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盛少女心》 第一章 房间内的气氛有点尴尬。 不过,叶萌萌承认,她蓄意抉选在父亲生前的卧房召开遗嘱相关会议,就是为了让眼前的这两个女人感到羞愧──她的继母陆双丝,和她的继姊高维箴。 目前叶家门下仅存的人烟惟剩她们三口子,而其中仅有她名正言顺的顶着“叶家”的祖传大姓。 “哼哼!”冰冰清清的冷笑声嗤出她的鼻尖,在偌大的室内却回响得有若核子爆发。 继母和继姊偷偷交换了一个局促的眼光,赶紧又低颔了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就是没人敢迎视这个即将满十九岁的叶家么女。 很好!起码这两个女人还有羞耻心,尚且了解自个愧对于她。叶萌萌又哼哼地冷笑了两声。 “情况看起来很不乐观。”房内的第四名人类清了清喉咙,善意地解救两名女性免于老么无声的指责。 杨老律师处理叶家的法律事务已经很久了。一年前,叶家男主人去世的时候,便是由他出面宣读往生者的遗意,同时被指定为遗嘱的执行监督人。 叶父的遗嘱中明文指出,倘若他过身之后,小女儿未满十八岁,那么她新来的继母可以代为管理叶家的财务,直到她成年为止。 叶萌萌盯着手中的财务报表。上头一大堆坑坑巴巴的支出数字就自动省略吧!重点在于底端的加总数字──两万六千七百二十四元整。 这就是叶家目前的现金总值。股票:零;有价债券:零;信托基金:零。 换句话说,除了三人栖身的这栋房宇,她那两个狼狈为奸的继母和继姊把叶家财产全给耗个精光。 “好,很好。”她铁青的脸色很类似月圆之夜的僵尸。 “……”两位英雌气短的女人哼也不敢哼一声。 全怪她那不争气的老爸!如果晚死个半年也就没事了,他老兄偏不!硬要选在她满十八岁的四个月前嗝掉。这下可好了吧!陆双丝成了头号“散财后母”,身旁还有高维箴这个“秦桧二世”做帮凶。 “萌萌,你也了解,令尊在世时,府上的财务状况就已经大不如前,而现在……”老律师温和的目光落在小女儿身上。 “您老人家的说法还真是客气了。”叶萌萌刺耳地回他一句。 老子的脾性,做女儿的当然摸了个通通透透。她老爸绰号“赛孟尝”。千百年前有个古代瘟生叫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人;二十世纪有个现代瘟生叫叶老头,生平无大志,莳花植草享受人生,三千万的祖传家产花剩两百万,然后他老兄两腿一搁,走了。 于焉,成婚仅一天的天女新娘无怨无悔地接下重担,替他散光最后一丝花花绿绿的大钞。 难怪这两人会看对眼,决定结为夫妇,因为他们脑神经同样短路嘛! 陆双丝今年才迈入三十一的关卡,一年前甫成为她老爸的第三任娇妻,而且,两人的婚姻为期仅一天。也不晓得是这女人命带克夫的断掌还是怎地,两位老新人行完婚仪,准备展开蜜月之旅的途中,却好死不死地发生高速公路连环大追撞,当场一死十三伤,其中那唯一咽气的幸运得主就是陆双丝的亲亲新郎倌。 “无巧不成书”用来形容新婚第一天就守寡的克妇,还算满好用的! 萌萌肃杀地眄睐继母的外形。凭陆双丝雪肌花容的丰姿,再找个男人嫁了原也是轻而易举的小事,哪知这女人谨奉“出嫁从夫”的八股美德,一意留守叶家最微薄的一滴滴残金,萌萌真搞不懂她的脑子里装了些什么馊浆糊。死守四行仓库也不是这等搞法! “就帐面上来看,除了这栋叶家祖传老屋,你们别无其他恒产了。”老律师抬头审视着房内的装潢。虽然若干家具蒙上一层尘埃,大致上还称得上体面。“可惜令尊的遗命规定得明明白白,叶家后人不准把这栋老宅子脱手。即使财务窘迫到非卖不可的境地,也得捱到萌萌年满三十岁为止。” “真好,三个落魄到一文不名的女人,居然有幸栖住位在阳明山的独栋豪宅。”她嘲讽的语气冷飕飕又酸溜溜。 “哪有落魄到一文不名……”陆双丝勉强鼓起勇气反驳,细细弱弱的声音可比蚊呐嗡呜。 “还敢说,都是你们两个!”啪!石破天惊的拍案声比惊木更嘹响。 “喝!”两位泪眼汪汪的罪人吓得紧抱成一团,来不及等她兴师,自动就先认罪了。“对……对不起。” “对不起?咱们的财务陷入这种窘境,随便一句‘对不起’就了结了吗?”萌萌火大地挥舞财务报表。“没钱了、没钱了、没钱了!你们给我解释清楚,两百万是怎么变成两万块的?” “我……呃……那个……”陆双丝扁着颤抖的下唇。“本来……本来还剩下五万多……” “哦?”萌萌立刻拉拢上下眼睑的距离。“那么另外三万跑哪儿去了?” “我……我……”堂堂继母大人低头扭绞手指,不敌她威严的喝问。“那个……慈济功德会……” “你给我拿去捐赠慈济功德会?”萌萌阴森森的口气不怀善意。 “捐钱是好事……”陆双丝的眼眶盛满水雾。 “废话!”即使阳明山的休火山喷发,顶多也只到萌萌这个程度。“捐钱当然是‘好事’──好有钱的人才干得起的事!上个月我明明警告过你,家里快没米下锅了,别再把白花花的现钞免费奉送给那些杂七杂八的慈善团体,你为什么没听进去?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人把捐款培养成兴趣的!你自己算一算,这十二个月来从咱们家库房输送出去的银两有多少数目了?” “萌萌,你……你……别这么凶嘛。”高维箴竭力想振持长姊的威严,虽然不怎么成功。“两百万和两万的差别只在于短缺了两个零。‘零’就是虚无,虚无就等于不存在,所以两百万和两万──” “你给我闭嘴!”萌萌的食指宛如一把利刃,直直刺向姊姊的鼻尖。“高维箴,省省你那套‘形而上’和‘存在主义’,现在你这个非常‘形而下’兼‘现实主义’的肚皮就要面临紧缩政策了。” “啊……”她老姊张着嘴,小猫音量顺着原来的轨道吓回肚子里。 老律师很勉强才将笑气憋在肚子里。 即使叶先生在世的时候,叶家最有威严的人物就已经由最年少的女儿萌萌荣任,叶家上上下下,打从男主人、当时还未成婚的现任女主人,以及前一任妻子带过来的继女高维箴,无人敢对叶萌萌失了敬畏的礼数。 叶萌萌是整个家族史上唯一的怪胎,不爱诗词书画、风花雪月、玄学思想,反而把全家人视为毒蛇猛兽的理性和逻辑感发挥得淋漓尽致。目前叶家上下,恐怕就剩这个小女儿有出息了。当然,外人眼中的“有出息”若换成叶家的标准,可能成了“庸俗不堪”。 “啊什么啊,你继续‘啊’下去,慈济功德会就会转头接济我们吗?”萌萌失声锐气地抨击。 “继母大人,她……她凶我。”铩羽而归的长姊忍不住含着两汪水潭诉苦。“萌萌她……她居然凶我……这个小鬼根本没有敬老之心……三十年之后我们怎么敢仰赖她奉养我们……天哪!届时我们会沦落街头,变成无家可归的游民,每天睡在菜市场……” “高维箴,先把你不切实际的悲观性格给我收回去!”萌萌挫败地支着额头,她才想喊“天哪”!“你这个蛀书虫除了啃书皮,啥也不通,研究所的学费谁帮你张罗?还有,我下个学期升大二,学费从哪里变出来?至于你,伟大的继母大人,你的第二十三个老板又被你辞掉了,家里犹有两位女儿濒临饿死的危机,你竟然还有多余的现大洋捐献给慈济功德会!麻烦两位教教我,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这个……”两位年纪较长的女性面面相觑。 “对了。”天性乐观的陆双丝突发奇想,“我们可以经营小生意。” “资金呢?”她毫不容情地放出一记冷枪。 “呃……”两双犹豫的水眸瞥向老律师,发出sos讯息。她们只负责筹想点子,又不负责实行。 老律师叹息。“我可以贷给你们一笔小款。” 故人的遗孀,不能不救。 “好,钱的问题解决了。”萌萌讥诮的嘴角暗示,接下来的问题可多着呢。“请问,在场的三位女性哪一位具有经营小生意的长才?” “我。”陆双丝的美眸蕴发少女般的清亮澄光。 “抱歉,阁下生意头脑和蚂蚁一样大。”萌萌一棒将她打回原形。“即使你辛辛苦苦赚到钱,转眼间也会送到什么流浪动物基金会捐掉了。” “呃……嘿嘿。”陆双丝只好咧出腼腆的傻笑。 “萌萌说得对。”为了防止资金外借最后变成血本无归,老律师不得不赞同叶家么女的论点。“与其自己拿着资金瞎碰运气,你们倒不如接受一点专业协助。” “谢啦!”萌萌遗憾地对他摇摇头。“这两位女士虽然性格有缺憾,但还没达到必须寻求专业治疗的程度。” “我是指在经商方面的专业协助。”老律师必须努力咳嗽好几下,才能勉强把笑声酿成的气泡按捺回去。“我的朋友拥有一间商业顾问管理公司,专门提供公司行号服务,为他们研发精确的投资理财和管理模式,在国内商圈还算颇有一点名气,你们不妨和他的秘书约个时间,请他给与一些创业方面的建议。” 他从皮夹内抽出一张精雅的小卡。 “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吧!”萌萌狐疑地接过名片。“招牌这般响亮的人士收费一定很贵。” 贵!当然贵,天价的贵! “呃……还好。”老律师提醒自己,待会儿务必拨个电话到好友公司,提醒那家伙偿还前阵子欠他的一笔人情债。“我可以要求他八折优待。” “喔!那就多蒙您费心了。”她随手将名片放进抽屉,瞄也不瞄一眼。嘴上的回应只是礼貌地说说而已。 近一年来她们叶家已经欠杨律师太多恩惠了,不能再承人家的情。他宣称对方收费不贵只是客套话,任何人都听得出来,既然对方专门提供公司行号服务,而她们三人顶多弄个小面摊来卖,还构不上“公司行号”的谱,用不着太劳师动众。 “太好了,一切都没问题了。”陆双丝转眼又乐观起来。“萌萌,你不要太担心,我是妈咪,我一定肩负起照顾你们的重责大任。” “是喔!”当年在父亲的丧礼上,她就是被陆双丝这种“万事有我来挡”的口气给唬过去了。 不过,咕哝归咕哝,她心里总觉得蒙上一层温温润润的暖意。 这就是一家人唇齿相依的感觉,虽然她们彼此没有血缘关系。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开源节流,能省就省。”陆双丝挽起衣袖,母性光辉全面散发出来。 “不能省的呢?”这是高维箴的质疑。 “不能省的也要想办法找到最省的方式!”这是萌萌懊愤的结论。 “你用说的就好了……不要这么凶嘛。”姊姊委屈地咕哝。 “那么,不打扰了,我有事先离开一步。”老律师收拾好文件,欠了欠身提起公事包。“萌萌,你送杨伯伯到门口。” “好。”她乖觉得很,听出老世伯有话要说。 一老一小走出主卧房,远离母姊的听力侦测。两个女人原本还露出一副“欲窃听而后快”的好奇相,被萌萌一记回眸刀瞪过来,登时乖乖地效法幼稚园学生端坐回椅子内,两只手摆搁在膝盖上,顺便漾出满脸讨好的甜笑。 有趣!老律师偷笑,停伫在玄关,慈蔼的手抚乱她的发丝,一如过去十多年来的长者关爱情态。 未满双十的花样年华就得承受命运的磨折,看进眼里总是教人心疼。 倘若萌萌外观壮硕一些也就罢了,偏生她只长身高不长肉,纤瘦的骨架抽拔到一六五,依然冰肌包着一层玉骨。年轻女孩难免面临身形未长成的尴尬阶段,只盼过阵子家里的财务状况稳定下来,萌萌的身上得以囤积几磅脂肪,再丰腴一些才像大人,也才令人安心。 萌萌的五官玲珑细致,眉宇间早熟老成的神态却冲淡了可亲可爱的气息,冷淡、尖刻成了她贯常的表象。除了对家人和亲近的长上,萌萌稍稍会表露喜怒哀乐的情绪之外,其他时候的她总带冷眼旁观的调调看世情。 没法子,在一个不切实际的父亲影响下,家中总得有一位成员懂得看重现实,为生活张罗。 “你姊姊和继母的事,就交给你多费心了。”他带些怜惜的凝视后生小辈。 “我晓得。”瞥向卧室的秋眸虽然透露无奈懊恼的意味,却包含更多的宽纵。 “过一阵子我再来看看你们。”临走前,老律师再度向她谆谆叮嘱。“萌萌,答应我你会去找我朋友。他真的可以提供你们一些具有效益的建议,总好过你们几个门外汉徒自瞎子摸象。” “再看看吧。”她笑了笑,不肯正面回答。 老律师轻轻叹了声,不再多言,又揉了揉她削薄的软滑青丝,才转身离去。 这三名女子,一个超级乐观,一个超级悲观,一个居中采理智思考。三个人,三款性子,却结合成单一的命运共同体。 叶家女人的前途可有得打拚了。 ※※※ 纪汉扬坐在办公桌后面,已经九十分钟了,截至目前为止,他却尚未真正摸透这两位女性客户的来意。 说出去实在有损他管理顾问的威名,因为“发挥时间效益”是一位经营者首要掌握的原则,也是他向来谆谆嘱咐的重点。 身为一位声威凛赫的专业管理顾问,他的钟点费足以媲美台湾身价最高昂的名律师。尽管如此,当他舍弃一个小时六千五百元的收费标准,象征性地酌收两百元意思意思,绝不代表他的新客户就可以任意滥用他的时间。 纪汉扬浅勾着十足耐性的微笑,十只手指交错成金字塔状,平稳地搁在紫檀木桌面──只有跟了他十几年的亲信才能判断出,这个充满毅力的手势代表老板大人就要失去耐性了。 “让我搞清楚一件事。”他如丝如缎的男低音尽量收抑在适当的频率之内。“叶夫人,你握有的资金约莫在三十万上下,而且打算经营一个小生意?” “对。”阵双丝笑意盎然,娟秀的妍貌永远乐观开朗。 高维箴补充一句,“我们偏好往外卖生意发展,如此一来就可以在家中工作,省下承租店面的成本。” 外卖?她们是指像披萨、便当、面店这样的小营生?他要杀了那只姓杨的老狐狸!那家伙简直嫌他时间太多没地方花! “请问两位府上何处?”纪汉扬捺不暗恼。 “阳明山。”陆双丝迟疑地偷瞥他凝重的神情,突然低低的和继女交谈起来。“小箴,这位先生为什么一直重复我们的谈话内容?难道我刚才分析得不够清楚?” “你讲得很清楚,应该是他听力有问题。”长发飘逸的大女儿向继母确认。“我想这种现象可能牵涉到某些宇宙共通性,当人类的智能成就到一定的地步,他的体能必定相对的耗竭,在消与长、失与得之间,身心两方面互相折冲,就会产生相对现象的抵触,因而造成感官功能的失序。因此,一个世纪之后,人类的躯壳机能和外观会进化得与现在有所差异,这就是人脑促使科技过度发展的结果。” 陆双丝恍然大悟。“了解。” “很高兴现场起码还有人‘了解’。”纪汉扬喃喃评论,终于不耐地爬梳过密发,略微弄乱整齐有型的发式。“假若两位不介意,咱们言归正传可好?我并没有另外一个九十分钟的空闲陪两位聊天。” “当然不好。”哗的一声,扉扇霍然拉敞,带动一股无形的气流,刮搔了三位会谈者的注意力。 他的办公室门被第四道人影意外地推开。 恶利的视线直接抬起来,戳向忘记敲门的来访者。 一个女……的! 他睐清了来客形影,努力想搜索出一个合理的名词。照理说,年轻的女性应该称作“女孩”,年长的可以冠之“女人”,可是来人的形仪却诡异地无法区别成其中的一项。 若论年纪,门口的女性算是“女孩”阶层,打薄的短发肖似前阵子曾经风行过的“黛咪摩尔头”,纤高瘦削的躯态像发育未完全的高中女生。可是她隔着三十公尺,依然能将那身犀利、老沉的气息传达得如此鲜明,却又明明显显归属于“女人”的身分。 “萌萌!”两位女客突然像做错事被抓到的小孩,手足无措地执握住彼此的手。 萌萌是茂盛的同义词。这位“茂盛”的女孩显然对于他在场的两位客户具有高度的影响力。 “总经理,抱歉,这位小姐坚持她和两位访客是一起的。”秘书无助的脸蛋从萌萌小姐身后探出来。 “无妨。”他忽尔对这女孩以小吃大的姿态感到新奇有趣。 萌萌推开门的一刹那间,一股隐隐约约的徐风带着淡淡松香的气息,拂掠着她的嗅觉。她素来偏爱松树的气味,它高大苍劲的树干总带给人可依靠的安全感。 密闭的华丽办公室内,为何会飘渗着松木的馨香?她虽然不解,却也放弃继续追究下去。因为,从对端投射而来的凌厉视线,迅速驱逐了她的安适感。 几乎是立即的,那股凝煞目光转换成探巡,最终聚合成若有所思的趣致。目光的主人藉由两道无形无质的波潮,将看戏似的嘲谑氛围传导向她。 萌萌莫名地被触恼了,立刻回以一记充满评判意味的眼箭。 纪汉扬看起来就像个典型的生意人──这是她对“创世纪顾问管理公司”经营者的第一个感触。 很难形容他长得帅不帅,时至今日,“帅”这个字眼已经泛通俗化,不再能深刻得捕捉住一个人的特质。只能说,他的五官比端正更端正一些,比沉敛更沉敛一些,看起来和她继母差不多年岁,两人成熟度却天差地远。 他的肩膀惊人的宽大,因此除非这男人的身材比例很畸型,否则他应该拥有一副高大硕壮的体格。精心剪成的发型服帖于他的头颅轮廓,眉宇间有一道深刻明显的直线,雕刻出他的固执。清朗的嘴角悬挂着专业性质的微笑,然而,笑容中礼貌的成分多过于真心。 深蓝色西装,条纹领带,袖口镶缀着纯金的袖扣。 他的仪容显透着圆滑、冷静、有品味,举手投足之间传递出潇洒自如的气息,彷佛天下的绝顶难事到了他手中,全成了轻而易举的芝麻小事。那份精练能干的气质足以让每一位坐在他面前的客户感到信任。只是,一切纯公事,仅此而已,不再有其他。 杨律师并未夸大其词,纪汉扬的专业名声的确像一块显目的招牌,昭彰于商业圈内。她特地向同校企管系的朋友打探过这位名人,商学院的学生一听见“纪汉扬”三个字没有不咋舌的,还露出一副“成就当如纪汉扬”的欣羡眼光,只差没拿他当偶像膜拜。 “他属于那种社会金字塔顶端的人物,很有名耶!像‘台塑’、‘统一’,还有几家你叫得出名字的大财团,都和他的企管顾问公司有所往来,一些小ㄎㄚ的公司捧着钱还见不着人呢!我们系学会下个星期要举办系列讲座,听说其中一场演说的主讲人就邀请到纪汉扬。”追了她快一年的学长热情地告知。 经过现场实地审视过纪汉扬,萌萌不得不认断,精悍的谈判专家果然拥有相得益彰的人格特质。她已经很久不曾为了陌生人的打量而困扰,唯独他那双侦测探询的黑眼出奇地扰人。 她审讯犯人的眼光暂时移离他的容颜,改而瞪向亲爱的母姊们。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阴沉的瓜子脸拉得长长的。 纪汉扬也大大方方地任客户们自行议论,迳自啜几口浓咖啡。 “杨律师说……假如我们有需要,可以过来拜访纪先生……”陆双丝从未瞒着继么女去偷偷摸摸办正事,才一次便被逮个正着。 “我已经交代过你们,纪先生的收费标准相当惊人,咱们负担不起。”她大剌剌地开始发飙,压根儿当纪汉扬不在现场。 “可是我们事先问过,他的征询费一个小时才收两百元。”陆双丝马上回复天下无难事的欢颜。 “一个小时两百?”萌萌狐疑地扫了他几眼,掐指先掂掂他的斤两。“如果一位商业顾问每小时只值两百块,表示他的功力也不怎么样嘛!那你们何必眼巴巴地跑来找他问一大堆傻问题?” 一口深褐色液体险些呛岔了纪汉扬的五脏真气。 “你保重。”萌萌酷酷的丢给他一句祝福。 “谢谢。”他艰涩地接下狠招。这女孩不容易,连损人都云淡风清。 “你是说,我们白来一趟了?”高维箴顿时陷入严重的自我怀疑。“这下子惨了,我们白白浪费了九十分钟,你们可知道九十分钟可以成就多少学说?光是浪费时间还不打紧,我还因此与一位不太灵光的顾问先生产生交集,若以长远的人生轨道来判断,每一次接触就代表一个转隔,我竟然平白为了一个庸人而干扰了生命的运行……天!这个意外可能会引发复杂的环状效应。” 没人理会她喋喋不休的独白。 “不是呀!我觉得他对我们收费便宜,是因为杨律师幕后帮衬的缘故,既然如此,现成的资源不用白不用。”陆双丝依旧开开心心的,天性爽朗乐观可不代表她脑袋钝。 萌萌突然冒出一句赞同词,“有道理,我欣赏你。” 这大大出乎纪汉扬意料之外。他还以为萌萌小姐会沉不住气地蹦蹦跳呢!不愧是茂盛小姐,有意思! “请问你们讨论出结果了吗?”他礼貌地介入她们的家庭会议。 “是的。”萌萌大踏步走到他面前,隔着三尺宽的长桌面向他探出小手。“你好,我先自我介绍,敝姓叶。” “我知道,这两位是你继母和继姊。令堂在七年前因病殒逝,令姊的母亲原本是你的保母,五年前下嫁令尊,无奈却于四年前过了身。这位叶夫人是令尊的第三任牵手,然而在他们结婚的当天,令尊便不幸过世了。此外你没有其他兄弟姊妹。”他熟练地背诵出刚才听进去的叶氏族谙。 天晓得客户向商业顾问畅谈家族史做什么?萌萌冷眼回睨了继母一眼。 “唔……没事闲聊嘛……”陆双丝讷讷的颔低脑袋。 所以说,从一个人的性格行为就可以分析出他的成长背景。举她继母为例,陆双丝一看就知道出身于美满幸福的家庭,典型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因而养成了她对人际关系缺乏戒心,老是贸贸然地开放自己。 萌萌心里正泛着嘀咕,蓦然感到她探出的手得到回应。 纪汉扬回握住她。可是他握手的方式很诡异,并不若正常的社交礼仪,毋宁说,他挽住她的姿态很类似握着门把的方式,有力的大手完整地将她的柔荑包握住。 一股淡雅的、若有似无的松香浮漫开来…… 萌萌下意识一震,调回别睨着母姊的视焦,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他就放开她了。 四道目光交射,锐气一闪。 第一回合,平手。 这男人够阴的。很好!她喜欢。 “听说你很厉害。”萌萌突兀地启齿。 “我比你听说的更厉害。”他平稳的口气陈述着这项事实。 “那么,请问你打算如何协助我的继母大人创业?”她承认自己有点幸灾乐祸。 “第一,我想和她签约。”他拨开桌上的笔记本,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已经打好基本条文的草约。 “真的?我从来没有和人签过约耶!”陆双丝惊喜地轻叫。 “卖身契,有什么好兴奋的?”萌萌撇撇唇。 “这纸合约一签,我们会不会落到做牛做马还债的下场?”生性晦暗的继姊又面临第二波洪潮的洗练。 “萌萌,维箴,你们不用担心,有福同享,有难我当,我一定会负责照料你们的。”继母大人的眉梢眼角全都笑咪咪。“一旦出了事,大不了我们一起跑路。” 纪汉扬凝顿住,然后选择维持明智的沉默。人家都已当着他的面讨论如何逃避合约义务了,如果他还残存着一丝理智,就该趁早送走这三尊瘟神。 可惜,今天他的感性战胜理性,警铃系统暂时失去功能,据说这是因为“相对现象的抵触,造成感官功能失序”的缘故。 “合作条件很简单。”他咳嗽一下,端出专业顾问的架式。“我这方面应该履行的义务如下;第一,评估你们应该从事何种外烩生意以达到营利目的;第二,提供专业建议,设计一套具有效率的经营方式;第三,定期为你们提出组织诊断,研判经营方针有无更动的必要,并且机动性地提供应变措施。” “听起来很笼统。”高维箴摸不着他的头绪。 “全世界的合约条文听起来都很笼统,如此一来立约人才能钻法律漏洞。”萌萌好心告诉姊姊。 “喔。”两个女人顿悟。 纪汉扬尽量维持嘴角保持一字形,无论如何都不使上翘。“谢谢你的解说。至于你们的义务只有一项,就是偿付我合理的顾问费用。我的要求很简单,待外烩生意的收入稳定后,我酌收年度营利率的两成作为顾问费,持续三年为止。如果该年这个数字低于三十万,就以三十万作为基本额。” “慢着。”萌萌听出端倪了。“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一年赚不到三十万,还是得照付你的顾问金?” “当然。”他平稳自若地应了下来。这款费用还算超低特惠价哩。 “哇拷!”这家伙当她们是呆子。“不公平,那你一丁点风险都不必承担。” “我扮演谘询顾问的角色,而不是实际经营者,当然毋需为你们的事业承担风险。”他挑了挑眉,“然而我必须承担自身的信誉风险。如果你们赚不到利润,相对地也影响到我的名声和公司形象,对我自然没有好处。” “萌萌,这很公平。”陆双丝突然眼睛一亮。“你看,哪天我们不需要他了,直接发黑函给他的客户,中伤他的名誉就成了。” 萌萌考虑了几分钟,研拟着继母话意的可行性。 “也对,我们发完黑函再跑路。”她冷静地表示同意。 真的!如果他有理智,真的应该拿大扫把轰人了!无奈他呼唤了半天,专司“理性”的那根神经还是继续罢工。 “很高兴我们彼此取得共识。”他乾涩地批评,迅速修拟着草约。“等我整理好这纸合约,我的秘书会另外与叶夫人约时间,请当事人移驾过来签署。” “好,走人了。”萌萌乾脆俐落得很,挥挥手,招呼两位家人不准带走一片云彩。 “等一下。”在她意会之前,纤臂霍地又被他强劲的力道扯住。 她又震吓了一跳,那抹不经心的笑勾诱着她的视线。 怎么回事?今天表现得犹如惊弓之鸟。 “干嘛?你要请吃饭?”她不悦地挥开他的箝制。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黝黑的脸扫过一丝古里古怪的笑意,看得她心头麻麻的。“在我正式接手之前,可不可以先弄清楚三位女士的技能倾向?” 什么意思?三个女人疑惑交相望。 “请问你们比较擅长哪一种烹调手艺?”这个问题可是当务之急,假设他评估出她们的经营地区适合西式餐饮,却没有任何人精擅,那岂不是白搭? 萌萌黑白分明的杏眼亮闪闪的,粉唇一撇,突然笑开了。骤然绽放的笑靥驱走她一身老沉,晃眼间唤出一个符合她实际年龄的精灵少女。 “老兄。”她慨然走回来,甚且得寸进尺地拍了拍他肩臂,眉眼之间俱是同情和怜悯。“人的一生必须经过不断试炼,你了解吧?” “你的意思是──”他谨慎凝神,怎么连叶萌萌都变得有哲理起来?叶家已经有了一个长发飘飘、书香清灵的大女儿。 “我的意思是,你所提出来的问题同于你即将面临的试炼。”她咧开不怀好意的诡笑。 纪汉扬暗叫不妙。“慢着,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 “没错,在场的三位女性同胞凑巧都不会做菜,纪顾问。” 她承认,那一瞬间纪汉扬错愕的表情让她暗爽了好久。 第二章 快出人命了,还剩五分钟! 几名不赶时间的学子眼前一闪,倏然瞥见一道飞逝而去的纯白劲影。 萌萌嘴里含着一口水饺,脚踏车随便往停车坪一靠,急飕飕的奔向大会议室。 “借光,借光!”口内的食物咕噜沿着食道滑落胃袋。 午饭时间被继母大人拖延住了,硬是塞给她杂七杂八的烹饪实验品当试吃员,短短六十分钟撑饱她满肚子失败作品,连中元节大拜拜的猪公填塞料都及不上她胃里的数量。 幸好她就读的大学就在大宅子附近,骑脚踏车十分钟即可抵达,否则错过这场校园座谈会,下星期一的读书报告只能诳那个老头子“聪明的人才能看见我的字迹”。 教企管概论的老番颠教授委实太不上道,明明作业名称为“读书报告”,偏生要求他们去听劳啥子的座谈会,天晓得国贸系的学生干啥跑去凑企管系举办的座谈会的热闹。 “看样子不抄捷径不行。”她百忙中瞄着手表,暗忖。 百米跑十六秒的飞毛腿当下转了个拗折,直接冲进a楼。校舍后方有一处贵宾专用的休息室和一道便梯,与大会议室成直线距离。不得已,暂时让她冒充一次贵宾吧! 萌萌三步并成两步地奔上a楼台阶,对穿过长方形的建筑物,偷瞄几眼,趁着四下无人,轻悄溜进贵宾室,再沿着另一侧的出口钻出门。 门扇才刚反手掩上,彼侧入口正好有人步进来。 时机拿捏得刚刚好,没被人逮到,爽!她窃自庆幸着。 眼前横下的楼梯只有一公尺半的高度,为了节省时间,她直接从平台的铁栏杆翻跳下去。 “天助我……哇!”意外状况发生。她人在半空中,突然发现预定的着地点竟然杵着一个男人在那儿吞云吐雾。“喂喂喂,快闪开!快──” 来不及了!砰!自由落体着陆。 萌萌拚命拍拍胸脯,安抚受创的惊魂。“还活着,还活着……四肢健全。” “很高兴你安然无恙。”梦魇般的愠恼咕哝震动她的耳膜。 幽幽的松馨漫游在她的鼻尖。 好耳熟的噪音!该……不会是……他吧? 萌萌慢慢偏斜发愣的视线,一双光华烁然的瞳眸恰恰与她对住,那抹不经心的笑照旧浮在嘴角──纪汉扬。 天!这种场面只适合以四个字的开场白揭起序幕── “冤家路窄。”第一个浮上大脑皮质层的成语冒出她唇际。 纪汉扬着实考虑了几秒钟才发出回应,“咱们俩结过冤吗?” “从你每年打算赚我三十万的那一刻起就结定了。”她就这样坐定在他大腿上,俏薄的柳眉拧成严肃的结。 两位当事人俨然不觉得如此这般的姿势有什么不对。 “原来如此。”他喟叹了一长声。“现在我了解为何商场上永远存在着敌人,因为我每年向他们收索的费用高过你不知多少倍。” “希望你下雨天尽量不要外出,以免雷公执行任务时,劈错了人,那你就多添一条罪孽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叮咛听起来够恳切。 “谢谢。” 四只睛瞳继续大眼瞪小眼。 半晌,轮到萌萌叹了口气,率先打破沉默。 “我快要迟到了,请问你介不介意放我起身?”她的俏颜依然一脸肃穆。 “怎么回事?”纪汉扬低头顺着她的指示看过去,惊讶入了心坎。“咦?你的腰怎么放在我的手臂底下?我居然没发觉!” “就因为你没发觉,所以我才克制自己不要打黑你的眼圈。”萌萌分析得冷静有条理。 “失礼,失礼。”他缓缓收回圈着她的健臂,眼底带笑。 好死不死,头顶上方的偏门突然推开。 “纪先生?您在哪里?开会的时间差不多了。”教务主任的呼唤一阶阶飘下绿草地。 杀人鲸来了!她忙不迭地跳起来,一个箭步钻进楼梯底下的暗处躲匿,穷凶极恶的唇语警告他──不可以出卖我。 “我在底下。”纪汉扬暧昧地眨眨眼睛,仰首招呼教务龙头。“抱歉,我出来抽根烟,看看风景。再给我几分钟,我马上进去。” “没关系,您慢慢来。”主任谨礼的声音飘进了贵宾室里。 警报解除,萌萌立刻从暗处冲出来,抢起落在草坪上的包包,开步直奔大会议室。座谈会那几个主讲人大概舍不得等她。 “我已经迟到两分钟,无法继续留下来享受你的二手烟,拜拜。” “后会有期。”他朝玲珑的背影挥了挥手。 “不必,相见争如不见。”她头也不回地撂下道别词。 八成是报应吧!或者上苍决定挑个蚁民实验一下“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真意。她的脚下突然踉跄了一步,右脚的健康凉鞋断落在两步距离之外。 “妈的……”一条皮索磨坏了,勉强穿着它反而跑不快。萌萌不暇细想,急促地抬起鞋子扔进他怀里。“你先收着,回头跟你要。” 风火雷电的背影转眼间刮成一点小白影。 “喂!”他又惊愕又好笑,怔怔地盯着手中的硬底凉鞋。 今儿个敢情时辰好,适时上演童话故事。先是让他扮演梦游仙境的“爱丽丝”,碰上一只赶时间的小白兔,然后又一跃而成白马王子,捡到灰姑娘仙杜瑞拉的破凉鞋。 不知午夜的钟声敲响,这只右鞋会不会变回南瓜? 不对,变成南瓜的应该是马车。那么玻璃鞋是由哪样替代品化成的? 要命!他没事复习童话故事做什么? 纪汉扬忍不住轻笑。管它什么马车、南瓜,只要届时别让他这个王子蜕回青蛙就成了。 ※※※ 好个相见争如不见。她认了! 主办单位为了让大会议室的空间达到最佳利用,几乎把每一尺可见的空间全部摆满了座椅。因此,讲桌与第一排听众完全没有距离,尤其是最中间的桌位,简直就是和讲桌抵靠在一起。除非主讲人蓄意伸长脖子往底下探望,否则从台上的角度不太可能看得见这个位子,换言之,最适合她这种对演讲、座谈会兴致缺缺的佞学生偷懒打盹。 一开始,萌萌的坏主意早已盘定妥当,事先要求同学替她占据第一排最中间的座位。至于听讲的工就委托全功能的随身听代劳。 当然,这一切部署的前提是──演说者不会无聊到探长脖子往底下看。 偏偏今天的主讲人有这等怪癖。 “因此,如何适时激励员工,引导部属发挥潜在能力,才是一位成功的管理人应该着重的课题。”纪汉扬狡黠地探头望一望她。“这位同学,你说对不对?” 咕咕的低笑声蔓延在百来位学子之间。 “……对。”萌萌咕哝,坚持用头顶面对他。 千算万算及不上天算,她若知晓座谈会的主讲人之一就是他──纪大顾问,早八百年溜到最末一排蹲踞了。 平心而论,纪汉扬的演讲技巧相当高杆,用词和动作也很风趣幽默,在三位主讲人当中最受听者垂爱,令人怨恨的是──他的幽默建筑在她的别扭之上。 这家伙每隔三分钟就对她的桌位探头探脑,没事询问她几句“对不对”、“好不好”、“同不同意”。甭说打瞌睡了,她连稍微分心一秒钟都会穿帮。满场学生呵呵笑得要命,只有她暗咬着银牙引恨吞声。 “这位同学,我会不会打扰你午睡?”纪顾问又产生新的疑问。 你当自己在表演双口相声啊? 她接收到企管系系主任的无声警告,不耐烦的眼光只好投射给笔记簿欣赏。“不会。” “很好,贵校学生的求学精神让人激赏。”纪顾问终于满意了,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发表高论。 如果她还得愣坐在他跟前扮小丑,那她就该死了!萌萌开始绞尽脑汁,为如何光明正大地逃离会场做准备。 “──我方才举出来的例子,目的在于说明中级主管对公司组织具有关键性的影响力。截至目前为止,有没有任何问题想提出来?”不等在场的听讲人举手,纪汉扬瞳仁往下一瞟,焦距又投准在她身上。“这位同学,你有没有意见?” 不要怀疑!我对你意见很多。萌萌抬头暗瞪了他一眼,把沉积已久的民怨上达天听。 该死的!这万恶匪人竟然还她一瞥“你奈我何”的兴味光彩。接下来只好赌王斗千王了。 她忽尔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全挤成团块状,怯怯地举高手。“有。” 纪汉扬从没见过有人可以在五秒钟内让脸部表情产生如此大幅度的改变。“这位同学,请发言。” “我……我肚子痛。”她可怜兮兮地起身。“对不起,我必须离开会场一下子。” 这个藉口是讲给现场的系主任和老头子教授听的。只要两位大头目那儿交代得过去,哪还有不溜的道理? “原来我的演讲可以整肠助消化。”潇洒的主讲人咋了咋舌。 几个不识相的学生咭咭咯咯的鼓噪起来。 “抱歉,借过一下。”她收拾好随身物品,挤过侧旁整排的同学往门口挪移过去。“不好意思,麻烦借过。” “这位同学需不需要找人搀扶?” 几位教授级人物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那个姓纪的还继续火上添油,不肯放她生路。 “不用,谢谢。”她拒绝回头瞥视他逗弄的邪相。 “咦?贵校学生流行只穿一只鞋子上课啊?”他又有“新”发现了。 当场,整间大会议室的视线焦点全数集中在她的右脚丫上。 “纪先生,不好意思,本校学生的素质良莠不齐,打扰到您的演讲秩序了。大家还是回到今天的主题上吧!”系主任适时地站起身,导引众路睽睽目光转向正确的方位。“我记得国贸系和企管系的学生回去都得缴交心得报告,不是吗?” 一语毙命!萌萌遁隐的步履暂时停伫了片刻。管他的,只要肯花费重金,还怕三千字报告没人操刀吗? 她不是看不出来,为了某种只有纪某人才能领会的原因,他故意捉弄她、挑衅她,想瞧瞧她会有什么反应。 真是莫名其妙! 纪顾问,有仇不报非君子──他应该庆幸她这辈子从没立志当君子。 姑娘她闲工夫有限,天性又疏离了一些,懒得和一班不相干的陌生客穷搅和,顶好他们各走各的阳关道,谁也别碍谁的路。 撒开腿,放开步,那股清淡尔雅的松香被她抛诸身后。 ※※※ 根据“墨非定理”,你越是迫切需要某件物品或某个特定的人,它们往往会越让你找不着;反之,你越不乐意看见这些物事,它们就越喜欢冒出在你眼前。 今天,“墨非定理”在她的生命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她上完最后一堂五点半的课,返回家园,第一步堪堪踩上玄关的踏脚垫,不怀善意的陌生人已大剌剌地渗透入大后方。 纪汉扬风采翩翩的端坐在客厅里,向她辐放着清朗倜傥的假象,那一百零一副不经心的微笑表情永远吊挂在原位。 “嗨!”他沉稳地招呼。 “又是你。”萌萌沉着一张脸,冷冷地道。这家伙有心的时候,的确可以让他自己迷人得离谱。 “萌萌,你回来啦?正好纪先生顺道拿合约过来让我签名,我就留他一起吃晚饭。”陆双丝热情好客的欢声从厨房飘出来。“你姊姊马上就下来了。” “喔。”她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继续拖着慢吞吞的步伐往二楼的闺房进发。“你们陪客人慢慢聊,我先上楼去。” 背!又见到那个居心叵测的怪人! 纪汉扬看起来不像特别和蔼可亲的男人,那副“只谈公事”的纯职业性笑容甚至有些疏远无情,尤其是他的眼睛,永远像在饶有兴味的观察着她,让人看了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偏偏他很享受在她周围团团绕似的。 萌萌步回香闺,撇撇不屑多想的娇唇,开始进行换装的准备手续。 叩叩──想必是她继姊。 “进来。”萌萌褪下牛仔裤,一头钻进衣橱里搜寻她的休闲运动裤。“高维箴,你先下楼陪继母大人,免得那个顾问怪客把她生吞活剥了都没人晓得。” 她继姊推开了门,却没作声。 “还有,记得叮咛她,签下一大堆不平等条约之前,先把合同内容研究清楚……不,乾脆叫她先拿上来给我过目,以策安全。”找到了!她爽快俐落地抽出皱巴巴的长裤,左脚跨进裤管里。 “太迟了,令堂已经签好了合作契约。” 不是她老姊的声音!萌萌微震了一下,迅速换上酷阴的面具,一只脚仍然站在长裤外,缓缓回头。 她没有尖叫!这是纪汉扬第一个跃想的念头。女人变换衣着的中途被陌生男子撞见,不是应该要哇啦哇啦地失声嚷嚷吗? 叶萌萌非但没有任何动怒的意味,甚至连手忙脚乱地套好衣裤的动作也收敛住。回想稍早的演讲中,他故意拿她开玩笑,在学子之间成功地塑造出自己亲和可近的形象,虽然感觉得出叶萌萌相当不悦,然而她至多拍拍屁股,姑娘走人是也,再度见着他之后,也未显露任何追责怪罪的意向。 她明明芳华十八、九岁,言行却类肖古井无波的三、四十岁老沉女人,实在是个很诡异的小女生。 “令堂叫你下去吃饭。”人家不动如山,他反倒觉得自己有必要为突兀的行为提出解释了。 “喔。”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套好长裤。 顶上的日光灯突然闪了两闪,啪嚓一声熄灭了。 “啊──” “好可怕!”楼下传来两声惊吓的女性呼喊。 停电?他警觉地举首望一望灯管。 “老宅子的电路年久失修,偶尔会秀逗休工一阵子。别怕,别怕!”一把冷静清嫩的女声突然在他耳边咕哝。 纪汉扬啼笑皆非地斜睨向侧旁。她的动作很快,刚才还离他好几公尺远呢! 果然,灯管挣扎了几秒钟,世界重又恢复光明。 叶萌萌立在他身旁,小手还敷衍性质地拍抚他的臂膀。她非但自己不怕,反而回头安慰他这个大男人。纪汉扬又好气又好笑。 “真是的!一点也不可爱!”他抱怨。 “什么东西不可爱?”萌萌拧着柳眉,听不懂他的评论。 “你。”他的食指猛地顶高她下颚。“年轻女孩就该有年轻女孩的娇俏伶俐。换衣服被男人看见,应该象征性地尖叫几声,捍卫可贵的贞节。停电的时候,起码假装怕兮兮地钻进男人怀里,寻求保护。十来岁的小女生要蹦蹦跳跳的才可爱,你怎么一点也没有女孩子家的娇气?” “我可不可爱干你什么闲事?”萌萌翻个青白眼,挥开他的食指。 “虽然不干我的事,可是我瞧不顺眼。”纪汉扬揪住她,不让她走。“就我印象所及,除了你更早之前差点迟到的那一幕,鲜少瞧见你对外在刺激有反应。就连我下午在演讲上欺压你,你至今也缺乏正常的回应,你知不知道这样冷淡的个性很容易激发男人的挑战心?我忍不住想插手管一管、逗一逗,摸清楚你的底线在哪里。” 她讨厌旁人──尤其是异性──莫名其妙地碰触她身躯。 “无聊。”萌萌敏感地抽回手腕,赶快走开几步,省得又被他动手动脚的。 “我并不觉得无聊。”两三步远的距离对手长脚长的纪汉扬根本不是问题,他跨前一大步,再度囚困了她。“事实上,我觉得越来越‘有聊’了。” 这会儿萌萌承认自己真的有点被吓到。她还没见过像他这样不屈不挠的家伙,寻常人面对她直接而明显的排拒,通常会摸摸鼻子认命了;只有他,一步紧追着一步,咄咄逼人。 “顾问大人,你好像时间太多了。听说你的事业做得很大,行程排得很紧,不是吗?”萌萌只好任他扯住自己的细腕,努力装作不在乎。 纪汉扬眯起眼睛,不经心的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款深沉敏锐的探巡。 “相信我,如果有选择,我也不愿意让繁碌的生活节外生枝,可是你碰触到我天性中好奇的因子。”他勾起帅帅的异样笑颜。“我一向对言行特异的人类缺乏抵抗力,一旦碰见了、认识了,就非得观察清楚不可。” 萌萌徒呼荷荷。不能让姓纪的发现她已开始感到不自在,否则他这样精细老练的高手,一定会乘机鲸吞蚕食她的精神领域。 “抱歉,你的好奇心强弱与我八竿子打不着边,我没那么多工夫陪你瞎耗。”她闪过他颀长的体干,作势要离开。 “你在忧虑些什么?”他忽然天外飞来一句。 “什么?”她诧异地愣顿住步伐。 “你看起来总是忧心忡忡,虽然表面上隐藏得很完美,却逃不过我的眼睛。”他的表情是深思的,沉潜到她心灵最底处。“我不懂你在焦虑些什么,你才十多岁而已。” 萌萌从来没希望过任何人对她多看注几眼,今儿个却无端端遭逢一位不相干的男人频频散播关爱的眼神。 她到底招谁惹谁来着? “老不修。” 好半晌,纪汉扬被她的评论偷袭得哑口无言。 “什么?” “恋童症。”萌萌正经八百的换个新名词。 “我?” “登徒子。”她继续吐出更丰富的库存词汇。“采阴补阳。老牛吃嫩草。心理不正常。色狼。”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肚子饿了,楼下见。”奇袭见功! 萌萌抽回手,疏淡有礼地移步出闺阁,留下贵客呆立在卧房内,重振他受创的男性自尊心。 ※※※ 依循惯例,饭局席间不断冒出大大小小的突发状况,却也一一被她解决。 “电锅好像出问题了,不太热。”陆双丝端出半生不熟的蒸蛋时,漾着一脸歉意和困惑。 “那是因为你把开关按成‘保温’,不是‘炊饭’。”她八风吹不动,端坐明镜台。 “哎哟,好烫。”高维箴泪眼汪汪,举起被热汤喷溅到的纤指。 “快去冲水。”她头也不拾,继续扒饭。 “烫伤很容易引起细菌感染,然后演变成破伤风、败血症……我的天!我快死了,怎么办?”高维箴的世界转瞬间化成黑白两色。 “冲一冲冷水就没事了。”萌萌含着一口水煮洋葱炒麻油空心菜,不耐烦地再叮咛一次。 纪汉扬深思的眼眸在一旁探索着,正好也假借“观看”的名义逃避整桌怪里怪气的料理。 萌萌没有夸大其词,她们一家三口都不是高级烹饪大师的料。他头一遭品尝豆芽菜熬排骨汤的滋味,至于蒜头炒蛋外加蛋壳,他只吃过一口就可以确定这道菜的口感断然登不上名菜排行榜。 难为了她拥有兵来将挡、菜来口掩的雄心,全数不当一回事,直接咽进肚子里了事。 “纪先生,这几道家常小菜,你还吃得惯吧?”陆双丝笑咪咪的端坐在桌首,善尽女主人应有的和煦态度。 “是。”纪汉扬含含糊糊地答混过去。 为了维护他从不失败的专业名誉,他开始思虑如何劝说叶家女子打消煮食外卖的点子。 “我已经苦练十来天厨艺。”陆双丝眨着晶莹透亮的明眸,努力寻求每一位用餐者的肯定。“既然咱们家里距离学校很近,我觉得我们很适合从事自助餐或便当方面的生意,纪先生,你认为呢?” “嗯……”他不喜欢在非正式的时间、场合谈论公事。更何况,陆双丝那副阳光永远灿烂的笑颜,实在令人难以在她索求赞赏的时候,拨出一盆冷冽现实的凉水。“很好,继续加油!唯有努力播种才能欢喜收割。” “噗──赫!”萌萌突然呛住。我的妈!乱好笑一把的!这算哪门子回答。就好像人家问他:我今天美不美?他回覆以:你的鞋子很耐看。 右手边射来他严重警告的眼神,即使面露那副不经心的招牌微笑,也没能冲淡多少凛肃的气氛。 “我吃饱了。”她紧抿着唇线,立时捧起饭碗遁回厨房,准备找个隐密的角落好好耻笑纪大顾问一番。 呆子也吃得出来,继母大人出马主持餐饮生意,只可能落到食物中毒被人告的下场。 她了解陆双丝的个性,表面上乐观好说话,骨子里却拗硬得很,属于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除非亲自让她尝试过了,否则铁定执着到底。至于那副和悦融融的表象,只能拿来骗骗不晓事的陌生人。 难为了她终于也引动好奇心,等着旁观“纪顾问v-s-叶夫人”的旷世纪决战。 既然姓纪的喜欢托大,让他踢踢继母大人的软铁板也好。至于家中的经济窘境,她私底下再来伤脑筋。 “冷水根本杀不死破伤风菌,我会死掉的,一定会死掉的。”高维箴吸吸鼻子,整双娇手泡在洗碗槽的凉水里自怜。“家里的经济状况又不好,肯定无法将我安葬在风水佳的地区,说不定连购买灵骨塔的经费也筹措不出,最后我只好变成一缕芳魂,在宇宙间飘飘渺渺,永生永世找不着定脚处。哦,天哪!我竟然必须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来体验虚无与永恒的佐证关系。” 越掰越离谱。 “没那么严重。”萌萌无动于衷地将脏碗扔进清水里。 “叶明萌,你居然把用过的油腻碗筷丢进来!”高维箴忙不迭地抽出湿漉漉的双手。“你可知道这只碗里活跃着多少微生物?糟了,这下子我非感染病毒不可。萌萌,你竟然狠心杀害我,我恨你!” “拜托你收敛一下过度茂盛的‘被害妄想症’好不好?你只受到一丁点小烫伤而已,没事的!”她快受不了了。 “你如何能确定我会没事?”她继姊早已吓得六神无主。 “我就是晓得。” “真的吗?”高维箴迟疑地问。 “我保证。”她笃定又无奈地点头。 “那……好吧。”濒临死亡威胁的继姊暂时被她拯救回人间。“我最好还是回房里躺下来,免得支撑不住晕倒了。” “请便。”她挥挥手,懒得和这个念书念到走火入魔的女人纠缠不清。 “对了!”高维箴突然站住,鬼头鬼脑地转回她身畔。“萌萌,我想到一个绝佳的好主意来挽救咱们的财政问题。” “给你两分钟。”她认为自己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我们可以赖给外头那位纪先生。”伟大的思想家公布她的思绪内容。 “我们已经赖定他了,记得吗?”萌萌迳自洗着碗筷。有时候她实在不得不怀疑,姊姊的理解能力比全世界的人类晚一拍。由此可见,书念得太多只会越读越钝。 “我是指一辈子赖给他。”高维箴的理想抱负比她想像的更长远。“你看,继母大人好像和他相处得还不错,两人的生命轨道应该可以密合得天衣无缝。假若两位当事人发现彼此的频道相吻合,决定携手共度下半生,我们俩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赖着他不放啦!” “别开玩笑了!”萌萌火速转身,恶狠狠的暴龙眼几乎吞没蛀书虫。 要她们家人一辈子与那个诡异的顾问怪客纠葛在一块儿?然后让他从此出没在她视线范围内,继续用那对诡谲莫名的黑眼珠观察她? 不!她不能忍受! “你──你干嘛凶巴巴的?”高维箴被她激烈的回应吓了一大跳,泪意开始在眼眶凝聚。“我只是说说而已……” “我──”萌萌语塞。她确实反应过度了。“哎呀!你别尽想那些有的没的,人家纪先生不见得看得上继母大人。” “机缘是人们制造出来的。”蛀书虫突然睿智起来。 “高维箴!你给我住嘴。”一股烦闷的躁郁情绪从她心眼底处攀升。 “难道不对吗?” 她一时无言以答。“对是对,可是……” “为了生活,偶尔不择手段也无所谓,这是你常常挂在嘴上唠叨的,难道你忘了?”高维箴有点委屈地提醒。 “……随便你。”她啪的一声扔下拭碗巾,扭头迈离让人骚恼的疆域。 纪汉扬高硕的身材突地嵌陷入狭窄的门框,正面与她的烦恶交相冲。 “叶夫人,叨扰了您一餐,这些碗盘就交给我处理吧。” “那怎么好意思?”陆双丝漾着腼怯的倩笑跟在贵客身后,一瞧见小女儿横现在眼前的纤影,连忙讨救兵。“萌萌,你快帮忙招呼客人,怎么好意思让纪先生洗碗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火药味呛人的语调凶恶地冲出她唇齿。“咱们家很久不养食客了!” 唷!难得小冰人吃错炸药发威了?纪汉扬带着隐约的兴味多瞥了她几眼。 他那副看好戏的表情立刻惹恼了萌萌。 “淫虫。采花贼。居心叵测。” “萌萌!”陆双丝惊呼。 她罔顾继母的震愕和一连串的致歉,扬高翘翘的傲鼻尖,一股作气冲回香阁内。 “哎呀,抱歉,萌萌今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余下的两名家人拚命为她的劣形恶迹做解释。 整片阳明山脉笼罩着晦瞑的暗色,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入了夜的暗室自成孤傲飒爽的格局,寂寥的房内万籁俱寂。 她投入绵软的大床,拉高绣被,蒙着头把全身覆盖得密密实实。卧房窗口,一株枝叶荣盛的大松树迎风摇曳着,播散她闻了十九年的熟稔馨香。纷乱困扰的烦绪就在这满室清新中化成烟雾。 转朱阁,低绮户,飘荡成一夕无眠…… 第三章 “等一下,萌萌!帮我两个小忙。” 她正赶着在收件截止时间十一点半前交出“成本会计”的作业,临出门前被继母大人给唤住。 “干嘛?”不用功的学生永远处于和时间赛跑的窘局。 “喏,帮我把这叠传单发放到你们校园里。”陆双丝抱出起码上百张的影印宣传单。“前几天我请维箴替我打好一份订便当的小广告,今天早上刚刚印好的唷!你顺便替我发一发,每间空教室放上十几张,总会有学生看见的。然后他们就会打电话来订便当。”不知天高地厚的便当婆彷佛预见了欣欣向荣的远景。 拜托!她暗暗呻吟。继母大人来真的了。 “不成的啦!你的宣传计画一点方向都没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违她务求实际的人生观。“纪先生正在为你规画一个适当的餐饮业走向,不是吗?你耐心一点,等他那头计量出个结果再着手也不迟。” “别担心,第一桩交易已经上门了。”陆双丝笑容可掬。“事实上,这就是我第二件要交代你的任务。你看!” 翩然的碎花裙影快跑进厨房。一趟!两趟!三趟!总计提出十多盒保丽龙热便当。 萌萌傻住了。“你──何时接到餐盒订单,我怎么不晓得?” “昨天隔壁的华先生过来借砂糖,我随口和他聊了几句餐盒外卖的点子。没想到人家好乐意帮忙,立刻就为他儿子的班上订了十五个便当喔!他儿子和你同校,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应该就在校门外等便当,麻烦你替我送过去。” 华先生是个四十五岁的鳏夫,觊觎陆双丝的美色已经大半年了。 “你真是天才。”萌萌拍着额头,简直快晕倒。“人家随便说说,你就认真啦?” “反正便当费我已经收了,如果华先生有意恶作剧,我们也不亏本。”陆双丝笑吟吟的应道。“现成送上门的便宜,不赚白不赚。” 这就是她继母大人最厉害的地方。外表笑咪咪,容色又清丽可人,所以就有一堆头脑不清楚的男子汉误以为她的内在和外表看起来一样天真纯美。 萌萌承认,她是在认识了陆双丝之后才了解“会叫的狗不咬人”的反面意义。 “我只有两只手,如何胜任你的便当特使?”她摊摊手掌心,无能为力。 “对喔。”陆双丝终于稍微意识到现实问题。如果叫计程车送女儿和便当去学校,未免有违经济效益。 熟悉的松香淡淡飘上叶宅的私有车道。 萌萌心中怦然,在回头之前,已经从幽黯的气息辨识出他的存在。 “叶夫人,午安。”纪汉扬依然含着那抹不经心的笑。“我下午替朋友代上两堂贵校的企管课,所以顺道把企画书送过来。萌萌,我以为你应该在学校。” 雪白色的三菱房车泊在车道上,烈阳昭昭,车身反射出炫丽耀人的晶光。 两双炯炯莹亮的水眸对准访客── 和他的交通工具。 “午安,纪先生,我正准备出门。”萌萌漾出稠得几乎黏牙的甜笑。“您的车子很漂亮。” ※※※ 车厢内浓浓的蒜茸味几乎杀死纪汉扬。若非车子正驱驶在蜿蜒的山路上,他可能会忍不住放开双手好捂住鼻子,甚或尽情地打两个喷嚏。 “便当里到底装了哪道主菜?”纪汉扬受不住地按下电动车窗,清甜的山间空气终于渐渐逐散葱姜蒜的荼毒。 “我没问。”萌萌耸了耸肩。“反正又不是我要吃的。” “聪明。”俊挺的鼻梁下意识皱了几下,舒解他受到强烈刺激的鼻窦。“你我都知道,令堂缺少烹饪料理的根柢。她一心向往的外烩生意只是神话。” “你已经开始担心金字招牌出现败笔啦?”她多少含着点幸灾乐祸的心态。 “失败与成功,在于人的一念之间。”纪汉扬耐人寻味的斜睨她一眼,意在弦外。“我的服务宗旨着重于如何解决客户所面临的困境,而叶家所面临的困境不外乎财务艰难。相信我,我会解决你的烦恼。” 财务难局是她们全家人的共同关卡,而他的说话语气,却彷佛仅是为了她设想。 鸡皮疙瘩在她的肌肤表层作怪,萌萌选择忽略。 “你打算怎么做?” “根据合约,我拥有叶夫人全数资本额的‘建议管理权’。” “少跟我卖弄那些官方字眼。” 他很合作地将文句翻译成语体文。“也就是说,你们的资金由我负责监管,我可以决定要如何运用这笔款项,以及将它们花费在何处。” 那等于把几十万现款奉送给纪汉扬耗用! “继母大人把资金全权委托给你处置?”她瞪圆了不可思议的大眼。“真的假的?天底下哪有这款不平等条约!” “现在追究平等原则已经太迟了,叶夫人签署下去的那一刻,合约就已发挥效力。”搁在排档杆的巨掌突然移放到她头顶,揉弄她软丝似的短发。“别担心,你就把那笔款项当成投资基金好了。我扮演投资顾问的角色,负责让你的资本额达到最具获利性的应用。” 萌萌克制立刻推开他大手的冲动,以免显得太反应过度兼小家子气。 原本他还只是管理顾问,这会儿一跃而成投资掮客了。姓纪的不是常常埋怨她没有情绪反应吗?萌萌决定现在就让他见识一下她的某一种情绪──敌意。 “那又如何?我仍然有上当的感觉。”她用力摇头摆脱他酷似摸狗毛的动作。“顾问大人,你趁着我不在家的时候,哄骗一个对生意一窍不通的无辜民女签合同,比我想像中更奸滑!” 方向盘突兀地打了半个圈子,三菱房车无声无息地停靠在柏油路畔。 罔顾后方驾驶人愤怒的喇叭,罔顾一一呼啸着超越的车辆,他突然转头盯住她,沉默凝肃的双眼恍若威猛的利器,直直戳进她心田。 “她是你继母,她的年岁比你大,她有能力为自己下决定。你在担心什么?”纪汉扬为了一个她并不明白的原因而愠恼。“叶萌萌,告诉我,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一个寻常的问号经由他口中不断的重复,竟然形成了一个寓意极深的魔咒。 萌萌怔忡着,回望进那双子夜黑的眼眸。她担心……担心…… 不!在他提醒她以前,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在担心什么。可是,心田深处隐隐约约的一份不安定,却彷佛已深深札根了一阵时日。 说实在,她也不晓得自己的梦魇是什么。于是,她选择一个轻而易举的答案。 “你。” “那么你可以放心。萌萌,我会照顾你……们。”他蓄意让句尾的“们”字听起来像多余的。 淡雅的松香顺着空气的流动,荡漾进她的嗅觉中枢。那样的洒脱自然,那样的深刻依恋…… “你擦古龙水吗?”她突然问道。 纪汉扬并不急着质询她因何转移话题。对她,他有足够的耐性。 “当然。”让自己的体息优雅好闻是商场上的基础礼仪。 “你习惯用哪个牌子的男性香水?”她固执地追问。 “亚曼尼。”他回答得简洁。 亚曼尼的古龙水并不含松香味。那么,她为何不断在他身周闻到那股令人安定的气息?那股她吸嗅了十九年,根植在她灵魂深处的香味。 萌萌眉宇问的恍惚神情触动了他。 “为什么间起这个不相干的话题?”精锐的光芒隐藏在两扇半掩的睫毛下。 不相干? 萌萌骤然醒悟,恢复成正襟危坐的姿势。 “……没事。开车吧!我们快迟到了。” 纪汉扬依旧按兵不动,镇定地审睨她,犹如无声的召唤──直到她冷漠地偏头,再度迎上他的探索。 他慢慢凑上前,眼神对住眼神,距离逐渐缩短…… 四唇交接的那一瞬,萌萌火速偏转开来,犹如触了电、着了火般的慌忙。 她输了,输在竟然畏缩。 纪汉扬的食指转回她紧绷的玉容。“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脑浆。” 算她绝! 他摇了摇头,轻笑着,暂时放弃咄咄追逼。 三菱房车重新驶回柏油路面。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 继母大人的外卖事业只能拿来当游戏,大家心照不宣,所以她从未真正把希望放在陆双丝身上。 纪汉扬也没有。 日前他顺路送抵的企画书虽然规画得有模有样,说穿了不啻一场空中阁楼,面子、里子交代得过去就好。她一直牢记他曾经提起过的那几句语焉不详的暗示,显然这位炙手可热的高级顾问对于叶家的财务问题另有计画。 阴奉阳违的手段着实让姓纪的发挥得淋漓尽致! 反正合约是他草拟的,游戏规则由他订定,叶家女人们等于被他困住了,只能随着他的节拍起舞。 然而她讨厌不确定性太高的情境,更排斥他故作神秘的态度。何况,求人不如求己,唯有自立自强才能生根茁壮。 目前台湾的景气欠佳,唯独一些针对学生族群或社会新鲜人而存在的个性名片工作室还算有点赚头,既然她们有足够的资本可以添购设备,而且继母大人也略谙一些电脑技巧,一旦成立加盟工作室,只要再接受几堂职业训练的课程,要把工作室打理上管道并不困难。 萌萌花了大半个晚上在图书馆里沙盘推演,越研拟就越觉得有希望。 她兴匆匆地抱着相关资料和加盟店的宣传广告,直奔回家园。 “加盟店?听起来满有意思的。”依照往例,陆双丝对任何计画一律抱持着建国必成的乐观态度,然而她今晚的口气却多了几分谨慎──和困惑。“萌萌……有一样东西,我想你应该先看一看。” 萌萌接下继母递过来的几份邮件,以及家中的银行存摺。 “七──七十八万!”存摺最新一页的余额迫使她失声大吼。 “对呀,帐户里忽然冒出一大笔钱,好奇怪喔。”陆双丝煽了煽弧线优美的长睫,搞不清楚情况。 萌萌飞速拆开下午甫寄达的商业函件。她用力之猛,脆弱的信封转瞬间变成一场碎雪片。 函文发自一家颇为著名的证券公司。上面载明了几笔股票的买卖纪录,时间起始于纪汉扬和继母大人签约不久,终结于四天前,投资获利为一百零八万。 他把自己先垫的三十万成本抽出来,剩余的则汇入陆双丝的名下。 “他好像替我们转投资,买卖股票,可是三十万我明明还留在身边,并没有交给他使用呀!一定是纪先生先垫钱。”陆双丝顿了一顿,又开颜起来。“这样也好,反正母钱已经回收,他也不吃亏,多出来的这七十八万就算是孤儿,由我们认养吧。” “不行!”她无法忍受!姓纪的凭什么自封为叶家的救世主? 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话筒,拨接纪汉扬的行动电话。轻盈的嘟吟声响了几音后,接通了两端的线路。 “喂?”慵散熟悉的沉音扣动她的脑弦。 “我要见你,立刻!”她才不甩他人在何方。 入晚十点,电话背景洋溢着优雅的绕梁之音,显示纪汉扬正置身一个笙歌舞榭的场合。 即使他听出她言词中的森寒玄冰,也聪敏得不做任何垂询。 如果叶萌萌想见他,那么,他就见她。 “把地址抄下来。”纪汉扬淡淡念出一段位于仁爱路的门牌号码。“我等你。” 嘟── 收线了?萌萌不可思议地瞪视话筒。哇拷!这家伙比她更嚣张。 “我有事出门,不用等我了。”她冲回楼上翻出几样物事,不一会儿又飞快下来,奔出家门,溶入无边夜色。 “萌萌!”陆双丝无措地轻喊。 她们叶家尚未落魄到穷途末路的境地,即便如此,也轮不到纪汉扬出面接济。他凭什么?凭什么?萌萌在赶往的途中,脑际不断地旋绕着对他的质间与不满。 五十分钟后,她冲抵目的地,伫立在仁爱路一栋豪伟的电梯华厦前,稍稍顺了口气。地址没错,就在这栋住宅大楼的第十二层。 她原本以为纪汉扬给她的地址属于pub之类的场合,万万料想不到目的地竟然是一处住宅区。 他家? “谁怕谁!”萌萌撇着冷冷的笑通过门房,一股作气地搭电梯上到十二楼,揿下他家门铃。以大理石雕砌而成的廊道,光璀华丽的电梯间,丝毫不入她的法眼。 把钱全数交还给他,意思一表明清楚,她就走人。 史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从门隙流泄出来。 雕花大门终于拉敞,一袭高贵正式的西装映入她眼帘。 “嗨!”纪汉扬斜倚着门框,彷佛将她的夤夜造访视为天经地义。“欢迎光临寒舍。” 这男人看起来就像夜夜穿西装、打领带上床睡觉! “给你。”她冰冷的语气足以冻伤人。 纪汉扬怪异地看向她手中的存摺和印章。“这是什么?” “你的钱,还你。”她不耐烦地递上前几寸,懒得再和他多扯。 “先进来再说。”他让了让身子,示意娇客进屋。 宅内偶或传来几句人声,似乎正在举行派对或什么的。 “不必麻烦了,东西交还给你,我马上就离开。”萌萌无意涉足他私人的领地,就如同她也无意让他太过侵入她的生活圈子一般。 纪汉扬索性不理她,迳自转头回进寓所内。若要比拚固执,身为一间顾问公司经营者的他罕少败给任何人。要不要进门随小鬼头之便,他不强求。 “你──!”萌萌挫败地低吼,不得不跟随在他身后。如果目光可以化成利刀,此刻这家伙包准已经被剁碎成汉堡肉。 欢乐派对已到达尾声,除了两名清洁妇打扮的女人正在整理客厅之外,放眼望去瞧不见其他客人的踪影。萌萌暂时纾缓紧憋的闷气。 幸好!她今晚临时起意地出门,衣着打扮实在不适合出现在正式的宴会场合。 “汉扬,你跑到哪里去了?”一道亮丽娇艳的倩影从另一间房室闪出来。“我刚刚和宋先生通完电话,正准备……你还有客人?” “是的。”大众情人似的笑容柔和了他的五官。他圆滑地挽过艳姝的皓腕,引领她走向门口。“芙蓉,今天晚上多谢你的协助,我明天再和你联络。” “哦。”美艳女子狐疑地打量着萌萌,开始思忖这种发育未完全的小女生出现在黄金单身汉的公寓内做什么。“需不需要我等你?” 乾柴烈火!萌萌忍不住哼了口冷气。 “不用了,我可能会忙到很晚。”他乘隙赏了她一记警告的瞥视,回头面对艳姝时又成了倜傥多情的帅哥。“抱歉,今天就不送你回去了,楼下警卫必定很乐意为你叫车。” “可是……” 喀咚!铁门重新掩合,隔绝了大美女含嗔带怨的风华。 “纪先生,我们也离开了。”两位清洁妇迅速完成整理的工作,不敢打扰夜生活忙碌的雇主。 他含笑送她们,而后折回她身旁,疲惫地瘫坐进牛皮沙发。 “其实没必要咻!”萌萌忍不住酸溜溜地开口。“我无意耽误您太久的时间,妨碍您浪漫的午夜幽会。” “你大老远跑来找我晦气,就为了讨论我的爱情生活?”他睁开一只眼睛瞄她,开始拉松领带。 对了,差点误了正题。萌萌随即想起了待办的正事。 “这本存摺和印章就交给你了。”她把东西搁置在大理石几上,一骨碌站起身,动作乾脆俐落。“你接受与否都无所谓,反正我已经物归原主,再会。” “急什么?”也没见他移动或改变姿势,可是她在眨眼间就被扯回座位上。 萌萌轻抽了声气,努力想稳住身子,东摇西晃的结果却反而跌向他四平八稳的长躯。 “放开我。”她又羞又怒,动手去扳他合抱在背后的巨掌。 “我觉得这个姿势挺舒适的。”说归说,纪汉扬终究松了手,没有为难她。“我不懂,存摺封皮上的户名印着‘陆双丝’三个字,若果我的记忆力依然正常,这位陆女士似乎是你的继母。你把她的存摺送到我跟前做什么?” “少跟我打迷糊眼。”她连忙坐到远远的另一端。“帐户多出来的七十几万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拒收!” 纪汉扬哦了一声,懒洋洋地笑看她。“是‘我们’拒收,或是‘我’拒收?” “这有什么差别?”她的狠瞪饱含着敌意。 “差别可大了。”叶萌萌的反应越激烈,他就越感兴趣。“身为一名专业顾问,我有义务为你们排解事业中途面临的难关,而叶家最大的难局就在于财务问题,不是吗?” “我们不需要你的施舍!”她光火地跳起来,大跨步挺立在他的跟前脾睨。 她可以勉强忍受彼此互利的合作关系,然而,单方面的怜悯付出又大大不同了。 “我并没有施舍你的意思。”她的指控太严厉,弄得他也有些不大高兴。 “错!请你先搞清楚,你是我们的管理顾问,而非股票经纪人。此外,我们主动拿钱委托你代为投资是一回事,你自己出钱玩股票又是另一回事。说好听一点,你在帮我们解决困难。说实际一点,你的行为就叫作‘施舍’!”萌萌直接吼到他鼻前。 “咱们来弄清楚一件事情,我并非出钱的人,只是先‘垫’一点资本下去。”他扣住萌萌的下颚,深深地盯住她。“经过数星期的投资,你的钱已经收得了利益,而我也取回当初预借的资本,目前的状况等于皆大欢喜,谁也不负欠谁,又何来的施舍之说?” 她从没见过比他更擅长文字游戏的人,纪汉扬当初不去做律师委实太暴殄天物了。 “好,那咱们换个角度来谈。”萌萌决心陪他拗到底。“顾问大人,假设您老人家的投资失败,事先投下去的三十万全数赔光光,请问你会向我们索讨这笔‘垫用’的资金吗?” “不会。”纪汉扬老实坦承。 她赢了一分! “不过──”他挑了挑眉,抢在她得意洋洋之前加附一句但书。“根据合约第十七款,如果客户因为本公司提供的错误资讯而造成损失,我必须加以合理地赔偿。” 废话!合约是他拟写的,当然任由他从何解释都成立! “我没兴趣和你讨论那张‘马关条约’。”萌萌重新挺直腰肢。“反正我不需要你的钱、你的援助,就是这样!” 纪汉扬蓦然沉静下来,直勾勾瞧着她,严肃的眼有如瞪入她脑海的最深处。 “这才是重点,对不对?”他缓缓开口。“你拒绝我的帮助,是因为你害怕我会威胁到你在叶家的主事地位。” 萌萌完全被激怒了。“你胡说什么?!” “多年来,你一直处于当家主事的地位,家人们向来唯你马首是瞻,而你也非常满意这样的状况。”他毫不容情地戳刺她的弱点。“某一天,有个陌生男人冒出来告诉大家:‘相信我,我可以解决你们的问题。’本来你还不以为意,可是你渐渐发现,向来倚赖你的家人竟然真的买了他的帐,然后你就开始感到惊慌了。” “乱讲!你对我家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凭什么来分析我的心态?”萌萌震怒得浑身发抖。 “看,又来了。”他霍然起身,低头和她鼻尖碰着鼻尖。“每当你觉得自己受到威胁,就会开始制造我是外人、我什么都不懂的假象。” “这不是假象!你本来就是外人!” “没错,我是一个你的亲人愿意信任的外人,我是一个可以帮助你们的外人。而你就为了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宁愿牺牲你家人的权益,也不愿意冒险让别人来取代你的重要性──” 啪! 她捂住颤抖的唇,湿泪恣意的俏颜褪成惨白容色。 纪汉扬如慢动作似的,缓慢地转回被打偏的脸颊。 “从我上了国小之后,就再也不曾被打过耳光。”他恒常镇定的情态,彷佛出手掌掴的人是他。 “对……对不……”她拚命眨动模糊的泪眼,突然觉得极端的惶乱失措。她怎么会纵容自己的情绪失控?而且,失控到动手挥打别人的地步?“抱歉!” 深深一鞠躬,她跌跌撞撞地冲向大门口。 “不要走。”纪汉扬立刻拉回她。“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萌萌扑跌进他的胸膛,苍劲的松香气息填满了知觉,稳定而安逸,彷佛千百年来一直矗立在原地,等待她的投抱…… 可不可以,即使只是短暂的一瞬间,让她依偎着这株松柏巨木? “我不是……故意的……”萌萌抽噎的喘着气,一口呼息顺不过来。 浓郁的松馨包裹住她,正如同他紧紧环搂住的臂膀,男人与女孩和气息,勾织成一颗密实安全的厚茧。 “当然,你只是生气而已。”纪汉扬轻柔地、温存地在她耳畔低语,宛如催眠,又像咏叹。“每个人都有动肝人的时候,你多久不曾像今天这样发过脾气?” 很久了,久得她已不复记忆。萌萌徒然摇头,泪水如涌泉般溅洒。 “你才十九成而已,萌萌,十九岁的少女拥有随便发脾气的特权。”他轻啄着她摇乱的发丝。“为什么不学学你的名字,做一个茂茂盛盛、开开心心的年轻女孩?” 环境使然,她不得不放弃伤春悲秋或多愁善感的权利。 是谁先开始的,他们俩都不知道,只晓得──很自然而然的,那种发自心灵的抚慰已藉由交触的唇传达。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事、时、地堆积成她过度旺盛的不安全感,他都盼望自己能平抚,看着她笑,看着她哭,看着她发怒,看着她享受青春少女必备的莽撞生涩。他从来不晓得自己会期望女人表现出不成熟的一面,然而,幼稚娇蛮却是他对于叶萌萌唯一的冀求。 等待一个女孩长大,其实很容易。等待一个女人返老还童,才是真正的千难万难。 “我……我要回家了。”萌萌悠悠推开他,困窘的俏脸泛滥着红霞。 “我送你──” “我自己叫车回去。” 不给他坚持的机会,她推门而出,也推破那颗安全的茧。 ※※※ 深院锁住沉重的夜色,寒风吹来,挪动飒飒的枝叶微声。 屋内,继母大人已经轻唤了好一会儿。萌萌虽然听见她的呼叫,迷离的大脑却无法支使声带发出应有的回覆。 “萌萌?”终于,陆双丝试探性的柔音从树底下飘渗上来。 “……嗯。”她维持原来的姿势,双臂环抱着膝盖,静坐在大树上用木板搭成的小小平台。 山风吹拂,震荡了平台底下的松树枝干,台上分外清弱的纤肩也随之晃动。 “哈罗。”陆双丝罔顾被绳索磨痛的手心,一步步往上攀升,进入她私人的了望台。“我四处找不到你,就知道你一定爬到树上来。” “嗯。”她仍然郁郁沉沉的,不太带劲。 “萌萌,我──因为──我是说──嗯──”继母大人比手画脚的,努力找寻一些合适的字眼。“我知道你的心事很多,我又不是你真正的母亲,嗯,所以有些事情你一定不想告诉我。可是,呃,其实我们都是一家人,虽然我常常粗手粗脚的,嗯,不过,呃──你了解我的意思吧?” 她无声笑了笑。 陆双丝困窘地把玩手指,比十九岁的女儿更像十九岁。平常总是萌萌在为她们操心,难得小女儿今夜心事烦躁,而她这个做继母的却一点忙也帮不上,连讲几句安慰的字眼也结结巴巴的。唉!可见她为人母的功夫真的很失败。 “娘亲,你当初为什么会嫁给我老头?”萌萌依然凝视着正前方。 “因为他是个很特殊的男人。”提起结亲仅一天的丈夫,陆双丝的眉眼都柔美了。“我知道你一直对你父亲很不以为然,认为他太不切实际,并没有很成功地担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让你从小就代为操心。关于这一点,我也认为他有失父职。可是在其他方面,其实你父亲是个很懂得生活和生命的人。我需要的就是像这样能够和我谈心、陪我走过人生的伴侣,一个汲汲营营却富有的丈夫,对我来说并没有意义。”她腼腆地吐了吐舌尖。“可能因为我也是个不切实际的人吧!” “现在呢?”萌萌望向继母甜美幸福的表情。“我爸已经过世了,他不能再陪着你走过人生。你才三十一岁,既年轻又美丽,难道从来没有考虑过改嫁?”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羞涩地搔了搔鬓际。“萌萌,我和你爸爸曾经约定过唷!将来我们要经营一家小餐馆,他跑堂,我掌厨。虽然现在他已经无法实现他那一部分的承诺,我仍希望能完成我们俩曾经共有的梦想。” 听起来的确像她老爸会承允的傻诺言,萌萌无奈地摇摇头。起码,她终于明白了继母大人一心一意往餐饮事业进发的原动力。 “而且,我还有你们呀!”陆双丝漾起心满意足的微笑。“你和维箴都是你父亲的宝贝,也就等于我的宝贝,我喜欢和你们在一起。” 她温柔地偎向继母肩膀。“我也是。” 两颗脑袋在夜色中斜抵着,一长一少两颗心,交融着无以言传的触动。 “娘亲,你觉得纪汉扬的人品如何?”萌萌忽然又问。 “很好呀!”陆双丝使劲点头。“起初他完全让人家摸不着真性情,让我有些怕怕的,相处过后才发现他和外表完全不同,其实拥有一颗善良的心。” 善良的心?她险些笑出来。纪汉扬和善良的心?不行,这两者在她脑中画不上等号。 “这么说,你对他印象不错罗?” “当然。”陆双丝的目光转为好奇。“你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人?是不是和你今晚跑去找他的事情有关系?” “没事。”她淡淡地坐回原先的姿势。 陆双丝想追问,又担心造成她的困扰,今晚萌萌的心情似乎极为纷乱。 “萌萌,你不要把太多事情放在心里,偶尔也让我分担一点。我,嗯,虽然我一点也不能干,反而常常让你担心,可是,我是一个很优秀的聆听者哦!嗯,当然外表是看不出来啦,不过──” “知道了,我会的。”她亲了亲继母的面颊。“你先回去睡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那……好吧。”陆双丝投给她最后一眼担忧的视线。“晚安。” “晚安。” 平台上又恢复成她专享的王国。远方的山脚下,台北不夜城犹明辉闪烁。其中一盏灯,属于那个特殊的男人。 孤灯挑尽未成眠。 是否,她确实在无形中养成自私的本性?家人的幸福,与个人的重要性……她反覆思虑着。 家人的幸福,与个人的重要性……继母大人的幸福,与纪汉扬…… 躁乱的氛围涌回她的胸臆。 一夕听风,风中卷来疏落的松香,无形中,又在月夜里渐渐淡去,淡去── 第四章 纪汉扬仔细过滤着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童年期、义务教育期、更高深的求学阶段、初出社会的那段时间────应该是求学期,没错!他最后一次被亲朋好友设计与女性交往,就在大学时代。那段少年十五二十时的岁月距离现在已经十年有余。直到今天,三十一岁的今天,一个姓叶名萌萌的小鬼头再度为他掀开旧日的记忆。 他莫可奈何的摇摇头。 不晓得叶家小鬼哪根脑筋打了结,居然开始为他和她继母牵红线。一开始他还不愿意相信这个可笑的事实,然而十天过去了,另一名无辜的当事人陆双丝承她授意,天天提着便当到公司“回馈他对叶家的付出”,他终于抓摸出一点头绪。 笨蛋!真令人搞不懂,那个人小鬼大的丫头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脑浆。”他叹了口气,自问自答。 不再多想,他随手按了叶家门铃。 “纪先生,欢迎光临。”陆双丝热诚欢悦的笑颜从门扉后头露出来。“星期天你怎么没出去散心?真不好意思,还让你抽空过来看我们。” “我顺道路过。”全世界通用的老掉牙藉口。“请问萌萌在吗?” “先进来坐嘛!”天真善良的女主人就怕冷落了贵客。“萌萌下个星期就要期末考了,正在房里恶补统计学。” 他弯身抱起脚边两尺立方的纸箱,稳健地迈向客厅沙发组。 “我有一份礼物想赠送给她。”他礼貌地坐定,和平献礼搁放在桃花木茶几土,鲜红缎带捆扎成巨大的蝴蝶结。 “这怎么好意思?”陆双丝兴匆匆的瞳眸忍不住多观看了几眼。“我上去叫她──” “继母大人,我的记算机跑到哪里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k书k到浑身无力的女主角悠悠晃下楼梯,杏眼瞥见客厅内的伟岸身影,猛然顿了一顿。 “萌萌,你下来得正好,纪先生给你送礼物来呢!”陆双丝欢声招呼她。 一个多星期不见,乍然而逢,首先跃上她脑海的竟是──那一夜的巴掌。 “喔。”萌萌回避视线,闪躲他眸中的炯迫逼人。 “赶快过来!我最喜欢看人家拆礼物了。”陆双丝兴奋得不得了,连忙拖着她坐进访客的身边。 “不好意思吧,无功不受禄。”她爱理不理的表现与继母的欣喜呈现强烈对比。“而且,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距离我的生日也还有一段时间,怎么好让纪先生无缘无故的破费呢?” “放心,这份礼物没花我一毛钱。”纪汉扬笑得别有意味。 到底是什么怪东西?她的心头迳自犯嘀咕。 看看无妨,她也是有好奇心的。嘴里虽然说得客气,其实仍旧有些高兴他偶发的体贴心意。 大红蝴蝶结甫松开,一颗毛茸茸的头颅赫然从纸箱里钻出来。 “喝!”活的!萌萌突如其来地被骇了一跳,总算那十多年的自我训练没有白费,硬是控制住惊愕感,强迫自己坐定在原位不准妄动。 “小狗!”陆双丝轻叫,整个人几乎化成一汪快乐滚滚的热泉。 柔棕色的圆圆眼珠和她面面相望。萌萌错愕地眨了眨眼睑,真的是一只活生生的小狗! “我的公司附近来了一只走失的科卡犬,两个星期前生出一窝小狗。前几天环保局的捕狗队员将科卡犬抓走了,留下三只小狗傲傲待哺。我居住的大楼环境实在不适合饲养小动物,所以才想到你们可能愿意收养一只。”他含笑解释。 “太棒了,维箴下课回来一定会高兴得团团转。”陆双丝被强烈的欢喜心冲昏了头。 “不行!”萌萌断然下达退货令。她就晓得,姓纪的无因无缘地送礼物给她,包准没安好心眼。 纪汉扬深眸闪了一闪,早已将她的回拒视为预料中的必然。 “为什么不行?”他好整以暇地抓出小毛球,突然塞放在她的腿上。 小狗由科卡犬和杂种狗混血而成,体毛以黄白两色为主,偏生在鼻端前方长成一圈深黑的线条,像煞了将嘴巴探进墨水里,再伸出头的可爱模样,很逗! “我最讨厌那些阿猫阿狗的东西!”萌萌嫌恶地将小家伙推开。 “怎么会?”陆双丝诧异的红唇圈成o字形。“萌萌,我记得你爸爸提过,在你幼年的时候家里曾经豢养一只大狼狗,你好喜欢它哦!天天抱着它睡觉,还嘀嘀咕咕的同它说话,后来那只狼狗……嗯,我倒是忘了你爸爸怎么说的。” “被车子撞死了。”她冷冷地收尾。 “对对对。”陆双丝猛点头。“你看,现在又来了一只可爱又可怜的小狗狗,我们就收养它嘛!” 小狗狗似乎爱上了新主人的膝盖,摇晃着肥肥圆圆的小屁股,想攀回萌萌腿上。她赶紧又将小家伙推开。 “你有没有考虑过环境因素?照顾一只小狗需要花多少心力,谁来训练它便溺的习惯?谁来喂它、宠它?宅子里的家具都老旧了,哪禁得住它又咬又啃又爬。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她铁了心,绝对不准这种过几年就翘辫子的小东西进门。 “喔……”陆双丝既失望又落寞,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你真的要拒绝这只漂亮可爱的小孤儿?”纪汉扬轻松地抱起小狗,伸出修长的食指逗弄它。“小女生都喜欢宠物的。你才十多岁,当然也和其他小女生一样。” 原来这就是他今天送礼的目的!萌萌冷哼。她差点忘记纪大顾问有多么酷爱激怒她,尤其他最近更培养出新兴嗜好──提醒她自己不过是个乳臭未乾的小女孩。 “不准再叫我‘小女生’!”她沉下嗓门和俏脸警告。实在摸不透这家伙的肚肠是怎么转的,她老成或幼齿干他哪门子屁事。 “何必排斥这个称呼呢?你确实是个小女生。”他宽大纵容的表情就像面对一个正在闹别扭的小孩。 现在他又让她觉得自己很幼稚了。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一个人让她觉得自己幼稚,她越想越躁郁。 “总之收养宠物的事情没得商量。”她欠了欠身,准备退堂。 “慢着!”一如以往,他的神龙掌再度拖延了她的离席。 “干嘛?”她不悦地甩脱他。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占据了她的细嫩膀臂。 “小狗的去留,只有府上的当家主人最有资格决定。”纪汉扬举手制止她开口。“目前叶家的主事者当然是──叶夫人。” “我?” “她?”两个女人同时诧喊。 “没错。”他挑了挑眉梢。“你反对吗?” 萌萌登时被他逼得说不出话来。纪汉扬说得没错,“表面”上,叶家的掌权人由继母大人荣任。然而那只是“表面”上啊!骨子里由哪一位当家做主,他们都心知肚明得很! “好!”萌萌暗恼在心头。她就不信继母大人会有二言。 “既然如此,叶夫人,就由您下定夺吧!”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微笑得如此不经意。“您愿不愿意收留这只小狗?” 陆双丝迟疑到顶点。怎么皮球忽然砸回她头上?她偷眼觑望着萌萌死板冷硬的僵尸脸。从前依凭继女的意向行事惯了,如今实在缺乏驳斥她的勇气。 圆溜溜的水灵眸子转瞟到纪汉扬的颜面。他的嘴角恒是一抹不经意的淡笑,眼中却闪烁着坚定又诡异的灿光,彷佛正在向她示意些什么……陆双丝暗自推敲着他的语意和心思,忽然有些了解。 打从一开始,他们争执的主旨就与收养小狗无关,而是另一种深沉紧要的层次。该当家的人当家,该做主的人做主,萌萌只是个排行最末的十九岁么女。 而她,应该名副其实地扛下一家之主的重担才对。 “我决定,小狗狗可以留下来。”陆双丝断然颔首。 萌萌但觉体内彷佛有一道高峻的栅栏被推翻了。 ※※※ “天哪!笨狗!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喔!她的“企业管理概论”!学期结束后,企管概论被教授死当,害她踢到铁板,这已经让萌萌很呕了,结果昂贵的精装原文书又被这只蠢狗拿来磨牙齿。好,很好!她终于可以体会“一○一忠狗”里头的坏女人库伊拉为何热爱把狗皮缝制成大衣,因为现下她就产生同样的剥皮冲动! “呜──”愚蠢的小呆狗发觉自己挨骂了,赶紧四脚朝天,效法翻白肚的死鱼,装可爱博取同情。 “走开!谁准许你跑进宅子里的?还敢溜到我房间来!”她强迫自己对狗狗的傻瓜相无动于衷。“我不会同情你的,绝对不会。你看着好了,现在我就打电话叫那个送你进门的好事男人过来抓你回去!” 萌萌狠、准、猛地攫过房内分机,也不管现下已是晚上十点半。反正休憩兴致已经被纪汉扬免费大赠送的蠢狗打坏了,他也别想日子太好过。 “喂?”稳敛的低音依然扣人心弦。 “是我。”她抑住朝着话筒怒喝的冲动。 纪汉扬马上明辨出这款竭力隐忍的嗓门出自何人。 “原来是叶小姐。您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困扰,我能为您效劳吗?” “当然可以,请你立刻过来抓走这只蠢狗。”她发出类似咆哮的低吼。“它毁了我的国贸课本!” 忍住!姓纪的巴不得自己在他面前失控,她怎么能赏赐给他欣赏天下奇景的乐趣? “现场没有任何后援部队可以解决您的困扰吗?”他显然很享受谦卑小仆人的角色。“您邪恶的后母和继姊呢?灰姑娘。” “我邪恶的后母被一个比她更邪恶的谘询顾问安排参加四天的美食训练营,至于我那个百无一用的继姊不晓得窝藏到哪个角落撰写她的硕士论文了。”她的冷声足以冻伤人家耳膜,而温度同样低的视线则射向赖在地上博取怜爱的小动物。 “你是说,整栋大宅子里仅剩你一个人?”他的口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大概吧!我懒得查探高维箴在不在房里啃她的‘存在主义’。”萌萌不耐烦地提醒他今天的主题。“纪大人,你到底把那只蠢狗扔在我家做什么?” 四只脚的动物绝非纪汉扬此时关切的重点。 “叶萌萌,年轻女儿家独自留守空荡荡的大房子,居住的地理位置又森冷偏僻,你居然还一副没事人似的和我讨论那只蠢狗!”他简直不敢相信叶家其他的女人到底哪根脑筋短路了。“你等着,我马上到。” “喂?喂!”双方交谈陷入中断。 萌萌瞪着电话筒。这家伙到底弄懂了她打电话的目的没有? 好吧!起码他承认自己送来的四脚动物是一只“蠢狗”,而且还是一只被她继姊命名为“苏格拉底”的呆瓜犬。 “呜──汪。”苏格拉底趁她不察,继续进攻它磨牙了大半天的玩具书。 “你还玩!”萌萌一把抢回来,冷不防摸到满掌湿黏的唾液。恶── 苏格拉底连忙又仰天装死,无视于女主人挫折懊恼的表情。 所以说嘛,她讨厌宠物!这些狗啊猫呀的东西只会惹麻烦而已,伴守不了几年就翘辫子,徒然骗取人类的感情而已。只有戴着玫瑰色眼镜看世界的女孩才会锺情于这些狗东西。而这正是纪汉扬努力想达成的──将她退化成与那群无知少女们同类同属的物种。 她排斥狗,她排斥他,她排斥他送的狗。趁着四下无人,反对声浪来不及冒出声,她最好尽快唆使纪汉扬把这只蠢狗抱走,事后若家里的两个女人又想罗哩叭唆,也无法改变既成的命运。 “呜……呜……”苏格拉底嗅闻着垃圾桶内的三明治包装纸,忽然哼鸣了几声。 今天家里终日不见人迹,小狗狗八成吃光了它碗里的乾狗粮。发育中的幼犬与婴孩相同,最是禁受不住饥饿感。 萌萌板着面无表情的晚娘脸,瞪住它。不管!当初说好了,这只蠢狗的饮食起居她不负责照料。 “汪──”苏格拉底有气无力地呻吟。 “别烦我!出去。”她用脚尖顶了顶小狗狗的圆肚皮。这家伙又赖在地上跟她装死了。 “呜……”苏格拉底乾脆连眼珠子也翻白,懒得彻彻底底。 好饿,我好饿,快点喂我。──空气中彷佛弥漫着它无声的诉求。萌萌咬住下唇,强化正在消退的武装。 “……好吧!”半晌,她以施恩的高尚眼光睥睨小蠢狗。“犯不着为了你这只笨狗而落了纪大人的口实,指责我虐待小动物,毁伤我的名誉。” ※※※ 当纪汉扬抵达叶家老宅,第一眼见到的情境正是如此──光线暖黄的厨房里,清弱荏稚的女孩穿着休闲衣,伏在餐案旁喝麦片粥,桌脚旁一只肥嘟嘟、圆滚滚的小狗整张脸全理进塑胶碗里,发出唏哩呼噜的猪食声。 场面颇有几分宁静温馨。 可是,他仍然打算先发一顿强飙。 “外头大门没锁,所以我自己进来了。”他拉开另一张餐椅,阴郁地瞠视她慢条斯理的吃相。 “喔。”萌萌漠然地耸了耸肩,完全不在意。 “喔?这就是你唯一的反应?”有时候纪汉扬真的服了她冷淡无谓的态度。“你独自留守深山野岭的大空宅,隔门邻居起码距离一百公尺以上,正门没有落锁,即使是最蹩脚的宵小都能顺利侵入,任何坏事都有可能发生,而你居然仅仅‘喔’了一声?” 萌萌睨向他的眼神传递“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讯息,低头继续大啖香浓美味的消夜。 “门锁是我打开的。我懒得等你按门铃,先敞开蓬门迎候贵客光临。”她总算认识一位与高维箴的灰色夸张有得比的人类。 “假设刚才推门而入的人不是我呢?”纪汉扬突然渴望握住她纤弱的肩,狠狠摇得她骨头关节全散开。“如果某个心理变态的无聊人士顺手试试哪户的大门为他开,碰巧试中你家的呢?” “那好。反正你随时有可能抵达,正好赶上英雄救美的机运,很浪漫嘛!”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淡讽着,态度分明想气死人。 若非亲眼所见,他实在很难相信现下这个清冷漠然的女子,就是方才在电话里又恼又吼的小女生。由此再度证实了他的预知,若要抓住叶萌萌的真实性情,唯有趁她出其不意的时候,一旦让她准备充分,她包准能示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教学课程。 叶小妮子的性情越古怪,他便越享受挖掘她真实内在的乐趣。谁教她对了他的胃口!这是命数使然,由不得她抗衡或排拒。 纪汉扬懊恼地抢过她的汤匙,开始分吃她碗里的麦片粥。 “既然你人到了,狗狗消夜也吃饱了,两位趁早上路吧!”她的情态简直像在送走一尊难惹到极处的瘟神。 “它只是一只狗而已──”他不免觉得好笑。一只无害的小狗竟然整治得她坐立难安。 “我和它不对盘。”萌萌立时截断他的说词。 “所有豆蔻少女都──” “喜欢小动物!”她已经把纪大人的推托之词背诵得朗朗上口。“很抱歉,众人皆醉我独醒。麻烦你把它转送给其他既豆蔻又爱狗的女孩子吧!我记得你最欣赏年轻妹妹,不是吗?既然如此,藉着送狗的好理由去进行国民外交也很好。狗还你,加油,祝你成功。” 她弯身举起胖嘟嘟的狗躯递向他。纪汉扬当然没有接过去的意思。不得已,她只好暂时又将小狗狗搂回怀里。 “我确实在进行国民外交。”那撇邪邪怪怪、不经意的笑容又浮现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引逗她发脾气。“告诉我,年轻的叶妹妹,我的外交献礼是否产生亲善作用了?” 算她言出不慎,被他抓中语病反打一词。萌萌自认倒楣。 “无聊──喝!”倏忽间,古老的大宅子全面失去光明。 “电线短路,别怕。”一股温雅的古龙水气息,混和着暖暖的体热移动至萌萌身畔,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然将灵俏的娇躯稳稳地护在胸膛前。 她的鼻端迥荡着淡爽缥缈的松脂香,脸庞下贴偎的块实肌肉,恍若一段扎实的树身……又来了!她的幻嗅现象越来越沉可。 萌萌立刻退开一步,离出枝叶茂盛的树荫外。一时之间也不明白自己因何感到暗恼。 “我当然知道是电线短路。这是我家!”她悻悻然地反驳。 “电路总开关在哪里?” 即使不情愿,黑暗中聆听他指挥若定的低嗓,依然令人感到心定。 “地下室。跟我来。”她放下瑟缩的小胖犬。“笨狗,你给我乖乖地待在这里,不准乱跑。” “汪!” 叶家老宅建构为地上两层,地下一层,每一层的面积皆同样大小。由于阴湿的地下室并不适合居住,因此空旷的大空间通常移做储藏和囤积杂物之用,水电瓦斯的总开辟也装置于这处空间,以往家里另外两口胆小的女人向来将地下室列为拒绝往来处。 萌萌持着强力手电筒走在前头引导。身后亦步亦趋的步伐提醒她,又有一处她专属的领地被纪汉扬侵入了。 地下室里,层层叠叠的杂物箱堆积成诡异的暗影,两人的步履敲出响亮的回音。 “喏,就是那面墙上的铁盒子。”强力光束凝聚在对墙的开关中枢。“你的修理技术管不管用?可别把我家苟延残喘的电线给终结掉。” “我先诊断诊断。”纪汉扬接过手电筒,轻轻拉开电路盒的小铁门。 一只黑黝黝的虫子迎面飞出来,他下意识闪头,不明飞行物体掉落在她的细臂上。 萌萌侧头看了一看,随手把它拍到地上。“没事,蟑螂。” “唉──”纪汉扬又开始摇头叹气了。 “干嘛?”她瞪了瞪眼。 “你真的一点也不可爱。”他万分感叹地进行电路检修工作。“哪有小女生既不畏黑、又不怕蟑螂的?” “蟑螂又不会咬人。”她没见过比他更莫名其妙的男人。 “那么鬼呢?你晚上一个人守着空屋子,难道不怕什么鬼魅、幽灵跑出来?”螺丝起子转开配电板的外层。 “抱歉,我八字太重,听不见鬼叫。”她有件事情非弄清楚不可。“我真搞不懂,我的胆子大小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干嘛一天到晚要求我怕这个、怕那个?难道我懦弱一点会让你比较有快感?” “不!”他突然回手一捞,按住她的后脑勺飞快地偷到一个吻。“这种方法才会让我比较有快感。” “啊!”她忙不迭倒退,这会儿货真价实地被他吓到了。“不准你再偷袭我!” “奇了,蟑螂没吓着你,区区一个吻反倒轰得你七荤八素。”他笑得很奸恶。 萌萌不甘示弱地展开控诉反击。“采花贼。江洋大盗。人面兽心。自命不凡的奸商。” 他爱极了她失去冷静的时刻。“你再吵,我就卡住你的舌头。” 卡住舌头?没听过这种说法。 “敢问阁下要怎么卡住我的舌头?上锁?”她恶形恶状地挑衅。 “这样。”他展开行动。 狂热迅速的吻丝毫不让她有抗拒的空间,一切推抵的动作只是徒劳无功。他的舌头顺畅地滑入她的双唇间,无可避免地与她的纠缠成情牵。 她本能地反抗,反而激发了沉潜在心灵深处的殊异感受。每一次扭转、蠕动,都化成一种煽情的触觉。 倏然衍生的畏惧感阻止她太过投入这个绵绵密密的吻。她心知肚明,自己害怕的不是他突兀的遽吻,而是体内翻腾不定的情骚。 交接的唇霍然又分开。由他主动中断这个吻。 起始、经过、结来,一切只在短短的眨眼间。 “舌头当然只能用舌头来卡住。”他嘿嘿的笑,纯男性的、得意的弧度让人见了就想一巴掌打掉。 “呸呸呸,不卫生。”她拚命用手背擦拭被吻红、吻肿的双唇。“听起来好恶心。” “做起来不恶心就成。”始作俑者耸了耸肩,掉头继续操持他的水电工生涯。 叶二小姐既狼狈又气结。大把宝贵的光阴不拿来钻研企管概论,反倒耗在地下室供他寻开心,她又不是时间太多。 “你自己慢慢修吧!我懒得陪你浪费时间。” “等一下,手电筒在我这──”他的挽留迟了一步。 效法瞎子摸象的傻子通常很难顺利地摸中一条出路。半空中突兀地堆着几个纸箱,尖尖硬硬的直角吻上她的前额。 咚!萌萌捂着痛处跌坐在地上。 “喔。”好痛! “咦?”他迅速蹲低在她的身畔。“你有没有听见?” “什么?”她皱起眉。姓纪的听起来一点安慰的意思也没有。 “你跌倒的时候发出一种很奇怪的碰撞声。”纪汉扬摸索着她摔坐下来的地面。 他真的不打算安慰她耶! “废话,那是我的臀部向水泥地打招呼的声音。”她莫名地觉得不是滋味。 “不对,听起来彷佛底下是中空的。”纪汉扬严肃地推了推她的肩臂。“起来,我检查看看。” 拜托!这样子对待伤患,真是没礼貌! “你八成寻宝的故事看太多了。检查也没有用,我家地下室只有一层。”她嘀嘀咕咕地移动俏臀。 推开横七竖八的纸箱、旧家具,一方长宽约半公尺、上掀式的地道铁门终于露出来。 由于方门被蓄意漆成与地面相同的深灰色,兼之地下室光线又晦暗,四处堆满灰埃遍布的杂物,若非有心人仔细地搜看,一时之间还真不容易发现这暗门。 纪汉扬扬了扬眉,以事实驳斥她的认定。 “那又如何?不过就是另一间地下室嘛!”萌萌兴趣缺缺地起身。 “唉──”在这小妮子跟前,他永远有叹不完的气。“你是真的不好奇,或者故意假装给我看?” “哇,好棒哦!我们发现了秘密地窖耶!”她口气虚假得无法比拟,有如念台词似的。“怎么样?配合度够高了吧。” “你真是──” “一点也不可爱。”没关系,她无所谓。可爱又不能让她考试过关!“抱歉,我现在就回房闭门思过。” “等一下,这间新发现的地窖呢?”纪汉扬连忙拉住她。 他不相信!他拒绝相信!正常人若发现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屋里突然多出一处隐藏的空间,铁定会使尽千万种招数,只为了进去一探究竟。叶萌萌怎么可能免俗? “如果你感兴趣,冒险探勘的旅程就麻烦你了,姑娘我要回去死k企管概论。”她甩开他,迳自爬上通往一楼的阶梯。“记住!先把电路修理好。” 她真的恒定如常呢!结识了叶萌萌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真的开始佩服她。 “哎呀!蠢狗,你居然把整包乾狗粮拖倒在地上偷吃!”厨房内,那位名为“茂盛”的少女火大地嚷嚷,火药味一路呛进地下窒。“纪汉扬!你待会儿务必把这只iq和蚂蚁一样高的四脚动物给我揪回家,否则我和你没完没了!” 她不想查探地窖。 她只想计较那只该死的蠢狗。 纪汉扬不甘心地打量神秘之门,卯足了力气才按捺下掀开它的冲动。 好!他当然也可以不去理会地窖内的乾坤,陪她耍玩那只笨狗。自从进门到现在为止,他勉强算是在两人的交战对阵中占得上风,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一扇无关紧要的方门破功。 虽然和一位十八岁又十个月大的小女生计较有失他知名大顾问的形象,可是,天杀的!他就是不想输! 第五章 “叶夫人,谢谢你亲自烘焙的奶酥饼乾。”纪汉扬执着电话筒,一面把玩快递人员甫送抵办公室的小西点。 正方形的饼乾盒扎绑得优雅美观,盒内的精致小点心也香喷喷,让人垂涎欲滴,只是无法肯定“色、香”皆俱的甜饼,在“味”的那个项目及不及格。 “每位美食管的伙伴们都烤了四、五种西点饼乾带回家。纪先生,你别客气,吃完了尽管告诉我,家里还留着好几种不同的口味。”陆双丝娇柔开朗地语调永远像唱着歌儿似的。 有鉴于过往几盒出自陆双丝巧手的爱心便当曾经让他两个得力分析师拉了一整天肚子,纪汉扬决定待会儿还是先找名试吃员,比较妥当。 “我一定会。”他清了清喉咙,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肖似若无其事的闲聊。“叶夫人,请问……萌萌有没有提起与那间地下室相关的话题?” “地下室?”陆双丝讶然地道。“地下室的什么话题?” 那小妮子当真提也不提?!他耐心地候了五天,给与她充分的时间培养好奇心。原本还认定萌萌为了在他面前保持漠然不关心的形象,故意装腔作态,私底下必定会嘀嘀咕咕的和家人咬耳朵,大猜神秘地窖的千秋。结果她没有! 好吧!原来她并非矫情伪装,而是真的不好奇。他必须承认自己输了她一截,因为他实在该死地想探查个清楚。 “没什么。前几天我到地下室修缮电路,只是随口问问后续的使用状况而已。现在我必须去主持一场会议,不和你多聊了。”他圆滑地画下完美的通讯句点。 饼乾香扰人。 桌上堆积了四件以上的企画书,二十多封待回的邮件,以及数不尽的传真、电话留言。而他,唯一能为这堆混乱订出决策的经营者,脑袋里竟然只顾着阳明山一座古宅内的灰埃地下室! 唉──纪汉扬吁着无奈,叹着可笑,翻开其中一份文件来。 叶萌萌或许认为他对她的生命影响非常剧烈,其实反之亦然。 “总经理,有一位快递生送来您的私人包裹。”秘书专业化的报讯声从对讲机扬起。“是一份西点礼盒。” 又来一盒!他蹙起浓眉。“请他送进来。” 快递小妹接到圣旨,毫不客气地推门进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您办公了。” 削薄而飞扬的短发,健康凉鞋,牛仔裤,棉布衬衫,被轻风扑红的粉颊。诸般外形特征汇合成一个专有名词──叶萌萌。 纪汉扬双臂盘在阔胸前,脊梁靠回牛皮椅背上,一脸似笑非笑。 萌萌送礼给他?这种场面如果不叫“黄鼠狼给鸡拜年”,他可就找不着更适切的形容词了。 “继母大人烘焙了几大篓的小饼乾,滋味还算爽口。”她笑嘻嘻地呈上饼乾盒。“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咱们俩交情不错,所以我有好康的美食,立刻就想到你啦!” “本人深感荣幸,但是令堂十分钟前已经送来一盒。”他指了指桌上的一盒小点心,直接打发她的马虎眼。“说吧!” “说什么?”萌萌滑进他对面的椅座,天真无邪的表情比她继母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明你来找我的目的。”他从前说的果然没错,遇见叶萌萌,他永远有叹不完的气。起码他此刻就想叹气了。“小的能为您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别把我看得这么现实嘛!偶尔我也会展现天真亲善的一面,不见得一定是有所图谋才会前来拜访你。──顺便问一句,你上学期中到我们学校演说的讲稿和资料还留着吧?”这么快就投降了,连整句话的段落都尚未更换。 “你搜集那些陈年资料做什么?”他的演讲座谈会起码是三个月前的事。 “因为我的企管教授是一只陈年老龟,喜欢出一些陈年考题。”她耸了耸肩,“我觉得你上次的演讲内容满有组织的,整理得比我的教科书更详细,我若把这些资料带进考场,应该很有帮助。” 最重要的是,他的演讲资料用中文写成,阅读起来比她那本厚厚的原文书不知省事多少。 “你们考试可以openbook吗?” “哎呀,那不重要。”她洒脱地挥了挥手。“老龟不让我们open,我们自己open也一样。” “你是说──作弊?”他险些瞪凸了眼珠子。 天! “不要讲得这么难听嘛。”萌萌觉得他的说法十分刺耳。“你应该称之为‘学术交流’。” “叶萌萌,你为什么以为我会是一个协助学子作弊的人?”他立刻张着正义之师的凛然神色。 “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有‘学术交流’过。” “相信我,从小到大,我的每一项考试、每一科成绩都出自货真价实的硬本事。”他自傲地抬高下颚。 “天哪,我真是对你感到失望。”她摇摇头。 纪汉扬实在想将她按在膝盖上,痛痛快快揍她一顿屁股。为了逃避考试而作弊是极端幼稚的行为。平常他嫌她像个老大人,偏偏有时候萌萌又表现得像个顽劣的小孩子。 “不行,你可以要求我为你考前总复习,可是甭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不正当的协助。” “补习?我没空。”她吓了一跳,赶紧声明。 “你、没、空?”到底谁才是一位成功而忙碌的公司经营者? “你别这么刁好不好?我今天来找你已经算不耻下问了。”说起来还算她委屈呢! “不耻……”纪汉扬简直全身无力,他挫败、疲惫地抚过俊脸。“不要拉倒,没得商量。” 萌萌笑咪咪的俏脸马上冷凝起来。 “不帮就算了,别怪我没给过你机会。”她很酷地起身离开。 孰知这家伙真的不留她!她走到门口又识相地转进来。 “喂,你不要闹啦!我好不容易捱到暑修快结束,你想害我再被当一次?”那本原文书她实在有看没有懂。如此脑袋空空的上考场,铁定阵亡。 “不。” “以身相许可不可以?” “不。” “哇拷!这么有节操?” 纪汉扬险些笑出来。 “你再说什么也没用。”强手当前,他断不能绽露一丝一毫的笑意,省得给她一点颜色,她便开起染坊来。 “好吧!你等着。”她掉转了头,这次真的走了出去。 纪汉扬当然不把她的武吓放在心上。难不成还忌惮她放火烧了整栋楼不成? 他埋首书案,专心定夺公务。 一个湿漉漉的狗鼻子吻上他的前额。 “什么……”事出突然,他火速地靠回椅背,错愕地望向被扔在桌上的苏格拉底,以及它一脸坏心的女主人。 “狗还你。”萌萌踩着三七步,一抖一抖的。 “汪!”苏格拉底冲着他傻笑。 小太妹加蠢狗的组合令人又好气又好笑。敢情叶小姐还是有备而来的?! “还我做什么?”他抱起苏格拉底,放到地毯上。 “既然你无心相帮,我又何必白白替你养狗?” “你不觉得自己前恭后倨的态度太现实了?”纪汉扬冷冷地瞪住她。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本来就很现实。”她帅气地甩了甩头,旋身走开。“拜了!” “汪汪!”苏格拉底兴高采烈地追上去。 “回去!”萌萌拧起倒竖的柳眉低喝它。“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家伙才是你的正牌主人。” “汪呜……”苏格拉底彷佛意识到女主人打算弃养它,可怜兮兮地哼鸣。 她才不会同情它咧!萌萌说服自己。平时都是继母大人和高维箴负责它的饮食和遛达,她一点贡献也不愿付出,苏格拉底却硬是喜欢跟牢她。趁着现下有完美的藉口,顺势摆脱这只蠢狗也好,省得它一天到晚偷溜进她的卧室,还趁她不注意时偷偷抢占她的床位,赶也赶不走。 “笨狗。”她狠下心,继续走向外头的秘书室。 “呜呜……”苏格拉底索性拉长了嗓门,惨嚎起来。“哦呜──” 一时之间,两名专属秘书同时受到震撼,齐齐瞥视向大头目的办公室。两双端看着她的视线,明明白白显露着“你虐待动物?”的怀疑。 她恨恼到极点,霍然回首,一人一狗执意对峙着。 纪汉扬率先看不下去──因为继续观战下去,他可能会忍不住而失笑出声,被她深恶痛绝一辈子。 “走吧!”他拿出车钥匙,经过苏格拉底时弯腰捞起它,塞进她怀里。 “上哪儿去?”萌萌直觉接过小胖狗,愕然地被他簇拥出去。 “被你这么一搅和,我也没兴致办公。”来到电梯间,他按了指向下方的箭头。“咱们去瞧瞧我替令堂相中的店面。” “我继母告诉过你,她负担不起店面租金。” “现在她负担得起了。”他轻描淡写地道。 萌萌在脑中提醒自己,返家之后务必要翻一翻近日的邮件,检查看看纪大人又为她们家累积了多少投资利额。 “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吗?”她无意识地抚梳着苏格拉底的软毛。装潢店面意谓着另一笔庞大的支出。 “我也觉得没必要。”他横睨萌萌一眼,有些不以为然。“然而叶夫人有一位刁钻的么女,要求我务必完成她继母开餐馆的心愿,我只好善尽投资顾问的角色,为她物色良好的店面了。” “喔。”她耸了耸肩,明知这副爱理不理的态度最容易惹毛他。“以后话要讲清楚,你是为了继母大人而物色,不是为我。” 镜面的电梯门叮咚滑开,纪汉扬突兀而强横地拥她进入,顺道飞快地啄吻她一下。 “别开玩笑了,我当然是为了你。” ※※※ 纪汉扬属意的店面位于中山北路,交通方面邻近阳明山的叶家,日后陆双丝的往来极为便利。以生意商机来评断,该处地域也具有一定程度的繁华。 他在途中透露,这处店面原本经营韩国烤肉的生意,客源相当充足。近几年来店主人有意移民加拿大,因此将烤肉营生收了起来。目前店里应有的装潢大致具备,她们若有意承租下来,只需购置一些花瓶、挂画之类的装饰品,连桌椅、餐具也一并省了。 萌萌不得不承认,对她们窘迫的经济状况而言,这是最开源节流的选择。 直到亲眼见识了他谈生意的能耐,萌萌终于稍稍感受,顾问大人并非摆在她们跟前做装饰用的。 另外还有一个重点,他与这间黄金店面的房东熟识。 虽然萌萌向来自诩为认帐不认人,双方引见之后,她仍旧一眼认出这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房东。 那晚她夜访纪大人,与他谈判帐户里暴增的七十多万,最后一位留在他屋内的美娇娥正是房东小姐。 姚芙蓉的外形相当吻合她的名字,芙蓉如面柳如眉。高贵典雅的气质胜过那些野花野草多多,笑容虽然甜美,却又不至于甜得腻牙。美女就是美女,天生丽质难自弃。 可惜,整体造型太过精致美艳了一些,看起来毋宁更像一尊芭比娃娃。 “纪,我仔细考虑了几天,还是决定把店面收回来,暂时不想出租。”姚芙容倚坐着废置的收银台,娇音细嫩。 “没关系,今天与我讨论后,你回去可以重新考虑几天。”纪汉扬旋绕三十坪的店头一圈,点点头发出赞赏。“室内的采光不错,对外又紧临着大马路,很好!附近的店面承租价,每坪大约一万元吧?” “别开玩笑了,每坪起码要一万八。”说完姚芙容才想起,既然她已经不愿让租,还和租赁人讲价做什么?她赶紧加了一句:“可是我真的不想租出去。” “对了,你前阵子好像提过要去加拿大试住几个月。”他忽然转移话题。 “对呀!”提起即将来临的新游程,姚芙蓉的美颜春花朵朵开。“本来找了你一起去,你偏不肯。” 还娇嗔哩!萌萌边看报边倾听他俩的对谈。 “我还有一间公司必须照顾,哪来这么好的福气度长假。”纪汉扬笑了笑。“你的韩国烤肉店收手不做了,去国期间,这间店面属意交给谁接手?” “我表哥,他打算经营欧式服饰屋。”美女带着点歉意。 “既然交给自家亲戚接手,租金想必不好意思提得太高,真是委屈你了。”纪汉扬昂首又环顾一圈,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不过,这间店面经营服饰屋确实是挺适切的抉择。” 什么?杵在角落的萌萌皱眉头。纪大人没开玩笑吧!现下他可是应该为她们叶氏一族美言几句的。 “怎么会?”姚芙蓉下意识地提出反驳。“邻近区域以学生与上班族居多,餐饮店才是最适合生存的行业。” “有道理。”纪汉扬咧开两排洁白强健的牙齿,露出迷死人的笑容。“所以我的客户愿意付与你合理的租金,并且从事连你也较为看好的餐饮业,你实在没有理由不租给我,不是吗?” “呃……是没错啦……”她开始迟疑了。 “或者你信不过我的为人,认为我会为你仲介亏本生意?”白马王子执起佳人玉手,然似无辜地抚弄着。 “当然不会。”她的心全都柔了。 “那就好。”他把姚芙蓉的柔荑凑到唇边一吻,神情无限的风流俊雅。“明天我会派助理送来租赁草约,让你过目。” “呃……好吧!”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罗。” 从头到尾,萌萌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来时途中,她还担心陪他同来谈店面合约会很无聊,特意买了一份报纸以便解闷,没想到情况还颇有看头。 她丢开报纸社会版,暂时纵“昨日下午发生集体食物中毒事件”的报导中移开注意力。虽然她不晓得纪大人打算如何把租约拐骗到手,可以预见,他的狡猾手段必定会见功。 “租金怎么办?”姚芙蓉回复一丝清明。 纪汉扬在心中计量片刻,提出一个数据。“金额方面当然不能委屈你,可是咱们终究是自己人,好歹打个折扣,每一坪我出价一万两千。” “一万两千?一坪?”萌萌发出类似梗到的窒息声。 “别开玩笑了,一万二?!”姚芙蓉也同样不满。“我说过,同地段的行情起码在一万八。这样吧,我算你一万六。” “一万三,再讨价还价下去就伤感情了。” “一万五,不二价。”姚芙蓉坚持。 “好,大家各让一步,一万四,谁也不吃亏。”他表现出豁然大度的气概。 姚芙蓉深吸一口气。“……好吧!就一万四。” 一万四千元正是他心中预定的额度!纪汉扬百分之百满意。 “一万四千元一坪,总共三十坪──”萌萌喃喃地在角落扳起手指头。加加减减,每个月的租金是……“四十二万!”她呛着了气。 卖了她们一家三口也凑不足四十二万! “汪!”苏格拉底被女主人收拢的臂弯勒得喘不过气来。 纪汉扬发现她的动静,立刻射来一记“你别搞怪”的警告。“芙蓉,我另外有一场饭局,先走一步,明天晚上请你吃饭。” 为了防止叶萌萌毁坏他苦心耕耘的收获,纪汉扬当机立断,簇拥着一人一狗,快步离开店内,移向停靠在路畔的座车。 叶小姐吃米不知米价,八成没想过一间地段良好的店面应该拥有多少身价。他今天喊到的租金还算便宜的了。 她还挑哩! 两人一坐进车里,她果然发作了。 “四十二万……”萌萌并未大吼大叫,事实上,她虚软的口吻根本有气无力。“你打算把一间月租四十二万的店面,交给一个连番薯和马铃薯都分辨不出来的女人开餐馆?” “你的疑问句太长,我听不懂。”纪汉扬发动引擎,驶上中山北路的车道。 “喂,这位大哥,再装就不像了!”她翻个白眼。 顾问大人叹了口气。倘若他有选择,陆双丝永远不会有开店当老板的机会。然而,这桩餐饮事业是萌萌为继母大人坚持的,他只好让她如愿以偿。 “亲爱的,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应该由你自己回答吗?”他也很无奈,又不是他坚持一定要让陆双丝开餐馆的。 既然有心做生意,自然要选择地段好的区域,而姚芙蓉的店面条件简直无可挑剔,更何况四十二万相当合理,甚至还算便宜了。只要陆双丝未来不会捅出大楼子,即使没赚大钱,好歹月租也攒得下来。 “好吧!我了了。”烦郁的俏脸望回正前方。那句“亲爱的”叫得她鸡皮疙瘩全浮起来。 红灯。三菱房车顿止在停车线前。 两道灼灼的视线烧烫了她的颊侧,明显得不容她忽视。一股沉静却和徐的气息围绕着两副相隔咫尺的躯体。 萌萌不得不回眼看他。 “别担心,我说过,我会照顾你。”他修长的食指遛达着她清秀的容颜轮廓。 他总是这样!明明纪汉扬与继母大人存在着公事关系,他却总爱牵扯得暧昧难办,彷佛一切仅限于发生在他与她之间。 “我的家人不需要你照顾。”萌萌别开视线,蓄意把家人扯进句子里,拉远两人的亲昵气氛。 “可是你需要。”他诡异地坚持着。 “我……”萌萌突然无法立即反驳他。“懒得和你瞎扯。送我回家吧!” 绿灯。车行继续驶向未来。 起码行进之间,车厢内的空气不至于沉缓凝滞,让人产生想逃的念头。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对了,我差点忘记向你表达一点不满之意。”再度开口时,他让自己的话语显得轻快自然。 “我又做错了什么?”她睨着他。 “嫉妒心。”纪汉扬耐心地提醒她。 “再多给你三十秒解释清楚。”她认为自己已经很仁至义尽。 “叶萌萌,”他无奈地直叹气。“你看见我和其他女人手来脚往的,应该表现出适度的嫉妒才对。” “为什么?”她瞪他一眼,哪来这么多古怪规矩。 纪汉扬又想叹气了。“年轻女孩都应该有嫉妒心……” “──才可爱。”萌萌真是败给他了。“是,我好嫉妒,你满意了吧!现在我们可以改变话题吗?” 他哼吟了半晌,终于扮出一副虽不满意但可以接受的表情。“可以,接下来你必须满足我的好奇心。告诉我,你为什么执意要我协助叶夫人经营餐饮业,即使明知她的失败率远超过成功的可能性?” 地下室的秘密他可以暂时不追究,然而这个闷在心头多时的疑问,他非获得解答不可。 “不为什么,继母大人一直梦想着经营一间小餐馆。”萌萌淡淡地道。 “然后呢?”他静聆下文。 “没啦!”她耸了耸肩。 “没了?”他异常诧异。“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否则这男人还想怎地?她不懂。 纪汉扬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构造。 只是为了圆一个梦而已! 而这个小呆瓜,居然还认为她自己是个实际冷漠的变温动物! 天才! 纪汉扬的嘴角无法克制地轻扬起来,浅笑声换来萌萌莫名其妙的瞪视。 “这有什么好笑的?”她防卫性地质问。 “知道吗?”他忍不住吻了吻她的俏鼻尖。“叶萌萌,我发觉你越来越可爱了。” “神经!”她红着脸啐骂。 车内的空调系统,源源放送着松脂的气息── 第六章 “萌萌,我全都看到了。” “喝!”她被吓了一跳,手中的原子笔掉向桌面,清脆的碰击声在图书馆内显得分外刺耳。 萌萌忙不迭抬首,瞧瞧是何方人物趁着她专心记小抄的时候干扰了她的兴致。 高维箴正气凛然地站在妹妹的桌旁。 “我是说真的,我全都看见了!”她已经苦恼了好几天,不知该不该向妹妹拆穿。终于,光明磊落的道德观告诉她,一定要弄个明白。 “你又看见什么了?”萌萌没工夫理她,埋首继续刻钢版。“蜘蛛?蟑螂?蜥蜴?” “比那些东西更恐怖!”高维箴气急败坏的凑到她耳边。“上个星期五,我亲眼目睹你和那位纪先生坐在同一辆车子里,他还对你亲亲碰碰的,两个人看起来好亲昵的样子,你别想否认!” 天下就是有这种匪夷所思的巧合!八成是她搭纪老大的便车回家途中,被老姊抓到赃。可是,她忍不住怀疑,在第三者的眼中看起来,他们俩真的很“亲昵”吗? 她连忙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 先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如何摆平老姊这头比较要紧。 “我有说过我想否认吗?”她冷静地抬头。 “呃……”高维箴马上被问住。“没有。” “那就对啦!”她低首继续为大考打拚。“区区一点小事也好劳驾你亲临敝校图书馆,真是沉不住气!别吵我,我要念书了。” 怎么办?做贼的人一点也不心虚,和正义之师事先的预估全然相异。 “叶萌萌,你怎么可以?”高维箴只好重振旗鼓。“你忘记咱们已经商量好,纪先生必须留给继母大人?你看,现在被我抓到了吧!” “那你想怎么样?”她没好气地抢白。 “我……”高维箴登时给她问住了。“我也不晓得,你说呢?” 居然和被讨伐者商量起来。 “拍裸照勒索我?”她建议。 “裸──裸──”高维箴的心电图险险停成一直线。“你已经和他裸──裸──” “我还‘裸奔’哩!”她给老姊弄得哭笑不得。 “我的天!”神经质的继姊惨呼,整个人软颓地蹲了下来。“我本来还担心你偷偷和他私奔,想不到……想不到你们连裸奔都计画好了。” 我的天!轮到萌萌在心里暗叫。有时候实在搞不懂她老姊这种超级书呆到底能活到什么时候,这女人简直和整个世界脱节了。 “嘘──”不满的斥责声从四面八方飘拢过来。 她认了,乖乖收拾随身的书籍和杂物,反正今儿个有地老姊闹场,小抄铁定誊不完的。 “走人了啦!”败给她! “等一下。”高维箴忙不迭追上去。“萌萌,你今天一定要说清楚,你和纪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暑气正盛,本校无愧于“最高学府”的威名,触目所及尽是满山的浓绿翠林,水泥地面却隐隐蒸散着氤氲的热意,彷佛不甘心被高山的凉爽所压制。 迎面而来的暧风吹得人懒洋洋。夏日炎炎正好眠,唉!只苦了他们这些暑修分子。 “没怎么回事呀!”她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那天我和他一起外出探勘继母大人未来的店面,就这样而已,谁晓得你的想像力会这么丰富。” “可是我明明看见──” “看见什么?”她突然停下脚步,阴森森地逼问到姊姊的鼻端前。 “我……我……” “来,乖,不要害怕,再告诉我一次你看见什么了?”暗夜狼人变身之前也比不上她的阴煞可怕。 “……没……没有。”高维箴咬着颤抖的下唇。 “那就对了,下次没看清楚之前最好不要乱兴问罪之师,懂不懂?”她的口气既和蔼又温柔。 “懂。”泪眼汪汪的姊姊只有点头附议的份。 萌萌严厉的最后一瞪,树立她果敢勇悍的权威。嗯!效果令人满意。她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开步走。 高维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讲起话来好小心、好谨慎。“萌萌,我们是不是应该施行计画b了?” 她连“计画a”是什么也不清楚,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一个“计画b”?! “你说呢?”一如以往,对于无法确认的事情,她向来采取模棱两可的问答游戏。 “我觉得我们应该开始凑和继母大人与纪先生,为他们设计一些独处的机会。”悲观的高级知识分子也有看连续剧的权利。 “可以呀!”她冷冷淡淡的表情分明不感兴趣。 “你认为从何处着手比较好?” “要设计别人的方法很多呀!譬如说,分别留口信给两个人,把他们约到某个隐密的地点,趁他们打得火热的时候,我们带人闯进去捉奸之类的。”萌萌摆明了就是随口讲讲,敷衍人了事。 “这个方法不错。”高维箴拚命点头。 天!她快晕倒了!这种三流剧本专用的伎俩她老姊也能当真?要命! “高维箴,有时候我真想打开你的脑袋瞧瞧里头的构造!”她懊恼地低吼。 “构造上,我的脑袋和你的没两样,相异的部分可能在于智商基数,可是这种抽象的数值是无法靠外科手术分辨的。”既然自己一路念到哲学硕士班,而小妹连区区的专业课程也读到暑修的下场,高维箴不得不为自己感到骄傲。“告诉你哦!最近很流行情绪智商,也就是eq。虽然你的iq受囿于天赋所生,指数无法再大幅度提升,可是eq却可以藉着后天训练而──” “高维箴!”萌萌霍地站定。 唠叨得正痛快的姊姊险些撞到她。“做什么?” “给我闭嘴。” “可是──” “回家写你的硕士论文。”必杀冷眼再度发挥威力。 “……好嘛。” 回到家里,姊妹俩一进门,苏格拉底立刻兴匆匆地跳过来啃萌萌的凉鞋。 “脏死了,都是你的口水,走开。”她嫌恶地甩了用脚踝。 上回又让那个姓纪的给唬了去,她直到下了车、进了家门才想起,这只碍事的蠢狗依然躺在她的怀里。就这样,苏格拉底被原封不动地带出门,又原封不动地带进门,她脚边还多了两袋中途停下来采买的宝路乾狗粮。 妈的!她就不信甩不掉这只笨兮兮的四脚动物。 “继母大人,你的银行存摺借我看看。”她随口唤住在厨房内穿梭的倩影。 锵啷!一句不经心的问话却引来异常剧烈的回应……一只不锈钢便当盒吻上磁砖地板。 干嘛呀?她皱眉头。 “糟糕,后娘摔了她的‘吃饭家伙’。”高维箴在妹妹身后小声嘀咕。“听说每个行业都有禁忌,后娘这么一摔,可能把她开餐馆的好运全给摔跑了。如此一来,她的生意说不定会失败,连带我们两个也会负债累累,到时候叶氏一家连最后一处栖身的窝巢都被法院拍卖,天哪!萌萌,好可怕。” “高维箴!”萌萌不耐烦地唤了老姊一声。 “我……回房里写论文。”识时务者为俊杰,先溜要紧。 这还差不多!萌萌吁了口气。 “娘亲,存摺呢?”她专心应付继母。 “那个……在……在楼上,我房里。”陆双丝手忙脚乱地收拾满地饭粒。 “我自己上去拿,你忙你的。”她对继母的笨手笨脚失去耐心。 “萌萌!”陆双丝的呼唤锐利得近似尖叫。 “干嘛?”她讶然回眸,还真被吓了一跳。 “存摺晚一点再看,先帮我跑个腿好不好?”陆双丝拢了拢鬓边的散发。“这一袋饭盒和点心必须送到纪先生家里,你应该知道地址。” 纪汉扬?相见争如不见。 “你自己拿过去。”反正继姊也有意思凑和他们俩,她索性做个顺水人情。 可是,心田怎么感觉闷闷躁躁的?算算去!她回首继续登上楷梯。 “萌萌!” 第二句尖喊又吓止了她的脚步。 “那个……我今天打电话给纪先生,他的秘书说他患了重感冒。总得有人帮他送晚饭,我又很忙,这个……存摺的事不急嘛!” 纪汉扬生病了?她的思绪成功地被转移。很难想像那个大男人病恹恹的样子。 “我也很忙,过几天就要大考了。”她喃喃拒绝,然而听起来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坚定。 “没关系啦,跑一趟花不了多少时间。”陆双丝快手快脚地提起一个牛皮纸袋。“给你!” 萌萌纳闷地接过便当袋。“已经做好了吗?那你刚刚弄洒了的便当盒是准备给谁的?” “嗯……我正要去医院探访一个……朋友。”毫无预警的,阵双丝清丽细致的素颜突然红成一片。 “谁生病了?”她好奇地问。 “你不认识的人。”陆双丝清了清喉咙,已经快招架不住。“萌萌,你再不出发,便当会冷掉喔。” “管他的,那家伙活该吃冷饭。”说归说,两只腿已自动地移向门口。 很明显的,继母大人有事瞒着她。自从隔邻的华先生父子拉过一次肚子后,已不再向叶家的美妇人下订单,然而继母大人的便当外送却一直没有中止过。真奇怪!这几个便当到底跑进哪只倒楣鬼的胃袋里?再加上后娘刚才诡异的反应……嗯!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萌萌知道自己应该留在家里,也知道她应该当场问个水落石出,若日后才往下追究,效果肯定比不上现在的突袭检查。 可是,讨厌!她实在很想瞧瞧纪汉扬病得东倒西歪的蠢样。 ※※※ 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萌萌抵达纪汉扬所居大楼的时刻,正好是大台北地区下班的尖峰期,让她避过了这场交通浩劫。 一路上,她曾经漫想挂病号的纪汉扬应该是怎副德行,无奈他平时的形象委实太端正社会善良风气了,无论她如何猜拟,总是无法甩脱他穿西装、打领带,一脸精明干练,偶尔又有点奸佞邪恶的嘴脸。好吧!她只好说服自己,凭纪汉扬的个性,即使面临病魔摧残,也能临危不乱的迎敌应战。 她搭电梯上楼,按下门铃,足足过了一分多钟才听见门内响起脚步声。 看样子姓纪的当真病得不轻,光从他拖拖拉拉的步伐就可以判断得出。 门一打开,她机械性的开场白源源流泄而出。 “不用太感激,我只是奉继母之命前来送──我的妈!你扮鬼吓人呀!”她惊退了一步。 好可怕呀! 他上半身裸露,下半身套着一件皱巴巴的棉质短裤。平素锐利的眼如今充满血丝,头发乱糟糟的像稻草,失去了往日的油亮光泽。红通通的鼻头显示他频繁的擤过涕水。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整个人没精打彩,眼窝底下乌溜溜的黑圈盗用自熊猫的注册商标。 病来如山倒,纪汉扬充分诠释了这何成语的个中真义。原来高高在上的名顾问也有落人凡间的时候,他落拓的仪表带给她莫名的满足感。 “嗯。”他重重地喷了声气。 看来感冒病毒不只侵袭了他,连他的圆滑脾气也一块儿病倒了。 “你的便当。”她的语调轻快活泼得令人发指。 “扔掉!”口气很冲。重病当前,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承受一个早熟小鬼的调侃。纪汉扬转头迳自迈向他的卧房。 萌萌决定宽宏大量地原谅他一次,毕竟,与老残人士计较有违上天的好生之德。 视线所及,客、餐厅的角落出现十几团揉皱的面纸,三只舒洁的空盒子任意丢放在垃圾桶旁,比起她第一回造访所见到的典雅华丽,现在的纪宅活似被瘟疫洗礼过的疫区。 “好可怜哦!扬风过境。”她幸灾乐祸得彻底。 主卧室传出几声类似咆哮的低吼,就算充当他的回应。 她折向厨房,顺手将餐盒塞进微波炉内加温。流理台上除了几只玻璃水杯,并没有使用过的脏碗污盘,而且垃圾筒里也见不着外卖食物的包装盒。她可不认为像他这样的坏病人还保持随手洗碗盘的好习惯。 难道他这一整天都尚未进食? 一股强烈的怪异情绪漫溢她的心房,居然有点类似──心疼。 一定是同情心作祟,萌萌想。 她赶紧哆嗦掉诡异的鸡皮疙瘩。“喂!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等不到预料中的回应,她蹙着眉,晃向主卧室门口。“喂!你咽气啦?” 大床上,棉被高高拢盖到枕头,羽毛被下隐约浮出一副高山的体型。 “哈啾!”闷闷的喷嚏声从被窝里飘出来。 放眼望去,窗帘垂放下来,遮蔽住室外的夕阳,也阻隔了新鲜空气的流通。 她开始为他悲惨的处境感到软化。 不行!叶萌萌,想想这男人平时是怎么逗弄你、取笑你的!今天的下场算他罪有应得,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喂!起来吃饭了。”她隔着棉被推了推他。 凸出的形状蠕动了一下。纪汉扬翻转过身去,甚至连应也懒得应一声。 哇拷!这男人生起病来比三岁小孩还别扭。她向来对缺乏理智的人种最没耐心,谁理他!饿坏了也罢,就当是周处除三害。 “快点起来,没吃东西身体怎么受得了?”奇怪,都已经下定决心不理他了,她干嘛还陪在这里好声好气地哄他? “走开!”棉被上缘终于掀开一道缝隙,恼怒的黑脸从底下探出。“回家去,不要烦我。” 头颅又缩了回去。 “没搞错吧,你赶我走?”她也火了。 谁希罕留下来陪他腐烂!他以为她时间很多吗?好脾气到此告罄,存货尽数出清。 “喏!”她粗鲁地一把扯开棉被,从背包掏出几罐塑胶瓶扔向他的裸胸。“你的维他命c!” “谁要你帮我买维他命!”生病的人最大!纪汉扬恶狠狠地翻身坐起来。 “谁帮你买了?那是我打算买回家自己吃,天天养颜美容,现在同情你才转送给你的。”她急吼,和他大眼瞪小眼。“还有这个──铁质锭。” 他光火的抢过塑胶药瓶,毫不领情的扔在床头柜上。“我没事吃铁质锭干什么?” 加强造血功能,促进新陈代谢。 “我怎么晓得?”萌萌也效法他的恶声恶气。“继母大人事先买定,吩咐我顺道带过来。还有这最后一罐,纤维质锭!” 砰!这一回,药罐子撞上他的脸颊。 “我又没便秘,吞纤维质锭干嘛?”纪汉扬的表情已经可以形容为狰狞。 “抱歉,你的生理状况本姑娘不感兴趣。”她背包一甩扛回肩上,准备收工了。“这瓶药锭的使用期限快到了,搁在我家一直没人服用,我乾脆送给你吞吞看会不会出人命。就这样了,你继续扮演虚弱无力的病患吧!告辞。” “不送!”猛地一扯,厚被重新覆罩他头顶上。 全世界比他更恶质低劣的病人,用五根手指头数不满。 妈的!骗人没得过重感冒。不过就滴一滴鼻水、晕一晕脑袋而已,也值得他耍哪门子病号大牌!她越想越呕。 萌萌含着冲天怨气刮出他家大门,一拳捶向电梯的下降灯号键。 都怪她继母大人那个滥好人,同情心过剩,没事要求她送上门当炮灰。她犯贱哪?截至目前为止,姓纪的已经倒欠她好几笔,上学期“害”她中途离开座谈会而被老龟死当、送来苏格拉底蠢狗、不愿意借她考试资料,诸如此类,族繁不及备载。以后她若再干这等白白送上门的蠢事,“叶萌萌”三个字让他倒过来写。 电梯以龟爬的速度攀升到第三层,要上到十二楼还久得很。 平空冒出来的臂膀突然环上她的小蛮腰。 萌萌固执地瞪住镜面梯门,拒绝回眸看人。 “对不起。”灼热的体温,湿暖的气息,沙哑的低音。 病恙中的手臂依然强健有力,他缓缓收拢,直到她僵直的脊梁抵住他的裸胸。 纪汉扬低首埋进她的颈后,磨蹭着那一方粉嫩的玉肤。 她很好闻,清新洁净的体肤香气,犹若一朵绽放的小雏菊。 “放开。”萌萌冷然地耸了耸肩,顶开他。“赶快回去腐烂,咽气之后记得拨一通电话知会,我会帮你联络葬仪社。” “然后被你录音,寄到电视台播放灵异录音带?”他热呼呼的气息呵痒了她的颈项。 萌萌拚命板着脸,宁死也不愿撇高嘴角的弧度。 “谢谢你帮我带来那几罐营养剂。”他试着以酥软的话语诱惑她放下身段。 那些瓶瓶罐罐当然是她特地选购的,药房的标价贴纸尚且黏附在罐身上。 有时候他实在搞不懂她,明明是温柔贴心的举动,却喜欢包装在粗率的动作表象下,彷佛她一旦显露软性的一面,就会失去某种保护色似的。 年纪轻轻的俏妞哪来这么多心眼呢? 然而,正因为她怪异特殊的天性,他才会受她吸引,不是吗? 真是自找苦吃。正常男人,谁会抗拒像陆双丝那种温柔美人,而迁就叶萌萌这种外观正待发育、内心却冰冷黯沉的丫头?纪汉扬苦笑。 电梯叮咚一声,爬上第十二层。 “再见。”她二话不说就想跨进去。 下一瞬间,纤细的娇躯被带转一百八十度,她的背抵上大理石墙面,整个人稳稳围困在他的肉身与石壁构成的牢笼间。 萌萌轻抽了一口气。 “不准走……”呢喃软语哪有什么命令的气势,然而效果却远超过使劲威吓。 她屏住呼吸,深怕与他分享这小块天地的空气。感觉起来,好像只有情侣才应该靠得近近的,彼此吐纳着对方曾经吐纳过的气息。 而她和他,什么也不是。 “你快闷死了。”他轻笑着,鼻尖逾越的磨蹭着她的颊侧。 “当心……你把病菌传染给我……”她结结巴巴的。 “那好,你病中有我,我病中有你。”纪汉扬索性拉过她的手臂,环上自己的腰际。 “放、开、我。”她努力阻止红潮和别扭泛滥成灾。 他方才还病得奄奄一息,转眼间便蜕变成大情圣。 “你今天好吵。”这是纪汉扬进屋之前的最后一句对白。 所有言语被覆吻的动作消了音。 她并没有刻意的抗拒,清甜的唇缓缓为他开启。相识至今,他们俩已经取得共识。纪汉扬打算、计画、立定要进行的动作,并非一丁点对抗就能轻易回拒的。 吻她,就像吻一朵含苞的玫瑰。虽然花心隐匿着中人欲醉的甜蜜,他却必须耐心的、循序渐进的拨开那层层蕊瓣,如此才能一尝芳泽。 躁进的举措徒然损伤花身而已。 他的手指抬高她下颚,更加深两人的吻,开始从容不迫的调戏她。 叶萌萌故作冷漠又何妨?他喜欢瓦解她的防卫心,看着她拚命回复冷漠的可爱逗人样;喜欢知道只有他曾经如此这般的干扰过她的平静。 四片唇辗转纠缠着,彷佛已不知天地岁月── 叮咚,电梯门再度开启。 “啊!”隔壁的女主人下班归巢,冷不防撞见春色无边的风景。 纪汉扬缓缓移开锁吻,犹眷恋地再轻啄她的红唇一下。 “抱歉。”露齿微笑的表情带着太多的男性满足。 “没关系,没关系。”邻居吃吃偷笑,快步回到自宅门内。 这下好看了。萌萌垂着头,无声地呻吟。她在这栋大楼里已经没有名誉可言。 “进来。”始作俑者竟然还一脸若无其事,笑吟吟的迎她回公寓里。 输人不输阵。里子既然挂不住,好歹面子也得撑下来。 “你吻得不错,有进步。”她清了清喉咙,淡漠的提出批评。 “谢谢。”纪汉扬弯身行了一个绅士礼。 这家伙真的只学会“体义廉”三维而已。 “自命不凡的奸商。”她忍不住咕哝。 “还有老不修。恋童症。变态。我知道,我会改进。”如果人类的眼光可以放射温度,他现下恐怕已经被冻结成爱斯基摩人。“我去一下洗手间,你负责准备餐盘。” 交代完,他老兄施施然躲进浴室里。 现在她又变成他的女佣了。她今天究竟招谁惹谁啦? 柜子里还剩两包泡面,再加上继母大人的便当凑和凑和,勉强够两个人熬过一餐。 她俐落的动手打理餐具,烧开水,电话这时响了起来。 “喂?”她顺手接起厨房的分机。 “请问纪先生在吗?”一声适合当广播节目主持人的男中音响起来。 “他正在盥洗室,请稍候。”萌萌正准备放下话筒,扯开嗓门叫人,彼端的背景突然扬起一串她熟悉到无法再熟悉的女声。 ──彭先生,您怎么坐起来了? 依稀是一句问号。 她肯定在某处听过这细腻娇柔的女声,然而透过话筒,女子的嗓音已经失真了些许,一时之间教地分辨不出来。 ──您的腿吊得高高的,居然还能想办法拿到电话筒,好厉害。 不会错的,对方那种惊诧敬佩的口吻实在太耳熟,她铁定听见过。但究竟是谁呢? 既然来电的男士属于纪汉扬的交友圈,那么那位女士应该亦然。而在他的朋友群中,她唯一认识的女性仅有美艳的女房东。难道对方就是姚芙蓉?因此她才感觉熟悉? 萌萌搔了搔下巴,对于归纳出来的结论总觉得不太满意。 “喂,我是纪汉扬。”男主人离开浴室,拿起主卧房的分机。 她赶紧挂回听筒,跑向他的大房间。 问、问、看、他、身、边、的、女、人、是、谁?为了不影响他电话交谈,萌萌只好在旁边大打唇语。 “是,是──没问题。”纪汉扬侧过身子不理她。“嗯,当然。明天我就可以恢复正常上班──好的,谢谢你,也祝你早日出院。” 电话挂断。 “哎呀,你干嘛不帮我问?”她很懊恼。“区区一点小事你也办不好,这样教我怎么能信任你呢?” “你管人家身旁的女人是何来路?彭先生可没好奇我身旁的女人是谁。”纪汉扬又好气又好笑。 “我觉得我听过那个声音。”她气鼓了腮帮子,不自觉的流露女孩子娇态。 “你晓不晓得自己气呼呼的模样有点像河豚?”他居然一脸新鲜的环抱着手臂欣赏她。 猪! 他以为他刚才亲吻一只“河豚”是很光荣的事吗?萌萌嘀嘀咕咕的回头当煮饭婆,懒得理他。 十分钟前两人还缠绵悱侧呢!换个场景,他马上能毫不容情的取笑她。 男人这种动物,永远让人说不得准。 第七章 萌萌承认,她确实是有点懊恼。 纪汉扬介入她们的生命至今,也有三个多月了。以效性来看或许不算历史悠长,然而,叶家被他弄皱的春水又何止一池而已。 原本她已默许了继姊的计画,不是吗? 那一夜在松木树屋里,她就已经探明了继母大人对纪汉扬的好感。虽然“一不做媒、二不作保”的原则让她对高维箴的傻念头兴致缺缺,可是当时她确实在心中打定主意,要放手让继姊去行动,将这一双旷男怨女推上同一条爱之船。为何事到如今,反而是她与纪汉扬独处的时间远胜过他与继母大人呢?除去独处,更别说其间发生好几次他偷袭她的越轨事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哈啾!”萌萌用力吸了吸鼻子,试图打通阻塞的吸呼道。该死,一定是被姓纪的传染了。 听说藉由亲吻传播流行性病毒的方式,又可以称之为“色情感冒”。 无论如何,她的病状讲出去委实太不光彩,务必要以性命保守这个秘密。 现在她正要赶赴企管概论的补考,这个当儿被冷风一吹,头颅重沉沉的,昨晚死背了一夜的教条全数化成砖块,堵塞在她的脑袋里。 “萌萌,你感冒了?”高维箴跟着她身后离开自家大门,准备畅游中央图书馆。 “错,是‘过敏’。”她酷酷地纠正。 “过敏的人会流鼻水吗?”姊姊很怀疑。 “我是鼻子过敏。” “鼻子过敏的人也会发烧吗?”这就有点太扯了。 “我天生体温高。”偏偏她很能扯。 “天生体温高的人会咳嗽、喉咙痛吗?”高维箴不肯轻易放弃。 “我吃鱼鲠到刺行不行?”她发飙。 “行!”踢到铁板的姊姊登时被喝斥得乖乖的。“图书馆往另一个方向,我先走了,拜拜。” 欠骂!萌萌没好气地牵过栓在大门旁的越野单车。 一路吸着垂垂流矣的鼻水,略过青绿的好山好景不看,踩着踏板直向商学院而去。 “叶萌萌,怎么样?有没有把握?”她一进教室,同期暑修的十大混王之一招呼道。 “还好──哈啾!”她头晕眼花地掏出手帕,揩一揩红鼻头。 老龟教授的老花眼接近半盲的地步,她位于最后一排的应考座位应该满安全的。而且老龟年迈力衰,往往监考不到十分钟就呼噜呼噜梦周公去了,满堂学子即使把课本放在案头大抄,他也不会发现。 原本萌萌还在思量,如果情况得宜,凭自己的实力硬碰硬也不坏。现在嘛……此弊不作非君子,她无意下学年继续面对老龟的皱摺脸。 距离钟响还有十多分钟,教室内聚集了十多名同病相怜的暑修生。从其中一小撮人窃窃咬耳朵的情况研判,她的犯行算是“吾道不孤”。 “想不想分享我的‘弹药库’?”大混王贼头贼脑的问。 “不用了,大家各安天命,输赢靠个人──哈啾!”喔,头好晕,她快不行了。纪汉扬非但行事风格强势,连他身上的病毒也比平常人的威猛。 萌萌投降地把头枕进自己的臂弯,先趴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说。 过了几分钟,教室内嗡嗡的讨论声突然停顿下来。 一只扰人清闲的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滚!”她连头也不想抬,只想平静而有尊严地死去。 “你确定吗?”意想不到的男低音凑在她耳畔呼气。 咦?她脸蛋慢慢侧开,先露出一只泪水朦胧的眼眸。姓纪的没事跑来刑场干什么? “哈罗。”她病恹恹地蠕动着手指头,就当是打招呼了。 纪汉扬重重叹了口气。所以说嘛,她真的不可爱,寻常人都该对他意外的现身感到讶异才对。他曲身坐在萌萌身旁的空位。 很明显的,其他学生已经认出这位超级访客的身分,每双圆睁的眼睛来回梭巡知名顾问与女同学,随时准备听取最新鲜的流言。 他处身一群青涩的学子之间,两方的气质实在很不搭调,有些类似一头慵懒却有力的狮子走进家猫的世界。 “你不问我为什么跑来贵校找你?”他的语音并不大声,落在静寂的教室里却显得极端清晰。 “抱歉,今天玉体微恙,没空扮演你指定的‘天真小女孩’。”她又把整张脸埋进臂弯里。该死的男人!把感冒传染给她后,他自己又变回一条活龙。 “萌萌,你认识纪先生啊?”大混王羡慕死了,感兴趣的凑过来旁听。 “谈不上认识。”她懒得向无关紧要的同学报告交友状况。 “纪先生,您好,我是萌萌的‘要好同学’陈建升。”大混王乘机自我引荐。“以前从没听她提起过你们认识。” 纪汉扬尽量强迫自己容忍这只嘈杂的工蚁。 反倒是萌萌先失去耐性。“你烦不烦?你家里开调查局呀,我每件事都要向你报备?”寒飕飕的冷眼射过去。 陈建升摸摸鼻子,自讨没趣地退开来,不过收播的小耳朵仍然天线全开。 可恶!萌萌暗自诅咒。纪大人光是在她的家庭生活捣乱彷佛犹不满意,这会儿竟然连她的学校生活也想搅和一气。他难道不晓得学生生涯除了课业就是八卦,居然还跑来考场探她班?赶明儿她就成了闲话版的“最佳风云人物”。 “你想干嘛?说完快走。”若非玉体违和,萌萌会拖着他另觅一处人迹罕见的地方交谈。 纪汉扬蹙眉的表情透露出他很反感她避嫌的语态。 “你把企管资料忘在我的公寓里。”一本装订和印刷精致的讲义塞进她的臂弯里。 公寓?旁边几位同学无声的咬出这个暧昧的字眼。 萌萌的惊愕却超出那些三姑六婆多多。“这是──”这是他一直不肯割爱的演讲资料嘛!从头到尾整理妥当、一目了然的作弊好料。奇迹!纪汉扬竟然愿意与她“学术交流”了。他的正义感呢?他的公平论呢? “当心苍蝇飞进嘴巴里。”纪汉扬好笑地合上她的下颔。 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多谢、多谢。恩同再造、恩同再造。”萌萌笑呵呵的捧着他的大手。 若要论前倨后恭,无人可以比拟得上她的速度。 “抱歉害你感冒。”纪汉扬叹了一口气。若不是罪恶感猖獗,甭想他会违背原则的协助她打通关。 叶萌萌感冒是他害的?当场另一波骚动又蔓延开来。怎么个“害”法? “嗯──哼。”她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妈的!这家伙说话也不会看场合。“如果没事的话,你可以……”下巴比向门口,余下来的结语尽在不言中。 纪汉扬尖锐的瞳眸微眯成猫眼。他非常讨厌她遮遮掩掩的作法,活像他是一只见不得光的蟑螂似的。他非常不喜欢! “呃……”慢着!萌萌认出他眼底那抹不怀好意的光彩。这家伙该不会想当众表演限制级画面吧?她火速挺直了腰杆,紧紧抵靠着椅背,尽量与他拉远距离。 他暧昧的食指缓缓顶高她的下颚。 天哪!纪大人真的想耶!她脸上纯然的风平浪静,恶狠狠的眼光却已向他投射着“你敢!”的警告。 他当然敢。 纪汉扬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吻住她。 尖锐的抽气声从不同的角落响起。 她下意识惊喘,灼热而亲昵的气息顺着他度进来的舌导流于她的四肢百骸。 病弱无力的手试图推移他的肩,却徒劳而功,这个举动落入旁观者眼中,反倒像是她亲昵地攀搂着他的肩膀。 一直以来,他任由叶萌萌回避两人之间的感觉,并且容忍着。现在,他终于失去耐性!这种模棱两可的情况应该加以改善了。无论萌萌喜欢与否,今天他等于在她的同侪社交圈里宣告了他的存在。日后假若她再一头热的将她继母绑上红蝶蝴结,推向他的怀抱,他会选择在她的家人面前也上演一幕宣示好戏。反正他没差! 纪汉扬的唇终于撤退,嘴角横着得逞的邪笑。 “安可!安可!”口哨声、拍掌声、兴奋的鼓噪声从观众中振扬开来。 萌萌拚命深呼吸,暂时无法启动言语功能。 “抱歉害你感冒。”他若有所指地再说一次。 现下每个人都了解她的病毒是藉由何种管道传染到的。 “唷呵!够养眼!再来一次!”第二波喝采几乎掀翻了教室屋顶。 她还是说不出话。就她记忆所及,她从不曾这么错愕──以及震动过。 急促的呼吸频率险险引发心律不整,她的唇湿润红肿,双颊红似火,眼眸散放着异常明亮的神采──说不出是出于怒气,或是被激发的女性自觉。 “再见。”他眨眨右眼,逼人的成熟男性风采让整间教室的女同学熏然欲醉。 “开车小心。”她拚命稳住呼吸,讲起话来几乎是咬牙切齿。“阳明山的公路蜿蜒曲折,‘亲爱的’,千万不要出车祸!” “哇拷……”等到访客离去,陈建升羡慕兮兮的凑上前来探听消息。“叶萌萌,好歹大家都是同学,不要这样啦!透露一点,你们两个认识多久了?究竟是什么关系?” 每双耳朵竖直了期待着她的回覆。 “我和他认识不久。”萌萌冷冰冰地推开他,翻开讲义本。“至于关系──很简单,他是我未来的继父。” 大伙的下巴掉一地。 ※※※ 山上湿气重,入了夜,淅淅沥沥的雨丝乘着轻风,飘洒凉意。 “山中一夜雨,树抄百重泉”,这是很优美典雅的景致──山中下了竟夜的细雨,树梢就有千百重的泉水流淌下来。 就像她此刻观望的湿濡夜景一般。 萌萌以她向来习惯的坐姿,沉静地盘坐在树屋上。下巴顶着曲起的膝盖,合上眼,让松木的香气渗透到她的灵魂最根柢。 好久不曾上来静静心了。从树屋搭盖完成的那一刻起,这里就是她专属的私人圣域,提供一方全然寂寥的天地,供她整顿繁乱的心思。 而目前最让她感到烦躁的,自然就是那可恶的纪汉扬。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闪烁起来,眼中总是亮着暧昧的光彩,让她渐渐觉得摸不着边际。 “萌萌?”继姊的轻唤从树底下扶摇而上。 又来了!萌萌喟叹。这是她第二次在深思时受到打扰。 “干嘛?”她淡淡地应道。 “你最好进屋一下,继母大人有事要告诉我们。”高维箴听起来忧心忡忡的。“我觉得她打算宣布的消息可能不是好事,怎么办?好可怕。” “有什么好可怕的。”她认命地攀下木梯。“难不成继母大人还会吃了你?” 而且天底下也没有多少事情会议她神经质的姊姊感到吉祥安康。 姊妹俩进了屋。萌萌一眼瞄向沙发上的继母,稍微能了解姊姊觉得不祥的原因。 陆双丝紧咬着下唇,表情可怜兮兮的。上回老律师宣布叶家的财产剩值时,她正是这副充满罪恶感的容相。 这下子连萌萌也警觉起来。 “怎么了?”她坐到继母对面,镇定冷静的语调一如以往,略微安抚了母姊俩的焦躁。 “我──我──”陆双丝绞扭着手指。她面前桌上摆着银行存摺和几封财务信函。 萌萌恍然想到,过去几天被纪汉扬弄乱了思绪,竟然忘记向继母查探她们目前的财务状况。 根据纪大人指称,她们的存款总额应该又增加了。 那么,继母大人怯怕兼可怜的神色又因何而起? “一定是你忍不住又拿钱捐赠那些杂七杂八的机构,对不对?”她翻个白眼,无奈地拿起存摺检规。“我告诉过你几百次了,咱们的经济状况还有待旁人解救呢!你这次又捐了多少?一万块?三万块?” 视线扫向存摺最新的一笔纪录,她霍地呆愣住了。 “这个──这是有原因的,你要听我解释──”陆双丝手忙脚乱的比画。“那个,我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唉!情况有点复杂──” 高维箴发现情况明显失控,下唇打颤,早就坐到继母身边,随时等着和她抱成一团抵御小妹的怒气。 “七万四千一百元!”萌萌怒吼。“七万──七万──”她的心脏几乎无法负荷! 陆双丝惭愧的低下头,一脸悲惨。 “你一口气捐了七万多?”高维箴低问着。 “不是!”萌萌用吼的代替继母回答。“帐户里只剩下七万多!” 剩下?当场连高维箴也愣住了。 “我……我……”陆双丝吸吸鼻子,泫然饮泣。“我赔给人家一些钱。” “赔?”萌萌吁了出来。“你做了什么好事要赔人家几十万!” “不是几十万……是……一百零二万。”惭愧的后娘彷佛嫌情节不够重大。 “一百零二万……”她简直全身无力。天!原来她们三人“曾经”贵为百万富翁。“陆双丝,你给我解释清楚,你究竟赔给谁这么多钱?为、什、么?” “你不要这么凶嘛……”听说自首无罪,所以陆双丝才敢自动暴露罪行的。“有人订便当,吃坏肚子,我就赔给他……” “吃坏肚子就要你赔一百万?”砰!火气冲天的怒拳捶向石几。“那家伙即使把肠胃全拉出来也值不了一百万!” “萌萌,你讲话好粗鲁。”高维箴在旁边畏缩了一下。 “闭嘴!”她火大极了。“我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 “因为拉肚子的人有一百个。”这个解释够合理了。 不过萌萌还是听出语病。 “你独自料理一百人份的便当?”不可能!家里突然出现一百个便当盒,她不可能没看见。 “事情是这样的。”陆双丝试探性的露出笑容。“前阵子我看见一家新开的盒餐公司诚征厨房人手,于是前去应征看看,顺便观摩学习经营餐饮业的实战经验。那间公司是家族企业,一家人都下场帮忙。他们每个人相亲相爱,一起合作,看起来很令人感动。”她越讲越高兴。 “说重点!” “喔。”继母大人的笑容赶紧收起来。“重点是,他们一家子也没什么经验,偏偏又接到百人份的订单,运气真好……”她不禁又露出无限欣羡的样子。 “等一下。”萌萌努力从整团乱絮中理出一截线头。“你是说,有人──与你无关的人──做好一百个害人食物中毒的便当,结果却由你来负担赔偿金?” “也不能说与我无关,因为我也有插手嘛!”陆双丝眨动眼睫毛。“而且我老板家人的积蓄全投进便当事业,经济情况比我们拮据。如果这一百万赔不出来,全家都得吃上官司,说不定还会坐牢,好可怜呢!” “你!”萌萌想掐死她。 陆双丝没察觉,继续悲天悯人下去。“而且,像那种大型会议,参加者应该都很举足轻重,主办的公司要求每人索赔一万元,已经算很客气了。” 萌萌一遍又一遍地抹过脸颊,早就欲哭无泪。最近好像没听说过有什么重大的食物中毒事件──慢着!她倏地忆起个把月前曾经在报上读到类似的新闻。 有一间国际级的拍卖集团选中台湾分公司召开员工会议,结果发生集体食物中毒! 当时她读过新闻,还在想着要找个时间好好告诫这个女散仙一下,以免日后当了老板发生类似的惨剧。 原来整件事与继母大人脱不了干系!而且她还“暗坎”了这么些时候才熬不过良心的谴责! “好,那多出来的两万元又是怎么回事?”她深呼吸一下,平静自己。 “呃……也是医药费。”陆双丝的口气又开始迟疑。 “一百万还不够?”她低吼。 “不。”陆双丝怯怯地偷瞄她。“因缘巧合,那间公司的大老板滑倒了……我不是故意的,谁教他的体格衰弱,膝盖韧带随随便便就拉伤了……所以……” “所以你赔人家医药费?” “他本身有医疗保险,所以我只要负担保险不给付的范围即可。”陆双丝赶紧献宝。 萌萌死命瞪住她。 “而且人家很可怜。”陆双丝嘀嘀咕咕道。“他来自香港,亲朋好友大都住在东方之珠,只有他独自待在台湾的医院进行复健,没有体己的亲人在身旁照顾,虽然他请了特别护士,可是你也晓得,那些专业人士最缺乏温馨气息,所以我很尽心地跑医院照顾他。” “好,你有良心。”萌萌的口气接近零度。“现在我只想请问你,咱们自己家里怎么办?你的餐厅又该怎么办?” “本钱花光了就无法开餐馆,无法开餐馆就会没有收入,没有收入就会饿肚子。”高维箴喃喃自语,终于想起她们即将面对的悲惨命运。“天哪!我们全部会饿死!” 没人甩她。 “我的老板承诺,有朝一日会把那一百万还给我。”陆双丝永远看向人间的光明面。 “哪一朝、哪一日?”她哼哼冷笑。 “呃……应该快了吧!”这句话连陆双丝也讲得没啥把握。 她受够了! 受够了这两个一点生存意识皆匮乏的女人! 萌萌抓起话筒按下几个数字。“喂?纪汉扬,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我们家又破产了,所以你被裁员了,再见!” 砰!话筒摔回机座。她霍然起身,僵硬地走到屋外。 母姊俩眼睁睁望着她绕向后院的大松树,两人都没胆子出声阻拦。 电话迅速扯直了铃铃叫的大嗓门。 “喂?”陆双丝抖着下唇,红着眼眶接起来。“纪、纪、纪先生──” ※※※ “她在哪里?”纪汉扬站在玄关,甩掉发梢的雨滴。 他的衣着并不整齐,似乎是随手从衣橱里拉出一套衣裤就匆匆套上身出门。 “后院。”陆双丝的眼角犹然泪湿。“萌萌每次心情不好,都会爬到树屋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他无暇安抚泫然饮泣的女主人,转身又步出大厅,迈步跨向萌萌的藏身之地。 树屋的平台上,萌萌恍如夜间的山精灵魅,定定不动的端望向山下的城市灯霓。她的手臂抱着曲起的膝盖,身体蜷曲得像一只引人保护欲的小虾米。 偏偏,她总是强悍地拒绝示弱。 所以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没说,安静的盘腿坐在她身侧,学她纵观远方灯火。 雨声稍微止歇,轻风吹拂,刮起空气间浓厚而舒畅的松香味。 纪汉扬忽尔想起,前阵子常常听她困惑的问起,他是否使用松香味的古龙水。这种凝静的气息,就是萌萌的心灵蛊惑她对他产生的幻觉吗? 他侧着头,观看她纤巧的侧面剪影,任凭韶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萌萌突然轻笑起来。起初只是嘴角无声的咧开,而后细弱的格格声洋溢在谧寂的空间内。 她对人事物的反应时常超乎他的认知之外,因此,他并不吭声,再多观察几分钟。 他有这样的耐心,对她。 “真是天才。”萌萌依然看着远方,唇角却掩不住上扬的弧度。“你可以想像吗?整家子都穷哈哈的,继母大人还有兴致花大钱,破自己的财为别人消灾。” 她听起来不像在抱怨,反而如聊天一般的陈述一件事实。 纪汉扬仍然缄默着。 “也罢!”她喃喃的自我解嘲。“比起日后她自己开餐馆,害得别人食物中毒,现今的状况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起码惹上麻烦的不是我们家。” “你有什么打算?”他终于破除沉默。 人与人的对话,为山风、水雨的自然音增添一道变奏曲。 “还能有什么打算,就这样了。”萌萌耸了耸肩。“反正让继母大人经营餐馆本身就是一种冒险,如今她把老本全部花光,即使将来大叹壮志未酬也无济于事。我们不是没试图帮过她,对吧?” 她不自觉的引用“我们”为主词。纪汉扬在黑暗中微笑,心中生起一种怪异的成就感。 “天无绝人之路,假若你们有心开创小事业,我自然有法子为你张罗。”他轻声道,长指轻柔的抚过她的脸蛋。 萌萌终于侧头看他,平静无波的秋眸在夜色中放光。 “你被裁员了,记得吗?”她的微笑展现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既然你付不出我的遣散费,咱们还是忘记裁员这档子事吧。”食指点点她的鼻尖、她的娇唇。 “算了。”她收起浅浅的笑容,落寞,终于无所遁形的现身。“我不放心她们。一个超级乐天派的老板,加上一个超级悲观派的跑堂,谁晓得以后会扯出多少烂污,就让一切到此为止,财去人安乐。” 纪汉扬忽然对叶家另外两个女人感到恼怒。她们才是应该为现实担心的人,她们才是应该保护萌萌的人,而情况却偏偏相反。当然,陆双丝与高维箴并非有意的,天性使然让她们后天下之忧而忧。只是,萌萌为什么就必须成为那个当先的主角? “让我来担心,好吗?”他轻叹了口气。“答应我,以后的难题交给我来扛,你只要当个快乐活泼的女孩,享受这段茂茂盛盛的少女时期,好不好?” 在她摆动颈项之前,他固执的定住她的脑袋,不容许拒绝的答案出现。 直到这一刻,萌萌才真正感觉迷惑。 过往,她一意将他的体念、贴心,归因于大男人没事逗逗小女生的无聊举措。虽然黑夜里,偶尔潜出头的下意识会驳斥她的认定,然而,她始终执着的这么说服自己。 今夜,她必须彻底的向自己坦承,纪汉扬的友好举动绝非导因于某些幼稚的起源。 他和那些半大不小的男孩不同,以他这样的阅历与人事经验,不可能再有心思陪小女生闹着玩。 “为什么?”她终于提出一直怯于听见答案的问题,也不再规避他的意向。“你为何独独对我这么特别?” 纪汉扬学她一手撑着下巴,健朗的白齿闪闪生辉。 “因为你年轻,因为你可爱,因为你特殊,因为天气很好──我也不晓得,一定要有一个原因才行吗?”他的眸心如海一般飘柔。“或许因为我喜欢对你特别一点,就是这样。” 对呀!就是这么简单。许许多多复杂的猜测、怀疑、揣想的背后,往往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回答。何必推敲得太深太远呢? 生平第一次,也是个与她认识以来的第一次,萌萌主动探出双臂,紧紧搂偎进他的胸怀。 他的胸膛散发着稳定安详的力量,一如这株大松木,恒是无怨无由的承接着她──承接着她的苦与甜,承接着她的未来与过去。 她埋进他的颈窝,深深吸进一口气,松香味沉淀于胸臆。来自于天,来自于地,来自于树身,也来自于这个男人…… 第八章 “姚小姐,真是对不起,临时发生一些变数,所以我们无法承租你的店面了。如果为你带来任何不便,我由衷的感到抱歉。”萌萌行了一个彻底的九十度鞠躬礼。 按照初始约定,原本她和纪汉扬应该与姚芙蓉签妥租约。然而,继母大人的开店计画明显已陷入无止尽的停摆。 纪汉扬不是没有尝试过打消她的退意。过去几天,他提出各种方案,说服她开店计画依然可行。只不过这些计画的前提都是先从他私人的户头垫付支出。 她怎么可能用他的钱呢?非但如此,连向来不介意偶尔利用人的陆双丝也说了“不”字──虽然泪眼汪汪的继母是迫于小女儿的淫威,不得不屈从。 “这样吗?真是不巧。”姚芙蓉环顾店面一圈,艳容露出难色。“我只好回头询问表哥愿不愿意接手,希望他还没有物色到合意的地点。否则我实在很难放心地把房子租给陌生人。” “对不起。”萌萌再行一次礼。 纪汉扬在旁边不敢苟同的叹气。这间店面无论在地段上或月租方面,都具有绝佳的条件,实在罕得,偏生她固执的驴脑袋宁死不肯点几下,白白让大好机会错失。 “芙蓉,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抄几位正在寻找店面的朋友的电话给你。”他微笑得有点歉意。 “也好。” “你们慢慢谈,我去隔壁便利商店买点东西。”萌萌立刻让出讨论空间。 来到室外,烫烫的午阳熏得她脚步蹒跚。唉!七万多能支持得了多久?显然她们一家三口必须开始打工赚钱,才能应付学费和日常开销。 一想到学费──唉!她忍不住又呼了口长气。注册日转眼即到,她和姊姊的学费一缴下去,七万块可能只剩下零头小钱。 本来她打算买罐可乐喝的,现在想想……罢了!回家喝清茶、吞淡饭吧。 瞧瞧人家颜回,多么淡泊名利呀!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可见老天爷有心栽培她们和颜回一样,成为名传千古的贤人。 她在便利商店门口转了一圈,自动自发折返。 对街有一道眼熟的倩影抓住她的视线。 是继母大人耶!陆双丝扶着一个高出她大半颗脑袋的男人,走往与萌萌相反的方向。 陌生男人的体格相当高大结实,只是走起路来有些佝偻,不太灵活。 继母大人没事陪个瘸子逛大街做什么?她纳闷的观察几分钟,决定过去打声招呼。 陆双丝并未注意到继女正在接近自己。 “我可以自行走路,你不必一直扶着我。”高头大马的男人脾气似乎不太好。 “喔,好。”陆双丝乖乖放开手。 男人独自往前走了几步,陆双丝突然以稍微大声了些的口气叫道:“彭先生!” “什么?”男人回眸。“喔──!”正前方出现一根电线杆,偏偏他回头没看到,砰的一声撞上去。 “哎呀!彭先生,你还好吧?”陆双丝连忙跑上前检视他的伤势。 “你没事叫住我做什么?”男人捂着肿起来的额头吼她。 “我只是想告诉你,前面有电线杆。”陆双丝无辜又好心的回答。 男人的脸色发青了。 唉!萌萌杵在继母身后,拚命摇头叹气。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把想法付诸于声音。 “萌萌。”陆双丝惊喜的偏过身,笑望着她。“我怎么没看见你?” “幸好你没有看见我。”否则撞到电线杆的倒楣事可能降临在她身上。 “我来介绍一下。”陆双丝开心的引荐两路人马。“萌萌,这位是彭槐安先生。彭先生,这位是我女儿叶萌萌。” “你好。”萌萌冷淡的点了点头。她对陌生人向来不热络。 彭槐安脸色却相当诡异,犹如瞧见尼斯湖水怪。 “你说她是谁?”他不敢置信的叫。 “我女儿呀!”陆双丝眨了眨优雅的长睫毛。 “你是说,你以前提到你‘结过婚,而且有两个女儿’的‘女儿’就是她?”男人不可思议地盯住萌萌,最后觑向她笑意盎然的“母亲”。 萌萌完全能体会陌生男人原本的误解。 “对呀!”陆双丝仍然一头雾水。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吗? “我还有一个姊姊。”她索性火上加油得更彻底一点。 “姊姊?”彭槐安简直吼出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陆双丝被排除在讨论之外,不免有些懊恼。 “你们俩慢慢扯吧!我先走了。”萌萌酷酷又潇洒的踱开。“彭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她懒得弄清楚继母大人和彭槐安究竟有什么纠葛。那是别人的故事,她不感兴趣。 行到马路中央的安全岛,灯号正好转变,两向的车阵轰隆隆冲向天际。她百无聊赖的望向姚芙蓉的店头,不晓得他们谈完了没有? 艳阳映在玻璃窗墙上。 店里,美艳的芙蓉花显然和顾问先生聊得相当欢畅,腰肢随着倾笑的角度而款摆,一只娇柔的玉手搭放在他臂膀上。 纪汉扬的外表依然充满男性魅力,成熟而吸引人。 萌萌眨了眨眼,彷佛正观赏着橱窗内的男女模特儿,恍惚觉得自己瞧见他真正所属的世界。 她回头,再打量继母的美丽形影。 无疑的,纪汉扬身旁所站的女人应该是像陆双丝或姚芙蓉这一类型。 那么她呢?她站在纪汉扬身边,是否会显得过于突兀? 她突然很渴望知道。 乌贼公车喷出呛鼻的黑烟,朦胧了橱窗那头的景象。 ※※※ 电脑萤光幕秀山萌萌的暑修成绩。allpass,很好! 她满意的退出校园网路,关掉电源,背起包包准备离开电脑教室。 “喂,你也来查成绩呀?”陈建升笑颜朵朵开。“怎样?想必跟我一样‘欧趴’吧?” “还可以。”她淡然回道,侧身挤出教室门口。 “叶萌萌,老实承认,补考的时候你男朋友送来的资料是不是小抄?”陈建升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背后。 “干嘛?你想检举我?”她已经不想再否认关于纪汉扬的流言。 “我哪敢?大家都是一丘之貉。”陈建升还算够朋友,也有自知之明。“不过你运气真好,交到一个这么够力的男朋友。这回老龟的考题和期末考差不多,光是那次座谈会的相关笔记就占了百分之四十。” 萌萌猛地止了步伐。 陈建升吓了一跳,还以为她要翻脸了。大伙都晓得,叶萌萌最讨厌成为闲磕牙的主角。 “陈建升,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她紧揪着柳眉的表情非常严肃。 “你说说看。”他心头揣揣不安。 “你觉得我看起来有女人味吗?──你一定要正正经经的回答,不可以开玩笑。” 唷!吾家有女初长成。陈建升暗笑。 女孩子就是这样,一旦涉及感情,即使酷帅如叶萌萌也不免在意起自己的外表。 他退开一步,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的溜了她一圈,俨然像个审美裁判。 “其实你长得还算不错,五官满清秀细致的,至于女人味嘛……”他咋了咋舌,开始摇头晃脑。“不是我吐你巢,且听我一言,女孩子若想培养出女人味,通常都得经历过‘那一关’才行。” “哪一关?”她狐疑的问。 这么钝?陈建升翻个白眼。“就是跟异性‘那样’的那一关。” 她就知道这家伙正经不了两分钟。 “无聊!”萌萌瞪他一眼,转头走开。 “喂,你别以为我在开黄腔。”陈建升赶紧追上去,为自己申冤。“叶萌萌,我的说法可是有医学根据的。” 她叹了口气,再度停下来,打算听听他如何臭盖。 “女孩子一旦和男性要好过,荷尔蒙的分泌随之改变,皮肤会更加细致,身体曲线也会更圆润成熟。”陈建升的神情确实很认真,不像说着玩的。“你可知道古代人如何判断一个姑娘家是不是处子之身?” “愿闻其详。”她倒真的听出一点兴趣。 “看她的眉头、腰肢和臀部。”他回答得百分之百笃定。 “怎么看?”这很值得研究。 “人家说‘眉锁、腰紧、小臀’,就是眉毛服帖着皮肤,腰身直直的没曲线,骨盘比较窄小。你想想看,如果女孩子的外形看起来‘眉锁、腰紧、小臀’,即使她的容貌再美丽,也不会有多少女人味,对不对?”他分析得头头是道。 “你旁的不懂,这方面倒钻研得满透彻的。”她以前似乎小看了他。 “我的长才嘛!”陈建升神气兮兮的。“反之,一个女孩子若经过‘启发’,眉毛一定比较挺直,腰肢像葫芦,臀部圆圆的。即使她想装成圣女,那股女人味打老远都闻得到。” 听起来有点可怕。 “了了,了了,多谢你的开导。”她慨然地拍拍同学肩膀。 陈建升的双眼贼溜溜的转动。“怎么着?你男朋友还不打算‘启发’你?” “你晓不晓得眼珠子被插爆是什么滋味?”她立刻沉下脸,冷冷的眸光几乎能冻死人。 陈建升连忙开步走往反方向,嘴里嘀嘀咕咕的:“乖乖!这么凶,难怪你没有女人味。” ※※※ 门铃叮咚地嘹唱起来。 纪汉扬并不预期今夜会有访客。 为叶家的店面合约善后完毕,他立刻飞往高雄忙了七天,为南部一家连锁公司进行组织诊断,两个小时前才刚返回台北,因此他今晚不该有客人夜访。 “哈罗。”萌萌亭亭站在门外。 温柔的微笑自动爬上他唇线。 萌萌来了也好。关于姚芙蓉的店面,他必须知会她一件事──他私底下仍然将店面承租下来了。基于陆双丝与他签订的那纸合约,他有权这么做。 “怎么会突然想到来找我?”他亲昵的拨弄她的青丝。 屋外可能飘起细雨,因为她的发上沾染着一层薄薄的湿意。 “我出门散散步,顺道过来拜访一下。”萌萌迳自走进屋内,眉宇间似乎勾勒着心事,整个人有点神魂不宁。 “你先进浴室涣套乾爽的衣服,免得又着凉了。”纪汉扬挑剔的朝她皱眉头。 她总是开心不了多久,又回复成心事重重。 萌萌飘进连接主卧室的卫浴间,打量镜中的自己。 恁大的双眸镶嵌在雪白的容颜上,显得若有所思,微湿的发使她看起来像弃儿。 陈建升说的没错,其实她长得不坏。只是不坏而已,却谈不上出色。 她已经心情郁闷好几天了,脑海里转来转去尽是纪汉扬、她自己、美艳成熟的女性形影。长久以来,她第一次这么、这么、这么在意自己的外形;也是头一遭这么、这么、这么在乎某个特定的男人对她的看法。 这些乱绪代表什么? 她恋爱了?! “唉!”她暂时还不愿面对自己可能坠人情网的事实。 一切太让人措手不及。 她褪下湿衫和牛仔裤,仅剩内衣和底裤,转而披上收纳柜里的浴袍。乾爽舒适的衣着稍微挽回她的血色。 “萌萌,出来喝一杯热巧克力。”纪汉扬从厨房发出召唤。 她依言离开浴室与主卧房,站在走道的出口处,静静端详纪汉扬来回走动的背影。 客厅的cd音响调换成收音机频道,胡琴的演奏乐声淡雅而悠扬。 身处私人领域的他,举止间多了几分闲适自得。白衬衫留下三颗钮扣未扣上,浅巧克力色的胸肌隐隐随着动作展现。 他实在是个成熟而有魅力的男人。 “你觉得我有女人味吗?”她忽然出声。 纪汉扬闻声回眸,迎上她燃烧的大眼。 第一眼他就决定自己喜欢萌萌穿着俗衣的样子,她简直淹没在宽大的浴袍里,荏弱清稚的气质分外惹人怜惜。假若她能敛去眉目间的沉思之色,效果会更酷似搪瓷娃娃。 “你很对我的味。”他浅浅微笑,动手斟了一杯香浓的热饮。 “可是我到底有没有女人味?”她执着于得到他的解答。 纪汉扬放下咖啡壶,好笑的瞥了她一眼。“你今天怎么有兴致找我讨论女人味?” 这不是萌萌期盼的态度。 她直勾勾的望进他眼底,缓缓拉近两人的距离。 直到他一伸手就能碰触到她。 “回答我,拜托。”她柔声央求。 若有似无的香泽浮漫于他的鼻端。 纪汉扬神色平静,喉结却背叛的上下鼓动一次。 “我一直希望你像个十多岁的少女,年轻而茂盛,你知道的,不是吗?”他的嗓音微微沙哑。 萌萌垂下视线,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着我。”她徐缓拉开腰际绑缚的结带。 气流蓦地产生强劲的震荡。他突兀的按住柔荑,制止她的企图。 “萌萌……”他紧紧扣住她,掌心开始发热。 萌萌推却他的手,再次望进他灵魂的最深处。 “请你看着我。”她从未这样柔媚过,却又绽现着纯洁清净的气息。 教人如何能拒绝这般可人的央求? 终于,他收回制止的动作,努力说服自己稳定的看完这一幕,不能产生任何遐思,即使这幕美景势必成为一场酷刑。 衣带渐次解开,浴袍顺着引力滑落地板,在她细致的足踝边围成一圈光晕。 老天……他颤巍巍的深呼吸。 浴袍之下根本没有多少遮蔽的衣物。胸衣包裹着粉雪般的酥胸,娇小的双峰微微偾起;她并不丰满,形状却浑圆美丽得足以引人犯罪。 全身雪白的肌肤完全没有瑕疵,小腹的一点红痣搭衬着全然的白皙,更是红艳得惊心动魄。 米色棉质底裤挡住最紧要的部分。但,该死的,这种欲盖弥彰的骚动远胜过全裸。 娇小的臀,并直的长腿。 综合起来,她拥有一副连圣贤也为之震动的胴体。 “你觉得我吸引人吗?”询问的语态带着不经意的天真和渴盼。 他霍然伸出手,勾住细弱的腰,让她紧紧抵住自己。 “你说呢?” 两副躯体之间卡着一处明显的隆凸。萌萌的脸颊火辣辣的烧红。 纪汉扬又突兀的松开她,黑眼流露出严苛。“永远不要试验一个男人的忍耐力!” 他转身斟倒另一杯热巧克力。天知道他需要多大的努力才能保持手腕不颤抖。 “你不想……不想要……”她有点手足无措。 旁徨羞涩的口气挑动他的心。 “我想。”他叹了口气。“很想、很想,所以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身后的可人儿静默半刻,而后,一只指尖点了点他的背心。 纪汉扬不得不回头。 她踮高脚尖,在他能反应之前送出生平第一次的献吻。 “萌萌。”他的心脏几乎无法承受这一切折磨。“我说过,不要试验──” “我并不是在试验你。”她抢在他前头说完,灼热的俏脸蛋已经快冒出烟。 他为什么就不能合作一点? “你──”纪汉扬眯拢黑眼。他没误解她的意思吧? “我……我是说……”萌萌局促的把玩着指尖。不,这个举动太幼稚了!十只纤纤细指收握成拳心。不论多么羞人,她一定要把意向完整的表达出来。她努力平抚紊乱的呼吸,终于发出轻不可闻的低喃:“如果──每个女子都必须经历这一段人生,那么,我宁愿我的第一次是……跟你。” 终于说出口了。她解脱的呼出一口气,随即又屏住,等待他的回应。 “这只是你一时的想法,两年之后你可能就改变心意了。”纪汉扬抬高她的下颚,眼底温存如水。 “你打算给我两年的时间改变心意吗?”她以同等程度的轻柔回问。 他仔细思考着她的问题,答案不消片刻便呈现在脑海。 “不!” 他放弃再和高贵的天性抗争。 近在咫尺的卧室彷佛又无限遥远。 他在床畔放下她,床头的抬灯烘托出她精巧纯美的脸形。 半裸的她,就像一尊邪恶的天使,抑或天真的恶魔。 他低头,沿着她的下颚、颈项烙下缠绵的吻,双手温存的褪下她最后的遮障,感觉她的体肤开始震颤。 骚乱的身躯双双投人软床的怀抱,喘息随着每一次密切的交触泄出。 夜晚,在真情倚偎的时刻最美丽…… ※※※ 广播主持人悦耳的磁音渐次震动两人的耳膜,现实世界的声音重新回到两人的体己天地。 他们侧躺着,她的背抵着他的胸膛,慵散的大手懒洋洋的滑移在她臂上。 萌萌缺乏在男人床上聊天的经验,但她奇异地不觉得别扭难耐。或许因为是他,所以她才不觉得尴尬。 收音机继续播放一首歌曲──“当我身旁有你在”,女歌手的唱腔甜美动人。 当我身旁有你在,希望温暖和愉快。 每一次我总是这样等待,想对你多做一点表白。 把世界变成美丽怀抱,向我们敞开。 …… 一个人的孤单,都烟消云散。 我愿意承担欢喜悲哀。 当我身旁有你在,风雨不再来。 有笑容的你,内心里和我有着一样深的爱。 是唯一不可替代,是永远分隔不开。 (作词者/陈家丽) 她随着旋律轻哼,望着他唇角微仰的笑容,突然非常能体会歌词的意境。 “萌萌……” “嗯?”她舒软得不想撑开眼睑。 “我忘记回答你的问题。”纪汉扬贴近她耳畔,喁喁细语。 “什么问题?” “我认为你非常、非常、非常有女人味。” 她吃吃笑了出来。 “马后炮。”虽然是指责之词,听起来仍然让人心荡神驰。 他挑逗地含住她耳垂,让她又呼吸不稳起来。萌萌忍不住蠕动一下。 “别乱动!”羽毛被底下的大手拍她的俏臀一记,制止她的动作。 她坏兮兮的翻转身子,与他面对面。“为什么?” 两副躯体贴触得更密切了。 纪汉扬险些呻吟出声。 “不行。”他强迫自己重拾高贵的骑士精神。“你需要一点时间休息,否则明天会很不舒服。” 的确,这是常识。萌萌叹了口气,安分的蜷回他怀中。 “对了!”她想起自己差点忘记献宝。“我的暑修成绩单出炉了,企管概论顺利过关。” “我不意外。”纪汉扬惩罚性的捏捏她鼻尖。 “喂,给点面子。”萌萌拍掉他的螃蟹爪。“我可是凭真材实料考出来的。” 真的假的?他怀疑的蹙起眉头。“没有借用我的讲义‘学术交流’?” “没、有!”她斩钉截铁的保证。 “不错嘛!临时良心发现。”他立刻刮目相看。 “诚实的好学生就是我。”她有点得意忘形了。 他笑着拨开她额头的垂发。“这岂不是委屈了你?还没收到好处就先以身相许。” “谁以身相许了?”她瞪了瞪眼珠子。“刚刚是我‘玷污’你,你不要搞错!” “抱歉。”他谦卑的致意,半晌,又轻声叫唤她:“萌萌?” “嗯?”她期待着从他口中倾吐的温存言语。 “我真的很想知道,”他顿了一顿,“你象的第二层地下室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讨厌! 男性受到攻击的痛呼声旋即响起。然后,一切回归成抑抑续续的呢喃。 惟有歌者继续吟唱着──当我身旁有你在,风雨不再来…… 歌声低迥,飘荡成梦里的光辉。 第九章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萌萌的眉心拧得死紧,气闷的跨出三菱房车前座。“明明已经告诉过你,我们租不起那间店面,也没本钱拿食客的肠胃开玩笑,谁要你自作主张把它顶下来?” 又在闹别扭了!纪汉扬无奈的绕过车头,跟在她后方踏上叶家老宅的步道。虽然发发小性子是年轻女性应有的权利,而且他也一直期望她能回复成“正常少女”的天真,但这并不表示他能容忍自己的专业决断受到挑衅,以及连续一个多礼拜的唠叨。 “听着!”失去耐性的大手猛然扯住前方的纤影,让她踉跄的退向他的胸前。“店面合同已经签妥,一切就此定案,不准你再多嘴,听见没有?” 啾!又重又响的吻烙在她脸蛋,大爷进门也。 萌萌死瞪着他的背影,知道自己的俏容烧红了。什么“文明高雅的商业顾问”、“良好的沟通专家”,她绝对没见过比纪汉扬更专制的男人!就因为他的形象太优雅,所以全世界才会被他圆滑的外表所蒙骗。 姓纪的更进一步指称,她若拒绝履行开店计画,将会偿付不出他的佣金,如此一来违反了他与陆双丝签订约合约,他可以依法提出告诉。 妈的!他想告她耶!没心没肺。 可惜他们两人相见恨晚,否则她可以抢先一步控告他“诱奸未成年少女”。 “萌萌!”陈旧的大门甫拉开,陆双丝惨白的脸差点撞在客人胸前。 纪汉扬及时扶稳女主人。 “做什么?”萌萌的眉结依然揪着。 “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泪水迸上陆双丝的眼眶。“你赶快过来看看。” 她一头雾水的被继母拖向厨房。 “喂,到底怎么回事?那只蠢狗又咬坏椅脚还是电线?等一下,别告诉我她啃坏我的所有物,当心我剥了它……”看见厨房的景象,她陡然停止抱怨。 苏格拉底双眼紧闭,瘫躺在一件旧毛衣上,嘴角犹沾着一些细白的口沫,地板上还有几摊呕吐的秽物来不及清理。 高维箴凄侧地蹲在小狗狗旁边,一遍又一遍抚过它的软毛,轻轻叫唤着它的名字。 它死了!直觉立刻这么告诉她。 这只蠢兮兮的笨狗死了,死在她们一家人眼前,死在她的眼前! 她咬住下唇,嘴角僵硬的抿成一直线。 “发生了什么事?”纪汉扬马上向前,掌控整个状况。 “今天中午我叫苏格拉底出来吃饭,可是它一直没有出现……我还以为它故意跟我闹着玩,就没有理它。没想到……没想到刚刚在地下室的楼梯口找到它,身旁都是吐过的痕迹……”高维箴的两眼哭得红肿。 “地下室有没有什么有毒物品?”他稳定的翻看苏格拉底的眼皮。 “我昨天丢了几片蟑螂药下去。”陆双丝心痛的蹲跪在小狗狗身畔,扑簌簌的泪水淌满了娇客。“我不晓得苏格拉底会下去玩,我……我……” “你当然不是有意的。”他如丝如缎的低音安抚住几个女人的心。“最近的兽医院在哪里?” “不用麻烦了。”突兀的声源发自厨房门口,六道视线齐齐望过去。萌萌杵立在原地,神情僵硬而淡漠,完全无意靠近他们的小圈圈。“它已经死了,还花那个时间做什么?” “萌萌,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继姊吼出愤怒心痛的指责。 萌萌回复沉默,却仍面无表情。 她真的不在意吗?在那双强硬冷然的眸中,纪汉扬觉得自己看见了些什么,只是无法肯定。 他小心翼翼的连同旧毛衣捧起苏格拉底,走向她,浑不在意丝质衬衫沾上它的秽物。 “你看,”他抚慰的语音依旧如绸缎般温柔。“它还没死。” 彷佛为了印证它的话,苏格拉底突然蠕动几下,痛楚的睁开眼睛,一看见面前是它眼熟的小主人,尾巴勉强的摇动一下,叫了两声。它的哼鸣好像在撒娇,又像是哭泣。 疲弱的褐色大眼睛再度合上。 萌萌轻轻吐出一口气,别开眼。 “我们带它去看医生,嗯?”他腾出一只手,触着她低垂的脸蛋,彷佛在漆黑的夜里,抚慰被梦魇惊吓的小孩。 ※※※ 深夜十二点,古老的挂钟敲出滴滴答答的韵律,迥荡在沉谧无声的大宅子里。 当──当──当── 老钟打响了整点的报时声,霎时溃决了空气间的拟滞沉重。 “我想睡了。”萌萌欠了欠身,淡漠的从客厅沙发上起身。 孱弱的小狗狗依然蜷躺在旧毛衣内,只是位置已经被迁移到正厅来。它的肚腹偶尔随着呼吸起伏一下,轻微得几乎看不见,犹如随时会静止。 生命本来就是脆弱的。 兽医已经为它洗过胃,打了点滴和解毒剂,然而它中毒被发现的时间拖延得太长,因此连医生也没有把握是否能救得回它。他甚至悲悯地建议,“安乐死”是最慈悲的做法。 叶家的两个女人惊骇地护着小狗狗,死也不准医生再提起那三个字。 “如果它熬得过今夜,或许还有希望,否则……”医生同情的摇摇头。 于是母姊两人决定把苏格拉底带回家。与其留小狗狗在陌生的环境接受观察,她们宁可亲自看顾。 从头到尾,萌萌一声未发,隔着一段距离,旁观众人的悲心忧惧,冷冷的,淡淡的。 悲哀的──只有纪汉扬看出这一点。 “今晚大家排班看护苏格拉底好了。”他轻声提议。 “你们排吧!我不感兴趣。”萌萌无动于衷的踏上二楼阶梯。 高维箴恼了。 “你好像一点都不关心苏格拉底,好歹它平时很喜欢你呀!”她视而不见继母频频使眼色。 萌萌的脚步顿了一顿,继续往上走。 “那不关我的事。”她漠然得近乎冷酷。“我一开始就说过别养什么猫啊狗的。他们不会陪你一辈子,即使度过眼前这一关,过几年还不是同样蒙主宠召。无论你多么疼它、爱它,到头来仍然躲不过伤心。既然如此,乾脆一开始就别浪费感情。” 背影消失在二楼端点。 “她──她──无情!”高维箴气得说不出话来。 “别这样,萌萌一定也很难过。”陆双丝安慰的拍拍继女。“我们三个人轮班吧!只要一发生状况,记得立刻叫醒其他人。” 纪汉扬有点心不在焉,只花一半的心思聆听女主人的话语,深邃的眼光一迳追着那挺直的背影…… 房门轻轻掩上。 萌萌颓累地瘫进棉被里,脑海空荡荡的。 刚才所说的话,并非故作潇洒,而是她确实这么认定。 越在乎的事物,就越怕失去。一旦失去了,便痛不欲生,活生生再受一次沉沦。所以她避免去“在乎”,甚至到了排斥的地步。 她交朋友,但是不交“好朋友”。她关怀别人,但只限于家人,至于全世界剩下来的人,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时候家中豢养的那只大狼狗是意外,纪汉扬也是意外。 她失去了那只狗狗。她失去了母亲,她失去了父亲。她什么时候会失去纪汉扬? 走廊静悄悄的。 说不出心头发紧的感觉,是酸?是伤?她原以为他会跟上来的。 纪汉扬八成也和姊姊一样,认定她冷酷无情。 她笑了,笑得很苦涩。 萌萌翻身从床头小柜取出一张黄旧的照片。 她不晓得自己留着这张照片做什么。相纸上的主角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眉宇间严肃淡漠,一点也不像同龄的快乐小朋友。女孩的臂膀紧紧箍住一只德国牧羊犬的脖子,泄漏出她的占有欲。 “嫩呆”,她还记得大狼狗的名字。嫩呆出现在叶家的历史比她更久,当时它已经十三岁。就她记忆所及,童年的每个回忆都有他的踪影。 可是它死了,丢下她!在母亲过逝的不久,在快乐的父亲与高维箴的妈妈坠人爱河的时候,在她傍徨无依、最需要它的那一刻。 五颜六色的乱绪在她脑中冲击着。时而,她回到童年,牵着母亲的裙角逛花园;时而,她躺在父亲怀里,聆听他介绍高价换回的名画。名画通常被监定为膺作,但父亲仍旧很开心。 他总是开心的,和陆双丝一样。 脑海里的色彩转动得更加绚烂──家里高朋满座的盛况,母亲典雅美丽的形象,父亲笑口常开的爽朗;转着,转着──债主开始上门,父亲依然开怀,母亲的影像从她的生命中消失,新的姻亲又进门来,嫩呆不见了;转着,转着──父亲的形影也灰飞烟灭。 色彩突然迸开来,一片空白。 它走了。 他们都走了! “走了……”她软弱的躺在床上低喃。“走了……” 有人在哭。她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低泣,好像哭泣的人极力压抑,却又控制不住。 轻轻的,低低的,彷佛小动物垂死的悲鸣…… 她被抱进一副温热的胸膛里,松木馨香充满了她的周围。 “别哭,我在这里。”是纪汉扬吗?听起来很像他的声音。低低哑哑,充满稳定的安全感。 原来,是她在哭?! 她剧烈的抽噎,泣不成声,脸蛋紧紧压在他的胸口,一生一世都不想再抬起。 “别哭了。”温柔的吻印上她的发梢。“看,你并没有让自己免于受苦,一开始又何必压抑?” 此时的她,终于像个真正的小女孩。 “你的观念是谬误的。”纪汉扬怜疼地低语。“就因为我们不能永远留住心爱的事物,才更应该把握相处的时刻,这是造物主最原始的本意,而非希望人们因此放弃‘爱’的权利。” “我……我不……”她抽噎得无法发出完整的字句。 “看着我。”他试着抬起她的下巴。 萌萌固执地埋进他胸前,不肯移动。 “看着我。”他更坚定的尝试一次,执住泪湿涟涟的花颜。 她终于屈服。 “有一天,我也会死去。”在惊恐占据她的眼之前,他果决的定住她。“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在下一刻消失,你会因此而决定不再爱我吗?” 爱他? 爱他。 脑中的空白突然开始产生色彩,雕塑成缤纷炫丽的幻境。 一直以来,心灵深处藏着一个小女孩,固执的躲在树屋里,让松树的香气包裹着她,强壮的树身如此的安全可倚赖。她不愿向外跨出一步,因为树屋的地板之外就是直落千丈的深渊。 直到她终于鼓起胆量,迈出第一步尝试,赫然发现,原来屋外连接着舒爽的棉絮。 即使离开了那间小小的蜗居,松树的馨香也依然围绕着她…… “不会。”她哑声回答。 “我也是。”纪汉扬欣然微笑。 ※※※ 老钟敲响第四下后,一声兴奋狂放的尖叫陡然从客厅传上来,穿透宁静的天地。 “啊──”叫声属于陆双丝所有。“维箴!萌萌!你们快下来看。苏格拉底爬起来喝水了,它可以自己喝水了!” 萌萌沉睡的神智在一秒钟内回复清醒。 不暇等待纪汉扬直起身,她一个箭步跳下床、冲出卧房,连鞋子也来不及穿上。 几双急骤的脚步汇流向楼下大厅。 旋即,暴起的欢呼声沸腾了老宅子的空气。 “天哪,它可以走动耶!” “它在摇尾巴。” “吓死人的笨狗!总有一天你会被我扁!” “汪!” 珍惜,才是爱与生命的真谛。 第十章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地下室的千年顽垢即使动员整连阿兵哥也清不乾净,更何况地下室的地下室。 萌萌搬开一张只剩下三只脚的餐椅,嘴里嘀嘀咕咕的。 “我时间太多没地方花,才会陪你耗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窖服劳役……奇了,这张椅子连靠背都断成两截,继母大人也要留着,真搞不懂那个女人。”她摔开残缺的椅子,继续寻找第二层地下室的入口。 上个月家里大扫除,地下室增加了更多的囤积物,把第二层的入口给掩盖住。偏偏他大爷心血来潮,选中风和日丽的星期天进行探险。这么做非但得一一搬开废弃家具不说,他嫌单独工作太无趣,还把她也扯下来服劳役。 “别唠叨了。”纪汉扬推动一张石几,回过头来对她皱眉头。“你是十八、九岁的女孩,怎么罗唆起来像个四十岁的欧巴桑?一点也不可爱!” “说不定等我变成四十岁欧巴桑的时候,唠叨起来就会退化成十八、九岁的可爱女孩,你睁大眼睛期待吧!”她没好气的回嘴。 正方形的入口掀板姗姗跃入劳役犯的眼中。 “找到了,在这里。”终于!萌萌吁了一口气,弯身拉住暗门的把手。 “等一下。”一只大脚丫子及时踩踏住铁板。 “干嘛?”骤然爆开的踏步声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你才‘干嘛’。”纪汉扬目光不善的瞪视她。“第一位下去的探勘者交给我来担任好吗?谁晓得底下藏着什么东西。” “奇了,这是我家耶!有什么好怕的。难道底下还会窝藏杀人犯?”她好笑地道。 “叶萌萌。”他的口气听起来彷佛隐忍了许久。“我起码说过一百次了,女孩子就该表现出女孩子的矜持、娇弱、害羞、可爱──” “好啦,好啦!”她不耐烦的挥挥手,退开一步。“抱歉伤害了你的勇武形象,恭迎你步入地下室,英雄。” 纪汉扬两手抱在胸口,继续眸睨她好一会儿才移动步伐。 通往第二层地窖的楼梯采收拉式设计。他先把梯道往下推,静待叽叽嘎嘎的连结声恢复静谧。 “跟在我后面。”他多此一举的交代,然后率先走下铁梯。 第二层地窖比他们预期中更窄小,面积仅有五公尺见方而已。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灰尘味。 墙上有一处电灯开关。他触手按下去,隔了好一会儿电灯管才闪了几下,绽放光明。 木柜和架子依着四道墙面摆设,所有物品整齐的收放在架子上。 最初,利用这间地下室的人应该很注重清洁,因为除了收纳柜外,空间内别无其他长物,连废弃的家具也没有。 萌萌第一眼睐见架上的画卷、宣纸,心里顿时了然。 “这里八成是老爸收藏他的膺品的地方。”还以为有什么好看、好玩的呢!她兴致缺缺的倚着铁梯。 “什么膺品?”他半带着好奇,半带着谨慎,小心的翻动几卷画轴。 “我那个瘟生老爸被人家诓惯了,买下好几款名画,后来证实都是仿作。我还以为他把它们全都扔了,原来小心翼翼的收藏在这儿。”她耸了耸肩,用完今天的好奇心存粮。“你慢慢看吧!我先上去──啊!” 一颗毛茸茸的球突然掉在她头上。事出突然,她来不及辨明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脑袋上温温的、重重的。她下意识把不明物体扯下来,往他的方向扔过去。 “什么鬼东西掉在我头上!”她吓得脸色惨白,惊魂未定。 “汪!”苏格拉底及时被他的大手接住。 纪汉扬差点失笑出声。她不是很勇敢吗?不是什么都不怕吗? 萌萌瞄见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简直糗到家了。 “笨狗!谁叫你下来的?”一把拎过苏格拉底,鼻子对着鼻子喝斥它。 “呜──”苏格拉底快乐地舔了舔小主人的鼻尖。 “你看你,弄得一身灰,待会儿给我上去洗澡。”幸好她脸上的脏污形成保护膜,因此火辣辣的红晕看起来不太明显。 小狗狗四脚着陆,乐汪汪的缠在主人腿边。 为了防她尴尬过度,翻脸不认人,纪汉扬识相的转向其中一面墙架,仔细检查每件膺品艺术。 关于字画,他算小有一点研究,半是因为他曾经感兴趣的搜集过几幅,另外也是为了工作关系。在他的客户群中,曾经出现专门买卖古典字画的组织,为了公务之便,他曾经恶补过一些监赏的门道。 尽管他的能力未达专业监赏师的水准,若想分析这几十件收藏品却也绰绰有余。 对于叶先生的收藏,他只能说,这位“瘟生”被诳骗的次数还真不少。四面柜架约莫放置着六十多幅字画,其中不乏吴昌硕的金石画作、渐江与齐白石的山水、张大千的莲花、和其他声威赫赫的名家作品──当然,全都是仿冒品。 “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萌萌拿起一卷画轴,拧着眉看它在自己的手中断裂。 地下室湿度高,仿冒品长久浸淫在其中,纸质和画料多多少少受到水气侵蚀。 她反手扔在地上,准备汇集成一堆,待会儿抱上一楼扔掉。 “汪。”苏格拉底差点被碰到。横祸当头呀! “别忙。”他随口制止她,拿起另一幅画继续端详。“有些仿作画得还不坏,如果转手到‘跳蚤市场’,或许能卖个价钱。” “谢了,我们家尚未寒伧到那种地步。”她闷闷不乐的扔开几卷膺品。“我上去拿垃圾袋。” 不过情况也差不多了,他私自签合同的餐厅正在装潢,这表示她们叶家欠他的债务更多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清还。 “萌萌。”他出声唤住她,视焦定定的拟在一卷山水画上。 “干嘛?”她转个弯绕回来,在他身后探头探脑。 “我想,”他慢条斯理的开口。“这幅画应该还值几个钱。” 她伸手抢过来,上看下看,横看侧看。和地上那几卷烂画差不多嘛! “多少钱?”她不抱太大兴趣。 “一、两百吧!” “哈!”她翻个白眼,反手一扔让画作加入其他同伴的行列,苏格拉底立刻凑上前闻闻嗅嗅。“假若你喜欢,送给你好了。拿去买糖吃!” 不晓得厨房还有没有垃圾袋?她举步走向楼梯。 “萌萌。”他又平静的叫住人。 “啊?”她已经走到楼梯的一半。 “我的单位是‘万’。” 步伐顿了一顿。萌萌缓缓回头,微眯起眼来。 “你是说……”她需要进一步确定自己没听错。 “那幅石涛的梅花应该是真迹。”他平静如昔。 她凝住,狐疑的眼眸从他脸容移向地上的画作,再转回他严谨的神情。 “……”她张着小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当然,这幅画必须经由专家审断,不过真伪八九不离十。如果能委托给国际拍卖组织脱售,应该能赚进一笔财富。” “真的?”猜揣的颜色渐渐从瞳仁褪去,转而跃动出光灿。 懂得惊撼还算有救!纪汉扬噙着微扬的浅笑,颔首给与肯定答案。在他有生之年,总算看见了她反应得像个“正常女生”。 “哇!”她大叫大笑,从半空中飞扑进他的怀里。“哈哈!我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比我那个瘟生老爸更瘟生!他误打误撞买到真货了!唷嗬!哈哈哈──” 他手忙脚乱的接住从天而降的精灵。 “太棒了!”萌萌兴奋的狂吻了他好几下。“你是英雄。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虽然,听见她的告白是在这种诡异的情形下,可是他就勉勉强强地接受吧。 “我也爱你。”低沉浑厚的笑声加入她的行列。 “我们家有钱了!我们可以开店了!我不用当7-11超级营业员了!哈哈哈哈──啊!”第二声尖叫蓦然吼出来。“笨狗!你居然敢在上面尿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