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雪》 第一章 美国西部五十号公路上某卡车休息站 五十号公路,号称是全美国最荒僻孤单的州际公路。沿途清一色是黄沙满天的沙漠景致,甚至有些地段寸草不生,连鸟儿都懒得来下蛋。 「truckboydining」(卡车小子餐厅)的霓虹招牌,在这前不搭村,後不著店的蛮荒漠地里,热情得有些突兀。 迥异於一般公路休息站的停车场,「卡车小子」的停车格里,是一辆辆巨无霸的货柜卡车。 星月在天幕里放光,夏季躁热的夜风撩过,捎来了滚滚的沙尘,也扬动了黄土停车场的尘烟。辽阔无尽的平原里,只有远方隐隐起伏著山的曲线,四周除了一条通向黑暗的笔直公路,以及「卡车小子」灯光,再无一点人烟。 对於任何习惯文明都市的旅人而言,这个天不管地带无疑是「蛮荒」的最佳写照。 卡车司机是一个危险又寂寞的行业,有时行驶在一些较少人迹的州际公路上,往往一整天下来遇不到一辆交会的车,三、四天碰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也因为行经的路线泰半车少人稀,如果中途发生了事故——无论人为的或意外——很有可能尸骨已寒之後才被其他路人发现。 可是,开卡车的获利颇高,条件又不严苛,任何人只要考得到职业驾照,又吃得起苦,不怕危险,都可以来做这一行;比起其他什麽坐办公桌的白领工作,还要讲学经历、人事背景……等等,加入这个行业的限制是少多了。 「卡车小子」的门开开合合,出入的几乎都是超大块头的卡车司机,共通特徵是高壮肥硕,身高界於一八-到两百公分,体重分布在一百公斤到两百公斤。 这可不是对「卡车司机」的刻板印象!毕竟干这行的人,一天到晚要上下货,而且卡车的方向盘极重,若不是身强体壮的犬男人,还真做不来。 再者,开卡车终究不是文明度很高的工作,大家都是粗人,难免会有一些同行彼此有过过节。如果在荒僻之地遇到了,瘦弱的家伙一干起架来,被人家挂掉了埋在野地里,二十年都找不到尸骨。没有三两三的人,就不适合上梁山。因此,美国的卡车司机普遍看起来巨大肥壮、一脸横肉的样子,也就不足以为奇了。 「啊,是你!我们又碰面了。」一声惊喜的叫唤引起了店内其他卡车司机的注意。 看清了发话人竟然是一个瘦瘦小小的金发男人,身旁还跟著同样羞怯的妻子和两个小孩後,好奇心又更上一层。这平凡的一家人活像误闯入巨人国似的。 金发男人热烈地走向一位独坐的大个儿。 「唉,上个休息站我忘了请教你的大名了,我是菲利普,这是我的妻子艾瑟。」菲利普也不管人家正在吃饭,兴奋地捧著他的大手一阵猛摇,摇没两三下就有点尴尬地把巨掌还给人家。 这种沉重的骨架,握久了也是会酸的。 「我是柯纳-葛瑞,叫我『柯纳』或『小柯』都可以。刚才只是举手之劳,你太客气了。」有女士在场,大个儿表现出与他粗犷外表完全不相衬的细心,站起来替女士拉开座位,邀请这一家人加入用餐的行列。 菲利普敬畏地打量他。 他有多高呢?目测大概是一九○公分吧!体重在九十公斤上下。而这九十公斤,保证每一分都勇壮精实,没有一丝赘肉。 柯纳身上有著长年从事劳动事业的人所养成的肌肉,这种肌肉和健身房里打造出来的完全不同。那些健身男的每个曲线都像用尺量的一样,而柯纳,他两只鼓涨的臂膀宛如山峰一样,浑然天成;衬衫下本偾的胸膛,牛仔裤包覆的腿股,强壮之馀,又充满了粗犷的美感。 尽管体型像座小山一样,他的年纪却出奇年轻,言语出奇温和,眼神出奇热诚。在一群粗鲁不文的卡车司机中,气质有点不同。 他的长相在一般人的标准里不算特别俊美,可是比起在场其他大胖子,可算是世纪美男子了。褐发褐眼,端正的五官,似乎断过一两次的鼻梁,薄薄含笑的嘴唇,别有一股男性魅力。 「千万别这麽说,在上一个城市,如果不是你替我们找回走失的小鬼,我们的旅程早已提前结束。」菲利普轻拍一下二儿子的头。「还不叫柯纳叔叔!」 「柯纳叔叔。」小朋友平白挨了一下,委屈地嘟著嘴。 「小柯!」 轰!天外飞来一记巨掌,重重拍上柯纳的臂膀,伴随著如雷的大笑声,轰隆隆震痛了每个人的耳朵。「你又干了什麽好事,让人家一路追上来谢天又谢地?」 菲利普看著他身後的超大块头。要命!柯纳已经够可观的了,这位巨人简直有柯纳的一倍半。 「大约翰,你什麽时候到的?」柯纳抬头看见老朋友,白牙笑得更灿亮。 「我们小柯有个外号,叫『五十号公路的良心』,你们就知道他有多常行侠仗义了。」约翰对被吓坏的一家子人挤眉弄眼。 柯纳尴尬地接口。「你别胡说八道了,赶快叫东西吃吧!今天晚上要继续往下跑吗?」 大约翰摇摇粗厚的脖子。 「人老了,还是别向自己的体能挑战比较好,我想留著一条命多赚几年钱。」半晌,他的声音忽然放低,「今天我在路上听说,大麦也往这个方向来,大概落後我们一天的车程。」 柯纳顿了一顿。「我知道了,谢谢你。」 两个人寒喧了几句,约翰迳自移向另一桌老朋友。 「再往下走四十分钟,有一间乾净的旅店可以投宿,你们吃完了赶快上路吧!」柯纳有礼地说。「我先告退了。」 菲利普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这里来往都是卡车司机,实在不适合他们这种举家旅行的小厢形车多做停留。 「你今晚也要睡在那间旅店吗?」 「我的卡车上就有睡床,今晚会在这里停上一宿,明天早上才出发。」柯纳笑道。 「我知道了,谢谢你。」 柯纳随意点了点头,以著和体型迥异的优雅步伐,往店门口进去。 吧台一角,一双纤白的手举高信用卡。 「老板,结帐。」 老板眼睛看过去,愣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接过信用卡,替女客结了没吃几口的汉堡钱。 年轻女客踩著猫般的脚步,也往店门口而去。 ☆☆☆ 哗啦!凉澈入骨的水泼在脸上,真有说不出的舒服。 当了卡车司机这四年多来,唯一让柯纳痛苦的一点,就是洗澡很不方便。幸好有些休息站会像「卡车小子」这样,设立简便的淋浴设备,免费供用餐的司机使用。 他先进公共浴间里冲掉一身的黏腻及尘土,再出来外面的洗手台洗净几件衬衫——连同他现在穿的这一件。 七月的气温炎热,到了明天早上,衬衫早就乾了。 奢侈地多泼几把冷水後,他拧乾毛巾,拭去满头满脸的水泽。 旁边的水龙头被另一个人旋开来,他随意瞄了一眼,然後,愣住。 一个女人。而且不是普通女人,是一个很美、很美、很美、很美的东方女人。 柯纳念的书不多,此时脑中除了一连串的「很美」之外,完全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 他第一次看见这麽美的东方人。 不,不只东方人,甚至在他见过的西方女人里,也没有和她一样美丽的。 她的黑发直长如水,光可鉴人,一路流泄下她的腰间,发面沾著几颗被他溅湿的水珠子。水珠儿凝定一晌,渐渐顺下发梢,被饥渴的土地吸食,让人喉头不自觉跟著骚动,渴望接到那几颗甘泉的是自己。 她杏仁形的眼眸凉如秋水,漾著某些深不可测的意绪,挺俏的鼻梁下,是两片天然粉淡的樱唇,唇角微勾著浅淡的笑;那完美无瑕的雪肤腻肌,几乎同她身上裙裾飘扬的白丝连身洋装同化成一色。 雪色般透明的肌肤,衬著幕色般浓密的乌丝;清淡自若的神情,映著眉眼间若有似无的诱惑力;她宛如从哪个古画卷轴里掉出来的仙人儿,和粗鲁不文的环境完全格格不入。 从她上好的衣料,与举止之间的优雅,柯纳感觉得出她应该出身不凡。但,一位高雅的淑女,又是如何落单在地广人稀的莽地之间呢? 惊艳过去,现实立刻靠拢。 他挺直身,四下打量了一圈,约略确定了一件事。「你只有一个人?」 站直的他,与她的身高落差立刻显现了出来。美人儿顶多构到他的胸口上缘,和他的高壮一比,直像是细致娇弱的白瓷人儿。 听见他的询问,她轻挑高一侧眉毛,似笑非笑。 「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替你感到担心而已。」他尴尬地清清喉咙。 秀眉回复平直,这回是优美的左唇角轻轻挑开。 柯纳又被她笑得心慌意乱。 「我不是坏人,真的不是。」他连忙强调。 「我只有一个人,你有何建议吗?」她的音调比他想像中还要低一些,有一种徐缓浓沉的感觉,如清晨乍醒的声音…… 他连忙甩去所有遐想。 「单身女子,而且是如你这样美丽的女人,入了夜还逗留在卡车司机休息站,是非常危险的事。」 「大约翰先生说得果然没错,你真是『五十号公路的良心』。」她又露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秘情调了。 「抱歉,我不该多管闲事。」他拨了拨乱发,掩饰自己的困窘。 「你真的想帮助我吗?」她的语调轻轻徐徐的,带著淡淡笑意的。 「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没办法,老妈从小教育他,不能对陷入麻烦的女士袖手不理。 她转开头,看向其他方向,好一会儿才又转回来注视他。这一回,笑意不见了,但那种令人心怦的深邃眼神仍看得他心跳加速。 「你的目的是哪里?」 「没有所谓目的地,我就是一站一站地卸货和运货。」希望她不是要搭他的便车。 「那你的下一站呢?」她进一步询问,姿态完全不显得咄咄逼人,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回答。 「芝加哥。」 她轻嗯了一声。 「那就好人做到底,载我一乘吧!我也要到芝加哥去。」娇容再度转向远方。 卡车小子位在沙漠边陲,连灰狗巴士都不停靠,她必定是自己开车前来的才是。既然如此,她也有办法自行离去。 此去芝加哥起码还有一千英哩,开车要花上两、三天,更何况他中途还有几个货站必须停靠,这趟便车搭下来,起码要花她一周以上。 他的好意是有底限的,不包括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异国女子独处七、八天。 「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我的皮包被偷了,身上一毛钱都没有,载我来的人和我吵了一架,自己把车给开走了,你说我该如何是好呢?」她垂下娇容,飘逸的青丝洒落在胸前,楚楚可怜。 「这一趟去芝加哥的路非常遥远,你就这麽相信初识的我?」 「你是『五十号公路的良心』,不是吗?」 柯纳几乎误以为她在调侃他了,但那娇怯可人的神情依旧,他立刻说服是自己想太多了。 「或许我可以载你到下一个文明城市,你可以打电话联络朋友来接你。」他犹想挣扎。 美人儿轻叹一声,真会让人酥醉软脚。 「不勉强的,你没有义务要帮我,我另外去找其他司机先生好了。」她语中的坚强,反而彰显了处境的脆弱。 「不行!」 她这样一个怯生生的美人儿,跑去和其他长期处於欲求不满状态的司机同坐一车,谁知道开到无法无天的荒野地带里,会出什麽乱子? 当然,这不是他的责任,一点都不是。他也从来没有那种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志向,可是…… 喔!该死!他做不到放手不理! 看著脆弱无助的她,以及那令人几乎无法呼吸的花容月貌,他就是无法狠下心来。 「好吧!我就载你一程。」他重重叹了口气,屈服了。「可以请问小姐芳名吗?」 若真若幻的笑意重新攀上她的唇线。她灵透的眸闪著光芒,带给他无此奇异的感受。 「雪(snow)。」她轻声说。「柯纳,你不会後悔的,我一定会报答你。」 ********************************* 这是什么味道? 一天下来,柯纳鼻端前不断被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所缠绕。 它既不是明显地张扬著,又不是不存在,就这麽似聚还散,忽远忽近,搞得他不想正视它,却又不断被侵扰。 他曾试探过,雪说她连行李都没有,当然更无法擦香水。 他心不在焉,手上控制著一台庞然大物,情思却游移於迷幻的境地里。 是了,这是一种属於雌性的气息,侵入了雄性空间後,带来奇异的感官滋味。 早上出发的时候,为了在两个人之间找一些话题来聊,免得尴尬,也顺便探听一点她的底细,他先从最基本的自我介绍谈起。结果几个小时下来,他什麽话都没从她嘴里套出来,倒是自己的身家背景叽哩咕噜地招了不少。 他这边能讲的都已经差不多了,她那边所透露的资料还是少得可怜——除了今年二十二岁,小他两岁,来自台湾之外,她甚至连完整的姓名都含糊交代过去。 柯纳的外表虽然粗犷豪爽,对安全的考量上却是心细如发。对於搭载这种来路不明的女人,他向来是拒之大吉的,就算遇到推拒不掉的,也会在言行间有所保留。 只能说,她身上有一股迷离的气质,教人不由自主地想一探究竟。 像现在,在她顺水推舟的轻声笑语里,他又开始介绍起了自己的家庭成员。 「我父亲生前也是一位卡车司机。这辆卡车就是他去世之後,留给我的。」柯纳拍拍方向盘,怜爱的表情宛如拍抚的是一只小狗或小猫。 「原来强健的体魄来自於家族遗传呀。」她的尾音拉得长长的。 柯纳的耳朵一热,心跳开始加速起来。 人家的神情安恬自在,好像刚才说的话没什麽特别的含意,他连忙收摄住心神,不敢再乱看乱想。 「我高中毕业之後,先到卡车司机的职业学校修了几门课,考中了执照就开始开卡车了。」 「你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姊妹吗?」她随口问。 「没有,我和母亲相依鬼命。每一趟路如果经过家附近,就会顺便绕回家看看。」 「这样长年在路上奔驰,老半天遇不上个朋友,难道不寂寞吗?」她浅浅微笑。 「习惯了也就没什麽。」柯纳耸了耸肩。「天天在路上跑,交到的朋友也不少。」 「感情方面一定不容易有著落罗?」 他耳朵一红。 「还好啦。」含糊地蒙过去。 「真可惜。」她又漾起那种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了,看起来充满了诱惑的深意。 每次他才丢开对她的遐想,不到两秒钟,她身上又会发出一股灼人的电波,挑逗他的意志力。 偏生她的气质又是如此清贵高雅,怎麽看都不像会在公路上勾引卡车司机的女人。 你不会後悔的。昨天她说。 唉,他後悔了! 干嘛没事自找苦吃,在欲求不满了整个月之後,还与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单独关在密闭空间里呢?柯纳,你这个软心肠的白痴! 「傍晚之前我们会抵达密苏里州和内华达州的交界,我会在附近的城镇停下来,吃个晚饭,你要不要试试看联络其他的朋友来接你?」 「你觉得我烦了?」她神色一变,花容惨澹地望著他。 「不是,我只是想……」他慌乱地想解释。 「没关系的。」滑亮如缎的秀发垂下来,遮住了她雪白的容颜,「如果我给你带来麻烦,你随便找个地方让我下车就好,我不会再麻烦你的。」 那楚楚动人的模样真会令人甘愿以死来明志。 「不是不是,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唉!我一定会依约载你到芝加哥,你别再想著中途下车的事了,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落了单是很危险的事。」 「噢。」她抬起头,眉宇间全是狡黠的笑意。 罢了!算了!认了!他摇摇头,送上三声无奈。 「我觉得我们好像开了好久的车,怎麽才下午四点钟而已?」她娇慵地伸了一下懒腰,暗香随著她的动作而益发散扬。 他忍著心浮气躁。「这条公路的景色很单调,不是旷野就是黄沙,开来开去全是同一个景致,难得你会觉得无聊。」 「你会不会累?想不想睡个午觉?」 柯纳渐渐听惯了她的语法,知道她现在一定又用那种迷离惑人的眼神在看他了。 「我很习惯了,如果你累的话,座位後面的布帘拉开,里面有一张床,你可以进去睡一下。」 雪好奇地拉开布帘,看了一下,果然别有洞天呢!里面隔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摆了张双人床垫,床尾放著几叠折好的换洗衣物,和一个小储物柜。 她灵活地钻进小空间里,东摸摸西碰碰,一副有趣得不得了的模样。昨夜她在卡车小子的长椅上将就一夜,今天破晓才搭上他的卡车出发,所以不晓得原来他的卡车上有睡床。 纤瘦的她坐在大床上,绰绰有馀,可是像他这样的大块头躺进来,一定才勉强刚好而已。 她找了个角度躺下来,轻吁一口气,小隔间里都是他淡淡的男性味道。 柯纳的角度看不见她,这却更糟。因为她在「他的床上」发出一些——的声音,反而更让人不由自主地猜想她正在做什麽。想到她的女性香味溶进他的私人空间里,他的体温渐渐升高。 上帝!他默默祈求,求求你让她赶快睡著吧!我虽然不是人面兽心的家伙,也从未以「圣人」为终生职志啊! 「嗨。」她忽然钻出来,下巴枕著他的椅背。 柯纳差点没从椅子上弹起来。 「怎麽了?」 「车子晃来晃去的,我一躺下来头就晕。」她的眼窝下有淡青色的眼圈,神色慨慨的,显然昨天晚上真的没睡好。 「不然我先靠边停几个小时,我们两个都打个盹。」怜惜之情自然而然发酵。 「这样会不会耽误到你的行程?」 当然会,而且是严重地耽误。然而,看她一副娇弱不胜的样子,任何男人都无法狠下心来视而不见。 「只有两个小时而已,不碍事的,反正我也有些累了。」他回开视线。「不过我们下一个休息站就不能停留太久了。」 「好,你车上还有多馀的乾粮吗?」她神乏地问。 「有,你饿了吗?」他通常会在车上储放一些乾粮和简便的炊具。有时错过了宿头,或者为了赶时间,就在荒野里自炊自食起来。 「那我们晚上就不要停了,直接吃乾粮吧!」 「好。」 徵得他的同意,她自动钻回小隔间里躺下。 柯纳把卡车转向路旁的旷地里停妥,在驾驶座上伸展了长腿,准备睡个午觉。 「啊,我占了你的床位。」柔细的轻呼从身後飘过来。 「没关系,你睡吧。」他闭上眼睛,从椅侧摸出一顶棒球帽倒扣在脸上。 车厢内有半晌的沉默。 「你也进来睡吧,里面的空位还绰绰有馀。」一只白嫩的纤手从布帘间探出来。 柯纳顿时睁大眼睛,睡意全消。「这……不太好吧!」 「奇怪,我都不在意了,你担心什麽?」又是那种害他小鹿乱撞的轻笑语调。 「你……我……你也容易太相信人了。你对我毫不认识,就这麽放心跟我同睡一张床吗?」他结结巴巴的。 如果换成任何人,他会肯定自己遇到一个追求性爱的豪放女。很多女人会觉得他们这种虎背熊腰的卡车司机生活方式「很浪漫」,常常会在他们聚集的休息站里钓个凯子,两人同行几段路,当然也一起分享美妙的肉体关系。等到目的地到了,各自分道扬镳,她们再去找下一趟刺激的公路之旅。 但是,打死任何人都不会以为雪也是那种女人。她的气质太乾净了,甚至常在无意间流露一种矜贵的神情——不过偶尔又会有意无意的挑惑他,彷佛身上同时融合了仙女与妖女的特质,害他心里痒滋滋的。 「我认识你的地方可多了。你叫柯纳,俄亥俄州人士,家中只剩一个寡母,高中毕业後对念书没兴趣,便继承父志,以开卡车为业。对了,还有个外号叫『五十号公路的良心』,这样够不够?」她懒洋洋地扯动他衣角。 「可是……」他对自己没信心啊! 「不然我睡椅子上好了。我的体型比你小,睡起来比较不会不舒服,床铺就让给你睡。」说著,她又要钻出来。 「不用了!」柯纳有苦说不出。「如果你真的不介意,那我们两个就挤一挤吧。」 呵,银铃的笑声响了一串,她往内侧缩回去,让他进来。 上帝,请赐我超人的克制力!他抹了一下脸,钻进小隔间里。 本来还算充裕的空间,他一进来就填满了。 雪缩进内侧,眸心亮著明净水灵的光彩。他虽然可以勉强自己不看她,却无法命令她的幽香不飘进他的鼻端里。 「睡吧。」 他闭上眼睛,鸵鸟地在脑子里挖一个洞,将「香味」、「女人」和「同床共枕」有关的思维,全推进那个洞里,埋掉! 寻爱-四月天独家制作 柯纳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开始的。 只知道自己渐渐从睡眠中醒来时,於是,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 他的神智仍然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感性接管了理性。怀里那具馨香的女体软如棉絮,他闭著眼只凭直觉,鼻端埋入香软柔腻的颈项间。 极致的触感让他迷醉了,他伸舌轻舔,然後轻吮,在白缎上印出一抹玫瑰红。 行进路线自然而然移上一双红唇。刚开始,它并没有开启,直到他不断地轻啄,舔弄,它终於分开来,让他的舌侵入更细软湿嫩的内在。 这一定是天堂,他神智模糊地想。 吻著、碰著、抱著、舔著,每遇到任何屏障,就急切地将它剥除移开,直至他手下的每一寸雪肌玉肤都敞然以对,他才满足地轻叹一声。 身下原本处於被动的人儿轻哼一声,突然攀住他的肩臂。他睁开眼,努力想从蒙胧中清醒过来,一双封上来的樱唇却让思绪严重短路。 他轻叹一声,愉悦地享受一切即将发生的事。 大床上挤著两个人,原本稍嫌窄迫,但是当一个人是重叠在另一个人身上时,空间便恰到好处了。 卡车外已进入黄昏薄暮,卡车内也进入一个瑰色旖旎的风光,空气里弥漫著情欲的气息,轻呢浅吟,声声催动人心。 久未解放的他益发疯狂了,他努力攻掠每一寸战士,占有每一座城池。意识昏昧的他,浑忘了自己和她的体型差距,只能令本能接管一切。 当极致的一刻来临之时,他放声嘶吼,巨壮的躯干紧紧绷住,再陡然垮下来。 良久,没有人有办法说话。 直到欢爱的馀韵渐渐平息,意识回复清晰,他的身体蓦地僵直住。 老天!他做了什麽? 一个惊吓的念头劈进他的脑门里。 柯纳猛然翻开身,速度之快,几乎撞翻卡车的椅背。 他呆坐在床脚,脑中一团混乱,无法相信自己的龌龊。 他竟然在半梦半醒之际,强……强暴了雪! *********************************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柯纳用力捧住脑袋。他就知道他不应该搭载一个单身女子。他对自己太放心了,她也对他太放心了!这种兽性从未发生在他的身上过,他便以为自己能克制得了对她的渴望。如今出了事,怎麽办? 「你在惊慌什麽?」 轻柔的询问穿透一切震骇,飘进他的意识里。他茫然望向她,喉咙一紧。 雪的衣衫几乎已被他剥光了,丝质的衣料无法抵挡他强劲的力道,袖子裂了,前襟被撕开,几颗钮扣散落了整床。 她已坐了起来,娇躯近乎毫无遮掩,袒裎於他的眼前。浮满了斑斑吻痕,两颗嫩红的蓓蕾在撕裂的前襟下,若隐若现,犹如躲藏在绿叶後的草莓。 她玉躯、腿间都是被他侵占过的痕迹,空气里的气味也不容他逃避事实。 他该道歉,但是,道歉能弥补她所受的伤害吗?柯纳迷茫了。 「我……我……对不起,我不该……是我的错!」 她的神情出奇地平静。「不用担心,我已经说过,我会报答你。」 柯纳心头一紧。「我不需要你用这样的方式报答我。」 缓缓的,她漾开一抹魅惑的笑。 「如果我说,我也要呢?」 柯纳只有更加迷惑。在他以为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之时,她却告诉他,她是自愿的? 「我……」他年轻的脸庞写满茫然无绪。「你不像是那种女人……」 「过来。」她忽然向他伸出手。 他下意识地移近她。 雪拉他躺好,再安然枕在他的臂弯。期间,动作有一点僵硬,显然是某人方才太不知怜香惜玉的後遗症。 「我好累哦!让我睡一下。」她呢哝。「我们明天早上再出发好吗?」 当她像只撒娇的猫儿,蜷进他的胸前时,他的心中忽然涌上奇异的平静感。 她是一朵娇贵美丽的兰,而他只是一个平凡粗野的卡车司机。可想而知,他们来自相异的生活背景与阶层,在普通的情况下,可能永远都不会相遇。 而今,他们非但认识了,他还占有了她…… 「我有没有伤了你?」他沙哑地问。 「我很好。别担心,我也要它发生。」 当她这麽说时,脸孔埋在他的胸坎间,柯纳看不见她的表情。 是他听错了吗?他总觉得她的语气好冷淡,仿佛在说著和自己浑然无关的事。 冷淡之外,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怆。这种奇异的感觉,困扰了他许久…… 第二章 美国中部密苏里州 「今天中午我们就会抵达堪萨斯市,我会停留半天,卸了货之後再装满一车,下一站就是芝加哥了。」 「嗯。」雪娇懒地蜷在座椅上。 她没有其他换洗衣物,身上只穿著一件他的大t恤。由他穿起来刚刚好的大小,套到她身上就变成连身裙了。柯纳替她找出一条系带绑在腰际,宽敞的t恤领口露出大片令人垂涎的肌肤。她没有穿内衣,薄软的棉布勾勒出翘挺的胸形。 「你看起来不太有精神,哪里不舒服吗?」他担心地问。 雪斜睨了他一眼,他整副身体霎时热了起来。 呃,若雪真的玉体微恙,他显然是那个必须负泰半责任的人。 他真的很努力克制了,但是过去四天里,他们两人的热情几乎溶掉了整辆卡车。她的雪躯如此娇小细致,无论他力道放多轻,似乎都会弄伤她,他也没办法啊! 被他吻吮出来的痕迹退得很快,可是,他制造新痕迹的速度一样快。於是她的身躯就像一张以情欲描绘的画布,被他挥洒上斑斑点点的红痕。 人类本质上就有原始的兽性,尤其男人更是如此!当他们攻占下一块新领域,必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以自己的气味、方式标明「所有权」。 「我们今天晚上留在堪萨斯市,我找间汽车旅馆让你好好地梳洗休息,恢复元气,好不好?」他轻抚过她如黑瀑的长发。 「你确定找到汽车旅馆之後,我真的能好好『休息』?」她轻呢。 想到她暗示的情景,喔!柯瑞开始瞄著窗外,有没有可以「暂时」停靠一下的地点——这是过去四天以来不断发生的情节,也是害他行程严重耽误的原因。 「老夭,你的精力没有休止的一天吗?」昨晚他和她缠到四个小时前才刚上路呢! 「你说呢?」他寻找停车点的眼光更急切了。 「不行。」雪好笑地嗔望他一记。「我想好好洗个澡、吃顿饭。在你的承诺没有实现之前——想都别想。」 「不会花太多时间的。」他试著说服她。 「你对自己可真没信心。」她故意板著脸。 「一个小时就好?」 「不!」 「半个小时?」 「不!」 时间再减下去就会侮辱他的男性雄风了,柯纳失望地瞄她一眼。真的不行? 雪残忍地视若无睹,继续蜷缩在椅子上,欣赏窗外的风景。 唉,他轻叹一声。停了车子,把她拉近来,无限依恋地埋进她後项。 她发现柯纳很喜欢用鼻子在她颈後努著。据他的说法,她的身上有一股香气,尤其颈後发线交接之处,馥气更盛,所以他格外喜爱舔吻这一处。 「那就不要摆出一副诱人的样子。」短暂的温存後,他意犹未尽地重新发动卡车。 她娇懒地横了他一眼,不说话。 其实柯纳看得出来她是真的累了。她虽然没说,他凭著日常观察也知道,她以前过的日子应该还不错,甚至还构得上「养尊处优」。而这种餐风露宿的生活,即使大男人来过都会受不了,更何况她一个嫩生生的俏人儿。 到了堪萨斯市已经接近下午一点,他一反常态,先找一家便宜乾净的汽车旅馆把她安顿好。 「饿吗?我帮你叫被萨,晚上我们再上馆子吃一顿好的。」 「随便。」一碰到软呼呼的床垫,她整个人早就瘫进去了。 「盘点和下货大概要花点时间,我下午四点才会回来,你如果累了,就先睡个午觉。」 「嗯。」她的眼睛已经闭起来。 柯纳轻抚她眼窝底下的育影,虽然这不是他的责任,他仍然觉得愧疚,和怜惜…… 好一会儿他才聚起足够的意志力,离开房间。 把卡车开到位於市郊的卸货仓库时,仓库主管看见他来,吓了一跳。 「柯纳,你足足迟了一天,中途发生什麽状况吗?」 状况可多了。他微微一笑,「对不起,卡车抛锚了几次,延误了你们的收货时间。」 「这一卡车只是退货,我们不急,我只是担心你,你没事就好。」 他们公司的运货线都是固定几个卡车司机在跑,合作久了,面孔熟了,大家多少有几分交情。 迟到的事可不常发生在柯纳身上。可能仗著年纪轻,有冲命的本钱,他经常是提早抵达的那一个,有一次还夸张到把四天的运货路程赶在三天里跑完。 对他们这些靠载运趟数赚钱的人而言,时间就是金钱,在途中拖延越久就表示能跑的趟数越少。会让柯纳延误一天以上的行程,想来卡车的状况是很严重了。 中年主管指挥几位工人一起来下货。 「你最好趁著人还在城里,先把卡车送进厂保养和检查一下,免得半路当在没有人烟的地方,那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柯纳心念一动。这倒是个不错的方法。车子进厂保养,他们也可以在堪萨斯市多停留一些时候,雪有更充足的时间可以休息。 当然!这表示他的总行程起码会少跑两趟以上,可是他就是想娇宠她。 或许下意识里,他并不希望他们太早抵达芝加哥…… 「我会的。」开心的笑容让他整个人亮了起来。 「嘿,你这小子,好一阵子没见,又变得更帅气了。」中年主管用手肘顶顶他。「看你气色这麽好,是不是有了新恋情?」 「别开玩笑了,我唯一的宝贝就是它。」他拍拍卡车门,有点腼腆。 不想在这个时候说出「雪」,不想让别人以为她是那种女人,不想和别人分享她…… 老天,他真的恋爱了?一见锺情?这种浪漫的事发生在粗野不文的他身上,会不会太不真实了? 他哑然失笑,摇摇头甩去太罗曼蒂克的念头。 对了,他还没问她到了芝加哥可有何打算。她打算在芝加哥落脚吗?或者还有其他行程?有没有朋友在那里?男的还是女的? 他对她的了解少得可怜。她总是在以为他没注意的时候,脸上流露一种阴郁幽凉的神色,仿佛心里充满了黑暗的秘密。是芝加哥的那个人让她产生如此的心情吗? 今晚非问个清楚不可。柯纳暗自决定。 心思起伏地卸完货,把卡车开进保养厂里检修。中年主管很好心,先借了他一部公司车暂时代步。 这下子他不但收入短少,还多花了不少钱。雪身无分文,吃的穿的用的全靠他,但他喜欢被她全心仰赖的感觉。 回到汽车旅馆里已经四点半。他打开房门,里头窗帘未拉开,略显阴暗,只有双人床旁亮著一点昏暗的灯。 大床中央,薄毯随著一道玲珑的身影而起伏。他的进入似乎惊扰了浅眠的雪,她翻开毛毯,飘给他一个慵睡乍醒的浅笑。 「你回来了?现在几点了?」她揉揉眼睛,神智还不是很清醒,声音有著熟睡後的沙哑。「你吃过午饭了吗?」 恍惚间,他彷佛一个黄昏归家的丈夫,而她则是那甜美的妻子,守在他们的城堡里等待他…… 柯纳把手中的提袋放在梳妆台上,往床畔一坐,将她连人带毯抱进怀里。 「嗯……我喜欢你的味道。」她舒服地偎进他颈窝里。 「我全身都是汗味。」他才喜欢她的味道,一种融合了成熟与清纯的诱人风情。 「还是很好闻啊。」闻起来很有安全感…… 「我替你买了换洗衣物。」他忽然想到,倾身拿过梳妆台上的手提袋。 「真的?」她眼睛一亮。「我看,我看!」 等她拿起棉t恤往身上一比,他才发现这几件在架子上看起来挺漂亮的衣服,套在她身上的感觉有多寒伧。 她看起来就像应该穿著丝缎美服,住在乾净整洁的豪宅里,用鲜花和美酒、锦缎和丝绒来娇养。而这些,是现在的他负担不起的。 开卡车的利润虽然颇为丰厚,顶多只是让他和母亲过得还算舒适而已,谈不上什麽奢侈的富裕…… 「我不太会看女人的尺码,只好买这种不分尺寸的衣服,免得你不合身。」这是他第一次买衣服送女人,不禁觉得别扭。 「你真老实。」她愉快地站在镜子前此试。白色上衣的前面印染著棉花田的景致,长裙则是浅亮的粉蓝色。 「为什麽?」 「男人为了表示自己的『经验丰富』,总是爱吹嘘自己对女人的尺码有多了解。只有你,傻呼呼的先露底了。」 对喔!柯纳搔搔脑袋。 「我一天到晚在路上跑,能有多少机会去了解女人的衣服尺码?」好像有必要为自己的「缺乏经验」辩解一下。 「少来了,」她把衣服放在床沿上,不怀好意地坐回他大腿上。「在『卡车小子』里耗了一下午,我听到的卡车司机艳遇,绝对不比情色网站的文章逊色。」 「那是他们!我可没有习惯随便让女人搭便车同游!」 「哦?」她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梢。 现场就有一个血淋淋的例子在。 「你……你不一样!」他强辩。 「真的?」她魅惑地贴近他的胸膛,气息拂弄著他的鼻端。「亲爱的,我和她们哪裹不一样?」 他又开始烫得一塌胡涂。呻吟一声,正想来个饿虎扑羊—— 「停!」她只用一根手指就阻止了他。「我好饿,有人答应我今天晚上请我吃馆子。」 又不行!?距离上一次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他失望地往後瘫进床上。 「算了,先让我冲个澡。城里有一家牛排馆还不错,我们今天晚上就去那里用餐。」他嘀嘀咕咕的冲冷水澡去。 看著他欲求不满的背影,她不禁觉得好笑。 莫怪专家会说,男人的心理年龄比同龄的女人小四岁,所以女人最好与大自己三、四岁的男人结婚,心理成熟度上才能匹配。 像柯纳,他的年龄明明此她大,做的又是雄壮刚猛的工作,原本应该很「英勇大男人」才对。可是相处这几天下来,他常常会露出小男孩式的单纯和热诚,感觉起来反而比她小。 她换好新衣服,打量著镜中的自己。视线瞄见镜中的微笑时,她猛地一愣。 她在胡思乱想什麽?这一切都是偷来的,暂时的,太过投入徒然自找麻烦而已。 嫣红的面容陡然僵冷起来。她飞快离开镜子前,不让自己有机会沉淀在任何虚枉的想像里。 浴室的门在此时打开,温湿的水气夹著洗发精的香味飘出来。 「冲完澡舒服多了。」他神清气爽地踏出淋浴间,发稍还在滴水。「呵,你已经准备好了。」 「那家牛排馆的分量最好够大,否则我会把他们的门啃掉。」 转瞬间,她已经神色如常。 ********************************* 这是一间传统的牛排馆,很有美国中部乡村餐厅的味道,以「牧场生活」做为装演主题,墙上挂著马鞭、木车轮做为壁饰。角落有一架投币式点唱机,播放的大多是乡村音乐。餐厅里约莫摆了十五张桌位,他们来的时间还算早,才六点左右,目前只坐了七成的客人,大部分都是粗犷的蓝领阶级。 雪瞪著比她的脸还大的厚片牛排。 「这个分量还够你吃吧?」他笑吟吟地戏谑她。 「我的天……」这种分量,两个她都吃不完。 他今天点的是店里推出的新菜色——烟醺牛肉三明治,外层的面包是用整条法国长面包,分量足足可以喂饱三个正常食量的人。 大手抓起整条三明治,从其中一端开始吃了起来。 雪看看他,再瞄瞄自己惊人的牛排餐,脸色有点凄惨。 「吃吧!吃不完的部分,我再帮你。」他早就料到她的小鸡食量一定应付不来,所以才没有替自己点牛排,准备接收她吃剩的。 「我要吃你的三明治。」这麽大一块血淋淋的肉,反而让她没胃口。 他看看被自己啃了两口的面包,拿起刀子把三明治切成三段,把中间馅料最均匀的那一段递给她。她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 他宠爱她,她接受他的宠爱,两人的举动如此出自,犹如相处多年的男女朋友。 胃里垫了点东西,她终於恢复了一些精神,佣懒地环顾四周,开始打量餐厅里的摆设。 「这里的气氛真是不错,你常来?」她拿了一根他盘里的薯条。 「我的食量大,而这里的食物好吃又分量多,价钱也合理,所以每次来堪萨斯市送完货,都会到这里来用餐。」他随著她的眼光扫视周围,毫不意外地看到好几桌客人频频注意他们。 这种在地人的餐厅很少有东方人会来消费。即使有,也不是像她这样明艳绝伦的。 若早知一件平凡的棉t恤和布裙穿在她身上,也会有盛装出席的效果,他宁愿留在房间里吃外卖,看电视。柯纳瞪退好几道垂涎的男性目光时,不悦地想。 才正想著,她的目光与另一桌的客人一触,随意丢了个浅笑过去,那个秃头肥胖的中年男人差点忘了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直到东方美女面前的壮汉以雷射光的视线烧灼他,中年男人才飞快低下来,埋头加餐饭。 雪不知道他的心里正在犯嘀咕,啃了一大半的三明治也吃不下了,随手往他前面一推,就算是处理掉了。 「聊聊开卡车这一行吧!」她懒懒地起了个话题。「你们是领货运公司的薪水,或者跑单帮?」 「都有。」他喝一口生啤酒。「我加入了我父亲生前的那家货运公司,不过不领薪水,而是算趟数,公司替我们接生意和处理一些纸上作业,每一趟他们抽三成。」 「听起来有点像计程车的靠行制度。」她啜一口柳橙汁。 「计程车也是职业驾驶,只是他们负责载人,我们负责运货,路程跑得比他们广而已。」 「你每出一趟任务需要花多久时间?」 「公司通常会帮我们安排一站扣著一站,从西岸开始,载送到中部的转运点,再驶往东岸,最後轮一圈回西岸。整趟跑下来从半个月到一个月不等,就看中途停几站了。」 「哇,那你一定逛过整个美国好几圈。」她微感惊异。 「本土的四十八个州我早就熟得像自家後院。」他笑道。 柯纳一个人吃掉整盘牛排、三分之二的三明治,正在啖她吃不完的那一份时,餐厅里进来了一个新客人。 柯纳背对著门口,看不见对方,但雪看得一清二楚。 那个光头男人的吨位超级惊人,柯纳已经是个强壮的大块头了,那人矮他半颗头,却起码比他重上一半,看起来有四、五十岁的年纪。 对方环顾餐厅四周,像是在找位子,眼光瞄到柯纳的背影时,猛然一变,多肉的脸上泛起狰狞的怒气。 「柯纳。」她轻声提醒。 「嗯?」他挑眉,下意识回头一瞟。 光头男人已经杀到他们的桌位旁。 「你这个小子居然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如雷的暴吼让餐厅里刹那间安静下来。 「大麦,是我先来的。」柯纳平静地提醒。 「谁先来都一样,你敢出现在我面前,就是找死!」大麦火红的怒眼里只容得下这个死敌。 「大麦,你也是来吃晚餐的,那就找张桌子坐下来,好好吃你的牛排,我不想跟你吵。」他一脸无聊的表情。 「怎麽?你这个娘娘腔的小子,没有勇气来一场男人对男人的胜负吗?」大麦震天大吼。 娘娘腔,雪轻笑了出来。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娘娘腔」这三个字来形容一个一百九十公分、九十公斤重、虎背熊腰的大汉。不过,她瞄了体型更庞大的大麦一眼,或许和其他满脸横向的卡车司机相此,年轻英俊的柯纳确实是「娘娘腔」了一点。 她的笑声顿时攫住大麦的注意力。 他恶狠狠地往下一瞥,打算发作。看清了她的容貌之後,不禁一愣。 雪浑若无事,继续喝她的柳橙汁,看窗外街景,对两个男人都不看一眼。 大麦从惊异中回过神来,讪笑道:「怎麽?你黑妞玩不过瘾,又换口味玩起日本……」顿了一顿,「女人。」 本来他想说「日本鸡」的,然而,大麦下意识就是无法使用「鸡」来形容这位清致明艳的东方佳丽。 柯纳脸色一沉。 「不是所有东方人都是日本人。」简洁地说完,他站起身向她伸手。「雪,我们走吧!」 「嗯。」她没意见。 见他想走,大麦用力推他一把。「你想上哪儿去?」 柯纳撞到桌子,把另一方的雪给推跌回椅子上去。她的大腿敲到桌缘,眉心轻轻扭了起来。 「大麦,有任何事随时欢迎你来找我,不必在人家的餐厅制造麻烦!」柯纳紧握双拳,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有雪在场,他怕会误伤了她,才不愿和大麦起冲突,他最好别太试自己的运气。 「你说什麽?」大麦恐吓地揪住他衣襟。 「嘿!嘿!嘿!你们想做什麽?」餐厅经理火速从里间抢出来。「我不想惹上任何麻烦,你们有问题就到外头解决!请立刻离开我的餐厅,不然我要报警了。」 柯纳用力挥开大麦的手,冷冷瞄他一眼。 「走。」他乾脆直接把她抱进怀里,丢下两张十元纸钞,转身离去。 ********************************* 车子平稳地驶在堪萨斯市的街巷里,两人都没有说话。柯纳的思潮起伏,情绪渐渐从方才的亢动平息下来;而她,一迳儿安恬地坐在车位上,街灯从窗外闪过,在她身上投下迷离的光影。 「刚才有没有吓到你?」他终於开口,右手越过方向杆握住她。 「没有。」雪把玩他的手指,没有进一步。 他瞄她一眼。「你不问我原委吗?」 「嗯?」她微怔一下,才恍然说:「我怕会问到你不想谈的私事。」 「我不介意。」柯纳有些暗恼。只要话题一涉及两个人的背景,她就会表现得非常被动。 听出他的郁郁,雪恶作剧地拉高他的手,咬了一口。 「那位先生为什麽这麽生气?」她乖乖配合。 这才像话!柯纳揉揉她的青丝。 「我们替同一家货运行送货。前阵子他的卡车太老旧了,半路上经常抛锚,好几趟货都严重脱班,收件公司气得向我们运货行要求赔偿,货运行不愿意继续赔钱,只好把他的长途线转给我跑。」 「既然是公司和他自己的问题,他怪你又有什麽用?」 「大麦需要钱整顿卡车。」他解释道:「车班少了,能赚的钱就少,问题就无法解决,他也就会继续脱班,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如果我不接走他的线,多给他一点时间攒钱修车,他就渐渐能回复到常轨。而公司找人接他的班之时,只要没有人愿意接下来,公司还是非等他调整回来不可。可是我同意接手,等於害他受了双重损失。」 「那也得真的没人愿意接才行,即使你不出面,还是会被别人截走呀。」她仍然不解。 「没错!可是我也就不必面对大麦的怒气了。」他叹了口气。「他以前和我父亲是朋友,可以的话,我不愿意和他交恶。」 「那你当初为何决定接走他的线?缺钱吗?」他会如此做应该不会没有原因。 柯纳微笑,拉过她的手亲吻一下。 「我最近刚替我母亲买了一栋房子,想把最後一笔银行贷款付清。」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很难说会在公路上出什麽意外。我母亲这一生都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没有收入。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不希望她连最後栖身的地方都被银行拍卖掉。」 沉默了一会儿,她轻声问:「你後悔吗?」 「一点也不。」他永远忘不了母亲听见他把贷款偿清时,◇那种感动到涕泪齐下的神情。「不过,我还是很遗憾和大麦交恶。」 这一次,她的沉默更长了。 「生命中,总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她清淡的声音几不可闻。 柯纳深深同意。 两人的手指紧紧交缠,在这一瞬间,恍然感觉到彼此的灵魂如此依近。 「雪。」他忽然轻唤。 「嗯?」 「我很高兴你在我身边。」 「……我也是。」她低声向自己承认,神色温柔。 ********************************* 一开始是柔美温存的。 他们徐柔地亲吻,抚触,用自己的每一寸肌肤,去感受对方的每一寸肌肤。她柔软的地方,他坚硬有力;他平坦的地方,她曲线玲珑。 强烈的电流是在他们一起滚入床褥时爆发的。多日来的云雨都是在一个空间受限的小床垫上,虽然欢愉依旧,却总是意犹未尽。这是他们相识之後,第一次在一个正常的房间里,正常的床上与对方结合。 突然爆发的狂野几乎冲破他们的体肤,在整个房间里引起噼啪爆响的电流。 他不再收敛,尽情地爱她,用各种姿态,在各个角落。从相拥入房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身体就没有全然离开过对方。 他们的体型差距实在太大了,她每次都要花点时间才能承受他,渐渐享受过程的每一刻。 一开始,她尽力配合著。但是电流的程度越来越强,强到最後,欢愉与痛苦已成了一体两面,再也分不清其中微妙的界限,而她身上的人却仍然如猛兽一般,不知餍足。 当不知第几次的极致来临时,她发出几近痛苦的低吟,在他耳畔轻求:「别……」 他轻笑一声,脸孔体肤却也涨得通红。 欲情的浪潮终於涌上最後一波,两人筋疲力尽地卷在毛毯里,甚至没有力气移动一根头发。 直到许久许久之後,呼吸渐渐平顺,他负责把两个人弄进浴室里冲洗乾净,再回到床上来。她疲软地偎在他怀中,从头到尾全交给他打理,自己一根手指都没动。 「还说今晚要让我好好休生养息呢!」她闭上眼,舒适地吁了口气。 柯纳侧躺著,将她拥进怀里,细心地拉高毛毯替她盖好。房内的空调对他来说刚刚好,但是他没忘记怀中的玉人儿是很怕冷的! 「我没黄牛,你还有……」他懒懒地瞄了眼腕表。「七个小时可以睡。」 「那还得你这位大哥肯配合呢!」她仍闭著眼睛,娇瞠里隐含著笑意。 她的背贴箸他的胸口,他的手指滑进毯子下,顺著她起伏有致的曲线缓缓游移。气氛温馨而舒畅,两人都没有交谈,却不显得尴尬。 良久,他记起了自己先前的心思,低头在她嫩肩上啃了一口。 「噢!」她轻声痛呼,却舒懒得连眼睛都不想张开。 「我赶一赶路,明天入夜就会抵达芝加哥了。」他抚著她腰臀的曲线,有几分漫不经心。「你到了芝加哥之後,有什麽打算?会有朋友来接你吗?」 她缄默著。就在柯纳以为她不打算回答时,她开口了。 「不会。」 他微微一怔。「那你为什麽要到芝加哥去?」 「我在『卡车小子』看到客人留下来的宣传简介,芝加哥看起来似乎是个好地方,我便想去瞧瞧。」她轻轻说。 「你原本是从何处过来的?」他蹙起眉心。 「东岸。」她的回答总是如此简洁。 「那你和朋友没有吵翻之前,原本打算去哪里?」其实他想问的是,对方是个男人吗?对她有没有意义? 雪微扯了下嘴角。「炼狱。」 「我不能就这样把你丢在芝加哥。」他顿了一顿。「如果你没有其他更好的计画,乾脆跟著我好吗?」 「什麽意思?」她翻了个身,与他面对面。 「我芝加哥的下一站是纽约,中途会经过俄亥俄州,我母亲家就位於首府哥伦布市。」他柔声说,手指在她柔滑的长发里梳顺。「我先载你回我家,你可以在那里安顿下来。我母亲很好相处的,你一定会喜欢她。」 她只是望著他瞧,睛瞳里漾著深奥难解的水灵。 「你为何要为我做这麽多?你甚至不太认识我。」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就是无法把你一个人丢下来。」 雪再度垂下眼睫,不发一语。 她不愿意吗?柯纳有些烦忧。如果她有其他计画,他绝对不会勉强她,可是她没有,而且身无分文。更糟糕的是,又不肯告诉他亲人在哪里,让他送她过去和他们会合。 他怎麽可能任她孤独无依地游荡在芝加哥市?那里的治安之黑暗,在全美排名仅次於纽约。她一落到芝加哥黑街上,不出一天就被那些强盗宵小流氓生吞活剥了。 「雪……」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你……有没有合法的身分?」 「……我不是美国公民,身上也没有任何证明文件。」她终於回答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原来如此!总之她现在是「幽灵人口」就对了,这解释了她为何一直不敢把身分告诉他。柯纳怜惜地轻吻她的头顶心。 「没关系,我们来帮你想想办法。」他直直看进她的眼里,柔声保证:「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她怔怔望著他。他眼底的怜蜜深得像大海,几乎让她泅游不出来。 「你总是对一个初相识的人如此仁至义尽吗?或者,是因为我把身体给了你?」这个问题,她已经纳闷许久了。 「你不是第一个和我发生关系的女人。」他可不记得自己对每个女人都这麽好。 她是特殊的! 「那第一个是谁?」她的语气转为俏皮。「大麦说的那位『黑妞』?」 「完全不是那回事。」他赶紧声明,怕她误会。「我父亲的拜把兄弟是个黑人,两家的小孩从小就玩在一起。大麦说的女孩就是指他女儿妮莉,可是我和她哥哥罗杰还比较熟,妮莉就像个妹妹一样。」 「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你这麽紧张反而显得可疑。」她要笑不笑的。 柯纳乾脆在她挺翘的酥胸上咬一口,咬得她轻叫连连,以示薄惩。 「换你了。多告诉我一些你的事,我想听。」他移回她的唇畔,印上一串细细碎碎的吻。 「我,只是一个落在海里即将溺毙的女人,在人生最黑暗茫然的时候,遇到了一名骑士。於是我跳上他的马背,与他一起浪迹天涯。」她埋在他的怀里轻声细语。 「真正的骑士会把落难美女载回他的城堡里。」柯纳想起自己简陋的卡车内部,不禁有几分怅然。 他以前一直很满意自己的生活,包括物质方面,从来不觉得哪里不好,可是遇见她之後,也不知道为什麽,他就是很在意这一点。虽然她过得一直很轻松快意,从来没有抱怨过。 「你还年轻。」她露出清艳的微笑。「有自己城堡的骑士都又老又肥又丑了。」 「哈哈!」他大笑起来。「我会提醒自己,将来有了自己的城堡之後,即使不得不老,也绝不会变成又肥又丑。」 雪轻抚他脸庞的线条,被他直率不伦的真情深深触动。 他不应该对她这麽好的…… 他为什麽要对她这麽好呢? 温柔的神情渐渐笼上一层哀伤,在他发觉时,她紧紧埋进他的怀里,不想面对任何询问。 「不好。」她忽然闷闷地说。 「什麽?!」 「我不要去你母亲家。」她说得更清楚一点。 「可是……」 一只素手掩住他的急切。 「我要跟著你。」 「跟著我?」柯纳茫然了。他要接她回家住,就是准备让她跟著他呀!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无此地说明。 「你以卡车为家,我就以卡车为家。你要跑遍整个美国,我就跟你跑遍美国。我,要跟著你! 第三章 接下来三个月,是柯纳活了二十五年以来,最幸福快乐的时光。 有她相伴,原本已逛到无味的美国本土,忽然充满了奇趣。 记得跑卡车的第一年,他也是同她一样,在路上看见任何新的风景都兴致盎然。但是一次、两次、三次跑下来,直到数也数不清的n次之後,风光再如何明媚绝伦,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些例行景物,没有任何刺激感了。 直到认识她之後,他透过她的眼重新认识了美国。 加州的阳光与甜橙,内华达州的沙漠与野蛇,密苏里州的草原与棉花,德州的炽热与乾草,纽约的文明与繁盛。他彷佛换了一双新的眼睛,重新找到旅途的美好。 这三个月来,他们短程的路线不谈,光是从东到西、由北向南的长途,起码跑过三圈。通常在每一站停靠之後,附近如果有任何名胜景点,他都会多留一天,两人开著空车杀过去尽情畅游。 而他对她狂烈的爱恋,也在急遽升温。从一开始只是恋上她的体香,直到後来深深为她迷离的气质而心醉。他非常确定自己已深深爱上她,美中不足的一点,是她回避的态度。 有好几次他们经过哥伦布市,他想带她回家见母亲,她总是推托不肯。问她为什麽,她又不肯说。每次被逼急了,她就垂下螓首,露出雪白纤细的後颈,沉默无语;虽然她从不掉泪,那苍白忧郁的神情却让他感觉,无形泪珠仿佛已顺著她的玉颜滑落。 柯瑞狠不下心来逼她,又离不开她,只好来去匆匆,先把她安置在汽车旅馆里,回家和母亲聚个两、三天,就推说要出门工作了,然後急切地赶回她身边,与她聚首。 雪的退却,是因为她没有合法身分,缺乏安全感吗? 他们旅行途中还发生过一段小插曲—— 一个多星期以前,雪染上了滤过性病毒,病情来得猛恶。幸好他们当时才离开吐桑市不久,柯纳立刻掉头开回市区,要将她送到医院挂急诊。 「不要,柯纳,不要!」虚弱的她已流淌了一额头的冷汗,却仍死命地抓住他,不让他抱她进急诊室。「我不能去医院……不能挂号……不行!」 「别怕,我会用现金付费,也不使用任何医疗保险。」他不顾她微弱的反抗,深刻的五官因为过度担忧而紧绷。「只要是现金交易,我随便填个假资料,院方不会过问太多的!」 「不行……」 最後她还是无力阻止他。 那一场病,足足让她躺了三夭病床,花去他大量存款。但他不介意!看著她纤弱无助地躺在病床上,他彷佛也跟著大病了一回。 三天後,她坚持自己已经好多了,他只好以现金结了帐,两人匆匆离去。 这场病来得急,去得也快,不久之後她就恢复了。然而,这个插曲也让他开始正视替她弄到一个身分的重要性,他不能让雪没名没分的活在这块土地上。 卡车司机里三教九流都有,他记得有几个人懂得这方面的门道……他的脑袋动到了「非官方」的管道。 买个伪造证明的价钱不便宜,几千块美金八成跑不掉。幸好他一直很俭省,这几个月虽然开支比较高,手边多少还剩一点存款,再不然,这辆卡车拿去抵押,应该也能筹到一点钱…… 柯纳提著「卡车小子」的外卖晚餐,心思随著一阵阵的微风而起伏。 雪在卡车上等他。她大病初愈,整个人都慵慵倦倦的,所以他尽量不让她下车来吹风。 「嘿!小柯!」 他才刚推开餐厅的门,淋浴室前面爆起一声如雷的叫唤。 「大约翰。」柯纳收住脚步。 大约翰接近的时候,神色显得有些凝重。 「小柯,你最近还好吧?」 「再好不过了。你怎麽会这麽问?」他绽起微笑。 大约翰迟疑了一下,终於承认:「克里夫告诉我,你最近在打听假证件的事,究竟是怎麽回事?」 看来他和人家坐在吧台一角窃窃私语,全让「卡车小子」的老板听进去了。 「那个该死的大嘴巴!」柯纳喃喃低咒。 「不要怪克里夫,他没有四处乱说,只是担心你,看在我和你们家有点交情的份上才跑来找我聊。」 许多卡车司机有过肇事逃逸的纪录,或者交通违规太多次,担心会失去职业驾照,就会想办法到黑市里弄张新驾照来替用。 柯纳向来是纪录优良的好宝宝,从来没有这方面的需要。当他乍闻这小子竟然也想买黑市证件时,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没事,大约翰,你不用太担心,我只是帮朋友打听一下。」柯纳清了清喉咙。 「你确定你没有惹上任何麻烦?」他还是有些疑心。「小子,你知道的,如果你遇到任何状况,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答应你老头子会好好照顾你。」 「我知道,请相信我!那个假证件不是我自己要的。」起码这不算说谎!他撇开心头的罪恶感。 「那就好!」大约翰像是放心了,以会把平常人拍黏到墙上去的力道拍拍他肩膀,呵呵大笑。「听说你最近载了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一起跑货,真的还假的?」 「她只是一个朋友的朋友,还没找到工作之前先跟著我闲跑,见见世面面已。」他随口带过去,免得大约翰把证件的事与雪联想在一起。 「好吧好吧,我不问你了,你这小子脸皮嫩得很,再问下去就要翻脸了。」大约翰还是笑呵呵,「如果你对她是认真的,记得载回家给你母亲看看,顺便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我会的。」他勉强笑了一下。「你快进去吃饭,天色不早了。」 大约翰又捶了他两下,才依依告别。 他收拾了起伏的心思,走回卡车里。那昏黄隐隐的灯光下,有位牵动情怀的人儿,正在等待他。 ********************************* 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劳工节,这是国定假日,全国各地都会推出应景的游行和节目,表彰在社会各地努力付出的劳动者。 卡车司机全年在全国各地奔波,传运物资,若要说他们是劳工节的重要主角之一,还真不为过。 往年他们公司会参加城里的游行大典,当时人在城里的司机们都会全体出动,驾著威风凛凛的大卡车上街去,组成一队卡车怪兽的游行。 今年他和他的卡车都在纽约,没来得及回乡赴上盛会,然而他一点也不觉得遗憾,因心爱的女人就在他身旁。 前一个星期五的傍晚,他把整车货送抵收件人手中,绕去银行处理一些手续,发现公司还满够意思的,在假期之前先把前几趟的收入汇进他户头了,而且数目比他预期得还要高。接下来是三天的连续假期,手边又有充裕的现金,他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两个人共度完整个周末,星期一一大早跑去纽约街上看游行,参加街头的趣味活动和主题庆典,开开心心地玩到下午三点多。 柯纳在街上瞄了下手表,距离他和「某人」相约取货的时间差不多了。他的嘴角挂著隐约的微笑,轻啄了下她的唇。 「我们回汽车旅馆去吧!待会儿我和人约了要谈明天出货的时间,你先回去等我。」 「我跟你一起去。」 「我不会花太多时间的,等我回来,晚上我们去吃一顿超级大餐。」 她没有立刻搭腔,目光在这条纽约市最著名的大街上一扫,忽然说:「柯纳,我们今天晚上过得奢侈一点好不好?」 「怎麽个奢侈法?」他宠溺地轻笑。 她纤手一点,指向对面一间五星级饭店——「威灵顿」。 「我们今天晚上去住那里。」 他先在心里盘算一下,零零总总的花费,再加上待会儿的支出……嗯,钱应该够用! 「好啊!」他爽快地答应。 她开心地踮起脚,在他下巴印了一吻。 他心满意足地牵著她,两人过了马路,一起去对面饭店订了间普通套房。 一个晚上的房价居然要两百块美金,真是惊人!幸好他手边刚领到钱。 雪平常很随遇而安,对於这些身外的享受并不会要求太多。难得她偶尔提出一次,他希望尽可能满足她。 先用信用卡刷完帐,他在大厅上和她分别。 「你先上去,洗个澡休息一下,我两个小时後就回来。」 她温顺地颔首。「我们晚上别跑远,就在饭店里的餐厅用餐吧!」 「好,你先帮我们订位,bye-bye。」 告别了她,他离开威灵顿饭店,走路回几条街外的停车场取车。 因为刚卸了货,卡车只剩下一截车头,开起来轻便许多。 他来到中央公园,到了中间人帮忙约定好的地点。那是某条森林步道走进去的第一个休息区。 四周安静阴凉,几乎所有纽约人都跑到大街上看游行去了。 耐心等候了十来分钟,从对向冒出一个貌不惊人的黑发男人。他挺高一九○的大块头,对方似乎没料到赴约的人会是这样的大汉,一时之间受到惊吓。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麽?」听口音,对方似乎是中南美洲人。 「我是柯纳-葛瑞,麦杰说你……」 「停!」对方简短阻止了他。「是你没错,钱带来了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袋,向对方展示一下里头的金额。「五千块美金,你的东西呢?」 「拿去。」对方把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货两讫,将来出了任何事,我不负责。」 说完匆匆循著原路,遁失在林木之间。 他把东西从牛皮纸袋倒出来,细细检查了一下。 一张社会安全卡,一张驾照,证件上的名字是:snowwang,照片则是他上回闹著雪去拍快照得来的。⊙kwleigh-描⊙当时她还一脸不解地直问他为什麽要拍照呢! 想到她,轻怜蜜爱的笑意不自觉跃上嘴角。 证件伪造得相当精细,几可乱真。今天晚上再把这项礼物送给她,她一定会惊喜万分。 接下来,他便要带她回家去见过他母亲,然後,他就要向她求婚了。现在证件上的姓名虽然叫snowwang,等他们结婚之後,她便能顺理成章冠上他的姓,变成「snowgray」。 呵,灰色的雪,虽然比白雪公主的snowwhite还要「深」一点,却是他独一无二的「灰雪公主」。 或许她会担心一切进展得太快了,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如此疯狂地坠入情网。然而,事情就是发生了,没有任何人比他更确定,他深深地爱上这名东方丽人。 不只爱她的美,也爱她的笑颜,她的优雅,她的温存,还有她动不动就爱故意笑他、逗他的小淘气。 他们的相识虽然不够久,他却愿意用未来的几十年陪她走过人生。 即使雪不肯立刻就嫁给他也无所谓,他愿意等。 他会在老家附近帮她租间房子,找个工作安顿下来,等她对周围环境培养出足够的安全感了,再同她商量结婚的事。 柯纳噙著满足的笑,离开交易地点。 回到饭店时,已经傍晚五点多。他无意间瞄到饭店内的几家精品店,心念一动,走向电梯的步子转了个弯,绕去名品街小逛了一圈。 他半旧牛仔裤及衬衫的穿著,在几位珠光宝气的女客之间,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尤其骇人的身高和体型,连见惯了世面的店员们也不禁怔了一下。 他对那些牌子没有研究,倒是一踏进几个专柜区里,就把人家的空间给填得满满的。周围的每样摆设都细致无此,他随便转个身都会碰到一个架子。 「我能为你服务吗?」一位女店员礼貌地上前。 「我想要买件礼服送给我女朋友,可是我对流行趋势没什麽概念。」他腼腆地说。 生意上门了!女店员笑吟吟地拿出一本型录来。 「请问您的女友穿几号的衣服?」 正在翻型录的柯纳愣了一下。 「我不知道,呃,她的体型是……这样和这样!」他比了个大概的高矮胖瘦。 「那应该是穿六号,没关系,如果拿回去不合身,您随时可以拿回来换的。」 他笑了笑,继续翻看型录。 「这一件不错。」 那是一件细肩带的黑色缎面晚礼服,裙长及踝,合身的剪裁顺著腰臀的曲线宛转流下,样式简单而大方,雪穿起来一定高贵极了。 「您的眼光真好,我们门口模特儿身上穿的就是这一件。」女店员满脸堆欢,快速地介绍一下。 「好,就这一件。」 刷完了卡,他提著购物袋,满心欢喜地来到二十五楼的房间。 门开时,一阵淡淡的,含著湿润与微香的气息,悠然飘进他的鼻端里。 他闭著眼,深呼吸一口气,嗯……她刚洗完澡。他最爱她身上混著氤氲热气的体香。 轻轻的压力印在他的唇上,他睁开眼睛。 「干嘛闭著眼睛,傻傻地站在走廊上?」一张泛著红泽的娇颜,挑笑地回望著他。 「等你呀。」 简单的几个字,却蕴著深冽无比的蜜意,她立刻投入他的怀里。 另外一间房的人开了门出来,打断两人温存的时光。柯纳将她带进房里,让世界重新变成两个人的私属天地。 「这是送给你的,可以在今天晚上穿。」他把精品袋交给她,有点别扭地说:「我就在楼下买的,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立刻拿去换。」 「这是你第二次买衣服送我。」她的玉颊嫣红。 「这回和上次不一样。」想起上次那几件棉布t恤,他不禁赧然。 「哇,好漂亮!」她愉悦地把华服从礼服盒子里取出来。 当惯硬汉了,每次看见她流露出感动的神情,他还是会手足无措。 「你……你先把衣服换上,我……我去洗澡。」 「我订了七点的桌位,你的时间很充裕。」调侃的轻笑一路追在他身後,进入浴室。 五星级的豪华设备就是不一样,虽然普通套房没有按摩浴缸那些劳什子的东西,比起他们平常落脚的汽车旅馆,已经是金光闪闪,华丽非凡。 他放了一缸水,依循她的建议,舒舒服服地泡了一阵,把连日来的劳顿与疲累全洗泡殆尽。 带著一身舒懒自在离开浴室,却发现她仍然穿著浴袍,倚在床头懒懒地翻动杂志。 「你还没换好衣服?」他一愣。本来以为洗完澡出来就可以立刻看到她穿起礼服,美美的样子。 她放下杂志,踩著猫般的步伐走向他。 「我要你看著我穿上它。」 柯纳愣愣地被她推坐在床沿,开始欣赏她著装的美态。 她的动作并不矫揉造作,或者蓄意舞动诱惑的姿态,只是很平常地进行一项更衣的工作。 她解开浴袍,任它滑落在脚踝旁,露出仅著白色蕾丝内衣的雪缎娇躯。 黑色晚礼服从头轻轻套上,纯丝的高级布料贴著身体曲线,自然地泄落脚踝。她取下内衣的活动肩带,站在镜前,一旋身,裙摆舞成黑色的丝缎波浪。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品尝著她举止间的优雅自在。 她款款落坐於妆台前,桌面摆著她不知从何时弄来的化妆品。她一一拆封,先在毫无瑕疵的脸庞匀上淡淡的粉底,再轻扫蛾眉,刷上几笔腮红,添一抹浅褐的眼影,最後以一管深橘色系的口红收尾。 妆点完毕,在左右耳畔喷两下cd的茉莉花香水,她摇曳著满身风华,款步到他的眼前,轻轻转了一圈。 「好看吗?」她低声问。 这场更衣飨宴完全不香艳俗媚,他却明白,一个女人愿意让男人看她著装妆点的过程,对那个男人具有多大的意义。 「好看。」他的眼睛里,此後再也容不下其他女人。 「轮到你了,我要今晚的一切都是特别的。」她拉起他来到衣柜前。 「我?」 衣柜拉开,里面赫然是一整套男性的晚礼服。 「我向饭店租的。」在他来得及开口询问之前,她已贴心地送上答案。「快点换上,我们的约会快来不及了。」 约会?他恍然领悟,原来今晚是他们之间,第一场正式的约会。 以同样慎重的心情,他取下礼服穿上。 今夜只属於一对真心相许的男女。至於其他现实的问题,都可以先撇在一旁。 ********************************* 「柯纳?」 晨光时分,一声低柔的轻唤在他耳畔响起。 「柯纳?」 「嗯?」经过昨夜的疯狂槌给,他睡得完全不省人事。 「柯纳,你的礼服今天早上要还给饭店,我先拿下楼去。」 睡梦中的他咕哝几声,眷恋地拥著她,不肯放手。 「乖嘛,我一下子就回来了。」 好不容易哄了一会儿,他终於不甘愿地松开拥抱,让怀里的温暖溜走。 他勉强撑开一只眼睛。 晨起的她,已换穿上平时的棉布t恤,双颊仍然保留著欢爱後一直未褪的嫣红,秀发蓬松,微光从帘後穿透,在她的身周形成光环。 「快点回来。」他浮起一丝满足的笑意,重新合上眼。 「嗯,很快。」 ********************************* 柯纳再张开眼睛时,房内早已一室明亮。 「雪?」浓睡乍醒的喉音有些沙哑。 房内,杳无应声。 「雪?」他翻开被坐起身。 床头柜的电子钟显示著早晨十点。地毯上已经清理乾净,昨天散落满地的衣物全不见踪影。 对了,脑中隐约记起耳畔曾响著她说要去还礼服的讯息。 他先进浴室里盥洗,刮去腮边的青色阴影。洗浴完之後,精神渐渐渐恢复。 步出浴室外,房内仍然一点人声也没有。 一股不对劲的感觉就是徘徊不去。还个礼服需要这麽久时间吗? 慢著,她也不需要自己还礼服,只要打一通电话,请饭店服务生来取即可,不是吗? 他蹙著眉,拉开衣柜。 一整套黑色礼服赫然在目! 这是……? 柯瑞茫然地取下西服。衣服还在,雪的人呢? 不对劲的感觉演变为不祥。难道她出事了? 他抓了衣服,冲向电梯,到了玄关,狂奔向服务台前。 「小姐!」 「是。我能为您效劳吗?」柜台小姐被他来势汹汹的模样吓到。 「昨天租用这套礼服的小姐今天早上有没有和房务部联络?」他把礼服往柜台上一放。 「您是不是记错了?敝饭店并未提供礼服租用的服务。」 「没有?」他一愣。「不可能!我女友说,这套衣服是在饭店里租的,而且她今天早上要下来还,人却不见了。」 柜台小姐一听有人在他们饭店失踪了,花容失色。这事可非同小可! 「您等一下,我帮您查查看。请问您住几号房?」 「二五○四。」 小姐双手飞快叫出旅馆的住客资料。资料从萤幕上秀出来之後,她松了一口气。 「二五○四号房,这套礼服是昨天晚上在饭店内的男士精品店购买,款项已经付清了。」 「不可能!我没有买这套衣服。」 「除了礼服之外,连同住宿费、餐点费,也已经全部结清。」小姐恢复礼貌的笑容强调。 这是怎麽回事?柯纳犹如坠入阴阳魔界里,四周突然变得完全不真实。 「那,她信用卡上签的是什麽名字?」他的脑中一团混沌。 柜台小姐帮他翻查了一下。「所有费用是以现金偿付的。」 现金,连同礼服在内,怕不有将近五千美元的花费,她身上何时有这麽多现金? 「这是什麽时候的事?」 「结帐时间是早晨七点五十分。」 不懂。他不懂。一切都怪异得无法解释。 最重要的是—— 「她人呢?」他紧盯住柜台小姐质问。 小姐有些招架不住。 「我……我帮你问门房看看。」 门房那里得来消息,早上确实有一位东方女子叫了计程车离去,目的地是中央火车站。 一得到消息,柯纳什麽都顾不得了,火速飙回房内,拿了车钥匙就往外冲。 他不顾安危,一路加速,闯到中央火车站。 站在人来人往的车站大厅,他又茫然了。 早上七、八点到现在,已经超过三个小时。她若要走,早就走了。他赶来车站,又能做什麽呢? 为什麽?雪,为什麽? 为什麽一声不响地离开他呢?她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或许他弄错了。或许她只是去找纽约的朋友,一下子就回来。 或许她现在已经回到旅馆了! 一定是的!早上要出门之前,她看他睡得正沉,不想吵醒她,才没有留下讯息的。一定是这样! 他在绝处里抓住一线光明。此刻,无论是多麽天马行空的想法,都是支撑他站起来的力量。 他忽视脑袋里的涨痛,开著卡车,再度飙回饭店里。 「先生!」失魂落魄的他一进饭店就被柜台经理叫住。 「你们有任何消息吗?」他机械化地走向柜台。 「方才您出去不久,快递公司送来一封您的函件。」饭店经理把淡黄色的信封找出来,递给他。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完,整个人呆了。四周的声音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先生?先生?一切还好吗?」 他不顾经理的频频追问,呆愣地走入电梯。 回到房里,一切依旧。 那套礼服已经让服务生整理好,挂回衣柜里。 黑色礼服旁,挂著他替她买的黑丝晚礼服。 她,连这个礼物也没有带走…… 拉起裙摆一角,埋头深深呼吸,她的香气仍留在丝缎上,而人呢?人呢? 他颓然坐在床沿上,抽出那封函件,细细再读一次。 柯纳: 你在我即将放弃自己的前一刻,让我看见一丝曙光,让我不至於被黑暗吞灭。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但是,请你不要做相同的事。 雪 就这样。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解释。 她说,她永远不会忘记他,却要他把她忘了…… 怎麽可能呢? 「怎麽可能……雪,怎麽可能……」 为什麽要离开我? 他的眼神毫无目标的扫描,末了,固定在单人椅上的一个牛皮纸信封。 他替她买的身分证明…… 他甚至还来不及拿给她,来不及看她欢欣喜悦的神色,来不及告诉她:我爱你,嫁给我好吗? 原本计画好的美丽远景,一瞬间便灰飞烟灭。 过去三个月的美好,突然离他好远好远。远到让他误以为,它们其实是不存在的…… 他的脸紧紧埋进双手间。 「为什麽?雪,为什麽?」 那一声声的逼问,犹如动物临死前痛苦的呻吟,可是,是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回想起早晨,临别前的那一眼…… 我一下子就回来了。 很快…… 可是,她食言了。 她没有再回来过。 那是他,柯纳-葛瑞,最后一次见到他深爱的女人。 第四章 美国中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 十月在枫叶渐排的秋色中,悄悄进入尾声。白日里,哥伦布市仍然维持宜人的气候,到了夜里,气温急遽下滑十几度。日与夜的温差渐渐加大,再过一个月左右,今年的第一场雪即将翩然飘下。 雪…… 嘎吱轻响,纱门被推了开来,屋内的暖意悄然薰泄而出,替微寒的前廊阳台添了些热气。 柯纳坐在秋千式的摇椅上,神情遥远。 母亲坐进他身旁空位,让摇椅晃荡起浅浅的波澜,他才察觉,前廊里多了一位同伴。 「儿子,告诉我一些那女孩的事。」母性里有一股夭生的敏锐,随时能侦测到自己的孩子身上发生了什麽事。 柯纳望了母亲半晌,才怔然一笑。 他从未向母亲提起过雪的事,之前是不知该如河介绍,之後,则是不知该如何「交代」。 「她离开了。」这是目前他唯一能说的。 做母亲的并没有往下追问,知道他需要一些整理思绪的时间。 「她为什麽要离开呢?我不懂。」他近乎自言自语。「她是爱我的,虽然她从来没有说过,但我就是知道。」 「或许她惹上什麽麻烦?」 「或许吧!」这是唯一的解释了。「但是她应该明白,我会以我的生命保护她。」 「也许她正是害怕你会如此。」她若有所思地说。 他的视线终於从空茫处转回母亲脸上。即使头发已出现缕缕银丝,身材略微发福,年届五十的葛瑞太太依然有著甜美安详的风韵。而且她比儿子和过世的丈夫都矮上一颗头,母子俩一站出去,很多人都无法把魁梧硕大的柯纳与她联想在一起。 「儿子,一个女人要离开她深爱的男人,需要极大勇气。无论她离开你的原因是什麽,显然在她离开的那一刻,她培养了足够的勇气这麽做。」她拍拍儿子的手。 「若真如此,我宁愿她胆小如鼠。」他闷闷地晃动摇椅。 母亲笑了出来。「真希望有一天我能见见这位让你如此魂牵梦萦的女孩。」 柯纳颓然摇头。他何尝不希望? 「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你喜欢上她,是因为她的美?」 「不只是如此。」他低哑地说。「我如果告诉你我对她一无所知,你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我也说不上来为什麽对她的感觉特别深……有时候,当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独处之时,她的灵魂和我好贴近;可是,其他时候,她又显得如此遥远。」 看著儿子迷惑消魂的神情,葛瑞太太知道,他是真正的恋爱了。因为体型太魁梧吓人的缘故,柯纳在成长时期一直没有交过太好的朋友,除了妮莉他们兄妹俩。在感情上也只是蜻蜒点水,几乎不留任何痕迹。 第一次见他如此动情,却落得一个黯然消魂的结局,她如何能不心疼? 「孩子,已经过去的事,就该适时放手。」葛瑞太太温柔地抚著他的臂膀。「看你这些日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吃不好也睡不好,工作时又无法集中精神,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他低头望著交握的双手。 「妈,我无法就这样放手。」他不甘心!要分,也要有个明明白白的理由。 葛瑞太太长声叹息。「那就去找她吧,儿子。」 「上哪儿去找?」他怅怅然。 「无论上哪儿去找,坐在我的前廊发呆是绝对行不通的。」她敲敲儿子的笨脑袋。「你自己也同意了,那女孩莫名其妙的离去,或许是因为她惹上了什麽麻烦。如果你成天只懂得发愣,即使她现在忽然蹦到你眼前来,你一样帮不了她,她也一样非走不可。」 对喔。他倏然领悟。 或许雪的离开,是为了日後的重聚而在设法。 或许她是担心拖累了他。 也或许,是他的生活让她缺乏安全感!? 最後这一点最有可能!虽然和她共处的那三个月,她表现出来的样子并不像个贪恋富贵的人,然而,他四处飘徙的生活终究与她之前的环境相差太远,即使她自己不提,他若真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就应该为提供心爱女人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而准备。 最最最重要的是,以他目前的经济实力,即使有心雇专业的人来寻找雪,也负担不起。 颓唐了一个多月之後,他的生命里重新找到一个新的目标——在找到雪之前,他必须先强壮起来! ********************************* 想是这样想,该如何具体达成「强壮起来」的目标,柯纳仍然一点头绪也没有。 比较务实的第一步做法,是先把开卡车的工作回复到常轨。雪离开之後,他整个人消沉下来,工作常有一搭没一搭的,老板几乎要放弃他了。如果不是以前他的纪录还不错,老板对他仍保留一丝期盼,他的线早就被瓜分光了。 精神重新振作之後,他驾著心爱的「铁驹」,继续奔驰在美国各大州的公路之间。 可是,失去重心的生活固然苦闷,一旦恢复工作之後,心里还是苦。 他所驶过的每一条路在在血淋淋地提醒著他,一个月之前犹有雪相伴,奔驰的岁月多麽欢悦无忧。 每当经过他和雪曾停下来的地点,他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车速,甚至再停下来一次。 他愣愣地望著朝日、盛阳,或夕照,感觉上,彷佛他一转头,雪就会从身後的床位钻出来,下巴顶在他的肩膀上,咯咯地同他说笑…… 他犹能闻见她长发的香息。那如流泉一般直而浓密的黑瀑,流淌了他一身…… 奔驰在公路上变成一种酷刑! 以往在他生命中占有最重要地位的工作,渐渐显得单调乏味了。 他开始考虑,自己该何去何从? 他也要像他父亲一样,开一辈子卡车吗?半年前,这会是一个还算不错的远景;半年後,他开始静极思动。 然而,转业谈何容易?他没有高学历,没有良好的背景,身边所认识的人也几乎都是劳动阶级,他无法挣脱出这个环境。 既然如此,就善用它吧! 圣诞节过後不久,他向亲朋好友宣布一个思虑多时的决定—— 「我想回学校继续念书。」 「你疯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罗杰差点跌破眼镜。「我们两个一样,从小就不是念书的料。」 「你是认真的?」这是罗杰他老妹——跟屁虫妮莉的疑间。「你打算主修什麽?卡车教练?」 「要念就去念吧!」最後,是他老妈安详的支持打消他一切顾虑。 於是,他向当地一间社区大学申请了两年的函授课程。 白天,他还是必须正常工作,不过他婉拒了太长途的线,尽量以俄亥俄州和邻近几州的货为玉,如此才能方便他母亲确定他的行踪,随时将函授学校的教材快递到他手中。这件事的额外好处就是:他不接的长途线全主动转让给大麦,两个人因而尽释前嫌。 他甚至买了一部二手电脑,学习使用e-mail,和他的教授及同学联络通讯。 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动力不断鼓舞著他,重新习惯了看书与交作业的生活之後,接下来的日子便容易许多。 他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提早修完两年的函授课程。 从社区大学毕业的那一天,他休工两日,和几个同学、朋友大肆庆祝了一下。 「没想到你真能把结业证书念下来,真有你的!」罗杰不无欣羡之意。「害我也想回学校重温学生梦了。」 「去念吧,我支持你。」他很认真地看著老友。 「嗳,算了!随口讲讲而已。」罗杰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他少了柯纳那种近乎狂热的趋动力。「不过,说真的,小柯,这几年你跟鬼上身一样,念书与工作同时并进,拚命得要死,怎麽?突然茅塞顿开?」 「没事,想通了而已。」他只是笑笑。 「想通什麽?」 「想通了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学历及知识是不可或缺的工具。」 「去,怪人!」罗杰挥挥手。「我没念过大学,不也活得好好的?」 嘴里如此说,其实心里也明白,柯纳说得一点也不错。 「接下来你有什麽打算?」妮莉举起香槟杯与他的杯子轻碰。 「打算?」他淡淡一笑。「半工半读,继续念!」 「还要再念?」罗杰惨叫。 「当然!」他挑了挑眉,「我已经申请到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在职就学计画』,再念两年就可以拿到正式的大学文凭了。」 「喔!我服了你了!你简直是念书念上了瘾。」罗杰当场软倒。 不久之後,老妈送给他一个意外之极的毕业礼物。 某一天早上,他匆匆从外面冲进家门。「妈,告诉你,我的银行帐户居然……」 「多出十五万?」他老妈慢条斯理地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中沾著雪白的面粉。 「你怎麽知道?」他还愣愣的。 「那是我转进去的,我当然知道。」为娘的随口丢了颗炸弹,炸得儿子眼前金光乱问,自个儿缩回厨房,继续烤蛋糕去了。 「你哪来的十五万美金?」他跟进厨房里,迫切地追问。「你该不会把房子又拿去抵押了吧?你知道我当初就是为了不让……」 「那是你老头子的保险金。」葛瑞太太平静地打断他。 「咦?爸的保险理赔不是才七万多块?」他满头雾水。 「那是公司的保险金。」葛瑞太太见怪不怪地说。「我没告诉你,你爸爸生前另外保了十五万的寿险。」 「什麽?你当时为什麽不告诉我?」害他为了十万块的房屋贷款,跟大麦弄得如此不愉快。 「我就是为了留待这种紧要关头才告诉你呀。」葛瑞太太理所当然地敲了他脑袋一记。「不论你心里有什麽打算,那笔钱就交给你处理了,你自己去想办法运用吧!」 十五万! 他忽然间多了十五万了。 有了这十五万,许多「想像中」的念头在一瞬间充满了各种可能性。 震惊感慢慢蜕变成轻松快意的笑容。 「老妈万岁!我爱你!」 「喂喂!你这小子,快把我放下来!我的脑袋都被你转晕了!」 ********************************* 有了钱,也累积了相当的工作经验和人脉,他开始考虑把两年前的想法赴诸实际——成立一间属於他自己的货运行。 晚上他继续到大学去修习剩馀的学分,主修科目是商业管理。白天,他则把全副心力投注於创业上。 大约翰当然是二话不说就加入他的阵营。有了这位前辈的协助,他网罗到十几个开卡车时结识的司机朋友。这些加盟的司机都不是菜鸟了,每个人有各自的人脉及跑惯的线。 妮莉原本在哥伦布市一家电讯公司担任会计,罗杰则是修车工人。现成的财务及技术人员就在他身边,他当然不舍近求远,立刻把兄妹俩一起找进创业的小圈圈里。 经过半年的筹备和规画,「葛瑞货运公司」热热闹闹地开张了。 一开始,柯纳的野心不大,刚开张的小公司想和那些成名已久的全国性货运公司竞争,无异是以卵击石的事。他先以俄亥州到东岸为主,只做区域网络式的经营,规画一些区域的重点路线,再把价格压得比大厂低。在一年之内,他就站稳了脚步,公司帐面出现营馀。 他本来想继续以区域营运方式再多走几年,然而,次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改变了他的全盘计画。 他的前任老板,莫桑先生,中风了! 莫桑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虽然有雄心抱负,却缺少经营的手腕。在半年之内就让一间营运状况还算不错的公司亏损连连。这段期间,莫桑先生的身体状况稍微恢复,可是右半身仍然将永远瘫痪。 在病床上左思右想,他明白,放任公司继续亏损下去,不是办法。 透过了几个中间的朋友,他联络上柯纳。 「柯纳,你甘愿屈居於小小的区域运货线吗?」病床上的老先生,扭曲著右边嘴角,嘶哑低唔。 「我是务实主义者,有几分实力就先做几分事。成立自己的事业,最忌讳的就是躁进。」柯纳扶起前任老板,平稳地喂他喝几口水。 「再加上莫桑公司,这样的实力够不够?」老人家直言不讳地问。 「您的意思是……」他微感惊讶。 「没错!」老人缓缓点头。「小柯,我们两家公司合并,你看如何?」 ********************************* 同年年底,莫桑、葛瑞两家公司正式合并,总公司设在美国中心点——堪萨斯市。柯纳持有百分之五十的股权,莫桑先生占百分之四十,其他百分之十分散给大约翰,莫桑子女,罗杰兄妹俩……等等散股。 於是,在满二十八岁的那一年,柯纳由昔日的一介司机,成为「莫桑葛瑞」的执行总裁。 同一年,他取得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学士学位。 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同时修了两年的中文学分。大学毕业之时,他已经可以说写流利的日常中文了。 接下来一年,莫桑先生的病情持续恶化,终於在八个月之後宣告不治。 他死後,莫桑家的人将手中的股票全部转售给柯纳,变换成现金,移居到欧洲去。 柯纳正式成为公司的主要股东,并将公司名称改回原先的「葛瑞货运股份公司」。 ********************************* 「柯纳人呢?」 「没见到啊,早上他不是还在办公室里?」 「他中午说要出去,之後便一直没有再进来。」 「不会吧?赶快打他的手机联络看看!」 「会不会回老家去了?」 「伯母昨天就被我接来堪萨斯了,他老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手机呢?手机呢?」 「手机不通!他好像关机了!」 「哇靠,那现在怎麽办?」 「亏大家辛辛苦苦弄了个什麽惊喜派对,这下子寿星跑了,果然是『惊喜』得有够彻底!」 「你给我闭嘴!」 「你们兄妹俩别吵了……」 总公司办公室霎时闹成一团,看热闹的人看热闹,吆喝的人吆喝,寻找失踪人口的人继续找人。 ********************************* 从他的三十岁生日宴上逃脱的柯纳,人在何处呢? 黄沙连天,苍茫的景致依旧。 无论世界如何通坛,时势谁起谁落,五十号公路永远以它一贯的荒荡空寂来面对一切。 长而直的公路上漫著薄薄的沙烟,无止无尽地通向天际,偶或有一两辆车呼啸而过,除了白烟之外,对这块化外之地不曾再多留下些什麽。 「卡车小子」的招牌,多年如一日,在荒野中提供最後一丝文明,夜晚的霓虹招牌,也准时在六点半亮起。 一部卡车缓缓驶进餐厅前的空位,与其他几部大车并肩而泊,驾驶座上的人熄了引擎,却没有立刻跨出车外,只是静静坐在车里,看著日头的最後一丝馀影。 夹著沙尘的风缠绵在车身四周,不愿离去。 黄沙如雪。 雪…… 已经六年了,这个名字仍然会轻易地跳进他脑海。 六年来,柯纳没有停止过寻找她的念头。 其实,他也不晓得自己在执著什麽。找到她又有什麽用呢?她可能嫁人了,已经是三个小孩的妈,离过两次婚,正处於第三次婚姻里。 时间都已经过去如此之久,久到只怕雪也已经忘怀了他。 可是,一颗心,就是不死。 这些年来,他投注太多时间在学业及事业上,无心去经营一段认真的关系,身边虽然来来去去也有过几个人,却总是无法长久。或许因为如此,才使得曾经被他放进心底的她,更显得深挚而难忘吧? 从起初只是执意的想寻回所爱,到後来的想得到一个解答,直至现在,「寻找雪」的念头已经成为一个迷咒、一种习惯,根植在他的灵魂底层,变成他无论如何也必须达成的目标。 即使找到她之後,於事无补,好歹总是有个结局。 当年那不清不楚的一纸道别函啊,是他心中永远的隐疮。 六年前,他在此地与心爱的女子相会了;六年後,在他满三十岁的生日这一天,他只想著再回到此处,为过去画下一个正式的句点。 他查看後视镜,六年後的柯纳,与六年前的柯纳并没有太大不同,只除了眉宇间少去了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多添了人世体验带来的风霜。 这六年来,「卡车小子」也改变不多。 推开店门,一样是油腻的汉堡味扑鼻而来。以前他常在这样的休息站里出入,没什麽感觉。这些年来生活环境好了许多,重新再回到卡车小子,除了那股怀念的感觉之外,他不得不承认,味道稍微呛鼻了点。 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上一整个下午,想想也真是难为了娇嫩嫩、消生生的雪了。 「嘿,小柯,听说你现在成了大老板,发达了。」店主人克里夫发现,竟然是睽违已久的老客人,眼睛一亮,马上从吧台後迎上来。 「别折煞我了,我还是以前那个『小柯』。」他指指自己一身敝旧的白衬衫和烂牛仔裤。 「气势不一样了。」克里夫摇摇头。「来吧,今天晚餐算我的。」 他微笑地坐进吧台前。「最近生意还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克里夫吩咐下去,要厨房弄一个牛肉堡来,自己踱回吧台後和他闲聊。「你呢?结婚了吗?那个漂亮得不得了的东方小新娘怎麽没跟著你?」 他先愣了一下,才淡淡一笑。「你还记得她?」 曾经,他怀疑自己其实是陷入某种迷离的幻境,梦醒了,一切回归到现实,梦里的物事自然都是虚假的。原来他不是唯一记得雪的人…… 「那样长相的女人,很难让人忘记。当初我记得你连一顿饭都不肯好好坐下来吃,非带回去车上陪你的小女朋友不可。」 「我们後来没有在一起。」 克里夫瞪大眼睛。「那她还把东西寄放在我这里,是想做什麽?」 柯纳一震。「什么东西?」 「就差不多是六年前吧!有一天她一个人开了车来,放了个包裹在我这里,说是等哪一天你亲自到来,再交给你。我还以为你们小俩口在玩什麽甜蜜的藏宝游戏,你知道的,就是那种沿路放纪念品、将来路过时再去找出来怀旧的把戏,有一阵子州际公路族们很流行玩这种游戏。」 柯纳的心跳突然从平稳急遽加速到几乎发病的程度。雪为什麽会托放东西在克里夫这里?又为何不告诉他?後来他半工半读地开卡车时,虽然经过卡车小子无数次,可这里是他们初次相会的地方,他独独无法忍受一个人再度踏上原地,所以六年来再不曾停步伫足。 如果他永远没再回来,岂不是错过了? 克里夫消失在内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十公分见方的小盒子,盒口以透明胶带封住。 「就是这个。不好意思,被我压了六年,外表有些脏了。」克里夫探头探脑的。「里面到底是什麽东西?我可是好奇很久了!」 纸盒很轻,其中一面的角落以手写了一个小小的日期——那是雪离开他之後的第二天! 原以为只是来凭吊过往的一段情,却万万料想不到得来一样出乎意外的礼物。 他的脑中一团混乱,抱著盒子步伐不稳地奔出店门外。 「喂!喂!你不分我看啊?真是臭小子……」 跑回卡车上,从杂物盒里翻出一把小刀,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稳刀身,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胶带拆开。 一阵若有似无的幽香淡淡飘出来,散漫在空气里。 这丝香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柯纳呆呆捧著纸盒,突然生起一种近乎恐惧的期盼。 他该看吗?如果看了之後,同当年那纸快递送来的短函一样,又是另一次的失望,他绝对会当场心血狂喷,奔进沙漠里把自己埋起来。 但是,她的香味就在鼻端前,彷佛六年来的时空突然消失了,一回头又会看见她言笑盈盈的神情……又怎麽忍得住不看? 心思激烈晃荡著,终於,他还是克服了极度的震惊,以颤抖的手掀开盒盖—— 那是一束黑亮如泉的秀发,以鲜红色的缎带缚著。 她的发。 他抖颤地执起发束,滑顺的丝感从他指间流过。一束被剪下来、留置六年的长发,怎麽可能还保留如此的生气?仿佛它本身有生命,一直努力活著,等待主人来迎走它。 束发之下,枕著一张护贝小照。照片的周围经过裁剪,有些压痕,大小适合放在皮夹里。 相中人,巧笑倩兮的回视著他。 雪! 照片中的雪,比他们相遇时更年轻一些,约莫十八、九岁,背景似乎是美国某间大学的校园。雪穿著无袖的鹅黄连身洋装,坐在碧绿的草坪上,背靠著一株树干,对著镜头勾起浅浅的笑。 相中人看起来年稚而纯真,丝毫不见他们相识之後,时常出现在她眉眼间的隐隐阴郁。 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雪。另一种生活里的她。 柯纳一次又一次,以拇指抚著影中人的绝丽姿容,仿佛如此就能拉近千里万里的距离,真正触碰到她。 一回眼,盒底还有一方白色的小纸条,适才被相片盖住,被他忽略了。 thisistheonlythingicandoforyou.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她留下这一束发、一方小照给他,然後告诉他,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他的视线愣愣移向远方。 暮色渐渐垂落,星星月亮全爬上了最高点,神秘无比地对他眨眼。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只晓得自己再回过神时,仪表板的电子钟闪著凌晨两点的数字。 「雪……你这个残忍的女人!」低暗的呢喃和夜风融成一气。 最後,发束终於收回盒子里,也收进他心底最深层的角落。 她总是在诓他!明明说她很快就回来,却未遵守约定;明明留言要他忘了她,却在他决定替过去画下一个句点的那一天,全然掀起他平息已久的渴望,又残忍地告诉他,这只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而他,他忘不掉,忘不掉…… 她故意用这种方式提醒他她的存在。她成功了。 柯纳知道,从今以後,他还是会继续找她,一直找,不停找…… 第五章 美国东岸纽约市 d大调卡农的曲调轻绕在梁间,与飘在天花板上的汽球共舞。 凯悦饭店的宴客厅一改冰冷的调性,成为一处笑语款款的礼宴之所。大厅的一端设置了小型舞台,红白双色玫瑰花瓣拼成「文定之喜」的中文及英文字样。粉色纱缦上缀饰著香槟色的玫瑰,制服笔挺的服务生源源不绝地供应香槟及美食,百来位宾客或坐或站,穿梭在场内四处。 柯纳指间夹著一只香槟杯,做贼似的,偷偷移往某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 「啊,抱歉。」计算错误,行进途中差点撞倒一个托著香槟的女服务生。 「没……没关系。」吓死人了!好高大的个子啊! 柯纳苦笑,索性闪进敞开的阳台门。 显然他这种块头的人,不适合干偷偷摸摸的事。 傍晚七点,都会区的街灯已经亮起。 纽约的五月是全年气候最宜人的时期,温度已渐渐回暖,又不至於进入夏季的燠热,相形之下,堪萨斯市的气温就显得寒冽了一些。 尽管如此,他还是宁愿待在自己的办公室或住家里,而不是穿著别别扭扭的西装和领带,赴这劳什子的订婚宴。 天知道,订婚的小俩口他甚至还不认识呢!柯纳扯动领结,问声咕哝。 应酬!身为公司负责人,这是他永远躲不掉的一项苦差,他只能认命。希望这种浪费时间的活动能赶快结束,他好赶搭明天一早的飞机回到堪萨斯市。 「柯纳?你居然给我躲在这里!」妮莉简直长了一双雷达眼,头一探马上抓住他的行藏。「亏我满场乱转,四处认识新朋友、拉交情,你自己倒躲在角落里来纳凉。」 「这种社交的事,你比我在行,由你出面就好了。」他烦郁地喝掉香槟。 妮莉也跨进小露台里,瞅了他一会儿。 「算了。」她放弃。「典礼开始之前让你偷个懒。记得,待会儿安家公子和他未婚妻进场时,你非得自己出面不可。」 「好好一个订婚典礼,我们特地跑来谈生意,不是很杀风景吗?主人也不见得会高兴吧?」他靠在石雕护栏上,懒懒应声。 「你懂什麽,」妮莉白他一眼。「我早就打听过,想跟东方人做生意,先套套交情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婚丧喜庆的场合。我们想要承包下『太安电子集团』的运输线,就非得过来凑凑趣不可。」 「『太安』的合约不是已经拿到手了吗?」 「大致是谈定了,只差最後一步签约仪式。没有真正落笔下款之前,都可能发生变数,我们还是小心谨慎一点的好。」妮莉瞄了眼内厅。「我再进去绕绕,十分钟之内你自己进来,别让我出来抓人。」 「不要,等观礼结束我再进去。」真是凶!他这个做老板的实在太没有威严了。「对了,妮莉,忘记跟你说,你今晚非常美丽。」 虽然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死党,适时赞美还是必须的。 正要退进内厅的妮莉脚步一顿,灿然回过身。 「真的?」她原地旋转一圈。「这套礼服是葛瑞妈妈陪我去挑的。」 妮莉一家虽然是黑人,却是属於肤色很淡的一支,经过多代的混居繁衍,黑种人的特徵在他们身上已经不太明显了。 以妮莉来说,她的肤色是淡淡的咖啡色,柳眉大眼,鼻梁挺直,身高一六五,曲线玲珑,从高中开始便长成一个俏生生的小美人。算算今年也二十六、七岁了,身边却没个固定的男伴。 「你多进去绕绕,趁便替自己套只金龟婿回去,省得你老哥一天到晚缠著我帮你介绍。」 妮莉一听,娇脸霎时沉了下来,阴阴地瞪他一眼。 柯纳被她瞪得莫名其妙。他说错什麽? 「白痴!」她甩头走人。 十多分钟後,里头的场子忽然热了起来,现场钢琴演奏取代播放音乐,司仪清晰的颂念从窗扉间流泄出。 新人入场了。 「太安电子」一直以亚洲地区为发展版图,近几年将触角探向美洲大陆,以高科技产品的oem厂为定位,产品运输线大多往返於美国几个城市,「葛瑞货运」这两年的发展趋於稳定,手边有几个大厂的长期合约,若再加上「太安」这一纸,无疑是替公司注入一剂更猛的强心针,难怪公司里每个高级干部摩拳擦掌,非要再三确认到口的鸭子不会飞掉。 今晚订婚的男主角是企业家第二代,两年前刚拿到普林斯顿的博士学位,家族对他寄望颇深,美洲事务全交由他打理。而未来的新娘子听说也是来自於台湾一个古老的政商世家,总之不脱门当户对、商业联姻那套老剧码。 柯纳摇摇头。他永远搞不懂那些所谓的「有钱人家」在想什麽,虽然他现在也有了充裕的金钱,已非吴下阿蒙,然而,穿西装、打领带只是改变了他的外表,本质里,他还是那个向往风沙和旷野的卡车小子,为了钱与权而结盟的事仍然距离他非常遥远。 「喂!」妮莉沉著一张脸探出来。「你该进来了。主人翁已行完仪式,在会场里四处走动了。」 果然得罪了女人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柯纳瞄著她那张晚娘脸,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碍著她了,还是乖乖跟进去。 抽个空得跟罗杰说说,他老妹这几年越来越阴阳怪气,八成是荷尔蒙失调,该找个壮男给她补一补了。 宴客厅里,一半以上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东方人,西方面孔反而成了少数民族,会出现在现场的,除了是新人非常亲近的友人之外,八成就是像他和妮莉这样,假观礼之名,行探生意门路之实。 进了内里,柯纳还是只肯站在墙边。 「我们特地从堪萨斯市道道而来,就是为了给别人一个好印象,你站在角落能济得了什麽事?」妮莉硬拖著他要往中心走,若非为了顾及颜面,早一脚朝他踹过去。 「新人自己会巡过来。」柯纳不耐地抽回手臂。 场中心有一团黑压压的人四处游动,想也知道是新人和家属在四处答谢,急什麽? 他的体格太高大,耸立在一群身材不高的东方人里,随便走动一、两步就会听见几声倒抽口气的惊呼,感觉实在很令人不舒服。 「我真不晓得当初为什麽要拉著你来纽约!」 「你本来就该约罗杰一起来。」罗杰比他还长袖善舞,最爱凑这种热闹。 妮莉的唇轻蠕了一下,终究什麽也没说。 结果,他又得到一记莫名其妙兼被怨恨的白眼。 「啊,你们也来观礼了。」一道带著口音的愉悦声腔从他背後响起。「安先生,我来介绍。这位是最近刚和『太安』签约的货运公司总裁——柯纳-葛瑞先生,以及他美丽的会计部经理。」 妮莉一听到「签约」两字,心花怒放。这算是正面允诺了吧?她迎上未婚夫妻俩,及替他们引荐介绍的中间人。 「哪里哪里,未来的安夫人才漂亮呢!」女人心情好的时候,通常不会吝惜赞美另一个女人。「对不对,柯纳?」 没回应。 「对不对,柯纳?」 不作声。 「柯纳?」她的笑容开始发僵。 静悄悄。 「柯纳!」咬牙一握。 他全身一震,猛然回过神来。 你在发什麽呆?妮莉用眼神凌迟他。 柯纳全然不放在心上,眼光继续移回「未来的安夫人」脸上。他露骨的瞪视,已然近乎失态了。 「是,非常……美丽。」 女主角被他看得浑身不对劲,一抹淡淡的晕红浮上脸颊。她求救地望了未婚夫一眼,期盼他帮忙解除尴尬的气氛。 安公子放声大笑。「如雪能美到让葛瑞先生看花了眼,说来还是我这个未婚夫的荣幸。」 看到男主角对柯纳的失态不以为意,大家才放下心来。 「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请……」柯纳抬头望了一下台上的新人姓名。「沙小姐跳一支舞?」 沙如雪显然有些被他吓到,鹿儿般求助的眼光又瞟向未婚夫,那楚楚动人的眸波,连妮莉也不禁要赞叹。 「只是一支舞而已,当然可以。」安公子倾身轻吻了未婚妻一下。 柯纳改为死瞪著他。 沙如雪轻垂下眼睫,再扬起时,眸中已盈满得体的温和礼貌。她依依走离未婚夫身旁,挽著他的手。 「那,君崇,我们马上回……」 交代的话来不及说完,柯纳用力一揽,已经将她拥进舞池里翩翩起舞。 「呃,呵呵。」妮莉只能在旁边乾笑。「我老板今天特别有兴致跳舞。」 风度翩翩、潇洒挺拔的安君崇当然尽起男主人的义务,邀约她一起步入舞池。 沙如雪被柯纳拥在怀里,转个两三圈就差点回不了气。 他的眼神,简直要盯穿人呵! 「葛瑞先生,听说贵公司今年刚获选入『全美最有潜力新兴企业』的前百大?」她努力想找一些适当的话题,岔开他直莽的注目礼。 柯纳眼光落在她一起一合的红唇里,恍若未闻。 「……」 「嗯?」听见他不清晰的呢喃,沙如雪仰头轻询。 「雪。」这次唤得更明确了。 「你怎麽知道我中文名字里的『雪』字是snow意思?」她微讶地笑了。 「雪!」他猛然抱紧她,两人之间不再存有一丝距离。 沙如雪淬不及防,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 「葛瑞先生,这太过分了!」她用力拍打他的手臂。他简直是公然性骚扰! 柯纳突然转了两、三个大圈,将她旋离舞池中心,往露台的方向移动。 「你……你慢一点,我跟不上你的步伐。」沙如雪惊慌地挂在他怀里。 他手长脚长,随便跨一大步就是她的三小步。 柯纳不由分说,旋进露台,反手把门推上。月亮与星光散落他们一身。 「雪……」他神情恍惚,望著过去六年来让他寤寐难眠的容颜。 还是一模一样,娇媚绝美的五官,细致无瑕的肌肤,连身上的香味也毫无二致。这是他的雪呀!再无第二个人有如此撼动他心的迷人气质了。 他的雪,竟然以如此出乎意料的方式,突然掉回他的生命里来。 「雪。」他猛然低下头,深深吻住她。 「唔……嗯……」怀中人强烈地推打,挣扎。 柯纳恍若未觉,深深沉醉在她魅人的香气里。 「不要!放开我!」沙如雪终於挣得了自由。她惊吓万分,火速闪到距离他最远的角落,浑身颤抖地指住他。「你……你不要过来!你再靠近我,我就叫人了。」 「雪……」柯纳愕然不解,急急趋向前去。「你忘了我吗?我是柯纳呀!」 「我不认识你。什麽柯纳?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你居然这样轻薄我!」她羞怒交加,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真的忘了我……」柯纳的受伤全写在脸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雪落泪。他的雪以前不会这麽爱哭的。他心心念念著她六年,而她,竟然完全不记得了? 「我没有忘了你。」见他露出喜色,她立刻坚定地打断他。「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你,何来的遗忘?」 「不可能!」他立刻反驳。「六年前,我们在内华达州五十号公路的『卡车小子』里相遇,你还记得吗?」 「六年前……」沙如雪一呆。 「对。」柯纳大步上前,又将她楼进怀里。「之後你还陪著我跑了三个多月的车,我们像夫妻一样共同生活,你怎能忘记!」 「像夫妻一样」的字眼让沙如雪娇颜一红。 「你别胡说八道。」斥责归斥责,激切的神色渐渐平弭下来。 「雪……」他轻轻把颊贴在她头顶,摩掌著如丝如缎的触感,语音低哑。「你承诺过,会水远记得我,难道连这最後一个诺言,你也守不住吗?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吗?」 这一次,沙如雪没有推开他。 沉默笼罩了两人,屋内的衣香鬓影,仿佛成了另一个不相干的世界。 「葛瑞先生……」她浅浅叹息。 「叫我『柯纳』。」他补了一句。「你以前都这麽叫我。」 「柯纳。」她柔顺地依从了。「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可是,一切都太复杂了,三两下之间,我也说不清楚。」 「你只要先告诉我,这些年来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还有,你为什麽会和那个小白脸订婚?他是谁?」他瞪著她。 「听我说,柯纳,我确实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但是,我知道你在找谁。」沙如雪轻声说。 「不可能!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否认,但是我永远不会错认你!我甚至把你留给我的那束发随身带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沙如雪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什麽发?」 「就是你留在卡车小子里,要店老板克里夫转交给我的头发,你还不肯认我吗?」 「我从来没有剪过头发送给任何人!」她咕哝抗辩。 「你……」柯纳又气又无奈。「你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你受过伤吗?失去过记忆吗?」 人陷入穷绝之处,连电影里的情节都搬出来了。若不往那些匪夷所思的方向推想,他实在找不出雪有任何理由会不认得他。 沙如雪长叹了口气。「葛瑞先……柯纳,你明天有空吗?」 「做什麽?」他固执地收紧双臂不放。 「我要告诉你,你的『雪』,目前人在何处。」沙如雪直直望进他眼底。 ********************************* 柯纳的步伐停在咖啡厅的入口。 一模一样的地点,威灵顿饭店之内。一模一样的餐厅,白日供应午茶,晚上供应正式餐点。一模一样的布置,正式中带著温馨的气氛。 甚至,一模一样的人儿,坐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六年前,从落地窗外洒落她一身的是星光月光,六年後,裹住她一身银芒的是午後煦阳。 她甚至连外形的变异都不大,只除了当年及腰的长发现在剪至肩下,正式的晚礼服改为舒适优雅的蓝灰色雪纺纱。 而她居然想说服他,她不是「雪」? 鬼才相信! 沙如雪发现了他的身影,放下手中的瓷杯。柯纳主动在小圆桌对面坐下。 「对不起,我迟到了。」 他努力想平抚震动的情绪,一双枭鹰似的眼神却紧紧盯住她,彷佛担心她下一秒钟就会从空气中蒸发。 服务生迅速迎上来,他连人家递上菜单也视而不见。 「葛……柯纳,你想喝点什麽?」沙如雪被他盯得回色微红,有些不自在地打破沉静。 「和你一样。」他眼也不眨。 服务生立刻领命而去。 令人尴尬的沉默再度降临,沙如雪勉强给他一个温和的微笑。 她的手立刻被一只黝黑的大掌按住! 「葛瑞先生……」她明显一缩。 「我有样东西要拿给你看。」柯纳立刻打断她。「这是你六年前留给我的礼物。」 一个小盒子往她身前一推——这是雪当年托克里夫交给他的发束和照片。柯纳紧盯著她,密切注视她的反应。 沙如雪好奇地打量发束一会儿,随即被那张护贝照片吸引了注意力。 「啊,原来这张照片在你这里。」她的唇角跃上一抹淡淡的怀念。 「这是『你』交给我的照片!」他坚决的口吻不容她反对。 沙如雪轻轻摇首。 「这不是我的头发!我从来没有剪过头发送给任何人。」 「雪,这明明是你的头发和照片,你为什麽不肯承认呢?」 「你先别急,我也带了一样东西给你看。」她从身旁的皮包里抽出一个小信封袋。 柯纳半信半疑地接过来,瞟她一眼。根据惯例,这位小姐传给他的讯息都令人不太愉快。 抽出袋内物事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这也是一张照片,和他带来的那张,时间差不多;相异的是,他的照片上只有一个人,而手中的这一张……有两个「雪」! 「这……」他失声叫出来。 一模一样的脸孔,一模一样的发型,一模一样的青春年华,只有服装样式不同而已。 她们是双胞胎! 他的「雪」……和她?柯纳震愕的视线回到沙如雪脸上。 沙如雪深吸了一口气,望向玻璃窗外。 「左边的人是我,右边的人是我姊姊。她的名字叫『沙宜雪』,我叫『沙如雪』。」她轻声叹息。「我们两个人都是『snow』。」 「可是……」柯纳呆呆望著她。不可能的,她一定是他的雪,她应该是他的雪呀! 难道……真的不是吗?他的心里一团混乱。 「告诉我她的事!」他强烈要求。 「我们的父母亲过世得早,七岁那年就被母亲的外家——杨氏一族所收养。」沙如雪轻声解释。「杨家的产业非常庞大,涉足颇多领域,可是在台湾向来非常低调。我和姊姊在这偌大的家族里成长,又是外姓人的身分,当然活得很辛苦。幸好杨家的大家长,也就是我叔公,对我们非常照顾,从小到大不吝惜提供我们最好的教育。可是我身体弱一些,长年待在台湾求学和工作,姊姊却是高中一毕业就来到美国求学,你方才让我看的照片,就是她甫成为大一新鲜人时,在校园里取的景。」 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鹰视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麽端倪。 他无法相信!如果,眼前的人是「雪」的双胞胎,那……雪呢? 「她人在台湾吗?嫁人了吗?」 沙如雪低头,轻轻搅动杯里的伯爵茶,只有微颤的手指泄漏出她心情的复杂。 「柯纳,这六年来,发生了很多事。」 「我要知道每个细节!」他疾声说。「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为什麽雪会毫无理由地出现在我眼前,陪著我浪迹天涯,又为什麽在三个月後,她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再抬起头时,沙如雪的神情已经平静。 「六年前,我姊姊大学刚毕业,本来有意继续深造,然而台湾传来消息,杨家的族长已经替她订了一门亲事,要她立刻回台湾结婚。」她的眼神渐渐陷入幽远之中。「姊姊心里当然不乐意,可是老人家对我们有养育之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这桩商业联姻。为了延迟这无可避免的命运,她虽然同意回来台湾,却故意拖延时间,最後宁可从纽约开车回西岸与接她回国的人会面,也不肯搭飞机。 「谁知,西岸的亲友人没接到,却传来她半路失踪的消息,你可以想见整个家族有多慌乱,简直是鸡飞狗跳,每一个人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後来我们追查到她租的那辆车,它被弃置在五十号公路的一处卡车休息站,之後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原来如此。所以,雪才会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忧郁难平的神色。她的命运被人决定了,她无法反抗,於是,与他短暂的出走,就是她最後一点微弱的叛逆。 「当然大家都担心得要命,我却一点也不。因为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我一直感应到,她的心情非常平和喜乐,当时我不知道为了什麽,现在,我明白了。」沙如雪柔和地望著他。「谢谢你,柯纳。」 一切来得太迅速,让他反应不过来。 「那雪呢?她现在在哪里?她……她还是嫁人了?」最後一句话声音喑哑。 「这就是最让我难以启齿的部分。」沙如雪的眼光,隐隐泛著涩意。 不!柯纳下意识想勘芩即将说出来的讯息。 「你在说谎!我知道你就是我的雪!你只是为了我不知道的原因,不肯承认而已!我不相信你打算说的任何事,我只认定你!你就是『雪』!」 「如果我是你的雪,我为什麽不承认呢?」沙如雪温柔地反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场,如果我有任何难言之隐,早就直接向你表明了,根本不会隐瞒你。」 她说得没错,但…… 「我不知道!总之,你一定是『雪』!」他迫切得近乎在恳求了。 「其实你已经感觉到了,不是吗?」 「我什麽都没感觉到!」 「你已经知道……」 「我只知道……」 「我姊姊……」 「你就是……」 「已经过世了!」 「我的雪!」 两人同时说完,同时停住。 她平静,他震慑。她秋眸含泪,他愣如石雕。 世界在这一瞬间破裂了。碎片射进他体内,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又在刹那间把每片血肉缝补起来,让他成为一个外表完整,体内却划满创痕的人。 雪,死了? 死亡二字,在此刻显得如此不真实,和她一样。她就坐在阳光里,平静地扔给他一个炸弹,炸掉他过去六年的重心,还期望他立刻接受? 他只是在作梦而已,她是假的。她非但不是他的雪,甚至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一定是这样。等他梦醒了,他会发觉自己还躺在办公室的沙发里,身旁搁著冷掉的咖啡,而「遇到一个和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的梦境,会渐渐飘散。 仿佛从极这极远之处,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沙哑得近乎嘶鸣。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发现,原来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告诉我……发生了什麽事。」 沙如雪没有办法立刻开口。她看著窗外,用尽全身力量压抑回流过无数次的泪。 「火灾。」勉强吐出来的两个字,与他一样低哑。 「何时发生的?」 「她失踪了三个月之後,突然出现在台湾杨宅。老人家稍微说了她几句,也就不再追究了。後来家里开始替她准备婚事,可是,在婚礼的前三天,我和她住的那栋小屋半夜突然失火。」 这不是真的!不是!他迷乱的脑里只知道不断地否认。 「她的身体从小就比我健康,动作也比我快。我一直以为她逃出来了,可是……他们都说……没有。」她埋进双手间,强装出来的勇气再也维持不下去。「我想回头去找她,可是火势已经太大了……进不去……她在里面,一个人在里面……」 「我不相信你,这不是真的!」 雪死了?怎麽可能?在他设想的各种情境里,她有可能变心了,有可能忘了他,有可能在某处等待他找到她,各种可能性都浮现过,唯独缺少这一种。 她已经不在这个地球上,与他呼吸同样的空气了。 她是不是很害怕呢?有没有唤他的名字,要他去救她?她的心里在想什麽?有没有受到太大的痛苦? 不,他没有办法想这些!他脸色苍白地瘫进座椅里,胸口紧揪的感觉,几乎粉碎他的意志。 沙如雪深呼吸几下,拭去一颗滑出的泪珠。 「谢谢你。」她试著温柔微笑。「谢谢你在我姊姊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时光,带给她如此纯粹的幸福。她……她真的很快乐……我感觉得到……」 柯纳的眼光转向窗外去,捂揉著下巴,指关节都泛白了。 忽然之间,他无法忍受看到一张和雪毫无二致的五官脸孔,却,不属於她。 「不必谢我。」他简单地回答。「她是我的生命。」 「你与我姊姊只相处了三个月,对她的牵念当真这麽深吗?」她的眼眸徐柔如秋水。 「你要如何决定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知深与不深呢?」他回头反问。「以时间,或者以空间来计量?」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倾著头,望著他。 「一般上班族夫妇,每天庸庸碌碌忙於工作,回到家已经晚上七、八点,洗完澡看个电视,十二点要睡了,他们每天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四个小时。而我和雪,我们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密切地生活在一起。 「当你和某个人每分每秒都封闭在独处的空间里,你会变得与她非常非常亲近,能从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呼吸里,知道她在想什麽、需要什麽。 「雪确实是瞒著我许多事,尤其是与她背景有关的部分,然而,除此之外,她对我全然坦诚以对,我也对她毫不设防。 「我知道她每天早上有轻微的起床气、绝对不喝咖啡、心情好时反而不爱说话,而她也知道我最细微的生活小节。比起那每日相聚四个小时的夫妻,我们等於把一天当成别人的六天来用。如果三个月的感情不算长,那麽十八个月,一年半的感情总够长了吧?可是,这些数字上的换算,真的代表任何意义吗?」 沙如雪垂下娇容,沉默不语。 他继续说下去,胸口涨满了一种激烈的情绪,只能籍著不断的说话来抒发。 「我爱雪,只是爱她而已!没有任何原因,不含任何外力因素,我遇到了一个特殊的女人,单纯地爱著她,这种感觉,你能体会吗?」 「我不能。」她惘然而叹。「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你不能,这样,你的痛苦起码会少一些。」 「该痛苦的-过去六年都痛苦完了。」他手指收拢成拳,放在茶杯旁,克制自己不要拿起它摔出去,或跳起来大吼大叫。「她葬在哪里?」 「在杨家的墓园里,台湾北部的山区。」 「我想去看看她。」 沙如雪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惊讶过去之後,缓缓点头。 「可以,让我来安排。」 第六章 台湾台北近郊 「环山墓园」里,幽冥与人间共存,山风啸来一丝不属於夏季的幽冷。 一座富丽气派的墓殿背山而坐,处於墓园区的最高点,两侧山臂呈左青龙、右白虎的去向,环抱下走的山势。 墓殿的正厅皆是杨氏列祖列宗的灵寝牌碑,左侧倒是零寥多了,一片大理石墙上分隔成数个碑铭,这些都是生前客宿於杨家的外姓亲友。 一场明曦薄雨,洗净了空明苍翠的山色。 现在已过了扫墓季节,又不是假日期间,即使是大白天里,整片墓园区也显得安静沉穆。 柯纳凝立在最左方的石碑前,手指顺著碑上的文字,一笔一画慢慢滑过。 墓碑上还有其他文字,说明立碑人及墓中人的身分,但是他的视线早已直了,落在正中央那五个大字—— 沙宜雪之墓 沙宜雪。他的手指一笔一画的写著。沙。宜。雪。 墓碑上方印著一方小照。相中人长发如瀑,眉宇间有著他熟悉的隐隐轻郁。 这是他的雪,此起她当年留给他的大学照,以及沙如雪出示给他看的生活照,都还要像他的雪。 他终於找到她了。 当他在努力找寻她之时,甚至在经济能力许可之後开始雇请私家侦探寻访她之际,雪一直躺在这里,静静躺了六年…… 柯纳茫然环视一圈。 这座墓殿阔达百馀坪,外围有石桥流水,亭台小阁,无一不缺,更外层则立著一座巍峨的牌匾,雕上「杨氏墓园」四个大字,一望即知是大富人家的手笔。然而,那又如何呢?雪已经辞世了,她的墓区再如何豪华堂皇,对於躺在棺木里的人,再也没有差别了。 柯纳蹲下来,直视著照片上的美目。雪知道他来看她了吗? 「柯纳,再待下去,就要下雨了。」温柔的语声在他身後轻轻提醒。 他动也不动,恍若耒闻。 「柯纳?」沙如雪浅步接近他。一位随行的中年仆妇和司机站在庭园外候著。 从早上十点在中正国际机场接到他之後,车子一路直趋墓园,直到现在,他已经呆立了两个多小时。 墓中之人,真的让这男人如此伤感怀念吗? 沙如雪望著碑上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几乎要产生羡妒之意了。 「千金难买亡人笔,姊姊生前,三番两次的留讯给你,对你也是情深意重,§现在知道你来看她,地下有知也更开心。」她柔声劝说。「忧能伤人,你不要太往心里放去。」 「我想再留一会儿。」他沉声说,头也不回。 无法忍受回头。 无法忍受看见一张与雪一模一样、却不属於她的脸孔。 沙如雪显然是两姊妹之中,较为内向胆怯的那一个。他一放硬了嗓门,她就不敢再催促,乖乖退了开去,带著一脸忐忑不安的表情盯著他的背。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 「可以了,我们走吧!」 「你的饭店订好了吗?或者需要我交代下去,为你安排?你打算在台湾停留多久呢?」沙如雪忙上前问。 「请直接载我到机场去,我要返回美国了。」 她一怔。「难得来一趟,你不多盘桓几日?」 「有什麽意义呢?」高大的身影终於转过来,神色寂寥。 「君崇或许想见见你,毕竟你们以後多有合作之处。」 「我这趟来台湾,不是为了商务目的。」 沙如雪缓缓点头。「好的,我送你一程。」 沙如雪走在他前面,两个人低默不语,一齐往外行去。 「小姐。」司机和仆妇一起迎上来。 「送葛瑞先生到机场去!」她简单交代。 「是。」司机跑在前头,先去暖车。 沙如雪才刚经过牌匾下,猛然一阵大风吹来。她为了按住裙摆,没注意到脚下有一颗突起的石块。一个绊跌,险些狼狈地摔趴在地上。 柯纳手长脚长,下意识地伸手一环,搂住她前扑的娇躯,及时解救她免於吃进一嘴草泥。 从後方看她两只耳壳,就可以知道她现在绝对是窘得面红耳赤。她努力撑起身体,拉正扭摺的衣裙,把全散到胸前的发拨回身後。 「对……对不起,我刚才没有注意到,底下……嗯,抱歉。」她笨拙地解释几句。 柯纳只是静望著她。 沙如雪又拂拂头发,带头走开来。 顺著起起伏伏的山路走,身後那双目光无可避免地落在她背上,害她的心也跟著起起伏伏。 好不容易来到停车场,司机已然发动引擎,拉开後座车门恭候主子和客人上车。 「雪生前的住所在何处?」柯纳站在车门边,突然发言。 她没料到他会忽然说话,吓了一跳。 「在杨家大园里。」 「我能过去看看吗?」 「去杨家?」她又是一愣。 「不方便吗?」此起方才的冷淡,现刻的他显得格外的彬彬有礼。 让他进入杨家的领域,是不太方便,但……她猫豫地望望天色,下午三点多,大部分的人不是外出工作,就是待在自己的院落里午睡小憩,带他过去她和姊姊独住的小屋,应该不会引来太大关注。 「好的。」她勉强笑了一下,主动钻进後座里。 他也进来,庞大的身躯立刻将宾士宽敞的後座填得满满的。 仆妇和司机坐在前座,中间有升降玻璃隔开来。车子发动之後,他们两人仿佛独处在一个私密的空间里,现场立刻陷入一片沉默的尴尬。 「你说,雪当年回台湾准备结婚?」他忽然开口,沙如雪又吓了一跳。「我不会咬人,你别这麽紧张好吗?」 柯纳好笑地望著她。 「抱歉,因为你实在很高大……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你的体格很……」 她窘得脸红耳赤。「唉!大概是受到第一印象的影响吧!我有些怕你。」 「雪从来没有怕过我。」他突然说。 「姊姊向来是比较外放大胆的。」她神色略显黯然。 「雪当年的对象是谁?」他又问。 沙如雪迟疑了一下,「就是我现在的未婚夫,安君崇。」 「哦?」他看著她,眼神莫测高深。 「当年发生火灾,姊姊丧生之後,我太过伤心,原本就不太好的身子立刻垮了下来,君崇觉得自己虽然没能成为我的姊夫,终究和姊姊也算有缘,就常常来医院探访我,久而久之……我们便产生了感情。这一、两年以来,我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好,两人决定在今年结婚。」她轻声解释。 「嗯。」他不置可否,还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沙如雪暗暗苦恼。 她从来不是一个善於聊天的人,要和他独处在车子里,面对他深难见底的目光,还得想办法找个话题来解除尴尬,实在是一种酷刑呵!回家的路途恁地这般长? 「你爱他吗?」他接著问。 「当……当然啊。」她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方才不是说了,她和君崇是日久生情吗? 「不是和你姊姊当年被迫下嫁的原因一样,商业联姻?」他的幽眸闪了闪。 「当然不是,我非常相信君崇对我的感情,如同我也相信自己对他的感情一样。」她的丽颜蒙上一层柔和的神采。 他闷闷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真是怪人一个!沙如雪叹息。 ********************************* 近几年来,柯纳也算是见过风浪的男人了,但是初见到杨家大宅的那一刻仍然让他吃了一惊。 这座「大宅」,竟然占据了半片山坡。 在前来的路上,车子不断往山上走,越走越荒僻,待停了车他才发现,车驾停在一遥控铁门前,而门内远远望去,从山坡到山顶为止,有一整片错落有致的建筑群洒落了半片山坡地。 建筑物之间穿插著山林绿木,偶尔可以从上盘的树干间窥望透出的宫灯,说明了车道一路蜿蜒直上。 主要建筑物雄霸在山顶,属於传统的东方设计。屋顶是红色琉璃瓦,翘起的檐角隽著一些动物石雕,雪白的粉墙被灿阳染成金黄色,看在柯纳这外国人眼里就像一座庙一样。 其他散落在山腰间的小屋就比较「正常」一点,比较有现代居家别墅的感觉。 当然这是一处富丽堂皇的住宅,生活於其中的人过得想必也是锦衣玉食,然而,望著峰顶那自成一格的主屋,他不禁蹙起眉头。其他小房舍无时无刻处於它的鹰眼之下,住在里面的人,日子应该不会太舒坦吧? 「你从小生活在这个地方?」 「是的。」沙如雪横眸望著他。「有什麽问题吗?」 「没有。」想了想,他又补一句。「很漂亮。」 「我和姊姊贪静,住的是宅子里最偏远的一栋小屋,平时除了洒扫庭园的工人,很少有人出入,环境更清幽漂亮。」 拐了个弯,车子埋进了山野林间,看不见主屋,他的心头才觉得舒坦一些。 「你家人口真多。」如果每栋小屋都住著一户人家,从他方才所望,这片产业里起码住了十户人家以上。 「数代同堂在东方人社会里是很常见的事。」她浅浅一笑。 「美国是一个小家庭的社会,孩子们通常高中毕业就离家求学或找工作,很少有人在学业完成之後还赖在家里不走。」他难得心情还不错地闲谈起来。「我当初是因为工作居无定所,待在家中的时间也不多,所以才没有特别出外租间房子。後来成立公司之後,搬到堪萨斯去,才正式当起一个独居的单身汉,真难想像你家这种无论旁亲外戚全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感觉。」 他满口「你呀、你的」,话中的距离突然拉得非常近,再加上车内的空间有限,满满充塞著他的存在感,让人喘不过气来。 车行顺著山路东蜿西蜒,树影昏暗,虫呜唧唧。再拐两、三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小巧的庭园和水塘呈现眼前,水塘後则是一间两层楼的独栋小洋房,占地不大,顶多二十来坪吧!很适合一般小家庭居住。 车子绕过小水塘,停在门廊的台阶前。 「这里就是我和姊姊的住所。之前虽然发生过火灾,家中大人替我翻修过,之後还是一直住在此处。」 「姑姑。」两人下车之际,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突然打开大门,从屋子里走出来。 柯纳望清了她的相貌,不禁在心头暗暗叫了一声好。他从未见过如此灵动剔透、像颗琉璃珠子般的玉人儿。长及腰际的溜发,莹亮的明眸,白皙若瓷的肌肤,玫瑰红的嫣颊与樱唇。真是一个漂亮极了的小女孩! 沙如雪的相貌已经是上上之姿了,这女孩儿竟然还胜过她几分,将来长大了,铁定不得了! 杨家果然地灵人杰,连随处冒出来的一个人都有著天女般的容貌。 「莲儿,你怎麽来了?」沙如雪的眉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曾爷爷方才训了我一顿,我心里闷,就跑来找你,结果你不在。」绝美少女灵动的眸转向柯纳脸上,说不出的好奇。「他是谁啊?」 「他是你安叔叔的客人。君崇昨儿忘了一份文件在我这里,所以我接这位先生回来拿。」沙如雪轻描淡写地带过。「我待会儿还要替君崇送这位先生去机场,不能陪你,你先回主屋去吧。」 两人迳自以中文交谈,并未想到柯纳会听得懂。 「噢,那我先回去了。」美少女吐了吐舌尖,俏皮讨喜的模样儿惹人怜爱极了。「hi,there!bye-bye。」 「bye-bye。」柯纳不由自主地回给她一个微笑。 沙如雪转头,低声交代了仆妇几句,妇人点点头,和小女孩招了招手,一行人坐进车子开走了。 「葛瑞先生,请进。」她不多做解释,只招呼他进屋。 方才活泼的气氛立刻沉寂下来。 本来以为车子空间小,才会显得他高大迫人,没想到进了屋子里,空间变大了,他的存在感依然让人不安。 他站在客厅中央环视了一圈,一言不发。 沙如雪搓了搓手,打破沉默。「姊姊的房间在楼上,你想上去看看吗?」 「好。」他简单应道。 两人一前一後上了楼。二楼是私人空间,规画成两间独立套房,楼梯上来的地方设计成开放空间的起居室。 「里面那间是姊姊的房间。」她来到目的地,替他开了门,便让到一旁。 「许多东西在大火中被烧坏了,姊姊的遗物所剩不多。我只能凭记忆,尽量采买相同的家具,将她的房间还原成生前的模样。」 柯纳走了进去,七坪大的房间尽览在他眼前。 床,灯,米黄粉墙,雕工精致的原木衣橱,书桌,椅子…… 说不出来…… 一种感觉在心里,就是说不出来…… 从第一步踏上台湾开始,到访墓,访家,直至踏进雪生前的房间,那份「感觉」攀升到最高点。 望著窗外,山景与远方城市的灯火虽然美丽,却也荒僻得可以。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怕吗?」他背著对门,嗓腔低沉。 「怕什麽?鬼吗?她是我姊姊,不会害我!」 「这间房子离人烟很远。」 「噢。」她这才明白了他的问题。「你别看四周像没人的样子,其实整片产业都装置了精密的保全装置,甚至连小动物误闯进来,保全系统都感应得到。只要一被触动,三分钟内没有解除,五百公尺外的保全分公司就会全员出动,赶到现场来。」 「平时是谁在负责监控全区安全?」 「住在各区域的人有自己的控制密码,总控制权则在山顶的杨老爷子家里。」 「嗯。」他又不说话了。 天已渐渐进入黄昏,他迎光而站,从他的身後看过去,背影……竟显得有几分凄凉。 「我在隔壁,随时有需要,请来敲我的房门。」她让客人独处一会儿,反手将门带上。 她一离去,柯纳开始在房里缓缓走动。 床,却不是当年雪睡的那张床。 椅,也不是当年雪坐的那张椅。 书,更不是当年雪看的那本书。 这些东西,都是後来才添置,即使有著一模一样的外表,却不是当年的主角了。 和「她」一样……沙如雪。原来这就是他心中一直讲不出来的感觉——不真实感。 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 柯纳坐进床沿,深思地望著脚下的地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动也不动,宛如一座雕像。 过去几年从他脑中一一流过,相遇,相恋,分离,与沙如雪的偶逢,来台湾,访墓园,还有墓园里的那阵怪风…… 突然间,他笑了,笑容充满了神秘感。 他愉快地挺起长躯,伸伸懒腰踢踢脚,就著对面墙上的镜子看看自己。嗯,不错!很帅!他满意地揉揉下巴,离开了雪的房间。 叩叩!敲敲隔壁房间,不一会儿房内的人便应了门。 她已经换过一身轻便的家居服,素衣素裙,更显得清丽。 「我改变主意了。」 「你是指……」 「我不急著回美国了。」他一脸笑吟吟的。 这男人的情绪落差还真大!沙如雪在心里暗自嘀咕。「也好,难得来台湾一趟,当然要四处去玩一玩、看一看,明儿个我带你去姊姊生前经常拜访的几处景点,凭吊一番。」 「谢谢。」他点了点头为礼。「既然你如此好客,我就再厚颜一点,提出一个不情之请了。」 「请说。」 「逗留在台湾的期间,希望你能收容我。」 「什麽?」沙如雪吃了一惊。 「我就睡雪生前住的房间吧!」他很大方地替自己决定了。 「可是……」 「我只是感受一下她的存在,不会弄乱房里的任何布置。」 「葛瑞先生,我愿意全权招待你,替你订最好的饭店房间。」 「雪的房间,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饭店房间。」 「不行的!」 「为什麽?」 「我……我还住在这里呢!」她羞得面红耳赤。「这间小筑距离主院落有一小段距离,我们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不妥当啦!」 「我想,安先生应该不是一个食古不化的男人吧?」他挑起眉。「而且,他既然能与未来的小姨子日久生情,可见本人也是个浪漫的奇男子,那一定更能体会我想追忆已逝爱人的心意才是。」 「你不懂,杨家是个历史悠久、规矩很多的古老家族,对男女之防尤其看得严重,如果让杨老先生发现我的住处里收留了男客,他一定会犬发雷霆的。」她有些急了。 「中国人不是有『好客』的名声吗?」 「可是,我终究是个快出嫁的女人了……」 「如果你真的如此担心旁人会误解,不然这样吧!我打个电话亲自向安先生解释。终究你们两人也是准夫妻了,为了避嫌,在我停留台湾的这段期间,你去他的府上借住几宿应该不会落人话柄。」 这下子更离谱!他厚著脸皮硬要留宿也就罢了,居然还想把主人赶出去外头住,自己鸠占雀巢。 「不必了,我相信我的未婚夫是一个明理的男人。既然葛瑞先生对我姊姊这麽有心,在你停留台湾的期间,就不必客气,尽量住下来吧!」沙如雪除了苦笑,还能如何? 「谢谢。」他一点也不愧疚。 「请问……你打算停留多久?」 他露齿一笑,亮闪闪的白牙在傍晚的霞照里实在很刺眼。 「都可以,我不急。」 ********************************* 他不急?他不急! 天下有这种客人吗?一句「不急」就赖在人家家里不走! 从那天宣布完之後,伟大的柯纳-葛瑞先生已经住在她的屋檐下七天了。每天除了拉著她散步、聊天、东摸摸西碰碰之外,什麽事也不做。 当然,他很大方地说,主人不必特别招呼他,尽可以回复自己日常的生活步调。可是,哪个女人家里多出一个近两公尺的庞然大汉,还能视而不见地继续过生活? 旁的不说,光每天早晨起床,睡眼惺忪,跨出房间第一步就看见一个巨人笑容满面地杵在门口,邀她一起去晨间散步,就足以吓光所有睡意了。 他们两个人,每天一起吃、一起睡——当然是不同的房间,即使和她订了亲的未婚夫安君崇,也没和她如此「亲密」过呢! 幸好小屋本来就地处荒僻,平时她的起居也都是自炊自理,园丁偶尔才来巡一次,刘嫂和司机口风很紧,而君崇最近公司忙,鲜少来找她,每天只通通电话,所以柯纳寄住一事还未真正被外人察觉。 杨宅人多口杂,奇奇怪怪的流言特别多,她又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外姓人,平时日常起居就已经很战战兢兢了。收容他的事,她并没有向大老爷报告,只希望柯纳能在形踪曝光之前,尽快回美国去,再不然也搬到外面饭店,别在她的地盘上制造紧张气氛。 这天晚上,吃完了饭,她想躲回房间里工作,却被「客人」硬是叫住,邀她一起到院子里赏月聊天。 今天是初二!可恶! 屋内温暖的黄光流泄而出,落在门廊前的他们身上。柯纳拉著她坐在台阶上,满天银月与星芒争辉。 「原来你是画插图的。」他拿起一片饼乾,有一搭没一搭地啃著。「我不记得雪会画图,起码我从没见她画过。」 「画图是我的兴趣,不是姊姊的,她自己另外有工作。」她闷闷地说。 「你整天待在家里,会不会很闷?」他不追问雪的事情,倒是对她好奇得不得了。 「我的身体不好,不适合出去上班。」 「是吗?」暗夜里,他雪白的牙齿笑咧得分外明显。「同样是双胞胎,雪的健康状态倒是好得很。」 「所以,从小就有很多人打趣我们,说妹妹的营养全给姊姊吸收去了。」 「是吗?」又是那种古里古怪的腔调。「多告诉我一点你们的事。」 「过去一周你听得还不够吗?」她只能叹气。 「我还想再听。」他微微一笑。「你说,六年前发生火灾之後,你在医院里住过一段时间。」 「对,我被火灾吓到了。」 「有任何後遗症吗?譬如记忆错实、或短暂丧失……等等的?」 慢著,他该不会在想她以为他在想的那件事吧? 「我的记忆没有任何问题,既没有丧失,也没有错置,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只是受到惊吓而已!」她说得清清楚楚、斩钉截铁,只差没加一句——我不是你希望的那个人,死心吧! 她也很希望姊姊还活著,但是,宜雪就是死了,人力无可回天! 「了解。」他耸了耸肩,回头赏月去。「继续!」 「继续什麽?」 「继续说一些你的事。」他给她一个亲切的微笑。「出院之後你就开始画图为生了?」 「对。」他为何对她如此好奇? 「没考虑过搬出去吗?」 「学生时代我和姊姊都提过,老爷子以我们年纪大小,让人担心为由,否决了,在大学毕业那年,火灾便发生了,我也因为身体健康因素,迟迟没再想过搬出去独居的事。」她低头把玩手指。「留在这里,好歹还有一点同胞手足的回忆。」 「真巧。」 「什麽东西很巧?」 「我只靠回忆而活,你也只靠回忆而活,这不是很巧吗?」 柯纳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带给她不祥的预感。 他该不会受刺激过度,想把焦点转移到她身上,找个替身来「睹妹思人」吧? 「柯纳,你听我说……」她打算把一切摊开来谈。 「咦?有流星!」他抓住她的手,兴奋地指著天上。「快!快许愿!」 然後就闭著眼睛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麽。 「放开我!」沙如雪丽颜红赤赤地把手抽回来。吃她住她是一回事,藉著流星占她便宜就太过分了! 「怎麽了?」他睁开眼睛,一脸不解。 「你到底什麽时候要离开?」她终於爆发了。「为了怕你被别人发现,我这几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简直像陪你坐牢一样!」 「干嘛怕我被人发现,我有这麽见不得人吗?」他还是很无辜的样子。 「你……」她真是有苦难言,有理难诉。「你不知道杨老爷子的家规有多严,被他发现我未出合前私自窝藏男客,我有几条命都不够他罚!」 「情况有这麽严重?」 他的大半张脸隐藏在夜色里,只剩下鼻端与口唇落在灯光的范围里。 沙如雪忽尔想起来,她对他的认识并不深,一切都只是靠他单方面的陈述而已。此刻的他,犹如一个来自天外的陌生人,阴暗危险,而她身高体重不到他的一半,两人独处在毫无人烟的山林里…… 她突兀地站起身。「我……我有点累了,想先回房里睡觉。」 她只来得及走到门边,身後猛然一道黑影袭上来。 「喝!」她倒抽一口气,迅速翻身面对他。 现下,他的整张脸都笼在阴影里了,只有那双灼亮的揭眸,带著吞噬人的烈芒。 「你你、你要做什麽?」 「很像……真的很像……」一只食指轻轻滑过她的颊畔。 「我……我们是双胞胎,长得当然很像。」她颤声回应,不断往门上靠去。「你不要搞胡涂了,我……我去给你倒杯水。」 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竟然真的退开了一步。沙如雪哪还有迟疑的,转身开了门火速冲进去。 「站住!」他立刻追上来。 她无暇去锁大门了,一个箭步往楼上冲! 快!警报系统都在房间里,只要进了房间,她就安全了…… 「雪!」他的块头虽然大,速度却快得离谱。发出这串叫喊时,人竟然已经在她的两步之外。 沙如雪脸色苍白,没命地往二楼飞奔。身後同样快速的步伐追上来。 房门就在眼前! 二楼没有开灯,她就著夜色绕过沙发,冲向房间,回身关…… 砰!房门被一只手臂顶住! 「啊!」她被他的力道反弹到地上。 「雪!」柯纳连忙将她扶进怀里。 「放开我!」她死命地推他打他踹他攻击他,像只落入绝地的小动物般宁死不屈。 「别动!你……该死!住手……不准动……不、准、挣、扎、了!」 他猛然一声大喝,只用两只手臂的力量就制住了她。 她背贴在他的胸前,全身被锁在他的怀里。 呼,呼,呼……她垂挂在他臂上,动弹不得。魅暗里,只有两个人急喘的呼吸声。 柯纳用鼻尖拨她颈後的发,轻轻吻上她的颈项。沙如雪浑身僵直。 好香,好甜……他轻轻地吻著,吮著,舔著。这个滋味,和当年一模一样。天知道他有多想念她的体香,爱她的感觉…… 「柯纳……」她低声抗拒。 「住口!」语气凶恶,舔吻的动作却还是温柔多情。 她不敢再出声,只能先放任他去做。 而他,也没有再进犯其他地方,只是不断吻著她颈後的那块肌肤。 「还记得吗?每次做爱的时候,我最喜欢舔你颈後的这小块皮肤。」沙哑的声音在暗夜里格外的惊心动魄。 她绝望地掩住脸。「你弄错对象了,我不是你的『雪』。」 他仿佛没听见她的抗辩。「我以前好像没有告诉过你原因,对不对?」 她无助地不想再接话了,反正他也听不进去。 「那是因为你的後颈有一个圆形的小胎记,就长在发根的地方,一大半隐藏在发线里,即使你留短发都不会露出来,除非你剃成小平头。」他微微一笑,「而,你是女人,你的发型即使再短,都不太可能理成小平头。」 怀中的娇躯僵住。 「雪,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这里有一个胎记,对吧?」他把她翻过身,两人面对面。 她缓缓放下掩面的双手,俏脸雪白。 「你演得很像,真的很像。」他轻声说。「内向,羞怯,苍白,娇弱,手足无措……如果不是在墓地里,那阵风险些将你吹倒,露出了这块胎记,我几乎要相信你就是那个胆小腼腆的妹妹了。」 她的脸色更苍白。 「当然,双胞胎相像的地方很多,血型、长相、甚至dna都一模一样;可是,要说服我相信,两个人连胎记都会长在相同的地方,颜色、形状、大小都毫无差异,那就需要很大的说服力了。」他在她耳畔,轻声引用纪伯伦的名言—— 「唯有一次我无言以对,就是当某个人问我『你是谁?』之时——告诉我,亲爱的沙如雪,你是谁呢?」 她抿著唇,不发一语。 第七章 「柯纳,你这家伙!你到底死哪儿去了?居然把整个公司扔给我,自己逍遥了大半个月。」罗杰火爆的嗓门沿著国际线路,一路焚烧过来。「你有没有搞清楚?我是技术工程部主管,技术工程部耶!需要我念一下我们公司简介里的部门介绍给你听吗?所谓『技术工程部』,顾名思义就是管车子和机械的地方,我就是管车子和机械的人!」 「罗杰……」 「而你呢,你是执行总裁,顾名思义,就是负责当公司大龙头的。如果你需要更进一步的解说,那麽,你是管行政的,我是管械具的;你是管人的,我是管车的;你是负责软体的,我是负责硬体的;你……」 「罗杰!」他忍无可忍地大喝:「你说够了没有?」 「那你休假休够了没有?」罗杰气冲冲的反问。 「快了。」他无奈地扒过头发。「拜托,让我跟妮莉说说话好不好?」 「天哪!天哪!」罗杰又惊天动地的叫起来。「上帝,他终於打电话回来了,目的是什麽呢?找我妹妹!喔,是的!他不在乎公司,不在乎业务,不在乎我们其他人多麽受苦受难,替他工作,乌他赚钱!他只在乎我那个娇媚生姿、活色生香的……」 砰!柯纳乾脆先把电话挂断。 老天爷!他真的要怀疑他们一家人具有义大利血统了,每个人都戏剧化得可以上舞台表演。 五分钟之後,他再拨一次公司号码,这次很确切地交代总机,务必要转到妮莉的手上,别又中途让罗杰那只鸭子截了去。 「葛瑞运输公司,您好,这里是会计部经理妮莉,我能为您效劳吗?」妮莉甜美地道。她当然知道是谁打来的! 「谢天谢地。」柯纳几乎跪下来亲吻地板。「那只鸭子走了吗?」 「五分钟前,他被他这一生最要好的朋友挂了电话之後,已经带著满脸的无法置信,以及一颗破碎的心,离开我的办公室了。」妮莉凉凉地说。 他咕哝几声。 「妮莉,我需要你的帮助。」毫不拐弯,直接切入正轨。 「我想也是。」妮莉在那头翻个白眼,嘴角却带著甜甜的笑意。「说吧,这回又是什麽事?对了,别以为我会白帮你一场,从法国回来时,如何表现心意就看你自己了。」 「法国?」 喔,法国!柯纳拍了下额头。他竟然忘了!为了不让妮莉罗哩叭唆地追问,之前他是藉口要去法国度假,才偷跑来台湾。这下露出马脚了,希望妮莉的耳朵没有那麽尖,让他来得及圆…… 「你人不在法国?」他的愿望落空了!想她妮莉是何等精明人物,这等蛛丝马迹焉能逃得过她的鹰耳?「你人不在法国,那在哪里?」 「我……」该死!快想! 「柯纳,你最好别跟我打马虎眼,否则我立刻打电话给葛瑞妈妈告状。」可恶的男人,最好别让她听说他陪哪个野女人去度假。 「我人在台湾。」算了,他自动招认。 「台湾?台湾?」一声响过一声,与方才她哥哥的戏剧化有得比。「你跑去台湾做什麽?喔,不!不不不!别告诉我这是真的!柯纳·葛瑞,你不会是追著人家的未婚妻到台湾去了吧?」 柯纳疲惫地搔播眉心。「妮莉,我有我的理由,你只要帮我就好,别插手太多。」 「帮你去追求其他男人的未婚妻?柯纳,你这个大笨蛋!」她早该知道的。那次在纽约的订婚宴上,他一看到那个东方女人就恍如痴呆了一般。原本以为人家都已经是待嫁之身了,他再怎麽「哈」人家,也只能来个相见恨晚。没想到……没想到他居然还眼巴巴地追到台湾去!她真是太大意了。 「妮莉,你够了没有?」连著被他们兄妹俩一闹,柯纳也快发火了。 彼端不出声,良久良久…… 「妮莉?」他蹙著眉心。刚刚那个抽鼻子的声音,是他听错了吗?「妮莉,你是不是感冒了?」 妮莉差点摔倒!感冒你个头啦!大白痴柯纳。 「你要问什麽快问。」她恨恨地抽出一张面纸,拭掉颊上的泪。 她的语气终於回复正常了,柯纳大大松了口气。 「你如果感冒了,记得要去看医生。」他还不知死活,继续用自己的体贴淹死人。「妮莉,你对安公子订婚的事情知道多少?」 「什麽都不知道,」 「妮莉。」他放软了声音。「天下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工作态度了。我们即将和安氏合作,依照你的性子,只怕他家养了几只狗都已查得一清二楚。」 「两只。」搞了半天,这个笨蛋只了解她的「工作态度」而已。 她今天「那个」来吗?柯纳快抓狂了。「我要听人的祖宗八代,不要听狗的!」 「死柯纳,大笨蛋,你要听是吧?好!我就让你听个够!安家在台湾是一个名门望族,可是招牌比底子响亮多了。这几年来台湾经济不景气,他们旗下的产业严重缩水,虽然还不至於倒闭,比起两三年前的光景却已万万不及。杨家也同样是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只是这家人长久以来都低调行事;杨老爷子虽然身为许多公司的幕後重要股东,却鲜少站到台面上来,在台湾上流社会圈里可说是神秘得很。」 「这是一桩企业联姻?」沙如雪还宣称她和那家伙是真心相爱呢!去! 「那还用说!」她莫名的馀怒未熄。「最近台湾当局查税查得严,为了避税,杨老爷子幕後和安家长辈取得默契,成立一个共同基金会,待小俩口结了婚,杨家会转好几百个『亿』进基金会的帐里。」 「基金会是财团法人,不必缴税!」他蓦然省悟。 「答对了!台面上由安家人主持,台面下还是由杨老爷子掌实权,不过该给安家的好处当然不会少,所以安家才会放心地拓展海外版图,现在你明白了吧?」她冷笑三声。「於公於私,安公子都不可能放弃他娇滴滴的未婚妻,来个『君子有成人之美』的,你死心吧!」 砰!电话摔上。 柯纳及时把手机移开耳朵,避免自己被震聋。安静不到两秒钟,手机又嘟嘟嘟地呜响起来。 「哈罗?」 「柯纳·葛瑞,你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空前绝後的天字第一号大、白、痴,」砰! 柯纳目瞪口呆地瞠住手机。 这位小姐今天真的吃错药了,他人远在三千里之外还能惹到她,那也真是不容易了。 楼下突然传来大门开关的声音,他无暇思索妮莉的暴怒,手机一扔立刻冲下楼。 「你要去哪里?」他一副自己要被人抛弃的样子。 沙如雪堪堪在门廊前被他抓住手臂。她抬头看看天色,星期天,夏日午後,风光无限好,她想出门走走不行吗? 「君崇在门口等我,我们约好了一起逛街和吃饭。」她客气地回答。 自从那夜的「摊牌」之後,这就是她对他的态度——否定,冷淡,漠然,与默然。 她不承认她是他的雪,不多加解释,也不赶他走,她只是摆出一副「跟你实在讲不通」的姿态,陪他拗到底。 「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不行。」她的笑容消失。 「我有这麽带不出去吗?」很受伤。 「对。」很乾脆。 「我保证我会很规矩。」他温驯地低下头,仍然高她一大截。 「不。」 「那我就自己跟在後面去。」他丢出最後通牒。 「我是为你著想,你别不知好歹。」沙如雪寒著丽颜。 「怎麽说?」知道自己快嬴了,他笑得很得意。 她不语。半晌,突然冷淡地笑了一下,「好,你想跟,就跟吧!」 ********************************* 柯纳做到了他的承诺。 他扮演了最完美的客人——彬彬有礼,热诚开朗,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 来台湾近十天以来,他几乎都被沙如雪藏在家里,出门唯一的选择只有——机场,目的地则是——美国,他当然选择赖著不走。於是乎,他对台湾的印象只有机场、墓园,小屋这三个处所。 哈,雪八成以为她难倒他了。殊不知,和她独处一室,对他是求之不得的幸福——虽然眼前的佳人不如六年前那样温柔多情,这几日的独处仍然让他充满了幸福感。 「这里是什麽地方?」 「京华城,台北最新开幕的大型购物中心。」安君崇充满君子风度,对临时冒出来的程咬金有问必答。 进门逛了半圈,大略看过几个楼层的专柜之後,柯纳发表评论。「跟纽约最大的百货公司『梅西』有异曲同工之妙。」 「规模差多了。」安君崇以地主的身分谦逊地说。 「这让我想起,我以前曾经在纽约『梅西』买过一条手链送雪,不知道这条手链是否还在。」他感怀不已。 音量让後面的跟班听得一清二楚。 「雪?」安君崇语中带著疑问。 「噢,我忘了说,我和如雪姊妹俩数年前有过几面之缘。」可仍然没有点明他话中的「雪」是何人。 「难怪你会特地来台湾凭吊宜雪。」安君崇被他胡混过关。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她姊姊过世的消息,否则我早就来了。」他面带微笑。「说来还真要感谢如雪,这几天招待我在家中住下来。」 「好客是东方人的天性,何况是葛瑞先生这样的有心人。」 「我本来还担心,我们孤男寡女的,她又是有婚约的人,收容我几晚可能会有所不妥……」 「接待亡姊的朋友本来就是如雪该做的事,何况你只是暂时住下来而已,地点又在杨家大宅,也不能算是两个人独居,我当然不会介意这种小事。」安君崇连忙接下去。 「安先生真是位有器度的男人啊。」柯纳赞叹。 沙如雪也不揭穿他的满嘴胡言,一迳冷眼旁观。 两个男人对彼此微笑点头,继续往前走。 她毫不怀疑柯纳是故意的,只是方法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他不捣乱,不作怪,不缠著她吃愚蠢的醋、把自己弄得蠢兮兮,有失大体。 他的焦点一开始就相中了安君崇。三个多小时逛下来,不断以各种问题占据安君崇所有的注意力,让安君崇不得不努力展现地主之谊,无暇顾及她。 如果这就是柯纳·葛瑞在「表达妒意」、「从中作梗」和「维持风度」之间所做的平衡,他显然是成功了。 「时间差不多了。」安君崇瞄了眼腕表,回头向她伸出手。「如雪,你晚上想吃什麽?」 「请恕我无礼地提出要求,听说台北有一种……呃……」他的食指轻敲了敲太阳穴。「对了,『酸菜白肉火锅』,很有名?」 这个问题技巧性地让安君崇再把注意力调回他身上。 「是的,你对纯中式的口味也吃得习惯吗?」安君崇有些意外。美式的中国菜口味已经改良过,很少外国人吃得习惯正统中国菜。 「我的适应力很强,如果两位不介意的话,我很希望在回美国之前能品尝一次。」他谦逊地要求。 「那当然没有问题。」 於是,向未婚妻伸出的那只手又缩回去,两个男人脚跟一转,称兄道弟又往前走了开来,而那美美的未婚妻呢? 继续被晾在後头,冷冰冰地气怒著。 ********************************* 「那我先走了。在你逗留台湾的期间,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告诉如雪,她会转告我。」 「我会的。」 「如雪,改天见了。」安君崇转向未婚妻。 「再见。」她淡淡道别。 宾士车沿著水塘绕了一圈,掉头驶向暗黑的山路。 做未婚妻的与留宿的男客一起站在前廊,送别自己的未婚夫,这种场景说有多奇特就有多奇特,然而,那名男客一脸自若的笑吟吟,显然半点奇怪的情绪也没有。 沙如雪迳自转身进了家门。 「你看起来似乎很生气的样子。」柯纳马上跟了进来。 她继续攀上楼梯,理也不理。 喔哦!看样子他真的惹毛她了。柯纳半丝悔意也没有地想道。 「雪,我不懂你为何如此生气?」他及时在她把自己锁进房里之前拉住她,摆出一脸讨好的表情。「我整个晚上都非常规矩,对安先生彬彬有礼,风度有加,如果你觉得我有任何地方表现得不够好,可以直接跟我说。」 「不要叫我『雪』!」她回头娇叱。「你要我说几次才明白,我不是你的『雪』。那个胎记只是巧合,我和姊姊同胞所出,什麽事不可能发生?」 「一个人自己愿意做什麽人,就是什麽人。」他居然还有沙特的名句可用。 「追逐幻影的人,只好在幻影中寻求满足。」她不甘示弱,回他一句「莎士比亚」。 「那也好,起码我满足了。」他满脸无赖的笑容。 看看他!他还像几天前那个不苟言笑的酷哥吗?沙如雪气得调开头。 两个人僵在小起居间里。他握著她的腕,还不时像讨饶的孩子一样摇呀摇的,她扯了几次想收回自己的手,都没能如愿,两个人继续僵持下去。 「雪,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柯纳心头惴惴,生怕她真的恼了他。 她忽然回过身,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情,望进他眼底。 「柯纳,你是如此深信我就是姊姊,难道就没有考虑过,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你弄错了?」 「不可能!」他连想都不用想。 「万分之一还不可能,那千万分之一呢?亿万分之一呢?」她幽幽喟了声长息。「无论可能性多麽微小,一旦它成真了,你要怎麽办?」 柯纳谨慎地保持沉默。 「你是想以爱著姊姊的心娶了我,对我负责?或者抱著绝不背叛姊姊的心,狠绝地一走了之?」黑瀑般的长发掩住她略显苍白的粉颊。「你是如此的自以为是,放随心意地牵我、碰我、抱我,却没想到无论结果是哪一种,对我都是不公平呀!」 「我……」他试图为自己辩解。 「别说我不是姊姊,即使我是,六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之前再如何浓情蜜意,经过这段绵长的空窗期,任何人都有改变的权利,难道我就没有一点选择权吗?」 「雪!」他心慌地低喊。 「其实你早就想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对不对?」她突然抬起头,坚定的眼神在雪白的秀脸上,灼灼逼人。「我不爱你,柯纳!无论我是不是六年前的那个『雪』,我都不爱你!」 「我不信!」他放大音量。 「你信!你只是不肯接受事实罢了。」她掩住脸,挫败地大喊。「我受够你了,我真的受够了!求求你走吧,让我回到正常的生活步调。」 「就为了那个姓安的男人?」他粗鲁地将她扯进怀中。「我不信你爱上了他,就如同我不信他对你是真心的一般。告诉我,那个基金会打算以什麽名义成立?那几百个亿要如何运用?姓安的公子哥儿会分到多少?」 「你在胡说什麽?」她用力想挣开他。 「别想骗我,你和他根本就是利益联姻。我虽然不懂你为何不肯认我,不肯承认你就是我的雪,但是我知道,答案一定跟两家联姻有关对不对?」他收拢了铁臂,任她如何挣打就是不肯松开。「你根本不必嫁给一个不爱你的人,若是有人逼迫你非嫁不可,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带你走。」 「走,走哪儿去?」泪花在眼眶里转动,她忍著不让它掉下来,只是忿怒地踢打他。 「回美国去,嫁给我。」他急切地说。「我已经不是六年前那个鲁钝的卡车司机了,我有钱,有势,可以让你过很好的生活。」 「你……你……」她用力深呼吸好几下,才从齿缝里一字一句地迸出来:「柯纳·葛瑞,你给我听著!我不缺好生活!」 「没错,你缺一个深爱你的男人。」 她凝住不动。 「你缺一个,对你没有任何要求,没有任何条件,只因为你是你,而单纯爱著你的男人。」他沙哑的,恳求的,黏蜜的在她耳畔轻诉。「这个男人已经爱你六年了。」 她颓然软下来,捂住眼睛,莹透的水泽渐渐润湿了手缘,◆滑成一道悲哀的水桥。 「我恨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而我爱你,一直爱你,雪。」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紧得几乎把两具身躯揉成一体。 「我不是你的雪!」她忽然使蛮地对他展开一阵狂打。 「你是。」 柯纳吻住她。 别问他为何如此肯定,他就是知道。 或许在久别重逢的那一刻,在她蓄意撒下的障眼法里,他曾经动摇过,之後的他就不曾再怀疑。 发现胎记对事情当然有帮助,然而,它只是一个关键点,而非全部的解答。他真正的深信不疑是在胎记事件之後。 从那时起,她不再扮演羞怯无助的小白兔,而回到了当年那个令人捉摸不定、迷离多变的雪。 她温柔灵透时,让人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气郁时,斜句著眼角瞠人的模样魅入骨髓里。 语,笑,悲,恼,每一种表情都勾动了他沉钝已久的心灵,除了雪,再没人有如此的魔力。 他们的情绪似乎总是处在对立状态。初识时,她如幻如真、性感诱人,他却莽莽撞撞、呆呆傻傻,再相逢时,她羞怯腼腆,小鸟依人,他却冷淡有礼,近乎严酷;直至他「识破」她的身分之後,她又回到那种不可捉摸的孤傲,他则换上温柔纵怜的心情。 情绪不曾一致,却互补得如此协调。而她竟然想说服他,她不是他的雪? 有太多太多的感受充塞在他心中,证明她是!他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的心。 「你还要僵持多久呢?」他沙哑地抵著她的唇轻语。「难道真要我眼睁睁看著你嫁给别人?那我会立刻心血狂喷而死。」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鼻端前都是他强壮炽人的气息,她昏眩地低喃。 那就别说了。 他又吻住她,无比饥渴,禁忍了六年的欲望一旦开闸,便有如淤塞的河流突然找到宣泄的出口,一发不可收拾。 他一把抱起她,踢开房门,将她安置在暗香回荡的床上。 「柯纳……」她微弱的低喃被吞噬在他的口中。 他努力想温柔一些,但,六年的思念实在太久长了。他的手仿佛有自主意识,迫不及待将阻挠两人袒里以对的障碍全部褪除。 她还是一样的柔美馨软,诱人的酥胸完全适合他的掌心。他意乱情迷地吻著,舔著,嗅著,一切的一切都和六年前一模一样。这怎麽可能不是他的雪?怎麽可能? 他仿佛发了狠,要一口气把失去的光阴全都讨回来,唇与手贪婪地尝遍她的每一寸。 娇弱无力的沙如雪紧闭著双眸,犹如一只猛虎口中的战利品,任他进犯。 他的冲动已经够强烈了,她全然不设防,婉转相就,更几乎让他全面疯狂。 一如多年前,他将她翻过身,吻上他最爱的那块红色胎记。这胎记仿佛具有魔力,能将他的情欲推上最高点。 他猛然扶住她的纤腰,侵进她的体内。 「啊……」身下的人将呼吟埋进枕头里。 情欲灼身的他早已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意识的最深层处,有一个声音在对他呐喊,要他慢慢的来,但是肉体的部分完全不受指挥。 他只知道不断的进占,爱她,爱她,爱她…… 当极致的那一刻来临,他全身剧震,陡然吐出粗豪喑哑的低吼,让世界在他的眼前迸裂…… 许久许久,时间失去了意义,他无法辨别外在的事物。直到情欲的馀波渐渐平息,呼吸回复到正常的频率,他才有办法抬起身体,翻到旁边,将她楼进怀里。 雪,他的雪,她又回到他怀中了…… 心中的爱意如此澎湃汹涌,他几乎无法喘息。 柯纳满足地轻叹一声,细细啄著她的眉眼。 她的双眸仍然紧合,揪起的眉心因为身体热度降下来而慢慢抚平。 他继续轻吻她,直到她痒得受不了,转头避开来。 「对不起,我太粗鲁了。」他歉然道。 她还是不说话,也不睁开眼睛。 「雪?」他有些惴惴不安了。「我有没有伤到你?」 问到这句,她才悠悠掀开眼帘。 「痛……」 他心疼极了,吻住她委屈的芳唇。「我看一看。」 红色。 结合之处,染著暗红色的血泽。 柯纳怔住。第一个合理的推想是,自己实在太急了,不慎弄伤了她…… 无法置信的眼神,与她深不可测的水眸直接对上。 他震骇地翻开身坐起来。这是不可能的!怎麽会呢? 她,竟然还是处子之身。 第八章 「如雪?如雪?」 她陡然回过神。 「你在想什麽?叫了你半天也没反应。」杨老爷子的眼神凌厉不满。 「没有。」她垂下视线,恭谨地回应。 杨老爷子立即缓和下来。 「过去几年,真是辛苦你了。莲儿小小年纪就丧父失母,多亏了你们姊妹俩一手教养,对杨家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她微躬著身,仍然不搭腔。 现在还不到她说话的时候,她非常清楚。早在半个钟头前,仆妇以「老爷子请她到主屋共进午膳为由」,将她召了过来,她的心里便有数了。 古色古香的主屋大厅采光明亮,尽揽满园盛夏的暖景,阵阵寒意却从她的脚底窜上来。 眼角馀光一瞥,发现向来对她忠心耿耿、口风极紧的刘嫂也在现场,一脸不安地回避她目光,沙如雪心中一沉。 在场有四、五个杨家第二代的长辈,脸上全挂著不怀好意或者阴森的表情。她的外表维持如常的神色,手心里却擒了一把汗。不能示弱,不能畏缩,否则就什麽都输了。 「虽然六年前发生了那场意外,令人遗憾,但杨家该栽培你们的地方无不尽心尽力,也不算亏待了你们。」老爷子掀开茶盖,啜了口文山包种。 光是从外表来看,杨老爷子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他的五官僵硬,眼神森冷,即使嘴里吐著温和劝慰的言语,也化不去眼底的那抹酷戾。任何人看到这个八十三岁的老人家,都不会把他与「慈祥爷爷」联想在一起。 占山为王太久了,他已经培养出一股不可一世的狂霸,多疑的性情,以及近乎疯狂的控制欲。 「不需要我说,你也明白,你们母亲当年有多麽令我失望。」 她垂首敛眉,再听一次已被传述过无数遍的「家族丑闻」。 「你母亲虽然只是我的侄亲辈,我对她却一视同仁,视如己出,替她安排了大好的前程。她不肯听我的,偏要跟那个只会玩油彩的穷画家私奔,结果呢?还不是落得一个客死异乡的下场。」杨老爷子轻哼。 她的双手罩在宽口的衣袖里,握紧成拳。 「幸好你们姊妹俩从小就灵巧,尤其是你,温柔驯善得教人心疼,不像你姊姊那样刁钻固执。」杨老爷子盖上茶碗,叹了一声。「宜雪与安家的缘分虽然浅,你和君崇能因此而相恋,也算是一桩美事。」 「谢谢叔公的关心。」她盈盈再行一礼。 「对了,听刘嫂说,你把一个男人接回家来住了好几天,这是怎麽回事?」杨老爷子温善地问。 她终究被出卖了。早该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信任的。 从她们姊妹俩住进杨家大园之後,刘嫂一直跟著伺候她们,虽然她没有主动请刘嫂配合过什麽,却也以为这人不会主动出卖她的…… 终究是失策了。 不,其实从柯纳坚持来访,而她推拒不掉的那一刻开始,她便陷入步步为营的境地里。 「他是姊姊在美国认识的朋友,後来听说了姊姊死去的消息,才让君崇陪著,来台湾凭吊姊姊。」她低声说。 「他就是宜雪失踪三个月的主要原因吧?」旁边一位舅舅辈的人插嘴。 「不,葛瑞先生是姊姊大学时期就认识的人。」她温文地解释。 「君崇那孩子也认识他?」杨老爷子皱著眉头。 「当然,他和君崇在纽约便见过面了,两个人算是旧识,姊姊过身的消息就是从君崇口中告知他的。」她回答得面不改色。 「原来如此。」杨老爷子若有所悟地颔首。「那他为何一住大半个月,还不肯离开?」 「是我不好。我想多听一些姊姊以前在美国的点点滴滴,才央求他多住几天。」她让自己的双眼蒙上一层水光。「对不起,叔公,我本来以为这是小事,不料还是惊扰到您了。」 杨老爷子微笑起来,「傻孩子,你姊姊的朋友就是杨家的朋友,有什麽惊扰可言呢?倒是你,这麽见外,有朋友上门,连带来让叔公招待一下也不肯。」 「是我思虑有欠周到,不过他今天下午就要离开了。」沙如雪背上猛然冒出一身冷汗。 「那就好。」杨老爷子又问。「君崇会去送机吧?」 「会,待会儿君崇就来接他了。」她发现自己的气息逐渐不稳。 正午十二点……她进主屋多久了?现场还有哪些人应该出席却不在的? 「这桩婚事非同小可,不必我再提醒你一次吧?」 「不用。」二舅?三舅?表哥? 「希望这次的婚礼能顺顺利利举行,别像六年前一样才好。」杨老爷子又啜了口茶,轻描淡写地道:「你知道,我是最不喜欢意外的。」 「如雪明白。」 「那就好,下去吧。」 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弯著身退出大厅。 不能急,不能跑,不能露出任何马脚。 她步履沉稳,面带浅笑,一路平静地离开主屋,途中遇见端菜送饭的仆人们,还一一微笑行礼。 绕过小园,出了小厅,再经过一处玄关,踏入屋外主花园。 园丁从花丛後站起来向她打招呼,她温柔颔首,致意回去。 再一小段路就到了…… 离开主屋花园,踏上山中小径的那一刻,她撒腿狂奔! ********************************* 「叔叔?叔叔?」 两声轻唤将他从失神的状态拉回现实。 「是你。」是上回从如雪屋子里出来的美少女,柯纳漾出笑容。 他天生就喜欢小孩,像她这样半大不小的女娃儿一样投他的缘。 「你干嘛一个人坐在雪姑姑的屋子前发呆?」美少女今天穿著一件粉蓝的背心裙,犹如初春的第一场细雨,清灵可人极了。 「嗯,就是想一些大人的事。」他耸耸肩。 美少女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干嘛讲话这麽老气横秋呀?叔叔的个子虽然很大,脸看起来很年轻呢!我们两个走在一起,人家说不定会以为你是我男朋友喔!」她陪他一起坐在台阶前,享受夏日午后的微风。 听她人小鬼大的言论,柯纳忍不住发笑,心头的迷惑混乱暂时一扫而空。 「我超过三十岁了,比你大上一截。」他揉揉少女秀发。 「哇……那真的大我一倍,我过完十月才满十五岁。」少女偏头对他灿笑。 柯纳看见她的笑容,不禁赞叹。「小女孩,你将来长大一定美得不得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杨、真、莲。」少女一个字一个字的报上名头。「大家都叫我莲儿,杨家的大家长就是我曾爷爷。」 「你来找你姑姑吗?她此刻不在。」 「我知道,她被当爷爷找去训话了。」莲儿吐了吐舌尖。 他一怔。「你曾爷爷为什麽要找她去训话?」 「因为你呀。」杨真莲天真地说。「雪姑姑把你藏在家里大半个月,曾爷爷直到昨天才知道,气得不得了。我一得到消息,就赶快来通风报信,可惜还是来迟了一步。」 「你和雪姑姑感情很好?」他试探性地问。 「是呀。我几乎算是雪姑姑一手带大的呢!」年轻女孩讲话,语尾助词特别多。 「哦?」他表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莲儿没让他失望,叽哩咕噜地一直说下去。 「我出生不久爸爸就过世了,四岁那年妈妈也走了,後来自爷爷雇了一些保母来照顾我,我都不喜欢她们,直到两位雪姑姑来了之後,就接手照顾我的工作,所以我和她们的感情特别亲。」 柯纳心中一动。「那你一定知道许多沙宜雪的事,对不对。」 「大雪姑姑吗?」莲儿斜睨他一眼。「你认识大雪姑姑?」 「她是不是去美国念书的那一个?」 「对呀。」 他心中一沉。「沙宜雪毕业那年失踪过三个月?」 「对,你怎麽都知道?」转念一想,莲儿恍然大悟地指著他鼻子。「你就是当年拐跑大雪姑姑的那个人对不对?」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如雪姑姑从来没有去过美国吗?」 「有啊。大雪姑姑失踪的时候,小雪姑姑和几个亲友一齐去美国找她,後来台湾传出大雪姑姑已经返家的消息,他们就跟著回国了。」 天!他几乎要绝望了。难道如雪真的不是他的雪吗?他很想死硬地咬定她就是,然而,他该如何解释她是处子之身的事实?他的雪在与他相识的那天起就不再是了。 你是想以爱著姊姊的心娶了我,对我负责?或者抱著绝不背叛姊姊的心,狠绝地一走了之? 不,相信沙如雪不是他的雪,等於间接承认他的雪已经死去,而这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结果。而且,潜意识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他,他的雪仍然活著,而沙如雪就是最大的可能性。他无法不理会自己的心! 「谁能料到,她们才回来不久就发生火灾。」莲儿神情低落地踢踢小石头。「当天晚上有两个雪姑姑在里面,只有一个雪姑姑逃出来。」 他握紧双拳,茫然地望著前方。直到她的话渐渐渗透进他的脑中,他猛然挺直了身。 两个雪姑姑在里面,只有一个雪姑姑逃出来…… 逃出来的是沙如雪?或者,「自称」是沙如雪? 她们两人是双胞胎,长年相处,对彼此的行为举止都一清二楚,只要逃出来的那个人坚持自己是谁,行为上不露出马脚,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指证她不是。 柯纳整个人振奋起来。 就是如此!他真是笨!至於那层薄膜——处女膜重建术本来就是很寻常的小手术,假如逃出来的人是沙宜雪,她只要找一家妇产科「处理」一下即可。 可是,她为什麽要假扮她妹妹?如果是为了逃避婚姻,六年之後的今天,她还不是要嫁给安君崇? 「这没有道理……」思绪像一团找不到线头的麻纱,将他紧紧地捆缚住,无论如何也理不清一条完整的线索。 相形之下,逃出来的人如果是正牌的沙如雪,那麽日久生情的说法就更加合理…… 不!他绝对相信她就是他的雪!他只需要找出证据来证明它。 「你也觉得没有道理?」莲儿脆生生地问道。 他恍然想起自己还有同伴。「你为什麽加上一个『也』字?」 「其实这是很有道理的。大雪姑姑回国不久,曾爷爷就曾经说过,当初是看在大雪姑姑的身体比较好,才先为她安排婚事。可是她的性格太冷静、太有主见,不好控制,反而是小雪姑姑内向害羞,人云亦云,留著她还此较有用。」杨真莲直勾勾地望著他,嘴角有一抹奇异的笑纹。「无论逃出火场的人是谁,只要是『沙如雪』就一切平安,只要是『沙宜雪』就没有活路。为了保命,如果是我,我也要宣称自己是沙如雪了。」 「莲儿,你在说什麽?」他心头一震。 「唉,搞了半天,原来连你也不知道,不跟你好了。」她叹了口气,跳下台阶,举止还是五分钟前那个撒娇爱笑的小女孩,神情却有一种超乎年龄的阴森诡异。 柯纳警觉起来。虽然不知道背地里究竟有什麽事情在运作,直觉却告诉他,应该与这小女孩保持拒离。 噤! 一声比拍掌响不了多少的啪嚓声,从侧面树林里传出来,近得几乎就在第一排树丛之後。 他才刚站起来,下一秒钟,就直挺挺倒了下去。 莫名其妙的感觉甚至比痛楚更早升起,他脑中先是一阵空白,接著,眼前浮起诡异的艳红色,一阵剧烈的痛苦从左胸爆开。 他中枪了!有人要杀他,而这小女孩知情,为什麽?他软倒在门廊上,模糊地想。左胸的痛楚越来越强烈,强到他甚至喘不过气来。 意识昏昧蒙胧中,有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搭在他鼻端前一探。 糟了,小女孩知道他还有气息,他们会再补上一枪……他想转开头爬离现场,全身却像一具尸体般僵硬无力。除了仅存的半缕神智之外,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已经陷入昏迷。 「还活著吗?要不要再补一枪?」一个陌生而冷漠的男声操著中文问道。 「死了。」是莲儿的回答,和那个男人一样冷漠。 「问出了什麽没有?」 「他什麽都不知道。」一个足尖很失礼地顶了顶他腰际。 嘿,小女孩,注意你的态度! 「喂!你们过来,把尸体处理掉。」陌生男声回头向某些人说。 「不必了。」莲儿冷淡地阻止。「让沙如雪自己回来处理吧!」 「这样好吗?」 「你们不是想警告她吗?」一阵清亮的笑意溶入语音里。「还有什麽方式比让一个女人亲手处理她情人的尸体,更能达到警告效果?」 真是最毒妇人心!年纪小的妇人一样不可小觑。 「……也好。」陌生男声语下多了点防备和忌惮。 你该防的!这女娃儿外表机灵绝艳,心肠却如此狠毒,将来绝对有当亡国妖姬的条件,总有一天你会轮到与我相同的下场。柯纳强撑著最後一抹神智,在心里嘲讽。 「我们走吧。」 四周响起一阵窑窑窄窄的声音,顷刻间,门廊前的不速客走得一乾二净,庭园里再度恢复成平静疏懒的夏日时光。 唧唧唧—— 震耳欲聋的蝉鸣声,是他昏过去之前,最後听见的声音。 ********************************* 痛…… 人死了还会有痛楚的感觉吗?若真是如此,那麽死亡显然不是一了百了。 远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呻吟,过了片刻,他才发觉那是自己的声音。 死人也能说话?这可神奇了。 柯纳鼓尽全身力气,勉强让眼皮撑开一条缝。 眼前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天堂不可能是黑的吧?短暂的慌乱过去之後,他定了定神,再试一次。 原来是窗外已经天黑的缘故,那麽,他还活在人间了? 他全身的关节僵硬如石,颈部只能勉强转动一、两公分,四周浓沉沉的暗色让他什麽也瞧不清楚,只隐约知道自己躺在一处陌生的房间里,没有开灯,纱质窗帘透进一丁点星月的微芒。 「唔……」他粗嗄的呻吟,努力想坐起身来。 「别动。」 墨色之中,有一个人形往床沿坐了下来,他可以感觉到床垫在身下陷了一陷,既然还有知觉表示他没有瘫痪,他松了口气,惊惶的感觉渐渐退去。 「为了不让你翻动,扯裂了伤口,医生下的麻醉药重了一点,明天早上才会退去。」来人压低的声音难以分辨出性别,听起来只觉得很耳熟。 强烈的虚弱感让他闭上眼睛,胸口重沉沉的,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枪!胸膛火烧般的疼,是因为他中枪了! 那个小女孩……杨真莲……雪知道吗? 「雪……危险……」他急得满头大汗,才勉强挤出短短几个字。「去……告诉……」 「你自己都小命难保了,还有心力去管别人?」黑影以低暗不可辨的语音嘲弄他。 这人显然无意帮他传话,那他为什麽还要救下自己?他又是谁呢? 「电话……」柯纳都已气若游丝了,还固执地瞪著对方。 黑影低声笑了起来。 这时,房间短暂地亮了一下,又回复幽暗,似乎有第二个人开门进来,亮光来自走廊上的夜灯。 一丝幽香飘进他的鼻端。柯纳眼睛一亮。 坐在床前的黑影站了起来,低声沉笑。「他对你倒是情深义重,自己只剩半口气吊著,还念念不忘你的安危。」 这几句话用中文说的,更加肯定来人的身分。 其实,根本不用旁人多口,只要她出现在他的周围,即使不用亲目所见,他仍然能立刻认出她来。 「这几天多亏你的帮忙。」沙如雪低柔的声腔一入耳,顿时让床上的病汉筋骨舒畅。 「小事一桩!我不做电灯泡了,你们俩慢慢去情话绵绵吧!」黑影几乎无声地离开房间。 那缕香气离他益发靠近。不一会儿,她扭亮了床前的小夜灯,整室顿时笼罩在轻暖淡黄的光晕里,换成她坐在床沿,长发从肩後滑落,柠檬草的清香溜进他的鼻端。 「雪……」喉咙沙哑得难受。 「别急,先喝口水。」她倾身去拿床头的玻璃壶,倒了水,一口一口度进他的口中。 柯纳几乎相信自己已经死了,灵魂升到天堂,否则她怎麽会突然对他如此温柔? 沙如雪喂他喝完水,看到他一副飘飘然的陶醉神情,登时又好气又好笑。 「你的一条小命差点没了,还有闲工夫去想这些风花雪月。」 他大大叹了口气。「能领略到你的温柔,真是死都心甘情愿了。」 刚喝完水,总算喉咙舒服多了,说话也此较正常,虽然语气还是很虚弱。 她瞅著他不语,水眸里娇中带著嗔,嗔中含著娇。 「这里是哪里?」他问。 「安全的地方。」 「莲儿!」他猛然想起方才的急事。「杨真莲那小女孩,她要杀我!」 「我知道。」 「你……唔,痛……你怎麽会知道?」 「杀不杀你对她无关紧要,她只是负责监督的人。」她淡淡说。 「那是谁要杀我?为什麽?」他虽然不是什麽圣贤哲人,好歹交游广阔,人缘也不差,谁会想对他除之而後快? 「一开始我就试过要阻止你了,你偏不听,硬要留在台湾自找死路,我有什麽办法?」沙如雪白了他一眼,把水杯放回床头柜。 她哪有阻止过他什麽?只除了当初不肯让他住进……呃? 「你是说……唔!」伤口受到牵动,他先咳了一阵子才有办法开口,「你是说,想杀我的是杨家人?」 她没有回答,迳自替他拉妥毯子,检查伤口绷带有没有松开。 七天前,当她在门廊前发现他时,那种胸口几乎迸裂的感受……她闭了闭眼。 一切都过去了,他现在很安好,没有出事,他们两人都很平安。沙如雪轻叹了口气,柔柔抚著他壮实的手臂。 「雪,告诉我一切。」尽管颓靡无力,他的眼神和语气都透出不容推却的坚定。 「说什麽?」 「为什麽杨家人要杀我?你也有危险吗?」 「我有危险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茫然地望著窗外的月光。「罢了,算我们姊妹俩遇上劫数,都注定了要为你送命。」 「你的话是什麽意思?说清楚。」他急了,想伸手去握她,又牵动胸前的伤口,整个人痛得几乎缩成一团。 「当心一点,怎麽一躺在病床上,性子反倒莽撞起来?」她连忙按住他的臂,心疼地嘀咕。 「你的意思是,你妹妹的丧命不是意外?」 「天下会有如此巧合的意外吗?」她冷冷地说。「她回国第一件事,就是推拒与安家的结亲。老头子找人好说歹说,都劝不回她的心意,结果在婚礼前三天就出了意外。」 「你不肯嫁他?」虽然时间不对,柯纳仍然心中一喜。 「我说的是姊姊。」这男人完全没有听进她的重点! 「无所谓,我知道是谁就好了。」柯纳笑嘻嘻地撒赖。 他已经看开了,既然她不想承认,那就继续否认好了。总之他知道自己爱的人是谁,六年来一直未曾改变。 「你为何如此固执呢?所有事实在在指出我不是姊姊,你偏生跟驴子一样,死也不肯面对现实!」她故意把指甲陷进他的臂肌里,痛得他全身一缩。 「我不跟你辩这个!反正我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顿了顿,他又补一句:「而且,你的心里跟我一样有数。」 她撇开雪颜,倔气地不肯再和他说话。 她使小性子的模样娇美极了,他整个人又飘飘然起来。 唉,如果现在行动自由,那该有多好。他一定会狠狠地吻到她晕过去……唔,或者还可以做一点「别的」。 「对了,我是如何来到此处?」他看看床旁的点滴架,再瞄瞄包扎整洁的伤口,这些阵仗应该是出自专业医疗人员的手笔。 「我还能找谁,当然是打电话向我的『未婚夫』求助。」她白了他一眼,故意刺激他。 「你去找你的姘头来救我?」柯纳若有胡子,此刻包准全翘起来。 「什麽姘头!胡说八道。」她娇叱。「若不是君崇帮我们找到一个安全僻静的住所,再请他的医师朋友私下开刀,替你取出卡在肋骨上的子弹,你现在已经排队等著投胎了。」 「我们基督徒只请回归天主,不讲投胎重生。」他气闷地哼一声。「那些躲在树丛里的人就眼睁睁看著你们俩把我抬走?」 「他们大概以为我找他一起去弃尸吧!君崇甩开那些人,另外安置好一具从殡仪馆买来的尸体,这下子他们说不定正高兴得很,以为握有我们杀人弃尸的把柄了。」 「为什麽杨老头要杀我?」他想来想去,能在那片产业里动土的人,除非得到主事人同意,否则不可能轻举妄动。 「除了钱,还会有什麽?他怕六年前的事情重演。」她冷笑。「杨家行事向来低调,却拥有数之不尽的金钱,难道你不觉得来源很奇怪吗?」 「杨老头在干见不得光的勾当?」 「详细情况我不清楚,只知道有些单位的人在注意他们了。」她淡淡说道。「基金会的事你已经知道了。为了避嫌,他找了一个人挂名基金会总裁,君崇当副总裁,我们一结婚,杨家三分之一的家产会转移到基金会名下,公然洗钱。」 「那你更不可以嫁他。」何必平白被那帮人利用? 「所以我才该嫁给他。」她冷漠地站起身,替他关掉夜灯。 「雪!」他在黑暗中急唤。 「那个挂名的人是不存在的,君崇已经暗中安排妥当,只要财产一转移过来,那几百亿全合法落在我们两个人手上,杨老头到时候只能徒呼荷荷。」 暗夜里,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亭立的轮廓,她幽冷的声音在他心头激起不祥的预感。 每回提到「他们」,雪的口气虽然还是一贯的轻描淡写,神情却阴郁而森冷,让他明显感受到隐藏其下的恨意。 她不是个性格强烈的人,到底是多麽严酷的过往会让她如此恨恶欲绝?这样的雪让他心痛,也让他懊憾无法参与那失去的六个年头。 「雪,不要嫁他……你要钱,我有钱。」虽然他的钱不如杨家那麽多,可是他愿意达成她的所有要求,只要她提出来。 「我不要你的钱,我要杨老头的钱!我要杨老头捶胸顿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的语气近乎凶猛。「我要用他送给我的钱一步一步打垮他!我要他後悔莫及!」 她旋身跑出房门。 「雪……」柯纳无力地垂下手。 思及之前羞怯内向的沙如雪,和现在神情晦暗的她。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拥有截然相反的两种性格,可见她平时花了多大的心神去压抑自己的本性,这绝对不是一种健康的情绪方式。 他隐约感觉到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情绪脆弱的小女人,正站在深渊的边缘,只要跨出那一步,她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心神彻底爆裂。 无论她打算做什麽,那都不会帮助她得到快乐,只会将她带到崩溃的境地。 他必须阻止她,在她进一步毁了自己之前。 第九章 柯纳的身体一日日恢复健康,他的心情也一日日的烦躁起来。 他和雪之间仿佛产生一种隐形的隔膜,让他跨越不过去。 联姻的事情一直在进行中,丝毫没有停顿,她仍然打算嫁给安君崇。 他急吗?当然急,急得不得了。 然而,他急的却不是她即将属於别人了。这双未婚夫妻充其量只是合作关系,心都不在彼此身上。即使雪真的被安公子娶去,他也不担心,总会有法子把她抢回来。 让他担心的人是沙如雪本身。 在他面前,她褪去了防备,渐渐展露自己的真性情。也因为如此,她在他面前怔忡出神的情况越来越多,有时候似乎想到什麽气恨的事情,一双眼迸出强烈的情绪,几乎让他以为她随时会爆发。 她把太多事情压抑在心里了,这种长久培养下来的习惯非一朝一夕之间能够改善。唯一能帮助她的方法,就是将她完全抽离台湾的环境,去面对崭新的生活。 可是,她又不肯,固执地要留下来,近乎著了魔似的,彷佛与杨家作对是一种神圣的使命,非为之不可。 仇恨是一把双刃的匕首,他不要她握著这样的武器。 「我们回美国好不好?」 「我走不开。」 「天下没有走不开的事。」他从身後拥著她,把脸埋进她的发间。 她不语。 「我爱你。」他毫不害躁地撒娇。 「你才刚认识我。」她的脸色稍霁,偏眸睨他一眼。 「我认识得够多了。」他低笑,一双手不规矩地在她纤腰游移。 她受不住痒,娇声轻笑起来。两个人滚倒在床被里,他的伤势未愈,只能靠爱抚和亲吻,缠绵成一气。 「我爱你。」他不断告诉她。 她闻言,一次又一次叹息。 胸部中枪终究不是小事,虽然子弹卡在两根肋骨之间,只对局部肺脏造成微弱的伤害,他仍然躺了两个多星期才能下床行走。 六月末的某个傍晚时分,他来到别墅的庭院里散心。安公子虽然家道中落,生活上还是挺享受的,这间别庄位於台北城的另一处山区,据说是他祖父生前用来金屋藏娇的,也难怪他有自信隐密得让外人找不到。 清风送爽,转眼间他也从台湾的初夏,勾留到盛夏了,甚至即将进入末夏的开始。 「一个人逛花园,不嫌太寂寥吗?」 柯纳愕然回首,他的「情敌」正似笑非笑地站在一株树下向他打招呼。 「雪没来,我是寂寞了点。」对即将娶走他心爱女人的家伙,老天赋与他态度恶劣的人权。 「嘿,我是好人,站在你这边的,别滥杀无辜啊。」安公子举起双手投降。 「这是观点问题。」他咕哝几声。 「我和如雪还没结婚,离婚协议书就已经先签妥盖章,瞧,我够牺牲了吧?」安公子继续捻他的虎须。 「这则是权益问题。」他毫不客气地说。「杨老头一日不把金额转进基金会,你就一日占著『我老婆』不放。」 「相信我,杨家人比我们还急。」安公子微微一笑。「我已找人暗地里施加了点压力,所以查他们帐的动作正在加速之中,杨老头巴不得我们明天就立即成婚。」 「你们不会成功的。」不是柯纳长他人之气,灭自己威风。直觉告诉他,天下没有太容易烤熟的鸭子。 「我同意你。」安公子敛去笑意,换上一脸深思的表情。 「哦?」真难得。 「杨老头太多疑了,现下他已经对如雪起了猜忌之心,找到的尸体又焦黑得辨认不出身分,也很难证实,即使我们结了婚,届时他一样会想出新的花招,保有他的优势,我和如雪很可能只会落得空欢喜一场。」 「你为什麽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们两个今天中午看到杨老头新提出来的婚前契约了。」 柯纳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是关於哪方面的约定?」 安公子耸耸肩。 「大部分都说得很好听,不外乎两个人要共信共谅,共度难关云云,并且,」重点就在这个并且。「为了保障他侄孙女的权益,我们两人结婚之後,五年内不准离婚,起码必须生一个孩子,否则他『赞助』基金会的金额,就无条件永远冻结下来。」 「什麽?」他霍然趋近安公子身前。「雪的反应是什麽?」 「中午杨老头的律师分别打电话给我们俩,消息才传出来的,至於现在,」安公子微微一笑。「如雪接到她二舅的电话,约她前去杨家位於台南的度假小屋秘商,她已经出发赴约了。」 「你是她未婚夫,明知她可能有危险,还让她独自前往?」柯纳勃然大怒。 「我没有啊。我这不是来向你讨救兵了吗?」安公子无辜地眨眨眼。「先生,你的块头可是比我大很多。」 柯纳忍下一拳揍倒这家伙的冲动,他还需要人帮忙带路。 「走!」 唉,爱情真伟大。安公子无奈地叹口气,认命跟上前方疾步而去的大汉。 ********************************* 「二舅,你有事找我?」沙如雪谨慎地选择老人家对面的沙发椅落坐。 台南天暖,这间度假小屋是杨家人冬日避寒才会来访的住所,罕得下来一趟,二舅单独约她来此,又是在新版婚前协议刚发布不久的时机,她不得不有所联想。 「老头子最新的决定,想必你和君崇都听说了吧?」二舅面前摆著一杯热气氤氲的茶。 他今年刚做完六十大寿,在杨家四兄弟中,向来是最诡诈狡猾的那一个,也最得父亲宠信。 「我听说了,叔公也是为我们好。」她温顺地垂下眼睫,继续装乖。 二舅的眼闪了一闪。「雪儿,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老头儿已经怀疑你们了,你们自己也心知肚明。」 「雪儿」两字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心。 「二舅,我不懂呢!」敌人来意不明,她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非常小心。 「真不懂也好,假不懂也好。」二舅啜了口热茶。「我必须承认,新版的婚前契约是出於我的献策。」 「我不意外,二舅向来就是杨家的军师,叔公对您是最宠信不过了。」她暗暗嘲讽。 「你和君崇若想早一点分到钱,也不是没办法。只要我几句话说一说,你们就不必苦苦等候了。」依照原本约定,转入帐的款子小夫妻俩可以分到一成,他自然不知道他们俩早就做了独吞的打算。 「那我们一定得特别答谢二舅了。」难道连那一成他也想分一杯羹?沙如雪暗忖。 「雪儿,在我们四兄弟里头,老大和老幺都过去了,所有家产迟早是我和阿三的,我想要钱还怕少吗?那小小的一成,我还不放在眼里。」二舅轻笑了两声。 她想也是如此。 「那……二舅是希望我和君崇如何报答你呢?」 二舅不正面回答她,迳自环顾起屋内的装潢。 「这间度假小屋的陈设还真不坏,可惜就是远了点,难怪我们家人一年难得来几次。」 「是。」她漫声应著,心思仍在起伏。 「雪儿,我老了,再享福也没几年了。」他突然一改往日的阴森古怪,语气亲昵了起来。 沙如雪抬头,猛不期然对上一双异样热烈的眼睛。他……他究竟想要什麽? 二舅立刻主动提供她答案。 他突然站起身,移坐到她的身旁来。 「二舅……」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真美。」他紧盯住她,轻声叹息了。「你自己一定也知道,你有著平常人少见的美貌,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谢谢二舅。」她的手臂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如此细致的皮肤,年轻的容貌,风华绝代的气质……」他的指尖轻轻滑过她柔细无瑕的粉臂。「像一尊上好的搪瓷娃娃一样,真是美极了。」 「杨家美貌的人比比皆是,像莲儿的容色就胜过我许多。」沙如雪必须拿出所有克制力,才能维持平静。 「她太年轻了,少了那种成熟女人的韵味。」二舅凑近她的耳边,呼吸全喷在她的颈项上。「雪儿,我老了,能享福的时间也只剩下这几年。」 「外面漂亮的女人更是不少,足够二舅享乐了。」她猛然起身换到另一张沙发椅去。 她母亲是他的亲堂妹,他竟敢! 话说回来,她不该意外的。住在杨家这麽多年,她见过的丑事难道少了? 「有哪些女人拥有咱们杨家人的容貌?你虽然身为外姓人,杨家貌美如花的因子在你身上却一点也不少。」他继续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轻叹声说话。 「二舅,这种事,被人发现了不太好吧?」 「什麽事?只不过是二舅约外甥女出来谈谈心,聊聊近况,哪有什麽怕人知道的事?」他双手一摊,眼中写满狡黠。「雪儿,有些事情想做就得趁早,切莫待机会流逝,那就只能大呼遗憾了。」 「二舅的意思是,婚前协议一事愿意帮我处理妥当?」她寻思片刻,缓缓的开口。 「既然是我提的主意,我自然有办法让它作罢。」 「二舅真是仁慈善良。」她讥嘲道。 「其实,签下那纸婚前契约对你们俩也不算坏事,起码可以保障你未来三年的婚姻幸福。」他无可无不可地摊了摊手。「我和你叔公也都是为你好,你能了解吧?」 「我了解。」太了解了。 他叹息了一声,眼神变得悠远。「只可惜了你姊姊,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年纪轻轻就成了一具焦炭。如果她现在还活著,不知该有多美。」 沙如雪的笑容完全未变,脑中却有一根弦迸裂了。 他不该提起姊姊的,不该…… 「那都已经过去了,生者应该往前看,不要沉缅於过去。」只有她自己知道,体内有一处软柔的地方正在僵硬、发冷、死去…… 「说得也是。」他欠了欠身。「二舅的时间不多,不想全花在说话上头,你自己多想想。」 「二舅看上雪儿,说来还是雪儿的荣幸了。」她似笑非笑地瞟著他,「只是不晓得二舅需要我多久呢?」 「这种小事也不必占去我们生活的太多时间,以後我们每两个月碰一次面就行了。」 「是吗?」她垂下眼睫,再抬起时,眸心泛著一抹勾惑的光采。「对我来说,倒不是难事。」 「你也同意罗?」 「我试过君崇,也试过那个美国佬,倒没和年纪大的男人在一起过。」她媚人地挑起嘴角,一双水眸露骨地扫描著他的身躯,仿佛用视线代替手,正在爱抚他。「二舅的身材保养得真好,一点都看不出来是六十岁的男人。」 「你这个小浪蹄子!一知道要结婚,老头子那方面的监督松懈了,就瞄著我们开荤?」他的脸上有一种猎物即将到手的亢奋神采。「男人的能力和年龄不一定成反比,我还有其他『更厉害』的地方,你没见识到。今天晚上就让你见识见识。」 「那,雪儿等著一开眼界了。」她的舌尖舔了舔红唇,充满诱惑力地低问:「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 车子弯进度假小屋幽静的车道里。两旁薄林夹道,分外清幽凉僻。这个地区大多辟为独门独户的休闲别墅,目前并非度假季节,一路行来几乎没遇到几辆车子,人烟稀少。 小别墅前,停了两辆汽车,其中一辆喜美的後车厢打开。 「你还好吧?」安君崇熄了引擎。 柯纳的伤势初愈,方才一路从台北颠簸下来,实在是辛苦了一些。 「我没事。」他脸色苍白,抚著胸口勉强笑了一下。 「厢门大开的那部车是如雪开来的。」 下了车,小屋的前门竟然是大开的。 「那是什麽味道?」安君崇嗅了嗅空气问。 两人交换一眼,神色倏变。 「汽油!」 柯纳连胸口的痛伤也顾不得了,拔腿冲进小屋里。 屋内的景气霎时让他瞪大眼。大型家具还安然放在原位,一些较轻的小椅小花瓶,却碎裂了一地,整个客厅地板全浸在汽油里,气味越发刺鼻。 壁炉前,一个老人两手被反剪在身後,全身五花大绑,嘴巴贴了一张胶带,委顿在地上。他的头脸充满红肿的伤痕,似乎是被钝器打出来的。 碰撞声从里间响起,沙如雪的身影随即出现在走廊口。 她的秀发蓬乱,衣襟撕裂,颈项与脸颊上有几处暗红的淤痕,伤势此较轻,显然是占上风的那一个。 她手上提著一个大汽油桶,跌跌撞撞的正在四下泼洒汽油。 「雪?」他柔声轻唤。 她神智似乎有点昏沉,眼神烁亮得异常诡谲。把最後一丁点汽油泼完之後,她茫然地呆立在客厅中央,甚至没有发现他已经进了屋子,正在呼唤她。 安君崇眼看情况不太对劲,远远站在院子里,不敢进来。 「雪。」柯纳一步一步走向她的身後。 「谁?」她猛然惊震了一下,飞快跳开来。 「是我,别怕,是我。」他把声音放到最柔。 她茫然的眼神先是没有焦点,然後才渐渐聚集在他的脸上。 「柯纳?」 「对,是我,我来了。」他温柔地接过空汽油桶,丢到旁去。 她手上紧握著一只打火机,他不敢硬抢,只能见机行事。 「你……你来了……」她喃喃说。「你来了……」 「唔!唔!」壁炉前的人发现有救星驾临,死命地发出呜呜。 神疲力乏的表情退去,她的眼陡然冷冽了起来。 「你先出去!」 「我们一起走。」他平静地伸出手。 「我马上就到。」她转过身,盯住俘虏。 「不,你跟我一起,我才离开。」他沉稳如昔的声音,犹如滔天汪洋里的一处岛屿,充满了安全和倚赖,一点一滴穿透她狂乱的神智。 不!该完成的事情一定要完成!她甩了甩头,一步步往倒地不起的俘虏走过去,眼神近乎狰狞。 「唔……」救我!救我!二舅绝望地向柯纳恳求。 「雪。」柯纳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的心只在一个人身上。「雪,看著我。」 「别碰我!」她猛然挣开他,点燃打火机。「你快出去。」 「不。」他冷静地摇头。「你看,我也站在汽油里,你一点火,就会连我一起烧死。」 「出去!」她嘶喊。「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阻碍!这几个月来我想尽了办法要赶走你,你就是不肯离开!」 「没有你,我哪儿也不去。」他平静而坚持。 她几乎被他的固执逼疯了。 「我不放过他,绝对不放过他!」她飞快闪到沙发後回,打火机握在颤抖的手指间岌岌可危。「我要让这个人渣也尝尝被火烧死的滋味!我要亲眼看著他化成一团灰!」 「如果你想让我变成一个谋杀罪的共犯,我依你,可是,我不会一个人离开这间屋子。」 「出、去!」 「他不值得的。」柯纳柔声说。 她的痛苦狂乱,让他的心也跟著情痛如绞。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对我们做了什麽。」她陡然哭了出来,声音因为哀泣而破碎。 「无论他对你们做了什麽,都不值得你把自己的命也赔进去。」他小心地接近她,尽量不做出会惊动她的大动作。 沙如雪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从紧合的双睫间缓缓沁出来,滴落在地板上,混进汽油里。 「他们说,我们姊妹俩是外姓人,更方便掩护他们做事……还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在轮到我们报答杨家养育之恩的时候了。」她无力地掩著双眸,浑身颤抖地泣诉。「他们……把我们两个人,绑在两张椅子上,我们如何都挣脱不开……二舅一直打我们,都打在看不到外伤的地方……我们姊妹俩被折磨得快死了,还是不肯答应……」 「好,没事了,没事了。」接近她之後,他缓缓探出长臂,将她拥进怀里,亲吻她的头顶心。 「後来他们拿了两罐汽油来,淋在我们身上,二舅还点了打火机,在四面八方不断晃著……不是姊姊嫁,就是妹妹嫁,总之非有一个人出阁不可……我怕了,我说好,不要伤害她,我嫁就是了。他们全笑了起来。 「二舅又甩了我们几巴掌,笑我们不识好歹,早一点答应不就没事了……我求他们放开她,她和我都被吓坏了……有人想松开我们,二舅突然说,要在我们两人之一的身上做个记号,以後才方便认人……他是天生的邪恶,和他老子一样,唯有看人受苦才能得到快感! 「他拿了打火机,要去烧她的手臂,她好害怕,拚命尖叫,不断尖叫……我像发了狂一样,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连人带椅地扑过去,撞开他! 「打火机掉到地上,点燃了几摊汽油……火势突然窜起来,越烧越猛,越来越热……他们每个人都像懦夫一样,尖叫地冲出去,把我们姊妹俩丢在里面。」她埋进他的怀里,发出小动物受伤的低鸣。 「乖,没事了,你安全了。」他粗哑的说,收拢双臂,几乎想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揉掉她所有可怖的记忆。 她停不下来,强自压抑六年,一旦松口就必须全数发泄出来。「我的椅子因为那一扑而撞坏了……我赶快松了绑缚,想回头去救她,可是……火一路住她身上烧过去。我三番两次要扑上前,把她从火堆里拉出来。 「她只是不断地号叫:『快走!救你自己!活下去替我报仇!』我救不了她……救不了她……」 「那不是你的错。」他吻著她的眼,她的眉,她的泪痕。 「我们出自同一个娘胎,从小相依为命,没想到,最後我只能眼睁睁看她在我面前,活活烧死……火烧在她身上,却烧在我心上,我好痛……好痛好痛……」她失声痛哭,禁忍了六年的感情终於完全崩溃了。 她的同胞手足,就在她眼前被活生生的痛死、烧死……她的心也在那一瞬间死去了一半。 这六年来,她只有半个人还活著,另一半早就被阴邪鬼魅占据,无时无刻想伺机报复。 动不到杨老头无所谓,起码她要让当年那个亲自点火的人也尝尝烈火灼身的滋味,她要看见他临死之前的表情,看他发现另一半的她站在幽冥深处,等著勾走他魂魄的惊恐。 她要让他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这些人不值得你为了他们而毁灭自己。」 「值得的!他们疯了!杨家人都疯了!那栋大园子是一个人间炼狱,发生过无数你所能想像最肮脏、最邪恶的事情。在那里面,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男不是男,女不是女……任何人一踏进那块土地,死活便由不得自己。那只老鬼有钱有势,只手遮天,便以为自己真是睥睨天下的帝王。那里是全世界最邪恶秽乱之处,猛鬼横行……」 「嘘……没事了,没事了。」他抱起她,将她带往门外。 「不,我不走!」她激烈地挣扎。「我要替她报仇!」 「她不要你报仇,她只要你活下去。」 「她要的,她要的。她口口声声交代我……」她哭到嘶哑。 「那是因为她要把你骗出火场去,不要你白白陪她死去。」他的语音像催眠一般的徐缓平稳。「她和我一样爱你,要你好好的活著,你懂吗?」 她怔怔望著他,任泪水奔洒。 「我爱你,如雪。」他吻住她。「别再说,也别再想了!我们到一个他们无法干涉的地方去,杨家的秽臭永远不会再飘进你的梦里。」 「走不掉的。」她疲倦地瘫软在他怀里。「他们不会放过我这个叛徒,我必须先毁了他们……」 「走得掉。」一束清脆的少女声音突然加入战局。「只要你真的想走。」 杨真莲。 她一袭丝质白衣,裙裾飘飘,平静地站在门口,面对如此凄冽的场面,平静如常的脸上没有一丝惧懦。 方才的一顿发作似乎抽去了沙如雪所有精力,她虚弱地瘫在他怀里,无以为继。 柯纳如护子的猛虎,全身凝起一股狂猛的张力。「你想要做什麽?」 三个人僵在屋子出入口,空气迟缓不动。 「你带她走吧!」杨真莲面无表情。 「你怎麽会突然善心大发?」他冷笑。之前吃过她一次暗亏,他半丝不敢松懈。虽然不知道这小女孩在家族中是什麽地位,但想必不同凡响。 杨真莲看向另一方,好半晌才回头。 「就当是报恩吧!两个雪姑姑好歹教养过我,此後两方再无瓜葛,一笔勾消。」 柯纳深呼吸了一下。「杨家人那里呢?你如何回话?」 「我会处理。」她的神情沉稳。 「你处理得来?」他不是有意质疑,只是,这样的小女孩……实在让人有些不放心。 她突然一笑,笑中却无任何喜色。「我是血统最纯正的接班人。除了我,还真没有人处理得来。」 他不再多间,简短地点了点头。 「是莲儿来了?」沙如雪忽然抬头轻唤。 两个女人四目交对,沉默不语。许多复杂的感觉在彼此的眼神中交换、流去。 「去吧,雪姑姑。」杨真莲微微一笑,眼中却盈满了悲哀。「总有人该得到自由的。」 泪水再次从沙如雪眼角滑落,她别开脸,不再看她。 莲儿曾经是一种「责任」,只是让她们姊妹俩在杨家有个名正言顺住下来的藉口,彼此之间并不见得有多深厚的感情。这就是这家人可悲的地方,他们不信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信任,於是,她们姊妹俩只能悲凉地选择变成同一种人。 她想,她是真的倦了…… 「你们别再回杨家了,直接走。」杨真莲回开眼神,让开一条路。 「如雪的证件一定没有带出来,怎麽走?」对她们家务事插不上手的安公子突然出声。 她太疲惫,无法去想太多。 柯纳却突然咧嘴笑了。 「她的护照,我有。」六年来不曾离身。 ********************************* 小屋前顷刻间走得一乾二净,只剩杨真莲,及细倒在地上的老翁。 「唔!唔!」老翁如释重负,努力发出声音博取侄孙女的注意力。杨真莲怔仲的眼神从远行的车影上收回来,投注在他身上。 「唔,唔唔!」还不快放开我,扶我起来。 「唉……伯公呀伯公。」她站在门口,幽幽叹息了。 老翁蓦地瞪大眼睛。 杨真莲灿然微笑,眼神明亮,整个人明艳如一朵绽放的白莲。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 「唔!唔唔,唔——」老翁凄厉地号叫。 「再见了,伯公,我会想念你的。」一根火柴划燃,飘落地板。 轰! 度假小屋转瞬间陷入火海。 第十章 美国堪萨斯市郊 回到美国之後,柯纳在郊区购置了一处幽静的住所,让沙如雪静养。 从搬进来的那一刻起,她便足不出户。 柯纳花了很多时间在陪她,甚至把其中一个房间辟成办公室,公事往来一律靠电传和网路处理,除非必要绝不出门。 和安家的运输契约,他细思之後主动放弃。少了这笔生意还不至於对公司造成太大影响,却可以还他们平静的生活。 安君崇曾经语带玄机的透露,她二舅最後还是被火烧死了,可是他们两人都没有什麽反应。从一些侧面资料,他隐约得知,杨家在东南亚地区贩毒、走私、替黑道洗钱,许多肮脏事都有他们的一份,当初坚持她们两姊妹之一出嫁,成立那个基金会,八成也有见不得光的必要理由。 可是这家人的一切已经离他们两人太远,将来这些人想继续干什麽勾当,会不会有任何报应,都与他们无关了。 不是每个屠龙故事里,恶龙都会死亡;有时候,英勇的武士必须接受天下也有打不死的恶龙,并且学会如何接受事实,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此後,他和雪过著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连妮莉兄妹也只知道他搬了家,没有他新家的住址。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如雪的事,包括他母亲。 在她的精神未复原之前,他不要任何人来打扰他们。 喔,别误会,如雪并未失去神智或发疯之类的,她仍然是那个正正常常的沙如雪。她只是……不再说话了。 她生命中的前半段都在思索著,如何在阴暗的世界里明哲保身,後半段则在思索如何脱离那个地方,无论她愿意与否,杨家都成了她生命里唯一的重心。 然後,有一天,那些人不见了,她再不必受制於人,再不必谨言慎行、压抑自己,世界翻天覆地的改变。 然而,她的重心也不见了。 她是如此的茫然,没有安全感,以致於她不知道该说什麽。於是,沉默成了面对新生活最好的策略。 柯纳也不逼她,更不再探问当年丧生火场的人是谁,眼前的这个她又是谁。 其实,她的身分,他们两人都心里有数,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抵美的前半年,沙如雪怔忡出神的时间很多,有时候不知道想到什麽事情,下意识地咬牙切齿,他总是会及时介入,把她引导到其他目标上。有时是一个人暗暗垂泪,被他听见了,夜里便清醒地抱著她,如同抱著一个小婴儿一般,摇著晃著,直到她倦极睡去为止。 随著时间流逝,她忿恨与哭泣的次数逐渐减少,只偶尔会出神一下子,又回到他身边来。 他有一种感觉,仿佛经过多年的压抑之後,真正的她渐渐回来了。他也开始去认识一个全新的沙如雪。 她的情绪起伏波动不大,会对他微笑,会对他薄恼,会瞪他,会不理人,可是一切都是淡淡的,不久之後就恢复平静。 她其实有点闷骚,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偏偏喜爱看热热闹闹的竞赛节目。 她的个性非常不乾脆,简直可以套上「别扭」两字,他却觉得她撒赖的样子好可爱。 她是一个沉钦爱静的人,以前那副腼腆羞怯的模样,或多或少有几分真实反映。 最後,她极度缺乏母性情操,尽管曾经教养杨真莲多年! 有一回,他怕自己外出时,她一个人在家会闷,便突发奇想,「我们来养一只小猫或小狗好不好?」 他永远忘不了她脸上那种恐怖的表情,仿佛他提议的是杀人放火焚尸的事似的,喔不,即使杀人放火焚尸的事也不会让她受到如此大的惊吓。 她用力摇头,一脸「你敢抓那种毛茸茸的东西回来,你就死定了」的意味。 这是不是代表雪也不喜欢小孩?那可糟了,他很喜爱孩子呢!尤其是她替他生的小孩更好。 看来等她精神恢复健旺之後,得想法子拐她替他生一个了。 平时他们住在家中,中文的资讯不多,柯纳怕她思乡——虽然可能性很低——偶尔遇到东方留学生来公司打工时,会请他们帮忙到唐人街买些中文的流行乐cd,回家送给她。 她很少主动放片子,但是如果他放了,她也不拒绝。偶尔播到她喜欢的歌手或歌曲,她会停下来,神色柔和地聆赏。 某个周末午後,他赋闲在家,两个人相互依偎,坐在视听室的地板上,整个房间都铺满了长毛地毯,盘腿坐上去很舒服。 最近几天,她彷佛在考虑些什麽事,常若有所思地打量他,问她又不肯说。 像现在,背景放著一位华人女歌手的cd,柯纳把她夹在胸前腿间,两手摊开报纸,聚精会神地读著,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纸张边缘,发呆出神。 女声轻柔优雅的嗓音回荡著—— 有一种想见不敢见的伤痛, 有一种爱还埋藏在我心中, 我只能把你放在我的心中。 这一种想见不能见的伤痛, 让我对你的思念越来越浓, 我却只能把你,把你放在我心中。 他没有去注意怀中的人在做什麽,直到一颗颗泪珠滴落报纸,他才恍然察觉,不知何时她竟然哭了起来。 「雪,宝贝,怎麽了?」他惊慌失措地拥紧她。「身体不舒服吗?」 她埋进他怀里,摇摇头。他想抬起她的脸问个仔细,她却固执地不肯如他意。 「心情不好?想到讨厌的事了?肚子饿?头痛?」 每间一样,她都摇头一次,柯纳被她哭得六神无主。 「唉!你心里不痛快要跟我说,别让我担心。」他只能吻著她的发心。 沙如雪脸压在他胸坎里,突然低低地说了句话。 咦?他没听错,她真的说话了? 他将她的下巴抬起来,紧紧望进她的眼底。 「雪,你刚才说什麽,再说一次。」 「我说,」她微弱,但是清晰地应观众要求。「成天待在家里好闷,带我出去走走。」 「yes!」他狂喜地欢呼一声,把她抱起来转圈圈,只差没将她吻得昏过去。 「柯纳!柯纳我快吐了,放我下来。」 「不放不放,永远不放!」 经过整整一年的沉淀,他的雪,终於回来了。 ********************************* 「我不要。」 「都已经来了。」 「我没有说要来这里。」 「都来到门前了嘛!」 「谁教你事前不跟我说。」 「不管,我要敲门了。」 「柯纳-葛瑞,你敢——」 叩叩。 「敲了。」 「你……你……放开我,快放开我。」 「嗨,妈。」柯纳笑吟吟的,一手扯住躲到身後的小女人,免得被她临阵脱逃,一面愉悦地向来应门的母亲打招呼。 「儿子!」葛瑞大大眼睛都笑眯了,迎面给宝贝儿子一个大大的颊吻。「你在电话里说,今年要回来过感恩节,我还半信半疑呢!」 他一听不禁有些汗颜,妈咪三年前便搬到堪萨斯市了。可是去年为了陪如雪,他让妈咪一个人过感恩节,虽然公司里许多单身员工和妮莉兄妹依循传统,都一起来团圆,独缺了他这个宝贝儿子总是让人过意不去。 「我还带了一个客人来。」他笑咧开嘴,硬把身後那尾美人鱼拖到身前来。「妈咪,她是雪。」 沙如雪一脸尴尬。她从来没有谈过「正常的恋爱」,遑论正式拜访男方家长。 「雪?」葛瑞太大眼睛一亮。「你就是那个让我儿子神魂颠倒、七荤八素的小美人?」 沙如雪脸红了,求救地瞟他一眼。 「还不叫『妈咪』。」他霸道地指定。 「妈咪。」她躁赧著脸,轻声低唤。 葛瑞太太乐得呵呵笑,马上抱过去大搂好几下。 沙如雪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样热情的人才好。 由母观子,柯纳豪爽开朗的天性显然其来有自。落在这双热血母子手中,她以後的日子有得瞧了。 ********************************* 「爆米花吃完了。」 「厨房还有,我进去拿吧。」沙如雪从柯纳怀中温婉地站起身。 满客厅的男人不由自主目送她退去,直到男主人恶狠狠的视线一一杀退来敌,大家才心有不舍地叹了口气,收回爱慕的焦点。 温柔,娇弱,清妍,灵秀。为什麽这样的大美人偏生给柯纳那个粗鲁汉子先捡了去? 「猪啃莲花,牛吃牡丹。」罗杰说出众人心中的话。 柯纳老神在在,完全不为所动。 手下败将妒羡的眼光,只是胜者王冠上的宝石,他无所谓。 沙如雪进了厨房,发现炉子上的爆米花也吃完了,架子上还有一些未煮的。她翻找出奶油和精盐,索性重爆一大盆。 正动手忙著,厨房後门打开,妮莉突然进来。 整个晚上,这位深肤俏佳人都板著脸,对老板及未来的老板娘爱理不理。凭著女人的天性,沙如雪大致了解原因何在。 她送出一个友善的微笑,然後不理妮莉,自顾盯著炉上的钢锅。 「只是因为你的肤色比我浅而已。」妮莉突然说。 「嗯?」她回头。「你在和我说话?」 「只是因为你的肤色比我浅而已。」妮莉眼中有著怨怼,是对自己,也对她和柯纳。 「天下肤色比我们两个浅的女人,比比皆是。」沙如雪不欲和她多谈。没什麽好说的! 「我在柯纳生命和公司里的地位,是你抹杀不掉的。」妮莉瞪著她冷淡的反应,心头没来由的一股气。 沙如雪改盯著天花板,深思片刻。 「妮莉,我知道你其实是个性格甜美的好女孩。」她温柔回眸对情敌微笑。 「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你,柯纳不可能过得如此顺遂。依照我以往的习惯,我会假装自己有心和你成为好朋友,先虚与委蛇,取得你的友情,平时经常打电话给你聊天,页到你对我放下戒心之後,再直接拔除你,可是!」她叹了口气,用最恳切的眼神面对情敌。「我从小到大都在『假装』,实在有点累了,反正我比较适合当坏人,乾脆直接迫害你吧!」 她奇特的反应让妮莉忌惮地退了一步。 「你……你……你想做什麽?」 「也不做什麽。」她甜甜而笑,眼中阴冷的光彩让妮莉从头冷到脚。「我只是要告诉你,我知道二十七种让人莫名其妙消失的办法,其中十三种可以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另外十三种可以让你永远不会有被人发现的一天,最後一种可能会连累到你的哥哥或密友,而我,很不希望这麽做。」 妮莉大骇,退了一步。「你……你……你是个疯子!」 她偏头寻思的模样娇美极了。 「根据上一位精神医生开立的诊断书,我确实有一丝偏执倾向。」 「我……我要去跟柯纳说,我要让他知道你的真面目!」妮莉颤声退到厨房门口。她从来没有看过如此阴险的眼神,遑论是出现在如此绝艳的脸容上,这个女人是认真的! 「他知道。」沙如雪叹息。「否则去年我发病时,你以为是谁在身旁陪著我?」 「哇!」妮莉吓得转身就跑。 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混乱。 这样就结束了?沙如雪耸了耸肩,轻松自若地踅回火炉前,继续爆她的玉米花。 没多久,一个热呼呼的吻贴上她的颈後。 「你这淘气的丫头!」 「我只是遵照某人的训示,不再压抑自己而已。」她微笑著,没有回头。 「妮莉没有恶意。」他叹息。 「我知道,所以先把话讲明,以後若有缘分就能变成朋友。」她耸了耸肩。 一只大手硬将她的脸转过来,结结实实地印上一个吻。 「要乖一点。」 「好啦。」 「我爱你。」 「你为什麽爱我?」她忽然蹙著眉心好奇地问。 「咦,我没跟你说过吗?」柯纳露出大大的微笑。「因为你是我的初恋呀!」 啊?她呆了下。 「你也太纯情了吧!」 「而且我遵守了我的承诺。」他的脸埋进她的颈後,含糊地低语。「我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城堡,而且没有变老、变肥、变丑!」 她轻挑了下眉,笑而不语。 「告诉我,」他忽然把她扳过身,正正经经地问。「我在你心里还及格吧?」 怎麽突然对自己失去信心了,方才不是还自信满满吗?她盈盈而笑,踮起脚尖,在他的耳畔轻声保证—— 「你是我永远的白马王子。」 「是『卡车』王子。」他坚持。 「随便啦。」她转过身继续忙正事。 他拨开她的发,吻上她颈後那块最受他宠爱的肌肤。 而你,是我永远的snowgray——灰雪公主。 ※文中引用的「听说爱情回来过」,由李-崧作词。 尾声 多年前卡车小子餐厅 下午三点,天气依然热得让人受不了,连在漠地里定居了二十来年的克里夫,都觉得自己随时会融化掉。 叮铃,门廊上响起客人进门的风铃声,他打起精神,从吧台後站起来。 「欢迎光临。」 这个时段,多数卡车司机不是在路上跑,就是待在车上小睡片刻,难得有生意上门。 一看清来人,他哈哈地笑了出来。「小美人,你们又绕回内华达州了?」 他的热络让进门的东方佳丽微微一怔。 「难得柯纳那小子愿意让你单独行动,他上哪儿去了?洗手间?」他从台後探出身来,瞧瞧护花使者何时会推门进来。 「是。」东方佳丽轻应了一声。 趁著那醋劲特别大的小子还没进门,克里夫把握机会,先对美人儿献一下殷勤。 「坐!我倒杯冰茶给你,小店免费招待。」 美人儿接过他的拿手冰茶,温柔一笑。 「柯纳他……」话尾悬疑性地停住。 「他哪里惹你生气了吗?」说著,克里夫突然叹了一口感慨的长气。「小美人,不是我爱说,小柯虽然没念过太多书,和我一样是粗人一个,可是我们大夥儿都看得出来,他对你是真心的。」 「哦?」她低声勾起问句。 「当然是!」克里夫赶快再压三道保证。「他在全美国来来去去这麽多年,从来不曾在路上乱把妹妹,你是第一个让他另眼相看的人。」 「你又没有一天到晚跟著柯纳跑,怎麽知道他会不会拈花惹草?」美人儿含笑反问。 「全美国只要有公路的地方,就有卡车司机,到处都是眼线,我怎麽会不知道?」克里夫怪叫。「柯纳真的对你情深义重,自己赚钱舍不得花一点,却怕你累了怕你饿了怕你渴了,宁可住旅店、上馆子,其他男人多看你一眼他都要回瞪上半天,至於嘘寒问暖那些『基本功』,更没一样少了,我可没见过他何时曾陷入这麽深过,他对你是用尽了每一分真心。」 「是吗?」她盯著玻璃杯,喃喃道。 看她从头到尾都很质疑的样子,克里夫急了。 「好吧!柯纳虽然千交代万交代,要我无论如何不准说出去,可是为了让你相信他的一片真心,我非说不可。」他倾身压低了声音。「为了怕你没有『身分』的事被警方查到,遣送出境,柯纳特地把他的卡车拿去银行抵押,只为了替你买一张黑市的身分证,你说,他对你的心还会假吗?」 美人儿直勾勾盯著他,一脸诧异。 信了吧?嘿嘿!克里夫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 「这麽说来,他真是个有心人了……」她的黑眸转向远方,神思缥缈。 「哪还有假的?」 美人儿突然告了声罪,离开餐厅里。 呃……他没说错什麽吧?克里夫心头微惴。 不消多久,她又飘然走回餐厅内,手上多了一个小盒子。 「嗨,帮我一个忙好吗?」 「当然可以。」 「下一次,柯纳经过『卡车小子』的时候,替我把这个盒子转交给他。」美人儿一脸认真。 克里夫愣愣接过来。「你为什麽不自己亲手交给他?」 「这是一个特别的赠礼,由我自己交给他就不有趣了。」美人浮现一个神秘的浅笑。 「呵,原来如此。」有幸参与他们年轻人的小游戏,克里夫感觉自己彷佛也年轻了起来。「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会替你办到。」 ********************************* 多年後某个深夜里 「我知道了!」柯纳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爆出一声大叫。 「什麽事?怪吓人的。」沙如雪蜷在被窝里咕哝。 「我知道克里夫交给我的头发和照片是怎麽回事了!」 「哦?说说看。」她的好奇心也被他激发。 「头发是你妹妹的。」他越想越有道理,越说越振奋。「她一定从克里夫那里听到我和你的事,知道你找到了真爱。她害怕我们会因为命运的捉弄而分开,所以剪下一束她的发,再从她的皮夹里抽出你的照片放在盒子里,伪装成是你留下来的讯息,要求克里夫交给我。」 「目的是什麽?」她不感兴趣地问。 「你妹妹的目的就是想提醒我,千万不可轻易放弃真爱,务必要追寻到你,所以她才会留下那张纸条。别忘了,英文的you不只代表单数的『你』,也是复数的『你们』,她真正的意思是说:这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 沙如雪打了个呵欠,埋回被窝里继续睡。 「嘿嘿嘿,这下子你就非承认不可了吧?你就是我的『雪』,才不是什麽双胞胎里的妹妹。」他跟著钻进被窝里,在她耳畔得意地呵气。 「想听听我的看法吗?」她眼也不抬地说。 「有何不可?」他的手开始不规矩。 沙如雪立刻把他的手抓起来,咬一下。 「我的看法是,姊姊不告而别之後,心里还是对你恋不能舍。离开美国之前,她再度来到你们当初相遇的地方,做最後一次的凭吊。大概是想到你发现她失踪後,会有多麽伤心,於是她留下了一束发和一张旧照,并且告诉你,这是她唯一能为『你』做的,合理吧?」 当然,她说得不是没道理。最初拿到照片与头发时,他也是如此推论的,可是…… 唉!这可恶的小女人,非得把他耍弄在掌心不可,真是气人。 「你不承认没关系,总之我自己知道就好。」 「我只确定一件事,我,从来没有留过什麽头发和照片给你。」 她甜甜一笑,攀上他的肩臂,诱人的黑眸里,写满不言而喻的暗示。 柯纳从来不是个笨蛋。 夜的温度开始升高,轻轻的喘息声、翻滚声,沸腾了宁静的黑幕。一串串娇柔的轻吟,和著粗重的低吼,被窝上下起伏的韵律越来越快,越来越狂猛…… 「虽然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就是我的雪!」天外突然飞来一句。 「噢,柯纳,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