写的那么“奶”……她的意思是,齐妈妈已经接受她的招降了,美女最好另找靠山来撑腰。 “汪!”大浩拒绝被人类忽视。 哈哈,找一只笨狗来唬谁呀? “听不听得懂无所谓,重要的是,以后咱们最好和睦相处,以免让齐妈妈难做人。”倚月不痛不痒的告诉她。 “齐霖带你回家做什么?帮仆吗?”美女隐约意识到危机感。她也说不出来自己究竟在防备些什么,但向来阳盛阴衰的山区出现另一名姿色还算过得去的年轻俏女郎,她总觉得自己的存在地位受到威胁。 对方高姿态的说话态度立刻激怒了倚月。 “错,他打算担任我的临时监护人。”她胡说一通。“怎么,齐霖没告诉你吗?这也难怪,他的个性本来就不喜欢把切身的私事拿出去四处向‘不熟’的朋友宣扬。” 女性受到强敌环伺的本能促使她展开直觉的反击。 美女暗恨得牙痒痒的。 “以前与他聊天的时候,他明明告诉我比较喜欢我们自己生养的小孩,倒不晓得他有替人作嫁的嗜好。”美女特意强调“我们”两字。 “只能说我和他一见投缘吧!他才肯为我牺牲奉献这么多。”倚月虚伪地笑了笑。“时间不早了,咱们下次见面再聊吧!齐妈妈交代我一定要回去吃点心,她特地为我做了几道港式茶点,唉,真是太感激了。” 若要比赛拉关系、套交情,她向来不输任何人,即使“美女仇敌”与齐家有八拜之交也一样。 “大浩,要不要一起来?齐妈妈的卤白菜保证让你流口水。”临走前,她不忘顺道诱拐人家的爱犬。 “唔──”大浩的精神全来了,垂涎兮兮的舌头吊在嘴巴外。 “大浩!”美女的颜面登时挂不住。好个忠心耿耿的狗东西,一锅白菜就能让它变节。 “喂,别责怪它,非战之罪。”她睥睨新结交的仇敌一眼。 好啦!广结善缘的计划失败,犯不着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她大小姐走人是也! “再见。”她摆摆手,自顾自走向来时路。 “慢着!”美女阻住她的脚步。 “阁下有何高见?”如果她打算发出战贴,小女子苏倚月随时候教。 “我只是想请你帮我传个口信。”尽管美女极力保持端庄自然的仪表,嘴角斜撇的浅笑却透露了她的示威性。“麻烦告诉齐霖,今天晚上我等他一起吃饭,我准备了他最喜欢的红油抄手。” 倚月满心不是滋味。这女人连齐霖喜好的菜色都知道,言下之意又暧昧兮兮的,想必他们的关系不单纯。 去他的类人猿! 她为全世界的女人感到悲哀,居然落魄到连进化不完全的原始人也抢着要。 “你的留言我一定会带到,不过,请你事先做好心理准备──”她故意吊一下胃口。“齐霖今晚可能没空。” “你又知道了?”美女不服输。 “当然喽!”黏蜜可人的甜笑跃上她脸蛋。“他每天晚上都必须帮我补习,因此只好牺牲其他无关紧要的约会喽!容我代他向你道歉。” byebye! 为了防止自己的“疆土”和“权益”受到损害,从今晚开始,她决定夜夜替类人猿讲解高中数学。 类人猿溜了。 平时,无论齐霖白天在茶园或工厂里如何忙碌,傍晚一定会回家陪她和齐妈妈吃饭,但今夜她们饿着肚皮苦候到八点半,大门口依然静悄悄的。 倚月心想,类人猿八成连胃部机能也退化到旧石器时期──出门捕获不到猎物,就干脆饿肚子。 不过……他会不会是被她吓坏了?有可能,近来几天在晚饭过后,她老硬拖着他进书房研究xyz和李白、杜甫之类的高深学问,八成让他胆颤心惊良久,一逮着机会就外宿不归营。 即使如此,他也应该拔通电话回来啊! 铃──铃── 电话铃响时,倚月远在厨房偷捏炸香肠扔进五脏庙,连忙抹掉嘴角油腻腻的犯罪证据。 “应该是齐霖打回来的。”齐母自言自语地摸向电话机。 “我接!我接!”她横冲直撞地冲进客厅,大有“你敢抢在我前头拿起话筒,就给我死”的断腕决心。“喂,齐霖,你怎么还不回来?” 话筒的另一端,想当然耳正是男主角本人,而且对她热烈诚恳的欢迎词有些受宠若惊。 “我忙。”他说着贯常放在嘴边的简短声明。“请妈听电话。” “有事情告诉我也一样。”偏心!亏她开始觉得有些想念他了。 “跟妈说,村里发生食物中毒,人手不够,请她过来帮忙。”他的声音听起来严肃而紧绷。 “真的?危不危险?你还好吧?”她的脑中自动演绎出最糟糕的后果。“早就警告过你,不要随便在外面打‘野食’,迟早会吃出毛病来,你偏不信,这下子遭到报应了吧?” “什么毛病?齐霖生病了?”齐母在旁听得心都揪起来了。 “中毒的人不是我!”他的嗓门变粗了。“你少烦,叫妈快来!” 嘟── “谁烦你呀!老兄,请你搞清楚状况。”她的怨气一古脑儿地爆发出来。“亏我捧着受苦受难的肚子等你回来吃饭,你这算什么对待‘等门人’应有的态度!而且为了接你的电话,我连到口的香肠都吐出来,结果居然换到一个‘烦’字,敢情你当我是天生软麻酥,好吃又顺口?!可恶的类人猿,我告诉你──” “倚月!我来听。”齐母连忙把话筒抢过来,阻断她的声色俱厉。“喂,喂?” “别喂了,他两分钟前就挂断了。”倚月喘了一口气。 “那你还骂得这么高兴?”齐母瞪大眼睛。 “不趁着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诅咒他,以后可就难了。”她回答得挺理所当然的。“类人猿说,村里的人食物中毒,请咱们过去帮忙。” 第五章 倚月第一次有机会亲眼见到纯粹原住民聚居的村落。 村落位于公路下坡大约两公里处,建筑物多数以寻常的水泥砖瓦为主,但门框间垂饰的传统帘席,以及墙壁上彩漆刷划而成的图腾,在在令她开了眼界。若非情况紧急,她实在很想多花点时间研究一下。来时途中,齐妈妈告诉她,这个小村落的六十多户居民全录属齐家的茶业网路之一员,俨然形成“员工宿舍”的生态。 难怪村里一旦出事,齐霖会这么着急。他可能担心人手全病倒了,明天茶园和工厂就无法正常营运。倚月选择以“宵小”的心境来拟想那个类人猿。 “为何来得这么慢?”她们刚抵达村民病患聚居的卫生检验处,齐霖正好从门内狂奔出来。 三个人一打照面,他连句欣慰或感谢的话也没有,对母亲招招手,示意她到街尾的民家去帮忙,然后随手扔给倚月一捆粗麻绳。 “拿着。”他又匆匆消失在侧栋水泥建筑里。 “我拿绳索干什么?”这家伙不会忙不过来,打算上吊自杀吧!“太好了,门槛前的横木比较结实,应该承受得住你的体重。” 她快乐地替他寻找以身殉职的绝佳场合。 “还不快点进来,发什么愣?”齐霖忽然探头出来骂人。 他那副活像她天生该为他做牛做马的口吻立刻惹恼了她,虽然目前他们处于紧急状态,她不好追究他的态度,但齐霖好歹也该采用感激涕零一点的口吻吧! 她嘀嘀咕咕的,前脚刚跨进侧屋,浓烈着酸气与体臭的异味顿时扑向她鼻端。 “什么怪味道?”倚月下意识地捏住鼻子。 放眼望去,哀鸿遍野。 二十来坪的空间搭置了大约六十张临时床榻,其中的三分之二躺着辗转呻吟的村民,有几张床畔搁置着盛装呕吐秽物的小痰孟,恶臭的根源想必就是它。这次的食物中毒事件显然相当猛恶。 “哇──”躺在最内侧床榻的病患突然大喊起来,齐霖候立在床畔,只要病人稍微出现暴跳动的征兆,立刻把全身的重量加压在对方的身上。“热,好烫──” “发什么愣!还不快把绳子拿过来。”他回头对目瞪口呆的倚月大吼。 “噢!”她赶紧回过神来,急急冲上前去帮忙。“啊,是密鲁!” 原来食物中毒会引发如许严重的反应,她倒是头一遭见识到。 “密索!”百忙中,类人猿不忘纠正她。“我压着他,由你动手。” “唔,哇咕哩呱──”密索突然迸出一大串叽哩咕噜的叫嚷,充血的眼球失去焦点,显然神智已不太清楚。 “动手干嘛?”她吓得手足无措,愣在病床旁。 “动手绑他!”齐霖的额角因为施力而泌出细细的汗珠。“密索,冷静一点!” “怎么绑?”她无助的与齐霖大玩“你说我猜”。 “这么简单的事情也要我教?”他火大了。“把棉被盖在他身上,然后用绳子捆住床板!” “好啦!小声一点。”他在盛怒的时候,倚月没胆子挑战他的耐性,乖乖地拿起麻绳,开始寻找合适的着手地点。 他们两个纠缠成麻花状,她无论从哪个角度下手都会连齐霖一起绑进去,伤脑筋!还是踱到病床的另一侧试试看。 “老板,好难过,全身烫死了──”密索改用国语向他们求救。“我快死掉了,会烧死──” “撑着点,医生马上就来。”他的肌肉已经屈张到极致。回头看见她还在左瞄瞄、右比比的,无名心火顺着喉咙喷出来,“你以为在逛夜市?快点动手!” “我怕绑到你嘛!”她又气又急,围着床榻团团乱转。 “再不快点,我连你一起捆起来。”他大吼。 “交给我。”冷不防,从身后探出另一只纤细的玉臂,接过粗麻绳。 倚月回头端详救命恩人,是那个山中美女!既然给予援手的人是她,那就不叫“救命恩人”了,而是鸡婆。 “冤家路窄”这句话真是没说错。 “齐霖,把你的右臂抬高。”在美女的指挥下,两人合力搞定难缠的病人。 “琪雅,琪雅!”密索居然认得出身旁多了一个美女。 “住在山腰的袁医师已经赶过来了,我去叫他。”美女的出现与离开同样突兀。 “一起走。”齐霖拉着倚月赶向下一个需要援助的现场。“幸好琪雅来了。” 她马上觉得女性自尊受到挑战。美女没来又如何,难道她只懂得站在旁边“插花”吗? “既然她一个人抵三个人用,还找我们来做什么?”她满心的不乐意,嘟高了唇瓣瞪睨他。 忙乱的情势不容他腾出时间来安抚她受伤的自尊心。 “帮我把田太太的床单换下来。”他转到隔壁的病床前。 “她到底是谁呀?”她垫高病人的枕头。 “村中国小的校长。老一辈的村民在都是她的学生。”她细心地替花甲年龄的女病患调整点滴瓶的速度。 “我是说琪雅啦!”瞧他挺会扯的。 “琪雅?”齐霖似乎很意外她问起一个不相干的人。“就是琪雅啊!” 废话!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你们俩好像很熟。”她继续刺探。 “朋友关系。”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开始清理病床四周的环境。 “除了朋友关系呢?”她才没那么好打发。 “邻居关系。”显然类人猿比她多送进肚子里的十年饭没有白吃,躲避话题的技巧比她预料之中高竿许多。 “除了邻居关系呢?” “小学学妹的关系。” “除了──” “除了学长学妹的关系,就是恰好同为人类的关系,你烦不烦呀?”齐霖翻脸了。“有时间聊天却没时间做事?既然那么关心琪雅,就应该多学学人家专业专心的态度!” “随口说几句闲话以提高工作效率不行吗?你凶什么!”她凶巴巴地吼回去。“我就知道,在你心里琪雅比在场的任何人都厉害,谁都比不上她!” “那倒不见得。”他的否定稍稍安抚了她。“起码她就比不上袁医生。” 原来算不着全村第一,好歹排得上第二顺位。她就说他偏心嘛! “那你去叫她来帮你好了。”她脸臭臭的,为病人拉被子的力气不自觉地大了几分。 “啊──”老校长捧着多灾多难的胃哀叫起来。 “你是来搅局的呀?”他怒道。 倚月当然大呼不公平。类人猿一看见琪雅就笑咪咪,对她却只会大吼大叫的。 “好,换个不搅局的帮手给你!” 她跑到隔壁的药品室和齐母换手。“齐妈妈,你的宝贝儿子需要你。” 即使她已经不爽到自愿让出美丽女帮手的位置,也不能白白替琪雅小姐制造机会。再声明一次,她是机会主义者,而合格的机会主义者除了懂得掌握机缘,更要懂得断绝敌手获得“机会”的机会。 直到所有病患大致处理妥当,症状比较轻微的人也回家休息后,时针已经指在数字一与二中间。 “哗──”她蹒跚地踱出诊疗室,瘫坐在路旁的莲雾树下。奇冻如芒刺的寒风掠过她的太阳穴,终于拂掉鼻端一直缠绕不去的药水味和异臭。 一个小时前,齐母在倚月和儿子的坚持下,回家休息,结果倚月忙得差点连命也送了。 “倚月──”远远的,颀长壮硕的身影朝她走来。齐霖跌坐在她身畔,“辛苦了。” 直到此刻,他总算对她说出一句人话。 “怎会突然引发食物中毒?”她有气无力地敲打作痛的肩胛骨。 “今天一大早听村民提起,有一位从南投市上山的杂货商人运来几车自已腌制的泡菜,”齐霖的口气透出沉重和阴郁,“当时我忙着处理茶厂的公事,因此随交代他们不要任意购买来路不明的食物,就没再多留心了。可能是村里的妇女贪小便宜,所以起码半数以上的人家全吃了那些泡菜。” 原来今晚的急病是泡菜惹的祸,可见会为“食物”而亡的动物不只鸟禽。 “我发现密索的症状好像比其他人强烈。”密索第二次抓狂的时间,她正巧最接近他,所以只好独自担负起压制“暴徒”的工作。 “密索除了吃下泡菜,还喝掉几罐商人卖给他的私酒,所以恶化的情况比其他人?愀狻!逼肓氐纳音闷闷的? 他的口齿怎地忽然灵活起来,惯用的几字真言也变成正常的叙述?倚月偏头打量他,蓦地被类人猿眉宇间的自责弄得莫名其妙。 “大家已经没事了,你的脸干嘛还揪得跟包子一样?” 他招出一个牵强到极点的结论。“我必须为今晚的意外负责。” “哦?”她挑高好奇的柳眉。“那个商人是你在舅子、小叔公,还是你三表姑妈的干儿子?抑或是你教唆他上山卖泡菜?” “都不是。”他拧着眉,“但我应该有所警觉,一旦听说陌生人在村子里兜售商品,就当出面了解情况,如此一来大家也不至于白受病灾。” 天哪!乱安罪名也不是这等安法。 “开什么玩笑?”她挥舞拳头抗议,直比自己遭受不白之冤更愤慨。“你既不是他们的村长,也不是这儿的治安单位,干嘛还得为杂七杂八的事情负责?” “我是他们的老板,有义务提供手下员工一个无害的生活环境。”他说得义正辞严。 “那么台塑企业的员工遍天下,王永庆是不是应该为世界的战争与和平负责?”她嘿嘿冷笑两声。 类人猿不悦地瞪着她。 “不管其他人怎么做,我仍然坚持对自己的员工负责。”他忽然放冷声调,“我和令尊那种‘任他人自生自灭’的处事方式绝对相违悖,你当然看不顺眼。” 倘若齐霖想用这招激怒她,门都没有!毕竟连她也赞同苏老头子的本性是无情我无的范本。 “少来!俺老爹在外头的所作所为一概与小女子无关。”她扯下一截青草放进嘴里。 人家落落大方的态度倒让他有些汗颜起来。他也不晓得为何说着说着,又开始攻击她的出身。 齐霖提出第二个自责的理由,藉以冲淡尴尬的气氛。“无论如何,村民们鲜少和外界的人接触,不太了解人心险恶,所以我必须替他们格外留神。” 倚月十分肯定这家伙的头壳“坏坏去”,才会无端端揽个使命上身。 “类人猿,我发现你很适合报名甄选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她语带嘲讽。 “我没兴趣。”齐霖当然听得出她的不以为然。 说话的当儿,倚月的眼角余光突然瞟见一道玲珑有致的倩影踏出诊疗室,目标锁定他们的方位,直直走过来。 琪雅又想来揽局了!这女人还真是玩不烦哪!难道非得抢光她的戏份才甘愿? 齐霖背对着美女,因此没看见琪雅带着巧倩兮的美态接近他们。 十公尺、八公尺、七公尺……倚月的领域感越来越受到侵略。 然后,她无法解释原因,更不了解自己为何会突生如此强烈的念头,一种未知的女性冲动趋使她做出接下来的动作── “齐霖……”双臂突然固定住他的脸庞。 他的眼前晃过一道色彩,还来不及弄清楚发和了什么事,嘴唇已经贴上两片芳唇。 “倚……”封住! 他的脑中晃过两秒钟的震惊……只有两秒钟而已,当她的舌尖以生涩而试探性的节奏轻触他的唇时,他的呼吸和心跳忽然失去正常频率。 搞什么鬼?居然对一个比自己少吃十年饭的小丫头产生悸动。 “倚月,别……”他伸手欲推开她,然而不知怎地,她身上仿佛散发着奇幻诱人的引力,手掌一接触到她的肩头,立时被她紧紧吸附住。 她的味道真好,闻起来带有诊疗室的消毒水味,以及工作时间忙碌下来的微汗,但,一股细幽、淡雅自然的芳泽从发肤之间泌出来,透着甜香,鲜嫩如初春早放的兰芷,那是专属于年轻女子的馨恬气息。 具有自主性的手指扶住她的颈后,将她拉进怀中。不知不觉的,他被动的唇转变成主动的侵略。 这下子轮到她被他迅速的回应讶住,轻抽一口冷气,随即发现他攻占她的唇内。 第一次。她第一次体会了与人唇齿相接、相濡以沫的感觉。热热的、湿湿的、麻麻的,脑袋轻飘飘,有点类似刚醒的满足和迷蒙。 齐霖…… “齐霖!”忽如其来的厉声叫醒两人之间的魔咒。 他的神智倏地返回脑子里。老天,他在干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了欺凌民族幼苗的老牛。 意识清醒的下一个动作,他赶紧将她推开一条手臂长的距离。 “苏倚月,你又想胡来?”他竭力找回正常的音调。 “人家只是献上崇拜的香吻嘛!”她耍赖,桃艳的俏颜盈着娇憨狡黠。 “胡来的人是她吗?”煞风景的第三者冷嘲着他。 真好!倚月暗暗开心,敌人气愤难掩的表情带给她无上的满足感。 “琪雅小姐,你什么出来的?”她一反几个钟头前小小闹了一下别扭的凶悍姿态。“齐霖,你不替我们介绍一下?” 这次的示威行动,成功! “嗯哼!”他清清喉咙,努力挽回自己严肃的架子。“她是琪雅,具有合格的护士资格,受雇于齐氏茶园,平时专门提供村里医疗保健的资讯和照顾病患。” 不着边际的回答没有满足倚月的疑惑,她比较感兴趣他和琪雅之间的牵连。 “齐霖,最近有几次想邀请你过来吃晚饭,不过你好像很忙。”琪雅对她视而不见。 “真的啊?”她轻呼一声,蓄意插入他们的对答。“类人猿,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另外有约嘛!害我平白占用你好几个晚上帮我补习,真是不好意思。” 琪雅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得意的嘿嘿笑。早说了嘛!有她在,大美女怎么可能染指得到类人猿!倒也不是她有心和其他女人争抢了,毕竟他或许是她们眼中的上选单身汉,却只是她眼中的类人猿而已。 至于今晚的“意外”和她的反应……算了,她决定不要去考虑它。 “待会顺道去我那儿喝杯茶吧!今儿个忙了一天。”琪雅继续罔顾她的存在。 在男主角来得及回答之前,倚月再度冒出来搅局。 “类人猿,”她偷偷地拉扯他的衣角,小声地求告,“你去琪雅小姐家喝茶之前,先开车送我回‘我们家’好不好?虽然距离很近,可是我好累了,而且入夜的山路一个人走起来好暗、好冷。”她待意强调“我们家”三字。 齐霖考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 “琪雅,时间太晚了,还是改天吧!”他温和的拒绝。 “对呀!说不定下回我的齐妈妈可以跟着去。”她看起来非常天真无邪。 至于琪雅的脸色,那就别去追究了。 反正为了让美女明白与苏倚月过不去绝对属不智之举,她一定会想尽办法阻碍他们两人独处。 “哎呀──”倚月躺在床上哀号。现在并没人帮她打针,但她觉得应该为自己的背运呻吟几句。 俗话说:恶有恶报,八成就是她现在的写照。 她,旧病复发了。 早上齐霖出远门之前还不忘进房来取笑她,分明看准了她元气不定,暂时失去追杀他的能力。 “活该。”他很没良心地站在床边嘲笑她。“城市小孩!” 只有缺乏运动的城市小孩才会抵抗边奇差无比,动不动就生病。 她拿起抱枕扔他。 “你幸灾乐祸什么?我是为了帮你才卧床的也!”她鼻音浓浓地唱起来,“为你我受冷风吹,寂寞时候流眼泪──” “别唱、别唱!”他被她那副破锣嗓子折腾得直蹙眉。“你乖乖的,我会帮你带巧克力回来。” “你要去哪里?”她一骨碌坐起来。 “下山。”齐霖毫不拖泥带水,说完就准备走人。 “等一下。”她赶紧跳下床拉住他。“为什么下山?何时回来?” 齐霖忽然发觉,她紧迫盯人的神态像煞了盯老公梢的小媳妇……什么跟什么呀?他立刻抹掉这层暧昧的联想。昨夜吻过她──不,是她吻过他之后,两人之间的感觉产生异样的转变,若有似无的。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该对少不更事的女孩动了情欲呀! “去市区门市部视察,五天后回来。”他转头又想走,衣角不期然再被扯住。“还有什么事?” 哈,倚月就是要等他回头。 她踮高脚尖,免费奉送一记热情的送别吻。 最近她发掘了新兴嗜好,就是随时随地让他出奇不意。 “喂!”齐霖忙不迭地推开她,眉峰习惯性的扭拧起来。 “一路顺风。”她甜甜的笑着。 坏小孩! “上床休息,待会儿琪雅会过来检查你的状况。”他匆匆离开危险地带。 “喂,等一下──”她才不要和那位琪雅小姐相看两相厌哩!要找人看顾她也不先征询她的意见。“你别叫她过来啦,齐霖!” 原凶首恶已经逃离现场。 “臭齐霖,类人猿,进化未完全的摩登原始人!每次都罔顾我的意愿。改天教你也躺躺病床,让你尝尝任人摆布是什么滋味!”她把抱枕假想为他的脑袋,恶化在腑下死命地捏、打、追、扭。 “齐霖已经出门了,你现在骂他他也听不见。”齐母抱着刚收的干净衣物,正好从她房门口经过。“这回他又怎么惹着你了?” “齐妈妈!”她赖回床上抱怨。“齐霖干嘛叫那个什么琪雅的女人来啦,我不想见她!你赶快趁她没来之前打电话过去,叫她不要多走这一趟。” “人家好心来看你,你还嫌。”齐母索性走进她的房间,把衣物洒到床上,连聊天边折衣服。 “她对我会存有好心才怪!”倚月没趣地摸摸鼻子。“齐妈妈,那个女的好像的齐霖很熟,他们以前是男女朋友吗?” 显然赶人不成的了,乘机打听一下敌情也不错。 齐母拿出回避问题时的特有动作──耸耸肩,然后沉默地进行手上的工作。 “齐妈妈?”她催促着。齐霖与琪雅不会有某种惨痛的回忆吧! “以前她和齐霖是好朋友。”齐母的牙关稍微放松了。 “男女朋友?”她试探地问。 “嗯。” “后来呢?”她对齐氏母子守口如瓶的异能委实又爱又恨。 “后来……”齐母耸耸肩,那副故作轻松的模样也实在“故作”得太明显了。“齐霖他爸和我觉得他们不太合适,所以私下劝他多考虑一下,正好当时家里出了点状况,齐霖便以它当借口,和琪雅推拖了一阵子,正好她也必须到台北读护校,所以两个人到最后自然无疾而终了。” “这样子呀?”她有点怀疑,因为齐霖看起来不像唯父母之命是从的孝子。“看来他很容易就屈服,难道他不喜欢琪雅吗?” 她自动编造整出前因后果。他们俩八成是青梅竹马,兄妹之情多过男女情爱,但是那个自以为美得不得了的女人自作多情,害齐霖和他父母头痛得不得了,又担心直接让她死心会害美女受刺激过度,一时想不开自杀,只好和她虚与委蛇下去。通俗剧情都是这么演的。 “只能说……”齐母耸耸肩,公布正确答案,“有人比齐霖更爱她吧!所以齐霖选择不去搅和那淌浑水。” 虽然结果与她预期的稍有出入,然而用浑水来形容琪雅实在太贴切了。 不过,齐妈妈的话中之意似乎暗示他们之间还卡了一个第三者。倚月立刻咬定是琪雅的狐媚子心性发作,偷偷勾引其他男人被逮个正着,才让齐霖对她死心。嗯,一定是这样。 不知他们的恋情发生在何时,倘若两人当时还待在山上,琪雅能在有限的单身汉资源中挑中偷吃的人选,那她也真是太饥不择食了。 “齐伯母。”楼下大门口传来琪雅清脆的呼唤。 倚月的小脸立刻沉下来。来得这么快干嘛?想找齐妈妈攀交情吗?平白打断她探问更多消息的机会,啧! “正好,琪雅上来看你,我下楼炖一锅猪脚给你去霉气,你最近的健康运好像不太好。”齐母抱着衣服堆下楼去叫人。 倚月才不相信那女人能存什么好心眼,还探病呢!没半夜作法向月亮许愿让苏倚月早点投奔西方极乐世界就该偷笑了。她懒得理他们!既然当初不是上山来应酬的,一旦遇见不欢迎的客人,她有权利端着冷面孔迎接,谁也不许多嘴。 倚月随手拿一本英文参考书,懒洋洋在研究起学问来。 脚步声在她房门前停住,她并非视而不见,而是根本不想抬头看对方。 “听说你‘又’感冒了。”琪雅的口气万分同情。“一天到晚替别人制造麻烦的感觉想必很糟吧?” “当然喽!尤其前来探病的老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人。”若论口才,她不输任何人,识相的话最好放亮招子,少来捻虎须。 琪雅的脸色由白到红转了一圈。“若不是齐霖亲自邀请,我才懒得过来。” “唉!真拿他没办法。”她假意地叹了一口气。“我不过是生了点小病,他就紧张得像染上什么绝症似的,半夜爬起来检查我两三次,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下,一直叮咛我快点好起来、快点好起来,给他弄得好烦哦!” 那厢大美女已经快喷火了。 “既然还有力气说谎,可见你的精神不错。”琪雅硬生生浇上一桶冷水熄温。“既然如此,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作白日梦。” “好呀!麻烦你叫齐妈妈上来,刚才我们聊得正高兴,被‘人家’打断了。”她把参考书丢回去。 “你和齐伯母还能有话好聊,这可奇怪了。”琪雅冷笑,齐家人为何能与苏倚月维持和谐的气氛?委实教她猜不透。 “能聊的事情可多着呢!比如说齐霖的童年、齐霖上小学啦、齐霖上国中啦、齐霖上大学啦……”其他细节交给听者自行去想像。 “哦?”琪雅的笑容很挑畔,外带一点暧昧的意味。“那么,你应该知道我和齐霖的关系喽?” “知道呀!”她弹了弹手指甲。“他不要你了嘛!你们俩已经分手,就这么简单。” “胡说!”琪雅冲到她床前。“我们几年前暂时协议分手,目前随时都有可能复合。” “少自己骗自己了,齐妈妈根本不赞成你们在一起。”面对敌人,她向来不留情面。 “那是因为当时我们年纪太轻,心性未定,至于现在,齐伯母早就赞成我们在一起。”琪雅立刻提出凶捍的反驳。 “哦?是吗?那想必刚才是我听错喽!”她丢出一颗攻击弹,“那么,请问你要如何处置那个比齐霖更爱你的人?”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其他男人介入。”琪雅否认。 “才怪,我知道齐霖是因为第三者才决定离开你的。”倚月来势汹汹地袭向眼中钉。“你有种偷汉子,就该有种承担后果,干嘛那么不上道呢?向别人坦白自己的不贞,滋味非常不好受,对不对?” “住口,你什么都不知道!”琪雅握紧拳头大喊。“当时齐霖已经向我求婚,是你父亲的错!一切都是你父亲的错!因为他,齐霖才会取消我们的婚事!” “胡说!这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倚月的表情写满荒谬。“可别告诉我,那个第三者就是我老头。” “七年前你父亲联同几个伪君子,哄骗齐伯伯到期货市场去买卖期货,最后输得血本无归,然后再用低于行情二分之一的价钱买下齐家在台北的土地,给齐伯伯还债。”琪雅恨恨地陈述往事,“当时齐霖刚接下家族事业的经营大权,正准备扩充规模,却没想到齐伯伯的钱已经瞒着他被苏为仁骗光了,甚至连他打算拿来向银行抵押的土地也已脱手,他措手不及之下,遇上资金周转不灵的困境,几乎眼睁睁着茶厂倒闭。他为了不让我嫁过来后跟着他吃苦,才取消婚约,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父亲的错!” “台北的地?”倚月重重一震。“这些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 “七年前!”琪雅执拗地氢一切因果归咎于她。“直到五年前齐霖才把茶厂导回正轨,终于转亏为盈,你自己想想看,你们苏家有多么对不起他!” 七年前,台北的地……天哪! “哈!”她突然笑出来,而后,笑容越咧越大,脸上交织的复杂情绪包含了惊异、嘲讽、无奈和不敢置信。“哈哈,哈哈哈──” 她越笑越开怀,笑到最后干脆抱着肚子瘫倒在床上。 “你笑什么?”琪雅怒道。 “我──我笑我老爹──”她拭掉眼角迸出来的泪水,“他辛辛苦苦骗来一块地──原本以为捡到宝了,没想到反而栽在它手上──搞得自己血本无归也就算了,居然连老命也送掉──哈哈哈──”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一旦时候到了,谁也躲不掉。 琪雅显然不懂她的意思。“他死得好,恶有恶报。” “咱们俩还真有默契,今天早上我也以这句话形容自己呢!”她双一骨碌坐起来。 “父女俩一个样!”琪雅冷笑着,“你又有什么好得意的?看样子你对齐霖似乎也有了好感,你自己想一想,令尊对齐家造成这么多无法磨灭的伤害,他有可能接受你吗?你才应该自求多福。” 这是她离开之前撂下的结语。 那女人所说的话,还该死的有道理。 那女人所说的话,还该死的有道理。 不过,sowhat?她对齐霖又不感兴趣,干嘛担心这个不存在的问题。谁会去喜欢他呀! 既不爱聊天说话,生性又严肃无趣,每天只晓得工作、工作、工作,更重要的,还老她十岁哩! 种种迹象显示他是一只机能进化未完全的类人猿,只有像琪雅那样的乡下女人才会将他当成宝, 她怎么会去喜欢、甚而爱上他呢? 俣,不可能的嘛! 倚月无稽地挥挥手,回头看书要紧。 可是…… 参考书又被丢回书堆里。 为什么她真的开始衍生忧虑烦躁的感觉? 俣,不可能的嘛! 倚月无稽地挥挥手,回头看书要紧。 可是…… 参考书又被丢回书堆里。 为什么她真的开始衍生忧虑烦躁的感觉? 第六章 那个讨厌的类人猿讲话不守信用!明明说好下山五天的,今天恰好堂堂迈入第五天,他居然一大早打电话回家说他有可能延迟个一两天再回山上,所以选遣送货员将他采买的私人用品载运上山。依她猜想,齐霖仁兄八成是待在山下玩得乐不思蜀。 自从五天前听了琪雅“恐吓式的警告”,不知道为什么,她整日里芳心惴惴的,脑中不断回荡着那一句:“令尊对齐家造成这么多无法磨灭的伤害,他有可能接受你吗?”荡到最后,她几乎快中邪了。 不行,她必须立刻探查清楚齐霖的意向如何。即使不为任何情呀、爱呀的因素──她仍然不认为自己已经对那只类人猿产生好感──好歹也为了未来“同居”的和谐气氛着想。 倘若齐大爷不肯回家,姑娘她下山找人也是一样的。处理定然正事,还可以拖着富有大老板陪她到热闹的市区逛逛,何乐而不为?她都快忘记霓虹灯长什么鬼样子了。 当然,要想顺利下山,她必须找到合适的便车。而今儿个上门的送货员是齐霖亲自派上山的,当然最了解老板此刻在哪处门市部巡视。 “拜托啦!求求你啦!帮帮忙啦!”她涎着脸跟在猎物后面。“你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可以答应,请你赏个脸嘛!” “齐小姐……”送货员苦着脸看他。 “谁告诉我姓‘齐’。”她纠正送货员的错误。 “可是,你住在齐先生家里,我还以为你是他妹妹。” “错!谁规定住在齐家就得是齐家的一份子?难道住在总统府里的人都是总统吗?”她直觉地抢白着,然后才发现不对。现在是她有求于人,怎么可以端出凶巴巴的架子抢白人家呢?她赶紧换回逢迎谄媚的表情,“但是你喜欢把我想像成类人猿的妹妹也成啦!只要你肯伸出援手,其他一切好谈。” “不行!小姐,齐先生警告过我,除了他交代的东西该运上来之外,其他货品一律不准乱送。” “对呀!他只要求你不能把违禁品运上山,又没限制你回程的时候不能多带点东西下山。再说,我又不是违禁品。”她随口推翻送货员的借口。 “先别说这些,让我把货物盘点完毕好不好?”送货员匆匆找了一个借口脱离她的魔爪。 也罢,齐家茶业就这么点大,她才不信他能逃到哪里去。 等不到五分钟,倚月又失去耐心了,眼巴巴地黏上去。 “喂,先生,你顺便载我下山找类人猿……我是说齐先生啦!反正你多载一个人也耗不掉多少油嘛!” “现在已经傍晚,齐先生应该晚上就会到家,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在回来的途中了。”送货员好声好气地哄她。 “才不咧!他明天以后才会回来。”她又不是三岁小孩,旁人随便说说就买帐。“拜托啦!你就帮帮忙嘛!” “不行,齐先生要是知道了会杀我的头。”送货员向她求饶。 “杀头就杀头,反正你长得又没特别帅,多了那颗头也没增加多少美化效果,丢了有什么好可惜的?”她分析给他听。 “你不可惜我可惜呀!”送货员抗议。 “哎呀!不管啦!”既然求告不成,她只好使出撒赖的招数。“我非跟你下山不可,有种你中途把我丢下车好了。” 她径自跳上厢型车。 于是,就在她的威胁利诱、软硬兼施之下,以及齐母劝阻无效的叮咛声中,山中一霸苏倚月踏上她下山的旅程。 入冬之后,天色阴暗得早,才七点多就已经苍穹全黑了。上路的这一个多小时以来,她的嘴巴半刻也没停过,不断在调查类人猿的民众支持率。 “齐霖对员工好不好?”这是她第三十七个问题。 “只要别犯错或惹了生气,齐先生通常都不错。”送货员已经可以预见自己几个钟头后见着大老板的命运。 “那就是马马虎虎喽!”她刻划进脑中的记事本里。 订分标准非常严苛。 “小姐,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送货员尚未死心。 “别开玩笑,你如果把我送回去再赶下山,没到市区之前已经入夜了,今晚就准备睡在车上吧!”她仍然不屈不挠。 送货员无奈地瞄她一眼。 突然,厢型车咳嗽两声,接着重重抖了两下,然后再噗噗两响,死了! “糟糕!” “怎么回事?”她从来不晓得汽车也会咳嗽又发抖的,感染重伤风。 “惨了!”送货员用力踩着油门。排气管吐出噗噜噗噜的噪音,但引擎拒绝有反应。“引擎发不动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 “是不是你搞鬼?”她狐疑地斜眼打量他。 “怎么可能?我今晚又不打算睡车上。”送货员赶紧澄清道。“我下去检查看看。” 两人掀开引擎盖,二愣子似的探头探脑了几分钟。 “伤脑筋,可能是油管附近的联结出了问题。”送货员做出结论。 “那该怎么办?”她对这种机械常识向来只有白痴的程度。 “五分钟前我们曾经过一座小住宅区,走回去问问看有没有修车厂吧。” 五分钟的车程让两人足足走了半个小时,在山风凛冽的夜晚走在高山地带,那种滋味实在不是人受的。倘若这段苦工可以拿回应得代价也就罢了,偏偏── 没有!没有修车厂!他们的目的地仅由几间水泥屋所构成,录属于某座私人茶园的巡工宿舍。那儿唯一的“公共场所”是一间由老阿婆经营的小杂货店。 他们在杂货店里面面相觑。太惨了吧!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附近比较有规模的村落只有老板家一带,看来我们得回去求救了!”送货员终于说出他计划良久的目的。 哈!她就知道! “不要!我才不走回头路。”倚月一口否决。 “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一旦回到齐家,你绝不会再让我下山的。”她很有自知之明。 “其实你们可以──”七十多岁的老婆婆好心地提出意见。 “这件事情我们自己私下解决就好,不用麻烦您了。”送货员忙不迭阻止她。 “没关系,听听阿婆怎么说。”倚月插进他们的争持。 “别再说了,我看还是这么办吧”送货员当朵立断,采取折衷办法,“我雇人开车载我回去求助,你留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可以!”只要不抓她回齐家产业,一切好谈。 “好,那你乖乖地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别乱跑哦!”他谆谆交代几句。 “安啦!”她既人生又地不熟,更缺乏交通工具,深山的冬夜清冷无比,简直可比围困在三不管地带,还有何处可以乱跑? 难不成还能逛“夜总会”消磨时间? “下山?”齐霖愣了一下。“谁带她下山?” “你派上山的送货员。”齐母体会到儿子风雨即将来袭的语气,立刻搬出最无辜、最中立的语气应付他。 “小罗?”他难以置信的浓眉耸得高高的。“我明明警告过他,不可私自运送多余的物品。” 原先他预拟在南投多待几天,可是一种莫名的思绪催促他尽快回到山上的家园。这回下山,一有时间他的脑子便无法停止猜想,倚月的病势该痊愈了吧?放她和母亲单独在山上,老人家不知道是否压制得了她?她听见他必须延长行程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高兴她又可以为所欲为更长的时间,抑或盼念他早点回家?她会不会藉机又和琪雅起冲突?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绝对是肯定的,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离开之前,她还大吼大叫着不要琪雅过来。 所有思绪一直围绕着她转,待他有所惊察时,他发现自己的心里已经做出按时结束巡查、打道回府的决定。 于是,他回来了──并且发现那个小皮蛋居然溜下山去找他! 他们是三个小时前出发的,这当口应该已经顺利抵达目的地。看来在他准备上山的同时,她也正好钻上下山的便车。 他们俩也太有默契了吧! “没法子,你也晓得倚月丫头缠起人来是很有说服力的。”齐母拍拍儿子的肩膀,一副天下太平的安详形貌。“他们已经离开三个小时,现在想必已经抵达山下,我建议你赶紧搜出她的所在位置,然后想法子接她回家。” “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妈。”他的口气冷冽而不满。弄丢囚犯的牢头居然还悠哉游哉的。 “当然喽!”齐母笑吟吟的,仍然一派西线无战事的悠闲貌。“她是我仇家的女儿,我赶她走都来不及了,哪用得着急着找她回来。” 老妈骗得倒他才怪!她分明以观赏儿子坐立难安的风景为乐。倘若倚月真的失踪了,母亲大人只怕比人家正牌的爹娘更吐血。 “电话簿拿来。”他闷闷的,开始逐一打给南市区三家门市部追查逃兵的行踪。 没有! 没有! 没看见人! 三家店长分别传给他否定的回报。 不可能的,她应该已经抵达其中一个地方才对,该不会中途出了什么意外吧?! “找不到?”齐母也开始警觉起来。 “妈,你确定他们是一起离开的吗?”他觉得不太对劲。 “当然,难不成倚月还能自己走下山?”她白了儿子一眼。“齐霖,你派上山的送货员为人如何?” “妈!”他不可思议的喝叫。“现在你还有时间做人格普查。” “这件事情很重要!”齐母叫了起来。“谁晓得那个人是不是正人君子?倚月年轻又可爱,如果他半路上忽然起了歹念,在乌漆黑的山路上对她胡来怎么办?孤男寡女的同处一车,谁能担保会不会发生意外。” “不会的!”他下意识地反驳。“人人都知道他们一起离开,只要倚月出了事,警方必定第一个调查他,他不会那么蠢!再说,我的员工之中不可能出现歹徒……” 他的否定越来越小声。 难讲哦!犯罪史上的连续杀人狂、变态色魔、绑匪,哪一个不是看起来与常无异。而且那个送货员是店长替他指派的,他又不认识对方。听说那个人也不过刚在齐氏茶业工作满八个月,资历上还算新人,齐氏的主管对他所知不多── 该死!当初见到送货员的时候,为何忘记问他前一份工作离职的原因、有无不良嗜好、家里还有什么人、结婚了没有? 最重要的是,那个王八羔子到底把倚月载到哪里去了? “齐霖,你的表情是什么意思?”齐母的眼睛瞪得比红绿灯还大,儿子那副惊恐的表情简直如丧考妣! “妈!我开车出动找他们!”他一把抄起车钥匙,火速冲下楼梯。 “等一下,你别吓我。”齐母跟着冲下楼。“怎么回事,你觉得倚月有危险吗?你为什么派一个具有犯罪倾向的人负责送货?你雇人之前从不对他们的诚信问题做调查吗?齐霖──” “别嚷了!”他及时在门口阻住母亲的连珠炮攻诘,边穿大衣边开门。“你留在家里等消息,说不定有人会打电话回来。”多么熟悉的场景,不久之前才发生过。“我一找到倚月就立刻通知你。” 拉开大门,站在门外的人形抬起拳头,差点一家伙敲在他的胸口。齐霖愣了一下。 “是你!” “老板,你回来了?”送货员开开心心地向他打招呼。 齐霖张望着他身后的黑夜,空空如也!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出现,倚月呢? “去你的!”砰!一记重拳飞向送货员脆弱如豆腐的下颚骨,区区一百六十多公分的矮小身材轰隆瘫躺在玄关。 齐霖一把揪起他的衣领,目露凶光地问:“我问你,苏小姐被你丢在哪儿去了?” 倚月呆坐了三十分钟,慈悲为怀的老婆婆终于邀请她到店面后头的躺椅上休息一会儿,正巧她白直走了好久的山路,又冷又倦,有个打盹的地方最好。反正山中居民都满友善的,她也不怕老婆婆会对她不利,有得睡就尽管睡吧! 这家杂货店距离齐家约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所以送货员来回一趟好歹需要三个小时。今晚下山之后一定入夜了,不晓得齐霖会在何处落脚,希望她找得到他才好。 好舒服!她呻吟一声,放怀窝进毛毯里。 三个钟头后,当齐霖找上杂货店,入眼的正是倚月蜷缩在毛毯里睡得烂熟的景象。 当全世界人仰马翻的搜寻万恶的小妮子时,她却自顾自地逗留于梦乡里编织美景!他又好气又好笑,蹲在躺椅旁参观倚月的睡相。她像个小孩子似的,睡觉还会流口水呢!相信任何人瞧见这张娇痴无邪的苹果脸,任凭天大的火气也发作不出来。 “伊困好久了,我都不敢给伊吵。”老婆婆悄声向他报告。 “打扰了,我这就带她回去。”齐霖看她睡得香甜,实在不忍心吵醒她,可是毛毯总该还给人家。 “不要紧啦!你给伊这样子抱回去,不要给伊吵啦!”老婆婆看穿他的犹豫。“反正一张毯子又值不了多少钱。” 这一路的讨论,倚月姑娘全给睡过了。 意识朦胧中,她感觉自己的脸蛋接触到冷空气,皱了皱鼻子,轻轻哈啾一声,下意识搜寻着温暖的原源。她摩挲片刻,脸颊立刻寻到舒软的毛线质料,底下泌出熟悉的气味,仿佛特属于齐霖的味道…… “类人猿……”她在睡梦中咕哝。 “嗯。”远方传来低沉如魔咒的应声,听起来好笑中掺杂着气恼。 鬼丫头,连神智不清的时候都还记着他的绰号。 “齐霖……”她继续梦呓。 “嗯?” “麦香鸡……着条……再加一杯大可……”居然点餐起来了。 她跌回昏睡的状态,隐约感觉到身体陷入皮革似的支撑物,外在世界似乎随着某种平稳的震动而改变。 好暖和,好安全,不想醒来…… 倚月,倚月……睡梦中,有个熟悉的男子声音轻轻唤着她。 她忽然发觉自己的身体急剧缩小,片刻间变成一个小娃儿。 她抬头搜寻着“他”高大的身影,蓦地被人高高抱进怀里。 大哥哥……她仿佛听见自己稚嫩的撒娇声。 大哥哥抱抱…… “倚月。”一个女性声音在她耳旁惊味道地诧叫。 “嘘,让她继续睡觉比较好不吵人。”好像是齐霖在轻声制止母亲。“已经两点了,妈,你回房去睡吧!我送她上楼。” 脚步声踩在楼梯上的回响……旋即,她的背脊抵上棉软的被褥,辐散着爽身粉香味。 她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更深切地窝进棉被里,适才一直提供她热能的物源却似乎要离开了。 “齐霖……”她娇软地吟呓着,双臂无意识地蜿蜒上他的颈项。 “快放开!”他的心口怦然一跳。 以前一直将苏倚月视为半大不小的娃儿,直到那次在村庄里的亲吻,他才稍微正视她的“女性特质”,而此刻── 她完全不明了自己若睡似醒的娇憨姿态有多么诱人。扇弧形的眼睑半掩着星眸,透出慵懒无力的昏傻,红色菱唇浅勾着微笑,他从不晓得清新纯洁与魅惑可以并存于同一具躯壳内。 “别走,陪人家睡……”她随口撒娇的一句话,却几乎引发他的心脏病。 “不行。”他的喉嘴宛如吞下沙子一般的干燥。“乖乖的,你一个人睡就好。” “不管,不放你走……”看得出来她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说话,神智早就睡迷糊了。 但她固执不放的手臂仿佛囚锢人心的枷锁,紧紧扣住他的颈背。 仿佛也扣住了他心中的一根紧弦…… “倚月……”他吁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原来本着牵制她的决心,千里迢迢奔到台北去找她麻烦,为什么演变到最后,反而变成他被束缚了? 危险的小魔女…… 齐霖! 倚月必须掩住嘴唇才能阻止自己失声叫出来。他怎么会睡在她的房里、她的床上?她又是如何回到家里? 记忆区残留的最后印象是,杂货店老婆婆好心地请她进内堂休息,然后她就……就……不记得了。 突然觉得口渴,她自动醒来找水喝,没想到身旁多了一个“床友”。 她望向墙壁挂钟,时针方才跨进凌晨四点的门槛。 齐霖和她一起睡觉。这个句子实在暧昧透顶,场景也光明正大不到哪里去。他们究竟“同床共枕”了多久? 很奇怪地经验!她还没机会和男人“睡过觉”,也没太多机会见到男人睡觉,她总觉得男女望着另一半入梦是相当亲密的。 齐霖的白衬衫解开了三颗扣子,露出其下精壮的胸肌,配上他硕大的体格更显得雄壮。 倚月纤柔的手指轻抚过他的鼻梁,顺着刀削般笔直的线条来到嘴唇。他的嘴唇并不丰满,人家说唇薄的人自制力高、性格严谨,而且薄情。她赞同前两项论断,至于薄情嘛……不,她再也没有遇见过比他更感情澎湃的人了,只是他的冲动全隐藏在严酷少言的面具下,让人捉摸不着。 “齐霖。”她轻喃,低头印上他的唇角,续上他们的第三个吻。 每一次都是由她主动,死人! 他究竟如何看待她呢?以他平常的言行来看,显然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比小娃娃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像琪雅那样成熟健美的形象才符合他心目中的女人典型吧! 倚月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我是个机会主义者,不是吗?”她自言自语地提醒自己道。而机会主义者向赤把握所能找到的每个机会。 就是今晚!今晚她要向齐霖证明,她已经算得上成熟女人的标准! 突如其来的勇气壮高她的胆量,两片红唇贴上他敞开的领口,轻咬着坚硬的肌肉── 齐霖被一阵麻痒温热的异感弄醒。 他好像在倚月的房中睡着了,而倚月…… 倚月! 他迟钝地察觉出自己的身上多了一副娇躯。 “你在做什么?”他试图扳她离开自己的身体。 但她的位置比他更容易施力,轻松自如地拨开他的手臂,一抹诱惑的、温柔的、完全不像“女孩子”的媚笑,漾上她的容颜。 “别动。”她趴回他身上,吐气如兰地拂向他嘴唇。“我是你的员工,对不对?” “对。”他紧绷住呼吸,深怕一点点的生气外漏都会……失控。 “你有替我申请劳保吗?” “没有。”他的喉结上下移动了一次。 “你计划发给我车马费、膳食费或红利奖金吗?” “没有。”若非气氛如此紧张,她的问题可能会让他失笑出声。 “换句话来说,一般公司职员应享的福利我都没有,对不对?” “……对。”天!她没必要以这种要命的姿势与他商讨福利问题吧? 他敏锐地查察到两人直接碰触的部位,她仅着一件长睡衣,还是他拼着流鼻血的危险替她换的。而他自己呢?他从来不觉得西装裤的布料太薄了,直到今夜── 或者,这妮子压根把他当长辈看,忽略了他“男人”的身份? “所以──”她继续笑出那副完全不符合她年龄成熟度的狐媚唇形,“齐老板,我认为自己有权利向你索讨应得的员工福利。” 她的娇躯每一寸、每一尺地黏上他的身体。 这是他当晚,在意识清楚的情况下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然后…… 然后就纯属于个人隐私的部分了。 第七章 随着寒冬的远离,山区再度进入奇妍竞艳的开花季节,齐氏茶业的园区和加工厂也步入采摘嫩茶的忙碌,为一个月后的行销网路制作上品等级的春茶。万事起头之际,齐霖理所当然把“忙”字摆中间,可是偏有人喜欢缠着他不放。 早餐时分,他努力闪躲她偷鸡摸狗的攻击。 “倚月,别胡闹。” “我哪有?”她提出无辜的答辩,继续“巴”在他身上。 他们的“秘密私情”已经延续三个多月,然而因为齐霖一些奇奇怪怪又说不通的顾忌,他们决定暂时瞒住齐母事情的真相。保密的工作执行起来着实不容易,毕竟老人家和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夜里要想瞒着她偷情可得具有高深的功力。 不吃窝边嫩草的使命感让齐霖下定决心和倚月保持“正直清白”的关系,然而他夜夜承受着她溜进房时里突袭的诱惑,每一次总坚持不到两分钟就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让她攻城掠地、鲸吞疆土,不亦快哉! “一会儿妈浇完花就进厨房,你给我安分一点。”他用力端起刚健正直、意气雄壮的声威。 才说完,她不安分的嘴唇已经封住他的嗓音来源处。 “喂──”他抢在情欲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挣开她。 “早。”齐母出现的时机正好阻止他开骂,所有话一骨碌全吞回他肚子里。“齐霖,怎么大清早脸色就怪怪的?” “没……没事。”他强笑着接过倚月替他盛好的清粥。 “坐呀!”她热情地招呼大伙儿就定位,自个儿开开心心地霸占他身畔的坐位。 桌巾底下,金莲玉足开始作怪,隔着裤管搔弄他的小腿肚。 “倚月!”他轻喝。 “干嘛?”她无辜地瞟着他。“没事不要老凶巴巴地吼我名字,ok?人家好端端地吃稀饭,又碍着你什么了?” “对呀!齐霖,你不要老找倚月麻烦。”齐母也替她发出不平之鸣。 他忽然觉得碗里盛装的并非稀饭,而是难以入口的黄莲,而且他必须样装哑巴,乖乖地将它们吞进肚子里……虽然其实不是真的那么“苦”! “今天晚上村里应该筹划好活动了吧?”齐母夹起香软qq的面筋放进儿子碗里。 “对。”他尽量让语调维持在稳健的频率。 “对什么?”齐母追问。她儿子话少的老行病又发作了。 “阿里布说村民打算……噢!”他的身体忽地震了一下。 “什么?”面筋掉在桌上。 “没、没事。”他勉强扯出笑容。 那只该死、诱人的脚丫子从他的小腿肚逐渐往上移,开始在他膝盖和大腿上摩划着圈。幸好桌巾的长度足以遮藏住他腰干以上的部位,否则他此刻的“反应”可能会令亲爱的母亲大人尴尬到姥姥家去。 “村里今天晚上有活动呀?我都不晓得。”她居然还一派天真无事的谈天说地。 “每年春茶的采收期,村子都会举行庆祝活动。” 你给我安分一点,否则今天晚上要你好看!他的眼神传达着龙心不悦的旨意。 “倚月,你从来没参加过类似的庆典吧?节目很精采哦,壮丁们会表演祈福今年丰收的传统舞蹈,妇女则升起大大小小的营火烧烤野猪肉和山鸡,所有食物都调配上特有的山区香料,香得让人受不了。附近村镇相熟的朋友们都会赶来参加,你一定要去开开眼界。”齐母精神奕奕的展开游说。 她听得神往不已。“好像很好玩的样子……可是我和大家又不熟,目前为止也只有比较认识阿里布父子,如果贸贸然出现在广典上,会不会太突兀了?” 平常她的活动范围以主屋附近为主,偶尔遇到齐霖去茶园巡视,才帮着送送便当,但大半时候他都待在半个小时车程之外的加工厂,所以她和齐氏员工们接触的机会微乎其微。除此之外,村里的人见过她的机会就只有上回的食物中毒事件,然而当时兵荒马乱的,有谁会特别去记得她的存在? “这个时候就尝到没有广结善缘的苦果了吧?”他低声呢哝着风凉话。“早知如此,平常为什么不多跟着我四处去认识朋友……喝!” 他猛地震跳一下。 “怎么回事?”齐母被他反常的举动弄得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没事,呃……椅垫有点扎人,可能是弹簧松了。” 原本盘桓在他膝盖上作怪的小脚突然往上面探去,压碰他一触即发的“危险地带”,他只差没护着重要部位跳起来。所以说,男人就是比女人吃亏,一些感官上的冲击比女性明显,害他们想遮也遮不住。 “会吗?可是咱们的椅垫是我用毛线勾的,哪来的弹簧?”齐母非常疑惑。 “要不就是毛线头了。”他转得很硬。“妈,下次记得把毛线头清理干净。” “你站起来让我看看。”母亲大人不能忍受自己的作品遭受抨击。 现在站起来?那还得了!他以后还要做人哪! “不用麻烦了。”他连连摇手。 “没关系。”他老妈脾气比较拗。 “等我吃完早点再说。”他埋头努力吞稀饭,一副“我很忙”的样子。 “你硬霸着扎人的坐垫干什么?还不快换位置!”齐母发出懿旨。 “算了,我吃饱了,先出去工作,你们慢慢吃。”齐霖只好选择快速遁逃的最后一计。 他匆匆抓过车钥匙,趁母亲来得及瞄见他的窘状之前冲出餐厅。 “哎呀!我忘记问他今天在哪里工作,需不需要我送便当?齐妈妈,你慢慢吃,我马上回来。”倚月随便找了个借口,也跟着奔出“肇事现场”。 两人离开得相当匆忙,因此都没看见齐母脸上窃笑的表情。 “齐霖。”倚月及时阻止他坐进驾驶座。 “你还好意思追出来?”他恶狠狠的道:“以后要是再像今天早上一样恶作剧,看我怎么收拾……” 他的威胁没能说完,纤瘦苗条的娇胴已经投入他怀中。 四下无人,两人自然毋需避讳任何眼光。她微仰下颚,承接他迅速的侵略,报复性的感觉中又不失温情。 “我跟你一起上工好不好?”她撒娇道。“你不是劝我多接触新环境、新朋友吗?” 拿他新鲜出炉的风凉话来堵他的嘴。 “你呀!”他点了点她额头,笑骂道:“给我乖乖回去温书,上回复习物理是什么时候的事?” “紧张什么?物理课本永远放在书架上,又不会消失不见。” “我也不会呀!”在她额际印下最后一吻,他坐进车子里发动引擎,带着亲匿的笑容驶离她的视线。 是吗?倚月有些怅然。 不知为何,她心头总是存在着不踏实的感觉,仿佛两人的牵系脆弱得不堪一击,随时有断绝的可能。这种不安全感,莫非只有她才感受到? 是她太多心了吗? 出于年轻爱尝鲜的心理,倚月抵受不住好奇心的引诱,尾随齐霖出现在只有“相熟的朋友都会参加”的庆典场合。齐母必须出席一场朋友的喜筵,因此没法子一起赴会。 “哇,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她忍不住敬畏地叫出来。 吉普车甫在村口的停车位泊稳,村落中心升起的主营火已将夜空映耀成暗红色的绒幕。她这种典型的城市小孩,只在偶尔参加自强活动的时候,才有缘见识到营火的威力,尽管如此,也从没想像过火团真的可以烧出两公尺高的焰舞。 “城市乡巴佬!”齐霖取笑她张大嘴巴的呆样。“过去看看,说不定野猪已经送上烤架了。” “食用野猪肉合法吗?”她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庆典用的野猪其实是普通猪。”难得今天心情好,他多说几个字的意思提高不少。“由于传统习惯以野猪肉为主,所以大家一直延续着这么称呼。你想想也明白,台湾哪来这么多的野猪跑来跑去?” 几乎全村的人都在营区内集合了。这也是她头一次见到村民们鲜朗活跳的健康模样。 村内除了户外的路灯已亮着,其余住屋的兴源完全熄灭,更衬出庆典区那堆熊熊焰火的灿亮耀目。手鼓、排笛和几件传统乐器的调练声音从广场外缘响起来,此起彼落地交织成不分乐章的即兴曲。 常听人说,原住民个个都是天生的艺术家,此刻新眼欣赏到他们描绘出来的图腾,和舞弄乐器的精巧手式,她终于完全拜服。 想来有点丢脸,早先她还以高人一等的偏见来看待他们,结果呢?人家的文化艺术只怕比她高明一百倍。 “老板。”身着传统服饰的中年妇女打老远招呼他们,接着好几个男人团团围过来,黝黑的脸上写满热烈真诚的笑意,大伙叽哩咕噜地吐出他们惯用的语言。 ──没想到你会带女朋友来。 ──她好可爱,是不是你在台北认识的?看起来有点眼熟哩! 阿里布插进来解释。 ──这位小姐上山好几个月了,上回村民生病,她也过来帮忙了,你们认不出她吗? “哦──”一个中年妇人以敬佩感动的眼光投向她。 从头到尾倚月只听得懂刚才这声“哦”。 “啥米?我拢总听无咧!”她索性也用另一种土语──台语──向他咬耳根子。 “他们问我为什么来得这么晚,节目快开始了。”然后他也喊回几句叽哩咕噜语。 “你又说了些什么?”她半句话也不打算错过。 “我告诉他们,我是为了等你才迟到的。” 嘎?太可恶了,竟把责任推卸到她头上,她的人际关系已经够有限的了。 村民七嘴八舌地鼓噪起来;投向她的眼光非常特殊,却不是恶意的表征。 “他们又说了什么?”分明欺负她不懂山地话。 “他们问我为什么你这么会穷磨菇,我回答他们因为你正在学习如何用脚趾头划口红,所以花了点时间。”说完抢先走向营火区。 “类人猿!”倚月追杀过去。 他回手揽过她的小蛮腰,坐上村民特别为他选定的上位。 广场大约有百来坪,左侧外缘升起十七堆小火作为烤食物之用,中央则焚燃着巨大的主火堆,观赏节目的座次围绕着营火,从她和齐霖的角度可以看见全场节目。突然,眼角余光瞄到琪雅也莅临现场。 密索跟着琪雅踏入营火区,在大美女身旁叽叽呱呱地咬着耳朵,但琪雅冶艳的脸蛋布满无庸置疑的厌烦,仿佛被密索缠得不胜其烦。 那女人最好识相一点,别过来招惹他们,尤其是“她的齐霖”。 “嗨,齐霖。什么时候到的?”天不从人愿,琪雅发现了他们,立刻撇下密索,漾着倩笑朝他们走过来。“我还以为你会顺道过去载我,和往年一样。” 媚眸有意无意地瞟向倚月。 “我以为密索会去接你。”他简短地回答。 琪雅灿亮如明月的笑脸倏地僵了一下。“以前都是你来接我的。” “齐霖的吉普车坐两个人刚刚好,多载第三个稍微挤了点。不好意思,占走你的位置。”倚月装傻的本领谁也比不过。 琪雅瞪视她的眼神堪称怨毒,显然想对情敌发飙,又不愿在心上人面前显露”虎豹母“的晚娘面目。 “齐霖,帮我拿杯冷饮好不好?”她转而支开齐霖。 苏大小姐才没那么白痴呢!乖乖留在原地任她骂?门儿都没有。虽然倚月的一张利嘴对付她绰绰有余,但是,犯不着为了一个不足取的女人坏了今晚的兴致。 “好呀!齐霖,我和你一起去。”倚月不由分说地拉起他。 蓦地,带动气氛的前奏鼓曲叮叮咚咚地拍响了。 “舞蹈节目即将开始,你还是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吧!”他提议。 “没关系!”她硬拉着他来到广场另一头坐下。“我才不要整晚和那个女人坐在一起。” 她宁愿牺牲视野好的座位来交换整晚的快乐心情。 倚月隔着火堆,遥遥对情敌扮鬼脸。上位让给大美女好了,反正她有齐霖。 鼓声节奏转趋热烈,所以琪雅只能愣在原地气得牙齿发痒,无法随便站起来走动,影响到其他人的视线。 “琪雅究竟哪里惹到你了?”他好笑地问,注意到她们俩见了面活像两只母刺似的。 “你说呢?”她忽然迅雷不及掩耳地亲了亲他的唇。 “倚月!”齐霖赶紧挺身和她保持距离,老天爷!众目睽睽哪! 标记所有物的任务达到!她笑吟吟的,注意力转向场中央的舞阵。 第一支舞祈祝舞由男丁们组成,沿着火圈圈成内外两个圈圈,两组人马的领头者分别由阿里布父子担任,显然父子俩在村中具有相当崇高的地位。 替舞步伴奏的工作由舞者们一手包办。每组人马腰边都系着一具小皮鼓,随着特定的节拍击打出悦耳旋律,原始的敲击乐配合著舞者们雄壮威武的呼喝声,交织成震动人心的音符。 “喝!”外围的舞者朝天呼出剧烈的吼声。 “嘿!”内围的舞者随之而起。 “喝”“嘿”的呼喊持续不断,舞步的狂蹈越来越加快速度,熊熊火光映在每位舞者脸上,汗水随着逐渐升高的体温沁出古铜色的皮肤,虔诚的祈求在步伐和鼓声中震撼了整个宇宙。 这支原住民舞蹈传达出他们赤裸裸的、毫无矫饰的情感,直接宣泄出心底最神圣的尊敬,对人类、对天神。她不晓得自己为何从没体验出原住民文化中的宝贵特质,反而一径以虚荣的尘俗标准来衡量他们,甚至理所当然地抱持着偏见。 “好看吗?”齐霖不自觉地流露出怜爱,轻声询问她。 “嗯。”她一个劲儿点头,眼光甚至无法离开舞者们。 “哈!”所有舞者同时喊出终结的语句,舞步刹那间凝住,鼓声息止,肉身雕塑团团围住火焰。 广场陷入沉静。震撼凝肃的气氛几乎让观众喘不过气来。 阿里布仰头叫出四个简单的音节。 咚!最后一声鼓响,一切结束! 好呀!惊艳叫好的鼓噪声、掌声从各个角落轰隆传出来。 倚月的脸蛋兴奋成嫩红苹果,“安可!安可!”双手几乎拍红了。 “这种舞蹈没有安可的。”他好笑地包住她的手掌,拒绝让她再“凌虐”自己。 “偶像!偶像”她兴奋地揪住他的臂膀。“待会儿记得替我向阿里布要签名。” 场中央,阿里布突然举手要求大伙的注意力。“叽哩咕噜呱啦……” 长串的演讲词从他口中流水似的宣泄出来。倚月忍不住替自己感到哀怨,为什么不多花点心思向齐霖讨教山地话呢?他好像说得还错,起码不会像她这样沦为听力健全的聋子──啥米拢听无。 “类人猿,他在说什么?”她委任他担任临时翻译。 “你等一下就知道了。”他卖个关子。 阿里布演说到激动处,所有听众全部振奋起来,卖力地拍手噪嚷。主讲人边说边走,沿着火堆绕圈子,最后──停在她和齐霖面前。 倚月猜想阿里布八成打算邀请老板大人发表演说。可是,他为什么连她一起“看?苯?兀? “齐老板,苏小姐。”工头终于说出她听得懂的语言。随着他的介绍,村民们同声欢呼起来。 她纳闷的眼光向齐霖寻求支援。 “村民希望藉着今晚的机会,感谢我们在食物中毒事件的帮忙。”他挽着她走下场中央。 原来如此!事隔两、三个月,没想到大家都还记着这件举手之劳。说不感动是假的,倚月掩不住脸上的笑意。 “琪雅!”阿里布宣布第三位恩人的大名。 倚月的快乐浇熄了一些些,原来那女人也有份。也罢!她必须拿出运动家的风范。 琪雅一脸春风地笑进场,甚至挽住齐霖另一只手臂。倚月气得双眼发昏,天杀的!今天晚上回去她非钉木娃娃诅咒她不可。 “谢谢。”琪雅笑咪咪的,挽着他的手臂接受众人的称誉,不时露几句叽咕噜语和他对答。 显然大美女打算将她隔离在荣耀光圈之外。 “类人猿……”她发出不依之鸣。 男主角察觉到自己随时可能陷入两位女士之间的争战,立刻选择明哲保身的撤退步骤。最难消受美人恩不是他此刻的处境。 “下一场舞蹈就要展开了。”他连忙把手臂抽出美女们的钳制。“倚月,这首舞曲以女性为主,很有趣的,任何未出嫁的少女都可以下场跳舞,你留下来玩一玩吧。” “喂!我没学过……” 男主角溜了。 不行啦!待会儿人家踢左脚的时候她抬右脚、举右手的时候她挥左手怎么办?她宁死也不愿在琪雅的面前糗大。 传统的丝竹乐器再度响起,少女们纷纷下场款摆,琪雅也留在场内,向她不怀好意地冷笑,似乎看穿她的窘境。 “琪雅小姐,我听说这场舞是以‘年轻少女’为主,你老人家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技术指导吗?”她倦装出友善和煦的笑容。 任何俏佳人听见这番问话,脸色都不可能好看到哪里去。 “你要是怕出丑,干脆求我吧!只要求我,我就告诉你这场舞怎么跳。”琪雅睥睨着她。 “咱们各安天命。”她悠哉游哉的脚步晃到火焰彼端。 倚月外表装得潇洒,其实心里紧张得快尿裤子了。救命呀!现在离场还来得及吧? “随便跳,没限制。”一个友善的女孩子舞到她身旁咬耳朵。“待会儿音乐停住,鼓声响起,你只要舞向心上人面前,与他一起离场就可以了。” 求偶舞! so──des──nei(原来如此)!以前她听说过一些部落会乘机开放,让未婚男女们藉由舞蹈传递出倾慕的心意。当时只是听过就算,熟料有朝一日自己真能下场表演一番。真是有趣! 反正她没差,待会儿相中类人猿的方向扑过去就是了…… 慢着!那个大魔女一定会跟她抢,到时候该如何做?设计舞曲的人有没有针对我位女人相中同一个对象的情况提出解决方案?总不会像“来电五十”的场面,蠢兮兮地问男方:“来不来电?”“噢,来电!”那样解决吧! 不行,她死也不能抢输! 刚才她移换了位置,因此琪雅距离齐霖比她近。倚月也不跳舞了,干脆直接跑往了的方向。 三公尺、两公尺;琪雅也努力地挤向目标;丝竹乐声蓦然催紧,舞曲快结束了;一公尺、半公尺;哈哈哈,她一定先到。 轰!鼓声突然加入战局里。 她赢了,她赢──哎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只莫名其妙的脚踝,勾住她的脚丫子,她和另一位舞者同时跌得七荤八素。 “类人猿!”她抬头呼痛。 琪雅猛地扑进他怀中。得分! “呀荷!呀荷!呀荷!”观众呼叫着,一窝蜂拥向选中男伴的少女,将双双对对的情侣簇拥向广场边缘。 倚月差点被乱脚踩死,幸好有个善心人士及时把她扶起来。她无助地看着齐霖和琪雅一起被拱向外围,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倚月。”齐霖挣脱琪雅的环箍,但他摆脱不了包围在身后的重重人墙。 “齐霖,不要走。”琪雅挂着笑容应付贺喜的旁众,眼中却闪着紧张。 “倚月。”他再唤,压根儿没听进她的请求。“对不起,借过。” “老板,不要害羞嘛!”一个茶园员工挤上前调侃他。“赶快和琪雅进林子里‘聊天’。” 他勉强挤出敷衍的笑容,不愿多说什么破坏大伙寻欢作乐的气氛。“麻烦让我过去。” “齐霖。”琪雅及时在完全脱离人群之前拉住他。“不要这样,和我到别的地方谈谈,我有些话想告诉你。” 她的眼底、话中,闪耀着深沉的渴望和悸动。别让我失望,别抛下我,她无声地恳求者。 “琪雅……”他终于正视她。 两个沉默相对。摩肩擦踵的拥挤,人声杂乱的喧嚣,外在世界的纷乱暂时消失于他们的方寸之地。 琪雅等着,等着他说出答允的承诺。 齐霖轻轻捏握着她的柔荑,吐出一句:“对不起。”转身离开她的天地。 对不起?琪雅愣在原地。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她真的输给那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倚月!”齐霖终于赶回他们当初被人群隔开的地点。 倚月已经失去芳踪。 她输了! 她真不敢相信自己输给那个发育过度的女人。 类人猿选择了琪雅,而不是她。 allright,或许这种说法不公平,应该说是“琪雅选择了他”,类人猿只是被选择的对象。但是……他可以挣脱呀!凭那身肌肉,真要施展出力气来,即使十个琪雅也不是他的对手。但他没有,他选择乖乖地被琪雅拖走。 如果他的心中存有一滴滴她的影子,好歹看见她摔得惨兮兮的,也该飞奔过来扶她吧!然而她自顾自地逍遥去了,扶她起来的人竟是密索。 当时,密索的眼光极端阴晦,瞧不出一丝生息。也难怪啦!他们俩同是天涯沦落人,旁人兴高采烈地寻欢作乐去了,独留他和她相对无言,共同体验形单影支的滋味。 她决定不留下来,以免那对“狗男女”回来的时候,她必须面对琪雅示威的嘴脸,她宁愿回家等他。然而齐霖进门之后并未向她解释什么,甚至没进她房里道个歉,她就此决定他们应该冷静一下。 ──你自己想一想,令尊对齐家造成这么多无法磨灭的伤害,他有可能接受你吗?你才应该自求多福。 琪雅不久之前的预言再度跃进她脑海。或许在齐霖心中,琪雅比她更适合他吧! “去你的臭老头!你最好死在地狱里,上刀山、下油锅,替你为我带来麻烦受尽煎熬。” 苏为仁生前当失败的父亲也就罢了,连死后也不让她好过。她到底招谁惹谁了?没理由要她为与自己无关的事件承担后果嘛。 “你说什么?”沉思的世界突然插进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什么‘什么’?”她抬头搜寻从何而来的旁白。 难得她挑中一个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普天同庆的午后,坐在齐家大门口的台阶上想心事,居然还有陌生人来搅局。 不速之客约有六十来岁,此刻正站在台阶下好奇地打量她,脚旁还放着两只破旧的旅行袋。倚月胡猜他八成是过路人,因为她并没有在附近一带看过这张面孔。 “小姐,你是不是在骂我?”陌生伯伯指着自己的鼻子。 “不是,不过如果你缺了个骂人的帮手,我倒是很乐意提供援助。”她下逐客令的意味非常明显。“如果你想推销,我们家不买东西;如果你要问路,我对这一带不熟,对不起。” 倚月手心撑着下巴,回头继续苦恼她的感情问题。 “你家?”陌生伯伯打量齐家大宅片刻。“我还以为这儿的屋主姓齐呢!” 他认识齐霖? “没错呀!我是他们的房客。”既然对方有可能是齐家的朋友,她的口气立刻和缓下来。“伯伯,你找齐妈妈还是类人猿?” “谁是类人猿?”陌生伯伯走上台阶,陪着她坐下来。 “就是齐霖喽!”她仍然维持原来的姿势。 “这个绰号满生动的。”老伯伯眉开眼笑。“我以前就觉得齐霖那小子很像某种动物,但一直无法联想到正确的名称。” “他不只外表酷似,连行为模式也很像。”她闷闷地指责。 “齐霖惹你生气了?”老伯伯试探地问她。 “没错。”她冷哼一声,“那家伙脚踏两船,简直可恶透顶,是所有男性生物中最令人发指的败类。” 平常她当然不会随便抱怨给陌生人听,可是今天的情况不一样。心情郁闷的时候就得想个办法排遣,反正这位伯伯又不是附近的住户,现在向他抱怨一下也无伤大雅,等他离开之后就一了百了了。 “哦?以前没听说齐霖他母亲提起过这小子有对象,怎么转眼间就踏了两条船?”老伯伯似乎不太相信她的指控。 “哎呀!你不懂的。”她懒得解释太多。“类人猿和老情人牵扯不清,又去勾引其他女生。所以才说他令人发指嘛!” “‘其他女生’指的是谁?”老伯伯看起来很好奇。“你吗?” “是──”她的回答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什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老伯伯,你还没有自我介绍也!这样子很没礼貌哦!” “你也没有呀!”老伯伯瞪大眼睛。 倚月忽然发觉,这个伯伯挺可爱的,表情生动多变化,与寻常行将就木的颓靡老头子不太一样,颇有点老顽童的气质。 “我姓苏。”她大方地和他握手。“我叫苏倚月,您呢?” “苏?你和苏为仁有什么关系?” 这是倚月第n次听见相同的疑惑,却是她第一次从问题中听不出隐含敌意的口吻。 她几乎要大声欢呼上天的恩德。它总算派下一位公正客观、没有偏见的正义天使。 “苏为仁是我父亲。”她招供。 “让我猜猜看──一定是齐霖那小子拐你上山的,对不对?”老伯伯咋咋舌头,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我以前就告诫过那只类人猿,过往的旧事没必要太记在心上,他就是不听,你看看,居然把你也给找回家了。” “就是嘛!”她仿佛遇见寻觅多年的知音。“要不是那家伙超级食古不化,我怎么会封他‘类人猿’的美名呢?” “唉!任何父母生出这样一个古板的儿子,实在丢脸丢到马六甲海峡去了。”老伯伯摇头叹息。 “还好啦!齐妈妈做人比儿子成功多了。”她不得不说句公道话。 “嗯,我也这么觉得。”老伯伯赞同她的论点。“齐家人之中,唯一可取的就是齐霖他妈了。” 知我者,陌生人也! “自从我上山到现在的几个月以来,你是我所遇到谈话最投契的人也!”她的嘴角咧到两边耳垂。“伯伯,你到底是谁呀?” 老伯伯笑咪咪的。“我是──” 蓦地,第二个不速之客闯入她的私人天地。 “你们为什么挤在家门口?”齐霖忽然冒出来。“爸。” 是他!这家伙临时跑回家做什么? “现在才下午三点多,你身为老板,怎么可以带头跷……”然后,如闪电般,齐霖的呼唤刺入她的脑部感应组织。 轰隆一声,她仿佛看见天空劈下一记火花四射的白光。 不……不会吧?他好像说出一个她不可能在此刻听见的名词。 “类人猿,”她的嘴巴撑成o字形,“你刚才叫他……” “爸爸。”他再叫一次。 “爸爸?”她缓缓转头,迎上老伯伯和蔼的瞳眸,眼睛睁得和嘴巴一样大。“伯伯,类人猿刚才叫你──” “爸爸。”老伯伯依然笑容可掬的。 “爸爸?”她虚弱地重复。 天哪!为何所有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全在她身上成真了? 第八章 这绝对是一场灾难性的意外。 以前虽然听过相关人士谈起苏老头和齐老头的恩怨,然而大伙儿并没有特意提齐老头的下落如何,住在齐家这五个多月以来也没见过齐老头的影子,久而久之,倚月自动达成合理的归纳结论:齐老头已经驾鹤西归了。 结果人家活得好好的。 这下子她可惨兮兮了,除了“奶妈”和“小姐”之外,现在又冒出一个“老伯爵”。剧情一贯的安排是:女主角和男主角突破重重难关,终于打算共结连理之际,却遭到“老伯爵”的反对,并且设计出一连串的阴谋促使两人产生误会,从此分隔两地,带着对彼此的思念和误解度过下半生。 她和齐霖为何会这么多灾多难。 “那小妞最近好像精神不太好。”齐父摸到儿子身边,轻声细气地通报。 “她人在楼下,我们在二楼书房,你放低声音做什么?”他把鼻子埋进文件里。“而且你才回来不过两天,怎么知道她‘最近’精神不太好?” “咦?我看不只她哟,连你的精神也不太好。”齐父察言观色。 “谁说的?”他立刻为自己辩驳。 “否则你干嘛花二十分钟去研究同一页文件。”齐父抓住儿子的把柄,颇为洋洋得意。 “我……那是……”齐霖一时语塞。“因为这份试算表比较复杂,需要多花点时间研究清楚。”他转得还算通顺吧?“爸,要不是你把所有工作移交给我,自个儿和朋友到处去游山玩水,我也不必日夜操劳过度。你不感激也就算了,居然还抓我小辫子!” 是了,是了,这才像齐霖!以前齐父每次回到山上,固定要听儿子发一顿飙,从“不务正业的老爸爸”指责到“所有茶业的重担全丢在我肩上”,至于那些温馨体已话,比如“我和妈妈都很想念你”啦、“你单独到世界各地云游会不会太寂寞”啦……通常要等到儿子炮轰过后才会不情不愿地说出口。 每年齐父也都会为儿子的控拆浮升短暂的罪恶感,但今儿个可就不一样了。 “你也不想想,老人家我即将迈入六十大关,再不早点退休、到世界各地逛逛看看,以后可就没机会了。你老妈是看不开,否则早该陪着我当一对空中夫妻飞航全世界。做老子的把经营了大半辈子的事业交给儿子,请问犯了台湾哪条法律?”他振振有词地反驳。 齐父心里明白,儿子的生意头脑比他灵光多了,与其让齐氏茶业在自己手上完蛋,害他嗝屁之后愧对齐家的列祖列宗,不如趁早将烫手山芋丢出给儿子,自己也好乐得清闲,谁都他的类人猿儿子是个“能者”,注定要“多劳”呢? “显然你一点也不内疚。”齐霖冷冷地指责父亲。 齐父非但不内疚,还打开电脑大玩儿子偷偷copy进硬碟的限制级电动玩具。 “当然不。”齐父忽然想起来自己也可以大兴问罪之师。“类人猿,我问你,为什么把苏为仁的女儿拐山上来?” “你叫我什么?”齐霖终于抬头让父亲看清楚他的鼻子。 他无法相信连老头子也被那个丫头传染了。 老头?……被传染的人似乎不只他老爸一个。 “她取的绰号贴切又顺口嘛!说真的,我和你妈一样,打那尊俏娃娃小小年纪的时候就很喜欢她。她外表可爱漂亮不说,行事言谈也挺机灵可爱的。儿子呀!我看你们俩年纪上配得过去,你自己觉得如何?”齐父现场做起媒来着。 “爸,你说到哪里去了?”齐霖的脸孔开始发热,天知道他起码两千六百年没脸红过。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现在谈这种问题有什么不对……”且慢,当然不对,他原本打算讨论的主题好像和儿子的婚事无关。“好险好险,差点让你转移了话题,咱们言归正传。” 齐霖翻个白眼向老天爷求救。是“他”转移话题的吗? “当年我就告诉过你,土地被骗走的事情我必须负责任,不全然是苏为仁狡猾多诈,事情过了也就算了,你去找人家的女儿干什么?”齐父开始第一波教诲行动。 “我只是想弄明白……” “还有什么好弄明白的?”齐父压根儿不让他说完。“不就少了一块地、少了一点钱吗?钱财乃身外之物,你计较这么多干啥?” “你说得倒轻松!”当初茶业差点宣告倒闭,他巴不得这些身外之物越多越好,甚至从二十楼顶砸下来敲死他也无所谓。 “没错呀!即使当年缺少那块地皮来周转现金,你也不撑过来了,而且赚进荷包的银票比老头子我当家的时候更多,现在才回头追究那笔土地不是多此一举吗?”齐父咧出慷慨大方又和蔼的笑容。 齐霖完全了解老爸爸的哲学。钱嘛!这种东西再赚就有了,生活快乐比较要紧。就是这种要命的乐观想法害他做足了四、五年的牛马,差点连小命也卖进去。 “事过境迁,旧事重提没有意义。”他选择结案。 “知道就好,那你还把人家拐回来做什么?” “谁说我拐她回来?”天大的不白之冤! “难不成是她硬要跟你上山的!”齐父抢白他。 “没错。”他当场确认。 “你真以为你老子傻得可以被这种蹩脚的台词唬过去?”齐父发觉儿子很瞧不起他喔!“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倚月死了父亲,孤零零地浪荡江湖,结果遇到你这个出马为国仇家恨讨回公道的债主,马上巴住机会不放,乞求你把她带回大本营折磨凌虐?” “咦?你全猜到了嘛!”他一个劲儿猛点头。 “齐霖,好歹我是你爸爸!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呀?”齐父瞳仁儿喷火,随时打算和他翻脸。“你要不要瞎扯得更过分一些,干脆说你乍见她的那一刻良心大发,非但不打算对仇人的女儿出手,反而基于同情的立场,善意接她上山来照顾栽培成国家的栋梁?” 齐霖完全对他父亲另眼相看。“爸,我以前似乎太小觑你了,你的推演能力实在太出色了。” “齐霖!”老先生感到自己受着前所未有的侮辱。“你真的想说服我,扶养了几十年的儿子忽然转性了?” 齐霖从小就养成爱憎分明的个性,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连蚊子吸到他一口血也非讨回来不可,怎么可能对苏为仁的女儿存什么好心意?虽然他不见得会使坏,但安排他演出“善良监护人”的剧情可就稍嫌太扯了一点。 “真的是倚月自己硬要跟我回来,我不忍心她流落街头才答应的。”事情的真相确实是如此,他没必要说谎。 “去去去,去找你妈忏悔,教她罚你面壁思过,别留在这里打扰我玩电脑。”齐父听够了。 说谎的小孩必须接受处罚,即使年近三字头也一样。 “爸,你这么说不公平,爸……”他被父亲大人从皮椅后头揪起来,一路拎到走廊上。“爸,不信你可以去问妈,你不可以──你,喂……” 砰!他的鼻尖差点被合拢的门扉夹成扁平状。 年头真的变了,做善事不被感激也就罢了,反正人人都该存着为善不欲人知的精神,可是他家的天才老爹竟然来个全盘否定,这就有点太过分了。 究竟是他们父子关系出了问题,抑或他做人太失败? “回台北?”倚月的每根神经都在跳舞。“什么时候?去多久?真的要带我去吗?” “对;今天下午;一个星期;真的。”他又回复言简意赅的本色。 自从齐氏父子的书房对话之后,他们又僵持了七天,偶尔碰面了才交换几句:“嗨”、“你好”、“天气很好”、“对呀”甚至连对方的正脸也不看一眼,到最后连“好久不见”都出笼了。然而今天一大早齐霖就主动向倚月提起他要到台北办事,顺道带她一起去玩玩。 倚月暗自推算,这个方案有没有可能是他求和的第一步? “好呀、好呀!当然要去。”她宁死不肯错过这个大好机会。“一天到晚窝在山上,放眼望去连一间‘拐之么么’也没有,闷都闷死了。” “拐之么么?”齐霖纳闷,这是哪一国的语言。 “7─11啦!”她和老人家似乎有了代沟。 倚月快乐似神仙,飞回房间里整理行李,十分钟顺利出发。 即使与他这种缺乏情趣的类人猿同游,稍微影响了她的玩兴,不过看在他肯自愿当车夫的份上,她愿意原谅他一次。 “你来台北做什么?”四个钟头后,她隔着吉普车窗已经看到高耸的新光三越大楼。 “办事。”一路上他每句话的长度不超过五个字。 “办什么事?”她的心情还算不错,所以愿意陪他玩引导说话游戏。 “土地的事。”他目视前方,不偏不倚。 “土地的什么事?”她这才知道原来齐家在台北还有其他土地。 “土地管理的事。” 太好了,起码他还说了六个字。 “你应该雇用一个代理人帮忙管理。”她分析道:“如果你每次都要千里迢迢的跑一趟台北,岂不累死人了。” “我想亲自看看。”他替这段对话划下简短的句点。 倚月翻了个白眼。他真的让人很累!到底齐妈妈少生了哪条神经给他。 “停车!”她忽然在叫。 “什么?” “停车啦!”她干脆自己踩向煞车板。 嘎吱!吉普车在早晴的南京东路上滑出俐落的弧线,弧线的底端赫然是一根电线杆。 危险!他的脚底板赶紧推开她的小金莲,方向盘急急转向右边,煞停下来。 而她,早在刚才速度放缓的时候跳下车了。 该死的!她以为这样玩命的举动可以拿来开玩笑? “苏倚月!”他火大地追过去,只要涉及骂人,他的说话速度向来连三姑六婆也望尘莫及。“你没事给我玩跳车,这种动作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你对摔断脖子这码子事有兴趣,我可没有!当心我把你锁在后车厢里闭门思过。苏倚月,我在和你说话,你听进去没有?” 齐霖终于赶到她身畔,这妮子愣愣地站在原地任他骂。装傻扮可怜就有用吗?对于任何罔顾生命的愚行,他不接纳招降的举措。 “你发什么呆──” “你看!”她指着正前方的建筑物。 他们正处于南京东路的菁华地段,眼前巍然耸立的商业大楼共有十六层楼,每层十七间,完全租出之后,每月的房租净收额起码在一千万元以上。他对这栋商业大楼的细节了如指掌,因为,若非当年他老爸的一时头脑不清楚,现在这栋大楼的所有人应该姓齐。 没错!他们正立足在拖垮苏为仁的地皮上。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她忽然出声。“苏老头把他的全副家当赌进这座大楼,孰料被房屋滞销给拖垮了,而现在呢?” 他并没搭腔。 现在商业大楼仍然好端端的挺立在原地,该出租的户数已经出租,该售卖的住宅也已售卖,替所主人赚进大把钞票,徒让那个姓苏的傻瓜落个为人作嫁的下场。这绝对是苏为仁今生所踢到的最大、最硬的一块铁板。 “类人猿,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她兴致又起,拉着他绕往建筑物的后墙部分。 “做什么?”难得见到她的眼中兴起一丁点火花,他只好顺着她溜达过去。 “应该在这一带没错……”她蹲在右侧角落,思量一会儿,居然扒开人家种花的黑泥。 “倚月!”他的低唤声充满反对阻止的意味。 “别吵,还不快点过来帮忙。”她不甘心只有自己担当偷鸡摸狗的重任,还想拖他一起下水。 “不!”他拒绝得明了爽快。 她选择忽视他的单音节,泥鳅手牵过他的领带,硬把他拖下水。 “两个人、四只手比较快嘛!”倚月兴匆匆的。 “你到底要找什么?”齐霖只想尽快完成任务,早早逃离现场。 “尽管挖就是了……”她手的动作猛地一缓。“也!有了,有了,在这里。”加紧拔开挡路碍事的泥土。“你看!” 齐霖以为看错了,下意识想揉揉眼睛,这才想到自己的手上沾满湿脏的污土。 尖嘴螺丝起子在坚硬平滑的石质面,以三横两笔的精简手法刻划出生动的图案──一只乌龟骑着两轮的交通工具呵呵笑,脖子上打着斜纹领带;旁边还写着几行小字:两轮车,跑得快,上面坐个苏老怪,女儿要,他不睬,偏偏送给王小开。 “不错吧!有创意喔!”她咪咪笑。 “旁边的儿歌是什么意思?”他的领悟力稍微迟顿一点。没办法,类人猿嘛!脑部发育是比平常人缓慢几百年。 “大楼初落成的时候,小女子就读的国中正好掀起越野车的风潮,我一时手痒,破天荒向老头子要求买一台作为生日礼物,他随口答应下来。后来听秘书阿姨说他确实帮我订了一辆,但是我等了两个月都没拿到,有一天到公司去大兴问罪之师,恰巧听见‘宏观’的王董事长向他道谢,说王大公子很喜欢那台越野车。我当下就知道他又逮着机会拿去笼络人心了。”她耸耸肩。从小到大她被牺牲的情况发生过太多次,早就习惯了。“为了表示严正的抗议,我特地在他的‘得意之作’底下留话。” 现在听起来,这是小事一桩,然而对当时的倚月而言,其中的伤害性是永生难忘的。凭她掌上明珠的身份,原本应该受尽娇宠,结果反倒沦为二等公民。 齐霖忽然很想把苏为仁从坟里掘出来,狠k他一顿。 “事情发生在你的国中时期?”为了转移她伤怀的记忆,他故意敲敲额头沉吟。“我想想看,你就读国中的时候,我已经服完兵投,嗯……当时应该刚回到齐氏茶业……对了,茶厂才刚被我父亲大人搞得一团乱……哇!当时我已经很老了!” “才不会呢!”她不依地大喊。哪能让他凭一个老字就随便翘头。“配我刚刚好!” 为了证明她所言非虚,倚月章鱼似的勾向他的脖子。 “你的手!”怎么可以拿乌漆抹黑的爪子在他的白衬衫上面摸来摸去。“别玩了,先回车上──” 苏美人哪肯理他,巴在他肩膀上就是一阵香吻。 “别──唔──倚……”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光天化日之下,再好的情趣兴致也跑光光。 “哗──” 警卫伯伯正买完香烟,远远朝他们吹着哨子冲过来。“喂喂喂,你们在干什么?” 哇,穿帮了。 “好刺激唷!快溜!”她居然开心得很,嘻嘻哈哈地揪着他冲向后门。 “等一下,我的鞋子掉了。”他一辈子没这么狼狈过。 相信他后半辈子都会记得,自己在即将迈入三十岁的那一年与一个毛头小女生被警卫追着跑。唉!讲出去实在丢死人。 “快点,我可不想替你送牢饭。”土城看守所距离南投足足有十万八千里远,她没兴趣天天通勤送便当。 哗哗哗!“别跑!”警卫追上来了。 他们被抓到可就糗大了!齐霖拔腿狂奔,速度居然比倚月还快。 “喂!”她目瞪口呆,望尘莫及。“类人猿,你完全不顾江湖道义!” 对喔!齐霖赶紧煞住脚步。难怪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倚月还落在后面。 “快快快!”他冲回来把她夹在腋下,带人跑步比较便捷迅速。“莫怪你跑得这么慢,平常为什么不多运动?” “等一下。”她又想耍花样。“反正已经被人误会为贼了,索性偷他一点东西,免得白跑一趟。” 倚月挣脱他的怀抱,折回中庭的花圃里摘了一把郁金香。 “哗──”警卫怒火冲天的哨子声从十公尺外穿进他们的耳膜。 “他追来了。”齐霖回头揪起她,加紧逃离现场。 这丫头就会给他惹麻烦! “也!也!也!来捉呀!”她还有空回头向对方挑畔。 哈哈,老阿伯一个。 本来偷花只是一件小事,但那位不服输的老伯伯似乎被她嚣张的举动气到了,卯起劲来要追到他们。 “咦?他那么敬业卖力干什么?”她被人抱在怀里舒舒服服地逃亡,还有兴致发表评论。“大楼警卫的薪水又不是可观到需要用脚趾头帮忙数,他追到我们也没奖品呀!” “你的屁股就是奖品。”起码对他而言,打起来一定很过瘾。 “哟!”她暧昧兮兮地笑了。“原来阁下还有这种‘特殊的偏好’,我以前没发现也!” 他的眼角杀给她寒飕飕的冷光。 警卫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仍旧不肯放弃,非但如此,他硬气得很,一路上也没大声呼叫、要求路人帮忙,显然打定主意非靠自己的能耐体力逮到他们不可。 倚月发觉自己已经开始爱上老伯伯的骨气了。 “类人猿,你看右边那里。”她的眼睛一亮。“那间家俱店门外有一台越野脚踏车,不知道有没有上锁?” 齐霖突然站定脚步,死命地摇头。宁死不当第二次贼溜! 可惜聪明的类人猿老学不会,他的意见在苏大小姐心中向来归类于“参考资料”的范围,离“听命行事”还有两千公里远。 “哇!他追来了,追来了。”她蓦地掏出他的皮夹,一溜烟跑到对面去。 “苏倚月!”他提气追上去。 运气真好,没锁!倚月随手掏出五张千元大钞,朝从店里疾奔而出的店员扬了扬,随手扔在原地,骑了就走。 “喂!”轮到齐霖为自己叫屈。“现在是谁不顾江湖道义?” “快上来!” 两人骑着临时买来的交通工具迅速逃逸,徒留警卫伯伯在后头跳脚。 “也!”她迎风高喊。 “骑远一点。”谨慎的天性教会他胜不骄、败不馁、跑路不龟速。 “谁比较厉害?”她回头赂他邀功。 “看前面,看前面!”他手忙脚乱地指着马路。 “骑越野车比开吉普车好玩多了吧?”她继续和他聊天。 吉普车?对呀!他们明明开了一辆吉普车不是吗?为何弃车不用,眼巴巴地硬买来一台二手脚踏车? “该死!”他为时已晚的想到,这当口老警卫只怕已回到他的吉普车旁守“车”待兔。“我们得回去把车子开走。” “开玩笑!”她回头抗议。“吉普车就停在大楼对面,你想中断咱们成功的逃亡,回去送死吗?” “否则车子怎么办?”他就不信骑着脚踏车可以在大台北流浪多远。 “等月黑风高的时候再潜回去偷开走。”她对“偷”字似乎上瘾了。 齐霖岂可在年轻女郎面前以身试法,做出对不起国家民族、社会大众之事?! “不行,我们必须立刻回……喂,倚月!”他发颤的手指对准正前方。“前面──快──前面!” “什么?”她不耐烦地将脖子扭回原来的角度。“都几岁的人了,讲话还结结巴……巴!哇──” 一辆沙石车霍地从巷子里钻出来,横叉在他们正前方。 “小心──”两人同时尖叫。 砰! 好痛!明天早上起床,两个人一定腰酸背痛。 倚月龇牙咧嘴的按摩后腰。 “我讲了两个多小时,你到底听进去没有?”主审官齐霖大爷在她正前方吆喝。 “阁下难得发表长达两个小时的演说,我怎么会听不进去呢?”她嘀嘀咕咕地抱怨。 下午为了闪躲那辆沙石车难兄难妹俩平白摔在地上跌个狗吃尿,浑身探伤,可怜的脚踏车也落个轮底亡魂的命运,被嚼槟榔的司机老大唾弃一顿是免不了的。草草赔钱了事之后,他们唯有回头开吉普车,偏偏又被警卫伯伯逮个正着,进行第ㄊㄨㄚ严厉训话,直到两人开车回齐霖在台北的住处,他已经从“类人猿”变成“气毙了的类人猿”,因为── “如果你没有临时跳车,这些意外都不会发生。” “而你也不会享受到今天下午四处逃脱的乐趣呀!”倚月顶回去。 其实她更倒楣也!毕竟她比他多听了一场训话不是吗?她的耳朵都快出油了。 “你将那种危险活动称之为乐趣?”她绝对肯定他们有代沟。 “好啦!别吵了。”她干脆扭开音响的radio,音乐比他的冷沉嗓门悦耳多了。“我很抱歉,类人猿先生,请容我以一支舞向您致歉。” 他阴沉着马脸坐在原位。 “来嘛!”她撒赖地拉起他。 客厅的长毛地毯上,两只脚印浅浅地踏出压痕。 音箱里流泄出抒情优雅的歌曲,伴随着两人舞动的步伐。倚月一向喜爱和他得处的感觉,即使不做任何事,或各自忙自己的课业习题、公事文件。 喜欢他、爱他!对,就是这几个字眼,以及它们所传达的甜蜜意味,每每令她觉得温暖、不孤单,知晓她并非无依天地之间。 但他的态度总是扑朔迷离,正当两人情感有所增进之际,他身旁却会蹦出一些让她无法宁定的人或事物。而齐霖,她了解,他亦是惴惴难定的,因为她的年轻、她的不定。两人都觉得缚手缚脚、受制于人,又不肯主动把话说清楚,生怕破坏了目前的关系。 唉!爱情。 “类人猿……”她的芳颊贴向他的胸怀。“你为什么对我冷淡下来?” “我还以为是你冷淡下来呢!”他失笑。 “那是因为我吃醋呀!”她娇蛮地抗议。“女方闹脾气,男方就应该好声好气地赔不是才对。” “谁规定的?”他又觉得好笑。“我很讲究公平公正的原则。” 倚月皱了皱鼻子,钻回了怀里。看来对付这只类人猿不可以运用寻常的女性会俩。 该如何做才能让他们的未来明确一些?她渴望拥有家人、拥有温暖,最重要的是──拥有爱,彼此相伴到老。 “齐霖,我们结婚好不好?”她突发惊人之鸣。 “什么?”他被吓停了脚步。 “我们结婚!”她相当坚定。“你从来没想过和我结婚吗?” “没有。”其实答案是肯定的,但绝不是现在。 “为什么?”她一愕。 一种龟裂的细微痛觉划上她的心坎。 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否决她,难道他不觉得以他们的情况发展下去,琴瑟同奏是很合理的结局吗?他们共同生活过,亦了解彼此的个性、生活习惯,最重要的是,她知道齐霖与她之间绝对存在着“爱情”的因素,否则他不会和她如此“亲密”。他绝对不是一个对男女之事随便的人! 那,他为什么不赞成娶她? “你还年轻。”他荒谬地低喊。 “二十岁不算小了。”她咄咄进逼到他鼻端。 “但是还不足以了解婚姻的意义。”他的苦心孤诣她似乎并不领情。“你以为我为何要和你冷淡一阵子?就是因为我希望你仔细考虑清楚,依你现在的年龄、情况,是不是应该牵扯进感情的漩涡里。” “如果我考虑的结果最后是否定的呢?” “我一定尊重你。” 他的笃定迅速惹火了她。 “可是我现在的决定和请求并没有得到你的尊重呀!”她努力眨回眼眶的朦胧感。“换句话说,你接受我提出分手的想法,却不信任我要求结婚的结论。你这算什么心态?” 他分明就是厌了她、烦了她……希望她快快离开他的生命。 “我不是……”他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只是认为……” 假若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他明白自己最终一定会将苏倚月娶进门,这不只是负责任的问题,更包含了那份因她而衍生出来的、感性的、非逻辑的……什么? 不行,他真的被她随手丢出的炸弹弄傻了。 不是现在!无论如何,不是现在! “我知道了!原来你只想玩玩而已,不肯负责任。”泪水扑簌簌地淌下来。 齐霖被她指控得莫名其妙,一开始究竟是谁“玩”谁的? “别露出那副委屈的表情给我看。”他凌厉地指住她。“我会负起应负的责任,不过起码等到你考上大学再说。” 这点要求她可以接受。但他身旁缠了一个八爪女,虎视眈眈地观察他们,只要找到可乘之机,随时有可能乘虚而入,她必须想法子排队异已才行。 “在我读大学期间,你会待在哪里?” “我还能去哪里?当然待在山上,偶尔下山处理事情呀!”他为她的问题感到纳闷。 “那琪雅呢?”她神色不善。 哦──齐霖懂了,原来她还在担心那位假想敌。 “人家和我非新非故的,我凭什么干涉她?” “可是,她一定会想尽办法介入咱们嘛!”她大声抗议。“你必须答应我,在我外出求学期间,要不和我一起住在山下,我保证选填南部的志愿;要不就特聘其他专业的医疗人员上山。” 大家都心知肚明她留在山上的目的,纯粹是因为齐霖的存在。一旦正牌医生驻扎进来,琪雅唯有到其他地方讨生活一途。反正她具有专业护士资格,在大闹护士慌的现代社会绝对抢手得很,不怕找不到工作。 “别胡闹了。”他咄了声气,想也不想地否决倚月的提议。“家里和茶业需要我,我走不开;至于琪雅,我没有权利赶走她。” “我又没有要求你赶走她,我只是建议你另找一位护理人员上山帮忙,这有什么?欢裕俊彼振振有辞地反驳? “不可能的。”他断然否决。“另扉一位医疗人员等于表明了逼琪雅离开,我不能答应。” 琪雅的工作态度向来令他非常满意,符合他的要求。虽然他明白扉用琪雅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猜测和误会,可能也造成了琪雅错误的怀想,然而基于现实因素的考量,他很难找到愿意留在荒山野岭工作的专业医护人员。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跟她划清界限。你知不知道你们俩这种暧昧的关系让我有多为难?”村民们无形中已经认定了老板和琪雅的“永久关系”,倘若他们再不把态度表明清楚,说不定她反而落得介入者的冤名。齐霖为什么不站在她的立场,替她想想? “我和琪雅早八百年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你到底要我划清哪门子界限?” 两个人各有坚持,也各自认定了自己的想法方为正确。若再继续对峙下去,一辈子也不会有结果。 “那好!”倚月深吸了一口气。“我不念大学了。留在山上陪你。” “那更不行。”他拒绝眼睁睁看着她断送自己的学业。“你应该拥有你的生活和思想,任何男人都没有权力剥夺你学习成长的机会,无论是有意或无心的,包括我在内。” “你……你……”她只差没气得发疯。“说穿了,你就是不肯答应我的要求?” 她只想获得一个真正的家,和安全稳当的感情生活,难道全心全意去经营一段感情,拒绝让它受到外人摧折的心态,也是错误? “对!”他也有他的坚持。“如果结婚意谓着你放弃学业,或影响到其他不相干的人,我绝不会娶你。” 问题是,琪雅根本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 倚月咬紧贝齿,狠心一跺脚。 “好,齐霖,这是你说的。”她反身冲回客房。 砰! 两人的心门恍如猛烈摔上的门板,再度将彼此隔绝起来。 第九章 “倚月不跟你一起回来?”齐母与丈夫面面相觑。 “为什么?” “你们吵架了?” “当初下山的时候明明开开心心的。” “留她孤零零一个人待在台北很危险的。” “你立刻下山接她回家。” 夫妻俩围堵在主屋门口,好像打定了主意,若儿子没有苏倚月陪同就不让他进门。 齐霖疲倦地抹抹脸,早就料到回家之后必定又有另一场战争。 “没有用的,她不会答应和我回来。”他径自挤开父母,直直走进客厅里,瘫倒在沙发上。 “换我去好了。”齐父自告奋勇。 “爸!”他立刻阻止。“让她去吧!反正我都安排好了,留给她的生活费还算充裕,住处也是现成的,-单独把脑袋整理清楚也好,谁都别去骚扰她。” 其实他真正的目的在于让她亲自体会一下,缺少学历、无一技之长、又没有家世背景的女孩在红尘中讨生活有多么不容易。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吃过亏后,她自然会乖乖听话。 假若齐霖期望她乖乖听话,那他可就错得离谱了。 “提款卡?”倚月摸出他置放在客房抽屉里的塑胶货币。类人猿还算有良心,但任何有骨气的逃兵都不会屑于使用敌人施舍的金钱!她不希罕! “钟点女仆?”出门之前,她探头瞄望着穿梭在家俱之间的菲律宾女人。找个人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又如何?说穿了不过是在她身旁布个眼钱,她更不希罕! “这年头只有靠自己最保险。”她发出不屑的轻哼。 哪天人家忽然觉得今儿个整人的兴致不错,说不定连房子也收回去自己住,让她流落街头。 倚月决定自力救济! 她在信箱里摸到一张挨家挨户散发的“诚征启事”,依循传单的指引找向南京东路的“王牌补习班。” “王牌”正在诚征班导师,虽然她目前毋宁更接近重考生身份,但在村不起补习班学费的情况下,还有什么职务比班导师更能明正言顺地踏入教室大门? “南京东路四段……四段……”她顺着门牌号码走向目的地。“七楼……好高呀!火警来袭的时候,光爬楼梯就爬得天昏地暗。” “哗──”熟悉的尖哨声震动空气分子。 waitminute.这阵哨声好像很耳熟的样子。 她慢慢地、脸颊抽筋地抬头往前看。 “你又想回来偷花?”警卫伯伯呈大字方形站在她的面前,护住他的疆土。“小鬼,你别想靠近我的花园一步。你的共犯呢?他打算从其他角落偷袭,对不对?” “神经病。”她白了他一眼。“花园里那几株‘杂草’得过奖吗?谁喜欢偷摘!我是来七楼应征的。” 原来补习班与她前几天的“做案现场”是同一个地方。衰! “应征什么职务?”老警卫问得理直气壮。 “阁下又不是我的主考官,我没有告知你的必要。”倚月埋头往玄关走进去。 “站住!”老警卫上前拦住她。“此路虽然不是我开,此树也不是我栽,若要从此过──” “还是要留下买路财?”她恰好少了点盘缠施贿。 “不,要留下姓名、验明正身才可以进去。”老警卫已经有点逗着好好玩的意思了。 “那简单。以后我见到你会先背出口令:‘长江一号’你只要回答我:‘收到’。不就验明正身了吗?”无聊!她一头闯进大楼去。 希望楼下的折腾不会触到她的楣头。 可惜,刚进入面试室,她立刻晓得自己的希望涉茫。 盘踞在长桌尾端的老处女瞄见她,眼睛都迷起来了,瞳孔中明白射出“本补习拒收童工”的讯息。 “我叫苏倚月,我是来应征班导师的。”她中规中矩地报出名号。 “成年了吗?”老处女顶高镜框打量她。 “成年了。”狗眼看人低。 “你晓得班导师的职务内容吗?”老处女迷起眼睑质疑。这小女生看起来比任何人都需要导师,还敢眼巴巴地跑来应征班导。 “晓得。”倚月嘴上笑得礼貌,其实心里早骂了好几遍。“替学生改作业,联络缺课同学,寄发成绩单,没事打打杂。” 如果老处女再为难,当心姑娘要她好看。 “你做得来吗?”老处女似乎颇为怀疑。 “打电话又不困难。”她心里暗自冷哼。 “好吧!你先回去,我们会仔细审核你的履历……”老处女端出逐客的场面话。 “我的履历表还没交给你。”她寒飕飕的扬了扬简历。 老处女尴尬了一下。 铃铃作响的电话适时纾解了凝结的气氛。 “对不起。”老处女拿起话筒。“喂?嗯……是吗?……我知道了。” 倚月仅靠观察对方的反应就知道面试结果如何。显然她是没希望了,自动自发走路大吉吧!否则等人家开口赶人,颜面只怕挂不住。 她起身走向门口。 “这位小姐!”老处女忽然从背后叫住她。 “干嘛?”她甚至懒得转身。 “本补习班到今天已经进入最后一日的面试,我刚接到其他主试者的消息,大家似乎都应征不到理想的人选。”老处女和蔼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勉强。 “所以?”倚月霍地转身面对她,希望的火花渐渐燃烧出光华。 “所以,只剩下你差强人意。”老处女假假地笑动双颊。“年轻人嘛!可塑性强、愿意接受磨练,我们有信心。小姐,你被录用了。” 两分钟前老处女尚且怀疑她能力问题,转眼间立刻晋升到“可塑性强、愿意接受磨练”的国家栋梁。他们开的什么鬼补习班,竟然能随随便便录取一个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应征者。 “月薪多少?”钱的问题比较实际。 “一万六千元,不含食宿。” 倚月觉得听起来还不错。每个月固定有一万六千元的进帐,她养活自己就没问题了。 嗯!先答应再说。反正她是个机会主义者,而机会主义者向来不会顾忌太多的。 她要藉机向类人猿证明,小姐她不是非嫁他不可。单凭自己的力量,她一样能在台北活得好好的。 一个月。 倚月整整留住在台北一个月了。齐霖也真狠得下心,这段时间从没见他要过电话表示关切,也不见他流露出思念她的心绪。当然啦!他阴森森的臭脸确实端足了三十天,但他宁愿摆脸色给两老看,也不肯下山把跷家小妞逮回来。 “唉!”齐父叹出第一声无奈。 齐霖当作没听见,埋头吃晚饭。 最近这些日子他一律露出“无论泰山崩不崩于前、一律神色难看”的嘴脸,两位老人家终于相信,这回小辈俩当真卯上了。 “唉!”第二声无奈轮到他娘亲开口。 齐霖继续喝他的竹笋排骨汤。 齐母怎么想怎么不明白,他儿子都快进入三字头了,干嘛跟小女孩计较? 齐家两老忽然同时开口:“唉!” 好一个三声无奈。 男主角仿佛耳聋似的,回他们一招“老僧不见不闻”。 “老婆,你有没有发觉咱们儿子越来越像类人猿了?”齐父只好拿出激将法。 “没法子,缺少年轻女性的青春滋润。”齐母故意不看儿子。 “别把我形容得像采阴补阳的老不修好不好?”他终于有点反应了。 “唷!原来你还记得如何说话。”齐母酸他几句。“我还以为你的语言机能彻底退化光了。” 自倚月下山的一个多月以来,他“原音重现”的机率少得令人发指。 “倚月告诉过我他的语言机能进化未完全,所以说话与否不重要。”齐父的眼睛亮晶晶的。“重点应该放在‘采阴补阳’上面。儿子,老实承认,你‘采’过她没有?” 他险些被一块竹笋呛到极乐西天去。“爸!” “怎么会没有?”齐母在旁边叨絮着风凉话。“每天晚上两人在走廊偷偷摸摸,一下子他跑到她房间过夜,一下子她跑到他房间纠缠,暗渡陈仓好几个月了。” 齐霖猛然抗议,“哪有好几个……”住嘴。 该死!不打自招。 “真的‘采’啦!”两位老人家跳起来大叫。 哇!将门无犬子。齐父乐翻天了,想当初他也是用这招“先斩后奏”、“先上车后补票”、“先吃饭后擦嘴”的招数骗到齐霖他妈的,如今儿子继承父业,怎能不放鞭炮庆祝呢? “好也!好也!”齐父捡到宝似的。“既然已经‘摸摸乐’过了,事情比较好办,你赶紧下山揪她回来,趁早娶了她吧!” 虽然倚月丫头陪伴他老头子的时间不长,但她的言谈举止挺有意思的,少了她日子怪寂寞的。 “你别胡说好不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倚月原本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年轻又标致,你既然和她关系匪浅,当然应该对她负起责任呀!”齐母不肯放过。 “妈,你那种三0年代的思想已经过时五十年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打算为倚月的事负责?”假如她真的养出这么个混蛋儿子,明儿一早自己上吊算了。 “不是。”他欲哭无泪。吃晚饭吃到一半还会被围攻,简直倒楣透顶。“我是说,现在的女孩子不流行在十九、二十出头时结婚,好歹等她大学毕业再说。” “既然如此,你这么早占她便宜做什么?”齐母来势汹汹。 “我……”他哑巴吃黄莲。那丫头对他霸王硬上弓,严格来说,他还是受害者也!“妈,爸,她是苏老头的女儿,和咱们家有深仇大恨,你们干嘛非逼着我娶她不可?” 他已经找不到理由可讲,只好推托到陈年历史上面。幸好倚月此刻不在现场,否则怕不闹得他天翻地覆。 偏偏,他爹娘的反应不比倚月理智多少。 “好呀!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娶人家。”齐父的鼻子直冒烟。“你既然认定她和苏老头罪不可赦,干嘛拉人家睡觉。” “爸!” “爸什么爸?”齐母不肯放过他。“苏为仁坑走咱们家土地的事情,你老爸也必须负责。若非他头脑不清楚,人家哪能随随便便就得手?” “老婆……” “婆什么婆?”齐母卯起来父子俩一并臭骂进去。“无论如何,倚月和父辈的恩怨一点牵连也没有,我和你爹都看得开了,你还有什么资格拿来说嘴?” 菩萨保佑!早知道他就另找其他搪塞借口。 “你们别烦我好不好?”齐霖火大起来。 “好呀!你这只类人猿,竟也对老妈大吼大叫!”齐母拍桌子大骂。“怎么?嗓门大的人吵得赢吗?” 类人猿?连他母亲大人也中毒了。 好好的晚餐时分忽然陷入激烈的争执。齐父没想到素来冷静理智的老婆竟然也有退化成“母火龙”的时刻,一时之间叹为观止。 显然齐霖的“类人猿”因子系出于家学渊源。 铃── “好了,你们俩冷静一点。”父亲大人一跃而为和事佬,替每个人分配工作。“老婆,你去泡壶茶待会儿咱们心平气和地谈谈;儿子,你去接电话,瞧瞧是谁打来的。” 齐霖闷哼一声,重重放下饭碗,暂时离开火药味浓厚的用餐区,走进客厅接电话。 “喂?”他的声音呛呛的。 来电的人显然挑错时间,不幸扫到龙卷风的尾巴。 听了半分钟,齐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whendoesthathappen?……twodays?icantbelieveit.whathesitatesyousolongtotellmethat?(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两天前?我真不敢相信。你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告诉我?)” 洋文儿?夫妻俩面面相望。 齐霖沉默几秒钟,再度开口:“iseedontworry.illhandlethat.” 他挂断电话,随即又拔了一通。 “我是齐霖。”他简短地报出自己的身份。“宋伯,她呢?……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夫妻俩完全不晓得儿子在弄什么玄虚。 齐霖摔上话筒,回身抓起大衣,转头就走。 “齐霖?”齐母叫住他。“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台北。”他阴郁地推开大门,往外头的停车库走去。“倚月逃家了。” 半掩清月悬系在中天,弯弓似的形状仿佛在黑绒幕上划出一道缺口,无形中也将他的怒气割出一条宣泄的管道。 “可是,现在已经八点多了──齐霖?”齐母连忙追着他进车库。 “我明天回来。”不顾父母追问的诧异神情,他一溜烟钻进车里,发动引擎,半分钟后已经行驶在通往台北的线道。 终于!他松了一口气。 终于找着理由揪她回到自己身边…… 太好了!发饷了! 倚月检查银行存折里的一万多块。花用自己苦心赚回来的钱财,这种满足感和成就感绝非寻常人所能想像。她猜不透世界上为何有那么多女人甘愿被男人豢养,放弃自食其力所带来的自信独立。 她领到薪水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自己租了一间月租四千元的雅房,搬离齐霖的势力范围。 “maamidontthinkitsagoodidea.”她回住处搬家里,菲律宾女仆曾试图阻止。 “well,ido.”倚月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说她不留恋,当然是骗人的。毕竟那处居所存留着齐霖曾经盘旋过的痕迹,一旦正式搬出来住,便意谓着她确实打算与他撇清关系了。 唉!谁都那个狠心的男人不肯多替她着想,害得两人非得闹到分隔两地的局面不可。她下定决心搬迁之前,还失眠了几个夜晚,不确定自己的私逃是否妥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类人猿呀类人猿,有个美女为你这般伤神,你这辈子也不算白活了。 话说回来,虽然她极端思念那只类人猿,但重新掌握自己生命的感觉依然美好极了。 有菲律宾女仆替他通风报信,类人猿应该已经获知她搬离他居所两天的消息。而他没有她新住址的资料,也不知道她此刻上班的地点,短期之内绝对找不到她。嘿嘿! 倚月决定先让他紧张一阵子,届时再突然冒出他眼前,吓他一大跳,让他品尝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类人猿才会懂得珍惜她。 “就这样办,也!”老警卫突然从她背后出声,行动的声音堪称为神不知、鬼不晓得。 “喝!”她吓了一跳,回头对他怒目相向。“要你管。” 她和警卫伯伯好像八字相克,每天上班固定要唇枪舌剑一番,他才肯放人。 “今天的确用不着我管。”老警卫得意洋洋的。 何谓“今天”用不着他管?她“每一天”都没必要看他脸色。 不过老警卫那一脸贼猫吃了腥似的得意表情让她生出绝高的警惕。照理说,他应该没胆子在电梯里安装捕鼠器等她上钩──对吧? “为什么今天不用?”她先探探口风。 老警卫笑得很可恶,还故意摇摇头卖她关子。 “因为──”从大楼玄关冒出一个打死她也不敢相信的家伙,替老先生接答她的疑团。“我来了。” 他……他!他来了! 跌破她眼镜的类人猿! 倚月的下巴几乎脱臼,两分钟前拟想好的重逢景象刹那间消失于无形。她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齐霖居然找得到她。 是谁?是谁出卖了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不可思议的低嚷出来。她敢拿生命担保,唯一会向他通风报信的菲仆绝对不晓得她在“王牌补习班”工作。 “谢谢你,宋伯,把她交给我就好。”齐霖无视于她的问题,径自向老警卫点头示意。 “是你?”她的嘴巴张大成摆得下一颗生鸡蛋。“你?和你?你们两个?” 她从头到尾呆掉了。 警卫伯伯和齐霖!这是世界上她最不可能联想在一起的组合。死老头子根本没理由认识类人猿,他们唯一打过照面的机会是上回的偷花事件,之后类人猿就直接回山上去。严格说来,她和老警卫的“交情”还比他们对彼此深厚呢! 他们俩究竟该死的是如何勾搭上的? “我是所有人。”齐霖似乎有一点点同情她的惊愕无措。 “什么所有人?”她几乎瞪出眼珠子。 “这里。”他的拇指随意比比身后的建筑物。 这里? 这里!这栋大楼?她的工作场所? 倚月的下巴第n度掉下来。 “你把这整个地方买下来了?”她不敢相信。 “嗯。” “何时发生的事?”原来她一开始就误入贼窟。 “一个月前。” “啊──”她大叫。 原来如此!原来他特地跑来台北,就是为了处理收购事宜。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活在他的地盘上,却被蒙在鼓里,还白白为逃脱成功高兴了两天。她上当了! “不可能,不可能!”她仍然拒绝接受事实。“天底下才没有这么凑巧的事,我不可能‘正好’找上大楼里的补习班应征工作。” “征人传单是菲仆放进信箱的。”齐霖十分同情她。 他早就算准了她会决定自立更生,干脆引诱她主动上门来“王牌”找工作。 “原来如此……”她仿如一颗即将撑破的气球。“你打从一开始就算计我,而你……”苗头转向老警卫。 “他是我的老板。”老警卫丝毫不见羞愧的意思。他终于将了这个傲慢的小女娃一军,感觉好痛快! “走!”齐霖直接切入正题。 “走去哪里?”她跳开一公尺。 还不够远。他跨一大步,茶叶大的巴掌已经罩住她的纤慢。 “喂!类人猿,你想干什么?放开我,我还要上班!”她惊慌地察觉自己沦陷于他的怀抱。“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家。”他稳稳地踏向出口。 “台北的家?”倚月犹存抱着一丝希望。或许她仍然找得到开溜的机会。 “山上的家。”他投过来凌厉的一瞟。 这厢她万念俱灰、了无生趣! 老警卫得意地向她挥动手帕。 莎哟拉娜── 第十章 午后时分,白花花的灿阳洒落春意浓沁的山道。暖愉舒爽的气候意谓着无尽的平和,然而,山道旁的透天厝内,一场男与女的战争从台北延续回南投战场,目前仍在进行当中。 “类人猿,放我下山!” 他根本懒得答话。 齐氏夫妇蜷躲在书房门外,聆听一切动静。 齐霖小子忒也厉害,二十个小时之内就把逃家一个多月的女娃揪了回来。虽然两人进门的场面有点火爆激烈,姿势也稍嫌不够雅观──齐霖的发线散乱,衬衫钮扣扯了两颗,肩头还扛着一副四肢被手帕和围巾捆绑住的娇躯,夜间走在山路上,一不小心还会被误认为凶手弃尸。但夫妇俩向来秉持乐天派的性格,反正小孩子闹脾气嘛!吵过就没事了。 “既然你决定放弃我了,还找我回来做什么?”她气闷地缩蜷在阅读椅内。 滔天之冤,彻地之枉! “我有表达过任何放弃你的意思吗?”改由他指称苏倚月放弃他还差不多。 “你还好意思否认!”她挥舞着兴师问罪的拳头,砰砰砰跑到他面前。“我送出两个选择让你挑拣,是你自己选中琪雅的。” 又是琪雅。 “你要我说几次才听得进去?”他颓叹出无奈的声息。“我和她──” “非新非故,什么关系也没有。”倚月替他把话说完,嘴嘟得老高,仍然很小心眼。 齐霖实在拿她没办法!手臂探向她的娇躯,索性将她拉坐在腿上,心与心贴紧。 多久没领略这样亲近相依的感觉了?倚月发觉自己已经细数不出来,果然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她软软地偎紧他,额头不经意地顶碰到他下巴,新生的胡须挺扎人的,刺中带痒。她身躯仰首,咬啮他青湛湛的草原。 齐霖轻吸口气,低攫住诱勾他犯罪的红艳。他的吻,先拂过她的唇片,她嘤咛一声,自愿屈服。 他品尝到的甜美感觉几乎是不真实的,经过一个多月的分别,以及分别之前持续七天的僵持,他都快怀疑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品味与她唇齿相亲的美妙。 他可以感觉到他柔软的身体贴住她,绵绵密密,没有距离,两人的体温彼此交融。 倚月轻轻拉开一点距离。 “你想不想我?”她的眼神柔媚如醉,樱唇妍红欲滴。 “嗯。”怎么可能不? “那你爱不爱我?”她娇娇地偎进他怀里。 拘谨保守的天性让那个“爱”字在他唇关溜了一圈,又悄悄滑回肚子里,仅用肯定的颔首来回答她。 “可是人家喜欢听你说出来。”她不依地撒娇。 “为什么?”齐霖浑身不自在。他不是那种习惯把情呀、爱呀放在嘴上的男人。 “你要说出口让我听见,我才觉得实在呀!”或许这就是女人和男人相异的地方吧!她希望听见心爱的男人亲口吐出对她的感情。 唉!齐霖重重叹了一口气。“爱。” “爱什么?”她才不轻易放过他。“爱狗也是爱,爱猫也是爱,我怎么晓得你爱什么?” “你!”他认输了。“我、爱、你!满意了吗?大小姐。” 她漾出心满意足的甜笑,却又有些窃窃的、贼贼的…… 齐霖还来不及弄清她的意图,身子已经被她下滑到地毯的柔躯顺势一带,叠覆在她的上面。 她清新的体香弥漫过他地神智,渗进他肌肤内,一路占据他的脑海…… “怎么没声音了?”齐父拼命把耳朵贴紧了门板。 “两个人不会扭打得两败俱伤吗?”齐母也开始担心。 “不可能,咱们教出来的儿子绝不会打女人。”齐父对于自家出品的“创作物”非常有信心。 “说不定是倚月把他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天下的妈妈多多少少会偏袒自己的宝贝。 “嘘──别吵,我又听见动静了。”齐父赶忙制止她唠叨。 只是── 从门内传出来的“动静”,听起来有点诡异。抑抑续续的,好像…… 轰!两个老人家的脸颊火速红烫,立刻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好事”。 他奶奶的,齐霖这小子倒挺懂得利用机会。 “我就说嘛!虎父无犬子。”齐父低低笑骂着。 “别乱讲话。”齐母努力抑止颜上的红彩漫生。“好啦!既然没事了,我们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你如果太闲了,就去茶园帮忙。” “咱们儿子在占人家便宜,你不打算冲进去阻止?”齐父故意逗她。他好久没见过冷静的老婆大人脸红了。 人家说“老来俏”,还真有几分道理,这会儿他老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挺俏丽的。他不禁有几分心动。 “看什么?”齐母面红地啐他一口。“老夫老妻的,有什么她看?” “就因为老夫老妻,好看的地方才多呀!”齐父笑咪咪地挽起她的手。“走,咱们逛街去,把战场留给年轻人。” 夫妻俩并着肩,哼着歌儿离去。 良久── 书房内的缠绵悱恻终于平息下来。 倚月浑身舒懒,半躺在他身上伸个娇慵的懒腰。齐霖的手指滑顺她的发丝,搓捏着她职绸如缎的触感,举动饱含着轻怜蜜爱。 “你要学会信任我……”他贴着她的嘴唇轻喃。 “我当然信任你。我不信任的是那些窥视觊觎的野女人。”她伸出俏皮的粉红色舌尖,被他乘机含住。 趁另一波欲火被挑起之前,他勉强放开她。 “关于琪雅的事……” “怎么样?”倚月的眼眸亮闪闪。 齐霖当然明白琪雅对自己还没有死心,只要一日没放弃希望,她就会一直留在山上,长久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到头来,反而耽误辜负了人家的青春。 或许,真到了该解决这种僵持场面的时刻…… “我会看着办。”齐霖终于承诺。 这句模棱两可的答案,已经让倚月听出埋藏于语意中的定论。 她满意了,多日来的疑虑,总算宁定下心。 客厅的音响正播放着音乐,女歌手清亮柔美的嗓音悠悠传来── 背靠背坐在地毯上,听听音乐聊聊愿望, 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 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我们才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作词者/姚若龙) 两人沉默地听完歌曲,相视微笑,两手紧紧交缠。 接下来的日子,倚月的心情一概好得离谱,就连琪雅都安安分分的,并未如意料中藉机来冷嘲讽、反而自个儿看起来心神不宁的,似乎在烦恼着什么大事。 也好,只要情敌别出面干扰她的类人猿,她才不理会琪雅又想变什么把戏。 已经晚上七点多了。 五点半茶厂的工人下工之后,齐霖特地留下来做最后一次的仓库盘点,齐氏夫妇决议等他回来之后再开饭,因而多给了她一小段饭前留达的时间。 “呜……”后山林子里传来低沉的犬呜声,听起来很像琪雅的洛威拿。 她试探地唤道:“大浩,是你吗?” “呜,汪,汪汪!”真的是大浩! 吃饭时间不回家,它守在林子里做什么? “大浩!”她拐了个弯,看清楚狗狗目前的处境后,立刻明白它为何逗留在飞蚊渐渐聚集的树林里。“可怜的大浩,是谁把你绑在这里的?你那个不尽责的主人呢?” 狗狗被人以链条困锁在树干上。系住它脖子与树干的铁链不到一公尺长,因此高大的洛威拿只能维持一定的站姿,甚至无法转身。倚月无法确定它受缚了多久,只能尽快替狗狗松绑,希望它的筋骨没有扭伤。 “汪!”大浩发现救星到了,兴奋地又叫又跳。 “乖乖哦!姊姊带你回家。如果你的主人不要你,没关系,姊姊可以收留你,你当齐家的狗好了。”倚月一边拯救落难的朋友,同时不忘讥诽它的主人一顿。 就是存在着像琪雅这种没有爱心的人,才会造成宠物受伤、走失的问题。既然琪雅处心积虑钓不上齐霖,让她的狗攀上齐家的名号也算是公德一件。 松开了铁链,大浩一犬当先冲出去。 “喂!等一下。”倚月急忙追上去。“原来有其主必有其犬,两者同样没良心。大浩,大──” 她辛辛苦苦地追到琪雅家门外,猛不期然被里面震荡出来的怒吼骇阻了唤狗的声音。 男人的叫骂声一响高过一响,嗓音听起来非常耳熟。 “他的心里只有那个长不大的小女生,大伙儿全看出来了,只有你还傻愣愣地以为他会回到你身边!”男人的咬音有点大舌头。 直觉告诉她,屋内的人讨论的主题似乎与她有关。她弯下腰肢,悄悄潜进到琪雅的屋檐下,寻找一处传音效果更真切的地理位置。 “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琪雅不甘示弱的反击钻进她耳里。“都是你!要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临时决定退出?” “我?”男人冷笑。“起先怪罪给那个苏老头,接下来归咎于我,以后呢?以后你还可以找谁当替死鬼?” “住口!”琪雅连声带也气得发抖。“本来就是你的不对。若非你喝醉了酒,跑到我这里来风言风语被他撞见了,他怎会误以为我和你有染?” “如果他真的爱你,在明白这是一场误会之后,为什么不依照原定计划和你订婚?” “你还好意思问!”琪雅听起来似乎巴不得吐对方一口口水。“你一直在我们之间制造纠纷和假象,让他以为你太爱我了,没有我活不下去,失去我会去自杀。他才看在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的份上,决定‘成全’我们,而今你还有胆子在我面前搬弄是非!” 密索!倚月终于听出男人的身份。原来密索和琪雅之间有这层纠缠,那么他们口中的“他”……就是齐霖吗? 她忽然回想起齐妈妈曾经吐露过的旧事── 有人比齐霖更爱琪雅……所以齐霖选择不去搅和那淌浑水。 原来,琪雅和类人猿之间的第三者是密索。这也解释了庆典那夜,他们俩相偕离去时,密索的脸色为何那么难看。 没法子,他和老板抢女朋友,抢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为什么不肯接受事实?是他不够爱你!齐霖不够爱你!”密索大喊。 匡当!玻璃瓶摔落在地上的破裂声听起来惊心动魄。 门外的大浩受到惊动,开始喷出狺狺的吟吼。 密索想必又喝醉了,才会发音听起来含糊。虽然倚月对琪雅没什么好感,但是密索若动想粗来,她仍然不会坐视不理,毕竟对女人施加暴力的臭男子是人人得而诛之。 “他要我也好,不要我也好,一切都不关你的事。”琪雅吃了秤砣铁了心。“只要齐霖还活在世上一天,我就爱他一天,请你别再来纠缠我。” 倚月听得七窍生烟。亏她还打算帮那只狐媚子退敌,琪雅居然还不放弃抢她的男人! “不会太久了。”密索蓦地嘻嘻地浑笑起来。 什么? “什么?” 屋内屋外,两个女人升起同样的疑问。 “不会太久了……他不会活太久了……”密索踉跄的步伐跌向墙壁。 “为什么?”琪雅提高警觉。 “不会太久了……”密索咚的一声跌坐在墙角。 “密索,你做了什么?”琪雅的声音溶入明显的惊慌。 倚月连带受到影响,心脏提到喉咙间,不知为何右眼皮跟着上上下下跳个不停。 “他已经有了你,又去招惹别人,我这是替你出一口气。”密索恶狠狠的口气舯出不祥。 “密索,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傻事?”琪雅掩不住口气中的惊惶。 “我什么傻事也没做!”密索的大笑充满报复意味。“那个脚踏两条船的家伙喜欢玩火,我就让他玩个过瘾。” 火! 倚月猛地喘了一口气。密索该不会…… 齐霖待在仓库里。采收季节刚刚过去,仓库里堆满了晒干的春茶。 火!倚月醒悟过来。密索打算烧死齐霖。 天哪!齐霖有危险!不!不行!她必须立刻回去阻止! 她跌跌撞撞地冲离小屋,奔回齐家主屋。沿路横生的树枝冷不防勾倒她,震出她体内的空气,也挤出了她惊骇交加的眼泪。 失火了!她再爬起来冲向大屋,喉咙居然哽咽得喊不出声。 “齐……齐妈……”她用力抹去颊畔的泪痕。 远远的,主屋在望,她张嘴再试一次,终于找回自己失去的声音。 “齐爸爸,齐妈妈!”狂奔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直接撞在紧闭的铁门上。“快点开门,齐爸爸,仓库失火了!” “求求你们开门!”她几乎泣不成声。“失火了!齐霖被关在仓库里面!求求你们快点去救他!” 没人应门。为什么会没人应门? 不!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她必须立刻赶到齐霖身边! 齐霖── 空气中腾荡着火因子不安的温度,对流的风将热流传导向各个角落。 距离主屋五十公尺远的仓库似乎发生异状,齐父站在窗前眺望,不期然发现仓库屋顶的树枝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颤动着,仿佛正随受着某种气流的吹拂。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库房里可能发生不寻常的异状。 他转头招呼妻子,夫妇俩急匆匆地奔出主屋。 整座仓库由铁皮和钢架搭盖而成,为了防止湿气濡浸了内部的茶叶,当初并未设计窗户,反而以完善的空调设备取代,目前由仓库的外观完全看不出内部的情况如何,但铁屋上端飘浮着氤氲冉升的液状空气,显示沁凉的夜风已经被烧热了。 “喂,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齐父才赶到门口,立刻感觉到一股扑面的热气从铁皮墙向外袭来。 “爸……咳咳……爸爸。”齐霖猛烈地敲打铁门。“里面失火了,快把门打开。” “失火!”齐父这一惊非同小可。“忍耐一下,我马上救你出来。老婆,快点去找其他人来帮忙灭火。” 齐母显然不愿意离开儿子、丈夫,却没有其他选择。“我马上回来。” 她转身狂奔回主屋打电话。 齐父掏出仓库钥匙,发现它一点用处也没有。 门锁被人破坏了。有人拿斧头劈坏了电子锁,并且把备用锁也用石灰土塞满,蓄意让任何人无法把门打开。 该死!齐霖居然被关在火场里!而他只能眼睁睁站在门外,一点办法也没有。 “失火了!” “仓库失火了!” “齐老板在仓库里!” 一小群工人接获得齐母的通知,遥遥跑铁皮屋。讯息飞速在邻近村民之间传播开来,嘈杂的叫嚷夹杂着忙乱的脚步声,汇集向焚烧的仓库。 “齐霖,齐霖,你听得见我吗?”齐父必须肯定儿子的神智是否清醒。 “里面完全烧起来了!”齐霖隔着铁皮大喊。“自动消防洒水系统也坏掉了,爸,快把门打开!” 齐父没有浪费时间,立刻指挥现场工人。“阿里布,快去拿手压帮来,泼湿铁皮降低外墙的热度。其他人把所有的铁锹、斧头汇集起来,我们必须破门而入。” “其他人快点过来救人!”阿里布大喊。 工人手持着铁追、铲子等各式工具,纷纷凑至近密封的入口。 “齐伯伯──”倚月一路从家里冲过来。 “齐霖──火──”她喘得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我知道,我们正在想法子弄他出来!”齐父将她推到旁边,急着救出儿子。 “密索!”倚月哭着大喊。“是密索放的火!” 什么? 瞬间,所有人停下手中的动作。 “小姐,你不要乱说话。”阿里布胀红了脸,冲过来大吼。 “真的。他刚才告诉琪雅,被我听见了。”她噙着眼泪指控。 “好了,好了,救人要紧,现在先别讨论责任归属问题。”齐父大声吆喝,“你们发什么呆?还不快点灌水!其他人去打截树干来,我们试试看撞开铁门。” “齐霖!”她奔向仓库的入口处。“齐霖,你还好吧?” 双手刚触到铁门,嗤地一响立刻被它灼烧的势度逼退几步。 “倚月,快离开这里!咳咳──”齐霖听见了她的声音。 他不希望倚月看见这些景象,尤其当他很可能葬身火窟的时候。 整座仓库如同一具精心铸造的大铁笼,前后前出口皆被破坏,内外都无法打开。热度一波一波地升高,近千排架子上的干燥茶叶更助长了火势的蔓延。 整座仓库的干货完全引燃,逃生的空间越来越有限,再加上浓烟逐渐吞噬新鲜的冷空气,齐霖的呼吸系统正承受着难以言喻的威胁。 轰隆声响,一排铁架子垮落下来,他及时往旁边跳开。架子瘫倒在门板后,完全阻隔了前门的出口,也中断了他和外界的联系。 扬起的烟尘冲进他的鼻翼。 “咳咳!”灰烟吸进肺中,齐霖严重地呛嗽起来。他的眼眶因为刺痛的泪水而红肿模糊。 不行,即使门外的人冲进来也帮不了他,两方人马已经被废铁骨架隔开了。如果再不想法子脱困,他迟早会变成一只烤猪。 他必须想法子离开火场。 齐霖在火线中迂回,闯向右侧的出口,徒劳地试图撞开铁门。 没用!可见他当初请人设计一座门锁镇密的仓库多么成功。 空气的温度接近沸腾,他怀疑自己怎么可能还能生存在这种密闭闷烧的环境中。角落再度传来砰然巨响,一连排的茶叶架耐不住高温,崩溃坠地。 翻卷的烟舞让他几乎看不清前方的情景。 真的要葬身此处吗?他再度弯身猛烈咳了起来。 齐霖…… 他仿佛听见倚月叫唤他的名字。这是不可能的!她的声音不可能透过重重阻碍,传达到他所处的角度。 齐霖,后面…… 他真的听见了。是错觉吗? 他停顿片刻,而后,下意识地朝仓库后方移动过去。 延烧而至的火焰吞没他的衣袖,在他皮肤上灼出一片殷红的水泡。齐霖跌跌撞撞地挨到火场的左后方。 死角!眼前只有一处直角铁墙,无路可逃! “该死!”他居然把自己陷入死角。 齐霖,抬头看上面…… 殷切的叮嘱再度响起。 上面的活门,我上次逃出去的地方。 对了!他猛然忆起,那道活门!倚月曾经从那里逃出去过。 他本来打算利用它作为另一管空调设备的出风口,却因为事忙而忘了,事后也一直没有将它封死,如今居然变成他唯一的逃生机会。 齐霖精神一振,开始找寻垫脚的台架,几个被火焰彻底焚烧过的空铁架成为他最好的抉择。他脱下衬衫包住手掌,以免被乌铁的余温烫伤,然后三、两下凑齐了几个焦黑的支架。 砰!两座铁架朝他倾倒下来,差一公尺瘫在他的头顶上方。 必须加快动作才成。 齐霖艰困地爬上支架,手指隔着衬衫终于触及天花板,用力撑开活门,鲜美甜冷的空气立刻冲进他的肺叶。 成功了!他几欲虚脱地深呼吸一口气。 齐霖有种感觉,出去之后,他会在同一个角落的墙外看见倚月。 他用两掌撑住出口,骨肉偾起,缓缓将身体举向屋顶。 刚探出半个身子,已经听见倚月激动叫嚷的呼声:“他会从这里出来的!一定会的!他知道我曾经从这个角落爬出来过。” “苏小姐,老板起码困在里面烧了二十分钟,我们把门撞开了也没看见他,只怕……” “胡说!”她凶恶地反驳。“齐霖要是敢死在里面,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永远不会!” “嗨……”一声有气无力的招呼从仓库顶飘下来。 蓦地,所有争辩在夜风中止息。 齐母原本伏在丈夫怀中哭泣,也突然停住抽咽,抬起泛着泪意的眼睫。 倚月的嘴唇僵成半开的角度,眼睛发直。 大家全以为自己见到鬼了。 齐霖狼狈地向他们挥挥手。“各位。上头真的很热,有没有人可以帮个忙,带我去乘凉?” “老板?”这声不敢置信的惊呼盖过整山区的所有声源。 齐霖叹了一声,显然大伙儿全呆住了,短时间内没有人会回过神来帮他。他认命地沿着树干慢慢爬下来。 “老板。” “齐霖。”这次的声浪稍微失去统一性。 他居然还活着! 当齐霖的双脚终于着地,汹涌的人墙一窝蜂地挤向他。他的耳朵几乎被震聋。 “太好了!” “幸好你没事!” “我们都以为你──会来不及。” “逃出来就好,逃出来就好。” 好几记兴奋的拳头追打在他的烫伤部分,闪也闪不过,但他的心思暂时从疼痛中移开。 “倚月?”齐霖的眼光在人群中搜索。 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隙缝,宛如一道连接着银河两岸的鹊桥。桥的彼端,佳人盈盈而立,神情恍惚的凝视他。 “齐霖……”泪水仍然挂在她的颊上,迷茫的双眸几乎无法接受自己所见到的事实。“齐霖?” 虽然她一直告诉自己他不会死,虽然他也真的活生生地重现她眼前,但是──她的大脑停摆,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 齐霖替她解决不知所措的难题──他缓缓敞开手臂。 “齐霖!”倚月飞扑进他的怀里。 一场火灾,烧掉了齐氏茶业本季的全部收成,但,没有人在乎。 众人端凝着紧紧相拥的人儿,眼中噙泪,嘴角含笑。 此时此刻,一切已经无所谓了。 真的无所谓了。 他们还有彼此,不是吗? 齐霖贴近她耳畔,倾吐着坚定而自然的情话,不再拘谨、不再掩饰── “我爱你。” 尾声 八月盛暑,正午毒辣的艳阳投射著令人张不开眼的强光,氤氲空气在山谷间呈现液状的飘浮错综,仿佛满山头的茶树被大太阳蒸出了精华。空气中甚至可以闻嗅到茶叶的自然芳香。 齐家客厅里,倚月哼着歌儿,大刺剌的翻开报纸。 “有没有?有没有?”三个齐家人全挤在她旁边探头探脑。 “好像不是这一版,爸,你找找看地上那两张。”齐霖随手抓过沙发上的第二份报纸,埋头钻研起来。 “也!”倚月突然跳起来欢呼。 “是不是中了?”齐家三口瞪大眼睛,等着听好消息。 “不是,‘歌异魅影’的作者安德鲁……韦伯明年初要来台湾访问。”她开心地大喊。“他是我最崇拜的现代音乐剧大师哦!” 拜托!三记白眼不约而同杀向她。 “找找看第七版。”齐母提醒儿子。 众人冷漠的反应马上引来她不满的嘀咕。对喜欢音乐的人而言,韦伯访台是大事情呀!齐家三口居然一点也不关心,显然这个家庭缺乏音乐涵养。 倚月不敢苟同的摇了摇头,回头继续看报。刚翻开社会版,头条的判决新闻立刻?引住↓的眼光? 纵火案审察终结,主嫌密索因罪证不足开释。 这场纵火案前后的一、二审和上诉期间大约进行了四个月,而控告他的人,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居然不是受害最大的齐霖,反而是其他不满密索罔顾众人安全的山民坚持到法院按铃申告。 当其他村民前来拜托齐霖出面做证时,他非但拒绝了,也硬性规定倚月不许去。主受害人都不吭声,这场官司当然打不起来。 “类人猿,你看。”她挤到齐霖身边和他分享新闻。 他随便瞄了一眼,笑了笑,不予置评。 “笑什么?都是你啦!”她忍不住埋怨。“我明明说过可以出庭做证嘛!有了我的证词,一定可以定密索的罪名。” “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又不是故意的。”齐霖终于“矫正”他的发音机能,开始以完整的句子交谈,不用人逼问。“酒醒之后他已经有了悔意,阿里布也同意送他去疗养院戒掉酗酒的毛病,那就给他一次机会,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好!她永远不会原谅那个企图烧死“她的齐霖”的家伙。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火灾事件平息后,琪雅总算看开了,也为自己替齐家制造的纠端感到满心歉疚,终于决定接受台中一家私人诊所的聘用,正式展开她崭新的人生。 眼看少了一个情敌,倚月乐得合不拢嘴。整件火烧仓库事件的唯一收获,大概只有这一点了。 “在这里,我找到放榜名单了。”齐父忽然大喊。 四颗脑袋赶紧凑过去,同时搜寻着十数所大专院校今年的上榜名单。 浏览第一次,苏倚月……没看到。 第二次,苏倚月……还是没有。 第三次,苏倚月……天呀!真的落榜了。 “怎么可能?”齐霖拧紧眉毛。倚月每一道参试题都会解答,在家里自行模拟考的成绩也非常理想,没理由落榜呀! “没上榜吗?”齐母失望地低喃。“唉!没关系,胜败乃兵家常事,倚月,得失别太放在心上。明年卷土重来就是了。” 三人开始感到惴惴不安。这丫头的自尊心向来超级强烈,这一次的考役战败,不晓得会沮丧多久…… “也!”她二度跳起来大声欢呼,一跑蹦出大门。“太好了,没考上,没考上,太棒了!” 不必出外上大学喽!不必离开山上喽!不必离开齐霖喽! 她放声大笑,尽情在台阶前绕圈圈。 齐霖终于发觉考试的真相不单纯。 “倚月!”他追杀出去。“你老实承认,你是不是故意考砸的?” “你管我!”她一溜烟跑得远远的。 早说过不想考的,谁教类人猿硬架着她去报名。 “该死!居然跟我玩花样。”他一路跟上去,不肯轻言放弃。“你给我回来k书,准备重考!” “谁理你?”她跑给他追。 八月凉风吹拂过她的鼻端,扬起满山野花争甜的馨芳。古人有言: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需折,至于重考?那是明年、后年及大后年以后的事情了。 ──完俏皮小妞先别合上书页! 相信大家已经看过本书的前序了。 那相可恶的纪姓女子,(别怀疑,她就是凌某人在那个出版社的损友作者。)我“同情”她闲闲没事做,“好心”赏赐她一个替咱家写序的机会,谁晓得这家伙居然大肆揭发小女子的疮疤,还有事没事的取笑小女子的路痴程度,最可恶的是,那篇序完成之后,她居然先传真给淑华大姊头,其次才献给我过目,害我徒呼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舟,只能以半夜钉木娃娃的举动来泄愤。 仔细回神观察了一下,我终于发现她好像还没有找我写过序……嘿嘿嘿,纪姓女子,你惨了,总有一天轮到我大展雄风。 咱们别理她。 前阵子发奋图强,把自己积欠了好久的“信债”一口气还清,也在信中向亲爱的读友们报告了一下我的近况。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凌淑芬剪头发了。人家说“剪发去霉气”,凌某人最近适巧倒楣了一些,剪掉三千烦恼丝去去歹运也好──虽然我剪发的真正起源,其实是因为二嫂削薄的新发型让我嫉妒个半死,干脆起而效法……哈哈。 再者,我在回信中提到小女子去年底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车祸,但肇事者“既不帅也不多金”,所以我放弃要求对方对我的终身负责,结果读友们的回应千奇百怪。有人认为:“通常爱情小说中的男女主角都是由撞车而相识,怎么你……唉!可见你最近的运气真的很背。” 也有人很妙,转而劝慰我:“还好对方没有要求你对他的终身负责,这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有道理,我应该颁给这位读友最侍安慰奖,奖品暂时记在帐上。 最令我哭笑不得的是,我明明在回信中写着“‘人家’发生车祸,”居然有人回信给我:“希望你发生车祸的‘家人’已经痊愈了。”天哪!您在和我玩鸡同鸭讲吗?或是我独独回给您老人家的词句写反了? 不过有些“指责”让我打从心底不平衡。很多读友们向我反应:“接到你的回信好高兴哦!不过有点怀疑你是不是固定写好一种版本,只把开头的姓名部分改掉,然后印出来寄给每个人。” 气愤哪!可恶哪!天地良心哪!人家凌姑娘看起来像个如此偷懒的生物吗? ……等一下,我差点忘记了,你们又没有看过我。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虽然写给大家的回信中难免会提到相同的事件,但是我保证,每一封回函都是小女子在兢兢业业、夙夜匪懈的精神中独立完成的啦! 慢着!我忽然想到,会不会真有其他作者是以这种方式回信的?(开始流冷汗了……)若果如此,对不起、对不起,一千一万个对不起,凌淑切绝对没有不敬的意思,烦请诸位作家们大人有大量,就当作没看见这篇后记吧!有看见的人也别到处乱讲,我知道好些个读友们和其他作者是互通声息的。 当然啦!众家读友们也反应了最近在书店里比较少看见凌淑芬的作品,其实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已经和〈禾马〉合作了三本作品,交稿的时间也满稳定的,至于读友们会产生这等“错觉”,只能归因于大家还没把“凌淑(芬底木)”已经变成“凌淑芬”的情况消化完毕,相信有朝一日你们会发现凌小女子的“劳动力”是多么惊人。(鞠躬尽瘁呀!) 最近又开始打续集故事的主意。虽然少数读友们反应:“不习惯看见不同封面的同一个系列摆在书架上。”但是凌某人既然已经把〈禾马〉的詹家和林家大姊纳为荼毒目标了,麻烦亲爱的读友们也开始接受这种不可避免的状况好吗? 第一个跃上心头的续集主角,当然就是那对姓得很“冷”的“兄妹”喽!且让我稍稍报备一下,任何对这两位主人翁稍微有点印象的读友,一定可以预期得到他们的故事绝对沟不上“轻松诙谐”的边儿,所以麻烦大家先做好心理准备,另别等凌小姐出了书才哇哇叫。而且这两人实在太会纠缠了,他们的故事写起来一点也不容易,所以我只预告自己“开始写”而已,可没说它“很快就会写完”,如果预料无误,这个故事的完成日期可能拖到数个月之后,其间陆续会推出其他作品代打。 话说回来,凌某人埋头苦写了一年多,忽然觉得好寂寞哦!所以好想抓个人一起来“寂寞”。至于该抓谁才好呢? 嘿嘿,没错,就是“你”!不要躲、不要闹!叫“姊姊”也没有用,总有一天你会被我“臧”下海。 至于其他好奇的人、多心的人、怀疑的人、虎视眈眈的人、急得想咬我一口的人,你尽量胡猜这家伙的身份吧!猜不到算你闯关失败,猜到了也不关我的事,哈哈哈哈。 (且慢,我要不要拿“猜猜她是谁”的题目来举办一场有奖征答?) (唉!又来了!积习难改。) 凌淑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