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的尽头》 第一章 他奶奶的!人若衰,抢劫也会抢到一个空手道黑带! 孙见善瘫在死巷的角落里,已搬不出一丝力气检查自己的伤势。 他用舌头舔一下口腔内部,一阵尖锐的刺痛钻心而入。该死! 他的手必须按着胸口呼吸才能顺畅,所以肋骨就算没断,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合身的衬衫勉强挂在身上,前襟全扯裂了,扣子掉得剩不到两颗,严格说来已经变成一条白色的破布——但这件「破布」即使在未破之前也没有比现在合身多少。因为这件衬衫是他逃狱途中,从某户人家的晒衣绳上顺手摸走的。 同样摸来的灰色长裤看起来比较完整一点,可是也因为多日未洗涤、沾满污泥汗水,而开始发出异味。 仿佛他的情况还不够惨,老天爷这时开始幽幽地飘起黄梅细雨…… 「(@&*(#@!)」 鼻青脸肿的男人仰天咒骂。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二、三岁而已,超过一八-的身材在正常时候算颇为健壮硬朗,可是长久的饥饿将他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还算清俊的五官也因为强烈的愤世嫉俗而扭曲。 咕噜噜噜——肚皮很不争气地唱着歌。孙见善苦笑。只要他不是真的死了,五脏庙就会自动跟他讨东西吃。 「见善、见善,见个屁善!这年头当善人有善报吗?」眉宇间充满戾气。 想当初他不也是帮「大哥」一个忙吗?说得好听,结果呢?结果就是落到现在这种上下不得的窘境。如果他选择乖乖蹲完苦窑,出来已经是四十二岁了,这还是指他若运气好、蹲得到假释期的情况。运气若不好一点——像现在这样——早在狱中被人家给挂了! 「什么狗屁兄弟、黑道义理!全是骗人的东西!」而且专骗他这种蠢材! 他再喘一口气。 不晓得跟他同车的那个成胜福挂了没有? 四天前,他和那个姓成的一起被-送到另一座监狱,谁知途中竟然会发生连环车祸,整辆囚车被撞入山谷里。 等天旋地转平息之后,他们不但没死,囚车的门已经被撞坏了。 危机会激发人体无限潜能,他鼻青脸肿地爬出囚车外,望着四周绿茫茫的树林。 「喂,你不要顾着自己跑啊!拉我一把!」成胜福的脚被卡在扭曲的座位上,无法挣脱。 孙见善下意识走向他,就在此时—— 「快!整辆囚车翻下山去了,里面除了押送的警察,还有两个重刑犯,千万不要让他们跑了。」警方的增援已经赶到。 孙见善瞄一眼成胜福哀求的眼神,心蓦然狠了起来。 「你要我帮你,怎么就从来没有人来帮我?我才二十二岁而已,横在眼前的就是一串死刑,你再蹲两年就可以出狱了,还是乖乖跟他们回去吧!不要拖累我。」 他转头狼狈地消失在深林里。 接下来四天,他无时无刻不活在惊惶中。生平第一次的野外营宿、后有追兵、身无分文、口渴、饥饿、愤恨、恐惧……所有生理的、心理的磨难让他疲惫到极点。 最后,他已经饿到顾不得掩藏行踪了,开始出入民宅后院,偷一点食物或衣服。 可是这种方式依然无法取得足够的食物,最后,也就是在三个小时之前,他躲在暗处,看到一个疲惫的中年男人,一副上完夜班回家的样子。 「虽然我这辈子好事没做过多少,坏事也没干过几桩啊!结果还不是落到锒铛入狱的下场。循规蹈柜有什么用?妈的,老子不当好人了!」 孙见善猛然冲出,将那人揪进小巷子,大喝:「把你身上的钱全交出来。」 「……你想抢我的钱?」那个瘦弱无力的中年人眯了眯眼,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 接下来,孙见善终于明白「人肉沙包」是什么滋味。他被打得半条命只剩下四分之一条,最后死命摆脱了对方的拳脚,抱头鼠窜。 靠!随便在路边抓个人,也抓到一个练家子!这种机车有多高? 孙见善撑起残破的身体,吐掉一口带血的唾液。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帮他的。 他那个早死的老爸不会帮他!重嫁六次、像个菟丝花一般必须靠男人才能活的老妈不会帮他!那个哄他顶罪入狱的老大更不会帮他! 二十二岁的心灵里,充满对整个世界的不平和愤恨。他神智半昏,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前捱。 「呸!我不需要你们、我不需要你们、我可以靠自己、我可以靠自己……」 这是哪里? 孙见善陡然回过神。 原先老旧的郊区破公寓群不见了,眼前是一片鲜白与亮蓝交织的街道风貌。 洁白的墙壁,海蓝色的窗框,米白的窗帘,这怎么看都像那种旅游杂志上才会出现的地中海小镇。 孙见善茫然走在石板道上——真的是石板!一张张长方形巨大的石板,取代了坑坑巴巴的柏油路,石板里的结晶在灿阳下闪闪生辉。 他深深呼吸一下,几乎敢发誓自己在这离海极远的地方嗅到海水的气息。 整条街安静无比,没有行人,没有家庭主妇出来晒衣服,没有客人在逛其他商家,全世界仿佛只剩他一个人。 「咦,伤口不痛了!」他怪异地扭扭手腕,动一动膝盖。 虽然衣服上的脏污和血迹都还在,可是原先受伤的地方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 「这真是太诡异了……」他喃喃道。 该不会是回光反照吧?听说人死之前,一生的景象都会快速从脑中演过一次。可是他这辈子连台湾都没离开过,更别说去什么地中海,那他出现在这种怪地方又是怎么回事? 还是说哪个电影公司要拍片,所以在这种乡郊野外借场地搭了景? 可是,总该有几个工作人员走来走去吧!还是因为大家都放饭去了?一想到饭,咕噜咕噜,肚皮又在向他呼救。 附近应该有员工休息室,说不定可以偷到几千块,再下然也可以摸到一、两个便当。 孙见善四处张望,街尾突然有扇玻璃门往外推。 「危险!」他连忙闪到一个墙角后躲起来。 等了片刻,孙见善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只看到一缕长发消失在店门内。 上真花坊 一个蓝底白字的木牌,悬在一个镂花乌铁架上,在风中轻盈摆晃。 「那间花店有人。」有人开店做生意,等于收银机里有钱。 再不想办法弄到吃的,他一定会活活饿死在街上。孙见善恶念一起,豁出去了! 他拉拉一身破烂衣物,摆出最凶神恶煞的表情,一个箭步冲向花店里。 轰!玻璃门用力推开! 「把钱……」 戛然而止。 孙见善望着一个他生平所见最最最最最最最美丽的白衣女子。 「呃、呃、啊……」下半段台词霎时吞回肚子里。 白衣美女看来不到三十岁,一头长及腰际的发丝扎成马尾,溜顺得不可思议。一件白色斜襟长衫裹住婀娜的曲线,伸出袖外的玉手和白衣融成一色,几乎分不出哪里是手、哪里是衣服。 正常女人看到一个男人如此凶恶地冲进来,大多会花容失色,她却一脸安详,仿佛从门口走进任何人都不让她意外。 x的!在一条邪门的街上,闯进一家邪门的花店,撞见一个邪门的女人,他不会是遇到狐狸精了吧? 「欢迎光临,先生想要买花吗?」她的嗓音娇柔动人。 「呸!」他往地上吐口口水,重振旗鼓。「谁有空买花?我是来抢钱的!把收银机里的钱全给我抽出来!」 白衣美女的眉微微波澜,从柜台后抽出一张面纸,指指地上他刚吐的那口唾沫。 「擦干净。」 孙见善不由自主地接过卫生纸,乖乖把地板擦个干净。 「妈的,老子竟然在这里帮她擦地板!」等他丢掉卫生纸,才愕瞪着自己做完的好事。 「奇怪,人品看起来不是很好……」白衣美女头痛地摇一摇首。「算了,能上得门来,自是有缘。」 「喂,我没闲工夫跟你耗,快把钱交出来!」他大吼。 「钱我没有,花倒是有很多。这样吧!这花店里的花,你随意选一盆,我送你。」白衣美女平静微笑。 「放……放……老子只要白花花的钞票,要你两盆不值钱的花做什么?」 「你明明年纪轻轻的,怎么开口闭口都是『老子』呢?」 那神情像是长姊在教训弟弟一样,孙见善被她说得脸一红。 「你、你……」怪怪,为什么他无法很顺畅地把更多粗话说出口? 一定是因为这花店太邪门的缘故。 这间花坊大部分都是绿色植物,没有一般花店常见的花束什么的,而且那些植物都长得奇形怪状,没有一种是他见过的。 虽然空气里有一股清新舒爽的森林气息,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连肚饿的感觉也不那么难受了,可是他待得越久,心里越毛。 还是快溜为妙! 「算你运气好,老……我今天就大发慈悲放过你,哼!」他推开店门,准备退场。 「慢着!」白衣美女露出不悦之色。 「怎么?连老……我不抢你了也不行?」 「我不是说要送你一盆花的吗?你能进到花坊来,就是有缘。你一定要选一盆花带走才行。」 孙见善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说不出回绝的话。 更奇怪的是,他的双脚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自动又走回店里面。 太邪门了!太邪门了! 「好啦好啦,你要送什么花赶快拿过来,我还有路要赶!」 「你得自己选才行。只要是这间店里的盆栽,你都可以带走。」白衣美女恢复温柔可亲的笑颜。 「真麻烦!」 那就选一盆不会太重的,省得他搬到一半昏倒在路边。 他绕着花架看一圈,本来想随便指一两盆小草,可是那种感觉就是不太对。 柜台后方似乎藏了一株小植物,那是什么?孙见善好奇地走上前。 这株草长得真怪!盆底不是泥土,而是滑溜溜的湿泥巴。三片宽而长的厚叶子从湿泥里探出来,颜色是从根部开始的芋头紫,渐层到叶片中段的白色,再渐层到叶子顶端的深绿色,叶面呈波浪状,仿佛在飘动一般,就像水草长在水里的那种飘浮感。 一片长叶突然拂过他的指尖。 咦!不是错觉,这些叶子真的在动!他吓得往后跳一大步。 「这是什么鬼东西,怎么自己会动?」 白衣美女目光微闪。「这是『如愿水草』,原本生长在东海龙宫,是一种极为珍贵的神草,你想要它?」 「如愿水草?」听都没听过。 「在我店里的这株水草,经过近千年蕴化才从东海龙王的庭院里发芽,目前已经四百余岁了。太白金星觉得它可爱,将它讨上天庭,所以才离开海洋环境。如果你想要它,记得天天用出自海洋的水来浇它才行。」白衣美女耐心道。 东海龙宫?太白金星?天庭?这女人的头脑绝对有毛病!不过重点是—— 「谁有那个闲工夫天天找海水来浇它?」逃亡都来不及了! 「不必非是海水不可。你也可以买一大包海盐,平时在家自己用水泡开来就可以用了。或者到便利商店买『海洋深层水』,那是从深海底抽取出来提炼的,虽然没有咸味,也可以用;再不然临时用食盐水化开来,浇个两三天也能撑一阵子,但一定要赶快换回与海相关的水。知道吗?」 孙见善突然坏心地笑起来,「也罢,哪天我若穷到养不起它,直接拉开裤裆撒一泡尿,勉强强强也能凑数。」 「如愿水草是一株能让人愿望成真的神草多数人求都求不得一旦求到了宝贝它还来不及你竟然想用那种脏东西浇它?」白衣美女的脸都绿了,连讲话都忘了换气。 「还愿望成真咧!你以为你在卖阿拉丁神灯?」 白衣美女顺顺气,庄严肃穆地看着他。「如愿水草比阿拉丁神灯更好,它非但能实现你的每个愿望,而且没有任何数量的限制。」 「哈哈哈哈哈哈——」孙见善捧腹大笑。「我的天哪……原来你真的相信这种蠢事……哈哈哈哈哈——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让人愿望成真的东西,你该去看医生了,哈哈哈哈——」 白衣美女不以为忤,仍然是心平气和的浅笑。 「你信不信都无所谓。如愿水草到人间只是为了修行,至于跟到哪个主子,全看它自己的造化。如何?你要不要它?」 孙见善勉强止住笑,擦擦进出来的眼泪。「如果、如果这棵鬼草真的那么神奇,我当然要了!」言下之意仍然是不相信。 白衣美女也不与他计较,从屋子里牵牵寒宪地整理了一小包东西出来。 「这是一包海盐,够『如愿』大半年用的。」白衣美女将包包交给他,再把水草从柜台后面搬出来。她轻抚如愿水草的叶片,眼神满满都是怜惜。「记住,你只是它暂时的王人,你们终有缘尽的一天,到时候它会自己回来,你一定要善待它。」 「世界上若真有能让人愿望成真的植物,我怎么可能将它还给你,你就不怕我抱着它一逃了之?」 「世间诸事,自有缘法,等它该回来的时辰一到,任何人都挡不住的。」白衣美女安详地道。 「什么时辰?等我死吗?」他讥刺道。 白衣美女的眼中波光流转。「不,如愿水草可以陪伴你,直到愿望的尽头。」 「愿望的尽头?」 「是的,就是你再也没有愿望的那一天。」 「小姐,醒醒吧!人类的愿望是没有尽头的!」孙见善嘲讽地撇起嘴角。 「有的,当然有。」白衣美女的眸心闪过神秘的光影。「凡事都有尽头,人类的欲望也不例外。当那一天来临,你自然不再需要如愿水草了。」 「要想等到我没有任何愿望的那一天,不如祈祷我早一点挂了比较快。」他挖苦道。 白衣美女不理会,轻问:「如何?我们成交了吗?」 「我没有钱付帐。」 「我不要钱。」 「天下也没有不要钱的好事。」 「呵,你很愤世嫉俗呢。」白衣美女偏首想了一想。「这样吧!我不要钱,我只要一个承诺。」 「你想要什么承诺?」 「我要你承诺好好地善待这株植物——即使在你最穷途潦倒、三餐不继的时候,宁可饿死你自己,都不能亏待这株水草。」 「好吧,随便你!」他摆摆手当作同意了。有些奇花异卉听说很值钱,把这株怪草拿去卖,或许可以换几个钱回来也说不定。 「那么,恭喜你,你是如愿水草的新主人。」白衣美女将水草送入他怀里,温柔说:「你可以离开了,我会静心期待如愿平安归来的一日。」 ***bbs.fmx***bbs.fmx***bbs.fmx*** 愿望的尽头?人的愿望怎么可能有尽头?孙见善越想越觉得可笑。 他捧着那盆怪草,才刚绕出一个街角。 「痛——」 那漫天盖地、如断骨般的疼痛又回来了。 他猛然跪倒,大颗大颗的冷汗往下滴。 回来了!又是破柏油路面,老旧的水泥公寓,闷热不散的气息,连他的一身伤也都回来了。 有个家庭主妇从自家阳台探出头来看他,脸上露出怀疑之色。孙见善顾不得全身疼伤,抱起盆栽就往一条小巷子钻。 又是死巷,而且还是摆垃圾箱的死巷,难道他最后就注定死在这种又脏又臭的角落里? 「算了,就这样死了也干净!」愤世嫉俗的情绪再度升起,孙见善赌气地闭上眼睛。 悄悄的,空气中有一种气味变浓了。 它冲开由厨余和垃圾构成的腐臭之网,在他鼻间浅浅晃漾,恍然如浸淫在波浪平缓的海浪中。孙见善抽抽鼻子,不为所动。 「喂。」一口气暖暖地呵在他颊畔。 孙见善撇开头,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无论是谁,让他们去叫警察好了。反正回去坐牢是死,在街上饿死也是死! 「喂。」一根手指戳戳他胸口。 声音听起来嫩嫩甜甜的,是个年轻女孩的嗓音。 他的眉头皱起来,继续对那个吵人的女生听而不闻。 「奇怪,他死了吗?」那女孩纳闷地道。「大姊姊应该不会把我送给一个死人才对,难道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你才死了!」孙见善不爽地睁开眼。 一双在五公分之外的大眼睛吓了他一跳,他火速后退,砰!后脑撞上塑胶垃圾车。 「痛痛痛痛痛……*#$&#@*&#$!」 「什么?去我妈?你要去我妈那里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妈是谁呢!啊?鸡排?这跟鸡排有什么关系?什么?你操我老师的什么?不会是操他家伙吧?那可不行,我师父太白金星最爱写东西了,他写得一手好诗词,你操了他的纸笔家伙可不行——喂喂喂,你说慢点,我听不懂啊!」 他深吸一口气—— 「闭嘴!」 静。 终于。 孙见善捧着胀痛的脑袋,喘了两口气。 一张清丽的小脸蛋好奇地冲着他瞧。 这女孩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看起来顶多十七、八岁,一头长发倒是乌溜亮丽,披散在肩上及背上,隐隐带着水泽的光润感。明眸皓齿,樱唇红嫣可人,最特殊的是一身无袖的纱衣长裙,从裙底的紫色,渐层到腰部的白色,以一条月白色系的腰带绑住,往上再渐层到淡绿色的上身,深绿色的肩带——这颜色好像在哪里见过?——看起来很有那种罗马美少女的感觉,长相又分明是东方人。 「喂,你不会死掉吧?」少女扬了扬漂亮的长睫毛,冲着他晶晶地看。 「你这么吵,死人也被你吵醒了。」孙见善没好气地回嘴。 「我原先就想,你这样死了可不成,我得想法子把你叫回魂才行,幸好你自己就醒过来了。」 对一个漂亮女孩儿大吼大叫的,算不上英雄。孙见善慢慢撑起身子,决定另找一个地方饿死。 「我们要走啦?我们要去哪里?我们要回家了吗?你家住在哪真?有好玩的东西没有?」少女雀跃地跟上来。 「什么叫『我们』?我自己要找个地方安静地死掉,关你什么事?你再跟上来,我就不客气了!」他回头做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死呢?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少女对他越来越感兴趣。 孙见善终于失去耐性。「告诉你吧,我是一个坏人,一个杀人的逃犯,你听见没有?现在全台湾的警察都在抓我,当心我一个不爽,把你杀了,看谁能来救你!」 少女怔了一怔。「你要杀我?你为什么要杀我呢?你是我这一次的主人啊,我从没遇过想杀我的主人呢!你再想想好不好?别杀我啦,而且你也杀不死我,我比你厉害多了。」 被一个十七岁少女说她比自己厉害,实在大大伤了他的自尊心,脑袋半昏的他根本没听清楚她缠七夹八的话。 「妈的,老子快饿死了,还遇到一个神经病,运气背到这种程度……」 「原来你是肚子饿了!」少女拍拍手欢笑。「那还不简单,你许个愿说想饱餐一顿,我就能帮你啦!」 孙见善倏然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大姊姊没告诉你吗?我叫做『如愿』,就是专门帮人家达成愿望的。」接着少女自言自语:「奇怪,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该不会他不是我的主人吧?难道他是个小偷,把我给偷出来的?」 「放……放……你才是小偷!我这辈子从没偷……」顿住。 他没偷过东西吗?那这身衣服是怎么来的,之前想抢人钱财,不也是一种偷?孙见善霎时脸如死灰,望着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 原来,他早就沦落到和那票人没啥两样了!虽然一切因情势逼人,但偷了就是偷了,沉沦就沉沦,他有什么资格怨和恨呢? 「对了,你可别只顾着自己走,把我的真身给忘了。」少女跑回垃圾堆旁,捡回被他遗忘的那盆水草,再跑回来塞进他手里。「大姊姊教过你如何照顾我吗?没有?哎,你这人真是什么都不懂,这样是不行的。」 「慢着、慢着!」孙见善瞪着高度只到自己胸口的小丫头,「你刚才说这株草是你的什么?」 「真身哪!我就是它,它就是我,我的名字叫『如愿』。」 如愿水草的「如愿」? 孙见善匪夷所思地瞪着她, 「你不信?」如愿丫头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反应。「好吧,你现在随便许个愿。」 孙见善讥诮地道:「天下没有什么愿望成真的傻事,但你想出糗就出糗好了。我的愿望是,现在立刻有干净的衣服给我穿,香喷喷的饭给我吃!」 「好。」 如愿点点头,闭上眼,喃喃默念了一句,然后睁开眼,笑咪咪地看着他。 孙见善瞠回去。 如愿继续笑咪咪看他。 他再瞪回去。 她再笑咪咪看他。 「……然后呢?」孙见善满肚子火气地骂。 「我法术施好啦。」少女的笑容消失。 「饭在哪里?」 「你一直站在这里,当然没饭吃!我虽然施了法术,你自己也得出点力才行,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少女露出不高兴的神情。 「呸,我就知道你谎话连篇!」孙见善摆摆手大步走开。 哗啦!一桶臭烘烘的水兜头淋了下来。 孙见善当场僵掉。 笑嘻嘻的如愿背着手,缓缓踱步到他身旁。 「喏,饭不就来了?」 他闭上眼,深呼吸一下——随即后悔,因为那桶馊水实在太臭了——举手慢慢抹掉眼皮上的菜渣。 「你、这、个、可、恶、的……」他咬牙切齿。 「哎呀,底下有人?糟了糟了,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四楼有人忙不迭地大喊,接着就是扑通扑通冲下楼的脚步声。 孙见善愕然住口。 公寓后门打开来,一位满脸歉意的中年厨师探出头来。 「哎呀,先生,不好意思,我刚才端了一桶馊水正要下来倒,结果脚绊到东西,不小心就整桶泼下来了。对不起对不起,你要不要上来冲一冲,我挑件干净的衣服给你换,真是不好意思哦!」 嗯?孙见善莫测高深地瞥那双笑意盈盈的美眸一眼。 如愿对他挑挑眉,一副得意得不得了的样子。 「谢谢大叔,不然我哥哥正要带我去吃饭,他一身臭成这样,我闻了都吃不下了。」如愿甜甜地笑, 中年厨师害臊地搔搔脑袋。 「对不起,不然我请你们吃饭啦!现在是午休时间,我正好熬了一大锅苦瓜排骨,本来准备晚上拿出来卖说。」 苦瓜排骨?一阵强烈的咕噜声从孙见善的胃里传出来,他难得的红了脸。 「……那就麻烦你了。」 「来来来,大家一起上来。小妹妹,叔叔请你喝桂花莲藕粥,很甜很好喝哦!」中年厨师热情地招呼。 我就说我有法力的,一定能实现你的愿望嘛!经过孙见善身旁时,如愿给他一个胜利的笑容。 可是,这个实现却是以他被淋一身馊水为代价,会不会太惨烈了? 孙见善苦笑一下,乖乖地跟上楼。 第二章 吃饱也换过一身干净衣服,孙见善离开了厨师的家,慢慢走在僻静的小路上。那个烦人的「仙草」当然跟在他身后。 天终于全黑,两人慢步到一个公园的小凉亭坐下,孙见善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 「孙见善,你得替我浇水了。」如愿推推他肩膀。 孙见善摸摸口袋里的海盐。 「也好,把它养肥一点,还可以拿去卖钱。」他喃喃自语。 如愿吓一跳。「我才不会变肥呢!而且你为什么要卖掉我?你不觉得有我在很好吗?」 「现在都是太空时代了,怎么可能有神仙妖精的?刚才一定只是巧合而已。」他捡了个宝特瓶空罐,在公厕外盛了水,泡开海盐。 「你这人真坏,什么便宜都被你占光了,还想把我卖掉,呜……」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喂,你这小鬼不要讲这种让人误会的话好不好?没地人家还以为我逼良为娼!」孙见善气急败坏捂住她的嘴,幸好没有别人听见。 「本来就是,你……你真是……不知好歹……」她哭得越来越伤心。 「好好好,算我怕你了。我不会把你卖掉、不会把你卖掉!」孙见善赶快拉着她回凉亭去。 趁孙见善替水草浇水,如愿两手撑着下巴,趴在石桌上看他。 一开始她只觉得这次的主子看起来可怕,全身都是戾气,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即使饿得只剩半口气,那双眼睛也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盈满愤怒怨怼,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于是他谁都恨、谁都不爱。 后来在那个大叔的家吃饭,他也表现得很紧张,好像很怕被人认出来。幸好大叔没表现出认出他的样子,他才放松下来,甚至会和大叔谈笑几句。 他的头发短得几乎贴着头皮,身材瘦瘦高高的,肤色是一种不太健康的青白。等全身洗了干净,他俊朗的五官便展露出来,内双型的长眼睛极为深邃,尤其那管又直又挺的鼻梁,连如愿都羡慕不已。 他的性格虽然偏激暴戾,面相却怎么看都不像坏人,而且坏人也走不进大姊姊布下的法界裹。 看来应是她的主人日子过得并不好,不过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她已经追随在他身旁,她一定会帮他的。 「你冲着我傻笑做什么?」 「你这人嘴巴真坏,一开口就没好话,亏我暗暗心疼你呢!」如愿气闷地撇过头去。 心疼?他有点狼狈地吼:「我自己过得很好,不需要你来心疼。你赶快回家,不要再缠着我了!」 「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那好,你再许一个愿望,我这次一定教你心服口服。」 「然后再被淋一头馊水?免了免了!」 「你可以许别的愿哪!对了,你可以许一个『以后永远不会再淋到馊水』的愿,这样不就行了?」如愿越想越觉得自己很聪明。 她的脑袋没问题吧?孙见善不屑地瞥她一眼。 「正常人都不会被馊水淋到,除非遇到你这种瘟神。」 「我不是瘟神!瘟神现在忙着到全世界散播禽流感,哪有闲工夫来找你?我是『如愿仙子』,专门让人家如愿以偿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好好好,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拜托你别哭了。」孙见善赶快再捂着她的嘴。 她破涕为笑。「好,那你赶快再许一个愿,你不许愿我没事做呢!」 「许什么愿?许『让全世界的警察都不会再来抓我』的愿?」他没好气道。 「衙差为什么要抓你?」她好奇的双眼亮晶晶。 「因为我是坏人!我杀过人,你怕不怕?吼——」他双手举高扑上前吓她。 如愿怔怔瞧他半晌,突然吱吱咯咯笑了起来。 「我才不怕呢!而且你也没有杀过人,你的样子好好笑,哈哈哈哈哈——」 「你怎么知道我没杀过人?」孙见善越发狼狈。 「杀过人的人身上会有一股血腥气,可我从你身上闻不到。」如愿兴匆匆换到他身旁的空位,拉着他的手臂开始摇啊摇。「你跟我说嘛,衙差究竟为什么要抓你?」 一想起自己这几年来的际遇,怨毒戾气又布满他的眸心。 「因为我是个白痴!白白被人哄去顶罪!」他低吼。 「是谁这么坏,哄你去顶罪?」如愿最爱听故事了。 孙见善开始一口气不停地说下去,仿佛要一吐怨气。 父亲早逝,加上母亲不断的再婚,他的成长过程一直很不稳定,在学校里跟同学拉党结派是很自然的事。可他从没有真正做过坏事,好几次同伙约了要去飙车砍人,还是他觉得没有必要而劝下的,为什么他不害人,却有人来害他呢? 「……后来有个同学说他认识一个角头大哥,要找我一起去投靠他。」他喘口气,喝一口水。 呸!是咸水!他连忙吐出来。 「那个大哥看起来也是一副豪爽海派的模样,满口『黑道义理』、『盗亦有道』,听得我们几个念国中的毛头小子悠然神往,只觉这大哥犹如电影里的浊世英雄。 当了一阵子小弟之后,偶尔我听到同门有人做了哪些不法之事,觉得不太妥当,还会自以为正义的跑去跟大哥咬耳根,大哥总是拍拍我肩膀,满口『谢谢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清理门户』,更让我相信自己跟对了人。」 事情发生在他十八岁的那年,也就是四年前。大哥的独生子和人争风吃醋,失手将对方杀了。 「那个大哥就找你来顶罪?那你干嘛傻傻的答应了?」如愿听得很入神。 「这你就不懂了,道上常有大哥出事、让小弟出来顶罪坐牢的事。能帮大哥顶罪的人都是大哥的亲信,吃两天牢饭出来就『转大人』了,不但身价暴涨,地位也跟以前不同。而且牢里都有人打点得好好的,比在外面走拚还舒服。」 「是真的吗?」她似懂非懂地道。 「废话,当然是假的!如果是真的,我还会这么惨吗?」孙见善骂道:「大哥当时说得多好听:『法律规定二十岁算成年人,我儿子已经二十二岁了,如果他自己出面,一定会被当成成年人来审,罪比较重。可是你才十八岁而已,顶多算个少年犯,关两年就出来了。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你一出来我就让你管高雄的地盘,好好栽培你,将来一定混得比我更有声有色。』」 「结果你就相信了?」 「哼!我出面认了罪,一开庭才知道,民法才是规定二十岁成年,刑法却是十八岁就算成年了。偏偏那家伙杀人的日子,正好在我十八岁生日的隔天,所以我当场变成成年犯;而且那条案子死的也不只一个,那家伙干掉人家还不过瘾,当天晚上闯到他家,把人家父母也宰了;他们哄我去扛下来的,是一桩灭门血案!」 如愿倒抽一口凉气。「这些人真是坏透了!」 「我一审就被求处死刑,我不甘心,坚持翻供,可是检察官根本不相信我。这四年就在法院和监狱里耗掉了;最后那个大哥看情况不对劲,干脆买通了我的狱友,打算将我杀了灭口。」所以他才会被转调监狱。发生在他身上的意外,多到连狱方都不得不相信,真的有人打算对他不利。 可是,换监狱有什么用?大哥人面这么广,哪间监狱里没有他的爪牙在? 「我虽然没做过什么好事,可也没有做过真正的坏事啊!只不过信错了人而已,为什么连一生都葬送掉?」他愤怒地大吼。 如愿立刻挺身而出,很有义气地拍拍他肩膀。 「你放心,你还有我,我一定会帮你的。」如愿慨然道。「我立刻就实现你的愿望,让你变成一个没有任何前科纪录的人,衙差永远不会再捉你。」 她闭上眼,喃喃念动咒语。 念咒完毕,她睁开眼睛,得意地说:「现在你已经是个清白的人了。」 虽然这个看起来神经不太正常的小女生能帮上什么忙,他很怀疑,但一口气把胸中的怨愤吐了出来,他的心情好多了。 「算了,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度过今晚,比较实在。」 在凉亭里坐了一阵子,已经有人注意到这两个陌生人徘徊下去,再待下去就会引来不必要的关切。他捧起水草和海盐,离开小公园。 如愿咕咕哝哝地跟在他身后,不外乎抱怨他怎么都不相信她之类的。 「你们两个等一下!」 坏了,一个巡逻的管区警员把他们叫住! 孙见善全身一僵,迅速盘算脱身之策。 「你们两个很面生,哪里来的?」管区拿着手电筒往他睑上一照。「你怎么满身是伤?跟谁打架了?」 「我没有跟人打架……我们是……被人抢了。」他绞尽脑汁想脱身之策。 管区警员吓一跳。「那你们有没有到警察局报案?」 「不用了不用了,反正也没有多少钱。」孙见善整个背心都是冷汗。 「好啊好啊,我们就去警察局报案。」旁边那个不知死活的丫头竟然和他唱反调。「走,孙见善,我们一起去。」 还在警察面前叫他的名字?死定了! 可是现在转头就逃也来不及了,即使他逃得掉,这个笨蛋能不能逃得掉就难说了。 孙见善也不知道自己干嘛把她这个大麻烦揽在肩上,他只能硬着头皮跟警员走回街角的警局去——警局居然这么近?果然跑路没查好风水就是这么惨。 一进警局,他抱着随时被认出来的准备,毕竟四年前那桩灭门血案实在太轰动了,现在唯一的凶手又逃脱在外,媒体一定传得沸沸扬扬,可能连通缉公报都印好了。 偏偏警局里正好开着电视,就定在新闻频道上。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被抢的?」警察招呼他们坐下来,拿起报案笔录,开始填写。 「孙……见善。」反正刚才已经被听见,换假名也来不及了。 「孙、见、善。」警员一个字一个字填下来。 然后自动问下一个问题。 慢着,他们认不出他的名字?孙见善一呆。 接下来他机械式的报出自己的资料,整间警局平静如昔。没有人跳起来大喊「什么?你就是那个杀人泛孙见善?」,没有人对他狞笑「嘿嘿,小子,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其他警员都在忙自己的事,偶尔瞄一眼电视,免不了偷瞄几下他身旁的绝色少女。 没有人对他感兴趣。 眼睛一对上如愿,她对他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 这时电视新闻开始报导—— 「四天前的囚车翻覆事件,受伤的警车驾驶已于昨天脱离险境。而唯一被押解的犯人成胜福也在今晨落网,整件囚车脱逃案终于宣告落幕。」 唯一被押解的囚犯? 「终于被抓回来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年轻人,小妹妹,以后要好好做人,不要像那些死恶的罪犯一样,知不知道?」警员边替他们做笔录,边评论道。 「那辆囚车上……只有一个犯人?」他试探性地问。 「对啊,就是那个叫什么成胜福的,他再蹲两年就假释了,竟然还落跑,这下子被捉回来加的刑期更长,你说他傻不傻?」 后来,孙见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警局的。他只觉脑中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已经回到刚才的凉亭坐下。 警局里真的没有他的纪录。 他们只记得成胜福。没有人记得灭门凶手孙见善!这怎么可能? 「现在你相信我了吧?我说过我可以让人愿望成真的。」如愿躺在长条石椅,脑袋枕在他大腿上,开心地说。 一切太匪夷所思,可是又真实的发生在他身上,他仍然不敢置信。 「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愿望?」如愿翻身坐起,快乐地凑在他眼前问。 「……先找个地方睡觉,我需要好好想想。」 ***bbs.fmx***bbs.fmx***bbs.fmx*** 最后孙见善决定回家一趟。 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虽然他们的感情不亲,但是他应该回来看看她。 老旧的五层楼公寓没有太大改变,他仰头看着左边第三层,那间公寓甚至称不上他的家,而是他老妈最近一次再婚的男人家。 他和母亲每任的丈夫都处不好,不过现任丈夫倒是个老实人,对他老妈真不错。他入监之后,老妈起初还来探望过几次,可是灭门血案的新闻实在闹得太大,给夫家带来许多困扰,最后,老妈渐渐不来了…… 孙见善嘲讽地挑一下嘴角。人家都说血浓于水,其实天下没有任何事是理所当然的,亲情也一样。 亲情也会随着时间和空间,渐渐淡薄。 「孙见善,你看,那里有一只猫趴在一只狗身上睡觉,它们居然不会打架耶!」如愿兴奋地拉拉他衣角。 满腹愁绪霎时被她杀得干干净净。 她比他更像坐了好几年牢的人,看见什么东西都感到新鲜! 「你这个人真的很不会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孙见善不爽地拉回自己衣角。 「鬼说的话跟人说的话也是一样的,只是频率不同,有些人听得到,有些人听不到,所以见了鬼也可以说人话的。」如愿很认真地回答他。「你若不信的话,我立刻召一个……」 「不用了!大白天谁会想见鬼?晦气!」 「那等晚上也行,晚上更容易召,因为……」 「我、不、想、见、鬼!明白了吗?」孙见善咬牙说。 「哦——原来你怕鬼。」如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孙见善退走开两步深呼吸一下。再这样下去,他不是被她烦死就是被她气死。「懒得跟你扯。上楼啦!」 「真讨厌,一天到晚凶巴巴的。」如愿嘟嘟囔囔地跟上去。 距离家门越近,孙见善的脚步越沉重。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你说,你把我坐牢的那一段过去变走了?」 「对啊。」如顾想到自己的丰功伟业,又得意起来。 孙见善沉默半晌,继续往上走。 「当初我是因为入狱才离开的,如果这一段不存在了,其他人对这四年的记忆是什么?」 「每个人都忘了那家人和那个案子罗!反正他们已经死掉了,世人再记得他们也没有用,只是让无辜的你受冤而已。」如愿耸耸肩。 「每个人都忘了?」这和他想象中的正义得到伸张有很大的差距。 「因为生死定数是无法改变的,已经死掉的人就是死掉了,原本怎么死的就是怎么死,我也不可能把他们变活过来,所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大家都忘了。」 「他们的亲戚朋友呢?连他们也忘了自己有那些亲戚?」他的语音沉重。 「大多数的人都是死掉了就被人遗忘,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如愿天真地说。 她是个永生不死的仙子,人类眼中珍贵的几十年寿命,于她也不过是眨眼即成枯骨,但这番理所当然的说法,听在孙见善耳里,只觉无比凄凉。 「大多数的人,都是死掉了就被遗忘……」他喃喃重复。 「如果你非要我在每个人脑袋里装点东西,一开始要讲清楚嘛,不然我现在试试看,-嘛呢——」 「不用了!」孙见善算是怕了她了。「你这种两光妖怪,没问题也被你搞出问题来,忘了就忘了,什么都不存在也好。」 「什么妖怪?人家不是妖怪,是神仙,你懂不懂?神仙!虽然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小草仙,可是还是算神仙啊!」小仙草气得跳脚。 好吵!孙见善不理她,迳自按门铃。 门铃响了好几声,没人应门。 难道他老妈也出去工作了?这可是希罕的大事,她一辈子没自力更生过。他踮脚在常放备用钥匙的门框上摸了一摸——没有? 难道他们怕他哪天逃回家,所以把备用钥匙收起来了?毕竟那桩血案虽然被抹除,他仍然是个成天逃家混帮派的不良少年,整家人都不欢迎他。 「喂,我的愿望来了,帮我把门打开。」他退开一步,对嘀咕不休的小丫头说。 「这种时候又知道叫我帮忙了,现实!」如愿撇撇樱唇,不甘愿地照做了。 门一开,整间公寓一片空。 怎么会?孙见善大吃一惊,到对门猛力按电铃。 来应门的老人家看到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不敢开最外面那个铁门,只敢隔着门栏问:「你要找谁?」 「我是对面陈太太的儿子,他们家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连家具都搬空了?」 「住在对面不是姓陈的,他们姓叶,昨天才刚搬走的。」乡音极重的老人回答道。 「对面明明是陈金雄的家,他还有一个再婚的妻子,你记得吗?」孙见善急问。 「陈金雄?」老人想了一想,恍然点头道:「啊,对了,姓叶的之前是一户姓陈的租走没错,不过他好像和朋友在泰国合开工厂,两年前全家就搬过去了,应该不会回来了。」 「泰国?」孙见善一呆。「他们有没有留什么消息给我?」 母亲确实是两年前不再来探监的。他们要搬到泰国去,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这个我不知道,你自己去问里长。」老人急急忙忙把门关上。 孙见善默默走回自己的旧家,心里跟着空空的。 「孙见善……」一只安慰的手轻拉住他的衣摆。 并不是说他对这个地方多有感情,只是,这里是唯一一个他还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而今,母亲跟着别人搬到泰国去,孙见善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没有家了。 他茫然离开公寓,连自己都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只是左脚跨出去之后,再提起右脚,机械式的迈步前进。 最后,他来到自己读过的高职,现在是暑假时间,学校里没有太多人。他来到自己以前常躲起来抽烟的树下,盘腿坐在草地上,望着天际的浮云。 「孙见善,你想不想见你妈妈?」如愿小声问道。 「算了,她有权利追求她想要的幸福,我去打扰她做什么?」他漠然地道。 「这样好了,我们去找那个陷害你的大哥!这人这么坏,我把他变成一只小猪为你出气!」她振奋地跳起来。 一提起这个人,孙见善熊熊怒火霎时燃起。 「这家伙只是仗着身边有一堆逢迎拍马的跟班,人多势众而已!如果一对一的单打独斗,我三两下就能将他摆平!」 「好,那我把他变到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去,让你痛打他一顿出气!」如愿握拳。 两人又热血沸腾地离开校园。 那个角头老大的住处就在学校不远处,走路大概十分钟的脚程。 走得越近,孙见善越觉得不对劲。 街上开始出现长长的黑头车,一大批又一大批穿黑衣、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小伙子,再走近一点,成排花圈花牌出现在街道两侧,巨大的「莫」字串成一条长龙。 来到那个大哥的住家街口,许多穿麻衣孝服的死者亲友出现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孝女哭墓声,道士颂声和送葬花车。 「是谁死了?」孙见善疑惑道。 「喂,你们也是来送杨老大的?你们哪个堂口的,怎么穿便服来?」一个穿着黑西装的年轻干部把他们叫住。 孙见善一凛。「杨老大死了?」 「你不知道?难道你们不是来送行的?不是来送人的就别来凑热闹,去去去!」黑衣干部把他们赶走。 孙见善连忙牵着如愿到一个角落,随手拉一名年轻小弟问:「请问一下,今天办的是谁的葬礼?」 那个小弟看他一眼。「杨老大啊!上个星期杨老大带他儿子去酒店喝酒,被几个大圈仔放黑枪撂倒了,看风水的道士说他们父子俩一定要在七天内下葬才行,所以家属赶着今天出殡。」 「杨老大和他儿子都死了?」孙见善大惊。 「如果你不是来送葬的,就闪一边去,老子很忙!」小弟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回到自己的队伍去。 人群如黑色潮水,往身旁流过。 远远的,孙见善看见几张熟面孔,来回穿梭于灵堂附近,帮家属招呼前来吊唁的人。那是他以前一起混过的兄弟。 孙见善心头一片乱,不想见旧人,拉着如愿就走。 「阿善,你回来了?」猛不期然,一把熟悉的声音叫住他。 是他老同学小乙,当初就是小乙引他到杨老大的门下的。 他不得不停下来,勉强应付道:「嗯,好久不见。」 小乙亲热地迎上来。「这几年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妈说你有一天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们还以为你跟哪个外地来的老大享福去了。」 对所有人来说,他只是失踪了四年而已。除了他自己之外,再也没有人记得他所受过的苦,不知道他在黑牢里如何和居心叵测的牢友周旋,只为了保存最基本的人性尊严;不知道他如何苦苦挣扎,等着重获自由的一天。 孙见善突然觉得万念俱灰。 原先支持他活下去的两股力量,一是亲情,一是报仇。如今母亲已经远走他乡,而他日日夜夜恨入骨髓里的仇人也死了。 他已经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没有一个仇人可以恨。接下来,他还能做什么? 横在眼前的人生,竟是如此寂寞漫长。 孙见善茫然走开来。 往四面八方望去,到处都是路,也到处都没路。 他的未来该做什么?出人头地吗?有谁会为他觉得骄傲? 出来混江湖成为地方一霸吗?那又如何?有一天到酒店去,让人放两下黑枪便倒了。 庸庸碌碌过一生吗?那跟现在立刻死掉又有什么不同? 反正,人死了,自然就被遗忘,不久之后,再也无人知道天地间曾经有个叫「孙见善」的男人存在过。 「人活着做什么?人活着做什么……」他喃喃念着,在熟悉的街道上,漫无目的的晃荡。 「对啊,孙见善,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你想娶漂亮的新娘,还是想去全世界旅行?只要你开口许愿,我都可以帮你办到喔。」身后的俏丫头不明白他的心情,一路犹蹦蹦跳跳地跟着。 「做什么?就坐下来等死吧!」 他自暴自弃的话让如愿吃了一惊。 「你千方百计逃出来,不就是为了要活下去,现在为什么想死呢?」如愿灵动的水眸冲着他瞧。 人类真是种奇怪的生物,她永远也搞不懂! 「我已经说了我想死,你怎么还不动手?」孙见善面无表情地道。 如愿拚命摇手。「你要我杀你?不行不行不行!我是不能造杀孽的。」 「哼,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到,还敢说自己是神仙。」他不屑道。 如愿涨红了脸。 「你、你……明明是你自己不守规则,乱许愿,你还怪我?我是很厉害的,你知不知道?很厉害很厉害的!」她气得直跺脚。 两人正在拌嘴,突然有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带着三名小弟慢慢走过来。 「喂,孙见善,你终于出现了。」 这个陈树是他的高职同学,两人从学生时代就不和,甚至曾经为同一个马子大打出手过。但孙见善的人生经过一番转折,这种少年时的争端早已不放在眼底,于是只是点点头算打过招呼,拉起如愿的手走开来。 「急什么?」几个人将他们包围起来。 孙见善及时瞄到街尾有颗脑袋畏怯地缩回去。 小乙!他唯一勉强觉得还算得上是朋友的人。原来是小乙跑去跟陈树通风报信的。 他先是一阵心寒,随而冷笑。 杨老大一死,年轻一辈的莫不趁着机会出头,陈树就是其中一个。小乙为了自己的未来,出卖自己四年不见的朋友也是很正常的事。这种丑恶的人性,他看得还不够多吗? 「姓陈的,我不想和你打,你走开。」孙见善冷冷地道。 「你说不打就不打,这么简单?」陈树蔑笑一声。「大家都说你到外地享福去了,我看你也没混出什么名堂来嘛,还不是一副穷酸样。」 一个小混混见如愿清丽貌美,伸手想去摸她的脸蛋。 「你给我放尊重一点!」孙见善用力挥开那只咸猪手。 「好啊,你敢先动手?大家上!」陈树吆喝一声,众人同时扑上。 孙见善赶忙将如愿往路旁一推。 其中一个小弟见状,跟过去抓她,连同陈树在内的其他三人留下来对付他。 她既然有法力护身,一个小喽罗应该难不倒她,于是孙见善专心对付身前三个人。 若是在以前,他连陈树也打不过,但坐过几年恶牢下来,他早己非昔日的吴下阿蒙。几阵拳来脚去之后,三个人全被他打倒在地。 「哇——孙见善,孙见善,快来救我啊!哇——」 那个号称自己「很厉害很厉害」的小仙草竟然被追得抱头鼠窜,孙见善满头黑线! 喽罗看准了她逃的方向,脚一伸,如愿扑通一声跌个狗吃屎。 「呜……呜……好痛哦……凡人真的好坏,竟然无缘无故欺负我,呜……」 孙见善又好气又好笑,过去一拳将那小弟撂倒。 「全给我滚!以后敢再来找麻烦,我一个个宰了你们。」他大喝。 陈树带着几个小喽罗,灰头土脸地败走。 「呜,呜……好痛哦……呜……」 「你不是法力无边吗?怎么连个嘴毛长不牢的小子都打不过?」孙见善帮她拍掉身上的尘土,忍不住取笑。 如愿哭得梨花带雨,怨恨地瞪着他。 「人家、人家的法力不能用在自己身上……你、你既然当了我的主人,就要负责保护我啊……呜……你、你见死不救,我不要跟着你了,哇——」 「好了好了,别哭了。怎么你的条件这么多?我看你真的没有多少灵光的时候。」他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呜呜……明明是你这个主人不尽责,竟然敢骂我不灵光……哎哟,你碰到我伤口了,好痛……呜……」 他才不信天上有这么瞥脚的神仙! 「别哭了,大家都在看,也不害躁。」他轻声哄道:「以后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了,我们回去吧!」 「真的哦,你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我,不然我就再也不帮你实现心愿了。」如愿用完全没有威胁性的可怜神情威胁他。 「好啦好啦。」 结果,在全世界的人都背离他之后,只有她还愿意陪在他身边。 孙见善握着她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 茫茫的人生里,他感觉找到了一个稳定的浮木。 夕阳里,一道高瘦的身影,挽着一个俏生生的人儿,慢慢走离这个他们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 第三章 他们的栖身之地,是一座废弃的眷村。 孙见善会知道这个地方,还得拜当初同一囚车的成胜福所赐。 当初政府新建国宅,将整座眷村的人全都迁走,可是接下来的工程预算有变,于是这座眷村的改建计画便延宕下来,直到七、八年过去,整座社区被风吹雨淋,破落得有如鬼屋一般。 两个人在囚车上聊天的时候,成胜福便提起这个位在桃园郊区的旧眷村,其中一间是他和弟弟避风头的秘密基地,连水电都偷接好了。反正成胜福暂时也用不到了,他就大方接收吧。 他们的屋子位于眷村最尾端那区,是一栋日式平房,后方的和式门推开,还有一小片庭院。 他和如愿花了几天将环境整理干净,再从其他破屋子里找来家具拼拼凑凑,勉强也凑出一间还算能住人的居所。 「哇——」 一片天花板突然掉下来,如愿吓得从榻榻米上弹起来。 「不但法力不灵光,连胆子都这么小。」孙见善嘲笑她。 她的脸颊顿时鼓了起来。 「你不要一天到晚只会笑我,真讨厌!明明我可以帮你吃好的、住好的,你偏要选这种鬼地方。」如愿故意装出一副阴森森的口吻。「我告诉你,这间房子死过人,阴气很重,你知不知道?」 「鬼地方又怎样?人比鬼恐怖多了。人类会出卖你,陷害你,背弃你,从背后捅你一刀,表面上却一副仁义过人的君子相,鬼怪就直接多了,想吓就吓,想害就害,无冤无仇的就彼此相安无事。在我看来,住这里,比住五星级大饭店舒服。」愤世嫉俗和偏激,已经成为他性格的一部分。 「好吧,你爱住就住,反正我是来人间修行的,任何环境我都能随遇而安。」她一转眼又开心起来。「走,散步时间到了,我们出去买晚餐。」 「仙人也要吃饭吗?你不是只喝海水。」 「那是我的真身才浇海水,大姊姊又没说我化成人形时不能吃东西。」 孙见善无奈地叹口气,任她把自己拖走。 不知道仙人是不是都像她这样?一下子天真,一下子迷糊,古灵精怪,爱玩爱闹,每天开开心心的,一点烦恼也没有。 没错,比起人类,精仙鬼怪还比较可爱一点。 橘红色的秋阳夕照,将空寂的眷村罩上一层彩衣。天地里,除了虫鸣就是细风,远方偶尔响起的车声伴着两人松闲的步伐,只有在这种时候,孙见善的心会稍微平静一点。 不过一直这么赖下去也不是办法,身上的两千块还是前几天运气好,捡到一个皮夹赚到的,迟早有用完的一天,他得想办法弄点钱过生活。 「喂,听你说,你的法力还有一堆条件,你干脆今天跟我讲个清清楚楚,省得我这个也不能做,那个也不行许的。」就是因为她感觉起来太不可靠了,这几天他才一直没再乱许心愿。 「我有名字的,我叫『如愿』,你别老是叫我『喂喂喂』的。」如愿跑在前头追一只小虫子,一听他说,立刻转回身倒退着走。 「走路好好走,当心又跌倒了。」孙见善不自觉自己已经在关心她。 「其实现矩也不太多,只有三条而己。」如愿姑娘轻快地跳回他身边。 「哼哼。」 「你那是什么笑?听好了,第一条,我的法术对我自己是不灵的,所以你不能许跟我有关的愿。」 「比如说,哪天我若又被你惹恼了,就不能许愿说:『我希望如愿变成一只猪』这一类的?」 「对,不过你真的想要我变成小猪吗?」她顿时担心起来。如果有一天他认识另一个法力比她高强的人,真的把她变成小猪怎么办? 孙见善看她发愁的样子,肚里暗暗好笑。 「你只要别一天到晚惹人生气,我自然不会希望你变成小猪。那天陈树的小喽罗去打你,你无法施法术保护自己,就是因为这一条吗?」 「我没有办法为了保护自己而施法攻击他,但是施隐身咒把自己变不见倒是可以的,只是,好好一个人突然消失了,旁边看的人一定都会吓一跳吧?那你就很难解释了,所以我才不敢轻举妄动。」 听她不肯施法的原因,竟然是为了自己,孙见善一愣。 「……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形,你就把自己变不见,不用担心我,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你确定吗?以前我也不知道让凡人看到我的法力会这么麻烦,可是三百年前,我就是和主子走在市井间,突然把自己变不见,结果那任主子就被邻人指控他会妖术,马上被官府捉去了。」 她真的在担心他!孙见善的心底顿时涌过一阵暖意。 「现在的社会和三百年前已经不同了,我说没事就没事。」他用粗声粗气来掩饰心软。 「其实,最好的方法是你赶快许愿说:『我希望他们全变成小狗』,那我就可以动手了。」如愿对他晃晃食指。 孙见善捺下翻白眼的冲动。「第二个条件呢?」 「噢,第二个条件,我不能犯杀业,也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所以你不可以许愿我去害人。」 「好吧。第三个呢?」 「第三个是什么呢?我想想看……哎呀,你别露出那种表情,我已经一百多年没跟过主子了,当然要复习一下。嗯……啊!我想到了,第三个就是,『祸福相倚』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孙见善猛然停下脚步,黑眸眯了起来。「听过,怎样?」 「每个人命里的福运是有定数的,如果你命中注定没有这项福气,却硬要许愿得到它,那你就得付出一点代价才行。」 孙见善瞪着她。他想到他讨到那顿饭吃之前,先被淋了一头馊水的事。 「你是说,我命中注定不会中大乐透,而我硬要许愿得到,那么我的代价是……?」 「如果主子注定没财运,却硬要许大财的话,法力低一些的小仙可能会害他连命都没了,可是有我这么厉害的高人在,我一定不会让你太吃亏的,你顶多就是少一条手,或少一条腿,或半身不遂什么的,但是一定有命活着享用那笔大财的。」她得意洋洋地向他邀功。 有、没、有、搞、错? 孙见善突然走到路边,抱着一棵树。 「喂,你抱那棵树做什么?」 他开始规律地拿前额敲树干。 「孙见善,你饿过头了?饿过头了我就变点东西出来给你吃啊。」 「不用!」他火速阻止,「我就知道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什么愿望成真!搞半天还得拿我自己的命去赌,像你这么瞥脚的交换条件,谁还敢随便许愿?」 「你怎么这么说?太过分了。」她气愤地道。「我第一任主子被官府杀头,难道是我的错吗?是他自己命太差,偏要我加入他的戏法班子帮他赚大钱,结果我变个隐身术他就被人逮去了。合该他命中注定在那个岁数终结,我也改变不了啊。 「下一任主子被人暗杀,更不是我的错!他命中注定不是帝王相,却硬要我让他坐坐龙椅过过瘾,当然马上被政敌找个理由暗杀了。」 「够了够了,也就是说,你的几任主子都不得好死就是了?」好险!这几天他没有乱许愿是对的,第六感救了他。 「明明是你们凡人太贪心,老是贪求自己不应得的东西,你却说得好像是我害了他们一样,我不要再跟你说话了!」她顿一顿足,气愤地跑开。 「你自己乱跑,如果又迷路了,我可不去找你。」他扬声道。 跑开几步的女孩停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回来。 抢在他开口前,她先说:「我知道,你一定又要说:『会迷路的神仙真是见都没见过』,对不对?」 孙见善回头抱着树干,双肩开始剧烈地抖起来。 傻瓜也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如愿气得咬牙切齿,偏偏奈何他不得。 谈谈说说,两人来到附近一个热闹的小商街。一入人群,他的神情立刻冷下来,那副生人勿近的招牌又挂起来。 普通人不是都希望自己是万人迷吗?再不然也希望自己能赚很多钱,或娶个漂亮老婆什么的,可是也不见他求什么大名大利,大房子、大车子的,反而希望离人群越远越好,最好全世界都没有人知道他。 「真是个大怪胎!」如愿偷偷嘀咕。 「要吃什么呢?」两个人逛过几间小吃店,孙见善看见一家新开的店正在做大促销,虾仁蛋炒饭才三十五元而已,便宜。他决定道:「今天吃虾仁蛋炒饭好了。」 「虾虾、虾仁?」她结结巴巴道。 「怎么了?」 她小声道:「以前遇到海妖找我们的麻烦,都是虾子大哥和蟹将军帮我们把它们赶跑的。」 「鲜鱼炒饭?」孙见善横她一眼。 「鲤鱼仙翁一直对我很好……」她吸两下鼻子。 「炸鸡饭?」 「十二生肖的鸡神君常常去找我师父太白金星下棋,它都会教我一些法咒,对我好得不得了。」她的眼睛开始泛湿。 「猪排饭?!」他的火气已经上涌。 「天蓬元帅猪八戒是孙大圣的师弟,你和孙大圣有同宗之谊,怎么就把他师弟给吃了呢?呜哇——」 孙见善忙不迭把她嘴捂住。 「好好好,不吃就是了,我拜托你别哭了。」他气急败坏地将她拖到角落去。「每天到了吃饭时间你就要跟我闹一次,烦不烦?我警告你,凡间的人就是吃鸡鸭鱼肉这些东西,你什么都不让我买,是想害我饿死吗?」 她不哭出声了,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你可以吃……吃……」眼一转。「吃那个香蕉啊!芭蕉精坏透了,老是作怪害人,你多吃一点香蕉,她忙着结果子,就没时间出来害人了。」 「……」孙见善开始想要如何捏死她比较省力。「如果你以为我会为了你吃素,那你就大错特错,本人可是无肉不欢的,听到没有?」 她抖着下唇,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两人对峙半天—— 「该死!」 孙见善磨着牙买了一个素食便当。还比较贵咧!三样菜加两大碗白饭,竟然花了他八十块。 见他屈服,如愿心情大好,扑过来抱着他的手臂讨好地笑。 「孙见善,虽然你外表装得凶巴巴的,其实骨子里是个挺好心的人呢!」 「我只是懒得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你吵而已,你若以为这样就可以爬到我的头上来,那你最好再想清楚!」 两人回到家,他随手把便当一放,并不急着吃,先进厨房将一小把海盐化进水里,走出来替水草浇水。 「大怪胎……」她偷念。平时老爱欺负化为人形的她,却对水草照顾得无微不至。 「比起一个由草变成的怪东西,还会变法术,我可是再正常不过了。」孙见善听到了。 他把便当打开,为她夹了满满一碗的菜,自己的白饭便就着菜汁,慢慢吃起来。 如愿饮着他买的海洋深层水,嚼着高丽菜叶,给他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他的眼神霎时柔和了。 「孙见善,我跟你说,你不用害怕随意许愿会有什么坏后果,我只是一开始讲得严重一点,免得以后一有状况你就骂人而已。我们「如愿水草」可是出了名的福星,一定能帮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她放下水杯,起劲地道。「瞧,你坐过牢的事,我不是帮你摆平了吗?也没瞧见你发生什么祸事啊!大姊姊就是让我出来人间游历,增长见识的,你若是从此不敢再许愿,我没事可做,闷也闷死了。」 孙见善噗地笑出来。 「你今年几岁了?」 她偏头想了一想。「一,二,三一…大概四百多岁了。」 「这四百年里,你跟了几任主子?」 讲到这个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是偶尔会偷懒一下啦,不过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很认真工作的!」 「几任?」 「连你在内,第六任。」 「噗!四百年才跟了六个主子,难怪你没增长多少见识,哈哈哈哈——」 「你、你……可恶!」如愿气得扑过去打他。 正当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外头突然响起叽叽咕咕的人声。 「我一路看着,那两个人就是走进这个破眷村来。」 「这里起码三、四年没人住了。」 「哎哟,会不会闹鬼啊?」 「鬼会跑出去买便当吗?真是废话!」 「如果是什么流氓逃犯躲进来就糟糕了,附近女人和小孩那么多,给他们抓去了多危险。」 「那里啦、那里啦、左边最后那间有灯光!」 杂杳的脚步声开始在木门外聚集,应该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 孙见善从听见陌生人的那一刻起,脸色便寒了下来。他真的很不喜欢跟人类同伴相处耶!如愿暗暗想。 「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他主动走出去。「喂,你们鬼鬼祟崇的,想干什么?」 「哇——」一堆中年欧吉桑吓了一跳。 「你是谁,怎么会跑来这里偷住?」一个半秃的男人被推出来说话。 孙见善冷哼一声。「这间房子是你们的吗?」 「呃……不是。」 「既然不是你们的,我就是光明正大的住,什么叫『偷住』?」他准备关门闭客。 「喂喂喂喂!」几只手脚一齐挡住门缝,不让他关上。「你不能住在这里,再住下去,我们要报警了。」 「看你年纪轻轻,好手好脚,怎么不找个工作做?住在人家不要的破房子,能过一辈子吗?」 孙见善越听越烦。 「我要怎么过我的人生,不关你们的事,快滚!」他的眼神露出受困野兽的凶光。 一堆欧吉桑给他吓到了,同时退后一步,又不肯就这么离开。 「喂,你们看。」后方的人突然互相推堆手肘。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到他身后。 不知何时,如愿从内进的木拉门后露出一颗脑袋,正有趣地偷望他们。 「还有一个女的!」 「她看起来年纪好小,不会是被这个坏人拐出来的吧?」 「有可能哦!现在不是常有那种网路交友,交到坏朋友,跟着人家逃家的新闻吗?」一群人交头接耳起来。 孙见善发现她被人看见,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了一样。 「我不是叫你待在里面,不要出来吗?」他回头大吼。 「少年仔,人家娇滴滴的女孩子,你怎么对人家这么凶?」最先出头的那个欧吉桑换上一脸笑意,走到拉门外,说:「妹妹,你不要怕,跟叔叔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如愿开心地推开拉门,「我们是从他家里出来的。」 她一站在众人眼前,先是一阵明显的抽气声,接着叽哩咕噜的议论声更响了。 洁净如瓷的人儿踩在一团流光幻影里,美得如天人下凡一般,每个人和她水盈盈的双眼一触,都忍不住回她一个傻笑。 「他家在哪里?」 「他家就是他家啊!」如愿天真地答。 「我是说地址,你知不知道他家的地址?」 如愿偏首想了想,摇摇头。「我只知道我们又坐车又走路的,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问了半天问不出什么,欧吉桑不禁暗想:她不会是迟缓儿,被恶人拐出门了吧? 一堆指责的眼光云时投向孙见善。 「你们看什么看?」孙见善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粗鲁地将中年阿伯推出门外。「我们住在这里又没有犯法,你们要报警就去报警好了,快滚!」 「哼,这个眷村早就断水断电了,你们一定是偷接人家的水电,怎么会没有犯法?」另一个脾气大的阿伯呛回来。 孙见善顿时语塞。 「妈的,你们欠揍——」 「孙见善,你过来一下!」拉门后那只毛毛虫又在比手画脚了。 「干嘛?」他不爽地走过来。 如愿把他拉到拉门后方,耳语道:「刚刚跟我说话的那个伯伯,感觉起来是个好人呢!」 「谁管他好人坏人,敢来找我的碴,就让他们变死人!」他回头恶狠狠瞪门口一眼。 「你不要老是凶巴巴的。」如愿轻拍他一下。「我跟你说,那个伯伯好可怜,他七天之后就会死掉了,你出去跟他讲,让他赶快安排一下后事,免得来不及。」 孙见善吓一跳,改瞪着她。 「你说什么?」 如愿耐心地再重复一次。「我说,那个伯伯七天之内就要死掉了……」 「行了行了,我听到了。」他半信半疑地打量她。「你怎么知道他快死了?」 「他只是个凡人,有点基本道行的仙子都看得出来凡人的运数。」如愿得意道:「现在你不敢再说我是瞥脚仙人了吧?」 「……那你也看得出来我什么时候会死?」 「你的我看不出来。」 「为什么?」 「我主子的命数我都看不出来,不过一般凡夫俗子的命数,可以看个八九不离十。」如愿解释完,轻推他,「你去跟他说嘛!」 「我才不要。」孙见善断然拒绝。 「为什么?」 「他死不死关我什么事?这种事提前知道,也不会有人开心的。」 「可是他老婆已经死了,独生女儿年纪又很小,七天之后他如果突然死掉,那个小女孩很可怜的,你去跟他说,他才能早做安排啊!」 「哼,我帮他,那谁来帮我?不要!」 孙见善接连遇见人生大难,偏激已经成为性格的一部分,更不可能去帮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你怎么这样……如果我能帮他,我当然会自己说啊……呜……可是他不是我主子,我就不能帮助他,只好托你说,没想到你这人怎么小气……呜……」 「你不要再哭了!我警告你,不准再哭了!」 「呜……只不过个小忙而已,你也不肯帮,我要跟大姊姊说,呜哇——」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行了吧?」孙见善被她哭得脑袋胀痛。 「好,快去。」眼泪无影无踪。 孙见善啼笑皆非。 「喂,你们要报警就去报警,没话说就赶快闪!」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来,指着那位中年阿伯说:「至于你,我说的话要信不信随便你,总之你只有七天好活了,看你独生女要交给谁照顾,你赶快安排一下吧。」 一堆人同时倒抽一口气。 「你这小子这么没口德,我们好意劝你回家,你竟然咒人死!」 「等一下,他怎么知道老强只有一个独生女?他是不是调查过他们家?他想绑架美美吗?」 孙见善早知道这种话说了也没人信,只有里面那个丫头以为人们会高兴预先知道这种事。 「我已经说了,爱信不信随便你,再见!」 砰! 木门毫不留情地甩上。 第四章 才两周之隔,气温已从暑意未退的秋老虎,转为开始出现寒意的凉秋。 如愿坐在架高的地板边缘,两只脚踢着院子里的泥土。 「孙见善,为什么我们要搬家呢?」 住了两个多星期,她已经喜欢上这块僻静的角落。 这整座眷村的破落屋宇,每一间都像一个探险,她和孙见善常常一间一间地看过去,凭着屋主遗落的衣物或照片,对这家子的过往遐想出许多有趣的故事。 这个孙见善哪,虽然毒舌得要命,只要不是待在人多的地方,他其实是个挺好相处的人! 以前的主人即使讨好她,也只是为了怕她跑走,不再帮他们完成心愿;不像他,终日和她谈天说地,把她当成一个寻常的「同伴」而己。 「那些人烦死了,一天到晚来探头探脑,我又不是动物园里的猴子,专门给人看的。」 上个星期,某户人家传出办丧事的声音,他就知道平静日子过不了多久了。 果然,这几天以来,在眷村口探望的陌生脸孔越来越多,几次他们离家出去买食物,街上的人看他们的眼光也不太一样。 孙见善不像她天真不晓事,他知道这些人早晚会找上门。如果他不想应付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现在差不多是离开的时候了。 可是,他摸摸口袋,无论日子过得如何节省,两千元也剩下不到七十元。他不晓得这些钱够让他们到哪里去。 「孙见善,你是不是没钱了?」如愿跳到他面前,开心地说:「我可以帮你唷!你只要许一个『给我很多钱』的愿就行了。你再不给我一点事情做,我快无聊死了。」 孙见善不是不心动,可是想到这位小姐之前「恐吓」的那些话,他就敬谢不敏。 「谁知道我会不会许个『给我两千块钱』的愿,就被撞断一条腿或什么的。我看还是省省吧,等我真的过不下去了再说。」 「哼,是谁说他连死都不怕的?结果连许个愿都不敢。」 「我是不怕死,就怕碰到一个瞥脚小草仙,没事把我弄得半死不活,那可比死恐怖多了。」 「你、你……」瞥脚小草仙再度败在他的毒舌之下。「哼!我不要跟你说话了。」 「你啊,乖乖到旁边去当清闲大小姐吧!」他笑骂道,开了一罐镇在凉水里的海洋深层水,送到她手里,再拉她坐回屋檐下,大手搔搔她的发,回头整理包袱去。 他的手掌好大,手指爬在她的长发间,像一把超大型的梳子,又实又暖的,很舒服。她很喜欢孙见善这样搔她的头发。 他的钱越用越少,买回来的饭菜也越来越简单,有时候甚至就是三碗白饭加一点肉汁菜汁而已。可是,他每天一定会买一瓶专门给她喝的海洋深层水,为水草浇水的海盐也从来没有间断过。 她曾经告诉过他,只要为水草定时浇水即可,化为人形的她不另外喝水也没关系,这只是解馋用的。他嘴里应「好好好」,可是照样每天买一瓶水给她。 「明明他才是主子,应该是由我来服侍他才对的啊!真是个怪人。」如愿又嘀咕。 最后孙见善决定把几套换洗的衣物带走,其他锅碗瓢盆就算了。 「走吧,趁现在天色还亮,我们走路到桃园火车站去。」他背起捡来的登山背包,一手捧着水草盆栽,一手牵着她。「我只剩下七十元而已,所以你待会儿用那个什么隐身术的,别让查票员看到你,这样可以省一张票。」 「好。」如愿一跃而起。 看她开心的神情,一副要去远足的模样,孙见善苦笑一下。 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艰难,在非人类的世界里是不必为之费心的吧?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他可能早就放弃了,饿死便饿死。但,现在不同,现在还有一个笨仙子需要他的照顾,一股奇怪的责任感让他无法轻易弃守。 「啊——」 门一拉开,门里门外的人互相打照面,外头一个没见过的中年人吓叫了一声。 还真找上门了!孙见善的脸色迅速沉下来。 「你要做什么?」 中年男人穿得西装笔挺,和周围的破落格格不入。 「你要出门吗?你妹妹呢?怎么不见了?」他的眼光落在孙见善的行囊上。 孙见善一愣,身旁的如愿对他扮个鬼脸。他立时明白,她已经用隐身术将自己隐匿起来。只有他看得见她。 他的脸色稍微和缓一点,不过这是很不客气就是了。 「她回家去了,我也要走了,你们不必再特地来赶人,再见。」他绕过中年男人身旁就走。 「慢着。」中年男人连忙抓住他的臂。 孙见善杀气腾腾地瞪过来,他吓了一跳,连忙放开。 「这位先生……对了,您贵姓?」中年男人客气地道。 「干你屁事。」 如愿在一旁拉拉他的衣袖,「你不要这么凶巴巴的,人家说不定有事情要说。」 中年男人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孙见善明白应该是只有自己听得见她。 「姓孙。」他的脸色依然勉强,却回答了问题。 中年男人露出笑容。「孙先生,您好,敝姓程,我是这个里的里长。不过我今天来,是有些私事想向您请教一下。」 孙见善瞄一眼如愿满是好奇的脸孔,强是把不耐烦压下去,问:「有什么事快点说。」 起码他没有赶人的意思,程里长吁了口气。 「我听前几天陪老强一起去找你的街坊说,你那天预测老强会在七日之内过世?是这样的,老强真的就在你说的那一天过去了。」 「所以呢?」孙见善早就料到他的来意定然不出此事。 「所以……咳,街坊邻居开始说,眷村里有个半仙来隐居了。我听了之后,慕名而来,希望您如果有能力,可以帮我开释一番。」 「我什么都不会。」他面无表情地转头就走。 「孙先生,我可以付钱!」程里长情急地喊声叫住他的步伐。 钱? 孙见善无法不心动。 金钱是他们目前最需要的东西,如果只是坐在那里等着如愿把钱变出来,他觉得很……窝囊。 「……你准备付多少钱?」他吐了口气,慢慢走回来。 「我准备了一个五千元的红包,如果你还要加钱,我们可以再商量。」程里长立刻从西装口袋掏出一个红包袋。 「你想问哪方面的问题?」孙见善瞄了那红包一眼,依然面无表情。 「我的家宅最近不太安宁,找了几个师父来看过,都没有什么改善,所以想请您来算算看。」这是狗急跳墙之策。 「……你在这里等一下。」 他慢慢走回房子里去,把如愿拉到客人看不到的角落,商量对策。 「听着,我们两个得吃饭。外面那个人愿意花五千元,只要我们回答他几个问题,这种简单钱没有理由不赚。」 「噢。」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继续隐身起来,别让他看见。待会儿听见他的问题,你若有答案的话,就告诉我,再由我转告他。」他简单地说。 「为什么不能让他看见我?」她好奇问。 孙见善自有其顾虑。 眼前,找如愿帮忙看命不失为一种求生之道。但,老强的单一事件就引来这个姓程的里长,将来消息传开来,只会招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 台湾什么不多,好事的人最多,如愿这丫头又成天迷迷糊糊的,他不敢想象,一旦她非人类的身分露出破绽,将会引来多大的轩然波涛。一个不好,被人把水草真身偷去解剖什么的,那就糟了! 「总之,你乖乖藏好,不准让任何人看见,听见没有?!」他沉下脸吩咐。 「哼,又摆凶脸吓人了。」她嘀嘀咕咕道。 孙见善走出去的时候,脸色还是阴沉沉的,却又用她最喜欢的那种方式抓抓她的头发。 这到底是凶还是不凶?大怪胎!如愿皱皱鼻子,跟在他身后隐形而出。 「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他冷对里长。 「是这样的,我有个儿子,从小品学兼优,考试也都是第一名,在外面从来不跟同学结怨,人缘很好;今年升上台大一年级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精神变得越来越差。我带他去看过精神科了,家里也找师父来看过,都没有什么帮助,他的身体就是越来越坏。」程里长掏出手帕擦擦汗。「有人说是祖先墓地的风水冲到了,可是我找了风水师看过,也没什么改善,我实在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一听说您好像功力很神,想请您到我家里帮忙看看。」 「家里只有儿子情况不对,其他人都很正常吗?」他转述如愿传给他的问题。 「是,是。」 「他的生辰八字呢?」 程里长将儿子的生辰八字说了。 孙见善听了,半晌不语,其实是在等旁边那个小笨仙掐指算完说答案。 程里长看他长目半闭,神色肃然,屏息不敢出声。 等了半晌,孙见善突然开口就骂:「什么品学兼优的孩子,分明是小畜生一只!」 「啊?」程里长吓了一跳。 「他是被婴灵缠上了。」 「婴灵?」 「婴灵一般是寻母不寻父的,你那个花心儿子把人家的女儿搞大了肚子,不负责任,前前后后总共累积了十几条小命;地府看不过去,也不让鬼差拘押了,索性让那些婴灵聚成一气,全找上你那个品学兼优的宝贝儿子。」 「怎么可能?我儿子很乖的,他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程里长急道。 「废话,全世界的父母都以为他们的儿子很乖,没交过女朋友。」孙见善一把将红包抢过来。「爱信不信随便你。总之,你儿子再这样损阴德下去,包管他过不了二十一岁——好了!」 「什么好了?」程里长愣住。 什么好了?如愿也问。 「他才……你才出五千块而已,难道连子孙八代的事都告诉你?」孙见善同时回答两个人的疑问。「言尽于此,你自己想办法化解吧,再见。」 他背起包包就走。 「慢着慢着!」程里长急得拉住他,从皮夹抽几张千元钞票就往他手里塞。「钱的事好说,大仙,我儿子的事你一定要帮我解决啊!你刚刚说他过不了二十一岁?」 他瞄向身旁的如愿。 如果那个人继续缺德下去,铁定折寿,想活长命一点,现在开始积德吧!还有,那十几个小娃娃,得帮人家好好超渡才行。小小年纪,什么都不懂,就落得在阳间游荡,怪可怜的,我看我还是去请判官大哥—— 「好了!」孙见善再喝。 「什么好了?」程里长顿住。 什么好??如愿也顿住。 孙见善闭着眼,揉揉太阳穴。 「你办场法会,好好超渡那十几个婴灵吧!」他硬抽回自己的手臂,往眷村口走去。如愿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边。 「超渡婴灵之后,我儿子就有救了吗?」里长急得跟前跟后。 孙见善心念一转,暗笑一声。 「这样当然不够。」他停下来,神情肃穆地道:「做法事的时候,你一定要让你儿子亲自写一篇讣文,在灵前大声念给你未出世的孙子孙女们听。内容一定要把他自己干过的每桩事交代得清清楚楚,记住,少了哪一条的话,那个婴灵可不会走的。」 「交、交代清楚?」里长结结巴巴道。 「没错。而且麦克风的声音要越大越好,让每个婴灵都听得清清楚楚,并且诚心在灵前忏悔,它们才能气平,不再来找你儿子麻烦。」 「这、这……」这种丑事要用麦克风大声在邻里间说出来,他们家要怎么做人? 「你不愿意?那也没关系,反正看你才四、五十岁而已,再生一个儿子也不困难。顶多这个儿子噶了之后,你出去包个小老婆,多生几个备用就是了。」 噗!如愿在旁边掩唇笑出来。 他继续开步走。 「我、我……」里长尴尬万分。 「还有,叫他从现在开始吃素,少做点亏心事,以后除非结婚娶老婆,不可以再玩别的女人,否则地府看他恶性不改,再把那些婴灵放出来的话,哼哼,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知道了吧?」 「是。是。」 孙见善摆摆手离去。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 「哈哈哈哈哈哈——」 孙见善走出台南火车站,盘算一下今晚应该去何处落脚。 「我的天哪,好好笑哦,真的好好笑哦,哈哈哈哈——」 旁边那个很吵的噪音还是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 「我说姑娘,你也够了吧?笑了几个钟头还笑不累?」他无奈道。 为了不让他看起来像在和空气说话,如愿一走出验票口便现出身形。 当她念动隐身咒时,身形四周隐隐多了一层迷蒙莹亮的光晕,和平时以人形出现的实体感觉不太一样,因此孙见善可以看得出差别。 他连忙张望一下,确定没人看见她突然冒出来。幸好现在是上班时间,车站里人潮不多。 「下次不要在大堂广众突然现身!」他轻斥道,然后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如愿吐吐粉红舌尖,乖乖被他牵着走。 「孙见善,你好厉害,不必见面就把那个坏儿子修理了一顿,呵……我晚些问问判官大哥那人有没有照做,如果没有,就让鬼差们去闹闹他,吓到他非做不可。」 「贼头贼脑!」孙见善又好气又好笑。 「孙见善。」 「干嘛?」 「其实你人很好耶。」他的心里还是有正义感的。 「什么好不好的?我只是不爽被某个小笨仙闹得只能吃素,所以找个人陪我一起受苦受难罢了。」孙见善觉得耳朵有点热,打死不承认。 「呵呵,好吧。」反正她知道就是了。如愿愉快地抱着他的手臂。 她的心里没有男女之别,平时一高兴就又揽又靠的。孙见善却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他的手臂感受到她胸脯的柔软偾起,微微一震,不动声色地把手臂抽出来。 如愿不疑有他,改为牵着他的手。 「一开始跟着我这种主子,你一定觉得很委屈吧?」孙见善突然道。 「为什么这么说?」 「我这个主人落魄潦倒,比不上你以前当过高官将相的主子,你当然委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些事。 「反正我吃的喝的就是那些东西,大鱼大肉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你是不是穷途潦倒,对我也没差别,不过——倘若我跟到一个坏人主子,我会很难过就是了。」 「你不是说过,坏人进不了你那个大姊姊的店吗?」虽然孙见善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那是后来大姊姊收留了我之后的事。之前我流落凡间,就跟到一个很坏的主子,那人做了好多坏事!幸好我不能造杀孽,才没被他滥用,但是、但是……他藉由我的法力变得有权有势,鱼肉乡民,所以我也算连带造了恶业。」如愿楚楚可怜地垂下头来。 「后来呢?」孙见善轻轻捏了捏她的后颈,一股暖柔的感受流进她体内。 「有一天,大姊姊经过他的府门外,感觉到我的气息,知道我很不开心,就走进来带走了我,让我留在她的花坊里,以后我就不怕被坏人收去了。」她转眼间开心起来。 「可是,那个主子的愿望还未到尽头,你可以就这么获得自由吗?」孙见善一怔。 「正常情况是不行的,毕竟我受缚于天道,就得依本命而行,但是大姊姊的法力很高强,她一把我带走,我就自由了。」她不知不觉又揽着他的腰,靠在他身边。 「那个大姊姊到底是谁?」他皱眉问道。 「大姊姊就是大姊姊啊。依照你们现代的话,她在天庭应该就是,嗯……『人脉很广』,对,就是这样!」她快乐地点点头。 孙见善哭笑不得。原来天界也讲交情的! 眼见天色暗了,孙见善决定先找间车站附近的旅舍度过今夜。 他身上有程里长塞给他的一万多块,明天干脆找个僻静的地方,租间小套房落脚。 他终究是个二十二岁的大男生,从十八岁开始就在监狱度过,所以实际上的社会年龄只有十八岁而已,和所有青少年一样,对于茫茫未来一点头绪也没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两人找了一间旧旅舍订房间,孙见善仍然要她隐身起来,直到进了房间才现形。 「哇,有好舒服的床可以躺,那我今晚不回真身去了,我也要睡这种软软的床。」她一个箭步扑上弹簧床去。 正在喝水的孙见善呛了一下。 「有没有搞错?床只有一张而已,你睡床,那我睡什么?」 「这张床这么大,我们一人睡一边就成了啊。」她理所当然地道。 「算了,随便你。」她都不怕吃亏了,他怕什么? 他拿出衣物,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全身只穿一条短裤和汗衫。 如愿仍旧在房间里东摸西碰,见床边有个投币孔,她好奇地从他外套里掏出几枚硬币,再按下按钮。 「哇——床会好动,好好玩。」她高兴得大笑,玩得不亦乐乎。 孙见善好气又好笑。这是情侣投宿时增加情趣用的道具,结果给她拿来乱玩,他突然有一种自己在带坏无知神仙的罪恶感。 「别玩了,该睡觉了。」十五分钟过去,床停止晃动,他阻止她再投币进去,然后摊开自己那一侧的被褥,躺了进去。 「喔。」如愿乖乖学他一起躺平。 灯关掉,四周很快安静下来。 空气里有旅舍陈旧的气味,和一种淡雅的、馨香的气息。他抽了抽鼻子,发现那是从她身上沁散而出的海洋气息。 啊……嗯……喔…… 无巧不巧,薄薄的隔间传来其他房间的暧昧呻吟。如愿突然坐起,推了推他。 「孙见善,隔壁有个女人在哀叫呢!是不是有人受伤了?」 清俊的脸孔在黑夜中涨红。 「人家好得很,你少管,快睡觉。」他翻身背着她,假装睡着。 如愿犹不放心,又坐着听了一阵。幸好上阵的男人体力不怎么好的样子,才叫了几分钟就停了。 如愿又倾耳听了半晌,确定不再有声音,才躺回去。 孙见善吐了口气。 银月渐高,暗香浮动。身旁那个柔软的娇躯还不知死活地越捱越近,最后干脆整个人贴着他的背,抱着他的腰,睡得舒舒服服。 孙见善只觉心浮气躁,一股热息不住在胸臆和小腹间流窜。 「热死了!我睡地上,床给你睡!」他陡然翻开棉被,拿着枕头往床边地板一丢。 四肢百骸里彷佛热水滚沸,在他的鼠蹊部汇集成一股生壮强硬的力道,他得拉开和她的距离才行!他不晓得再睡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你睡在地上会着凉的,被子给你盖。」如愿看着他移到地上去睡,有些担心。 「快睡吧。」他背着她,将被子粗鲁地接过来,五官隐在黑暗里。 可是,身边少了他熟悉的温度,轮到如愿睡不着了。她很喜欢靠在他身边,无论是变化为人形时,或回到真身被他捧在怀里之时。 他身上有一种好闻又温暖的味道,让习惯海洋冰凉温度的她觉得好舒服,总想时时刻都偎着那股气息。 「孙见善?」 「……干嘛?」 「我也想睡地上。」她想跟他一起睡。 黑暗中,他翻过身面对她,她只看到一双闪亮黑眸。 「你以前也都习惯陪你那些主子睡觉吗?」他的嗓音在万籁俱寂中显得哑沉。 「才不呢!他们都把我摆得高高的,供得像尊菩萨似的,我才不爱靠近他们。」 又是片刻的沉默。 「没有一个主子是真心待你的吗?」 「其实不管人品如何,他们严格说来对我都很好啦。」因为有求于她嘛! 「他们死了之后,你会不会想念他们?」 「想念?」 「对,有没有哪个人让你特别舍不得?」他慢慢坐起来。那双明亮的眼眸变得深幽。 「这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他们在人间的寿数到了,本来就该重新投胎。」 听她说得如此轻易,孙见善皱起粗浓的眉。 「你跟他们相处几十年下来,难道都没有感情吗?」 「哦——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如愿领悟之后,灿然一笑。「我没有感情啊!」 「什么?」他立时坐起。 「嗔痴爱欲是凡人才有的感情,我们仙人当然没有,所以我既不恨人,也不爱人,更不牵挂任何人。」如愿理所当然地回视他。 孙见善瞪着她好半晌。 「可是你明明会哭会笑会生气,你有感情!」他坚持道。 他好像很不高兴听到她说这些话,为什么呢? 「看到好玩的事自然会笑,看到不开心的事就生气或难过,这是正常的,但是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会恨谁,也不会爱谁的。」 孙见善终于明了——她有「情绪」,但没有「感情」。 情绪是浮面的,高兴就笑,难过就哭,发泄出来就过去了,不会再更深一层。 感情却是比较深入的,由心底发出的意绪,有爱,有恨,有嗔,有痴,会一直停留在心底。 世事于她如浮云,眨眼即逝,所以她不会恨人,也不会爱人。 将来等他岁数终了,她也只是回到那个白衣美女的身边,然后再等下一个主人将她带定,直到她在凡间的修行终了。 自己之于她,也不过就是众多主人中的一任而已。 孙见善体内的火倏然消了下去,寒意从他脚趾间上涌,迅速攫获他整个人,将他拖入冰窖里。 她不会恨他,也永远不会爱他,他只是她的「主人」…… 「孙见善,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黑暗中,那双深幽的眸彻底暗了下来。他躺回地上,翻过身,声音比冰凉的地毯更寒冷。 「我累了。睡觉。」 「……噢。」 如愿依言躺平。眼光却离不开地上那个突起的阴影。 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为什么突然冷淡下来呢? 一股惴惴不安的感觉,一直徘徊在小草仙的心头,挥之不去。 第五章 「阿姨,听说你们附近住了一个算命很灵的人?」 「有啊有啊,他就住在后面山脚下的社区,好像是前两年才搬来的。」 「他人怎么样?阿姨有没有给他算过?」 「他看起来很年轻,才二十几岁而已,一点都不像电视上那些算命的。听邻居说,他很少出门,也不太跟人家打交道——怎么连你们台北人都听过他?」 「有人来给他算过命,说他算得很准,回去之后就贴在网路上,所以最近这个人在网路上爆红。」 「真的哦?那我们这个小地方不是出名人了?」 「阿姨,我也想去给他算算看,你带我去问问看好不好?」 「好啊,我带点水果当伴手,比较有礼数。」 对话的姨甥俩兴匆匆地离开家门。 所谓山脚下的社区,其实只是几间错落聚集的老旧公寓。灰色的水泥外墙毫无任何修饰,经年风雨,将墙面摧得斑驳灰黄。 这种台南乡间的小住宅区,大部分年轻人都到大城市去工作或求学了,留下来的大都是中老年人及家庭主妇。也因此,两年前一个看似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拎着一个包包租下李家的旧公寓,大家着实侧目了一阵子。 那个年轻人几乎不太离开家门,只有吃饭时间会出来买点东西,可是路上对打招呼的邻居也都很冷淡,爱理不理的,久而久之大家对这个年轻人也没什么热情了。 据住在他隔壁的人说,偶尔那间公寓里会传出女孩子的声音,也有一,两次邻居看到一个非常漂亮的美眉到阳台看风景,过一会儿就被那个凶巴巴的男人叫进去了。 可是送披萨的小弟上门时,又看不到屋子里有女孩子,所以大家都猜想,那应该是他在外地念书的女朋友,没课的时候跑来看他。 「啧,漂漂亮亮的一个小姐怎么会去看上那种臭脾气的男人。」阿姨边走边嘀咕。 「他有女朋友了?他本人长得怎样?」外甥女感兴趣的问。 「那个孙先生长得是一表人才啦,高高瘦瘦的,皮肤白白的,肩膀宽宽的,体格不错,就是那张脸冷冰冰的,看了就让人不敢接近。」 「人家说不定是什么富家少爷,因为身体不好,所以隐到乡下来养病,又不想让人家知道啊。」刚念大学的女孩情窦初开,对这种神秘帅哥最难以抗拒。 一幕幕浪漫的剧情开始在少女的心头编演。 一个英俊有为的富家继承人,却因为天生体弱多病,不得不跑到穷乡僻壤来养病。 为什么要躲到台南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郊区来养病呢?对,一定是因为周围有太多叔伯侄表的亲戚等着抢夺他的继承权,所以他身体不好的消息不能流露出去。 而那个美丽少女,当然是他的未婚妻了。 她对心爱的男友不离不弃,每到课业空档,总是排除万难,奔到台南来探望深居简出的未婚夫。 呜呜呜,太感人了,活脱脱是一桩历久不衰的爱情经典啊…… 「滚!下次再敢上门,我把你那双贼眼挖出来!」一阵惊人的爆吼戳破少女美丽的憧憬。 乒哩乓啷,轰隆哗塌—— 姨甥俩在大门口紧急煞车,堪堪闪过从楼梯滚下来的人体。 「你太过分了!我可是付了钱的……」被踢出来的瘦子哼哼唧唧地坐起来。 「滚!」 所有浪漫幻想全部破裂。 追出来的男人既不病恹恹,也不苍白瘦弱,过长的头发垂在后颈,盛怒的双眼让他看起来就像只喷火的巨龙。 巨龙的眼光扫到抱在一起的姨甥俩身上。 「你们又是干嘛的?」 阿姨挤出一个笑。「那个……我、我是街角卖牛肉面的那个黄太太啦!」 「我今天没叫面!」怒汉的脸色嘴角一硬,转头走回自己的公寓。 「不是啦,不是啦,我外甥女说有点问题想请教一下孙先生,所以我带她过来看看。」阿姨手有点抖地举高一串蕉。「这串香蕉是我亲戚自己种的,很甜很好吃,昨天才刚送来,送给你吃啦!」 孙见善的脚步不为所动。 突然间,另一颗脑袋从公寓里探出来,姨甥俩同时眼前一亮。 一张精致如画的清丽脸庞,一见着人就是一记明亮的灿笑,欢畅如夏日海风,让人看了觉得不回她一个笑容都像罪过。 她拉拉旁边那个阴沉男人的衣角,小声说:「孙见善,我想吃香蕉。」 叫孙见善的男人对她皱一下眉头,终于隐忍地回头对客人说:「上来吧。」 耶! 外甥女连忙拉着阿姨一起上楼。 「孙先生,这香蕉你拿去,如果吃不够,我家里还很多。」黄太太把香蕉递给他。 「这样就够了。」他冷淡道,折两根蕉给那美丽少女道:「你先进去。」 「好。」美丽少女接过香蕉,开开心心地走进一道屏风后面。 单调的客厅里只剩下三个人站着。 孙见善依然神情淡漠,两个客人一时有点不晓得该不该主动开口。 若不是脸色如此僵硬阴沉,他其实是个极俊朗的男人。那双长在男性身上稍嫌阴柔的内双丹凤眼,也在他强烈的性格下显得生猛有神,美中不足的是身材实在太瘦了,一副宽肩看起来都是骨头。 「你们不是有问题要问吗?」僵持片刻,他终于不耐地问。 原来是要她们先说话!外甥女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今年刚考上生物系,可是我的兴趣是——」 「行了。」 她只起了个头,孙见善便挥手阻止她。他双眸半合,望着地下,似乎在沉思什么。好半晌没人出声。 终于,他开口:「你明年重考,考得上医学系,但是未来发展反而不如当兽医好,所以不如等明年去考某大兽医系的转学考。再见!」 等姨甥俩回过神来,已经被扫地出门。 「……阿姨,他刚刚是怎么算出来的?」也没看他用什么道具或命盘啊!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卖牛肉面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 「这些香蕉好甜好好吃,孙见善,你也吃一口。」 他一进房门,一口甜腻腻的蕉便塞进他嘴里。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有外人上门的时候,绝对不可以给人看见,你为什么不听话?」他咽下香蕉后,劈头就凶。 「那个面店老板娘是熟人啊……」如愿小声说。 「我说的不是那一对!」 那就是更前面那只瘦皮猴了。 如愿马上活力四射。 「那个人啊!孙见善,我跟你说,他戴的那个玉扳指,我真的见过呢!大概是我第三还第四任主子吧,把那个玉扳指送给他的一个侄子,那个侄子后来得罪权贵,被抄家了,我的主子多亏了我才逃过一劫。当时我一直很喜欢那个玉扳指,没想到经过几百年竟然在这里重逢了,呵呵。」 「谁在跟你谈玉扳指?」孙见善的额角爆青筋。「可见我交代的事你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啊,忘了他在生气了。如愿吐吐粉舌,连忙垂下头继续装出心虚的模样。 「有啦,我有听啊,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冒冒失失地冲出来认人……不,认东西了。」 「也不看看他那双贼眼,一瞧见你眼睛都直了,压根儿忘记他是上门做什么的,那副色相说有讨厌就有多讨厌,可恶!刚才没有多揍他几拳,实在是太客气了!」孙见善余怒未息。 慢着!她还以为他是在气自己违逆了他的意思,原来他在意的是那个瘦皮猴盯着她看?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要看让他看就是了,我又不会少块肉。」如愿不太理解这种情绪。 孙见善-了-眼,轻哼一声走出去。 「孙见善,吃饭时间是不是到了?我们出去买你的饭,顺便多买几样水果好不好?」如愿开心地追出去,转眼又把他在生气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孙见善揉揉太阳穴。 「我要吃那个一颗一颗、很甜很好吃的那种水果,对了,叫荔枝!我要吃荔枝!」 罢了,这两年来纵坏她了!摆再多的凶脸她也不会怕。 「……荔枝的产期早就过了,这个时候哪来的荔枝?」 「噢。」有些失望。「那买更多香蕉!」又高兴起来。 如愿轻快地走在前头,换上刷白牛仔裤与蓝色棉布衬衫的孙见善慢慢跟在后面。两年过去,他依然年轻,依然愤世嫉俗,依然厌恶人群,气质倒是沉稳一些。 小吃街在十分钟脚程以外,附近唯一称得上闹市的地区便是此处,因此尽管在人烟稀少的乡下,一到吃饭时间,街弄间依然颇为热闹。 小地方和大城市不同之处,便是每个人都互相认识。这种平常人称之为「人情味」的氛围,却让孙见善有着隐私受到刺探的不适感。 「我好了。你要吃什么水果赶快买一买,我们回家。」他草草买了个素食便当。 自助餐店和牛肉面店相连,两家的摊头都架在店门骑楼下,另一边的老板娘和她外甥女不住从自己的店头瞄他们。 孙见善强迫自己对四处投来的好奇眼光视而不见。这群人都已经看了他两年了,每天晚上出来买东西还是要被看一遍,他们看不烦吗? 「小姐,你这个星期又来看你哥哥?」自助餐王老板见她模样娇美,忍不住攀谈。 在本地人的假设里,如愿是他在外地念书的妹妹,偶尔周末来看他。 如愿站在孙见善身后,淘气地用手指指他,对他的后脑勺做鬼脸,不回答。 几个客人看了都笑了出来。 孙见善回头,给她一个白眼。想也知道她一定在后面不老实。 「孙先生,刚刚的香蕉好不好吃?你们要不要多拿一点?」牛肉面店黄太太扬声唤。 「要。我要吃。」她拉拉孙见善衣袖。 「我们自己去买就好。」他不喜欢欠人情。 「她给的香蕉比较甜。」如愿细声说。 「对啦!我们家这个香蕉是亲戚自己种的,比外面卖的甜啦。」黄太太好心道。 孙见善无奈,只得把便当交给她,走到隔壁去。「我再向您买两串。」 本来以为对方会直从店后头拿出来,没想到黄太太回头一吼:「死老头,你带孙先生回家挑几串香蕉!人家帮我们小纹算命都没有收钱咧!」 孙见善立刻道:「那不用麻烦了……」 「不会麻烦,我们家很近,街角转过去就到了。我们家香蕉堆了两大箱,看你想挑多少就拿多少,不用钱啦!」满头大汗的老黄从厨房走出来,哈着一张淳朴的睑,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外走。 孙见善脾气再硬,对这样热情老实的本地人实在板不起脸。 「我马上回来,你等在这里不要乱胞!」 「不会不会,我们不会让她不见的。」自助餐店的主人和客人们保证。 终于,看门的拳师狗走了。等了两年才等到的机会,一群老实的乡亲们霎时如见到花蜜的熊,齐齐围了上来。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你长得好漂亮,今年几岁了?住在哪里?」 「那个孙先生是你的哥哥吗?还是男朋友?」 如愿直觉想回答「他是我主子」,可是她突然想起,孙见善交代过她不可以这样跟普通人说,因为现在的人会听不懂这种关系。虽然她不懂「他是我主子」这句话有哪里难懂,不过他不喜欢她这么说,她不说就是了。 「我们是一起的。」她嫣然而笑。 「一起是什么意思?」乡亲们面面相觑。 「是男女朋友那种『一起』,还是普通朋友那种『一起』?」有人问。 「一起就是一起啊。」她看看四周好奇的脸孔,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懂。 「你是他朋友,还是他的亲戚?」自助餐老板干脆问得更明确一点。 她想了一想,说:「孙见善说,我们两个是『同伴』。」 「同伴?」乡亲们互望几眼。 几颗脑袋凑在一起商量,「这个意思是不是『合伙』?」 「孙先生不是在帮人看相吗?难道你们两个人都会看相?」邻人一起惊异地回头看她。 孙见善好像交代过她,不要跟人家提起这件事,可是他们若是自己猜到的,应该就不算她说的吧? 不知道他为何不让别人知道其实能「算命」的人是她?嗯,一定是他自己想扮大师的缘故。如愿想乘机恶作剧,吐他的槽。 「对,其实我也会……」 「你在胡说什么?」一声冰寒透骨的低喝响起。 孙见善脸色铁青地站在她身后。哇!被抓到了!如愿摆出标准的低头忏悔姿势,吐吐舌头不敢多说。 「呃……咳……哈哈,孙先生,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一堆人打个哈哈,轰然鸟兽散。 没有义气!如愿对他们纠起黛眉。 「孙见善,你挑了几串香蕉?两串,那可以吃好久呢!真好。」她讨好地黏上去,抱着他的手臂。 这招示好并未如以往一样,迅速软化他的怒气。 孙见善僵硬地拉着她的手,离开自助餐店。 「孙见善,你是不是很生气?」走了一阵子,她试探性地问。 前方那道背影依然僵硬挺直。 「我没有跟他们说什么,是他们自己乱猜……」 「住口!」 孙见善第一次懊悔,为何一开始不把事情跟她说清楚! 天知道她上一次「出任务」是几百年前的事,现代人扒粪的程度,绝对不是几百年前的保守社会可以比拟的。如果有一天,有人怀疑起她的身分,在暗处观察他们,进而发现她倏来倏去的行踪不太寻常时,接下来可能就是他们两人都应付不了、无止无境的麻烦。 他苦心积虑,隐姓埋名,专找不起眼的小乡镇居住,就是为了低调再低调,赚取的金额也以日子过得去的程度即可,绝对不张扬到会引来关切的程度,结果她居然傻傻的站在大马路边,向人家吹嘘她也会「看相」? 「该死的!」孙见善愤怒地重踢一下停在路边的汽车轮胎。 如愿怔怔盯着他看。以前无论她如何不听话,孙见善都是表面上气气就过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如此生气…… 心头有一种闷闷的感觉,她不敢开口,头低低地跟在他后面走。 一辆卖甜品的推车从两人身旁经过,斗大的「烧仙草」三个字写在钢桶外侧。 如愿远远见那桶烧仙草推过来,火速钻到他的另一边去,眼中露出戒备的神情。 孙见善早就发现她对烧仙草的反应很奇怪,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不爱这种甜食而已,也没多想,手臂从她怀中抽出来,继续生气。 以往她若知道他还在气头上,会安分的待在旁边,不再来自讨没趣,这次却畏怯地偎回他身边,继续用那奇怪的惊恐眼神瞪着那桶烧仙草。 「干什么?」他粗声问。 「没、没有。」她小声回答,等那小贩走开来,才松了口气。 「烧仙草有什么好看的?」他冷冷问。 「那那那、那是什么『仙草』?你们为什么要烧了它?」她惶惶地望着那桶「仙草」。 孙见善一怔。 若不是心情如此恶劣,他一定会大笑出来。 仙草是一种用仙草叶熬煮成的凉粉,冷却之后是一般人常吃的仙草冻,至于烧仙草,是台语「热的仙草」的意思,仍呈黑色液态状的甜食。 但是,她不知道「仙草」是什么东西。她以为仙草真的是「成仙的草」——跟她一样! 「哼,那种草不听话,老是惹人生气,我们就煮一锅热水把它给烧了吃,就这么简单!」 如愿花容失色。 「你、你、你们吃了仙草?这,这会犯下天条的,仙草、仙草是不能乱烧乱吃的……」 「哼,人类犯的规难道还少了?我们连鸡鸭猪狗、男人女人都杀,哪还忌讳几株小笨草!」他露出白森森的牙笑道:「烧仙草挺好吃的,一锅黑漆漆,又香又甜,你想不想吃吃看?」 「黑、黑漆漆?」她连讲话的嗓音都吓抖了。 「连骨带叶一起烧了,当然是黑漆漆的,吃起来挺好吃的。我去买一杯给你看看好了!」他作势要走向小贩。 「你、你怎么知道很好吃?你也、你也吃过?」如愿俏颜惨白。 「当然吃过!全台湾谁没吃过?」看她吓得乱七八糟,孙见善不禁觉得快意。 太好了,以后她再敢不听话,就用烧仙草来吓她。哈哈哈! 「你、你——」如愿哇的一声哭出来。「你竟然会吃我们,你是坏人!大坏人!我不要再跟着你了!呜——」 孙见善一愕,连忙伸手探向她。 如愿却旋身一转,消失在他的眼前。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 浓厚的灰雾淡去,一片天空地阔的草原豁然呈现。 草原边缘独立一栋小巧砖屋,「上真花坊」的招牌在清风中晃荡。 一位白衣长发美女推门而出,姿态如天女一般,手捧着一盆…… 「哇——」 「啊!」 前者是突然爆出来的哭声,后者是突然被吓一跳的叫声。 如愿陡然现形,扑进白衣美女的怀中放声嚎啕。 「小如愿,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吗?」白衣美女惊疑不定。 「姊姊,那个孙见善是大坏人!我不要他当我的主子了,他一定会把我吃掉的!呜——」她哭得凄惨无比。 怎么会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老实跟我说。」 如愿抽抽噎噎地把烧仙草事件说了一遍。 「他说,只要我再不听他的话,他就要把我煮成烧仙草吃掉,呜……我没想到原来他是一个这么恐怖的人,亏我还一直以为他很好,呜……」 白衣美女头疼地揉着额角。 「那个『仙草』不是天庭的仙草,是民间消暑解热的一种甜品,你也不问清楚,就这样冒冒失失的跑回来!」她真是宠坏她们了! 如愿停住,眼角仍垂着一颗泪,要掉不掉的。 「不是……不是天庭的仙草?」 「当然不是,你以为天庭仙草是凡人随手就可以摘到一大把的吗?你自个儿在凡间修行多久,又见过几个同伴了?」 「呃……好像……没有。」如愿垂下螓首。 「那就是了。别说凡间,天界里能受仙人垂青,而晋身仙班的花草也不多。」白衣美女敲了她脑袋,轻声呵责,「当年你也只是龙宫门外的一株小海草,只因长得离龙宫最近,敖龙王瞧着你姿影飘逸的模样,颇为趣致,才把你移到龙宫墙内,吸取四海精华,聚魄成精。若不是太白金星来访的时候,瞧你可爱,将你索了去,再向天帝讨个仙籍给你,你和我园里的其他花草一样,也只会是个小花精而已。你以为人人都有你这样的仙缘吗?」 「我……我……」大姊姊从不骂人的,可见她这次一定闯祸了,如愿被念得头低低的,不敢抬起来。 「你老实告诉姊姊,孙见善到底对你好不好,真是一个跟不得的主子吗?若是如此,姊姊自然帮你想法子。否则的话,你就乖乖回到人间去。」白衣美女容色稍缓。 「嗯……」如愿咬了咬下唇,「他脾气是不太好,不过人品嘛,也不是太坏……就只是怪而已!」 「怪?」 「嗯!他好怪呢!」如愿用力点头。「他跟我以前的主子都不一样。以前那些人平时把我供得高高的,有需要时才来找我,没需要时就交给下人去照顾。他们只要一露面,若不是求大名就是求大利,没有一个像孙见善这么奇怪!他一不要名,二不要利,就算靠我的相术过活,也只是赚足够的钱过生活就好,真是怪透了。」 「哦?」白衣美女听出兴致来。 「还有,他有一次跟我说,他不是我主子,我也不是他仆人,我们两个人是『同伴』,就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的意思,要同舟共济,所以也不要把自己想得比他低一阶,总之当他是朋友就是了。」如愿不解地说:「他可是我第一个遇见不愿意当主子的人呢!姊姊,你说奇不奇怪?」 「还有呢?」白衣美女微微一笑。 「还有,他一直不喜欢我在外人面前现身,尤其是在男人面前。我本来以为他是想要自己出来装模作样而已,让大家以为会算命的大师是他!没想到那个瘦皮猴只是看了我几眼,又没有猜到会看相的人是我,他却生气了,把人又踢又骂的打跑了。其实,被人看两眼打什么紧呢?他真是个大怪人。」如愿越说越迷惑。 「你七情六意未开,这些事不明白,对你来说是好事。你不必太深究。」白衣美女叹了口气。 「噢。」如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如愿!如愿! 她一怔,有人在呼唤她?她回首望向来时路。 白衣美女柔婉而笑,「他在找你呢!」 对了,她的真身还留在孙见善那里,所以她才听得见他的呼唤。 如愿,你在哪里?快回来! 声声呼唤,充满了惊恐和焦虑。如愿想起他平日无微不至的照顾。 仙草的事,是自己误会他了……她突然跑掉,他一定很担心吧? 她忽然觉得懊悔。孙见善本来就是嘴巴坏而已,从来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她怎会以为他会把她吃掉呢? 「听起来这个主子倒不太坏。」白衣美女给她一个爆栗。「这次我就当没发生过,你若是再冒失,我就不让你回来了。」 不必等姊-说,她已经心急地跳起。 「大姊姊,那我回去了。」她连忙念动法咒,消失于无形。 白衣美女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返回店门内。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 孙见善心急如焚。 她走了!她竟然走了! 他的愿望还未到尽头,她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 老旧的公寓内少了她唧唧格格的笑声,突然死静得让人疯狂。 他浑然忘了开灯,只是在公寓内走来走去。 她不会永远不回来了吧?若她真的不回来,他要做什么呢?自己一个人背起包包,继续去流浪吗? 他想象自己孑然一身,老来流浪到某个角落,随地一坐,静静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画面。 两年的朝夕相处,如愿之于他已经不只是许愿者与施愿者这样的关系,她是更重要的,更唯一的,支持与陪伴他一直往下走的力量。 如今,连她也离开他了…… 「她怎么可以就这样走掉?」他茫然地低哺。 「我、我……我回来了啦。」一个小小的、羞愧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孙见善火速转身。 如愿怕他骂人,先连珠炮解释。 「你先别骂我!谁教你要胡乱吓唬我,害我以为我有一天会被你吃掉。你知不知道被人家吃掉是很恐怖的?我的真身还在你手里,如果你一把火把我烧了,我可就灰飞烟灭,一点渣都不剩了,所以是你不好,用这种恐怖的话威胁……」 一个炽热的拥抱打断她的唠叨。 他的脸埋进她的发间,心脏剧烈的怦跳。他的手越收越紧,越收越紧,直到她几乎无法喘气地轻吟。 他好像吓得比她厉害。如愿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流过,她说不出来是什么,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回拥他。 发间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当孙见善抬起头时,神情已回复原样。 「回来就好,去吃香蕉吧。」他淡淡走开。 呵,真神奇,这次竟然没有被骂!如愿吐吐舌头,蹦蹦跳跳地跟上去。 然而,他圈在她身上的热度,过了许久,依然炽热。 第六章 十年后台北县深坑 山区的樱花绽放得如梦似幻,将染着春寒的山林披上一层柔婉彩纱。 新来的送便当小弟将机车停在路边,站在照理说应该是地址所在处的土地上,却只见到一整片森林。 「奇怪,大门在哪里?」 他细细找了一下,原来树林中间有一道围墙,只是因为墙内的树长得与墙外一样茂盛,石墙又是深绿色的,才会让人找不到。 旁人若拥有这么大一片产业,一定是修整得美轮美奂,只有孙见善这个怪人,任由树木乱长,杂草横生,摆明了想替自己的房子搞保护色,让人家不得其门而入。 「出入口既不面对大马路,也不铺柏油路,他大哥平时进出的时候不嫌麻烦吗?」外送小弟频叹气,沿着石墙继续往下骑。 「靠!没想到当个命理师这么好赚,光这片上地就值一、两亿吧?」 虽然以臭豆腐出名的深坑是台北边郊的风景区之一,地价不若市中心那么昂贵,不过这片土地起码好几百坪,上亿元一定跑不掉。 一起打工的学长说,住在这个地址的主人就是十年前突然崛起的神秘命理师,孙见善。 这个人低调得要命,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的,他也从不接受摄影,目前媒体上流传的都是小报记者偷拍的远距离照片,所以想知孙见善长得是圆是扁,除非你捧着大把钞票上门找他算命。 不过,这个孙大师还真准得不可思议。 话说每年过年,一堆电视媒体照例会找坊间各大命理师来卜占国运,电视台第一次以电话采访到他时,他还只是在特定层级里出名的命理专家,一般市井小民对他并不熟悉。 结果,那一次他直接指出,翌年六月台湾会有一波很严重的病毒感染,以儿童为主要的传染对象,将会造成许多小孩子死亡,他甚至连死亡人数都推算出来了。 当时举国哗然,其他命理师被询及这个预测,若不是模棱两可不置可否,就是直接表示这是不可能的事。毕竟,所谓「算命」就是算出一个大概方向而已,没有人敢像他一样,天地时人物数都讲得清清楚楚。一个不小心有出入,砸了自己招牌就划不来了。 结果,那年夏天,肠病毒严重爆发,造成前所未有的灾情,许多小孩受到感染死亡;等疫情过去之后,官方统计了死亡人数,竟然和他事先预测的一样。 这一下子「孙见善」霎时轰动各界,不只国内,连日韩媒体都大幅报导了这个奇人。 这也让人见识到这位神秘的命理专家有多孤僻。 接见客户时,他不接受摄影,只接受录音;新闻采访必须预约,摄影机不得入内,电话采访则看他心情。如果犯了他的忌讳,管你是全球首富、帝王将相或绝色美女,直接扫地出门。 他的收费标准据说也很神奇,完全由他自由心证;住在附近的小娃娃可能一颗苹果就够了,也有高官巨贾前前后后花了上百万来找他。 无论价高价低,所有客人都对他卜算的结果满意得不得了。更神奇的是,所有他的客人仿佛互相约定好一样,对于占算的内容绝口不提,遑论对外界形容孙见善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家里有什么人。 之前有个演艺圈的当红女星就是犯了这条戒,一算完命出门,立刻对守在门边的记者大谈孙见善此人如何如何,他们的谈话内容又是如何如何——此后这位女星被列入孙氏的拒绝往来户,另一个和她竞争中的女明星则受到青睐,频频获得指点,几部好戏一接,知名度攀升,完全打垮了这个多嘴女明星,攀上戏剧界一姊的地位。 从此以后,再没人拿自己的好运开玩笑,所以孙见善的隐私受到保护的程度,简直可比濒临绝种动物。 「喂,年轻人,你在那里探头探脑做什么?」一位摘野菜的本地妇人经过,对他皱眉。 「里面的人订了素食便当,我是来送货的,可是我找半天找不到大门。」外送小弟连忙举了举热食袋。 「大门在侧面那边,你一定是新来的喔!」妇人的脸色稍缓。「年轻人不要学那些记者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孙先生对我们邻居都很好,所以我们最讨厌那些记者没事来偷拍他。」 「我不是来偷拍的啦!」找到大门了,外送小弟松了口气。「阿姨,谢谢你,我去送便当了。」 如愿趴在二楼的书房窗台上,兴致盎然地看着在门外乱转的男孩。 「哇!」探头过度,突然往下栽。 一双大手及时将她捞进怀里,手的主人无可奈何地对她叹气。 「终有一天你会摔断脖子,到时候看我救不救你!」 「神仙才不会摔断脖子呢!再说,等人家摔断脖子你才来救人,也来不及啦。」如愿吐吐舌头,让他抱着自己坐回躺椅上。 每次孙见善一沉迷于紫微卜占的书就会忘了时间,于是她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枕着他的大腿望着天上的浮云。 「孙先生,你们叫的便当送来了。」负责打扫的阿金嫂帮他们把便当提进来。 「谢谢。」孙见善眼睛仍然盯著书,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她的发。 如愿是很想爬起来吃水果沙拉啦!可是这样躺着被他按摩头皮的感觉好舒服喔。她转个身舒了口长气,继续睡觉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抚她的脸颊。 「如愿,不要再睡了,起来吃东西。」 她咕哝一声,脸埋进他的牛仔裤里。 「快点醒一醒!再放下去,沙拉酱都出水了。」 温暖的长指拂开她颊旁的发丝。 看这只赖皮虫的样子是不打算自己起来了,孙见善又发出她很熟悉的叹气声,干脆抱着她坐直,让她舒服地躺在自己的怀里,他一口她一口地喂了起来。 这十年来,有许多事变了,也有许多事没变。会一头钻进紫微的世界里,连孙见善自己也很意外。 十年前他靠着如愿的帮助赚外快时,某一次终于引起一个客人的强烈好奇。 「你是天眼通,还是能通灵?为何你什么道具都没用,连指头也不掐一掐就能知道我这么多事?你到底是怎么算出来的?」那个客人不管他如何冷嘲热讽、恶言相向,就是非问出一个答案不可。 他以前不是没有遇过管太多闲事的客人,却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比他固执的家伙。这下子不只烈女怕缠郎,烈男也怕! 孙见善只好挑了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带着如愿匆匆搬走。 后来他观察了坊间的算命摊,终于有一点心得。 大部分的算命师父若不是排命盘,就是用一堆龟壳、米卦的道具;而那些不用道具,自称会通灵的家伙,起码也会摆几尊佛像装装样子。 只有他,两袖清风,低着头等候片刻就能论命,难怪会启人疑窦。 「走,我们去买几本紫微斗数的书。」一日他拉着如愿上书店去。 「买这些东西我又用不上。」如愿奇怪道,但还是爱凑热闹地跟去了。 「这不是给你用的,是给我用的。」 「你?看书?看紫微斗数的书?」她很不给面子地笑得前仰后合。 「闭嘴!」孙见善面红耳赤。不过说真的,打从十八岁开始,他还真没碰过几本书。「我只是想背几句术语,做做样子唬人,免得将来又被那些无聊人士追着问我用什么算的,烦也烦死了。」 「嘻嘻嘻,孙见善要看书,真是有意思。」她一路跟在后头吃吃笑。 刚开始他真的打算恶补几句「流年八字」、「命宫身宫」的鬼话就好,谁知看完第一本的「紫微初探」,不禁看出兴趣来。 一直以来,他以为所谓「算命」不过是一种骗术,拿八卦和龟壳摇一摇,假装通了天理,再信口胡诸一些信徒想听的话,就交代过去了。可是念了几本跟紫微有关的书之后,他始知紫微斗数之博大精深。 它融合了五行、天文、机率、玄学、自然法则等等哲学,不是他泛泛之辈可以断言的。 于是接下来几年,他如井底之蛙初观天地之广,埋首苦读,再旁征博引,搭配易经卜卦等等学问,渐渐融会贯通。 坊间的命理师父,无论对自己的功力再有自信,只要事情未真正发生,他们就无法百分之百肯定自己一定是准的,但是他没有这层限制。 当他解好某个人的命盘之后,只要请如愿也观测一番,再与他自己算出来的结果印证,马上就能知道自己算得到底准不准。如果不准,他便再一步步回溯,推敲是否哪个卦象解错了,哪个宫位看走了眼,哪些星互相对照而他没有算出。 想不到他天生对这方面的领悟力极强,不出几年已经准了五、六成,而这差不多是人间的高手等级了。 可是孙见善并不因此感到满足,大概修行到第五年时,他遇上了一个瓶颈,百般难以突破;他闭关苦思数月,有一天突然有所领悟,豁然开朗。 经此一役他功力大进,对于一般人的流年运数已可推出十之七八,隐隐然为凡间第一人。从此,他不再需要依靠如愿,凭着自己的能力就能让上门求问的客人心服口服。 这是他的男性尊严! 他想成为那个能让她依赖的男人,而不是依赖她的人。他要给她一个安全自在的、不受人打扰的生活。 选在深坑定居,就是因为它一来够偏远,除非自己开车的游客,否则大众运输系统不容易来到此处,二来它是风景区,镇上每天充满陌生游客,不会有人对突然多出来的两个陌生人感到好奇。 他也学到敦亲睦邻的重要性。只要是深坑本地人来找他,他一律只收薄酬。于是大家很高兴地方上有这么一个神秘、不太亲切、但待人客气的命理名家,没事就会帮他赶偷拍者,而他则获得自己想要的安宁。 「你怎么不吃?」如愿吃水果沙拉吃得心满意足,却发现他没动几筷。 「你自己快吃吧!别被我吃完了,又在哪里叽叽呱呱的。」孙见善轻吻她发心一下,拿起碗筷慢慢进食。 「又亲人。」如愿摸摸自己头顶,咕哝一声。 他第一次亲她的时候,她对这个动作不是很了解。 「孙见善,你用嘴巴碰我的脸做什么?」 他只是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其实,直到现在她也还是不懂他干嘛这么做。不过,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很舒眼,他大腿的高度躺起来又刚刚好,所以她也渐渐接受和他肢体相亲的动作。 他还是喜欢穿半仔裤和衬衫,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典型的命理专家,所以很多客人一开始都不知道他就是他们要找的「孙老师」。 他身子骨也长了点肉出来,终于有点壮硕的样子,而不是以前瘦巴巴、营养不良的难民相。那头随便它长的乱发开始懂得修剪,微长的眼眸也和缓许多,不像以前那么尖锐。 事实上,如愿以凡间的审美观来看她现任主子,突然发现—— 「孙见善,其实你长得满帅的嘛!」 他呛了一下。「你……你干嘛说这个?」 「因为我也是突然想到啊!」如愿歪着头打量他。「嗯,勉强看看你也是高大健硕,英俊多金,沉默神秘,总之就是凡人女子理想中的白马王子。」 他深深看她一眼。「那在你眼中呢?」 「你也是我跟过最帅的主子!」她想了一下。「以前我从未注意过其他主子的相貌,都是有朝一日才发现——哇,这人变得好老,快死掉了,我再过几年可能又没主子了。」 孙见善不知道自己该感到高兴或难过。高兴她起码会注意到自己的长相,或是难过她已经在想她有一天又要换主子了。 「鬼头鬼脑的!专心吃饭!」他拿筷子敲她脑袋一下,笑骂道。 「孙见善,我们待会儿来玩。」她起劲地提议。 「玩什么?」 「玩老游戏啊。你随便抓一个人帮他算命,我也用自己的方法看,然后比比看谁说得准。」如愿觉得他夹的那筷马铃薯好像比较好吃,馋兮兮地凑过去,那双筷子无奈地转个方向,送进她口中。 「今天不能玩,我下午已经排好一个客人。」 「好好好,那下午的客人换我玩了,你不要帮他算命!」 「别胡闹了,要是你又把人家该说的不该说的全看个一清二楚,还逼着我一定要说出来,到时候又要把人吓得屁滚尿流了。」 「人类真是奇怪的动物,竟然连算得太准都不行,还得像你一样算出个八折就好;真受不了。」如愿垮下俏颜。「你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许过愿,我跟着你什么事都没得做,快无聊死了。」 「第一次见到有人活得像千金大小姐一样,却在那里埋怨没事做的。」他笑道。 「我本来就不是千金大小姐,我是如愿仙草,我是专门让人如愿以偿的!」她豪气万丈地挺直腰,身后瑞气千条——不过马上又瘫下来。「可是你现在都不太许愿了,害我闷也闷个半死。」 「谁说我没许愿?」 「你许了什么愿,你说!」她不服气道。 「『如愿,不要使性子。』,『如愿,不要玩我的电脑。』,『如愿,不要每次做错事就把自己隐起来。』我不是每天都要许十几个愿吗?」 「那哪叫做许愿?那叫干涉自由!而且我也说过,你不能许跟我有关的愿,因为我管不到自己。」 「可不是吗?」他喃喃道。 「喂!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很侮辱人哦! 「没事。」他干干地说。「你嫌无聊吗?那听好,我要许愿了——我希望『有人』帮我把碗盘洗干净,因为我要去准备下午的会面了。」 这间屋子现在就只剩他们两人而已,他说自己要去忙,那收桌子的人会是谁? 「你——可恶!气死我了,臭孙见善,就只会欺负人,大笨蛋!大坏蛋!」 小仙草照例气得蹦蹦跳。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 陶瓷小香炉里,一缕清烟袅袅而升,淡雅的檀香熏沐着房内的每个人。 黑檀木书桌的一侧,男子双眸微合,一身月白的中山装,颈挂佛珠,神情慑然——这人当然不是孙见善。 孙见善穿着他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似笑非笑地坐在对面。 这中年男人有个名头叫「寒墨大师」,号称一出生就能通灵,和孙见善并列为台湾两大命理专家,是许多命理节目争相邀访的对象。 寒墨的旁边坐着两位记者,女记者是现在小有名气的主播黄玉桦,旁边的摄影记者今天只负责录音。 「孙先生,谢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黄玉桦为两方人马介绍一下,「这位是寒墨大师,今天很荣幸邀他一起来现场观摩。」 他们来采访,却约了寒墨一起来,不能说没有踢馆的意图。孙见善扯一下嘴角,不置可否。 「其实,我大概十年前就听过孙先生的名声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表情,让黄玉桦的手心不自觉地发汗。 「哦?」摄影记者调整一下麦克风的角度。 「我表妹那个时候刚考完大学,可是录取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系,正好当时孙先生住在她姨妈家附近,所以就去问问他的看法。」黄玉桦转向孙见善道:「您预测我表妹无论是转学考兽医系,或重考医学系都会上榜,不过她还是去读兽医系比较好,将来才会有发展。」 「结果呢?」摄影记者配合地一搭一唱。 「后来我表妹真的选择转学考兽医系,她有一个同学则是重考上医学系,两个人那一届都考上了。」黄玉桦正经地说:「不知道你们记不记得上个月某间公立医院的医生和药商挂钩的弊案?事情闹得很大,有些医生或药剂师可能会涉及刑责,甚至被吊销执照。」 「记得,那个案子我也去拍过。」摄影记者继续搭话。 「牵连最深的那个层级,就是我表妹同学那一届的人,连她同学也有份。如果我表妹当初去念医学院的话,现在说不定已经卷在同样的风暴里。可是她听了孙先生的话,现在不但避过一劫,而且和朋友合开的兽医院生意也很好,还真的被孙先生预料中了。」 「这么神奇?」摄影记者瞪大眼睛,「那孙先生当初收了你们多少钱?」 「这个嘛……」 「三串香蕉。」一声不冷不热的代答。 摄影记者呛了一下。「不是吧?」 「原来孙先生还记得。」黄玉桦搓了搓手,「当时您还没有成名,收费比较随兴一点,所以我表妹算赚到了。」 「你们今天不会是来叙旧的吧?」孙见善仍然是那副清清淡淡的腔调。 「其实,因为孙先生的行踪一向低调,却又神准无比,所以连命理界的大师也对您感到非常好奇,例如这位寒墨师父……」黄玉桦瞄同来的大师一眼。 寒墨大师从头到尾眼观鼻、鼻观心,不看任何一人。 「我们新闻组是打算做一个专题,预测下半年度的国运,所以今天才会邀请两位大师齐聚一堂,各自做一个预测。」黄王桦说完。 「我对下半年国运不感兴趣,倒是你——」他拿出自己的笔记型电脑。「你的面相挺有趣的,我还是帮你算一算吧。」 黄玉桦不敢反抗,只好说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孙见善把资料输入电脑,这套软体是他请专人设计的,除了排出紫微命盘之外,连本命卦象也可以一起秀出来。 「孙见善,我盘子洗好了。我也要听。」如愿突然蹦出来。 她的身周笼罩着淡淡光晕,可见是以只有他看得见的隐身术进来。孙见善不动声色地瞄地一眼。 「你给我安分坐着,不准胡闹。」他在心头传念。 「好啦好啦,我不会坏了你的生意。」如愿往他右手边的扶手一坐。 命盘印出来之后,孙见善才看了一眼,眉间便不由自主地皱起来。 「怎么样?」如愿凑过头去看。 「怎么样?」黄玉桦不掩急切。 孙见善慢条斯理地将命盘折起来。 「你干嘛不分我看?坏人!」旁边那丫头跳脚。 「你看得懂吗?」 「我……看看又不犯法!」如愿忿忿地坐回去。 他拿出卜卦用的铜钱,推到黄玉桦面前。 「你先执一卦,我帮你看看。」 「那麻烦孙先生帮我测一测事业好了。」黄玉桦在心里默念几遍心愿,哗啦将铜钱掷在盘子上。 这个卦象…… 孙见善翻开命盘,沉吟片刻,眉心又不由自主地蹙起。 「四十岁以前,你适合在大公司工作。所以近期打算出来跟朋友开餐厅的念头最好打消,否则只会落得惨赔的下场。」孙见善定了定种,开始解说:「虽然你觉得传播业不合你的本性,可是你很适合这个工作,大约到了四十岁才会遇到瓶颈,到那时再考虑转业也不迟。 「即使转业,最好也留在电视圈,当一些访谈节目的主持人,事业虽然没有大起大落,也不怕没工作接,总之你绝对不适合自己出来当老板。」 「您、您怎么知道我最近打算辞职,和朋友出来开店?」这件事她从未跟任何人说过! 「玉桦,孙先生真的说中了?」摄影记者追问。 「因为我一直觉得主播的职业来到一个瓶颈,接下来很难有突破,所以确实兴起了想要转行的念头……」她又惊又疑地看向孙见善。 孙见善沉思片刻,眉又轻皱一下。 「你再执一卦。」 黄玉桦毫不迟疑地照做。 孙见善拿出她的命盘,对着新卦象沉吟半晌。 「目前你不用太担心事业的事,在近期之内你会遇到一个突破点,足以达到生命前半段的高峰。」孙见善把命盘推开,抬头看着她。「暂时就这样了,其他的,你不必知道太多!」 如愿姑娘在旁边可不服气了。 「什么嘛!这样几句话就把他们唬得愣头愣脑的,太容易满足了吧?我也来看看这女人是何许人物。」 那是什么? 她陡然一震,神魂归位。方才那团混乱是…… 「孙见善,快赶她回去,这个女人对你有危险!」如愿猛然跳起,紧紧抓着他的手。 砰!寒墨大师陡然拍一下桌子,目光直直射向如愿的方向。 「喝!」如愿目光和他一对,不由得退了一步。 「大师,您感应到什么了?」黄玉桦发现他目光落在孙见善旁边,那里却空无一人。 孙见善心里也打了个突。这人竟看得见如愿? 「他看得见你?」 「我……我也不晓得。」如愿定了定神,走到寒墨面前挥一挥手。 寒墨的眼光仍然落在如愿的方向,却未随着她的动作一起移动。 「他好像看不见我,不过感觉得到我的气息。」如愿惊奇地说:「我在人间游历这么多年,他是唯一一个非我主子,却可以感应我气息的人耶!」 「大师,大师,到底是怎么回事?」摄影记者不断追问。 孙见善莫测高深地盯住寒墨,后者以同样锐利的眼神对住他。 「今天的会面到此结束。你们知道大门在哪里,自己请吧!」他起身冷淡地道。 「可是我们还有一些问题……」黄玉桦连忙出声。 「我说过了,今天到此为止!」 「孙先生,请你再给我们一点点时间就好,寒墨大师好像感应到了什么……」 孙见善毫不理会她的喳呼,关上电脑,径自离开会客室。 第七章 「狐仙!」 「狐仙?」 新闻部的会议室内,几名小组成员愕然瞧向寒墨。 「那天你们踏进孙见善的会客室,不觉得温度有一点改变吗?」寒墨大师的神色凛肃。 其实,以当天两名记者的感应力根本察觉不出如愿的存在,但是正常人一被问到这类问题,或多或少都会表示一点意见。 「有耶!我觉得他家里好像特别阴冷。」摄影记者皱着眉道。 「这样一讲……嗯……好像比较凉一点。」黄玉桦迟疑一下,慢慢说。 「那就是了。」寒墨锐目陡睁。「如果他拜的是正神,气温应该让人觉得温暖舒适才对,只有拜阴邪妖物,空气才会变冷。」 「可是……我也没有感觉冷到哪里去,就是觉得有点凉而已。」黄王桦仍不太肯定。 「没错。」寒墨大师缓缓点头道:「鬼魅妖精的道行越低,温度就越阴冷。那天我们待在孙家的会客室,我只感觉到和水温差不多的凉意,可见这个妖物的道行不低,可惜仍然是被我嗅出它身上的异气。」 「它身上有味道?」摄影记者半信半疑道。 「狐仙大多出没在湿气极重的深山野岭里,所以身上会带着一股湿润的凉气。」 会议室里几名采访线上的记者只觉半信半疑。毕竟在这种人类都可以上太空的时代,妖魔鬼怪这种东西实在匪夷所思,让人难以接受。 采访主任却精神一振。知名命理大师孙见善供养狐仙!这条耸动的娱乐八卦如果做起来,绝对能提振他们日益颓靡的收视率! 「大师,以您的功力,有办法让那只狐仙现形吗?」采访主任兴致勃勃地道。 「狐仙也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孙见善若真能驱使狐仙,本身一定懂一些邪门歪道。」寒墨森然道。「我是可以逼那只狐仙现形,不过必须藉助一些外力的帮助才行。」 「可是……」黄玉桦有些迟疑地开口。「就算他真的拜狐仙,那也是他个人的事,又没有犯到我们,有必要这样赶尽杀绝吗?」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其实坊间对孙见善的传闻早就很多了,有人说他养小鬼,有人说他拜阴神,算命的功力才会这么高,我们只是秉持着新闻人实事求是的原则,深入调查这个案子而已。」采访主任正义凛然地道。 「再说我们也不是要对孙见善不利,只是让寒墨大师探探他的底细而已。如果他是清白的,也正好在社会大众眼前还原真相啊!」摄影记者也被引出了兴趣,跟着一起敲边鼓。 如果真能拍到狐仙的第一手影像,他就成了全亚洲……不,全世界第一人了。 「哼!各位都是世俗看法,我担心的却是更深远的未来。」寒墨大师的目光缓缓飘远。「孙见善的客户哪一个不是有权有势?而且每个人都对他心悦诚服,深信不疑。想想看,将来他如果乘机对这些重要人士作法,掌控他们的神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没错,所以我们是在做功德。玉桦,你不要想太多了,反正孙见善若真是清白的,寒墨大师的法术也不会对他有任何伤害。而且大师除了命理之外,风水堪舆也是一绝,帮多少名人解决过家宅不宁的问题,以大师的功德,绝对不会让你们在这个过程中受到伤害的!」采访主任一力鼓吹。 「我……好吧,可是我话说在前头,我绝对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 「除妖就是行善!」寒墨大师半掩的眼眸突然锐利起来。「听着,你们必须再去孙家一趟——」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 彼小星,三五在东。 幽茫云雾半掩着白玉盘,透几丝银白在人间。从星子,从树梢,从窗帘,月丝悠悠淡淡钻入,洒着床上突起的黑影,也洒着窗台上的翠绿盆栽。 一朵光晕从盆栽上方渐渐凝聚,化为紫绿色的身影,轻巧地来到床边。 「孙见善?」 床上的黑影寂然无声。 如愿踌躇着。 白天来的那几个客人就是让她感觉不祥,总觉得他们会给孙见善带来极大的灾难,偏偏她对自己和主子的未来都看不到,害她现在连每七日一次的归元修持都无法凝神入定。 「你再走下去,地板都要给你磨穿了。」低沉的男人嗓音微叹一声。 「我就知道你一定醒着!」如愿大喜,一个箭步跳坐在他的肚子上。 「噢!你当我身上装了弹簧吗?」 他将另一个枕头垫在背后坐起来。月娘抚上平时掩在衬衫底下的裸胸,如丝而阳刚的魅力让人心跳加速。他的脸掩在夜色里,唯有那双眼熠熠生辉。 「孙见善,我觉得怪怪的。」如愿苦恼地皱着眉。 「哪里怪怪的?」 「我也说不上来。我觉得有些事情会发生,可是我看不出来是什么事。」她软瘫在他胸前闷闷地说。 孙见善只是一只手慢慢揉着她的发,平稳强烈的心跳声渐渐抚平了她的烦躁。 「孙见善,你是不是也算出了什么?」如愿又坐起来。 他白天有几次脸上的表情怪怪的,而且客人离开之后,他拿出那张命盘又看了好一会儿。他以前没有对别人的命盘如此好奇过,可见一定有问题。 「我也看不出来。」 相者无法算出自身的未来,他也不例外。 如愿又烦躁起来。再等下去,一定会有对孙见善不好的事发生! 「孙见善,我们搬家好不好?」 「搬家?」他挑了下眉。 「对啊,我们以前不是动不动就会搬家吗?现在住在这间屋子里好久了,我们再来搬家吧。」她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以前一遇到问题,只要搬到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就行了,这次一定也可以。」 孙见善轻抚着她的脸颊,然后划过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最后在她的唇流连下去。 一种「怪怪的」感觉又跑上来,可是跟五分钟前那种烦躁感不一样,每一次他这样温柔的抚碰她,或是用那双深邃微长的黑眸看她的时候,她胸口就会升起这种懒洋洋的,心跳加快的感觉。 如愿按着自己胸口。她对以前的主子从来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过。话说回来,孙见善也和那些主子很不一样。 她一度对孙见善的「无欲无求」很不解。难道他真的不需要她吗?结果问了孙见善,他只告诉她:「反正你乖乖待在我身边就好。」这就是他唯一的心愿。 哪个人在得到一股可以随心所欲的力量后,却只要人家待在他身边的?真是大怪胎! 「不用搬家了。」孙见善的眼神移向窗外,静静地说。 「为什么?」 如果以他现在的能力都无法保护他们,那么换到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他倒想瞧瞧,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黄玉桦将如何影响他们的未来。 「你还真难养。以前住破公寓你没有意见,现在住漂亮的大房子,你反倒吵着要搬家。你以前的主人一定对你也很头痛。」孙见善轻抚她的脸颊,懒懒地说。 「才不呢,我以前的主人才不会让我烦恼这些事。」他们忙着盘算如何大富大贵都来不及了。 「那你为何对我特别不一样?」 每一次问这个问题时,他总希望得到一种答案…… 「我的每个主子都不一样,我自然对每个人也都不一样,你也不例外啊!」她理所当然地答。 抚摸她唇的手顿住,缓缓垂下。 这就是如愿,她从不说假话。 这个特质曾经是他的最爱,但,不知何时,开始让他感到悲伤。 在他的心里,她比一切都重要,甚至比他自己更重要。她是让他一直奋斗下去的力量,所有这些外在财富的累积,人脉的建立,都只是为了让他有能力提供她一个安全稳定的环境,没有她,他不会走到今天这么远。 但,很多事情是他无法期待的。 如愿永远不会爱他,不会回应他的感情。 她甚至不懂得说几句好听的假话,只为了让他欢喜…… 「你也不必为我烦恼这些事,我会以我的生命保护你,知道吗?」他轻吻她的发心。 「可是我……」她不是在为自己担心啊,她是在为他担心! 她在为他担心?如愿愣了一下。 其实她根本不必为他担忧,若他真的发生了任何意外,这也是他的命!她只要回去花坊再等下一任主子即可。她何必替他担心呢? 「不行……我不要这样……」心头那种怪怪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不要孙见善死掉! 他是她所有主子里最孤僻、脾气最糟、最爱欺负她的一个,可是他也是唯一愿意用生命来保护她的人。 她喜欢孙见善,她不想换主人! 「不要!孙见善,我们明天就搬家,听到没有?明天就搬!」她娇蛮地强调。 孙见善不禁低笑起来。 她为他盘算了大半天,他不感激也就算了,竟然还嘲笑她! 「可恶可恶可恶!大坏蛋!压死你算了!」她坐在他的小腹上用力弹跳。 「喔!嘿!不要闹!噢!不要再闹了!」孙见善又笑又呛,被她压岔了气。 如愿在他小腹上弹得正高兴,突然觉得臀部下方扎扎的。 「什么东西硬硬的?」她闪开身,手探向他小腹。 孙见善陡然抓住她的手,眼眸变深! 「我压疼你了吗?你肚子上有什么东西肿起来了。」她仍不知死活乱摸。 他的铁腕收紧。下一瞬间,如愿天旋地转地被他压在身下。 两人的姿势让他的五官完全掩在黑暗里,如愿只能看见他深邃无尽的双眼。她眸中的笑意转变成不解,不知道他压着自己想做什么。 「孙见善,你干嘛!」 覆下来的黑影中止了她的问题。 他软热的薄唇覆在自己的唇上,她讶异地启齿欲言,却让他的舌进一步侵入丝缎般柔软的唇内。 他的眼睛仍然睁着,她也是。 他又亲她了,虽然不会痛,可是麻麻的,暖暖的,湿湿的,明明应该很不卫生的事,却又不全然那样-心…… 一股奇特的感觉从她体内深处浮起来,如愿低喘一下,用力按住胸口。 「怎么了?」孙见善连忙挺起身。 「我、我也不知道……」玫瑰红的脸颊转为苍白。「我觉得……胸口好重……气喘不上来……」 「你需要什么?告诉我,我帮你拿来!喝一点水好吗?」孙见善心急得帮她揉胸口。 「不……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我的心……好难受……」 「如愿?如愿!」孙见善大惊。 她的双眼一闭,蓦然晕了过去。 他不暇细想,一口气渡入她的唇中。 这十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发生过异状,健康活跳得很,连水草真身也被照顾得极好,为什么今天晚上突然出现这些怪症状? 她如果生病了怎么办?他应该找哪个医生来看她?孙见善滑稽地想:这世界上有看植物的医生吗? 「你、你……你干嘛……干嘛又咬我的嘴巴……」渡到第三口气时,如愿陡然睁开双眼,喘着气推开他。 「你没事了?」孙见善松了一口气。 她心脏怦怦乱跳,脸颊有一种红热红热的感觉。 「我、我觉得好一点了……我要回去了,晚安。」 消失! 孙见善错愕地被晾在床上。 「不要每次闹别扭就跑去躲起来。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我帮你浇点水?」他不放心,走到窗台前对盆栽说。 水草摇晃一下叶片,硬是不出来。 孙见善登时哭笑不得。 「真是个麻烦的丫头!」 唉……在夜色里,他轻抚着水草叶片,陪伴它坐了一晚。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 「孙见善,我们去夏威夷玩好了。我们很久之前不是去过一次夏威夷吗?我们可以再去一次啊!托阿金嫂在我们出国期间,帮我浇水就好了。 「不然去兰屿看穿丁字裤的原住民,还有金门啊,去金门可以吃贡糖。澎湖也很好玩,澎湖有那个七美岛还八美岛的。 「再不然去环岛也可以,全台湾有二十几个县市,我们一个县市住一年,全部环完二十几年就过去了,这样杀时间真快乐!」 前方突然煞车。 「噢——」如愿一鼻子撞上去。「你干嘛突然停下来!好痛……」 「你怎么一起床就这么吵?我看你还是回真身窝着好了。」孙见善没好气地弹她鼻子一下。 「噢——」双重攻击!如愿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的行程到年底以前都排满了。你想要出去玩,我们年底可以到南部过冬,或是拨几天去泰国走走,但是你如果要我现在就带你出门玩,门都没有!」 「我也不是尽想着玩啊!你这可恶的家伙,也不想想我是在为谁担心。」如愿捶他一顿。 「好了,别闹了!我今天早点忙完,晚上带你去吃野菜。」大手揉揉她的脑袋。 滴滴滴滴滴滴—— 保全系统响起一阵细细的警报声。 「那是什么声音?有人闯进来吗?」如愿一凛。 孙见善眉头一皱,走入书房按个钮,木质书柜的门自动滑开,露出一整套监视设备。 马路那一侧的围墙,有个男人正试图爬到墙头上,另一个男人正把摄影器材递给他。孙见善看到那个新闻台的标志,顿时生火。 「这帮人真不死心!」 过去一周黄玉桦打过无数电话要求再采访一次,他想也不想的回绝了,没想到明的约不到,他们暗着来! 「他们就是那个女人的同伙吗?」如愿简直像守卫犬一样,颈后的毛全竖起来。「可恶的家伙!我不去找他们麻烦,他们竟然自己找上门了!哼!孙见善,你快说话,让我去对付他们!」 「说什么话?你给我安安分分坐好!」孙见善又好气又好笑,赏她一个爆栗。 他拿起话筒,直接拨到辖区派出所所长的专线。 所长也是他的客户之一,跟他交情好得不得了!还有什么话说?警察马上就来逮人。 孙见善挂下电话,回过身说:「好了,这件事让警察去处……如愿?如愿?」 她竟然趁他打电话的时候溜了! 天下有这么不听话的「仆人」吗?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闯民宅!」 「哇啊!」摄影记者被突然冒出来的大特写吓了一跳,惨叫一声跌进院子里。 孙见善并未给她赶走这些人的心愿,所以她不能任凭己意施法。 没关系!对付你们这些小毛贼也不必本姑娘施咒。 「哼!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她左看看右看看,捡起一段树干,劈头劈脸就是一阵乱打。 「喂,喂!住手……好痛啊……住手!」摄影记者抱头鼠窜。 「站住!不准跑!你们这些小贼就是需要人家好好教教你们做人的道理!可恶,看我的!这个就叫以暴制暴!」 「哇,别打了!我是不小心跌进来的,不是擅阳民宅……住手……」摄影记者觑了个空槽,狠狈地抢下她手中的树干。 「你们在做什么?!」 孙见善! 如愿眼珠滴溜溜一转,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再看看对方手中的树干—— 「呜!孙见善,你来得正好!」她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他自己鬼鬼祟祟地爬进来不打紧,竟然还拿棍子打我,好可怕哦,呜……」 「不,这,明明是她……」冤枉啊! 孙见善把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连她的叶尖儿都舍不得碰到一点,怎么可能忍受别人拿树干追打她? 「你找死!」他大怒,一记旋踢便将摄影记者撂倒在地上,哼都哼不出来。 「我……」才是被打的那个。摄影记者头昏脑胀地哀叫。 不过这个超级美少女是谁?看她和孙见善关系匪浅的样子,上次来却没有见到她! 慢着,寒墨大师说,孙见善养狐仙。这个女孩儿看起来古灵精怪的,漂亮得不像凡尘中人,莫非她就是……? 他又青又肿的眼光扫向如愿臀部,不晓得那里会不会露出传说中的狐狸尾巴? 「你那双贼眼在看什么?」孙见善更加怒不可遏! 「孙先生,我只是想攀在墙头,拍几个庭园的实景回去做新闻而已,我绝对没有私闯民宅的意图……」摄影记者哼哼唧唧地爬起来。 「滚!」 如愿缩在他怀里偷扮鬼脸。摄影记者满脸黑线。 糟了,喔伊乱叫的警车已经赶来了,再不走,今天晚上可能要吃牢饭了。 「是是,我马上出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摄影记者火速爬起来,绕往前门的出口。 「你想上哪儿去?」孙见善怒喝。 「……是是,我照原路回去。」他乖乖走回墙下,扛着一身伤翻墙回去。 玉桦姊,我尽力了,其他的交给你了。 「孙见善,你看!他们那么可恶,连主人都敢打,我们不要再住在这里了。」如愿乘机巴着他耍赖。 意图这么明显,孙见善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主人?主人可没有被打,被打的是住在屋子里的小笨蛋!」他笑骂。 「哼!」她只能瞪眼睛。 可是想想,终究运是心疼,抓起她的手检查。她掌心有几道摩擦出来的伤痕,他忍不住轻轻吻一下嫩手。 「那帮混蛋!监视器把他们全拍下来了,明天我就联络律师告他们个屁滚尿流。」 「什么?那你就是不搬家了?」 「要搬家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到的事,总得先物色一个新家吧?」孙见善被她闹得受不了,终于松口。 「那你是同意-?」如愿大喜。「好好好,我们明天就出门去玩,顺便到全省各地去看房子。我想想看……就搬到垦丁好了,那里风景漂亮,而且一出门就看得到海,简直是人间仙境啊!」 「真是宠坏你了。」 孙见善用力抓抓她的头发,抱着她回屋子里去。 他们浑然不知,在距离骚动最远的围墙外,一个穿着米色套装的女子,看了看手中的不明物事,再望望围墙内,眼底满是犹豫不决之色…… 第八章 如愿水草在一夕之间枯萎! 孙见善脑中一片空白。 不行!他必须冷静下来!想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想!想! 昨天终于拗到他同意搬家,她的心情特别好,整天黏着他哼哼唱唱的。那个时候一切还很好。 晚饭时间,她仍然蹦蹦跳跳的,也一切正常。 睡觉前,她照惯例赖在他床上睡大头觉,整个人睡成横的,把他的床占去三分之二,当时也看不出任何异状。 凌晨一点他起来替水草浇水,还特地用湿布擦过所有叶片。当时水草还非常健康! 今天早上他先醒来,床上的如愿已经消失了。 可是这个情况并不反常,她以前也常常睡到半夜突然回到真身去。他不以为意,梳洗完毕,到书房上工。 直到刚才吃午饭前,他四处找不到她的人,然后就发现,如愿水草竟然在他不知不觉间枯萎了! 「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孙见善不断深呼吸。 昨夜分明和过去十年来的每一夜一模一样,他究竟疏忽了什么?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甚至在微微发抖。 对了,阿金嫂,难道是她? 「阿金嫂!阿金嫂!」 狂吼声响彻整座宅邸。 「来了来了,孙先生有什么事?」阿金嫂急急忙忙赶到他的房门口。 「你今天早上是不是来过我的房间?」孙见善情急地将她拖到水草前。「我的盆栽为什么枯了?你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乱浇?说啊!」 「我没有啊!我今天还没打扫到孙先生的房里!你有特别说过,没事不可以乱动那个盆栽,所以我只有在你交代的时候才会帮忙浇水啊!」阿金嫂吓得双腿发软。 孙见善将她推开,心急如焚地凝视那盆枯叶。上帝,求求祢,一定要让如愿平安无事。 「如愿……」 「孙先生,你是不是和小姐吵架了?」阿金嫂惴惴地问。 她是少数知道孙宅还住着一位美丽少女的人,但是对两个人的关系也半知半解。 会不会是因为草枯死了,小俩口吵了架,如愿小姐离家出走,孙先生才大发脾气? 「你走吧!我今天不需要你了。」背对着她的那道挺拔身影,显得疲惫佝凄。 「噢,好。」阿金嫂只得离开。 这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如愿会突然枯萎呢?她还好吗?还……活着吗? 不行!他不能去想如愿会出事!他一定有办法将她救回来! 花店。对了!花店! 那个白衣美女一定知道如何帮助如愿! 孙见善二话不说,捧起盆栽抢了车钥匙就出门。 休旅车以破纪录的速度,从深坑飙到当年他见到「上真花坊」的那个郊区。 十几年过去,当年那些老旧的公寓有一大半改建了,巷道也跟记忆中完全不同。 孙见善抱着如愿水草,在大街小巷四处地绕。对了,警局!在地警员一定知道花坊的地址。 「上真花坊?嗯……」执班员警摸摸下巴道。「没咧!这附近没有几间花店,也没有一家叫『上真花坊』的,你说你是在什么时候来过?十几年前?我从小在这个地方长大,没听过这家店。」 「怎么会没有?我这个盆栽就是向那间店买的!」他焦躁地再次强调。 「咦?等一下,你是不是那个很有名的命理专家?前一阵子电视上有播你的新闻耶!」警员认出他来。 孙见善懒得理他,抱着如愿水草离开警局。 这下他应该去哪儿找呢?现在回想起来,当年踏入上真花坊的情景恍然梦境一般,完全不真实。 难道他真的遇到下凡的仙人,临时起意将如愿送给了他,现在又将如愿收回去吗? 如愿水草可以陪伴你,直到愿望的尽头。 当那一天来临,你自然不再需要如愿水草了。 不!他的愿望尚未到达尽头,他还有很多很多需要她的地方!他还有一个最大的心愿没说出口,她不能就这样离开他! 「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将如愿收回去?」 几个路人以为他精神失常,纷纷走避。 「我但愿是我将如愿给接回来了。」一声悠然的轻叹在他身后响起。 是她!柔美女音如救赎的天籁,孙见善火速转身。 白衣美女立在他身后五步之遥,神情森然。 她出现了!如愿有救了! 孙见善不假思索地将盆栽送到她眼前。 「求求你,救救如愿!水草在一夕之间枯萎了,如愿也不见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求求你,只要你能把她救回来,我可以给你我的一切!我的房子、车子、金钱,一切的一切,只要你开口!」 他的焦急形之于色,不似做假,白衣美女冷森森的神色终于略微缓和。 「我之前就叮咛过你,要好好的照顾如愿,你却让她陷入险境!」她轻哼一声。「你的家里来了不干净的东西,而且道行颇深,如愿只是个几百岁的小草仙,当然斗不过它,连个照面也没打就被人家收去了。」 孙见善呆掉。「那我应该怎么做?」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若要救如愿,须得找到将那股妖气召到你家的施术者。那个妖物另有所求,所以如愿现在还没有立即的危险,可是再拖下去,它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事情就难说了。」白衣美女淡淡道。 对了,昨天那两个新闻记者! 他们擅闯民宅一定另有目的。但是他们不像会放法术招妖魔鬼怪的人,背后一定另有高人指点。 寒墨!这个名号闪进孙见善的脑海里。 他早该知道的!自从他开始出名之后,寒墨很明显的被比了下去,知名度和曝光率都大不如前。 比起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一个年轻英俊、特立独行的命理专家自然更有新闻性和话题性。孙见善的行事越低调,爱跟拍他的人就越多,这种事看在追名逐利的寒墨眼中,铁定不是个滋味。 那天在书房里,寒墨是唯一一个感受得到如愿气息的人,可见他一定懂得一些门道!他一定是怂恿那几个为了追求新闻不择手段的记者,帮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脚! 该死的东西! 「辜负了你的托付,让如愿受到危险是我的不对,我已经知道是谁搞的鬼了,我这就去找他算帐,可以请你先帮我照顾如愿吗?」孙见善昂然看着白衣美女。 白衣美女缓缓摇首。「在人间修行的期间,如愿的法力只受限于一件事:她主子的召唤。然而,那股妖气将她笼罩起来,让她听不见你的呼唤。你必须带着她到主使者那里,破了那个咒术之后,在心里呼唤她,她才能回到你的身边。」 孙见善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将如愿带回来的。」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 轰—— 气派的胡桃木门直接被踢开。 寒墨大师和客人吓得跳起来。 「姓孙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闯进我的工作坊做什么?」寒墨瞪大眼。 孙见善咬牙切齿,眼也不眨地盯住寒墨。 「滚!」他低吼。 「什么?」客人还搞不懂状况。 「滚——」他转头对客人大吼。 「啊!那我先走一步……」客人拿起包包,忙不迭冲离火线战场。 寒墨涨红了脸,看他一步步杀过来的样子,眼中掩不住惊慌。「孙见善,我念在你是后生小辈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你最好快点离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孙见善将门踢回去,反手落了锁,他脸上的笑容唯有「阴狠狰狞」四字可以形容。 「很好!」 「你你……你想做什么?」寒墨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你不是很勇敢吗?很想出名吗?我现在就来帮你打知名度。」孙见善的笑容越见狠恶,一步一步压上前。 「孙见善,大家都是文明人,有话好说,对一个老人家使用暴力,讲出去你也不用做人了!」寒墨冷汗涔涔,背一碰到书柜立刻换个方向,继续后退。 他不知道,孙见善本来就是街头混混出身,从不介意使用暴力,尤其牵涉到他爱逾性命的如愿。 「你让那几只小贼到我家里动了什么手脚?说。」 冰冷的语气,和脸上炽烈的怒火成为对比。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寒墨终于退到无路可退,连忙抓起一张椅子挡在两人之间。「我是一个吃斋拜佛的人,靠一身深厚的佛缘出来济世救人。我又不像那些专门养狐仙、小鬼的邪门歪道,怎么可能对你——」 轰! 孙见善一拳槌破身旁的玻璃柜门。 「……」寒墨张大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孙见善的手鲜血淋漓,可是利眸从头到尾没离开过他的脸,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的手。 寒墨背心一寒,终于知道孙见善是玩真的。 他无助地望向大门,十分钟前助理为他买晚餐去了,整个工作室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已。 他的工作室位于敦化南路一栋商业大楼的第十七层,气派辉煌不在话下,可是商业区的坏处就是,一过了下班时问,人潮锐减,大楼警卫也不会立刻就巡到他这一层,倘若孙见善真的要对他不利,一时三刻间根本不会有人来救他! 「你你你不要太嚣张,这栋大楼有监视系统,刚才一定拍到你进来的画面,你若敢动手动脚,我保证你也脱不了身!」 「你、到、底、说、不、说?」孙见善陡然揪住他的脖子,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问。 寒墨脸色涨得猪肝红,拚命去扳他的手,孙见善非但不放松,将他抵在墙上一寸一寸举高。 「我、我说……你……你不要伤害我……我说我说……」寒墨眼珠外凸,嘴巴大张荷荷地抽着气,却一口气都吸不进来。 孙见善用力将他掼在地上。「说!」 「咳咳咳咳咳咳——」他死命吸气。 「黄玉桦已经把整件事都告诉我了!你要她把一个小锦裹埋在我的院子里,她太害怕了,所以不敢打开来看里面是什么。快说,那是什么?」 凉意犹如钻心蚀骨的小虫,一寸寸爬遍寒墨的躯体。 他蓦然明了——这个年轻人真的会杀了他! 「我说,我说,你不要再过来了!」寒墨脸色如上的避开他的手。 「锦囊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孙见善抬脚抵在他的胸口。 「那、那是一只我去年从大陆买回来的古玉。」 「你把那种鬼东西埋在我的院子里做什么?」 「那块古玉是护宅用的,有镇邪去煞的作用……」 「放屁!你会这么好心?」孙见善怒极的一脚踢翻他。 「是真的、是真的!我没有说谎!」他的助理为什么还没回来?呜…… 「好,那我就一样一样问清楚!」孙见善怒极反笑。「我问你,你第一次到我家时,露出一副古里古怪的表情,你是看到什么了?」 「我是个修道人,感应力很强,我在你家感应到一些不是很干净的东西……」 「放屁!连仙气和妖气你都分不出来,你算什么修道人?」孙见善听他诋毁如愿,气得又是一脚飞过去。 「什么、什么仙气妖气?」寒墨这次踢翻之后,飞快爬起来缩进墙角里。 他的回问让孙见善一愕。难道他感应到的不是如愿? 「你不是自称法力高深,连我这个欺世盗名之辈都比不上吗?那你的感应力一定不只于止,快说!你感应到的是什么东西?」 「好好好,我说我说,不过你不能恼羞成怒!」 「还敢谈条件?说!」孙见善一掌扫翻桌上的文件。 「我知道你学过降头,我感应到的就是你养的小鬼!」听说孙见善去过几次泰国…… 「降头?」孙见善眯起眼,阴森森地问。 「咳!不过孙先生当然不像是学邪门歪道的人,我在想,说不定你以为拜在家里的是狐仙?若是这样,那也不知者不罪……」 「狐仙?」他慢慢倾身冰视他。 也不对?但是一般钻旁门左道的人最常养的就是这几种东西了。 「不过不过,那只狐仙有点道行,或许伪装成其他魔物骗你也说不定。这么一来,孙先生你也是受害者了……」 「什么狐仙降头,你竟敢对我胡说八道!」孙见善恼火地揪住他衣襟,啪啪啪赏四五下巴掌,赏得寒墨的两颊高高肿起。 「别打了、别打了,呜……我只是一个老头子,禁不起几下拳脚,你饶了我吧,呜……」至此哪还有之前仙气飘飘的模样? 「我再问你一次,你若是敢敷衍我,我一刀捅进你的心窝!你那天到底有没有感应到什么?」 「呜……我说,我说……其实我什么都没感应到。」四下无人,痛哭流涕的寒墨已经顾不了道貌岸然的形象了。「我本来只是一个卖水果的,后来因缘际会开了神坛,开始帮人家作法算命,才进入这一行……呜呜……我根本没有什么感应力……那天在你的书房里,我、我只是装摸作样一下,想取信黄玉桦那几个人而已……其实我什么都没感应到……呜呜呜……」 搞了半天,堂堂寒墨大师才是一个真正的西贝货! 而他和如愿,只是因为预视到黄玉桦会影响他的命运,心里对这一行人有了预存立场,竟然被寒墨的装模作样给唬了过去! 「好,回到那个锦囊上。你在那块古玉做了什么手脚?」孙见善推开他,努力平稳自己的情绪。 趁他不备,寒墨突然想冲向门口。孙见善一个闪身便挡住去路。 「不要打不要打,我说了!」人家也没作势要打他,他自己先跪倒在地。 「快说。」孙见善回复冰冷的口吻。 「那块古玉,是有一次我去中国大陆旅游,一个古董商卖给我的。」寒墨哭哭啼啼道。「他说,那块古玉是从汉代一个名将的古墓里挖出来的,当年入敛时,家人请巫师在玉上施过法,所以佩戴这块玉可以镇邪去煞,我真的没有骗你。」 「你会这么好心,特地埋一块镇邪去煞的古玉在我家院子里?」孙见善冷笑道。 「那个古董商说他就是巫师的后代……」寒墨头低低的。 「然后呢?」孙见善举脚作势要踢。 「我说我说!」寒墨抖抖簌簌地从斜襟里掏出一张草纸,上头密密麻麻写满蝇楷小字。「因为玉在古墓里埋久了,引来一个很强大的妖邪。那个古董商把他们家控制这个妖邪的咒语一起卖给我,教我要如何运用古玉和咒语来支使它,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把玉埋在我家后院,然后支使那个妖邪来我家找玉?」 其实这是寒墨的惯用手法。 他先设法将这块玉偷放在目标客户的出入地点,然后施法让人家不得安宁,最后他再以堂堂法师之尊出面,收妖降魔一番,客人自然对他深信不疑,以后看是要堪舆或是改运作法,他说一件,客户自然照做一件,钱麦克麦克地赚。 「我也不是真的要害你们……」寒墨低低地说。说到底,一切只是为了同行抢生意而已。 孙见善冷哼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锦囊。 「你说的就是这块玉?」 寒墨一愣。 「这块玉怎么会在你手里?」 「黄玉桦根本没有将它埋下去。」孙见善冷笑一下。 「什么?」寒墨震惊地跳起来。 「黄玉桦知道你给她的这个锦囊一定有古怪,在最后一刻她良心不安,直接离开了,所以根本没有将你的古玉埋在我家院子里。」孙见善穷凶极恶地盯住他。「你一定还施了其他手段,还不快说!」 「没有埋,她没有埋……」寒墨脸色如土,「天哪,她没有埋……你不懂,这块玉很重要,一定要埋……它见佛挡佛,见妖伏妖,所以一定要埋……」 孙见善一听到「见佛挡佛」,浑身一震。 「我要如何将这块玉的咒术解开?快说!」他一把揪住寒墨衣领。 寒墨喃喃道:「可是、可是她没有埋,那我召的『痴念』……」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寒墨对他晃动的铁拳视若无睹,空茫地继续呢喃着。蓦然间,他一拍手掌。 「我知道原因了!」 「什么原因?」孙见善密切地盯住他。 「就是因为黄玉桦没有埋,所以——」寒墨眼尾瞄到他手中的古玉,微一沉吟 突然死命抓住锦喜,硬扯回来! 孙见善正认真听他讲话,没有防备,冷不防被他抢了回去。 「不要过来!」寒墨迅速退到窗边,推开窗把锦囊悬在十七层高空中晃荡。「姓孙的,你要是敢过来,我就把玉丢下去!」 孙见善怒吼一声,想扑过去,寒墨立刻松一下掌握。他连忙在两步之外停住。 情势反转,现在轮到寒墨对着他狞笑。 「姓孙的,你会这么紧张,一定是家里养的东西被封住了,可见我没有冤枉你。」寒墨大笑两声。「让我告诉你吧!附在这块古玉上的妖邪叫做『痴念』,原本我只是想召它到你家去闹上一阵子,吓得你屁滚尿流,跪在我面前求我,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两个哪人才是当今第一的大师,可我怕自己控制不了『痴念』,才要黄玉桦先把镇邪的玉佩埋在你家后院。没想到黄玉桦把玉带了过去,却不敢埋,『痴念』到了你家里,感受到古玉来过的气息,却找不到它,才会在你家盘旋不去,你要怪就怪那个自作聪明的小妮子吧!」 孙见善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和如愿同时感应黄玉桦会影响他命运的原因。 虽然主使者是寒墨,可是寒墨会对他作怪是必然的定数,反而没有存疑空间。至于能不能成功,却是取决于黄玉桦的一念之间,真正关键的人物是她!黄玉桦不敢埋玉,是出于一念之仁,没想到反而害了如愿。 「到底要如何解开你的咒术?」孙见善咬牙切齿,眼中如要喷出火来。 寒墨继续将古玉举在窗外,冷笑道:「『痴念』的痴是针对这块玉佩而来,你想要我收回咒术,还得靠这块玉才行。只要你给我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我就救你。」 孙见善眼睛一眯。 「磕不磕?」寒墨大喝。 他深呼吸一口气。 「好,我磕。」 膝盖一屈,慢慢跪倒—— 寒墨大乐,想找个相机之类的,将「孙见善对寒墨大师磕头跪拜」的珍贵画面拍下来。这张照片若是流传出去,连现在当红的孙见善都向他膜拜,他的名声只会更上一层。 相机呢?啊,在那边的架子上—— 「你找死!」孙见善猛然暴起,扑向他的手腕! 「啊——」寒墨大叫一声。 他年轻力壮,老迈的寒墨根本不是对手,但他硬是把古玉举在高楼外,孙见善怕它摔下去,不敢硬扯,两人近身肉搏,你来我去的纠缠起来。 「你再过来,我把玉摔烂,大家都得不到好处!」寒墨眼见情况不对,手一挥作势将古玉丢出去。 孙见善情急之下,探到窗外去抢那个锦囊。 他脑中只想着,不能让他把玉摔了!不能让如愿被那个妖邪伤害!他一定要把玉抢回来! 寒墨看到他门户洞开,心头一跳。这个姓孙的已经知道自己全部底细,如果他将来出去乱放话…… 寒墨一咬牙,蓦然将孙见善推出十七搂的窗外! 砰、砰、砰、砰—— 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剧响震醒了台北傍晚的街头。 这栋商业大楼的外观,从第十二楼往下设计一片美丽的玻璃平幕。 孙见善只觉全身一凉,急剧下坠五楼,先撞到第十二层的玻璃台,强大的冲力让他继续往下摔,一连撞破四层玻璃。 碎裂的玻璃如下雨般飘落在人行道上,行人惊叫逃避,纷纷抬起头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摔下来了!」 「有人跳楼自杀!」 「他停在上面那一层耶,整片玻璃都是血!」 「啊,那层的玻璃出现裂纹了,快叫警察,不然他会继续摔下来!」 孙见善仰躺在玻璃平台上,望着天际的星子与云影。好凉,好舒服,意识有点轻飘飘的,仿佛整个人就要随着高楼朔风而去,人间的纷扰显得如此遥远…… 手指头微微抽动一下。是锦囊的带子……他勾住了…… 他艰困无比地转头,几块砰玉从袋口散了出来。 破了……终究还是破了……那如愿呢? 「如愿……」对不起,我终究没能保护你…… 他无力地合上眼。 「孙见善,孙见善!」蓦然间,一连串清脆的呼唤在他耳旁响起。 如愿!她没事?她安全了! 他振作起最后一丝神智,勉力张开眼。 她的安全,在他心里,比任何事都重要,甚至超越他自己的生死,但他从未告诉过她…… 「孙见善,你怎么了?你流了好多血,你不会死掉吧?」如愿身周笼罩着隐身咒的莹光,焦急地蹲在他身旁。 「你……为何……」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就被关在一个黑幽幽的地方,我怎么叫你都不来,直到刚才黑气突然散去,我立刻听到你在叫我,就赶快跑出来找你了。」 孙见善懂了。 「痴念」是针对古玉而生的一股千年的意念,如今古玉不存,「痴念」自然也不在了。 所以,黄玉桦是应该埋那块古玉的,她若埋了,一切都不会发生。 方才,他也应该让古玉摔到楼下的,玉若碎了,一切便会回复原状。 可是黄玉桦没有埋,他也拚死抢玉,他们都以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却导向最错误的结局。 「你这个……笨仙草……连一个小妖怪……都打不过……真该把你……煮汤喝了……」孙见善低弱地笑着,突然呛了一下,一缕血丝慢慢从嘴角沁出来。 「你这个大坏蛋,都已经摔掉半条命了还要取笑我!」如愿急得跳脚。「孙见善,你的伤势虽然重,还不至于会死。只要我将你变到医院去,他们一定能救活你的。你赶快许愿,我立刻回应你的心愿!」 回应他的心愿…… 心愿是由心与愿结合而成的,但「如愿水草」只是能如他的「愿」,又如何能回应他的「心」呢? 孙见善盯着无边无际的黑夜。「好凉……」他喃喃闭上眼。 在那片夜幕之外,是否有个造物者,正在观看人世间的种种痴愚? 「这个时候就不要乘凉了,你快说话啊!」如愿焦急地摸摸他。 「你的大姊姊说对了……原来人的愿望,真的有尽头……」他轻弱地低喃。 「什么?你要见我大姊姊吗?」如愿急得团团转。「你先许愿让我帮助你,晚一点再见我大姊姊也不迟啊!」 「我愿……我愿……」 她屏气凝神,捏着手诀,随时等他把愿望说完的那一刻。 「我愿……你能爱我……」 「什么?」如愿一呆。 我的法术对我自己是不灵的,所以你不能许跟我有关的愿。 我既不恨人,也不爱人,更不牵挂任何人。 大多数的人,都是死掉了就被遗忘。 她无法爱人,到凡间只是为了修行,她的心不会为任何人牵挂。 等他死后,她会有另一个新主子,终有一天,她也会和世间任何人一样,将他遗忘。 好蠢…… 如果这是一桩爱情故事,那它可能是全世界最愚蠢的单恋。从头到尾,只是男主角一相情愿地被一个天真的小仙子吸引,从怀疑,到抗拒,到接受,到依赖,到无怨无悔的以生命相护。 他甚至不曾真正和她肌肤相亲,只有藏满无数心事的细吻。 如今,这个故事已来到尾声。 男主角最想要的那个心愿,永远无法实现,那么,给他再多心愿,都是没有意义的。 这就是愿望的尽头。 「如愿……回去你大姊姊的身边吧……」他轻抚她的脸颊。「你……自由了……我已经……没有其他心愿……这就是我……愿望的尽头……」 「你不要我救你?」如愿呆掉。 他用最后几丝残余的力量,给她一个最温存的笑。 「再见。」 话一出,他身下的玻璃自突然破裂。 如愿呆呆飘在空中,望着她的主子跌落最后八层,摔在人群哗然的人行道上。 自始至终,他都看着她,脸上都是那平静温柔的笑容。 群众的惊呼声,远远传来的警车铃声,交通大乱的喇叭声……世间种种纷扰都像千里之外的杂音,在她耳里完全无法构成意义。 孙见善死了…… 「为什么他不许愿呢?我明明可以救他的……」如愿心头空空的。 有好多事她都无法理解。 孙见善一直是个谜样的主人,连他选择的死亡,也让她如此迷惑。 心头又涌起之前那种怪怪的感觉,但是好像又不太一样……她眼睛酸酸的,一股热气从胸口涌上来,似乎又要像上次那样走火入魔了。 「啊!不能乱想。」 如愿连忙闭上眼,念几句定心咒。 等她张开双眼,眸底又回复清明。 「唉,孙见善死掉了,那我又没主子了。」她转头望向远方闪着莹白柔光的天际。「我还是回去找大姊姊好了。」 她再望一眼人行道。 人死了就剩下一具臭皮囊,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从他断气的那一刻开始,这具尸体在她眼中已经不是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那个男人了。 「孙见善,希望你下辈子可以投到一个好胎。」 如愿重拾轻松的心情,愉快地离开人间。 第九章 「小如愿,你怎么回来了?」白衣美女一推开店门,一道清灵的身影便闪了进来。 「我回复自由啦!孙见善死掉了,所以我就回来了。」如愿依然明媚动人地笑着。 「这么快?」白衣美女讶然道。 「生死有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耸耸肩。 谈着「主子死掉」的事情,她嘴里讲得轻快,心里却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硌着。 「怎么,你有心事?」白衣美女永远这般敏锐。 「姊姊,有时候我会觉得胸口怪怪的……仙人不会生病吧?」她赖在白衣美女怀里撒娇。 嗯,姊姊好香,对她们既怜爱又温柔,难怪每个花精花仙都爱待在姊姊身边。 「怎么个奇怪法?」白衣美女轻抚她的发丝。 「我也讲不上来,就是怪怪的。」但,乐观不知愁的天性,让她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其他事情。「姊姊店里又有新人来了,我上回出门之前还没看到这几株小花啊!」 「别乱碰,这几株兰的精魄尚未成形,当心粗手粗脚碰坏了它们。」白衣美女见她转瞬间神色如常,依然是那个欢乐不知忧的小如愿,便也不再担忧。「既然回来了,帮我把几株木松搬出来晒晒太阳,免得长霉了。」 「好!」 如愿像只忙碌的蜜蜂,回到她以前的常轨中。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帮忙照料店里的小花精,偶尔招呼一下有缘上门的客人。这些平淡的例行工作,让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一切仿佛回到她没离开之前的生活。 但,如愿确实感觉到自己有些不同了。 有时候她会不知不觉停下来,直到姊姊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 「你在想什么?」姊姊温柔地替她理理头发。 「没有啊!」如愿困惑地搔搔脸颊。「就是发呆而己。」 「小如愿……」 「什么?」她好奇地问。 「……不,没事。」白衣美女深深瞧她一眼,最后什么都没说。 如愿仿佛听到她隐隐的叹息。 她也偷偷溜回人间过,看看孙见善死后又发生了哪些事。 那个寒墨以关系人的身分被带回警局盘问,他坚持孙见善是自杀,可是他正下方的公司里有人留下来加班,听到楼上传来打斗碰撞的巨响,接着孙见善就「飞」出十七楼外,坠楼而亡,再加上寒墨满头满脸都是伤,警方研判这两大命理家是为了抢生意,心生嫌隙,互斗而发生意外。 寒墨最后被以过失杀人罪起诉。 那个黄玉桦也真的等到让她一举成名的新闻。 孙见善死后,她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做成专题报导,然后再连带探讨到孙大师的死之上。节目看起来虽然怪力乱神,收视率却很好,让她从众多主播中一举成名。她同时也是孙见善一案的主要证人之一。 她也去看了孙见善的坟墓。 终究孙见善是个极有名的命理专家,他的死不可能不造成震荡。 可是,他死后却没有任何家人出来帮他打理后事,尸体一直冰在殡仪馆里。 最后大家才知道,原来孙大师在这世上孑然一身,连家人都没有。 最后,出面办丧事的,竟然是阿金嫂。 「没有啦!我不是他的亲戚啦!我只是以前在他家工作,想说他对我也是不错,就来帮忙给他办一办啊!不然给人家一直冰着也不是办法嘛,你说是不是?」对于媒体的关切,阿金嫂边走边闪的回答。 因为没有继承人,孙见善的财产全部收归国库,所以阿金嫂是以自己的私房钱替他发丧的。 如愿偷偷隐在人群中,看着人来人往的吊唁队伍。深坑附近的居民几乎都来参加了。 「想想看,孙先生生前那么有名,死后还不是孤苦零丁的,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人生在世,赚再多钱又有什么用?」家属休息区里,里长显得有些感慨。 如愿隐在空中窥看,不禁点头。 「人情冷暖就是这样啦!他人一走,以前那些称兄道弟的达官贵人,哪个出来讲话了?」阿金嫂不胜唏吁。「我本来以为跟孙先生住在一起的那个漂亮小姐会出来帮他办丧事,没想到连她也不见了。亏孙先生以前那么疼她,她竟然跟其他人一样一走了之,真是无情!」 「可恶的阿金嫂,竟然背后说我坏话!」如愿犯嘀咕。 对她来说,一个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有独特的个性和灵魂。当三魂六魄离开肉体的那一刻,这具臭皮囊就和其他千千万万具臭皮囊没有什么不同了,一万元棺材埋起来的尸体,和一百万的棺材埋起来的尸体,有什么不同呢? 奇怪的是,阿金嫂的指责并不让她觉得生气。 她甚至感到有点开心。 这个世上,除了她以外,终究还有另一个人念着孙见善,会为他打抱不平。 孙见善最后葬在附近的一处公墓里。 人间的日月年对她没有太大意义,所以她也没有去计算时间过了多久。她只是等到上香的人渐渐减少,人间渐渐忘记曾经有「孙见善」这号人物,才又回到他的墓前。 那时,墓前的草已经长得很高了,其他的坟每年都有后人来扫墓,只有孙见善的没有。 她帮他把草拔一拔,眼睛每每扫到幕碑上那方照片,便会自动转开。 她无法接受相片中的人是他。 孙见善是外冷内热的、是意志力坚决的、是会欺负她调侃她的、是坏脾气爱骂人的,是很多很多的样貌,独独不是一张冰冷的照片。 每一次去看完他的墓,她的心情都会很低落,接下来好一阵子都懒懒的,不太爱讲话,连大姊姊逗她,她都要勉强打起精神应付。 最后她就不再去了。 如愿仍然会不时发呆。 花坊内一堆花精小弟小妹玩成一团时,她也不觉得热闹,总是自己躲到无人的角落去,心里感到淡淡的悲伤。 后来她才明白,这种感觉,叫做「思念」。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 有一阵子如愿的注意力稍稍被转移,终于不再那么常想起和孙见善一起生活的事。 因为花坊里多了一个小妹妹:翠昙。 这株小翠昙其实来很久了,可是大多时间都在深眠的状态,大姊姊通常将这些还未醒觉的小花放在一处特殊的法界里,谁都不准进去,连如愿也一样。 近日来,小翠昙开始出现苏醒的迹象,于是姊姊便将它搬进花坊里来。 这栋小翠昙挺有趣的,元神明明是花,却凝在一只圆圆白白的小蛋里,让人搞不清楚它究竟是植物还是动物;问大姊姊,她也笑而不答,于是更添加如愿的好奇。 「姊姊,姊姊,你看,翠昙土里的那颗蛋熟了!」兴奋的如愿从内室冲出来,手上捧着那颗开始出现裂缝的小蛋。 「什么熟了?是差不多『成形』了。」白衣美女小心地将蛋接了过去。 喀喇细响,蛋壳突然裂开,一只元神仍迷蒙混沌的小白蛇钻出来。如愿看它一副睡眼惺忪、傻呼呼的样子,越看越喜爱,吵着要它。 「姊姊,你这里只收花花草草,不收飞禽走兽,不如把这只小蛇让给我吧!我一定会把它养得肥肥壮壮,又漂亮又可爱,给我给我给我!」 记得以前孙见善发现她喜欢小动物,也想过养一只狗狗给她……啊,不要再想那些事了。 「你别把小翠昙当宠物来看,论年纪,人家可是比你大呢!」 「什么?」如愿大吃一惊。 「所以我才说,不是每棵小花小草都像你这样幸运的。」白衣美女轻点她额头一下。「寻常花精在初成形时,总是时睡时醒,在混沌中慢慢成长,通常要五百年之后灵识才开。你是得遇仙缘,灵识才开得这么早;所以论年龄,这里许多『弟弟妹妹』们,其实比你大了好几百岁。」 「原来是这样,哈哈哈。这种时候呢,咱们当然就是论资历不论年纪了,所以我还是算他们的前辈!」她打完哈哈,继续央求,「姊姊,这只小白蛇给我啦!给我给我!」 「翠昙的有缘人就快出现了,那人的来历也不太简单,你想把它当宠物来养,当心它将来反告你一状,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哼!想我也是堂堂数百年道行的如愿小仙,我才不怕凡人呢!让它去告状好了。」如愿挺胸凸肚,神气得不得了。 白衣美女轻笑起来,将蛋壳和小蛇送回翠昙的盆栽内,经过她身旁时,随意拍她的脑袋一下。 曾经有一个人,也很爱这样搔抚她的脑袋……这个举动,让如愿又发起了呆。 小白蛇元神未固之前,一直都是呆呆的,可爱得不得了,所以如愿总是抢着要照顾它。 不久之后,一个叫做「夏攻城」的男人就把整株翠昙给带走了。 为了这件事,如愿生了好久的闷气。 「哼!那个男人看起来就一副冷飕飕的模样,他一定不会善待小翠昙的啦!」 「那人是翠昙的本命中人,你不必为它操心。」姊姊无奈地说。 可是如愿还是放心不下,有一天,她干脆跑去人间,偷偷探望他们。 小白蛇长得好快,到了那个男人家里已经是十岁小女孩的模样,而且活泼可爱,一点都不像之前那种呆呆傻傻的样子。 它过得这么幸福,一定不记得在它混沌未开之际,一直在照顾它的自己吧?呜,如愿突然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姊姊每一回送她们出门,是不是就是同样的心情呢? 看着夏攻城和小翠昙的日常生活,一幕幕的情景,熟悉得让人心烦意乱。 夏攻城做花糖给小翠昙吃—— 告诉你,我是最喜欢吃排骨的,你别以为我会为了你改吃素……只有今天而已,知不知道? 夏攻城带小翠昙去上班—— 第一个客人马上要来了,你别再巴着我不放,快起床。 夏攻城恼了,因为小翠昙顽皮,将他的行事历全部搞乱—— 如愿?如愿?你不要每次做错事就躲起来,快出来!……再不出来,我一个人把水果蛋糕全吃掉了。 还有最惊心动魄之际,夏攻城宁可自己被火烧伤,也要回家里救出翠昙—— 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 曾经,也有一个男人这样耐心地对待她。 曾经,也有一个男人这样气恼地数落她,却在她转身的那一刻,眼神转为宠爱和笑意。 曾经有一个男人老是爱摆酷,故意回绝她每个要求,却在她气得跑去躲起来时,将她想要的东西一样一样的弄来。 「如愿」 她倏然明了,她和孙见善,不只是她如他的愿,孙见善也一直以他自己的方式,让她如愿以偿。 他才是真正的「如愿」。 而他死了…… 「喝!」如愿喘了一下。 胸口有一股强大的冲力,仿佛要迸出她的四肢百骸。 又开始了!之前和孙见善在一起的时候,曾经发生过这种可怕的现象,现在为什么又出现了? 她并没有做什么事啊?她只是想起了孙见善而已。 孙见善…… 热流滚沸地涌过每一寸血脉,而且比上一次更凶猛!她难受地翻倒在花坊门外,脸色惨白,珠汗细细。 姊姊呢?其他花仙呢?谁可以救救她? 孙见善,孙见善可以救她,上一回发作的时候,孙见善在她旁边坐了一夜,让她觉得好安心。 但是孙见善死了…… 他的尸首都化成了白骨,再没有办法来救她了…… 她心口猛然一痛!那股热流从头项百会、脚底涌泉,兵分二路冲向胸口膻中。 累积在体内多时的情意,冲破混沌,霎时间,七情六意侵入灵台,心窍全开! 那人残留在世间的意念,全数流入她的心田—— 爱。爱。爱她。爱。如愿。我爱。 我爱她。如愿。如愿。我爱。爱爱爱。爱。 我爱你。我爱你。如愿。爱。爱。爱。如愿。如愿。如愿。爱。爱。爱…… 我愿你能爱我。 如同我爱你一样。 「啊……」她紧捂着胸口,跪倒在地上,热泪迸出她的眼睛。 她抚一下自己的脸颊大惊。毫无感情的她,从来不曾「真正」流过泪。 原来流泪竟然是这样痛的事情,犹如一颗心就要碎掉的伤悲…… 她终于明白,每每看着孙见善对她笑,心里一紧的感觉代表什么意义。 终于明白赖在他怀里,让他抚弄自己发丝,那安心满足的感觉代表什么意义。 终于明白为何孙见善的每一丝情绪都会牵动她的心情。 为何在许多个夜里,孙见善沉沉睡去之后,她却不由自主地站在床边,望着他沉睡的容颜,却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来,远在她的心窍通明之前,情丝便已固执而密牢地钻进她心里,缚着她的每个意绪。 一切只是因为心动,如此而已。 「孙见善……孙见善……」 她滚在地上,疼痛地辗转流泪。 那曾经日日呼唤的名字,如今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是他最深刻也最简单的愿望。 但,她来不及为他献出自己的心,她甚至来不及伴他到白头。她就这样让他死去! 为什么当时她没出手呢?为什么她眼睁睁看着他摔下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无情呵,阿金嫂说得对,她是最最无情的人。 七情六意越聚越浓,心如碎裂一般疼痛! 如愿悲喊一声,陡然消失无踪。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 「动土的时辰看好了吗?」 「看好了,风水师说午时一到要立刻开挖,如果误了时辰,就要等后天的未时才可以动土。」 「那山猫跟挖土机先开进来待命,大家早做完早收工。」 这处公墓历史很悠久了。前阵子地方政府通过土地变更及开发案,要将公墓改建成公园,终于在去年所有的坟迁移完成,今儿看好了时辰,准备要动士。 「阿成,时间一到,你从右边那堆树丛开始挖,旁边的人小心一点,可能会有一堆虫蛇老鼠跑出来,不要被咬了。」工头在现场指挥调度,就等超渡法师做完最后一次法事。 法事终于完毕,桌子和鲜花供品全部撤离,现场只剩下工程人员。 工头一声令下,挖土机高高举起铁臂,轰然往草丛扣下去。 叽——机械臂尖叫一声,突然定住。 「怎么了?」工头跑上前关切。 「不知道啊!机器就自己停住了。」操作的司机也是一头雾水。 有个老经验的工人走过来看看那处草丛,约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底下可能有古怪。」 「哦?」工头半信半疑。「那边的几个过来帮忙一下,把草割一割,看看底下有什么。」 几个工人快手快脚把草砍干净。 一座旧坟静静地躺在众人眼前。 「这墓起码十几年没人扫过了,难怪草长这么长。」工人评论道。 工头看了看碑文,是二十七年前入土的,墓碑上的相片已经斑驳。只有「孙见善」一个简单的名字,刻在正中央。 「你们去请那个法师回来,看要怎么处理。我们的工程也不能不做!」 「工头,等法师来看日子迁墓,又要拖好几天,不然我们今天先把棺材挖出来,移到后面那边的凉亭,等公墓管理员回来,看他们要怎么处理。」开挖土机的司机向来不信鬼神。现在经济不景气,大伙儿生活都不容易。工程赶快做好,大家才能赶快领钱! 「你的引擎发得动吗?」工头有点迟疑。 「我试试看。」司机跳回驾驶座上,重新启动。 轰隆轰隆的挖土机再度复活。 「可以了可以了,机器发起来了。」工人欢声道。 「那先把棺材移出来,后面的法事再让管理员去烦恼。」工头下命令。 「好……」 突然间,整台挖土机霹雳砰隆的翻了过去。 「啊——」现场乱成一片。「快走快走!会压死人的!」 众人抱头鼠窜。 几十吨重的挖土机要无缘无故翻覆过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所有人惊魂未定地回头。 一道白光倏然从那座旧坟射出,划入天际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 他们竟然想硬生生挖开孙见善的坟! 如愿气急败坏地大闹一场,将所有机器毁的毁,翻的翻,然后将墓中骸骨摄入怀中,带到一座荒无人迹的高山上。 这座山谷千年来杳无人烟,只有风起云涌的苍凉,几只狐狸野兔从草丛中钻出来,望着这突如其来的访客,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如愿选了一处芳草菲菲的坡顶,将怀中的白骨一件件取出,轻轻柔柔地摆好,仿佛骨头的主人仍然会感到疼痛一般。 心窍既开,情意窜动。这堆白骨,在她眼中,再不是一堆无用之物,再不能无动于衷。 头,颈,肋,手臂,腿骨,脚踝。 这是属于一个深爱着她,她也深爱的男子。 孙见善。 如愿在他的额头印下一吻,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白骨上,深深吸附入骨骼里。 「你说得对,我是个笨仙子……」 她开悟得太迟太迟了……但愿自己当时就能明白…… 她捧着孙见善的头骨,痛彻心肺地哭泣。 「小如愿,你怎么了?」一只柔荑抚上她的发丝。 如愿含着泪眼抬头,扑到姊姊怀里放声大哭。 「姊姊、姊姊,他死了!他死了!哇——」 「如愿,他已经死了二十七年了。」白衣美女抚着她的发,只是叹息。 「我不要!我不要他死!呜……姊姊,求求你救他!把他变回来,求求你!」她哭得声嘶力竭。 白衣美女温柔地抚着如愿的背,眼中仿佛看到当年她出世时,在龙宫墙内随水波摇晃的稚弱身影。 「如愿水草」一族,天性热情,活泼开朗,就像人间豢养的猫咪一样,老半天静不下来,向来是龙宫里人缘最好的小花精。 当年太白金星将她接往天庭时,封了她天性里「热情」的一部分,就是希望她能专心在安静清寂的仙界里修行,最后修得正果。 没想到,本性难逆,封在她本命底的那道枷锁,终究是被冲破了。几百年来的情丝一旦贯回心田,威力远胜过未封闭之时。 那双澄澈开朗的眼,如今盈满了苦涩,再不是那个快乐不知愁的小仙子了。 「情之一字,本就伤人。识得情滋味,便识得万般离苦,所以姊姊才不愿意你多想啊。」可惜,现在太迟了。 身后不远处,小翠昙跟她的爱侣夏攻城也一路跟了过来。 翠昙担心地步上前,细细瞧着她。「如愿,你……你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白衣美女抚着如愿的脸,微笑里有着骄傲,也有着无奈。 「因为如愿已经长大了。」 对于自己有没有改变,如愿根本不在乎。 她只知道她要孙见善回来!曾经属于他的愿望,现在却是她衷心所求。 她不要别人,不要新主子,她要孙见善永远陪在她身边! 「姊姊,你把他变回来!把他变回来!」她继续大哭。 跟她素来交好的小翠昙,眼眶也红了。 「对啊,大姊姊,你帮帮他们!我能和夏攻城在一起,也是靠大姊姊的帮忙啊。」情急的小翠昙跟着一起说项。「夏攻城,你不是号称几干年的老妖怪吗,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 「什么千年老妖怪?你讲话客气一点。」夏攻城啼笑皆非。 白衣美女和他互相交换一个无奈的视线。 如果人活着还能想办法,但生死是定数,一旦发生了,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更何况那姓孙的都死了二十几年,魂魄跑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如愿,不是姊姊不帮你。」白衣美女轻叹道。「在来追你之前,我已经先绕到地府问过了。孙见善的魂魄只得十世转生,十世之后,便归于寂灭。这一世,正好是他的第十世,现在他早己灰飞烟灭,连魂魄都不留了。」 「灰飞烟灭,连魂魄都不留……」如愿喃喃重复。 原本还期待,他若转生,她仍然能去寻他,没想到,他连魂魄也无影无踪。 椎心刺骨的疼痛又钻入心间。 「啊——」如愿痛叫一声,跪倒在地上,脸色苍白无比。 「如愿,你定一定神,不可以再心乱了,再这样下去,你的元灵损伤太大,会有危险的。」 危险?孙见善连魂魄都不存了,她又怕什么危险呢? 「既然如此,就让我跟着他一起归于寂灭吧!姊姊,你们不用管我了,你们都走吧。」如愿万念俱灰地躺在草地上,偎着孙见善的白骨,闭上眼睛。 翠昙见她如此痛苦,眼泪大颗大颗地滑下来。 「那我也不走,我也陪他们一起死掉好了,你们都不用管我们了,呜……」她扑通一声坐在白骨的另一旁,跟着哭道。 这下子夏攻城可不是滋味极了。 「你胡闹什么,快起来!」 「之前夏攻城也被车子撞过,不是就活回来了吗?分明是你们不肯帮忙而已。」翠昙哭哭啼啼地道。 「夏攻城本来就不是凡夫俗子,寻常车祸怎么伤得了他?」白衣美女跺足。 「孙见善不但是个凡人,还死了二十七年,连魂魄都不存,你们两个硬是在这里闹又有什么用?」夏攻城摊摊手。 翠昙干脆撇开头不理他。 如愿只是静静闭上眼,对于外在的一切无心再问,一副就是要躺在白骨身旁,与日月天地同朽的模样。 两个「大人」被她们闹得束手无策。 夏攻城叹了口气,对白衣美女苦笑。 「老板娘,我看我们两个到旁边聊聊,你说如何?」 第十章 逆源之术极耗元气,合我和你大姊姊的能力,顶多能送你回去一个时辰而已,你须得把握时间。 倘若孙见善肯跟你走,自是最好不过。若是他不肯,就表示他注定了要在那个时空死去,谁也无法改变,你万万不能强求。 接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 孙见善张开眼,觉得今天早上起床头特别重。 如愿一如以往,像猫咪一样横在他旁边,三分之二张床都给她占去。 十几年过去了,她永远像个十八岁的青春少女,成天蹦蹦跳跳的,欢悦不知忧。 他摸摸自己生出胡髭的下巴。 他们外表的年龄越差越大,二十出头的他和她站在一起,两人还像一对男女朋友。三十多岁的他和她站在一起,已经像叔叔和侄女了。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像一对祖父和孙女吧? 孙见善苦笑一下,轻抚她玫瑰花般的脸颊。 「嗯……」小丫头嘤咛一下,仍未苏醒。 那花瓣似的红唇实在太过诱人,他心中一动,忍不住低头轻啄一下。 自从接受过黄玉桦一行人的采访,如愿感受到这些人的气息不太对,便开始闹着他要搬家。 其实,要搬家也不是那么难的事,他本来就对这些身外财物不多牵挂。他只是喜欢看这丫头腻在他身边,使尽各种好笑的招数想哄他答应而己。 待会儿她一醒过来,铁定又有得缠了。 他再抚一下少女如花似玉的容颜,下床去盥洗。 出来的时候,床上的女孩越睡越像虾米球,棉被卷成一团抱在怀里。 「跟个小孩没两样!还一天到晚嚷嚷自己几百岁了,要人家『尊敬』她。」他叹声气,帮她把被子盖好,慢慢走向餐厅。 阿金嫂还没进来,他摸摸肚子有点饿了,打开冰箱想找点东西吃。 突然,一阵强烈的天旋地转,孙见善连忙扶着冰箱稳住自己。 「地震?!」 那丫头最怕闪电和地震! 「如愿,你不要下床乱跑,我马上来了!」 好不容易震动停止,他关上冰箱门想往房里冲—— 「喝!」孙见善吓了一跳。「如愿,你什么时候起床的?」 亭亭盈立在他身前的女子,眼神柔软,笑容却有些哀戚。向来无忧无虑的容颜,掩上迷蒙的神彩,愁色难掩,眸底是一种穿透人心的深沉意绪。 他细细看着她,突然感到怪怪的。 「你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眉依然是如画的眉,目依然是精致的目。白嫩无瑕的玉肌,娇美婀娜的身段,行云流水般飘荡的裙装,都是他十几年来日夜相处的如愿。 但是她仿佛在一瞬间成熟了好几岁,变成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美貌女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愿……」 话未说完,她突然扑进他怀里。孙见善连忙承住她,感觉怀里的娇躯细细碎碎地震颤着。 「怎么了?你被地震吓到了吗?」 怀中人缓缓抬起头,珠泪一颗一颗地坠下。 孙见善大吃一惊。他认识她十几年,除了闹脾气的假哭之外,从不曾见她真正掉泪过! 「还是你作恶梦吓醒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他紧紧抱着她。 「没什么。」她埋回他怀里,极轻极轻地说:「我只是,很想念你……」 「想念我?我们有那么久不见吗?」他笑道。 「你不明白……」如愿紧紧贴在他强壮的胸膛上,吸取他真实的男性力量。「孙见善,我们永远不要再分开了!」 她的浓烈依恋让他的心都软了。他轻吻她的发丝。 「我们当然不会分开,你说得好像我们几十年不见一样。」他的笑语却牵引出另一串汹涌珠泪,将他的衣襟全浸湿了。 「你到底在哭什么?你不告诉我,只是一直哭,我也不会知道啊。」孙见善被她哭得心慌意乱。 如愿止了止泪水,抬头给他一个温柔美丽的笑。 「孙见善,你是爱我的,对不对?」她轻问。 孙见善呆了一下。 她看他的眼神,也变了。 不是那个叽叽呱呱的小女孩眼神,不是不知情不识爱。 这是一个女人,看着一个让她眷恋的男人的眼神。 孙见善不太能相信自己的梦想竟然在一眨眼间发生。她竟然回应了他的情感! 「我已经说过,你就是我的一切,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这样还不够明白吗?」他将她拥回怀里,好紧好紧。 是啊,他最后,也真是为了保护她,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如愿低下俏颜,眼泪一颗颗滴落。 「孙见善,我也爱你。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以前我也不明白……但是,幸好,这次还来得及,我终于让你知道了。」 她,爱他? 孙见善觉得自己像坠入仙境! 这是真的吗?他不是在作梦吧?他忍不住捏自己的大腿一下。 「啊!」会痛!真的不是作梦。 「你在发什么傻?」如愿破涕为笑。「来。」 她牵起他的手,走回卧室。 孙见善头重脚轻地跟在后头。 一回到卧房里,他大吃一惊。 「水草盆栽不见了!」 「不要担心,我把真身收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如愿按住他的手,拉着他一起到床畔坐下。 她的奇怪反应让他越来越不解。 不会是她想要闹他搬家,又想出什么把戏唬人吧? 倘若她现在吱吱咯咯地变回十八岁的样样,告诉他:我是骗你的,看你那副傻愣愣的样子。他可能会立刻吐血而亡。 孙见善苦笑一下。 「我看,今天你还有哪些古怪,干脆一口气说了吧,先从你怎么会一眨眼就长大好几岁开始。」 原来我变老了吗?她担心地摸摸自己脸颊,小翠昙也说她的外表变了,可是没跟她说是变老了。 「孙见善,我变老的样子是不是很丑?你是不是不喜欢?」如愿突然紧张起来。 轮到孙见善按住她的手。「不管你外表几岁,看起来永远不可能丑。我也永远不可能不喜欢。」 如愿放心地叹了口气。 「孙见善,看到你,我好开心好开心!」她满足地偎进他怀里。 从来没有想过,还能像这样倚偎在他身边。 「你今早怎么这么奇怪?这几天还在使性子闹着我搬家,这么快就『既往不咎』了?」孙见善抚着她的发笑道。 对了,他和寒墨那行人的初次会面,才是「昨天」的事而已。 「我们不要聊那些讨厌的人!」如愿脸色一沉。 孙见善捏捏她脸颊。 如愿望着他俊朗的模样,娇颜微红。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必须先完成才行,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孙见善,你想不想亲亲我?」如愿凑到他耳旁轻语。 这真的是动不动就追着他问「你刚才干嘛咬我」的女孩吗? 如愿微咬着下唇,主动闭上眼仰起头,两把扇子似的睫毛轻轻颤动。 孙见善轻叹一声,抛开一切疑惑,全心全意地吮上她的唇。 她轻嘤一声,害羞地轻启樱唇,让他一探芳美。 以往他总是只能在她睡得迷迷糊瑚时轻印一两下,原来,有所回应的吻是如此迷人。 爱侣在怀,羞羞腼腆地对他示爱,婉转动人的承欢。 一夕之间,美梦成真,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今天早上的一切都如此不真实,却确确切切地在他眼前发生。 这是梦吗? 黏缠的吻渐渐加深,她的背缓缓陷入柔软的床。手中抱着的是他真实的躯体,鼻中是他男性的气息,唇上是他深切无比的吻。 孙见善,他真的就在她的眼前。她可以感受到他胸腔里热烈的心跳。 这不是梦。 炽烈的吻开始超出他能掌控的尺度,再继续进行下去,他就会停不住了……孙见善轻叹一声,整个人压在她的身上,额头和她互抵地喘息着。 他为什么停住了呢? 如愿全身情热如火。 她……她不小心偷瞄过夏攻城和小翠昙「在一起」的样子,虽然因为太羞人,她不敢偷看太久,匆匆就跑走了,可是、可是,夏攻城做的绝对不只是现在这样而已。 他们两个人的衣服都还在身上呢! 她羞涩难当,这种事又不能女孩子自己说,心里一急,眼泪立刻蹦了出来。 「如愿,你为什么一直哭呢?」孙见善吻着吻着,又尝到了咸咸的滋味。 「翠昙说……她和夏攻城……男人……女人……只要两个人真的很相爱很相爱……然后……就会……可是……你又没有……你一定不爱我!呜——」 「如愿,你在说什么?」 语无伦次的话,让人摸不着头绪。 她窘了一窘,只好把脸埋在他胸口大声问:「孙见善,你不想和我交欢吗?」 孙见善呛了一下。 「咳咳咳——」 如此不浪漫的反应,让如愿的眼泪更汹涌。 「你怎么……一眨眼突然……然后……现在又要……」连他也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最后,他定了定神,郑重地问:「你真的是如愿吧?」 她的娇颜红得比樱桃更灿烂,轻咬了下下唇,款步移下床,站他面前。 手一抬,紫绿色纱衣,缓缓飘落。 一具成熟的,风艳的,娇娜饱满的女体,毫不迟疑地展露他眼前。 孙见善目眩神摇。 他对她当然有欲念! 从她还是少女模样开始,他便深爱着她,但是她的神情永远那么天真烂漫,仿佛眼中完全没有男女之别,让他无法将属于人类肉欲的那些要求让她知道。 而现在的她,哀怨婉转的双眸充满诱人的炫惑,娇躯更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成熟风艳的女子,他的爱欲只会更高,不会降低。 此刻是早晨,是男人生理需求最旺盛的时候,几乎是长期处于禁欲状态的孙见善,深爱的女人羞涩的向他献出自己,他绝对不可能无动于衷。 孙见善抹一下脸,用力深呼吸。 「如愿……」 「你不想要我吗?」她娇怯的眼神真会把人的心给扭过来。 「我当然要!」他爆出来。「但是这一切都太突然了!我不得不想,你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她的眸中增添了一抹坚定。「孙见善,我爱你;倘若你对我不是那样的感情,你可以立刻走出这个房间,以后我们两个仍然如常,永远不必再提起这件事。可是,倘若你是爱我的……就在此地,此时,此刻,我要把自己献给你,请你……请你不要拒绝我。」 孙见善神情难解地盯住她。 他沉默的时间越长,她越紧张……难道,难道是她会错意了?一切是她一相情愿而已? 如愿的眼眶开始湿润,水粼粼地随时会掉下泪来。 孙见善轻叹一声,起身走向她。如愿闪避他伸出来的手,羞愤地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但他不允许。 到了这一步,谁都无法回头。 一切既温柔又激烈,既压抑又渴望。她的玉躯从头到尾都带着海水般淡凉的体温,他却像火炉一样,一点一滴熨烫至她的发、她的肩、她的体内,最后深深印进她的灵魂深处。 当纯阴仙体被破开的那一刻,她疼痛得咬住他的肩膀,在他身上留下一个永恒不褪的印记,正如他也以自己的体息,将她永远地烙印。 一道白热化的浪潮将两人抛向高峰,他的眼前仿佛闪过一道闪电,然后,彻底失神—— 孙见善晕眩地抬起头,盯着身下香汗淋漓的娇颜。 两人仍然交缠着,喘息着,热汗蒸腾成暧昧的气息。 好舒服…… 好像有一股暖热充沛的海流,在他的四肢百骸间滚动,每一寸海流经过过的筋骨都越发轻盈。 他全身飘飘然,有一种随时会腾空浮起来的奇异感受…… 不!他是真的快飘起来了! 孙见善连忙抱住她,将自己固定在床面上。 他惊异地望着如愿。 「这样就可以了……」如愿满足地轻叹一声,脸紧贴着他的脸。 孙见善有些明白了。 「你渡了一些东西进我体内,是吗?」 「嗯。」如愿红着脸埋进他怀里。 「为什么?」 她的眼中出现淡淡忧伤,摇摇头,没有解释。 「不要露出这种眼神……」他吻着她的双眸。「我虽然很高兴你终于懂得了爱情,却不希望你也学会悲伤。」 滴滴滴滴滴—— 主卧室连动的保全系统突然滴滴作响。 有人想闯进来?孙见善立刻放开她想翻下床。 「不要!你不要去!」如愿突然紧紧抱住他不放,甚至在细细地发抖。 「别怕,我只是检查一下监视器而已,说不定是松鼠误触了保全系统。」孙见反抱住她安慰。 「孙见善,我们不要理他们,随他们去!」 「……你知道是谁闯进来?」 「孙见善,如果……如果我告诉你,我不能留下来,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如愿拉着他坐回自己身边。 他大惊,马上将她困回自己怀里,所有不相关的人霎时被抛到九霄云外。 「你要去哪里?我的愿望还未到尽头,你不可以走!尤其经过刚才的一切,你已经彻底属于我了,我更不可能让你离开!」 如愿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不能留下来。」其实,你也不能…… 「你刚才不是说,我们再也不分开的吗?」他焦躁起来。 「所以我才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再也不回来。」她的眼水汪汪的,迷蒙动人无比。「我知道,要你抛下这一切跟着我离开人间,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我、我只是问问看……」 他对人类社会本来就没有太多眷恋,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但是,看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实在娇美得不得了,他忍不住想逗逗她。 「嗯,我也不晓得……」他支着下巴,故意露出苦恼的神色。「我在人间也奋斗了十几年,终于打下一片江山,要我这样两手空空离开,我实在不甘心。还是你跟着我留下来好了。」 「真、真的吗?!」她的下唇微微发抖。 「反正我的愿望还未到尽头,你也不能离开我,不是吗?」 如愿怔怔瞧着他。 他不肯跟她一起走…… 他的命数就是如此,如愿,你不能强求。 她甜蜜又酸楚地笑了起来。 「好,你不肯走,我们就一起留下来。」眼泪又大颗大颗落下来。「我本来就决定了,无论如何绝对不会再离开你……总之我们两个一起生,一起死,再也不分开。」 孙见善心神一凛。 他们两个要不要留在人间,为何跟生死有关?难道,他们俩昨天从黄玉桦身上感应到的危机,不只对他有害,也会危及到她? 「如愿,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若非离开不可,我当然跟你一起去!」他立刻说。 她大喜地抬起头来,「你是说真的?你要想清楚哦!跟我走了之后,你就再也不能回人间来了,我们的日子会过得很安静清寂,我就怕你觉得无聊。」 孙见善向来把她看得比命还重要,他自己会死也就罢了,怎么可能轻易让她涉险! 「重点是,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对不对?」 「嗯,我们两个人,会永远永远厮守在一起。」如愿扬起眸,给他一个清丽如花的笑靥。 永远厮守。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远景。 「有你,有我,这样就够了。」他轻啄她的玉颜。 今生今世,再别无所求。 这就是他愿望的尽头。 原来,愿望的尽头,不是分离,而是厮守。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 滴滴滴滴—— 保全系统仍然在细细作响。 从墙外翻进来的人,一路上没遇到任何阻碍,跟摄影记者想象中大军出动的景象完全都不一样。 他搔着脑袋,愣头愣脑地走进屋子里。 屋子里,景物依旧,庭院如昨,却一个人都没有。 也不曾再出现任何人过。 名动全亚洲的命理专家孙见善,在某一日的清晨,人间蒸发,从此消失无踪 尾声 威廉-史密斯知道自己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真是丢脸!想他堂堂的登山界第一把交椅,举世知名的登山专家,这是他第二次征服k2,没想到竟然在回程中迷途,和其他队友失去联络。 四周望去都是白茫茫的冰雪,海拔七千多公尺高的壮阔山景,藏满了无数死亡陷阱。 他全身冰冷,脑袋空白,只能机械性地指挥手足往前移动,不让自己停下来。 一停下来,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不晓得有多少人能在如此险恶环境里,独自找到生路,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他只知道,脑子里有一个坚定信念—— 他不要死!他还未征服过圣母峰!他的人生绝对不该停止在此处。 他机械性地走着,走着…… 脚下一个打滑,他连叫都没力气叫,整个人便直直滑下一片坚硬的冰壁——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 「如愿,你看,我手这样挥,电视里的球拍就跟着挥动,好不好玩?」 「哎呀,这一球不是这样打的!给我,我打给你看。」 两个女人吵得不可开交,硬要抢那把任天堂新出的w2遥控器。 「不要,我要自己玩!你跟夏攻城一样!明明说这个游乐器是买回来给我的,结果他自己一个人霸着不放,我根本没有什么机会玩。」 「对了,他们两个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一提到身边的男人,如愿突然惊慌起来。「孙见善被抓去大姊姊那里帮忙,应该不会去那么久的。我我、我去找他——」 「已经回来了!看你紧张的。」 孙见善一进门就听见她快哭的声音。 一看见他,如愿霎时放下心来,跑过去紧紧抱着他。 「我不过就去帮忙整理一下后山的花库,难道还会掉到黑洞里回不来吗?」孙见善笑着亲亲她。 看他们两人又黏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样子,小翠昙炫耀完自己的新玩具了,对她自己那口子吐吐舌头。 「我看,我们回去自己的地方好了,免得待在这里当人家的电灯泡。」 夏攻城侧头仿佛在倾听什么。 「我们确实该离开了。你们马上就有客人上门,好好招呼吧!」他微微一笑,拎着自己的那口子,消失在门外的灰色云雾里。 如愿满足地叹一口气,深深埋进他怀里。 有一阵子她变得很没安全感,即使一小会看不见他都会感到害怕,泪汪汪地四处找人。 孙见善并不真正清楚发生过什么事。他从不询问,如愿也没有主动提起。 他隐约明白,在某一段他所不知道的时空里,她应该经历过一些什么,而这个过程并不愉快。于是,她对于他的离开,才有着近乎恐惧的慌乱感。 他也不知道他们住的地方是哪里,只知道外头的景物想变就变。有时候是一条濒海的安静街道,有时候是深山里的一座山拗。白衣美女约略提过,这里是人界与某个不知名空间的中间地带。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愿坚持他们只能待在这里,不能再回到人间。她只叽哩咕噜的解释过,会干扰到人间的正常运行、注定要离开的人就不能再回去等等的。 但,这些都不重要。 只要能和她相守在一起,住在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的。 「对了,我之前好奇的观一下天象,告诉你,那个欺世盗名的寒墨,最后还是玩出问题来了。他乱放咒术招揽生意,结果不小心惹到一个人间异人,最后被法术反噬,整个人被搞到失心疯,算他活该!」 本来她还担心,少了害死孙见善而坐牢的这件事,寒墨会继续逍遥下去,没想到他终究是作法自毙,活该! 如愿对寒墨讨厌到了骨子里,孙见善听了只是笑。 这里几乎没有时间感,日子过得却没有想象中无聊,除了小翠昙动不动就拉着夏攻城来串门子,那位白衣美女时不时会出现一下——如愿对她依然如此亲热,让他很吃味——还有一些长得奇形怪状的家伙,自称是她以前在龙宫或哪里的朋友来访。 偶尔,还会闯入一些凡人。 像现在。 叮铃叮铃,门口的风铃飘响,一阵刺骨寒风扫了进来。 一个穿着雪衣、戴着雪帽、脚踩登山靴、全身厚重得像一只大熊一样的男人,站在门口,呆呆瞧着他们。 「人到了就赶快进来,还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做什么?」孙见善孤僻的性格倒是没怎么改。 「这……可是……我明明……」大熊男人茫然地走进一室温暖。「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天哪!我是不是在作梦?对了,幻觉!一定是幻觉!我快冻死了,这是我临死前的幻觉。」 他翻下雪帽,露出一头灿烂的金发。如愿很少看过外国人,忍不住好奇地绕着他转了一圈。 「那个老板娘,生意竟然做到洋鬼子的头上去,她会不会管得太宽了一点?」孙见善犯嘀咕。 「你不要说姊姊的坏话。」如愿回头对他瞪眼。 大熊男人还在那里发呆,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看你印堂明亮,人中不短,耳垂圆润饱满,不是短命相,放心吧,你还有得活的。」孙见善淡淡道。 「人中?耳垂?」大熊男人仍然在状况外。 孙见善懒得多说,回到内室钻研他新迷上的铁板神算。招呼客人向来是如愿的工作。 大熊男人呆呆看着矮他一颗头的小女人,她的笑容是如此娇甜美丽,让人忍不住要回她一个笑。 「先生,我们这里是卖花的。你能走得进我们的店里,就表示有缘。」她引他走到一个排摆满绿色植物的花架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先生,你要不要买一盆花?」 【全书完】 ◎相关故事请见上真花坊系列珍爱2200《蛇来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