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佣正传》 序幕 “我们家算不算得上是有钱人?”初秋的早晨,高维箴如是询问着。 阳明山在秋娘的巧心妆点下,拢着一层淡雅的黄褐,间或凉风一扫,枯黄的树叶飘落红尘,透出其下仍然生意盎然的绿枝。 周未早晨八点,叶家大宅的厨房已经透出烘焙的气味。 不能形容这股气息为“香”,因为掺着葱蒜味道的烤蛋糕只会毛骨悚然的反胃。 说起现存的叶家组成分子,彼此的关系还真不是普通复杂。真正具有叶家血统、并且承袭叶家大姓的成员是年纪最小的叶萌萌。而高维箴则愧居萌萌的继姊,数年前她母亲改嫁给叶先生,却未强制她必须连先父的姓氏也一并更改过来。最后的一位成员陆双丝——亦即制造出这股葱蒜怪味的罪魁祸首——则是叶父生前的最新任牵手,两人仅结有一天的姻缘,可怜的叶先生便出车祸,魂归离恨天。 三位性情各岐、姓氏各异的女子,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的命运连结成不解的纠缠。 陆双丝停下忙碌的步伐,美丽优雅的睫毛眨动着,似乎在考虑着在女儿的问题。然而她也无法给与肯定的答复,两只迷惘的秋眸最终停顿在龙头老大身上。 叶家么女萌萌,冷静的凝视着继母手上的生面团。暗暗为接下来的酷刑重整心理建设。可以想见,她和继姊很快又将成为别一项糕点实验品的受害者。“或许吧!”她耸了耸肩,低头啖喝太甜的麦片粥。高维箴严肃的支着下颚,盯住碗里粘糊糊的粥品。 “我考虑了好久,觉得我们家应该已步出财务窘境。一个多月前,继母大人的餐馆顺利开张——当然,也算不上真正‘顺利’啦!我翻查过黄历,那一天并未标明适合开张见喜,所以未来可能会出现某些不可预料的意外,可是人定胜天,只要我们努力排除一了困难,应该可以克服命运的刁难……”高维箴顿了一顿,眉宇间突然升起一阵愁云。“话说回去,世界上不可测的意外太多了,我们也很难对未来有所掌握,因此——” “高维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萌萌冷冷的吊起白眼瞪她。“说重点。” “噢。”维箴扁了扁嘴,立刻被小妹瞪得乖乖的。“重点是,透过专业顾问纪汉扬的协助,‘叶脉中式餐饮’经营得相当顺利。在感情,继母大人和你也各自觅得优质的伴侣,至于我的硕士学位,下个星期就能顺利获颁证书,因此咱们家现在算是天下太平,举国欢腾……你不要瞪我,我就快说到重点了。”尾语的几句咕哝有些委屈。 “现在。立刻。说。”萌萌冷冷吐出七字真言。 “既然我们家已经步入有钱阶级,我们可不可以雇一个佣人?”她一口气说完。“佣人?”双丝笑吟吟的。“我们家里人口简单,需要佣人伺候吗?” 维箴用力点头。“老宅子的面积算算不下一百坪,光靠咱们三个弱女子来打理,未免太辛苦了。举个例吧!如果电线又短路了,地下室暗蒙蒙的,女人家总不好摸黑下去——” “电路烧坏了,我们可以找彭先生帮忙修理。”双丝快乐奉上自己的那口子。 维箴不死心。“大扫除的时候——” “可以call纪汉扬和彭先生过来帮忙搬重物。” “花园的浇水、栽植——” “隔壁的华先生很乐意帮我们照料。” “半夜有坏人——” “苏格拉底会咬掉他的脚趾头。”叶家神犬也搬上场耀武扬威。找不到理由了。维箴颓丧的瞪着糊成灰色的早餐,性情越来越沮丧。“你急着找佣人做什么?”理智的那一面告诉萌萌,继姊突如其来的要求必定事出有因。 维箴的眼角余光扫向继母,嘴唇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抿住,委屈兮兮的摇头。叮!厨房烤箱跳响了,通知大厨师葱蒜口味的奶油蛋糕可以出炉。 “蛋糕烤好了!”双丝兴奋的放下面团,花蝴蝶般的倩影翩然飞进厨房——兼女儿眼中的“刑房”。“我本来打算炸葱油饼的,可是面团的水分调得太多了,我只好和一点发粉改成考蛋糕。这可能是台湾第一个烘焙成功的咸蛋糕哦!我切几块给你们尝尝。” 咸蛋糕…… 萌萌无力的靠回椅背,突然觉得未来二十年她都不想再思及与“吃”有关的事物。眼一抬,不期然迎上姊姊同样悲惨的眸。姊妹俩无声交相望,再同时低下头,搅动粘度远胜过浆糊的麦片粥。萌萌痛定思痛,毅然点下允诺的螓首——“你说得对。我们家需要一位万能佣人。” 第一章 “搜寻引擎”这种玩意儿并不止出现于网络上。现实生活中,有一门行业也以“搜寻”为主要的业务重点。 范孤鸿专门从事这款营生。 顾名思义,“搜寻引擎”的本质着重于寻找——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找,各种层面、各个行业的找,寻人、寻事、寻物,只要与“找”字相关都可以,但是总归一句——他只负责“找”,并且“找到”,只要把受委派的物品顺利找着,亲自交到顾客的手中,任务就算大功告成。 附带一提,请别把他的工作与“私家侦探”、“徽信社”这种三流行业扯在一块儿,他从来不玩秘密录音或外遇跟踪的把戏。 纵观入行这七年来的精采纪录,范孤鸿曾经替汶莱的苏丹寻回一串祖传珠宝,送回到最受宠的第四名小妾手中。这个案子的败笔在于那位小妾对他太友善了一点,所以他几乎是被苏丹硬塞进私人专机,空运送回家的——不过银两仍然进账。 他也曾经接受“梅联帮”堂主的委托,为他们找出躲藏在洛杉机的叛徒,并且把那个人带回日本接受堂主的制裁。十天之后他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新闻,东京市郊发现一具无名男尸,死前曾经接受过严酷的私刑。 范孤鸿一看就知道那具无名男尸的姓和名,当然,他并没有多事地出面。 什么?你问他会不会有罪恶感,觉得自己必须为一条人命负责?别开玩笑了,当然不会!开宗明义就已提过,他只负责“找”,至于找着之后客户要如何处置,通常他并不关心,也不会过问。这是职业道德的问题! 在范孤鸿的搜寻历史中,获利率最高的个案索价新台币一亿两千万。那是帮阿拉伯某位酋长找回被两个儿子偷走的油矿持有证明,他按照老规矩索取“与标的物一成等值”的金钱做为代价,而阿拉拍酋长这笔钱付出相当值得。 获利率最低的case只开价五块钱,当时他在缅甸街头遇到一个哭得唏哩哗啦的小鬼,满地乱找刚才甩丢的棒棒糖。后来糖果当然被他找着了,可是也脏得不能吃了,最后他倒贴十五块,买了一只枝仔冰塞到那个小鬼头嘴里,胀破他脑袋的哭号声总算才止住。 干他这种边缘营生的人,眼要明,手要快,人面要广,心肠要硬,头脑要冷静,而且最忌讳有同伴缚手缚脚,因此他向来独立作业,宛如经营一人小公司。截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过失手的败绩。在感情生活方面,也避免沾惹上长期的牵扯。 浪迹异域二十余载,台湾之于他,犹如底片上一隅已然模糊的痕迹。除却自己出生在这个蕞尔小岛的事实,他不曾对台湾产生任何情感上的依归。 这一回,他终于有机会亲临福尔摩莎,理所当然是为了商务目的地考量。 上个月,洛杉矶的华埠要人黄天林找上他的度假小屋,传达哀戚的心愿。 “请你帮我把一幅儿子的作品找回来。” 刚从枪林弹雨的巴基斯坦历劫归来,范孤鸿认为自己有权赚得一次优闲的假期,用两缸美酒让自己泡到全身脱水,怀里搂着美丽温存的佳丽共同醉着生、梦着死。 “我正在休假。”他赤裸着上半身,一手懒洋洋地拎住冰啤酒,二话不说就把门把上。 结果,黄天林那个老贼头天天派人到他的小屋门口站岗,鲜花、素果、美女照三餐送上门巴结,只差没在他出门的途中沿路铺上红地毯。最后他之所以答应接见对方,完全和“大受感动”扯不上关系,只不过想早早让姓黄的交代完该说的遗言,然后送那个老家伙上路。 “你有十分钟的时间。”范孤鸿脸色不善,阴森森的口气足以让赤道的居民误以为自己移民到北极圈。 黄天林不愧为华人之首,对于他的冷眉冷眼完全无动于衷。 本质上,范孤鸿的五官就偏离了慈眉善目的分类。他并不“酷”,因为一个男人特意要求自己少讲几句话、少显露一点表情来符合所谓“酷”的形象,实在有点营养失调。他也不“冷”,生物学已有名训——人类属于恒温动物,无论性情如何低调,总逃不过三十七度半的体温,所以他拒绝和物种基因做无谓的对抗。 他只是“懒”;懒得交际、懒得应酬、懒得说话、懒得走路、懒得在度假期间接下新工作。因此,他任由粗浓的黑发直直蔓延到肩际,懒得绑!有监于肥硕的人走路比较花力气,他没事上上健身房维持精壮的体格,懒得变胖!平时外出,他当然更不会有撑阳伞挡日头的雅致,因而曝晒出一身深咖啡色的肤调,懒得漂白! 综合以上总总,却奇异的造就出他充满个人风格的形象,狂放不羁含着危险的气息,慵懒颓废又透露着明显的魁力,典型的让女性又爱又恨的“坏男人”。 普天之下,范孤鸿唯一感兴趣的东西只有“找”,并且“找到”。只有在一种例外情况下,他会动手做一些缺乏经济效益的白工——那就是当他无聊的时候。 而目前,他没什么目标好找,恰巧又懒得很,也一点都不无聊。 “令郎的艺作失窃了?”他兴致缺缺,二郎腿跷得高高的,没事还一抖一抖。 “不。”黄天林坐在他对面,从口袋掏出一张翻拍的照片,放在大理石几上,推向他的眼前。“四年前我儿子临摹了一贴陆游的花鸟图,转赠给私交甚笃的好友,谁知几年前那位朋友生意失败,竟然把这幅画以假乱真卖给别人。” “你希望我把那幅膺品回收到你手中?”他仰头再灌一口啤酒,仍然一脸无动于衷。 黄天林黯然地点了点头。“三年多前,犬子罹患癌症过世,不久之后我家里又遭了祝融之灾,他仅存的几幅字画付之一炬。我原本想向他的好友买回唯一一幅可以让我睹物思人的画,没想到犬子的作品早已被他们转了一手,流落在台湾一户叶姓人家的手中。” “既然你已经掌握了人事时地物数,何必非得要我出马?有钱好说话,只要你肯砸几十万美金下去,即便是张旭的真迹也买到手了。”他态度散漫的敷衍老头子。 “我试过了,第一次台湾的叶先生坚持不肯卖,结果,第二次……”黄天林的眼角瞥了下旁边的随从,一行四个人的脸色登时怪里怪气的。 范孤鸿立刻抓到重点。“第二次你的人上门寻他晦气,恰好碰上对方也很有点儿牛脾气,两边阵营就这么对上了?” 他的猜题命中率百分之百。黄天林更不自在的蠕动身子。 范孤鸿冷笑两声,充满嘲讽的意味。身为专业的“寻找高手”,他素来轻视以暴力手段达成目的的家伙。“找”这门学问需要花脑筋学习,而非凭恃一双硬拳头。 “我知道范先生习惯收取标的物的一成份价值做为佣金,然而犬子的画作不值几个钱。”黄天林示意打开一只公事包,整箱美妙呈送到他的眼前。“为了表示我的诚意,这里有两万美金,就当是范先生特地跑一趟台湾的车马费,至于对方开出的价码,另外由我全权负担。” 范孤鸿扫了那箱纸钞一眼,仰头灌完最后一口啤酒。喀隆轻响,铝罐被提成扁平状,他看也不看的投向身后的垃圾桶。三分外线,长射得分! “范先生?”黄天林先沉不住气。 “那幅画对你而言是无从之宝。”他慢条斯理的开口,“我想无从之宝的一成应该不止两万美金吧!” “你——”随行人员脸色一变,踏步上前就想发作。 “退下。”黄天林怒斥回失礼的手下,转头恳切的正视他。“那么范先生的意思是……” “再加一个零好了。”他漫不经心的丢下一句,摆明了要刁难黄天林。 连陆游的真迹怕也倒卖不了二十万美金的天价,这笔生意实在物超所值得离谱,他故意狮子大开口,无非是因为不想接下来,趁早让姓黄的知难而退。当然,假若对方愿意当冤大头被他坑,那么跑一趟台湾也不算吃亏。 黄天林听见他开出来的天价,果然脸色大变,阴郁得宛如范孤鸿要求他生吞一只青蛙。思量复思量,心疼又心疼,半晌,老家伙牙一咬、心一横,用力点了点头。 好!就二十万! 范孤鸿站在台湾台北的阳明山的仰德大道,打量一座阵旧的独栋别墅。 “叶宅”。斑驳的铜牌钉在门口石墙上,两字楷书他的目的地。 他按下门铃,暗自忖度着周二下午两点会不会有人来应门。 嘀嘀两声,铁门突然被室内的人按开了,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声。难道台湾的治安已经良好到出入可以不盘问?!他纳闷着。 出于职业本能,他一步入私人庭园,立刻从大环境的点点滴滴推演着叶家的状况。看得出来林木经过一定程度的修剪,但并非出于专业园丁的手笔,主人想必有闲多于有钱,再不然就是对自己的手艺太有信心。 正式出马之前,他曾经调查过叶家目前的情形。据悉,男主人叶先生已经在一年多前过世,目前叶家仅剩遣孀和两名女儿,经济状况勉强维持在小康程度。 走到主宅门前,他还来不及敲门,里头蓦地响起叮叮咚咚的异响。 “哎哟!”维箴哭丧着脸。为了避开突然从厨房冲出来的爱犬苏格拉底,她脚下一滑,十来册装订完成的论文散洒了满地。 恶兆!她的心愿悚然浮现这个晦暗的名词。 在她即将取得硕士文凭的前一天,正要送给几位指导教授做为纪念的论文突然掉在地上,这一定代表着某种恶喻般的徽兆。 维箴弯身坐在楼梯的第一阶,开始推演种种可能发生的不测。莫非迤洒一地的论文象徽着“一败涂地”,她的硕士资格会取消?或者,面试的教授临时抽冷腿,决议撤消她的面试成绩?不对,她又不叫吕安妮,论文指导教授也不叫王文洋——如果噩运发生在明天之前,让她无法顺利以得学位呢? 嗯,有可能!说不定她会临时发生车祸,遇到强盗、绑匪,毕竟台湾的治安日益恶化已是不争的事实。对了萌萌和继母大人双双外出,两、三天之内不会回来,举家目前只剩她和苏格拉底这一人一犬,如果凶狠的歹徒闯入宅子里,她区区弱女子又手无缚鸡之力…… “天啊!我快死了。”她苍白的容颜埋进手里,虚弱地喃喃自语。 “为什么?” “因为绑匪即将闯进我家做案……”慢着!打哪儿冒出来陌生男人的声音和她对谈?维箴缓缓抬头,视线先收讯到一双染着薄灰的登山鞋,超大尺码显示鞋主人的个头肯定硕大得惊人。 眼眸渐向上移,越过小腿、大腿、腰腹、厚壮的肩膀,停顿在背着阳光的脸孔。 一双深咖啡色的瞳孔向下望着她。 “啊!”出现了! “汪!”苏格拉底很争气的窜跳起来——然后钻进女主人的怀里陪她一起发抖。 入侵者倏地倒退几步,显然被一人一狗的叫声受惊不少。 “你你……你是谁?你想做什么?我们家很穷!”她高高举起苏格拉底,仿佛一面抵抗外侮的盾牌。 范孤鸿和两颗钮扣般的狗眼四目交接,狐疑的耸高眉峰。这女人以为一只发育不良的蠢狗济得了什么大事? “请问这里是叶公馆吗?”先打听清楚比较妥当,他不想浪费时间在错误的地盘上。 “不……不对,这里是‘很穷’的叶公馆。”维箴抖着下唇纠正。 假若现场情形转画成一幅连环图画,范孤鸿可以想像得到,他的头上应该会被加上好几条代表“茫然”和“狼狈”的效果线。 “那么,‘很穷’的叶夫人在吗?”他决定,与火星人交谈就必须运用火星人听得懂的语言。 当然,眼前的这个女人与科幻片的绿色火星人相差很远。最起码的一点,她的皮肤有别于碧绿色,而是偏向奶油白的圆润基调。说真的,看多了白种女人粗糙的肤质,她这身肌肤还满令人欣赏的。至于五官,总体而言相当文弱秀美,假若抹去她眉宇间的惊惶,浓化现有的书卷气,相信中国传统的“文人酸儒”就像她这副形样。 至于什么性感、冶艳、风情万种,抱歉,安在一只蜜峰身上都比用来形容她更适合。 维箴和陌生男人对谈了几句,发现他并未展现出大开杀戒的意图,心头稍稍凝定下来。 “很穷的继母大人不在。你刚才怎么进来的?”她先打听清楚比较要紧。 “门没锁,我又听见里头响起碰碰撞撞的声音,所以自己推门进来看看。”一般而言,他极少为自己的行动提出解释,不过第一印象定江山,先做好外交有助于他完成所托。 “哦。”这表示陌生人并非擅闯民宅,维箴又放心了几分。“你是来应徽的?” 应徽?他心中打了个问号? “唉!”范孤鸿含含糊糊的应道:“请问叶夫人何时会回来?” “她到店里去了。你有没有带履历表?” 他摇摇头。黄天林曾经提到,叶家对于卖画一事的反应相当负面,或许她将来意移到其他方面,有助于叶家人对他降低戒心。 “这就有点麻烦了。”维箴严肃地直起身,拍拍直筒裤的灰尘。“你也知道,你和我们预期的应徽者有点出入。” 他怎么会知道?莫名其妙。“我想,应该是性别的缘故。”她陷入喃喃自语的情境。“一般而言,上门应徽的人以女性居多,然而雇主不应以性别做为筛选标准,这对男人相当不公平。可是女人本来就是社会上弱势的一群,假若我们把这个工作机会开放给男性,那女人又少了一个发挥长处的领域。” “嗯。”他开始观察哪里有冰水可喝,顺便坐下来打个盹,等她自言自语完毕再进入正题。 “你贵姓?” “范。”厨房好像在右边。范孤鸿率先领路到冷饮的大本营。 “大名?”维箴捧着苏格拉底跟上他的脚步。 “孤鸿。”他找到冰箱,搜寻清新沁凉的铝罐。 “你有没有前科?” “没有。”冰箱里只剩下最后一罐海尼根,他大方的占为己有。 “我并没有岐视受刑人的意思,只是治安日渐恶化,市调又指出,百分之十四的假释犯具有再度犯案的危险,尤其是性侵害罪犯……对了,你以前没有强暴经验吧?” “没有。”他拿出一罐可乐扔给喋喋不休的女人。 “那就好。”维箴仍然不放心。“最好你留下个人资料,我先请徽信社调查一下,确定你没有任何前科,六个月之后我再通知你——六个月会不会太久了?” “会。”“啵!”拉环拔开,畅人心脾的冰啤酒一路滑下他的喉道。 “我也这么觉得。”她困扰地皱起眉头。“可是这种事情通常由萌萌作主,我不敢随便答应。我看你还是明天再来吧!——不对,萌萌跷课陪经先生到高雄,下个星期才会回来,北返之后紧接着又有学校活动,起码要两个礼拜才会进门。不然你等继母大人……也不行,继母大人今天下午直接飞香港,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糟糕,被你听到了!这么一来我可能会有危险!你确定你真的没有前科吗?” “确定。”他帮她拉开可乐拉环。 “如果有怎么办?”他耸耸肩,不予置评。“如果有,我一定不会忘记,可是我记得我没有。” “好吧!”几声不雅的咕噜咕噜突然自女主人空虚的腹腔发出来,维箴的俏脸登时红透。“不好意思。你吃过中饭了吗?” “还没。”他刚下飞机,直接从机场奔赴目的地。 “正好。”她双眼一亮,很难得的笑开怀。“我给你一个机会表现。来!” 她雀跃的指向冰箱,闪烁的眼眸充满期待。 范孤鸿茫然的瞪着冰箱,隐隐感觉头顶上又冒出效果线。这是干啥? “动手吧!”维箴朝冰箱点点头,催促他。“材料全储存在冰箱里,继母大人担心我饿肚子,事先已经补给好整柜原料。” 他拭探性的回应,“你是说,做饭?” “你想炒面也行。”她慎重的添上一句,“就当成应徽考试。” “噢。”现在他有点了解叶家在应徽什么职缺了。厨师! “我不吃葱和蒜。”她先声明。 幸好她过惯了单身汉的生活,多少会下厨煮点好料。而且,他的个性属于“不做则已,一做必成”的倔强型,所以烹调技术比勉强过得去更过得去。 既然自己也肚子饿了,没事多煮她那一份并不算麻烦。至于买画一事,看样子要等叶家的大人回来才谈得成。 维箴捱着餐桌坐下来。为了表现主考官专业严肃的态度,她很努力的不让自己对即将到口的美食流露出非分之想。 接下来的十分钟,她简直看呆了。天!大师报到!就见范孤鸿把冷冻猪肉扔进微波炉退冰后,手起刀落,一条条肉丝以均等的粗细堆放在砧板上。他用芹菜代替葱花,辣椒迅速切成小段,红绿相间的调味品煞是好看。三颗鸡蛋单手打好,搅拌,搁在一旁备用。 瓦斯炉点燃,哗啦一响,芹菜爆香,所有材料一一下锅,他单手持着平底锅,临空用力翻动几下,火苗轰隆被油料引燃,又迅速熄灭,扑鼻的炒饭香洋溢整间厨房。 铁铲刷刷几下,两盘炒饭起锅,可以开动。 从头到尾,动作干净俐落,一气呵成,就是店里的厨师也难以比拟其专业手势。 “英雄。偶像。”维箴凝着崇拜的眼神盯紧他——的炒饭。 “吃呀!”范孤鸿老实不客气,舀起一大口塞进嘴里。 她当下认为这个动作值得效法。 “嗯,嗯嗯。”维箴挣扎着同时吃饭与说话。“不错……好吃……嗯……” “吃完再讲话。”煞气十足的浓眉扭出皱摺。 看样子他与这女人谈不出什么结论,饱腹之后不妨先告辞,回返事先订好的饭店耐候叶夫人归来。至于厨师一职,抱歉,叶家另找高明吧! 维箴舀两口炒饭放进苏格拉底碗里。 “汪,呜呜,汪!”小狗狗也给与满分的评价。 “恭喜你,你合格了!”她徽得家中神犬的同意,欣尉的握住他的大手。 “合格?” “虽然煮饭烧菜只是你未来工作的一部分,可是只要你天天变得出好吃的佳肴,即使清扫打理的杂务做不顺手也无所谓。” 清扫和打理!?她们不是诚徽厨师吗?瞬间的愕然让他错失表明立声的良机。 维箴起劲的介绍下去。“你的工作很简单,每天早上七点准备早餐,十点固定为花圃浇水,晚上七点全家准时开饭,别忘了准备萌萌隔天中午的便当,换洗衣物我们会自动丢进洗衣机里,平均三天洗一次就成了,当然,白天时间别忘了扫地拖地、整理一下居家环境,这样就成了。” “等等。” 她塞进最后一口香喷喷的炒饭,惋惜地瞥了盘中的余粮一眼。“我该走了,还有几册论文必须送给学校教授留念……对了,我不晓得继母大人是否会要求你负责买菜,等她回来你们俩再仔细商量吧!” “我……” “还有,我们家供膳宿,至于薪水,过几天萌萌会告诉你,我也不太清楚。”她大半个身子已消失在厨房门口。 “你先听我……” “我走喽!”七、八本论文捧在怀里,她遥遥向苏格拉底扭动手指头,勉强算是道别。 “且慢——” “对了,还有一件事!”这句话已经发自大门外的花圃。“今天苏格拉底该洗澡了。” 范孤鸿很少尝到目瞪口呆的滋味,现下终于结结实实地了解这句成语的含意。 这算什么?!强迫中奖也不是这种做法! “我可不可以知道自己究竟挣到哪份工作?”他追到门口,只来得及见到纤巧的背影消失在转墙外。 “佣——人——啊!”余音袅袅。 佣人? 他变成男佣了,他该死的不辞辛劳、千里迢迢来到台湾,只为了胜任一户“很穷”的人家的男佣? 裤脚下蓦然传来拉扯的力道,范孤鸿低头一望,两颗钮扣眼和长舌头笑呵呵的朝他喘气。苏格拉底放开他的长裤,举起后腿扒搔两下。 “汪!”该洗澡了。 该死!连一只狗也把他当成仆人欺凌。 倘若下一顿餐食他略过香肉火锅不做,他就改姓“叶”! 对了,刚刚跟他纠缠半天的女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第二章 晚间七点二十八分四十二秒,甫踏进门槛的那一刹那,空气间腾漫着一股货真价实的香味,俨然是咖哩饭的特殊气息。 维箴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自从继母大人正式接管厨房开始,叶家大宅就再也不曾出现过正常的食物香味了,即使陆双丝心血来潮,烹调出一锅咖哩,通常也是黑胡椒口味、芥未咖哩鸡这些诡异的搭配方式。 嗯,好香。还有虾仁蛋炒饭……金针排骨汤…… 她一定死了!厨房里一定有两排天使奏着仙乐迎接她。 维箴轻飘飘地晃进厨房。盘据在里头等她的人当然不是天使——起码不像人们想像中圆圆白白、可可爱爱,背部背着两根翅膀的小天使,而是一尊彪形巨汉。 大汉敞开衬衫的每颗钮扣,肌肉偾张,结实的胸膛有如一道悬崖绝壁,绽露出块垒壮观的纹理。稍嫌太长的浓发用橡皮筋绑在脑后,鬓边几缕较短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 假若真要把这纯粹雄性化的男人和“天使”拉上关系,也只能勉强冀望在他退化二、三十年,当他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宝宝时。 然而小小瑕疵并未削弱她心灵深处的感动,维箴近乎茫然的坐在桌旁自己惯常占领的空位,瞪着桌上暖雾氤氲的美食发呆。另一道热气挟着万钧势力飒卷到她身侧,横霸得不容忽视。 “为什么冷气机不能动作?”不悦的质问从半空中飘降她的头顶。 “上个星期就故障了。”她漫不经心的回答,心绪仍然徘徊在某个特定的主题上。 “你们为何不叫人来修理?”范孤鸿低吼。他待惯了干燥、偏冷的欧美地带,台湾的温度和湿度委实折腾得人无法生受。从下午到现在,他已经冲了三次澡,全身仍然感到粘呼呼的。由于坐着流汗实在太无聊了,他只好从冰箱里搜出可用的资源,准备煮一顿香的辣的犒赏自己。 他虽然懒,却不会懒到自我虐待。 “后娘说过几天要找工人来,把整栋房屋翻修成中央空调系统。”她支着下颚,烦恼的倾靠在餐桌上,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利用大半天的空档,他大致整理出头绪。为了让任务更容易达成,做好外交是必要的步骤。待这位穷酸女孩返家之后,他先说明清楚来意,而后回饭店等候另外两位有裁夺权的“大人”现身,届时大伙儿再坐下来谈不嫌迟。 话说回来,家里来了陌生男人,她却能大方的掉头出去,耗了大半天才回家,胆子也大得离谱!三民主义又还没有统一中国,她不必这么放心过日子吧? 瞧瞧她,长得眼是眼、眉是眉,五官清雅文秀,就只一身读书人的穷酸气令人看了想皱眉。说到皱眉,他终于注意到她的眉心扭得足以打成三个结。 干什么?想挑剔他的技术不成?他这辈子还没替女人煮过一汤一饭,倒是当成老太爷接受服侍的机率比较高。 “你在想什么?”他塞了满口炒饭,谨慎的眼直勾勾地观察她。 “不太对劲。”维箴以他听得见的音量喃喃自语。“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什么事情?” “这一切。”维箴朝四周挥了挥手,秀眉拧得出水来。“一个平凡女人回到家后,发现佳肴美食热腾腾的摆在桌上等着她。炉子上还炖着她最喜爱的金针排骨汤;家里平空冒出一个比那桌美食更引人入胜的俊男,不但手艺巧,外型也剽悍得足以兼任保镖的工作,一物多用途,而且价格低廉——这种好事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为什么?”这女人生性多疑得离谱! “老子有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倚。根据祸福相倚的定率,横福之后必遭横祸,既然你完美得不像真的,我必须开始考虑横祸即将发生的可能性。”她严肃地朝他点头。 “所以呢?”他的浓眉也渐渐彷照她的表情打结了。 “所以,”维箴探过桌面,按着他的大手掌。“你一定要仔细想想,你有没有疏漏任何危险物品?譬如瓦斯没关紧、忘记关电器电源,或者刀刃放错了地方。” “叶小姐……”他忍住不耐烦的吁叹。 “我姓高。” “高小姐,”他很配合的改口。“我想你太多虑了,我做事相当严谨。” “苏格拉底!它上哪儿去了?”回家到现在,苏格拉底的狗影子半点也没见着,以往小狗狗一定会出面迎接回家的人啊!维箴及时想到,噩运若没降临在她和新佣人身上,那么下一个可能性高的对象就是爱犬了。“出事的一定是它,你有没有看见它跑到哪里了?”她惊慌失措,紧紧握住他的手。范孤鸿抽回手,又塞了一口炒饭。 那只狗,懒得理它!他向来对小孩、小狗、小猫没有多少耐性,偶尔见到人们傻傻的抱着宠物又亲又搂又说话,都忍不住要皱眉头。也不过就是一只猫或狗,跟它们说话它们听得懂吗?徒然浪费时间而已!缺乏效率与效能的事情他不屑为之。 炉上的金针排骨汤呛出沸腾的气泡,他起身来到热锅前,关掉火苗,舀了一碗浓馥爽口的排骨与热汤。 维箴眼巴巴的跟在他后头,急得团团转。“你快说啊!外面车子太多,假如苏格拉底偷跑到大马路边,很危险的。” “你喝喝看。”他把汤碗递给老板。“排骨汤,新鲜肉骨熬成的。” 维箴接过来,瞧着碗里的排骨块,越盯越可疑。“新鲜排骨?多新鲜?” “应该刚宰不久吧!”他无所谓的耸耸肩。肉块解冻之后,色泽依然红润,可见品质相当鲜美。 “刚宰的?”她捧着心口,踉踉跄跄的跌坐回椅子上。“你……你好狠的心!苏格拉底只是一只无害的小狗!你怎么可以犯下这种残忍的恶行?” 他的头顶一定又浮出那些狼狈的效果线。这女人以为他做了什么?天杀的! “你不吃,我吃。”他一把抢过碗,大大灌了一口。唔——该死!好烫! “你吃了苏格拉底!”维箴噙着泪水,望着他碗里的肉块。 “我吃了金针排骨。”他捂着嘴唇纠正。 “那苏格拉底在哪里?” “汪。”这里!狗狗蹲在她脚边吐舌头,湿不溜丢的鼻头触了触主人的小腿以示讨好。 维箴登时张口结结舌,说不出话来。 两声哼哼的冷笑从桌面另一侧飘过来,进行无声的反控。原来苏格拉底还活着!误会人家了……她惭愧地摸碰着鼻头。“抱歉!我太急躁了,实在是因为苏格拉底与我们家的关系匪浅,它去年又发生过食物中毒的意外,所以我格外担心。其实生命原本就起源于虚无,不应该太斤斤计较,才算常道,此即为:‘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是老子的哲学思想……”越说越小声,直到末了,语音消失。 “嘿,嗯,啊。”他随口在旁边搭腔。“然后呢?” “然后?”她迟疑的瞧着大啖排骨汤的男人。 “你听起来还有几句尾声没说完。”他又塞一口炒饭,怡然而自得。 “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她试探的轻问。“你真的在听我说话?” “当然。”反正他闲着没事干,无所谓。 维箴怔怔盯着他几秒钟,然后,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漾出一抹怯涩的甜笑。 笑容可以在女人的脸上展现惊人的奇迹。 随着嘴角清扬的滑高,她眉宇间的皱结疏朗开来,诸般晦涩、穷酸气仿佛随着松懈下来的笑靥而烟消云散。直到此刻,范孤鸿才惊讶的发现,她的五官其实远超过他所认知的清丽。 她的瞳眸属于“内双”型,微微鼓起的眼皮看起来有些像卡通人物捆慵的表情,别有一番风味,不拧着眉心的时候,相当可爱特殊。 他忍不住撑着下巴,手肘顶在桌面,静静观看她的表情是否会变化出更赏心悦目的姿彩。 “你为什么发笑?” “因为……因为萌萌啦!”维箴低下头,不好意思的抿唇笑。“她每次都嫌我唠叨,说话抓不到重点,常常我讲到一半就要我‘闭嘴’,所以……”她触了触鼻头,怯怯地对他微笑。“所以我很久没遇见一直听我说话的人了。” 范孤鸿一听就觉得他不会喜欢这个叫“萌萌”的家伙,感觉起来似乎是个霸王女流。 “萌萌命令你闭嘴,你就乖乖听话?”维箴温顺的点头反而惹恼他。“你为什么不反抗呢?同是一家人,她没有权力打压你发言的权利。” “反抗萌萌?”维箴的五官当场蒙上惊慌的神色,宛如他刚才教她做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这怎么可以!她是萌萌耶!” 他想起下午两人讨论是否该录取他时,她也曾口口声声提到萌萌,可见这位萌萌小姐在叶家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颇能呼喝得动其他成员。他的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极有可能也取决于“萌萌”。既然如此,多询问一些“萌萌”的背景也不打紧。“萌萌对你们很重要?”他试探道。 “当然。家里的当家主人就是萌萌,连继母大人也听她的话。”她困扰的皱起眉头。“再过几天萌萌就要回家了,希望她愿意雇用你,毕竟这年头想要找到一位手艺和你一样出色的佣人,不啻缘木求鱼。依照以往惯例,萌萌很排斥陌生男人在我们家里进进出出,我担心她连和你交谈也不太愿意,更别提雇用你……这可麻烦了。” 假若真是这样,他坐下来与萌萌小姐讨论买画一事,只怕很难如想象中的容易。 “萌萌有一小部分的性格承袭自我继父,他老人家虽然好客,却不太欢迎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维箴的眉眼转眼间又蒙上一层愁云惨雾。莫非餐餐有美食的好日子仅是她生命中的一小段脱轨?唉! 范孤鸿马上联想到,她继父叶先生正是当年打跑黄天林的主人翁。看样子他此行仍然充斥着种种变数。 “不做则已,一做必成”是他的座右铭,当初接下黄天林的请托虽然并非百分之百情愿,但他也无意让这桩小事功败垂成,徒然在完美的搜寻生涯上沾染污点。 既然叶家主人不欢迎生人,他惟有让自己混成熟人。男佣的工作且不忙着推辞,留下来多瞧点情势再做计较。 “放心吧!我会努力求表现,让她对我的工作成果刮目相看。”他伸伸懒腰,劳顿了大半天实在有些累了。“我想休息了,麻烦你告诉我我的房间在哪里。” “房间?”维箴愣了一下,完全没有顾虑到这个问题。 “佣人的工作供膳宿,我记得你是这么说的。”他争取应有的权利。 “噢,对。”维箴终于领悟到,她和这个半生不熟的男人即将共住在同一处屋檐底下。 可是很奇怪的,她并不感到畏惧,反而衍生出有人陪伴的安全感。难得! “楼下的客房很久没整理,可能布满灰尘,今晚你先睡楼上好了。”紧邻她隔壁的卧室极适合临时来访的客人使用。 “带路。”他倦懒的站起身,硕大体型再度使不算狭小的厨房显得局促。 身量高伟的男人维箴并非没见识过,像萌萌的阿娜答纪汉扬和继母大人的另一半彭槐安,都属于夺占矮个子生存空间的大块头,然而这三个男人却又各有各的型。 他们三人之间,最文明的男人非纪汉扬莫属,一来他是圆滑熟练的财务顾问,二来他整洁有礼的外型也予有都会气息十足的感受。至于彭槐安,虽然贵为一方负责人,可是气势上就像个富家少主,盛气凌人得不得了,脾气傲慢而睥睨,唯有在继母大人面前才会稍稍软化。 而范孤鸿呢?他奔放的长发和轻便的衣着都显得太原始,像极电影中纵横四方海盗头子,只差左眼上缺了一只眼罩,脸上少了和撇刀疤。 纪汉扬属于萌萌,彭槐安属于继母大人,那么范孤鸿……她蓦然被暧昧的联想力染红脸颊。 萌萌说得对,她越来越神经质了!千万记得改进。 “你没事又脸红什么?”范孤鸿奇道,在她未反应过来之前,飞快顶高她的下颚。 被他碰触到的“点”,犹如烧灼铁烧到。 “没事。”维箴忙不迭地退开两步,埋头往二楼走。“跟我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汪汪。”苏格拉底快乐的迫着女主人。 一只大手从半空中拦截,拎着它的顶圈提起来。 “我把这只狗关回厨房,省得它半夜乱撒尿。”明天起,负责清理环境的可是他! “呜呜呜……”苏格拉底可怜兮兮的哀鸣起来。 维箴连忙跑下来展开护犬行动。 “苏格拉底习惯跟我们一起睡。”她皱起眉心训斥佣人。“还有,你以后应该唤它的名字,别再叫它‘这只狗’、‘那只狗’,苏格拉底很有自尊心的。” “这只狗也有自尊心?”他荒谬的指着蠢狗鼻尖。 苏格拉底狗仗人势,作势往他的食指咬下去,幸好他反射神经优良,躲得快。若非它主人站在左近,他早已反手一锅贴将它的狗脸打扁成群肉披萨。 “看吧!又犯戒了。”她认为自己有必要把酸话说在前头。“从今以后苏格拉底也算你的主人之一。你必须好生照顾它,否则……否则我就叫萌萌开除你。” 看样子她真的很敬畏那个萌萌,才会连开除一个下人也得交由对方出面。范孤鸿越想越不是滋味,昔日风光叱咤的搜寻名家,如今竟沦为一方小宅的卑贱男佣,连一只狗也骑在他头上逞威风。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但此怨不出非君子。 “知道了。”他眯着眼睛瞪犬科动物一下。 效果良好,苏格拉底哀鸣一声,转头埋进女主人的怀里打颤。 “吓唬小狗和小朋友的男人都不是好人,希望你珍重自己的形象。”维箴发出警告。 “反正这两种动物很难和我产生关系,轮不到我来宝贝他们。”他老兄无所谓,吹着口哨主动踏上楼梯。“对了,它叫做苏格拉底,你呢?” “高维箴。” “高维箴?”他反复念诵她的名字几遍,品味着这三个字在口腔内转动的感觉——还不难听。他点点头,继续举步上楼。“嗯,我记住了。” 这趟来台湾,除了寻画之外,他希望能获得更多收获。而至目前为止,他认识了一个芳名半点也不哲学的悲观妄想家,和一只名字很哲学的乐观愚蠢小笨犬,不晓得接下来的人物又是什么角色。 范孤鸿睁开双眼,微微眨了两下,晨光在视觉焦点留下感应,蒙胧的天花板渐渐具体化。 这是他第三闪看着叶家的屋顶板由模糊至清晰。多年的旅居生涯,他已经习惯了瞪着陌生的天花板醒来,然而这幕情景终究和过往有些岐异。以前他睡憩的地点若非饭店、客栈、旅馆,便是野外的野营帷幕,偶尔停留在他私有的居处落脚,房子本身也因为主人外出多时而显得空荡荡。他记不起来自己曾经在一个如此“居家”的环境中起床过。 斑驳的壁纸,陈旧却整洁的室内,空气中隐隐浮荡着庭院草香。虽然叶家老宅缺少豪华绚丽的气氛,却多出一股暖暖的人气……一想到自己定居在一间家庭式的大屋,变成一位家庭式的新好男人,范孤鸿臂膀立刻浮起鸡皮疙瘩。 千万不能走火入魔,他警告自己。叶家另外两位成员即将在一、两天内陆续回返,他盼望这段短暂的台湾之行可以在未来的七十二个小时内顺利结束,然后回到洛杉矶去接续他颓废委靡的假期。 “呜呜。”湿答答的狗鼻子迟疑的碰触他的脚底板。肚子饿了! “喂!”范孤鸿不悦的缩曲起膝盖,撑起上身瞪视它。这只狗还满有胆子的,居然敢溜进他房里。宠物和小孩向来与他不亲。过去三天他对苏格拉底视而不见,只在用餐时间按时开狗罐头倒进它碗里。 说到吃,他撇了眼腕表,七点三十分,差不多该准备早餐了。昨天晚餐时,维箴告诉他,今天早上九点必须和学校的哲学系主任会面。 真难想象了真的沦为佣人,每天按时准备三餐。 范孤鸿忧郁的下床。希望叶家的大人早早回家,他才能投胎超生。 “早安。”维箴已经先他一步进入厨房,正望阒马克怀里的牛奶发呆。 粲然晨照透过窗格,秋色暖黄,偏生她拧起眉心的结,辜负了大好早晨。对于高维箴动不动就浅频忧郁,三天来他已经瞧得很习惯。 “早。”他拉开冰箱门,取出鸡蛋、葱花和几片培根肉,开始烹调早餐的伟大工程。“一大早你就心情不好?”随口和她闲聊几句。 “没事,我正在想象待会儿与系主任谈话的情况。”她落寞的纤指在桌面画着圈圈。 滋!葱花拥进油锅里爆香,厨房立刻弥浮着强烈的青葱气息。 “这有什么好想象的?多虑!”哗啦一响,澄黄的培根蛋汁加入油锅内,他执起平底锅的长柄,轻轻松松翻动,趁着培根加蛋不会太老的时刻,铲起蛋饼,两人份的西式早餐他一只右手就搞定。 “我很担心。”她幽幽地吐了口气。“柯主任约谈我是为了讨论我返样接受教职的事,若是面谈结果顺利,下个学期他将让我开授两学分的‘哲学概论’。然而现在的学生搞怪又难缠,上课最爱作怪,我一定无法控制场面。你也晓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只要学生发现他可以轻易压倒老师,以后铁定会爬到我头上来,那么我岂不是连最后一丝师长的尊严也沦丧殆尽?唉!” 人家都还没确定要录取她,怎么她已经远观到自己站在讲台上授课的美景? “你现在说这些不嫌太早了?我看你还是先担心主任会不会聘雇你比较实际。”他分派好两盘早餐,坐在她对面迳自享用自己的那一份。 “也对!”叶宅男佣激起了她另一波灰色的思绪,天呀!这个世界为何充满竞争,她如何能在莽莽人海中生存呢?“唉!” 又来了!他可不想为她一脸苦瓜而导致谋职失败负责。“你想点开心的事情,譬如说,日后成为讲师教化子民、春风化雨的伟大。” “你不懂。”她哀伤的摇头。“虽然师者的任务在于传道、授业、解惑,然而老子古有名训:‘道可道,非常道。’也就是说,道理倘若可以经由言语传授流广,那么它就不是正道了,所以我在‘传道’这门功课上已经失去一半信心。” 一天到晚听她谈那些老子、儿子的,他听头错脑胀。“你到底主攻哪一门的硕士文凭?” “哲学研究所。我主修‘东方哲学思想’。” “学哲学的人都像你这么悲观吗?” “不,这牵涉到西方世界的存在主义,尤其是存在主义的代表作家卡夫卡……”她忽然收住滔滔不绝的介绍,小心的打量他。“我总是谈这些玄虚,你会不会觉得无聊?” 岂止无聊,他差点睡着了。 “还好。”范孤鸿耸了耸肩,提起咖啡壶斟了一杯,“不过现在已经八点十分,你是不是该出门了?” “糟糕,快迟到了。”她惊慌失措的跳起来,拿起身畔的背包匆匆忙忙地离开厨房。 “等一下,你还没吃早餐。”他连忙追上去。 “我不吃葱。”她回头对葱花炒蛋皱眉头。 他顿了一顿,眼神有点抱歉。“我忘了。” “没关系,一餐不吃饿不坏的。”加快速度赶向大门口。 “等一下!家里有没有车?” “没有。” 这么寒酸?!“你几点面谈完毕?” “十点多吧,做什么?”维箴百忙中回眸。 “我待会要出门买点东西和今日晚餐的材料,顺便绕过去接你。我不太熟悉台北的道路,你拨个空陪我逛逛。”叶家竟连一部代步工具也无,他必须租一辆回来凑和凑和。 “好,我在校门口等你!”消失。 “等等!”来不及了。 十点多到底是“多”多少?他翻个白眼,回头继续干掉第二盘蛋饼。 “呜……”怯怯的狗鸣声从厨房角落响起。 他回眸一看,那只狗仗人势的蠢狗缩在流理台角落,渴望而迟疑的觑着桌上的培根蛋饼。 “饿了?”他挑了挑墨眉,叉起盘中最后一口金黄蛋品。 “汪!汪汪!汪汪汪!”苏格拉底眼睛一亮,兴奋地跑到他脚边,狗尾巴摇出诋诋谄媚的节奏。 范孤鸿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当着馋涎的小狗狗面前,把蛋饼送进嘴里。 “嗯……好吃!”他畅快的拍拍肚子。 “呜——”苏格拉底悻悻然地退下去,不屑的嗤哼一声,回头挖掘它平时埋藏的私房骨头。 蠢狗败走的路径引起他的关注。就在通往后院的出入口旁,另有一扇拉拢的门,如今被苏格拉底拉开,露出直通向地下的楼梯,他这才意识到老宅子另藏一间地窖。 身为正式雇佣,他并不算瞒着主子乱闯的外来客,理所当然有权下去探勘地形。 主意既定,范孤鸿放下空盘,朝地下一楼走去。他伸手推开敝陋的木门,榫头发出嗄吱嗄吱的怪声。 “吼——”迅猛的黑影突然从暗里窜出来。优良的运动神经驱使他及时退开两大步,把脚丫子从苏格拉底嚣张狂妄的嘴下救回来。 “妈的,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狗眼看人低。他怒气冲冲,回头搜寻一把合适称手的凶刀。 “汪汪!汪汪汪!”这是苏格拉底的地盘,仇人休想跨雷池一步。慢着,他在做什么?范孤鸿陡然凝定一切动作,错愕地瞠望手中的锅铲。他居然窝在庖厨里,和一只高度低于半公尺的笨狗吵架!简直是自甘堕落,英雄气短。 范孤鸿郁闷的扔下铁铲,离开这个疯狂的战场。 他需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老酒,最好是很大很烈的一杯! 范孤鸿实在是个出色亮眼的男人。从他们俩身旁经过的路人,只要是女性,莫不多投与他几眼欣赏的眼神,再挑剔的打量走在他身畔的女伴。家人曾经告诉过她,她的外形条件也不差,美艳不足但清秀有余,然而今天下午她所接获的钦羡,却远超过以往的第一天。 维箴的眼角余光瞄向走在身旁的男人。皓日当头,他戴上墨镜,露出线条方正的下巴,放任一头狂野的长发披散在后颈,并未多此一举的扎绑起来。他整个人放射出强烈鲜明的欧陆格调,充满海洋的气息,而且步伐稳定自然,浑然不在意他人的侧目。 佛法有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色无相,方为真谛。话虽如此,真要视他的“男色”为空,翔实需要增加几十年的修行才做得到。 “进来。”他拉开车辆租赁公司的玻璃门,招呼她闪躲入空调的世界。不久前,他仍对台北的街道地理全然陌生,一个钟头之隔,他已掌握了几条主要干道的方向。现在两人的行进方向由他来带路。维箴发现,他是个主控欲强烈的男人,即使处在新环境,也会于最短的时间内摸清一切。也因为这样的性格,当他出现在一个新的场合,即使身旁另有同伴,服务人员也会自动视他为主角,以他为主要的招呼对象。 “先生,请问要租车吗?”业务员热诚的迎上前。“您抽根烟。” “谢谢。”他顺手接过香烟,让对方帮忙点燃。“我想看看你们的车款。”业务员快乐的邀请两位客户坐定,以魔术性的手法变出一张车目表,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 维箴越听越过意不去。她贵为主人,无法提供适当的交通工具,反而让男佣以私人金钱负担租车费,实在说不过去。业务人员介绍得口沫横飞。“我们的收费标准随时间长短而定,相当合理。不晓得先生预定租几天?” “先租一个月吧!”他保守估算,三十天之内买画的勾当应该搞得定,托长了可就亏本。 业务员的眼睛登时大放光芒。“这款丰田可乐娜是我们最热门的车种。租用期一个月,算您一千五就好。”“太贵了。”她冷汗涔涔,轻轻拉扯他的衣角。一千五乘以三十天等于四万五。萌萌愿意支付的薪水恐怕连三万块都不到呢!他拿什么付账?届时付不出车款,范孤鸿一逃了之,天下无难事,岂不是要连累到她们家出钱了事?太可怕了,非阻止他不可。 “好吧!就这一款,我今天想取车。”范孤鸿无视老板大人的劝告,掏出皮夹。 “你的薪水不够付的!”维箴挺身而出,防止他将来畏债潜逃。业务员愕然,终于注意到男客身旁的女子。“呃,太太?” “我不是他太太,我是他的雇主。”维箴不耐烦的纠正。“范先生,我先警告你,在我们家帮佣,一个月能赚三万块就要偷笑了,你可别薪水未进口袋就先入不敷出。” “帮佣?”业务员眼光中的热诚先去了一半,秀出另一款小车的规格。“不然还有另一款日产march,每天一千块,比较便宜。” 范孤鸿嗤之以鼻。march光车身就短丰田一截,他可能塞不进驾驶座。 “我的经济状况不劳你担心。”他横了她一眼,拿出信用卡。 金卡?还有点希望。业务员迅速把丰田的资料换回台面的最上方,笑容依旧灿烂。 “好吧,别怪我没警告你。”她嘟嘟哝哝的。 两方人马签妥一个月的租约,缴款取车。 他只租一个月的车,虽说此举可以演绎为三十天后他准备买车,但维箴颇为怀疑这个可能性。想来他只预备打工一个月,赚点外快就走。 男儿志在四方,存够了钱,自然进发往下一段旅程。范孤鸿脸上清楚标示出丰富的阅历,不可能把帮佣列为人生目标。这年头多的是像他这样的游牧民族,没有久留意愿,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只是,唉!他煮的菜实在很好吃…… 第三章 深夜,格格作响的门板敲响恐怖夜的序曲。嗄吱,嗄吱,嗄吱……脚步声踩踏着地毯,闪入黝暗的房间内,原木地板在地毯下奏出阴森森的节拍。 嗄吱……嗄吱……一步步往隆起一片凸影的床榻逼进。 打横里,坚实的手腕破茧而出,反手将入侵者压制在床上。手表的玻璃镜面反照着月色,在暗夜中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啊!”来人娇呼。 高维箴? “你有三更半夜访仍人房的嗜好吗?”范孤鸿一骨碌坐起,紧扣住她的双肩。她若再晚出声一些,手骨已经被他打折了。 “你好重。”差点被他压死!维箴扶按住他胸口,努力撑起残存的自尊心。咦?摸起来滑滑的,硬硬的,而且光溜溜的。她看向纤手摸触的地方…… “你……你裸睡?”她不可思义的轻喊。 这也好大惊小怪!他拨开额前的刘海,整头浓发因为睡眠而显得凌乱,再衬上那脸使坏的笑容,活脱脱就是纵横江湖数十载的海盗头子。 “犯法吗?”他想了想,忽然贼忒兮兮的笑起来。“姑娘深夜暗访,倘若小生穿戴整齐,恁也太杀风景。” “我才不是……”被那双贼溜的眼一扫视,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和他一样赤裸着身子。 “我听见院子里有怪声音,可能有小偷潜偷东西。” “是吗?”他起身走向落地窗。虽然他们俩的房间位处隔邻,他的卧室却坐落在转角边间,窗户的开口与她的并不在同一个平面。维箴的窗户与厨房、庭院同一侧,而他则面对着后花园。 夜风中藏着惊蛰的气息,隐隐夹带敲碰撞击的响。没错,确实有人试着从厨房后门进入叶宅。 “你留在房里,我下去看看。”他简洁有力的转身下令。 维箴恍如没听见,一个劲儿呆滞地瞪望着他,由上到下,再由下到上,来回梭巡好几遍。 “你吓呆了?”他不耐烦的挥挥手。“我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她满脸困扰,似乎在犹疑着该如何对他启齿,考虑了片刻,终于以最严肃冷静的语气开口:“我不愿令你尴尬,然而人类理当在负面的评价中寻求成长,所以我还是老实说吧!——你全身光溜溜的。” 对哦!范孤鸿陡然醒悟,他忘了套上长裤。这女人实在很好笑,撞见男人光着屁股也不象徽性的尖叫几声,居然还端坐在床沿,两手规规矩矩的贴放在膝盖上,一副好学生、好宝宝的模样,跟他有商有量的。 “那你还看得这么出神,不赶快把眼睛蒙起来?” “也对。”维箴慎重的点点头。 被他一提醒,她终于抓回蒸发掉的女性矜持,捂住幸福了好几分钟的秋眸。 范孤鸿迅速套穿上运动短裤,一边审视她雅致的下巴线条,略嫌清瘦的颊畔。 房内的光线相当阴暗,不过他出生入死这些年,早已训练成比常人敏锐数倍的夜视力。就着幽微的月光看去,维箴的脸庞透着粉嫩的月牙白,捂着水眸的手与脸部肌肤融和成一片,像极了晶莹的白玉瓷瓶。那张蜜梨似的脸蛋看上去就让人想咬一口。虽然他并未真正触碰到她,却极能了解何谓“婴儿般的肤触。” 睡衣上的科犬图案倒有几分像苏格拉底,差别只在于那只混血狗不知从哪里继承到黑鼻管。 黑夜原本就是人性本能最容易失序的时刻,他一时意动,趁维箴防备力降低,突然掰开她两手,迅雷不及掩耳的印上她唇心,退开。 维箴眼睛眨了一眨,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她好像感觉到嘴唇重重的,隐约有一股湿湿热热、微含着烟草的气息盘旋于鼻端,但晃眼间就消失了。 夜色太深,她看不清个所以然来,范孤鸿的动作又超快。 她被窃吻了吗? 感觉起来好像是,可她又无法确定,不过,他若吻得让人不知不觉,这个吻有什么意义呢?嗯,很值得深思的问题。 范孤鸿踩着无声息的猫步走下楼梯,贴身在厨房入口处的墙边,捕捉暗夜中的细微声息。 叽哩咯啦的异响发自于后门,有人试图撬开门锁进来,技巧却拙劣得令人发指。 狩猎者的光芒从他的豹眸激射而出,他踢开便鞋,赤足踩进厨房的磁砖地板,无声潜向后门。他的上半身依然光裸,步伐牵动了全身的肌肉,荡随着一波波偾起的线条。隐隐银光投射在他身上,恍如伺机袭击羔羊的肉食猛兽。 屋外拂起山风,赫然吹动了门,原来喇叭锁已经被小贼破坏。他悄没声息的逼近,探长手臂准备拉开门给外头的家伙一起迎头痛击—— “吼——”苏格拉底突然从黑暗中窜出来,牙齿狠狠陷入他的脚踝。 “他妈的!”范孤鸿破口骂一句三字经。“你有没有咬错人?狗仗人势的愚蠢东西!小偷就在门外,你居然回头攻击我?除了吃喝拉睡,你还有什么功能可言?” “吼——”苏格拉底大怒,用力咬住他的脚踝乱甩。后门的异响陡然僵住,随即,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窜向庭院的外墙。 “shit!”他可以感觉到血丝从破皮的伤口往下流。大手用力一扯,小狗狗被他凌空甩到厨房的对角,他立刻从地板上弹起来,追出后门。 “咳!咳!咳!”挫败的看门犬发出凄厉的惨呼,惊动二楼的女主人。 “苏格拉底。”维箴惊骇的冲下楼,生怕爱犬发生了任何意外。 欺仗人势的狗瞄见女主人出现在厨房门口,无限委屈的跛行到她身前,呜呜呜的哀鸣着,诉说自己的满腔委屈。 “好可怜哦!宝贝狗狗。”维箴怜爱万分的抱起爱犬。“你的脚痛痛喔?是不是坏人欺负你?” “汪。”苏格拉底给与肯定的答案。 她摸触到小狗狗湿濡的腹部,提手一看,发现它身上沾满夜露和泥土,想必是甫从院子里溜进来。 “刚刚在院子里抓门的就是人吗?”她怜爱的点了点小狗狗的鼻尖。“小坏蛋,你害姊姊以为有坏人偷跑进来。” 后门霍地推开。 “啊。”“汪。”一人一狗吓得抱成一团。 范孤鸿站在门框之间,衬着屋外的月色而形成暗影,狂野的乱发散扬奔放,恍如入侵的海盗头子。维箴微咽一口唾液,下意识地退开几步。 也没看见他动作,下一瞬间,她怀中的苏格拉底已经被他用三根手指拎得高高的。 “蠢狗!”范孤鸿咬牙切齿,有如欲将它活生生吞进肚子里。 苏格拉底眼见有靠山在场,压根不用自己用力,扭过头可怜兮兮的朝女主人哀叫。 “住手!”维箴忿忿把狗狗抢回来。“刚才是不是你踩到苏格拉底,害它痛得哀哀叫?你每次都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虐待它。” “我虐待它?!”他险险脑冲血。“我虐待它?”每吼一句就进逼一步。“你说我虐——待——它?” 美女与小狗被迫到墙角。 “没……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维箴眼眶里含着两泡泪,颤巍巍的抖出声。 “那你是什么意思?”今晚不跟她计较个清楚,他绝对不善罢甘休。“我大半夜被你挖起床抓贼,贼没抓到,反而被那只蠢狗咬得鲜血直流,还换来一身虐待动物的恶名,我犯贼哪?” “它叫苏格拉底,不叫蠢狗。”她小声纠正。 “你以为男佣的工作多吸引人?干到现在连一个月薪水也没个准,天天做牛做马,还得被这只笨狗岐视。”范孤鸿根本不甩她微弱的答辩。“你自己说,我腿上多了两个血洞,造成严重的职业伤害,你打算如何赔偿我?” “有生之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她压低了头,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好!这是你说的,我等你报答。”他憋着一肚子闷气,恶狠狠地横了苏格拉底一眼。“喏!” 她怯怯的接过他手中的银色圆牌。“这是苏格拉底的狗牌,怎么会在你手中?” “我刚才追出去,在庭院捡到的。”他悻悻然地再瞪狗狗一眼。 “可能是苏格拉底弄掉了。”维箴提出心头的推想,“它身上脏兮兮的,而且泥土的印子很新,方才应该是它溜到后院散步,被锁在外头,所以才一直抓门,吵醒了我。” 范孤鸿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些什么,半晌仍然回归沉默。 “或许吧!”他不愿多言,板着一张被吵醒的臭脸离开厨房。“我要回房睡觉了,你们主仆俩慢慢培养感情。” “等一下。”维箴连忙追上来。 “干嘛?”他吼她。 “苏格拉底浑身脏兮兮。”她嗫嚅着。 “我又不跟它同睡,管它脏不脏。”他转身又想走。 “可是——”维箴鼓起勇气扯住他的手臂。 “你到底想怎样?”他很不高兴了。 “你……你先帮苏格拉底洗完澡,再睡觉。” 至此,范孤鸿终于确定,这女人真的把他当佣人看,当然,他并没有职业岐视的意思,佣务人员自有其值得骄傲的地方,他只有无法忍受被一个神经质女人呼来唤去的。 邪恶狡黠的微笑勾勒出他脸庞的立体线条。他转回身,手肘压在她颊畔的墙面,维箴不自觉又呼吸困难。 烟草气味和湿热的鼻息挑弄着她的感官,千般熟悉,万般暧昧。他半裸的体躯突然真实了起来,近在她咫尺可触的距离,狂妄的侵占了她的生物距离。 “我们交换条件好吗?”空出来的右手,轻轻逗捏着她的下颚。“我很乐意为脆弱的苏格拉底洗澡。”他吹口气,拂弄她的耳朵。“可是,等我洗完了苏格拉底,你必须帮我冲澡擦背,嗯?” 她先深呼吸,一嗅到他身上发散的男性气息,连忙又憋住气。太隐晦了,太暧昧了,此桩交易万万不可为之。 虽说食色性也,贪好男色却有伤文人雅士风范。捧着狗狗,她逃也似的奔上二楼。 “苏格拉底,来,姊姊帮你洗澡澡。” 她敢打赌,方才姓范的铁定偷吻过他。 “前天夜里你答应要报答我。”范孤鸿用指关节轻扣书房的门,吸引蛀书虫的注意力。 维箴抬头瞧向门口发声处,立时触眼到一片古铜色的胸膛,呼吸有窒息的感觉重又衍生而出。八成是她的男佣吸气量比较丰沛,抢走了人的空气配合给额。 而且,他又光着膀子了,健美壮硕的体魄简直在强迫观众欣赏。 “你实在应该养成穿衣服的习惯。”维箴蹙起娥眉纠正他。 “屋子里热死了,”他忍不住抱怨。“又湿又闷,冷气又不能运作。” 她当场觉得有点汗颜。怪不得人家,实在是因为她提供的员工福利太差了。 “噢。”维箴乖乖收敛起雇主应有的权威和尊严。“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报答的,请说。” 他拂开汗湿的刘海不经意地道:“我对中国字画颇有一点兴趣,这趟跑回台湾,正是为了收购几幅值得曲藏的作品,你认不认识在字画方面有研究的前辈,可以为我解说应注意的购买原则?” 他说他“这趟跑回台湾”,意谓着他确实从外地前来,归期不远。维箴低下头,一点一滴品味着他可能远去的事实。可是,她不希望他离开啊!虽然他炒菜总是喜欢放青葱和蒜,技术却比继母大人高明太多,如果他离开了,他又要堕回以前的饮食炼狱,呜……她不要! “你在干嘛?”范孤鸿很莫名其妙,怎么转眼间她一脸泫然欲泣的凄苦相,他说错了什么吗? “没事,我只是想到我悲凉的未来。”她悠悠的叹了口气。 “我想买画与你悲凉的未来有何牵扯?”他斜倚在门框上,打算问个一清二楚再做其他事情。 “你买完画是否就会离开?”她清秀的脸颊漾起一层轻郁。 “差不多。”她不愿意他走?范孤鸿的心律节奏有点跳拍。嗯!还满令人惊喜的。不自觉的微笑弧度提高了他的嘴角。 “唉!”她相当配合的长吁短叹起来,当场令他的男性虚荣获得高单位的喂补。 范孤鸿懒洋洋的步近书桌,耀眼的半裸上身躯逐方寸之外的氧气蕴藏,维箴讷讷的任由他接近自己,站定,修长的手指顶高她下巴。 烟草气息拂上她脸颊。 “你先帮我完成买画的心愿,”魅惑的低语鼓动她的三魂七魄。“我的停留时间还有大的商量空间。” “不……”显然他误会了。 在她能辩明之前,掠夺性的唇已欺压下来。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她认为自己这回已做好心理准备。 对于男女之事,维箴当然也曾好奇过,尤其继母大人和萌萌的身畔相继出现了命定的所属,她虽然嫩,却不至于无知到认定这两对佳偶向来规矩清白。 以前也有人追求过她,她甚至接受了其中一人,试探性的交往了三个多月,结果这段感情仍然步向不了了之的收场。她无法忍受第二双手在她身上探来摸去!她就是没有办法!至于亲吻,她直接联想到的是“飞沫传染”,而从小她的抵抗力又特别衰弱;病痛意谓着皮肉之苦,意谓着医疗支出,意谓着不治死亡,她何苦为了短短一刻的亲吻而付出生命代价?所以啦!前任男友求欢几次不遂,自然转向其他更心甘情愿的女人。 思索之间,她的唇间产生入侵感。她连忙想缩头,却被脑后的手掌固定住。 被深吻的感觉一点也不像女性友人描述的——脑中轰然一声巨响,眼前金光乱闪,耳边还有天使唱着甜美的歌曲。 湿湿的,粘粘的,感觉很奇怪,难以归类为喜欢或厌恶。不过——芳心有一种跃跃跳动的异样感受,好像有些搔痒,却又不像实质的存在…… 总而言之,怪怪的。 范孤鸿终于打住深吻的动作,释放她的唇自由。维箴从对面书柜的玻璃反射,赫然瞧见自己殷红如苹果的容颜。呵,她看起来好激切,脸色鲜艳,唇瓣濡湿,一副被彻底蹂躏过的模样。为什么呢?她以为自己刚才很冷静的。 “你忙你的,我先去冲个凉。”他满意的直起腰,拭掉太阳穴上的汗水。“台湾的鬼天气热死人了。” 范孤鸿吹着口哨,晃向走道尽头的浴间。 她实在很好玩!他想。 他很少以“好玩”二字来形容女人。女人要不就可爱,要不就烦人,至于不可爱也不烦人的,通常等于“平凡”,好像很难出现第四种分类法。然而,他这趟台湾之行遇见了一个女人。 一个很“好玩”的女人。 凉冽的水泉自他头顶直灌下来,蜿蜒向胸口,冲激着不可避免产生的生理悸动。 他才刚扭紧莲蓬头开关,便听见楼下大厅扬起轻盈的铃声。 “难得这家子也会有访客上门。”他颇为讶异。进入叶家这几天,门铃头一次由他和维箴以外的客人按响。 匆匆套上牛仔裤,随手把湿发擦干,任由它披在肩上,他淌着满胸膛的水珠下楼,执行佣人理当尽责的应门使命。门户洞开的那一刻,外头的人掏出钥匙,正待插入锁孔里。“维箴,我以为你不……”陆双丝噙着清艳动人的甜笑,抬头瞧见开门者的身份后,笑容立刻僵化为错愕的线条。“……在。” 难道她走错房子了?双丝赶紧回头瞧望庭园的景色,没错啊!这里是她家,她的院子,她的大门。但她从来不曾料想到,有朝一日进门的时刻,突然变出一个英俊的裸男前来开门。而且他满身水珠分明就是“美男出浴”,颓废的外形就像刚从汪洋上收帆归来的海王子。 假若他嘴角再叼上一根烟,可不像极了电视上拍摄万宝路香烟广告的男模特儿。 “嗨。”美女!范孤鸿第一眼便做出决定。 眼前的女人绝对只能以“明艳无双”来形容,眉眼五官的精致不需多言,比较引人注止的是,她浑身洋溢着春天的气息,仿佛芳踪所及之处立刻化为舒爽清凉的场合。 纯粹男性化的笑容顿时柔化了他狂野的外形,浪荡倜傥的眼神贪婪而不淫晦的扫描双丝。 “请问芳名?”他一边肩膀依然斜倚着门框,左手已经不安分的握起幸而人儿的柔荑,举高到唇边。 “我叫陆双丝。”男性的欣赏是满足女人虚荣的主要粮食,她当然也不能免俗。双丝红了脸蛋,半出于害羞,半出于欣赏。“我是维箴的继母。” “哦——维箴从没告诉过我,叶家有一位令人惊艳万分的女主人。”他缓缓弯下腰,贴吻向美女的玉手。 粗糙的手背突兀的切入,险险害他的嘴唇失去贞节。 “而且这位令人惊艳的女主人恰好被别人订走了。”低沉的语音充满敌意。 范孤鸿抬头,瞧瞧是哪号程咬金坏了他调情的兴致。比他高半颗头的大个子梗在美女与他之间,目露凶光,同时也正掂着他的斤两。印象中,他仰头看人的机会并不常有,在男人的体型中,他已经算高大的品种,难得在台湾碰见一棵超过一九0的大萝卜。从大块头男子充满占有欲的站姿来看,美人儿与他必是关系匪浅。 唉!美女与野兽,糟蹋了。 “维箴很厉害嘛!”大块头冷冷瞄他一眼,语中带刺地嘲讽。“看不出来她还懂得趁家里没大人,带个野男人回来。” “你讲话放干净点,冲着我来就好,没必要扯上旁人。”口头上的侮辱他向来不放在心上,但牵扯到维箴又是另一回事。 双丝连忙介入两只斗牛之间充当和事佬。 “不准你说我女儿坏话!”她遣责性的拍打未婚夫彭槐安一下,再转头对他甜知。“这位先生,您是?” “我姓范。” “是谁啊?你和客人为什么站在门口说话?”维箴姗姗来迟,从他背后踮起脚来探头探脑。“继母大人,彭先生,你们从香港回来啦?”她推开男佣,迎了上去。“继母大人,听我说!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离开的时候,家里发生好多大事,最严重的就是——我们的冷气又坏了,我请范先生帮忙检查过,但这次可能修不好了,因为压缩机已经寿终正寝。你一定了解,冷气不是我弄坏的,是它自个的时辰到了,改天萌萌回来怪罪我的时候,你务必站出来帮我说话,还有……” “给你。”沁着水珠子的可乐铝罐出现在她眼前。 “干嘛?”她愣愣的问。也不见范孤鸿有什么动作,怎么转眼间他已绕去厨房,拿了饮料出来?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你不渴?”他拉开海尼根拉环,迳自灌了一大口。嗯,又凉又爽!“大家进来坐,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别客气。” 他大手一挥,邀请众路人马移驾客厅,然后自动自发的转进厨房切水果。动静举止之间,依然辐射着逼人的狂放魅力。 双丝越看越奇怪。可不常有男人在老宅子里指挥调度,反将她们叶家女人视为客人的。 “维箴,他是你男朋友?”连她也想对继女刮目相看。士别数日,维箴身边忽然就冒出一个俊男。 “才不是。”维箴的脸颊火辣辣地烧红。“前几天范先生来应徽工作,我考了他几项家事技能,他都顺利过关,所以我就自选作主雇用他了。他的名字叫范孤鸿。” “哈,男佣!”彭槐安冷哼一声地嗤笑出来。原来是个佣人而已!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倒也不是他和姓范的有啥深仇大怨,只是,为了后半生幸福着想,在双丝尚未下嫁给他之前,任何有机会与她朝夕相处的异性都成了他的心腹大患,尤以适婚年龄的男子为最。瞧姓范的方才那副急色相,怕也是对他未婚妻存有非分之想,此人不可不防。 “无贵贱。”双丝娇嗔道:“你是不是也轻视我煮饭婆的身份?” “继母大人,你别误会彭先生,其实轻视你煮饭婆身份的人是我和萌萌。”维箴老老实实的接腔。 彭槐安当场爆笑。 “你笑什么?”双丝气恼地握起粉拳捶他。 “吃水果。”花式果盘被端放在茶几中央。 中间一圈半月形的红苹果,大小、弧度切分得工整划一,外围一圈鲜艳的柳澄,果皮被细心地肃下一半,肃离部分还顺手切出几刀花样,放置在最外层的芭乐已去掉籽,切成滚刀块。双丝看得咋舌不下,眸中盈着仰之弥高的崇敬。这盘色彩缤纷的艺术品,她不晓得应该吃它还是膜拜它。 “时间太多。”彭槐安吃味的嘀咕。 范孤鸿无所谓的耸耸肩。没办法,他无聊,只好切水果玩。柳橙是他昨晚闲着没事,边看电视边玩水果刀的成品,切着切着就切了一大盘。 既然女主人回家了,他的买画行动不妨先放出一点风声。 “维箴,我刚才向你提过的画作,你还记得吧?”他的眼睛看似专注在她身上,其实正敏锐的侦测着其他人的反应。 “什么画?”双丝好奇地插口。 “他想买几幅字画。”维箴无可避免的注意到,继母大人好像对范孤鸿积有十成的好感,反之亦然。其实理当如此,男人总是偏好继母大人这类型的亮丽美女。而她顶多像个灰暗的酸书生罢了! 奇哉!她怎么忽然计较起这些小事?继母大人的美艳和受异性欢迎,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她现在才生出计较的心意,岂不是迟了一些? 外貌之事由不得人,一切有缘法,如露亦如电,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可以……唉!她又开始觉得忧郁了。 “范先生,你偏好哪位前辈的作品?”谈到字画,双丝多少感兴趣,她只有一天缘分的亡夫也曾荟集字画成痴。 “你叫我‘范’就好,不必加上先生。我只是您的雇佣。”他迷死人的微微一笑。“我的财务状况并不富裕,只供得起临摹的字画,最好叶夫人有认识的人愿意出让。”鱼网洒下海。双丝闻言顿了一顿,仿佛待欲说些什么,却又停口。 “呃……买卖字画的事情,彭先生了解得比较透彻,你应该询问他才对。”他指向身旁的男伴,虽说彭槐安已成了她未婚夫,但“彭先生”三字叫顺口,无论如何也改不过来。 “抱歉,我很少接触仿字或仿画。”彭槐安冷嘲道。没钱就认命,不用学文人名士附庸风雅。 范孤鸿眼芒一闪。黄老头有言在先,所以他并不意外叶夫人规避的态度,若想让叶家释出任何一幅艺作,势必得耗费几许心力。他只是好奇,为何叶家女人紧紧扣住那些不值钱的仿字画? 身旁突然响起一声长叹。 他反手扭转维箴的脸庞,和她面面相望。“你在想什么?” 这女人动不动就叹气,只差没面对西北边张开嘴巴,喝点风、吃些雨,咳两口血,偶尔林黛玉葬花。 他的举动唤回维箴飘荡的灵魂。萌萌和继母大人已经很习惯她的怪异,而她也很习惯人家“习惯”她的灰色,偏生他总像看不惯似的,不按牌理出牌地介入她的愁云惨雾里。 “宠辱若惊,夫复何言?唉!”她摇头晃脑的叹息。 当场三个人都听不懂她在讲什么。 她这样的症状到底维持多久了?范孤鸿啼笑皆非。 “走走走!陪我出去买今天晚餐的材料。”他看不下去了。 “唉!”维箴再长吁一声,乖乖的被他拉起身,往门外走。 屋外人间,长空一色,流云聚散沉浮,活脱脱是人世间悲欢离合的写照。秋阳正艳,却扬不起她心头的轻盈快意。来往的车阵犹如彩绳,牵续起已知的现在,和未知的他乡。 “唉!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她浅声低吟。 “你想吃梅干扣肉还是卤蹄膀?” “我要吃什锦面。”她深深叹息。 真难为了她,不同的话题还可以维持相同的低调。范孤鸿实在很怀疑她活在哪个八股时代。 反正她这副死样子他也看惯了,婉言开导也没用,不如等她自己挣脱愁云惨雾,省得他浪费唇舌。 于是他主动引路,走向斜前方的小公园,拉着她坐在一张石椅上,任凭维箴去长吁短叹,伤春悲秋,他自顾自地享受和煦的午后秋风。 前方几公尺,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荡秋千,先用惊慑的眼光瞄瞄他,最后落在维箴身上,似乎因为他的存在而迟疑,打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接近他们。 “那个小鬼好像认识你。”他顶高维箴下巴,让他注视正前方。 “强强!”她终于曙光乍现,绽出温暖的笑颜。“强强和他爸爸刚搬来不久,他爸爸最近调职到附近的国中教书。” 小男孩受到她的鼓舞,再犹疑地瞄他一眼,终于鼓起勇气,羞怯的接近两人。 “阿姨。”强强偎近她那一侧,怯生生地打量他的神色后,终于补上一句:“叔叔。” “嗯。”范孤鸿的态度很冷淡。他并不特别喜欢小孩,也很少和这个年龄层的人类相处。 维箴就截然不同了。看得出她是那种视儿童如天使的典型女性。 “强强,你怎么一个人在公园玩,你爸爸呢?”她认识强强个把月,好像不曾见过他和其他小朋友玩在一起。 “爸爸星期日下午值班。”小男生害羞的回答,眼角忍不住一直偷瞄范孤鸿。 他被觑瞄得莫名其妙,逮着机会,突然侧头和小男生四目相交个正着。 范孤鸿自认长相并不吓人,或许狂放了一点,但无论如何也构不上“吓到小孩”的程度,可小男生的反应却强烈得让他开始自我怀疑。 强强被他一看,小身体重重一震,眼中浮现惊措慌乱的神色,整张小脸霍地躲到维箴背后。 “范!”维箴怒斥他。 “我又怎么了?”他不过是随便瞄了小鬼一眼,又做错了什么? “强强,别理他,阿姨陪你玩。”她安慰性质地抚触小男生的头。 “不要!我要回家了。”强强突然跳开一大步,头也不回地跑开。 范孤鸿紧盯着远去的瘦弱背影,脑中有一个念头隐约被牵动。 “你哦!老是喜欢欺负小狗和小孩。”维箴跳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斥责他。 “小姐言重了。”他又好气又好笑。喜欢小孩又没奖品可拿,他哪来这等兴致。 “我警告你哦!以后再见到强强,你一定要对他和蔼可亲一些,强强很怕陌生人,尤其是男人。”她终于展现出主人训诫下人的权威。 “奇怪了,他要怕就怕,我又没要求那个小鬼接近我。”他咕哝出不平之鸣。 “他叫‘强强’,不叫‘小鬼’,苏格拉底叫‘苏格拉底’,不叫‘那只狗’。” “嗯。”他懒得反驳。为了那只狗动干戈,不值得。 “还有,你对彭先生也要客气一点,他是继母大人的未婚夫,等于是我未来的继父,你未来的老板,知道吗?” “喔。”未来是一个漫长无期的名词,他不在乎。 “你真的记清楚了?”她顿了顿,复又强调。“继母大人已经和他定亲,你要对人家谦冲有礼。” “你提第一次时我就听见了。”他懒洋洋地起身,迈开步伐往马路走去。“动作快点,晚餐还没着落。” 维箴瞪视他巍峨的背影,总觉得心有不甘,可也实在找不着什么主题好呼喝他。 她沉着不悦的俏脸跟上去,默默并行在他身侧。 半晌,他的手肘忽然顶了顶她的手臂。 “我觉得你比她可爱。”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解释。 她别过脸,装做没听见,嘴角却不自觉地扬高起来。 第四章 又来了!? 范孤鸿睁开眼,墙上的钟指在十二点整。他开始叽噜咕哝的诅咒。 凭良心说,叶家能吸引小偷光临的财物连冠上“乏善可陈”的说法,都嫌太丰富了一点。根据陆双丝的说法,她们家的财产目前全杠进位于中山北路的餐馆,因此那些小偷之辈一天到晚摸上门来,扰他清眠,实在缺乏职业道德。 明天开始,他决定大书一幅“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匾额挂在叶家外门上,提醒贼兄——这户人家麻烦你以后自动省略,不用再潜进来浪费时间了。 厨房后门的敲击声益发明显。 有监于上回的入侵事件,他在后门添装了两道强化锁,从户外是扳不开的。 为了以防万一,他先检查一下苏格拉底的所在位置,确定那只蠢狗钻进维箴的香闺之后就留睡在里头,这才无声地潜下楼。 厨房外的小贼比他想像中更嚣张,瞎碰半天撬不开锁,居然握住门把使劲的摇晃。 他翻个白眼问苍天,然后小心翼翼的松开锁扣。偷儿入侵的那一刻,奇击发动! 他单手反扣住对方的两只细腕,另一手高高将对方举离地面。那个小偷儿也真硬气,事出突然的被制伏,竟吭也不吭一声,两只眼睛与他紧紧胶望。 居然是个女孩子,而且还相当年轻,顶多双十年华吧!他冷冷地哼了声,揪着贼人往客厅走,随手掼到长沙发上。这年头的顽劣少女不教不乖,趁便给她点颜色瞧瞧。 “我已经放过你一回,没想到你胆大包天,居然敢尝试第二次。”他扬了扬阴浓的黑煞眉。“你住在哪里?电话号码呢?” “你又住在哪里?”少女的眉目神情比他更酷。 “还嘴刁!?”他屈起食指赏她脑袋一个爆栗。“我要不通知你父母过来领人,要不就联络派出所过来抓人,你最好乖乖招出来。” 二楼终于响起后知后觉的脚步声,紧张大师高维箴现身于楼梯口,两撇柳眉纠成蝴蝶结。 “范,又有小偷闯进来了?”她忧心忡忡地走下来。“管子曰:福不择家,祸不索人。照理说,祸害不该持续降临在特定的人家,而我们家却一再发生同样的夜袭事件,有可能未来会引发不祥的意外哦!好可怕!” 怎么东方哲学尽教这些天灾横祸的谬论!他暂时不想搭理她,眼角一横,蓦地瞧见被他揪进来的女贼也在翻白眼,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小鬼,你扮什么鬼脸?”第二记爆栗当头敲下去。“我又没邀请你进门,你还敢给我装那副苦相!” “喂,你的手脚给我放规矩点。”小贼居然比他更大牌,两手盘在胸前,阴凉诡异地斜睨着他。 “啊……”维箴闻见贼人的冷声,陡然如触电一般。 天性上范孤鸿就懒得与小偷之辈耍狠,然而这小女生年纪轻轻,还有药救,他并不介意吓她一吓,也省得她以为叶宅没大人,容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闯空门。他两腿避开,挂着狠恶的微笑睥睨小鬼,半裸的上身与狂散的发仿若一尊凶神恶煞。 “我警告你……”旁边控了两根怯弱的手指头轻拧他腋下,中断他威震八方的训诫。“干什么?” 维箴被他瞪得心慌意乱,怯怯的低嚅:“我觉得,大家坐下来,凡事好商量……” “我知道。”他挥手撵开烦人的母蚊子。“小鬼,时间不早,大家也都累了,我们没空耗在这里陪你……” 不屈不挠的食指又戳了戳他。“你想做什么?”他回头做出习惯动作,指关节顶她的下巴一下。“肚子饿了就去冰箱找宵夜吃,这里交给我负责。” 不知何时,双丝已经站立在大女儿身后,两人都摆出大难临头的苦瓜脸,四只窃瞄他的水眸犹如看着一位即将送上刑场的重刑犯。 于是,聪明如他,立刻明白发生某种不预料的意外。 “你负得起吗?”冷冷的反询出自小偷之口。 而且,与这个年轻女孩子有关。 “萌萌,你回来了?”维箴不敢正视么妹。“你干嘛好端端的大门不走,从后溜进来?” “萌萌?”他眼怔口愕。 “我忘记带钥匙。”厨房后门的锁扣向来拴不牢,装饰功能大于实际的防盗用途,她哪里晓得有个无聊人士将烂锁换成了万能保全锁。 “这乳臭未干的小鬼就是府上的大当家?她挺直腰干还勾不到我下巴哩!”世界上能让他惊讶到脑中风的意外并不多,今儿个晚上就遇见一桩。 “嘘……”维箴拼命向他使眼色。“你不要乱讲话。” “你们两个,谁偷汉子偷进家门来的?”贼溜一跃而成法庭巡按。 双丝咧出天生的乐观笑容。“萌萌,你和彭先生好有默契。他见到范的第一眼也猜他是维箴的奸夫耶!” “哦?”酷酷的眼光横扫“奸夫淫妇”一眼。“我忘了。继母大人,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去睡吧!” 当此危难,身为人母者怎能弃儿女于不顾?维箴缩躲在范孤鸿身后啃手指。 “那——我先上楼了。”双丝充满歉意的瞥向大女儿。维箴别怨我啊!我身不由己。 “后娘……” 范孤鸿完全搞不懂这两个女人为何表现出老鼠碰到猫的惨相,叶萌萌看起来和寻常女孩并无二致。若非他此行别有目的,情况未明之前暂时不宜妄动,否则他还真想倒抓起这女孩甩一甩,瞧瞧她身上会不会掉出什么“驯人秘芨八百招”的小册子。 “维箴,这里也没你的事了,你回房去吧!”他从身后扯出缩成影子状的二号女主人。她那副吓坏了的神情让人看了实在不忍心。 对于他的自作主张,萌萌挑了挑眉,并未出声阻拦。 “坐。”大当家的将火力集中在半裸男身上。 “好。”他欠了欠身,老实不客气的隐坐进主审官对面。 “大名?” “范孤鸿。” “身份?” “府上仆役。” “哦?”她上上下下瞄了他几遍,只有一个疑问:“你以前从事过相关行业吗?” “他料理饭菜的技术相当精良……”低怯的蚊子鸣来自主审官身后。 “你还没离开现场?”萌萌讶异的斜睨继姊。 趁着自己的勇气消失之前,维箴迅速坐定在犯人身畔,决定与他共体时艰、共赴难关。 “我……我觉得……”她的脸庞几乎贴在胸口上。“因为,当初是我私自雇用他的……我想……我应该在场,负起责任。” “嗯。”萌萌木然无表情。怪怪!她老姊今晚转性,忽然不怕她了。以往碰着火大,维箴素来有多远躲多远,更甭说挺身而出扮英雄。难得啊难得!显然半裸男的存在性不容小觑。她以崭新的眼光重新打量对方一轮。 “她们两个为何这么怕你?”他漫不在乎的表现彷如置身事外的路人甲。 “我不知道。你问她们。”萌萌回答得也干脆。 “我也不知道,你不要问我。”维箴抢在前头回答,生性他向自己提起任何大不敬的问题,害她此后不得超生。 好笑,真是好笑!他越看越荒谬。 “懒得理你们。我肚子饿了,去弄点炒饭吃。”他完全把叶宅当自个家一样,自动自发地走向厨房。 “等一下!”冰冷的疑问句止住他的步伐。“我有说我雇用你了吗?” 维箴心头大急。方才他当着萌萌的头面敲敲打打,犯下大不敬的罪行,又没有立刻道歉,反而吊儿郎当的转头觅食去。萌萌最蔑视举止轻忽的人,这下子铁定会辞退他的。 范孤鸿被扫地出门绝对是她万万不愿见到的景象。 人类的天性诚然奇特,只要感觉对方,即便是新相识的朋友,也能在短时间内让人习惯他们的存在。而范孤鸿恰巧对极了她的味。 每天早上,培根煎蛋的香味已成了她的闹钟。她喜欢步入厨房里,聆听他和苏格拉底争论流理台底下应不应该收藏私房骨头;她也偏爱在十点整,两人散步买菜的辰光。她甚至习惯了他准时十一点,开始毛躁的剥掉上半身布料,一边埋怨台湾居住不易,一边敞着赤膊打理环境整洁。 晌午之后,他固定会钻进室温宜人的书房,嘴角叼衔一根烟,手中拎着一罐海尼根,整张脸埋进报纸后头,顺便倾听她阅读古哲典籍之余,嘀嘀咕咕发表他的意见。他们俩的生活作息自然而然调整为相符的频率;各自拥有私人的理事空间,却又密切的分享着彼此的交集。 性格使然,造成家里的另外两位成员鲜少能捺着性子听完她的意见,每每谈着谈着,总会有人——通常是萌萌——中途切入,要求她长话短说。其实她并不饶舌爱言啊!长话若能短说,她当然也乐意省些心力,可是有些见解实在省略不得,发言人也很无可奈何。或许,她轻易的敞开心门,接迎范孤鸿成为一份子,一半由于他漫不在乎之际展现出来的耐心吧! “萌萌,”她细声细气的讲情。“你别看范外表粗里粗气的,其实他做起事情既精细又俐落,现今时代,高级又廉价的理家人才简直可遇而不可求。你才刚回家,还未见识到他的手段,倘若今晚仓卒做下辞退他的决定,另日难免会后悔。古人有言:‘论才审用,不知象不可。’举凡选用人才、发掘贤能之时,英明的君主会等到亲眼目睹了对方的实际表现,再不断言,所以你……” 当家大人劲酷的冷眸盯凝在她唇上,顺利中止了两片红唇的蠕动。 “你急什么?我有说我不雇用他吗?”淡然的语音一如萌萌此刻的情态。 维箴霎时被震慑得乖乖的。 她是向老天爷借了胆吗?竟敢正面与萌萌争锋,纵观昔时,如此失了敬意的举止可从未发生过。无论如何,萌萌那头她万万惹不起,顶好找个机会从范孤鸿这一边下手。她得开导开导他顺风转舵的哲学。年头变了,当此之时,直来直往的人性通常落不得好下场。 “没事不要拉长脸吓小孩,划下道儿来吧。”范孤鸿懒洋洋的睨望大当家的一眼。 “喂!”维箴亲到他身侧,拼命拧他腋下,传送私语密码。她早就交代过不准对萌萌无礼的,这家伙显然没背好“不贰过”的座右铭。“不错嘛!你们俩挺相依为命的。”萌萌凉凉的弹了弹手指甲。每回觑见她脸色一凝,继姊躲都来不及了,哪来的胆子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看样子她必须重新估量“万宝路男人”的斤两。 “那当然,我们是好哥儿们嘛!”他狡黠地瞟送维箴一记秋波。“对不对?” 天哪!总有一天他会死无葬身之地,她只希望届时自己来得及替他收尸。 “既然维箴拼命坦护你,我继续刁难下去反倒显得不通情理。”精打细算的光芒盘踞了萌萌的锐眼。“月薪两万五,供膳宿,干不干?” 台币两万五折全美金才一千出头,他用来剔牙都嫌钞标太薄了些。 “你剥削外劳啊?” “没错。而且你方才打我两拳,本月份的薪俸倒扣五千元,服不服?” “哈哈。”他失声笑出来。“那我让你揍四拳,你倒贴我一万块好了。” “哎呀!我明明叫你不要乱讲话。”维箴索性掩住他的口,叮叮咚咚的替他点头。“服服服。萌萌,他服了。” 只要不辞退人,一切好谈。 “我看你改行当他经纪人算了。”萌萌睨她一眼。“你们自个儿慢慢吃宵夜,品味风雨孤雏的美感吧!我回房睡了。范先生,明天一早请把你的履历表搁在书房,我想仔细瞻仰一下你的丰功伟业。” “好好好,我明天一早就帮他把表格打好……”热切的接词被妹妹冷眼一瞪,重又退化成蚊子鸣。 她偶尔仿效一下继母大人的热心公益,难道也犯法? 范孤鸿实在搞不过她们母女俩,见了那劳啥子“萌萌”比孤魂鬼撞上判官更破胆,也不过就黄毛丫头一个,她们有什么好战战兢兢的?!“干什么啊!畏畏缩缩的。你给我争气点,否则明天早上我在你的炒蛋里头放葱花。” “嘘——”萌萌还没走上楼梯呢!他不想活了。维箴斜上偷瞄妹妹的举动,幸好,萌萌只是轻不溜丢的哼了一声,懒得再开堂重审。 说时迟、那时快,叶家的勇猛英犬从女主人房里蹁出来吃宵夜,乍然睐见灯火通明的客厅,终于警觉到在它甜憩,不明情况降临它的管辖疆域。 “汪!汪汪!”苏格拉底狂吠着冲下来,一眼瞄见它最崇拜的小主人回营了。“呜——汪,汪汪,汪汪。”转而叫得甜诋谄媚。 后知后觉!范孤鸿忍不住摇头。叶家怎么会收养这种百无一用的宠物,拿来炖汤喝都嫌肉质不鲜美。 “蠢狗!”两名异口同声的谴责打击了苏格拉底的自尊心。 他和大当家的互望一眼。嗯!英雄所见略同。 “薪水再加你五百。”萌萌慷慨也决定。 范孤鸿抑郁的睇着不锈钢锅铲。 瞧瞧他让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一栋老屋,一间膳房,一件围裙——他正在煮饭,烧菜洗碗,洒扫庭除。 往昔为了职务之故,他曾经置身比此地糟劣一百倍的环境,伪装成更低三下四的身份,但这并不表示他就甘愿担任三个女人的专职男佣,带着可歌可泣的节操,无怨无悔的奉献。 忘了吗?此番他可是有所为而来!为了寻找一幅膺作。孰料与叶家人周旋大半个月下来,他连画轴影子也没见到,反倒是研发出三、五种下洒的开胃点心。 区区十来天家居生活,竟然改变了他散漫浪荡的生活态度。他似乎越来越软弱了。 唉!好忧郁……多削几颗苹果,瞧瞧情绪是否能改善一点。 “因为‘有’而导致钻营求取,因为‘尚贤’而千万世人的倾轧,因此老子的哲学看重‘无为’、‘无有’,其虚无的论点与佛家的‘空’有异曲同工之妙。”嘀嘀咕咕的叼念从走道飘进厨房。“我从老子的论点切入会不会太深奥了?范,你说呢?” “普通。”反正也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他随口应了一句,烦郁的继续削苹果。 纤影在餐桌旁坐定,困扰的望向大厨。“对了,范,我待会儿不能陪你去散步买菜了。” 他漫不经心的斜瞥向她。喝!老不啦叽的!她没事扮虎姑婆吓谁呀?倒也不是她这身清妆素裙入不了男性法眼,平日里看惯了她素着一张脸,偶尔薄施脂粉还满赏心悦目的。然而她一身雪白衬衫、及膝长裙的卖相,像极了小学女教师的形象,再等八百年也激不起男人的性欲。 “你——”慢!早说了他来台湾是为了求画,何必插手去管旁人闲事。高维箴与他一点关联也没有,管她的!“知道了。” 烦悒的眼专注回流理台上的苹果堆。他妈的!越来越郁闷,再切几颗芭乐好了。 维箴撑着下巴,等待他进一步询问原因。耐候了半天,他依旧没反应,昨天采买回来的两大袋苹果已经削成一座苹果山。 “今天下午要烤苹果派吗?”他期待他发表更深切一步的询问,即使只是“为什么”三字也好。 “嗯。”范孤鸿当然瞧见了她有所期待的神色,但他提醒自己,他不是来台湾买菜的,更无意介入叶家一族的生活,他只想找画,找着了就走,仅此而已。此刻先在态度上标明界限,省得以后他拍拍屁股走人时,身后拖着一卡车的泪水。 他丝毫不过问,就只应了两句“嗯”和“知道了”,维箴顿时觉得若有所失。或许范正好也情绪不佳吧!“系主任正式聘用我之前,希望先观察我的沟通和授课技巧,所以我今天受邀在‘哲学概论’的课堂上演说,只要今天这一关顺利通过,下学期应该可以收到聘书。”她振作起精神,自动解释今天的行程。 “好。”待会儿买只狗脚回来好了,硬邦邦的腿骨剁起来比较有快感。 “那……”她讷讷的摸摸鼻头。“我出门罗?” “再见。”干脆俐落。 “噢。”她只得走人。 奇怪,平时范虽然不算什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男人,对待她却是向来和缓有耐心,怎么今儿一大早就不对劲。 他做厌了枯燥乏趣的佣人杂务,有意挂冠求去?屈指算算,他前来应徽至今都过关月了,如果以当初三十天的租车期计算,差不多就快是还车的时候了。虽然中意的画作迟迟未觅得,不过,他当初也未承诺非得买幅画带走不可。或许,时候真的到了。 唉……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她愁思顿起,悄凝着黛眉。 也不懂为何会牵动意绪,心头那一抹淡情,总是不舍让懂情的人错失而过。范孤鸿是否是懂情的人,她不知道,然而,他总会纵容她的思绪漫游,怀想到天与地一般的辽阔,而不若其他人一般,突兀的为它画下休止符。 叭叭!她恍惚回眸,亮蓝的可乐娜追逐着阳光的影子,停泊在她身畔。 “上车。我送你去学校。”他垂视着方向盘,脸上带着一份懊恼的屈服。 那丝看似不情愿的阻止了维箴开门上车。 “不用了。”她勉强挤出忧抑的微笑。“前头几十公尺就有公车站牌,搭乘大众运输系统比较符合经济效益。” “你何时在乎起经济效益了?”他啼笑皆非的斜睨她一眼。 她撇开脸,保持缄黩。 隐约听得他轻喟一声,推开门,下了车。 “你哦!”不敢苟同的食指顶高她下颚。“旁的杂的有的没的念一堆,一旦触及心头的思绪又成了闷嘴葫芦。你的性格说有多别扭便有多别扭,难怪叶夫人和萌萌只能对你摇头叹气。” “那你也别来理我。”她愠怒顿生,挥开他的手,迳自往前走去。 山风传扬了来自身后的咕哝,依稀聆得一句“……真能别理就好了……”,余下的字眼则让朗朗乾坤给听了去。 “喏。”泌出清甜果香的纸袋举吊在她眼前。 “做什么?”她依然别扭得不愿回头,也无意伸手接过。 “火腿三明治和苹果丁,给你当点心,要不要?”懒洋洋的语音在身后诱拐她。 浅笑逸出唇际,她承接下来。 “上车。” “嗯。”这一次没有多大反抗,她回身坐上车。 打开薄牛皮纸袋,拿出一片苹果放进嘴里,从舌尖甜入心。 汽车驶过路圈的小公园,她眼尖,睐见秋千架上的稚弱身影。 “强强。”她摇下窗户,回头向忘年之交挥手道别。 小男孩诧异的扬头,恰好来得及捕捉到车行远去的尘埃。 “强强好像很寂寞,常常看他独自在公园里溜达,没有其他同龄的玩伴。”她瞧着后照镜里反映的男孩影像,困惑的喃语着:“他爸爸身为老师,应该很注重小孩的教育问题,竟然没让他上幼稚园。” “嗯。”他对小男生的话题不感兴趣。 “你对邻居、小孩、小狗都很冷漠。”她端起眉心抱怨。 “别人的小孩上不上幼稚园跟我有什么关系?”台湾之行只是他众多路程中的驿站,他不欲和闲杂人等牵扯太深。 维箴横瞟他无动于衷的神态,心头又蓦地沉甸甸的。余下来的路途,两人不再交谈。 送完佳人上阵,范孤鸿驱车返回家门,途中在五金行停顿一会儿,采购一组称手的螺丝起子。 老屋地下室储放了几张坏旧的餐桌,大抵是椅脚的底垫失落或靠背断裂的小问题,陆双丝可能觉得弃之可惜,又无法自行修复,只好堆放在地窖里。趁着苏格拉底不晓得哪儿风骚,他大举入侵蠢狗的地下地盘,拖出两张沾满灰埃的椅子。 不期然间,一方贴附在地板上的狭小上掀式的铁门映入他眼帘。他一怔,没没想地下室之下有另一间地下室。既然左右无人,不妨大方的潜进去瞧瞧。反正叶家一门弱女子,他也无惧于秘室里藏放什么非法武器和血腥尸体。 范孤鸿爬下秘室梯道,里头光溜溜的,徒留几座倚墙而放的空柜子。他正要转身上楼,心头忽然一动,挨近检查空柜上的痕迹。 每排架上平均出现几道长形的印子,灰尘比旁边更浅淡,可见原来柜上收放一些长条型的物品,最近才刚移走。他凭着目测,立刻联想到,若一幅字画顺着画轴卷起来,形状正好符合架上的新印子。莫非,这间小房间原本用来藏放叶家男主人生前荟集的艺术品?! 虽然字画目前空空如也,起码证明它们曾经在叶家存在过。 他精神一振,看见一只鼓鼓的黑色垃圾袋陈放在墙角,还来不及打开细看,楼上庭院响起苏格拉底的吠叫。 “那只蠢狗又发现什么鬼东西了?”他厌烦的叹口气,转身回返地面。犬类动物的吠声依据不同频率,具有相异的意义。此刻苏格拉底的叫声属于兴奋型,不含任何恶意。 “汪,呜汪。汪汪汪。” 难道是哪个熟人回家了?他皱着眉头走出厨房,循着苏格拉底的叫声找向小狗狗的所在处。 叶家正面虽然搭筑了水泥围墙,侧边的藩篱则与阳明山上大多数的宅邸一样,以天然的灌木形成界域凭障。他静静的走到笨狗身后,瞧它对准灌木丛某一个点,拼命的又叫又跳又摇尾巴。 矮木丛响起奇怪的声响,半晌,绿叶分开,一张开心的小脸冒出来,苏格拉底快乐凑上去又舔又呵气。 “狗狗!”小男孩咯咯的笑,拥着混血科卡滚在地上,差点给它舔得喘不过气来。“哇,不要舔,好痒哦!” “汪汪,汪。”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路边等你都等不到。”强强一骨碌翻坐起来,艰辛的抱起肥墩墩的胖狗。“狗狗,我们去公园‘荡’秋千……喝!” 蓦地,小男孩瞥见一尊铁塔似的大男人,双手盘胸地杵在正前方,血色迅速从红润的脸蛋褪去。 “呜。”蠢狗也瞧见他了。 范孤鸿吭声,一迳默默的盯着小孩与狗。 小男孩手足无措,紧紧把小狗抱在胸前当挡箭牌,身后长长排开的灌木丛让他无可退之路。泪珠开始在眼眶内汇聚、流转,随时等着滑落,颤抖的小嘴想道歉,或者试着说些什么,打破目前沉窒的气氛,但大男人冷凝又锐利的视线冻冻伤他的发言系统。他怕……怕被骂……怕挨打……怕狗狗被抱回去…… 高大又吓人的男人缓缓公开两片唇。 “中午以前务必把小狗带回来,它吃过饭后就该洗澡了。”范孤鸿指了指腕表,转身走回厨房内。 强强怔愣地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逃过一劫。一脸可怕相的男人不会打他,不会骂他,也不会抢走他唯一的狗狗朋友。 敏锐的侦测力告诉范孤鸿小家伙仍然站在原地,但他没工夫理会,只要小鬼别来烦他就好,苏格拉底就算免费奉送吧! 屋子里一大堆杂务有等完成。他进屋去,将两张破旧的椅子拖到后院,以免整治的过程遗落满地木屑,届时苦的人还是他自己。 秋意更深,气候渐次步入徐凉境界,露天进行检修的工作不至于太燥热难耐。他诊断第一张椅子的症状;靠背的木条裂了一根,只要拿专用胶料粘妥,再涂上色泽相近的彩漆和透明漆即可。 他巧手翻飞,迅速重组完成,开始进行上色的步骤,四下看看却找不到油漆的毛刷。 奇怪,刚才明明还放在身边的!他翻动工具箱,刷子仍然不见踪影。 “狗狗咬去玩了……”一只怯怯的小手把毛刷递上前。 他微微一怔,顺手接过来,“你还没走?” 强强咬着手指甲,一面踢动草地上的落叶,仍然不敢正视他,但是也没有落荒而逃的准备。 有鉴于自己实在不懂得与小东西相处,他顿了顿,索性继续漠小家伙,先回屋把事先调制好的材料放进烤箱,再出来余下进行的工程。 第二张椅子比较麻烦一些,底座支撑的木架子断了,必须另外找一段木料补强,再把椅垫粘附回去。他约略测量一下木架的长度,起身走向树篱,找找看是否合适的枝干可以找用。 身后响起局促的脚步声,显然强强隔着一段距离,正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范孤鸿有点烦恼的搔搔下巴。 他应该主动找小鬼头说话吗?可是,说些什么呢?他不晓得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与五岁的小男孩有哪些共通话题。基本上,他能和同性朋友交换的闲聊绝对属于限制级,儿童不宜。 然而,若不理那小鬼嘛!人家看起来一副很想插手玩玩的样子,只是碍于怯生不好意思开口;教他继续和小鬼头默默相对,他觉得不通情理——妈的!臭小孩,没事在这里做什么!害他抓不准如何是好。他这辈子还没对付过小小奶娃娃。 一管硬硬的物体戳刺他后腰,他倏然横眉竖眼的回身。 小男孩被他的满脸凶相吓到,往后跳开三大步,随时准备夺门而出。范孤鸿睨见他手中的枯干,顿时生起浓洌的罪恶感。 他敛了敛精悍的表情,弯蹲身体,尽量降低居高临下的威吓感。 “给我看看。” 强强迟疑片刻,终于怯怯地接近,将枯木交入他手中。 “你看,”他耐心讲解。“这根木头的水分被晒干了,质地太脆,一折就断,所以不合用。我们要找更粗壮一点的树干,最好还没断裂,木质才会坚韧。” 小男生红着脸点点头,含着手指头,怯怯的向他咧笑。 两人在树篱边寻觅半晌,他终于找到一段粗厚合意的树干。 “工具箱里有一把小斧头,你替我拿过来。” “嗯。”强强的小脸焕然发亮,仿佛被委以拯救世界的重任。他迈开窄窄的小快步跑向工具箱,吃力的抱起对五岁小男孩略赚沉重的短斧,再兴奋的跑回树篱旁,完成神圣使命。 范孤鸿单手接过,没注意到小家伙敬畏的表情,就着枝干的根部挥砍起来。木头砍下后,他削劈成大小相符的木段,回头钉好椅子的底座。从头到尾,强强睁大眼的在旁边临工。 忙碌了个把钟头,修缮工作大致完成。厨房烤箱恰好响起叮的清脆铃声。 苹果派新鲜出炉! 他收拾好工具箱,偏头瞧瞧小男生,赫然发现强强紧邻着他坐在草地上。经过长时期观察,小家伙似乎决定他可以信赖,终于降低了戒心。 “想不想吃苹果派?”他问。 “什么是‘派’?”强强的食指仍然放在嘴里。 “一种比蛋糕还好吃的东西。”他尽量以五岁小孩能明白的字汇解释。“不要吃手指,脏脏的会生病。” 食指立刻抽离小男生的口腔。 “好。”强强羞涩地点点头。 “汪,汪汪!”只要有好吃的,苏格拉底绝对不落人后。 一人一犬一小孩相偕进入厨房。 他分配好苹果派,再倒一杯冰牛奶给强强,总算安顿好今天早上的不速之客。 维箴付完车资,计程车立刻驶走。 早上范载她去学校演讲,她并未和他约定下课接送的时间,于是自行搭计程车回来。节俭成性的她原本打算搭公车,可是算算时间,如果她早二十分钟到家,应该来得及吃午餐。 共进午餐意谓着她和范可以边吃边聊。她急欲把方才授课的心得叽哩咕噜地倾诉给他听。 她踏进玄关,厨房方向飘出咭咭咯咯的谈笑声。 难得范也有访客上门,她一直以为他像个独行侠,单枪匹马闯天涯。好奇心使然,她并未大声宣告自己的归返,悄悄踮着脚尖走向厨房门口,一探究竟。 厨房内的景象让她喉咙发紧。 “汪汪,汪!汪汪。”苏格拉底兴奋的绕着他脚跟团团转,跳上跳下地凑热闹。 他弯曲着胳膊,一个眼熟的小男孩正把他的臂膀当成单杠,临空悬来荡去的,整张小脸笑得红通通。 “嗯,不错,你的力气很大,继续加油。”他右手留给小鬼头练臂力,左手还能腾出来揉面团,充分展现出临然不乱的气魄。 维箴缩回脑袋,背脊紧紧倚靠着墙面,聆听从身后晃漾出来的开朗乐音。 她不晓得为什么,只是自然而然生起一股激切的、澎湃的感动。 而且,想哭。 第五章 “还在谈公务?嘿嘿!”彭槐安大刺刺的往真皮沙发上一坐,口吐几句风凉话。“你马子家里被野汉子登堂入室,你的胸襟倒挺‘飘撇’的,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被登堂入室之处应该是他的办公室才对!纪汉扬叹了一口气,匆匆向话筒彼端的客户道声歉,切断通讯,专心应对明显有所为则来的朋友。 “你到哪里学来满口俚语?”他不敢苟同的飞了飞眉毛。 “没办法,你们台湾人讲起话来就这个调调,我人微言轻,耳濡目染久了很难不被影响。”彭槐安接过机要秘书端送进来的咖啡,扬出迷人的微笑。 秘书小姐报着娇颜离去。 “我那口子又怎么了?”为追随好友的粗俚语法,纪汉扬只得同流合污。 他和彭槐安的朋友关系,严格说来属于疏离得恰到好处的亲近。最近四年多,他的公司一直担任“蓬勃拍卖集团”台湾分公司的财务顾问,与香港的大龙头彭槐安神交已久,却未曾真正地产生联集。直到半年前彭槐安亲临台湾,一不小心煞到叶夫人的美色,死缠烂打许久终于拐到手,而他本身又恰好如法炮制的勾上叶萌萌,两人勉勉强强也就结成了未来的亲戚关系。 “听阁下的言中之意,你好像还不认识最近进入叶家的新成员。”彭槐安摇头叹气。“所以我说,哪天你马子被‘冲’走了,你还傻傻的坐在办公室里讲电话。” 他听了着实刺耳,“我们通常说‘泡马子’或‘把马子’,没听过‘冲马子’。” “是吗?”彭槐安侧头思忖了一下。“唉,随便啦!用冲的和用光的还不是一样。重点是,你对叶家的新佣人做何感想?” “佣人就是佣人,何需我来感想?”他短叹一声,回答得心有戚戚焉。 彭槐安顿时觉得爽快。“你担心过问太多会惹毛萌萌对不对?她铁定会眉毛一挑,脸色板得死紧,警告你少管闲事,叶家的家务事自有她来发落。那个小丫头脾气又拗又臭又发育迟缓,真不知你是看上她哪一点。” 爱侣遭受恶劣的抨击,他登时脸色不善的嘿嘿冷笑。“我看上她哪一点不重要,要紧的是,叶家那位又美又艳又成熟的夫人恰好很敬畏这个又拗又臭又发育迟缓的小鬼头。背地里说萌萌坏话的人该糟了!” 当场剐中彭槐安的切肤之痛,俊逸的面容拉长成黑黝黝的紫膛脸。 “少跟我斗嘴了,咱们俩此后搭坐在同一艘船上,你五十步别笑百步。”他龇牙咧嘴的陈述,“叶家最近来了一个万宝路男人,成天赤身露体地在她们家踅来荡去,当心你小女朋友的魂被他晃丢了。” “什么万宝路男人?”纪汉扬微微一怔。他好一阵子曾上叶宅拜访,平常和萌萌相约聚首时,也没听她特意提起过新来的佣人有何不妥啊! “原来阁下真的被蒙在鼓里。”彭槐安嘿笑得很诡异。“你以为叶家聘雇的佣人是五十多岁、胖嘟嘟的欧巴桑?告诉你吧!那票娘子不晓得打哪儿弄来一个肌肉男佣,身材魁梧,气质狂野,面目淫荡,一看就像半夜坐在pub里勾搭美女的小白脸,我越瞧他越像职业牛郎。” “一个牛郎跑到普通家庭当男佣做什么?”他纳闷道。 “你没听过‘在职进修’?”彭槐安白他一眼。 他险些喷饭。“算你狠。” “唉,萌萌肯向你据实以报也就罢了,偏偏她遮掩起来,可见啊可见,她八成被那家伙煞到了,你自个儿费心盯牢一点吧!”彭槐安惟恐天下不乱,咋咋舌继续造谣生事。 要说风凉话,纪汉扬的本事当然不输他,好歹国语发音这一关就强过港仔。 “反正我和萌萌的事大抵稳固,萌萌一来没有贰心,二来也不操烦她必须远嫁到香港或加拿大,离家三千里,最后干脆做出不再改嫁的决议,所以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当心第二刀,剜出彭槐安的五脏六腑,逼得他呕心沥血、痛彻心肺。 “我好心前来警告你,你居然挖苦我!”他最忧心的隐痛被暴露出阳光下,滋味着实酸涩得入骨。 “好心?我看不是吧!”轮到纪汉扬笑得很奸险。“我倒觉得是你担心叶夫人的身旁出现情敌,夺走你的大好江山,偏偏叶夫人又不肯听从你的意见把那块大石头搬开,所以你才找上门,撺掇我出面,对不对?” “就算对又如何?”他老着脸皮承认。“那男人的气质不若寻常佣仆。他冒身潜进叶家,绝对拥有特殊的动机。为了三位娘子军的安全着想,你也帮忙花点心思,总之非把他的底掀出来不可。” “那男人叫什么名字?” “范孤鸿。” “范孤鸿……”纪汉扬反复喃念了几次,若有所思的扭紧眉峰。“听起来有点耳熟。” “你也这么觉得?”彭槐安精神一振。“我乍听他的名号生出熟念的感觉,仿佛在某处听见过。” “嗯……”他沉吟半晌。“再给我几天时间,咱们分头探听,下星期三晚上在叶家集合聚餐。” “不吃?我辛辛苦苦烹调出整桌料理,你居然不吃?你晓得我为了煮这餐饭花了多少时间吗?这锅红烧蹄膀炖了四个多小时,我生怕汗水熬过了头,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居然随随便便就回我一句不吃?你自己摸摸良心,这么做对得起我吗?”他双手叉在腰杆上,怒气冲冲的指责。 “对不起。”维箴嗫嚅着忏悔。 “不回家吃饭也没打电话通知一声,你看这桌饭菜怎么办?”他气势汹汹,继续追打哀兵。 “我……我……”她惭愧得几乎头点地。“因为我回家的途中,肚子有点饿了,所以……所以先买了一个包子吃。” “什么?”他充满伤害性的按住胸口。“你是说,当我守在厨房里东切西弄,为你整治香喷喷的饭菜时,你居然在外头花天酒地、填饱肚子?” 旁观群众终于失去耐性。“你们两个有完没完?” “没完!”他火大地回头。 “你敢跟我没完,我就跟你没了!”慈禧太后跳出来摄政。萌萌双手盘在胸口,冰凉透心的狠瞪两名手下。“维箴,范说得对,下次不回来吃饭应该先通知一声,不过今天算是突然事件,走到半途正好肚子饿也怪不得你;姓范的,一餐饭不吃会死人吗?你凶好看的呀?维箴吃不下你精心烹调的美食,难道我们就吃不得?你干嘛端出一副黄脸婆叼念老公不回家吃饭的架式,还委屈得像整桌菜要倒是馊水桶似的!无聊。继母大人,就定位,吃饭!” “喳。”终于可以进食了,双丝笑逐颜开,花蝴蝶般翩飞向餐桌。 短短三、五句训示,彻底瓦解范孤鸿的男性自尊。 没错,他的表现比终日苦候在家的黄脸婆更像黄脸婆,既缺品又没格更降低水准,只懂得大声质问老公为何不回家吃晚饭。他怎会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他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气概呢? 天哪!好忧郁……他渐渐能体会维箴终日长吁短叹的心境。 “范。”充满罪恶感的嗓音在他耳畔低唤。“你也坐下来吃饭啊!” “不吃。”他闷怨的扯下围裙,迳自朝后门走去。 “那怎么行?”维箴连忙跟上去,叽哩咕噜的叼念;“你不吃饭不成的,人是铁、饭是钢,饿肚子对人体的损害很大呢!假若你的健康亮起红灯,势必会终日卧倒在床榻。在病床上躺久了,背部就会开始长褥疮;一旦弄破了褥疮,伤口就容易发炎感染——” 范孤鸿任由她去聒叫,转步踏上庭院。 徐风泌人,濒晚意更浓。晚山承接住星月的辉照,也承接住山上人家、万千百拾户有情生。 青石的街道向晚,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寥寥几句诗文,无巧不巧地标写出他的处境。 是呵,他不是归人,只是过客,却在一座蕞尔小岛的荒郊野岭,寻觅到平静的感觉,浅尝到安定的滋味。 “若是病重到发炎感染的地步,你更加下不了床,那么——”唠叼的鹅妈妈顿了一顿,忽然转为深思的自言自语:“如果你下不了床,谁业为我们煮三餐、修理电器、整理环境?那我岂不是要回头吞咽后娘的葱油饼沾草莓果酱?”紧蹙的眉心成为她注册商标的神情。“不行,不行,你绝对不能生病。” 原来自己之于她的用处仅止于吃喝玩乐。范孤鸿开头,随她去咕哝个痛快。好不容易凝聚成的一丝丝诗情画意,全给她升华为一缕白烟,来无影去无踪。这女人存在于世界的唯一贡献,就是气死他……不对,气死他算什么伟大贡献,又不是周处除三害。 “别说得仿佛我已经病危好吗?”他白她一眼。 “也对。”维箴没瞧见他怨闷不满的瞪视,继续沉浸在专属的思路里。“不过,假若你生了病,萌萌铁定不会有义务分担照料的工作。想当初纪汉扬染上流行感冒,她虽然买了三、五罐维他命前去救急,可也谈不上亲自上厨服待汤药。继母大人就不同了,彭槐安脚伤住院的期间,她跑访医院的次数相当频繁,然而她是基于愧疚因素才不得不殷勤探视,换成旁人,那可就难说了。所以你要是卧病在床,很麻烦的。” 脑海忽然转出一个念头,顺着神经网路流窜至他的唇边,在他来得及过滤之前便泛滥成语言讯号—— “如果我真的生了病,谁来照顾我?” 她直觉地张开口回答:“当然是……”语音倏然中止。 前述两对人马重新分组、配对,在她脑中画成清晰明白的人物关系图。萌萌加纪汉扬等于鸳鸯鸟一对;双丝加彭槐安等于热恋情侣一双,同样的等式可以代换为高维箴加范孤鸿吗? 她的毛遂自荐,难保不会让听者误以为除了看护之外也甘心兼任情人。羞人呵!女孩子家,怎地一点也不懂得含蓄呢? “当然是”之后的“我”字彷如撞上一堵水泥墙,再也说不出口。 “嗯?”他戏谑的追问。 高头大马迫近了几尺,压榨开她方圆百里内的足量氧气,飒爽英姿也像月色一般,放散出光华。 “我……我……”她突然失去抬头仰看的勇气。“不晓得!” 维箴绕过他,埋头往远端行去。 “是吗?”好整以暇的逗弄声一路飘荡过来。“那我岂不是很可怜,连半个服其劳的弟子也没有。” 前方身影无语,两只热红的耳朵却泄漏了比言词更深刻的答案。 他忽然心情大好。 两人一前一后,踅晃在寂寞公路的红砖道。清夜里悄然无语,却又徘徊着远比千言万语更纠葛的氛围。 好像,有一丁点什么泄露了,又像,有一丁点什么被隐藏住,在藏与露之间,可可芳心被窥伺了一隅角落。 唉……长吁声加入夜风。 “你哦!”他摇头叹无奈。 维箴这才发觉数步远的人儿不知何时已紧随在她身侧。她心头怦怦乱跳,仍然不敢答腔。 “我就说嘛!有的没的唠叼一大堆,当真谈到敏感问题,你的嘴密封得比铁公鸡的口袋更死紧。”他响出不以为然的咋舌声。 维箴冒险往身畔的伟岸男子偷瞄一眼,决定还是不出声为妙,两朵红云却久久停驻在颊上,盘旋不散。 手上微微一紧,蓦地被一只厚实的大掌包握住,任夜风吹拂成情结,交缠成情锁。 沉默无声的境界重临两人之间,这回,少了一丝别扭,多了一丝清甜。 信步走去,便利商店的招牌遥遥向旅人招手。 “我想买包烟。”肚子里的烟虫也该喂一喂了。 “对了,我得顺便帮苏格拉底买鲜奶。”她忽然想起。 “让那只狗喝牛奶?浪费!”他的语气脱不了嫌恶的范围。 “我告诉过你几百次了,苏格拉底又可爱又顾家又……” “好好好,我也听过九百九十九遍了,累积达一千次又不能况换奖品。”他无法忍受把犬只当成人类来抚养的疯狂事情。 电动玻璃门叮咚轻响,缓缓分裂出一道入口。冷气夹带着蒸肉色的气息扑面而来。 “去找你的狗食吧!”他不屑的哼了声,直接走向柜台。 一位形容斯文的男士正排候在柜台前,等待店员结账。对方有些讶异的检望着他狂放不羁的外形,不巧视线与他正对个正着,登时绽出尴尬的微笑。 为了礼貌起见,范孤鸿浅短的扬了扬嘴角,就当是郝免他的罪过。 斯文男人的腿前探出一颗小脑袋。 “强强,你也出来买东西?”他随意打声招呼,从牛仔裤后口袋掏出皮夹。 近几日小男孩几乎天天往叶家老宅子跑,终日跟在他手头忙进忙出,虽然他并不见得会特别与小家伙聊聊天、联络感情,但感觉得出强强对他存有高度的崇拜情结。 “强强!”维箴也发现忘年小玩伴的存在,立刻亲热的靠过来。“我刚才没看见你。” 强强咬含着嘴里的食指,再抬头望望斯文男子,表现出平时常见的羞涩与退却。 “两位认识我儿子?”斯文男子向两位陌生人尔雅的欠身为礼。“敝姓苏,苏伟翔,目前担任xx国中的国文老师。” 书卷气浓厚的苏伟翔散出如沐春风的气息,但妃子实在不太习惯与陌生人交际应对,略微迟疑一下,腼腆地漾出一朵笑云,步伐以而退转几步,半掩在范孤鸿魁传的体躯后。 “您好。” 于是,大女生倒退在她男佣身后,小男孩匿站在他爸爸跟前,两个男人面对面相辽而望,反倒显现成两方对峙的好玩状态。 苏伟翔伸出友善之手,谦和有礼的笑悬挂在嘴角。 而范孤鸿,浪拓不羁的成语着实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与对方简短有力的交握之后,他劲向柜台小弟比了比烟架上的万宝路,掏出一百元现大洋会钞,压根儿没把注意力放在他们父子俩身上。 实在有够没礼貌的!维箴瞪他一眼,可惜站在身后,罪魁祸首看不见。 “不担误两位的时间,我们先走一步。”苏伟翔轻缓地微笑,牵起儿子的手走向山间夜幕。 “范!”他把鲜奶往柜台一放,锁住严肃正经的眉沟。“‘不知其君,视其左右。’这就告诉我们,当我们不了解一个人的品性如何,应该先观察他往来的对象。人家强强乖巧有教养,可见苏老师……” 叮呼一响,商店自动门平顺地往一旁滑开,她训词中的小小男主角突然从黑暗中跑进来,含着食指跑至他跟前停住。 范孤鸿感觉到牛仔裤管传来隐隐的拉力,低下头迎望小男孩视线。 “掉了。”强强含糊的喃语,硬把某种小东西放进他掌心,转头又咕呼咕呼地跑走。 “什么东西?”她好奇的执起他手,是一块缕刻着家畜防治所编号的圆牌。“这是苏格拉底的狗牌,你曾经拾过一次,又重新挂回它脖子上不是吗?怎么会落在强强手中?” “挂狗牌的小铁圈裂开了,可能被那小鬼……强强捡走。”他很合作的改口,并且将裂缝指明给她瞧。 “噢。”维箴漫应一声,下意识地回头又瞥向空荡荡的门外。 “看什么?” “没有。”维箴耸耸肩。她也不晓得自己在探看些什么,只是直觉地追寻着苏氏父子的身影。 范孤鸿诡异的望她一眼,拿起鲜奶加入夜色的行列。 空气间的秋香,和凉夜的舒爽气息令人精神一振。 “我从没听过强强提起他母亲的事。”他深思地道。 这代表他终于对周遭的人事产生关心了吗?维箴并未察觉自己的浅笑。 “听说过世了,强强由苏老师独力抚养。” “嗯。”他不再下评论。 她随口找个话题聊聊。“苏老师望而知是个读书人,气质相当清雅自然。” “读书人又如何?百无一用。”显然范孤鸿完全不喜爱这个话题。“我的气质也很好啊!” 维箴怔了怔。他的长发依然狂放的垂放在肩膀,不知何时嘴里已经叼了根“致癌物”,一楼白烟薰糊了他的五官,朦朦胧胧之中更显得浪荡野拓。 当然,他特殊的气质百分之百令人——尤其女人——侧目,可是,唉!她也不会说,反正“气质好”绝非旁人见了范孤鸿所会使用的第一个形容词。 “你偷笑什么?”他不太爽快的横她一记。 “没有啊。”她连忙捂住唇,遮掩嘴角的犯罪证据。 气质好?瞧他那脸凶相,唉!只怕是气质好“凶霸”。 中夜,苏格拉底从薄被底下钻出来,仰高鼻子在空气中嗅闻几下之后,低鸣起来。 维箴睡得迷迷糊糊,摸下床来替小狗狗打开房门。“你想尿尿?” “呜。”苏格拉底摇晃着胖短的尾巴,跳下床,小跑步离开卧房。 她紧闭着眼睑,倒回床上继续昏睡三百回合。 寤寐中,不知韶光之逝。当她再度因口渴而醒来,惺忪地踅往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才想起苏格拉底一直没有回返。 或许它转而溜进萌萌房里了吧!维箴不以为意,迳自走进厨房,按开墙上的电灯开关。 一尊雕像也似的伟岸形影凝立在正中央,而向地下室入口。 “喝……” 是范!不怕,不怕!她拼命拍抚胸口。三更半夜不睡觉,他杵在厨房里一动也不动,吓人吗? 第二个反应,她立刻想到,难道范梦游了?脑中正在复习以往阅读到的关于梦游症患者的处理方式时,只见他缓缓回头,表情相当清醒,甚而带着一抹警觉和深思。 “你起床做什么?”迥异于凝重镇定的神色,范的嗓音柔缓低沉,催眠般惹人昏昏欲睡。 维箴的大脑突然天外飞来一笔,生起没来由的联想——他这把声音很适合哄儿女上床睡觉。 “我好渴。”她连忙排开不正当的幻想。 “嗯。”他转身从冰箱里取出鲜奶,斟倒一大杯递到她面前。 虽然神智仍然不甚清醒,她无可避免的感觉到由他身上放射出来的波长,阵阵涌向地下室入口。维箴对地下一楼向来敬而远之,以往若需要下地窖取拿物品,也一向拜托萌萌代劳。今晚可能是睡迷糊了,脑筋处于半昏半醒之间,竟然就直通通的走往楼梯口。 “底下有什么东西?”她傻傻地拉开门。 “吼——”一道黑影愤怒的扑面而来。 “啊!”她猛然被骇了一跳,牛奶哗喇喇洒了满地,瞌睡虫登时升天拜访孙悟空去。 说时迟、那时快,范孤鸿一个箭步窜上来,介入黑影与骇傻了的睡美人之间,伸掌击落半空中的不明物体。 “你找死?”他怒声斥喝。 苏格拉底扑通摔落地面,被他的巧劲震荡得头昏眼花,用力甩甩长耳朵才清醒过来。 “呜……呜……”它瞧见女主人花容失色的形貌,终于发现自己攻击错人了,赶紧伏在维箴脚边,忏悔性的摇晃着尾巴陪罪。 “苏格拉底……”维箴惨白着脸,依然惊魂未定。“笨狗狗,你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到地下室做什么?” “唔。”它愧疚的低鸣。无端端吓到女主人,简直羞惭到极点。 敞开的门户忽尔扬出极端细微的碰撞声,维箴但觉肌肤上的每粒鸡皮疙瘩全觳觫的浮涨起来。 “范。”她忙不迭退后三大步,躲至雕像身后打冷颤。“地下室怎么会有奇奇怪怪的异响。” 范孤鸿回手揽住她的腰肢,稳定安全的氛围顿时密实地包裹住她。 风扇动后门,她终于注意到,门锁并未扣上。 “好像有只小老鼠跑下楼,所以苏格拉底跟进去探查敌情。”他淡然解释道。 “老鼠?”她虚弱的按着心口,几乎快昏厥。“老鼠怎么会溜进来呢?天啊……好想吐,我得躺下来才行。” “天一亮,我下去安置几个捕鼠夹,以后应该会安静一点。”他轻轻松松的抱起她,离开恐怖夜现场。“没事了,我们回楼上睡觉。” 既然自己吓得两腿酸软,索性连象徽性的挣扎也节省下来,交由他代劳车夫的工作。她安分的倚躺在宽硕的怀中,嗅闻着淡淡的烟草味,以及草味底下的舒爽体息…… 她曾经纳闷,什么叫做“男人味”呢?脑中所能想像到的不外乎汗臭之属,登不得大雅之堂,现在终于明了,原来,从男人体躯确实发出一种好闻的气息,不过这也该碰对了男人才感受得到吧? 沉稳的步伐有若摇船,载送她归返纯美的睡乡。 呵……又困了。她的血压偏低,深夜时分精神通常极为疲顿,能保持清醒三分钟以上已诚属不易。恍惚叮嘱着:“明天一定要记得装捕鼠器哦!” “知道了。”他温柔回答,轻轻在睡美人前额印下一吻。 “以前家里也曾跑进一只老鼠,不但咬坏好几幅我父亲生前收藏的画作,连我的哲学书籍也被它啃坏了好大一角,呵……”她打个长长的呵欠。“萌萌想尽办法都抓它不到,幸好它自己误吃了肥皂,在浴室里阵亡。” 画? 正欲起身离开的步伐霎时凝住。他沉吟半晌,趁她神智不清之时,或许可以问出些许端倪。 范孤鸿顺势躺靠在她身旁的空位,轻声低问:“后来那些画作,萌萌如何处理?” “我也不晓得。”她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好像丢掉了吧!” “那么,萌萌把剩余的画作收放在何处?”长指撩拨开她额前的垂发。 两人的谈话主题渗透入维箴的昏沉意识。他为何一直执着于画作的议题?无可避免的,她联想到范在叶家打工挣钱的目的。 找画,然后离去。 “我也不清楚。”她撑开眼睑,迷蒙的秋波显得性而撩人。“范,你找到中意的画了吗?你……你准备何时离开?” 他捕捉到问题之下,极细微的复杂情绪。 “我还不确定。”他坦承道。 四只眼交缠在五公分以内的近距离。他侧躺在床垫上,轻抚她柔软的肤颜。其实,高维箴是美丽的,他以前一直忽略了这点。许是因为她特殊的性格吧!在他所认识的女子之中,鲜少出于个性因素而让他撇开对外表仪貌的侧重。 “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她低喃,眼底异样的明亮清醒。 “什么事?” “你离开之前一定要亲口知会我。” 心头的某根弦震荡了一下,他温柔颔首,怀着近乎虔诚的怜惜,缓缓锁吻住她。 在她体内窜动的不安感升华为热辣辣的欲念——这是一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拥有的感情。她伸手环住他的颈项,浅吟着靠向他,任由软糖般的甜美暖意在体内融化、蔓延。 他轻咬着她的下唇,舔舐,吮吻,仿佛品尝着天堂美味,沉重的体躯紧紧将她压陷进床垫里。 “嗯哼!” 刻意的清喉咙声音传自遥远的天际,却又真实的从门板另一端飘进来。 两只鸳鸯错愕的分开。 “范先生,你这么晚了还不睡觉?”萌萌冷然悄立在走廊上。 他刚刚忘记关门了,该死的杀风景! “啊……嗯……范……他……他就要回房了。”天!糗毙了。红潮轰然狂涌上维箴的俏颜。“喂!你快点上床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七手八脚推开他。 “我本来就‘上床’了。”他不满的咕哝声只让她听见。 血红色往下延烧到她的脖子部位。 心不甘情不愿的男佣跳下香榻,拨顺散乱的黑发,嘴里叽哩咕噜地抱怨着离开闺阁。 “棒打鸳鸯。”他反手拉上维箴的房门,忍不住发出不平之鸣。 萌萌丝毫不以为意。施施然踅回自己房里。 “错!这叫‘指挥交通’。”淡淡的话声从她房内扬起。“阁下的东方快车方才误闯禁区,薪水再扣两千。” 第六章 一大早,他奉了三位女主子的命令,背起菜蓝子,顶着飞扬的乱发,含着辛酸的泪水出门买菜—— 好吧!或许他形容得太夸张了一点,真实的情景是他叼着香烟,脚下趿着拖鞋,施施然在晨风中散步,顺便买点材料为晚上的盛宴做准备。 今晚两位女主人的另外一半主动提议要前来聚餐,低三下四的小男佣就得开始兢业业,设想着如何让客人宾至如归。想像中的用词虽然谦卑,他浪拓不在乎的表情可看不出任何紧张样儿。 “范。”维箴叫住他。出外买菜,他忠实又无业的二主人自然跟随在后。 “干什么?”袅袅烟圈呼出齿关,模糊了他的脸。 “昨天夜里……”她语声略歇,显得有些许迟疑。 “夜里怎样?”他的拖鞋跑进一颗小石头,立刻举高脚来晃一晃,摇出扎脚的物体。 “……没有。”她摇了摇头。 “待会儿买几颗地瓜,我们下午烤蕃薯当点心好不好?”他临时起意,兴致勃勃的问道。 维箴不答腔,闷闷的斜瞥他一眼,忽然哼了两声,迳自走了开来。 “你不喜欢吃烤地瓜?”范孤鸿追上去,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轰得一头雾水。 “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她忿忿的丢下一句质问,埋头往前苦走。 “什么样子?”他莫名其妙的赶上来。 “别碰我!”她甩掉他握上来的手掌。 “你想拍堂定案,总得把罪状公告下来吧!” “漠不关心!”她霍地止住脚步,气恼又挫败的瞪他。“你的罪状就是漠不关心!你故意对你所接触到的人、事、物表现出于已无干的样子,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关你的事,仿佛左邻右舍、甚至我在你面前被车撞了、被雷打了,你也不以为意,仿佛……仿佛你随时都打算抽腿走人!” 范孤鸿的颊关节紧了一紧。他确实随时做好离去的盘算。但是现在——连他自己都有些错乱了。 “这些事情的确与我不相干,你希望我佯装出满腹关怀的假象吗?当面关心背面笑的本事,在下功力不足,暂时还做不出来。”音调极端无情。 “如果你天生冷酷,我也就认了。问题是,你并非真的全然不关心啊!”她低喊。“你并不像你自己故意表现出来的那样不经心。每当有任何事件触动你的心,你体内那个司掌冷酷神经的范孤鸿就会跳出来,强横的命令自己不准产生心灵上的共鸣。你是‘故意’叫自己不要理会的。为什么?难道目前为止你所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值得你放下武装,真真切切的去关怀吗?” 他也沉下脸。“你想指责我……” “没错!”她抢在前头轻吼。“我就是在指责你作假!装模作样!人面咫尺,心隔千里!” 她精锐的观察力,令他第一次正视她的观察力。他一直以为维箴绝少涉足尘世,生活范围仅局限在学术的领域里,对于人心的百转迂回必定不太了解,遑论加以猜测或掌握,然而,他却忽略了一件事——潜心做学问的文者往往拥有常人无法媲拟的敏感度。 她说得对,很多事情他并非不在乎,而是故意不要去在乎。但,那是因为他终将游走天涯啊。他徒然去在乎、去干涉、去撞乱一池春水,而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又算什么有情有义?与其留下残缺的心意,不如一开始就收敛起无用的慈悲。他只想尽可能的降低他离去时所造成的伤悲。 而她却反咬一口,指责他没肝没肺! “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维箴也顾不得自己的反应是否太八点档,反正脸儿一撇,拒绝与他讨论下去。“我提出这些感想,并不是要求你站出来为自己辩驳,而是希望你能改变态度,起码把你的关心形诸于外。无论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的建议,言尽于此!” 收兵走人。 范孤鸿真的火大了,她噼哩啪啦吼完,自顾自走了,也不听听正反两方的意见,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辩论比赛。 “等一下。”他大步追过马路,尾随进入小公园。 维箴不理他,迳自拨开低矮的灌木丛,想穿越小公园到后方的草地。 “哎啊!”树丛里有人!她一跤扑跌下去。 “怎么回事?”他心头一紧,连忙追过来扶起她。 躲闪在草丛里的绊脚石眨着惊慌罪疚的眼睛,静瞅着两个大人瞧,食指含放在嘴巴里。 “强强。”维箴稳住身子,迅速扶起小男孩,牵到外围的空地检查他有没有受伤。“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阿姨差点踩到你。” “又是这小鬼。”他悻悻然的咕哝。“我们三个可以每年在公园里召开纪念同乐会了。” 幸好维箴忙着检视小家伙,没听见他的暗诽,否则少不得又是一顿排头。 “你的脸!”她轻触小家伙颊上的淤伤。 强强被火触到一般,飞快别开脸,遮住浅浅的青痕。“撞到了……不会痛。” “我看看。”他下场干预。 强强显然比较崇拜他,一见到偶像出马,怯涩的小脸流转几圈红晕,并没有躲避他的探看。 “你在哪里撞出这块淤血的?”淤青印在强强的颧骨上,看似碰击到某种硬物。 强强畏缩的摇头,食指啃咬得更厉害。 “在很黑很暗、四周看不清楚的地方,对不对?”他固执地追问。 小男生回开视线,点头。 “撞到椅子或桌角对不对?” 小脑袋停顿半刻,轻轻又点了几下。 “苏格拉底还好心地帮你舔一舔,对不对?” 红潮泛滥得更离谱,这会儿他连头也不用点了。 维箴眼中漾着惊异随即被了然所取代。其实她早就猜到了,方才主动对他提起昨夜的异事,只是为了证实而已。 “强强,你为什么三更半夜跑到阿姨家的地下室?”她柔声轻问。 小家伙用力摇头,不回答。 “强强,你乖乖告诉阿姨,阿姨不会生气的。”她轻抚小男生的脸颊。 强强抿紧嘴角,有如打定了主意绝不招认。 维箴按住他肩膀。“你要相信阿姨——啊!” 强强忽然使劲推开她,力道之猛险险害她蹲低的姿势失去平衡。范孤鸿及时伸手稳住她,同样为小家伙激烈的反应感到意外。 一丝悔意和歉疚从弱小的脸庞飞掠过去。强强的身形顿住,小嘴巴蠕动一下,似乎想道歉或说些什么,突然涌上来的泪水却洗掉他发言的勇气。 小小身躯霍地拔腿,远远跑离他们。 强强好像不太对劲。她怔怔思索着,终究还是参询他,“究竟怎么回事?我总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很重要的事,而我却无法掌握。” “你问我?”范孤鸿白她一眼,不太爽快的直起腰。“怕是问错人了,我刚才还被人家臭骂成‘没心没肺’。” “小器。”她嘀咕着。 “还骂我,你自己好到哪儿去?”他心有未甘的追讨公道,准备一雪适才被枉陷的奇耻大辱。 “你说什么?”她防卫性的回看他。 “我说,你自己还不是半斤八两。”他也有一肚子抱怨,急待抒发。“遇到敏感的问题就静静不吭声,屁也不敢放一个。” “你——”维箴差点被他的粗鲁话气死。 “难道我说错了吗?”他挑衅的回问。“好,现在换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对其他人的投入程度?你为什么希望我对现在的环境培养出认同感?你,高维箴,为什么希望,我,范孤鸿,对你身边的人事物产生感情?你没说出口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我……我……”乍生的赧红犹如火云洗月露,扑满她整头整脸。“我……我不跟你说了。” 维箴扬起高傲的秀鼻,效法千百年来女性的优势退场。 只要把囤积良久的心头话畅吐出来就好,至于斗嘴争意气的结果谁输谁赢,并不重要。 她是个大女生,输得起一、两次。 希罕!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浪荡江湖十余载,上门的访客是好心善意或是存心踢馆,范孤鸿多少摸得出九成八。此刻耸在门口听两尊巨像,他不敢保证一定有踢馆之心,然而人家倒是明白流露出对他持保留态度。 关于男人的第一件事——其实他们体内仍然根植着浓厚的动物性,若发现自己的领域遭来路不明的同类侵入,那么抓摸到死也要挖清对方的来意,这无关乎幼稚或成熟与否,纯粹是雄性本能的展现。只要感受到领域有被窃占的危险,说什么也容不得外来者栖息下去。现下,人家就是来探他的底了。 “您好。”其中一个他并未见过的男人颔首为礼。“我们和叶夫人约好了今晚前来用餐。” “老纪,他是个杂役嘛!当然知道我们会来访。别忘了我们今晚的菜肴就是他负责打点的。”彭槐安干脆俐落的挑明。 关于男人的第二件事——他们与女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举凡女人遇见或听说另一个美女,非得亲眼会会、评比一番才能满足好奇心;而男人也是一样。 他见过彭槐安,也明白这家伙相当排斥他的存在。同为男性,他可以理解对方的防戒心。不过凭彭槐安的架式实在不需要担心太多,相信任何男人都不会轻易向一九0公分高的大块头寻寡,更甭提夺其所爱了。 至于纪汉扬,从外表来看,人们会误以为他比彭槐安更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仪表看起来既文明又有教养,让人如沐春风,但嘴角和眉心的严厉细纹泄漏出他严苛无情的线索。 看似温和的纪汉扬。表里同样嚣张的彭槐安。他领教了。 这两个男人各自带来适当的“伴手”,显然深谙另一半的习性。 彭槐安从门侧挤进去,直接走入客厅,醉死人的温柔微笑挑扬着他嘴角。 “嗨。”桂花盆栽捧送给大美人,雪白的花瓣犹沾着水露。 “哇,好漂亮。”双丝轻呼,愉悦的红潮让整张俏容更形娇艳,一时让人分不清是花比人香,抑或人比花娇。“你怎么晓得我正在学做桂花甜酱?” 纪汉扬就不同了,先礼貌的向他点了个头示意,才走进室内。萌萌的双腿缩在纤躯下,头也不回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喏!”中型牛皮纸袋拎高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效法姜太公钓鱼。 “什么东西?”她随口问问,并没有接下来。 “我大学时代写的财务分析报告。” “哎呀呀,那怎么好意思呢?”前倨后恭的谄笑眯弯了她双眸。“来熟朋友家里还带礼物,你真是太客气了。” 礼貌话说归说,牛皮纸袋照样抢进手,以免他临时改变主意。 下星期要交的财务报告终于有着落了! 维箴正巧从二楼下来,瞧着两位贵客送给继母与妹妹的好礼,嘴角不禁含着艳羡的笑。早晨她与范的那场舌战太伤元气,需要一些祥和之气来冲化脑内的郁闷之气。 “吃饭了。”纤纤柔荑蓦地被牵进他手里。 本来她应该拉长脸继续和他呕气的,可惜肚子空空,脑袋跟着怠工。况且她也学不来女人最擅长的冷战策略,再适时耍上几招嘟嘴、斗气、撇娇什么的,还是继续当她老老实实的高维箴吧! “你已经煮好了吗?” “嗯。”范孤鸿漫不经心的拉着她,带头走进厨房。“你不吃葱,所以我另外炒了一份芥兰牛肉,待会儿不要吃错了正中央那盘爆葱的。” 这代表某种变相的求和方式吗? “好。”她温驯的点头,温驯的入坐,仿佛觉得自己也收到一份贴心小礼。 范孤鸿继续穿梭于餐厅和厨房之间,端出精心烹调的美食。双丝事先嘱咐过他,访客之中有来自香港的朋友,因此他特地烤了一大块西式小肋排,整治出东西合璧的菜色。 叶家的餐桌座位图有异于正常家庭的状况。当家里有访客前来,她们通常舍厨房的小圆桌不用,直接移师到餐厅较正式的方形长桌。桌首主位除了年纪最小、资格最老的萌萌,没有任何人敢抢着坐。以往萌萌对面的座位由双丝占领,但现在已顺利移交给纪汉扬,男女两主各据其位,有模有样。长桌侧边,双丝和维箴面对面落坐,继母大人的身旁为爱侣彭槐安。 今晚比较让彭槐安纳突起的是,他的对面,亦即维箴身边,另外摆置一副餐具、一把椅子。 “你们家男佣也跟我们同桌吃饭?”他出身财阀世家,主从之分甚严,理所当然无法认同她们的纡尊降贵。 维箴一愣。“对……对啊!”她不禁偷偷瞄向范孤鸿,瞧瞧他老大有没有被激怒的意象。 刷!白光亮晃晃的闪过,一块小肋排从莫名其妙的方位飞进彭槐安盘子里。一把牛排刀吞吐着锋刃的银光白龙,在他颈项边缘徘徊。 “桌上的小肋排总需要本佣人服侍,帮你们边吃边切嘛。这位大哥有意见吗?”范孤鸿温和的开口,锋利亮眼的刀刃在他五指之间转支,简直像中学生耍笔杆一样,溜得不得了。 “现在忽然没有了。”彭槐安瞪他一眼。 “萌萌,府上每餐饭都吃得这么惊险刺激吗?”纪汉扬感兴趣地望向桌首。 “吃饭时间还好。”萌萌好整以暇的啜口热茶。“他刚洗完澡,光溜溜的在家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比较刺激。” “卟——”彭槐安立刻被开胃汤呛到。 “你吃东西放慢一点,没人跟你抢。”双丝作势要起身绕过去拍抚他。 “叶夫人,请坐,这种小事交给‘佣人’负责就好。”范孤鸿漾出大大的笑容,看起来积极又热心。他抬起巨灵掌,砰砰两拳重重捶在彭槐安背心。“彭先生,您舒服多了吧?” 舒服到足以飞往极乐世界报到了。 男人的报复心真是可怕!维箴偷偷咬手指甲,祈祷彭姓受害者符合他皮坚骨粗的外形,不至于两拳毙命。 “好啦,小朋友,别闹了!”威严的萌萌出面主持正义。“大家坐下来,开动!” 待范孤鸿在她身侧坐定,维箴忍不住轻声咬他耳朵。 “我告诉过你对彭先生要礼貌周到,你老是冒冒失失的。” “我有啊!”他回以无辜的一瞥。“你没看见我还帮他切小肋排?” 唉!顽石。而且还不只他这一块。她无奈的瞄觑着两位对面而坐的大男人,只能摇头叹气。 彭槐安端坐在另一头,静静观察他们俩半晌,忽然有所得。 “我觉得维箴变漂亮了。”准继父慢条斯理的发言。 “哦?”她一愕,然后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脸颊。“会吗?” “对!以前不管何时看到你,你都一脸‘忧头结面’——” 纪汉扬忍不住刺耳的皱起眉头。 “抱歉。”他痛苦的告知每个人。“彭先生最近正在学台语。” “谢谢你,发言人。”彭槐安讥诮的瞅他一眼,继续发表高见。“你向来愁眉苦脸、满面愁容的,难得皱眉头的注册商标不见了。怎么着?透露一点吧!你谈恋爱了?” “没有啊!哪有谈什么恋爱?”维箴羞郝得几乎理进盘子里。 “唉,女孩子家长到花样年华,难免会情窦初开,有什么好害羞的?”彭槐安爽朗的摆摆手。“比起萌萌,你还算晚熟呢!” 叶家两名女儿找到对象,他比任何人都额手称庆,因为那表示他的阿娜答双丝夫人离“责任已了”的目标又更进一步,他们俩的婚事也就指日可期,哈哈哈—— “我……真的没有。”维箴困窘的扭拧餐巾纸,暗示范孤鸿帮忙解围。旁人对于她感情生活的询问向来让她招架不住。 记号收到! “彭先生,想不想再吃一块小肋排?”他和蔼可亲的问,牛排刀又拿在手指间绕转。 彭槐安看看他,再瞄瞄维箴,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鲜花配牛粪,唉!”不胜欷吁。 “你讨厌。”双丝竖直柳眉,在桌子底下踢他。 纪汉扬望向桌首的大当家,偏生萌萌一脸兴味盎然的表情,看戏看得很过瘾,丝毫没有介入战局的打算。他若再不出面制止,这顿饭吃完之后,八成会二死二伤,剩余两人安然无恙——至于全身而退的人,当然就是他和萌萌了。 “范先生以前服务过哪些单位?”他明智的切入正题,先探对方来路。 “这里跑跑,那里走走,居无定所,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丰功伟业。”范孤鸿焉会不知两位侠客的来意。他的背景其实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然而太早泄了底,也赚不到称头的好处,做人还是保留一点比较好。 “那么,范先生通常从事何种性质的工作?” “找。”他简单明了的回答。“我只负责跑跑腿、找找东西。” “徽信社?”彭槐安扬了扬眉。 他翻个白眼。“不了,谢谢。我对于跟踪外遇、拍照抓奸的三流把戏不感兴趣。” “这可有趣了。”彭槐安微微一笑。“除了徽信社,或者私家侦探,我想不到还有什么行业与‘找东西’有关。” “彭兄,这也难说,或者范先生服务于公职也不一定。”纪汉扬拉口。两人搭一唱,合作无间,招招比划向他的要害。 “好说,我唯一吃过的一顿公家饭,是我高中毕业舞会的那晚,因为酒醉驾驶被人民保母请进拘留所喝茶聊天,直到酒醒为止。”他欠了欠身,礼貌的推开椅座。“我进厨房看看饭后甜点,苹果派应该烤得差不多了。” 第一回合,猎物在猫头鹰的包夹下全身而退。 两个男人的脸上现出佩服之色。 他们还是啥都没问到,只除了知道范孤鸿起码高中毕业。 “从这家伙的举止来看,他较为熟悉欧美国家的生活形态。”彭槐安在女士面前一点也不避讳,直接向桌首的同盟低声发表心得。“他使用刀叉的习惯,对食物菜色的选择,甚至讲话音调都带有强烈的西方色彩。” “他提起的高中毕业舞会,也不像发生在台湾。”纪汉扬更有精确的做出结论。“可见,范先生最底限从高中开始就已脱台湾,萌萌,你好像提过,范先生曾经写过一张履历表,待会儿借我看看吧!” “不必麻烦。”萌萌四平八稳的喝一口牛尾汤。“我敢打包票范照实填写的资料不多,留着也没用处,我看完就随手扔了。” 纪汉扬蹙起眉头。“难说,或许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相信我,你想从一份连年龄栏都乱填的个人资料表挖出宝来,只怕很难。”萌萌好整以暇的擦拭嘴角。 “他怎么填的?”双丝漾着好奇的甜笑。 “简简单单三个字——‘够老了’。”其他项目更不消提。 “这种来历不明的男人你也敢录用,还供他住宿。”纪汉扬露出责怪之色。身为一家之主,萌萌的警觉心特别高张,怎么会…… “时势所趋,不得不为也。”萌萌重重叹了口气,眷恋的再喝一口美味好汤。 两个男人登时啼笑皆非,归根究柢,全是肚皮作怪。 维箴瞧见大伙交换意见,忽然觉得不太舒服。虽然事情与她无关,她仍旧感觉——被冒犯了,犹如被背后议论的主角幻化成她本人。 “我想,大家这样小心翼翼的防范着范,其实多此一举,他若真要对我们不利,早已找到一百次动手的机会了。”她细声细气的加入讨论。 “我可没有防着他。”双丝赶紧澄清自己的无辜。“范把家里打点得妥妥贴贴,我感激都来不及了。” “没错。”萌萌慢条斯理的接口。“一个范孤鸿足够抵用众多工人。两位男士不觉得你们近来帮忙修水管、换电线的次数减少了?” 难怪他们俩紧张兮兮的,生怕自己身份下跌,尊贵的男主人定座被篡夺。三双美眸谴责性的集中在他们脸上,两个男人登时成了众矢之的。 “我们只是表达适度的关心!”彭槐安立刻为自己抱屈。 “关心我们还是关心自己?”萌萌一针见血。 纪汉扬只得苦笑。“都有。” “总之,我们得确保他没有恶意才行,待会儿请三们女士坐壁上观,尽量别妨碍我们。”彭槐安拉下脸来插口。“效法一句李总统的明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和老纪会继续努力。” “那是老蒋说的!”四个人异口同声地纠正港仔,比大合唱更悦耳。 “老蒋说什么?”范孤鸿的嗓音适时在餐厅入口响起。 这一趟从厨房绕出来,他手中托着一盘港式烧卖,热气腾腾,显然刚从蒸笼里端出来。 “好香。”双丝眼睛一亮,笑咪咪地软言求他。“你一定要把食谱写给我。” “成。”他为每人的碗里分派了两粒,才绕回自己的座椅就定位。“桂冠冷冻烧卖,各大军公教福利社均有出售。” “噢。”双丝立时气短。 维箴清灵的眼眸梭巡过在场的主客,准继父放下酒杯,似乎准备进行第二波攻防战。即使他不出手,准妹婿那一关也不好过。她郁郁的垂侈眼睫,忽然放下小叉子。 “我吃饱了。” “你还没开始吃。”范孤鸿的眉头成结,锁定她整盘满满的食物。 “我吃不下。”她的情绪似乎跌落谷底,愁眉苦脸的老毛病终于发作了。“各位慢用,我先回楼上休息。” 这可奇了。范孤鸿搭着椅背,不解的目送她聘婷移往二偻。前十分钟她的情绪依然正常,后十分钟就变了调。他进厨房后仔细听了一下,两个男人咬耳朵的内容也没什么得罪她之处,她干嘛一副乌云罩顶的衰尾相? “你们慢慢吃,我送一份晚餐上去。”他丢下餐巾纸。党鞭不在,吊儿郎当的气质又显现出来。 “我们的小肋排没人服侍了?”彭槐安怪声怪气的取笑他。 “自己切!” 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摸来一把水果刀,刷!准确钉进彭槐安前方的桌面。 刀柄兀自微微晃着,像煞了他嘲讽的笑弧。 “吃啊!”他拎起一口烧卖放进嘴里。“嗯……不错,台湾的冷冻食品越来越可口。” 维箴静静躺在床上,盯住天花板,不理会他。 “吃一口试试。好歹也是我亲手加热的,给点面子吧!”他舒服的倚着床着柜,窃据香榻的二分之一空间,偌大托盘搁置在大腿上,今晚的每样菜色都盛了一小碟放在里头。“嘴巴张开。”他捏着蟹黄烧卖,递到他唇畔。 维箴兀自沉思着,下意识张嘴吃掉。 “我总觉得这样不好。”她悠悠轻语,频蹙的神情显得若有所悟。 “对。”他耸了耸肩,又夹起一筷牛肉放进嘴里。 “你也这么认为?”她一骨碌坐起来,喜异的望着他。 “差不多。”他含糊应道,反正任何问题一概应是准没错。 “范,你有同感最好。其实你也知道,我们对于你的来历真的所知不多,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幸好萌萌开通,愿意破格录用你。”她委婉地分析给他听。“尽管认知不深,我们也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可是……可是彭先生和纪汉扬终究是经过风浪的企业家,若要他们对你平白放下成见和戒心,实在不太容易。” “你理他们!”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看得真开。”她愁思愀愀的盯视着床单。“将来纪、彭两位先生和我们结成亲家,只怕容不下你呢!” 将来?他还未顾虑得如此之远。 “他们容不下我,还有你。你愿不愿意保荐我?”他故意挤眉弄眼地逗她。 “你——”她羞恼的瞪了瞪眼。“人家是认真的,你还开玩笑!” “好了好了,算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他廉卑的喂她一口炒牛肉。“否则维箴小姐建议小的怎么做才好?” 她踌躇的瞟他一眼,迅速垂下头颈。后头肤光赛雪的美景尽收他眼底。 “不如……”她顿了一顿。“不如你坦白告诉我你的背景来历,也好让我……让他们安心,明白你没有歹意。” “嗯,好。啊?什么?”他忽然回过神。“你刚才说什么?” “你根本没有听进去!”她恼了,翻开被褥,忿忿跳下床。“我懒得和你耗时间。” “抱歉,抱歉。”餐盘搁摆在床头,他连忙探手,拉回翩翩飞去的蝴蝶。“我很有诚意!真的。” 她别扭地坐回床沿,瞧也不瞧他一眼。 “这女人!迂回百转这几多折,归根究柢还不是她自己想知道?哪来这么多闲话。”他自言自语的呢喃,偏偏故意用她听得见的音调。“不过,这样也算有进步了,起码她肯形诸于言语,总比以前闷声不吭好得多。” “你说什么?”她沉着脸质问。 “没有。”范孤鸿无奈的摊摊手。“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对于他是否说实话,她并无十成的把握。然而,只要他愿意坦承,她便愿意相信。 “你究竟是做什么的?”她轻吐心中的一大疑惑。“傻瓜也看得出来,你决计不只是个厮役下人。” 范孤鸿吁出一口长气。“方才在餐桌上我并未说谎,我的职业专门负责‘搜寻’,任何人、任何事,只要价金谈得拢,我就负责把雇方所需要的物品找出来。” “不论区域、种族、事项?”她很好奇。以前从没听过有人专司找东西的,好像是一门颇多彩多姿的营生。 “嗯哼。”他爽快的点点头。“把这汤喝掉,否则别想我继续发表演说。” 她乖乖依命。“那你跑到我们家做什么?” 重点来了。 范孤鸿趁她啜饮汤品之际,迅速估量着应该如何作答。目前,最切身的前提是——他要不要信任她? 每个人都知道,他必是有所图谋而来。但“知道”他有目的与“确定”他有目的是两回事,一个处理不好,她很可能认为,过往种种亲密友好全是他佯装出来的,目的在于骗取她的信任。 天知道,他不是。即使原来真有此意,在看见她之后,在与她共处之后,在了解她纯美率真的本性之后,一切虚情假意化为乌有。 他喜欢她,或者,或者也有一点点爱她吧!他从来没有爱过人,实在无法确定沉潜于心底的那份悸动是否能够称之为“爱”。但他可以该死的肯定,他不愿让维箴心伤。 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诳骗她,叶家并非他的目的,他需要在办事找个地方栖身,因此才挑中她们。如此一来,“双面谍”或“两面人”的罪名可免。 可是……他实在天杀的不想欺瞒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短路了,徒然让消逝已久的道德良知冒出来作怪。他只有肯定一件事——他,永远不愿再隐瞒她,即使为了自己的考量。 告诉她!心底明亮的那方阵营隐隐躁动。相信她不会见责于你,相信她会谅解,相信她愿意明了你是出于职务所需而混进叶家。 相信她! “为了一幅画。”范孤鸿冲口而出,不给自己以悔的机会。“叶家藏有一幅陆游的花鸟膺品,当初完成这幅仿画的作者之父要求我帮忙把它找回来,我就是为了这画作才混进叶家。” 长指搅拌着意大利肉酱,状似漫不在乎,其实他身上每一块肌肉皆绷得死紧,随时等待她惊愕、失望、伤心难解的落下玉泪,指责他是个心存不轨的骗徒。 “陆游的仿画?”维箴好奇的斜歪着螓首。“如果只是伪作,绘者父亲那么急着找回来做什么?” 她好像不生气。范孤鸿的余光打量她几眼,决定再给一点时间培养伤感的情绪。 “画者本人罹患癌症过世,他的父亲为了纪念爱儿,希望找回唯一一幅让他睹物思人的作品。” “原来如此。”维箴果然红了眼眶,不过她按拭眼角,接下来的话反倒让他成了吓着的那一个。“唉……父子连心,太感人了!我明天就叫萌萌把假画交给你。” 他愣住。 “什么?”问得小心翼翼的。 “我以前就说过,家里的艺品字画都交给萌萌负责看管,也只有她知道东西储放在哪里。”她耐心的解释。“今天晚上家里有客人,不好把萌萌从访客身旁拉开,所以等她明晚腾出时间,再把那幅画找出来,让你带回去交差。” “真的?”他仍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道你刚才骗我的?”她瞪了瞪眼眸。 “不,不是。”该死!他这辈子从未如此困窘过。“我是说,你……你不介意我……我为了找画才接近你们?”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她温柔的轻触他臂膀。“你不辞辛苦来到我们家操持劳务,只为了帮助一位绝望的父亲,这份情操值得褒扬!我相信你没有歹意。” 她真的不在意。突如其来的松懈感,强烈得几乎令他晕了。 她不会愤怒,不会喝骂,不会指着大门要他滚蛋。 心里一隅千年不化的冰霜解冻了。他从不曾亲身接触过无条件的信任。怔忡间,她仿佛赐给他一项千金难换的重礼。 虽然她依旧将他的动机设想得太过高贵,但,管它的!维箴愿意接纳他,这才是至紧至要的大事。 “谢谢。”暗哑的嗓音从她浓发间飘泄而出。 “可是,”维箴怯怯推开他,密密锁上他的眼。“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是不是代表……你……你……” 她未出口的心绪,范孤鸿听在耳里,看在眼里,荡漾在心里。许许多多张面孔转绕着他脑海——有她,有小强强,有叶萌萌,有陆双丝,甚至有那只烦人的苏格拉底。 后院庭树的落叶应该清扫了,满地枯枝若交给她们三人打理,只怕力有未逮;强强看起来永远满腹心事,他尚有几件发人疑窦的细节未得到解答;那只蠢狗的块头越来越壮硕,过不了几个月三名女人就拉不住它;还有,家里的厨具该换新的了。 家里?叶家老宅竟然成为他脑海中的“家里”。曾几何时,这几张面孔,这一片山竟交织成他平静生活中的全部。 即使维箴不问,他当真走得开吗? “二十世纪未,全球间有一种相当方便的送货服务,称之为‘国际快捷’。”海盗般放浪的微笑勾弯了他嘴角。 “不要笑我。”她别扭地捶打他,觉得自己实在主动得太没有女人味。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悲伤与快乐,误会与了解,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范孤鸿满足地想,他很幸运,遇见一位不知道如何误解别人的女子。苏大胡子说得好,乐莫善于如意,忧莫惨于不如意。 而他,很如意。 第七章 闾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 四天前,第一波连绵雨飘然洒落人间。细雨随着劲风,树树吹出秋声,山山写满寒色。 范孤鸿抵达宝岛至今,福尔摩莎总算进入稍微能忍受的天候。尤其入了夜,疾风撩树梢,吹得老宅子飒飒乱叫,十分带劲,他喜欢! 鸿门晏的次日起,萌萌便移植到纪汉扬居处,找他普渡众生,恶补期中考的财务分析概论。这一去想必又是三、五天之期,没过完大考不会回返,因此,他的画尚未拿到手。 反正他不急。取画的目的既已笃定能顺利完成,黄天林那一方不妨耐等几许时日,不必忙在一时。 “喂,上床睡觉了!”脚尖顶了顶苏格拉底的胖肚皮。 蠢狗抬起惺忪的眼皮,懒尾摇晃两下感谢他的提醒,然后撑起圆滚滚的身子,离开客厅地毯,转上楼寻找今晚“临幸”的房间。 他拎着喝掉半罐的海尼根,最后一次巡视各扇门户是否关紧。二楼窗户若是开敞,半夜里让雨水打湿室内可就麻烦了??老话一句,明儿一早清扫的苦役可是他呢! “别闹我……”走廊上传来轻笑声。“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 “跟我一起回去?”彭槐安低沉的嗓音传递着诱惑。 “不行,我三更半夜出门,多奇怪。”双丝娇嗔。 “你三更半夜赶我出门,那才奇怪。” “嗯哼!”守卫队清了清喉咙,道貌岸然的绕出转角。 两只正在培养奸情的爱情鸟登时被逮个正着。 “范!”双丝羞涩得几乎不敢正视他。她连忙推开情郎,大半副娇躯闪进门里,仿佛如此一来就能与彭槐安划分界限。“没??没有啦!彭先生……他快走了。” “谁说的?”彭槐安用眼角余光瞄他。 范孤鸿仰灌一口啤酒,喉结上下滑动。棒打鸳鸯的杀风景事儿交给萌萌负责,他无意继承掌门人宝座。 “我不晓得。我什么都没看见。”他悠哉游哉地从两位现行犯身旁经过。 彭槐安嘉许地点点头,算他上道!采花大盗的本性揭露出来,奸夫邪笑着侵入佳人的香闺。 “你惨了,今晚没人帮你撑腰……”余下的字语关掩在房门里头。 真令人羡慕!范孤鸿间或听闻房内的喁喁细语,忍不住叹了口气,好久不曾调理“阴阳五行”了,难怪他气血不顺,唉…… 轻扣二老板的房门两响,不待室内扬起招呼,他自动探头进去瞧瞧。 “维箴,你还没睡?”既然如此也就不怕吵扰到她。他信步踅进房内。 维箴坐抵着床头柜,正翻阅一本厚达三公分的哲学著作。 “我想再看一会儿书。”谈起做学问,她的水眸粲然生辉。“前阵子我读完亚里斯多德的语意学,或多或少得到一点启发,所以又买了几本希腊哲学史回来。如果你有兴趣,等我看完之后再借给你。” 平常人的床边故事书是什么“清秀佳人安妮”、“罗曼史小说”,只有她这个天才,临睡前犹啃着大部头著作。范孤鸿一如以往,占据她身畔的空床位,懒洋洋地翻动书页?? 苏格拉底与菲德拉斯的对话。 “嘿!”轻狂的嗤笑声哼出鼻来。“这只蠢狗随便吠几声,也有人听得懂它的狗话。” “唔……”苏格拉底从床尾抬头,困兮兮的眨巴眼皮子。是谁在说我啊? “乱讲!”维箴不依的拍掉他手掌。“人家苏格拉底的名头就是承袭自这位希腊哲学家。两年前我旁听过一堂西洋哲学史,对苏格拉底多倾倒啊。” “反正你没替这取成孟子、庄子、老子,我就谢天谢地了。”要他唤一只蠢狗“老子”,打断他腿也万万不干。 “你走开,不要找我说话,我正看到‘斯多噶学说’的精采部分。”俏鼻又埋进书页里。 他确实该回房了。可是,她的房里洋溢着温软的气息,连她闻起来也馨香喷喷的,宁谧祥和的氛围恋栈着他的身影,教人着实很想多逗留一些时候,不愿太早离开。 “什么叫‘斯多噶学说’?”只好找个话题引起她的共鸣。 维箴发现他还颇受教的,身为未来师尊的那一面立刻兴匆匆的开始讲说,“‘斯多噶学说’下是‘亨乐主义’的相反论点,讲究禁欲、克已……” “what!?”他连忙抢下有害读物,一探究竟。“什么禁欲克已!教坏囡仔大小!你给我少看一点这种鬼东西。” “斯多噶学说哪里犯着你了?”她皱着眉。 “它每一点都犯着我。”他合上书页,反手搁置在床头柜上。“如果你学会禁欲克己,天天给我修身、齐家、平天下,那我还有什么搞头?” 她一愣。“我修身自持,和你扯得上什么关系?” “当然扯得上。”他大言不惭。“我尚未勾引你成功,岂能教区区一本邪书功亏一篑。” 这家伙! 维箴又羞讪又好笑,两朵红透了云彩浮上她脸颊,足可媲美日本国旗。 “色狼。”猛然抽出枕头,用力捶打大淫虫。 苏格拉底受不了的斜睨他们,干脆跳下床图个清净之地。 他大笑,软松的枕头三两下落入魔爪中。 “等一下,住手。听我说。”壮躯彻底压制住一切暴动。“阴阳调和,相辅相成,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至理。亏你一路念上研究所,竟然连基本的养生之道也毫无概念。” 她四肢皆被制伏,酥胸剧烈的上下振动,脸蛋因为娇笑而显得红扑扑的。 “我没听过什么‘阴阳调和’,只知道你想采阴补阳。” “哦?”长而慵懒的喉音促使维箴迎向他眼波。 而后,她立刻明了自己的错误。他眸底的光,深邃如海,性感挑逗的笑意在其中波动、渲染…… “吼??”苏格拉底猛然跳起来,狺狺低吼。 “该死!”他重重捶了床榻了拳,狠瞪那只死狗。“姓苏的,你有意见吗?” 出乎两人意料,苏格拉底的激烈反应与床上春色无关。它抬高鼻尖,嗅闻着空气间的气息,亮褐色的眼球已抹去昏昏欲睡的混沌。 有状况。 范孤鸿立刻警觉。 “汪汪!汪汪汪!”苏格拉底骤然激动的大喊,冲到门边拼命扒搔底下的缝隙。 “范……”维箴怯怯的抓住他前襟。 “你留在房里,我和那只狗下去看看。”他简短有力的交代完毕,敏捷跳下床。半分钟前的慵懒性感演化成蓄势待发。 门拉开,苏格拉底一马当先地冲下楼,沿路汪汪汪吠叫个不停。 “闭嘴,笨狗!贼都被人吓跑了。”他低骂。 但苏格拉底的反应相当怪异,嘴里虽然汪吼得中气十足,尾巴却拼命摇晃,显现出异样的亢奋。追到厨房后门,苏格拉底猛地收住,以免狗鼻撞上硬门板。 “汪汪!”它拼命回头招呼范孤鸿,似乎示意他打开后门。“呜汪,汪汪汪!” 白色闪雷乍然点亮全室,他跟进厨房,眼角狡光却瞥到门口站立着一道黑影。范孤鸿火速旋身,手切砍向入侵的贼偷。 “是我!”维箴惊喘一声。 攻势堪堪在嫩项两公分前停住。 “我明明叫你乖乖待在房里。”他低声喝骂。 “我……我担心你……”她忧心忡忡地垂下螓首。 “汪汪汪!”苏格拉底吠叫得更加狂急。“汪汪??” “站在这里不准动。”他狠瞪她一眼,转身来到后门口。 狗狗拼命发出哼声,急切地要求他立刻打开门锁。他停顿了两秒钟,苏格拉底终于不耐烦了。于是,范孤鸿立刻明了,为何好几个夜晚他明明有按上锁扣,隔天一早却发现门锁是开启的。 这只蠢狗??或许该改口称它为“聪明狗”??以两只后脚站直,鼻端正好勾着锁扣的位置。它伸出红红的长舌拼命舔舐,竟然以舌头的力量将锁扣往旁边推开。 屋外的夜访者转动把手,后门顺利解除武装。 天才!范又惊又佩的打量它。不过该揍!这只死狗居然替外人开门。 强劲的风势轰然将门扇吹向墙壁,乍然开启的瞬间,夜风清清楚楚地刮进一阵血腥气。 室内三双眼睛,齐齐瞪向门外的矮小身影。 “强强!”维箴震惊的捂住唇。 抢在小男生倒下之前,范孤鸿提跨箭步,飞快抱起小小身体。一道血渍沿着强强鼻端流下,滴染到他的衬衫前襟。 凄厉山风刮进丰沛的雨量,泼湿大半处地板。 “把门关上。”他迅速下达命令。“到我房里找一件干t恤,然后带条热毛巾和干布下来。” 维箴睡掉骇乱的泪水,速速领命而去。 “呜??呜??”苏格拉底着急的绕着他脚旁团团转,想知道自己的好朋友情况如何。 “乖,他没事的。”他破开荒地拍拍它脑袋。 忙乱的脚步声奔向楼梯。 “发生了什么事?”双丝拉紧睡袍衣襟,以免春光外泄,明媚的美眸瞄见小家伙的血泽,登时惊喘了一下。“啊!这位小朋友怎会受了伤?” “请你泡一杯热牛奶给他。”他不暇解释。匆匆拥搂着小强强,放躺在长沙发里。 热牛奶和衣物、毛巾迅速送达客厅。彭槐安也察觉到屋内的诡异气氛,下楼加入他们。 范孤鸿接过热毛巾,温柔地揩拭掉男孩脸上的脏污,顺便检查他的伤势。当小小面容擦拭干净时,围观众人或吃了一惊、或低声轻呼、或咬紧下唇,同时被他的伤震撼住。 强强的左眼黑了一圈,右眼则肿大到甚至已无法睁开。他还能在天候恶劣的情形下,独自摸到叶宅,实在是个奇迹。鼻梁骨以诡异的角度偏歪,显然已折断了,更甭提大大小小的割伤。 “强强……”维箴掉下泪来,轻碰他的湿发。 小男孩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随即痛得闭上眼睛。 范孤鸿继续褪下他的衣衫,进一步确定他的伤势。所有钮扣解开后,第二阵惊喘又笼罩客厅。彭槐安索性蹁到墙角处,开始低低骂起脏话。 强强的胸前布满青紫的淤伤,有几块颜色已褪成浅绿,想来受伤已久,大部分则是新打出来的青黑色。他胸口肋骨和肾脏部分的红印子让范孤鸿暗叫不妙。 “我们最好送他去医院。”他取过干净衬衫,包覆住强强颤抖的身躯。 “开我的车!”彭槐安不由分说,火速冲上楼取车钥匙。 “我们也要一起去。”双丝的下唇颤抖。 维箴抹掉泪,在强强额上印下一个吻。“强强,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 小男孩睁开左眼蠕动着嘴唇似乎想传达些什么,一颗晶莹的水珠从眼角滑落,终于还是无力的合上眼睑。 “走吧!”彭槐安简短地招呼他们。 两个大男人脸色晦暗。一行人急急走向车库。 无论施暴者是谁,范孤鸿阴沉地想,从今夜开始,那家伙别想有好日子过。 “他的右手腕脱臼,鼻梁骨被打断。视力方面必须等淤血退掉,才能进一步检查有没有受到影响。”小儿科的主治大夫站在x光片前,一一向几位大人点出小男孩目前的伤况。“病患的左下腰只有皮下出向,并未伤及肾脏,这算不幸中的大幸。至于胸口,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他的肋骨断了两根,表面皮肤二度烫伤,我怀疑是滚烫的液体造成的。目前病患仍然住在加护病房接受观察,需要七十二小时左右才能确定是否脱离险境。” 喃喃的咒骂声两个男人的口中响起。维箴紧紧偎倚在范孤鸿怀里,却仍止不住惊骇过度的颤抖。她不解,为何会有人对一个全然无防卫能力的孩童下重手? “医生,请问强强的伤势是什么情况造成的?”双丝担心地问。 “这正是我想请问各位的问题。”主治大夫锐利的扫视他们。“各位是在何种情况下接触到我的病患,并且将他送来医院治疗?” “他是附近邻居的小孩,半夜跑来敲我们家后门。”范孤鸿简短地解释。 “嗯。”主治大夫严肃地点点头。“我认为他的受伤原因以人为的可能性居多,很符合以往送来本院接受治疗的家庭暴力受害者。根据儿童福利法,我必须报请社会福利局的社工人员过来了解状况。” 家庭暴力?维箴睁大水灵灵的秋眸。那个斯文有礼的苏老师?她惊骇地回视范孤鸿,却被他眼底的森寒冷酷吓到。 “你去打电话吧!”他简短而有力的告诉医师。“我们到外头的候诊室去,别占用大夫的时间。” 众人离开诊疗室,一到走廊,双丝的泪水扑簌簌落下。 “怎么会有亲长这般狠心,伤害一个五岁的小孩子?” “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之前,先别急着下断言。”彭槐安到底是精明谨慎的生意人。“我们尚无法确定强强的家长有没有涉案,也有可能是他邻居或其他熟人造成的,这件事最好交由警方处理。” “没错。”范孤鸿出奇的冷静自若。“折腾了大半夜,大家也累了。不如咱们分班看守强强,剩下来的时间由我负责,你们三个先回去睡觉,明天一早推派代表过来换班。” “我和你一起留下来。”维箴不肯走。 “要不要通知他父母?”双丝迟疑着。“我们毕竟不是小孩的亲属,如果临时发生状况,院方仍然必须取得他的家人同意,才能动手术。” “强强的母亲过世了,目前只和父亲住在一起。”维箴颇为烦恼。如果苏老师就是施暴者,通知他前来医院,徒然让小强强害怕而已。 两个男人互望一眼。 “我看不妥,最好等天亮了,请社工人员和家长一起出面。”彭槐安摇了摇头。 “嗯。”范孤鸿不再多言。“两位先回去休息吧!” 维箴心煎情切的跟在范孤鸿后头。 道路维修人员正在挖马路,满地土石尘埃,咻咻飙过路面的来车自然刮起漫漫尘埃,呛得她呼吸困难。偏偏走在前头的男人又不懂得怜香惜玉,一个劲儿地大踏步前行,害她赶得喘不过气来。他的一步之遥,她必须赶上两步才比得上。 “范!”她忧心忡忡地在后方追跑。“你走慢一点。” “我不是叫你别跟我来吗?”他不耐烦的回头,仍然停下脚步等她赶上来。 “我担心你啊!”维箴委屈的轻叫。打从昨儿个半夜起,他的脸色就异常凝重,今天早上出门探访强强的父亲,肃杀森冷的气息更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她知道,假若强强的伤确定是苏老师打出来的,她非得在场不可,否则……以范躁郁的心情,情况可能会演变得难以收场。 “你最不需要担心的人就是我。”他冷冷看她一眼。转头继续走。 “就是这样子更令人担心……”维箴悄声在他身后咕哝。 苏伟翔服务的国中离他们住处不远,走路十分钟可抵达,今早范孤鸿更是只用了八分钟不到。 一进校门,他向校警点点头,自动走进校园。校警伯伯可能也被他凝重的神情吓到,以为他是学童的家长,前来处理特殊状况,并没有拦阻。 半途,他叫住一个学生,问明白级任老师办公室的地点,直接进压到教师大本营。 “苏老师今天请假。”一位上了年纪的女老师好心告诉他们。“两位有重要的事找他吗?” 维箴讶异的锁起眉结。莫非苏老师担心东窗事发,趁着夜色逃走? “没有。”范孤鸿不欲打草惊蛇,向女老师眨眨眼,潇洒地微笑。“我是苏老师的朋友,方才顺路经过他服务的中学,本想进来打个招呼,没想到这么不凑巧。我们只好下次再来啦!” 匆匆离开校园,他停下脚步,回头凝视维箴。 “你知道强强家的地址吗?” “我只晓得概略的方位。” “不打紧,届时问问左邻右舍就知道了。”找东西是他的专长,难不倒他。他脚跟一转,准备上路。“带路。” “要我带路,可以,不过你必须和我约法三章。”她不肯继续往前走。 范孤鸿翻个白眼,仰头仿佛向老天祈告些什么。 “为什么我觉得你挂虑我,比挂虑强强和他老子更多?”他无奈的叹口气,回身正视他。 “因为我担心你太冲动。”她情切的攀住他臂膀。“答应我,待会与苏老师谈过之后,无论情况是好是坏,你千万不能动手,让警方来处理这个案子。” 他踱开两步远,愤恼地爬梳地粗发。才又走回她面前。 “如果苏伟翔真的干了这档子好事,你替他求情做什么?”他的黑眼郁暗。 有时候,维箴实在很想产法原始人,半路捡一根狼牙棒打得他脑袋开花。 “谁担心他了?我在乎的是你!”她恼火地怒吼。“台湾或许是个不毛之地,我们仍然有一处治安单位叫‘警察局’,还有一部法律叫‘刑法’,内容恰好规范了一种罪名叫‘伤害罪’,我可不希望看见你陪打伤强强的混蛋一起去吃牢饭!你懂不懂啊你?猪脑袋!” 范被她吼得一脸臭臭的。他怎么忘了这女人永远往最坏的情况想去。 “知道了。”他心不甘情不愿的应道。“我答应不会做出‘太冲动’的行为,可以吧?” 维箴气闷地端详他几眼,确定他的承诺可信之后,终于开始领路。 强强的住处离叶家亦是咫尺之遥。他们往回绕,再多走十分钟就到了c大学生集中的租屋区。他们左右打听几家,立刻找到苏伟翔的正确地址。他租焉间位于一楼的公寓,就在租屋区的外围。 时值白天,学生大都上学去了,苏家又在边缘地带,环境显得有些冷清。 范孤鸿按下门铃,静待对方出来应门。 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自门内响起。 “来了。”铁门霍然拉开,苏伟翔苍白忧心的表情出现两人眼前。“是你们?”他显然意想不到访客的身份。 “苏老师……”维箴抢上前想说话,被范孤鸿一把推到身后。 “苏老师,请问强强在吗?”他面露和煦的微笑,仿佛西线无战争。 “强强不在。”苏伟翔请他们入内。“两位有事找他吗?” “没事,我们正要下山逛街,想顺便带他一起去玩。”他好奇地问:“才早上八点多,强强就跑出门了?” “事实上,我一早起床就发现强强不见了。”苏老师心焦的紧皱着眉头。“犬子常常私自跑出去玩,也没考虑到他爸爸会担心,我正想出门找他呢!” “强强该不会是走丢了吧?需不需要报警?”他语带关怀。 “情况应该不至于如此严重。”苏老师深深叹了一口气。“自从他母亲过世之后,强强就有轻微的自闭倾向,很多事情不愿告诉我,有时候我实在心力交瘁,难免疏忽了他。” 维箴越听越觉得苏老师不像作假,他似乎真正的对强强的下落不甚了解。极有可能,强强遭逢了恶劣分子,被对方长期虐待,而他平常时候又隐藏得很好,因此他父亲并未发觉。别说苏老师了,即使范与她经常看到强强,也从未知觉他身受这么多苦难。 “苏先生,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间?”范孤鸿忽然开口。 “当然。”苏伟翔指明漱洗室的方向。 范孤鸿离开之后,他歉然地向维箴微笑。“瞧瞧我,实在缺了礼数,竟然一直让两位站着。高小姐请坐,我去泡杯热茶给你。” “不客气。”她局促的坐定位,心里拼命祈祷范孤鸿赶快出来。气氛越来越尴尬了! 茶水冲好,范孤鸿适巧也回到客厅。维箴暗暗打量他的脸容,从他空白的神情,她无法确认他究竟有什么打算。 “苏先生,您家的马桶不太通畅哦,里头隐约看见一点布片塞住通水口,我对排水系统满有两把刷子,不如我帮你检查看看。”他表现出敦亲睦邻的友善。 “是吗?”苏伟翔微微怔愕。“不用了,我另外找水电工过来处理即可。” “通常而言,整栋房子的排水管彼此相通。如果马桶堵塞,难保其他水槽不会有问题。”他不等主人婉拒,主动起身往厨房走去。“既然我叼扰了您,还是趁便帮您四处检查看看。” “不用了,真的不用麻烦。”苏伟翔连忙跟上去。 “一点都不麻烦。”他轻轻松松地否决。 维箴无奈,只好也跟进厨房。 范孤鸿东看看西摸摸,四处寻找称手的检修工具,眼睛瞄转,突然定在垃圾桶里。 “苏先生,您打破了碗盘了?”他弯身拾起一片瓷盘碎片。“真可惜,花色挺别致的。” “可不是吗?这是我去年前往马来西亚浏览,特地买回来的。”苏传翔遗憾地叹了口气。“昨晚强强吃炒饭的时候,不慎摔破了。” “盘口怎么有淡红色的痕迹?”他左右翻看着,定定盯住苏伟翔的眼。“您或强强没有割破手吧?” “没有。”苏伟翔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关心。我想水管的事,实在不好意思麻烦范先生。” “别这么说,大家都是好邻居。”维箴赶紧介入,避免情势太过紧张。 “来,碎盘子交给我,我赶紧把垃圾拿出去丢,省得强强回来又打翻垃圾桶,造成危险。”苏伟羞拿回对方手中的破片。 疾如闪电的鹰爪扣住他手腕。 “苏老师,您手上明明有伤,还说没被碎盘割破。”范孤鸿慢条斯理的打量他的指关节。“咦?这种伤口不像利器划破的嘛。” 苏伟翔脸色一变,强笑几声,用力想抽回手腕。“我昨天在学校上课时,手背敲到讲桌碰伤了。” “是吗?”他温和地道,双眼出来的光芒已不像人类,毋宁更像即将出征的野蛮人。 “范!”维箴骤然觉得呼吸发紧,全身的神经绷张成琴弦。 “为什么?”他轻声问着,鹰眼一瞬不瞬。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苏伟翔强自镇定。 “为什么要伤害他?”他的声音温柔得令人打从心底发寒。“他是你儿子。” “放开我!”苏伟翔猛然挣脱他的箝制,双瞳射出凌厉的冷光。“你们没有权利私自上门,指控我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请立刻离开我家!” “我实在太好奇了,麻烦苏老师为我解惑。”他冷冷地撇开笑容。“为什么一位三十多岁、事业有成、人人敬仰的名校高师,会下手痛殴一个五岁小男孩,害他肋骨断两根,手腕脱臼,皮下严重出血,必须留在加护病房观察七十二小时?”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胡说什么!”苏伟翔退开两大步,愤怒地朝维箴叫嚣。“你们两个立刻滚出去!” 可惜,他的速度无法与范孤鸿比拼。晃眼间,两人之间的距离从两公尺缩短成半公尺。范孤鸿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提起他后领,狠狠拽到跟前。 “告诉我,你用什么东西烫他胸口?热水吗?”他提起瓦斯炉上的不锈钢水壶。“不要!”苏伟翔惶惧地大叫。 “你也怕痛?你也怕烫?那你为什么要伤害强强?”三句问号,三记重拳,一拳捶在胸口,两拳击中胃部。苏伟翔痛得弯下腰来干呕。范孤鸿仍然不放过他,扯直了衣领,继续一问一拳的游戏。“他是你儿子!你听见了吗?他不是你的仇人,不是抢你钱的土匪,不是一天到晚在外飙车闹事的问题少年,他今年才五岁而已!五岁!他??是??你??儿??子!” “范!”维箴大喊,拼命拉住他的硬拳。“别再打了,你会打死他的!” “滚开!”他怒发如狂,使劲甩开她,狠狠的又一巴掌打苏伟翔眼冒金星。“你为什么打他?为什么?因为他炒饭没吃完?因为他打破你心爱的盘子?你有良心没有?读了几年圣贤书,居然学到满肚子暴虐!你有什么资格为人师表?” “范!住手,不要再打了!”维箴扑上来,死命挤进两个男人之间。如果她再不阻止,苏伟翔撑不过关分钟的。 “让开!”他怒吼。 “你想打死他,干脆先打死我!”她喊回去。 范孤鸿顿下动作,胸口剧烈起伏。 “你忘记来时途中是怎么承诺我的?”她哽咽着,抬手抹掉下滑的泪。“你答应过,绝对不冲动行事,而我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救……救命……”昨日威风的施虐者,眼下终于尝到求助无门的滋味。 “范,放了他吧!”她柔声央求。“社工人员应该在赶过来的途中,院方也报警处理了,姓苏的逃不过法律制裁。放了他吧!我们走。” 不要辜负我的信任。这句话犹如青天撼起的响雷,劈开他脑中的怒红色的迷障。 没错,维箴一直信任着他。他怎能摧毁这份珍贵的礼物?! 他的手掌松开,苏伟翔软软的瘫倒在地上,整个人犹如一尊破布娃娃,脸庞肿胀得面目全非。 “杀了你,还真玷污我的手。”他不屑地赏烂人最后一脚。 第八章 激亢的情绪过后,免不了必须面对随之而来的现实。 而现实,通常很“现实”。 范孤鸿安静地坐在床畔,独自忍受现实的折磨。想当然耳,这种折磨必定来自他的魔鬼克星——维箴。 “啊……”他可怜兮兮的痛叫。 “呵、呵、呵。”苏格拉底蹲坐在他身边喘气。狗脸上充满讨好的笑容,企图帮助他求助女主人的谅解。自从范孤鸿英勇地救下它的挚友强强之后,它终于认同了死对头的存在。一人一狗算是休兵了。 维箴嗔瞪他一眼,稍微放松包裹住指关节的纱布。“你也怕痛?既然怕痛,刚才揍人的时候拳头为什么不捶轻一些?如此一来,指节也不会受伤。” “揍人哪有轻手轻脚的道理?”他低声咕哝着。 男子汉大丈夫为了区区皮肉伤而大呼小叫,难免失却英雄气概,然而博取佳人同情、进而换得缓刑的判决乃第一要务,偶尔扮演一次柔弱受害者的角色也没什么关系。 从苏家离开的沿路上,他缓缓从激怒的情绪冷却下来,立刻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改变。 维箴真的动气了。 虽然她不明言,他以前也未曾见过盛怒中的高维箴是什么样子,可她的小动作在传达出明显的讯息——你让我很不爽。譬如,她不肯让他牵碰她的手;譬如,她铁青着脸一笑不笑;譬如,她执意走在正前方,不愿和他并肩而行。 聪明男人熟谙能屈能伸的技巧,方才在苏家,他大大伸张了一番,眼下该练习屈缩的手段了。 于是乎,他一路哼哼唧唧的走回老宅,犹如痛揍苏伟翔时手骨受到重大损伤,还佯诈着一脸不胜痛楚的表情,抱着右手进房。 幸好他没有白演。维箴虽然面容冷涩,隔不了几分钟仍旧提着急救箱,主动进他房里包扎指关节的红肿破皮。 “好了。”她贴完最后一块胶布,用力拍掉他的伤手。 “啊!”这次的叫声就有几分真实性。 “汪。”苏格拉底帮腔。这只狗不错,他卑下的伺候了它两个月,总算没有白费。 “你大半夜没合眼,先回床上补眠吧!”她臭着冷冷的表情,转身欲走。“我也要回房睡觉了。” “等一下。”他立刻拉住人不放。 她也不回过身,闷闷的任由他拉住。 “你生我的气吗?”他无辜的语调应该被提名坎城影展最佳男主角奖。 真正有本事的女人都知道,要让做错事的蠢男人愧疚的绝佳妙言就是持续忽略他,无论他多么想讨好、认错。她就败在这一点;从小到大,纯女性伎俩学不到两成三。 “你知道就好。”她忿忿地旋身,双手支在腰际睨他。“你自己老实说,临去苏老师家以前,你是怎么承诺我的?‘我答应不会做出‘太冲动’的行为。’言犹在耳,一转头你就抛到九霄云外!半点信用都没有!” “情况特殊嘛。”他讷讷的。 “废话!情况当然特殊。”维箴鲜少能有这般仗义执言的机会,因此说起话来格外慷慨激昂。“就因为情况特殊,我们才更应该把持住自己。你也不想想看,打扁了苏伟翔,换成你自己锒铛入狱、吃公家饭,那我怎么办?强强怎么办?” 乍听之下,她的申论与结语反询牵扯不上关联性,但范孤鸿听进耳里却受用得不得了。 “好啦!我道歉就是。”他好声好气地哄她坐回自己身侧。“是我不好,没有顾虑到你和强强的终生幸福。一切都是我的错!” 听起来就不像诚心认错的口气。维箴抑郁的斜瞪着他,越想越难过。她是为他好才唠叼这一大串,范的表现却分明不把她的怒气当一回事,只想哄哄她、骗骗她,待她脾气飙完就雨过天晴。八成她以前做人太失败,因此偶发的一场狂风暴雨,充其量只让他当成纸老虎荷荷叫。假若范不能给予她应有的尊重,她……她……她宁可掏心肺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也不愿耗费青春在一个不尊重她的男人身上。 庄子早已有言,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可能就是因为她自身的品行不端,才会招致他委蛇相待的态度。 原来她人格有问题……维箴悲从中来,扭着双手,泪珠滴滴答答的垂落在手背后上。 范孤鸿胸口抽紧,险些心脏病发作。 “你,你,你在……哭吗?”他很谨慎、很小心、很迟疑地问。 “都是我……是我做人太失败……”她抽抽噎噎地哽咽着。 “该负责任的人是我,与你无关!”虽然他深深体会维箴的思绪有天马行空的习惯,这并不表示他随时追得上她的步伐。 “老子说,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既然我已经失去了德行,接下来就会是一个无仁无义的行尸走肉。我有何面目为人师表?”她哀哀切切的陈述,坠下第二波洪流。“方才在苏家,你说错了,其实愧读圣贤书的人是我……呜……” “又是老子。”这具千年古尸让他感冒了。“那家伙是别人的‘老子’,又不是你‘老子’,你干嘛那么信他的?” “你说什么?”她怒目而视。 “抱歉。”算了,他惹不起她。 维箴揩掉酸楚的泪,悠悠启齿。“你无法体会我的心情,我也不强求。可是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能再像今天这样失去控制。” 半颗泪沾附于粉颊上,随这映出莹润的粉柔,教人分不清是肌肤清嫩,或是泪珠晶莹。他恍然回思起自己动身前来台湾之前,曾经走访唐人街的几间字幅画铺,增加对中国艺术的基本认识。在其中一间老字号画廊里,曾经见到一幅“秋雨菊花图”,画中秋菊并未因为黑白的水墨颜色而失了真,反而更衬出花瓣上的两颗水滴澄圆剔透,仿佛欲滑出画纸来。画纸侧方题有两句落款:“秋菊有佳色,晨露着其英。” 卖画老人在一旁摇头晃脑的解释着:“菊花开得鲜黄灿烂也,顶多是‘赏心悦目’而已,少了几分神髓。惟有花瓣沾上雨露。犹如美人颊上带泪,艳美中藏着凄伤,才是真正的花中极品。这幅画,神与韵拿捏得恰到好处。” 而玉容带泪的维箴,神与韵不也生动得恰到好处吗?他的心绪无可避免的荡漾着遐思。 “你……你傻愣愣的瞧着我做什么?”她别扭的推他一把,被他凝瞧得浑身不自在。 范孤鸿仍然呆呆怔怔的,不知在缅想些什么。 异样的情潮弥漫于室内,牵动她体内的燥乱不安,她急急站起身,甩脱他的箝制。 “我下楼帮你洗碗,免得你待会儿沾湿了绷带。”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足下第一步还来不及跨出去,她的背心已经与他的前胸粘成一片。 和女学问家调情实在需要一点技巧,范孤鸿模糊地想。 有些女人偏爱热情、迅速、狂野的对待,像火一样,热呼呼的烧卷而过,又声光十足的烟灭。有些女人则必须慢慢的、按部就班的来,如水一般,柔柔缓缓地卸下她们的心防。而维箴完全不适用这两者。激狂的大动作会骇着她,况且她本质上也不是热情如火的女子;可太温缓的步调又会给她足够的时间改变心意。 维箴宛如一处未经探勘的圣域,必须以最纤细的头脑来加以开发。一丁一点的不经心,都可能让他失去重访这块领土的通行权。 事实上,他不懂自己怎么还能如此条条有理的分析情况,大脑中央的控制区早已隆发鸣着火山暴发的警报,目前的一切思考动作,纯粹只是多年累积下来的经验在主宰着反应。 她很安静,并未毛毛躁躁的挣脱。这应该是好现象,他混沌的想。 “可是我有一种感觉……”如梦如魅的呢喃吹热她的后耳。“往后,你有很多机会看见我‘失去控制’的模样。” 她只是单纯,而非蠢笨,呆子也知道他在暗示些什么。他的气息似乎蕴藏着魔力,将一股暖洋洋的热意吹进她体内,从头到脚,四肢百骸仿如置身一间又湿又热的三温暖室里,浑身软绵绵的。 “你那一身蛮力,我可挡不住你。”她力持镇定,假装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但是两只红通通的耳垂早已泄漏一切。 “不管。我们俩每次都被打断,今天一定要有始有终。”他低声样装出恶狠狠的口气,从身后紧紧环拥住她。 语气是耍懒的、霸道的,动作却如清晨的微风。维箴仍然不敢相信那种男与女的追逐会真实的发生在她身上。 “我才不要理你。”芳心怦怦乱跳,脑中反复旋转着同样的字眼,该不该?该不该?该不该?旋绕旋绕旋绕,终至在她眼前迸放出不尽的绚烂色彩。 “谁要你理我?”他坏坏的笑,反身拥着她倒回床榻。“我想办法自得其乐。” 老天爷!他默默求告。千万别让她现在喊停,否则他会经脉错乱、全身血液逆流而死。 她没说话。范孤鸿的心脏几乎因为强烈的解脱而停止。没说话即表示她不反对。 “给你两秒钟反悔。”他邪笑的勾望住她,维箴的红唇正要蠕动些话语,他柔柔地报出时限。“一、二,时间到,来不及了。” 灼热的唇带着令人屏息的狂烈吻住她。其实,早在他们相遇的初始,那个吹拂着徐徐山风的午后,一切就已来不及了。 *** 短短几天,秋老虎收起风狂雨骤的暴吼,天候回复成天高气朗的舒适。 绝妙的星期天,美丽的下午两点,萌萌端坐在长桌首位,静聆两们家庭成员报告完来龙去脉。她离家一个星期就能发生这么许多鸡飞狗跳的新闻,真服了她老姊和继母大人的“看家本领”。 “因为强强受到严重的外伤,范非常非常非常生气……”维箴语后的点点点尚未说完,双丝立刻接口:“于是他也跑去苏家,痛打他一番!” “范也打了强强一顿?”萌萌扬起右边的柳眉,立刻对男佣刮目相看。“不错嘛,真英勇。” “不是啦,范上门找苏老师晦气。”维箴赶紧加上一句注脚。 萌萌翻个白眼。“好吧,继续。” 双丝再接再厉。“重点是,范和我们一起把他送到医院,医院立刻表示这个案子必须请有关单位处理。” “那么范怎么没被关进警察局里?”她诧异的道。 “警察拘捕范做什么?小孩子又不是他打伤的。”维箴马上为强强的救命恩人叫屈。 “警察抵达医院,难道苏伟翔没有乘机指控他?”她没想到施暴者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刻。 “苏伟翔又不在医院里。” 萌萌叹口气。“你们方才明明说送了去医院。” “我们是送强强去医院。”维箴捺着性子补充。 “你们怕时间太多,小孩子嗝不了气?居然先痛打姓苏的一顿才送小孩去医院。”她委实服了这标人的危机处理程序。原本以为现场有彭槐安和范在场,两位男士应该能掌握大局的。 “不是啦。”维箴沮丧得想撕扯头发。“我们先送强强去医院,隔天才发生范痛打苏老师这件事。” “萌萌,你以前很聪明伶俐的,怎么最近变成浆糊脑袋?”双丝狐疑地盯望住她,仿佛她突然长出两颗头颅,多出的那颗头还是属驴的。 头好痛……萌萌开始了解家庭暴力形成的原因,现在她便产生施行家庭暴力的行动。 “你们罚我枯坐在餐桌前面五十分钟,究竟想传达什么讯息给我?”眼见两张红唇同时张开,又想抢话,她立刻兴起一只手叫暂停。“且慢,五句话以内说完。” 五句?两个女人低头,叽哩咕噜地扳着手指默数几秒钟。 “我算了两次都需要七句。”维箴沮丧的通报继母。 “我这里正好五句。”双丝快乐地笑眯了眼。 “ok,你负责说。”萌萌不愧为当家之主,三两下便取得最简便快捷的传话系统。 “强强已经从加护病房转往普通病房,现下他举目无亲,看顾的工作理当交由咱们家负责。至于社工人员日后打算如何安置强强,我们也必须适时的出面表达关心。”果然整整五句。 维箴向后娘投以钦敬景仰的目光。 “你多出来哪两句?”双丝感到好奇。 “在检察官正式将苏伟翔提起公诉之前,我们应该函请校方针对苏伟翔犯罪事实展开处置。”她背书似的,念完两串公式化的句子。 “嗯,这件事情也很重要。”萌萌赞许的点点头。 “对啊。”维箴立刻得意起来。“虽然言多必失,言少却往往造成谬误的产生,所谓尽其所言……” “闭嘴!”萌萌揉捏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我不反对照顾那个小男孩,然而我们必须依据每个人的‘机能性’分工合作。强强受惊过度,所以身旁相伴几张熟面孔的确有助于情绪的稳定。”食指瞄准继姊。“你和范,负责照顾强强住院期间的生活需要。”指尖转而点向继母。“你,负责在范忙碌的期间,接替他整顿家内琐事。至于社工单位的相关的政府事宜,我会请纪汉扬、彭槐安出面协调,我本人则负责调度人手的工作清楚了吗?” “清楚。”两个女人异口同声。 “散会。”萌萌解脱的吁了口气。“高维箴顺便叫范进来,我有事情与他商量。” “汪。”苏格拉底多兴奋哪!乐叫一声,欢欣彭舞地跳站起来,准备扛起为女主人开路的神圣使命。 既然没她的事,双丝翩翩飞进厨房,清点需要补给的粮饷。 维箴的步伐一顿,忽然怯缩起来。“萌萌,你……你找他做什么?” 这种表现不免让人联想到“作贼心虚”的成语。萌萌挑扬一下眉毛,开始思忖老实头的继姊瞒了她什么事。 “反正他做过什么好事,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慈禧太后推起漫无边际的太极拳。 难道……难道萌萌发现了范和她的私情?维箴的玉颊顿时热辣辣的烧红。她老妹太精明厉害了,才刚进门一个小时而已,就掌握了最新姿讯,她就知道这种丑闻瞒不过萌萌的耳目。 “其实……这也不全然是范的错……我也应该负一点责任。”她低着头,讷讷地替情郎申辩。 萌萌不动声色的定视继姊半晌,越看越觉得她颊上的红云藏着暧昧,内情若非相当尴尬,维箴哪有可能露出一脸打算钻进地洞的神情。依据范的前科和劣迹,她不得不将“暧昧内情”与她曾经在维箴房里撞见的“暧昧景象”连成一直线。 先探探口风再说。“唉!两情相悦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干涉得太过分,反倒显得不通人情。”无可奈何的叹息散入空气里。 萌萌果然知道了。维箴的脸几乎贴进胸口,无颜以对江东父老。 “你不要这样说嘛……”她细如蚊蝇的低鸣。 “反正你们年纪够大了,翅膀长硬了,懂得保护自己了,再也不需要我跟在旁边像个老妈子一样的耳提面命。”萌萌拼命按捺着肚子里强强滚的笑意,脸容依然很厉害的端出无力相。 “不是啦……”她得赶快找人求救去。“范在院子里修剪树枝,我去叫他进来。” 维箴急急忙忙起身奔往庭院。范,救命啊!亏他还是个大男人,竟然丢下她独自面对家长的审问,太没有责任感了! 院落里,彭槐安正站在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的与范孤鸿闲聊。两个男人嘴里叼了根烟,手上各自拎着一罐啤酒,享受纯属男性的优闲时光,看起来惬意得不得了。 “喂。”她站在后门口,悄声地朝他勾勾手指头。 彭槐安站立的角度较容易看见她。 “喏。”他下巴点了点右后方,示意道:“你那口子在叫你。” 范孤鸿转头,触目所及就是她注册商标的忧愁神色。 “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了?”他喃喃地捻熄烟头,先抻个懒腰才迈开两条健美的长腿,缓缓接近她。行至中途,仰首灌一口海尼根,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浮动。 任何女人光看着他都会忍不住垂涎。 “哈罗。”来到门边正好饭进最后一口啤酒,铝罐随手捏扁,呈抛物线准确投掷进室内对角的垃圾桶。他不由分说的将她拉进怀里,鼻子直接埋进她颈项嗅闻着清爽的馨香。 汗味挑逗的徘徊她鼻端。“讨厌。”芳心既觉得甜蜜,又想推他远远的以示自己的清白。“不要闹,别人会看见。” “你理他们!”他仍然一派天塌下来也当被子盖的浪荡不羁。 “萌萌知道了。”她羞糗的低语。 “知道什么?”他实在爱及了她腼腆的可爱模样。 “知道我们两个的事。”赤红色的脸蛋紧盯着他t恤的图案,根本无法抬头挺胸。 “我们两个的什么事?”他忍不住想逗逗她。 “就是……就是……”维箴捶他胸口。“哎呀!你明知故问。” “她怎么会知道?”范故意板起脸也。“一定是你露出口风对不对?” “我哪有?”她连忙为自己叫屈,然后把适才客厅里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他听。 他听完,好笑的翻个白眼,摇头叹气。还说没有! “好吧!知道就知道,你紧张什么?” “呃……”维箴张口想回答,却蓦地结舌不能言。对啊!紧张什么?她已经成年,而且萌萌也和纪汉扬不清不楚过了,有什么好紧张的?!“没有办法,”她讷讷的搔搔脸颊,“萌萌只要端出质询的口气问话,我都习惯先心虚一下。” 他实在败给她! “想不想吃柚子?”昨天他们俩出去采办中秋节的应节用品,顺便挑了几颗文旦回家。他踅向流理台,抽出锋利的水果刀,眼尾瞥到餐桌上的礼盒包装。“提醒我今天晚上带几蛋黄酥给强强吃。” “等一下,萌萌有事找你。”她挽着他往客厅走,临时又想起一件事。“还有,画画的事情我忘了提,待会儿我帮你跟她说说。不过,我没有把握萌萌会不会交给你哦!因为那些画作终究是我继父的遗物,对我们而言具有纪念价值,萌萌愿不愿意割让还是一回事。” “知道了。”范孤鸿的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要画不成,用买的总不会有错。那个小慈禧精乖伶俐得很只要别要求她做赔本生意,大体上都能够谈判愉快。 其实也莫怪双丝和维箴视她如畏虎,严格说来这两个女人都欠缺现实生活的行为能力,假若没有萌萌在一旁稳着,难说现在是否蹲在哪处地下道卖口香糖或玉兰花。 进了客厅,萌萌正在接听电话,看她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是纪汉扬又在另一端耳提面命。 “好了啦,知道了。”小慈禧迅速发出懿旨。“刚才交代你的事别忘了帮我留意。就这样了,我身边还有事,改天再聊吧!bye-bye。” 范孤鸿心下恻然。他们三个男人,就属纪汉扬最苦命,不过人家或许甘之如饴吧。 “维箴说,你有事找我?”他坐进萌萌对面,伸懂开长长的腿。维箴谨慎万分的落坐在他身旁,不晓得大当家的想如何发落。 “听说你跑到我家服劳役,只为了一幅不值线的假画?” 出乎她意料,萌萌竟然已截获情报。她就知道,全世界没有任何消息瞒得过萌萌。 “叶夫人告诉你的?”范孤鸿没她那么敬畏,用扫把也猜得出慈禧太后的消息来源。 而双丝之所以会获悉,当然是他这口子传出去的风声。 “很高兴我不是这间房里唯一具有推理细胞的异类。”萌萌嘲讽的瞥了眼继姊。“一年到头被人当成全知膜拜,我已经觉得有点厌倦了。” “噢……”她小声的低哼。 “没错。”既然涉及正题,而萌萌又该死的精打细算到离谱,他必须小心翼翼的应对才行。 “萌萌,你先听我说。”悲观的天性促使维箴发扬未雨绸缪的情操。“虽然继父遗留下来的画作具有高度的纪念价值,可是老子有言:‘五色令人盲目。’手上的美书字画荟罗得我了,总不免玩物丧志,盲目了人生目标,就像继父……呃,不是,嗯……我们换个角度来申论。书画之属就是提供观者视觉的美善与心志的薰陶,如果只是将它们囚锁在保险箱里,而不能让它们的美尽数呈现在世人眼前,不免辜负了作者的呕心沥血,所谓‘物不能尽其所用,则……’” “高、维、箴。” “啊……我讲完了。”她明智地中止一切唠叼。 “很好。”萌萌颔首嘉许。幸好有替死鬼愿意接收她继姊,倘若让高维箴留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处女,她可能会想尽办法在明天把自己嫁出去。“范,地下室之下还有一间地窖,相信你应该已经发现了,请你下去,把角落的一只垃圾袋提上来好吗?” 他当下肯定自己第一次的推论是正确的,第二间窖室确实曾经收放过艺术品。 他依言起身,修长的腿不疾不徐的移往厨房,片刻后,手里提着一大只累赘的塑胶袋回返现场。 萌萌示意他放在地上,立刻引来男佣先生的抗议。 “袋子外面都是灰尘,落进长毛地毯上,吸尘器很难吸出来的。”他蹙起眉头。 “我没付你薪水啊?”萌萌酷酷的一句话兑得他无话可说。“开不开随便你,反正有所求的人又不是我。” 算他倒楣。 范孤鸿喃喃唠叼着解开袋口的结。 “咳咳——”一阵扑鼻的尿骚味几乎呛走他的呼吸。 “抱歉。”萌萌闪在遥远的另一端说风凉话。“苏格拉底看中了几幅画,特地在画轴上标明它的所有权。” 他嫌恶的交代维箴。“回头提醒我将它‘绑’起来。” 深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后,他低头拿出挤塞成一团的临摹字画。 “等一下。”清冷有力的命令制止了他的动作。“你就这么自动自发?”萌萌闲闲的掸掸手指早。“道上有道上的规矩,不肯讲规矩的人就不够上道。阁下闯荡江湖数十载,连这种区区小事也忘记了吗?” 换言之,此路是她开,此树是她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维箴勇敢的站出来仗义执言。 “萌萌,范对我们家尽心尽力……”一记冷眼杀过来,她立刻被瞪得乖乖的。“我……我什么都没说。” “好吧。”范孤鸿点晃出同意之色。“我还在想呢!太容易弄到实在缺乏成就感。你想开多少价码,划下道儿来吧!” “委托你前来买画的人愿意支付多少?”萌萌索性直接杀进买方的底限。 “不一定,重点在于我能够以多少代价为他取回。” “我换个方式问好了。”唇角狡猾的冽笑实在不像一个二十岁年轻姑娘的神情。“对方付给你多少车马费?” “嗯……”他抠了抠鼻梁,思忖着应该回答哪个数字较为妥当。 “对哦,我也很好奇。”维箴睁着水灵灵的大眼,一闪一闪的望着他。 惨!他已承诺过不会失信于她,在他的原则里,所谓的“不会失信”亦包括“诚实”。虽然他以谎话诳骗,她们俩也不见得抓得出把柄,可是这牵涉到原则问题。 “二十万。”简短两个字,期盼她们俩别再追问细节。 “二十万?”维箴惊呼。“这一大袋假画拿到市面上兜售,全部还卖不到五万块。” 但萌萌岂是省油的灯!“币别呢?” 唉…… “上面印富兰克林人头像的那一种纸钞。”他抑郁的坦承。 “美金?”维箴险些站不住脚。“二十万美金买一副假画?” “这告诉我们一件事——买主黄天林显然很爱他儿子。”这是范孤鸿唯一而忧郁的解释。 “好。”双掌一合,小慈禧立刻有了计较。“既然你只收二十万,我们卖方也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马马虎虎,就比照你的条件好了。” “萌萌!”维箴真的站不稳了,当场软软地瘫坐进沙发里。 范孤鸿心念电转,突然嘿嘿笑了两声。 “抱歉,我只愿意出价八千块美金。”他不只负责找,还必须找得合情合理。四十万美金买一幅假画,无论如何都太离谱了。即使黄天林愿意咬着牙硬吃下来,两人的顾主关系也会受到损害。他从事的是服务业,必须考量一下客户的事后满意度,这关系到他的职业道德。 “如果我不卖呢?”萌萌也跟着冷笑。 “如果你不卖,顶多算我任务失败,却能为我的客户省上总计四十万美元的花费,黄天林即使觉得可惜,也不会遗憾到哪里去。”他凉凉的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根香烟,不经意的开口:“这件case原本就是我在休假期间临时接下来的,就算无法完成,我也没有什么失落。八千块,随你爱要不要,反正这幅画放回垃圾袋里,一个子儿也不值。” 切中要点。 萌萌面无表情地凝视他,像透了猎人紧紧盯觑着猎物,随时想找出不为人知的弱点。 “一万块。”出乎大家意料,还价的主角竟然是维箴。 “什么?”他一愕。 “一万块美金,否则不卖。”维箴扬高下巴睨望他。“爱要不要随便你,反正这幅画卖得出去就算我们赚外快,卖不出去也是理当如此,我们没什么好可惜的。” “好。”啪啪啪!萌萌拍掌鼓励。范孤鸿又好气又好笑。这女人居然阵前转移矛头,帮小慈禧欺压善良百姓。看来他低估了叶萌萌在另外两位成员心中的地位。 “成交。”尽管任务达成,维箴的临阵倒弋却让他陷入极度不平衡的心态。 萌萌伸个懒腰,准备回楼上补睡午觉。 “整包垃圾袋全部交给你吧!”她摆摆手,送出顺水人情。“其他的画作就视同小费,不用找了。” 废话!她们摆脱这包垃圾都来不及了,还找什么零头!范孤鸿嗤之以鼻。 “你哦。”现在他只想兴师问罪。“你居然不帮我说话,转而替那个鬼丫头撑腰。” “她是我妹妹耶!你呢?你和我又非亲非故。”维箴瞪圆了眼睛,比他更振振有辞。 “我……”范孤鸿登时语塞。 去他的!决定了,他要以最迅捷的速度和她攀亲带故。 第九章 范孤鸿承认,每回前往医院探视强强,他的心里总是惴惴。说真格的,他和小孩子、小动物实在频率相差太远。直到现在他仍然搞不懂,苏格拉底与强强怎会成为他生命中的常客。 小笨狗终于与他化干戈为玉帛的原因,他能了解。在那只蠢狗眼中,自己拯救了它年龄最相近的挚友,于是它大方的将范孤鸿三个字加入“苏格拉底友善名录”里。可是,强强打从一开始就对他另眼相看,这就让他想破脑袋也找不出原因了。大部分孩童都认为他看起来很吓人的!没事让个小鬼头粘着他,实在太没面子了嘛! 他靠着医院门外的石柱,百思不得其解的抽着烟。 改天非得找那个小鬼调查清楚不可,事关个人荣誉问题。“范?”维箴探出门口轻唤。“快点进来了,你还在外头抽烟!” 问题的解答就出现在他眼前。 可不是吗?这两种小动物皆借由她的穿针引线,交织进他的生活圈子。 维箴是那种小孩子信赖、小动物欢迎的女人。 很合适当妈妈,他忽然想到。 “我一定得进去吗?”他慢吞吞的直起腰,被她一路拖拖拖,拖进电梯里,直上四楼的小儿科病房。 “你好奇怪。”维箴瞪他。“私底下协助强强时,表现得既主动又热心;明着拉你去看看他,你反倒拜访债主似的。” “那不一样。”他喃喃地盯着数字光键。“我替他出面向姓苏的计公道,既有人可以扁,又有沙包可以踢,而我恰好很喜欢揍人!” 她又好气又好笑。八成每个男人天生都有几分暴力倾向,差别只在于控制力的强弱而已。她真的不懂,范也不是排斥强强,他甚至可以称得上喜爱小家伙,就不知道他在别扭些什么,每回在小男生面前都显得酷酷的,仿佛打不定主意该拿小了一号的人类如何是好。 他最好趁早习惯与人类长大之前的品种共处,总有一天他自己也会成为父亲的。 两人来到特殊病房外,“苏泳强”的名牌贴挂在门上。 “我一直纳闷,”他低头咬她耳朵。“姓苏的是不是期望强强将来成为游泳国手?” 维箴笑瞪他一眼,“进去。” “高小姐,张护士刚才带强强到游戏室去了。”一位护士正好从隔壁房间走出来,微笑着告知。 “谢谢。” 两个大人转移阵地,前进走廊底端的大型游戏间。游戏间的外墙,上半部分采用强化玻璃建材,因此从走廊外可以直接看进里头。两人抵达门口,小家伙已经瞄见他们,高兴地用力挥手。 苏伟翔的重手并未在强强身上留下永久性的伤害,经过两星期的调养,他的外伤大都痊愈了,再经过几天的观察,如果没有意外,应该可以顺利出院。至于心理复健部分,倒是急不来的。 “强强。”维箴蹲下身子,迎接小男孩飞扑过来的重力。 小孩子的复原力相当惊人。由于长期的暴力阴影获得解除,强强除了偶尔仍有梦魇的症状,其他时间明显比往昔开朗许多。 “叔叔。”小男孩偎进她怀里,羞涩的笑却抛给大英雄。 “嗯。”范孤鸿点了点头,迟疑一下,终于伸手在小家伙的下巴部位搔弄两下。 “你在摸狗啊?”她忍不住笑出来。 他怎么晓得摸小孩和摸狗有什么不同?以前向来是小强强自动靠近他、接触他,他又没有采取主动过。今天破天荒头一遭,她该偷笑了。 不知感恩的女人! “你陪强强玩,我去找他的主治医生谈谈。”若非担心板起脸来会吓着小家伙,他早就拉长晚娘脸了。 “叔叔再见。”强强向他挥挥手。 “在医院里不能说‘再见’。”维箴温柔地拂开小家伙汗湿的刘海。“强强,下个星期就要出院罗!出院之后搬过来跟阿姨住好不好?” 小脸蓦地笼上一层阴影。 “爸爸……”他的食指放进嘴里啃咬。 维箴抽出他的手指,在他额上印下抚尉性的细吻。 “爸爸和警察叔叔一起去吃饭,可能要吃很久很久才能回来,所以他不会再出现,也不能再伤害强强了。”她谨慎地措字遣辞。如果直接告诉他——爸爸被警察抓走,小孩子荏弱的心灵反而会生出罪恶感。 小男孩盯着自己的脚尖。良久——“强强做错事,害爸爸好生气。”他几不可闻的咕哝。 红热的感觉蒙笼了她的眼眶。维箴深深呼吸调顺了气息,警告自己必须在小孩子面前表现出稳定的一面。 “强强,”她抬起小男孩的下巴,以最丰沛的爱意灌输进他的眼底、心里。“你没有做错事,做错事的人是爸爸,他不应该打你。” “可是,爸爸说……”他犹豫着,不知道要相信哪一方的说法。 “爸爸说错了。”她断然地道。“强强,你相不相信范叔叔?” “嗯。”他的偶像!强强用力点头。 “范叔叔说,强强是最乖、最可爱的小孩。” “真的?”他眼睛一亮。 “对,范叔叔比你爸爸聪明,也比你爸爸勇敢,所以强强要相信范叔叔的话,长大之后变成像范叔叔那样的大好人,知道吗?”她有板有眼的展开机会教育。 “知道。”小家伙精神振奋的应道。 阳光的颜色渲亮了他的眉宇。或许,阴云淡散的时候已在不远的将来。 大好人? 门外,范孤鸿倚着另一面墙壁,反复咀嚼着新加封在头上的桂冠。 他是大好人?恶……想到就毛骨悚然。连他自己都没办法把“范孤鸿”和“大好人”放在同一个句子里。 这证明了两件事:一,情人眼里出西施。二,那女人真的爱他,只是她自己还没发现。 那么他呢? 范孤鸿侧望着游戏间。维箴和小家伙喁喁谈笑,时而温暖的相拥在一起。莫怪乎天主教崇尚圣母抱着圣婴的塑像,的确,女人与小孩相处时,她们身上所迸散圣洁的光环让人不自觉的受到撼动。 应该就是她了。他想。他总以为自己不曾刻意地寻觅过伴侣,直至此时此刻,他们相遇在地球的另一半,他才恍然惊觉,宿命本身自有一把绝妙的弦琴,牵引着芸芸众生伴随它的奏起舞。 就是她,他的未来,他的爱。 *** 商场如战场,纪汉扬纵横商场无往不利,难免会结下仇怨,一直以来他也有所自觉。可是,大白天来到女友家门口却被两个昔日盟友围堵,犹有甚者,两人还强拉他到庭院角落,两张峻颜露出欲置他于死地的凶狠,若要求他仍以平常心看待,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我做错了什么?”他叹了口气,冷静的面对两个男人的怒气。 “我警告你!”范孤鸿的手肘架在他心口,随时打算往前一压替他了帐。“你给我进去和那个小慈禧沟通清楚,如果她继续教唆维箴反对我,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换我说!”彭槐安挤着同样狰狞的面目顶开难兄难弟,一记手切比画向他的颈项。“我也警告你,叶萌萌如果再不收敛一点,继续劝服双丝拒绝我的求婚,我可不保证自己失去理智后会干下什么凶杀重案。” “萌萌教唆那两个女人别嫁给你们?”纪汉扬一脸不信。萌萌巴不得赶快把她的继母大人和继姊送出门,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哪可能临时转了性子。 “这是我们俩亲眼看见的,难道还作得了假?”彭槐安怒吼。 “每天晚上我哄得维箴就要点头说yes,隔天她和叶夫人、萌萌关进书房里交换过意见,马上又愁眉苦脸地出门回答我:她、不、想、嫁!叶夫人那头也一样。你自己说,这不是萌萌教唆的,又会是谁?”范孤鸿怒气不息的指控。 彭槐安听完难友的陈述,用不太爽快的语调插嘴:“请你别再称呼我孩子的妈妈‘叶夫人’好吗?” “叶夫人有了?”两位男士异口同声,齐齐露出欣羡之色。 准爸爸得意洋洋的拉了拉衣领,向他们炫耀。“咱们三个‘能力’有别嘛!不好意思,领先各位一步。”“高兴什么?人家又不肯嫁你。”范孤鸿泼他一盆吃味的冷水。 一刀毙命。彭槐安狠狠瞪他一眼,苗头又对准纪汉扬。 “归根究底,都是你那口子在兴风作浪。”阴森森的獠牙咬得格格作响。“我不管,你给进去收拾残局。如果我儿子出世之后,父亲栏只能填写‘不详’,你那个宝贝萌萌的皮就给我绷紧一点。” “她们现在又关进书房里嘀嘀咕咕了。”范孤鸿也同样咬牙切齿。 “两位男士,请冷静下来。”纪汉扬拍开他们手来脚去的威协,抚顺西装上的皱摺。“我相信一定有误会,萌萌不可能绊阻两位的终生大事。百闻不如一见,我建议咱们亲自前往现场,进行实况探勘。” “走就走!”范孤鸿扯住他领带往屋里扯。 “今天务必让你心服口服。”彭槐安重重地点了点脑袋。 *** 屋外的苍芎仍然以它的宽阔包容着芸芸众生,书房内的气氛却沉窒而哀伤。 萌萌瘫在书桌后面。面对两位冥顽不灵的家人,她只能无力的吁叹着长气,第一次发现她也有克不住继母大人与高维箴的时候。 “我已经连续演讲了七、八个下午,说得我口干舌燥、四肢无力,你们到底听进去没有?”她虚软脱力的下巴顶在桌面上,连发声也是有气无力的。 “听是听见了……”维箴迟疑的侧瞄向继母大人。双丝挽着长女的柔荑,下唇微微颤抖着。“可是……”她吸吸鼻子。“可是我们不愿意照你的话去做。” “为什么?”萌萌用力挺起上半身。“你们以前不是听话吗?我又不会陷害你们,而你们也一直信任我的决定,为什么在这件重要大事上突然反常了?” 她们交换一下视线,又齐齐移瞟回她面前,眼眶里含着晶亮闪烁的清泪。 “我们不想和你分开啊!”两个女人委屈兮兮的审辩。 “哦……”萌萌虚脱的下巴重新跌回桌案。“别又来了……” 同样的话题在过去一个星期起码重复两千次,她已经听得耳朵出油。 “萌萌,事关重大,这件事开不得玩笑的。”双丝抬手按了按眼角的泪意。“俗话说嫁鸡随鸡,嫁港仔随港仔。如果我和彭先生结婚,即使不用搬到香港,也得迁往他移民的国度加拿大。加拿大好远好远耶!坐飞机需要十多个小时,如果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根本来不及赶回来。” “对啊,我也一样。”维箴用力点晃螓首,同样是一脸要哭要哭的表情。“范的大本营在洛杉矶和英国,将来结了婚,他不可能答应让我独自留在台湾,而自己回英美的住所。那……那……那我岂不是得跟着他远嫁到洋鬼子的国家。我才不要呢!我要留在台湾,跟你们住在一起。” 萌萌闭上眼睛,凝聚精力十秒钟,进行下一波的攻防战略。 “要不然你们想怎么办?一辈子跟我耗在老宅子里当老姑婆?”她睁开眼,并且祈祷眼神够锐利。 “这也没什么不好啊。”维箴怯怯的瞄向继母,寻求同伴的支援。 “而且我们没有要求你当老姑婆。”双丝眼睛一亮,绽露着希望的水光。“纪先生是个标准的台湾精英,工作、居住皆以本土为主,你仍然可以嫁给他,老姑婆由我和维箴来当即可。你只要有空常常回来看我们,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对。”维箴为自己高节的情操感动不已。 “老天……”萌萌闭上眼,发出第二波垂死的呻吟。 门外窃听的三个男人露出程度不一的复杂神情。纪汉扬微微一笑,重新拾回清白的身份。余下两个男人满脸阴暗,仿佛刚刚吞完二十颗生鸡蛋。 “你们都听见了,整桩拒婚案件完全与我的萌萌无关。”他神采飞扬的追打着哀兵。 范孤鸿与彭槐安对视一眼,互相挑了挑眉,取得无言的默契之后,突然揪着他领带又扯向走廊底端,以免惊动书房里的高峰会议。 “是萌萌的挑唆也好,不是萌萌的授意也罢,总之我们这一方有两个人,两票对一票,算你倒楣。”范孤鸿决定硬栽到他头上。活该!谁教他是弱势族群。 “放心。”纪汉扬老神在在的安抚同袍。“再给萌萌一段时间,她迟早会说服两位女士点头的。” “你说得容易。”彭槐安低吼,手刀又架回他脖子上。“再隔六个半月,这个世界就要多出一名新生儿。你们能等,我儿子可不能等。” “奇了,又不是我们叫你弄大她的肚子。”范孤鸿很吃味。 “别嫉妒我。”彭槐安狠瞪他。 “两位,冷静一点。”纪汉扬越来越觉得自己和萌萌活像这一大票人的纠察队。“没有三两三,不敢不梁山。今天我既然登门造访,自然是来报送好消息。” “你有法子说服她们出嫁?”两个男人心头登时灌注入期盼的泉水。 “先说好,我手中只有一个名额。”他最喜欢玩二桃杀三士的游戏。 原先的同盟立刻跳换为现今的敌手。范孤鸿斜眼冷看彭槐安,开始怀疑自己怎么会将这家伙视为同伴?打从一开始他们就看彼此不顺眼的。 彭槐安以同等程度的低温回觑他,兀自盘算着有什么最快的方法可以让一个强壮的男人暴毙。 “好了,别瞪了。我有个公平的提议。”纪姓仲裁人提出独到的见解。“咱们把决定权留给女士,其争也君子。” 有道理。两位男士点点头,狐疑的打量他。 “你带了什么秘密武器?” “两个字,强强。”纪汉扬扬了扬公事包,微笑道:“咱们进去参加会谈吧!这件事情最好在人数到齐的时候解说。” 强强?范孤鸿暗自纳闷。小家伙的复原情况极为良好,目前也依照社工人员的安排,进行心理治疗,以期将他所随的暴力阴影降至最低影响度。以他迅速的进展来看,下个礼拜应该就可以出院了,他们一行人正向社福单位提出接手小家伙的请求。 至于苏伟翔,那天被他痛打一顿后,委顿得无法收拾细软逃走,不到两个小时就被前来拘捕的警察带回看守所,四天前由检察官正式提起公诉。听说姓苏的在看守所里的日子也同样多苦多难,其他牢友获知他儿子下凌虐儿童的罪案,简直不齿至极,每天照三餐修理,闲着无聊没事做时再加一顿点心。黑道人士也讲求黑道义理,牢狱中,因为欺凌妇女和儿童而入监的罪犯地位最卑下,以后苏伟翔想过轻松日子,只怕难之又难。 纪汉扬领头,彭槐安次之,范孤鸿殿后,三人合组成男性军团,一字排开,由领头的男人负责敲门。 萌萌犹如抓到一根浮木,任何人能让她脱离眼前的泥淖,她都愿意谦卑的跪下来吻他皮鞋。 “请进。”她如释重负。维箴一眼瞧见队伍最后方的范孤鸿,马上升起充满愧疚感的红云。他闪到爱侣身边,执起柔细的小手避坐到最偏远的角落。 “你也会不好意思?”范孤鸿轻声咬她耳朵,话中怨怼的意味十足。 “范……”她讷讷的。 “在你眼中,我就这么不通人性?”他一回想起方才听到的片断就觉得愠恼。“我和你们共同生活了这段时间,难道会看不出萌萌与叶夫人对你的重要性?你为何认定我半点也通融不得,铁定会要求你离乡背景,住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 “难道……”她的水眸闪闪发亮。 “我本来就干自由业,既然名曰‘自由’,当然就是我高兴住哪里都行。”他白她一眼。 “可是,我以为……”她歉疚的垂下脑袋。“我以为你希望搬回欧洲或美国嘛。” “你以为?”他余愠未消。“你每次都往最坏的方向‘以为’。” “各位,请把注意力集中在敝人身上,多谢赐票。”纪汉扬叹了口气。这票人真的太难搞了。 两对爱情鸟一进门就各自带开,窃窃私语,咬耳朵的内容还一模一样,真是的!干脆集合起来,统一说明岂不更富效率。 萌萌往旁边挪移,让出书桌后的主位。 “求求你,讲一点好消息吧!我需要。”她委靡的神态教纪汉扬好生心疼。 “应该算好消息。”他温柔地拂开垂下她额前的刘海。 “你特地把我们集合起来看两位表演?”彭槐安不悦的讥刺。 “有点耐心好吗?”纪汉扬不甘示弱的回嘴。涨鼓鼓的公事包内叠放两个文件夹,他取出其中一个,翻寻出几张表格模样的资料。“强强下个星期四应该可以出院,不过心理咨询的部分必须持续下去,直到心理医师提出他已经复原的诊断。” “他可以跟我们住吗?”维箴最挂心的就是这一件事。 “我已经和社工人员讨论过。虽然政府有补助受虐儿童的医疗经费,不过整趟疗程下来所费不赀,假若能够寻找到自愿赞助的家庭自然是上上之策。”他低头浏览几行文字。“强强住院期间,我们对他的关怀和爱护,社工人员全看在眼里。于是他们承诺,只要依循正当的领养手续,愿意将强强交由我们收养,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合法地拥有强强的监护权。” “真的?”维箴喜出望外,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先别高兴得太早。”萌萌素来以冷静闻名。“正当的领养手续包含哪些步骤,必须耗时多久?” “免不了必须接受社工人员的访视、观察,填写文件表格,以及杂七杂八的手续,在座各位对于政府单位的官僚作风应该不陌生。”他挑了挑眉。“我在社会福利局还有几个朋友,请他们出面帮个小忙,应该能缩短手续办理的过程。而在审验期间,社工人员会先来访视强强未来的生活环境,如果合格的话,强强出院之后,他们愿意先让小孩子安置在这里。” “台湾的领养人必须具备哪些资格?”范孤鸿皱着眉。纪老大刚才承诺他有一个“名额”,而到目前为止,他尚未听到任何关于“名额”的话题。 “问得好。”纪汉扬若有所指的抬高嘴角。“那些经济状况稳定啦、人品优良啦、家庭环境正常啦等点点点点,略过不表。重点在于其中最最最不起眼的一项——偏生这项要求,在场之中没有任何人合格。” 其他五个人面面相觑。他们论人品,个个不凡;论钱财,拿张纸钞点烟也不觉得奢侈;论生活环境,台湾很难找出比阳明山更高雅的地点。如果还能让社工人员挑出什么毛病来,他们也心服口服了。 “别卖关子,直接说吧!”彭槐安等他的“名额”也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已婚。”纪汉扬以标准的唇形说出。 现场一片静默。 下一秒钟,所有声音同时爆出来,仿佛人人积压了几世纪的话,不吐不快。 “这个问题太好解决了。”彭槐安兴奋地跳起来,终于明白何谓结婚的“名额”。 “没错,我和维箴可以立刻到法院公证。” “不急不急,这种麻烦事当然交给我和双丝——” “后娘,强强和我比较要好,不如让我和范出面——” “可是我也喜欢那个小家伙呢!以年纪而论,我——” “叶夫人,维箴说得没错,我们应该以小孩子的福祉为前提,强强和我们俩比较熟悉——” “老范,你出面跟我抢实在不够意思吧!” “情场如战场,翻脸不认人。” “维箴,你下个学期就要开始上课,我的时间比较弹性——” “停!”平地里,蓦然暴起一声响雷。“每个人都给我住口!听——到——没——有?” 砰!惊堂木一敲,万籁俱寂。 五双视线齐聚起发声的主体上。萌萌神色凝肃,两手撑在桌面上,发出禁舌令。“你们七嘴八舌的,谁听得到谁在说什么?” 眼见另一波抢话潮即将展开,她断然举高一只手,制止所有辩驳。“顾问大人,我想理清一个问题。”她转向怡然自得、完全不受混乱影响的始作俑者。“你是说,只要我们其中一对人马结婚,就符合领养强强的资格?” “没错。”他施施然颔首。“其他要求事项我们都已具备。” 萌萌嗯了一声,揉着下巴开始沉思。其他两个男人屏息地盯望她,祈盼她命运性的手指会点落在自己身上。情况与半个小时前大大不同,现下只要赢得她的肯允,双丝和维箴随时愿意点头嫁给他们。 “好。”她的俏脸点了两下,两位男士的心脏也跟着扑通两下。“就这么办吧!” “怎么办?”他们异口同声。 “纪,”萌萌冷静的转头望向主持人。“如果你方便的话,我们尽快挑个日子结婚。” “我随时方便。”纪汉扬大方的摊了摊手。哇哈哈哈哈——成功啦!哈哈哈—— “什么?”两个大男人失声大吼。 “维箴,继母大人,两位认为呢?”萌萌反询她们的意见。 两个女人互望一下。她们原本就打定主意不嫁,留伴在萌萌的身边,因此由她和纪汉扬结婚,再进行领养手续,似乎并不违背她们的本意。而且,纪汉扬方才描术强强未来的生活环境时,也以阳明山为主,可见他并不排斥在婚后搬进老宅子里。既然如此,她们好像没什么可以挑剔的。 “好。”维箴温驯的表示同意。 “我也可以接受。”双丝笑眯眯的。啊——两个被遗弃的男人只想咆哮、尖叫、怒吼、狂喊。再瞄一眼那个该死的纪汉扬,以及他眸中一闪而逝的火花,他们终于知道了。 那个千刀万剐的纪汉扬,他该死!他原本打的就是这个好主意! shit!他们上当了!彻头彻尾被他玩了! “维箴。”范孤鸿冷静的拉起她,缓缓牵往门外走廊。“我有一些私事想向纪先生讨教讨教,你先出去外头等我。” “双丝。”彭槐安依样画葫芦,以镇定自若的语气哄着爱侣离开现场。“我肚子饿了,你下楼煮咖哩饭好不好?” “你们慢慢谈吧!我下个礼拜要交会计作业。”萌萌不感兴趣的打个呵欠,主动走出书房。 三个女人陆续远离战场。 纪汉扬不晓得是乐翻了,还是什么的,兀自坐在原位傻笑。 两个男人微笑着,向门外的女士挥挥手。 书房的门渐渐关上…… ***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不晓得。 听说,萌萌打完瞌睡之后曾经探头进去瞧瞧。她的反应是咋咋舌头,随手找来一面牌子挂在门把上,下楼吃饭去也。 塑胶牌的内容经常出现在报纸电影栏:“限制级。内含暴力及血腥镜头,十八岁以下不宜观赏。” 也听说,直到现在,剧情还在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