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嫁得金龟婿》 序言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陆双丝捂着唇惊呼。 “没关系,小事一桩。”很少见到有人一身笔挺的西装被泼湿了,还像这位大哥那么笑呵呵的。 原来“艳光照人的美女”就是这么回事。新搬来的邻居先生晕陶陶遐想。 若非今天提早下班,不巧又开错了车道,他铁定会美错过如此这般的美丽际遇。 适才这位大美人拎着水管为门口的柏油路洒水温,不意碰到水管正好出了问题,无法控制突然暴出的水量,于是上天赐与他这个无巧不巧的因缘,正好经过美女的洒水范围内……呵呵呵,毕竟不是人人都能让美女邻居泼到一身水的。整桩场景不啻为老天爷特地为他安排的邂逅美景。 “我真是太不小心了。”沮丧的神色爬满了她清艳的娇容。“因为家里的水管坏了,我叫了半天的水电工,却一直没人过来理会,唉……” 她摇首轻叹,凄绝美绝的哀怨几乎迷晕了跑错车道的受害者。 “不如我帮你看看。”在他能意会之前,大脑已经命令嘴巴自动献策。“当然,我不是坏人,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张先生怎么会是坏人呢?”天真纯美的眼神柔化了她的外貌,绝对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芳龄已届三十一。“附近的邻居都知道,新搬来的张先生最热心公益了。 只是,让您穿着西装为我家修水管怎么好意思呢?唉……我看还是不麻烦你了。”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张先生拚命摇头。喔!说他热心公益,显然大美人对他的印象极佳……两人共进烛光晚餐情景又更真实了几分。 “好吧!那就多谢你了。”陆双丝快乐地叹了口气。“没有男人,女人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半个小时后,经过努力不懈的奋战,顶着一颗狼狈不堪的湿脑袋,外加一件铁锈斑斑的丝质白衬衫,张先生满足地厨房流理台下钻出来。 他并未注意到,为何花园的洒水系统年久失修,结果他却窝在厨房修缮阻塞的水管?从头到尾,身旁不断的加油声、喝采声、崇拜叹声哄昏了他的神智。 美女……烛光晚餐……喔! “你们在干什么?”冷不防地,厨房门口响地一道冷冷入骨的质问。 叶家小女儿……萌萌……放学进家门的时候,所见到的正是这副情景。 家里的水管已经把月修不好了,偏偏她们经济拮据,迟迟不愿打电话叫工人来,然后被诓一大笔修缮费。如果她没认错,现场的水管修理工应该是新搬来的张家大儿子。听说隔她们几户人家的张姓一族以“最不敦亲睦邻”的恶誉名闻阳明山一带。 “萌萌,你回来啦!”陆双丝笑吟吟地迎了上去。“张先生很好心,自愿替我们修水管呢!” 自愿? 萌萌投射过去一记漠然的审视眼光。话题男主角险险被小女人寒酷如冰的视线冻伤。 张先生不自在地蠕了蠕身子。这一蠕动,冬佛把他脑中的烛光晚餐情境也释放于空气中,昭然若揭。 “只怕没那么自愿吧!”萌萌撇起一冷冷的寒笑。 “呃……嗯哼!”张先生不自在地拉扯着领带,纳闷空气为何突然稀薄了? “呃……水管已经修好了,要不然……我先走一步?” 试探性的结尾期盼得到一点挽留。 “好呀!”陆双丝拿起他的西装外套,为客人穿上。 “这……这……”张先生错愕得很。可是话已经说出来了,总不能自打嘴巴。 那……只好走人了。 他不甘心地再瞄美艳女主人一眼,立刻被娇若春花的笑靥炫迷了神智。倘若换成平常女人,他会坚信自己被利用了。可是,她?不,天下不会有人比眼前美女更天真无辜。瞧瞧她的甜笑,瞧瞧她清澄无辜的眼,一个存心利用男人的女人决计不可能拥有如此纯净的神情。 唉!美女就是美女。 “再见。”即使大门粗率地朝着他的鼻子掩上,受害者依然被迷得晕头转向。 若非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女生干扰,今晚大美人一定会陪伴他共进晚餐,良宵的…… “天真”的继母与冷漠的继女在屋内对视一眼。 萌萌虽然不情愿,仍然撇出忍俊不住的微笑。 “又骗到无辜的路人甲替你做白工了?”她盘手抱胸询问。 “哪有?”陆双丝扇形的长睫毛扇呀扇的。“是他自己提议的。” 没有任何人看出她眼中的满意和狡狯。没有人! 只有刚返家的继女最了解继母大人的天性。 早在已逝的父亲向两个女儿引荐新母亲那一刻,叶家最老成的萌萌就发现了。 她们眼中的陆双丝……这个看似一脑子浆糊、天真美艳的大美人,其实一点也不简单。 第一章 “女人,只有两种。” 彭槐安舒适地呼出一口气,两只长腿高高跷放在大理石桌上,右膝关节为了抗议主人害它过度操劳,半个小时前就开始发布酸痛特报。 人若走了霉运,被脚踏车撞到都会受重伤,这就是彭槐安的写照。四个月前,为了躲避直通通朝他撞过来的小孩子和脚踏车,他一脚踩陷入路边施工中的水坑,这也罢了,偏偏小娃儿的煞车失灵,尽管受害人已经陷入进退不得的窘境,仍然一古脑地撞到他身上。 为了防止脚踏车上的小家伙跌倒,他奋不顾身地拨腿跳上来救人,结果便造成了他接下来四个月的手术与复健工作……因为他膝关节的后十字韧带断裂了。 “好人不一定有好报”的哲学在他身上得到充分的印证。 “哪两种?”台湾分公司的经理黄云陇觉得他的论调相当有趣。 “一种是能引起男人渴望的,另一种是不能的。”他张口打了个呵欠。 “敢问是什么特殊的因由让你发出如此巨论?”黄云陇更感兴趣了。 无论从哪个观点来看,他的上司彭槐安都具备了受女性关爱的特质。 并非因为他的外形。事实上,彭槐安并不符合“英俊”的定义。他的眼神太锐利,别说女士,即使大男人面对他直勾勾的注目,都会产生呼吸不顺畅的效应。他的鼻梁太高挺,虽然比鹰勾鼻好看一点点,整体效果依然使他的面相看起来太过严苛无情。 他太高,身材几乎抽拨到一九○;他太傲,精优的才干及家世背景让他养出一身盛气凌人的狂狷;他的气息太强势,是那种在临睡前走进小孩子房间,任何哭闹的小朋友都会被吓得立刻乖乖睡觉的男人。 但是,适当的时刻他懂得微笑,而他笑起来的样子还真是该死的好看,再加上这年头又流行怪怪坏坏的男人才是好男人,因此他硬是受到女性朋友的青睐,连他自己都觉得很莫名其妙。 所以黄云陇只能说,每只瞎猫的一生总会碰上几尾死耗子。 “因为我未来的老婆,彭氏家族未来的长夫人,属于第二种类型。”他揉了揉膝关节,龇牙咧嘴地痛皱了眉头。 “这么糟?”黄云陇登时同情起他未来的婚姻生活。 “还好啦。”他反倒不在意地摆摆手。“白小姐无论是家世背景或者气质仪态,都算上上之选,比起彭家还堪称得上是门当户对,我对妻子的要求本来就只有这么一点。” 若论起世界知名的两大拍卖组织,执西方世界牛耳的公司自然非“苏富比集团”莫属;而在亚洲市场一枝独秀的组织,则只能交由彭氏的“蓬勃拍卖集团”来抢占鳌头了。 香港的彭氏一族具有强烈的家族门第观念。 放眼整个家族,举凡目前依然媾结的婚姻关系,没有哪一桩不是出于政治因素的。 彭氏名义上的大家长……彭槐安的双亲正是个中典型。 政治婚姻并不总是苦涩的,起码彭氏夫妇就非常满意他们俩的关系型态:人前携手扮演标准夫妻的形象,人后拥有各自的社交圈,包括各自眷养的情人。 旁人若以为这种八股思想只限于老一辈才抱持,新生代的几名子女,譬如彭槐安之属,接受过开放的西方教育薰陶,应该得以免除门户之见,那就大错特错了。 可能是耳濡目染的结果,他素来笃信着双亲传承下来的观念……婚姻应该以替家族带来利益为前提;情人才是用来眷宠的。 因此,半年前父亲为他物色好彭家未来的长媳人选……来自台湾“飞速通讯企业”的千金小姐白君兰,精明加彭槐安马上联想到一个商机:“蓬勃拍卖集团”未来五来计划延伸触角,介入通讯器材事业,彭、白两家一旦结下姻亲关系,对于日后的合作事业自然大大有利。于是他立刻回以正面的答覆。 港、台两大世家崭新的合作关系因而确立。 表面上,他这趟前来台湾,是为了主持公司一年一度的员工专业训练,其实台湾分公司的高级主管都晓得,“蓬勃拍卖集团”召开全世界十七家分公司的干部会议或许不算小事,然而若要劳动握有实际经营权的总经理彭槐安亲自从香港飞过来,倒也太小题大作了。 大龙头御驾亲征,摆明了是来探探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以及白氏的家业情况。 “这么说来,你对白家的情况尚称满意?”黄云陇不太能接受他对婚姻的轻率观念。 “嗯。”彭槐安无意与员工讨论他的终身幸福。“员工培训的会程筹办得如何了?” “一切流程大致上已定案。”聪明的经理立刻跟着转移话题。“日前只剩下伙食承包商还在挑选当中,我们可能比照以往的惯例,批给福华饭店负责午餐和最后一天的酒会餐点。” “那就这样了。”他困难地把两只长腿移下桌面,小心翼翼地起身,右膝隐隐传上来的抽痛让他拧弯了浓眉。“我先回饭店休息,假若有任何状况需要请示,直接拨电话过来。” “是。”黄云陇目送上司离开。 伟硕的骨架子几乎填满整座门框。 “蓬勃拍卖集团”在台湾的分公司并非所有据点中最具规模的,因为本土的高格调拍卖方式并不盛行。集团在台成立分公司的目的是为了网罗高级会员,并且定期提供会员们香港的拍卖讯息,等于为总部开发客源。 台湾多的是有钱凯子,所以在台分公司的生意并不因为规模较小,就亚于其他子公司。 彭槐安辛苦地站在走道区间,等待电梯从十四楼下来。他的分公司仅租用这栋商业大楼的第八层而已。 该死!这么慢!他恼怒地盯着数字键,光是第十层便逗留了足足两分钟。他的腿若没有在一小时内回到饭店冰敷,他那个暴君复健师肯定又要拿辞呈做为威胁,拒绝再与他这种不知爱惜身体的坏病人合作。 电梯门终于打开。 他看也不看地踏进去,隐约瞥见小空间内还站着另一名女客。然而,抽病的膝关节暂时中断他的注意力。 “该死……”彭槐安低骂着闭上眼睛,痛恨的意味多过于痛楚。 他从来不留屈服于肉体的伤病,而眼下的行动不便让他恼怒极了自己的虚弱。 “先生,你没事吧?”迟疑但温柔的女声悄悄占据斗室。 彭槐安不悦地震动。居然让不相干的人观看到他疲软的一面! 他勉强直起倚靠着电梯墙面的体魄,十二人载量的空间霎时缩小了一倍。 “谢谢,我没事。”他僵硬地颔首,眼眸拒绝望向身后的女人。 咖哩鸡肉酱的香气不晓得从何处窜出来,引诱着他的食欲。 现在时刻十二点半。他从早至今连一粒米影子也没看到,昨天的晚餐也为了赶时间而只囫囵塞了两个三明治,实在饿了…… 咕噜,咕噜。 胃酸过度分泌而引起的饿鸣,在小小的空间益发明显得令人尴尬。 他勉强按捺下第二句低咒。 人家说“十年修得同船渡”,无论后方这位有缘与他同“电梯”渡的女士是谁,她的机缘还算不浅,有幸目睹“蓬勃拍卖集团”总经理彭槐安最低靡的状态。 目前才降到五楼而已。这部破败的电梯为何坚持学习乌龟的速度?又不是在演龟兔赛跑。 头顶上方的灯管闪了两闪。 慢着!这是……彭槐安感到恶兆般的仰起头。 轰的一声,灯光全部熄掉,慢吞吞的下降感倏然终止。 “喝!”女性乘客抽出一声惊骇的寒气。 几秒钟之后,灯管缓缓地放出白光,亮度却是半明的,风扇也开始转动,轮叶旋转的速度却拖拖拉拉的。电梯依然停止,备用电源起动。 “shit!”彭槐安简直不敢相信。 电梯故障了! 他和一个陌生女人被困在电梯! 妈的,这种情节只会出现在浮滥的电视剧本或三流小说! “shit!”他气坏了,再骂一声,用力跺了一下脚踝。“啊……” 轻举妄动的结果造成更惨重的灾情。他受伤的右膝关节哪还禁得起如此的折磨。 “先生,你撑着点。”女士慌忙地上前一步,及时顶住他摇摇欲坠的硕躯。 “扶我坐下来!”他咬牙切齿道。 这句话并非请求,而是命令。 很少见过有人明明负伤在身,姿态还能摆得这么高,陆双丝暗想。 刚才站在这位大块头的身后,看他一副随时会颓倒下来的样子,她提心吊胆了好久。电梯里就这么一丁点空间,假若伦敦铁塔真的垮下来,她连躲都没地方躲。 “最近这栋大楼的电梯不太稳定,正在维修当中,每天都会出一点小状况。放心吧!马上就会有人救我们出去。”她吃力地扶着伤患在角落坐下来,美眸闪烁着乐观的光彩。 “你怎么知道?”彭槐安的语气很粗率。“你在这栋大楼上班?” 肉体强烈的不适感几乎害他闷吼出来。 “不,我每天中午为客户送便当,所以已经很习惯了。”她笑咪咪的探出友谊之手。“你好,相逢自是有缘,我叫陆双丝。” “……彭槐安。”人家先透露芳名,他若不讲好像礼貌上过意不去。 天知道,在电梯搭讪美女有违他的格调。 值得安慰的是,尊呼她为“美女”尚称名副其实。 陆双丝的眉目五官比清秀更标致许多,可以称得上是“美艳”,玲珑窈窕的曲线适合拍摄塑身广告。 她的芳龄或许不老,然而看得出来具有成熟女人的风韵,这种味道只会出现在接近或超过三十岁的女人身上。 他一直认为三十岁是女性最美的年华,犹如蜜桃成熟,却不会熟得太透。 只是一般而言,三十岁的女人不会露出像她眼中那种天页纯洁的光彩,所以他判断陆双丝的实际年龄应该更轻上一、两载。 莫名其妙,他的膝盖痛得快毙掉,而大脑居然还有闲工夫分析女人的年龄和外貌。 没法子,此乃男人的本能与天性。“食色,性也”渲句话是孔老夫子亲口流传下来的。 “现在我们只好等人救援。”她端庄地委坐在他侧边。对于一个在电梯内落难的女人而言,她的情绪实在开朗得离谱。 午休时分,机房和安全室的值班人员八成吃饭去了,不晓得他们何时才会获救。 人家连院长受困于电梯内,都得等上五十分钟才能安然出险,更何况他们现下缺少高官显要帮忙吆喝。 几分钟过去,两人都没有交谈。沉默无声向来不会让他觉得尴尬,所以他也不急着打开话匣子。 话说回来,挂病号中的男人决计不可能当选“最佳谈心人选”,陆女士最好认命。 “我还以为你姓连。”她天外飞来一句。 彭槐安听得没头没脑。 “为什么?”他忍不住扭着眉头斜睨她。 必须承认,陆双丝确实令人赏心悦目,她侧面的线条精致一如甫出窑的瓷像。 “因为在台湾只有姓‘连’,不巧又担任行政院长的人才容易碰上电梯当机。” 她的眉眼弯成两道新月。 “我又不是行政院长。”天下为何有这么爱笑的女人?彭槐安纳闷。 “所以找才怀疑你可能姓‘连’,起码两项要件你或许符合其中一项!”她笑容可鞠。“对了,我为‘美味便当公司’工作,是他们的兼职二厨,你呢?” “我在‘蓬勃’……”他临时打住话。拜托!他没必要招出祖宗八代吧! “‘蓬勃拍卖集团’?”她整理了下微散的刘海,眼中一闪而逝的光彩被举手的动作掩饰掉。“你的同事曾经向我们订过便当呢!” “嗯。”一个渺小的便当厨师,他不感兴趣。两人的社会阶层相差太多。 咕噜,咕噜。 妈的!他暗恼。 陆双丝努力别瞥向他尴尬发红的脸皮。英雄也有饿肚皮的时候,更何况伤者? 善良的天性接管大脑,她认为自己有义务替同伴的糗怒解围。 “电梯不晓得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修好,我手边还有一盒便当没送,不如我们一起把它吃光?” “你的客户怎么办?”他是个有荣誉惑的男人。一不杀人放火,二不偷吃便当。 “反正他等了半天等不到,一定会自己出外觅食的。”陆双丝开开心心地拎起纸制便当盒,松开橡皮筋。“今天的便当菜色不错。‘美味便当公司’新成立不久,所以每份便当装两种主菜,物超所值,今天是咖哩鸡和排骨,很香哦!你闻闻看。” 盒盖一掀开,迷死人的食物芳气弥漫整间斗室。 受伤的人需要正常的饮食和营养,他不会傻到与身体健康过不去。即使待会儿获救时,身上沾满食物的气味,他也顾不得这么许多。 “那……嗯哼……谢谢。”他清了清喉咙。 一盒硕果仅存的便当,意谓着一双筷子和一杯附汤。两名陌生的男女共用一副餐具,无论从哪一国的礼节来看,都赚过度亲昵。 她捧着便当,羞涩地想着该如何解决眼前的难题。 彭槐安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过就是吃个饭盒而已,又不是要强吻她,哪来这么多顾忌?妇道人家就是妇道人家,没事婆婆妈妈的。 “你先吃吧!吃剩的部分归我。”他不耐烦地吩咐。 “可是你是病人……”犹豫的视线瞟过他的腿,彷佛打量着临终前的重症患者,随时会咽了这口气,除非他及时吃到一口饭菜。 彭槐安真的失去耐性了。“吃!” 集团经营人的位置坐久了,他的言语、仪态自然而然包含着一股尊华的气势,即使只是一个简单的字,从他口中吐出来,凛然得让人无法不遵从。 “是。”陆双丝连忙举起筷子飞快地扒了两口。不对,彭先生只是陌生人,她何必如此听话? 都怪她不争气,平时在家被继女萌萌吆喝命令惯了,才会这么怕事。 “换你吃。”腮帮子鼓得莲蓬的,把餐盒送进他手。 “你这么快就吃饱了?”彭槐安问归问,动作倒没放慢,第一口咖哩鸡饭立刻送进嘴。 嗯……味道不坏。两道愉悦的浓眉扬了扬。 “我们……一起吃。”她勉强从唇内挤出一点空间发话。 他当然无所谓。 坐在电梯的地板上扒便当?他越想越好笑,回香港之后包准可出版一本“台湾蒙难记”。然而伤处隐约的抽痛感仍然让他痛恨,他小心的放平右膝。 “你的脚很痛吗?不要乱动。”双丝细心的察觉到他的不适,立刻从塑胶袋掏出一罐冷饮。 现下没有冰袋,临时用冬瓜茶代替一下。 她先挪坐到他的双脚旁,把他的有膝横放在自己的腿上,再把冰沁的铝泊包贴捂住他的疼处。 彭槐安有点怔呆地望着她娟秀的脸蛋,那双秋眸辐射着柔和绝美的光彩,晃眼之间彷如济世救人的天女下凡。 “冰敷一下子就会舒服多了。”她绽出温柔的微笑。“我女儿受伤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帮她冷敷的。” “女儿?”他呆愣得更进一步。“你结婚了?” 难以言喻的情绪飘见过他的脑海,但是他拒绝承认这种情绪叫做“失望”。 “对呀,而且有两个女儿。”随即,愁思蒙上她的肩眼。“可是我先生一年多以前过世了。” 那份叫做“失望”的感觉迅速烟消云散。 “我很遗憾。”其实他心一点也不。 不对!他有什么好觉得宽心的?陆双丝只是一个卑微的便当师傅,比煮饭婆勉强高出一级而已。她甚至结过婚,生过两个小孩!即使两人不对等的社会阶层没有吓阻他,她的寡妇身分也远远落在他的接受范围以外。他所交往的异性若非纯洁优雅的名媛,起码也是“看起来”纯洁优雅的名媛。 他从不浪费注意力在寡妇身上!无论她有多么甜美可人! “独立抚养两个女儿很辛苦吧?”他阴郁地问。瞧她的年纪,那两个拖油瓶应该尚未脱离孩童期。 “呃……还好。”双丝的脑中立刻浮现两位继女的形貌……二十三岁的维箴和十九岁的萌萌。 说来惭愧,在叶宅,当家主事的大头目是年纪最小的萌萌,而她和维箴才是被“抚养”的那两个。 对了,她出外兼任便当公司二厨的事情尚未知会萌萌,不晓得小女儿听见会有什么反应? 想也知道,萌萌一定会酷酷地哼笑两声,然后叫她不要出去害人了。唉!也不过就上回的便当让邻居华先生的小孩拉肚子而已,女儿便一口否决她的努力,呜呜……继母难为呵! 她眉宇间透露出来的凄恻险险让他闪得远远的,只可惜空间不够大。 她……她该不会一时想到伤心处,打算流几滴悲情之泪吧?彭槐安心惊胆战地暗想。他受不了哭哭啼啼的女人。 “这个……别难过,苦日子总会过去的。”他只好笨拙地拍拍它的肩膀,以示安慰。 “说的也是。”双丝勇敢地吸了吸鼻子。 萌萌,苦日子一定会过去的,从现在开始,继母大人会努力学习、自立自强,绝对不再让你烦恼。 “testing……testing……电梯有人吗?”对讲机突然传出安全人员的试音,听进两名受困者的耳中简直如同天籁。 “有!有!”伤怀的表情陡然间拨云见日,双丝开心地拍起手来。“太好了,有人来救我们了。我们被困的时间比预期中更短。” 两分钟前这女人不是还一脸要哭要哭的样子吗?怎么转眼之间就开怀起来?这是什么毛病? “糟糕!”她忽然轻声叫了出来。 “又怎么了?”他没见过表情变换得出她更丰富的女人。 而且这种一会儿悲一会儿喜、一会儿轻呼一会儿浅笑的表情,照理说比较常发生在年轻少女身上,可是由陆双丝表现起来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轻狂或突兀,她实在是个奇特的女人。 困扰的情绪再度席卷上彭槐安的大脑。 此次他前来台湾,除了主持公司大会与谈妥彭、白两家的婚事协议之外,并无意对其他不相干的女人动念。而眼前与他共结一个便当之缘的女人,却让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兴趣。 一个拎着两罐拖油瓶的俏寡妇,天! “我的便当……”双丝哭丧着脸,盯住他吞掉二分之一的餐盒。“本来以为我们俩会拖上很久才被救出去,所以才放心吃掉它,可是……现在的时间够我送完这盒便当。” 彭槐安下意识停住咀嚼的动作。可恶!她那种合着控诉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分吃便当的主意可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顶多你维持原提案,别送过去就是了。”他没好气的说。难不成要他吐出来还她? “可是……这牵涉到道德良知的问题。你知道吗?现在大台北某一处正有一位男人饿肚子,等待我送去这盒被你吃掉的便当!”她发出谴责。 “被‘我’?”他低吼。“只有‘我’一个人吃的吗?” “啊……”双丝顿时语塞。 头顶上传来叮叮咚咚的敲击声,维修人员似乎准备撬开电梯的外门,援救出受困于两层楼之间的笼中鸟。 时间不多了。 “唉……”轻淡忧郁的低叹声回荡在小空间内。双丝不再言语,落寞地收拾着地上的卫生着。 当然,他一点都不需要为她的任务失败负责。毕竟,又不是他让电梯失常的,更不是他主动提议吃掉她的蠢便当。 然而,该死的v9她那洒落一身愁的姿态硬是让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彭槐安叹了一口气,从皮夹掏出两张百元大钞。 “我付钱。你待会儿在路上另外买份便当送过去,可以了吧?” “你……”双丝陡然抬起螓首,一脸受到严重伤害的模样。“你怎么可以叫我拿其他公司的餐盒取代‘美味便当’,我这样做岂不是愧对自家公司的信誉?” “要不然你想怎么样?”他火大了。这女人简直考验他蕴藏量贫瘠的耐性! 区区一盒便当而已,她也能和他瞎缠这许多光阴! “唉……”双丝又长吁短叹了。“算了,你不用管我,我自己会设法解决。” 好!他心一横,掉开视线不看她。 “你也晓得,‘美味便当’方成立不久,任何客户对我们而言都是很重要,我只是希望能尽心服务到每一位顾客。”双丝自顾自的呢喃低语。 他必须承认,这种服务精神很值得赞赏,不过仍然没搭腔。 “你不觉得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外头粗制滥造的饮食公司起码有二、三十家,偏偏每一家的生意都比‘美味便当’好上两倍,难道此即为屈原先生所说的‘怀才不遇’?”开始自怜自艾了。 屈原曾经说过“怀才不遇”这句话吗?他没什么研究。 “本来我打算送便当过去的那个客户,其实是他们公司伙食部的经理,这份午餐可以称之为‘样本’。倘若他试吃的结果相当满意,应该会与‘美味便当’签订长期的午膳合约,现在……唉,全给我搞砸了。”她陷入哀伤之中。 原来如此。彭槐安听得暗暗点头。 可是,吃掉便当真的不能怪在他头上,原始提议人是她呀。话说回来,人家也没责怪他啦! 旁观陆双丝自责的表情,比起她出口责怪他更让人难受。 “只能怪本公司时运不济,没那个缘分经手大宗的伙食包办case。”她幽幽地昂首,低声向他询求保证。“我们公司的便当品质并不输给任何人,对吧?甚至足以和丽晶、福华那些大饭店媲美,对吧?” “嗯。”他无奈,随便点几个头敷衍。 “那就好。”她缓缓漾出死也瞑目的欣慰笑容。 “电梯的乘客,别担心,大楼的备用电缆故障了,不过我们会马上把你们带出来。”上方的维修人员朝密闭电梯大喊。 “来,我扶你站起来,待会儿可能要从上头爬梯子出去。”她勉强抛开最后一丝愁绪,强颜欢笑地撑起他的臂膀。 突如其来的冲动促使彭槐安丢出接下来的这一段话……一段让他事后悔恨得天崩地裂的蠢话。 “‘蓬勃拍卖集团’正在寻找包伙公司。” “哦?”双丝煽着不明所以的长睫毛。 “如果贵公司的负责人方便,星期一不妨和‘蓬勃’的黄经理约定会面时间,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合作的可行性。”趁自己来得及后悔之前,他一口气说完整个提议。 “真的?”一抹天星似的灿光从她眼底最深处涌现。 彭槐安奇异地为她的精神复苏感到怜惜。 他一直以为自己阅人丰富,已经对女性阴柔的影响力免疫了。显然,他也有触礁的时候,陆双丝属于那种容易挑动男人保护欲的灵弱美女。 “我会事先嘱咐下去。”他艰辛的撑直虚弱的长腿。“记得,星期一下午三点以前,别让我的经理空等。” “好,没问题!”阳光乍然在她脱俗的容颜上绽放。“谢谢你,谢谢你。” 她迸放的好心情具有感染性,彭槐安全然没注意到,他的嘴角也不自禁地撇起微笑。 ……女人只有两种。 他忽然忆起方才在办公室的谈话。 无疑的,陆双丝应该归类为令男人渴望的那种。 她是一个寡妇!他提醒自己。一个结过婚的煮饭婆,而且还是两个小孩的妈。 他们的背景差太多了。 可是,她仍然该死地令人渴望。 第二章 周口清早,澄亮的阳光洒满叶宅的用餐室。古色古香的装潢说明了这栋阳明山巨宅拥有悠久的历史,却也呈现出年久失修的陈旧感。 陆双丝杵在厨房,环顾着淡淡薄薄的灰尘,暗想着应该找个机会来上一场大扫除。 一年前,她和叶宅的男主人新婚的第一天,两人便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她薄命的丈夫如此这般地呜呼了,留下两个继女和一栋摇摇欲坠的家传祖宅,除此之外就再也别无其他长物。 “唉……”她翻动平底锅的炒蛋,轻轻吐出一口伤怀。 同样的意外若发生在其他新嫁娘身上,早被夫家视为克夫、赶出家门了。但是她的继女维箴和萌萌非但不迷信,反而真心真意接纳她为一家人。于是乎,三个女人组成现在的叶家娘子军……一个是新任继母,一个是男主人的上一任妻子陪嫁过来的大女儿高维箴,一个则是流有正牌本家血统的小女儿叶萌萌。 三个臭皮匠紧密相依,共同解决叶家的财务窘境。虽然她一天到晚同情心泛滥,把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存款捐得剩下几万元,可是萌萌她们也没有出言责怪……唉! 她这个继母实在太失责了。冲着继女们的这番体贴,她非得让叶家的门户重新振兴不可。 幸运的是,透过叶家老律师的介绍,闻名台湾商圈的谘询顾问纪汉扬决意助她们一臂之力,玉成她经营餐饮事业的心愿。为了增加自己的临场经验,双丝先从左邻右舍的生意开始做起,过去一个多月以来也陆陆续续接过几桩餐盒的生意。可是,眼见这一路磨练下来,她的烹饪技术非但没什么长进,徒然让家两个现成的试吃员对用餐时间深恶痛绝,可悲啊…… 多亏了“国父遗教”训示同胞们必须具有奋勇向上的精神,像她这种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当然不能辜负一代伟人的期望。于焉,她偷偷找上“美味便当公司”,实地下厨操刀演练,相倍有朝一日必定能学成出师,在女儿面前大大的扬眉吐气。 哈哈哈!前途实在太美好了!双丝快乐地叹了一口气,转眼间又恢复乐观开朗的好性情。 “你的炒蛋快孵成烤小鸟了。”萌萌淡然的警告冷不防在她背后响起。 “萌萌!”她吓了一跳,惊魂甫定地拍拍胸口。“你怎么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的脚又不会唱歌,干嘛走路还得搭配音效?”萌萌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坐在餐桌前。 “萌萌,告诉你,我接到一个大case哦!”她踩着兴奋的舞步,绕回继女的跟前献上早餐,棉质的裙摆在膝头旋成一圈白云。 “又是哪个蠢男人上勾了?”萌萌依然懒洋洋的,随手倒了一杯牛你。 “你怎么道样说?”她娇嗔。“真坏!” “没办法,只有男人才会被你的美色哄骗上手。”有太多前例可循了。 “我这次是凭真本事接到生意的!”身为三十一岁的成熟女人,怎么可以被一个十九岁的小鬼看扁呢? “哦?”萌萌从玻璃杯缘横睨她。“让我猜猜看,你一定又用那招‘落难美女等待援救’的把戏,对不对?” “我……”双丝不甘心地瞪大圆眼。“我只是‘正巧’和未来的客户关在同一部电梯。” “然后你开始向人家叙述你目前窘迫的财务状况?”继女进一步推敲。 “哪有?我只不过是向他分析台湾的餐饮业有多么不景气!”她愤慨地陈词。 “而且那两扇浓浓的睫毛、美美的眼睛跟着眨呀眨的。” “哪有不准人家眨眼睛的?”她忍不住抗议。“眼睛睁久了也会酸的。” “讲着说着,亮汪汪的眼睛就开始凝聚水蒸气。”萌萌皱着眉吞下炒蛋的碎蛋壳。 “这叫‘真情流露’。” “结果人家就说啦!‘真是凑巧,我最近正好打算天天带便当’,对不对?” 推演结束。 大部分都对! “不跟你说了。”双丝气闷地坐回餐桌前,舀起一大匙继女盘子的炒蛋塞进嘴。 本来还打算今天就把她在“美味便当公司”实习的事情告知继女,可她现在改变心意了。就让女继续以为她仅是私底下接了一个小case,而非替“美味便当”接到百来份的盒餐生意吧!既然萌萌对她欠缺信心,她决定继续在暗中磨练自己,等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大大让两个继女刮目相看,一扫她“无能继母”的前耻。 嘿嘿!她越想越得意,快乐得不得了…… “早安。”欲泣还诉的低音从走廊飘进来。 “早安,维箴,快来吃早点。”双丝漾起阳光般的笑靥,迎接一脸悲惨的大女儿。 “干嘛?你的梦中情人昨天挂了?”萌萌嘲弄姊姊的低调灰暗。 “不。”维箴悲凉地坐进妹妹身边。“今天是月底了。” “对呀!外头天空地阔,气温很宜人。”双丝的热力和长女的悲惨恰恰成反比。 萌萌长期处在这两种极端的性格之间,早已习以为常。惟有维持淡然自若,才能在叶家存活下来。 “国家图书馆每月最后一日休馆。”维箴哀伤地陈述自己的无奈。“如果国家图书馆不对外开放,我就不能入馆查询资料;如果我不能查询资料,就无法进行硕士论文;如果我无法如期完成硕士论文,就拿不到硕士学位;如果我拿不到硕士学位,过去两年的研究所就算白念了。你们想想看,我蹉跎了两年的时光,结果却一事无成,那我的未来还有什么希望呢?天呀……” 她的脸埋入手中,不胜歉吁。 “你明天再去查资料不就好了?”双丝不解地搔搔脸颊。情况有道么严重吗? 明天又不是不适宜上图书馆找资料。 “明天?”维箴霍地抬起头。“明天和今天是两回事,每一个今天都是无可替代的。” “话不能这么说。”慈祥的继母开始开导女儿。“郝思嘉说过:‘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崭新即代表着无穷无尽的希望,所以每个人都应该对未来抱持着希望……” “闭嘴,你们两个!”叶宅的大当家终于失去耐性。萌萌的食指点向继母鼻头,“你!去准备一个便当。纪大顾问今天加班,他的午餐交给你负责打点。”指尖转而对准继姊,“还有你!不要废话,回房k你的书,国家图书馆不会长脚跑掉,明天你再上图书馆哀号给管理员听。”工作分配完毕。“就这样了!成工作队形,解散!” “散!”继母大人欢欣地跳起来,雪白的身影飘进厨房。 又找到事情做了,真好!光是搭配便当的菜色,以及如何把青菜炒成绿色而非烂黄色,她就能研究一个上午。 啦啦啦,啦啦啦,忙碌的人生最快乐…… ☆☆☆ “你已经找好伙食承包公司?”黄云陇凝视着坐在他办公室沙发上的总负责人,着实吃了不小的一惊。 本来嘛!由总公司老板指定餐食的负责单位也不算什么,他只是很意外彭槐安会为了这一桩区区小事而费心。再怎么说,寻找包伙公司都算不上是需要上达天听的终极任务。 “没错。假如我料得不错,‘美味便当公司’的负责人应该在几分钟内就会踏进这间办公室,私你讨论签约的细节。”彭槐安摆了摆手。 “‘美味便当公司’?”听起来就像寻常的自助餐店。黄云陇当下有点迟疑,“这间公司拥有承办大型会议餐点的经验吗?” 就彭槐安所知,没有。但是他不打算向属下解释。 “你只要把三天的午餐承包给他们做就好,至于闭幕酒会,照样交给福华打点。” 他有些不耐烦了。 别说是黄云陇,即使他自己事后静下来考量,也越想越不妥。真不晓得星期五他发了什么癫,会把餐食的案子交给一个莫名其妙共患难过的女人。他连“美味便当公司”的规模、地点、乃至负责人是谁都没听过,仓促成章向来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星期五那天他到底是哪根神经打结? 若是黄云陇对于便当的承包商有异议,那就太美妙了。他乐于将包袱扔给底下的人接手。 黄云陇突然不吭声,冲着他回避的峻脸直勾勾地瞧。 “做什么?”彭槐安哼出一声鼻音。其实已经被人觑睨得浑身不对劲。 台湾分公司,也只有这个四十来岁的经理稍稍让他放在眼。 “彭先生,你……在什么样的因缘巧合下,选定‘美味便当公司’做为餐盒的代理商?”黄云陇决定撇开上司与下属的界限,摊开来问个明白。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含含糊糊地回应,大打迷糊仗。 “哦?”黄云陇只用一个虚字就表达出满心的不信。 这简直太有问题了!如果对方没什么特殊的本事或管道,如何能亲自接触到“蓬勃”的总负责人,进而说服一向难缠的彭槐安惠赐工作机会? “反正这些不相关的事情就麻烦你发落了。”他欠了欠身,准备在访客上门之前走入。“我先去会场瞧瞧……” “彭先生,黄经理,有两位伙食公司的负责人来访。”秘书完美而专业的嗓音透过对讲机通报进来。 他晚了一步。 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像畏罪潜逃,彭槐安只好继续端坐在沙发上。 “麻烦请他们进来。”黄云陇对秘书发出指示,若有所思的眼光在上司脸上梭巡。“我非常好奇是什么样的公司能蠃得你的青眼相看,希望待会儿的谈话结果令人满意。” 办公室门缓缓推开。 率先走进来的男士外表憨厚,五十岁出头,看起来百分之百符合街上自助餐店老板的形象。 彭槐安一见着他就开始后悔了。倒不是他对这种形象淳朴的老实人有意见,只是,他敢保证黄云陇的脑袋此刻铁定浮现跟他一模一样的想法……“美味便当公司”的老实先生铁定没有承包大型会议餐盒的经验。 他伸手揉了揉挺直的鼻梁,无法理直气壮地迎视黄经理。 上帝,他究竟做了什么? “两位先生好。”便当公司老板咧着高高的嘴角朝两位重量级人物鞠躬哈腰。 “啊我姓张啦!啊你们叫我张万财就可以了,啊大家不要客气啦!” “请坐。”黄云陇逼回浮到嘴边的苦笑。 一道水灵灵的鹅黄倩影紧随在张万财身后,闪入两位男士的视野。 “彭先生,您好,又见面了。”清甜的娇音在空气中扬起音符。“您的脚伤好多了吧?” 两个男人眼睛一亮,定焦于美人儿身上。 鹅黄的连身裙装勾勒出陆双丝的绝美曲线,宽松的裙摆在她小腿际舞动,让她看起来犹如踩踏云絮而来的凌波仙子。雪白的玉肤毫无瑕疵,更衬托出温颜欢笑的红唇。如此这般的王人儿彷如从画宜接走出来,或者是哪家名门的深闺仕女初涉红尘,哪像个便当公司的厨娘或小厮? 以往人们总把贵客光临形容为“蓬荜生辉”,直到亲眼目睹了这位美女的莅临,他们才真正体会到“蓬荜生辉”的意境。 “现在我懂了。”黄云陇狡黠地瞄向上司。 彭槐安狠狠地回瞪他一眼。 “懂什么?”双丝眨着灵动的秋眸,浅浅盈笑。 “没事,坐。”彭槐安当机立断,打住一切与陆双丝相关的联想。 他是男人。好色而慕少艾是普天下男人的共通点,没理由要求他例外,不是吗? “噢,我不坐了。”她歉然地盈了盈柳腰。“我顺道陪张先生过来和两位详谈,现下还要赶到另一处去呢!你们三位男士不用顾虑我,尽管慢慢谈,我先走一步。” “黄经理,你和张先生慢慢谈吧,我想到会场瞧一瞧。”接下来没他的事,他无意留下来续听黄云陇的调侃。 “两位慢走。”黄云陇起身恭送两位贵人起驾。难得他心情好到对上司没大没小,一路勾肩搭背地送彭槐安来到电梯间。“两位放心,本栋大楼的电梯已经修缮完毕,不会再发生当机事件。” “真好。”双丝继续甜甜地笑。这两个男人为什么看起来鬼鬼祟祟的? 叮咚一响,镜面钢板门滑开,彭槐安咕咕哝哝地拉着双丝的手臂跨进去,动作稍微粗鲁了些。 “啊……”她整个人撞进他体侧。 电梯门合掩之际,黄云陇不死心的调弄声飞进斗室…… “老板,恭喜你找到你的‘第一种’。” ☆☆☆ “右前方那道铁门弯进去就是我家。”双丝热心地指出自宅的地理位置。 富豪车的方向盘一打,驶进坑坑洞洞的私人车道。 “不好意思,还麻烦你送我回来拿东西。”她柔声吐露着歉意。 彭槐安叹了口气,上路以来的第一千零一次回答她:“不客气,反正顺路。” 然而他们俩都知道,世贸的国际会议中心与阳明山百分之百背道而驰。 原本他盘想得相当简单,既然自己要出门,而陆双丝的目的地又位于信义路上,顺道载她一程并不为过。孰料上路不久她便想起有几份重要的资料忘在家,既然人都已经坐上他的车了,总不能中途放她下车,自己拍拍屁股赶路吧?!只好送佛送上阳明山。 平心而纶,与美人同车的感觉并不坏,令他厌烦的是她的多礼。平均每隔一公里陆双丝就要表达一次谢意,外加一瞥歉然的眼波。 既然身为美女,她就应培养一定程度的自知之明。旁杂女性没事四处乱瞥或许欠缺杀伤力,然而她那双眼睛,那双水灵灵、会说话的秋眸,即使不含魅惑之意地睨视,也很容易令男人受到触动。难道她不晓得,在行进的车阵中勾引驾驶人属于危险行为? 待富豪车停妥,双丝匆匆下车,掏出钥匙开门,仓促中依然展现玲珑的美感。 “请进。”她快步蹬上楼梯,生怕担误了司机先生的时间。“我回房拿份文件,马上下来。” 彭槐安迳自立在客厅内,等候女主人返回楼下。 瞧这间大宅子的状况,不难想像它全盛时期的华丽堂皇,然而屋角斑驳的壁纸,以及几格裂了纹路的地板磁砖告诉访客,老宅的千种风华已然随着家势没落而逝。 可以想见陆双丝的夫家曾经拥有辉煌的背景。她的亡夫身为家道中落的世族,在挑选终身伴侣的眼光上依然具有一定水准,这个事实多多少少也解释了她因何流露出高雅的气质,却沦落在一间简陋的餐食公司当厨娘。 “哎呀!”碰碰撞撞的异响从二楼传下来。 莫非有宵小埋伏在宅子?彭槐安蹙着浓眉,立刻跨步往二楼的阶梯。 “怎么回事?”他停在敞开的房门口,沉声问道。 沉甸甸的旧杂志摊落在卧房正中央,起码有一、二十本,而且本本是菊八开的大型印刷物,总重量怕不有十几公斤。 “没事,没事,我撞倒了一堆书。”双丝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乱局,回头漾出怯怯的倩笑。“这些旧杂志早该搬到地下室收放,可是它的重量太沉了,我和女儿都搬不动,所以只好任由它堆着……” 她每叠一本旧杂志回上方,杂志就不屈不挠地再滑下来。 他立刻浮现恻隐之心。确实!她们一家孤儿寡母缺少男人的打点、帮助,必定常常遭遇到此类难题。 “带路!我帮你搬下楼去。”彭槐安二话不说,弯身抱起整堆的旧期刊。 “可是,你的脚……”她的表情好“为难”。 “不碍事。”彭槐安简洁有力地回答。 陆双丝需要一个男人的程度,远超过她自己所想像的。 “那就多谢了。”双丝盈盈地补了一礼。真好,找到人帮她移走这堆大包袱了。 来到地下室的楼梯口,她伸手去扳墙上的电灯开关。 “[口白][口白]”响了几下,四周仍然乌漆抹黑的。 双丝猛地想起,电灯线路昨天晚上又烧坏了。家财务窘困,在叫水电工人过来检查之前,她必须先想想其他用不着花钱的办法。 “糟糕!”沮丧的线条画上她柔细的前额。“灯泡接不亮哩!一定是总开关又跳电了。” “我帮你检查看看。”彭槐安无奈地摇摇头。怎么到头来他特地上门充任水电工? “那就拜托你了。”她再补上一朵清灵无比的倩笑,“真是不好意思,担误你这么多时间。” “没关系。”彭槐安只想尽速打点好一切事宜,离开这间房子。 她是个寡妇!他提醒自己。带着两罐拖油瓶的寡妇!无论他泛滥的男性荷尔蒙如何威胁利诱,决计不能弃甲投降。 彭氏家族的成员不必要和鳏寡孤独扯上关系。两人的背景差太多了! 他正要踏下楼梯,右脚踝突然传来沉重的累赘感,一颗手球大小的毛线团勾黏着他的裤脚。 “这是什么?”彭槐安提高足踝晃一晃,毛线团仍然固执地黏在上头不肯飞掉。 “不好意思,它是我女儿的宝贝狗。”双丝连忙发出娇叱。“苏格拉底!坏狗狗,快放开。” 狗?这坨黄白两色的毛线球长得一点也不像活生生的动物。它是从哪冒出来的?他完全没听见狗狗扑上来之前的吠叫。 “它在干什么?”彭槐安困惑地抬高脚,终于从毛线团中找到两颗钮扣般的黑眼。 “攻击你吧……我想。”女主人也不太肯定。 苏格拉底的牙齿紧咬着他的裤子不放,似乎充满敌意,可是他同时又快乐地拍动肥尾巴,两者合并的行为让人摸不着它究竟在做什么。 “你介不介意把障碍物从我的脚上移开?”他耐心地等候。 “当然,当然。”双丝忙不迭抱起小狗狗,又深深鞠了一记躬身礼。“真是抱歉,不好意思。” 假若她继续说出“不好意思”、“真抱歉”、“对不起”之类的话,他可不保证自己还能维持充足的耐性。 “苏格拉底?”他涩涩地评论,“这个名字真有创意。” “这是我大女儿取的。”骄傲的母爱乍然绽放在她的丽容上。 台湾的幼教水平显然比他想像中更高,居然连一个小孩子也懂得“苏格拉底”的名讳。 “总开关在这个角落。”双丝领着贵客移师到地下室。“我们的房子年久失修,所以电路常常出现问题,找人来修也修不好。” “房子虽然老了一点,不过府上的居家环境倒是维持得相当整洁。”他就着手电筒的光线检查电路盒。 其实这个疑问的原句是:你独立抚养两个女儿,同时身兼厨师的工作,照理说家应该乱糟糟的,小孩子的玩具、童书到处丢放,怎么还抽得出时间整理? “我天生爱干净,而且两个女儿平常也会帮忙收拾。”上一次的大扫除,家甚且扫出一只大蜘蛛,她和维箴只差没吓得口吐白沫,多亏了萌萌拿起室内拖鞋,[口白]吱一声打扁它。双丝忍不住喟出一声有感而发的叹息,“我的女儿都很懂事,真难为了她们。” 他可以了解,单亲家庭的小孩向来比同龄的孩童早熟。不知怎地,陆双丝结过婚、拥有两个小孩的事实让他心情有点郁卒。 “有一条线路断掉了,所以地下室的电源没有办法接通。”他拨下电线的动作稍嫌用力了一些。 “盒子角落存有几条备用的铜线。”双丝盈出腼腆的浅笑。“对不起,不好意思,麻烦你帮忙换一下。” 彭槐安霍地转身。 她的笑容霎时凝在唇际。怎么回事?他干嘛目露凶光地瞪着她?她说错了什么? “不准!”严峻的大特写凑在她眼前几公分处。“我再强调一次,不准再说‘请’、‘谢谢’、‘对不起’!” 他的脸离她好近、好近……双丝轻轻抽了口气,随即敏锐地感觉到两人在短促的空间内交换着呼息。 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清新的薄荷香。她一直以为块头大的男人体息会很浓重,没想到彭槐安的味道相当舒爽好闻…… “这样说……比较有礼貌。”两片红霞漾上秀颊,她怯涩地退开一步。 一道闪光晃过他锐利的视线,隐隐传达出侵略的意味,随即被他的意志力压制下去。 该死!彭槐安,你这趟来台湾,不是为了沾惹一个落难俏寡妇!回去工作,赶快把这条烂电线换装上去,然后你就可以拍拍屁股走路,彻底远离她诡异的诱惑力。 “太有礼貌的女人不够可爱。”他猛然转过身,口气近乎粗鲁。 彭愧安精光四射的视线一转移,她才能顺畅地呼吸。被他盯住的感觉很恐怖,好像四肢被人钉在墙上似的。 “汪!”苏格拉底抗议女主人抱得太紧了。 “对不起……”她轻声咕哝,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这句道歉是说给人听,或是说给狗听。 短暂的几分钟内,地下室就这样浸在沉默尴尬的气氛中。 “对不……我是说,我可不可以请问你一个问题?”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 “说!”彭槐安的声音闷闷的,仍然头也不回。 “刚才我们离开贵公司时,黄经理恭喜你找到你的‘第一种’。”她试探性地询问:“请问,‘第一种’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好奇了许久,而且总觉得黄云陇的话中之意多少影射到她。 一开始,彭槐安并不回声。保险丝装妥以后,他扳下电路总开关,电流接通的嗡嗡声祝贺他大功告成。 放下螺丝起子,关上电路盒盖,彭槐安转过身。两人再度相对。 现刻,流露在他瞳中的神采,属于纯男性的打量。 “你。”彭槐安稳稳地开口,淡然的表情镇静无波。“他说的是你。”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就算陆双丝是个卑微的厨娘又如何?就算她是个寡妇又如何?他一不打算娶她进门,二不打算宣传在台期间的韵事,他当然可以诱惑她、勾引她,何必苦苦抗拒陆双丝对他的吸引力? 将来他打算回到香港或加拿大的据点时,假若两个人交往的感觉还不坏,他并不介意将她们母女安置在台湾,照顾她们的生活。反正他负担得起,不是吗? 陆双丝是个成熟的女人,曾经结过婚、生过小孩,对于男女之事必定不陌生。 如今她的丈夫已殁,不可能没有需要,刚好又出现了一个男人愿意照顾她和那两个拖油瓶,她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当然,女人乍然听到“受人照顾”的建议时,一定会下意识拒绝,但那只是贞操的八股思想作祟,最终依旧必须向现实低头。 她的美色让他心动,他的财富让她无后顾之忧,两人各取所需,完全符合经济效益。没错,就是这样! 他放弃再和自己的欲望挣扎!目前他只要想法子说服她接受他的论点。 双丝突然觉得呼吸又开始不顺畅。决定了!她放弃再追问下去。 “既然电路修好了,我们赶快上路吧!”她笑得很开朗……事实上,太“开朗”了! 匆忙的倩影刮上楼梯,逃向一楼的明亮世界。 彭槐安终于明了,有时她的灿烂笑靥是一种保护色,用来掩饰突发的仓皇不安。 猎人在厨房追赶上猎物。 强大的拉力将她扯回他的胸怀,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娇躯已经被囚锁在男人与冰门之间。 “为什么逃跑?”他的眼光利如枭鹰,牢牢地盯得她无所遁形。“你怕我?” “不……”双丝虚弱地靠在冰箱门上,苏格拉底犹如盾牌一般,被她掐抱在胸前。 老天,她该不会引狼入室了吧?可是,这招利用男人帮她跑腿的把戏从来没有失灵过呀! “黄经理很聪明,他知道我喜欢的女人就是你这一型,也感觉得出我有点受你吸引,他甚至比我更早料见,我终究会无法抗拒。”他弓着身子,双唇几乎贴上她的红瓣,轻轻的、柔柔的气息吹拂着她的鼻端。“我仔细想过,既然某些后果是不可避免的,那我们干脆直接面对它吧!” 这……这是什么意思?彭槐安在向她表白吗?老天!他们仅见过两次面,认识甚至不到一个星期。 “你不觉得……太……太……太快了?”双丝无助地凝睨他的深眸。 “确实有点快。不过管它的!谁在乎?我不喜欢浪费时间在那些凤求凰的把戏上。”梦魅般的呢喃回荡成勾引。 “这个……不大好吧?”她勉强扯出笑容。“我还有两个女儿必须考虑……” “放心。”他的手掌顺势滑下她凹凸有致的腰肢。“让我来照料你们的生活。” 是吗?她的脑袋清醒又精明的那个角落开始运作。这句话可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说出来的,那么……她也只好善加利用。 “我答应你,我会仔细考虑你的提议。”双丝甜甜地笑。 她这么上道反而让彭槐安有些意外。 “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他绽出挑逗的、阳刚的笑容,暗黑的头颅压低,封向那两片魅惑他许久的芳泽。 “你何必这么猴急?”糟糕!这下子鸡虽然偷着了,她也倒蚀了一把米。 “汪。”苏格拉底决定凑上一脚。 索吻的动作顿了顿。彭槐安抬起右手,平静的提高小狗狗,直到一人一犬四只眼睛平视。 他的食指和中指吞没在苏格拉底的嘴巴。 “这只笨狗到底以为它在做什么?” 第三章 虽然双丝偶尔会小小的利用一下异性,倒也未曾发生过被男人反噬的惨剧,现今当然更不能倒栽在这个港仔手中。所以她一定得想个法子,既不动声色又不伤和气的疏远这个港仔。 “陆小姐,啊我们要送便当到公司去,你要不要一起去?”老板娘圆胖的脸颊堆满笑容。 “你和老板去就好了,我留下来收拾厨房。”双丝连忙摇手。 可能是气质有别吧!虽然她名义上在张氏夫妇手下当差,但这对老实夫妻的态度却温厚客气得不得了,尤其她最近帮忙承揽拍卖集团的伙食case,夫妻俩简直把她当恩人看待。 “好啦!啊如果那些锅子太重,你放着没关系啦!等我们回来再洗。”全世界八成找不到比张万财更体贴的老板。 “别担心,交给我处理,你们快上路吧!”她轻快地送张氏夫妻出门。 为了确保“美味便当”的食物品质登得上大雅之堂,黄云陇要求她的老板从现在开始,每天中午固定制作十个餐盒送往“蓬勃集团”,由他们抽样出来的工作人员负责食用,就当成是正式上战场之前的实习动作。 这样也好,她每天中午就能实地下厨帮忙切切洗洗的,观摩一下厨房的操作实务。否则过去一个星期,“美味便当公司”每天卖不到十个客人,连老板和老板娘都无聊到开始比赛抓苍蝇。 掀开汤锅的盖子,一阵浓烈的油水味儿差点呛倒她。 “咳咳!”双丝忍不住挥开鼻端前的怪味道。 烹调完成的食物摆上桌,看起来是很秀色可餐,然而一大锅堆在厨房的时候,闻起来却像馊水。 “这种油腻腻的地方,你怎么待得住?”彭槐安沉浑的男音陡然在厨房门口响起。 “谁……”她惊喘着回头,脚下突然踩到一摊油渍。“哎呀!” “当心。”前一刻彭槐安犹站在十公尺外的门口,眨眼间就飞到她身边了。突然而剧烈的移动让他的右膝隐隐抽痛一下。 美人以投怀送抱的标准姿势停顿在他怀。 “抱……抱……抱歉,真是不好意思……”两片绛红的云雾飘上她双颊。还说什么疏远他呢!此刻他们俩的距离还拉得其“开”。 叹息声响在她的头顶上方,听起来有点挫败。“我说过,不准再向我道歉。” “是,是,抱歉……呃,算了。”双丝低声咕哝。哪有速道个歉都不行的?他这么难以取悦,哪个女人跟了他都算倒楣。 肚子虽然腹诽了一箩筐,表面上仍然甜笑得很诚恳。 彭槐安低下头,睨住她头顶的发漩,清雅淡爽的香泽送进他的嗅觉系统。她好香,一点也不像劳动了大半天的厨娘,毋宁更像个前来巡视的卫生署官员。 “陆小姐。”他轻唤。 “嗯?”直羞人!他干嘛搂着她不放。 “我的衬衫有几颗扣子?” “六颗。”她老实回答。 “确定吗?” “当然。”双丝仰高头。“我已经数了两遍,怎么会错……” 上当了。她没事数他衬衫钮扣干什么?分明就是故意不想看人家。可耻!还被他“赃”到。 “我的长相有这么不忍卒睹吗?”彭槐安瞅着她。“否则你为什么消失了七天,不愿意见我?” 来了,来了!大男人想声讨主权了。 “店最近好忙呢!”她无辜的扇形睫毛眨巴眨巴。“你也晓得,‘美味便当’只有我和老板夫妇三个人手,平时生意一上门,根本忙不过来。而且我们又接了贵公司的大case,我不趁现在磨练一点经验是不行的。” 若非她的笑容太甜美、太正直,彭槐安会发誓这是他听过最蹩脚的搪塞之词。 他环视膳厨一圈。 洗碗槽内堆满了油污的锅碗飘盆、自助餐盘,砧板上躺着两坨没用完的绞肉,废弃的菜叶几乎快满出垃圾桶。可喜的是,触目所及的用具还算卫生整齐。整体而言,“美味便当”的厨房合乎卫生标准,并不比其他餐馆污秽。 可是它仍然是一间厨房!而陆双丝无论如何也不属于一间油腻腻的厨房。 她一身清新的淡蓝裤装,杵在这个格格不人的环境,犹如误走进庖厨的娇嫩闺秀。假使他原先打算照顾她的意愿只有一成,此刻也急速升涨成十成。 “你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彭槐安嫌恶地哼了一声。“明天就辞掉工作!” 他老大现下就开始管头管脚,不嫌太早了点?她可没允诺过他什么。 “不行,我喜欢在餐饮业服务。”双丝甜甜地笑着,趁着他手下稍微放松箝握,轻巧地滑开曼妙的步伐。“而且我还有两个女儿要照顾,怎么能随便辞掉工作?” 对于彭槐安提议要“照顾她生活”的意图,本来她还有几分怀疑的,可是一旦她有机会静下来思考,立刻领悟到一个事实……像他这样傲岸的男人八成把“君无戏言”奉为人生圭臬,看样子是认真的了! “我会弄一间餐厅给你。”只要能将这株兰花移植到他的温室,救他盖一栋饭店给她也没问题。 “真的吗?”她的瞳心闪烁着惊喜的火花。“真是谢谢你!你和纪先生一样善良慷慨大方。” “纪先生?”雷达立刻全方位张开。 “对呀!”她笑得既天真又开心。“就是纪汉扬先生,听说他在台湾商圈相当出名,不过我是不太清楚啦!你也晓得,那种你来我往、尔虞我诈的世界我很少接触,实在太复杂了,我只要一想到就头痛。”说完,她不胜烦恼地支着额头。 他当然听过纪汉扬的名头。事实上,“蓬勃拍卖集团”台湾分公司的财务智囊团,正是由纪汉扬组成的企管顾问公司。 难怪!难怪那天陆双丝没有立刻接受他的“照顾”,原来她已经找到户头了。 美丽的东西本来就容易招引蜂蝶的觊觎,他并不意外。倘若陆双丝宣称她没有其他男人追求,他反而要开始怀疑台湾男人的品味了。 话虽如此,脑中一旦出现她的玉体横陈在另一个男人身躯底下的画面,他仍然抑止不住的懊恼起来。 “你女儿对纪先生的印象如何?” “纪先生和我女儿相处得好极了,她们都好喜欢他,尤其是小女儿萌萌。”她并没有说谎,纪汉扬摆明了对萌萌感兴趣,偏偏那只小驼鸟拚命把她推到纪汉扬面前代打。只是不晓得彭槐安为何会忽然问起她的继女?她提起纪汉扬,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呀! 彭槐安搔搔下巴。这就难办了!倘若她的小孩已经习惯了纪汉扬的存在,一时之间可能无法适应母亲身旁换了个男人的事实。 算了,花时间烦恼那两个女儿没有意义,如何让秀色可餐的母亲转为他的女人比较要紧。 彭槐安缓缓拉近两人的距离,一步,一步,又一步,直到她的背脊抵住流理台。昂硕的体格压低下来,气息亲密地吹拂过她的唇角。 “你一直没有答覆我上回的提议……”那双鹰眼的色泽加深了,直勾勾地望着她颊上的两朵红云。“如何?愿意让我照顾你们母女吗?” 双丝的呼吸频率悄悄地窘促起来。被他注视的感觉……好奇特,宛如被一张无形无质的网罩住,绵绵密密地里住她一身,又彷佛被隐形的臂膀抱搂着,不知该如何挣脱…… 不行!她回神地警告自己。她的目标放诸于即将成立的餐饮事业,这是亡夫、继女和她共同的理想,她不可以在生命的中途转弯,只因为……只因为一个有意“眷养”她的男人出现。 “谢谢你的心意。”双丝状似无限遗憾地摇摇头,“我必须拒绝。” 干脆把话挑明也好,她不想再逗着彭槐安玩了!他们俩倘若继续纠缠不清,她有种感觉,自己会输掉某些输不起的东西。 “为什么?”他的唇线立刻抿紧。“因为纪汉扬的存在?” “不。”盈盈秋眸焕散着柔和的神采。“因为我丈夫……他才是我最爱的男人。” 她丈夫,一个腐化的肉身,死去的灵魂。彭槐安不能接受这个答案,败给一个鬼魂比输给一个真正的男人更让他无法忍受。 “你爱他再多也没用,他已经死了!”彭槐安残忍地点醒她。 “才不!”她坚定地反驳。“他永远活在我和女儿的心中。” “女儿”两字刹那间提醒了他,陆双丝留经为了另一个男人涨粗腰围,生儿育女。 当然,他一直知道她的过去属于另一个男人,然而“知道”和“领悟”终究是两回事。直至这一刻,她以坚贞的口吻倾吐着逝去的深情,他的“知道”才真正落实成“认知”,开始在大脑内出芽,酵。 假如她未曾嫁给那个男人,更未曾生下两个女儿,在他遇见她之后或许一切就会不同。起码他不必在意她的寡妇身分,也不用顾虑如何安置那两个拖油瓶,起码……起码……他该死地也不晓得还有多少个“起码”! “你的耐心也未免太差了,为什么就不能多等一些时候?”他莫名其妙的生起气来。“你晚几年嫁人,等我出现,事情就不必牵扯得这么复杂了!” “什么嘛!感情这种事怎么说得准?!……真是不讲道理!”她咕咕哝哝的,被他吼得很委屈。 彭槐安越想越无法平气,趁她还来不及采取抵御措施,猛地闪动迅速的身影,坚硬火热的唇封住她的呆愕,力道之强悍,甚至撞疼了她的唇齿。 他在吻她!双丝倏然领悟。而且是一点也不温柔的吻! 除了去世的丈夫,她不留和任何异性发生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她的大脑仍然混沌成一片,接下来的举措完全出于反射动作…… 金莲玉足抬起,重重踹了他的胫骨一脚。 彭槐安重重一震,足下不稳地退开一步。这招袭击正好波荡到他的右膝。刚才害她差点跌倒的油渍终于找到第二名受害者。 “该死!”铁塔似的身形瘫倒在油湿的地板上。 他的右膝先着地,一阵极剧的痛楚传送到神经系统。 “啊!”双丝倒抽一口气,终于领悟到自己做了什么。“彭先生,你的脚…… 你的脚没事吧?” 冷汗从他额角大颗大颗地沁出来。 “别碰我。”他及时阻止伤腿被移动。“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 妈的!他的运气简直好得离谱,第二次中了大奖。他几乎可以肯定,四个月前动员全加拿大最精良的医生帮他接续完成的后十字韧带,又拉断了。 “怎么会这样?现在怎么办?”双丝霎时慌了手脚。“你等一下!千万不要乱跑!我去打电话,马上就回来!……喂?小姐,赶快派一辆救护车……什么?你那是障碍台?那叫救护车要打几号?” ☆☆☆ “我很抱歉……”双丝红着眼眶,泫然饮泣地盯着医院走廊的地板。“黄经理,请你转告彭先生,我真的、真的万分抱歉。如果可以交换,我宁愿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自己。” “陆小姐,你也不要太自责了。”黄云陇于心不忍的劝慰道。 都是她的错!她怎么能不自责呢?虽然是彭槐安对她动手动脚,才令她不得不推开他,可是登徒子的罪名还没严重到必须承受跛脚的威胁。彭槐安的膝盖已经受伤过一次,这回又被她粗粗鲁鲁地推倒,韧带再捱了一次刀,也不晓得必须复健多久才能正常的行走。她……她简直罪该万死! 双丝吸了吸鼻子,瞥向头等病房的门。 从他入院、动手术的这几日,她天天前来探望,可是彭槐安却命人将她挡在病房门外。难怪他不肯见她,换成是自己,她也会放苏格拉底咬残了那个害她受皮肉之苦的家伙。 “请你转告彭先生,我愿意负担他一切的医疗费用。”她深深鞠了九十度躬身礼。 “不用了,彭先生的医疗保险自然会理赔。”黄云陇被她哀伤的表情弄得浑身不对劲。 “那么……”双丝恋恋地瞄了病房最后一眼。“我先走了,明天再过来探访彭先生。” “不送。”黄云陇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老板的病房内。陆双丝的泪水具有致命性,足以让任何男人因为害她伤怀而自责至死。 “她走了?”病床上,彭槐安吊高了右脚,安适地靠着软枕翻他的“钱”杂志。 “彭先生,有必要这么做吗?”黄云陇太正直,不适合担任助纣为虐的副手。 “她看起来真的很难过,你就见见她又会如何?” “不行。”彭槐安悠哉地啜了口白开水,继续研究这一期的专题报导。 他打算多考验陆双丝几天,一点一滴地加深她的愧疚感,让她的自责取代自尊,如此一来,掌控权可归他手中,日后陆双丝就会完全受制于他。 商场如战场,情场何尝不是?彭氏的作战准则向来只有四个字:绝不落空。身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他知道该如何运用各种手段夺得他看上眼的合同,而现在,他的目标放在陆双丝身上。 他要得到她,不惜一切手段。 “哪天换你自己去拒绝她,你就了解我的难处了。”黄云陇发出不情愿的牢骚。 “放心,我现在就能体会。”他好笑地透过书缘,斜觑着部属。“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推你出去代打,而不是亲自上阵轰走她?” 陆双丝属于“我见犹怜”的典型,一个寻常的眼神或笑容就能引发男人的保护欲,而且越是渴望她的男人就越逃不出她的娇弱之网。目前为止,连他这个自诩阅人无数的人,也抗拒不了她的影响力。 黄云陇还算好呢!他对陆双丝没有任何意图,所以只是单纯的为她自怜自艾的姿态感到怜惜。倘若换成他自己,包准撑不到两秒钟就挂了,什么都不计较,统统原谅她,任她予取予求也无所谓。 “不行!”黄云陇沉默片刻,断然做出结论。“欺负老弱妇孺有违我的做事原则,我要退出你的苦肉计,拒绝再助纣为虐。” “当然,上司要追求美女本来就不应该麻烦到手下,说起来算是我的不对呢! 以后你袖手不管也罢……对了,上回我看见你和一位女士从国宾饭店走出来,不晓得是不是嫂夫人?” “你……你别乱生事!”黄云陇顿时瞪圆了眼珠子。“那位小姐是‘笃信’的副总经理,我们没有任何私人交情,只不过约在国宾谈生意。” “没错,”他笑吟吟的。“那位小姐的身分你知我知,就不晓得嫂夫人会不会误会?” “你……你……”黄云陇张口结舌。 “放心,我既不是女人,舌头也不够长,保证不会向嫂夫人嚼舌根子。”他宽宏大量地挥挥手。“明天开始你不用过来了,以免担误重要的办公时间……不过咱们打个商量,在我的看护正式上任之前,麻烦嫂夫人过来医院照料我几天,你不介意吧?” “这……我……”简直吃定人嘛!比起奸恶的上司,他这种老实人只有任凭宰割的份。 “怎么样?”彭槐安畅笑得益发邪恶。 “你……唉!”叹息声无限沉重。“我死后一定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而彭槐安铁定会在第十九层与他说哈罗。 “很好。”他满意地点点头。“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先打电话回香港告诉我母亲,我准备在台湾多停留几个月;按着再打电话到加拿大通知我父亲,他该回香港坐镇了,那个金发小姐已经看上他的钱,跑不掉的。” “分明置我于不义。”黄云陇咕哝道。白痴才会让上司惊觉他们的家务事完全没有隐私。“接下来呢?” “接下来帮我留意一下,外面有没有合适的餐厅店面要出租。”他放下杂志,接住病床的控制钮,整个人躺平下来。“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觉,你先回去吧!” “是。”黄云陇无奈地提起公事包,走没两步路,脚下突然顿了一顿,回头提出一个紧要的问题。“陆小姐的事情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可是……白家那一边呢?” 彭槐安敛起笑吟吟的表情,淡然问道:“白家怎么样?” “你和白小姐……” “我和陆双丝的事情与白家的婚约无关,我看不出两者有任何抵触的地方。” 他冷冷地道。 黄云陇静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推开门离去。 ☆☆☆ 八点三十分,夜幕才刚唱出序曲,然而对医院来说,访客时间即将结束,接下来该是病人安歇的时刻。 双丝放轻脚步,沿途对经过身畔的白衣天使微笑颔首。 “本院只剩下三十分钟就不接受探访罗。” “我知道,谢谢你。” 她的脚步停顿在头等病房的门前,迟疑了一下,抬手轻轻叩响门扉。 头没人应声。 彭槐安可能睡了,而且是孤零零地躺在病房。他的家人远在异邦,特别看护也不晓得找好了没有?本来她一向在下午探病的,可是今天萌萌的心情似乎有些郁闷,所以她多花了一点时间陪继女聊天,拖延到晚上才抽出空暇。 既然病房内没有其他人,而彭槐安又睡着了……她偷偷溜进去瞧他一眼,应该无所谓吧? 主意既定,双丝无声无息地推开门。 头传来“[口白]”一声,彷佛有什么物品掉落在地毯上。 “哈罗?”她试探性地轻唤。 最高品质,静悄悄的,果真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病房内的灯光相当明亮,触目所及摆满了花篮、水果,和大大小小的礼盒,想必是白日川流不息的访客留下来的。 床上那道突起的身形静静不动,沉睡在温软的梦乡。 她踮着脚尖来到床侧,见到一本商业周刊滑掉在地上。可能是他看杂志看到睡着了,翻身时无意间碰落的。 她低下腰捡起杂志,抬眼的第一个角度就是他吊高在床尾的伤腿。 双丝鼻子吸了两下,泪水登时落了下来。 该死!彭槐安暗暗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连两秒钟也撑不了。 “唔……是你。”他“睡眼惺忪”地撑开眼皮。 “嗯。”泪水下滑得更加放肆了。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他赶紧调高床位,将她湿淋淋的娇容按在肩膀上。 “对……对不起……”在他面前,她好像永远只有道歉的份。 “别哭了,我又没有怪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是我一直责怪我自己……”双丝哭得唏哩哔啦的。 “好了,好了,别哭了,其实是我不对。我不应该随随便便跌伤脚,是我不好,求求你别哭了。”好不容易他捱了这几天,结果还是功亏一篑。 “其实……其实不是我的错……对不对?”她抽抽噎噎地接过他递上来的面纸。 “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 “我只是自卫而已……谁教你……突然轻薄我……” “抱歉。”彭槐安翻个白眼。结果居然变成是他的错! “而且……而且厨房的地板本来就很滑……”她哭到开始打嗝。 “所以才叫‘厨房’嘛!”他只好一古脑儿地附和。 “可是……可是……”哇的一声,第二波泪水突然泄洪。“我仍然不应该害你受伤……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怎么可以踢你受伤的脚……即使被你强暴也不应该这么做的!呜……” 什么跟什么呀? “我从不强暴女人!”他恼火地低吼。 双丝顿了一顿。 “那我就更不应该了!哇……”地放声大哭。 天!秀才遇到兵已经够有理说不清了,他遇到的还是一个娘子军,这下子怎么得了? 只好施展苦肉计。“噢,好痛……”他的眉眼口鼻挤皱在一块儿,软软地摊回床垫上。 “怎么了?你的伤处发作了吗?”她慌张地收乾泪水,急急忙忙地站起身。 “要不要叫护士小姐过来?” “不用,不用。”他虚弱地指着左腿。“你帮我按摩一下,应该就会舒服多了。” “好。”她乖乖地坐回床侧,轻揉慢拈地为病人服务。 嗯……真好。彭槐安只差没呻吟出来。 “不对。”她忽然停住手。“你不是右腿受伤吗?” 他顿了一顿,脑袋迅速地开始回应。 “对呀!可是我的右脚包扎得像麻花,没办法按摩嘛。”无辜的眼神瞪望着她。 “反正都是我的脚,左边或右边也没多大分别。你帮我捏捏左腿,说不定右脚一高兴,就跟着不痛了。” 他当她是白痴吗?双丝湿湿亮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不过伤者最大,既然他希望她按摩左腿,那就左腿吧! “晚上病房通常只剩下你一个人吗?”双丝继续为他的腿马杀鸡。 “对。”他落落寡欢地点点头。“我在台湾没有亲戚,入了夜当然只剩自己一个人,至于白天来探病的访客大都只是生意上的客户,礼貌性的过来拜访一下而已,难道远指望他们服侍汤药?” 当场又让她的罪恶感蓬勃发展。 “那……你不考虑聘用私人看护吗?” “不。”他一口拒绝,表情还满不屑的。“我最讨厌让陌生女人摆布来、摆布去,而且台湾正在闹护士荒,受过良好训练的私人看护并不是那么好找。” “可是,”她有些迟疑。“你孤零零地留在医院,我不放心。” “噢。”他老人家不说话了。 “而且,接下来几个星期还得做复健……”她的眼角余光扫描着他的表情。 “对呀!复健这一关是最辛苦的。”他的语气彷佛不胜吁。 奸诈!想要她自荐为老莱子彩衣娱亲,就直接说嘛!双丝恼也不是,笑也不对,当然更无法装傻。 道义上,是她欠了他。 “如果你不介意,以后我从店抽出空闲,家也没有事情的时候,就顺道过来陪陪你。”听出来了吧?她还有家庭、事业要兼顾,很辛苦的! “那就有劳你了。”彭槐安就等她这句话。 唉!终究还是让这个港仔称遂了心意。 第四章 “你要去哪?” “我……”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差点骇掉双丝的三魂七块。她闪电般回头…… 大女儿维箴狐疑地伫立在楼梯顶端,打量蹑手蹑脚下楼的继母。没想到有人走在自己家,还会仿效电视小偷的步伐,难为了继母大人无惧于踮着脚走不稳,唏哩哔啦滚下一楼。 “你拿着存摺和印鉴做什么?”第二眼,维箴瞄中她手中致命的证物。 “没有呀!”赃物立刻被隐藏到背后。“因为……我想……” “你拿着印鉴和存摺做什么?”冷不防,第二声质询又从双丝背后窜出。 而且不巧得很,刚从厨房爆完玉米花出来的人,正是她超级敬畏的叶家慈禧……萌萌是也。 “我……我……我去领钱!”她心一紧张,老实话立刻说出口。 天哪!你为何要赐给我“诚实”这项美德双丝无话问苍天。 “领钱”萌萌的眼睛眯成零点五公分宽。“领钱干嘛?” 支付人家聘请私人看护的医疗费……她除非不想活了,才能如此对女儿们老实招认。虽然彭槐安事先声明过,不需要她负责,然而她身为一个天性善良、道德感又特别浓厚的女士,必须勇于扛起一切责任。负担彭槐安的看护费用是她起码理当做到的。 归根究柢,还是在于她不愿意朝夕与彭槐安相处,宁愿把照顾他的责任推卸给专业看护。什么人玩什么鸟,那男人的侵略性太强,她自认“玩”不起。 “呃……空便当盒用完了。”继母大人支支吾吾的。 “少来。”萌萌冷冷地投下不信任票。她可不是被骗大的。“你是不是又看到哪个基金会在办慈善募捐,手痒了?” “我……”就让她们这么想吧!虽然彭槐安并未要求她赔偿,但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置身事外,起码付点私人看护的费用也是应该的。 “存摺给我。”萌萌不客气的伸出手。 双丝迟疑着。 “叫你交给我,听见没有?”继女发飚了。 “好嘛!”泪眼汪汪的继母霎时投降。好凶哦! “我警告你,纪汉扬前阵子提到要帮你物色一间店面,如果他真的相中眼了,接下我们就得开始缴交租金和押金,家没有多少钱可以让你拿出去常散财童子。”萌萌她晓以大义,以免家仅存的余钱又被脱线后母撒光了。 “知道了。”双丝垂头丧气地走向门口。“我有事出去一下,今天不回来吃饭。” 唉!没想到她的财务顾问办事效率如此迅速,转眼间已进行到物色店面的步骤。萌萌说得对,家的每一分资源皆必须花费在刀口上。 可是,把钱花在彭槐安的私人看护费用上,也算“刀口”呀!双丝心的一个小角落发出正义之鸣。 而且,纪汉扬赚钱跟吃饭一样,短短几个月就把她们原有的三十万资本,繁殖成一百多万,她挪个两、三万出来请私人看护,应该不会被发现才对。再说彭槐安又不会一辈子住院,看护费用顶多缴一、两个月就成了,想必于大局无碍。 区区几万块便可以换得她的自由,何乐而不为?没错,就照她自己原来的意思去办吧! 存摺和印鉴被索讨走了也无所谓,幸好她把提款卡放在皮包。嘿嘿! 双丝转眼间开心起来,一切烦恼就此变成云淡风清。 ☆☆☆ 你酥饼乾的香气打老远放散而来,冲淡了医院内的消毒水气味。护理站的白衣天使纷纷探出头来,检视甜香的来源。 双丝停顿在头等病房门口,礼貌性地敲了敲门,就迳自推门进去。 四天前,财务顾问纪汉扬安排她三加一项为期四天的美食训练营,磨练她的烹调功力。正好她也需要拉开与彭槐安的距离,让他对自己的意图渐渐淡化,所以就快快乐乐地入营去了。 足足四天不见,够他冷却下来了吧? 麻烦的是,一场美食营操练下来,她也烘焙出相当丰硕的“战果”,总计有四大篮西点饼乾、两个十一的鲜你油蛋糕、外加三份草莓派。 家的分量吃不完,而萌萌和维箴那两个丫头又不爱吃甜食,没办法,她只得抽出空闲,运输两大袋“补给品”到医院给他尝尝鲜。 “哈罗,好久不……”最后一个“见”字顿了一顿。 病房内已经先来了其他客人。一张靠背椅拉近床沿,由一位穿着白色套装的妙龄女子占据,另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士生进窗前的单人沙发,含着礼貌的笑容与另外两个人闲话家常。 举凡美女,通常不可能对另一位美女的存在视若无睹。因此双丝不由自主地瞄了那位白衣美女一眼,恰恰发现对方的眼光也朝自己投射而来。 短暂的眼神交换就成了白君兰唯一的情绪,除此之外,她精致绝美的脸蛋上完全没有表情,像煞了一尊高不可攀的搪瓷娃娃。 “抱歉,我不晓得你有客人。”双丝轻吐了吐舌头,这个俏皮的动作由她做出来,一点也不显得轻佻。 沙发上的男士欠了欠身,眸中迸射出感兴趣的意味。 彭槐安看见了,而且很不喜欢未来丈人的眼神。 “你终于出现了。”他的口气带着讥嘲。“这位是‘飞速通讯企业’的董事长白非凡先生,以及他的女儿白君兰小姐。白先生,这位陆女士是负责本公司会议伙食的……主管。” “久仰,久仰。”白非凡温和地微笑,主动站起来执起她的玉手,凑到唇边行一个标准的欧式礼节,中年男人的潇洒魅力尽露于举止之间。 “您好。”双丝倩笑得甜美可人,突如其来的吻手礼让她受宠若惊。 彭槐安表面上若无其事,手指关节却已捏成青白色。这细微的反应被距离他最近的白君兰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什么味道?”彭槐安突兀地问道。 双丝立时想起自己的来意。 “我烤了一些小点心,顺道送过来给你尝尝。”她抽回手,提高装点得相当雅致的竹篮礼盒。 顺道?他不悦地想,如果不顺道,她是不是就不过来了? “我是指空气有一股很浓的花香,不晓得是从哪来的?”他对玉兰花或桂花这类的香味过敏。 “噢。”双丝开心地翻开竹篮子。“我刚刚在医院门口瞧见一个小女孩在卖玉兰花,向她买了几串。来,我放一串在病房让你闻香。” 他来不及阻止,她已经把碎花小布掀了开来,玉兰花的浓香陡然弥漫整间病房。 天!味道这么重!她即使把整片玉兰花的树林移植到病房,也不过如此了。 “咳咳……咳……”他止不住地呛咳着,锐利的眼神瞄向竹篮子,差点凸出来。“你明明宣称自己‘买了几串’而已,怎么会提着满满一整篮?”他失声大吼。 “因为那个小女孩说她一定要卖完花才能回家吃饭,我怕她娥着了,就……” 她无辜地煽了煽长睫毛。 “你……”他闻言气结。“天下就是有像你这种滥用同情心的人,利用婴童谋生的组织才会如此猖獗。” 双丝被斥责得好委屈。无端端扫到台风尾! “千万别这么说,陆小姐也是出于一番善意。”白非凡巧妙地介入争执之中。“你说是吗?陆小姐。” “嗯。”她的水眸登时流露出感激。 彭槐安更恼怒了。白老头追求美女的名声与他父亲有得拚,两人各据港台一方,情场上向来横扫千军,无往不利,连他这个正当盛年的后生小辈也自叹弗如。很明显地,白老头开始打陆双丝的主意了。 “既然陆小姐身为外烩公司的主管,或许我们日后有合作的机会。”白非凡又执起她的玉手凑到嘴边。“我正考虑在近期内举办一场商业餐会。” “真的?”她眼睛一亮。太好了,待她的餐厅正式成立,或许第一位访客就是这位潇洒的白先生呢。 不过,白先生也得太过分了一点。双丝下意识瞥向白君兰,观察她对父亲频频向异性示好有什么反应。出乎意料的是,白君兰依然维持着端庄典雅的名家风范,甚至连一丝丝颦眉不悦的表情,也不可得见。果真是好修养!她自认道行比不上人家,若是换成她,早就气坏了!回家找老妈告状。 必须阻止情况恶化下去!彭槐安当机立断,冷静而客气地发出逐客令。 “白先生,白小姐,感谢两位前来探望,再过半个小时我就要进行复健课程,不担误两位的时间了。” “当然。”白非凡遗憾地拍拍陆双丝的柔荑。“陆小姐,很高兴认识你,其希望能和你多聊一会儿。” “没关系,我可以给你我的联络电话。”她热诚地开始为日后的事业铺路。 “陆小姐!”冷冰冰的叫唤让室温骤降十五度。“麻烦你到茶水间添壶热水好吗?” “什么?”她回眸,不意迎上一双燃着熊熊怒火的鹰眼。“呃……我立刻去。” 好可怕!最好先别犯着他的虎威。 投给白非凡一个歉然的眼神后,她执起桌上的空水瓶,出房汲水去。 再度回返时,白氏父女已经离去。只有彭槐安靠坐在床榻上,一口一个地鲸吞蚕食她的你酥饼乾。 “你干嘛这么阴阳怪气的?”她忍不住嘀嘀咕咕地抱怨,为他斟了一杯热水。“好不容易让我遇上一位潜在客户,就这样被你破坏了。” 彭槐安白她一眼,继续啃小饼乾。 双丝专注在冲泡牛你的动作上,藉以掩饰她不死心的刺探。“你如何认识那位白先生的?你们有生意上的往来吗?他为人如何?我看他的样子满绅士的,很讨人喜欢。” 尾句的“很讨人喜欢”将他的暗恼激到最高点。他决定据实以报,让她也品味一下“不是滋味”的滋味。 “白先生是我未来的丈人。”他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搅拌你粉的动作陡然楞住。 “什么?”双丝目瞪口呆。 “我说,白先生是我未来的丈人,又叫‘岳父’、‘泰山大人’、‘老婆的父亲’。”他漾出恶意的快感。 “你……你要……结婚了?”她第一次口吃得如此厉害。 “嗯。”他事不关己地点点头。 那副轻松写意的模样把她搞昏了,不明白彭槐安在玩弄什么玄虚。 “可是你……你不是提议……”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平稳住气息。“你不是提议要照顾我和我女儿吗?” “那又如何?”他好笑地扔了一块小圆饼进嘴。 “难道你并不是真心的?”她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觉得委屈心痛。 “我当然是说真的。”他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分明。“这个提议现在依然有效。我愿意照顾你们母女,至于我与白家的婚事,那是另一回事。” 直到此时,双丝终于了解他所说的“照顾”是什么意思。原来她一直误解了,还以为彭槐安的提议系基于婚姻的基础。然而他并不!他有意迎娶的新娘子是另一个女人,而她,将被安排成台湾的一个“停靠站”,供他前来公务访查时停泊而已。 彭槐安从来就不想和她认真,充其量只想收她做为金屋的阿娇!即使有人当着她的面臭骂她“妓女”,她也不会比现在更觉得羞辱了。 幸好!她恼恨地想,幸好她没有一相情愿地陷下去,事前已经决定要离他远远的,否则此刻的伤害性不知会加重几百倍。 “如果你已订好结婚的计划,怎么可以再与其他女人发生情感上的牵扯?” 双丝对他不负责任的说法感到愤怒。 “为什么不可以?”他好笑地反问。 双丝差点晕倒。究竟是她观念太保守,或是他男女关系太随便? “每桩婚姻都该获得尊重,如果你不尊重你的妻子,就等于不尊重女性;你不尊重女性,就等于不尊重我,所以我告诉你,我、很、土、气!”最后几个字是用吼的。 他真的激怒她了!彭槐安叹为观止。实在令人料想未及!他还以为陆双丝永远只会笑咪咪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保持好心情。 也好,她越是火大,代表她在意的程度越深。初识开始,他总摆脱不掉自己一头热的感觉,起码现在证实了一件事……陆双丝并没有她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在乎”。 “你的论点有问题。”他意态轻松地反驳。“我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出轨,违背了婚姻的忠实誓言,所以归根究柢还是你们女人造成的祸。” “你……你强辞夺理!”她气坏了。 “放心,总有一天你会习惯我的个性。”他慵懒地舒展四肢,肌肉随着伸展的姿势贲起了波动。 倘若把白非凡形容为“风度翩翩”的绅士,彭槐安则像个精力充沛的运动家,四肢百骸无时不刻迸放着强劲的生命力,后浪推着前浪,生猛的活力感一波一波地涌上来。 双丝不自在地偏过视线,拒绝欣赏他展现出来的魁梧体魄。 披着羊皮的狼! 既然顽石无法点头,她多说无益,还是趁早与他拉开界线为宜。 她闷不吭声地回头搅拌牛你,不用他了。 “喂?”不安分的病人叫唤着。 谁理你? “哈罗?” 好吵! “快憋不住了!”他叫道。 她终于用眼角斜睨他。“你闹什么闹?” “我想解手。”他的两只手臂反靠在脑袋后面,好整以暇地微笑。 “去呀!”她又没拦着他。 “我的脚吊成粽子状,怎么去?”他的声音、眼神都很纯洁无邪。“你可不可以帮我把浴室的尿壶拿出来?” 啥?!还得服侍他尿尿?双丝气结。她又不是他娘,干嘛还得喂你把尿?连两个女儿都没让她这么操劳过。 她气闷地走进洗手间,随便抓起其中一具便器走出来,稍嫌粗鲁地掼进他怀。 “喏!” 彭槐安啼笑皆非地盯着男童专用的尿壶。“你非得拿这种‘小口径’的东西侮辱我吗?” 双丝瞄瞄茶壶造形的小型便器,再看看他小腹,两朵红霞顿时飞上俏脸。 “拿来!我去换一个。”她羞得无地自容,连忙抢起他怀中的容器。 他的手明明背在脑后的,谁知一晃眼即臂膀暴长,陡地将她稳稳围困在胸前。 “啊……”双丝轻呼,整副娇躯偎躺在他身上,两人的胸膛紧贴得毫无一丝距离。 “嗯……好香。”他顺势深呼吸一下,坏兮兮地邪笑。 原本仅有她的颊侧染着两抹淡淡的红,现在则泛滥了整张秀丽的容颜。 “让我起来!”她不敢挣扎得太用力,怕又牵动他的伤口。 “亲我一下,我就放开你。”反正他也不在乎被她骂轻薄。 小人!双丝固执地隔着五公分的短距离瞪视他。 “别怪我没警告你,复健师随时有可能从外头走进来哦!”他狡狯地笑着,简直在威胁了。 双丝无奈,对他耍赖的表情好气又好笑。还说是什么昂藏七尺大男人,一旦玩心发作,闹起来跟小孩子又有什么两样?好吧!随便香他一记,先哄他放人再说。 她快速跑琢了他嘴角一下,冷不防,他的脑袋移动角度,两张嘴四平八稳地对住红心。 大手罩住她后脑,制止了她的退缩。 从相见的第一眼开始,他一直无法挣脱对她的渴望,也一直猜想着亲吻她的感觉像什么。 就像吃糖果,他模糊地想。而且是一颗你油软糖,香气浓馥而不黏腻,含在嘴温温软软,回味起来犹有余香。 他的唇舌察觉到她的羞怯,于是放缓了吮吻她的力道,辗转地诱惑她展露出更多的热情。 她的技巧生涩,似乎对肉体上的接触并不熟悉或习惯,感觉起来不像一个结过婚、生过小孩的女人。他恍惚产生一种异感,彷佛自己回到涩嫩的青少年时期,正在勾引班上最纯情圣洁的女同学献出她的初吻。 非但她的反应生嫩,连她的蛮腰也玲珑得找不出一丝缺陷。曾经分娩的女人腰线多少放宽几分,肌理较为缺乏弹性,可是她的娇躯却一点也看不出痕迹。莫非她以前更瘦,所以现在的线条刚好完美? “啊……抱歉!”复健师拉开房门,又立刻脸红耳赤地退出去。 双丝倏然回周神来。 “放开我。”她娇喘吁吁,连忙撑起身体。 引发这一切效应的便器夹在两个人之间,搁置在他的小腹上,彷佛无声地取笑她。 彭槐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眼神在容器上停了一停,又扫过自己被激起的欲望。 双丝险险被他脸上“看吧!我就说不合嘛!”的邪笑气死。 “彭先生,”她怒到极处,反而漾出甜甜的招牌笑容。“由你的行为和方才白先生的热情来看,我可以想像得到,在你们的世界,男人背着老婆胡来是很寻常的事。”她缓缓拿起孩童用尿壶,塞进他的手襄。“事实上,我觉得这个容器保留给你,再适合也不过了。毕竟你们的‘磨损力’如此惊人,总有一天大小会刚刚好。套一句传教士常说的话……‘接受审判的日子不远了’,再见!” 花木兰发完飚,迅速转了脚跟,疾刮离现场。 彭槐安无法挽留她,因为他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我的天……”他拚命擦眼泪,揉捏笑痛的肚皮。 她还真敢说!如果今儿个她没露这一手,他包准会一辈子傻傻地认定,陆双丝是个纯洁美丽、没脾气的好女人。 她也不想想看,哪天他若是铁杵磨成绣花针,对她的未来幸福也没有好处。 第五章 在医院受罪了十多天,彭槐安挑了一个好日子请假外出。他特地在黄云陇和随身看护的撬扶下,亲自前往纪汉扬的管理顾问公司进行会谈。 其实这场小会议并没有重要到必须由他亲自出面,可是他忍不住,他一定要亲眼看看掳获陆双丝芳心的男人是什么款、什么样。 纪汉扬虽然接受“蓬勃拍卖集团”的特聘,成为台湾分公司的专属幕僚顾问,然而彭槐安远居于香港,平时向来以电话和台湾的顾问群进行联系。他前两次来台,因为公务上并没有需要和纪汉扬会面之处,所以不曾真正面对面接触过。 此刻,彭槐安坐在豪华高雅的会议室,以一种挑剔的眼光暗自打量对面的男人。 原来,这就是纪汉扬!亦即是双丝的“照顾者”、她们满门的恩人。 实在有点令人不是滋味。 彭槐安不得不承认,假若他有妹妹或女性的亲友,他也会赞成她们接受纪汉扬的追求。这个男人无论在外表、谈吐或事业上都有卓越的表现,足以令女性倾心。 可我也不差呀!他暗自嘀咕。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无论如何,假如纪汉扬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人,油光满面,头顶只剩几撮毛发,他应该会更快意一点。 “大致上就是如此。一旦我得到最新的讯息,会主动与两位联系。”纪汉扬埋首翻阅几页文件,偶尔抬起头与两位客户交换几句简短的对话。“彭先生,您需要我补充任何资料吗?” “不用了。”他阴郁地笑了笑。“这些数据相当详尽,承蒙你费心了。” 纪汉扬客套了几句,心却纳闷着,为何“蓬勃”的总负责人隐隐对他存有敌意?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一起吃顿午饭如何?”黄云陇瞥了一眼腕表,提出建议。 纪汉扬立刻苦笑起来。 萌萌那丫头最近诡异待很,一天到晚教唆她继母为他送午餐,摆明了想撮合他们俩。可怜了他天天中午食不下咽,只好趁陆双丝离开的时候,偷偷处理掉她的爱心便当。 不吃不打紧,好歹人家送便当来的时候,他应该亲自接下来,以示礼貌。 “抱歉。每天中午固定有一位朋友会为我送便当来。”他歉然地微笑。“不如晚上由我做东道主,回请两位。” “还是等我行动方便之后再说吧。”彭槐安礼貌地回答。 会议到此告一段落,黄云陇来到老板身边,协助他吃力地站起来。三个男人一起走向会议室出口,踏上外头的接待区。 清脆悦耳的笑声荡漾成音符。 一道纤合度的身影亭立在柜台前,与接待小姐巧笑倩兮地闲谈,鹅黄色的身段让人眼睛一亮,彷如妍丽的雏菊绽放在冰冷的办公大楼。 美女手上提着一个不锈钢便当盒,浓厚的蒜茸味从中散出来,差点呛死人。 彭槐安霍然停下脚步。 陆双丝的眼角余光睨见他们,笑吟吟地偏过首来,一迎上他的视线,脸容上的娇笑也顿了一顿。 “抱歉让你人等了。”纪汉扬的笑容有点悲惨。“多谢你特地跑这一趟帮我送便当。”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一声斥喝陡然冲出彭槐安的齿缝…… “我的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喷火的怒眼瞪住她的娇躯。 “洋装。”她纳闷地低下头。有什么不对吗? 这件无袖的连身洋装是她最喜欢的便服之一,麻质的衣料在夏天穿起来相当凉爽,剪裁又相当贴合她的腰身,领口采一字形设计,衬托出香肩的优美线条。 “我当然知道那是洋装!”彭槐安发出暴烈的大吼。“你一定要穿得道么暴露才行吗?” 他拄着拐杖,急匆匆地刮到她面前,当场让两个男人惊叹,原来膝盖受伤的患者也可以走得跟飞的一样。 “暴露?”双丝被吼得一愣一愣的。她只露出两只手臂!夏天券无袖洋装有什么不对? “你看你!半片胸脯都露出来了。”他粗鲁地扯了扯她的一字形领口。“还有,你的裙子是什么剪裁呀?这么贴身!下半部的曲线全让人看光了,你没事穿得这么挑逗是想勾引谁?” “讨厌。”她赶紧攫住胸口,免得被他拉扯的动作泄露春光。 “你也懂得遮掩?一个女人家打扮得这么不端庄,也不怕被别人笑话。”他迅速褪下西装外套,不由分说地覆上她肩膀。“还不快点回家换另一套衣服!” 通常女人被人挑剔衣着不得体,多少都会感到着恼的,可是她一天到晚挨萌萌的训,实在已经被骂得很习惯了。 “我……我……”她委屈的眸光投向另两位男士。 “你什么你?” 为纪汉扬送便当的人竟然是她,还天天有奖呢!该死!他为了她躺在床上而动弹不得,怎么不见她天天送便当、嘘寒问暖?他只要想到纪汉扬日日可享美人恩泽,佐以养眼的玲珑曲线下饭,心头的一把雷火简直焚烧到月球去。 纪汉扬来来回回扫视着他们俩,不下数十周。 “原来两位认识。”他觉得颇意外。不晓得这两人是怎么凑上眼的? 双丝立刻决定还是顾问大人比较和蔼可亲。既然现场没有大女儿维箴可以跟她抱成一团,她只好咬着下唇挨到纪汉扬的身边去。 彭槐安的眼睛眯紧了。 黄云陇瞧情况不太对劲,连忙咳嗽一声,暗暗扯动彭槐安的衣角。 “老板,克制一下。”他们现在站在人家的地盘上。 彭槐安当然明了,站在另一个男人的领域大声斥责他的情人实在很没有脑筋。然而,他就是无法对阵双丝与纪汉扬的恋情等闲视之。 他们要亲热尽管回家亲热好了,干嘛在大庭广众之下你侬我侬的? ……不对,谁准他们回家亲热的? 陆双丝属于他彭槐安,即使目前尚且不是,有朝一日终究也逃不了。天下有哪个男人可以忍受自己的女人与另外一个男人卿卿我我? “我的洋装真的很暴露吗?”她有些担心地询问黄云陇。 “其实不……”黄云陇话未说完,马上感受到两道杀无赦的烈焰刺向他的脸。 莫怪乎陆双丝害怕,连他这个大男人也不得不咽下一口气。“……不算不暴露。” 负负得正,当场把语气转圜得完美无缺。 “噢。”她可怜兮兮地拉拢西装外套,不懂男人的“暴露标准”怎么会比女人严苛这么多。“那……便当送到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彭槐安发起脾气的样子着实太可怕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她顶好趁着情势未恶化之前,尽快逃离现场。不过他舒舒服服的病床不躺,却溜出医院来管她穿什么衣服,真是莫名其妙的男人! 彭槐安黑着一张脸,任凭她畏罪潜逃。在纪汉扬面前,他不好多说什么,山水有相逢,陆双县和他总会碰得上面的。 “叶夫人是个值得珍惜的女人。”纪汉扬蓦然开口。 彭槐安迅速敛起每一分不快的神色,迎上情敌的锋芒。“看得出来!” 这算什么?向他宣告所属吗?彭槐安暗暗冷笑。没用的!他既然看上陆双丝,就不会轻易放弃。可以想见,纪汉扬在感情方面也与他同样决断。 “对了,彭先生,您和白小姐的婚事确定了吗?”纪汉扬状似不经意地问。 两个男人自然听得出个中深意。 本来,纪汉扬对旁人的闲事向来不会多做理睬,然而叶夫人不同,她是萌萌的家人,也就等于是他的家人。他不会坐视自己的家人受到任何屈辱。倘若彭槐安有心追求叶夫人,那也就罢了;就怕他只想拿陆双丝当点心,填塞牙缝。那么抱歉! 于公于私,他都无法置之不理。 “差不多了。”彭槐安冷冷地撇高嘴角。 黄云陇赶快介入,很害怕这两个男人当场打起来。“彭先生,你也该回去休息了。” “纪先生,且容我说一句……”彭槐安的步伐顿了一顿。“未到最后关头,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变数。” ☆☆☆ 晚风拂过树梢,吹起波浪般的飘飒。 住在山间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享受天凉如水的夏夜。晚间八点,台北盆地的温度只怕仍然今人难以喘息。 双丝漫步到离家不远的小公园,纵容苏格拉底在草坪上闻闻嗅嗅,顺便解决它的生理需要。晚来天凉如水,多数人家已经围炉开伙,马路上偶有几辆车呼啸着上山、下山,而后仍然归于沉默。 阳明山的夏夜,难得出现像今晚的安静氛围。 下个月中,就到了她亡夫叶海生的忌辰,她得提醒萌萌和维箴那一天必须腾出时间来。 叶海生的面孔在她心中有点淡了,然而他纯净热诚的性格依旧在她心灵深处荡漾。他是那种保有赤子之心的男人,在现实生活或许不够强韧,却随时保持着乐观的心。 不像那个彭槐安。 思绪一转到那个不讲理的男人身上,她立刻摇头叹气。 彭槐安居然打算收她当小妾!他也不想清楚,好歹她在叶家是名正言顺的未亡人,堂堂继母之尊,何苦屈辱自己成为他的玩物? 他太实际、太暴悍、太强势、太不文明,每次独处时都带给她莫大的压力感。 她已经习惯和优雅如一抹轻风的男人相处,像叶海生,像纪汉扬。 或许,她该努力地疏远彭槐安。随他去踏入婚姻的坟墓吧! 可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让她觉得有点寂寞…… 山风悠悠地吹息着大自然的琴音,彷佛抚慰她的寂寥。昔时的点滴,短暂的姻缘,现今的生活,犹如一场春花梦露,淡淡飘过脑际。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情可待成追忆……”她轻声地低回再三。 “你在想谁?”很有醋味儿的质问突然冒出来。 “哇……”这一吓非同小可,她险险从秋千架上跌下来。 何方孤魂野鬼前来破坏气氛! 彭槐安拄手杖的身影耸立在她左侧,魁梧的体格遮掩了后方的光源,形成神威凛凛的剪影。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话一问出口,她就发现是多余的。因为这座小公园位于大马路边,任何车辆上下山必然会经过看到。 现在的问题应该在于,他拐着受伤的龙脚上山做什么? “你又在思念谁了?”彭愧安执意得到一个答案。 换成旁的女人,只怕就端起脾气,故意卖他几个大关子。多亏他运气好,碰上陆双丝……天生好脾气惯了的陆双丝。 “没有呀!”她扬起闪闪动人的微笑。“我在想我老公。” 那个鬼?幸好。彭槐安咕咕哝哝地生进她旁边的揪继。假若她回答目前正在遐想的对象是纪汉扬,情况就严重了。好歹一只鬼不会还阳与他抢女人,但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会。 他越来越搞不懂自己。明明决定了仅止于“照顾她”的,既然名为“照顾”,就表示两人都不必给彼此太大的约束,同虚时能得到快乐即可。至于她私底下想和哪些野汉子结下交情,他鞭长莫及管不到,也实在没必要理会。 他向来都是一个大方的情人。 结果事情却变成现在的可笑处境。他非但开始计较她与哪个男人交往密切,甚至连她那个死鬼老公也成为他醋怒的目标。 这些都还不够可笑!最最最可笑到足以登上全球娱乐新闻头条的是……她小姐甚至还没答应成为他的“被监护人”呢!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在一个尚未得手的女人身上浪费这些心思? 唉!越想越郁闷…… 他又要发火了吗?双丝在旁边偷偷观察他阴沉的表情。好可怕哦!他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又莫名其妙地板起一张僵尸脸。不晓得他生起气来会不会打人? 太恐怖了,还是先溜为妙。反正他脚上有伤,跑不过她。 “彭先生,今晚夜色很美,您自个儿留在这慢慢欣赏吧,我先回家陪我女儿了。”她一个箭步站起来,深深一鞠躬。“苏格拉底,回家罗!” 三十六计的最高招……走为上策。 “喂……”彭槐安愕然。她连他今晚的访意都还不知道呢!这就溜了? 双丝暗暗吁了一口气,庆幸他没又吼又叫的引人注目。跑不到几公尺,她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苏格拉底呢?它没有跟上来! 她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又跑回头。 “苏格拉底?狗狗,要回家了。狗……” 苏格拉底被抱拥在敌人怀,伸长舌头向女主人摇尾巴打招呼,两颗圆圆的钮扣眼都笑弯了。 天!他挟持了她的宝贝狗。 苏格拉底彷佛尚不了解自己已沦陷入歹人的魔手,居然还亲热地舔着他的下颚。笨狗,他是坏人-!有没有搞错? “你……你把苏格拉底还我。”她努力装出很勇敢的模样。 彭槐安啼笑皆非。她干嘛?以为他打算勒索一百万赎款啊?失礼了,这只蠢狗即使倒贴他巨款,他也不想收容。 “过来。”他健硕的体躯重又坐秋千上,顺便向她原来的空位努了努下巴。 双丝陷入天人交战之中。她不能为了一己安全,弃忠诚的家犬于不顾。千思万虑之下,只好不情不愿地踅回他身边坐定。 “彭先生,你……有事吗?”问得有点心惊胆战。 她一天到晚被萌萌骂,已经培养出“威武立刻屈”的天性。 “不要在我面前表现出那副小媳妇的怯相!”他的不悦感陡然发作。 蛮横的手突兀地握住她下颚,双丝简直被吓呆了。 “你……不要那么凶嘛!”水珠在她眼眶团团转。好可怕哦…… 他眯眼,打量着她逐渐泛红的俏鼻头、骨碌碌的泪珠,猛地低吼一声,猛烈地覆了上去。 她为何要如此该死的吸引人? 双丝顿觉呼吸受到阻碍。并非因为他的吻,精确地说,应该是为了他的“气”。 彭愧安的周围总环绕着一股强势的气流,又狂又烈,宛如凶猛霸道的龙卷风,刮弄得她喘不过气来。这种唯我独尊的“气”源于他对自己的肯定。 这男人太了解自己所占的优势……他拥有强而有力的社会背景、优秀的领导天赋。他太习惯于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所以一旦看中某样东西,便基于直觉的强取豪夺,绝不让挫折干扰他的决心。 而现在,他想得到她…… 彭槐安并不满足单纯的唇齿接触。为了让两人的身线更加契合,他索性将双丝移坐到自己的腿上,完完整整地囚禁在他专属的世界。 苏格拉底立刻被贬到地上,放逐边疆。 她简直芳香得不可思议。这种兰芷之香并非实质的,而是出自她根骨之中软软柔柔、纯女性化的芳美气息。 尽管他偶尔的撩拨能引发她的脾气,可是大部分时候,她总是笑咪咪的,彷佛天下无难事。倒也不是他不欣赏这种乐观的天性,而是他希望她在自己面前是特殊的,相异于她和其他人相处的时候,如此一来,他才能明了自己对她别具意义。 偏偏她连这一点小小的私心都不让他如愿。 他的喉咙深处发出懊恼的低咆,更狂热她侵袭她外外的世界。 双丝完全无法呼吸,脑中一阵晕眩,几乎昏厥过去。 “我要定你了……”辗转的吻落在她的唇角、颊侧、额头、颈项。“我非得到你不可!” 双丝恍惚地思忖着,他硬要得到她的目的是出于直正的渴想,或是单纯的因为输不起? “我……我不要你。”她用力撑开一臂之遥,有点怕却很坚定地宣称,“我才不要跟着你呢!” 定坐在他腿上的她,显得如此娇弱。 “为什么?”彭槐安沉声反问。 “你又霸道,又不讲理,又缺乏忠诚度。”她拿出平时训导小孩子的态度,摇着一根食指数落他。“而且我的女儿比你更需要我,所以麻烦你另外去找个心甘情愿的女人。” “纪汉扬就够忠诚、很讲理、又不霸道?”他的醋坛子打翻第一百次。 “当然。”双丝很纳闷他怎会忽然想起纪汉扬。“他也比你文明。” “文明?”他嗤之以鼻,彷佛这个字眼是个大笑话。“文明的男人不见得多珍稀,天下多的是外表文明、内乱七八糟的衣冠禽兽。” “别这样。”她甜甜一笑,跳下他膝盖。“你背地搬弄同类的是非,很不道德呢。” 彭愧安翻个白眼。 “陆双丝,我的提议是认真的。”严厉的视线在暗夜中放光。“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愿意接受任何条件。” 他还直不死心,双丝暗暗叹了口气。好吧!既然如此,她只好找出一个他无法接受的要求。 “婚姻。”她又咧出天真无邪、亮丽开朗、乐观进取的招牌粲笑。“只要你愿意娶我,教我追随你到天涯海角也无所谓。” 彭槐安错愕的表情显示,他并未料想到陆双丝的底线竟然是结婚。 嘻嘻!摆脱龙卷风的阴影直让人快乐。 她低头招呼苏格拉底,准备回家去也。 “对了,你到底跑来找我做什么?”她忽然想起。总不成只是为了吃她豆腐而来的吧? 彭槐安依然坐在秋千上,神色复杂而诡异地瞪着她。 “道歉。” “道……道歉?!”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哎哟!莫非天要下红雨? “对!”他粗鲁地站起身。“我为白天在纪汉扬公司发生的那一幕道歉。我不应该挑剔你的衣着,害你在众目睽睽下出糗。” “噢。”哪有人道歉还这么凶的! “噢?”彭槐安显然极为不满她的反应。“噢什么?你只能回我一声‘噢’?” “要不然你想如何?”她无辜地扇了扇长睫。 “还不快说你接受!”他又想骂人了。 “接受什么?”她故意装傻。 “接受我的道歉!”他干脆吼给她听。 “好好好,我接受,我接受,我什么都接受,你不要这么凶。”她忙不迭点头,就怕人家放大嗓门。 看吧!脾气这么暴躁的男人,她除非疯了才会委身给他。 第六章 “蓬勃拍卖集团高级干部会议”顺利展开第一天的议程。 别小看这区区的年度干部会议,其中可汇聚了“蓬勃集团”位于全世界十七家分公司的精英分子,而且每个新年度的经营方针便是在此会议中确立的。因此,称呼这个年度会议为公司决策大会其实并不为过。 干部会议租用了世贸的“国际会议中心”,从早上九点开始,各分公司的负责人轮番进行业务简报。 为了应付中午的一场硬仗,“美味便当公司”一大清早即开始进行准备工作。 黄云陇允诺,今天的午餐品质倘若办得出色,日后他愿意继续与“美味便当”签约,所以今儿个可说是关键性的一天。 为此,张氏夫妇特地把远在高雄念工学院的儿子张仁忠叫回来,负责采买杂七杂八的佐料、油品等等,至于夫妇俩和双丝则主掌厨房内的大小炊事。 “小弟,做‘糖醋排骨’的醋不够用。”双丝的螓首探出厨房门口叫唤。 遇到这种真枪实弹的大场面,通常双丝也只能胜任传口信的工作。 “这还有一桶。”张仁忠手忙脚乱地扛起一桶酸醋,进行运输补给。“卖醋的人说,这几桶醋味道调得比较重,一定要加水冲淡了才能下锅。” “知道了。”她笑吟吟地拍拍他肩膀。“辛苦你了。” “不客气。”张仁忠的黑脸涨成血红色。 “啊我们没时间把醋一罐一罐调开啦!阿碧,你下料的时候不要放太多。”张老板叮咛妻子。 “好啦!” “老板,我来帮忙切菜。”双丝兴致勃勃地拿起菜刀。 “不用,不用,我来就好。”张老板连忙抢下她手中的危险武器。 “噢……好吧。”她有点无趣地站了开来,不期然间眼珠子一转,又瞧见炉子的大锅菜需要翻动。“要不然我来炒菜好了。” “不用,不用。”张太太吓坏了,赶紧放下手中的面橱,跑过来抢铲子。“我习惯自己从头煮到尾,你不必动手没关系。” 他们夫妇俩从惨痛的经验中学到,这位娇滴滴的厨房二手绝对使不了用处。叫她负责卤蛋嘛,她会煮成淡水的招牌名产……乾乾硬硬的“阿婆铁蛋”;要她帮忙剁鸡块嘛,她又摆出一副“免费赠送手指两根”的架式。 “啊陆小姐,你只要负责‘监督’就好了啦!”张老板百忙之中向她陪笑。 “真的吗?”双丝搔搔脸颊,徒立在厨房的角落旁观。 唉!一家人共同为事业打拚的景象,真是令人感动,她看着看着,觉得欣羡不已。可是,光站在隅角旁观好像有点无聊兼愧疚…… “不如我先去会场看看,确定一下中午和我们接头的负责人有没有什么状况。” 她眼睛一亮,又替自己找到事情做。 “好好好。”张氏夫妇如释重负地点头。“太好了,外面天气不错,你顺便去其他地方逛逛,不用急着回来。” 于是,阳光般的笑脸离开了“美味便当”的大本营。 事有凑巧,她甫跨出计程车,举步正要进入国际会议中心大门,一辆晶黑亮眼的凯迪拉克猛地煞车,迅速倒车回她的身后,引来她讶然地回头。 中等身材的优雅男士步出车外,身分颇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白先生!”她清丽的脸容堆满笑,欢悦地迎了上去。“今儿个是‘蓬勃集团’的员工会议,你怎么也大驾光临了?” “会议第一天的上午,主办单位邀请了几位国内的企业家现场演讲,我才刚忙完我的部分,正要赶回公司。”白非凡绽着儒雅的微笑,执起她的手背浅浅一吻。 “‘天涯何处不相逢’,陆小姐,咱们真有缘。” 中年男人独有的倜傥潇洒表露无遗。举凡女人,总是喜爱异性恭维的,双丝的颊上浮跃两抹浅浅的晕红。 “您不留下来午餐吗?”她笑得益发开怀。“会场餐盒是由我工作的公司负责承包的呢!” 没有说出来的深意则是……假如您吃得还爽口,我们很乐意有机会为您服务。 “事实上,我正想找你谈谈呢!”白非凡面容一整,正经地道:“上回我提到的宴会餐食问题,最近我的秘书已经开始进行规划。当然啦,我属意让熟识的公司来打理,所以不晓得你何时有空,我们可以坐下来谈一谈?” “我现在就有空!真高兴您还记得我的毛遂自荐。”她畅笑得益发欢悦。 说时迟,那时快,一辆亮黑色富豪暂泊在停车场入口,阴魂不散的彭槐安走出后座,身后尾随着端庄华贵的白君兰,司机先生这才把房车驶进停车场。 “两位好大的兴致,站在大太阳下闲谈。”他非但行动上阴魂不散,连阴沉沉的黑脸也酷似一缕阴魂,锐利的鹰眼瞄向她被握住的玉手。 瞪什么瞪?她暗暗着恼。他自己就可以左拥美人,右坐香车,却不许她和未来的客户聊几句。 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父亲。”白君兰礼貌地向两人点头招呼。“陆小姐,好久不见。” 双丝从没听过有人将自己的爸爸称呼为“父亲”的。她也浅浅一笑回礼,顺便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 “你们也来了。”白非凡颔首微笑。“我和陆小姐正要离开,另找一处地方谈点生意。” “哦?”彭槐安的虎目眯了起来,他再开口时,声音温和得有如一缕丝绸。 “陆小姐,据我所知,贵公司负责今天的午餐饭盒,你现在离开妥当吗?” “当然,我的老板大致安排妥当,接下来的后续工作并不需要我在场。”她依旧浅笑盈盈。 她怎么可能为了彭槐安寻常的醋怒而放弃招揽客户的机会?这种赔本生意可万万不能干。 “君兰,好好跟着槐安,多学学他的处事态度,你一定会不虚此行的。”白非凡温和地拍了拍女儿肩膀。“槐安,你也该进去主持会议了,我们就不占用你的时间。” 彭槐安的嘴角抽搐一下。假如他出声阻止,场面铁定会变得相当尴尬,非但让白氏父女的颜面拉不下来,连双丝都会和他冷战三百回合。然而,他若是眼睁睁看着她和白非凡这只偷腥老猫私下约会去,他就该死了。 “陆小姐,在你离开之前,请让我借一步说话,确定一些餐食细节。”他懒得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不由分说地揪住她,扯向一个旁人听力未及的角落。 “放开!你好粗鲁。”她娇嗔着睁开玉手。 “你疯了?竟然想和白非凡那个老色狼辟室独处。”两只鹰眼熊熊喷火。“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非但想讨论餐饮合作的细节,还想一口吃了你!” “你是说,他打的算盘和你一样?”她轻拍他的脸颊,犹如哄小孩似的。“彭先生,别这样,好歹白先生是你未来的丈人,你背地败坏他的声誉,有点不道德哦!” “不准!”他气坏了,恶狠狠地低吼。“不准你跟他出去,听见没有?” “等哪天您成为我的监护人,我自然事事遵循您的安排。”她假笑得益发甜美欢悦。“抱歉,我先走一步,不占用您宝贵的时间了。” 彭槐安的脸全黑了,狠厉地瞧着她轻俏的倩影飞开,刮向白非凡的身边。 给我记着!他暗暗赌咒。 ☆☆☆ 凯迪拉克停在马路畔,亮丽的车身在夕照中闪闪生辉。车门敞开,双丝娇纤的柔躯跨了出来。 “白先生,谢谢你送我回来。”她盈盈行了一礼。 “包伙一事就这么谈定了,等你自己的店面成立之后,我们再来洽谈长期合作的细节。”白非凡依照惯例,文质彬彬地执起她的手,凑到唇边印上一吻。 “好的。”她微微一笑,望向右前方弯进自家宅子的车道。“我先走一步。” “山上风大,你先被上我的外套,免得着凉了。”白非凡弯身从车内取出自己的西装外套。 “不用麻烦了,白先生……”她抵敌不过白非凡的决心,让他硬是披上麻质西装。“那就多谢了,我送洗过后再还给你。” 白非凡淡然一笑,挥手向她作别。 双丝遥望着远去的凯迪拉克,忍不住心生一些感触。经历过几十年人生的男子,到底是不同的。 无论白非凡是否真加彭槐安所说,对她存有非分的企图,起码他并未很明显地表现出来。这一整天,他们俩畅谈了数个小时,他的一切举动在在发于情、止乎礼,未曾有过任何越。 事实上,她感觉得出来,白非凡真的只是单纯地对她友善而已,因为她的气质、个性让他联想到已逝的牵手。白非凡不讳言地告诉她,他曾经荒唐过几年,然而一旦遇到真正的淑女,他绝对给与百分之百的尊重……就像对她这般。 与绅士相处的感觉,让人觉得相当舒服。她微笑着踏向通往自宅的小径。 转过小弯,双丝陡然瞧见一条硕长壮硕的黑影倚在墙上。她倒抽一口气,以为遇上歹人了。 “倦鸟终于归巢。”彭槐安冷冷地撑直身躯。 “是你……”她虚脱地吐出一口寒气。“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什么坏人呢!” 彭愧安冷笑。“奇了,你和‘坏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不怕,反倒回到家附近才开始担惊受怕起来。你不觉得自己本末倒置了吗?” 他咄咄逼人的口吻引起双丝的反感。 “抱歉,害你久等了,你找我有事?”她蹙着柳眉。 当场彭槐安也跟着反感起来。 他担心她不明不白的被白老头吃了豆腐,一直心神不属,眼看会议即将宣告尾声,等不及最后的结语致词就匆匆交代黄云陇接手,然后眼巴巴地跳上计程车飞奔到她家门口。她家没人,害他只能留守在屋外也就罢了,谁知这一等就是三个小时。 好不容易盼到她的芳踪,她却伫在路旁和白老头有说有笑,一副舍不得道再见的模样。反而见到了他,整张脸绷得跟晚娘没两样,他又不是犯贱,何必平白无故生受她的婆娘脾气! 他眼睛一扫,瞄见她肩上被的外套,心更火大。 “怎么?”他讥诮地指了指男用西装。“你们俩‘玩’得太激烈,姓白的把你衣服扯坏了,所以出借自己的?” 双丝又倒抽了一口气,这回则是源于愤怒。“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什么?”他哼哼冷笑,趁她不觉,突地伸手揪住她手臂,直直往大马路上走去。“简单!跟我回去,我慢慢说给你听。” “我不要跟你走!”她强烈地感到心慌。 彭槐安哪甩她!随手招了一辆计程车,直奔中山北路的五星级饭店。 他的强蛮再度证明了两人体力的悬殊。尽管双丝努力挣扎,依然松不开他的箝制。要命!他的腿伤还没有痊愈呢!天知道,如果改天他全身好端端的,无病无痛无恙,她更是难以与他匹敌。 目的地迅速抵达。 彭槐安不由分说地扯着她,横越柜台和招待大厅,直接跳进电梯。 “彭先生……”接线生原本打算传达电话口信给贵宾,看到两人彷佛结有血海深仇般的死硬相,立刻乖乖地缩回柜台后头,哪儿凉快哪儿歇着。 电梯迅速升抵顶楼套房。 他开了门锁,用力将她扯进门,立刻又反锁起来。 双丝又惊又怕,不晓得他意欲如何。 “你想干什么?”她飞快跑进小客厅,躲在一张双人沙发后头,彷佛如此就足以屏障她抵御他的怒火。 “我想干什么?”彭槐安阴沉着臭脸冷笑。“你和白老头开房间的时候,有没有问问他想干什么?” “我……我们才……才没有去开房间呢!”她结结巴巴地反驳。“我警告你哦!你别过来!……我体念你脚上有伤,刚刚才没有用力挣扎,你……你不要过来哦!” 彭愧安停立在原地,隔着沙发与她对望。 看样子他真的吓坏她了,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暗想。不过陆双丝如惊弓之鸟的表情实在令人很不爽,难道她以为他会对她动粗吗? 谢啦!或许他高攀不上圣哲名贤的道德标准,然而“打女人”这种下流的行径他还不屑为之。 既然她看起来毫发无伤,想必白老头的手脚还算安分,他就不急着拿猎枪干掉某个人了!先让她胆战心惊一阵子也不错,正好弭补他呆呆守在她家门口站岗的那几个小时。 他大剌剌地生进单人沙发,脑袋朝对面的坐位点了一点。“坐下。” “我……我……”双丝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脸色。 “坐下!”敢情他用吼的,她比较听得进去? “是。”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她立刻跳坐入他对面,比训练有素的警犬更听话。 彭槐安差点笑出来,可是表情依然绷得死紧。 双丝暗自惴惴不安。都怪萌萌啦!实在把她调教得太听话了,她才会养成服从强权、贪生怕死的个性。 “看什么看?想与我相看两厌啊?还不去泡壶咖啡!”他板着老爷脸下令。 “你……刚刚不是叫我……坐下?”双丝偷偷瞄他,发现他的眼睛也朝自己瞪过来,赶紧又低下头。 “你顶嘴?!”他的浓眉一扬。 “没有呀!没有。”双丝吓得拚命摇手。她哪敢?“我立刻去泡咖啡……” 躲进厨房说不定比较安全一点,如果他临时打算对她不轨,她还可以拿热咖啡攻击他。 “你忙你的,我先进去换下这身衣服。”他脸臭臭地站起身,绕个弯走向主卧室。“如果你想让我追到府上去,在你女儿面前演出年度武装大戏的话,尽管趁我沐浴的时候溜回家吧!” 哪有这样的? 双丝咬着下唇,凄恻又无助地杵在厨房。 本来还以为他打算揪她回来拷问几个回合,再不济也赏她几顿臭骂听听,谁知他自个跑进盥洗室沐浴起来。 难道彭槐安真的只想抓她回来泡咖啡?算了吧!她对他的善良程度不大有信心,他才不会做这种法外开恩的义行。 哔啦啦的水声隐隐从主卧室传出来。 双丝提心吊胆地忙着泡咖啡大业,耳中随时监听着主卧房内的动静。男人终究不比女人,三两下就清洁溜溜。现在他应该冲完澡了……差不多在换衣服吧……现下应该已经着装完毕…… 然而她等了十分钟,彭大爷仍旧赖在房间不出来。这可奇了,难道男人也要化个妆、涂个口红才出房门? 她放弃再浪费生命,蹑手蹑脚地踮到房门口,轻轻敲响雕花门。 “咖啡泡好了。”她的小猫音量很怯涩。“我……我要回家了,你自己慢慢喝……好不好?” 瞧她多有礼貌,要偷溜之前还征求人家的意见。 房门霍地拉开! “谁准你走的?” 双丝的呼吸陡然受到严重的封锁。 从他身上源源散放着一股灼热的“气”,疯狂又猛烈地迎面袭来,逐走她周围赖以维生的氧气。一片古铜色的肉墙挡在她眼前,距离她的鼻头仅有十公分。淡雅的香皂味沁入她的脑海,莫名的让人晕眩起来。 她忍不住张嘴喘息一下,捂着鼻子急急退后,彷佛如此一来就可以保护自己免于受他的“气”侵扰。 这男人,就是霸在他的旺盛生气。 “你想跑哪儿去?”横蛮的手抓回她。 双丝无助地被圈陷在他胸前。 天!再憋下去她要闷死了,她只好松开手,大大地吸了一口鲜美氧气。 另一张“大大”的口覆上樱唇。 她的气息再度受到窒碍,接下来的肢体攻击纯粹属于下意识的举动。 有过前一次滑倒受伤的经验,这一回彭槐安学乖了,在她真正致命的把戏使出来之前,拦腰将她抱高,调整她的腿夹住自己的腰侧。 双丝但觉自己的下盘虚浮,人已经被他移到地球表面以外,虽然夹着他铁腰的姿势缺乏淑女气质,但为了保全自己的小命,也只好乖乖效法无尾熊,攀住他这株变种的尤加利树。 “这个姿势……有点不雅观。”她绯红了双颊,提醒他。 “好,那我们换个姿势。”他笑得奸恶,手掌突然下移,覆住她的俏臀,让她更紧密地贴向自己。 双丝好歹也是个三十一岁的女人,健康教育第十五章碰巧学习得相当仔细,此刻自然了解抵住自己小腹的坚硬物体是什么。 热度在她体内、体外焚烧,犹如一把流动的液态之火。 “通常,男人抱女人的时候,都是打横着抱的。”她语气困难地指点。 “哦?”彭槐安轻舔着她的耳垂。“可是换成了我,若依照你所说的方式抱起女人,通常只为了走向一个目的地。” 无论她如何在有限的空间内缩躲,总逃不过他如影随形的舐吻。 “哪……哪?”她努力地以说话来引开他的注意力。 “这。”他使劲一扔,双丝的娇躯猛地往外飞出去,呈抛物线降落在两公尺外的软床上。 她连忙翻身要跳下床沿。热呼呼的血肉之躯后发先至,把她紧紧囚禁在自己的身体之下。 “你……你……不行……”她快昏了,芳心怦怦跳得几乎故障,攫住身躯的那股热度,说不出是源自于慌乱,抑或兴奋…… “为什么不行?”他好整以暇地问,使坏的眼神盯牢她微微敞露的前襟。 “因为……因为……”她吞了一口口水,直觉说出女人家最合用的藉口。“我的……‘那个’来了。” “真的?”他挑了挑眉。“好,我检查看看。” 贼忒兮兮的毛手顺着她的腰围,缓缓滑下小腹…… “不要!”她惊喘一声,及时按住他的蒲扇大掌。“好嘛!我……我骗你的。” “你惨了!我最忌讳人家骗我。”诡异的金光乍然燃亮了他的眼眸。他缓缓压低脑袋,贴近她,贴近她…… 双丝颤巍巍地倒抽一声,霎时感觉他炽热的唇降落在自己的襟口。 料轻质薄的短袖衫实在没有多少抵御外侮的能力,衣服的钮扣一颗、两颗、三颗地被解开。滑溜的唇和舌贴附上她的酥胸,品尝着浑圆饱满的女性化线条…… “彭……彭先生……”她昏乱地摆动螓首,彷佛想推拒,又煞似迎合。 “你还叫我‘彭先生’?”他蓦然抬高脑袋低吼。其实他直正想问的是……你私底下是否也称呼白老头为“白先生”,或者他已经成功地说服你呼唤他名字? 然而有经验的男人都知道,在床第之间提起另一名男子,铁定是绝顶愚蠢的傻事。而彭槐安恰巧是个非常有经验的男人! “我……”双丝已经说不出话来,眼眸漾成水汪汪的深潭,无助地承受着由天而降的狂暴雨丝。这种不自觉的柔弱姿态,击中了男人天性中的征服欲。 他深吸呼一下,飞快地褪除两人的衣衫。冰凉的空气拂上娇躯,双丝骤然拾回一丝丝神智。 “不行……”她只能柔弱无力地抗拒。“你说过不使强的。” “放心。”他笑得信心十足。“我自然会逗得你心甘情愿。” ☆☆☆ 清晨张开眼的第一件事,双丝跳下床,身形稍微因为僵涩的感觉而顿了一顿,然后头也不回地逃进浴室。 洗手台的冷水浇醒了她的神智……和羞愧。 “老天!”她害臊的脸容埋进手,无颜以对江东父老。 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她把自己给了彭槐安!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简直无法相信。他只不过随意碰了碰她、亲了亲她,她决心便效法赤道的冰块,融化得无影无踪。 她该如何面对他呢?她该如何面对萌萌和维箴呢?最重要的是,她该如何面对自己? 她掬起清水,用力扑湿脸颊,然后抬起头,审视着洗手台上的明镜。 相对于她晦暗的心境,镜中人儿看起来出奇美丽。柔美无瑕的脸颊犹如春花一般,透着粉嫩嫩的微红;一双美眸水亮水亮的,微肿的嫣唇显示它曾经被彻底地吻过。 她看起来百分之百像个甫春风一度的女子,以这副模样走出去根本骗不过任何人。 “天哪!”双丝继续呻吟。她不要回家了!她要离家出走!她该如何向继女们解释自己的转变? “下次要躲进浴室之前,记得锁门。”他硕大的块头显映在镜子。 彭槐安就挺立在她的正后方。 双丝突然感到心慌无措,两双笨手笨脚找不着适切的位置摆。 “不要这样。”他叹了口气,从身后紧紧地搂住她。 两人身上都没穿多少,双丝敏感的肌肤立时浮起细细的疙瘩。 一种淡淡的、男人独有的体息盘旋在她的鼻端。这股气味并不止于来自他,也发自她的身上……这是昨夜他沾留下来的气息。在女人的体肤上嗅闻到男人的气味,远比味道来自于男人身上更暧昧。 “不要怎么样?”她没有勇气抬头迎视明镜中的鹰眼。 “别让你自己感到羞愧。”彭槐安转正她的身子。“昨夜发生的事是相当正常的,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双丝突然着恼了。对他来说,他当然觉得很正常。男人总是把情欲与现实分得一清二楚!可她们女人不一样。 “谁说我没有做错!”她忿忿地推开他,离开狭小的方室,开始捡拾散落的衣物,一一套同白己身上。“我不应该和你发生……发生任何牵扯。” “为什么?”彭槐安闲散地踱出浴室。 “你居然还问我!”双丝不敢置信地顿住一切动作。“你属于另一个女人,而我却和一个名草有主的坏男人偷情,如果时空换到古代,我们两个都要沉潭的,你知不知道?” “少来。”他潇洒地摆了摆手。“古代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你太大惊小怪了。” 他别扯“妻与妾”的话题,或许双丝还不会火大得太严重,偏偏他犯了大诫。 “你……”总有一天她会被这家伙呕死!“那好!欢迎你去外头寻找那剩余的‘两妻四妾’,恕民女不占用您的名额!” 盛怒的倩影刮出主卧室。 彭槐安看出她真的火了,连忙追出来,及时在门口抓回她。 硬的不成,只好来软的。 “好啦,算我不会说话,别生气了,嗯?”他连哄带骗地拥她回怀,轻声轻气的陪不是。 双丝板着脸,无视于他的怀柔政策。 “别道样嘛!”亲密的吻印上她发丝。“你身上的每一肌肤我都吻过了,整个人已经是我的了,干嘛还跟我闹别扭?我发誓,以后一定不会辜负你,好不好?” 听起来完全符合外遇中的男人哄小老婆的台词。太扯了!双丝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失笑。 她慢慢转回身,决定选择后者。 “抱歉。”甜腻腻的语气含了满嘴蜂蜜。“我很乐意相倍你……可是,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他挑高剑眉。 “结、婚。”她一脸假笑亮丽得闪着人家眼睛。“我说过,要我跟着你,没问题!只要你肯娶我。” “你……”彭槐安垮下脸,为之气结。 “否则没得商量!”言尽于此。 她扭头又想走,电话铃声适时地嘹叫起来。 “不行。”彭槐安霸道地扯住她的柔荑,不放人就是不放人。“我们还没谈出个结果来,不准你走。……喂?”他回身接起话筒。 她翻个白眼,不耐烦地等他交代完后事。 “什么?”他聆听几分钟,蓦然吼叫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她立刻回复警觉。 “好,我马上来。”彭槐安不由分说地甩上电话,急匆匆地钻回房。 大好良机,她应该趁着此时落跑的,可是…… “是谁打来的电话?”她总觉得不大对劲。 “黄经理。”卧室响起他简洁的回答。“你最好跟我走一趟。” 黄云陇?双丝不解地蹙起眉头。“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他转出房间,短短几分钟已经穿戴好全副装备,拿起车钥匙。 “昨天的餐盒。”临出门前,他迅速而锐利地瞥她一眼。“中午吃过便当的人,现在全住进马偕吊点滴。你最好联络贵公司老板出面负责。” “什么?”她失声大叫。 怎么可能! 第七章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天性看向人生光明面的双丝,终于也有玉容惨澹的时刻。 她来来回回,去去返返,踱过中山分局的地板不下二十趟。 事情真的大条了。她任职的便当公司居然弄出人命来……呃,或许这个说法有点太夸张了一些,可是情况也好不到哪去。昨天中午吃过便当的开会人士,起码有二分之一住进急诊室,另外二分之一的人则正在送往急诊室的途中。怎么会这样呢? 审讯室的另一侧门外突然响起零星的噼啪声,依稀是闪光灯启动、拍摄的恶兆。她探过头去调查一下敌情…… 天哪!真的是记者-!这下子连媒体都惊动了。 “完了,完了。”她一脸灰败,加快了焦急踱步的速度,脑袋顿时乱烘烘成一团。 “坐下!你晃得我头都晕了。”彭槐安不耐烦地拍拍身旁的座位。“好像有人说过什么‘处变不惊’、‘庄敬自强’,你们台湾人不是从小背到大吗?” “庄敬自强?!”她的花容玉貌垮了下来。“我现在只想‘撞墙自尽’。” 张氏夫妇和张小弟目前被留置审讯室问笔录,她则满心惴惴不安地守候在走道上,相信过不久就会轮到自己了。 太可怕了,长道么大她从没进过警察局,遑论被警察先生做笔录、捺手印,天! “我这样算有前科吗?”她突然惊骇起来。 “难说。”他很肯定警方一路追查下来,绝对会导引到“美味便当公司”的过失,只是不晓得双丝在其中需要负多大的责任。 “糟糕了,怎么办才好……”她一个人踅过来、转过去的喃喃自语,半晌,手指[口白]一弹,眼色熠熠发亮。“对了,我要找人求救!” “谁?”他立刻提高警觉。 双丝的回答让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到。 “我女儿。”她坚忍不拨的回答。 彭槐安险险笑出来。 “你找你女儿来能做什么?”他就不信一个几岁的小娃娃济得了多大用处。她八成又想运用那招“孤儿寡母”的把戏,唬唬警察的同情心。 “也对。”她的脸上顿时失去光彩。“萌萌不晓得我在外头兼差,如果闹出了大事才让她知道,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彭槐安被她的自言自语弄得雾煞煞,有听没有懂。 “有了。”她的脸色又徒然一亮。“我可以找我的财务顾问纪汉扬,他一定有办法救我脱离苦海。” 他就知道!彭槐安暗暗恼火,他就知道她的心忘不了纪汉扬,危急时刻一定会想起那个男人!远水救不了近火,她就不能瞧瞧身边其他的“可用资源”吗? “不行。”他沉下脸来,很不爽地发出警告,“以后有问题联络我就好,不许你找他!” “你?”双丝充满怀疑的打量他,彷佛在问……你能干什么? 气煞人也!他忍着气,浇熄心头的火苗。“别担心,我的律师团很快就会赶到。” “律师?”她吓了一跳。“你找律师来做什么?” “发生了大规模的食物中毒事件,‘蓬勃’的律师团当然要出面了解情况。” 他反而觉得她的问题很无稽。 “你是说,你的律师要告我们?”双丝瞪大美眸。 “我还不确定,或许没那么严重。”他特保留态度。“另外,麻烦你把‘我们’改成‘他们’,张氏夫妇才是公司负责人,即使最后必须吃上官司,也与你这个厨房二手无关。” “乱讲。我要和他们一家人共进退。”双丝嗔他一眼。 “你别自讨苦吃好不好?” “唉!女人的义理你们男人是不会了解的。”她又摇起那根碍眼的食指,训诫孩子似地点着他的鼻头。“你走吧!尽管躲在你的律师团后头,从现在起咱们就是壁垒分明的敌人了。” “哦?”彭槐安拉出一声又长又暧昧的质问,连那双贼眼也坏兮兮的。“我倒觉得从今天开始,我们俩可以划分为同一国的盟友。” 她脑中立时浮现昨宵的激情缱绻,他……他真是不害臊!她努力制止红霞的蔓延,偏生某些人体的感受是由不得人的。 “那……那……又不代表什么。”她清了清喉咙。“新时代的女性,哪个不把露水姻缘当成人生必经的旅程,奉劝你不要把昨晚的事情看得太具代表性。” “是吗?”彭槐安懊恼的揪过她,害她颠颠倒倒地倾跌进他怀。“我却要劝你把它看得非常具有代表性,因为我不打算让你再有机会和其他男人发生这种‘人生必经的旅程’!” “哎哟!”她捂着撞疼的鼻尖。 “记住!以后如果你想要,只能来找我!” “这是警察局,我才不要在公家地盘和你讨论这种不害臊的问题。”她只想把脑袋埋进土,一辈子也别抬起来。 “你……”他说得还不够尽兴,正想多告诉她几句“偏房准则”时,走道另一端的门霍地推开,三名穿西装打领带、一脸专业级冰冷的男人走了过来。 “彭先生。”律师团的成员显然很意外在走道上见到他。“您怎么不和黄经理待在头等我们来?” 彭槐安锐利的凝视她一眼,放她站稳身子,转身朝休息区走去。 “进来吧!我有些事情要交代你们。” 双丝悻悻然的揉抚着被他抓痛的臂膀。讨厌的男人,一点都不温柔,她真是视力减退了才会爱上…… 慢着!她在想什么?“爱”?别开玩笑了。 “一夜风流。”她毅力坚定的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夜风流而已,我要当一个成功的现代女性,让女儿以我为荣,社会以我为光……” “警局以你为栋梁。”冷不防,有人在背后替她接一句。 双丝霍然转身,迎上警官酷酷的表情。 “警察先生,您真有幽默感。”她马上堆起满脸的甜笑。 “好说。”警察伯伯听多了阿谀谄媚,早八百年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进来吧!轮到你做笔录了。” 蜂蜜般的笑容马上变质发馊。 “噢。”她好可怜、好委屈地低下头,拖拉着步伐,犹如正要被行刑人绑上绞架。 “请等一下。”说时迟,那时快,适才彭槐安消失的那扇门复又推开,走出一位律师团的成员。“陈警官,您好,这是我的名片。” 一脸酷相的警官接过来,随便瞥了一眼。 “你就是受害公司的代表律师之一?嗯,了解了。”他板着脸把名片还给对方。 “现在还没轮到你们上场,等我们警方做完笔录再说。” “是这样的,”律师咳嗽了一声,好像遇见什么古里古怪的奇事。“我的当事人接受警方盘询时,有权利要求律师在场陪同。” “我都已经告诉你,还没轮到你们那一边的人上场,你在跟我‘番’什么?” 这位胖胖的中年警官非常有威严。 “好!”双丝忍不住笑咪咪的在旁边拍手鼓励,赞佩警方公事公办的服务态度。 这关她什么事呀?两个男人交换一眼。 “让我解释得更清楚一点。”律师只好再清清喉咙。“我口中的当事人是这位陆女士。” “我?”双丝的睫毛扇呀扇的,一脸不解与新奇。 “她?”陈警官真的很不爽了。“你有什么问题呀?你明明代表受害公司,不是吗?” “是的。”律师叹了口气。“然而我方才接到指示,本事务所也同时代表这位陆女士。” “你要同时担任原告和被告的律师?”陈警官两手盘着胸口,显然被惹毛了。 “你别骗我不知道,全世界没有哪个国家流行这一招的。” “我知道。”律师先生也很无奈。“不过在上法院之前,我可以提供陆女士法律谘询。” 陈警官沉着脸,转而质问双眼亮晶晶的旁观者。“是不是你男朋友叫他来的?” “应该是吧!”她兴高采烈的回答完,才想到自己应该澄清她女性的贞誉。 “但他不是我男朋友。” 超酷的陈警官肚子饿了,只想早早办完,早早出去吃饭。 “您这位大律师喜欢自己打自己嘴巴,跟我无关。随便你们,进来问口供吧!” ☆☆☆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张氏一家枯坐在店,愁眉愁眼的对望着。双丝陪在一旁跟着出主意。 经过保险公司的访查,食物中毒的调查报告已经出炉,事后证实是那两桶浓醋肇的祸。不肖商人看张小弟年纪轻、经历浅,卖给他工业用的冰醋酸。这种醋酸根本不能食用,可是成本低廉,所以有少数没良心的店家暗中买下来,加水稀释之后当成食用醋使用。 冰醋酸经过清水高倍的稀释之后,吃进肚子还不至于引发太明显的生理不适。糟糕的是,张氏夫妇在干部会议当天并不晓得道两桶醋有问题,当然更不会想到应该用清水稀释,所以啦!恐怖的后果发生了。 食物中毒事件一经披露,承做“蓬勃集团”员工保险的公司马上介入,一方面处理赔事宜,一方面进行“美味便当”的诉讼。既然罪魁祸首就在身边,保险公司没有由要白白损失保险费,这笔帐当然非交给“美味便当”扛下来不可。 整体而言,“蓬勃”等于从这场意外淡出,目前仅剩保险公司和张氏夫妇的官司纠纷。 “我们可以叫保险公司去找那个卖醋的人啊!”双丝眼睛一亮。 “啊代志一发生,人家早就不晓得躲到哪去了。”张万财哭丧着脸。“这次死了啦!我一定要去坐监了啦!” “爸……”张小弟怯怯地叫了声。 “拢嘛是你这个猴死囝子!”张万财火大不已。“啊你没事去跟人家买那种什么醋?你看,现在代志闹得这么大,教我跟你阿母以后怎么做人?” “我……我……”张小弟快哭出来了。 “老板,你不要怪他啦,小弟也是被骗的受害者。”双丝赶紧站出来打圆场。 “其实,只要保险公司愿意跟我们和解,您应该不必要去坐牢。” “怎么和解?”张太太在旁边擦眼泪。“保险公司的负责人有说,只要我们赔偿受害人的损失,他们就可以接受庭外和解,可是……总赔偿金额需要一百多万哪!我们的钱全部投进这间便当公司,连成本都还没赚回来,哪来的钱赔人家。” “一……一百多万!”双丝头都晕了。天呀! “我看喔,还是我去坐监好了啦!我不能连累我的家人跟着一起受苦。”张万财感伤的握住妻子的手,深情款款的相对。“阿碧,啊我去坐监以后,你不用等我了啦!如果有好的对象,你就带着这个猴死囝子改嫁,不用顾念我,我绝对不会怪你的。” “阿财……”张太太痛苦的叫唤。“你不要这样讲啦!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的。” “爸……” 一家三口哔啦哔啦的哭成一团。 好感动!双丝陪在旁边擦眼泪。她最向往的,就是这种全家人同甘共苦的精神,呜呜呜……太令人伤感了…… 不行!天性中乐于助人的一面被触动了。双丝握紧粉拳,暗暗发誓,她不会眼睁睁看着淳朴老实的张老板被送入监牢,她一定要想办法协助张家渡过这个难关。 “张老板,你不要怕,钱的事情交给我。”她慨然拍胸脯,承担一切后果。 张老板含着泪光的眼显现出迟疑。“可是,你怎么会有钱?” “没关系,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她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 怎么办?怎么办?她上哪儿弄钱出来?双丝枯坐在自己的房,绞尽脑汁的想着。 上回萌萌虽然没收了她的存摺,但为了表示对她这个继母的尊重,隔天早上便还给她。这表示萌萌信任她! 她怎么能辜负女儿的信任呢?可是,不往自己家的荷包找钱,她也无计可施了。 昨天她上银行刷下新的存摺纪录,检查过后发现,纪汉扬不愧为台湾知名的赚钱机器,他将她们家三十万的财富转投资,转眼间增加成一百多万,简直跟“繁殖”一样! 说不定……她偷偷想着,说不定纪汉扬会在她“挪用公款”的行为爆发之前,继续赚进更多的银两。那么他找着了店面,需要她们家出面签约的时候,事情也不至于穿帮。 “没错!”双丝绽出欣悦的微笑。救人要紧,她先挪用一下款项,应该不碍事。 “后娘。”走廊上响起大女儿低低的叫唤。 “维箴。”她笑咪咪地拍拍床沿。“我在房,进来坐。” 继女走进她的卧室,脸上布满困扰的线条,幸好家的两个女人已经很习惯瞧见她的悲惨相,否则她那种表情还真会吓到人。 “我有一件事情想请问你。”大女儿灰天黑地的坐在她身畔。“继母大人,请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改嫁的打算?” 第一秒钟,双丝哑口无言。难道她和彭槐安“私通”的事情走光了?天!怎么会?她保密得这么到家,而且、而且,即使这档子丑事被大女儿发现了,她也不打算委身给那个土匪! “我才……没……其实……呃……”秀丽的俏脸涨红了。“你、你不要听、听别人乱说。我、这个、只有一次,呃,一次而已。” “是吗?”维箴大为惊讶。“你真的只打算结一次婚,不再改嫁了吗?” 双丝愣愣的瞠望着女儿。改嫁和私通好像搭不在一块儿,她最好还是静观其变。 “你觉得……我应该改嫁给谁才好?”她小心翼翼的问。 “纪汉扬。”维箴迅速回答。 “哦。”原来和彭槐安无关,她稍微松了一口气,消失的甜美笑容重新挂回嘴角。“也对,他确实是个优秀的好对象。” 可惜这个优秀的好对象对萌萌的兴趣比对她更高,她并不是看不出来。 “那就糟糕了。”维箴喃喃自语,表情比两分钟前凄惨一百倍。 “糟糕?”她可不觉得。 维箴抬头看着继母,同情的光芒取代了原本的悲凉。 “继母大人,你听我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顿住。 “你尽管说吧。”双丝拉长耳朵期待。 “嗯……我,我看见……”维箴咽了口唾沫。“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说才能把伤害性降到最低……因为我看见,呃,萌萌……还有纪汉扬……嗯……算了,我还是别说比较好。” 她口讲“不要说”,其实什么都说了。 “你看见萌萌和纪汉扬在一起吗?”双丝立刻为女感到开心。萌萌向来不太容易接受别人,或许纪汉扬终于突破她的心防,这可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没有!”维箴慌慌张张的否认。“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不要乱猜,也不要感到心痛。相倍我,继母大人,我一定站在你这边。” 双丝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懂她在扯些什么。 维箴起身,踩着果敢坚忍的行军步伐,奋勇离开她的卧房。 “继母大人,你不要担心,这件事情就交给我,我会找萌萌谈一谈的。” 谈什么?双丝纳闷的搔了搔鬓边,目送女儿离去。有空她才该找维箴谈一谈呢!人生除了读那些劳啥子书,还有很多人情世故也该要懂,维箴好像走火入魔了。 不管了,她轻快的跳起身,决定上一趟银行,把百万巨款领出来,解救张家的苦难同胞。 ☆☆☆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双丝好不容易接到c大几位暑修学生的便当生意,才刚出了自宅大门,正要负起运输粮食补给的任务,陡然被一双守株待兔的大手扯到墙角边。 “彭先生,是你。”她强迫自己对她的露水情人微笑。“你终于出院啦?” 彭槐安恼火的脸又臭又黑。 “走!”他不由分说,拉着她跳上一辆计程车。 双丝叹息,回头对路边的热便当说“拜拜”。她知道,和这个鲁男子拉拉扯扯绝对济不了事,徒然让过路人看笑话而已。 两人到达他栖身的饭店,她依照往例,闪身躲到离他最远的角落。 发生在这间豪华套房的绯红情事,两个人记忆犹新,但彭槐安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找她说个明白。 “你给我解释清楚,为何张氏夫妇的和解金由你代为支付?”当他乍听到这个消息时,眼珠差点没凸出来。 “哇,你的消息来源好快。”她为之叹服。 “少跟我打马虎眼,过来!”他捶一拳身旁的空位,示意她换个近一点的谈话距离。 面对盛怒中的人,她向来立刻屈服,连一下下的挣扎都省了。 “好嘛!我坐过去。”她小心翼翼的陪笑。“你不要生气。” “说!”最教他气恼的是,这件大事居然是由白非凡告知他,他才知情。姓白的怎么会如此了解双丝的财务动向?暧昧的情况令他不得不佳教人怀疑的方向想去…… 莫非她跑去向那个白老头借钱? shit!若果如此,他发誓扭断她的脖子! “一定是白先生转述给你知道的,对不对?”她微微一笑。那日到银行领钱时,正好遇见白非凡,他们俩随口聊了几句,她就告诉他了。 “哼哼哼!”她还敢承认白老头比他更早知情?彭槐安气得拚命冷笑。“你向白老头借钱对不对?” “没有呀。”她笑咪咪的回答。“我自己有存款,既然张老板此刻急需用钱,我就先借给他支付和解金。” “不准骗我。你哪来的一百万?”他亲眼瞧过她家的景况,用膝盖想也知道她的荷包绝对榨不出一百万。 “我没有骗你。”双丝觉得很无辜。“那真的是我自己的钱,因为纪汉扬……” “纪汉扬?”他失去理智了,大声朝她咆哮。“你去找纪汉扬要钱?” 妈的!他就知道!陆双丝怎么可能拿得出一百万,原来是她情夫……更正,是“前任情夫”……资助她的! 她当他是什么?死人吗?要钱不会来找他拿,竟跑去找那些野汉子!总有一天他会被她气死。 “不。”双丝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误会了。“你听我说,纪汉扬是我的……” “我知道纪汉扬和你的关系!你不必向我献宝。”他气冲冲的吼到她面前三公分。“你需要钱为何不来找我?我就拿不出一百万给你吗?” 泥人也有土性子,被他这么大吼大叫,双丝也动了气。 “你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既不是远亲,又不是近戚,更不是国民党党员,我凭什么向你伸手?” “这件事跟国民党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她只是随便找一个藉口出来说说。 彭槐安火大得快晕倒了。 “把钱还给姓纪的!”他从皮夹掏出一张即期支票,狠霸的塞进她手。 “我不要。”双丝把支票丢回他胸膛。 彭槐安扣住她下颚,热呼呼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你不肯收我的钱,却肯花纪汉扬的?” “他和我们家的关系不同。”双丝咽下升到喉咙的畏惧感,勇敢地反驳。 纪汉扬非但是她的财务顾问,未来极有可能成为萌萌的另一半,这层关系换算下来,他等于是她未来的女婿。且别说其他的,岳母有难,请女婿出点小钱摆平,有什么不对? “我和你的关系才‘不同’。” “乱讲!你……你只是我一、一、一夜风流的对象。”双丝斜眼偷瞄他的神色,咕咕哝哝地再补上一句:“谁知道你在吃哪门子的飞醋?” “我吃醋?”彭槐安提高嗓音。“我吃醋?我吃你和纪汉扬的醋?” 他怎么可能吃醋?自小到大他一直深信着,女人的功用只有两种:第一,美化卧室;第二,增加家族财富。夜关了灯,女人摸起来全都一样,所以他只需要找个白天看起来也赏心悦目的对象就成了。 男女关系本来就是这样,大家好聚好散,干净俐落,两方犯不着为了彼此害愚蠢的相思病、嫉妒症。而且天下的女人多得是,起码占世界人口的二分之一强,他又不是头壳坏去,何苦单恋一枝花? 所以,他没有必要为任何异性吃醋,也不可能兴起这种全宇宙最无聊的情绪。 可是,该死的!他真的在吃醋!非但吃纪汉扬的醋,也吃白老头的醋。 他吃每一个与她关系匪浅的男人的醋,包括她去世的死鬼老公! 从相识之初,陆双丝就让他尝尽了酸醋的滋味,只是他一直不敢承认而已! 至此,彭槐安终于明了“醋”的厉害。这种调味料非但让他的属下全部送进急诊室,也酸得他思路混乱,两眼昏花。 “好,就算我在吃他妈的醋。”他的雷公脸很吓人。“你把钱迭还给纪汉扬,我就不为难你。” “我拒收,你再说什么也一样。”双丝趁他不注意,跳起身跑向门口。 “你敢逃?”她如果肯坐下来和他谈个一清二楚就罢,偏偏在他面前上演一场畏罪潜逃,他会让她脱身成功那才有鬼! 双丝立刻发觉自己被囚锁在他和门板之间。 “你……你不要乱来!”她咽了口口水。“我、我才不收你的钱,除非你有办法证明咱们八百年前是远亲。” 彭槐安本来想回她一句……情夫拿钱给情妇花是天经地义的事,却及时发现,陆双丝从来没有承诺过要当他的地下夫人。 “你想要什么?”他尖锐的冲口而出。“你要我娶你吗?好!我娶你可不可以?” 这句话一放诸于空气间,双丝当场傻了。她当时随口提出来的条件,可没打算要求他当真实行。 而彭槐安惊愕的程度并不亚于她。 他刚才说了什么?娶她?不可能,这个点子打哪儿冒出来的?!他已经和白君兰订下婚姻契约,大好的金融利益不赚,转而娶她?他发了什么疯? “我干嘛嫁给你?”双丝吓得口齿不清。 “你当初明明要求我娶你!”天,他在做什么?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一点意义也没有。 然而他的潜意识硬是想谈个一清二楚。 “我……我才不要呢!”双丝嗫嚅的道。“你又不是台湾人,我才不要嫁出国。” “台湾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我有加拿大护照,未来你嫁进彭家,想住在香港或加拿大都成。”他气冲冲的反驳。 “原来你已经移民加拿大。”双丝扳着手指开始计算。“这表示你事业在香港,家住加拿大,顺便赚台湾人的钱……不行,不行!你太不忠诚了,一点国家民族意识也没有,我不要嫁给你。” “你!”彭槐安拚命深呼吸,以免断气。“你好像忘了,当初是你自己提议要嫁给我的。” 双丝无辜的眨眨大眼睛。“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干嘛当真?” 原来她从来就无意嫁给他!彭槐安立刻变脸。 他的动作火速,弯身环抱起玲珑的娇躯,直接朝卧房走去。 “喂!你要干什么?”双丝又惊又羞,拚命拍打他的肩膀。 “你刚刚说,我只是你一夜风流的对象,所以不能收我的钱。”他的眼中闪过狡滑和动情的光芒。“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我只需要把我变成你‘不只一夜风流’的对象就成了。” “你别胡来!”那股虚软无力的感觉悄悄流回她心田。“放我下来,我不能再跟你……” 房门“咚”的一声关上,掩住她的辩驳,也掩住即将响起的低回和喘息…… 第八章 彭愧安凭靠着落地窗往外望,街道上依然穿梭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从他所在办公室的高度临空眺睨,每辆车子皆化身成小巧的玩具模型。马路上交错纵横的阵势,恰似他脑中翻来覆去的思路。 这些天来,他的大脑思考区一直留在单一的主题上……他的终身大事。 他真的想娶陆双丝吗?他不断地问着自己。 陆双丝给他的感觉相当复杂,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对她了解得一清二楚,有时却又发现他一无所知。其中最贫乏的部分当推她的家庭生活。以前他从来就无意介入她的家居层面,也因此而迟迟没有认识她的女儿、她的亲戚、她的私人朋友;然而,情况转变了,现在的他深受她的吸引。 虽然陆双丝身边的追求者相当多,她的性格却趋向于保守,若非真正芳心暗许的男子,不可能轻易献身于对方。所以他敢大胆的推论,这种深受吸引的感觉来自于彼此。 他并不想追究双丝是否曾经献身给纪汉扬,毕竟那已经是过去的事,而他对过去不盛兴趣。 比较困扰他的,是目前与未来。 目前,他可以肯定自己不愿让陆双丝溜走;那么,未来呢? 白君兰的脸庞滑过脑海,他却发现自己无法确切的捕捉住她的形貌。多可笑! 未婚夫竟然记不住未婚妻的长相!反而是另一张脸蛋,那秀丽无俦的俏容,嘴角、眉宇洋溢着阳光般的微笑,时而轻嗔薄怒,时而无辜狡黠,清清楚楚的隽刻于他的心田。 未来…… 他喃喃念诵着这个词儿,三遍、五周、十遍……半晌,突然重重的点一下头,走向办公桌后,执起案上的话筒。 电话迅速接通他在香港的母亲。 “喂?”彭夫人的语声浓重困顿,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妈,是我。”他瞄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三点多,他老妈八成昨天又玩通宵,到了早晨才补充睡眠。 “槐安?”彭夫人打了个呵欠。“你怎么会想到打电话给我?有事吗?” 他们母子俩谈话向来单刀直入,尽量减少打屁哈拉的句子,以免浪费彼此宝贵的时间。 “儿子想向你请个安,顺便通知你一件事情。”他懒洋洋的道。 “你非得现在谈不可吗?”彭夫人抱怨着。“我昨天整夜没睡,现在很累。等我养足了精神再回你电话。” 彭槐安开始怀疑他是否打扰了某些事情的进行。“你身边是不是有人?” “你在胡猜什么?我的房只有一个人,就是我自己。”任何母亲接受儿子这么直接的质询,面子上多少会挂不住。 “无所谓。”他耸了耸肩,其实并不顶在乎。“我只是通知你一声,我和白家的婚约吹了。没事,你回去睡你的回笼觉,bye……bye!” 彭槐安把话筒挂放回原位。如他所预料,十秒钟之内,电话铃声几乎催聋了他的耳朵。 “喂?”他叹息着接了起来。 “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次!”彭夫人尖叫。“彭、白两家的联姻明明已经谈成了,怎么会中途变卦?是不是白非凡故意拿乔,准备开出更高的婚约条件?槐安,你立刻打电话告诉你父亲,然后回香港来从长计议。” “妈,你冷静一点。”他淡然的劝慰着。“婚约的取消不干白家的事。” “为什么?”彭夫人顿了顿,陡然喊出第二声大叫。“我知道了,是不是有第三势力介入,准备横刀夺爱?哼!台湾人真以为咱们彭家是好欺负的吗?你放心……” “你听我说完好不好?”他恼火了。“这场婚姻告吹只干我自己的事,是我主动提出来的!” “你?”彭夫人差点晕倒。“你……你怎么会……” “我遇见另外一个女人,打算娶她,就这么简单!”他回答得简洁有力。 彭夫人在彼端定了定神,深呼吸几口气好让自己镇静下来。 “我明白了。”她欣慰的开口,“你瞧中另一桩更有利的婚姻条件,对吧?告诉我,那位小姐出身哪个名门?” “她姓陆。”彭槐安懒得纠正母亲。 彭夫人立刻在脑中过滤,台湾的名门望族有哪一家姓陆的。 “你不用猜了。”他好心的替母亲省下一番脑筋。“她的出身很平凡,在台湾只是普通的小康家庭,构不上什么名门闺秀。她的丈夫在一年多前过世了,所以我和她结婚之后,家会多出两位继女。” “小康家庭?死了丈夫?有女儿?”彭夫人当场傻眼。“槐安,你……你疯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放蛊迷晕了你不成?” “我还以为普天下的母亲听见儿子找到心爱的对象,都会为他感到高兴。”他忍不住嘲讽道。 彭夫人顿时语塞。 “你用什么口气跟我说话?”她老羞成怒。“我希望彭、白两家联姻,还不是为了你好?‘蓬勃集团’的主持棒子早就交在你手上,如果事业范围得以藉由联姻而扩张,最终的得利者还不是你自己,你干嘛说得好像我这个做母亲的一点也不关心你?再说,那个女人的家世不清白,既结过婚,又带着两个拖油瓶,我怎么可能赞成你和她的婚事!” 彭槐安重重抹了一把脸,蓦然觉得万分疲惫,彷佛过去七、八年来的压力突然在这一刻冲刷回他的体内。 “你不必再说了。”连他的嗓音听起来也低沉乏力。“我特地拨电话通知你,只是尊重你身为我的母亲,并非为了征求你的同意。稍后我会另行通知父亲,所以你可以省下拨电话叫他来教训儿子的时间,快点回去睡觉吧!” “彭槐安,我警告你,如果你一意孤行,执意要娶一个不清不白的女人,休想我这个做婆婆的日后会接纳她!”彭夫人怒气冲冲的下最后通牒。 若要让彭槐安列出他在世界上最无法忍受的事情,排行第一的绝对是“受人威胁”。 他忽然觉得有点悲哀。很多人都晓得他的底线在哪,包括他商场上的敌手,然而亲如他尊长的母亲大人却不了解。 “放心吧!”他撇起一道冷酷的微笑。“等我结婚之后,我会安排你搬到温哥华,当地的气候很温和,移民过去的香港人又多,你住在那不会寂寞的。” 彭夫人彻底呆住了。“你……你是说……你要赶我走?” “你自个刚才地说过,我是‘蓬勃’的经营者。”他冷冷的提醒母亲。“相信我,我有能力做到这一点,毕竟儿子有这份孝心为母亲安排一个养老的好地方,人人都会称许,不是吗?” 他静静的收线。这一回,恼人的电话铃声不再响起。 很累。 这份透心入骨的疲惫感打从心灵深处涌上来,他即使连续熬夜十天,也及不上此刻的虚乏无力。 说来好笑,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不再向双亲要求什么,只要他表现好、能力强,父母自然会给他关爱的眼神,否则他再如何耍赖撒娇也没用。 直到年长以后,他也成熟得不再需要任何夸奖、拍哄,最后甚至成为执掌家族牛耳的要角,双亲转而依赖他的判断为生。 可是,为什么他仍然觉得空虚,彷佛体内的某个部分不曾填满过…… “哈罗!”娇甜的问候,灿烂的笑颜,清爽亮丽的浅米色身影。 他的眼角余光一闪,宛若瞧见乍放的阳光照亮了办公室入口。 “我正好经过贵公司附近,想起你四点钟要回医院做复健,所以就顺道绕上来看看。”双丝笑吟吟的,莲步款摆到他的身前。“你准备好了吗?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她是个有良心的好女人,必须为自己造成的受害者负责。 彭槐安陡然离开皮椅,在她靠近办公桌之前迎上去,强劲而突兀的将她搂进怀。 双丝轻抽口气,但觉自己撞进他的铜胸铁臂,力道又猛又狠。 他怎么了?她纳闷地想抬头,整副娇躯却被紧紧的贴按着他的身体,彷佛被揉捏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彭槐安的脸孔埋进如云秀发中,深深嗅闻着淡雅的洗发精芳香,以及她独有的女性气息。 情况真的有点诡异……她迟疑了一下,终于探出手臂,紧紧环住他的颈项,一如萌萌和维箴心情郁闷时,她拥抱两个女儿的姿势。 “我爱你……”暗哑模糊的声音从她发间传出来。“我真的爱上你了。” 双丝眨眨眼睛,一时之间无法消化这个突兀的语句。 “可是……”她迟疑的告诉他,“不管你多么爱我,还是得做复健啊!” 老天!彭槐安不可思议的抬头,愣愣瞪着她几秒钟。然后,他猛地爆笑出来。 她实在是个天才,居然回给他这种乱七八糟的答案。即使原本还有一丝丝的迟疑,在这一刻,他也下定了决心…… 他娶定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 中山北路上,阳光依然耀眼,浓密的行道树为人行道增添几许凉荫。 高头大马的男子拉着一根手杖,漫移过红砖道,臂弯挽着开朗明丽的佳人,从外在看起来彷佛俊男美女一同散步,其实不然。 彭槐安快被她烦死了。 “当心,前面有一块红砖翻起来。”双丝搀着他的臂膀,小心翼翼的播报眼前的状况。“唉!这几辆机车停得这么凌乱,也不怕阻碍了行动有困难的人。这年头的人真是越来越没公德心了……你走路小心一点。” “你可知道我最无法忍受什么?”他咬着牙关说话。 “不晓得,你说说看。”双丝笑吟吟的搭腔。 “我最讨厌捞叨的女人。” “真的?我也是。”她使劲点头。“我觉得女人家一天到晚唠叨,实在是很没有气质。” 他翻个白眼。“你晓不晓得自己现在正在做什么?” “做什么?”她试探性的问。 “唠叨!”他忍不住低吼。 她和气可人的笑脸登时垮了下来。“我……我担心你……又跌倒嘛!你不要这么凶……” 说来说去,反倒变成他态度恶劣了。彭槐安摇摇头,对她无可奈何。 “我可以自行走路,你不必一且扶着我。”他大有翻脸发飚的意味。 “喔,好。”她乖乖放开手。 双丝及时想到,他的伤势已经痊愈,事实上,她刚陪着他完成最后一次的复健疗程,彭槐安手上的杖只是他初时留忘在医院的私人物品,既然疗程结束,顺手就一起带出来。 没办法,实在是她已经很习惯扶着行动不方便的男人,一见到他拿手杖,下意识就想伸出一臂之力。 “彭先生!”她突然大叫。 “什么?”彭槐安以为她跌跤了,赶紧回头瞧瞧。 一根电线杆不期然出现在他的轨道上,而他正好转头没看到。 中弹! “噢……!”彭槐安痛得捂着额头,九大行星绕着他的脑袋嗡嗡嗡运转。 “哎呀!彭先生,你还好吧?”双丝连忙跑上前抚慰他。 “你没事叫住我做什么?”他晕着脑袋闷吼。 “我只是想告诉你,前面有电线杆。”双丝眨巴着大眼,一脸无辜。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咦?彭槐安愣了一下,他的心声居然拥有自动播放的功能,直是奇怪!他又不会腹语。而且,这道声音听起来很像年轻女孩的频率,即使他懂得腹语,也学不来这种粉粉嫩嫩的腔调。 眼光移向双丝身后,他终于找到声源的真正来处。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站在那儿,皱着眉打量两个大人。 天性中护短的因子立刻激怒他。即使双丝当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轮不到一个乳臭未乾的小鬼头冒出来批评。 他还来不及遣走陌生丫头,双丝那头已经有了动作。 “萌萌,我怎么没看见你?”她亲热的迎上前,搅住少女的香肩。 “萌萌”这个名字很耳熟,他优良的记忆力发动搜寻功能,翻索脑中的姓名资料库。 两个女人叽叽咕咕几句,在他想起“萌萌”和陆双丝的关联性之前,她已经快快乐乐的为两方人马介绍起来。 “萌萌,这位是彭槐安先生。彭先生,这位是我女儿叶萌萌。” 女儿?!彭槐安的眼珠顿时瞪成了中秋节的满月,他没听错吧,真的是“女儿”?! 他为时已晚的忆起,没错!双丝以前曾经提过几次她女儿的名字,好像叫什么“萌”和什么“维”。 “你说她是谁?”他不敢置信的叫,大脑仍然无法接受摆在眼前的事实。 “我女儿呀!”双丝很纳闷,他又不是不晓得她有女儿,干嘛反应这么激烈? “你是说,你以前提到你‘结过婚,而且有两个女儿’的‘女儿’就是她?” 彭槐安的下颚暂时合不拢。 他彷佛看到一个牙牙学语的你娃儿,于两秒钟内在他眼前发育成人,连实验室注射快速成长剂的植物也不可能如此惊人。 一个近二十岁的年轻女人,和一个两、二岁的小娃娃?天哪!两者的差距太剧烈了,他的想像力承受着无比严酷的考验。 “我还有一个姊姊。”那个女孩好像嫌他震惊的程度还不够看,居然火上加油地添了一句。 “姊姊?”他吼出来。 双丝还有一个比这少女更“老”的女儿?!他不信! 年轻少女似乎对他目瞪口呆的表情失去兴趣,随口说声“拜拜”,弄皱一大池春水之后,迳自走了。 “你怎么了?”双丝有些不高兴,但天生的好脾气阻止她发作出来。“你刚才很不礼貌哦,居然对我女儿大吼大叫的,幸好萌萌度量大,不和你计较。” “你……你……”他又急又气,一时间口齿说不清楚。 “我要回家了。”本来她打算陪他回饭店的,现在被他和女儿这么一搅和,善良之心登时打消。 “你怎么会有两个年纪这么大的女儿?!”彭槐安终于反应过来,气急败坏的扯着她咆吼。 “她们是我继女呀!”双丝眨眨眼睛。“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没有!”他的吼声吓得醒十公里外的小宝宝。“你该死的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女儿不是你亲生的!” 双丝连忙捂住耳朵,心惊胆战的目睹他发飚。 “没有就没有……你、你干嘛这么凶……”委屈兮兮的咕哝声向他提出反驳。 “女儿是不是我亲生的,有什么关系吗?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废话!”他的怒气依旧炽盛。“关系可大了!” “什么关系?”她怯怯的问。 “我……” 对喔!有什么关系?彭槐安登时为之语塞。 原本他在意双丝带着两个女儿,是因为嫉妒她曾经为其他男人生过小孩,既然现在证实了那两个女儿不是她亲生的,那么他应该高兴才对。 他怎么这般胡涂?其实她有没有生过小孩,他应该看得出来的。他们裸裎相见不止一次,他早该发现她的肌肤完全没有怀孕过的痕纹,再加上一些细微的身体反应和征兆……该死!生育过的女人不可能像她这样毫无瑕疵,他早该知道的! 这就教人不得不怀疑,他对陆双丝的认知还有多少是错误的? “你不要用渲种眼光看人……”她羞涩的抗议,两手抱住胸口,藉以抵挡他露骨的观察眼神。 彭槐安定了定神。这会儿他的子是输定了,面子上无论如何也得挂住。 “你的女儿和我的关系可大了。”他大剌刺的声明主权。“毕竟我以后就是她们的继父,当然要弄清楚未来的女儿是多大年纪、长得啥摸样。” “乱讲。”她红着脸反驳。“我已经表明过不可能嫁给你。” “我也发过誓一定要娶到你,咱们来赌赌看好了,瞧瞧最后鹿死谁手。”两分钟前他还火大得蹦蹦跳,现下反而气定神闲。 “谁理你!”双丝啐了他一口,转身招下一辆计程车,迳自跳入后座。 ☆☆☆ 风光明媚的星期天,难得有一回双丝决定迟几十分钟起床,让两个女儿自行打理她们的早点。 昨天夜,那个港仔没事跑入她的梦乡作怪,一迳以他盛气凌人的态度,指着她的鼻子傲然宣称:“你以为我希罕你吗?瞧!我身边早就有了第二个女人。” 她凝神一看……要死了!他身畔的女人竟然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她连忙掏出一面镜子,比对比对自己和那个新欢的长相,结果发现,镜面映出来的脸孔赫然变成白君兰…… “唉!关系太复杂了。”双丝扶着隐隐作痛的螓首,颠踬着走下楼梯。 都怪她太有道德良知了,才会平白替白君兰作了一个被彭槐安抛弃的噩梦。然而真正令她无法忍受的是,梦魇中夺人所爱的狐狸精有着一张“陆双丝”的脸孔。 “你和哪个笨男人搞上复杂的关系?说来听听。”萌萌坐在客厅翻读早报,不期然间听见继母的喃喃自语。 “哪有?”双丝骇了一跳,下意识地否认。 “是……吗?”萌萌的质疑声拉得长长的,彷佛她知道了什么不单纯的内幕。 “我没有呀!真的没有!”双丝拚命摇手,一面努力陪笑。“你慢慢看报纸,我进厨房弄点吃的。” “好呀!反正我闲着没事,陪你吃早餐好了。”萌萌好整以暇的站起来,拎着报纸往膳厨走去。 双丝谨慎的跟在女儿后头。 今儿早上她最敬畏的女好像有点奇怪,通常萌萌对于餐桌上的闲聊没多少兴趣的,难得今天特地陪她吃早餐,不晓得她在玩弄什么玄虚。 “坐!三明治和牛你我都帮你买好了。”慈禧太后端坐在桌首,示意她也跟着坐下来安身立命。 双丝更加如履薄冰。瞧这等阵仗,萌萌分明是有备而来。她开始反省自己最近是否做错了什么。 上回挪用家的存款一百万,已经给萌萌抓到了,该发的飚也发完了,萌萌不是那种记着老帐的长官大人,莫非她无意间又犯下某一款罪行? “快吃呀!你不是饿了吗?” “噢……好。”她勉强绽出招牌的灿烂微笑,等待女儿从重量刑。 “继母大人,”萌萌笑得很和蔼可亲。“你也晓得你今年虚岁三十一,但实岁还不满三十,以女人的年纪来说正是芳华最盛的时候。” “客气,客气。”她陪笑着。萌萌和她谈年龄做什么? “一直以来,你身边也不乏蝶乱蜂喧的追求者,只是你心地善良,顾惜着我和维箴,所以迟迟未曾接受任何男人的示爱,算来是我们姊妹俩担误了你。”萌萌好整以暇的继续发表言论。 “萌萌,你千万别这么说,其实我……” “不用急,等我讲完。”萌萌抬手制止她的解释。“我想说的是,你我虽然只有继母和继女的关系,实际上我一直把你当成真正的亲人,从你嫁给我父亲的那一刻起,你就是叶家的一份子。” “谢谢。”她的心田流过暖暖的温泉。 “所以……”萌萌脸色一敛,终于导入正题。“你不觉得有朝一日当你不再打算当‘叶家人’的时候,情面上也该先通知我和维箴一声吗?” “我?!”她愣了一下。“我怎么会不想当叶家人呢?萌萌,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彭槐安’。”萌萌平静的道,重点人物正式加入今天的早餐会报。 双丝的脸颊倏地热辣辣的烧红。“那个……其实不是你想的……你误会了…… 彭槐安和我只是……” “我知道。”萌萌温柔的拍拍她肩膀。“他是你的未婚夫嘛!” “未……未婚夫?!”她猛然跳站起来。“萌萌,你上哪儿听来这种闲言闲语的?他才不是我的未婚夫!我怎么可能在外头和人家订了婚却不告诉你们?而且,我跟他我跟他根本不是‘那样子的关系’!” “哦?”萌萌耸了耸肩,把早报推向她面前。“你自己看好了。” 双丝火速拿起工商版,头条大标题几乎闪着了她的眼睛…… 企业合作出现变数蓬勃、飞速恐将联姻失败底下两行副标题写着…… 蓬勃集团发言人近日改口指出,彭、白两大集团从未对联姻一事达成任何协谈。 接下来的篇幅报导了彭槐安在台湾的事迹、行踪,并且提及他过去数月与某不知名女子过从甚密。记者就联姻未果的事情征询过彭槐安的意见,这位彭大当事人指出,他和白君兰仍然是“好朋友”,联姻一说纯粹庭外界的“误解”、“以讹传讹”,“与他前来台湾的原因全然无关”,他也老实坦承自己心有所属,日前正在追求该位“不知名女子”。 最让双丝火大的一点是,报导尾端还附一帧巨幅照片,相片中的她正搀着彭槐安从医院走出来。两人的姿势像熬了搂搂抱抱。 误会!天大的误会! “呃……这……”她蠕动着红唇,却只能拚命吸气、吐气,根本无法发出声音。 “放心吧!我并没有指责你,我只是要求你起码让我们会会那家伙。”萌萌安慰的轻拍她背部。 “哦……我……”她用力摇头……萌萌,你千万不能误会,我和他真的没什么! “你不肯让我见他?”萌萌的冷眉斜斜挑高。 “不……嗯……”她努力地比手画脚。不是呀!我想告诉你,在你们瞧见他之前,彭槐安早就被我拆了! “不准拒绝!就这么说走了。”惊堂木一敲,萌萌班师退朝。 “萌…………”她扯着喉咙,拚命的想挤出一点声音。 “对了。”萌萌的脚步顿了一顿。“我在地下室找到几幅老头子生前留下来的古画,其中有一幅石涛的作品,鉴定结果证实它是真迹,应该还值几个钱。既然你男朋友经营国际性的拍卖组织,我想麻烦他在十月的瑞士拍卖会上帮忙卖出,这件事就交给你负责了。” 萌……萌……她吞咽好几口唾液,再拿起桌上的牛你狠狠灌了一口。成了,终于找回被吓跑的嗓门了。 “萌萌!” 她的大喊来得为时已晚。 惟剩山虫鸣叫的乐音,嘻兮、嘻兮、嘻兮…… 第九章 情况颇出乎彭槐安的预料。他的“绯闻”正式在媒体上曝光,而女主角却迟迟没有出面找他谈判。 按照他原本的预期,陆双丝读到报上披载的消息后,即使没有怒气大发,起码也该打通电话来找他“聊聊天”,可是这四、五天来,一切却风平浪静,这就教人不得不感到怀疑了。 或许他该主动出击,杀到叶家攻她个措手不及。他有点暴力的暗忖。 “总经理,陆小姐外访。”秘书透过内线对讲机通报。 来了! 他精神一振,好整以暇的嘱咐秘书:“请她进来。” 假设他期待着陆双丝娉娉婷婷的俏影从那扇门出现,他可就大大失望了。 其实,站在门口的娇躯也一样窕窈可人,没有话说啦!只是这副躯体并不属于陆双丝。 女客接近他的桌案,手上握着一卷画作。她约莫二十出头,黑直的长发没有什么发型设计可言,外形和穿着也朴素得像个民国初年的女大学生,然而气质却比寻常学子严肃得多。两眉之间一道淡淡的纹路显示她经常蹙着柳眉,使她感觉起来像个忧国忧民的革命女烈士。 幸好她的五官相当细致清净,假设认真打扮一下,还算救得回来。 “请坐。”他按捺下不解,扬手邀请客人坐进对面的椅内。 “彭先生,您好,敝姓高,高维箴。”连她的声腔都偏向低沉,很有几分思想家沉思时的味道。 “我知道你,你是陆小姐的继女。”有了前次被叶萌萌吓到的经验,他已经准确的记住女儿们的名字。 “这个词的发音很难听。”维箴严格的纠正他。 “抱歉。”他清了清喉咙,突然觉得自己有如被老师指正的小学生。 维箴定了定神,缓缓倾身打量他的五官。 彭槐安被她盯得怪怪的。现在又怎么了?她的继母在哪? “你一定是个很严肃的人。”维箴发表观察所得。 他差点失笑出来。她简直是锅笑壶黑! “所以?”他静听下文。 “严肃的男人,意志通常比较冥顽固执,处事态度也较为强硬,所以我和你进行交谈,很可能柔化不了你的锐利,如此一来就会让我感到非常挫折和沮丧。”维箴仔细分析其中的利弊得失。“而沮丧与挫折正是最容易干扰人心的武器,如果让我间接产生灰色思想,可能就会影响到我未来两个月的做学问精神。” 他抹了一把脸,差点听课听到睡着。“令堂呢?” “在我后面。”维箴眼也不眨的承续他的新话头。 “有吗?”他狐疑的瞥向空荡荡的门口。 “当然有。”维箴随意的转过头查看,发现后头真的没人。继母大人不见了,她很紧张的转回头质问:“你们把她藏到哪去了?” 他揉了揉额头,又有翻白眼的冲动。 “回去把你继母拖出来,然后我们再谈!”他简洁的命令道,开始翻动桌面的文件档案,一脸准备下逐客令的表情。 “我在这。”微弱的细音从门外飘进来。双丝本来不欲出面的,偏生这个家伙不死心,硬要逼她现身。 她的形影出现在眼前时,彭槐安霎时楞住。 她看起来好憔悴!花容苍白,眼眶下方的青色血管尽皆浮现,鼻头却又红通通的。她通常会将自己打理得整齐清爽才出门,难得今天却像煞了泡在泪缸子三天三夜。 “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惊又急,小快步的奔过去牵住她。 “我们先谈正事好不好?”维箴兜着画轴,挤过来当电灯泡。“是这样的,我们有一幅画……” 她好吵!彭槐安转而拉着女思想家,又扯又拖的走向办公室大门。 “好好好,明天我们再坐下来详谈,你先走吧!”两手拱维箴出门,回头就想关门闭客。 “可是我们有画要卖……”维箴及时将足尖顶住门缝,不屈不挠地奋勇向前。 “明天再说!”彭槐安不耐烦,把她的脚抵出门缝。 “不行,今天一定得谈好卖画的事……”这次维箴用手卡着。 “你不是普通烦-!”他索性横眉竖眼给她看坏人长什么样子。“拿去,拿去,两百块给你!这幅画我买了。” 简直像在打发义卖慈善卡片的学生。 “等一下……”维箴错愕的容颜终于被关锁在两人世界之外。 双丝发觉家产即将被谋夺,赶忙快手快脚地将绝世名画抢回来。 “你土匪呀?两百块就想买我的传家之宝。”她怒嗔道。 “谁理你什么传家之宝,喜欢的话尽管留着。”他蛮横的握住她下巴,仔细审视她梨花带雨的凄美情态。“你怎么了?窝在被窝哭了三天没洗脸?” 他装作没看见也就罢了,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双丝眨了眨眨湿的水眸,前两瞬还太平无事,眨到第三下,来势汹汹的泪库登时泄洪了。 “喂喂,别哭!…… 不要这样,有话好说。”他着实被吓到,手忙脚乱的揩拭她脸颊。“嘿,你别哭成不成?……哎呀,你真是……有什么话慢慢说嘛!” 她吸了吸鼻子,哇的一声猛然哭得天地变色。 彭槐安急坏了。哪有人一见面劈头就拿两泡眼泪sayhello的? “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晓得你在哭谁家的丧?”他气得急了,粗鲁地扯过她按进怀,禁止她哭出声给他听见。 双丝险些被他闷坏。 “还……不都是你!”她抽抽搭搭的拎起他的领带擦眼泪。“你在外头乱说话,害……害萌萌她们误会我……” “那个小鬼有什么好误会的?”他确实期待从她这儿得到一点反应,可是不是哭泣呀! “你讲话客气一点!”她含泪瞪他。萌萌是她最敬畏的偶像,不容外人来污蔑。 “萌萌她们以为我真的要嫁给你了。” “你本来就会嫁给我,有何误会可言?”他啼笑皆非。 “乱讲!”双丝强烈否认。“我从一开始就坚持,绝绝对对不会嫁进你家!” “是吗?”他忍不住戏弄她。“我记得你一开始就坚持,绝绝对对要嫁进我的家门。” 她有点下不了台。“那只是玩笑话。” “好吧!那么,我要求你给我一个合理的拒绝藉口。”他摆出一副“我最好商量”的表情。“你的两位‘大女儿’,我愿意接纳;你嫌加拿大或香港太远,我也不反对在台湾布置一个家。我四肢健全,成功发达,无婚姻纪录和不良嗜好。如果你喜欢的话,我甚至可以效法杂志婚友栏的统一规格,告诉你我喜欢‘看电影,听音乐,周末假日最爱外出亲近大自然’。所以,只要你能找出一个合理的原由说服我,我就放弃。” “因为……”双丝一时之间实在也讲不出具体的拒婚原因。 当然,她可以坚持自己对他没有任何感觉,然而他们都知道这种藉口纯粹是推托之词。如果要说两人的国籍不同,全世界又不是没有异国恋情发生,他一定会嗤之以鼻的笑话她。若提性格不合嘛……又太老套了。 双丝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一般而言,男人都是抗拒婚姻、不肯给承诺的那一方,只有女方拚命想说服男方结婚,他反其道而行做什么?害她现在连不肯结婚都还得劝服他才行。 “说呀!”他簇拥着双丝坐回沙发,好整以暇的准备刁难她。 无论她提出任何藉口,他自然有办法一一否决。 “因为……因为……”临时找不到藉口,她只好往作古的人身上动脑筋。“人家李商隐说过:‘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嫁进豪门的女人太可怜了,我才不要当你的深闺怨妇呢!” 这下可难倒彭槐安了。他自小接受西方教育,假若她谈的是“泰戈尔”、“巴尔札克”,他还能反过来唬得她一愣一愣的,偏偏她没事扯出一个李什么鬼东西的。 “拜托你讲我听得懂的中文好不好?”他老羞成怒。话说到一半也能叽哩咕噜的掉几句古早腔,真受不了! 没深度的港仔!双丝摇头叹气。“这首诗描述妇道人家平空嫁给一个做大官的丈夫,可她丈夫每天一大早就要离开被窝,赶着上早朝,因此冷落了妻子。所以呀!女人嫁给事业做太大的男人是祸不是福,我何苦明着往地狱跳?” 彭槐安一听,登时乐了。 “这个简单!”他笑得又好色又邪恶。“我答应每天早上起床时,一定先和你做……” “住口!”她羞红了脸,用力捂住他的嘴。“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真的?”他遗憾的摇摇头。“太可惜了!” “你……我不要跟你说了。”她又羞又气,忿恼地推开他站起身,正要走出门外的时候,还不忘丢下两句文言文,“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你骂谁朽木?”一个语气不善的质问当头冲向她。 双丝被吓退了一步,惊魂甫定地拍拍胸口,打量堵住进出门户的大块头。 一望而知,这个男人和彭槐安有血缘关系,他们俩体格相像,脸形相像,就连愠怒气恼的表情也如出一辙。 好吓人……她嗫嚅地道了声歉,转头龟缩回彭槐安身畔。如果山洪暴发,她也好有棵大块头的浮木可以攀扶。 天下怎会有男人长得跟大树一样?整家还出产不只一株咧。 彭槐安并未意料到这位访客的来临,锐利的眼芒闪了闪,随即戴上礼貌友善的面具。 “爸,好久不见,什么风把您吹来的?”他迎上前接见。“坐呀!妈也来了吗?” “大家都来了。”彭父硕大的块头移进办公室,门框立刻印出其他人的身影。 彭夫人、白非凡、白君兰各自带着复杂诡异的表情,走向明亮的会客区。 双丝困窘的躲在彭槐安身后,巴不得能找个缝隙掩藏起来。用手中的传家之画想也知道,他们一大家子召开同乐会,肯定批斗的意味大于乐室同欢,她居于“第三者”的身分,实在有点尴尬。 “你们……慢慢谈。”她小心翼翼的陪笑。“我不打扰了,先走一步。” “你也过来坐!”彭槐安拉住她的马尾巴,阻止她逃遁。 怎么办?双丝心头惴惴。谁都知道她最惧怕恶势力的! “白先生,好久不见。”眼见情势险恶,惟有主动出击,先套点交情,省得待会闹起来难看。 “陆小姐,你永远是这么的灿烂年轻。”白非凡依然风度翩翩,执起她的手背印上一吻。 看样子她起码拥有一个友善的敌人。双丝稍微松了口气。 “我和你父亲闲来无事,索性跑一趟台湾,瞧瞧你和咱们家未来的媳妇君兰小姐的婚事处理得如何了?”彭夫人状似休闲,言语之间却是字字句句含刺。 彭槐安微微一笑,同样悠然自若的接下狠招。“我和咱们家未来的媳妇‘双丝小姐’的婚事正在处理当中。” “乱……”双丝的“讲”字被瞪回嘴巴。 做人要识相!她触了触鼻尖,怯怯的缩回他旁边,继续伪装成雕像。 “这位想必就是陆小姐。”彭父冷淡有礼的道。 “我姓叶。”双丝连忙澄清,以明哲保身。 当场每个人都愣了下。 “你姓陆!”彭槐安的脸色阴沉得很难看。 “不,我姓叶。”她嫁给姓叶的人家,冠上了夫姓当然姓叶。 “我说你姓陆,你就姓陆!”他咆哮。 “好……好嘛……”她咽了口凉气。“你不要这么凶……” “这位小姐到底贵姓?”彭父搞不太清楚状况。 “我……”察觉一道锐光射过来,她怯怯的转口,“我没姓‘叶’之前姓‘陆’。” 每个人都听得雾煞煞。一个女人还能有这么多姓? “那你以后想改姓什么?”白非凡好玩的询问道。 “彭!”自然有人愿意替她回答这个世纪谜题。 双丝乖乖地盯着膝盖,不敢吭声。 “陆小姐!”彭夫人只肯用眼尾余光的九十度角瞄她。“我想你应该了解,我们家槐安已经是有未婚妻的人了。男人嘛!难免会在外面应酬交际,身旁有几株花花草草,可是最后仍然得回到家花身畔,你又何苦缠着他不放呢?” 彭槐安剑眉一凝,阴森森的正待反击,这次却被双丝抢先一步。 “话不能造么说。男人一结了婚就得对婚姻忠实,怎么可以拿‘交际应酬’当藉口,在外头胡来呢?”双丝愤慨的反辩。“男人在外头花天酒地,称之为‘风流倜傥’,女人在外头有了外遇就要被骂成‘水性杨花’,这世界实在太不公平了! 彭夫人,我们女人必须懂得自救,用同一套忠诚标准来约束男人。如果女人每天下了班即按时回家,男人也应该同样遵守,夫妻俩共同为家园打拚。否则的话,大家一块儿出去外头花好了,要戴绿帽,两人一起来,我们女人才不愿当缩头乌龟呢! 您说对不对?” “对。”彭夫人登时心有戚戚焉。如果她和丈夫当年拥有守护家庭的共识,或许两人不致演变成今日的同床异梦。 “白小姐,你也切记。”她的女性阵线联盟相中第三位诉求对象。“看看这些姓彭的男人多么不把你放在眼!当初主动提出结亲之约的人是他们,现在反口要毁婚的人也是他们,他们当咱们女人是什么?一段没有感情的木头啊?哼,太可恶了!我们应该让男人也尝尝被背叛的滋味,他们才会明了个中酸苦,所以,你绝对不可以太轻易地原谅他们!” 她讲得眉飞色舞,温驯的白君兰听得又怔又愣。 “白小姐,我了解,你也是受害者。”她口气一变,执起情敌的手,转而采用软性诉求。“像你这样的大家闺秀,日常生活一定充满了限制,立不摇裙,笑不露齿,说话不可以提高声音,走路不能跑跑跳跳,许多女孩子成长过程所享受的欢乐,都被你的家长限制住,只因为你必须是一个‘有教养’的大小姐,你真的愿意这样生活下去吗?”她坚定的握住白君兰,恳请支持一票。“你自己想想看,连你的婚姻都被拿来当做商业工具,二十世纪末了,居然还存有这种物化女人的八股思想,你真的要失去自我,终此一生吗?” “不!”白君兰用力摇头,平静无波的情绪终于激起浪花。 “我也和你们一样,同为这群男人淫威下的受害者。”她叹了口气,语音转为哀伤。“我从来没有答应要嫁给彭槐安,甚至拒绝和他交往,可是他的主导欲太强烈,让我不得不在他的淫威下委曲求全。刚才他对我大吼大叫的场面,你们也见识到了吧?试问,天下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一个只许自己发号施令的男人呢?”她按了按眼角。“而且,他未经我的同意,便擅自向媒体发布绯闻,还把我也给扯进来,让我陷入对男方家长难以交代的场面,你们说说看,我……我到底造了什么孽?” 末了,还不忘吸吸鼻子。 “彭槐安!”彭夫人的脸色沉到谷底。“你给我解释清楚,陆小姐所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彭父清了清喉咙,试图把话题导引回正途。“你们先不要瞎扯……” “瞎扯?为何我讲话就是瞎扯,你发言就算真理?”彭大人恨恨的瞪视丈夫。 “你哦!在外人面前说话也不给我留几分颜面,不懂得体贴尊重,难怪我一、二十年来对你心灰意冷,对婚姻失去指望。” “我……”彭父哑口无言。 “嗯哼。”白非凡赶紧插嘴。“大家冷静一点,不如……咱们择日再坐下来详谈。我和君兰先离开好了。” “不!”白君兰深吸一口气,勇敢的告新父亲:“这件事关系到我的终身,我一定要弄明白牙肯离开。陆小姐说得对,我不该让一些不相干的人主宰我的生命,我……我甚至不认识彭槐安先生,为什么您要求我嫁给他呢?”她红着眼眶,轻声地对彭夫人低语,“彭夫人,刚才听见您的心酸,我也害怕了。我不愿意让自己的未来也囚陷在一桩没有指望的婚姻。” “你能有所觉悟,那很好。”双丝和彭夫人温馨的拍拍她。 三个男人当场傻住了,错愕的看着她们组成女联会。 “呃……”彭槐安知道自己再不出面,可能会被另外两个男性同盟围殴。“双丝,你不要随便教唆别人。” “我教唆别人?”她愤慨的转向女性同盟。“你们看,女人一旦产生一丁点自觉,就会被指责为‘教唆’、‘造反’,那他们男人一天到晚在立法院打架,在街上放冷枪,为何就没有人指责他们‘惹是生非’、‘国民礼仪应该重修’?” 三个男人顿时语塞,现在说任何话都会动辄得咎。 “唉!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我已经彻底心寒。”双丝重重的叹了口气。“抱歉,我要回家疗伤止痛,恕我失陪。” 白君兰随之站起身。“爸,彭先生,彭夫人,我也想一个人出去走一走,顺便思考一些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再见。” 彭夫人一迳盯着丈夫和儿子,冷笑着,不发一言。 “散会了吗?”白非凡偷偷咬彭槐安耳朵。 必须承认,三个男人都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那边厢,只剩狼狈的彭父对妻子的冷眼不知所措。 ☆☆☆ “你倒好!”转角突然探出一只大手,拖着她到墙边审讯。 双丝万万料想不到傍晚出家门倒垃圾也会遇上突袭。 原本正待横眉竖眼的指责人,一见着彭槐安比她更横更竖的五官,所有不满自动化成音符,笑咪咪的从她唇飘出来。“彭先生,难得您大驾光临,进来坐。” “省省吧!”他的双臂泡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睥睨她。“你很聪明嘛,没事东拉西串,哄得我双亲大人反目成仇,白氏父女心结难解,然后你躲回家过你的太平年。” “白先生和他女儿怎么了?”双丝连忙问。一直以来,白非凡对她相当尊重友善,她自然最关切他们父女俩的景况。 “你谁都不过问,就只关心白老头。怎么?对他旧情难忘?”彭槐安气眯了眼睛。 双丝了解,与醋劲正盛的男人讲理是没有用的。她灿烂的陪了一个笑,开始往后退。 “我女儿还在家等我弄晚饭……” “回来!”逃犯再度被囚锁在墙面与肉体之间。 她叹了口气,已经渐渐习惯被他像拖面粉袋一样的扯过来、扯过去。 既然逃不过,惟有消极抵抗。她伸手把玩着他衬衫的第三颗扣子,静消消的,决定让他去唱独脚戏。好半晌,彭槐安也不发一语,只盯着她颔低的头顶心,彷拂深想着某件大事。 “好吧!”他忽然开口。“就这么说定了。” 哟!他会心电感应?!方才他们俩谁都没开口,何来的说定了? “说定什么?”她扇动绵绵密密的长睫毛。 “下个月初我们把仪式办一办。”他讲得很豪气,她听得很生气。 “我们不要再为同样的问题争执了好吗?”双丝惩罚性地扯紧领带,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你忘了,令堂并不赞同我的存在。” 彭槐安嘿的一声笑出来,又狡狯又得意。“你错了,经过上次一役,她已经把你列入值得观察的媳妇名单。” 双丝说不出话来,万万料不到会发生这种因福得祸的尴尬事。 “可是,还有令尊呀!”她立刻扯出第二号挡箭牌。“令尊现在一定对我恨之入骨。” “错了。”他得意洋洋的炫耀,“老头子拚命告诫我一定要‘把’你到手,等你将来进了家门,他再与你新仇旧恨一并结算清楚。” 双丝简直是目瞪口呆。 “哪有……哪有这样的?”她还把希望放在众人的反对上哩! “即使他们反对,那也不干我的事。我像是娶老婆需要家长同意的乖儿子吗?” 轻柔的长指抚弄着她的脸颊,一如千百年来人类抚触着珍爱宝贝的姿势。“告诉我,你迟迟不肯答应,究竟为了什么?” 双丝咬着下唇,瞥向右侧的家园铁门。 “如果我嫁给你,势必要离开道,离开萌萌和维箴……我舍不得她们,她们就像我真正的家人,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想放弃这个家。”她轻声地说。 “她们也会有出嫁的一天,到时候你怎么办?一个人守着这间老宅子?”他无法理解她的执着。幸福的机缘在身旁围绕,人们没有不立刻掌握的道理。“你嫁给我之后,仍然是她们的一分子,仍然可像以前一样关怀她们、爱护她们,我不是这么不通情理的男人。” “可是,那种感觉并不相同。”她的眼眶微微泛红。“日前我系以继母的身分陪在她们身边,然而嫁给你之后就什么也不是了,甚至没有最薄弱遥远的血缘关系。我只能成为一个寻常的家族朋友,和她们的牵系就此断绝了,你懂吗?萌萌和维箴是我最爱、最关心的亲人,我不愿意变成她们生命中的局外人。” 他困扰的揉着额角,对于她的执着无可奈何。 “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收养你的‘女儿’,成为她们的继父。问题是,她们俩已经成年了!她们不需要父亲。”他挫败的拥紧双丝,彷佛想藉此说服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每一只小鸟最终都会离巢。” “我宁愿等她们长大离巢,也不愿先抛下她们。”她一旦坚持起来,任何人也说服不了。 “你……”彭槐安无计可施。“你别这么固执好不好?” “对呀!你这么固执干什么?”冷不防冒出观众评语。 两个人错愕的偏首。 萌萌蹲在路边,两手支着下巴,不晓得已经看了多久的好戏。苏格拉底神气地端坐在小主人身边,狗毛金灿灿的发亮。 “萌萌!”双丝涨红了脸,有如上课看漫画被抓到的小学生。“你、你你、你何时跑出来的……” “冷静一点。”萌萌懒懒的直起腰。“你每次一心虚,讲话就会结结巴巴。” “我,那个,其实……”她比手画脚的,说了半天也逼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你闭嘴,交给我来交涉。”彭槐安横她一眼。 “哇拷!”萌萌咋了咋舌。“叫她闭嘴是我的专属权利,你也未免抢得太快了。” 彭槐安竖直全身的毛发,进入战备状态。 “如果你真的关心她,就应该劝她及早把握幸福,以免机会溜走。”他觉得很奇怪,为何面对一个黄毛丫头,自己却有如临大敌的感受? “哦?意思是,如果继母大人继续蹉跎下去,你打算溜走——”萌萌酷帅的勾勾手指。“算了,这个男人不够心诚意正,我们回家吧。” “好。”双丝乖乖地跟上去。 “回来!”彭槐安火大,狠狠地又扯回她。“你干嘛这么听她的话?” 双丝很无辜的回望他。“我们一家人都听萌萌的。” “从现在开始,你听我的!”他总有一天会被她气死。 她无助的咬着下唇,望向小女儿,期待萌萌大发神威,解救她脱困。 “纪汉扬向我提过彭先生,”萌萌漫不经心的弹了弹手指甲。“他说这家伙还不错啦,所以你自己看着办吧!如果你想跟着他,我当然不会反对。” “我……我要跟你们在一起……”她怯怯的偷瞄彭槐安,一看他目露凶光,连忙压低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吭也不敢吭一声。 “那我就没办法了。”萌萌晃呀晃呀的踅过来,拍了拍他臂膀,赐与无言的遗憾。“只要你有办法说服她,人让你带走,不干我的事,我要去溜狗了。” 彭槐安狠狠的瞪着小女生晃开,又瞠视双丝充满愧疚感的头顶,只能傻在原地。 他最近真是流年不利、八字不好,动不动就得生受女人的无聊气,莫名其妙被一大团雌性生物搞得鸡飞狗跳!在他的生命中,败在女人手上可是头一遭。偏偏这些女人……尤其是陆双丝……说也说不动,骂也骂不听,又无法潇洒地撒手走人,再换个好口味尝尝。 他终于体认到,这就是报应,老天爷降给他的报应!惩罚他以前对女性的轻忽态度。 “对了。”萌萌走到一半又晃回来。“上回继母大人送交给你的画作,你何时要进行拍卖?” “什么画?”他完全不记得有这档子事。 萌萌冷冷瞥了继母大人一眼。“画呢?” “呃,在他办公室。”她笑得很尴尬。“我……忘了。” 瞧见她们一问一答的情状,彭愧安心中立刻有了计较。若欲顺利捕捉到陆双丝,必须先从小女生身上下功夫。不知道为什么,双丝极端敬畏这丫头。 “画作放在我办公室不至于遗失,我回头再帮你们处理。”他开始收拢人心。 “敢问那幅画是由哪位大师绘成?” “石涛。我已经请专业的鉴定师签发真品证明,你若需要另外找人再鉴定一次,我也不反对。”萌萌精明的一面立刻流露出来。“请问,石涛的真迹大约可以拍卖到多少价钱?” “这必须看画作的保存状况。和石涛同为‘四大画僧’的渐江,有一幅山水作品曾经拍卖到一百二十万的高价,所以石涛的画应该不会低于这个价钱。”他挑了挑眉,笑得若有深意。“如果经过‘有心人士’哄抬,即使要拍卖到一百五十万,甚至两百万也不成问题。” 两百万?!母女俩四目相望。 “彭先生,来!面请坐!”萌萌亲亲热热的走过来挽住他。 “萌萌!”双丝抗议。 “你别吵。”她怪瞪继母一眼,偏头继续笑咪咪的交代他。“不然咱们谈个生意好了,彭先生,只要你能把石涛的梅花拍卖到两百万,我就把继母大人打包让你带走。” “萌萌,你怎么可以这样?”双丝急了。这简直是卖母求荣嘛! “好。”彭槐安也笑得高高兴兴的。“我们进去坐下来谈。” “萌萌!”她在后头气得蹦蹦跳。“你们怎么可以联手欺负我?” 水泥墙另一侧,维箴慌慌张张的喊声蓦然响起。 “继母大人,谁欺负你?你别怕,我马上来。”惶急的倩影闪出门外,手上还拎着浇花用的水管。“啊!又是你,你这个土匪,你不要跑!看招……” 萌萌发现情况不对,连忙出声喝叫:“等一下!” 来不及了! 维箴扭开水管龙头,哔啦哔啦的自来水浇得两人满头满身。 “高、维、箴!”她湿淋淋的立在人行道上,咬牙切齿。 “萌萌!你……你干嘛站在土匪旁边?”维箴为时已晚的发现,妹妹就站在土匪旁边。 彭槐安盯着自己泡水的皮鞋,最终只能仰望苍天。 天哪…… “我、我不晓得……”维箴连忙抛下水管,湮灭证据。“因为后娘嚷嚷有人欺负她,前几天这个土匪又抢了我的画……” “高维箴。”萌萌神色不善。 “我知道,我闭嘴,我立刻消失。”她刷的一声闪进家门,离开犯罪现场。 “糟糕!”双丝立刻回过神来,母性霎时酵。“你们会着凉的,赶快进来,我拿乾毛巾给你们。” 她也消失了。 萌萌吁口长气,挥开脸上的水雾,反手拍拍他。 “一切搞定,别说我没帮你。”她也走了。 彭槐安愕然地盯着纤巧的背影,再细思她话中之意。 可不是吗?姓叶的丫头表面上刁难,其实已经为他找好一条得到陆双丝的藉口。 他想了一想,突然微笑起来。 这个小女生,其实还满可爱的…… 第十章 在瑞士苏黎士,“蓬勃拍卖集团”拥有专属的物流中心。整栋建筑物巍峨于苏黎士市区,规模有若一间小型博物馆。 其实,称呼“蓬勃拍卖中心”为博物馆并不为过。由于该馆本身设计了两处精密储藏区,专门暂放运来接受拍卖的珍奇物品,而且全区采中央空调控制温度、湿度,因此许多大型展览也经常租借拍卖中心做为展览馆。 为了货品保全起见,储藏区通常禁止闲杂人士进出。双丝得以在正式拍卖开始前的两个小时进入禁区,自然是因为她有“非闲杂人士”陪同。 “经过专家修缮,这幅梅花依然维持良好状况,今天应该可以卖出不低的价钱。”彭槐安立在挂画的前方,点头表示赞许。 “嗯。”双丝浅浅一笑,眼角却带愁意。 “名画可以顺利脱手,难道你不开心?”彭槐安意识到她异常的沉默。 双丝轻轻叹了口气。“叶家沦落到必须拍卖产业才能延续,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他了解了。 “如果可能,我真希望把这幅画原封带回台湾,挂在自家墙上。”她抑郁的转身,率先走向储藏区出口。“我总觉得自己很像一个败家母,连亡夫最后一点身后物也守不住。” 彭槐安心暗忖,能卖掉这幅鬼画他可爽快得不得了。因为它的存在,徒然让双丝追忆那死鬼老公而已。他可不愿意下半辈子苦苦和一只鬼魂竞争。 “别想太多了,我们回拍卖场看看。”他也不管保全人员有没有看见,大方的啄吻她一下。“萌萌和我说走了,如果这幅画以两百万脱手,你就包袱收一收准备嫁人。” 双丝的注意力果然被他转移。 “那是你们俩私自协议的,我这个当事人可不接受。”她娇嗔。 “不接受也不行。萌萌承诺过,如果你拒绝履约,她就把大门反锁起来,不让你回去。”他笑歪了。反正任何坏事一律推到叶家小鬼头上,他乐得坐享其成。 拍卖场位于三楼贵宾室。 由于拍卖品德等级有别,“蓬勃”的瑞士分公司也将全馆规划成不同的区间。 一楼大厅通常拍卖平价商品,二楼大厅以等级次之的书画、骨董为主,三楼贵宾室则走高价位、高格调路线,三加的买者通常是欧洲的知名人士,寻常人甚至弄不到邀请函。 今天的拍卖品最低底标为五万块美金。石涛的梅花起标为六万五千美元,相当于新台币一百七十五万。 一百七十五万的画作要攀到两百万简直轻而易举,彭槐安坐在专属席位上窃笑。 拍卖会准时展开。 依照往例,主持人约略解说一下规榘,第一项物品……维多利亚时期的著名纤细画作放在展览台,各路人马开始竞标。 台上每成交一样拍卖品,双丝的心跟着沉重一分。再隔款骨董,就轮到她的石涛了。 她思潮起伏,悠悠想起亡夫生前的形影。丈夫生前最爱赏玩这些金石书画,每每和她谈论起来,总是眉飞色舞,万般烦恼顷刻间即烟消云散。 人在画在,没想到,人亡故了,连画也保不住…… 她低下头,以免泛红的眼眶让其他人瞧见。 彭槐安听见身旁传出可疑的呼吸声,怪异的轻触她脸颊。 “你在干什么?”他可以感觉到从她身上传射出来的哀伤。 双丝摇摇头,仍然低颔着,无法仰首。 “你在哭?”他低问。 她还是摇头,但这回吸鼻子的声音更加明显。不期然,两颗莹亮的水珠滴落在她手背。 “别哭。”他笨拙的掏出手帕,揩拭她的脸。“大庭广众下,不好看,别哭了!” 唉!真是伤脑筋。 左右的买家开始投来好奇的眼光,渐渐有人发现她的异状。 “第七件作品,编号30749,东方水墨画,清朝石涛的‘梅花’,底标六万五千美元,请喊价。”会场开始有人竞标。 双丝掩住唇,却压抑不住抽泣的声音。 叶家最后一件值钱的宝贝,居然是从她手中流传出去的,她简直愧对叶家的列祖列宗,死后也无颜面对死鬼老公了。 呜呜……她开始打嗝。 “六万八千元。六万七千元。”主持人随着买家举牌的动作,一路喊上去。 “六万九千元……” 双丝突然握住他的臂膀,满脸泪水的央求道:“我不要卖了……你帮我把‘梅花’撤下去,我不要卖了……” 数十双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 彭槐安清了清喉咙,努力控制状况。“物品都送上台了,怎么可以临时撤换?乖,别孩子气!” 她哽咽得更大声,接过他递来的手帕,哭得一塌胡涂。“呜呜……我要……我的画……呜……” 天哪!让我死了吧!他完全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彭先生,是不是女士看上了名画,你不肯买来送她?”几位买主和他算熟朋友,忍不住调侃他。“别这样,做人家男朋友就要干脆一点。”说着,还故意举了一下牌。 “七万两千。”主持人看见买家的手势。 彭槐安投给他必杀的眼光,无可奈何的只得跟着竞标。教他临时撤换当然不可能,那么,只好花钱买回家。 “七万三千。”主持人喊。 其他买家看见,登时乐了。 好玩,有人要当冤大头,那他们何不助他一臂之力呢?反正这些年来“蓬勃拍卖集团”赚佣金也赚得很饱。 左边的买家坏坏的冲着他贼笑,举起喊价牌。 “七万四千。”主持人唱歌似的喊。 彭槐安脸都绿了,只好再举牌。 “七万五千。” 然后全场的人陪他一起玩游戏,价钱一路往上飚涨。 “七万九千,八万,八万一千……八万四千,八万五千……十万两千,十万三千!”主持人瞪大眼睛,连播报的声音都惊愕得发抖。 另一个人举牌。 “十万四千!”主持人大喊。 太离谱了!彭槐安松开领带,额头上开始见汗。 “十万四千一次。” 双丝眨着泪蒙蒙的眼,充满渴望的冲着他看。 “十万四千两次!” 其他买家也转头向他,期待他手中的牌子再度举起。 “十万四千……” “十三万!”他徒然跳起来,对着全场大吼。“我出双倍价钱,你们别再玩了!我认栽可不可以?” 全场欢声雷动,喝采声、口哨声、鼓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周围的买家全跳起来,又拍又拱的闹他。 “十三万一次,十三万两次,十三万三次。”小木槌敲下,主持人快快乐乐的唱名:“编号30749由彭槐安先生得标。” 另一波掌声暴响。 终于!他抹掉额角的汗。经此一役,元气大伤。 “谢谢你!”双丝忍不住投入他怀,又哭又笑。“谢谢你,谢谢你。” “哟荷!”看戏的观众呼啸起来。 “encore,encore,encore……” “谢啦!”他没好气的点了下头,打横抱起美人,速速离开现场。 讲出去会笑掉人家大牙!“蓬勃”的首脑竟在自家公司花双倍价钱,买回一幅自己送出去拍卖的画作。 双丝一时情绪激动,捧着他的脸,深深献上美妙的甜吻。他颠踬了几步,差点跌倒。 “不好意思,害你出糗了。”她软软的依偎在他肩膀上。 或许,吃点小亏也不算太坏,彭槐安满足地想。他找个无人的角落,放下她,把她拘禁在胸前的一小方天地。 “不成,我损失太大了,你要赔偿我。”他故意板起脸。 双丝勾住他颈项,甜美的笑颜依然点缀着几颗水珠。“我赔不起,怎么办?” “你当然赔得起。”他轻轻舔掉花容上的泪痕,低声索讨,“你要留画还是留人,自己挑好了。如果想索回石涛的梅花,人就得跟着我。” “可是石涛已经过世很久了,怎么跟着你?” “还闹?”他重重的吻了她一下。“赶快决定,否则我回头进会场,把尽转卖掉。” “好嘛……”她羞赧的躲进他怀,嗓音几不可闻。“跟你就跟你。” “真的?”他连忙抬高她下颚,再确定一次。 双丝含羞的点了点头。 “-!”他陡然抱起她,兴奋的转圈圈。 “小声一点,放我下来。”她笑出来,拚命拍他手臂要他放人。 “等一下。”他忽然想起。“你从来没叫过我名字,叫一声来听听。” “呃……”她张口,又顿了顿,娇颜上的红霞益发显眼。 “叫啊!”他催促道。 “槐……槐……”不行!太别扭了,她的鸡皮疙瘩全浮起来。“不要,我习惯叫你‘彭先生’,我觉得‘先生’比‘槐安’更亲切。” “是吗?”他狐疑的拧起眉心。“你刚刚说‘先生’比什么更亲切?” “槐安。”她拚命点头,说服他让自己维持原称呼。“你听听,好别扭,还是‘先生’比较顺口。” “好吧!”他假装投降。“不过你确定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会不会写?” “这有什么好不会的?”她深觉受侮辱。“槐木的‘槐’,安全的‘安’,‘槐安’,没错吧!” “没错!”他忽然坏兮兮的贼笑起来。 双丝为时已晚的发现,她又上当了。这家伙! 不过,她满足地想,无端嫁得金龟婿,其实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