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传》 第01章(1) 彤云四合,朔风怒吼! 是岁末,保定城出奇的冷,连城外那一道护城河,都结了层厚厚的冰,厚得你甚至可以毫不费事地赶着大车从上面驶过去。 雪停了,但是暮色却为大地带来了更大的寒冷,天上当然没有星,更不会有月了。 是以,大地显得格外地黑暗,就连雪,你看上去都是迷蒙的灰黑色。 保定城里,行人也还不如往常地多,除了达官贵人的豪华大轿外,谁肯冒着这么大的寒冷在街上走,就是有几辆大车,车上的帘布也是放得严严的,只剩下赶车的车把式,缩着头颤抖在凛冽的西北风里,喃喃地抱怨着天气的寒冷。 但是通往南城的南大街上,此时突然骑来一匹全黑色的健马,马上是个嘴上微微留着些短髭的中年汉子,头上戴着顶关外常见,此地却是罕见的皮帽,连耳朵都盖住了。 因此,你根本无法在这种光线下看出他的面容,只觉得他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坐在马上的身躯仍是挺得直直的,仿佛对这种刺骨寒冷,并不大介意。 街旁有家并不太大的酒铺,此刻却是高朋满座。有个短小精悍的汉子,突然从里面走了出来,被门外的凤一吹,机伶伶打了寒战,抱怨着说:"好冷!"退了两步将身子留在门里,伸头在外面,"呸"地一声,吐了回浓浓的痰。 一抬头,却正好望见马上的奇怪汉子,眉毛微微一皱,暗自低语道:"奇怪,他怎地会在这里?"头一缩,又钻回门里。 马上的汉子缓缓放着马,仿佛没有看到这个人,手一按,将戴着的皮帽按得更低了些。 酒伪香气,从厚重的棉门帘里透了出来,马上的人闻见了这种气味,嘴一抿,像是极力地压制住想进去喝两杯的欲望。 马蹄敲在已经结冰块的雪上,发出一种非常悦耳的铮铮之声,像是金器相击时所发出的那种特别的声音。 马也是匹骏马,这一对马和人,让人看起来,都有一种雄壮的感觉。 终于,带着那种悦耳的铮铮之声,这一对马和人逐渐远去。 绕过文庙,就是南门。守门的卒子倚着红缨枪站在城内避风的阴影里,也看到这一人一马缓缓骑出城去,看着马上的骑士的英姿,不禁低头赞美道:"这小子可真棒!"马出了城,就走得稍微快了些,但是仍不是一个在这种天气里赶路的人应有的速度,沿着正定的大路上走了一段,马竟停了下来,在一株枯了的老杨树下微微踢着脚。 马上的骑士,似乎若有所待,面上的神色,阴沉得很。 在他来说,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了些焦急,他轻轻用马鞭的后柄击着手掌,自语道:"怎地还不来?"又过了片刻,他等得不耐烦,又想往前走,四顾一眼,看到他立马所在地,四周渺无人迹,想了想,又勒住马缰,打消了要往前走的念头。 夜静得怕人,只有风刮着枯树枝,不时地发出那种"刷刷"的声音,是这个无星无月的寒夜里唯一让人们听得见的声音。 马上的骑士神情越发不耐,跳下马,伏在地上,用耳朵贴着满是冰雪的地面听了半晌,突然脸上露出喜色,跃了起来,冰雪沾得他一脸都是,他也不在乎,随手抹去了,也不觉得冷。 他掏出了一个极大的手帕,手帕是白色的,和他身上的衣服极不相称,但是他却将这块手帕蒙在脸上,只有一双炯炯发着亮的眼睛。 在皮帽和手中之间的空隙里,全神凝视着远方。 没有多久,大路上果然传来一阵急遽的蹄声,老江湖从这种蹄声里,立刻可以判断得出,这一定是有人因着急事在路上以最快的速度赶路,而且赶路的人还不止一个。 蹄声越宋越近,这个以手帕蒙昔脸的汉子立刻以最敏捷的身法又跳下马,将络微微向左一带,是以马身便恰好横在路上。 路的那边,飞快地弛来两匹健马,这么冷的天,头上还不断冒着热气,马上的人一色青布短袄,外面罩着一件风氅,这是当时赶路的旅人最常见的打扮,原本一点也引不起别人家的注意,只是马上的这两人俱是一脸的精明之色,两双眼睛也都是炯炯有神,让人见了,有一种不凡的感觉罢了。 这两匹飞奔着的马上的骑士,远远也看到有一匹马横在路上,其中有一人颔下已有微须,年龄仿佛甚大,见状皱眉道:"前面的像就是那活儿?"语音中河南味极重。 另一人道:"我们将马放慢一些吧。"但是为了爱惜马,这两人都不肯太用力地去勒疆绳,让马又跑了一段。 这样,这两匹马停的时候,距离那蒙面的骑士,已经没有多远了。 年长的汉子见了这蒙着脸的骑士,脸上神情猛变,心头也在砰然打鼓,但是他闯荡江湖多年,在刀口上翻滚的次数,也不知有多少,此时虽然有些惊异,但还是从容他说道:"老哥借光,让个道给我们走。"话说得客气得很。 蒙面骑士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他,一瞬间,空气像是凝结了。 那两匹马上的骑士,莫测高深,又心怀畏惧,愕然望着他。 蒙面骑士的笑声又是那么突然地顿住了,换了一种毫无笑意的声音,冷然说道:"两位敢情就是两河闻名的枪剑无故裴氏双杰吧?"说话的态度里,满是挑衅的意味。 那较为年长的一个考虑了半晌,方想答话,那年轻的一个已说道:"朋友好厉害的眼光,不错,在下就是弧形剑裴元,这就是家兄钩镰枪裴扬。"他冷笑数声,又道,"朋友深夜在此相候,莫非对我兄弟有什么指教吗?"蒙面骑士朗声笑道:"我听说裴二侠性情豪爽,如今一见,果然是快人快语。"他笑声一住,随即又是一副冷冷的神情,你虽然看不透在他手帕后脸上肌肉的变化,但是从他的目光里,你仍可以发现他的这种慑人的寒意。 他接着道:"既然如此,我在明人面前,也不必说暗话,今日来此,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用意,只不过是想向两位讨一样东西罢了。""要向我兄弟要东西,还不简单得很。""弧形剑"裴元冷笑道,"只要朋友也该亮个万儿,要知道,我兄弟的东西,不是随便要得的呢。"他话可说得极为不客气,像是早已知道这蒙面骑士对自己非但绝无好意,而且还有着极坏的图谋。 可是他这种不客气的态度,并没有引起蒙面骑士的暴怒。 他反而笑道:"我要的不是别的。"他用手将面上的面帕更向上提了提,说:"就是贵兄弟头上的脑袋,和两位怀中的玩意。"弧形剑"裴元怒极而笑,笑声高亢人云,显见得内功不但已有火候,而且已可算是登堂人室了。那蒙面人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他脸上,冷冷说道:"裴二侠为着什么事这样好笑?""弧形剑"裴元笑声顿住,道:"我裴家兄弟出来闯荡江湖十余年,还没有人敢在我哥儿俩面前说过难听的话。朋友,你凭着些什么,就敢在我哥儿俩面前这样卖狂,你敢情也是活得不耐烦了吧?"钩镰枪裴扬虽是涵养功深,此时也不觉微微有些怒火了,厉喝道:"朋友!咱们废话少说,还是手底下见个真章吧。"那蒙面人仰天而笑,道:"好,好,裴氏双杰果然都是好汉,兄弟今天若不成全你们,从此武林中就是没有兄弟这号人物。""弧形剑"裴元重重哼了一声,冷笑道:"就像阁下这号藏头露尾的鼠辈之能称得上是人物的话,那武林中的人物,也未免太多了些吧!"言下大有你根本不是人物,还说什么以后不以后呢! 那蒙面人的眼睛倏然射出凶光,一语未发,双腿微夹马身,那马便缓缓走到路边的荒地上。 然后他回转身,冷然道:"两位请过来吧,这里清清静静,用来做两位的葬身之地,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他这种语气,就是根本将这两河闻名的。枪剑双绝、看得一文不值,认为他们简直没有一丝能胜得了自己的希望。 裴氏双杰久走江湖,此时虽是怒火高涨,但见了这人这种超人的自信,心里也不禁微微打鼓,知道此人决非善与之辈,但事情已发展到这种地步,自己又怎能说出了不算? 于是他们对望了一眼,心里都提高了警觉,双双一带马,也相继走到那片荒地之上。 四野苍茫,他们彼此都不能看到对方的脸色,寒气侵人,三匹马冻得有些不耐,不安地踢着腿,发着低低的嘶鸣。 那豪面人刷地翻身落了马,这份轻灵和敏捷,使得裴氏双杰也不禁暗赞一声:"好身手!"因为你甚至无法看清他从马上下来时所用的是哪一种身法,只觉得他本是坐在马上的身躯,霎眼之间,已站在地上了。 "钩镰枪"突然发话道:"朋友端的好身手,我姓裴的走遍大江南北,可是像朋友这样的身手,我姓裴的倒真还少见,想必朋友也是武林中成名立万的好汉,我姓裴的这次保的镖,朋友既然知道了,也该知道未路,我姓裴的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朋友若看得起我姓裴的,亮个万儿,高高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我姓裴的总有报答朋友之处!"他语气中已有明显地露出怯敌之意,这倒不是说他是个懦人,世上的人,又有谁不明不自地以生命作赌注来和人家比试,而武林中的规矩,双方在交手之前,无论如何也该亮个万儿。 但是那蒙面人却像是完全不懂这一套,两条腿不丁不八,气定神凝地站在雪地上,像是谁也无法来撼动他似的。 他这种骄做的神态,使得本来性情就较暴躁的"弧形剑"裴元再也忍不住了,他暴喝道:"大哥,和这种鼠辈废话干什么?"双腿离鞍,也飘身下了马,随手一挥,那马就徐徐踱了开去,远远地停下了,显见这马是受过训练的良驹。 "钩镰枪"裴扬暗暗叹息了一声,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全在此一斗,自己若是胜了,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自己若然败了,那么自己兄弟的两条命就算全葬送在这保定道上了。 这是全然不公平的,但是他也知道别无选择的余地,以裴氏双杰的身份,势不能一逃了之,何况也未必能逃得掉呢? 于是他也只得下了马,凝神站在地上,这时三人所立的地位,成了一个三角之势,三人全都凝神戒备着,谁也不敢有一丝疏忽。 裴扬行走江湖,一生谨慎,此刻绝不先发难,而且他兄弟两人己有默契,此时此地,他们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准备只要对方一发动,自己就联手而攻,绝不单打独斗。 那蒙面人眼珠一转,冷声说道:"贵兄弟还是一起上吧,省得我一个个地动手费事。""弧形剑"裴元也冷笑说道:"当然,我兄弟和鼠辈动手,从来不讲武林规矩,因为你不配。"蒙面人狂笑道:"好,好,我不配!"笑声未住,身形倏然而动,飒然袭向"弧形剑"裴元。 "弧形剑"裴元猛然旋身错步,哪知蒙面人突然一转折,改变了方向,身形闪电般击向裴扬。 这种身法和速度果然是惊人的,到了这时候,各人功夫的深浅立刻就可以判断得出来了。 "钩镰枪"裴扬不愧为北方武林健者,"倒踩七星步",身形如行云流水般溜了开去,手腕一翻,已将一条晶光问烁的钩镰枪撤在手上。 就在这同一刹那,"弧形剑"裴元也自撤出兵刃,寒光一问,"立劈华岳",划向蒙面人的后背。 蒙面人双掌一错,的溜溜地一转身,裴元的弧形剑刚好递空,右手一截,左指如剑,一:招两式,疾如闪电,端地惊人。 "钩镰枪"裴扬干腕一抖,掌中钩镰枪竟当做大枪使带起碗大的枪花,竟施展出"岳家枪法"里的煞手,刺向蒙面人腰下的"笑腰穴"。 蒙面人暗自点头,暗忖这"枪剑无敌"裴氏双杰武功的确不弱,须知钩镰枪远比大枪短,在裴扬手上竟能抖起碗大的枪花,功力之深,那蒙面人焉有不识货的道理。 当下他也不敢太过轻敌,轻啸一声,运掌如凤,忽又化掌为拳,化拳为爪,竟将"少林"的"罗汉拳","武当"的"七十二式擒拿手","空手入白刃"以及"峨帽"的"神鹤掌"运用在一处了。 这几路招式本是江湖习见的,但能将这几路招式融而为一体,江湖中却绝无仅有,甚至连听都浚有听过。 这蒙面人不但能将这几路招式溶而为一,配合佳妙,更是妙到毫颠。裴氏双杰称雄两河多年,掌中的两件外门兵刃所用的,又都是武林罕见的招式,但在这蒙面人的一双空手之下,非但没有占到半分便宜,而且应付得很吃力。 蒙面人掌风虎虎,每出一招,都是向致人死命之处下手,黑暗之中认穴之准,时间拿捏之稳,临敌经验之丰,实在都骇人听闻。裴扬暗忖:"武林中,哪里出来这么个好手?"须知裴扬在江湖中交游颇广,武林中的高手,他也大都有个认识,是以他兄弟"兄弟镖局"走镖十余年,从来未曾失风。 但是这蒙面人的来路,饶是裴扬极力思索,可也猜想不透。 依这蒙而人的口音,该是河北一带的人物,看这蒙而人的身法,却又像身兼中原武林几大宗派之长。 裴氏双杰成名于两河,两河武林中的高手,他兄弟可说是了如指掌,可是他们却也无法揣测得到这蒙面人究竟是谁。 他两人心中虽然极力揣测,手下可不敢有半丝疏忽,以他两人的武功,合力尚且不行,那蒙面人武功之高,可以想见,而以这蒙面人的年龄和武功,在武林本该久负盛名,但裴氏双杰却无法猜破人家的来历,岂非有些奇怪了吗? 夜更深,风雪又起,雪花纷飞,那三匹马冻得发抖,可是却并未跑远。 雪花飘到三人动手之处,被三人所发出的真力一激,远远飘了开去,"弧形剑"裴元掌中兵刃长不及三尺,全是进手招数,正是兵经所说的:"一寸短,一寸险。""弧形画"裴元心中愤怒,招招欺身直入,简直有些像是在拼命了。 蒙面人虽然已占上风,但一时半刻之间,却也无法伤得对方,像是有些不耐,倏然一声清啸,身形飘然而起。 裴氏双杰方自一惊,那蒙面人在空中竟变了身形,微一转折间,头上脚下,双掌带着凌厉而惊人的风声,劈向弧形剑的头顶。 他这种身法一使出,裴氏双杰不禁大惊,脱口而呼:"是你!""弧形剑"裴元掌中兵刃由下而上,"霸王举鼎",身形斜转。 哪知蒙面人突然在空中一挫腰,上身猛然升起尺许,左腿却横扫而出,着着实实踹在钩镰枪裴扬背上。 这一招的奇诡变化,直是匪夷所思,这一脚的力道何止千斤,裴扬惨呼一声,胸口一甜,鲜迎尚未及喷出,已然气绝了。 蒙面人身形也飘落下来,曼妙已极,孤形剑裴元双目赤红,厉呼道:"我兄弟和你有什么仇怨?你竟下了如此辣手!"身形形如疯虎,朝蒙面人扑了上去。 蒙面人微微冷笑,裴氏双杰已去其一,他更是胜算在握,裴元虽然不要命地猛攻,但他技高一着从容化解开了。 "弧形剑"裴元这种拼命的招式,最是耗费真力,何消十数个照面,他已经气喘咻咻了。 蒙面人气定神闲,突然双手翼张,胸前空门大张,"弧形剑"裴元可没想到人家为什么突然在身法上有这么大的破绽。 这也许是当局者迷,裴元欺身直进,弧形剑直刺蒙面人的胸腹。 蒙面人长笑间,猛一吸气,胸膛倏然缩后尺许,竟是内家登峰造极的功夫,"弧形剑"裴元掌中兵刃,刚好够不上部位。 他久经大敌,此招落空,便知要糟,身形猛往后撤,但蒙面人此时再也不给他喘气的机会,左右双掌齐出,形同问电,一起切在裴元的肩头上,这两掌是何等功力,裴元双肩俱碎,狂叫一声,两条腿被这一击之下,竟陷下雪地几达半尺,哪里还有活命的希望。 依然在下着雪,大地苍然——"枪剑无敌"裴氏兄弟的尸体,安静地躺在雪地上,他兄弟的那两匹马,似乎懂得人意,又似乎是不耐寒冷,昂首一声长嘶,竞跑走了。 蒙面人凝立未动,眼中神采更见夺人,走到裴扬的尸首旁,缓缓弯下腰去,在裴扬的尸体上搜索了半天,并无所得,又走到裴元尸畔搜索了一会,眼中流露喜色,自裴元怀中取出一物,极谨慎地收了起来。 然后他略微拂了拂身上的雪花,朝四周再一打量,四野仍然无人,缓缓踱到马旁,从容上马,扬鞭而去。 这荒地上脚步的印痕零乱,裴氏双杰的尸身,就躺在这零乱的脚印上。 裴氏双杰死了,他们所得的异宝碧玉蟾蜍也失了踪,这消息瞬即传遍武林,但杀死裴氏双杰的凶手是谁?江湖上谁也不知。 但是大家心中都惴惴不安,因此他们知道此人既能以一人之力杀了两河武林中有名的高手裴氏双杰,那么此人的功力,岂非不可思议了吗? 于是两河的每一间镖局部开始警戒了,但是因为此时镖局间竞争非常激烈,谁也不肯将自己警戒的力量去和别的镖局结合。 于是这更给了那神秘的蒙面人以后许多次机会。 不出三个月,两河的十六家镖局的十六位总镖头,竟被这神秘的蒙面人击毙了十三个。 这十三个武林好手,有的是走镖在路上,被蒙面人击毙;有的根本是在家里,被这蒙面人诱出宅外,甲重手法击毙。 这蒙面人永远是单人独骑,既没有帮手,也不带兵刃,但是却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他手下逃出活命的。 于是不但两河武林大为震恐,就连整个中原武林,也为这事掀起巨波,武林中人纷纷猜测着这蒙面人的来路,但活在这世上的人,竟没有一个看到神秘的蒙面人的真实面目。 总镖头一死,镖局群龙元首,同时再也没有人肯出来担当这事,镖局自然关了门,剩下的四个镖局中的河北"鸿远镖局",河南的"银鞭镖局"里的两位总镖头八卦刀李标,银鞭司徒明,年事已高,武功也弱,在这种情况下,吓得赶紧洗手,再也不干这刀头舔血的勾当,隐居起来了。 于是偌大的两河地方,就只剩下了河南的"雄风镖局",和河北京城里的"飞龙镖局"了。 原来两河地方最大的两家镖局,就是这"雄风镖局"和"飞龙镖局"。 "雄风镖局"的总镖头,中州一剑欧阳平之已经快七十岁了,但姜是越老越辣,掌中剑得有点苍心法,他浸淫于此数十年,功力更见惊人。此刻两河武林虽然风声鹤唳,但这个老头子禀性倔强,声言要以掌中剑来和这蒙面人周旋周旋。 "飞龙镖局"的总镖头却更是大大有名,"龙形八掌"檀明初出江湖时,才二十余岁,便以一双肉掌遍会群雄。 他武功虽高,却也从不给人家难堪,交手时点到为止,无论对方武功高下,永远是战个平手。 武林中人眼睛雪亮,腹中也有数,对这年轻好手不仅更为钦佩,十年来"龙形八掌"檀明在两河武林中人望之佳,更是无出其右者。 而且武林中人谁也不知道他武功究竟如何,就连中州一剑那种从不服人的个性,说及檀明时,也会暗暗伸起大拇指来。 此次两河镖局十三家被毁,"龙形八掌"更做了件大大的义举,那就是他将这十四个总镖头的遗孤,全收养了下来。 须知这些武林好汉,大多是一掷千金,无怪吝的慷慨汉子,平日得来的钱财,到手即散,哪里会留下什么积蓄。 于是他们的遗孤,生活自然就会生出问题,尤其是有的年龄还小,更是可怜,"龙形八掌"此一义举,直可称得上是功德无量,两河武林中提起"龙形八掌"来,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但"龙形八掌"却绝无骄矜之色,这三个月来他时常患病,也不大出来走镖,对于那神秘的蒙面人,也不作任何评论,有人在他面前提及此人,他也只是微微含笑,却也不发一言。 于是大家对他的武功起了更大的信念,都希望他能为武林除去这蒙面人,这就是沉默的好处,你不说话有时往往比说话能收到更大的效果。 严冬已过,春日已临,北京城里又恢复了生气,前门楼子的茶馆里,突然来了两人。 这两人一走迸茶馆,喝茶的人十个倒有九个站了起来,躬身招呼着,显见对这两人甚是尊敬。 这两人一个年纪较长,已有七十上下了,但精神却仍极为健朗,手里握着两个铁胆,当当作响,大踏步走了进来,一点也未显老态。 年轻的一个只有三十多岁,双目炯炯,鹰鼻阔口,神态极为威猛,茶馆里喝茶的人们恭敬招呼的对象,也是此人。 不认识他的人也有,暗自奇怪:"这人是谁?"但见了这等气派,心里也在暗地赞佩。 那老者选了张桌子坐了下来,朝那威猛的汉子说道:"北京城里果然是人杰地灵,今天我老头子总算开了眼啦。"说话时声若洪钟,一口道地的川黔口音。那汉子微微一笑,道:"欧阳前辈稍为歇息一下,等会儿晚辈再陪您到别处逛逛。"那老者哈哈一笑,道:"檀老弟快别这样称呼,可把我老头折煞了。"口中虽然这么说,心中对他的恭敬高兴得很。 那汉子微微一笑,说道:"老前辈远来,晚辈真惭愧得很,本来晚辈早该去拜访您的——"那老音一摆手,阻止了他的话,道:"这有啥子关系,我也是顺便到北京城来耍子的,那小子这儿个月虽然搞得天翻地覆,可也还不值得我老头子巴巴地从河南跑来。"茶馆里的人却竖起耳朵来听着,有的熟悉武林中事的,便已猜出这老头大概就是河南雄风镖局的中州一剑欧阳平之。 "但是他是河南豪杰,怎他说话却是这种口音呢?"有些人在奇怪:"也许不是他吧?"但这老者却正是"中州一剑"欧阳平之,他自幼生长在云南,又在点苍学剑,壮年才移到河南的,说话自然是川黔一带的口音了。 另一个中年汉子,不言可知就是威震河朔的"龙形八掌"檀明了。 原来中州一剑欧阳平之竟为着那神秘的蒙面人赶来北京和龙形八掌商讨应付的方法,只是他禀性刚强,嘴里不肯承认,硬说他是来北京城逛逛的。 他两人神交已久,见了面相谈亦欢,于是"龙形八掌"便尽地主之谊,陪着老当益壮的"中州一剑"欧阳平之逛起北京城来了。 "中州一剑"欧阳平之兴致颇高,连逛了两天,还意犹未尽。 但是第二天晚上,那神秘的蒙面人却已光临到飞龙镖局里来了。 欧阳平之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日来逛累了,也睡得熟些,但这个几十年的老江湖,仍然不是常人可以比拟,他睡梦中蓦然惊醒了,听到屋顶上有夜行人零乱的脚步声。 他极为迅速地穿好了衣裳,几十年的训练,使得他在一段常人无法思议的极炔时间里结束好了一切,悄然推开窗户。 他心里有些奇怪,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跑到飞龙镖局里来生事,但是他习性使然,遇上这种事,他绝不会袖手不管的。 于是他纵一纵身,狸猫般地掠出了窗户,四顾之下,果然发现屋顶上有一条人影。 他撤下了剑,这就是他的谨慎之处,能在江湖中享有如许多年盛名的人物,自然是行动谨慎的。 然后他一长身,嗖然窜上了房顶,却听到那夜行人微微一声冷笑,极快地向屋后掠去。 于是他也毫不迟疑地追了下去,一面暗笑檀明:"这小子到底是年轻了些,居然睡得那么死,连有人光顾他,他都不知道。"院子里又恢复寂静,许久,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跑出院子,站在墙角撒尿,忽然看到人影一晃,吓得一哆嚏,尿都差点撒在裤子上了。 但是他胆子像是比别的孩子大,一声不响,躲在墙角里,看到一条人影以极快的速度闪入屋中。 这孩子虽然不大,头脑却极灵敏,自幼也学了些武功,只苦于未得明师而已,此刻那人影虽然只是一闪即没,但他已看出这人影像是檀明,不禁奇怪着:"檀大叔怎地这么晚才回来?"但那人影却又极快地闪身而出,一窜而至屋顶,速度更是惊人,令人根本无法看清他是谁。 这孩子对自己方才的判断,又觉得不大确定了,暗忖:"这大概不是檀大叔,怎会刚回来马上就出去?"他午夜梦回,头脑可是昏昏地,也不去多思索了,又走回房里。 第二天北京城里可沸腾起来了。 原来自河南赶来的名镖头"中州一剑"欧阳平之竟在荒郊毙命,胸肋间中了对方一掌,连胸骨都完全碎了。 但是这位老镖头毕竟超人一等,临死前还为武林除去一害,原来他的对手也被他一拳击中面门,将脑袋打得稀烂,而他的对手,却就是武林中人人欲得而诛之的神秘蒙面容。 那是从他的装束、身材,以及虽然已被击烂,但仍看得出的那块蒙在面上的面中推断而出他就是那蒙面的人。 至于他的面目,却已完全无法辨认了。 蒙面人虽死,但他的身份、来路,仍被江湖中人不断猜测着,至于那蒙面人究竟是谁,却似乎永远没有人知道了。 "中州一剑"这一死,龙形八掌竟引为自咎,不断地谴责着自己,为中州一剑安排了极隆重的葬礼,北京城里来参加这葬礼,就有几千人,再加上远方赶来的武林豪杰,人数更为惊人了。 "中州一剑"一生叱咤江湖,死后亦备极哀荣,他虽然没有儿孙,但两河武林道的魁首"龙形八掌"竟当着天下豪杰,为他披麻戴孝,做起孝子来了。 "中州一剑"虽死,他的声名反而比生前更响,而"龙形八掌"这种风度,也搏得江湖中人一致的称赞。 于是"龙形八掌"在武林中的地位,也就更崇高了,他"飞龙镖局"所保的镖,由南到北,只要"飞龙镖旗"一到,再也不会有人敢望半眼,就连武林中其他的纠纷,见了"飞龙镖旗",也是立时便解决了。 两河武林中,竟有十四个高手丧在这蒙面人手里,这蒙面人像是和镖局结了什么仇恨,因为除了镖局中人之外,任何他人却一个也未曾遭他的毒手。 这些身故的镖头的后人,男女不同,年龄亦有差别,"龙形八掌"却将他们全收留在身畔,还悉心教他们的武功,武林中人交口赞誉,都说龙形八掌仁义为先,是个了不得的好汉。 时日匆匆,又是许多年了。 人们对几年前所发生的事,都已渐渐淡忘,昔年江湖侧目,搞得武林惶惶不安的神秘蒙面容,此时尸骨已寒,已经很少有人再提及他。 就连昔日声名显赫的"中州一剑",也已不再存留在人们心中了。 只有"龙形八掌",他在武林中的地位,却随着时日的变迁、而日益升高,"飞龙镖局"不但在两河首屈一指,远至江南,塞外,都设有分号,江湖上自有镖局以来,从没有任何一家镖局享名如此盛的。 "龙形八掌"檀明本人也很少出去走镖了,因为这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出马,是以他终日无事,就安闲地在家里纳福。 当年被蒙面人所杀的那些镖客的后人,现在全部长大,最小的也有十三岁了,"龙形八掌"无事时,也教教他们武功。 "龙形八掌"自己的独生女儿,此时也有十五岁了,"龙形八掌"已是中年人,对江湖上的勾当,似乎已不太感兴趣,但武林中若遇到了些什么化解不开的纠纷,还是不远千里而来求他相助。 武林中第二代,也兴起了不少高手,但无论武功,声望,却没有一个比得上"龙形八掌"檀明的,那些镖客的后人,不知是否天资太差,连"龙形八掌"十成功夫里的一成都未曾学去。 又是春天,这已是"中州一剑"死后的第六个春天了。 晓色方开,"飞龙镖局"里练武场里,已有人在练拳了,那是个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眉长而秀,两只眼睛神采明朗,身躯虽不高,但发展得极为匀称,一眼望去,可称得上是"美男子"。 这少年沉腰坐马,伸拳踢腿,力量用得恰到好处,拳法也一丝不乱,可惜的只是这套拳法仅是武林中极为普遍的"大洪拳"而已。这"大洪拳"招式呆板,只能强身,却不能防身的,更谈不上攻敌了,然而这少年却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练了下去,一趟拳打完,额面上已微微见汗了,显见内功也毫无根基。 他深深呼吸了几次,沿着围墙缓缓踱着,脸上虽是满脸聪明伶俐的样子,但神色却显得十分忧郁。 这少年就是当年"枪剑双绝"中钩镰枪"裴扬的独子裴珏,这几年来他刻苦自励,勤练着武功,但练了这么久,他仍是毫无进展,连镖局里寻常的一个趟子手都打不过,他不禁很灰心,暗恨自己为什么这么笨,每逢"龙形八掌"亲自教武功的时候,他更留心去学,但学未学去,却仍是那几套功夫,檀明平常说他们太笨,这样练法一辈子也无法练好。于是他开始有些怀疑"龙形八掌"不肯教他们真功力,但"龙形八掌"对他们并不坏,他也不敢对这位自己的大恩人有什么怀疑。但奇怪的是别的镖师在练武时,"龙形八掌"也不准他们去看,说是怕乱了他们的心思,裴珏天性极强,人家不愿意他做的事,他就决不做,但武功对他的诱惑又极大,是以他终日心情忧郁,将他原来的聪明活泼都消磨殆尽了。每天早上天还未亮的时候,他就悄然爬起来练拳,本来跟他在一起的,一共有丸个人,都是镖局的后人,但是"龙形八掌"却将他们分开了,有的被送到河南,有的被送到江南,说是让他们出去历练,只留下裴珏和另一个最小的女孩子在北京城里的镖局里。那个小女孩子叫袁沪珍,是断魂镖袁一梁的后人,年纪虽小,人却聪明得很,两只大眼睛一转一转的,像是看出你的心事。裴珏很喜欢她,常常携着她的手到镖局外面去散步,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常常拉着她聊天,其实他们都还小,忧郁还嫌太早了些。"钩镰枪"裴扬的妻子在生下裴珏后就去世了,裴珏自幼父母双亡,现在又奇人篱下,他心高气做,时刻想自谋出路。但是他身无一技之长,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去谋生,何况龙形八掌也时常安慰他,叫他好好耽在家里。还有一点是他心中的秘密,这秘密关系着龙形八掌的独生女儿檀文瑛,不过他将这秘密深深埋藏在心底,并且时常压制着自己不要去想它,但人类的心理却又那么奇怪,你越是压制的事,往往却更容易爆发的。他沿着墙角转了一圈,天已大亮了,他停住了脚,望着东边初到的朝霞,愣了许久,心里不知在想着些什么。蓦地,一粒石子飞来,击中他的头,他一惊,回过头去,却看到一个穿着紫缎挟袄的少女,正倚着放兵器的架子在冲他憨笑。石子发出的力道虽然不重,但还是击得他脑袋隐隐发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那少女娇笑道:"怪不得我爹爹说你笨,你瞧你,练了这么久的功夫,有人在后面暗算你,你都不知道,这幸好是石头,要不,你脑袋不开花才怪。"这少女正是"龙形八掌"檀明的掌上明珠,娇笑如花,吐语如珠,笑起来两边颊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涡,令人有百合初放的感觉。 裴珏一笑,平日间这种话他也听多了,也就慢慢地习惯,这飞龙镖局里面的人个个说他笨,他自己也开始觉得自己是笨的,平日尽量的少说话,因为他知道说多了话他就更笨了。 檀文琪姗姗走了过来,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地,说道:"你拳练完了没有?"裴珏点点头。 檀文琪一跺脚,娇嗔道:"你呀!真气死人,人家跟你说话,你总像哑吧似的。"裴珏仍然不作声,檀文琪气得小嘴嘟起老高,道:"我知道,我们不配跟你说话,只有你的袁妹妹才配跟你说话是不是?好!"她又一跺脚,转过身去,一面说道:"以后你不要理我好了。"裴珏脸上神色奇怪得很,像是极力在控制着自己的情感,檀文琪走了两步,回过头悄俏来望他,他心里一动,道:"琪妹——"下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只觉心里甜甜的。 檀文琪一笑停住了脚步,得意地娇笑着说:"真讨厌,谁教你理我的?"回过头来,连两只大眼睛里都充满了笑意。 裴珏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暗忖:"我该怎生是好?她年纪还轻,对男女之情,只模模糊糊有个概念,知道得并不清楚,见不着檀文琪时,我时时刻刻想看见她,可是若真正见了她,又想马上走开,因为我仿佛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他心中的这些矛盾,檀文琪可不知道,她娇憨已惯,嘴里虽在骂着他笨,心里可没有这种想法,只觉得和他在一起,就高兴得很,可是他脾气像是有些阴阳怪气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看到他和袁沪珍在一起时就有说有笑的,心里就生气,下次见了他时,就故意逗他生气,可是他若真的生气了,她心里又后悔。 裴珏呆呆地站着,动也不动,阳光升起,照得他脸上红红的。 檀文琪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忽然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上上下下地抛着,阳光照得那东西闪闪发光,原来是一只鸡毛做成的毽子。 裴珏的眼光随着那毽子一上一落,心里叫苦:"又来了。"檀文琪侧着脸望着他娇笑,说道:"谁要和我踢毽子?"裴珏不敢答腔,檀文瑛嘴一嘟,拿着毽子跑过来,站在他面前,娇嗔道:"你跟不跟我踢毽子?"一个俏生生的面孔,几乎贴到裴珏脸上。 裴珏鼻内,满是少女的幽香,微微向后退了一步,连声道:"踢!踢!"檀文琪一笑拍了拍他肩膀,道:"这才乖。"裴珏心里跳得更厉害,望着她的酒涡,竟愣住了。 檀文琪拿起毽子向上一抛,那毽子疾地落下来,她脚一招,毽子竟平平稳稳在她脚面上。 她又得意地朝裴珏一笑,脚再一抬,毽子飞了上去。 那毽子一上一落,她踢了十几个,突然微微一侧身,跳了起来,右脚从左脚后面穿出,却踢那毽子,一面道:"喂,你怎么不帮我数呀?"婀娜而娇小的身躯,像是一只穿花的蝴蝶。 裴珏嘴里数着:"十、十一——"眼里随着她打转。 檀文琪越踢越高兴,眼角一瞬,望见裴珏呆呆地望着自己,嘴角一抿,忍不住笑了起来。 哪知她心神一分,那毽子远远被踢走了,她身躯一扭,像是飞翔着的燕子,跟了过去,身法的轻灵美妙,是难以形容的。 裴珏心里暗暗难受,忖道:"我若有她那样的身法该有多好?可惜,唉!我难道真的那么笨。"檀文琪秀发飘飘,衣袂微扬,望之直如凌波仙子,突地轻巧地一转身,双腿连环踢出,将毽子踢得高高地,手一扬,接在手里。 她这几个动作,完全是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勉强,也没有丝毫做作,曼妙地停住了身形。 她微微有些娇喘,但那更添了她的妩媚。 "两百个踢完了,该轮到你啦!"她走到裴珏身旁,将毽子递给他,说道:"要是你踢不到两百个,看我今天可饶你。"裴珏脸上突然掠起一丝奇怪的笑容,道:"假如我踢到了呢?"檀文琪"噗嗤"一笑,脑海中泛起了上一次他踢毽子那种笨拙的样子,连十个都没有踢到。 于是她笑着说:"唷,敢情你还能踢两百个呀!"她面手叉着腰,面孔红红的,又道:"好,你踢到两百个随便怎样都行。""随便怎样都行?"裴珏随口问道。 擅文琪脸一红,娇骂道:"你坏死了!"心中却奇怪地泛出一种难以形容,无法描述的感觉。 裴珏瞬即也了解了她为什么在骂自己,脸红得比檀文琪更厉害,低着头,接过了毽子,也在地上开始踢了起来。 檀文瑛兴高采烈地数着:"一、二、三——"但是她数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像是连数的力气都没有了。 原来裴珏身法虽然没有她轻灵,姿势更不及她曼妙,但是毽子却像生了眼睛似的,直上直下,绝不往别的地方跑。 是以裴珏只要一抬脚,那毽子便正好落在他脚上,又飞了上去。 晃眼之间,裴珏又踢了一百多个了。 檀文琪心里既奇怪,又着急,奇怪的是他怎么突然踢得这么好? 着急的是,他眼看已踢到两百个,自己就要输了。 她哪里知道裴珏禀性倔强,上次踢毽子时,被檀文琪笑得一塌糊涂,心里不舒服,偷偷去做了个毽子,每天晚上连觉都不睡,跑到院子里去踢毽子,发誓一定要踢得比她好。 熟能生巧,踢毽子一道,本也没有什么技巧可言,何况他本极聪明,只是从小被抑制,自己心里有了自卑之感而已。 练了没多久,他踢起毽子来已能得心应手了,他也不说,只闷在心里,暗忖道:"等到你找我踢毽子时,我要好好让你吃一惊。"现在她果然惊奇了,在旁边嚷道:"好,你真坏,偷偷地去学了是不是?也不告诉我,让我上当。"裴珏也不理她,脸上却难免得意地笑了起来,口里一面大声叫道:"一九三,一九四——"檀文琪突然跳了过去,一把抢过毽子,娇声不依道:"你坏,你坏!"裴珏大笑:"你输了,还赖。"数年来他心情从未如此好过,他好胜之心最强,但却处处被人压制,平日自然是郁郁寡欢了。 檀文琪一个身子已几乎倚在他怀里,娇笑道:"好,我输了,你要怎样?"裴珏心中一荡。 此刻阳光初升,正是少年人情恋最盛之际,初升的阳光照得檀文琪脸上的毫毛,变成了一种梦般的金黄色。 她娇喘依依,却吐在裴珏脸上,裴珏心跳加速,再难把握,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地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 当他的嘴唇接触到檀文琪面颊上的那一刹那,两个人都宛如触电,全身都麻木了,此时纵然天崩地裂,他们也全不在意了,两人但觉天地万物,都不过是为他两人这一吻而生的罢了。 蓦地,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两人大惊,立刻分了开来,一望之下,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原来在他们俩身侧站着的,正是面如寒冰的龙形八掌。 檀文琪纵然平时撒娇放刁,此时却是心头鹿撞,吓得面孔红一阵,白一阵,低着头再也不敢抬起来。 裴珏更是手足失措,面孔红得像茄子一样,不安地扭动着双手,生像这两只手不知该如何放法才好。 "龙形八掌"目光如冰,瞪在他们脸上,突然一转头,厉声道:"琪儿,回房去。"大踏步走了。 檀文琪委委屈屈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去望他一眼,此时她一颗少女芳心,已不自觉地放在他身上了。 裴珏愕在那里,檀文琪的回头一顾,令他终身难忘,尤其是她眼中满盈着泪水,更使他难忍,心中宛如刀割。 他暗忖:"都是我不好,害得她受罪。"转念又想:"檀大叔一定认为我太笨,不配他的女儿,所以生大气,唉!谁叫我自己这么不成材,要是我能聪明些,那不是太好了吗?"他又愕了许久,低下头凝视着地上,却看到一只蚂蚁,在笨拙地搬运着一块体积比它还大的昆虫的尸体,辛苦而蹒跚地在爬行着。 他凝视着这蚂蚁,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他从未想到的感觉。 "我虽然笨些,但我也该有我自己的前途呀,终日困在别人的家里吃闲饭,我还算个什么男子汉,这样下去,我又怎对得住我死去的双亲,怎对得住琪妹,又怎对得住我自己呢?"他握紧拳头,意气突然豪发,暗忖:"我要出去闯闯,去碰碰运气,假如我成功了,我就可以光彩地回到这里来,那时候檀大叔也不会再认为我没出息,也许就肯让琪妹和我在一起了。"一念至此,他猛然觉得浑身活泼泼地充满了生气,生像一刻也无法在此地耽下去,至于他孤身外闯,举目无亲,将要受到怎么样的痛苦,却非这年轻气盛的裴珏此时所想得到的了。 "可是小妹知道我走了,一定会难过死了。"他又想起了袁沪珍,但他瞬即转念忖道:"可是我以后光彩地回来,她岂非要更高兴十倍?"他性格极为倔强,心中决定的事,也从不更改。 他不再考虑一切,以后任何失败,任何挫折,他都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一种更强烈的希望,此刻正充沛在他心里,他不愿意他的计划受到任何阻碍,他微微抬起头,望着那围墙。 他知道围墙外面就不属于飞龙镖局了。 于是他跑到墙边,努力地向上一纵身,想自墙头跃出去。 但是他力量不够,轻功根本毫无根基,哪里跃得上这丈许高的围墙,砰地一响,重重摔在地上,跌得屁股隐隐发痛。 他毫不气馁地站了起来,连身上的尘土都不拍一下,又纵身上跃。 这一下,他双手已攀上了墙头,于是他紧抓不放,全身一起用力,努力地爬上了围墙。 围墙外面是一条小巷子,此时正有个菜贩子,挑着担子从下面走了过去,抬起头惊异地望了他一眼,也并未十分在意。 他一咬牙,墙头距离地面虽然还有许多距离,但他却也不管,双腿一屈,朝地上跳了下去。 裴珏凭着一时意气,丝毫没有考虑到后果,竟从飞龙镖局里越墙而出。 他闭着眼自墙头跳到地上,砰地一声,震得全身隐隐发痛,但总算还没有跌倒在地上。 这是一条并不太宽的巷子,两端却伸延得很长,裴珏忖量一下,知道往左走是飞龙镖局的大门,于是他就朝长巷的右端走去。 此刻他心情是兴奋的,对未来虽是茫无所知,但却充满了幻想,因为这时现实的问题还未曾困扰过他。 走出长巷,是一条较宽的青石板路,又是向左右伸展,他本无目的,信步朝右方走了过去。 此时天时尚早,路上的行人也不多,有一顶绿呢官轿走过来,前面有八个隶卒,扛着"肃静"、"回避"的牌子,想必是早朝回来的京官,他远远就避在路旁,让官轿走过去。 第01章(2) 官轿的窗帘深垂,他看不清里面坐的是什么人,他好奇地猜想:"里面坐的人此刻在想着什么呢?"最后,他替自己下了个结论:"那总不外是名与利吧!"他晒然一笑,觉得自己远比坐在官轿里的那人快乐得多,因为至少,自己是完全自由的,没有任何的拘束。 他的心像是长了翅膀,飞到遥远的地方了。 他穿着是一套水湖色的短衫,脚下登着一双薄底快靴,这是他练武时的装束,走起路来,轻便得很。 转出这条路,是一个不小的市场,此刻已是早市,人们拥挤在里面,发出杂乱的嘈声。 他施然信步而走,心情轻松得很,但走了不久,肚子却饿了。 这是第一个有关现实的问题困扰他,市场里的东西很多,北京城里著名的"糖葫芦"、"甜山楂"、"枣儿糕",都是他平日爱吃的,此刻见了,更是馋涎欲滴,恨不得马上要些来吃。 但他口袋里连一分银子都没有,他只能眼看着,这时候,他第一次了解到"金钱"的力量,也了解到了它的可贵。 从这个问题开始,各种的现实问题都向他交相而攻了。 生活,这是人们最重要的问题,而生活中最最不能缺少的,就是"金钱",因为"金钱"几乎可以代表了一切。 "该怎么样生活呢?"裴珏困惑了,首先,他连今日的午饭都无法解决,那更不须再谈到其他的了,于是他也惶恐了起来。 卖吃食的摊贩见到他衣着不错,都抢着向他兜生意,他都摇头拒绝了,其实他何尝不想买些吃食,只是力有不逮罢了。 随着腹中饥饿的程度,他内心的惶恐也在增加:"今天中午不吃,晚上也要吃呀,就是今天晚上也可以不吃,但明天呢?"他长叹了口气,除了会一些不中用的本事之外,谋生的方法,他一窍不通。 他甚至开始有些后悔,但是他既定决心,就再也不会更改了。"宁可死去,也不再改变自己主意。"傻劲儿,他是有的。 他随着人潮走动着,心中的思潮,却比人潮还要混乱数倍。突地—— 有人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一下,他茫然回过身,一个猥琐的汉子正望着他笑,奇怪的他此时像是身不由己,居然跟着那人跑了。 那人走得快,他也走得快,那人走得慢,他也就慢慢走,他潜在意识虽不清醒的,但身躯却像是已不听自己命令。 那猥琐的汉子走出市场,七转八转,走往一条更狭窄的巷子,那巷子两旁的房子建得很低,但却是楼房,再加上巷子太窄,对面当窗放着的东西,从这里窗户伸手过去都几乎可以拿到了。 走到巷子的最后几家,那汉子走进一个小门,裴珏已是着魔,也跟着走了进去。房子里又臭又小,有几个妖形怪状的女人坐在楼下,高声笑骂着,完全没有一丝女人的味道。 那些女人一看见那汉子带了裴珏进来,一涌向前,围在裴珏身旁,七手八脚地在他身上摸来,有的说:"这货色真不坏。"有的一面摸着他的脸,一面笑道:"你们看,这货色的皮肤真嫩,脸色儿像吹弹得破似的,打扮起来,包管像是女的。"裴珏迷迷糊糊地有些生气,但他脑海里混饨一片,连这生气的感觉都不太明确。 那汉子听了得意得很,推开那里越看越别扭的"女人",说道:"我上楼去替他打扮打扮。"裂开嘴一笑,嘴里的牙齿都变成土黄色了。 那汉子上了楼,裴珏也跟着上了楼,走进一间房,房里除了一张大床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然后他从床底的一口樟木箱子里,取出了几件女人穿的衣服,在裴珏身上比了比,选了件大红的,放在床上,将其余的又收回箱子里。 他又替裴珏换上了这件红衣服,砰地,将裴珏推在床上,走了出去,关上房门,还像是已经下了锁。 裴珏此刻完全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尸体,什么也不能反抗,脑海里也是迷糊的,只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事实在太奇怪了。 就是这被推在床上时的姿态,动也未动,也不知等了多久。 最后,房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胖子,朝裴珏看了看,又伸出头去,和外面的人讲了几旬话,砰地,又将门关上。 胖子瞒珊地走到床前,酒气熏熏,伸手去解裴珏的衣服,原来此地是个"像姑团子"。那猥琐汉子,以江湖下九流的"拍花手法",将裴珏拍了来,这也怪裴珏生得太清秀了些。 可是对这些,裴珏却一点也不懂,他虽然神智不清,但已微微觉得此事有些不对,可是他四肢无力,根本无法反抗。 那胖子是个"老玩家",他细看了看裴珏,又蹒跚地跑出门外,拿了杯清水回来,含在嘴里,噗地,喷得裴珏一头一脸。原来这胖子一看便知裴珏被迷。他却嫌被迷了的不过瘾,想以清水来将裴珏弄醒才玩,哪知却救了裴珏。"裴珏被水一喷,神智立刻清醒了,水,本是"拍花"的唯一解药。那胖子又想伸手去解裴珏的衣服,裴珏此刻力气也恢复了,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却知道必定不是好事。、这胖子酒意醺然,一面笑着说:"小乖乖,不用怕,来——"、裴珏大怒,双时一用力,从床上翻了起来,那胖子嘻开大嘴笑道:"小乖乖,你要干什么?"话未讲完,被裴珏砰地一拳,打在鼻梁上,痛得哎哟一声,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那胖子大声骂道:"小臭货,你疯了。"裴珏更怒,又朝胖子面上打了一拳,他成功虽不佳,但练了这么多年武功的人,身躯自然比别人强些,力气也自然比常人大些,这一拳那胖子怎会再挨得住? 裴珏怒极,又朝那胖子打了几拳,打得那胖子叫苦连天,痛得高声大喊:"快救命呀!"接着,一阵零乱的楼梯声,跑上来两个彪形大汉,想是此地的打手,听到搂上的声音,跑了上来。 哪知裴珏那房间的门,被那胖子在里面扣上了,是以那两个打寻,在外面空自着急,却进不来。 裴珏出拳如雨,将那胖子打得杀猪般乱叫。但叫声越来越微弱,想是眼见不行了,那两个打手越听越不对,再顾不得什么,两人一起用力,想这种房子,怎禁得两人一推,哗啦一声,房门竟被推散了,那两个打手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此时裴珏正骑在胖子身上,打得那胖子已经只有人气没有出气了,打手们怒骂道:"小兔崽子,敢情你活得有点不耐烦了!"伸开蒲掌般的大手,一把揪住裴珏的领子,就往下拖。 想裴珏年纪尚轻,武功又没有得过真传,再加上身材并不高大,怎是这两个牯牛般的大汉的对手,被他们拖得直飞了起来。 房间大小,两个大汉在房里根本施展不开手脚,于是他们拖了裴珏出门,张开手掌,就要去扇裴珏的耳光,一面骂道:"小兔崽子,你也不打听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就在这儿作死!"裴珏被这两个汉子抓住,动也动不了,但他究竟是练家子,情急之下,手肘往外猛撞,砰地,在这两个大汉肋下击了重重的一下,那两个大汉痛极而叫,手也不禁松了开来。 裴珏夺路就想往下逃,那两个打手怎肯放过他,骂道:"今天大爷非好好治治你。"裴珏心知不是这两个汉子的对手,暗叫要糟,目光四扫,却看到廊边的窗户是开着的。 在他没有清醒以前,他所经历过的事,他全然朦胧一片,只有些淡淡的轮廓,他当然也不知道是楼上还是楼下。 于是他暗忖:"拼着挨这两个汉子一拳,往窗口跳出去才说。"这时那两个汉子又向他冲了过来,他左手一挡,右拳伸出去打那汉子的胸膛,那汉子方才着了他一记时拳,挨得不轻,此刻倒也不敢大意,也是左手一挡,右拳砰地打在裴珏肩上。 哪知裴珏心里早有打算,肩头虽然挨了一记,他也不理,头一低,从那汉子的左臂弯下钻了出来,用力一跳,跳在窗台上,头也不敢回,望也不敢朝下望一眼,纵身就往下跳。 幸好这楼不高,但即是这样,当他脚接触到地面时,他浑身一震,再也稳不住身形,屁股着着实实地跌到地上。 这一下自然跌得不轻,但他此刻除了一心想逃离此地外,什么也顾不得了,爬了起来,也不辨方向,就拔足而奔。 这条巷子大是藏污纳垢之处,此时两边小楼的门口,零零敬散地坐着一些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像姑",看见有人从楼上跳下来跑走,心里都有数,既不惊慌,也不去阻拦他。 这就是潜在于人性里的同情之心,这些人虽然在于着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心里又何尝愿意,只不过是被环境所逼而已。 裴珏两眼发黑,夺路而逃,他们竟暗暗让出一条路来。 裴珏不知跑了多久,路上的人都以奇异的目光看着他,以为他是个"女疯子",但北京城里人性淳朴,都也不愿多事。 他跑了许久,实在跑不动了,留意去听后面,知道没有人追赶,就慢慢停了下来,喘着几口气,刚才所发生的事,此时想来真像一场荒唐而离奇的恶梦,他年轻纯洁,怎么会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勾当。 他开始再向前走,渐渐定过神来,四肢有些发软,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大饿了。 扫目四望,才看见这里竟是北京城郊最低级的所在,四周都是些木板搭成的房子,房子里住的也俱多是些北京城里最低层的人物。 裴珏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望着自己,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着的是女子衣衫,脚下却穿了一双男子用的蒲底快靴。 这打扮的确是不伦不类到了极点,此刻没有镜子,他无法知道自己面上的形状,但狼狈之态,可想而知。 有些站在门口的妇孺指着他窃笑,他脸一红,低着头就往荒僻之处走,想逃开这些嘲笑的目光。 这是人之常情,当自己觉得自己见不得人时,就想去无人之处。 裴珏越走人越少,此刻早已人夜,春天的晚风仍有料峭之意,春草渐生,春虫夜鸣,他微微觉得有些冷,心中的思潮,像潮水一样奔腾而生。 人海茫茫,他竟无依归之处,他此时若是稍微软弱一些,就会立刻回到飞龙镖局里去,因为那里至少是安全的。 但是天赋的倔强性格,却使他宁愿挨冷,受饿,也蹈蹈而行,觉得眼睛有些湿润,竟然快流眼泪了,他连忙压制住自己想哭的意念,因为他认为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突然,他听到背后仿佛有窃窃私语之声,赶紧回头去看,夜色淡茫中,只看到有几条人影跟在他后面,也不知在打着什么算盘。 他的心又开始跳了起来,此刻他竟成了惊弓之鸟,对什么都怀有畏惧之心,于是他走得快了些。 哪知那几条人影也跟着他越走越快,他暗地叫苦:"怎么我老碰到这些倒霉事?"脚下一不留心,碰着一块石子,跌倒了。 那几人影一阵哄笑,涌了上来,都是些衣衫不整的流氓地痞,年纪都很轻,头上斜戴着瓜皮小帽,袖子挽得高高的。 那些人按住裴珏,有的就在他身上脸上乱摸,笑起来的时候,声音里隐隐含着色情的意味。 裴珏心中一动,恍然了解到他们的用意,暗忖道:"原来他们将我当成了女人。"里不禁又气,又好笑,又着急,手脚拼命地挣扎着,怎奈那几个小子亦是年轻力壮,再加上人又多,他虽然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但是也没有用。 那几个地痞笑声越来越大,有的伸手去解他的衣服,一面说:"这几天正没钱,又闷得慌,这小姐真是天上送来的宝货。"裴珏着急得叫了起来,此时在这样的情况下,难怪他着急,这时,他又不禁暗怪自己的笨:"假如我武功练好了,又有谁敢来欺负我?"脚一踢,虽将一人踢倒了,但另一人却又压了上来。 暮地,远远有蹄声传来,在静夜里显然分外刺耳,那几个地痞互相道:"有人来了。"都停住了手,留意去听。 裴珏暗称侥幸,又怕那人不到这边来,扯开喉咙又叫了几声,却被一个汉子将口掩住了,一面说:"你再叫大爷就宰了你。"那蹄声竟越行越远,从旁边走过去了,这些无赖汉子又开始行动,裴珏急得不知怎么办,手脚再用力,也无办法挣开。 哪知蹄声突然加急,而且是朝这个方向奔来的,无赖们都略显惊慌,但他们仗着人多,也不怕,狠声道:"有人闯来,大爷们就一块儿作翻了他。"话声未绝,已有一骑奔来,那速度仿佛是和蹄声一起到来的,确实惊人。 那马通体纯白,到了他们面前,打了个盘旋,马上的骑士厉声道:"你们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裴珏大喜,总有人来救他了。 那些无赖喝道:"你小子是什么玩意儿,竟敢来管大爷的闲事,趁早夹着尾巴——"语声未了,刷地一声,说话的那人头上已着了一鞭,打得"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那些无赖顿时大乱,骂道:"好小子,你敢打人。"七手八脚地围了上去,想将马上的骑士揪下马来。 马上人一声怒叱,马鞭雨点般打在他们身上,最怪的是那条小小的马鞭上竟像有着上百斤力气,抽在身上,奇痛彻骨。 裴珏坐了起来,借着星光一看,马上人隐绰绰地可看得出是一个书生,年纪也不大,这从他的口音上可以听出来,但是坐在马上,鞭挥群小,却像天神一样,裴珏暗中羡慕,知道此人一定有高深的武功。 那些汉子果真无赖,被打在地上,还不肯走,骂道:"好,你打,你打。"滚在地上去抱马脚,哪知那马非凡物,脚一扬,将那人踢得闭过气去,马上人也大怒,马鞭忽地改挥为点,软软的马鞭到了他手上竟像是棍子似的,随手一点,风声飓然,竞点向一人的"肩井穴"。 这种以软兵刃点穴的手法,已是武林罕睹的了,何况他所使的只是条马鞭。那些无赖几时遇到过这种绝顶的身手,晃眼之间,已被他点倒两个,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那些无赖这才大骇,高喊道:"杀人啦。"落荒而逃。 裴珏武功虽不好,但他生长在武林世家。平日耳暄目染,却识货得很,此刻见了马上骑士的手法,大惊忖道:"这人武功真高!"马上的骑士望着那股人的背影,微微冷笑。裴珏站了起来,想去谢谢人家,抬头一望,看见那人遍体纯白,目如朗星,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再低头一看自己,自卑之感,又油然而生。 那人也低着头,仔细看了他半晌,突然道:"你的家在哪里?"裴珏一愕,千愁万感,齐地兜上心头,暗忖:人家年龄和我差不多,武功却不知比我强多少倍,唉,我算什么?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脸上的神色,不禁非常黯然。 那人见他不回答,似乎不耐烦地问道:"你没有家吗,怎地不说话?"裴珏点了点头,忽地深深弯了腰去,兜头一揖,掉头便走。 此刻他心里的难受,绝非任何言词可以形容得出的,喉管里像是堵塞着什么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那人望着他的背影,本来毫无表情的脸上,此时却像流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 他用马鞭的柄敲着马鞍,心里像是非常烦躁,突地,他高声叫道:"喂,女孩子,快回来。"裴珏停住了脚,他知道那人口中的"女孩子"就是指的他,但是他也不愿意解释,因为他觉得自己太丢人,人家若问起他穿上女衫的原因来,让他怎生去分说,他好胜之心绝强,对别人的怜悯与同情,他都不愿意接受,对别的人耻笑,他更痛恨。 但是他还是走了回去,站在那人的马前,那人低下头来看了他半晌,脸上似乎有惊奇之色。 然后他突然说道:"你既然没有家,要不要跟着我走?"他仰天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也是个没有家的人。"一口的江南口音,说得又快。 但声音却也含着凄凉的味道,裴珏听了,相怜之心大起,还未来得及说话,那人又道:"我还可以传些武功给你,让你不受别人欺负,至于你能学得了多少,那就要看你自己了。"言下大有自己武功深不可测,别人连学都无法学完之意。 裴珏这一喜,真是出于意望之外,但是他转念一想,怯怯他说道:"可是我太笨,学来学去总是学不好?"那人略现惊奇之容,道:"你学过武功?"裴珏点了点头。 那人哼了一声,道:"谁说你笨?你以前跟谁学过武功的?"裴珏垣:"龙形八掌檀明。""他满以为自己所说的这名一定会使这人吃一惊,哪知人家听了,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道:"他算什么东西!"裴珏不觉大奇,须知龙形八掌此时在武林中的地位,可说是非同小可,此人听了,却大有鄙视之意,那么此人是何来路? "难道这人的武功比檀大叔还高?"裴珏心中暗暗地思忖,但看这人年纪轻轻的样子,却又觉得自己的推测有些不合理。 那人的脾气似甚暴躁,不耐烦他说道:"你跟不跟我一起走?"裴珏暗忖:"无论如何,我也要跟这人去学学看,假如真能学好了——"下面他不敢再去想,因为那就是他整个的幻梦。 于是他又点点头,那人也不说话,马鞭一挥,那马一扬蹄,往前走了两步,马上人一弯腰,用手去抄裴珏的腰。 裴珏只觉得腰一紧,整个人腾空了起来,然后坐到那人的前面,也是他年纪太轻,有许多事都没有考虑到,他若仔细一想,以他的打扮和当时的情况,这人一定会认为他是女的,但却要他和自己一起走,又将他抱在身上,是不是也像是对"他"怀有野心呢? 裴珏坐在前面,那马跑起来像腾云驾雾似的,这是他平生所未曾经历过的速度,不禁觉得甚为兴奋。 须知"速度"也是人们一种享受,尤其是爱好刺激的人们。 裴珏闭起眼来领略这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感觉,鼻端突然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气,却是从身后的那人身上发出的。 他心里奇怪:"这人身上的气息怎么像女人一样?"哪知那人已在他身后冷冷说道:"你是个女儿家,做事要谨慎些,以后在没有学会武功之前,千万不要出去一人乱跑。"裴珏听了,哭笑不得,那人又说道:"今天你随便就跟着我走,这幸好是我,如果换了别人,那你难免又要吃亏。"裴珏有口难言,结结巴巴他说道:"我一——"那人厉声道:"不要多说!"声音虽然很好听,但语声却严厉得很,而且里面还有种冷冰冰的味道,使人不敢不听他的话。 那人又道:"以后在外面,你就叫我冷大叔好了。"裴珏听了,暗暗好笑,忖道:"这人的年纪看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却要我叫他大叔。"但他口中还是"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马极快地奔跑了一段,天越来越黑,大约已是子夜了。 裴珏也不知道已跑到什么地方,那人不再说话,他也不敢问,忽然他看到远远有一片灯火,想必那里有个市集。 那马向前飞奔,到了前面,才缓缓收下步子来。裴珏一看,此处果然是个市集,而且还相当热闹,因为这么晚了,此地仍然灯火未绝,只是他自到北京以来,就没有再出来过,自然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马人了市集,就走得更慢,那人的手由裴珏身后抄过来,勒住马垦。 裴珏突然感觉到他身子软软的,心里不禁奇怪,暗忖道:"这人武功这么好,怎地身子却是这么软呢?"马停在一家气派甚大的客栈门口,那人下了马,裴珏久居北国,自然也会骑马,也跟着跳了下来。 那人脸上又有惊奇之色,问道:"你会骑马?"但却并未等裴珏的答复,就先走了进去。 他衣履甚是华贵,所骑的马又是千中选一的良驹,客栈里的小二阅人多矣,什么人是什么样的来路,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连忙跑过来巴结他说道:"客官敢情是要房间吗?"那自称"冷大叔"的人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店小二道:"夫人怎地还不进来。"原来裴珏还站在门口,此刻听到别人叫他"夫人",可气可乐,但却也不好发作出来,只得慢慢走了进去。 小二惊奇地望着他的脚,原来他脚上仍然还穿的是那双薄底快靴,"冷大叔"也不禁随着小二的眼光一望,也是一皱眉。 裴珏望着他无可奈何地一笑,此刻灯光之下,裴珏才对他看个清楚,不禁暗赞:"好漂亮的人物。"原来这"冷大叔"双眉长垂,目光中闪烁着光采,嘴虽不小,但也并不甚大,鼻子像是一根玉拄,笔直通向上额,竟比裴珏还要漂亮三分。 "冷大叔"看到裴珏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心里也在奇怪:"这女孩子好像有些古怪。"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这险些被人强暴的"女子"竟不是个女人。 店小二陪着笑道:"敝店全客满了,只剩下一间房,两位就将就着住下吧,那里还算干净。"他眼睛雪亮;已觉这两人有些不对路,是以说话的态度,也远不及方才那么样巴结了。 "冷大叔"一摇手,道:"好吧,快带浅们去。"裴珏自幼就和别人同房而睡,当然不会觉得有些什么不便,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自己和人家外表看来,总是一男一女,那么这"冷大叔"怎地却又要和自己同房睡呢?难道这"冷大叔"心里,也有着什么毛病? 刚走进房,"冷大叔"就挥手叫小二走开,一面关起房门来,说:"快脱衣服休息,明天我们还要一早赶路。"裴珏有些不好意思,他倒不是为别的,而且恐怕"冷大叔"查问他怎么会穿上女子的衣服。 "冷大叔"看见他坐在椅子上不动,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意,道:"你不好意思是不是?等一会你就知道没有关系了。"他略微拭了拭脸,就解自己的衣服,脱去外衣,连里面的短褂郊脱下了。裴珏本来心中在想着该怎么样向"冷大叔"说自己所遇到的事,抬头一看,一颗心几乎要跳到腔口了。 原来"冷大叔"脱了衣服后,丰乳隆股,竟然是个女的。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裴珏面上的表情,一面带着教训的口吻说:"你现在该知道我刚才所说的话的意思了吧,我其实不是男的。"她哼了一声,又说道,"我要是个男人,你岂不是又要倒霉了吗?"裴珏自出世以来,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女子在他面前脱衣,此刻见了这情形,心跳得像是要离腔而出,面孔也涨得赤红,吓得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多朝"冷大叔"看一眼。 "冷大叔"突然一笑,道:"我和你真有缘,一看见你,就觉得你孤苦伶仃,受人欺负,怪可怜的,所以才收你做徒弟,你别以为这么简单,恐怕以后你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不会相信呢?"裴珏一拾头,只觉"嗡"然一声,面孔更红得像猪肝一样。 原来这"冷大叔"竟脱得身无寸缕,身躯上美妙的曲线和弧度,在灯光下显得更突出了。 "冷大叔"想必也看到裴珏的窘态,说道:"你不要奇怪,我从小就是这样睡觉的。"一笑又道:"你多大了,怎地这样害躁?快脱衣裳睡呀,你看见我也是女的,还怕什么?""冷大——大叔。"裴珏结结巴巴他说,"你快穿上——我——我是个男人。""冷大叔"一惊,猛地向后一退步,娇喝道:"你说什么?"裴珏硬着头皮道:"我是个男人,我——"话还没有说完,"冷大叔"已一掠至前,裴珏还未及看清,鼻畔一麻,全身竟定住了。"冷大叔"玉手一伸,在他胸前一摸,玉面也立刻飞红,吧地一巴掌,打在裴珏脸上,恨声道:"你是找死,敢欺负姑奶奶!"裴珏心中叫苦:"谁欺负你了?"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原因,但是却苦于口不能言。 "冷大叔"一低头,看见裴珏的眼睛仍瞪住自己,反手又是一巴掌,脸更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飞快地穿上了件外衣,一面恨声道:"今天我若不让你痛快,我就不叫冷月仙子。"此情此景,听到"冷月仙子"四字,怕不吓得立刻昏过去才怪。 原来武林中,近十年来出了个极为有名的人物,这人叫做"千手书生"行踪诡秘,武功却高得惊人,行事又介于正邪之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姓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貌。 你若不去犯他,他也绝不来找你,可是只要他我着你,你再也休想逃出他的手去。 武林中人提起"千手书生"四字,多是敬而远之,这"冷月仙子"本是"千手书生"之妻,行事却比"千手书生"更辣。 后来不知何故,"冷月仙子"与"千手书生"夫妻反目,千手书生突然在江湖中失去踪迹,那冷月仙子却开始行走江湖,她亦是行踪飘忽,而且喜做男装,忽男忽女,只要有人稍微得罪了她,就是不了。 以"龙形八掌"那么的身份武功,提起这夫妻两人,也是面目变色,绝对不敢去招惹他们。 此时机缘凑巧,却让裴珏遇着了她,而发生的事,又是那么难以解释,以"冷月仙子"往常的脾气,不要了裴珏的命才怪。 裴珏的目光里,自责,惭愧,不安,兼而有之,但却绝对没有乞求之神色,他生性如此,就算刀架在头上,他也不会向你哀求半句的。 "冷月仙子"脸上的红霞,仍然未退,除了她丈夫外,从未有人看到过她的身体,近几年来,就连她的丈夫都没有看见过了。 此刻她却让这少年人看了个饱,心中固然愤怒,不知怎地,却还有另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然而这感觉却更令她不安,也更促使她下决心要废掉裴珏,这在她而言,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但她却在迟疑着。 从裴珏的目光看,她发现了一种从未遇到过的"纯真"。她的自幼孤傲,嫁给"千手书生"后,脾气更怪,哪知"千手书生"用情不专,被她发觉了,她就一怒而离开了他。 自此,她将天下的男人都视为仇敌,此刻她低头一望,裴珏的目光却使她真正的心动了。 须知世间任何人,固然可以用各种方法来骗得他人的情感,然而那绝对只是暂时的,唯有"纯真"的情感,才能换得别人的纯真情感,也唯有"纯真",才能感动了别人,这是自古不变的。 "冷月仙子"玉手一弹,不知怎地,像是能够随意变幻方向,竟拍在裴珏脑后的"玉枕骨"上。 裴珏松了口气:他也知道方才是被人家点中穴道了。 "冷月仙子"目光里,仍然没有一丝好意,厉声道:"你到底是谁?"裴珏虽然明知自己被点中了穴道,但却并不知道自己险死还生,在这种情况下,能在"冷月仙子"手下逃出命来,实在是异数了。 在穴道被解后,他愣了许久,然后才将自己的出身,以及日间所经历过的事,都说了出来。 "冷月仙子"艾青,虽然外表上冷若冰霜,而且行事心狠手辣,但却是个极富情感的女人,只是她这种情感,不轻易表露而已。 世上有许多人,遭遇还远比裴珏凄惨得多,艾青也从未过问,也从未关心,此刻听了裴珏的话,情况却大为不同了。 人类的情感,往往会随着对象而变迁,一件同样的事,但发生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那这件事在你心中造成的印象,也会迥然而异的。 裴珏并不善于言词,再加上自身又不喜多言,所以他说得很简短,但是很扼要,很动人。 寡言者的说话,往往都是扼要动人的。 这时候,方才存在他们之间的羞愧、尴尬和不安,都已不再存在了,代替的却是彼此之间的了解和同情。 虽然艾青并未曾将诡秘而多彩的一生说出来,但是她轻叹着说:"你别难受,我的身世也和你差不多,你并不笨,只要肯用心,将来武功也许比我还好,这以后慢慢再说吧。"就是这一句话,在裴珏心中,已胜过千言万语,他对这年纪比他大了将近一倍的女子,心中此刻虽无情欲之念,但却有另一种难言的情感。 那几乎是一种与"母爱"相似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已有多年未曾在裴珏心中出现过了。 "冷月仙子"心神交疲,她此次勿匆北来,实在是为着逃避一个极为厉害的对头,一路上马不停蹄,受尽了奔波之苦。 而明天,她还要继续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休止的逃亡。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倦眼惺忪,娇慵他说:"快睡吧。"话一出口,又不禁满面生出红霞,蓦然想起,无论如何,对方总是个男人呀。 艾青忽地一掠至门口,掩上衣襟,倏然拉开房门,门外悄然无人,就连门外那一条长长走廊的两端,此刻也渺无人迹。 有风吹动,她衣袂一飘,连忙用手拉住,脸上又不禁一红,回头去望裴珏,眼光瞬处,又蓦地一惊。 此刻裴珏也走了过来,低声道:"冷——冷大叔,你累了,还是先睡吧,我到门外站站,反正天快亮了。"艾青低头沉思着,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忽然恨声道:"原来是你们,敢情你们活得真不耐烦了。"裴珏一惊,茫然望着她,奇怪她怎地突然说出这句话来,艾青也自发觉,看着他那茫然的神色,不禁微微现出一丝笑容,指着门框轻声说道:"你看看这个。"裴珏一看,也大吃一惊,原来门框上,整整齐齐地用白粉画了个星形的图形。他久居镖局,平日听人闲谈,江湖上的勾当,他也知道不少,此刻一见,便已知道这是江湖盗党做案前的预告。 这意思也就等于说:"这货色已被我们定下了,别人休来插手。"裴珏忙问道:"你知道这是谁吗?" 艾青微一点头,指着那星形道:"你留意看,这颗星可有什么古怪之处?"裴珏连忙留意一下,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多年来的抑制,虽然他已失去了自信之心,但本性却仍未消失,这正如一粒明珠,仍在椟中,未经人发现,他仍然还会发出光彩的。 此刻他一见,便道:"普通的星只有五角,但这颗星却有七个角。而且六个角较小,其中只有一角较大。"艾青赞许地一笑,暗忖道:"这少年的观察力倒敏锐得很。"立刻轻轻拴上房门,说道:"对了、这就是江湖上声名最恶的七个人所留下的标记,哼,他们找到我,也是他们霉运到了。"裴珏问道:"他们是谁?" 艾青道:"他们是义结兄弟七人,自称为北斗七煞,平日无恶不作,武功想也不坏,别的事不说,这七煞里的老三和老七,是最好色——"说到这里,她脸又是一红。 裴珏留意地倾听着,却未察觉到她的面赤。她顿了顿,又接着说:"刚刚犹看那图形,较大的一角,是由从上往下数的第——"她突然又顿住话,向裴珏问道:"你记得第几个角较大吗?"裴珏毫不思索答道:"正是第三个。" 艾青又一笑,暗忖道:"以他的天份,学武功怎会无成,想那龙形八掌在江湖上亦是以武功成名的人物,他在龙形八掌处耽了那么久,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武功如此弱呀?"她疑念大起,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再忖道:"何况他天资之高,已属绝顶,那龙形八掌为何又一直说他笨呢?"她百思不得其解,虽然知道其中必定有些古怪,但真相如何,她也不敢妄加臆测,暗忖道:"以后这一定要查个明白。"裴珏见她久未说话,他究竟少年心情,好奇之心大起,道:"这图形所示,是不是就是说这来的就是七煞中的老三呢?"艾青点首道:"正是。"她冷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他来了,恐怕就再也走不掉了。"裴珏道:"他留下了记号,是不是就一定会来呢?"此时他对艾青的武功,已有信心,倒希望那"北斗七煞"全来,让自己看看热闹。 他哪里知道北斗七煞,在江湖亦非易与之辈,若真的全来了,冷月仙子一人,恐怕还不好应付呢。 艾青一笑,道:"来是一定会来的,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罢了。"她又叹道:"别的不说,今夜我看来觉是无法睡的了。"低着头,微出了回神,突然看到自己穿着的只是件文士长衫,此刻下襟散开,里面的肤色如玉,她连忙一望裴珏,却见他倚着桌子,像是已经睡着了,灯光之下,望之真如女子。 她又一笑,想起方才自己在他面前解衣时的情景,脸又不禁一红。 她平日孤芳独傲,等闲谁也见不着她的一笑,此刻不知怎地,心情却像是起了很大的变化,这是她自己也无法了解的事。 她悄悄站了起来,想穿上衣裳,免得等会动手时不便,哪知轻轻一动,裴珏已睁开眼来,原来他根本就不曾睡着。 他揉了揉眼睛,道:"是不是已经来了?" 艾青摇了摇头,道:"你背过身去,我……" 裴珏眼珠一动,已知她的心意,忙将身子一转,双眼紧紧盯在墙上,哪知灯光反射,却又将艾青解衣时的身影映到墙上了。 此刻这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内心真犹如大海翻腾,但是他终于忍住了,紧紧闭起眼睛,再也不想。 霎时,艾青已结束好了,就在这时,屋顶上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非常轻微,裴珏一丝也没有察觉到,艾青却面色一变。 她微一挥手,桌上的灯便倏然而灭。 她的这动作像是轻易而漫不经心地,但若不是功力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又怎能致此? 裴珏顿觉眼前一黑,灯光已灭,他方想出声,但瞬即想到可能是那人已经来了,连忙收住,借着窗纸中透过的一丝微弱的光线,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瞬也不瞬望着窗前。 突然,他觉得身畔一阵温馨,一转头,这种温馨的气息更是强烈,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艾青已来到他身侧,低声道:"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已经快来了。"吐气如兰,嗅之醉人。 裴珏越发屏住声息,连大气都不敢喘,但不知怎地,心跳得那么厉害,甚至连艾青都听到了,悄声问道:"你怕吗?"裴珏脸一红,他自己可知道自己心跳的原因,但是他又怎能说得出口。 突地,窗户无风自开,一条人影在窗口一问,略一迟疑,便摸了进来,分明是自侍身手,没有将房里的人看在眼里。 这人影身材甚高,身手也极为敏捷,落在地上,全然不顾忌,武功当然有过人之处,否则,他怎么敢这样地放肆呢? "冷月仙子"鼻孔里暗哼一声,那人影是个老江湖,就是这鼻孔里所发出的那一丝极为微小的声息,已使他有了警觉,眼光四扫,发觉房里坐着两条黑黑的人影,微微一惊。 在这种情形下,可显出人家虽然狂妄,但真遇上了事,可有精确的判断。 他微一撤手,手里似已撤下兵刃,沉声道:"房里的可是道上同源,兄弟莫西,是合字,也请亮个万儿。""冷月仙子"一拉裴珏的手,示意他不要出声,莫西又道:"朋友是何方神圣,再不开口,可别怪兄弟要不客气了。"须知他久经大敌,方才虽然贸然闯入,但那却因为将房里的人看得太过轻易。 这当然是他的疏忽之处,原来他也住在这间栈房里,方才冷月仙子艾青与裴珏投店的时候,他已望见艾青,这种人的眼光可多厉害,一眼便看出艾青是女扮男装的,他好色闻名,手下不知坏了多少个良家妇女,此刻一见艾青那种成熟而妩媚的妇人风致,虽是穿着男装,已使莫西色与魂授了。 他不敢多望,怕打草惊蛇,悄悄蹑在后面,对裴珏,倒没有望一眼,只影绰绰地知道另外还有一个女子而已。 他色胆包天,再加上武功实有过人之处,再也料想不到他眼中的对象竟是"冷月仙子",等不到三更,就闯入了人家的房里。 可是艾青那轻微的一哼,可使他惊觉了。 他立刻想到:"这女人虽女扮男装,说不定手下有武功也未可知。"脑海一转,对武林中几个喜欢穿男装的女子想了一遍,心中大定,因为她们的武功都不及自己,声名也不及自己高。 可是他挂万漏一,却忘了"冷月仙子",这也是因为冷月仙子声名高,他再也估不到这娇怯怯的女子竟是江湖中闻之色变的女煞星。 "冷月仙子"一声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姑奶奶的名字。"手微扬,竟硬生生将桌子捏下一角,当做暗器使。 莫西可不知道人家用的是什么暗器,只党风声飕然,手法的惊人,竟是自己前所未见的。 他当下哪里还敢怠慢,疾忙一转身,身形疾侧,那暗器擦胸而过,"夺"地,击在墙上。 莫西可算是久经大敌了,见了这发暗器的手法,已经知道人家武功的深妙,竟是自己生平未睹,心中大骇,暗忖:"这人是谁?"念头也来不及转完,双腿一顿,身形疾地从窗口窜了出去。 "冷月仙子"冷冷一笑,回头向裴珏道:"你等一会,我马上就来。"裴珏方自答应,眼前一花,冷月仙子已失去踪迹了。 裴珏暗叹一声:"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人家那样的武功?"觉得很疲倦,又觉得很饿。 尤其是"饿",更令他难受,须知他已一日未曾进食了,但此刻夜深人静,又能到哪里找东西吃呢? 莫西身形猛然几个起落,也掠出了数丈远近,"北斗七煞"中,以他轻功最高,在武林中,三煞莫西的轻功,是颇有名气的。 是以他全力而赴,暗忖总可以逃脱人家的掌握了,他人甚机灵,见机而作,反应最快,只要稍有不对,便立刻逃走,是以虽然作恶多端,但自出道以来,却没有吃过什么大亏。 他以为今日也是一样,虽然未曾得手,但总算也没有吃亏。 哪知背后倏地一声冷笑,笑声就像在他背后发出的,他大惊之下,连身都不敢回转去看一看,脚尖猛点,人已向左前方窜了出去。 哪知冷笑之声,连连不绝,也始终附在他身后,饶他用尽身法,那冷笑之声,仍然跟在他后面。 他魂不附体,汗珠涔涔而落,知道人家轻功高出自己甚多,猛一咬牙,身形疾转,掌中判官双笔泼开后打,情急而拼命了。 哪知他这一转身,所受到的惊骇,更非言语所能形容。 原来身后空空,除了远方的屋顶,被星光的照射,微微有些白光之外,眼中所见,只是一片空荡而已,哪有人影。 他再一转身,那冷笑之声竟如附骨之蛆,又在他背后笑了出来。 莫西双腿发软,这种惊骇,的确是他平生从未经历过的。 须知在这种情况下,那无异说自己的性命已悬在人家手中,只要人家高兴,将自己的脑袋摘下,也是容易得很。 莫西情急之下,却被他想出一法来,这当然也是他久经大敌,临敌经验已丰,是以在惊骇之中,仍未曾失去自救的本能。 他猛然身子往下一倒,肘、膝、肩头、脚腿,一起用力,竟在瓦面上施展出"燕青十八翻"的小巧功夫,在这种情况下,使用这种功夫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 第02章(1) 他算盘打得虽好,哪知他脚尖方一沾地,背后又是其寒澈骨的一声冷笑,他情急之下,反臂一刀抡去,风声虎虎,倒也有几分功力。 但他也知道这一刀绝对砍不着人家,脚尖微错,青蓝的刀光划了个半圆,猛地向上斜挑,刀花乱颤,"玉带围墒","梅花错落",刷刷两招,狠、毒、快、准,兼而有之。 他刀刀狠辣,却也刀刀落空,刀光缤纷中,他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像鬼魅似的在他身侧掠动,他手掌的冷汗将缚在刀柄上的绸布都渗得湿透了,却越发不敢停手,将一柄折铁快刀舞得滴水不透。 "冷月仙子"冷笑着,在他身侧绕动,双手垂在肩下,却不还手,莫西用尽了"五虎断门刀"里所有精妙的招数,却连她的衣裳部碰不到一点,他们动手之处本是那家客栈后院,当时难免惊动了住店的旅客,出门人哪个愿意多事,都把窗子关得紧紧的,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春寒陡峭,夜凤袭人,三煞莫西额上的汗珠,却涔涔乱落,渐渐,他真力越发不继,刷、刷、刷,拼着最后之力,接连进手三刀,身形一矮,嗖地,向后倒窜,将身躯贴在墙壁上。 他手里举着刀,望着冷月仙子气喘咻咻他说道:"我姓莫的招子不亮,不知道朋友是高人,今天认栽了,朋友念在同是武林一派,亮个万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山不转路转,以后见着面,我姓莫的兄弟七人,总有补报朋友之处。"他话说得不亢不卑,虽然认栽,但仍交待得场面已极,果然是老江湖的口吻,哪知冷月仙子艾青一向软硬不吃,饶你说下个大天来,她也仍是无动于衷,冷笑望着莫西,一步步地朝他走过来。 她仍然穿着男用的文士衣衫,衣袂飘飘,衣衫里成熟的躯体,被晚风一吹,更为动人,可是平日好色如命的莫西,此刻再也没有心情来欣赏这婀娜的体态了,颤声说道:"朋友,你未免也太不讲江湖过节了,我姓莫的连毛都没有碰着你的,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语调中,已明显地露出怯意。 艾青仍然冷笑着,像是根本听不懂他的话,这也怪三煞莫西平日恶名太著,才惹得这位老魔头动了杀机,而她杀机一动,再无更改的了。 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却像是都踩在莫西心上,莫西长叹一声,道:"朋友你看看,该怎么办吧!"当地一声,将手中折铁快刀抛在地上,突地手一扬,十数点寒星自他袖中电射而出,正是他成名绝技之一,"七星神弩"。 七星神弩名虽为"弯",却是毒针,平日安装袖管中,机苫一动,便电射而出,一筒七针,莫西左右双手都安着一筒,不到危急时绝不轻施,一经施出,对手却很少有能避开的。 此刻他双手齐扬,十四口毒针倏地射出,方圆两丈之内,都在他毒针的笼罩之下,冷月仙子和他相距不过七八尺,眼看就将丧在他这歹毒的暗器之下,莫西开始冷笑,在他暗器出手的那一刹那里,他已经认为是万无一失的了。 莫西经过的大小战斗,不知有多少次,也不知有多少个武林的成名英雄,伤在他这小小的十四口毒针之下。 "冷月仙子"冷笑未绝,玉手轻招,那十四口急如骤雨般的飞针,竟如泥牛入海,霎眼间失去踪影,三煞莫西面色顿时惨白,惊呼道:"千手书生!"虚软地靠在墙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须知艾青若以内家劈空掌力震飞这些毒针,或是以绝顶轻功避开,莫西虽也会惊异,却不会吓得如此厉害,而艾青此时所用的手法,正是千手书生的独门功夫"万流归宗",也就是数十年前名震天下的奇人——仇先生,独步天下的绝技。 莫西久走江湖,这种手法他虽未得见,却听得已久了,普天之下,能将他"七星神弩"这种暗器收去的,也只有"万流归宗"这种手法,而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能够得这绝顶内功传授的,也只有千手书生夫妇两人。 莫西骇惊而呼,他嘴里虽叫着"千手书生",心里可想到了对手就是"冷月仙子",艾青又缓缓向他走近了两步,他暮地一声厉吼,双手十指箕张,纵身扑了上去,无招无式,居然烂打了。 艾青一声冷笑,玉掌挥处,也是十四点寒星电射而出,两筒"七星神弩"竟原物奉回,莫西一声惨呼,十四口毒针全射在他身上。 "冷月仙子"娇娜的身躯一动,转身掠起。对莫西看也未再看一眼,白色的人影一闪,只留下濒临气绝的莫西躺在地上哀呼。 艾青以极快的速度在屋顶上巡视了一转,认清自己的房间,窗户仍是开着的,她毫不踌躇地掠了进去,裴珏仍穿着那件大红女子衣裳,伏在床上,好像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艾青一笑,轻轻问道:"喂!你睡着了吗?"裴珏仍然伏在床上,动也未动一下,艾青打了个哈欠,真有些乏了,轻轻和衣躺在床角,但却不知怎地,眼睛虽合上了,人也疲倦得很,但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只是闭着眼睛养神。 房里无灯,但窗外有星月之光射进来,是以光线并不十分黑暗,她躺在床上,觉得有一丝寒意,朦胧之间,觉得裴珏似乎动弹了一下,睁开眼睛一看,从窗子里照进月光,刚好照在躺在她旁边的那人的脸上,她竟哎呀一声,惊叫了出来。 那人竟不是裴珏,阴恻恻地冷笑一下。艾青面色如土,双时一起用力,腰一挺,想掠起来,那人右时支在床上,左手微伸,那么恰到好处地点在艾青腰上,生像是艾青的腰自己送上来被他点的一样,艾青腰一软,吧地又倒在床上。 那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身形一动,像是有人在下面托着他似的,虚飘飘地从床上掠了起来,将身上的那件火红缎子女衣脱了,露出里面手工极其精致,质料也异常高贵的短衫裤来。 他转到床后,望了被他点中穴道,躺在地上的裴珏一眼,嘴角泛起一个狠毒的笑容,将挂在床后的一件灰色长衫取来穿上,身形显得极为凄苍,走回床前对艾青道:"想不到我来了吧?"语调中带着三分讥诮和七分怨恨的意味。 "更想不到的,总算让我抓着了你。"他眼中闪动着鹰隼一样的光芒,冷笑着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伸手抓起了艾青,也就像鹰隼攫起小鸡那么样轻易和安祥,脚尖一点,掠到窗口,忽又冷笑一声,掠到床后,骄指如剑,在裴珏身上疾点了两下,身形一转,从后窗掠了出去。 他身形是那么轻灵而曼妙,像道轻烟似的,倒躺在床后阴暗角落后的裴珏,心里觉得说不出来的委屈,对于这一切,他都觉得有些茫然。 方才羡慕地看着艾青掠出房去,他又累、又饿,低头看到自己身上仍穿着那件大红女衫,觉得又羞、又愧,站起来,方想脱掉,他出来才一日,但这一天中他经历的事却比他一生中其他日子的总和仿佛还多些,他有些难受,却又很兴奋。 突地,他觉得像是有些声音,抬起头来,却看见一个瘦长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身前,他惊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那人穿着灰色的文士长衫,裴珏看不清他的面貌,壮青胆子问道:"你是谁?"那人冷冷一笑,问道:"你是谁?"裴珏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寒意,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那人冷冷一笑,身躯稍微移动了一下,问道:"艾青呢?"有光从窗外射进来,那人一侧脸,裴珏看到那人的侧影,宽额鹰鼻,线条极其突出,那人走上一步,紧紧追问道:"艾青呢?"裴珏下意识地一指窗口,道:"她出去了。"那人眼珠一转,裴珏只觉得身形像风一样卷了过来,自己腰上一麻,已被点中了穴道。 那人一手提起了他,口中喃喃低语着道:"怪不得我找不着她,原来她找着了汉子。"低头又看了裴珏一眼,呸了一口,骂道:"想不到她竟看上了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兔崽子。"裴珏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谁,对他后面的那句话,他倒有些会意,觉得一肚子的冤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人砰地将裴珏抛在床后,裴珏只觉得四腰发软,软中又带着麻痹,一动也不能动地躺在地上。此刻那人抓着他,临走的时候,还在他前胸、颚下疾地点了一下。他也会些武功,对穴道却是一点也不懂,不知道人家究竟点在自己哪一个穴道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然而他却觉得像一年般那么长,他耳朵本是贴在地上,此刻听到房中有些声音,他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喉中不禁低低发出呻吟的声音。 接着,他觉得眼前又是一花,一双穿着粉底朱履的脚赫然来到他眼前,他身子不能动,也无法看到那人的上身。 接着,那双穿着粉底朱履的脚一动,朝他腰眼踢了两脚,他觉得周身大痛,却仍然不能动,那人似乎极为惊异地"咦"了一声,低语道:"原来是他的独门点穴。"搬起裴珏的身子,在裴珏后心极快地拍了十几掌。 裴珏觉得周身的骨节像是散了一样,猛地吐出一口浓痰,身子虽然有病,但却可以动弹了,慢慢挣扎着爬起来,看到一个穿着银色长衫的人,带着一脸轻蔑之色,站在他面前,颔下微微蓄着些短髭,神情既清俊,又高傲,裴珏看起来,竟像天神似的,想到自己,自卑之感,又不觉而生。 此刻已经有些曙色了,是以裴珏能够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他也能看得出裴珏的脸,眉头一皱,似是非常不屑。 裴珏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低下头去,他觉得此刻像是特别安静,耳畔竟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像是大地都睡熟了似的。 突地,他觉得那人又踢了他一脚,抬起头来,看到那人的嘴朝他动了几下,他却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心里不禁升起了极大的恐惧,张口想呐喊,哪知却只能发出极低微的"呀、呀"之声,他着急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心里像是突然堵塞住了几十块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那人垂着头望着他,目光中竟没有一丝怜悯,对于世上一切值得怜悯的事,他却施之以轻蔑,一手抓起了裴珏的头发,端详了几眼,倏然松手,低语道:"这厮的手段,果然狠毒已到极处。"望了裴珏一眼,又道:"只能怪你没出息。"脚步一错,悄然溜开了数尺,衣衫一飘,银波磷磷,裴珏眼光随着他的背影,他的身形竟像是比人家的眼光还快,霎眼之间,他已失去了踪迹。 裴珏眼中汩汩流下泪来,他知道自己不但聋,而且也哑了,那银衫的中年人嘴里讲的话他虽然听不到,可是脸上那种轻蔑的神色,裴珏却可以看得出来,他心高气做,却处处受着压制,处处被人欺负,遇到冷月仙子,刚刚有了一些学成武功的希望,哪知又出了这种事,他的希望完全破灭了,自己也变成一个既聋且哑的残废,他紧紧扼着自己的喉咙,恨不得立时死去。 这世界,这生命,对他说来,是未免太残酷了些,这年轻人本该像朝日一样的多彩而绚丽,然而,苍天却让他比雨夜还要灰暗。 晓色方开,旭日东升,有光从窗口射人,将这问斗室照得光亮已极。 光线照过的地方,将室中的尘埃,照成一条灰柱,裴珏呆呆的望着,问着自己:"为什么在有光的地方才有灰尘呢?"但他瞬即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原来是光线将灰尘照出来,没有光的地方也有灰尘,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他垂下头,心情更为萧素,他想:"这世界多么不公平!光线为什么不把所有的灰尘都照出来呢?为什么让那些灰尘躲在黑暗里呢?"蓦地,门外有店伙的叫声:"客官,天亮了,要赶路的该起来了。"声音虽然宏亮,但裴珏却一丝也听不到,窗外阳光更盛,他的心情,却和窗外的天气相反:"无亮了,我该走了,但是我走到哪里去呢?"虽然强忍着,眼泪仍然沾湿了他的眼帘。 "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流血,也不能流泪的。"他咬着牙,环顾这斗室一次,蓦地看到冷月仙子有个小包袱仍然放在桌子上,他考虑着,该不该去拿走:"别人的东西,我能拿吗?"他脑海中不停地转动着,蓦地想起:"但是我住了店,该付店钱的。"于是他走过去,将那包袱解开,里面果然有一整锭元宝和一些散碎银子,他连忙拿了一些,将那包袱又扎好,整了整身上的短衫裤,走出房去。 昨夜的剧斗,使得店伙对裴珏不禁另眼相看,所以他虽然在奇怪昨夜进来了两人,今天却只出来一个,而且昨夜是女的,今晨却变了男的,但是他却自己警告自己:"少多事,说不定这也是江洋大盗,你要多事,人家也许就会给你一刀。"于是他一声不响地跑过去,裴珏给了他一些银子,一挥手,表示说:"多的你拿去吧!"店伙一看,非但不多,还少了一点,但是也不敢多说,将艾青的马牵了出来,陪着笑道:"客官多光顾。"心里却在咒着裴珏的祖宗:"住店不给钱,还要铁青着脸充大爷,看你这样子,八成是个兔二爷。"但裴珏连他口中讲的话都听不到,当然更不会知道他心里想的了,接着马缰,心里有些高兴:"有了马,我就可以到处跑了。"当然,他这一丝高兴比起他的忧郁来,还差得太远。 牵着马走了两步,这失去视听之觉的孤苦的年轻人,在思忖着自己的去路,突地,两个披着长衫手里拿着铁球的汉子朝他笔直地走了过来,一个微拱着背,太阳穴上贴着块膏药的汉子,一伸手,推了他一把,道:"你这匹马是哪里偷来的?"裴珏一怔,全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汉子一扬铁尺,厉声道:"快跟太爷到衙门里去!"路人听了忖道:"原来是公差抓贼。"却不知这两个是在衙门里吃闲饭的角色,昨夜赌了通宵牌九,将一个月弄来的银子都输光了,一早跑出来,到处想触人家的霉头,裴珏这一不说话,他越发得意,喝道:"这人一定是贼,你看他穿得这个样子,手里却牵着这么一匹好马。"他伸手就去夺马缰,裴珏吃惊地抓着,心里想说话,口中却说不出来,那公差"吧"地,打了他一耳光,骂道:"妈拉个巴子,你这个小贼还耍赖。"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裴珏又气又怒,跳上去劈面一拳打去,那公差现在精神全来了,口中喝道:"小贼还敢还手!"左手一领裴珏的眼神,右腿起处,将裴珏踹在地上,赶过去又是两脚。裴珏跟着"龙形八掌"学了那么久的武功,此刻竟被这公门里最起码的把式打得在地上翻滚,连还手的力量都没有。 "打小贼"原是这些人的拿手好戏,那人一面踢,一面喝骂着。另一个眯着眼,颈子缩在衣服里,鼻涕都快流出来了的瘦子打着哈欠道:"老张,算了,把脏物带回去就算了,这小贼怪可怜的,就马马虎虎放了他吧!"贴着太阳膏的"公差"眼珠一转,瞟了那匹马一眼,那足足抵回他们昨夜输的钱还有多,气不禁消了一大半,朝地上的裴珏啐了一口,牵着马刚想走,那瘦子却又道:"这小贼身上的那个包袱,说不定还有什么脏物,你拿来看看。"于是裴珏死命抓着的包袱又被他抢去,那"公差"眉开眼笑地将银子拿了去,却将那包袱扔到地上,竟扬长去了。 裴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疼痛,并没有放在这倔强的少年心上,但是他的心却因受了这种委屈和侮辱,几乎要爆炸了。 他无言地望着苍天:"为什么这些人要欺负我,难道我生成就是该受人家的欺凌与侮辱的吗?"他愤恨那两个强抢去了那本属于他的东西,他恨满街的路人眼看着这不平的事,非但没有一个人管,而且都还用轻蔑的眼光望着他。 但愤恨永远是于事无补的,他踉跄地捡起了那"包袱",希望在里面还能找到一分碎银来买些烧饼充饥,但是他失望了,那个包袱里面,此刻所剩的,只有两本薄薄的书。书是用黑桑皮纸做的封面,上面没有写字,而他现在也没有看书的心情,走了一段路,肚子饿得越发难受,他天生傲骨,乞求的事,他永远也不会做,也不愿做。 他在路上踯躅着,一个卖烧饼的胖子看着他,觉得有些可怜,拿了两块饼给他,脸上还带着笑容,裴珏感激得喉头都便塞住,接着那他有生以来所接受到的最珍贵的赠与,将那胖子的面容,即时记在心里:"你有三颗金牙,耳朵上有一粒痣。"他暗忖:"我不会忘记你,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那胖子在做着别的生意,拿着破旧的纸包烧饼给人,裴珏嘴里嚼着烧饼,心里却一动,将包袱里的那两本薄书拿出来,交给那胖子,意思是说:"我吃了你的烧饼,现在还你两本书,让你包烧饼。"他竟不愿意白得别人一丝好处。 那胖子将那两本书翻了翻,又回给裴珏,摇了摇手,意思是说:"我不要看。"却又拿了个烧饼给裴珏。 裴珏拿了那两本书,转头就跑,他知道那胖子一定以为还要吃烧饼,他感觉到被屈辱了的悲哀,跑着跑着,眼睛又潮湿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比一个天生做骨的人,却偏偏在受到别人委屈的时候,既无法反抗,也无法辨明再值得悲哀的了。裴珏像一颗未经琢磨,也未曾发出光彩的钻石,混在路旁的碎石里被人们践踏着,没有一个注意到他的价值,这颗钻石的命运是永远被人践踏,还有能发出光彩的一天吗? 这天晚上,客栈门口多了个洗马的小厮,他洗的马比任何人都干净,但拿的钱却比任何人都少,这还是本未在客栈门口洗马的那一群无赖中的"老大"可怜他,才将一些他们看来没有什么"油水"的客人让给他。 他,自然就是裴珏,他认为靠劳力吃饭,并不是屈辱,因此他竟也安于这种卑贱的生活,晚上就在客栈的房檐下一睡,用那两本破书做枕头,这是他唯一的财产,也是唯一没有别人抢他的东西。 料峭的春寒有时使他半夜惊醒,他就起来打一趟他也知道毫无用处的"大洪拳",一面安慰着自己:"夏天就要到了。"但夏天还没有来的时候,这小镇却来了个卖把式的老头子,带着一匹疲弱的老马和一个十六八岁的小姑娘。 他们在客栈前面的一小块空地上,打起锣,那小姑娘耍着花刀,裴珏看得眼睛都直了。觉得她耍得真好,那老头子咳着嗽,叫着江湖的场面话,但使了半天,看的人虽多,给钱的人却少。 那老头失望了,弯着腰,咳着嗽收拾着场子,那小姑娘叹着气,在旁边帮忙。天黑了,他们牵着那匹老马来到客栈门口,店小二爱理不理地招呼着,裴珏却去牵那匹老马,比着手式,意思是要替他们刷一刷,那老者摇了摇头,裴珏却在地上划了"不要钱"三个字,那老头一笑,就将马交给他。裴珏站起来的时候,看到那小姑娘的大眼睛里也充满了笑意。 "这是一对多么漂亮的眼晴呀?"但是他立刻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他现在甚至连檀文琪都不敢想,因为一想她,他就会觉得更难受。 晚上,他又枕着那两本破书睡了,像以前的那些日子一样,他又被春寒惊醒,可是今夜当他在星空下使着拳的时候,除了满天的星星之外,还有一双眼睛在望着,那就是那耍把式的老头子。 那老头从客栈里走出来,拿了块白粉在地上写道:"你学过武?"裴珏点了点头,那老头想了会,又写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去闯江湖,虽然有时也会挨饿,但总比你在这里刷马要强得多,少年人也该在江湖上闯闯呀!"裴珏大喜,连连点着头,那老头子满布皱纹的脸上,也露出喜色,他到底老了,古铜色的皮肤,现在也渐渐松弛,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帮他忙,总是件好事,何况他对这小伙子还颇具好感。 于是第二天,裴珏就由刷马的小厮变成了走江湖的小伙计,他随着老头子在江南的一些小镇里飘泊着,白天,他打着锣,拿着家伙,有时也使一趟拳,晚上,他拿着那捆兵刃,和老头子睡在一起,夏天来了,可是他却又觉得热了。 以往他的幻想,此刻已被现实折磨得几乎已没有了影子,但夜深人静,他还没有睡着的时候,他也会幻想自己学成了惊人的武功,使檀明大吃一惊后,娶了他的女儿。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冷月仙子,想到她映在墙上的那个美丽的影子。 但是白天,当他看到那一双明媚而带着笑意的眼睛的孙锦平,却对裴珏有着亲人般的慈爱,这对自幼失去了亲人的裴珏来说,已足够使他满足了,何况那双大眼睛望着他时,还带着甜蜜的笑意呢。 他们离江陵越来越远,这天到了龙潭,天正在下着雨。 下雨对江湖卖艺的人们往来,是一种无法补救的磨难,花刀孙斌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晚上,裴珏中夜而醒,他梦到檀明拿着一把刀要杀他,擅文琪在旁边拉着她爹爹的手,所以他醒来时,那极恐怖的感觉仍使他惊栗,他一转脸,看到孙斌也不在床上,于是他就从那张木板搭成的床上爬起来,挑亮了油灯,穿上鞋子,走出这间茅草搭成的小客栈里的小客房,出去透透气。 雨已经止了,这么凉快的晚上,裴珏很少在夏天遇到过,他走到小院子里,仍然没有孙斌的人影,他不禁开始奇怪:"孙老爹这么晚了,会跑到哪里去了?"爬到那矮墙上一望——墙外那片荒地上的景相,却吓得他差点从墙上翻下来。 原来墙外此刻喝叱连声,刀光飞舞,"花刀孙斌"掌中青钢刀涌起一片光影,竟以名垂江湖的"五虎断魂刀法"对敌着对手的一枝丧门剑和两管判官笔,刀风虎虎,招沉力猛,显见得在这柄刀上,至少有着四十年的功力,哪里还是他在耍把式,使的那种刀法,裴珏的眼睛都看直了。 使丧门剑的是个精瘦汉子,左脸上带着一道长长的刀疤,使判官笔的短小精悍,招式狠辣,尽往孙斌身上可以致命的地方招呼。 "花刀孙斌"雪白的胡发在夜风里带着刀光飘舞,那使判官笔的双笔抢出,一点"期门",一点"乳泉",刷地一塌腰,双笔直上挑出,竟点向孙斌的咽头,招式快如闪电! 孙斌冷笑一声,微一错步,刀光一闪,震得那自上斜削而下的丧门剑发出:呛然"声长吟,左腿虚虚踢出,右腿倏然飞起,"鸳鸯双飞腿",踢得那矮小汉子不得不赶紧撤招后退。使丧门剑的瘦长汉子冷笑叱道:"十年来姓孙的功夫倒还没有搁下,可是今天我姓程的不叫你血洒此间,从此江湖上就算没有我们淮阳三煞这块字号。"刷刷两剑,剑光带着青蓝色的光芒,在黑夜里显得分外利明。 那使判官笔的此刻眼睛都红了,也是边打边喝道:"想你断魂刀在武林中还算叫得起万儿的人物,杀了人竟想一躲,那可办不到,今天没别的说,赔我二哥的命来吧!"孙斌一声不响,"五虎断魂刀"使得风雨不透,力敌这名震江湖的绿林巨盗:淮阳三煞"中的小丧门程瑛,和夺命三郎郑昆炎的三件兵刃,却也奈何他不得。伏在矮墙上的裴珏虽然听不到他们的话,可是他脑中立刻将这件事猜出了九分。"这大概是有人向孙老爹寻仇,这孙老爹以前一定也是个成名英雄,为了躲避仇家,就借卖艺来隐藏身份,可是今夜,还是让人家找着了!"他暗叹一声,又忖道:"可惜我大不中用,竟连一点忙也帮不上,人家怎么来的,怎么动上手的我都不知道,我是个笨蛋,又是个残废。"他的心更疼了起来,头一抬,忽然看到几点寒星,似电般地向和"孙老爹"动着手的两个人身上袭去,他知道这是暗器,朝着旁边一看,孙锦平手里也提着刀,暗器就是从她手上发出的。 小丧门剑一领,夺命三郎掌中判官笔翻飞泼打,将袭来的铁莲子击飞了,口中大怒喝道:"什么人敢暗算大爷?"语声方了,孙锦平已像燕子般的掠了过来,手中使的是柳叶刀,刀光一闪,"风虎云龙",上削呕咽,下剁双足,走的也是"五虎断魂刀"的路子,但是轻灵巧炔,和她爷爷的刀沉力猛却又截然不同,小丧门冷笑一声:"小媳妇也出来了!"剑势一转,刷刷两剑,刺向孙锦平。 裴珏看得冷汗直冒,他想不到孙锦平也有这么好的功夫,对自己的无用,也越发惭愧难受。 这几人一动手,这龙潭郊外小乡村的狗都吠了起来,小丧门有些心虚,低喝道:"老三卯上劲,快了结这两个点子。"夺命三郎闷哼了一声,判官双笔直欺进孙斌怀里去,这种短兵器,讲究的就是"一寸短,一寸险",另外还得加上快,夺命三郎能扬名江北绿林,这一对判官笔上,确实有过人的功夫,就连孙斌那么老辣的刀法,却被迫得后退了两步。 但十数个照面一过,夺命三郎手上的判官双笔就不得不缓下来,孙斌掌中的刀,却一招快似一招,很快地占了上凤。 那边孙锦平掌中的柳叶刀,却抵敌不住小丧门掌中的三才剑法,一团刀光,渐渐已被裹在小丧门轻灵巧炔的剑招里。 裴珏自家武功虽不行,但总算还懂得不少,此刻心中着急,忖道:"看样子他们一个时辰里,还分不出胜负来,若惊动了别人,怎生是好?"他却不知道,此时早已惊动别人了,只是大家部躲在房里,谁肯出来招惹这种事。 孙斌早年闯荡江湖,见过的大凤大浪,不知道多少,此刻眼角动处,已看出他女儿情况的不妙,蹬、蹬、蹬倒退三步,刷地,又窜上来,竟施展出"五虎断魂刀"里的"进步连环夺命三招"来,顿时将夺命三郎的身形,压在自己刀光之下。 夺命三郎判官双笔,蹦、点、架,将孙斌的"进步撩阴","连削带砍",狠辣的两招避了开去,孙斌冷笑一声,刀光忽地一圈,夺命三郎右手判官笔一架,左手方动,却被孙斌刷地一腿,踢在手腕上,一只纯钢打造的判官笔脱手飞去。 他惊呼一声,塌腰错步,孙斌却怎会再给他喘息的机会,刀光如雪,专找他左面的空门,夺命三郎一枝判官笔才架得两招,一声惨呼,左肩上可着了一刀,痛得连右手的判官笔都丢了。孙斌面寒如水,成心将这江北巨盗废在自己刀下,刷地,又是一刀,夺命三郎痛得冷汗直冒,仍未忘了逃命,扑地,躺了下去,"懒驴打滚",招式虽无赖,但却总算躲开了此招。 那边小丧门一声厉呼,喝道:"姓孙的,光棍不打躺下的,好朋友未免太狠了吧!"抽身想赶过去,但孙锦平的刀却不要命的缠着他,他心越急,掌中的剑招也就越乱,猛听得又是一声惨呼,他知道夺命三郎八成儿是完了。 念头尚未转完,孙斌已掠了过来,刀光一领,直剁小丧门的上三路,口中却喝道:"平儿退下去,用暗青子喂他。"小丧门长剑越发不济,瞬眼之间,肩头、腰下,又中了两颗铁莲子,掌中剑一招"啸雨转风"刚使到一半,就痛得连剑招都使不完,眼前刀光一花,左腿上又着了一刀。 这种流血的场面,裴珏是第一次见到,他兴奋得全身发抖,恨不得那运刀如风,身形如豹不是孙老爹,而是自己才对心思。 孙斌自己知道劈在小丧门身上的一刀,已用了八成劲,已足够叫他去见阎王了,用鞋底抹了抹刀口上的血,低低说道:"把地上的铁莲子拾起来,乘着天没亮,赶紧离开这里。"孙锦平嗯了一声,晃起火折子,在地上拾回铁莲子——那唯一可能露了他们身份的东西。 裴珏高兴得从矮墙上跳了下来,孙斌望着他一笑,丝毫没有因为他窥破秘密而有不满,这当然是因为已将他没有看做外人的缘故。 三人回到房里,孙斌就开始检点行装,裴珏知道是要走了,在旁边捆着兵器,方才的事,孙斌一字不提,裴珏虽然心里好奇,却也不问,有时不过偷偷去窥望孙锦平的眼色。 他们的行李,当然不会太麻烦,片刻之间,就收拾好了,每当收拾行李的时候,裴珏就会非常兴奋,因为他们又要出发到另一个新的环境,这种天涯飘泊的生活,是每个年轻人都乐于尝试的。 他此刻也不例外地有着这兴奋的心情,甚而比往常更要兴奋些,因为他又经历了一件他以前所未曾经历过的事。 孙锦平低着头在收拾东西,忽地看到裴珏的两本书,她毫未在意地抛在裴珏身前,裴珏也毫未在意地将它插在兵器担下。 他们连夜速行,天亮的时候,就赶到一座小山的山脚。 那是京镇山地里一个比丘陵略为大些的小山,但满山青绿,分外觉得玲球可爱,因为这是镇江与江陵两府之间的通道,四季行人颇多,因此在山脚下,依山架搭着茶亭和面馆,又因为有好几家在一起,因此就有了竞争,每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倒像是这时突然多了一个小镇的样子。 虽是凌晨,但这些做行旅生意的客家,都已开张了,孙斌看了累得咻咻喘气的裴珏一眼,也走进一家小面馆去打个尖。 这小铺子四面都是栏杆,饭碗粗细的毛竹编的,桌椅也是竹制,看上去既清爽,又干净,裴珏坐在椅上喘气,暗暗感激有这极好去处。 堂倌送上些吃食,也无非是热汤面、包子一类的东西,裴珏和孙锦平却吃得津津有味,孙斌则有些食不下咽的样子。 这时茶棚里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就别无其他的客人,蓦地,道上尘土大起,奔来两匹健马,倏然在这间茶棚前停住了,刷地下了马,望里嚷道:"喂!店家,快来儿碗面,爷们吃了上路。"说话的这人细高挑身材,满脸上却带着病容,两只眼睛陷下去老深,眉骨高高耸起,再加上两边鼓起好高的太阳穴,不问可知,是具内功的练家子。另一人却正好相反,一身胖肉随着他走进来的脚步不住颤动着,但腰畔的大皮囊,却又告诉别人这是位使暗器的行家,当然也是武林中人了。 这一胖一瘦的两个人,一走进来就用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孙斌他们,孙斌赶紧低下头去吃面,仿佛甚为不愿意招惹他们。 裴珏转过了头去望人家,觉得人家的眼睛里仿佛有电光似的,也赶紧转过头,不敢再去打量人家,慌张之下,手肘一碰,却把靠在桌子旁边的那捆兵器碰倒了,发出哗然一声巨响。 方才他捆兵器的时候,心有些慌,意有些乱,根本没有捆好,此刻被他一撞,红缨枪,折铁刀,齐眉棍,散得一地。 而那两本用黑桑皮纸做封面的破书,也落在这些兵器中。 那两个刚刚走进来的汉子,目光一落到这两本书上,脸色好像都骤然变了一下,两人互视了一眼,又望了坐在那里低头吃面的孙老爹和已站起来准备帮助裴珏拾兵器的孙锦平一眼,目光最后落在那蹲在地上正手忙脚乱地拾着兵刃的裴珏身上。 裴珏当然不知道人家的两双电目正利箭似的瞪在自己身上,正自愧恼着自己的莽撞,哪知眼前一花,突然看到了一个人也蹲了下来,竟帮着自己将散落在最远的一杆花枪拾了过来。 他感激地一笑,一拾头,看到这帮着自己拾兵刃的人竟然就是方才走进来,那个眼睛里仿佛有电光闪动的胖子。 他又望到这胖子也是一脸笑容,那么臃肿的身材,蹲在地上就像是个球似的,这时候,这胖子正准备去拾那两本黑桑皮面的书——但是这两本书距离裴珏较近,裴珏一伸手,就将那两本书先拾到手里了,并且对那帮自己忙的胖子微笑了一下,心下颇有些好感,因为这世上对他和颜悦色的人,并不大多。 哪知道那胖子脸上的肥肉却不知怎地抽动了一下,张口说了一句活,说的是什么,裴珏根本听不到,但是孙锦平却听到了。 那胖子说的是:"小哥,你这两本书可不可以借给我看看?"但裴珏仍瞪着大眼睛,含笑望着他,他正有些莫测高深的感觉。 哪知那坐在桌上的小姑娘却说道:"你不要和他说话,他是个聋子,又是个哑巴,你和他说话他也听不见。"这胖子"哦"了一一声,像是颇为惊异地站了起来,眼珠转了两转,突然脸上掠起一个诡异的笑容,指着那两本书向孙锦平道:"姑娘,这两本书卖不卖的?"孙锦平一皱眉,微嗔道,"不卖,不卖,我们是卖把式的,可不是卖书的,你看书,卖书的铺子多得很——"那胖子哈哈一笑,眉梢眼角泛起一种生像是捡着宝贝的神色,眼角俏悄一瞟那始终沉着脸站在旁边的瘦长汉子一眼,又道:"姑娘,我知道你不是卖书,但是我看着这两本书的面子很好看,就想买下来,化个十两、八两银子,我都不在乎。"这一下孙锦平可吃了惊,须知"十两、八两"银子,在当时可是一笔颇为惊人的数目,孙锦平他们劳苦奔波几个月,也可能没有这种收入,她自然会奇怪为什么有人会化这么多银子来买这两本非但不起眼,而且简直已经破烂了的书。 她吃惊而怀疑地打量了这胖子几眼,坐在那里吃面的"孙老爹"更是满脸异容,因为他昔年也是武林中颇有些"万儿"的人物,闯荡江湖已有多年,因之他一眼便猜出这一胖一瘦两人是谁了。 原来这胖子竟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多臂人熊邱怀仁,而那个黄面的瘦长汉子,却竟是名满武林的独行巨盗、金面韦陀叶之辉。 是以"孙老爹"所惊异的,并不是他女儿所惊异的,而是这两个在江湖中久著凶名的人物,怎会客客气气地向个女孩子买两本书? 这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两本书的价值——在一个刷马的残废孩子身上的书,有谁会去注意到它的价值。 他们也不知道:这两本书竟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曾在江湖中惹出无数风波,又使得千手书生和冷月仙子为之反目,冷月仙子也因之吃尽苦头,还险些丧生于此的武林秘笈。 这两本书,竟是百十年前的武林第一异人,大名至今传诵不息的海天孤燕所遗留的秘笈,海天孤燕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就全记载在这上面。 那多臂人熊和金面韦陀颇具眼力,他们一眼看到在一个走江湖卖艺的孩子这里,竟有着和传说中的"海天秘笈"极相似的书,惊异之下,自然也难免奇怪,却自然也有些怀疑。 因之多臂人熊就故意蹲下来帮忙,想看看这两本书是否就是他们所料中的,他虽然没有拿着这两本书,但是裴珏拿书的时候,书页散开了一下,已被这老江湖一眼瞥见里面果然像是有着些练功的图形。 但是他并不敢立时伸手去抢,试想这么一本书,怎会在一个武功平常的人身上——就是武功平常的人,得了这两本书后,武功也不会再平常了呀!这本是极合理的料想。 因之这身形似肥猪,狡猾却如狐狸的老江湖,就用言语试探着,孙锦平这么一答话,他脸上的假笑就变做真笑了。 他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来,足有十两重,拿在手中一晃,一面又带着诡笑说道:"我最喜欢收藏封面好看的书了,你卖给我,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一面说着,他还一面向裴珏打着手式,他和孙锦平的眼睛都有些发直了。 多臂人熊脸上的笑容愈见开朗,这本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秘笈,眼看就要落到他的手上,那么不要三年,邱怀仁这个名字在江湖中将要来得更其响亮,他的肥脸上,绽开了花朵。 裴珏还蹲在地上,孙锦平回头看了她爹爹一眼,征求她爹爹的意见,是不是该将这两本"破书"卖给这个"疯子"。 "孙老爹"则于暗中思忖着,该如何应付这局面,他到底也是久闯江湖,此刻已猜出这个"刷马残废孩子"身上的这两本书必不寻常,只是他为避强仇,隐迹多年,武林中的事他也久已隔膜,是以此刻他还未想出这两本书,就是"海天秘笈"来! 可是,他虽已知道这两本书必非寻常,他当然也不愿意被这多臂人熊以十两银子买去,但是他却想不出一个法子来拒绝。 因为这两人在江湖中都是有名的心狠手辣,反目便能杀人,"孙老爹"自忖武功,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这两人的敌手。 他心里正动着念头,多臂人熊的眼睛却盯在孙锦平脸上,他自也早有打算,这女孩一点头,他自然不会在乎十两银子,这女孩一摇头,那他就要不客气地以暴力来抢了。 哪知那始终未发一言的金面韦陀叶之辉此刻突地冷冷道:"小姑娘,你这本书卖给我,我给你一百两银子。"孙锦平又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目光在这两个"疯子"脸上一扫。 那多臂人熊此刻面上的神色,已是难看已极,强笑着侧目道:"叶老哥,你这又是何必,你买和我买,还不是一样吗?"金面韦陀脸上却一丝表情也没有,冷冷一笑,做然说道:"你买得难道我就买不得吗?"多臂人熊面色惨变,连声道:"好,好……"突地一转头,咬牙向孙锦平说道:"小姑娘,我出二百两银子。"一面又伸手,掏出一叠银票来,抽了一张,在孙锦平的脸上一扬,接着又说道:"这张票子是源裕的,普天之下,任什么地方都能兑现。"这两个武林中的凶人,平日间相处,颇为臭味相投,还曾经联手上过线,开过扒,一搭一当,很做了几件恶事。 但此刻这两个互夸"义气无先"的角色,书还没有得到,却已闹起内哄来,而这么一来,两人互有顾忌,谁也不敢伸手强抢了。 但是孙锦平可越来越糊涂了,那端着一只盘子站在旁边的店伙,正是目定口呆,恨不得自己也有这么本书,一两银子就卖了。 他忍不住插口道:"二百两银子,源裕"的银票!……姑娘,你就卖了吧。"他又侧过头,朝孙斌不胜羡慕地道:"老爹,二百两银子呀——"金面韦陀恨恨地朝他一瞪眼睛,吓得他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孙老爹"干咳了一声,站了起来,缓缓说道:"这两本书是这个孩子的,我们也做不得主,其实两位又何必花这多银子,来买——"多臂人熊突然朗声大笑了起来,指着"孙老爹"连连笑道:"呀,呀,我邱怀仁眼睛越来越差了,直到现在才认出你来,你不是五虎断魂刀孙斌吗?想不到,想不到——他哈哈大笑了一阵,又道:"既然是你,那这件事可好办了,我邱怀仁跟你可是老朋友了,素来没有什么难过,昔年三煞五霸都要找你的麻烦,我还替你说过话,今天——哈,你总得卖我个面子吧。""孙老爹"这时不禁面色惨变,他知二人家已认出自己来,自己再想不认帐也不行了,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第02章(2) 那金面韦陀身形一动,突地向前跨了一步,冷冷道:"作买卖可不准讲交情,孙朋友,你大概也知道我的脾气,现在找出五百两银子买你这两本书,三煞五霸跟你结仇的梁子,我叶之辉也全替你包揽过来,你说,你卖给谁吧?"多臂人熊一拧身,右手已伸进他身畔的皮囊里,也自冷笑道:"姓叶的,我邱某人跟你总算还有三分交情,你要真这么不讲义气,别人怕你的金刚掌,我邱某人可不含糊你的。"金面韦陀深沉的双目一凛,刀也似地瞪住邱怀仁,冷冷道:"这可是你说的,那么你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要怎么办你就看着办吧。"又一侧睨孙斌一眼,横着眼睛说道:"你卖还是不卖,你要卖给谁?你可得快说,要不然你银子拿不到,命却送掉了,哼!那你就不像是光棍了!"语声方落,蓦地——竟又响起一阵冷笑的声音,一个生冷已极的声音说道:"两个全不卖,你们两个飞快给我滚吧!"众人部骤然一惊,多臂人熊和金面韦陀更是面目大变,刷地,两人同时一拧腰,一左一右,向外跃开好几尺去。 两人这才看到,一个瘦削的中年文士,穿着一领银灰色的长衫,却带着一股轻蔑的笑容,站在自己方才所站的地方后面。 这茶棚外面是一条官道,茶棚外面都是空荡荡的,一眼望出去,可以望着老远,但是这银衫文士是何时来的,从哪里来的,竟没有一人知道,而这些还都是颇具武功的练家子。 但是,最吃惊的还是裴珏,他一直捧着那两本书蹲在地上,这些人说的话,他一字也没有听到,但是他却猜出这些人说话的内容都是为着自己手里的这两本他一直没有注意的书。 但是,此刻他心念转动下,不禁暗忖道:"这两本书本来是在那冷大叔的包袱里的,冷大叔的武功,高深无比,现在这两个汉子,也那么注意这两本书,难道这两本书上面,有着什么秘密?唉!我以前为什么不看看呢?"须知裴珏本是聪明绝顶的人,以前他一直心神交瘁,为生活而挣扎,是以没有想到这上面来,此刻心念动处,却已猜着几分。 但是他心里正在为这件事砰砰跳动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一双穿着粉底步履的脚,出现在他眼前,而这双脚竟是这么熟悉。 于是…… 那小镇客栈,自己被点中穴道后,蜷伏在床角的那一幕,便又电也似的闪过他的心头。 他禁不住悄悄抬头向上望去,他看到一袭银灰色的长衫,和那张颔下微微带着些短髭,既清俊,又高傲,又满含轻蔑的脸。 裴珏机伶伶打了个寒颤,他想起这人就是那曾经替自己解开过穴道的人,目光一转,他再发现除了自己之外,别人的脸上,也是满露惊惶的颜色,他心中不禁又转了转,为自己打着主意。 孙斌父女、金面韦陀、多臂人熊,几双眼睛都带着惊惶望着这银衫文士,但他却丝毫也没有为之动容,目光冷然望着天上。 这人的突然出现,使每个人都惊异于他轻功的神奇,但多臂人熊和金面韦陀都也是"万儿"铮锵作响的人物,却不是就此可以吓跑的,尤其是这两本武林秘笈,还像是一块肥肉,在他们嘴前面摇来摇去的时候,就是刀架的脖子上,他们也会为他拼一拼的。 多臂人熊强笑了一声,道:"朋友是何方高人——"哪知这银衫文士似乎根本不愿意多废话,冷叱一声,截住他话道:"你们滚不滚?"金面韦陀面寒如水,双眉微挑,也厉叱道:"朋友,你卖的那门子狂,你凭什么敢在我金面韦陀面前说这种狂话——"那多臂人熊一听金面韦陀如此说,也不甘示弱,一瞪眼,道:"他们卖东西,我们买东西,你管得着吗?"那银衫文士突地仰天大笑起来,笑声越而高亢——多臂人熊心中一骇,他识货得很,冲人家这笑声看来,就知道这人内功之深,已是不可思议,绝对在自己之上。 这时他双眉暗皱,目光中突然露出杀机来,突地双手齐扬,十数点寒星暴射而出,肥胖的身躯快如流星,掠向蹲在地上的裴珏。 那银衫文士笑声未住,对这以暗器的歹毒闻名天下的多臂人熊发来的十几点寒星,似乎连眼角都没有瞟一下。 孙斌父女却不禁惊得唤出声来,金面韦陀目光闪动处,却掠向那准备先将"海天秘笈"抢到手里的多臂人熊。"裴珏大惊之下,抱着两本书往地下一滚,他武功虽不高、但身手到底比常人敏捷得多,刚刚滚到桌下。那边"砰然"一声,接着"多臂人熊"闷哼了一声,原来他和金面韦陀已对了一掌,他却不是这以掌力见长的金面韦陀的敌手,两掌相交之下,他禁不住被震得向后连退出好远,喉头一甜,胸中一热,他知道自己已受了重伤。这多臂人熊蓦地发出暗器,金面韦陀冷叱挥掌,孙斌惊骇之下,肾到他两人对掌之后,两条人影便倏然分出。他这时才想起多臂人熊发出的暗器,才赶紧去看那银衫的青年文士,只见他竟仍是做然卓立在原地,一付潇洒的样子,多臂人熊蓄力而发的十几件暗器,竟无影无踪,不知到哪里去了。这种手法,简直骇人听闻,多臂人熊百忙之中愉眼一瞥,也看到这种情形了,他这种老江湖立刻就发觉出自己的情形不妙。这银衫文士的武功,竟是不可思议,再加上已经和自己反脸成仇的金面韦陀,更何况自己此刻已受了极重的震伤。多臂人熊闪电之间,已推断出自己此刻唯一可走的路,便是趁早溜之大吉,留在这里,书是得不到,命还得赔上。他在江湖中翻滚这么多年,结了这么多仇家,还能不死,由此可知他临事的判断,自有过人之处,正是当机立断的角色。心念一动之下,他再不迟疑,猛一拧步,双足一顿,刷地斜窜出去,朝这茶棚后面的荒野掠去。在这种情况下,这久闯江湖的巨盗,竟然在身形展动时,还反手一挥,电也似地打出十数点寒星来,分袭各人,这份老到、狠辣、奸狡,的确不愧是在武林中久著凶名的人物。自从他发暗器,夺秘笈,和金面韦陀对掌,受伤一直到此刻,笔下写来虽慢,然而在当时却仅是在人们霎眼之中完成的,远远站在旁边的那面如死灰的店伙,甚至根本没有看清这是怎么回事来。但是那做然卓立的银衫文士,冷笑声中,身形倏然而动,就像一条银龙似的,在空中微一盘旋——多臂人熊临危逃命,情急之下,分向发出借以保身的十几道暗器,竟在他这微一盘旋之下,全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这武功深不可测的银衫文士,长袖挥动处,倏然又是一声轻啸,转折空中的身躯,竟突叉凭空拔起数尺,然后当头朝金面韦陀击下。这时素来狂傲的金面韦陀,也被这银衫文士的惊人身法,骇得面如土色,正待也学多臂人熊一样,趁早溜之大吉。哪知但闻一声轻啸,那条银色的人影,已带着一种自己从没经历过的强劲掌风,当时朝自己压了下来——漫天掌风之中,他根本无法分辨出人家向自己出招的部位,而且自己被这样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掌风一压,竟好像气都透不过来。这素称"硬手"的凶人,此刻非但不能还手,竞连躲都没有办法躲,只觉眼前一黑,当胸已着了一掌。目瞪口呆的孙斌父女,只觉得漫天银衫飞舞间,一声轻啸,一声惨呼,那条银龙般的人影,已向多臂人熊逃走的方向电射而去。再一看,那方才架做不可一世的金面韦陀,此刻已倒在地上,不用细看,孙斌就已知道这横行一时的独行巨盗此刻已经丧命。这银衫文士的身手,若非亲目所见,简直就今人难以置信。五虎断魂刀孙斌,昔年本是个颇为干练的镖客,武功虽不怎的出色,但眼皮之杂,自是不在话下,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算开了眼界,知道芸芸武林之中,真地有着这种异人。他长叹一生,愕了半晌,脑海之中乱纷纷的,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孙锦平自也花容失色,浑身战栗,那店伙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叫都叫不出声来。这其中到底孙斌是老江湖,此情此景,地上倒着一具死尸,这家茶棚还是在官道上,此刻天已大亮,行人马上就要来得多了。这时,他也想起裴珏和那两本已使两个武林巨盗丧命的书来。于是他向他女儿低叱一声:"平儿,收拾东西,快走。"而这时裴珏已从桌下钻了出来,手里的那两本书,已经翻了开来。 而他面上此刻竟然满露喜色,孙斌目光在他脸上一转,就知道这孩了必已发现了此书的秘密。 原来裴珏既聋且哑,一钻到桌下后,竟任事不管,先将这两本书翻了一本,他骇然发现,这两本书上所写的何然全是武功修为的方法。 孙斌双眉紧皱,知道此时自己非走不可,但是往何处去呢? 他心中又极快地转了两转,知道那银衫文士将这两个巨盗击毙的目的,无异也在这两本秘笈身上,以他这种身手,片刻间便可以将多臂人熊击毙,而那时他势必会返回来取这两本异书。 他一伸手,从裴珏手上接过这两本书来,"海天秘笈"四字,便赫然映入他眼中,他心中猛地一一阵巨跳,竟禁不住贪心大起。 五虎断魂刀昔年走镖时,曾将江南帮匪"三煞五霸"中的二煞伤在手下,从此他就为这份仇恨而匿起来,东逃西躲,就像是一只永远见不得天光的耗子,在黑暗中逃窜着。 而此刻,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却可以使这些完全改观过来,只要他得着这书上所记载的,他就可以永远不再畏惧任何人。 他嘴角绽开一丝笑容,心下再不迟疑,一面喝道:"平儿,快走!"一面拉着裴珏,奔出这茶棚,跳上方才多臂人熊和金面韦陀骑来的两匹健马,先在他女儿所骑的马腹上,刷地打了一鞭,然后自己一夹马腹,两匹马便绝尘而去。 这一未,可大大出了裴珏的意料之外,他被这五虎断魂刀孙斌半挟半抱地横戈在马前,望着这"孙老爹"已将那两本现在他已知道价值的奇书,用另一只手掖进自己的怀里。 他有许多话想问,但是却问不出来,他暗暗怒恨自己,为什么自己的命运却要让人家来摆布,自己甚至连一些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他纵然已经习惯了被屈辱,但此刻心胸仍不禁悲沧哽堵。 此刻天虽大亮,但官道上仍少行人,这两匹马放辔急奔,马蹄后扬起的沙尘,有如一条灰龙。 孙锦平本甚善骑,方才所骑之马被其父劈了一掌,此刻这匹马仍负痛急窜,她根本无法控制,虽仍不时扭头回望,但马行太急,虽尽力扭,却也看不出什么来,险些自己也因之坠马。 这两匹马都是千中选一的良驹,虽经长程奔来,但一点也显不出疲劳,健蹄翻飞,马行如龙,片刻之间,已奔出老远。 五虎断魂刀孙斌也不时扭头回望,看到背后根本没有人追来,心中暗喜,两条腿到底跑不过四条腿的。用左手抚了抚怀中的两本"海天秘笈",看了看右手所掖持着的裴珏,贪念一生,良心便泯。 何况他起初收留裴珏,虽也有些恻隐之心,但也是因为自己已需要这么一个只做事不拿钱的帮手,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善意。 此刻他念头数转,嘴角微微狞笑一下,望了奔在前面的孙锦平一眼,倏地将右手往外一推——孙锦平本多多少少猜着一些她爹爹的用意,但是她却绝未想到自己的爹爹连一个孤苦伶仃的残废少年都容不得。 蹄声纷沓之中,她只听到后面似乎有重物坠地的声音。 她连忙扭头去看,但是自己所乘的马后,却又被劈了一掌,这匹马旧痛未愈,新伤又起,仰首一声长嘶,奋蹄前奔,其急如火。 但是孙锦平却已看到她爹爹的马上已没有裴珏的影子了。 那么,她又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只是,这匹马却不知道她的心情,也不肯为这可怜,无助,芳心已寸断的少女停留一刻,甚至比先前奔驰得更快了。 这条笔直的官道在前面略有曲折,这两匹马也挫眼失去了踪迹。 太阳,也像往常一样,缓缓地,但却有着一定的规律升上来,照上了树梢,照上了官道。 方才他被孙斌从急驰着的马上甩下来,"砰"地,头撞在坚硬的石子路上,又翻了两个筋斗,落在道旁的丛生草石里,才停下来,而这历尽惨劫的孤星,自也失去了知觉。 此刻,他悠悠地醒转了过来。张目但觉阳光刺目,下意识他想伸手揉着眼睛,但四脚却像已被摔散了似的,一动弹就发痛。 他只得勉强扭头,避开由上面照到他脸上的阳光,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饨,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什么事都不愿想。 自从他有知识那一天开始,直到此刻,他所遭受的,似乎却只有不幸,但是他却并不怨天恨地,更不怨恨别人,他只是怨恨自己而已。 他只怪自己为什么不争气,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的事自己却做不到,于是他又怨恨自己的愚蠢,对于别人所施于他的屈辱和不平,他却只是默默地去承受着,只希望有一天能让别人看得起。 报复,仇恨,这些字在他来说都是那么生疏,他只要别人不来损害自己,便已心满意足,对于他自己,却绝不想去损害别人。 虽然经过这么多日子的磨折,这么多次凄惨的遭遇,他渐渐已知道了些人心险恶,但是他仍然热爱着世人,也希望别人能热爱自己。 对那"孙老爹",裴珏当然已知道他将自己推在路旁,是为了那两本书——他并不是笨人,了解得也许比别人都多。 但是他却不愿意去记住这些,他只愿意记住人家对他好的地方,只愿意记住"孙老爹"曾经收留过他,带他经历过一段他从未经历的生活,使他享受了一段有亲情的生活——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他甚至还感激人家不将自己杀死,而仅是将自己推落而已,因为人家假如要想杀他,那也是一样地非常容易。 此刻他静静地倒卧在草地上,有马蹄的声音从官道上奔过,从地底传过来,但是他却一点也听不到。 同时他觉得非常宁静,在这一瞬间,他已不属世人,世人更不属他,天地虽大,但却仿佛只剩下他自己一人,无人理会。 这是一种多么寂寞的感觉,他不禁暗暗感激上苍,还赐给他一双眼睛,让他能看到大地,因为,直到此刻,他仍然热爱着生命——对于一个勇敢的人说来,生命是永远可爱的。 草石间有一条蚯蚓,从地下钻出来,蠕动着身躯,有一只蚂蚁爬到他的身上,竟在他身上停留了下来。 裴珏不禁暗中微笑一下,他知道只要这条蚯蚓翻个身,那只蚂蚁便得立刻被他甩落,甚至被他压在下面,裴珏不禁问自己。 "这条蚯蚓是不愿翻身,抑或是不能翻身,还是已经麻木到不知道这只蚂蚁的存在。"可是在他这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的时候,那条蚯蚓又钻回地下去,那只蚂蚁却还停留在地面上,但是,突然——就像一阵风来时那样突然,一只脚突然压到那只蚂蚁的身上——那是一双穿着粉底朱履的脚,随着那银灰长衫的下摆赫然又进入裴珏的眼帘,裴珏不用看,就知道这双脚是属于什么人的。 但是他仍然忍不住悄悄扭回头,顺着这双脚往上看,仍然是银灰色的长衫,落拓而倨傲的面孔,潇洒而冷漠的神情,而那一双凛然带着寒光的双眼,也正在望着裴珏。 他一俯身,把裴珏从地上拉了起来,随即放开手,裴珏虽然被这突来一拉,使得本已因方才那一跌而摔得像散了般的四肢更加痛楚。 但是他仍然咬着牙,强忍着使自己不倒下去。 那是因为这银衫人嘴角所带的那一份轻蔑,使得他即使忍受世间任何痛苦,也不愿在这人面前丢脸,他宁愿被欺凌,被迫害,但是他却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视,不能忍受别人将他看成个无用的懦夫。 现在,他终于一抬眼就能看到这银衫人的脸了,而不用由下而仰视。 因为他现在已站了起来,能够面对面地和这人站在一起,现在虽然有一只千斤铁锤要打到他的头上,他也不会畏缩地倒下去。 那银衫人上上下下地朝他打量着,他也挺直了胸膛,面对着这银衫人宛如利箭的目光,他无所畏惧,因为他此刻胸中坦荡。 然后这银衫人突地一伸手,便已托住他的手肘,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于像是突然轻了很多,那银衫人一一转身,他竟也随之转了个方向。 那银衫人潇洒地一迈步,便已跨到路上,裴珏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飘飘荡荡地,随着那人前行,就像是自己的身子已经附在人家身上,自己竟不再有丝毫控制自己的力量。 他不知道这银衫人要带自己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人家将要对自己怎样,但是他仍然无所畏惧,他虽然热爱生命,但却不畏死亡。 无论在任何一种恶劣的情况下,他只有感觉屈辱,而从未感觉过畏惧,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乐天的人。 但是,他却知道自己从未灰心过,在那狠亵而黑暗的小楼里,面对着那色情狂的胖子;在那荒凉的郊外,面对着那一群无赖少年;在客栈的店房中,面对着"冷大叔"立刻便能将自己制死的手掌,在屋檐下,面对着来日的灰黯和生活的困苦——这些遭遇,虽然凄惨,但非但没有令他灰心,失望,反而更激起了他生命的勇气,他要为生命而挣扎,他更绝未因之颓废。 此刻,像往常一样,因为他认为将来降临到他身上的是任何一种遭遇,他都有一份勇气来接受,都可以凭着这份勇气来挣扎的。 车马甚多,这条官道本是通衙要道,行人看到裴珏和这穿着银灰长衫的文士,都不禁横着眼睛来看,须知穿着这种银灰长衫的人本就极少,再加上这人神情的特别,别人自然难免注意。 走了一段路,前面是个三岔路口,裴珏身不由己地随着那银衫人走到右面那条路,他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往哪里去的。 哪知方往前走了两步,那银衫人忽地又退了回去,站在那三岔路口,竟不走,裴珏心里奇怪,可又不能问句话,偷眼一看那银衫人的脸色,仍然是带着他惯有的那种冷漠与轻蔑,这份冷漠与轻蔑,就像是一层寒冰似的,将他一切情感都埋藏在下面。 裴珏不禁暗问自己。 "他难道是没有情感的吗?……唉!我若能像他多好,如果我什么都不去想,那么我岂不是任何烦恼都没有了吗?"他到底年纪还轻,不知道有些人外表愈是冷漠,内心的烦恼却越多。 这银衫人望也不望裴珏,两眼上翻,望着天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裴珏也只得抬头仰望,只见苍天碧蓝,白云苍狗,飞转奔流——"多好的天气——"裴珏的思潮,悠悠地又飞了开去,飞到远远地方,飞到他们熟悉的人们身上,少年,少年时的日子本该多么可爱,然而裴珏…… 远处蓦地想了嘹亮的呼喊声! "龙飞,威扬一——龙飞——"是趟子手喊镖的声音,若裴珏能够听见,这喊镖的声音也是他所熟悉的,江湖,无论黑、白两道,一听这喊镖的声音,也立刻就会知道,正是目前江湖上首屈一指,无可比敌的"龙飞镖局"的队伍来了。 片刻,靠左边的那条路,烟尘大起,车辚马嘶声中,当头驰来一匹健马,到了路口,马上的骑士一带经绳,那马长嘶一声,一扬蹄,刷地,转了个头,又忽律律地跑了回去。 这骑趟道的趟子手一过,接着就缓缓来了两匹马,马上人顾盼之间,颇为自得,一眼望去,就知道是押镖的镖头到了。 那银衫人面色丝毫未变,等到这两匹马来到近前,才横跨一步,挡在路中,原来他老早就听到有喊镖的声音,是以才从另一条路上回头,等在路中口,为的却只是想问镖队借匹马骑。这当然是因为他身侧带着裴珏,骑马自然比行路方便。 他这一突现身形,骑在马上的那两个镖师却不禁为之面色骤变,须知若非上线开扒,或者架梁生事,决不会有人挡住镖队的去路的。 这两个镖师自然大惊,银衫人目光冷冷将他们打量一眼,冷然说道:"两位请将跨下的马借给在下一用,一月之后,在下决定将这匹马送回贵镖局,两位自管放心好了。"马上的两个镖师也正在上下打量着他,忽地看到他身侧的裴珏,不禁为之一愣。 裴珏自也早就看到他们,肚中正暗暗叫苦,他自逃出飞龙镖局之后,就再也不愿看到镖局的人,尤其是在这样落魄的时候。 而这两个镖头,裴珏本甚熟悉,原来这两人在飞龙镖局里颇得龙形八掌檀明的亲信,尤其其中一个叫快马神刀龚清洋的,更是檀总镖头手下的红人,他们出入内宅,自然也认得裴珏。 裴珏私逃出镖局的事,龙形八掌曾大为震怒,这两人一见裴珏,惊异之下,那银衫人说的话,就根本没有听进耳里。 快马神刀龚清洋和他身旁的八卦掌柳辉互视一眼,刷地,这快马神刀竟跃下马来,哈哈一笑,朝裴珏走了过去,朗声道,裴老弟怎地跑到这里来,教檀总镖头想得好苦,裴老弟,我看你还是回去吧!江湖险恶,你要是上了坏人的当,那才叫苦哩。"裴珏垂着头,根本听不到他说的话,若不是他左时被那银衫人所托,生像是有种吸力吸住他似的,让他根本动弹不得,否则他早就溜得远远的了,此刻他垂着头,正好望着脚上穿的那一双已经绽了线,穿了洞的粗布鞋,自惭形秽的心里不禁更难受。那银衫人剑眉一轩,脚步一错,他和裴珏的身躯便同时弹开三尺。是以他便又正好挡在这快马神刀的面前,冷然叱道,"朋友,我讲的话,你听到没有?"快马神刀眼神一错,面前就换了个人。他自然又微吃一惊,但是这老江湖毕竟沉得住气,望着这银衫人哈哈又一笑,抱拳道:"阁下想必是我们这位裴老弟的朋友,我们这位老弟年纪轻,不懂事,多承阁下照顾,回去敝镖局龙形八掌檀总镖头知道了,必有补报阁下之处。"他一回头,竟又朗声道:"柳兄,你叫后面腾出辆车来,你我兄弟就把裴老弟送回去吧!"这银衫人此刻面寒如水,目光凛然瞪在这快马神刀的脸上,龚清洋只觉他这两道目光就像两把刀一样,不禁又干笑一声,道:"小可快马神刀龚清洋,保的这趟镖,正好是要回京城的,不知阁下是否有兴,和小可一起走一趟,要不然的话……咳!咳!"他又干笑了两声,接着道:"阁下如果身上不便,小可多多少少,也得送阁下些盘缠,也不枉阁下老远把我们这位裴老弟送回来。"这银衫人有如坚冰的面色,突地绽开一丝笑容,这笑容越展越开朗,最后竟纵声大笑起来。 快马神刀心也一定,须知他本对这银衫人来意有些嘀咕,此刻见这银衫人一听自己提到盘缠,就笑了起来,心遂大定,以为这人不过是个打秋风,敲竹杠的人物,把先前的嘀咕之心,全抛得干干净净,一伸手,掏出半锭十两重的元宝来,托在掌心,送到这银衫人面前,又笑道:"兄弟出门在外,身上也带着不多,盏盏之数,就请朋友将就买些酒喝。"词色之中,自也已远不如方才的客气了。 这银衫人笑声突敛,目光转到他的手上,突又微微笑道:"这是给我的吗?"龚清洋打了个哈哈,连声笑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朋友千万不用客气,不过足够上石家庄的醉月楼去吃一顿了。"一回头,又朝他身后马上的柳辉笑道:"柳兄,昨天夜里我们几个吃的那顿,恐怕还不到五两银子吧。"裴珏眼角偷瞥这银衫人一眼,看见这从未露过笑容的银衫人,此刻满面春风,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心时不禁大为奇怪。 那快马神刀伸着手,托着银子,眉梢眼角,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心里暗暗骂道:"若不是大爷在这官道上不想生事,不一脚踢扁了你才怪!"那银衫人右手托着裴珏的左肘,左手慢慢伸了出去,一面道:"阁下既然见赐,那我就拜领了。"话声一落,他左手疾伸,已将快马神刀那只托着银子的手一把擒住,面上笑容仍自未变,左手一拧,一抖,只听得这快马神刀一声惨呼,他的一只右手,竟被这银衫人以闻所未闻的手法,在这快如闪电的一刻里,一拧一抖之下,竟硬生生将他这只托住银子的手掌齐腕地扯了下来。 快马神刀纵然是硬汉,此刻可也挺不住了,腕间的鲜血直外冒,他惨呼一声,双眼瞪得血红,一咬牙,竟疼得晕过去了。 这一来,裴珏不禁机伶伶打了冷颤,那泰然自得地坐在马上的八卦掌柳辉,也不禁面色骤变,变得灰白,厉喝道:"朋友,你这是干么?"一抬脚,飘身下了马,一个箭步窜到龚清洋身侧,将他从地上抄了起来,回头又吆喝道:"快来人呀!"又叫道:"抄家伙守住镖车!"那银衫人手里拿着那只血淋淋的断掌,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将地上的沙石染了一片黯红,他面上竟仍带着笑容,道:"阁下的厚赐,我恭敬不如从命,只得拜领了,至于这锭银子嘛——哈哈,那还是还给阁下!"他手掌一翻,嗖地,一点银光微闪,他竞把那只断掌上的半锭银子,打了出去。 这半锭银子其去如矢,风声微凛间,八卦掌柳辉,只见这点银星已打到眼前,正是往自己鼻梁正中打来,自己竟连躲都无法躲,这半徙银子从这银杉人手里发出来,竟比那种装有机簧的铁弩还急。 他心魄俱丧之下,哪知这点银星这么快的来势,到了他面前,竟突然掉了下去了,就像是有人突然在下面一拉似的,这半锭银子就突然消泄了力道,轻飘飘地落在那已晕过去的快马神刀龚清洋身上。 这点银星虽然没有打着八卦掌柳辉,可比打着他还让他吃惊,八卦掌柳辉今年年已不惑,闯荡江湖也有二十年了,武林高手,他也见过不少,可是像这银衫人这种发暗器的手法,他可简直没有看过,甚至连听都没有听到过。 这银衫人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像是油纸般的东西,竟将这只断掌仔仔细细包在里面,又仔仔细细收进怀里。 那本已面如上色的八卦掌柳辉见了这一举动,心中微动,突地想起一个人来,手一发软,竟连他扶持着的龚清洋都把持不住了,噗地一声,本来倚在他手臂上的龚清洋,此刻竟倒在地上。 此刻,已有两三个趟于手,镖伙赶了过来,微勒马缰,都翻身下马。 跑到这里了,那银衫人含笑望着他们,可是他此刻脸上的笑容愈是开朗,那八卦掌柳辉却像是怕得更厉害。 他浑身竟微微有些颤抖起来,站在一旁的裴珏又惊又怪,平日他所见所闻,知道不但"龙形八掌"在江湖中可算是领袖人物,"飞龙镖局"里每一个镖师,在武林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可是这八卦掌柳辉,此刻却露出这种惧怕的神色来,生像是这银衫人一抬手,就可以将他置之于死地似的。 这银衫人微笑之间,又道:"方才那位龚大镖头的厚赐,在下已拜领了,阁下是否也有东西见赐呢?"那八卦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突地长叹一声,说道:"小可有眼无珠,方才没有看出老前辈是谁来,不过晚辈们实在也没有想到老前辈会突然在这河朔道上现身,现在晚辈已经知道老前辈是谁了,老前辈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晚辈无不从命。"银衫人突地又长笑起来,那几个趟子手此刻却瞠目结舌,不知道这八卦掌柳镖头怎地会说出这种泄气的话来。 银衫人长笑声住,冷然道:"你既已认出我来了,我也不再难为你,不过这还要借你之口,传言江湖,就说我千手之数,已将凑满,可是还未凑满,江湖中手上还染着血腥的朋友,可要留意些。"他话声一顿,又道:"今天我暂借贵镖局两匹健马,回去告诉姓檀的,这姓裴的少年,我也要带回去,他若有什么话,只管冲着我来说,这三个月里,我都留在平山外的集贤山庄,姓檀的要问我要人要马,我都在集贤庄恭候大驾。"这银衫人冷然说出这些话,八卦掌连声唯唯,一句话都不敢反驳,那几个趟子手也都是老江湖,一听这话,也赶紧低下头去。 因为他们此刻都知道了银衫人竟然就是名震天下千手书生,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对千手书生说出的话,就从未有违抗过的,他们奇怪的只是,江湖中久已未露行踪的千手书生,此刻怎地一反常态,竟将自己落脚地方都说出来了。 只是他们心里虽奇怪,口里可不敢问出来,八卦掌柳辉和旁边的趟子手低语了两句,那趟子手就立刻跑了过去,牵来两匹健马,停在这千手书生面前,然后倒退着走了开去。 千手书生手掌微微一托,裴珏只觉得自己生像是凌云驾雾似的,不知怎地已落在马上,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这银衫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对自己有何用意,可是他已猜出这银衫人必定和那两本奇书有着关系,他看了这银衫人行事手段之冷酷,只希望孙锦平和她的爹爹下要被这银衫人捉住。 因为他不用推想,就知道假如孙锦平父女被捉之后的惨况。 千手书生目光冷漠地在那八卦掌和趟子手的面上扫了一下,身形一动,八卦掌柳辉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清,他已倏然坐到马上,其轻灵巧快,简直不是世间任何言词,可以形容的。 直到他和裴珏所乘的两匹健马都在另一条道上消失的时候,八卦掌柳辉寸透出一口气,将重伤的龚清洋扶到一辆车上。 于是镖车再次前行,只是那趟子手喊镖的声音,已远不如先前响亮了。 骑马,对于裴珏来说,的确是一件苦事,他虽然在镖局中生长,却从未没有骑过马,此刻,他咬着牙,坐在马上,两条腿紧紧夹着马腰,马行甚急,他只觉这两条腿火辣辣地痛,往常他看到别人骑马的样子,总觉得非常羡慕,现在他却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甚至已不像他在骑着马,而像是马在骑着他了,因为他丝毫不能控制马,反得让马控制着他。 只是他将一切痛苦都忍在心里,他身侧的银衫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做过一个手式,甚至连看都没有向他看一眼,但是他却像已主宰着他的命运,这种遭遇,却的确是大痛苦了些。 两匹马兼程又驰骋了一段,突地路势一转,这条路往右面绕了过去,裴珏只觉得这条路越来越宽,行人却越来越少。 往这条路上只走了半盏茶的时候,前面就是个大树林子,这时候还是夏天,浑身冒着汗的裴珏,一进了这树林子,才透出口气。 树林子里竟也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路,这条路走了一半,裴珏放眼望去,只见里面隐隐约地,竟露出楼阁的影子来。 裴珏自从那天从镖局的后墙上跃下之后,所遇的事可说都是极为离奇的,但是他感觉到最离奇的,还是此刻。 裴珏无法猜出这银衫人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若说他对自己有着恶意,他根本无需费这么多麻烦,只要一抬手,便可解决自己,若说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却也万万不会对自己这般做法。 这少年屡经惨劫,凡事都不敢往好处去想,而事实上以他这种处境,和他眼中所见的这银衫人的行事,也不允许他往好处去想。 坐马上,他心念数转,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忖道:"这人一定是将我带到这里来,追问那两本书的下落,可是这两本书现在究竟已被孙老爹带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呀。"马一进了树林,就越行越缓,此刻竟停了下来,原来那银衫人竟将跨下的马横在裴珏所骑的马首前面,目光再闪,凛然落在裴珏身上,右手突地一垂,宽大的袍袖中,随即落出两本书来。 千手书生竟将这两本书送到裴珏眼前,裴珏一眼望去,血液不禁立刻为之凝结住了。 这银杉人手中所持之书,竟然就是那"孙老爹"从裴珏手中夺去的两本,这两本书用黑桑皮纸做的封面,裴珏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此刻他根本毋庸看第二遍,就丝毫再也没有疑问。 他脑中不禁一阵晕眩!这两本书已落到这手段冷酷的银衫人手上,那么"孙老爹"父女的命运,自也可想而知。 刹那之间,孙锦平的那两只明亮而妩媚的眼睛,亲切而温柔的眼波,似乎四面八方地流到他身上,流入他心底,他骑在马上,只觉得身子虚飘飘地,脑海的思潮,也为之停顿了。 第03章(1) 这一瞬间,大地都仿佛一起变了颜色,那两本书的黑桑皮纸封面上,也似乎都沾满了斑斑的血迹,那些都是曾经爱过裴珏,也曾经为裴珏爱过的人血迹,所不同的只是他们似已不再爱裴珏,而裴珏却是始终爱着他们的。 其实他所受过的折磨已经够多了,多得已足够使他的情感变得冷酷一些,但不知是他比别人都聪明些抑或是都笨些,这些挫折,非但未能消磨去他生命的勇气,也未能冷却他热情,生命虽然坎坷,人们虽然冷酷,他却是仍然热爱着他们的。 此刻他坐在马上,必须非常努力地支持着自己,才不致从马上跌下来。 有风吹过,吹得他对面的千手书生身上的银灰色衣袂飘飘扬起,也吹得千手书生托在掌心的那两本书的册页飘飘扬起。 裴珏的目光从这两本已为他带来许多灾祸的书,呆滞地移到那在他眼中似乎高不可攀的银衫人身上,却见千手书生严峻的面孔,此刻竟像是泛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温暖",是裴珏多么急切地渴望着的东西呀,于是他抬起头来,勇敢地望着这冷酷的银衫人,两人目光相对,裴珏只觉得冷酷的人目光中原来也是有着人类的情感的。只是,他却无法了解这种情感究竟是在表示着什么意义而已。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听得见,说得出,因为此刻他心中疑团重重,恨不得立刻便能得到解答,于是他伸出手,指了指那两本书,但是,他却无法比出一个能代表他心中意念的手式来。三他方自整顿着自己紊乱的思绪,哪知一阵无比强劲的劲风,蓦地自道旁右侧的树木中穿出,"呼"地一声,竟将千手书生托在掌心的那两本书,远远吹到地上,坐在马上的裴珏,身形摇了两摇,便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形,"噗"地,竟从马鞍上跌了下来。 就在裴珏身形落地的那一刹那,道旁左侧的林木中,倏然掠出一条人影,电也似地窜到马前,伸手一抄,将刚刚落在地上的书抄在手上,身形一弓,倏然自马腹下穿过,掠入右侧林木里。 值得遗憾的是:人们永远无法将在电闪而过的那一刹那里同时发生的事,用同样的速度描述出来,此刻这强风出林,书册落地,裴珏坠马,人影掠来,便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中发生的。 裴珏眼前人影方自一花,那千手书生面容也为之骤变,冷笑一声,身形突然掠起,凌空一个翻身,便也箭也似地掠入林中。 裴珏的目光虽快,却竟也跟不及此刻的变化,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四扫,只见林木依然,枝叶微簸,人影却渺,林木掩映中的楼阁,也仍然静悄悄地矗立在那里,这变化虽然来得突然而巨大,然而大地却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他微微抚摸一下身上被跌痛的地方,心中茫然一片,对于世间的一切变放,他既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从何而去,这些变故纵然都深切地影响了他,甚至严重的损害了他,但他除了默默地忍受之外,就似乎再无别的办法可想。 重重的疑团,在他心胸中凝结成一块沉重的石块,他恨不能撕裂自己的胸膛,将这石块取出来,远远抛到一边去。 他记得在他年纪极幼的时候,他爹爹曾经对他说过,聪明的人永远不要眷恋过去,期望将来,而轻轻放过现在。 此刻他虽不眷恋过去,因为他一生中并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事。 而将来的事却也是茫然一片,但"现在",现在他不也是空空荡荡的吗?世间可有什么事是他能够改变的,是他能够创造的呢? 于是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茫然爬上了马,他确信自己,只要有一个目标是他能够追寻的,他就会毕生尽全力去追寻它。纵然吃尽了千辛万苦,受尽种种折磨,他都不会皱一皱眉头。 "父仇",在他心中虽然仍很深刻,但却已是非常遥远的了,因为,他知道他的杀父仇人,已死在中州一剑的掌下,但是那份久被人们屈辱和轻贱的感觉,却在他心中变成了无比沉重的负担,他对自己的期望,檀文琪的娇笑,孙锦平的眼波,使得他这份负担更沉重了些。 然而这一切事都似乎都不是他此刻能够企及的,那么,他又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些呢? 除了对生命的信念之外,这孤苦的少年就再无其他的东西了。 策马出林,茫然久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沿着大道走了一会儿,他又回到方才那三岔路口,望着分歧在他面前的两条路,他暗中一咬牙,想笔直地向前走。 但他坐下的马,却似不听他的使唤,马首一偏,竟往另一条路走去,裴珏只觉心胸之中,怒火上冲,猛地一拉缰绳,想将马拉到一条他自己想走的路上。 哪知那匹健马昂首一声长嘶,却将裴珏从马背上掀了下来,放蹄奔去,裴珏翻身爬了起来,拾起一块石头,手臂"呼"地一抡,掷向那匹马,但歪马却早已走得远了,干燥仅能到马后扬起得沙尘而已。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向自己要走的那条路,他对命运的反抗,第一次得到胜利,虽然他的对手仅是一匹马而已。 骄阳隐没在西方的群山之后,大地由黄昏转入黑夜。 苍苍暮霭之中,裴珏蹭蹭独行,饥饿、疲劳,使得他两条腿弯得有如千钧般沉重,但是,他却并不后悔自己为什么不骑在那匹马上,这正如他从不后悔自己从那可获丰衣足食的飞龙镖局逃出一样。 城廓的影子近了,裴珏的脚步也快了,走到城门口,抬头一看,上面依稀写着"镇江"两字,于是他迈开大步,走人城去。 夜市将收,他虽然昂首而行,其实眼前已经饿得发黑,耳畔忽然"当"地一声轻响,走在他前面的汉子,落下一个像是显为沉重的钱袋来,他赶前两步,将钱包拾在手上,追上去,还给了那大意的行人,哪知那人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劈手将钱袋夺了过去,嘴皮动了两动。 掉首不顾而去。 裴珏怔了怔,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对他如此,但是他心胸之间,却仍然因有此事有了些许愉快,因为他已帮助了别人,已享受到助人的愉快,至于别人对他的态度,并不放在他的心上。 他似乎从未想到,假如他将那钱袋放进自己怀里,那么他至少不必再因饥饿而痛苦了呀。 经过几条街,他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蜷伏了起来,渐渐,他知道他的疲劳还在饥饿之上,因为他很快就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嚣哗的市声,他虽无法听到,但拥挤的人群,他却可看见,原来他昨夜存身之地,竟是一个市集,此刻早市已升,摊贩柿比,有的贩卖菜蔬,有的贩卖布帛,有的用竹枝在地上围了圈子,贩卖鸡鸭牛羊。 裴珏揉了揉眼睛,打量着回下的人群,突然看到对面一块空地上,正坐着一个和自己年纪仿佛,衣衫也一样楼褴的少年。正小心地从身侧一个极大的布袋里,取出一块块砖头,谨慎地放到地上,搭成一个小灶,这些砖头已被烟火熏得发黑,然而那少年却极为小心地搬弄着它,像是生怕碰坏一些似的。 裴珏心里奇怪,眼睁睁地望着这少年,却见这少年抬起头来,也望了一眼,并且微笑一下,两人目光相遇,裴珏只觉这少年衣衫褴楼,但一双眼睛,却炯然发着亮光,使得他看起来没有一丝猥琐的样子。 裴珏翻身坐起来,更加留意地望着他,却见他又从布袋里面,取出一些干柴枯枝,在那砖头搭成的小灶里面生起火来。 过了一会,火生着了,他取出一口极大的铁锅,架在灶上,又拿了个小水桶,跑去弄了一桶水,倒在铁锅里。 这时不但裴珏好奇地望着他,一些提着菜篮的老妪、妇人,甚至一些爱管闲事的汉子,也在他身旁停了下来,都想看看这少年究竟弄着什么把戏,他却像是视若无睹,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蓝布小包来。 裴珏不禁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侧,只见这少年极为小心而谨慎地打开那蓝布小包,里面包的竟是一只铜制的手镯。 人们不禁开始低语起来,猜测着这少年究竟在于什么,裴珏更是心里奇怪,几乎将自己的饥饿都忘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这只铜镯上。 只见这少年用两根手指捏起铜镯,放到眼前仔细地看了两眼,然后缓缓放在锅里,水面起了个漩涡,铜镯瞬即沉到锅底,那少年眼望在锅里,根本望也不望围在他身前的人群一眼。 一个肥硕健壮的妇人,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心"喂"了一声,问道:"少年人,你这是在于什么呀?"那少年目光一抬,嘴角做了个非常轻蔑的表情,冷冷道:"煮汤。"妇人的眼上都瞪圆了,接口道:"煮汤?"她用那只肥厚的手掌,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再向铁锅瞪了两眼,惊诧地接着道:"用这只铜镯煮汤?"那少年削薄的嘴唇往下一撇,似乎再也不屑回答她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闭起眼来。 于是,围观的人群更惊讶了,都要看这个铜镯能煮出什么汤来。 裴珏虽然听不到他们说的话,但心里的好奇心,反而更盛了,越发舍不得离开。 过了一会儿,锅里的水沸了,那少年睁开眼来,往灶里添了几段枯枝,然后又从布袋里取了个汤匙出来,用衣襟擦了擦,舀了匙锡里的"汤",喝了一口,然后闭起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要是有些葱姜就好了,不过——没有也没有关系。"一个梳着两根辫子的小姑娘,羞涩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些葱姜,一言不发地放在这少年身侧的地上,脸已羞得红了,掉头走了开去。 那少年目光一转,眼中泛过一丝笑意,拿起葱姜,放在锅里,那肥硕的妇人已忍不住跑了出来,期艾着道:"我想……我不知道……再放一点青菜是不是好吃些?"手里拿着一把青菜,送到那少年的面前,像是唯恐人家不要的样子。 那少年一脸并不十分高兴的样子,像是不高兴有人来打扰他,冷冷道:"无所谓。"缓缓接过那把青菜,十分不情愿地放到锅里。 青菜之后,好奇的人接连将豆腐、萝卜,甚至鸡蛋、猪肝,送到这少年的面前,他既不请求,也不拒绝,脸上带着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将这些东西一起放进那口大铁锅里。 不用片刻,浓郁的香气从锅里冒了出来。 于是好奇的人们好奇心满足了,一面惊叹地传语道:"你闻闻,这味道多香,你知不知道,这是铜镯煮出来的汤。"一面满足地走了开去。 于是裴珏笑了,在这一瞬间,他似乎了解到了一些道理。 那就是世间有些东西,你若是去要求,你就永远无法得到,但若你不去要求,反而拒绝——至少装出拒绝的样子,那么你要求不到的东西,就可能送到你的手中。 须知裴珏是绝顶聪明之人,有些事他并非不能了解,只是不愿意了解而已。 那少年也笑了,两人含笑互视,彼此心中,都有一种可以互相传递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却是裴珏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的。 那少年向裴珏招招手,笑道:"你要不要来尝尝我这锅铜镯煮成的汤,保险比老母鸡煮的汤还好吃。"裴珏自然听不到他说的话,茫然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他似乎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在这少年面前,可以说出自己的一切心事来,而用不着羞涩也不会不安。 那少年面上露出惊讶之色,似乎在奇怪着面前这英俊少年,怎会是个又聋又哑的残废,目光转了两转,突地长身站了起来,走到裴珏身前,望着他微微一笑,伸手拉着了他的臂膀,走到那锅香气四溢的热汤旁边,你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伸手指了指裴珏的嘴,再指了指那锅热汤,又是一笑。 裴珏和这少年虽是初次谋面,但却对他大有好感,此刻见了他对自己的神情,既非轻蔑,亦非怜悯,却像是一种极愿和自己交朋友的样子,心下不禁大为感动,却不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少年面上露出喜色,方想把裴珏一起拖到地上去坐。 哪知裴珏又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市场上嚣嚷的人群,那少年聪明绝顶,目光一转,已知道了他的用意,朗声一笑,道:"原来兄台不愿在这么多俗人面前,和——"话方说到一半,蓦地想到对方是个聋子,话声便自倏然顿住,回目望着裴珏。 两人目光相对,裴珏只觉那少年目光之中,似乎流露出一种自疚的神情,像是生怕他方才又说出话来,因而刺痛自己,心中不禁热血沸腾,反手一把,紧紧握住那少年的手掌。 须知裴珏一生之中,颠沛孤苦,别人对他不是轻蔑,就是侮辱,纵然遇着几个对他好的人,但那也仅是出于怜悯而已。 此刻见了这少年的神态,都是完全将自己以朋友相待,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只要别人对他稍微好些,他纵然以死报答,亦是在所不借,一把握住那少年的手,眼中竟感动得流下泪来。 却不知道那少年也是生性奇特之人,一见裴珏,也不知怎地从心底升出一份好感,此刻两人双手紧握,目光相对,虽是初次谋面,一语未通,但心里却各自有着一份说不出的舒服快活的感觉,就像是离别经年的老友,一旦异乡重逢似的。 两人相对凝注,那少年突地轩眉一笑,松开握住裴珏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地上的汤匙杂物,又都抛入布袋,然后左手抄起袋子,却将那盛满一锅沸汤铁锅,用右手的拇、食、中三指挟住锅边,一把提了起来,望着裴珏笑一笑,迈开大步,向市集外面走去,连地上的那几块砖头也不要了。 市集上的人们虽是流动不息,但那些贩卖菜蔬果肉什物的摊贩,对这衣衫褴褛的少年,本就抱着一份好奇,此刻见他竟以三指将那一锅盛得满满的沸汤挟在手里,大步而行,不觉都一个个惊讶得脱口叫出声来,不知这少年究竟是何许人物。 裴珏心里亦是一惊,他武功虽弱,但有生以来,接触到的人俱是武林人物,对武功一道,却是识货得很,此刻见了这少年的这种惊人指力,不禁更是惊讶,心中暗叹,常听人说普天之下,俱是卧虎藏龙之地,风尘之中,尤多异人,这年纪看来还比自己轻的少年,竟有如此武功,此话果是不虚。 他心念一动,又想到自己,不禁恨起自己的无用,暗叹一声,却见那少年已驻足停着,回头含笑望着自己,目光之中,满含着真挚的表情,不禁也为之轩眉一笑,大步跟了过去。 那少年手里提着那么沉重的铁锅,脚下却仍然从容自如,一点也没有吃力的样子,裴珏全力迈步,才能紧紧跟在后面。 路上行人,见了他们,都以惊诧的目光侧目而望,那少年却根本没有看在眼里,带着裴珏穿街入巷,裴珏也不知他要到什么地方,哪知走了半晌,却已走到城外了。 出城之外,那少年兀自停步,锅里的汤,热气越来越少,马上就要冷了,那少年用鼻子闻了一下,眉头一皱,却又向裴珏一笑,又往前走了半晌,走到一个上丘上,放下手里的铁锅和布袋,双臂一张,四下划了个圈子,仰天大笑起来。 裴珏四下一望,只见四野一片青葱,林木田畴,俱收眼帘,却不见半个人影,不觉亦为之一笑,胸中积郁,消去不少。 那少年将大锅放到石上,又弄了两块石头,和裴珏一人坐了一块,从布袋之中,拿了一大一小两只汤匙来,将大的交给裴珏,用小的在锅里连汤带菜,满满舀了一匙,顿时大吃起来。 裴珏早就饥火中烧,此刻也不再客气,也舀了一匙,放到口中,一尝之下,只觉芳香甜美,无与伦比,生平美味,莫过于此矣。 那少年吃了两匙,忽地放下汤匙,从布袋中掏出一个酒葫芦来,拔开塞子,喝了两口,又伸手递给裴珏。 裴珏有生至今涓滴之酒,都未沾唇,此刻接过酒葫芦,怔了一怔,却见那少年正含笑望着自己,心里忽然闪过两句他幼时念过的唐诗来,举起酒葫芦,再不迟疑,仰天喝了一大口。 那酒人口之际,并不辛辣,但一喝下喉咙,流入肚里,裴珏只觉一股热气,顿时在肚中扩散开来,霎眼之间,只觉浑身上下,如沐春风,他虽未喝过酒,但在飞龙镖局时,却常听人说起酒质好坏的区别之处,而他们所说的好酒,饮下去就是此刻自己领受到的味道。 他心中一动,不禁暗笑,这少年不知又用什么手法,弄来如此好酒,他却不知道这酒不但是好酒,而且是好酒中的上上之品哩。 两人一人一口,喝了儿口酒,那两句唐诗,却又在裴珏心头闪过,他细一体会,觉得这两句以后看来井无什么妙处的诗句,此刻却是字字珠玑,细一体味,更是妙不可言,只是却苦于口不能言,无法将这两句诗说出来。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低诵着那两句诗,终于再也忍不住,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在这山丘的泥地上,极快地写道:"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那少年目光一扫,又大大喝了口酒,仰天长笑起来,抢过裴珏手中的石头,亦自写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来,再喝一口。"一仰首又喝了口酒,何消片刻,这两个身世不同,性情迥异,但却各有感怀的少年竟将这两葫芦的三斤女儿红喝了一半。 裴珏生平第一次喝酒,虽已领略到酒的妙处,但终还是不胜酒力,此刻早已醉了,只觉脑中混混沌沌的,恨不得肋生双翼,拍翼而飞,目光一抬,只见那少年一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拿着汤匙在敲打着,双目仰视,像是在引吭高歌。 裴珏虽然听不到他的歌声,却看得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目光莹然,双目悲怆,唱到后来,突地扬手抛去手中的葫芦,美酒泼得一地,他也不管,一把抓着裴珏的手腕,竟突地放声大哭起来,裴珏虽然奇怪,这年纪轻轻的少年,心里怎地会有这么多悲怆的事。 担心念转处,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年纪轻轻?又何尝不是伤心人,刹那之间,往事俱在心头闪过,不由也大哭起来。 这两人虽是一个有声,一个无声,但却各各哭得伤心无比,那少年突地一把推开裴珏,又拾起一块石头,写道:"你为什么有那么伤心的事?"裴珏一怔,暗想这句话正是我想问你的,但他此刻心胸堵塞,正恨不得有人倾吐,遂就拿过石块,将自己的一身遭遇,都在地上写了出来。 他擦了又写,写了又擦,也不知道写了多少时候,只写得地上的泥上都松得写不出字来了,他就另外换块地方,只写得自己的膀子都酸了,他就歇息一下,歇息的时候,他又不禁哭了起来。 那少年亦是边哭边看,一会儿跑到别处,却捡那只方才被他自己抛掉的酒葫芦,将里面的剩酒,又和裴珏一起喝了下去。 他本来自悲命运,此刻却是为裴珏的命运而痛哭,但酒有喝干的时候,泪也有流尽的时候,太阳从东边升上来,升到中间,此刻却将要回西边落下去了。 裴珏突地长身而起,将手中的石块,远远抛了开去,心胸之中,仿佛舒畅很多,因为多年以来,他终于找到一个能够倾诉悲哀的人。 积郁一消,他心中只觉空空洞洞地,什么事都再也想不起来,那种振振欲飞的感觉,却又自心中升起,他第一次感受到酒,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东西,也第一次感受到,哭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 暮色将临,风中已有些凉意了,但这两个少年,心胸却仍然滚烫的,世间可有什么事能冷却少年人心中的热血呢? 他们从山丘走下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四面的天畔,晚霞绚丽,虽然一如往日,但裴珏的心情,却是和往日迥然而异的。 因为他此刻身侧已有知己。心胸不再寂寞,虽然他连那少年姓名还不知道。 那少年一手提着布袋,一手搭在裴珏的肩上,两人酒意都未消,脚步也有些踉跄,但却走得极快,裴珏直觉得仿佛有个人在背后推着自己,使自己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他知道这全是那少年搭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的力量,心里对他的武功,不禁更加钦佩。 两人也不辨路径,走了也不知多久,只见四下越来越荒凉,竞连田陌都没有了,走到这种荒凉的地方来,今天晚上到哪里去歇? 哪知目光一抬,却见苍茫的暮色中,矗立着一幢楼阁的影子,此刻他酒意仍在,也不管那幢楼阁是什么地方,也不管那楼阁的主人会不会收留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过夜,一拉那少年的袖子,就快步走了过去,走到跟前一看,心里更是高兴,原来那幢楼阁外面的大门,竟是开着的。 这幢楼阁矗立在无人的荒郊,居然敞着大门,此事若被任何一个人看在眼里,都会觉得有些奇怪,但这两个俱都已有了七分酒意的少年,却全然不管这些,笔直地走上石阶,探首一望,只见门内庭院深深,连一丝灯光都没有。 暮色虽深,但时已人夏,白昼甚长,此刻却还有些膝陇亮光,而人穿过院落,走进大厅,却见厢帘四处,都结着蛛网,大厅里桌椅残败,四壁萧然,显见这幢气派甚大的屋字竟是一个荒宅。 那少年哈哈一笑,将手中的布袋重重地放在一张八仙桌上,哪知"喀嗤"一声,那张方桌竟突地倒了下去,裴珏咧嘴一笑,心想:"你这个大口袋像个百宝囊,里面花样大多,一定重得吓人。"一面往旁边一张椅子坐了下去。 哪知又是"喀嗤"一声,那张椅子也倒了下去,裴珏重心一失,噗地,跌到地上。那少年却哈哈笑了起来。前行两步,准备拉起裴珏,哪知一脚向下,脚底竟像是整个嵌入一个洞里,他大惊之下,俯身低头一看,心中不禁骇然。 朦胧的月光自门外射人,刚好照在这一片地上,只见地面上竟印着七八个深陷地面、几达三寸的脚印,他一脚刚好踏入脚印里。 裴珏一眼望到,那少年面上笑容突敛,垂着头愕愕地望着地上,心里一怪,爬了起来,走到近前一看,心头也不禁一惊。 须知这栋巨宅虽然破旧,建筑得却甚牢固,这大厅的四面上都铺着厚厚一层三合上,而此刻这些脚印深陷入地竟有三寸,那么踏下这脚印的人功力之深厚,岂非骇人听闻。 那少年垂着头愕了半晌,迈步到那张已被裴珏坐塌的椅前,伸手方待拾起一段椅脚,哪知触手之处,那么结实的红木椅脚竟然一片片散了开来,他双眉一皱,顺手一拂,那张红木椅子,竟全散成一堆木片,连一段整齐的木头都没有。 他年纪轻轻,江湖历练却甚丰,知道这种红木椅子,绝不可能因年代久远而腐蚀成如此模样,目光一转。果然看到这张红木椅子前,也有两只整整齐齐的脚印,深陷入地,有如刀凿。 他心中一转,退后几步,果见刚才那几个脚印,扇面似地在这两个脚印前布成一道弧线,不禁暗叹一声,忖道:"这必定是内家高手在这里较量内力,所留下的脚印,而且是有三四人联手,来对付坐在椅上的人——"心念方自转动,却见裴珏一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地上的脚印,又伸出食、中、拇三只手指,轻轻一捻,摇了摇头,像是十分奇怪的样子。 那少年微微一怔,随即会过意来,知道裴珏做的手式,是表示"七"字,目光一转,果然发现地上除了椅前的两只脚印外,竟只有七个脚印,靠在最右的一只脚印旁,却有一个圆洞。 他皱着眉又沉吟了半晌,突地拿起布袋,在里面找了半晌,拿出一只蜡烛和一个火折子来,扇起火折,点起蜡烛,烛火虽弱,却已使得他们眼前一亮。 他将那只蜡烛拿在手上,目光转动处,突地脱口惊呼出来,脚步微错,一个箭步,窜到方才放着那红木椅子后面的墙脚,裴珏目光随即望去,只见那面墙上晶光闪闪,竟嵌着七点寒光,整整齐齐地排成一个"北斗七星"的形状。 那少年举着烛火,在墙上一映,只见七根钢钉,竟都深嵌入墙,烛光影映处,裴珏只觉他的面孔苍白,又自皱眉沉思起来。 裴珏心里虽也在奇怪这些脚印和寒星,但却又觉得这些事根本与自己无关,自己又何必白白花些脑筋在上面,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回头走了几步,突地看到达问颓败的大厅的角落里,竟挂着一幅画图,和四下显得极不相称。 此刻他亦不禁起了好奇心,回目而望,那少年仍然出神地望着墙上的寒星,遂也没有过去招呼他,径自走到那角落里。 烛光虽极弱,他却可以看到那幅画上,画的竟是一片悬崖,壁立千丈,下面绝壑沉沉,深不见底,崖上却画着一个瞎子,手里拿着一根明杖,另外一个长衫文士,倚在一株树前,正在吹着笛子,那瞎子想必听得十分入神,竟忘了去探测前面的路,一脚眼看就要踏空,坠人那深不见底的绝壑下。 这画画得非常细腻,将那瞎子面上的表情都画了出来,只见天蓝如碧,花红如紫,那瞎子亦是一付如痴如醉的表情,再也想不到自己这一脚踏下去,立即便得粉身碎骨。 裴珏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心中不忍,心想画这画的人,怎地如此残忍,竟将一个瞎子置于绝境。 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眼中看着这幅画,心中却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己,恨不得自己跑上画去,拉那瞎子一把。 他暗中叹息一声,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哪知目光动处,却看到墙边一张小几上,竟放着一副笔墨,砚中墨汁仍自未干,他心中一喜,也不管在这荒宅里,怎会放着笔墨,大步走了过去,一手拿起石砚,一手拿起毛笔,又跑到面前,竟在那瞎子身后,加上一个人去。 那少年沉忖了半晌,口中喃喃念道:"北斗七星针,北斗七星针……难道北斗七煞也到这里来了?但那坐在椅子上的,却又是什么人呢?"转目一望,只见裴珏站得远远的,手里拿着一只笔,在墙上的一幅画上画着,心里又是一怔,大步走了过去,却见裴珏专心凝注,在画上画了一千、身穿长衫的少年,正伸出一只手,去抓瞎子的肩膀。 裴珏虽未习画,但他天资绝顶,画得并不离谱,倒也将那少年画得栩栩如生,而且面目之间,竟有几分像他自己。 那少年不禁失声一笑,只见裴珏提着笔,左看右看,嘴角泛出一丝笑容,似乎心里颇为满意,又在画上那少年身畔,添了一口长剑,方自丢下笔,长长叹了一口气,却仍然站在画前,目光凝注,根本没有发现那少年已来到身侧。 哪知他方自丢了画笔,这大厅的屋顶,忽地发出一阵奇异的口哨声,声音尖锐而高亢,在静夜中分外刺耳。 那少年蓦地一惊,倒退三步,抬目望去,屋顶满布蛛网尘埃,看不见半条人影,但那尖锐而高亢的哨声,却仍未中止。 他大惊之下,将手中的蜡烛立在地上,双臂一张,方待腾身而起,到屋顶上去看个究竟,哪知——外面突地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那笑声起处仿佛还有甚远,但笑声未绝,那少年只觉眼前一花,门口已多了一条人影。 门外星光如烛,门内烛光如星,在这星烛之光交映之下,只见此人身材魁伟,背阔三停,却穿着一件宝蓝丝袍,一手摇着一把素面折扇,一手捋着颔下浓须,缓缓走了进来,目光四下一扫,其利有如闪电。 那少年心中暗惊:"此人好快的身手。"抬目望去,却见此人亦正凝目望着自己,突又声若洪钟般地大笑起来。笑得那少年耳侧"嗡嗡"作响,他不禁又为之一惊:"此人好深的功力。"只有裴珏,他却仍然全神凝注在那幅画上,根本没有听见这笑声,也根本没有看到此人,他心里只在想着:"要是我能将天下濒于绝境的人,都一一救回来,那该有多好。"他恨不得自己就是画上那腰佩长剑的潇潇少年,一剑在手,快意江湖。 那高大威猛老者,缓步走进厅来,朗声笑中,突他说道:"老夫战飞,不知兄台高姓,能否见告?"那少年一怔,一惊,心中暗忖:"难道此人就是神手战飞。"目光抬处,却见这战飞笑声突敛,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到裴珏身上,再也不看自己一眼,甚至连方才问自己的话都再也无须回答了。 只见战飞一摇折扇,又复大笑起来,却走向裴珏身侧,大笑道:"原来是阁下,好极,好极,先前我还以为是贵友哩。"语声一顿,目光闪电般在那幅画上一扫,不住点起头来。 他语声虽洪亮,裴珏却仍然听不到。那少年心念转处,突地一个箭步,掠到裴珏身前,哪知衣袂带风,却将地上的蜡火弄灭了。 大厅内骤然一暗,等到他再拿出火折,点亮蜡烛的时候,大厅门口,竟又多了四条人影,并肩走了进来,面上各自带着奇异的神色。 裴珏此刻亦从凝思中惊醒,回过头来,只见门外走进的四人,一个身材颀长,面目瘦削,目光如鹰,一手缓缓抚弄着腰间的剑柄,满面俱是阴森深沉的样子。 另一人生像和他无异,只是年纪较为轻些,腰间也没有佩剑。 走在他们身侧的,却是个瘦小枯干的矮子,腰间挂着一个豹皮佩囊,几乎占了他身躯的一半,只是他面目亦是深沉无比,使他看来本甚滑稽的样子,变得半点也无可笑之意。 裴珏目光再转到最右一人的手上,心中一动,大为恍然:"怪不得方才只有七只脚印,想必就是这四人留下的了。"原来此人竟是个跛子,左肋撑着一只铁拐,但走起路来,却仍安稳得很。 这四人的八只眼睛,有如八道厉电,一起望在裴珏身上,裴珏不禁一侧目,却见另一个高大威猛的老人,目光亦在望着自己。 裴珏不觉惊吓交集,不知这些人为什么如此望着自己,却见那四人越走越近,一起站在自己面前,又侧目去望那墙上的画。 这四人裴珏虽不认得,那少年却认得两个,身形一展,挡在裴珏身前,哈哈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阁下兄弟,真是幸会得很,幸会得很。"那两个身躯颀长的汉子,目光一转,不禁暗中一皱眉头,生像是上不愿意见到这少年,却又不得不发笑,道:"原来是吴少侠,哈,真是巧遇,想不到吴少侠也有兴趣跑到江南来。"那瘦小枯瘦的汉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地冷冷笑道:"这位想必就是五年以前,就已名传河朔的七巧童子吴鸣世吴少侠吧?小弟早闻大名,常盼一见,想不到却在此处遇着了。"他暗里虽在向那少年"吴鸣世"说着话,眼睛却望着屋顶,一手扶在那豹皮佩囊上,大有目无余子之概。 那衣衫槛楼的少年,果真就是"七巧童子"吴鸣世,数百年来,武林中人成名最早的,也就是此人,他十二岁出江湖,十五岁就名满天下,江湖上若论精灵跳脱,就没一人比得上这"七巧童子"的,只是裴珏直到此刻还不知道他竟是武林名人而已。 此刻他不禁一挑剑眉,冷冷向那瘦小枯干的汉子说道:"好说,好说,小可正是吴鸣世,阁下——"语犹未了,那颀长的汉子却已连声笑道:"这位就是七巧追魂,那飞虹,江湖人称南北双巧,遇上不了,就是说的你们两个,哈,两位真该亲近亲近。"那飞虹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冷冷道:"其实七巧两字,只有吴少侠这样的人才配称得上,至于小可么——却万万担当不起。"吴鸣世哈哈一笑道:"那么阁下就换个名字好了。"此话一出,大家俱都一怔,那飞虹更是面容骤变,吴鸣世面上虽是笑容满面,其实在未说话前,早已戒备,须知他这话正是犯了武林大忌,他也早就知道那飞虹不会善罢甘休的。 哪知那飞虹望了站在吴呜世身后的裴珏一眼,竟将怒容敛了下去,吴鸣世目眺瞬处,心里不禁大为奇怪:"难道他竟是武林高手,竟能使七巧追魂畏惧于他?"吴鸣世目光动处,只见这些叱咤江南武林的草泽豪士,此刻竟都向裴珏躬身行礼,不禁又为之一怔,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但此刻却也弄不清这些人的用意。而裴珏呢,他根本从头到尾都听不懂这些人的话,此刻自更为茫然。 神手战飞一连问了两句,却见面前这少年仍然一言不发,浓眉一皱,道:"阁下怎地——"吴鸣世却已接口笑道:"这位是敝友裴珏,战大侠有何见教,跟小弟说也是一样。""七巧追魂"双眉一轩,突地大喝一声,震得吴鸣世耳旁又是"嗡,然一声,哪知那飞虹一喝过后,已冷笑道:"原来贵友是个聋子,战大侠,看来你我日前之约,此刻算不得了。"语气之中,极为得意,但吴鸣世却又不禁一怔。 却见神手战飞冷笑一声,厉声道:"谁说算不得!"走到那始终无动于衷的裴珏面前,仔细一望,突地竟也大喝一声,有如霹雳,吴鸣世浑身一震,连退三步,那飞虹、莫南、莫北、向一啼,亦是面容大变,只有裴珏,却仍是目光茫然,根本什么也没听到。 他心里奇怪,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在弄什么花样,又为什么向自己躬身行礼,不禁暗叹一声,暗恨自己听不到别人的话,目光求助地一兰那少年——吴鸣世,却见他竟也和自己一样,面目茫然,目光中满是惊讶之色,生像是也坠入五里雾里。 "七巧追魂"那飞虹冷冷笑道:"战兄再吼也没有用,此人果真是个聋子,难道战兄要找个聋子来担当如此大事吗?"那身躯颀长的汉子正是"北斗七煞"中的"二煞"莫南,此刻一手仍自抚着剑柄,沉声道:"我看战兄还是不必如此固执吧,其实你我都是武林同源,有什么事不好说的。"目光一转,又道:"向兄,你说可是?"那"金鸡"向一啼一抖手中铁拐,厉声道:"别的事我姓向的都不管,只是叫我姓向的听命于你战飞,那可不成。""神手"战飞浓眉一轩,厉声道:"难道叫我战飞听命于你这个残废不成。"向一啼大喝一声,独脚微点,身形已掠了过去,右手微抄,竟将右肋挟着的铁拐"呼"地抡了起来,"立劈华岳",当头向战飞抡了下去。 第03章(2) 神手战飞望着这有如山岳般压下的拐影,嘴角隐含冷笑,身形却动也不动,眼看这势如千钧的铁拐,已堪堪压到他头上,哪知旁边突然飞起一溜青光,朝铁拐头上一点,但闻"挣"地一声,那铁拐势头一偏,便从战飞身侧擦了过去,眼前一黯,烛火又灭。 向一啼大喝一声道:"莫兄,你这是干什么?"二煞莫南微微一笑,左手沿着右手所持的长剑剑脊一抹,又将长剑插入鞘里,缓缓笑道:"向兄且莫动怒,此事既然不是动手可以解决的,平白花些力气作什么?"裴珏微一躬身,从地上将那段蜡烛拿了起来,吴鸣世伸手一晃,叉扇着了火折子,点上火,两人目光相对,各带疑问,裴珏指了指自己,指了指门外,意思是说:"我们还是走吧。"吴鸣世微一颔首,从正在瞪目望着莫氏兄弟及金鸡向一啼的神手战飞身侧绕了过去,伸手拿起那口大布袋子,一面笑道:"各位既然有事商量,小可们就告辞了。"裴珏跟在后面,正待往厅外走去,哪知眼前一花,却见那"神手"战飞手摇折扇,又自当门而立,挡在自己面前,竟不让自己出去。 裴珏暗叹一声,只觉自己的遭遇,越来越奇,心里想问问面前这高大威猛的老者,对自己究竟有何用意,却又问不出来,一时之间,呆呆地站在那里,又自暗恨着自己,为什么如此无用,对一切将要降临到自己身上的事,不但无法反抗,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 吴鸣世侧目一望,亦自望到他面上这种如痴如果的神情,不禁暗叹一声,忖道:"古人说无妒红颜,红颜薄命,这裴珏虽非红颜,却也如此薄命!造化弄人,怎地一至于斯,明明造了个聪明俊秀钟于一身的人物,却又偏偏要令他受许多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折磨,唉——此刻他竟连我们所说的话都无法听到,心里的感觉,的确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了。"一念至此,但觉脑中充满不平之气,跨前一步,大声叱道。 "小可久闻神手战飞行道江南,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只是今日一见,却叫在下失望得很。"他故意顿住自己的话声,只见那神手战飞面容果然为之一变,用力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像似要将心中的怒火扇下去。 那"金鸡"向一啼却在旁冷冷笑道:"吴兄今日才知道呀——嘿嘿,在下却早就知道了。""神手"战飞瞪目喝道:"你知道了什么?" 金鸡向一啼兀自嘿嘿冷笑,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吴鸣世心中一动,忖道:"这神手战飞,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莫氏兄弟,俱是江南武林中雄踞一方,赫赫的草泽豪士,此刻都聚在这里来,想必都是为着一件极为重大之事,而照此刻的情况看来,他们虽经过一番剧斗,此事却仍未解决——但此事却绝不会与裴珏有关,那么他们为何对他如此呢?"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虽然仍无法了解此事的真相,但却已想出对策,该如何应付当下这种复杂离奇的局面。 他干咳一声,放下手中的布袋,微微一指裴珏,朗声道:"阁下想必早已看出敝友裴珏是个身罹残废的聋哑之人,何况与阁下素无纠葛,不知阁下拦住他的去路,究是何意?"那"神手"战飞微微一怔,手中的折扇,越摇越缓,想是在寻思该如何回答他的话,哪知"金鸡"向一啼又冷笑道:"正是,在下正是要请贵友来做我等的总瓢把子。"一手又摇起折扇,扇风吹得仍然持在裴珏手中的蜡烛,火焰摇摇。 吴鸣世虽是聪明绝顶之人,此刻却仍不禁一头雾水,却听"笃,笃"两声,那"金鸡"向一啼拄着铁拐,走到近前,冷笑道:"此刻凉风习习,褥暑全消,正是大好良宵,吴兄如不嫌弃,在下倒要说个极有趣味的故事给吴兄听听。"吴鸣世心念一动,哈哈笑道:"小可虽然孤陋寡闻,却也早闻江南金鸡帮的仁义大哥金鸡向一啼向大哥的声名,只恨无缘拜识而已,向大哥既然要对小可说故事,小可自然洗耳恭听。""金鸡"向一啼朗声一笑,目光斜脱战飞一眼,笑道:"好说,好说,武林神童的大名,在下亦是听得久了,不过,吴兄。你可知道,今日武林中名符其实的人固然很多,欺世盗名之辈,却也不少哩。"他语声一顿,故意再也不望战飞一眼,接着道:"从前有位仁兄,就是这种浪得虚声的角色,他在江湖中混了数十年,武功虽不坏,人缘却不好,但这位仁兄却有点不自量力,居然想做江湖中好些成名立万的朋友的总瓢把子,吴兄,你想想看,他心里想得虽如意,可是人家怎会答应呢?"吴鸣世哈哈一笑,目光直注到"神手"战飞身上,只见他手臂摇着折扇,一面道:"好热,好热。"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生像这"金鸡"向一啼所说的故事,根本与自己无关。 那"金鸡"向一啼更是眼角也不膘他一眼,兀自笑道:"但是那位仁兄还不死心,故意找了个借口,将一些武林中最有势力,声名也最响的朋友,找到一个荒宅里去,想用武功来胁迫那些朋友承认他是江南武林群豪的总瓢把子,哪知他如意算盘打得蛮好,到了那时他才发现那些成名立万的朋友,武功虽没有他高,但大家一联手,他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无法奈人家的何。""神手"战飞"嘿嘿"地冷笑一声,转过头来,望着院中的星光,吴呜世心中暗笑,一一面暗付:"原来这神手战飞想做江南强盗头子,所以才将这向一硬摘硬拿的金鸡帮的老大金鸡向一啼,专门靠蒙汗药,追魂香起家的飞贼帮的总瓢把子七巧追魂那飞虹,和江南黑道中手把子最硬的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四都找到这里来,呀,这姓战的野心可真不小。"却听那"金鸡"接着又道:"不过我姓向的讲话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要花招,那位仁兄手底下也的确有两下子,尤其是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种像是先天真气一类的功夫,那些素来在武林中凭着真本事成名立万的朋友,虽然四个联手,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大家谁也奈何不了谁,本应无事了,嘿,吴兄,你猜那位仁兄怎地?"他语声一顿,吴鸣世知道自己若不帮上两句腔,这向一啼的话就无法说下去了,方想摇头道:"猜不到。"哪知那"金鸡"向一啼性子急得很,根本未等他说话,右掌拍大腿,就又接着道:"这位仁兄居然异想天开,又弄了匪夷所思的主意出来。"吴鸣世"哦"了一声,赶紧接口问道:"什么主意?""金鸡"向一啼哈哈一笑,道:"我姓向的虽然是个粗汉子,可是以前却也读过两天书,知道以前有些好官奸臣自己想做皇帝做不上,或许是不敢做的时候,就弄个小孩子,或者是糊涂虫未挂个皇帝的名,其实真正的皇帝,却还是他自己。"他话声一顿,屈着一只手指,说道:"譬如说曹操,就是这种角色,他虽然一辈子没有当皇帝,但却弄得让皇帝听他的话,吴兄,你说,这和皇帝有什么两样?"吴鸣世微一颔首,心下已自恍然,忖道:"原来这神手战飞自己当不成江南黑道群雄的总瓢把子,就想随便弄个人出来当,再叫这个人受自己的挟持,挟天予以令诸侯,哈,这姓战的想得到还真不错——"念头尚未转完,却听那"金鸡"向一啼冷笑一声,果然说道:"方才我说的那位仁兄,居然也想学曹操,眼见自己当总瓢把子已是无望,就说:今日江南武林,理应同心一致,一定要有个统筹一切的人物,各位既然不让在下来做这事,那么该谁来做呢?"这"金鸡"向一啼一面说着话,一面将右手摇来摇去,吴鸣世望着他的样子,再一想那"神手"战飞摇折扇说话的神态,不禁"噗嗤"一声,失声笑了出来。"神手"战飞面寒如水,兀自望着门外,那"七巧追魂"和莫氏兄弟,面上也没有笑容,只有那向一啼见到吴鸣世的这一笑,心下仿佛颇为得意,哈哈大笑了几声,接着往下说道:"他话虽是如此说,可是人家既然不让他当总瓢把子,他当然也不会让人家来当,就又说道:依在下之意,这事最好让个与你我无关的人来做。大家就问他:"谁呢?他故意想了半天,突然找了一副笔墨来,画了一幅画——"他语声一顿,随手一指挂在墙角的那幅画,又道:"就是那幅,吴兄想必也看到了,大家看他突然画了幅画出来,心里都感到奇怪,以为他又要卖弄自己的才华。"他语声突叉一顿,但随即又道:"哦,吴兄,我还忘了告诉你,这位仁兄不但武功不错,而且还风雅得很,平日还喜欢写两笔字,画两幅画,下两盘棋,他自己就得意得不得了,常常说自己的一双手比神仙还灵。"吴鸣世哈哈一笑,心中更是恍然,却听向一啼又道:"于是大家就问:此画何意?他放下画笔故意装出一副仁义道德的样子,说:今日江南武林上线开扒的朋友,就好像画上的这个瞎子一样,只知听到的笛声美妙得很,就自己以为自己的耳福不错,却想不到自己已经一脚踏空,若没有人即时赶来拉上一把,就马上要掉到万丈绝壑里去了。""他说了这话,就把这幅画挂到墙上去,大家还是不明了他的意思,哪知他又说道:现在我这幅画挂在这里,把这副笔墨放在旁边,要是有谁能把这画上的瞎子救上一救,在这幅画上加上几笔,那他就是我们的总瓢把子。""大家一听,都忍不住提出反对的意思来,哪知他却有一套解释的花言巧语,他说:这座荒宅是有名的鬼宅,平常根本没有人来,要是有人凑巧来替这幅画加上些东西,那就是无意,是老天让他来做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的。""他还说:而且这个人既然敢到鬼宅来,一定胆子很大,他看到这幅画,能够想出一个救这画上瞎子的办法来,那这个不但胆子大,还一定是个既聪明、又仁慈的人,这样的人来做我们的总瓢把子,那么是再好也没有了,就算他不会武功,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只要动动脑筋,发发号令就行了,也不要他真的自己动手。"说到这里,"金鸡"向一啼长长喘了口气,而本来如坠五里雾中的吴呜世,此刻却已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全部了然,只是他却仍然有些奇怪,暗中寻思道:"这神手战飞果然是个枭雄之才,能想出这些千奇百怪,闻所未闻的理由来,达到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可是这莫氏兄弟,那飞虹等人却也不是呆子,他们既然猜出这,神手战飞的用意,却又怎会答应他这提议呢?"却听向一啼一清喉咙,又道:"他这话说得虽似极有道理,但大家早就看破他的用心,本应还是不答应,哪知在这些人里,却已有人和他有着同样的心思,也想自己玩玩曹操的把戏,是以三言两语之后,竟然就将此事击掌敲定了。"他一面说话,眼角斜瞟莫氏兄弟一眼。 于是吴鸣世心中最后一个疑问,便也恍然。 "金鸡"向一啼目光转变,冷哼一声,又自接着说道:"那位仁兄见到大家都无异议,自然高兴得很,须知这些人都是江南绿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只要他们答应了,别的人就再也不成问题,而且他们只要活一出口,便不会更改的。""这其中只有一个人对这件事大大不以为然,只是他见大家都答应,自己便也无法反对,这时候那位一心想效法曹操的朋友突地一拍双掌,那座荒宅外面,竟蓦地掠进七八个劲装佩剑的汉子来,原来这人早已计划得周周详详,竟然先留下后手。"吴鸣世暗中一笑,忖道:"只怕这些人都不会仅仅是孤身而来的吧?"却见向一啼又道:"这些人进来之后,那位仁兄就找了一人,躲在那房子的承梁上面,告诉他只要有人在那幅画上画加上几笔就立刻以哨声通知大家——"他冷笑一声,目光中满含讥嘲之意,又道:"哪知那位仁兄算来算去,还是算漏了一着,他再也想不到,来在那幅画上动笔的人,竟是个——哼,吴兄,你看这故事可还有趣。"语声方落,那"神手"战飞突地仰天长笑起来,缓缓扭回头,目光凛然望着向一啼,朗笑之声便也变为冷笑道:"老夫一向只知道金鸡向一啼向大侠手中一根寒铁拐有着惊人的招数,却不知道向兄舌头上的招数,却更是厉害哩。"向一啼微微冷笑道:"岂敢,岂敢,比起阁下来——嘿嘿,只怕还差得远哩。"哪知"神手"战飞掉转头去,根本不理他,向吴鸣世一笑,道:"阁下方才听这位向帮主说了个故事,可有兴趣再听在下说个故事吗?"吴鸣世一笑道:"自然洗耳恭听。"他嘴里虽在说着话,心里却在暗中思忖:"如此看来,我这裴兄是兔不了要当上几天江南黑道的盟主了,这事倒的确有趣得很。"回目一望裴珏,只见他两眼望着天花板,仍然是一副如痴如呆的样子,像是又陷于沉思里。 那"神手"战飞哈哈一笑,"喇"地,将手中的折扇收了起来,道:"朋友面前不说暗话,在下在阁下这等聪明人面前,也不必学那种小人,将心里要说的话,要驾的人,都遮遮掩掩,拐弯袜角他说出来——""金鸡"向一啼冷笑一声,接口道:"若不是在吴兄这等聪明人面前,说起话来,想必就是遮遮掩掩,拐弯抹角的了。""神手"战飞鼻孔里重哼了一声,头也不侧,接着说道:"阁下虽然久在河朔,对江南武林情况,较为生疏,想必也会知道,今日江南武林中,也正像河朔一样,几乎全变成了飞龙镖局的天下,那龙形八掌檀明,近年来虽少在江湖中走动,但遍布南七北六十三省的二十三家飞龙镖局的分局,却处处有几个平面子宽,手把子硬的扎手人物。"他语声微顿,吴鸣世不禁侧目一望裴珏,心中暗地思忖:"不知我这裴兄听到此话,心中该有如何感觉?"但裴珏却根本听不到,他呆呆地望着黝黑的屋顶,心中思潮反覆,却不知自己的命运,在不久之后,就开始要有个重大的改变了。 "神手"战飞一手捋着长须,哈哈又是一阵狂笑,接道:"不是我战飞说句狂话,这些飞龙镖师们,手把子虽硬,但若说单打独斗,这些人还真无一人在我姓战的眼下——"他话声微顿,斜瞟那"金鸡"向一啼一眼,接着又道:"就算他们三五个联手一起上,我姓战的也不会含糊他们,只是他们人多势众,是以飞龙镖局便在江湖上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数十年前,江湖上奇人辈出,那时曾有人替武林中黑白两道部划下道来,开山立寨的绿林朋友,不劫孤旅,不劫明镖,不上路的银子,就算是成千成万的往你眼前送,你却连一分一厘都不能动,可是镖局里也不能保贪官,不能保暗镖,也不能保不义之财,这规矩数十年,可从未有人犯过。""只是这飞龙镖局却全不管这一套,这么一来,弄得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的绿林道几乎连口饭都吃不成。"吴鸣世暗中一笑,忖道:"难道你不做绿林生涯不成吗?"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未说出米,却听那"神手"战飞又道:"武林情况,一致如是,我战飞忝为武林一派,又未能坐视,是以才将那帮主、向帮主、和莫氏双侠约到这里来,也无非是想将绿林中分散已久的力量,聚在一处,也免得绿林朋友终日受那飞龙镖局的欺负。"他目光直视吴鸣世,这"七巧童子"玲珑剔透,哈哈一笑,道:"战老前辈雄才大略,确非常人能及。"那"金鸡"向一啼亦哈哈一笑,冷然道:"想当年天下三分,独魏最强,那曹操又何尝不是雄才大略,常人不及,呵呵——"他干笑数声,又道:"吴兄,你这话的确说得妙极了。""神手"战飞冷哼一声,还是不望他一眼,一捋长须,接道:"哪知老夫这一番好意,却被人看做恶意,老夫在如此情况下,才说出那意见来,莫大侠先便立刻赞成了,那帮主也不反对,是以便与老夫击掌为约,此事全然是大家同意,又不是老夫以强要胁的。""吴兄,你我走动江湖,讲究的是一诺千斤,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莫说贵友裴珏仅是耳不能闻,口不能言而已,就算他是个瞎子、白痴,此约也是万万不能改的。何况裴兄虽然聋哑,但却相貌堂堂,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自信两眼不瞎,还能视人,一眼望去,便知这位裴兄必定天姿英发,超于常人,否则像吴兄这等人,也绝不会折节下交的了。"这"神手"战飞滔滔而言,声若洪钟,双目的的,神光照人,此刻一展手中折扇,又自朗声大笑起来,吴鸣世心中一动,付道:"这神手战飞久已享誉江湖,而且有名的心智深沉,心机过人,此刻定要我这裴兄来做总瓢把子,想必有着深意——一"心念一转,恍然又忖道:"是了,想必他看裴兄身罹残废,将来定好利用些。"当下心念又自数转:"裴兄久遭困苦、欺凌,此刻有了这种机会,我何不将计就计,让裴兄大大地扬眉吐气一番,也不在他和我交友一场。"这"七巧童子"吴鸣世,自髫龄闯荡江湖,即凭过人的心机,闯下一份"万儿",他面上看来虽是飞扬跳脱,笑面迎人,其实却是面和心冷,多年来独来独往,非但没有朋友,就连他的师承来历,武林中却从未有人知道。 但不知怎地,他一见裴珏,便觉投缘,这种心智深沉、素性淡薄之人,不交友则己,一交友亦是全心全意,不会半点虚假。 此刻他心念转来转去,便都是为着裴珏着想,目光一抬,只见那"神手"战飞正和"金鸡"向一啼互相瞪视,看来彼此都恨不得将对方一掌打死才对心思,暗中一笑,朗声说道:"战老前辈高知卓见,小可自是心折不已,但向帮主方才所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小可年轻识浅,又是局外人,本无插言之余地,但各位既然看得起小可,那裴兄又是小可之至交,小可虽然拙愚,却也不得不说几句话了。""神手"战飞暗中一伸大拇指,忖道:"久闻这吴鸣世是武林神童,此刻一见,果然是口才便捷,言语得体,奇怪的是,不知他怎会和这聋哑残疾有着深交——"却听"金鸡"向一啼大声道:"吴兄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便是。"他对"七巧童子"此刻已大生好感,一心以为他定会帮着自己说上两句话的。 哪知吴鸣世微微一笑,却道:"若单以此事而言,小可是站在战老前辈这边的——一"他此话一出,那"金鸡"向一啼不禁面容骤变,"神手"战飞却是喜动颜色,道:"吴兄尽管说下去,若有人阻拦,我姓战的先把他宰了。"吴鸣世一笑又道:"此事既成定局,又经击掌,按情按理,都万万反悔不得,何况我这裴兄天资超人,胸怀大度,做事一定极为公正,他这残疾,也是遭人暗算,被点了聋哑重穴而已,并非天聋天哑不治之症。""神手"战飞一捋长须,道:"吴兄亦是高手,对点穴一道,想必是十分精通的了,怎地不替贵友将此穴解开呢?"吴鸣世的眉一皱,道:"战老前辈有所不知,点中这裴兄穴道的,实是非常之人,所用的也是独门手法,小可虽有心,却是无能为力。""神手"战飞捋须笑道:"歧黄之道,老夫自信尚有三分把握,贵友之疾,老夫日后定要设法帮他治上一治,只是——"他哈哈一笑,又道:"吴兄方才既如此说,那么此约更是定要遵行的了?此事说急不急,说缓不缓,老夫明日清晨就要撤下武林帖,传语江湖,共贺此举——"他语犹未了,那"金鸡"向一啼突地将手中铁拐一顿,怪叫道:"此事尚待考虑,"回首望着莫氏兄弟,"万万不能如此草率。"莫氏兄弟对望一眼,目光各各一动,却未答话,那"七巧追魂"面上忽阴忽晴,想是在思考着什么,也没有发言。 此刻天虽未亮,但远处已有鸡啼,"神手"战飞突地冷哼一声,倒窜而起,凌空一个翻身,向院外如飞掠了出去。 他身法既是快如闪电,此举又是突然而来,等到莫南急问:"战老哪里去?"他高大的身影,却已消失在黑暗里了。 厅中群豪面面相觑,心中各是一怔,不知道这"神手"战飞此举究竟是什么用意。 "金鸡"向一啼一双眼晴,更是瞬也不瞬地望着门外,刹那之间,只听远处鸡鸣之声,一声连着一声,不绝于耳的叫了起来,但未过片刻,这些此起彼落的鸡鸣声,又复寂然。 大家此时更是奇怪,始始未作任何表示的"北斗七煞"之首莫南。 此刻双眉微皱,右手紧握着腰间的剑柄,沉声道。 "这位神手战飞,行事真是令人莫测高深,好生生的——"哪知话犹未了,那"神手"战飞的笑声,却又在门外响起,吴鸣世抬头一望,只见他右手仍自摇着折扇,左手却提着一条长索,索上竟捆着百十只鸡,长长地拖了下去,一路拖在身后,一只连着一只,但却俱都无声无息,想必都已死了。 这"神手"战飞一脚跨入大厅,日光凛然四扫,哈哈笑道:"你我畅淡甚欢,这些鸡却叫得讨厌,老夫一气之下,就将它提来杀了——一"他笑声突敛,冷哼一声,又道:"若还有鸡敢打断老夫的清谈,哼——"左手一抬,将那条长索上捆着的一连串死鸡,都带了进来,冷笑又道:"这些鸡就是榜样。"吴鸣世心中暗笑,知道这"神手"战飞此刻正是指桑骂槐,他口口声声骂的是鸡,其实骂的却是"金鸡"。 那向一啼亦非呆子,此刻腹中亦是雪亮,大怒之下,面容骤变,方待反唇相驾,目光转处,却见那百十只死鸡,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身上半点伤痕都没有,但鸡头却全部扁了,显见这是被"神手"战飞的手法所伤。不禁暗叹一声。心想此处本是荒郊,四下并无人家,而这战飞竟能在片刻之内,将这些显见不在近处,而且绝非一家所养的鸡,只只杀死,这种身手之惊人,确非自己能及,又想到三两月前,自己和"七巧追魂"以及莫氏双煞联手对付他,那五煞莫北尚且施展出"北斗七煞"仗以成名、武林中最为霸道的暗器"北斗七星针"来,却也未占上风,自己若是一人惹恼了他,岂非要吃眼前之亏。 这"金鸡"向一啼虽然性情暴躁刚强,但亦久走江湖,正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光棍,眼前亏是万万不肯吃的,一念至此,肚内暗驾几声,却将口中的话,忍了回去,倒退一步,抬头望着屋顶,也学着裴珏的样子,像是变得既聋又哑了。 "神手"战飞冷笑一声,睥睨四顾,又道:"既然无人反对,此事便成定局,我战飞此刻就先参贝未、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裴珏裴大先生了。"这"神手"战飞语声一、落,右手一招,将手中的折扇,插在领口之后,长袖微抖,竟又深深向裴珏当头一揖。 哪知裴珏此刻心中正是思潮翻涌,想到自己一生之中的情、仇、恩、怨,想到那骄纵但又温柔,温柔却又刁蛮的檀文琪,又想到她的父亲"龙形八掌",心中忖道:"我爹妈全死,孤苦伶仃,檀大叔将我收留了,我本该好好报他恩才是。但不知怎地,我却又为什么对他心中总有些难言的恶感,唉——不论如何,这次我偷跑出来,总是有负于他。"又想到那天真可爱的袁沪珍:"我在这世上本是寂寞得很,只有珍珍给我那么多安慰,但是我走了,却连她也没有告诉一声,唉——她不知道要多么伤心了。"于是,他又开始想起孙锦平:"她对我也是那么好,常常帮我做事,也没有因为我是个残废的无用之人而看不起我,还有孙老爹,他也对我很好,唉--我却没有报答他们,反而害他们因为那两本书而死在别人手上。"这受尽欺凌、尝遍炎凉的少年,此刻却一心一意地回忆着人家对他的好处,一心一意地责备着自己,以为自己负了人家。 一时之间,他像是又回到飞龙镖局的后院里,檀文琪温暖而娇小的身躯,此刻仿佛又在他怀中,他仿佛又看到这少女被她爹爹带走时,回头望着自己幽怨的一瞥;又仿佛回到那条长长的,铺着碎石子的路上,秋风瑟瑟,落叶满天,他正牢着袁泸珍的小手,一面天真地笑着,一面部又说些忧伤的事。 是以他对那于神手"战飞的一揖,根本没有看到,战飞抬头一望。亦自看到他面上这种如痴如醉的神情,不觉怔了一怔,但随即大笑起来,回过头去向那"七巧迫魂"及莫氏兄弟道:"你们怎地不来参见?"却听那"七巧追魂"干咳一声,冷冷道:"此事固然已成定局,但战兄你却忘了一事。""神手"战飞面色一沉,道:"忘了什么?" "七巧追魂"那飞虹哈哈一笑,道:此"事乃战兄所创,战兄自然赞成,莫大哥兄弟亦是早已赞成,向帮主此刻亦无反对之意。至于小弟么,自然更无话说,只是——"他故意一顿话声,目光微扫,只见"神手"战飞面上,果然露出焦急而发愕的神色,像是在急于等待着自己的下文,不禁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站在旁边的裴珏,接着笑道:"只是战兄却忘了问问人家自己,是否也赞成此事呢?"此话一出,不仅"神手"战飞为之一怔,吴鸣世也不禁呆了一呆,忖道:"我与这裴兄虽仅是一日之交,但却已看出他是个磊落男儿,若是让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此事,他是万万不会肯的。"此事一成、他由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陡然变为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自是平步青云,但心念数转,目光一抬,只见那"金鸡"向一啼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来,莫氏兄弟仍然是面目冷漠,无动于衷,只有战飞却已焦急问道:"吴兄,贵友裴兄画得一笔丹青,想必识得字吗?可否以笔代口,问他一问?""吴鸣世心念已定,笑道:"这个倒无须如此,只要小可一问便知。"伸手一拍裴珏的肩头,裴珏陡然一惊,方从那混合着悲伤和甜蜜的往事中醒来,只见自己身前,围绕着那些他根本不知道来意的人,而自己那倾刻便成相知的朋友,正在指手划脚地向自己比着手式。 他根本不了解这些手式的意思,只见这少年忽而屈起手指,忽而摊开手掌,忽而两手互搭,忽又作出抱拳作揖的姿势。心中不觉大为奇怪,转目一望,只见每个人都在凝目望着自己。 吴鸣世见了他一脸茫然的神色,心中不禁好笑,其实这些手式的意思,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只是他天性偏激,正是至情至性之人,知道裴珏久遭欺凌,便希望裴珏大大地扬眉吐气一番,极愿裴珏能做那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是以此刻他便胡乱做些手式,只要裴珏一点头,此事便才成功。 他手式越比越多,裴珏也越来越怔,忽然看到他一指大厅,又一指地上的布袋,便在心中暗忖:"他是否问我要不要在这里煮些东西吃?"转目一望,便摇了摇头。 "金鸡"向一啼一见大喜,"神手"战飞却面容骤变,吴鸣世见他忽然摇起头来,心中一急,但面上却也不动声色,心念极快地转了几转,方自开口解释道:"我是在——"哪知却见裴珏又突然点起头来,原来他方才思潮如涌,什么事都忘记了,此刻一见这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姓名的"知己"一指那布口袋,又想起方才那锅"铜镯煮成的汤",肚里就觉得有些饿了,是已便不住点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想到那梳着辫子的姑娘羞答答送去葱姜的样子,他不禁笑得更加厉害。 吴鸣世长长松了口气,笑道:儿这位裴兄真是固执得很,小可向他解释半天,他才答应了。""金鸡"向一啼重重哼了一声,将手中铁拐一顿,便已走到门口,忽然眼前一花,"神手"战飞已挡在面前,冷冷道:"没有参见总瓢把子的人,谁也别想离开这里。""金鸡"向一啼双目一张,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心胸,但却又自知不是这"神手"战飞之敌,两人目光相对,瞪了半晌,向一啼勉强将这股怒气,按在心里,缓缓回转身,一面转着念头:"我将这小子宰了,看你还找谁做总瓢把子去。"暗地冷笑一声,缓缓走到裴珏身前,双拳一抱,亦自深深一揖。 裴珏又是一怔,扭过身子,去望吴鸣世,哪知那"金鸡"向一啼一揖之后,突地双拳齐出,快如闪电地打在裴珏身上,铁拐一点,身形倒窜,凌空一个筋斗,将手中的铁拐借劲抡出,乘着"神手"战飞侧身一让之时,便已掠出门外,铁拐一点厅门,箭也似地窜了出去。 "金鸡"向一啼称雄武林,井非幸致,这全力一击,力道何止五百斤,幸好方才裴珏身躯一扭,是以这一击没有击在胸上,但他亦是全身一震,天地宇宙在这一刹那之间仿佛都为之跳动起来,他整个身子也被震得直飞了出去。 那段已将燃尽的蜡烛,远远落到这大厅的角落里,光线立刻一黯。 这"金鸡"向一啼,纵身、挥杖、出门、裴珏身飞、烛灭,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中发生,"神手"战飞大喝一声,猛一长身,有如离弦之箭般追了出去。 但那"金鸡"向一啼的身形,已在十丈开外,这缺了一足的武林豪士,身手之快,端得惊人。 "神手"战飞全力而追,倏然十数个起落,便已掠出了百丈,但却仍然和他有着一段距离,战飞知道自己若想追上他,并非易事,心念一转,想到裴珏仍然留在厅里,不知生死如何,那"七巧追魂"等人若在此刻有何举动,那么自己岂非前功尽弃。 一念至此,他便回身掠了回去,一人大厅,只见厅内光线昏黯,连半条人影都没有了,只有吴鸣世的一个大布袋和一堆死鸡,仍然留在地上。 他大惊之下,随即冷冷一笑,突地抬头大喝道:"须新,你下来。"喝声方住,大厅承梁之上,已跃下一、条人影来,"噗"地一声,落在地上,连身上和头上的尘上都没有拍,就躬身站在"神飞"战飞身前,动也不动,正如和世间所有的奴才见着主子的神情一样。 "神手"战飞便沉声道:"你可知道方才那些人到哪里去了?"那须新苦着脸,呐呐地答不出话来,原来他在承梁上蹲了一天一夜,方才竟睡着了,直到战飞大声一喝,才将他惊醒过来。 "神手"战飞浓眉一皱,目光之中,满含杀机,瞬也不瞬地瞪在须新脸上。须新只觉浑身发冷,冷汗直流,"噗通"跪了下去,哀声道:"小人——没看到。""神手"战飞冷哼一声,厉声道:"养着你们这些废料,真是无用。"缓缓伸出手掌,向那须新头上拍去,须新眼望着这双手掌,全身不住地颤抖,却连躲都不敢躲。 哪知"神手"战飞掌到中途,竞突地放了下去,挥了挥手和声道:"你呆了一天,快去歇歇吧。"又道:你身体不好,将这些鸡拿回去煮汤来吃,以后就不会常常想睡觉了。"那须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一怔,咯咯在地上叩了几个头,抬起那堆死鸡,感激涕零地去了。须知"神手"心智深沉,城府极深,正是枭雄之才,方才心中虽是满肚怒火,但转念之间,想到事已至此,杀了他又有何用,不如放他去了,让他以后更死心塌地地效忠自己。古往今来,一心想成霸业的枭雄俱是如此,又岂只战飞一人而已。他思索半晌,连连冷笑道:"你若逃过老夫的掌心,哼——"缓缓走到那幅画前,将那幅画仔细地卷了起来,缓缓回身,目光一转,倏见厅门之前,赫然站着一人,竟是那"七巧追魂"那飞虹。 这一来倒大出"神手"战飞意料之外,怔了一怔,沉声叱道:"他们人呢?""七巧追魂"面上毫无表情,冷冷望了他一眼,回身走出,一面道:"跟我来。""神手"战飞满腹怒气却只得按捺住,跟在他身后,只见他肩头不动,腰身不回,脚下却走得飞快,像是连脚尖都不沾地一般。 两人各各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走了半晌,那"七巧追魂"突地冷冷道:"那莫氏兄弟若是救待了那姓裴的,定然对他感激,日后莫南要说什么话,他也不好意思不听。"这"七巧追魂"头也不回,冷然说出这几句话来,"神手"战飞不禁心中大动,但却仍然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道:"听又怎地?不听又怎地?""七巧追魂"冷哼一声,道:"他听不听莫氏兄弟的话,自然与我无关,可是——哼,要知道北斗七煞兄弟七人,论实力也不在阁下之下哩。""神手"战飞心中不禁又为之一动,沉忖了半晌,忍不住道:"依那兄之见,又该如何呢?"语气之中,冷冷冰冰的味道已一扫而空。 "七巧追魂"脚下不停,口中却道:"依我之见,我若是你,便找一个能助你一臂的帮手,两人同心,力能断金,神手战飞聪明一世,难道会糊涂一时吗?""神飞"战飞一拍前额,连连道:"正是,正是!"又道:"其实小弟早有结交那兄之意,只是难以启口而已,此刻那兄既如此说,想必是肯折节下交的了。"其实这"七巧追魂"说第一句话时,他便已窥破真意,只是他城府极深,直到此刻才做出恍然大悟,欣喜无比的样子来。 "七巧追魂"突地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伸出右手来,战飞目光一转,亦自伸出右手,只听"拍、拍、拍"三声,两人已对击了三掌,那飞虹冰冷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喜色,但随即淡淡道:"那姓裴的伤势并不甚重,绝不会伤了性命,可只就凭那姓奠的兄弟两人,却绝对治不好他。依我之见,战兄也不必太快将他的伤冶愈,也不要说出伤势的轻重来,先拖一段时期再说。若是这姓裴的表示很买我们的账的样子,战兄再将他治愈,也不算迟,否则——哼他又是冷笑一声,伸出左掌,立掌如刀,做了个往下"切"的手式,一面又道:"就想法把他宰了。""神手"战飞心头一凛,忖道:"这那飞虹手段之狠,心肠之辣,看来竟还在我之上,日后若不将他除去,莫要我也着了他的道儿。"口中却笑道:"那兄之计,真是妙绝人衰,只怕张良复生,诸葛在世也不过如此,小弟一介武夫,日后还要那兄时常赐教才是。""七巧追魂"微微一笑,道:"这个自然。"转身又往前走,心中却在想道:"这姓战的表面上看来虽是个直肠汉子,说起话来也好听得很,其实他心里想什么,谁也不知道,此人城府太深,日后若不好好对付他,说不定他就会先下手将我除去。"两人虽然心中各自转着念头,但脚下却都极快,走了半晌,战飞只见前面一片稻草之中,盖着三五间房子,此刻窗内灯火荧荧,照得窗纸一片昏黄,知道便是那莫氏兄弟存身之处了。 "七巧追魂"果然侧首道:"到了。"身形加快,倏然几个起落,掠到那栋房子门前,伸手一推,闪身掠了进去。走入室内,只见迎门一张卧榻上,睡着兀自晕迷着的裴珏,吴鸣世满面关切之容,坐在床侧,那莫氏兄弟却一个举着油灯,一个俯首看着裴珏的伤势,手里拿着一包金创药,正缓缓往裴珏伤处倾倒。 "神手"战飞和"七巧追魂"走进房里,竟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一眼。 "神手"战飞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一个箭步,窜到床前,突然劈手一把夺过那莫南手中拿着的金创药,看也不看就往地上一丢,一面冷笑道:"这种药怎治得了病!"俯身一望,只见裴珏肩胛上的衣袂,已被撕开,露出里面已经青肿老高的肉来,他用手指轻轻一按,又自皱眉道:"不知道骨头碎了没有?"根本再也不望莫南一眼。 莫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倏忽换了好几个颜色,终于一言不发地后退三步,回头一望,那"七巧追魂"那飞虹枯瘦的面庞上,正自泛出一种奇怪的笑容。 他冷笑一声,腹中暗骂:"总有一天,哼——"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门外突地传来一声森冷笑声,一个娇柔清脆的口音,用十分冰冷的语气,一字一句他说道。 "谁是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五,统统给我滚出来!"他大惊之下,骇然而顾,只见一个身躯婀娜,面目如花的女子,一手抹着门框,俏生生地站在门口,一双媚目之中,露出阵阵令人心悸的寒光来,正自缓缓自每个人面上扫过。 屋中之人,除了受伤的裴珏之外,可说都是当今武林中的一等高手,但却没有一人知道这女子是何时而来,从何而来的。 第04章(1) 这女子虽然身躯婀娜,貌美如花,说话的声音,亦是娇柔清脆,任何人见了这种女子,本都不应有畏惧之心,但她说话的语气,却是冷削无比,每字每句之中,都生像是隐含着一枝利箭,五煞莫北持灯在手,听了这句话,不知怎地,心头突地一惊,手也不禁一颤,手中的油灯竟再也把持不住,笔直地落向地上。 "神手"战飞目光微转,蓦地反手一抄,将那盏眼看已将落到地上的油灯抄在手里,灯焰摇了两摇,将熄未熄,"神手"战飞手掌一托,平平稳稳地将灯托了起来,灯火又复荧然。 吴鸣世心中暗叹一声,这"神手"战飞的出手果然快得惊人,抬目望去,只见这当门面立的绝美女子,嘴角仍自带着一丝冷削的笑意,一双明如秋水的目光,闪电般地凝注在"神手"战飞面上,又道:"你是谁?可就是北斗七煞?""神手"战飞哈哈一笑,转身而立,目光凛然向这绝美女子身上一扫,朗声道:"姑娘又是谁?那北斗七煞既然素不相识,寻他二人,又有何干?"目光动处,斜斜向那莫氏兄弟瞟了一眼,吴鸣世冷眼旁观,不禁又暗中感叹一声,忖道:"这神手战飞不但武功惊人,心智亦确非常人能及,这么一来,他话中虽未说出,却无异已将谁是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五告诉了这女子。"须知神手战飞一看这女子之面,就知道此人必定大有来头,心中早就存下不愿得罪之意,等到那女子冷冷一问,问到他自己头上,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能说出示弱的话来,也势不能说出谁是北斗七煞,但他久闯江湖,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心念微转,哈哈一笑,轻描淡写他说出这几句话来,不但已告诉了那女子自己并非她所找之人,也告诉了她谁是她所要找之人,而神色语气,却是不亢不卑,正是标标准准的老江湖口吻。 只是他这种念头,不但那聪明绝顶的吴鸣世,一眼便自看破,那"七巧追魂"和莫氏兄弟听到耳里,肚里亦都有数,莫南、莫北心中暗哼一声,怒气大作,但心中却又不禁又为奇怪,不约而同地忖道:"这女子与我等素不相识,更无冤仇,寻找于我,为的什么?"目光抬处,却见那女子冰冷的目光,果然缓缓移到自己身上,莫南双眉微皱,胸膛一挺,大步跨前一步,朗声道:"兄弟便是莫南,不知道姑娘寻找于我,为着何事?"五煞莫北抬眼一望,只见"神手"战飞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像是在暗中讪笑自己方才失手掉落油灯之事,心里不觉羞愧交集,竟将自己对这来如鬼魅,行踪诡异的女子的畏惧之心,忘得干干净净,胸膛一挺,亦自朗声道:"兀那你这女子,我兄弟与你素不相识,你深更半夜地来找我干什么?要知道……"那女子冷冷一笑,身形突地一掠,莫北只觉眼前一花,那女子便站到自己面前,他声名颇响,武功不弱,可是竟连人家如何展动身形都未看出,心中一惊,胆气便馁,下面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 "神手"战飞心念数转,又是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与莫氏双杰有何过节,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老夫战飞……"哪知他话犹未了,那女子突地冷叱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管我的闲事。"猛一回头,目光在吴鸣世、那飞虹和战飞身上一扫,纤手微抬,往门外一指,又道:"你们统统给我出去。"那飞虹、吴鸣世,面色个个一变,却听"神手"战飞又自哈哈笑道:"在下如果如此一走,日后传言出去,江湖中不知内情之人,还道在下等怕了姑娘,这却有些不便,何况……哈哈,在下虽是无名小平,这两位兄台,却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恐怕不是姑娘能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哩!"那飞虹心中暗骂一声:"这战飞果然是只老狐狸。"目光一转,方待答话,哪知吴鸣世却已长身而起,哈哈笑道:"只要战兄愿意出去,小可更无所谓了……那兄,你说可是?"那飞虹神色之间,本无表情,口中却道:"这个自然,只要战兄带头,我便立刻出去,神手战飞能够如此,我七巧追魂那飞虹更无关系了。"吴鸣世哈哈一笑,道:"正是,正是。"抬头一望——只见那女子的一双剪水双瞳之中,竟露出诧异之色,不禁暗中一笑,忖道:"这女子想必是被我们之间的关系弄糊涂了,只怕她再也想不到同在一间斗室中的人,其间关系,竟会如此复杂。"七巧童子以心智灵巧,名闻天下,他这一猜,正是猜得一点也不错。 须知"神手"战飞,"七巧追魂"那飞虹,俱是江南武林中极负盛名的人物,那女子自也听到过他们的名字,原本以为这些人既然和那莫氏兄弟同处一室,一定必定会和那莫氏兄弟一致联手对付自己,以他们在武林中的声名地位,莫说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算知道自己是谁,也绝不会低声下气地就此一走了之,她自是不知道这些人之间的干系,此刻见了这种情况,心下不禁大奇,一时之间,竟呆呆地愕住了。 此刻这间斗室之中,人人都有不同的心思,那飞虹心中忖道。 "这女子身法诧异,必定大有来头,那神手战飞老好巨猾,不愿意招惹此人,我又何苦来趟这淌浑水,何况北斗七煞与我素无交情,他们的死活,与我半分关系都没有。"吴鸣世却在心中暗忖:"这神手战飞想脱身事外,我却偏偏不让他安逸、哈哈,此刻他面上的表情,真是好看得很,以他的声名地位,我倒要看看他如何丢得起这个人,当头走出去……"转念又忖道:"只是他若真的走了,我也不能离开这里,那裴珏与我虽是初交,但却极为投契,我怎能让他一人留在这里?万一这女于和莫氏兄弟动手之际,误伤了他,我岂非终生有愧。"莫氏兄弟面面相觑,心中各自想道:"这女子身法诡异,武功像是极高,难怪这些家伙都不愿招惹她……奇怪的是,她竟像是和我结有深仇,我却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唉!事已至此,我兄弟定要想个办法对付她,万一败在她手上,日后传说出去,北斗七煞岂非威名扫地?"那"神手"战飞却在心中冷笑一声,忖道:"这那飞虹方才与我击掌为盟,此刻竟就和那姓吴的小子一起用言语挤兑于我,他们以为我万万不会当头走出这间屋子,哼哼,我却偏偏要走出去给他们看看,日后纵然传说出去,武林中人也不会相信我神手战飞会怕了一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无名女子。"这些念头在各人心中俱是一闪而过,"神手"战飞冷冷一笑,将手中油灯,放到桌上,回首笑道:"那兄与吴兄既如此说,那么……"五煞莫北双眉一轩,突然接口道:"成兄、那兄俱都不必出去,还是我兄弟出去的好,反正此地地方大小,身手也施展不开。"一拂衣袖,大步向门外走去。 那绝美女子微一定神,亦自冷笑道:"你若喜欢到外面去死,也未尝不可。"莫南亦自大步前行,此刻突地驻足问道:"姑娘与我等究竟有何仇恨,不妨先说出来,也许……"那女子冷笑接口道:"北斗七煞不是贪淫好色,就是穷凶极恶,我早就想除去你们这批祸害了,哼!你们怎配与我有什么仇恨。"五煞莫北一展双眉,冷叱道:"你又是什么东西……"话犹未了,突地双手一扬,身形却电也似的窜出门去。"神手"战飞低呼一声,倒退三步,只见十数点银星、闪电般自眼前掠过,击向那绝美少女的身上。 就在这同一刹那里,莫南亦是跺脚纵身,掠出门外,反手、挥,银星电射,这"北斗七煞"他以名扬天下的北斗七星针",端的非同小可,他弟兄二人发出时虽有先后,但众人眼前只觉得银光百搂,却根本分不出先后来。那绝美女子柳眉一扬,纤腰轻折,轻轻滑开五尺。吴鸣世方自暗叹一声:"好快的身手。"目光动处,却见这数十点银星余势丰歇,此刻竟齐地击向那卧在床上、兀自晕迷未醒的裴珏身上。 他大惊之下,脱口而呼,但那"北斗七星针"本是以机簧弩筒射出,是何等惊人的速度,莫说他此刻远远站在旁边,就算他站得远,较此刻近些,也万万无法将这数十点银星一起挡住。 眼见这三筒二十一口"北斗七星针",便要齐地打在裴珏身上,裴珏纵然功力绝世,也无法禁受得起,何况他根本武功平常,此刻更是晕迷未醒,这二十一口银针若是击在他身上,怕不将他击得有如蜂巢一般。 "神手、战飞亦自心下大惊,暗道一声"罢了。"吴呜世已大叫着扑了过去——哪知那女子目光动处,脸色亦是一变,脱口叫道:"原来是你。"身形已在这一叫声之中,倏然一折,后退着的身形,竞又突地向前一掠,微抬纤掌,双掌一圈,那数十口电射而前的银针竟也突地转变了方向,投入那绝美女子的一双罗袖之中,有如泥牛人海,晃眼便无踪迹。 吴鸣世全力而扑,身形如离弦之箭,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砰"地扑到裴珏身上,心里只望自己的身形能比那数十口银针稍快一步,须知他虽然生性飞扬跳脱,灵巧机变,却是至情至性之人,此刻但求救得裴珏性命,却已将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 哪知他感觉之中,那些银针不但没有击在裴珏身上,却也并未击在自己身上、心中方自一愣,耳畔但听得"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齐声惊呼道:"万流归宗。"他心中不禁又是一愕,微一扭腰,回首望去,只见那"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并肩而立,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绝美女子,面上满布惊讶之色,而那绝美女子却呆呆地立在床头,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裴珏身上,面上竟也满布惊讶之色。 这一切变化,在当时确是有如在同一刹那间发生,须知这些武林高手的动作反应,俱是快如闪电,绝非常人能够想象的。 但此刻一切动作竟突地全部凝结住了、吴鸣世、战飞、那飞虹,一动也不动地立在当地,呆呆地望着那绝美女子,而那绝美女子却也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当地,却是在呆呆地望着卧在床上的裴珏,彼此心中,各各惊讶交集,只是彼此心中惊异的原因不同而已。 吴鸣世、战飞、那飞虹呆呆地愣了半晌,不约而同地轻唱一声,齐地跨前一步,道:"阁下可是冷月仙子?"哪知这绝美女子却也轻唱一声,低语道。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吴鸣世、战飞、那飞虹不禁又齐地一愣,却见这绝美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冷冷说道:"你受的是什么伤?怎么受的伤?他是你们的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拼死救他?"她说头两句话时目光望着战飞、那飞虹两人,语气冰冷,后两句话却说得温和无比,目光也已转到吴鸣世身上。 吴鸣世定晴望去,只见这身怀武林之中无上内功心法。"万流归宗"、"摄金吸铁"的绝美女子目光之中,此刻竟是满含关切之意,心中不禁大奇!暗中忖道:"我这裴珏兄虽然生性智慧,都大异常人,但却是个幼遭孤零的少年,武功又极平常,却又怎会和这名满天下的武林异人冷月仙子有着关系。"须知裴珏以笔代口,向他自叙身世之时,并未将自己和冷月仙子艾青间的一段遭遇说出来——他又怎能说出来呢? 是以吴鸣世此刻,心中自是大为奇怪,竟愣愣地忘记答出话来。 "神手"战飞目光一转,大步走了过来,向这绝美女子当头一揖,哈哈笑道:"在下不知道阁下就是艾仙子,却也不知道艾仙子竟是我兄弟的盟主大哥裴大先生的朋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哈哈,真是该死,真是该死。"那绝美女子突地一愕,低语道。 "盟主大哥……裴大先生……"目光惊异地在战飞等三人面上一扫,缓缓转回头去,望着裴珏,亦自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绝美女子正是草莽武林之中,唯一能得到那"万流归宗"心法传授,十数年来,被武林中人称羡不绝的神仙侠侣中的冷月仙子艾青。 那日她玉掌轻挥,十四口"北斗七星针"原物奉回,将"北斗七煞"中的三煞莫西击毙之后,回到房里的床上,还以为床上睡着的是裴珏,是以心中毫无半点防范之心,哪知她身侧的人轻轻一动,她竟发现那不是裴珏,而是她这数年之中,无时无刻不在逃避着的一人,只是她发觉已晚,便在惊骇之中,被那人点中穴道,带着她掠出窗去。 那时天色尚暗,她被那人抱在怀中,连半分挣扎之力都没有,心中急恼交集,却也无可奈何。 等到那人解开她穴道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她武功不及那人,心智更不及那人奸狡,但那人百密一疏,却又被她乘隙逃走——试想能使冷月仙子终日逃避,连抵抗都无法抵抗之人,又该是何等角色,这其中又该包含着一个传奇复杂的故事,只是这故事冷月仙子自己若不说出,别人也无法知道而已。 冷月仙子艾青虽然武功绝世,对此人却是不但厌恶,而且畏惧,逃走之后,昼伏夜出,生怕自己又落到那人手上,这数月以来,她食不知味,寝不安席,时时幽怨地暗问自己:"我什么时候才能不怕他的纠缠呢?"只是这问题她却连自己也无法答复,只是暗暗祷告苍天,让那人快些死去。 除了逃亡之外,她还想找到裴珏,那却并不是完全为了那两本今天下武林中人垂涎不已的武功秘笈,而是她对这生具天性的孩子,不知怎地,竟然有些怀念,只是人海茫茫,她又怎能找到那像是一片浮萍般在人海中飘泊的裴珏呢? 这日她深夜之中,孤身而立,看到前面的一间房子,在夜已如此深的时候,还有灯光,她心中有些奇怪,纵身掠了过去,但心念转处,不禁暗骂自己:"艾青呀艾青,你此刻已落到如此下场,怎地还想多管人家的闲事。"一念至此,她便倏然顿住身形,转身欲去,哪知目光动处,却突地望到这问茅舍的柳木门板之上,竟画着一个白粉图记,星月之光,斜斜地照在这门板上,她便清清楚楚地望见这图记竟是一个七角之星,心中不禁一动:"原来是北斗七煞在这里。"转念又忖道:"若不是那三煞莫西,我怎会落到那该死的人的手上。"暗咬银牙,纵身而入。只是她却再也想不到她无处可寻的裴珏也在这茅舍里面,更想不到裴珏竟会变成"盟主大哥,裴大先生"。 此刻她心胸之中,惊疑交集,愕愕地站在床前,竞将那莫氏兄弟都忘记了,缓缓俯下身去,在裴珏的伤处仔细望了几眼,轻轻一叹,道:"伤得怎么这样重,只怕连骨头都碎了。""神手"战飞哈哈一笑,反手取下插在背后的折扇,刷地展了开来,轻轻摇了两摇,一面笑道:"裴大先生伤势虽不轻,所幸只是外伤而已,在下虽不才,对治这筋骨之伤,还有三分把握,艾仙子只管放心好了。"冷月仙子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方纯白手帕,轻轻抹了抹裴珏额上的汗珠,一面摇首微唱道:"世事变化,真不是人们可以预料得到的,我初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到处受人欺凌的少年,想不到仅仅几个月的日子,他竟变成了你们这些成名人物的盟主大哥。"她语声微顿,又自转首向吴鸣世含笑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短短几个月里,他到底有着什么奇遇?"这真是教人心里奇怪得很,语气轻柔,竟和方才的冰冷肃杀,截然而异。 吴鸣世微一定神,沉吟半晌,方待答话,哪知目光转处,门外突地人影一闪,他语未出口,那冷月仙子已自冷叱一声:"你们还没有走呀?"柳腰轻折,衣袂飘飘,吴鸣世只觉眼前一花,便已失去她的踪迹。 "神手"战飞一摇手中的折扇,缓步走到门口,门外夜色将尽,晨曦微明,一片鱼青之色中,三条人影,电射而去。 他冷冷一笑、回过头来、道。 "这莫氏兄弟两人倒真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明明已可逃走,好生生的却跑回来作甚,此番落人这位女魔头手中,只怕——哼哼!"目光一转,皱眉又道:"吴兄,你和裴大先生既属知交,可知道他究竟是何来历,怎的和这位女魔头亦是素识?"七巧追魂冷然接口道:"这只怕连吴少侠也不知道吧?"语声方落,门外突叉人影一花,众人一起转目望去,只见那冷月仙子艾青竟又问电般掠了进来,面上竟然满带惊惶之色,娇躯一转,极快地关上房门,突又反手一挥,风声一凛,桌上的油灯便应手而灭。 众人眼前一暗,心中一愣,只听门外一个森冷的口音,带着冷削的笑意一字一字他说道:"想不到吧,又让我扶着你,其实你又何苦如此苦苦逃避,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难道我还会找不着你。"语音起处,仿佛还在很远,说到一半时,众人只听得房门"砰"地一响,一条人影,穿室而过,可是等到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却又已去得很远。众人面面相觑,房中静得连呼吸之声,都清楚可闻,冷月仙子和那穿室而过的人影,却都走得不知去向了。 东方虽已泛出鱼青,但房中却仍暗得很,众人呆呆地愣了半晌,各自心中,还是思潮倏乱,惊疑交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手"战飞干咳一声,缓缓道:"那兄,你可带着火折子,唉,近年来我的确老了,目力已非昔日可比,你年纪尚轻,你可看清后来那人的身形吗?"只听吴鸣世长长一叹,半晌没有回答自己的话,那七巧追魂却已走到桌旁,将桌上的油灯点起来了,只是此刻晨光已现,油灯虽然点起,却已远不如夜深之时的明亮了。 一阵风吹过,吴鸣世只觉身上微有寒意,转首望去,只见房门洞开,两扇门板,一左一右地倒在地上,门环之上,整整齐齐地印着一个掌印,深陷入木,仔细一看,才知道方才那人竟将这厚达三寸的柳木门板,击得对穿,此刻留在门板之上的,竟是个掌洞。 方才那人声到人到,显见脚下绝未停步,乡下人门户最是谨慎,这门板自是极为厚重,此人脚下未停,随手挥出一掌,却已将这厚重的门板击穿,这种功力不但惊世骇俗,就连吴鸣世这种武林高手见了,心下都为之骇然。 目光转处,"神手"战飞面上亦是满布惊骇之色,目光再一转,七巧追魂那飞虹一手拿火折子,手中的火折子却在微微颤抖着,三人口中虽然都未说话,心里却不约而同他说道:"此人是谁?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心下各自惊悸不已。 只听身侧床板轻轻一响,三人理智一清,齐地转过身去,走到床前,却见那已晕迷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裴珏,此刻竟缓缓张开眼来。 吴鸣世心中一喜,脱口道:"你已醒了。"两人相顾一笑,哪知那方自苏醒的裴珏,嘴角亦自泛出一丝笑容,嘴角动了两动,虽未说出话来,但嘴角的笑容,却极为开朗。吴鸣世心中奇怪:"怎地他人一苏醒就笑了起来?"心念数转,却也猜不出裴珏笑的是为着什么。 裴珏悄然闭起眼来,耳畔兀自搅绕着:"他已醒了……他已醒了。"这虽是极其简单的四个字,却是裴珏一生之中所听到的最最奥妙的音乐,因为,他终于又能听到世上的声音了,那么这四个字对他而言,又是多么美妙呢? "我终于又能听到声音了。"他狂喜地暗忖道,当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这四个字便像仙乐一般,由遥远的空际,飘入他耳里。 此刻他脑海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想,只是在反复默吟着:"他已醒了……他已醒了。"心灵仿佛已生双翼,直欲振翼飞去,这四字也在脑海中旋转着,越转越快,终于又变成一声混沌。 吴鸣世摇首一叹,道:"他又晕了过去,唉——奇怪的是……""神手"战飞一摇折扇,接口道:"他方一苏醒,怎地就笑了起来?"这两人俱是心智聪明绝顶之人,是以吴鸣世话未说完,那"神手"战飞便已知道他所要说的是什么,但这两人虽然个个心智绝顶,却谁也没有想到,方才"金鸡"向一啼的全力一击,虽将裴珏击成重伤,却也将他被那锦衣诡秘文士所点的独门聋哑重穴震得解开多半,这种匪夷所思之事,的确是机缘凑巧,而且巧到极处,自不是战、吴两人能以预料的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却始终在垂首想着心事,此刻突地朗声说道:"此刻天将大亮,我等何去何从,战兄想必早有打算吧?"吴鸣世目光一转,接口道:"无论何去何从,也该先将我这裴兄的伤势医好才是!"他话声微顿,哈哈一笑,又道:"此刻裴兄已是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伤不治好,于战、那二兄的颜面,亦大有妨碍吧。""神手"战飞轩眉一笑,手中静止许久的折扇,又开始摇了起来一面笑道:"极是,极是,无论我等何去何从,裴大先生的伤势,是该先治好的,只是……"手腕一翻,刷地收起手中折扇,向下一指,接道:"裴大先生伤势非轻,此问亦非疗伤之地,吴兄大可放心,裴大先生的伤势,只管包在小弟身上,哈哈,战某虽然不才,却也不会让我等众家兄弟的盟主大哥久久负伤的。"吴鸣世剑眉一轩,亦自笑道:"神手战飞,手妙如神,兄台纵然不说,小弟也放心得很,此间既非久留之地,我等何去何从,就全凭战兄吩咐了。""神手"战飞面色微微一变,瞬即展颜一笑,向那"七巧追魂"道:"依在下之意么,自是先得将裴大哥送到一个安静所在,疗养伤势,你我一面便得撒出请柬,遍邀江南武林同道,让大家参见江南绿林中的新起盟主,那兄之意,可否如此?""七巧追魂"面上仍然木无表情,冷冷道:"战兄高见,小弟一向是拜服的,若论这裴……裴大先生的疗伤之地,自然得以战兄的浪莽山庄最佳,战兄就近诊治,也要方便些。至于那遍邀江南同道一事么,也万万迟不得,依小弟之见,就定在五月端阳吧,那时春日虽去,酷夏却仍未至,也免得各路英雄奔波于烈日之下。""神手"战飞哈哈笑道。 "极是,极是。五月端阳,就是五月端阳最佳!"目光一转,突地向吴鸣世当头一揖,道:"一日以来,我等拜受吴兄教益良多,不但我战某感激不尽,江南道上的人家兄弟得知,也定必深感吴兄高义的。"吴鸣世微微一笑,道:"战兄言重了。"心中却在暗中思忖:"这姓战的此刻必定要赶我走了。日后他控制裴兄,也方便些。嘿嘿,只是你如意算盘打得虽妙,我却未见让你如意哩!"只听这"神手"战飞果然含笑又道:"吴兄四海游侠,闲云野鹤,真是逍遥自在得很,小弟一介俗人,面对吴兄,实在汗颜得很,但望日后有缘,也能步吴兄后尘,作一天涯游客,啸做山水,岂不快哉,岂不快哉……"他展开折扇,猛地扇了两扇,仰天长笑几声,接口又道。 "至于今日么,小弟也不敢以些许俗务,羁留吴兄大驾,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再见,小弟定要和吴兄多盘桓些时。"吴鸣世暗中一笑,面上却作出一本正经的神色,朗声说道:"战兄谬许,真教小弟无地自容得很,其实小弟不但是个俗人,还是个大大的俗人,平生最喜之事,就是看看热闹。不瞒战兄说,小弟之所以到处乱跑,哪里是为着啸做山水,实在却是为了要到处找些热闹看看,此刻我这裴兄荣任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想那江南武林豪杰共聚一堂,同贺盟主,是何等风光热闹之事,莫说小弟无事,就算小弟有事,也万万不肯错过的。战兄若不嫌弃,小弟便望能附骥尾,到那名闻天下武林的浪莽山庄去观光……"他话声一顿,哈哈一笑,又道:"就算战兄嫌弃,小弟却也少不得要厚着脸皮,跟在后面的。"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口中虽在说着话,眼晴却始终瞬也不瞬地望在这神手战飞身上,只见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手中的折扇,扇个不停,将颔下的一部浓须,都吹得丝丝飘舞了起来,嗫嚅了半晌,方自强笑一声,道:"吴兄这是说哪里话来,名满中原的七巧童子,若是光临敝庄,小弟连欢迎都来不及,焉有嫌弃之理!吴兄如此说,就是见外了。"腹中却在暗骂,恨不得将这七巧童子一掌击倒在面前。 吴鸣世哈哈笑道:"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两手一背,站在床前,再也不发一言,心中却又不禁暗忖:"这神手战飞倒真是个人物,他心中虽然定已将我恨入切骨,回上却一丝神色也不露出来,的确是难得得很。"目光一转,只见那"七巧追魂"面上是本无表情,生像是在他心中全无喜、怒、哀、乐等七情六欲一般。 "神手"战飞折扇一摇,又自强笑一声,抬首一望窗外,道:"与吴兄一席快谈,竟不知东方之既白,哈哈,此刻天竟已将近日出之时了。那兄,你我是否也该走了?""七巧追魂"那飞虹冷然微一颔首,缓步走到窗前,伸手入怀,取出一物,顺手一掷,"吧"的掷到地上,哪知此物一触地面,便"波"的一声,爆出一溜火花,突又冲天而起,直升十丈,在空中又是"波"的一声,这缕火花,竟然散成七缕黑烟,随凤袅袅而起,久久方自傲成一片淡烟。 吴鸣世暗叹一声,忖道:"难怪人言江南七巧追魂之七巧巧绝天下,别的我虽未见,就单只这信号烟花一物,制作之妙,就绝非常人所能及的了。"轻烟方散,门外突地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之声,到了门外。便渐渐停住,晃眼之间,门外已走入一行劲装佩刃的精悍汉子来,腰下各佩着一个革囊,高矮虽不一,步履之间,却俱都矫健无比,一入门内,便齐地向"七巧追魂"躬身行礼,垂首侧立,神色之间,竟然恭谨异常。 吴呜世侧目一望,只见这"七巧追魂"那飞虹面上虽仍一无表情,但目光之中,却不禁泛出得意的神采来,显见是颇以自己有此部下为荣的。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道:"我道那帮主怎地会孤身而来,却原来还带着如许精悍的弟兄,信号一发,弹指便至,哈哈,追魂飞木令名倾江南,令之所至,金石为开,却的确不是幸致哩。""七巧追魂"面色一沉,冷冷道:"只怕我那七巧信香一发,战兄的弟兄们,也会赶来哩!"言犹未了,门外果然又响起一阵急这的马蹄之声,这蹄声到了门外,竟嘎然而止,显见马上的骑士,骑术更为精绝。 吴鸣世暗中一笑,忖道:"名利二字,生像是个极大的圈套,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落入圈套之中,这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两人,挥刃武林,快意江湖,钱财来得甚易,对那利字想必不会看得甚重,但却还是免不了为名所累,片刻之前,这两人还是同心对付于我,此刻却已互相讥嘲起来。这两人才具俱都不凡,若真是同心协力,力量必定不小,只是他二人若是先就互相猜忌,嘿嘿,那就成不得事了。"他念头尚未转完,门外已又走入一行劲装佩刃的彪形大汉来,这些汉子不但一色黑衣,就连身躯的高矮,竟都完全一样,生像是同一模子中铸出一般。一入门内,突地齐声哈喝一声,"扑"地跪到地上,动作竟亦浑如一体,这十余个汉子跪下的时刻,竟没有一人有半分参差的。 "神手"战飞抡须一笑,微一抬手,这十余大汉便又在同一刹那里站了起来,显见这"神手"战飞率众之严,远远在那"七巧追魂"之上。 那飞虹冷冷一笑,道:"难怪战兄名满天下,不说别的,就凭手下的这些弟兄,已足以做视武林了。"口中虽在说话,却故意将目光远远望在门外。 战飞面容突地一变,满含怨毒地一膘那飞虹,但瞬即哈哈笑道。 "是极,是极。小可之所以能在江湖混口饭吃,全都是仗着这些兄弟,莽莽武林之中,若论能以真实功夫做视天下的,除了那兄之外,恐怕——哈哈。"他放声一笑,语声微顿,方自接着说道:"就再无他人了。"吴鸣世抬首望去,只见这"七巧追魂"那飞虹此刻面目之上,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目光更是生像要喷出火来,狠狠地在"神手"战飞身上瞪了两眼,终于一言不发地掉首而去。 七巧童子吴鸣世不禁为之暗中一笑,忖道:"这神手,战飞不但武功远胜于那七巧追魂,若论口角之犀利,其人更在那飞虹之上,那飞虹与他无论明争暗斗,看来俱是注定吃蹩的了。"原来这"七巧追魂"在武林中声名虽不弱,真实武功,却远在其盛名之下,他之所以能在江湖中成名立万,全是仗着他腰畔革囊中的七件极其霸道的外门迷魂暗器而已,"神手"战飞这般暗中讥讽,真比当面驾他还要难堪,这"七巧追魂"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神手"战飞仰首大笑几声,目光却全无笑意,冷冷向那飞虹背影一瞟,笑声便倏然而顿,转身走到裴珏床前,俯首沉思半晌,突地沉声道:"准备车马,即刻上道。"那些黑衣壮汉轰然答应一声,虎腰齐旋,扑出门外,从背门负手而立的那飞虹身侧绕了过去。春阳晖晖,春风依依,吴鸣世望着那飞虹微微飘起的衣袂,似乎也在想着什么心事。 于是,这春日的清晨,便陡然变得寂静起来,那些腰佩革囊的剽悍汉子,沉默地交换着目光,逡巡着退出门外——直到一阵急遽的车马声,划破这似乎是永无尽期的寂静的时候,这些各自想着心事的武林豪客,才从沉思中醒来。 只有裴珏,此刻却仍陷于昏迷之中,一连串的颠沛困苦的日子,本已使得这身世凄苦的少年,身体脆弱得禁不起任何重大的打击,何况那"金鸡"向一啼那当胸一击,本是全力而为,若不是他及时将身躯转侧一下,只怕此刻早已魂归离恨天了。 升起,落下,跳动,旋转一——连串紊乱、昏迷、混沌,而无法连缀的思潮之后,裴珏终于又再次张开眼来。 耳畔似乎有辚辚不绝的车马声,他觉得这声音是那么遥远,却又像是那么近。张开眼,有旋转着的花纹,由近而远,由远而近,终于凝结成一点固定的光影,凝结成吴鸣世关切的面容。 于是他嘴角泛出一丝安慰的笑容,当他最需要证实自己并非孤独,也并未被人遗弃的时候,能发现一张属于自己朋友的面孔,这对一个方从无助地晕迷中醒过的人说来,该是一种多大的安慰呀。 他虽然觉得眼皮仍然是那么沉重,但他却努力地不让自己沉重的眼皮阖起来,而让这张关切的面容,在自己眼中逐渐清晰。 接着,他竟似乎又听到一个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虽然没有听清这声音是在说的什么,但他的心,却不禁为之狂喜地跳动了起来,声音!能够听到声音!这在他已是一种多么生疏的感觉呀! 已经有一段悠长、悠长得仿佛无法记忆的日子,他耳中无法听到任何声音,飞扬、鲜明,而多彩的生命,在他的感觉中,却有如死一般静寂,因为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说不出。 但此刻,死寂的生活,却又开始飞扬、鲜明,而多彩起来。 因为,他又能够听到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言语,能够形容他此刻的欣喜,也没有任何一种文字,能够描述他此刻的笑容。 他从未诅咒过生命的残酷,也从未埋怨过造化的不公平,但他此刻,却在深深地感激着,但甚至在感激着叫他极为残酷而不公的命运。 善良的人们,是永远不会诅咒,也永远不会埋怨的,他们只知感激,因此,他们的生命,也永远比别人快乐。 这是一辆奔驰在江南道上,宽敞而华丽的篷车,盘着腿坐在他身旁的吴鸣世,看到他嘴角泛起的笑容,不禁为之狂喜道:"他醒过来了!"等到他看到已经晕迷了许多日子的裴珏,竟然缓缓翕动着嘴唇,微弱他说道:"吴兄……我醒过来了……听到你说的话了。"这声音虽然微弱,却已使得本已狂喜着的吴鸣世几乎从车垫上跳了起来,他呆了一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的事是真实的。 终于,他狂喜地大喊了起来。 "他能够说话了,他能够说话了。"为朋友的幸运而狂喜,和为朋友的不幸而悲哀,这两种情感虽然不同,但却同样是一份多么纯真而伟大的情操呀!难怪有些智慧的哲人,会一手捻着颔下的白须,一手沽起半杯香冽的白酒,遥望着天边的自云:无限感激他说:"世间除了友谊之外,就再没有一朵无刺的玫瑰了。"车窗外探入"神手"战飞的头来,锐利的目光,扫过裴珏嘴角的笑容,似乎有些惊诧他说道:"他能够说话了吗?"吴鸣世狂喜着点了点头,"神手"战飞呆了一呆,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被人点中的穴道,竟被向一啼那一震击开?"于是这冷酷的人,也不禁暗中感叹着命运的巧妙了。 车马带起一股黄尘,于是他们便消失在自己扬起的尘沙里。 江南的春天,来得很早,去得却很迟。青青河水畔的千缕柳丝,仍然丝丝翠直;呢喃着的燕子,也仍然在苍碧的澄空下飞来飞去。秦淮河边的金粉笙歌,彻夜不息;乌衣巷口的香车宝马,拂晓未归;高搂朱栏旁独自伫立着的少妇,曼声吟唱着:"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扬鞭快意的武林豪士,此刻却在风光绮丽的江南道上,传语着一件震惊江南武林的大事。 第04章(2) "你可知道,战神手,向金鸡,那飞虹,和莫氏兄弟这几位主儿,已找出一位人来,当咱们的总瓢把子,嘿,这可是江南武林里几十年来从来没有的事呀!看样子,咱们又得热闹热闹了。""真的?就凭神手战飞,金鸡向一啼这些角色,还会服气谁吗?喂!老哥,你知不知道这位要当咱们总瓢把子的人,到底是怎么样一位人物呀?""这个……兄弟我也不十分清楚,只听说这位主儿姓裴,年纪也不怎么大,别的么,兄弟我可也不太清楚了。""姓裴的?这倒奇怪了!江甫武林地面上成名露脸的,并没有姓裴的这一号呀?这倒是谁呢?……据兄弟我知道的,别说江南了,就连两河,可也没有姓裴的英雄呀?""这倒不见得,你看过芜湖城白老爷子订下的武林英雄谱没有,上面写的就有两位姓裴的,叫做什么枪剑无敌,使一对弧形剑和一柄钩镰枪,武功说是全都是硬把子。""瞎,老哥,你可就差了,白老爷子订这武林英雄谱,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咧,那枪剑无故裴氏兄弟,早就死了十几年啦,就是在十多年前,震动武林的蒙面人那趟子事里面,和另外好几位成名立万儿的镖头,一起死的。""哦,原来是这么档子事。" "就算他们兄弟两人没有死,他们可是两河地面上的人,怎样也不可能跑到咱们江南来当总瓢把子呀?""哈,老哥,您别忘了,咱们也是从两河地面上过来的呀?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咱们也能当上江南的总瓢把子呢。""嘿,你别挨骂了吧!" "说正经的,您要知遣这位主儿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物,到了五月端阳那一天,您到战神手的浪莽山庄去瞧瞧就行了,听说这次盛会,把江南合字弟兄都请遍了,为的就是对付那条孽龙——""喂,老哥,你还是不要说长道短吧,让人听见了,咱们可就吃不了,得兜着走啦。"于是江南道上,快马驰骋,剑影鞭丝,侠踪频现,俱都是到浪莽山庄去参加这场盛会,拜见这位神秘的总瓢把子的。 阳光甚烈,行人苦热,道旁一株大树的绿荫下,横放着一担新鲜的瓜果,鹅黄嫩绿,清香袭人,于是这方小小的绿荫,就成了来往行人的绿洲了。 三五匹鞍辔鲜明的长程健马,倘佯在较远的草地上,偶然垂下头,嚼一口江南的青草,三五个手里摇着马连坡大草帽的劲装大汉,箕踞在绿荫下的瓜果担旁,享受着旅途中的片刻荫凉。 正午时分,路上的行人,都是懒洋洋地,空气中飘散着的是懒散闲逸的气氛,甚至连这儿个劲装大汉,都半闭着眼睛,连身旁放着的,那带着金黄色的香瓜,都懒得再伸手拿起来吃一口。蓦地—— 路的尽头处,传来一阵奔驰的马蹄声,阳光之下,只见数匹健马,绝尘而来,马蹄飞健,奔行如龙,竟然俱是来自塞外的良驹。 树荫下的劲装大汉睁开眼来,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色,像是彼此在问道:"是谁?"他们的问题,霎眼间便有了答案,这几匹健马驰到切近,马上骑士口中齐声"的卢"呼,健马长嘶一声,嘎然止步。 树荫下的大汉不禁在心中暗喝一声! "好身手。"抬目望去,只见绝尘驰来的这五匹健马上,首头的一骑,上面坐着一个身躯颀长,面孔瘦削,颔下微微留着些短髭的中年汉子,衣衫华丽,神采飞扬,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和他并肩同来的一骑马上人高颧深腮,目光如鹰,满面精悍之色,左手带着缰绳,右手竟齐腕断去,他左掌微带,跨下健马便自纹风不动,骑术之精绝,竟是无与伦比。 树荫下的大汉又自互望一眼,转目望向第三匹马上,马上坐的竟是一个妙龄少女,一身淡青色的紧身衣裤,满头的青丝,也是一方淡青丝中一起包着,面如桃花,眼明如水,秋波微扫,群山失色,一眼望去,虽觉这少女美艳不可方物,但神态之中,却又带着七分凛然不可侵犯的高华之态。 那独掌汉子身躯微扫,"刷"的跃下马来,大步走到这少女身前,带着满脸笑容,问道:"姑娘,您可要下来歇歇?"这少女秋波一转,却回首望了身后的二人一眼,便微微摇首道:"不用了,你把那黄金瓜买几个,带在路上吃就行了。语音清柔娇脆,有如长草中的飞莺,却是一口纯粹京片子。独掌汉子含笑应了一声,微一拧身,箭步窜到瓜果担旁,掏出一锭两许重的银子,"吧"的一声,抛在地上,大声道:"卖瓜的,把你们这里上好的瓜果,全用篓子给爷们装上。"那少女柳眉轻颦,又回首望了身后的两人一眼,轻轻说道:"龚三叔还是这样的脾气。"她身后两骑,马上人竟是两位面貌完全一样,衣青也完全相同的枯瘦汉子,面土木然没有任何表情,日光如电,却是往来流转,听了这少女的话,面上神色,仍然丝毫不动,生像是世间任何言语,都不足以令他们关心似的。 树荫下的劲装大汉,见到这两个枯瘦汉子,面色却不禁为之蓦然一变,互望一眼,各自垂下头去,取了身旁尚未吃完的香瓜,低头大嚼起来,目光再也不敢往上膘一眼。 片刻之间,那独掌汉子买好了瓜果,这五匹健马,便又绝尘而去。 树荫下的大汉,这时才敢抬起头来,却不约而同地长身而起,一个颔下长着掩口浓须的彪形汉子,目送着他们的后影,沉声道:"果然不出庄主所料,飞龙镖局里已经有人来咧,哼,你看看那快马神刀龚清洋的那份狂劲,若不是……唉,若不是他身后还跟着那两位,我当时就想教训教训他。"另一个大汉把手中的马连坡大草帽往头上一戴,一面道:"快马神刀龚清洋和八卦掌柳辉这两个小子来了倒无所谓,后面那两位,倒的确扎手得很,还有那个小妞儿,却不知是谁?"另一人双眉一轩,呼哨一声,招来那边的儿匹健马,一面道:"我看那小娘们八成就是那条孽龙的女儿,她老子既然放心让她出来走江湖,手底下也绝对错不了,唉!我真不知道庄主打的是什么主意,弄了那么个怪小子来当总瓢把子,到了那天,他不弄个笑话出来才怪!"那浓须大汉"哼"了一"声,沉声道:"庄主的主意,也是你随便能褒贬的吗?我看你小子真是胆子上生毛了。"巨掌微翻,抓住一匹马的组绳,翻身跃了上去,又道:"飞龙镖局的人既然已现形踪,咱们也用不着再去打听了,还是快回庄去吧!"双腿一夹,扬鞭而去。 只剩下那贩卖瓜果的小贩,兀自站在树下,望着这些大汉逐渐远去的身影,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突地抄起地上的担子,大步向另一方向走去,只是那些劲装大汉没有看到他此刻的神情而已。 由下午而黄昏,这条大路上由西面驰向东面的武林豪杰,一拨接着一拨,一个个俱是满面精悍之色,显见得都是草泽中成名的豪士。 但是裴珏,他知不知道自己已在武林中造成这么大的骚动呢? 天黑了,一双铜烛台上的两支巨烛,将一间布置得极其精致的书房,映得十分明亮。 裴珏以手支额,斜斜地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目光凝注着那双烛台,默默地想着心事。 他侧首望着坐在身侧的吴鸣世一眼,突地沉声说道:"吴兄,我总觉此事有些不妥,此刻距离会期越来越近,我的心也就越发乱了,试想像我这样一个无用的人,怎能担当起这么重的担子,唉——"他长叹一声,微微变动了一下自己坐着的姿势,双眉不禁为之一皱,接着又道:"何况我身上所受的伤,直到此刻仍未痊愈,吴兄,你天资绝世,我却是个最笨的人,这一年来我在江湖中流浪,更知道江湖中有着惊人武功的奇人异士,实在大多了,要我这么个笨,笨得连武功都学不会的一个人来当江南武林的领袖,岂不要被天下英雄耻笑。"吴鸣世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在房中缓缓踱着步子。 只听裴珏皱眉又道:"何况……唉,我又何尝不知道那神手战飞的用心,他之所以要让我来当这总瓢把子,还不是已知道我是个无用的人,是以便想叫我去做他的傀儡,日后他若要我做什么违背良心之事,我又当如何?吴兄,我那时若知道会生出这些麻烦,唉……"他长叹一声,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随又微微一笑道:"不知怎地,自从我穴道被那厮恰巧震开之后,我竟变得如此喜欢说话,唉——人们能够将心中想说的话说出来,的确是件痛快的事,过去一年来——""吴鸣世剑眉微剔,突地顿住脚步,面对裴珏朗声接道。"裴兄,我与你相交时日虽浅,但我一生之中,却只交了你这么一个朋友。"裴珏微唱一声,接口道:"除了兄台之外,芸芸天下,也再无一人真的视我为友了。"吴鸣世微笑一下,瞬又正色道:"你我既相交,朋友贵在知心,我有一句话本待不说,但却有如骨鲠在喉,非说不可。"裴珏目光一抬,道:"吴兄只管说出来便是。"吴鸣世道:"你我一见如故,承蒙你不弃,将你一生遭遇,都告诉了我,我与你以前虽不相识,但也可知道你以前必定不会是个懦夫,但这些日子,自从你随那神手战飞来到此地之后,我看你一日之间,至少要长吁短叹百数十次,这却不是大丈大的行径了。"裴珏呆了一呆,却听他又道:"那神手战飞此举,固然是别有居心,但你又何尝不能将计就计,乘着这个机会,做两件名震天下,造福武林的事来。"他语声微顿,只见裴珏缓缓垂下目光,便又接着说道:"裴兄,你之天资,远在我之上多多,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而已,你若浪费了这份天资,将它埋葬在过份的。谦虚里,那就太可惜了。"裴珏默默地转过目光,照进窗子来的月华,又渐渐退了回去,他知道夜已更深了。 "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他暗问着自己:"名扬天下",本是他梦幻以求的事,但此刻面对着这扬名的机会,他却又不禁有些胆怯。 因为大多的折磨,已使得他失去原有的自信。这一年来,命运对他的安排,根本从未给他自己选择的机会,对任何事,他只有默默顺从,而从未有过反抗的余地。 于是,此刻,当他自己能为自己的命运作一选择的时候,他就未免为之举棋不定了。 吴鸣世目光凝注在他身上,良久良久,看他仍然垂着头,甚至连坐的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不禁暗中长叹一声,忖道:"我有什么方法能够激起他的勇气呢?他本可变成一只刚强的狮子,但此刻他却仅仅是一只善良的绵羊而已。"更敲之声,从窗外传来,已经过了两更了。 于是吴鸣世叹息着走了出来,一面暗中告诉自己:"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再想想办法吧,在这春天的晚上,连狮子都会变成绵羊,我又怎能使绵羊变成狮子呢?"于是这间原来已是十分幽静的书房,此刻就变得更为幽静了,幽静得令裴珏不禁感觉到一种无比难堪的寂寞。 窗外庭院深沉,微风声,虫鸣声,混合在幽冷凄清的月光里,便有如情人的眼泪滴在满塘残荷的小池中。 那么,大地不也变成少女的面颊了吗? 裴珏费力地站了起来,走出门,走到这深沉的庭院里。 他渴望着春夜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更喜爱春晚的声音听到他耳里,无论如何,他还是热爱着生命的,纵然他此刻有着一份淡淡的忧郁。 他们居住的地方,是这浪莽山庄幽静的后院里的一个幽静的侧轩,"神手"战飞似乎有意将他和一切人隔开,就连吴鸣世,都是安置到前院西厢的一问客房里。 沿着院中一条碎石于铺成的小路,他缓缓而行,月光照在这条小径上,将满径的碎石,都问烁得有如钻石般光亮。 他随手拾起一块,又费力抛了出去,暗中自感叹着自己一生遭遇之凄,却又不禁暗自感叹着自己一生遭遇之奇。 许多张熟悉的面孔,便开始在脑海中泛滥起来。 只见院子的角落里,有一扇小小的木门,他漫步走了过去,目光动处,心中不禁为之猛烈跳动一下,几乎脱口惊呼起来,全力奔了过去,角门前竟倒卧着两个劲装大汉的身体。 月已升至中天,月光笔直地照下来,只见这两人身形扭曲,仰天倒卧在地上,右手紧紧捏着腰间的刀柄,刀已出鞘一半,半截刀光,青蓝如电,走到近前一看,这两人面目之上,满是惊恐之色,伸手一探,却已死去。 晚春的风,本已温暖得有如慈母的眼波,但吹到裴珏身上,他却觉得有一阵令人栗惊的寒意,望着这两具尸身,他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一转身,想跑回房子里。哪知—— 方一转身,目光动处,却见一条人影,并肩站在自己身后。 月光之下,只见这人身躯枯瘦如柴,却穿着一件极为宽大的长袍,随着晚风,飘动不已,头上乌眷高髻,面目生冷如铁,木然没有任何表情,若不是一双炯然有光的眼睛,像闪电般望在裴珏身上,便生像一具僵尸,哪里像是活人。 裴珏心中蓦地一惊,本已猛烈跳动着的心,此刻更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目光一垂,再也不敢看他一眼,下意识地一回头。哪知—— 目光动处,身前竟也站着一条人影。 裴珏心中不禁为之一寒,定睛望去,这人影竟然亦是枯瘦如柴,衣袖宽大,乌簪高髻,面目生冷,竟和方才那人一模一样。 他不禁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但这人影却是真真实实地站在他眼前,他心中不禁又是一寒:"难道我真的遇见了鬼?"回头再一望,身后那条人影,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胆子再大,此刻也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冷战,目光飞快地左右一望,自己身前身后,竟各各站着一条人影,不但穿着面貌完全一样,面上的神情,竟然也是完全相同,木然没有任何表情! 一时之间,裴珏的身形,再也无法动弹一下,只见左面那枯瘦汉子,面上的肌肉微微牵动一下,不知是否就是算做笑了一笑,然后身躯笔直地一旋,电也似地掠到那道角门之上,伸出手掌,在门上一只巨锁上轻轻一捏。 那只重逾百斤,坚固无比的巨大铁锁,竟在他这只干枯得有如鸟爪一般的手掌轻轻一捏之下,像朽木般应手而裂。 右面那枯瘦汉子面上的肌肉也自微微牵动一下,口中竟沉声道:"请!"左面的枯瘦汉子此刻已打开角门,手微一伸,口中亦道:"请!"这两声"请"字,语气之冰冷,生像是发自丸幽,哪里有半分活人的味道,裴珏只觉一股寒意,由脚底升至背脊,禁不住又机伶伶打了个冷战,站在这两个形如鬼魅的汉子中间,不知怎生是好。 这两个枯瘦汉子的四道目光,有如四道厉电,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使得他有一种置身幽冥地府的感觉,连自己的血液,都冰冷起来,心念一转,暗自在心中寻思道:"这两人究竟是谁?来此究竟是何用意?我与他们素不相识,更无宿仇可言,他们找我又为的什么?叫我出来又为的什么?",他虽然无法得到这些问题的解答,但是事已至此,他却知道自己除了跟着他们出去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他暗中一咬牙齿,大步走出门外,一道小溪,由西面流来,婉蜒向东流去,水声潺潺,溪旁有一片竹林,为风所吹,风声簌簌。 那两个枯瘦汉子,一前一后,走在裴珏身侧。裴珏耳中所闻,真是自己的心跳之声,连这美妙的天籁,都无法听到了。 走到竹林近前,前行的枯瘦汉子,突地回过头来,冷冷道:"阁下就是将任江南绿林总瓢把子的裴大先生吧?"这二十余字自他口中说出,音调高低,竟然毫无变化,此时听来,更觉有如出自幽冥。 裴珏呆了一呆,脑海中闪电般掠起一个念头,暗暗忖道:"怎地这两人也知道我的名字,难道他们亦是那神手战飞的对头,前来加害于我?"目光抬处,只见这枯瘦汉子两道摄人心魄的阴冷目光之中,果然满含恶毒之意,心中不禁又为之一寒,几乎想否认此事,但心念一转,又自忖道:裴珏呀裴珏,你难道真的已经失去昔日的勇气,你难道真的已变成一个只会叹气的懦夫,今日你就算要被这两人杀死,又怎能做出此等恶劣、卑鄙之态!"一念至此,心胸之中,又复热血沸腾,一挺胸膛,昂首朗声说道:"不错,在下正是裴珏,不知两位深宵相召,有何见教?"此刻他已将生死之事,全然置之度外,是以便再无畏惧之心,方才那种畏缩之态,此刻便也一扫而空。 前行的枯瘦男子丑恶而冷削的面目,又自微微扭曲一下,嘴角竟然泛起一丝森冷的笑意,缓缓说道:…… "阁下年纪轻轻,却已将要成为江湖中无数武林豪大的魁首,真是可喜可贺得很。"他口中虽在说着"可喜可贺",语气之中,却仍然满含森冷的寒意,哪里有半分向人贺喜的意思。 他话声微顿,裴珏还未来得及答语,却见他手微一招,又自说道:"冷老大,你还不来参见参见未来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话声未了,裴珏只觉眼前一花,远远走在自己身后的另一枯瘦汉子,便已突然现身在自己眼前,寒着面孔,缓缓道:"阁下年纪轻轻,却已将要成为江湖中无数武林豪士的魁首,真是可喜可贺得很。"目光一转,望向另一枯瘦汉子、又道:"你我实在应该参见参见这位未来江甫绿林的总瓢把子。"他竟将先前那枯瘦汉子所说的话,一字不漏的重说了一遍,裴珏不禁为之一愣,不知道这两个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的诡异人物,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他心中正自惊疑交集,却见这"冷老大"目光又自缓缓转到自己面上,又道:"不瞒阁下说,我兄弟两人,远道而来,为的就是要看看这位压倒江南所有武林豪士的总瓢把于,究竟是何等人物?"另一枯瘦汉子冷然接道:"如今一见,阁下果然是英姿焕发,人中龙凤。"这两人说起话来,无论话中的含意是欣喜,抑或是恭维,语气却全然是冷冰冰地没有一丝变化,是以他们无论说什么话,人家听来,都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种难言的寒意。 裴珏虽然是聪明绝顶之人,此刻对这两人的来意,却也不禁为之茫然,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人家的话。 那"冷老大"嘴角挂着的森冷笑意,突地一敛,面色越发阴沉他说道:"不过,我冷枯木——"他故意将话声微微一顿,目光一瞟裴珏,却见裴珏面上,并未因"冷枯木"三字而生出惊吓之意,心中不禁大为奇怪:"难道他从未听过我的名字,还是他真的身怀绝技,是以便不畏惧于我?"口中使又接着说道:"我冷枯木却有一事想要请教,阁下此番荣膺江南武林魁首,不知是否被江南武林同道推选而出的?"他此刻已被裴珏那种夷然无畏的样子所动,是以说话之语气,便也远较和缓的多,他却不知道裴珏初入江湖,又何曾听到"冷枯木"三字,是以对这江湖中人闻而色变的名字,便也丝毫没有畏惧之态。 裴珏为之一呆,却听另一枯瘦汉子亦自一敛嘴角笑容,冷冷说道:"我冷寒竹亦有一事想要请教,阁下此番荣膺江南武林魁首,若不是被江南武林同道推选而出,那么是阁下的一身艺业,已使江南武林中所有的英雄豪士,心服口服,是以也毋庸征求他们的同意?裴珏暗中长叹一声,忖道:"其实我又何尝同意此事。"口中呐呐地,竟自说不出话来。 只见这冷枯木与冷寒竹两人,齐地冷笑一声,双手一背,微一抬头,目光俱都望在天上,口中却冷然说道:"我兄弟所问之话,请阁下快些答复,也好让我弟兄么……嘿嘿,快些参拜阁下。"一阵风吹过,裴珏只觉自己面颊之上,热烘烘地,像是发起烧来,手足却是一片冰凉,呆呆地愕了半晌,心里恨不得那吴鸣世此刻站在自己身畔,替自己来口答这两人的话,又暗恨自己口舌笨拙,一时之间,不觉心中充满羞惭之意,忖道:"裴珏呀裴珏,你技不惊人,又无声名,你是凭着什么要来做江南武林的魁首,又怎怪得了人家会来盘问于你。"他本是生性极为善良,正直之人,此刻心中只想到自己实在不该来做这总瓢把子,却未想到这两人凭着什么质问自己,是以心中但觉羞愧,却无恼怒之意,暗中长叹一声,才待说话,哪知那冷枯木目光突地一垂,冷然又道:"阁下既然不愿回答我兄弟二人的话,想必是因为我弟兄两人配不上和未来的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说话了。"冷寒竹亦自缓缓垂下目光,冷冷道:"其实阁下也不必自视太高,我兄弟二人,虽然既非武林魁首,亦非强盗头子,但却比阁下这种乳臭未干,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却又要厚着脸皮,并起房门,自封为江南绿林总瓢把子的无知稚子而略胜一筹。"裴珏剑眉一轩,但觉心中怒火大作,大声道:"这个什么总瓢把子的位子,你们看得十分稀罕,我却根本未见得想做,你却为何如此辱骂于我,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不成?"冷寒竹呆呆地望着他,生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突地转过头去,道:冷老大,你可听见这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狂徒,说的究竟是什么话?"冷枯木垂下头去,故作沉思状地沉吟半晌,道:"他像是在质问你,方才为何对他说出那般无礼的话来。"冷寒竹目光一转,凛然望向裴珏,道:"阁下是否对在下方才所说的话,仍为不满,那么——阁下想必是要惩戒惩戒在下了。"裴珏虽觉自己本就不应来做这总瓢把子,但他一生之中最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贱辱骂,此刻不禁怒火高张,轩眉怒道:"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你们深夜之中,将我引至此地,如此戏弄于我,究竟是为的什么?哼哼,你们虽然无聊,我却犯不着和无聊之人说话。"身躯一转,大步走了回去。 哪知他脚步方自移动半步,眼前一花,这枯瘦如柴,名符其实的冷枯木、冷寒竹,竟又并肩挡住他的去路,身形之快,有如飘风闪电,竞不知他们的身形是如何而动的。 裴珏脚步顿处,怒道:"你们年纪有了一把,做起事来,却有如顽童一般,既不说出来意,此刻却挡住我的去路,你们究竟要对我怎么样,就请——"冷寒竹冷笑一声,截断了他的话,道:"我兄弟方才问你的话,你若不快些答复,哼哼,只怕阁下又要高升一级了。"冷枯木好像不解地一皱眉头,问道:"人家此刻已是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再升一级,却升做什么?"冷寒竹冷冷一笑,道:"再升一级,就要升到九幽地府去当阎王了。"这枯木、寒竹两人,一母孪生,自幼心意相通,此刻说起话来,一唱一答,如在唱双簧一般,有时说话冷峻无比,有时却又宛如儿戏,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裴珏若是久走江湖的,他便会知道这兄弟二人之行事之难测,在江湖中早已大大有名,武林中人捉起"冷谷双木"来,谁不暗暗大皱眉头,只是裴珏初入江湖,又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些武林掌故,此刻只觉得这两人可厌已极,却不知道自己面对这两个魔头,性命已如悬卵。 他剑眉怒轩,大声喝道:"我告诉你,我的武功既不能使江南武林豪士心服,人家也没有推选我来做这总瓢把子,我自己心里也不愿做,可是却偏偏有人非要请我来做不可,你两人要是看着眼红,不妨叫——"冷寒竹又自阴凄凄一声冷笑,再度截断了他的话,冷冷说道:"阁下既然如此说,那好极了,可是——"他又一顿话声,转首道:"冷老大,你也是江南武林中人,你赞不赞成这位裴大先生来做咱们的总瓢把子呢?"冷枯木故意呆了一呆,然后摇了摇头道:"我有点不大愿意。"冷寒竹道:"那么叉该怎么办呢?"冷枯木又摇了摇头道:"那么该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冷寒竹凄凄地在嘴角作出一丝冷笑,道:"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可是却又有人非要他做不可,这事确是有些难办,我看——冷老大,我们只有把他弄死算了。"语气平静,声调也仍然全无高低顿挫,口中虽在说着有关另一人的生死之事,口气却像是在说着家常一样,别人的生命,在他眼中,生像是没有任问价值。 裴珏心中一凛,哪知那冷枯木突地不住摇起手来,说道:"这样有些不妥。"冷寒竹道:"怎地?"冷枯木道:"人家年纪轻轻,你就将人家弄死,不是太可惜了些吗?"冷寒竹道:那么又当怎地?"冷枯木故意沉思半晌,突他说道:"裴大先生,我这兄弟想弄死你,你看该怎么办呢?我看你还是趁早走了算了,你要不当那总瓢把子,我兄弟也就不会要弄死你了。"裴珏心中虽然不愿意被那神手战飞利用,来当这总瓢把子,但此刻听了这冷枯木的话,却一挺胸膛,大声喝道:"你不说此话,我本非一定要来当这总瓢把子,但你说了这话,我今日却是非当不可了。"双臂一分,想分开两人,从中间穿过去,哪知触手之处,冰凉坚硬,竟然有如精钢。他心中暗吃一惊,缩手退步,却听那冷枯木又自冷冷一笑,道:"阁下若能将我兄弟二人的身形推开半步,那么我弟兄二人不但立刻让阁下回去安息,而且到了阁下正式充任江南绿林总瓢把子时候,我弟兄二人必定首先前来道贺,否则——哼!"他冷哼一声,中止了自己的话,这"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冷老大,的确不愧为久享盛名的武林人物,方才裴珏伸手方自触及他的肩膀,他便知道这少年武功平常,甚至毫无武功,心中虽在奇怪,此人怎会做起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来,但心中却已再无方才那种对这少年的武功莫测高深的感觉,是以他此刻方自说出这种话来,因为他已明知裴珏绝无推动自己的身形的可能。 裴珏方才一触之下,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若想推开这两人,简直有如蜻蜓去撼石柱,但他生性宁折毋屈,叫他俯首认输,却是万万做不到的事,当下剑眉轩处,口中大喝一声,疾伸双掌,向这冷氏兄弟椎去。 手掌触处,心下不禁又为一惊,原来他此番竟然觉得这冷氏兄弟二人的身躯,不再坚如精钢,反而软绵绵地有如棉花一般,但却丝毫没有着力之处,自己虽已将全身的力气,都贯注到双掌上,但这股力气用到人家身上,却像是石沉大海,连一丝回应都没有。抬目一望,只见这冷氏兄弟二人,面上仍然木无表情,也没有半分显出费力的样子。 他一惊之下,便想缩回手掌,但就在他手掌触到人家身躯的这一刹那,冷氏双木的身上,突地传出一股热力,竟将裴珏的一双手掌吸住。 裴珏大惊之下,右腿后曲,左腿挺直,前推的力道,改为后撤之力。 哪知那股热力,霎眼之间,便又加强数倍,裴珏但觉自己的一双手臂,竟然有若置于洪炉,热辣辣地烧人心里,自己的全身气力,竟也随着这股逐渐加强的热力,一分一分地在无形中消去。 热力越强,他力气越弱,甚至连双腿都变得虚飘飘地,连站都无法站稳,右臂之上,更是其痛彻骨,生像是有无数根自火中取出的尖针,插在自己的身上。 须知他右臂的伤势,本来痊愈,方才虽因惊恐和愤恨,是以忘去了臂上的疼痛,但此刻他一有感觉,便觉痛人心骨。 冷枯木森冷的目光,无动于衷地在他面上一转,冷冷说道:"怎地即将荣任江南绿林魁首的裴大先生,连我兄弟二人站着的身形都无法推动,哼哼,我看你这总瓢把子,不当也罢。"他语声微顿,目光一转,见到裴珏面目之上,满是痛昔之色,知道自己的"两极玄功",已使这少年受到无比的痛苦,便又冷笑道:"我家二弟虽然脾气较为坏些,我冷枯木却是世上最仁慈之人,眼见阁下如此痛苦,实在于心不忍,唉一一其实阁下只要发誓再不存当那总瓢把子之心,我便立刻放阁下回去,唉——这种火烧毛燎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呀。"他一连叹气两声,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裴珏听在耳里,却有如万剑钻心一般。 但他却仍然咬紧牙根,绝不呻吟半晌。让这倔强的少年说句求饶的话,真比杀死他还要困难十倍。 冷寒竹冷笑一下,道:"冷老大怕你热得难受,我冷老二又何苦来做恶人,还是让你凉快凉快吧。"话声未了,裴珏便觉得自己双手触处,倏然烘铁变为玄冰,自己的全身,也像是置身冰窖。 斗然之间,一冷一热,冷热之间,相去万倍,裴珏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全身骨节交接之处,都仿佛被人插上一技冰针,直比世上任何酷刑,还要痛苦千万倍,但他却仍然咬牙忍受着,虽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忍受多久了。 冷汗,一滴一滴地由他的额上流了下来,接着,他全身开始不住地颤抖,牙齿也为之打起战来,但他的目光,却仍然毫不畏惧地瞪庄这冷氏兄弟的脸上,生像是在告诉他们:"你纵然能令我身体痛苦,却无法令我心灵痛苦。你纵然能够将我立即杀死,可是你若要我说句求饶的话,却是再也休想!"那冷谷双木亦不禁在心中暗赞一声:"好硬的汉子。"但心中却更存下除去此人之心,发出的内力,也更加重了。 又捱过片刻,裴珏心中方自暗道一声:"罢了。"眼前仿佛见到死亡的脸,正当头向他压了下来。这时他心中不禁掠过一阵难言的悲哀,为之悄然合上眼睛,心中暗道:"文琪,泸珍,你们不知道,我再也看不到你们了。"他悲哀地叹息着,这倔强的少年,并不畏惧死亡,而仅是觉得自己这一生的生命,竟是如此短促而平淡,没有一件能够值得自己骄傲的事,他却不知道就只这一一副傲骨,已足够令他自傲的了。 再令他难以瞑目的是,他觉得他欠了许多人的恩情,而将永远无法报答,他眼前似乎又泛起那嘴里镶着三粒金牙的胖子的身影,这一枚大饼的施与,已使他永生难忘,但那些曾经迫害过他的人,他却全然没有记在心里。 人们临死之前的感觉,该是十分难以忍受的吧?尤其当他在惋借过生命的短促,和惦念着世人的情重的时候。 他虽然热爱生命,却也不肯为生命屈服,反而默默接受死亡。哪知—— 他身后蓦地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娇柔无比的声音清朗他说道:"冷大叔,冷二叔,你们在跟谁聊天呀?若不是方才我跃起在称梢看到这里有人,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跑到这里来了。"她娇柔地叹息一声,又道:"这里风景真好,又有小溪,又有竹林,那边还有一座小桥,那时我看到人家写的一句小桥流水人家我就奇怪,小桥,流水到处都有,有什么值得吟的,哪知江南的小桥流水,果真有种不可形容的美,呀!冷大叔,你们真会享福,居然跑到这里来聊天了。"这娇柔的声音又说又笑,宛如珠落玉盘,嘀嘀呱呱他说了一大套。裴珏将要昏迷的神智,听了这声音,却不禁为之一清,努力地扭过头去一目光动处,只见身后俏然站着一个青纱少女,青巾挽头,春山为眉,秋水为目,春夜的晚风,吹得她纤纤腰肢,有如杨柳,一双明媚的眼睛,望见扭过头来的裴珏,却像是突地吃了一惊,脱口道:"是你!"这娇美的身影,一映入裴珏的眼帘,裴珏宛如当胸被人一击,脑海中一阵晕眩,几乎连身受的痛苦都忘记了。 这一刹那间,在这目光相对的两人眼中;天地都仿佛忘了颜色,小溪中的流水,不再东流,闪烁的星群,不再闪烁,甚至连那一轮清辉万里的婵娟明月,也都失去原有的光辉了。 因为,在她眼中,除了他之外,便什么也看不到,在他眼中,除了她之外,也看不到别的。 岁月的悠长,悠长的别离,别离的痛苦,痛苦的相思,在他们目光相对的这一刹那,也都有了补偿,生命,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呀? 那冷枯木与冷寒竹对望一眼,各各袍袖一指,退开三步。口中说道:"文琪,你认得他?"但是那少女却根本没有听他们的话,一双秋波,仍自瞬也不瞬地望在裴珏脸上。 裴珏但觉周身压力一松,手掌软软地垂了下来,全身的骨节,也像是全部松散,几乎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躯,要跌在地上,但是,他却奇迹般地支持住了。 因为这少女的一双秋波之中,仿佛有着一种令他能够生出无比勇气的力量,为了这一对眼睛,他甘愿忍受一切痛苦,也吃尽了一切痛苦,一年多的颠沛流离、饥饿、寒冷、欺凌、失望……他都忍受了,因为,为的是她。 她,便是时时刻刻活在裴珏心里,也让裴珏时时刻刻活在自己心里的檀文琪。 月光,像孩子梦中的黄金,轻柔地映在她身上,她缓缓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裴珏,嘴里轻轻说道:"是你,是你,真的是你。"声音也像月光一般的轻柔,两滴晶莹的眼泪,夺目而出,沿着她娇美如花的面庞缓缓落了下来。 眼泪,有时也是表示着大多的喜悦吗? 月光,将檀文琪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于是,这道长长的影子,便随着她缓缓移动的脚步,温柔地笼盖到裴珏的脚上,腿上……"裴珏的腿,却是颤抖着的,这虽然是因为方才那"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寒竹在他身上所施的内力,使得他体内已受了极大的侵蚀,而几乎无法站稳自己的身形,却也是因为这一份突然而来,令他自己都儿子不能置信的喜悦和幸福,使得他那一颗饱经忧患的心,都为之颤抖起来。他感觉到檀文琪的影子,在他身上笼盖的地方越来越大。他也能看到,檀文琪娇美如花的面颜,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这娇美的面颜,在他模糊的双眼中,有如烟中芍药,雾里牡丹,随着梦般轻柔的微风,冉冉吹向自己的怀抱。但是,他却不敢伸出双臂去迎接他,因为他怕这仅仅是一场幻梦。只要自己稍微移动一下身形,便会将这场幸福的幻梦惊碎。潺潺的流水声,此刻听来,是那么细碎而娇柔,像是远远天畔飘涌的琴声,为这凄凉的夜色,带来一丝温柔的情意。风,也像往常一样地吹着,吹在那"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寒竹身上穿的宽大袍子上,便带起一阵阵猎猎的声响。衫角扬起,襟拎飞舞"然而他们的身躯,却仍然是笔直僵硬的,只有四只凛然发着光彩的眼睛,在缓缓地移动着,从檀文琪的面颜,移向裴珏的眼睛,又从裴珏的面颜移向擅文琪的眼睛。 第05章(1) 这一双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也生像是没有任何情感的武林魔头,此刻目光之中,却显然地泛出了些许情感的波动。 他们奇怪地暗自忖道:"琪儿怎会认得他?又怎会对他作出这副样子来?难道……"目光转处,却见檀文琪"嘤咛"一声,扑向裴珏身上。 这两个冷酷的武林魔头不约而同地口中低叱一声,枯瘦而颀长的身躯,未见任何作势,便像两只离弦之箭,电也似地掠了过去——檀文琪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她的身躯距离裴珏越近,他心中情感的波涛,也就激动得越大。模糊的眼泪,泪眼相对,相对的泪眼,情愫如流,他从她的目光中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情意,她又何尝不是? 终于,她"嘤咛"一声,扑向他,想将自己的身躯,埋藏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里,这销魂蚀骨的一刻,他期待已久,她期待更久,他缓缓伸出双臂,她悄然合上眼帘。 哪知一—— 一声低叱,一阵微风。她睁开眼来,只觉眼前人影一花,那冷枯木与冷寒竹,便已挡在自己身前,心中一惊,娇躯半扭,在这快如电闪的一刹那间里,这心中充满温馨之意的少女,竟已使出妙到毫巅的轻功身法来,随着柳腰的轻轻一移,滑开三尺。 她纤足一沾地面,却又腾身而起,掠回这"枯木寒竹"的身上,一双明媚的秋波中,泛出惊诧、责怪的神采,娇声说道:"大叔,二叔,您这是干吗?"冷枯木目光一转,和冷寒竹对望一眼,突地一起回转身躯,四只手掌闪电而出,平平地贴在裴珏的身上。 使裴珏惊诧、奇怪的,并不是这两个冷酷的怪人怎会突然阻挡在自己身前,而是他们怎的又会对自己突施煞手,他眼看着他们的四只手掌,击向自己的双肩、两臂,却连躲避之力都没有,更遑论还击。 他知道这四只手掌,此刻击在自己身上,自己纵然是铁烧钢铸,也会被击碎,但是在这生死仅系于一线的时候,他心中仍未忘却的,却并非自己的生死之事,而是他对面的檀文琪。 但是,他甚至连最后望她一眼都不能够,因为在他和她之间,阻隔着冰山般的两个怪人,于是他也只得长叹着闭上眼睛。 常人击出一掌,速度也不过在霎眼之间,这"枯木寒竹"名倾武林,他们击出的掌势,其快自更惊人,但世间最快的,仍还是人类的思想,就在他们击出手掌的那一刹那,裴珏心中,已闪电般掠过这几个念头,等到他们的手掌仅是平平贴在裴珏身上,而并非"击"在裴珏身上的时候。 檀文琪已自焦急地扑了上来,一手扯一人的衣衫,呼喊道:"大叔,二叔,您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他是……"冷寒竹"哼"一声,冷冷回顾一眼,道:"琪儿,走开些。"冷枯木却微微泛出一丝笑容,回顾道:"丫头,你急什么,我们若是要他的小命,他有十条命也早就送终了。"檀文琪不禁一呆,转日望去,只见裴珏紧紧闭着双目,额角像是正在沁着汗珠,她既不知道这"冷谷双木"和自己的关系,更不知道他们这样对他是为着什么,迟疑半晌,柳腰又自一扭,绕过这冷氏兄弟的身躯,掠到裴珏身侧。 却听冷寒竹又自冷冷说道:"琪儿,叫你站远些,你听到没有?"冷枯木接口道:"这姓裴的方才受了我们的两极玄功,虽然强自支撑着,其实受的伤已是不轻,只要再有些须震动,说不定就真要呜呼了。"檀文琪面容骤然一变,嫣红的面颊,便立时变得苍自,已没有血色,颤抖着道:"大叔,您……您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呢?他不是您的朋友吗?"冷寒竹冷冷一笑,道:"你几时听过你大叔二叔有朋友?"檀文琪一双黛眉,深颦若结,不住他说道:"怎么办呢?"伸出纤掌,想去抹擦裴珏额上的汗珠,哪知冷枯木突又轻叱一声,道:"蠢丫头,叫你别碰他,你看到没有,我们现在是在干什么?"檀文琪秋波一转,呆呆地愕了半晌,终于轻叹一声,退后两步,她此刻虽已看出,这冷氏兄弟像是在为裴珏内力疗伤,却又不能十分确实,只得焦急地守在旁边,希望裴珏能够睁开眼来,向自己说一句话。 时间,在焦急着的人们心里,过得分外缓慢。 月光之下,只见这枯木、寒竹木然的面目,此刻竟变得十分凝重,四只紧贴在裴珏前胸的手掌,突地一扬,指尖微指,掌缘一转,裴珏僵立着的身形,竟为之的溜溜一转,那四只枯瘦的手掌,便已贴在他的背后。 此刻他只觉这两个冷酷的怪人掌心之中,仿佛有种不可言传的热力,传人自己的身上,这热力时而轻微,时而浓厚,随着自己的呼吸,在自己的身躯中游走流窜着。 他虽全然不明武功之奥妙,但却是聪明绝顶之人,心念一转,暗自忖道:"这两人此刻怎的为我疗起伤来,难道他们是为了文琪,但是他们却又和文琪有什么关系呢?"须知他自知和檀文琪一起长成,檀文琪认得的人,他也一定认得,此刻见她和这两个怪人像是十分熟悉,而自己一生之中,却从未见过这两人之面,心里自然奇怪。 他却不知道这一年之中,他自身固然遭遇到奇怪之事,而檀文琪的遭遇之奇,却也未见在他之下哩。 莫约又过了盏茶时刻,那枯木寒竹突然身形一动,在裴珏身前身后,身左身右,有如穿花蝴蝶般飞舞起来。 他们四只枯瘦的手掌,竟随着他们转动着的身形,不断地在裴珏身上击打。 刹那问,裴珏只觉自己的身躯,也不由自主地随着这四只手掌的击打,有如陀螺般旋转起来,奇怪的是,自己身上被击打之处,非但不见疼痛,而且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舒服之感。 焦急地站在旁边凝神而注的檀文琪,此刻见了这两人奇怪的动作,却为之喜悦地低呼一声,一朵娇美的笑颜,偷偷泛上面颊。 这生长于武林世家,又被她父亲深深疼爱着的少女,对武功一方面的知识,当然远在裴珏之上,她此刻已经看出,这冷氏兄弟在裴珏身上所施的动作,竟是不惜以自家的真元之力,来为裴珏散开浑身的一百零八处大小穴道。 那么裴珏方才虽然受了些内伤,经这名震武林的两位奇人先以一点掌心逼出的真火,助他体内血气运行三十六局天,内伤便已痊愈十之八丸,此刻再从他们不惜内力亏损敲开穴道,不但对他身体大有裨益,甚且立时便可易筋换骨,元气凝固。 这种遇合,在武林中人说来,已极难能可贵,何况裴珏此番所得,竟是受自武林中最最面冷心辣的"冷谷双木"。 裴珏虽然不知自己的幸运,但檀文琪却已不禁为之欢呼雀跃了。 她那一双有如秋水的眼睛,满充喜悦地随着这两条飞舞着的人影打转,她的心,却也因喜悦而飞扬旋转,淡淡的月光,照在她青色的衣衫上,轻轻的晚风,吹起她青色的衣裾,使得这卒已美绝天人的少女,看来更有一种出尘的美。蓦地—— 又是两声轻叱。 飞舞着的人影,嘎然而顿,檀文琪轻呼一声,莲足微点,惊鸿般地掠了上来,扶住摇摇欲坠的裴珏,小心地将他扶到地上,目光动处,只见裴珏嘴角,泛着一丝舒泰的笑容,朗星般的眼睛,此刻却是紧紧闭着的,一滴汗珠,沿着他的眼帘流下。 她掏出一方淡青的手帕,温柔地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她知道不用多久,他就会站起来的,比往昔更坚强地站起来。 于是她欢愉地微叹一声,回转头,枯木、寒竹,正并肩站在她身后,枯瘦颀长的身躯,有如两座高不可攀的冰峰。 但是她此刻却也不知道,在这两座冰峰里也含蕴着人类的热情,只是要发现这种热情,又是多么困难的事呀! 在这一刹那里,她不禁想起自己这一年来的遭遇,她想起了自己如何为裴珏的出走而悲伤,终于自己也离开了慈父,走到江湖流浪,希望能够找到为自己出走的裴珏。 但是人海茫茫,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漫无目的去找寻一个人,该是多么困难呀,她自然失望了,她离开繁华的城镇,走向荒凉的山野。 那是秋天,秋风萧索,在她还没有走到江南的时候,她竟遇着了名传江湖的"冷谷双木"。 "奇遇,真的是奇遇?" 她暗中思索着,再次抬起头,冷枯木、冷寒竹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她面前,于是她感激地微笑一下,轻轻说道:"大叔,二叔,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谢谢你们,为了我……"温柔而娇弱的语声,使得冷氏兄弟木然无动于衷的面目,也开始激起一丝情感的涟筋。 冷寒竹轻轻一皱双眉,道:"真奇怪,你怎么会认得他——你知不知道,他就要做江南黑道的总瓢把子了。"檀文琪不禁又为之一愣,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冷寒竹又道:"这个总瓢把子,就是那些推举出来与你爹爹做对的,我和你爹爹虽然没有交情,但是为了你,所以才特地半夜到这里来管教管教他,哪知道这位就当总瓢把子的仁兄,竟连一丝武功也不会——"他冷哼一声,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 檀文琪却已被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暗自忖道:"原来他不是冷大叔、二叔的旧识,而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这里说话,但是……这是多么奇怪,他怎会要当起总瓢把子来呢?"回眸一望,裴珏仍静静地坐在地上,神色之间,已比方才安祥许多,宽阔的胸膛,随着呼吸极有规律地起伏着。 她放心地叹了口气,却听冷寒竹又道:"十余年来,我足迹未离冷谷一步,想不到为了你这丫头,却又生出如此许多事——"这冷酷的怪人居然长叹一声,又道:"无论如何,我们总算又把这姓裴的治好了,你有什么恬,尽管和他说吧!"檀文琪面颊微微一红,缓缓垂下头,当一个少女的心事被人家猜透的时候,她们的心情是羞涩的,却也是愉快的。 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却已只剩下一片空荡,远处的竹林,在微风中袅娜而舞,潺潺的流水,在月光下闪烁如银,方才站在她眼前的冷氏兄弟,此刻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裴珏不由自主地被人家在身上一阵击打,只觉这两个冷酷的怪人在自己身上打得越来越快,自己却反而觉得更加舒泰。 这是一种世间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世间任何文字都无法描述的感觉,他无法知道这种感觉的由来。 击打一停,他只觉自己的身子飘荡荡地,似乎置身云端,脚下也是虚软的,却又似并非没有气力支持,只是不愿将气力使出而已。 于是他蹲身坐下,他知道檀文琪在他身侧依偎着他,他知道她温柔地伸出手,为自己擦拭额上的汗珠,但是他却连眼晴都不愿睁开一下。 因为此刻,他体内的呼吸、血液,都有一种飞扬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前些日子他和吴鸣世痛饮而醉的感觉有些相似,但仔细体昧,却又完全不似,他虽然不知道方才那一番敲打,已使他由一个完全没有修习过内家吐纳的少年,变成一个内力已有相当根基的人——一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他却能仔细地把握着这种感觉,让自己的气血畅通地运转着。 终于一一一 一切又归于平定。 他缓缓张开眼来。檀文琪蜷曲着身躯,半蹲半坐地在他身侧,一手斜斜地垂在地上,春葱般的手指,轻划着地上的沙石,另一只手却按在那一方包头的青中上,三指微曲,捏着一方小小的手帕。 她目光凝神地注视着远方,裴珏从侧面望过去,她那有如玉石雕琢成的鼻子,便分外显得挺直而秀逸,目光从左面射来,映得她右边的鼻洼,形成一个曼妙的阴影,阴影再斜斜垂落,于是她那嘴角微微上翻的樱唇,便也神秘地落在这阴影里。 凄清的春夜,春夜的迷蒙,迷蒙的凝思,凝思着的而人——这一切,形成一种不可企及的美,使得裴珏几乎不敢去惊动她,不敢去惊动这份安祥和宁静,而只是呆呆地望着。 但是,她却俏然回过头,清澈中微带迷惘的目光,梦一样地注视到裴珏身上,裴珏扭动一下腰身,将自己坐着的姿势变了变,变得靠近她些,然后轻轻他说道:"文琪…文琪,你在想什么?"他并不十分确信自己原本是想说什么话,但是一切他心里想说的话到了嘴边,他却连一句都说不出,因之他便漫无目的他说出这句话来。 檀文琪纤手微舒,掠了掠后包头青中边露出的秀发,低低说道:"我在想,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有些人外表看来热情,但内心却冷酷得很,什么事都不能打动他,譬如我爹爹吧,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他老人家急公好义,但是我却知道,他老人家……"她幽幽长叹一声,转过话题,又道:"但是另外一些人呢?人人都说他是冷酷,心狠的魔头,其实他的心里,却也是有着人类的温情的,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两个人,是武林中人最最头痛的魔头,但他们对我,却又那么好,我心里的事,不用说出来,他们就知道了。"她说话的声音,是那么轻柔,轻柔得有如孩子梦中的呓语,在这静静的春夜中飘漾着。 裴珏忍不住伸出手掌,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俏声问道:"我呢?"她面颊又为之一红,佯嗔道:"你太狠心了,一个人偷偷跑走,也不告诉人家一声,害得人家……"垂下头,红着脸,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溪中的流水,荡起丝丝波纹,裴珏的心里,也忍不住荡起片片涟涟,他忘情地将掌中的纤手握得更紧了些,温语道:"害得人家怎样?"檀文琪的脸更红了,甚至在夜色中,都可以看到那种嫣红的颜色,此刻她似乎将一切事都忘却了,他又何尝不是? 远处竹林中簸然一声微响,站在竹林里的冷枯木与冷寒竹对望了一眼,在这无人看见的地方,他们脸上都泛着欣慰的笑容。 冷枯木悄悄一扯他兄弟的衣袖,低语道:"想不到,这丫头也有爱人。"冷寒竹微笑一下,目光呆呆地望着林外,心胸之间,仿佛也充满了粉红色的回忆,低低道:"大哥,你记不记得,三十年以前……"冷枯木点了点头:"三十年,三十年的日子,过去得真快呀!现在我仿佛还能看到你坐在泰山绝顶那块玉皇牌上,拉着她的手看日出。"他森冷的目光,此刻也变得温柔起来,又道:"太阳升起的时候,绚丽的阳光,照在你脸上,那时你还年轻,可不像现在这样难看,我和芝妹都看得呆了,记得芝妹那时悄悄地对我说:你和茵子可真是一对。"冷寒竹喜悦地笑了,接口道:"大哥,你知不知道,那时我们也在看你,茵妹也对我说,你和芝子可真是一对。"竹林里的阴影中,这名镇江湖的魔头兄弟二人都欢悦地笑了,只是在笑容中,却又带着些许悲哀的惆怅,因为逝去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来,逝去的人儿,也永远不会复生了。 冷枯木忧郁微笑着,说道:"想不到她们死得那么早,扔下我们两个老头子——"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冷寒竹却微笑道:"大哥,你有什么好叹气的,我们总算有过那么一段幸福的日子,比那些整天到晚只知争名夺利的蠢才强得多,有时我可怜他们,有时却又不禁痛恨他们,恨不得叫他们一个个都死在我的掌下。"冷枯木却又在呆呆望着林外,一片银白月光下,只见裴珏和檀文琪的身子越坐越近,在月光下渐渐合成一个影子。 于是这老人家又笑了,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向外一指,道:"你看这一对,不就生像是我们当年的影子,唉——但愿我的菌儿,和你的梅儿也能好好地找一个对象,那么我们死了也放心了。"在这幽静的春夜里,在这幽静的野林中,这两个冷酷的老人,不禁把心里蕴藏的许久的情感,都赤裸裸地表白出来。 只是此刻四野无人,他们说的话,谁也没有听到,他们面上的笑容,谁也没有看到,此刻他们心中的情涛,不用多久就会平复,那时他们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别人再也不会知道他们还有这么一段甜蜜的往事,更不会知道他们还有如此温情。 他们感慨系之地望着竹林外小溪旁互相依偎着的裴珏和檀文琪,冷寒竹突地微笑一下,道:"大哥,你猜猜看他们说的是什么?"冷枯木笑道:"还不是和你以前对茵子说的一样。"哪知他话声方了,依偎在裴珏怀里的檀文琪,突地一跃而起,飞也似掠了过来。冷枯木、冷寒竹不禁为之一愣,转目望去,却见裴珏愣楞地站在那里,像是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样子。 霎眼之间,檀文琪淡青的人影,已掠至竹林,脚步微顿,似乎迟疑了一下,终于一妞娇躯,刷地飞上林梢。 冷枯木,冷寒竹此刻心中既惊且奇,将望一眼,袍袖微拂,也自笔直地拔上林梢,只听竹枝"哗"然一响,檀文琪一惊回眸,却见他们已站在自己身侧,她不禁也为之一惊,脱口道:"大叔,二叔,您还没走?"冷枯木微一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谈的好好的,突然却又走了。"枯瘦的身躯,随着微颤的竹枝,不住地起伏着,檀文琪秋波一转,面颊红了起来,娇嗔着道:"不来了,您偷看人家。"她轻功虽妙,但一吐气发言,身躯便生像是重了起来,柔弱的竹枝,猛地往下一弯,她不得不暗中换了口气,轻折柳腰,横滑一步,明亮的眼睛,却乘机向后瞟了一眼,却见裴珏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动弹一下。 她口中哼了一声,樱唇一撤,像是在说:"谁稀罕你。"冷寒竹目光动处,亦自微微皱眉道:"琪儿,告诉我,是不是那姓裴的小子欺负了你,哼!他若真的欺负了你……"他又自冷哼一声,中止了自己的话,哼声之中,满含森冷之意,哪知檀文琪却又娇笑了起来,按口道:"二叔,您发什么脾气,人家又没有欺负我。"言下之意,竟是你这脾气发错了。 冷寒竹不禁一愣,心中暗道:"我发这脾气还不是为了你,你却怪起我来了。"他虽是阅历丰富:但对这少女的心事,终究还是弄不清楚,心中一面发愣,口中却道:"他若没有欺负你,那么就是你这丫头疯了。"擅文琪"噗"一笑,道:"我是故意气气他,谁叫他总是那个样子,过两夭,等我气消了,我再来我他,大叔二叔,我们走吧,还耽在这里干吗?"说话之间,她娇躯微转,便又掠去数尺,冷寒竹望着她窈窕的背影,暗中长叹一声,低语冷枯木道:"想不到现在的女孩子,比三十年前还要刁蛮古怪。"伸手一拉冷枯木的衣袖,亦自跟踪掠去,竹林微簸之间,人踪便已全杳,只剩下呆立在林外的裴珏,只自望着这边出神。 人踪去了,林梢空了,月光从东方升起,现在已落到西方了。 他默默地垂下头,暗问自己:"她这是为了什么?怎地突然走了?唉——我连她落脚的地方都不知道,又怎能找她,相思一载,却换得匆匆拂袖而去,文琪,你到底怎么了呀?、他惆怅地叹息着,站在月光下,甚至连脚步都不愿抬起。方才她温柔的言语,此刻仍在他耳边荡漾着——"你走了之后,我哭了好几晚上,只望你很快地就会回来,哪知道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你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终于忍不住,也偷偷地跑了出来,你知道吗?我为你吃了多少昔,无论是有月亮的晚上,还是没有月亮的晚上,我都会望着黑暗的天,低低地念着你的名字,你可听见了?"于是他的心,便在这温柔的言语下,化做一池荡漾的春水。他黯然伸出手,这只手方才还在她的掌握里,她抚摸着这只手,依依他说:"这一年来你有没有想我呀?"他幸福地长叹了一声,不住点头,她又说:"喂,听说你要当总瓢把子了,这是怎么回事呀?"他苦笑了,正待说出自己这一年的遭遇,却又突然想起那可爱的袁泸珍,就忍不住先问她:"珍珍呢?她可好?我走了她有没有哭?"哪知她听了这话,就突然走了。 "唉!女孩子的心,真是难测,这些日子来,我只当她已远比以前温柔了,哪知她还是以前那样子,既可爱,却又娇纵刁蛮,文琪,你不该对我这样呀?你该知道,你这样多伤我的心。"垂下头,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襟,衣襟犹温,温香犹在——片刻之前,她还依偎在他的怀抱里,然而此刻呢?却只剩了他自己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咦一一溪旁的地是平坦的,他孤零零地位立着,月光从他身后射来,这平坦的土地,却怎地有两个长长的影子。 他的心,不禁为之猛地跳动一下,刹那之间,他心中所有的思潮,已变为惊惧,他来不及再想别的,蓦然扭转身。哪知—— 他身形方转,眼前突地人影一花,竟有两条人影,从他身躯的两侧掠过,他只觉自己的左右双臂,都被人轻轻按了一下。等他身形站稳的时候,眼前却又是空荡荡地,半条人影都看不到了。 他大惊之下,脚步微错,蓦然再一转身,口中厉声叱道:"是谁?"身后一声冷笑,他眼前人影又自一花,又是两条人影,从他身躯西侧掠过,"吧、吧"两响,他左右双肩又被拍了一下。但是—— 地,仍然是平坦的,地上的人影,仍然只有两条,一前,一后的,前面的影子是他自己的,后面的影子是谁的呢?难道这两人其中之一是没有影子的?他一捏掌心,掌心沁出冷汗了。晚风吹到他身上,也开始有刺骨的寒意。 一时之间,他心中既惊且惧,想起几时所听的故事:"人都有影子,只有鬼,才没有影子的。"他不禁更为之栗然。 他惊栗地站着,动也不动,后面的影子究竟是谁?他想也不敢想,目光动处,只见地上的两条影子,也没有丝毫动作,他悄悄咽下一口唾沫,哪知身后突叉传来一阵冷笑。 后面的那条影子,也开始往前移动起来,距离自己的影子,越来越近,他机伶伶打了个寒嚷,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冷笑之声,更刺骨了。 抬首一望,天上仍然群星灿烂,距离天明,似乎还有一段很长的时候,他于咳一声,暗中忖道:"裴珏呀裴珏,你难道真是个无用的懦夫,怎地如此胆小,后面纵然是个鬼魅,只要你问心无愧,又有何惧?"一念至此,他胆子不禁一壮,故意理也不理那条影子,大步向庄院走去。 哪知背后冷笑之声突地一顿,一个细嫩柔脆的声音说道:"裴珏,站住。"裴珏胆子再大,此刻也不禁心魂皆落:"他怎地知道我的名字?"定了定神,大声道:"在下正是裴珏,阁下有何见教?"他虽然装作镇静,但语气之中,却也不禁微带颤抖了。身后的语声森然一笑,道:"好极了,裴珏,我正要找你。"语声粗壮,有如洪钟,哪里还是方才那种细嫩柔脆的声音。 裴珏又为之惊愕住了,口中慢慢说道。 "有何贵干?"心中却是疑云大起,俯首望去,只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映成笔直的一条,仿佛连手脚都没有。 他心中一动:"难道我没有手脚吗?只是映在地上的影子分不清罢了。"一念至此,他心中的惊惧,不禁大减,却听身后的语声,又换了方才那种细嫩而柔脆的声音说道:"你先别问我找你作什么?我先问你,我究竟是人是鬼?嘿嘿——"他又自冷凄凄地冷笑数声,接道:"你着回答不出,我就把你吃了。"哪知裴珏却一挺胸膛,大声道:"你当然是人。"身后的人影似乎惊异地轻唱了一声,方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人?告诉你,我不是人,人哪里会分成两个身体,两种声音,嘿嘿……你猜错了,我要把你的骨头都吃掉。"他声音虽然说得更为惊人,但裴珏心中,此刻却已全无惧意,竟自哈哈一笑,大声道:"我非但知道你们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一起,地上当然只有一条影子,哈哈,我方才都险些上了你们的当了。"须知他本是聪明绝顶的人,方才动念之间,已自想到此一可能,仔细一想越觉自己猜测绝不会错,此刻说了出来,想到自己方才的畏惧之意,只觉甚为可笑。 于是他笑声越来越大,到后来甚且笑得弯下腰去,一面道:"我方才真笨,怎么连这个道理部想不出来,还只当你们其中肯个是鬼,根本没有影子的。"笑声未歇,身后的人影竟也笑了起来,裴珏满耳俱是笑声,只觉得笑声从身后移至身前,不禁抬目望去,哪知他目光动处,却又不禁惊得呆了。 此刻站在他身前的,竟是一个身躯高大无比的女子,手脚粗壮,剑眉虎目,若不是她头上云鬓高挽,裹着一件轻罗自衫中的腰身,也略有起伏,只怕任何人也不会将她看作是女人。 第05章(2) 裴珏一眼望去,再也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种粗壮女子,一呆之下,转目望去,不禁又为之连退数步,笑声也为之倏然顿住了。 原来这白衫女子的前胸,交织着两条黄金色的带子,带子后面,绑注一个黄金色的藤箩,藤箩之中,竞坐着一个满身金衫的男子,身躯特小,有如幼童,但却衣冠峨然,正自一手接着颔上长须放声大笑着,笑声粗洪,有如铜钟,一双明亮的眼睛,亦自望在裴珏身上。 这一年之中,裴珏遍历江湖,各式各样的人,见过不知有多少,有的很胖,有的很瘦,有的很高,有的很矮,但是他连做梦也没有见过像这样的女子,更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了。 这男女两人仰天而笑,那身躯高大的女子突的笑着说道:"裴珏,不怪人家说你聪明,你果然聪明得很,我夫妇两人这样不知吓过多少人,想不到这次却吓不死你。"身躯虽粗壮,声音却娇柔,相形之下,更觉奇异。 本已惊愕无比的裴珏,此刻不禁为之又一愕,日光从这高大粗壮的女子身上,转到她身后背着的那侏儒般的男子身上。 "难道这两人竟是夫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但这两人又是那么真切站在自己面前,那么真切他说道:"……我夫妇两人……"却听那男子笑声突地一顿,目光深然望着裴珏,缓缓说道,"你怎地笑不出来了,看着我夫妇两人有些不大顺眼是不是?"裴珏心中一惊,暗道:"裴珏呀裴珏,你怎地作出这种表情来,且夫妇俩的样子虽然可惊可笑,但他们之间,必定包含着一个无比动人的故事,如其这样,才更显出这两人结合的可佩,你自己也曾残废过,也曾了解残废之人的痛苦,此刻你怎地会对别人的痛苦和不幸如此呢?"一念至此,他心中不觉歉然,忙自一整面上的表情,长揖道:"小子无知,还请恕罪。"他并不替自己方才的行为解释和掩饰,只是但白地承认,而且立刻改过,那男子的目光在他面上凝注半晌,裴珏只见他看来虽然可笑,但目光之中,却有种不可侵犯的神采,而且面目之间,英挺俊逸,丝毫没有狼狈的样子。 那白衫女子更是眉目开阔,仔细一望,亦有三分妩媚之态,若不是女的身躯太过粗壮高大,男的却又是侏儒,这一男一女,倒真的是对极好夫妇。 那侏儒男子凝目半晌,突又一笑道:"不欺不诈,不骄不馁,却又聪明绝顶,兀自难得的很。"藤箩中伸山婴儿般的手臂,轻轻一拍那白衫女子的肩头,又道:"珊珊,我说她不会看错人的。你看,我说的话可有错过?"一捋颔下柳须,仿佛甚为得意。 那白衫女子娇声一笑,点了点头,裴珏面上虽然恭谨,心中却不禁暗叹一声,忖道:"先前我只当那粗豪的声音,必是发自一彪形大汉,柔脆的声音,则发自一个娇弱女子,哪知却是恰恰相反。"心念一转,又自忖道:"我与这两人从未谋面,但他们言词之中,却像对我颇为熟悉,而且还是特地来此寻访于我的,这却又是为着什么呢?"他百思不解,又自长揖道:"两位前辈,来此寻访小可,像是有些吩咐,不知可否告诉小可,如有差遣……"那侏儒男子朗声一笑,道:"你这娃娃,倒有些像我幼时的性格,其实自己需人相助之事极多,但却时时刻刻想去帮助别人,嗤——"他突地微叹一声,接道:"茫茫天下,像你我之人,若是多上两个,也许天下就太平得多了。"白衫女子"噗嗤"一笑,接道:"可是这些年来,你怎么总想杀人,而不想助人呢?"那侏儒汉子伸出手掌,在箩边重重一击,轩眉怒道:"世上可杀之人大多,可助之人却又太少,我遇着可杀之人,自然要杀,这难道又惜了不成?"裴珏此刻已对这对男女二人,大起好感,此刻忍不住接口道:"前辈遇着可杀之人,若地不杀,反而助他改去可杀之因,那岂非更好。"却见这侏儒男子双眉间,微微一转,似乎怒气渐作,瞪了裴珏半晌,突又叹道:"你年纪尚轻,自还不知世上可杀之人的可恨,等你年纪大些,只怕也会和我一样了。"裴珏暗中叹息一声,不再说话,却听那白衫女子娇笑着道:"孺子果然可教,也不在我夫妇二人千山万水跑来看你,你要是个不成材的,只怕我们这位先生又要把你一刀杀了。"她语声微微一顿,又道:"你可知道,我们跑来找你,是为着什么吗?"裴珏微一摇首,暗自忖道:"我自然不知道,否则我方才问你作什?"只是他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未说出来而已。 裴珏呆呆地愕了半晌,只觉自己这半夜之中,所遇之人,无一不是大大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那"冷谷双木"的冷漠,固然已是世上少有,而这夫妇两人的形态,更是自己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会看见的,他想来想去,也猜不透这两人怎会结成连理,然而他却猜出,这其中必定又包涵着一个极其动人的故事。 只听这白衫女子又自"噗嗤"一笑,秋波流转,含笑说道:"我们说了半天话,你可知道我们是谁吗?来找你是为了什么?"裴珏微一定神,昔声道:"小可正想请问,唯恐两位前辈见怪,所以迟迟未敢问出。"白衫女子又自微微一笑,方待说话,那侏儒男子却已接口道:"你这娃娃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做事,还嫌不够坦率,其实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老人家还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么?"白衫女子回眸一笑,移过手去,轻轻握住这侏儒男子扶在藤箩边的手掌,轻轻笑道:"武林之中,稍为有点玩意的角色,谁不知道你是百十年来江湖之中最最聪明的人,这么多年来,又有谁能在你面前玩过半点花样的?"语气之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也充满了得意自傲,像是深深在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个丈夫为荣似的。 裴珏望着他们紧紧互握着的一大一小的两只手掌,望着他们久久还未分开的四道眼波,心中只觉这男女两人,非但没有半分可笑,而且还极为可敬、可羡,这男女两人形态虽然极不相称,但他们之间的情感却是那么真挚纯净,而这种情感便也是裴珏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深深企求着的。 良久,良久,那白衫女子方自口过头来,望着裴珏一笑道:"你看我们老夫老妻,还当着你面亲热,是不是觉得有点好笑呀?"裴珏连忙摇了摇头,还未及说出心中想说的话,那侏儒男子就已说道:"他心里倒没有好笑的意思,但是他心里却一定在奇怪,我们两人怎会结成夫妇的。"他放声一笑,裴珏却不禁暗吃一惊,忖道:"此人果然聪明绝顶,我心里在想什么?他竟然了如指掌,我先前只道那鸣世兄已是最聪明的人,哪知世上竟还有人比他更聪明十倍。"他心中方自暗暗惊叹,却听那白衫女子已接口笑道:"我知道你在江湖中还没有闯荡多久,自然不会知道你和他的故事,但是,等你年纪大些,你就自然会知道的。"她语声微微一顿,目光又自凝注裴珏半晌,像是要对裴珏的生性为人看得更透彻些,一时之间,裴珏竞被这男女两人的四道目光看得垂下头去,只觉这四道目光之中,仿佛含蕴着一种惊人的光采,可以洞悉世上任何人的一切心事。 "但是这两人究竟是为着什么来寻找于我,又是为着什么如此看我呢?"他想了许久,还是不能猜测,却听那白衫女子已自笑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是为着什么来找你的了。"裴珏心中大喜,连忙留意倾听,哪知这白衫女子神色突地一变,沉声道:"有人来了。"伸手人怀,像是想掏出什么东西来,突又止住,接口道:"明天三更,你还是从那后门里出来,我再告诉你。"那侏儒男子冷哼一声,道:"是什么家伙偏偏在此刻跑来。"白衫女子回眸笑道:"你看你,脾气又发起来了。"身形微微一旋,裴珏只见一条淡淡的白影,像是一道轻烟似地倏然掠去,霎眼之间,便已随风而逝。他不禁又自暗中惊叹一声,这白衫女子身躯如此粗颀,但轻功却又如此高妙,若非自己眼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回首望处,夜色深深,哪有半条人影,他心中又不禁疑惑,"难道她看错了?"他迟疑地回转身,走了两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果自夹杂着潺潺流水声随风传来,接着,前面的夜色之中,便现出五条人影,暗中对那白衫女子的耳目之力,又不禁大起敬服之心。 却见前面的人影越行越近,竟突起轻唤一声:"前面的可是裴兄?"这声音、裴珏之耳,他毋庸再看待此人的身形,便知道是吴鸣世来了,于是他立刻应道:"是我!"大步走了过去。 吴鸣世脚尖轻点,倏然一个起落,掠到裴珏身前,沉声说道:"裴兄,这么晚了,你怎的还耽在这里,倒教小弟担心。"语声之中,微带埋怨,但埋怨之中,却又充满关切之情。 裴珏歉然一笑,半晌说不出话来,心胸之中,但觉友情之温暖可贵,吴鸣世一把抓着他的臂膀,仔细在他面上端详半晌,只见他虽然疲倦,却仍掩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意,生像是已经过一些极为兴奋的事似的,沉吟半晌,便又说道! "你深夜留在这里,难道是遇着了什么事吗?"他虽是十分精灵脱跳之人,但对裴珏,却是事事以诚待之,是以他此刻也并没有用任何技巧来套裴珏的话,只是将心中所疑,坦率地问出来。 裴珏微微一怔,竟又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吴鸣世长叹一声,道:"我深夜转侧,难以成眠,想再找你谈谈,哪知跑到你房间一看,你已不在,而院子里竟又倒毙了两具尸身,裴兄,你我此刻的处境,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今夜之事,依我看来,定不寻常,你如以我为知已,就当将它说出来,你我一起商量个应对之策,否则那"神手"战飞怎会任得自己的手下死在自己的院子里,何况那两个人本是他用来暗中监视你的。"他语声低沉,字字句句,都极为诚恳,与他平日对别人说话的态度截然不同,裴珏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感激,又不禁对自己方才吞吐之态大起惭愧之意,觉得人家以诚待己,自己竟不能以诚待人。 一念至此,他不禁亦自长叹一声,将自己这半夜之间所遇之事,详详细细他说出来,说到那"冷谷双木"之时,吴鸣世神色已自一变,惊道:"这两人怎地也跑到这里来?"说到他自己遇着檀文琪的时候,吴鸣世又不禁为之欣喜,说到檀文琪的走,吴呜世便摇头笑道:"看来这位姑娘,也是个娇纵成性的角色,不过那只管放心好了,不出三天,她又会千方百计地来找你的。"随又皱眉道:"那神手战飞若知道了你与龙形八掌,家族之间的关系,只怕又要生出些麻烦了。"又奇道:"冷谷双木"一向冷做孤僻,独来独往,此刻竟会对一个女孩子如此关注,倒也确是异数。"等到裴珏将那双奇异的夫妇说出来的时候,吴鸣世竟自脱口惊呼道:"金童王女!"裴珏微微一怔,道:"难道你认得他们?"他再也想不到那夫妇二人的名字,竟是"金童玉女",却见吴鸣世微微摇头道:"我哪里会认得他们,只不过我从你口中的描述,便知道普天之下,除了金童玉女之外,再无一人有此体形,有此武功而已。"他缓缓垂下头去,沉思半晌,又道:"这金童玉女,隐迹江湖,已有许多年,你今天晚上竟会遇着他们,那真比遇着冷谷双木还要奇怪十倍。你知不知道,数十年来,武林之中,虽然能人辈出,却从未有一人的声名能够比得上那武林中三对神仙眷属的。"他语声一顿,伸出三根手指,又道:"其中一对,江湖人称妇唱夫随,便是这金童玉女夫妇两人了。"裴珏心中一动,问道:"还有两对呢?"吴鸣世屈下一根手指,道:"还有一对夫唱妇随,这两人便是千手书生与冷月仙子,另一对夫既不唱,妇也不唱的夫妇侠侣——"他语来说完,裴珏正自惊叹一声,叹道:"吴兄,你可知道这夫唱妇随的一对神仙眷属,此刻却已劳燕分飞了呢?"吴鸣世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难怪那天冷月仙子见到你时,会有那种表情,原来你是认得他们的。"却见裴珏垂着头,正在沉思之中,生像是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似的。 裴珏俯首默然良久,突又问道:"你可知道这金童玉女两人,形态如此不称,却怎会结为夫妇的吗?"他心中虽然是感慨极多,但仍不能遏止对此事的好奇之心,是以终于还是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月已西沉、夜色虽更远,但距离黎明,却已很近了,吴鸣世抬头望了望满缀穹苍的星群,沉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此事江湖中颇有谣传,但真实情形,却是一段极为动人的故事。"裴珏微微一笑,暗中忖道:"我果然没有猜错。"却听吴鸣世接道。 "此刻曙色将临,你我站在这里,若被战飞见了,总是不妥。"伸手一拉裴珏,向山庄走去,一面接道:"你我边走边谈,走到房间的时候,这段故事也该说完了。"他心里慎思,处处慎重,为友热肠,只望裴珏能够顺利地登上江南绿林总瓢把子的王座,也好扬眉吐气一番,而裴珏满心好奇,却只希望他快些将这段故事说出来,至于别的事,却根本没有放在他的心上。 吴鸣世干咳一声,缓缓说道:"金童玉女这一对武林奇人,本是中表兄妹,生长在江南的一个武林世家里,那时武林之中虽本极多事,但这个武林世家却既不保镖,亦不入六扇门,却也不落黑道,江湖之中的恩怨仇杀,他们更不过问,只是在当地设场授徒而已。"他话声微顿,便又接道:"这武林世家的家主,也就是那金童的祖父,壮岁也曾闯过江湖,以掌中一口紫金刀,以及家传的刀法,在江湖中博下一个不小的名头之后,便息影家园,从此不问武林中事。这金童自幼便是绝顶的聪明,又是老人的最幼孙儿,自然便极得老人的宠爱。"他缓缓道来,却尽是一些家常一事,裴珏心中大感不耐,插口道:"你还是说简单些的好!"吴鸣世微微一笑,忖道:"我只当他是个温吞水的脾气,哪知他也性急得很。"口中便接道:"这金童自幼娇纵,与他年幼仿佛的童子,他都不看在眼里,只有寄居在他家中的一个远房表亲的幼女,最合他的脾胃,两人只要一天不见,他便像是失落了什么似的,再也露不出一丝笑容,这老人看在眼里,心疼幼孙,又见这女孩子年纪虽小,却极温柔懂事,便替他们两人订下亲事。"裴珏暗中叹息一声,想到自己和檀文琪,若是自己也有个这样的祖父,那该多好,但自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又是那么愚蠢,连最普通的功夫都学不好,又怎能配得上家世显赫的文琪。 一时之间,他心中只觉酸甜昔辣,交相纷沓而来,不觉又想得痴了,连地上的一块石子都未看到,一脚踢在上面,几乎跌倒,吴鸣世斜斜瞟了他一眼,伸手一拍他的肩膀,方自接道:"这两人虽然俱在髫龄,还不懂得男女间事,但听到家人说的话,知道自此两人可以终生厮守在一起,心里自是高兴,两人越发得亲爱,越发地分不开来,只希望自己快些长大,快些结为夫妇,别人有时取笑他们,他们也不放在心上。"裴珏"噗嗤"失声一笑,道:"听你说来,就像你当时也在那里似的,竟连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你都知道了。"吴鸣世不觉亦微笑一下,但笑容未敛,却又长叹一声,接道:"哪知——唉!人间祸福无常,这安适富足的一家人,正在为自己的快乐而得意的时候,却不知有一件大祸已将降临到他们身上。"裴珏心头一凛,连忙问道:"怎的?"他生具至性,只愿普天之下,人人都快乐无比,只要听到人间的任何一件悲惨之事,他心中便觉不忍,至于他自己的悲惨身世,他却很少会去自怨自艾,自悲自叹一下。 吴鸣世叹息又道:"那时正是春天,这一双男女当时只有九岁,两人在后园中捕捉一双蝴蝶,眼看几乎已将捉到,哪知在快要到手的时候,却又飞掉,这金童自幼倔强,发誓非将这双蝴蝶捉到不可,眼看它们飞出墙外,便也开了院中的角门,追了出去,那女孩子虽然胆子比较小些,但见他如此,自己也就跟了出去,蝴蝶越飞越远,他们也就越追越远,玉女几次三番地劝金童回去,但那双蝴蝶竟生像故意引逗他们似的,又偏偏在前面出现,——"裴珏越听越奇,忍不住又插口问道:"这一双武林前辈之事,你怎地知道得这么详细,难道一"吴鸣世长叹一声,接口道:"他们事后曾将此事说给家祖父知道,家祖父又将此事告诉了我,因之我也就知道得比别人清楚些。"裴珏恍然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又为之一动,暗中寻恩道:"看来他的祖父与这金童玉女本有极深的渊源,那么他一家也是武林世家了,但为什么他与我相交如此真诚,却始终不将自己的家世说出来?"抬目一望,只见吴鸣世抬首望天,月光之下,他满面仿佛俱是悲怆感怀之态,呆呆地想着心事。 他自与裴珏相交以来,一直潇潇洒洒,心中似乎毫无心事,此刻裴珏见了他这种神态,不觉又为之忖道:"难道他心中亦有什么伤心之事,而不愿对人说出。"一一念至此,便又忖道:"唉——但愿我能有尽力之处,帮他化开这件伤心之事。"于是他便暗下决心,日后无论如何,也要将吴鸣世心中的秘密探听出来。 只见吴鸣世俯首沉思半晌,已将走到门边,方自茫然抬起头来,说道。 "我以男孩二字,来称呼这位前辈,实在大大不敬,但这位前辈久佚真名,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称呼,就只得从权了。"裴珏亦自一笑,方待说"无妨",但转念一想,此事根本与己无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无妨"两字,便也住口不言。 只听吴鸣世接着又道:"蝴蝶追不到,天又人黑,这男孩虽然倔强,到底年龄大幼,心里也不禁慌了起来,四顾一眼,才发觉自己越走越远,此刻竟迷了路了,两人寻了块石头,坐在一起发愣,那女孩胆子更小,越想越急,竟急得哭了起来。"他微微叹息一声,像是对他们当时的处境,颇为同情,又道:"男孩见那女孩哭了,胆气反倒一壮,牵着她的手站了起来,百般安慰于她,当然是一副保护人的样子,他虽也不认识路,但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带着她就往回走,只走了大半夜,他们又累、又饿、又怕、又悔、眼看远处的灯火都已熄了,晚风越来越重,他们只觉全身都又冰又冷,只有彼此握住的一双手,却温暖得很,这份温暖不但给了这女孩一份安全的感觉,也给了这男孩一份勇气。"他歇息一下,裴珏长叹一声,放眼四顾,夜色沉沉,繁星点点,他眼看似乎现出一幅图画,一个瘦弱的男孩子,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在夜色之中,瞩隅而行,心里虽然害怕,但面上却绝不露出来。 "这是一份多么纯真的情感呀!"裴珏在心中暗自叹息着:"但幸好他们还有两个人,可以彼此安慰,而我呢?……"转目而望,吴鸣世真诚的目光,正在望着他。 于是他心底也升出一份温暖的感觉,这份温暖的感觉,虽和那小男孩的感受不同,但却也已足够使他在走过这一段漫长而艰苦的人生旅途时,多加一份勇气了。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走进角门,门前的尸首,仍然静静地倒卧在那里,人世间的一切荣辱,都再也与他们无关。那么,"死",对人类来说,核算是幸运,抑或是不幸呢?这问题谁也不能解答,也没有谁会去寻求解答的。 吴鸣世沉声又道:"就凭着这份温暖与勇气,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家,那时天已快亮了,那男孩紧紧握着女孩的手,快乐得高呼一声,他自幼从未有过任何一刻的快乐能和此刻比拟,于是他暗中告诉自己:"以后永远不要离开家了,外面虽然好玩,但却那么冷,家里虽不好玩,但却是温暖的。"裴珏忍不住又深长地叹息了起来,一面在心中暗自忖道:"世上又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家的温暖呢?"一时之间,他只觉悲从中来,不能断绝,恨不得立即跑到父母的坟前大哭一场,一面却又不禁为这双孩子高兴,他们终于找到自己的家了。 没有家的人,对于"家",不总是有着一份深挚的怀念吗? 他们并肩而行,脚步踏在园中的碎石路上,发出阵阵轻响,裴珏默然良久,却见吴鸣世亦久久没有说话,心中一动,转目望去,只见吴鸣世的目光低垂,望着脚步移动,似乎心情也和自己一样地沉重,一样地悲哀。 他不愿去打扰别人的沉恩,正如也不愿别人来打扰他一样,便任凭这份沉重的沉默,像是永无止境般地延续下去。 哪知吴鸣世突又长叹一声,抬起目光,仰望星群,缓缓接道:"就在这两个纯真的孩子第一次感觉到家的温暖,而大步向家中跑去的时候,唉——他们却永远不再有家了。"裴珏心头一凛,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吴鸣世伸手一拭眼帘,似乎是在抹着眼中的泪珠,但是他纵已流泪,却也是不愿被人看到的。 于是他极快地接着说道:"他们跑到门口,大门竟是虚掩着的,那男孩虽不注意,但女孩子总是较为细心,却已觉察到了,于是她口叫着跑进门去,哪知门内却无应声,只有她呼声的余音,在四壁飘荡着。"他语声微顿,竟又重复了句:"在四壁飘荡着。"尾声拖得很长,长长的尾声又是那样低沉,低沉得像是自己心房的跳动。 裴珏机伶怜打了个寒颤,只觉一种不祥的阴影,在自己心头倏然泛起,干咳一声,低低问道:"难道他们家里的人都睡着了吗?"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这种问话,问得又是多么可笑哩。 吴鸣世长叹一声,侧顾一眼,缓缓摇了摇头,接着又道:"那女孩声音越喊越大,脚步也越跑越快,片刻之间,已由前院跑至厅堂,这武林世家本是举家居此,厅房建得甚是广阔,厅前的台阶,就有十数级之多,这男孩与女孩两人大喊着跑到石阶前,四下仍然寂无应声,心里都不禁发起慌来,三脚两步地跑了上去,推开厅门,往里一望一一"裴珏只觉心中"砰砰"跳动,虽不想打断他的话,却仍禁不住脱口问道:"里面怎样?"转目望去,依稀见得吴鸣世面日之上,亦自满是激动之色,双拳紧握,目光直视,接着缓缓又道:"此刻已是清晨,晨光虽熹微,但十步之内,已可辨人面目,他们推门一望——唉!"他语声微顿,竟又长叹一声,方自接道:"莫说这两人仅是髫龄幼童,便是你我,见了那厅中的景象,只怕也要——一"他说得本就极慢,再加上不时长叹,不时停顿,裴珏只觉自己心胸之间,像是突地堵塞了一块大石头般地难受,心房中的"砰砰"跳动之声,却更加响了,目光凝注着吴鸣世,只望他快些说出来。 哪知此刻吴鸣世语声一顿之后,脚步竟也随之停下,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长叹道:"那厅中的景象,不说也罢,总之——"裴珏心中一急,方待追问,但转念忖道:"世上悲惨之事本已极多,我何苦要去多听一些。"他心知这厅中景象必定极多悲惨残酷,心中虽然好奇,却仍能忍住不问。 只听吴鸣世接道:"这男女两位童子的一家大小数十口人,竟在他们迷途的一夜之中,全数身遭惨死,这数十口具尸身,此刻竟全部堆在这间宽阔的厅房里,一线灰白的天光,自门外射入,只见这些尸身上,血迹仍鲜,尸骨未寒,无论男女老幼,面上俱都带着惊恐之色,显然是临死之际,遭受到极大的惊恐,而死后也不能安然瞑目。"他虽未将厅中景象详细描述,但就只这寥寥数语,却已使得裴珏听来冷汗涔涔,心胸几乎为之透不过气来。 他握拳一击,瞠目说道:"这是谁干的?难道这人竟没有半点人性?他纵然与这家人有仇,何苦将这家中的妇孺也一起如此残酷地杀死呢?"心中悲愤交集,恨不得将杀死这些妇孺的人,抓过来狠狠痛击数掌,又恨不得立刻跑到这一双幼童身侧,去安慰他们,眼前似乎又泛起一幅图画。 一双髫龄幼童,痛哭着奔向这些尸身,奔向他们父母尸身的旁边,大声痈哭着,他们当然无能力将这些尸身于是埋葬,更无能力替他们复仇,除了痛哭之外,就什么也不能做了。"。渐渐,这幅图在他眼前模糊起来,他细细体会着这一双幼童当时的心情,越想越觉难受,只恨不得放声痛哭一场。却见吴呜世亦自垂首默然良久,突他说道:"你的房间到了。"裴珏抬目一望,自己房中的灯光,仍然亮着,昏黄的光线,映在惨白的窗纸上,似乎倍凄凉。 心情哀痛的人,眼中所见,无论是什么,都会增加他的哀痛之心,其实世上灯光本都昏黄,窗纸亦都白色,又有什么凄凉之意呢! 他们默然走入房中,裴珏便自叹道:"想不到这两位前辈奇人的身世,竟是如此凄凉,但是——那"金童"前辈后来怎会……"他本想问那金童后来身躯怎会变得如此畸小,但又觉得如此问法,大为不敬,便倏然住口。却听吴鸣世已自缓缓叹道:"他们年幼力弱,陡然陷入这种悲惨的状况中,真是叫天不应,呼地不灵,两人在那尸首边整整痛哭了一日,才有个远在五里之外的猎户跑来——"他语声一顿,解释着道:"他们隐居之地,本在一处极为僻静的山郊,四近都没有邻人,若非这些猎户偶然来此,听到里面的哭声,才走人一看,只怕一个月后,也没有人知道这间巨宅中发生惨案。"裴珏心念一动,道:"依我看来,这家中之主,在早年闯荡江湖之际,必是结下不少仇家,是以他才会选下这等所在来做隐居之地。"吴鸣世微微颔首,随又接道:"这些猎户见了这种情况,也不禁为之一惊,但他们终年伤生,胆子自比常人大些,心中虽惊不乱,就将这些尸身全部埋葬起来。"裴珏长长透了口气,低声道:"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想不到这些猎户倒都是善良之人。"他方自暗中为这一双幼童庆幸,哪知吴鸣世突地冷"哼"一声,道:"这些猎户一看这样巨大的宅院中,除了两个幼童之外都是死人,仔细一问,又知道他们与外人都不相往来,暗中早已起了恶念,将尸身埋葬之后,竟然雀巢鸠占,举家都迁入这栋巨宅中来,而且对这幼童两人百般凌辱。这幼童两人家遭惨变,孤苦伶订,再遇着这班恶人,唉——"裴珏剑眉怒扬,手掌紧握,在桌上重重打了一拳,他对人对事,虽然俱都存着九分宽恕之心,但此刻心中亦不觉怒气大作,大声道:"这种狼心狗肺之人,真该刀刀斩尽,个个诛绝才对。"吴鸣世目光转处,只见他满面俱是怒容,所说之话,亦是他从未说过的,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此人宽于待人,严于待己,别人无论如何对待于他,他都生像是没有放在心上,但听了别人的不平之事,却又如此气愤不平,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唉——交友如此,夫复何憾。"他心念微转,便又接道:"这一双幼童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无法再忍受得住,便偷偷跑了出来,人海茫茫,天下虽大,但又有何地是他们容身之处?"目光再次一转,却见裴珏面上此刻怒容已敛,却换了满脸的悲怆之色,他知道这情感丰富的少年,又被自己这几句话勾起了心中的伤心之事,语声便为之顿住。 裴珏果然未出所料,心中正想到自己流浪的时候,所遭遇到的辛酸苦辣,所体会到的冷暖人情,炎凉世态,而这一双幼童,年龄还不及自己大,在这茫茫人海里,其遭遇自更可叹了。于是他又不禁长叹一声,垂目低声问道:"后来他们怎样了?"吴鸣世沉吟半晌,忽地展颜一笑,道:"苦极之处必有甘来,悲极之境必有乐至。这一双幼童可怜的遭遇,竟全然改观,他们流浪之中,竟遇着两个武林奇人,将他们分别带了回去,传授给他们一身武功,使得他们两人,变成数十年来武林未有的盖世奇人。报复了自身的血海深仇,将那班贪心的猎户,大大惩戒了一顿。裴兄,你可知道:一个人少年时的得意,未必是福,而少年的折磨,却往往使得他日后能有更大的成就。一块美玉,不经琢磨,不能成器,人之一生,不也像美玉一样的吗?"他见了裴珏的悲怆之态,想到裴珏的身世,知道他此刻心中难免沉郁,便说出这番话来,正是取瑟而歌,别有所寄,裴珏绝顶聪明,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他感激地微笑一下,忽他说道:"但是……他们怎地会……会……"他一连说了两个"会"字,却仍没有将心中想问的话说出来。 但吴鸣世却已了解他言下之意,便又道:"他们虽然人分两地,但心却常在一处,两人刻苦练功之暇,他固然时时刻刻在想着她,她也时时刻刻地想着他,两人劫后馀生,常念家仇,心中虽然多是悲苦,但彼此只有一想到对方心里定有自己,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甜意来。"而且,他们也知道传授自己武功的师傅,都是武林中顶尖的奇人,自己只要学成武功,复仇必非无望,心里自也没有以前那么难受,每天只希望自己武功能快些学成,自己能快些长大,下山寻得仇人,报却深仇,和自己终年忆念的人相会,因之他们习武之勤,更是旦久不断,那两个武林异人见到自己的弟子如此用功,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哪知吴鸣世语声一顿,生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慨似的,竟又长叹一声,说道:"但是沧海桑田,世事变幻,正如白云苍狗,却不是他们预料得到的,那女孩日渐长成,武功也日高,十年之后,她武功大成,带着满腔的兴奋,去找她心中的恋人的时候,才发觉她的恋人,这十年之间,不但丝毫没有长大,而且,……唉!他的身躯竟像是个七八岁的幼童。"裴珏虽然早已知道此事的发生,必然是这样的结果,但此刻仍不禁为之一呆,想到他们两人当时见面时的情形,心中亦不知是感慨,是同情,抑或是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忍不住问道:"这位前辈,到底是为着什么,才会如此的呢?"吴鸣世叹道:"他们当时自猎户家中逃走之后,流浪了一年,这一年之中,他们所遭受的困苦,我不用说,裴兄想必也能知道。"裴珏黯然额首。吴鸣世接道:"他们四处流浪,生活无着,那男孩只想自己是个男的,应该处处保护那女孩,他年龄虽小,但力气却不小,便在码头、客栈等地,帮人家搬运些行李,借以换几个钱吃饭。"裴珏暗叹一声,想到自己在客栈门前为人刷马之时,不禁对这男孩,更生出同情之心,沉吟半晌,沉声问道:"难道他们竟遇不着一两个好心的人,将他们收留吗?"吴鸣世便接道:"世上好心之人并非完全没有,但这男孩生性倔强,绝不肯向人乞求,更不肯受人恩惠,那女孩要帮他忙,他也不许,只以自己劳力所得,来养活这女孩,但这样赚来的钱,又能有多少,所得的食物,两人都不够吃,这男孩便将自己的一份,也让女孩吃了,推说自己已经吃过,其实他却暗中束紧腰带,唉——这样的日子,裴珏你可——"他话未说完,裴珏已自垂首叹道:"这样的日子,我也生活过的。"两人俱是曾经饥寒困苦之人,此刻各人心中想到自己生命中那一段流浪的日子,不禁相对啼嘘,默然良久,吴鸣世方又接道:"他年龄还不到九岁,骨还未长成,哪里禁得起如此摧残,发育自然要因之受阻,到后来他刻苦习武,所习又是阴柔一类的功夫,再加上心情沉郁,思索大多,唉——也许他生来体质之中,也有些缺陷,是以他身躯便永远无法长大了。"他稍为喘息,又道:"两人见面之下,彼此都说不出话来,那男孩心中更是大生羞愧之心,愕了半晌,转身便走,那女孩大喊一声,追了上去,却未追到。""自后她便又四处流浪,去追寻那男孩,流浪之中,她自然不会忘却自己的深仇,天网恢恢,但疏而不漏,她终于探出了自己的仇家是谁,于是她只得暂时放下寻找那男孩之事,而去复仇。"裴珏叹道:"人道此情深处,便是海枯石烂,也不能将之移动,这位前辈用情之深,实是令人可敬得很。"他自己亦是至情至性之人,听到这种伟大的情感,便不禁大起赞佩之心,便不禁又插口说了出来。 却听吴鸣世又道:"就在她去复仇的时候,却不想竟发现自己的仇人,已死了三个,最后一个,正在强自挣着命,而将他们一起制死的,却正是自己寻找不到的恋人,于是她跑上去,将最后一个仇人杀死,而且告诉那男孩说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总是爱着他的,希望和他永生厮守在一起。"他目光眨动一下,眼中似乎又有泪光闪动,长叹一声,方自接道:"这份痴情,直可惊天地而动鬼神,那男孩也不禁为之感动,于是这一双历尽沧桑的男女,便终于成了眷属,他们的外貌虽不相称,但是放眼天下,又有哪一对夫妇的情感,比得上他们的坚定真诚呢,人类的躯壳,在他们看来,是太渺小而不足道了,因为他们知道,人世间最可贵的东西,便是彼此间真纯的情感,这份情感,是他们用自己的血泪培养成的,他们便珍惜这份情感,至死不渝。"裴珏呆呆地听着他的话,直到他话已说完,目光仍未瞬动一下,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夜色将尽,已有一些灰白的曙色了。 他心中反复思忖着:"外貌虽不相称,但放眼天下,又有哪一对夫妇的情感,比得上他们的坚定真诚……唉!外貌相称,又有何用。"心念转处,不禁想到那千手书生与冷月仙子,他们的外貌,不是极为相称吗? 他早已知道这"金童玉女"的结合,必定是一段极其动人的故事,便却想不到其中竟包涵着这么多的曲折变化,这段事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每一想起,犹自不禁为之低回不已。 从此,他也开始知道,不经磨练的情感,总是脆弱的,情感的花,是要用自己真实的血泪栽培,才会结果的。 于是,他又落入深思中,一面又不禁思忖:"他们来找我,是为的什么事呢?"共贺江南绿林盟主的大会会期已不远,但他心里想着的,却是一些于此无关的事,"文琪会不会真的像他们所说,不出几天,又会来找我?"这些事占去了他心中的大部,使得他也没有空隙去想别的了。 但是,他却不知道,不久即将到来的盟主之会,对他说来,该是如何重要的事呀。 第06章(1) 吴鸣世以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说了这段曲折而动人的故事,他明锐而睿智的目光,便也似因着这段故事而蒙上了一层悲哀的薄雾。 夜色,更深了,黎明前的片刻,永远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候,也永远是一夜中最寒冷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袂上的灰尘,像是想将他心中的忧郁也一起抖落似的,但是这少年心中的忧郁究竟是什么?却永远都没有人知道! 当人们极力隐藏着自己身世的时候,不也是非常痛苦的吗? 于是他又自长叹一声,走到门口,他忍不住要赶快离开这房间,因为他生怕自己在这里耽得过久,会不由自主地将心里的秘密告诉裴珏,而他有这种冲动,此刻已不是第一次了。 裴珏抬起头,望着他的身影,低低问道:"你要走了?"吴鸣世"嗯"了一声,停住脚步,只听裴珏长叹着又道:"为什么一天的时光有时候显得那么短,有时候却又像是无比的漫长,唉——我真希望这黑夜快过去,白天快些来,然后白天再赶快过去,明天的黑夜再快些来,唉——我真是不知道等待原来是这样令人痛苦的事。"吴鸣世缓缓地点了点头,突地回身一笑,亲切地笑着说道:"你等的是什么?"裴珏长长一叹,日光远远投向窗外的无尽黑暗,沉声道:"我不知道金重玉女这两位老前辈此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因此我希望明夜的三更快些来,好让我能解开这问题,同时吴鸣世又亲切地笑了一笑,只是这次他笑容中却像是有些奇怪。当这亲切而奇怪的笑容,在他目光中又旋转成一阵轻淡的忧郁时,他却仍然含着笑道:"同时,你还期待着檀文琪会来找你,你知道她白天时绝不会来,所以,你就等待晚上,是不是?"裴珏沉重的面颊,飞扬起一阵轻快而带着赞佩的笑容,像是在说:"你什么都知道。"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只是默认了。吴鸣世缓缓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等待虽然令人心焦,但也是件非常美的事,没有焦急的等待,怎么会有相见有快乐。"然后,他再缓缓走了出去。 裴珏再次望向他的身影,只觉他说的话是多么动人而美妙,虽然没有韵脚,亦不分平厌,然而却像诗句一样,令人心动! 于是他细细地领悟着这等待的痛苦,幻想着相见的快乐,只到曙色染白了他昏黄的窗纸,他方自在朦胧中睡去。 暮春的阳光,像往常一样,从东方笔直地照射过来,射进了他的窗户,照着他俊秀的面容,同样地,也照进了檀文琪的窗户,照着檀文琪那如花的娇颜,她没有睡,她只是悄然合上眼帘,转动一下卧着的姿势,避开这刺目的阳光。 她没有睡,是因为她已开始后悔,为什么要那么匆匆地离开自己旦旦相思,朝久昔忆的人,一时的娇嗔,却换来永久的悔疚,她暗怪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孩子气。 于是她开始期待黑夜的来临。 "等到晚上,我再去找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原谅我昨天晚上的孩子气。"她瞑目玄想着,当夜幕再次笼罩着大地的时候,他会跑到昨夜的小溪旁,等待着她,张开他壮健的臂膀,将她拥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告诉她,他所爱的人,只有她一个。 这个白天,她希望能在这种甜蜜的幻想中度过,但是,当武林中人知道"飞龙镖局"主人"龙形八掌"的掌珠在这里的时候,他们却不让她安静的时刻来幻想了,他们络绎不绝地到这里来拜访她,拜访江湖上成名的镖头"快马神刀"龚清洋,以及"八卦掌"柳辉,也会对那冷酷而倨做的令家兄弟偷偷望上两眼,大家都在奇怪,这两个怪物怎会和"飞龙镖局"里的人在一起,只是谁也没有问出来而已。 "今天已经是初二了,距离五月端阳,已不过只有短短的三天!"武林中人,也在焦急地等待着三天后共贺盟主的大会。 午后,二十四个黑衣劲装佩刃的彪形大汉,驰着健马,从"浪莽山庄"急驰到这山城中来,到处散发红底金字的请帖,正式邀请武林同道,在"五月端阳"的正午,到"浪莽山庄"中去。 这份描金红帖,是由"神手"战飞、"七巧追魂"那飞虹,以及"北斗七煞"同时具名的,当"快马神刀"龚清洋接到这份红帖的时候,他赫然见到,红帖面上竟写着:谨呈,飞龙镖局"神刀龚、神掌柳两大镖头。"而另一份红帖,竟亦写着:谨呈"冷谷二老。""快马神刀"龚清洋虽然狂傲自大,至此却也不得不暗惊人家消息的灵通,自己到这里来不过一日,人家便已知道了自己行踪,他凝思着掏出一锭银锞,赏给这送帖的大汉,这大汉既不拜谢,亦不推辞,只是倒退三步,"刷"地,反手上了健马,急驰而去,只留下龚清洋手持银锞,仍在出神。 自从"千手书生"以内家重手,震断了他的手掌之后,他的心境,已多少和昔日有些改变了,此刻他奉了"龙形八掌"之命,到这里来,探测江南绿林的情事,他心里多少是有着些怔忡与不安的。 因为他知道,这并非一件轻易之事,虽然有名震武林的冷家兄弟做靠山,但直到此刻为止,他仍然不知道这两个怪物究竟是否会在危急时刻帮助自己,而他却很清楚地知道,到此来的人,都是绿林豪客,而绿林豪客是永远和"飞龙镖局"为敌的。 在长江渡口,他和"八卦掌"柳辉,遇着了离家一一载的檀文琪,他们也不知道檀文琪怎会和这"冷谷双木"走到一处,他们只是谨慎地劝这娇纵的少女,快些回家,但是檀文琪却拒绝了,她反而妥和他们一起到这里来。 于是他们只得将已寻获她的消息,快马报到北京,而此刻,他又发觉了她的变化,往昔天真无邪的少女,今日却像是有了太多的忧郁,他开始后悔,不该和她在一起,使得自己本已极为沉重的肩膀上,又多了一重负担。 背后轻咳一声,"八卦掌"柳辉缓步踱了过来,目光一扫,瞥见了他手中的红帖,双眉微皱,沉着声音说道:"是不是?浪莽山庄那边送过来的。"龚清洋缓缓颔首,柳辉接过这两张拜帖,匆匆一瞥,双眉便皱得更紧,俯首沉思半晌,忽地问道:"去,还是不去?""快马神刀"龚清洋干咳一声:"自然要去的。"语音一顿,又道:"神手战飞此举,似乎势在必成,我真不知道他们推出来的总瓢把子,究竟是谁?"柳辉缓缓叹道:"这倒不是关键所在,要紧的是,他们具帖相邀,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们想在那盟主之会上,成心折辱我们,敌众我寡,唉一我只怕飞龙镖局的盛名,会——"他含蓄地中止了自己的话,龚清洋亦自长叹一声道:"可是我们又怎能不去?"这两个曾经并肩扬威江湖,并肩手刃群寇,护卫着"飞龙镖局"和飞龙镖旗,不知闯过多少刀山剑林的武林豪客,此刻面面相对,心里各各部有些担忧,"飞龙镖局"近年来盛名虽更盛,但其实手把子真硬的角色,却并不多,尤其是在江南道上,江南绿林中人,着真能因此一会,而趋于团结,对"飞龙镖局"说来,倒的确是件值得忧虑之事。 天又黑了,京口南郊,京镇山地的这小小山城,灯火远远较平日繁盛得多,繁华锦纤的京口城里"飞龙镖局"的分局,却住在这山城中的这家虽洁净,但却简陋的客栈,一是为了京口"飞龙镖局"中的三位镖头,都已远赴西川,再来却是为了要想避开"浪莽山庄"的耳目。 但是,他们失败了,江湖申有成名的人物到了某个地方,这种消息有时会比瘟疫传播得还快,何况他们是"飞龙镖局"中的人。 黄昏时,这小城中便已快马奔驰,冠盖云集,只是到这里来的,大多都是江南武林白道中的豪杰,他们此来并不完全是为了拜访"飞龙镖局"中的镖头,主要的却是想看看,名震天下的"飞龙镖局"对这江南绿林共贺盟主的大会,究竟有什么反应。 但是黄昏后方自来到此间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能看到"龙形八掌"檀明的掌珠的面目了,因为天一入黑,檀文琪就反闩上自己的房门,说是:"旅途劳顿,要睡了,抱歉得很。""快马神刀"龚清洋,和"八卦掌"柳辉,只得为她向那些久慕"龙形八掌"盛名,以后久慕"龙女"檀文琪艳名,而赶来拜访的武林豪士道歉,要知道"龙形八掌"檀明当时权倾江湖,他的掌珠,便自也是武林中人所触目的人物,她虽然没有在江湖中闯荡,可是江湖中人却都已知道她的美艳,又有些好事之人,暗中替她取了绰号。 "龙女!" "嗯……龙女,倒的确是个响亮的名字!"坐在昔年小戴曾经隐居过的招隐古寺西去半里的"浪莽山庄"中大厅里的"神手"战飞,一手摇首折扇,一手捋着长须,含笑如此说道:"可是,不知道这丫头武功究竟怎样,到那天,她如果也来,老夫倒要仔细看看她。"一摇手中折扇,又是一阵狂笑。 坐在他身旁的一个面色惨白,但却面容清秀,身材瘦削,但却一身锦衣的少年,正是"北斗七煞"中闻讯赶来的"七煞"莫星! 此刻他微微一笑,道:"昔年小戴风流招隐古寺中,双柑斗酒听黄鹏,传为千古韵话,今日我倒风流不输小戴,豪气却有过之,在这浪莽山庄中,只鸡斗酒论英雄,哈哈——想来也可成为武林佳话了。"他说话的声音轻细微弱,有如女子,神气活现,也有些女子之象,不认得他的人,有谁会知道此人便是"北斗七煞"中最狠、最辣、武功亦最高,声名亦最响的"七煞"莫星。 "神手"战飞掀须笑道:"是极,是极,风流不输小戴,哈哈——那龙女檀文琪若是见了莫兄,只怕……哈哈,只怕莫兄此后改个名字叫做龙婿了。"大厅中济济群豪,立刻都也纵声狂笑起来,大笑声中,只有坐在一边的"七巧童子"吴鸣世,面色似乎一变,似欲长身而起,但目光一转,轻轻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只听"神手"战飞又自接道:"只可惜那位金鸡不曾前来,不然我们桌上的这只鸡,再加上……哈哈,那不就成为双鸡斗酒论英雄了吗?"厅中又响起一阵更洪亮的笑声,"七巧童子"吴鸣世也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声,后园中的裴珏却没有听到。 他知道"浪莽山庄"中此刻已是风云聚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江湖豪客,自恃身份能够及得上的,便都在会期之前就都到了这里来,"北斗七煞"中,除了"三煞"莫西不知下落外,其余的六位,已来了四位,"大煞"莫南,"五煞"莫北,那日被"冷月仙子"莫名其妙地穷追了一顿,幸好后来突然有人在中途截走艾青,他们方才幸兔于难。 此刻,他们也都到了这里。 除此之外,还有不知多少裴珏不认得的豪客英雄,他也知道,这些人到这里来,都是为了自己。 "但是,我又是为了什么呢?唉——"他悲哀地低叹一声,望着和昨夜一样的灯光,低语着道:他心中只希望三更快些到来,只希望能在三更时分,见到"金童玉女"两位老前辈,更希望能在深夜中见着檀文琪。 这期间,他仍然只有焦急地等待着,暗中低叹着——而他叹息的声音,山城中客栈里的檀文琪自然也无法听到。 她只能听到屋外的哗笑声,她知道自己屋外的一间客厅里,此刻正高张筵席,大会群雄。 哗笑声中,她仿佛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是在讨论那位即将荣膺"江南总瓢把子"的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 有人说:"听说此人是昆仑名宿铁梧桐的高足,一身昆仑剑法,已尽得及师真传,尤其对于轻功一道,更有特别的功夫。"又有人说:"小弟倒听得的有些不同,兄台你可知道,数十年前,形意门曾一度中兴,而传得,形意门,重振声威的,就是那位怪杰、如意掌金八步,后来他老人家虽然因为门人不肖,而不再过问形意门中的事,其实却在暗中物色传人,而这位主儿,听说就是这如意掌的弟子。"这话立刻引起一阵惊叹声,但随即有人反驳着说:"不对,你们都错了。"他停了停,卖了卖关子,方自接着道:"你们大概都知道,约摸十年前,武林中出了个神秘难测的蒙面人,把武林中十多家成名的镖局,全部整毁了,连欧阳平之老镖头,都丧了命,嘿!这位主儿,就是这蒙面人的儿子,他这次出来,是为他老人报仇来了。"于是,立刻又响起一阵更大的惊叹,身在镖局中的人,更是愁容满面,只有躲在房中的檀文琪,心里却有些好笑,她不知道当龚清洋和柳辉发现这位"主儿"就是他们素来看不起的裴珏时候,他们脸上会有怎样一种表情。 她多么渴望能看到这种表情,她心中的热血,也似乎要沸腾起来了。 但是,没有多久,她飞扬起的心,又被一层浓厚的忧郁笼罩。 "他今夜见着我,会不会还在怪我昨天晚上的孩子气?"又忖道:"假如他今天不在外面等我,那叫我怎么样去找他呢?我又不知道他究竟是住在哪间房子里。"她那一双有如春水般的黛眉,便紧紧皱到一处,情潮,又开始紊乱起来,她站起来走动一下,厅中虽然哗笑如故,但她隔壁的房间里,却静得连半点声音部没有,她不知道她的两位"冷叔叔",此刻在做什么,她只是暗中感激,这两位性情冷僻的怪人,竟为她忍受了这种讨厌的哗笑声。夜色—— 就在人们的等待之中,一分一寸地加重了。 大地,也就变得更加黑暗。 "笃!笃!" "呀!此刻已经两更了!" 裴珏紧了紧自己衣裳悄悄从后院中走了出来,他极力不使自己的身形行动时,带出任何声音。 "啊!此刻已经两更了!" 檀文琪亦在暗中低语,她又站起来,紧了紧自己的衣裳:"我该去了。"穿上薄底的蛮靴,在腰间系上一条水色的绸带,再用另一条较短的绸带,将满头的秀发轻轻柬住。 然后,她推开窗子,窗外繁星满天,春意正浓,一阵风吹来,她怔了怔,突地又暗中思忖:"假如我去了,他不理我,那么我该怎么办?"她立刻又坐了下来,端起窗前桌上的冷茶,喝了口:"他不会不理我吧?他对我那么好!"她微笑了,甜甜的笑容,使得明媚的春夜,更平添了几分春意,她想起他对自己的好处,但是——她突地重重"哼"了一声:"他对我有什么好?他走的时候,连告诉都不告诉我一声,我吃尽了千辛万苦,才找到他,可是他却只问我珍珍呢?""珍珍呢?"她重复地低语着,愤然做了个鬼脸,愤然拉下头上的丝带,"珍珍呢?鬼才知道!"噗地,又坐到椅子上,将脚上的两只鞋子都脱了下来,手掌一挥,两只水色的纤花的小蛮靴,一左一右,远远地落到屋子的角落里,发出"砰,砰"两声轻响。 这一夜,她都没有出去,她甚至没有离开过这房间一步,因为她整夜部在矛盾与痛苦中,她的心,几乎已被撕成两半:"去,他会等你的,他会原谅你的一切!""为什么去,你有什么要他原谅的,你为他受了那么多苦,而他却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问起别人。"天又亮了。 两夜未曾安眠的她,像是一个酒后初醒的醉汉似的,周身都那么疲倦,那么乏力,倒卧在床上,她甚至连指尖都不愿动弹一下。 午膳的时候,她方自有些朦胧的睡意,忽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问她:"琪儿,你可是病了。"睁开眼,她看到两个颀长枯瘦的人影,并肩站在她床前,她忍不住要哭,终于,有两粒晶莹的泪珠,偷偷自眼眶滑下。 冷枯木双眉微皱,他虽不了解少大的心情,却也知道她并没有真病,只是"心病"而已,他侧顾冷寒竹一眼,两人俱都知道,她是为什么流泪的,只是这两人一生无情,谁也不知道该怎样对一个哀伤着的少女,说句劝解安慰的话。 檀文琪悄然合上眼帘,她想将眼眶中所有的泪水,都隐藏在合起的眼帘里,但是,泪水却又都不听话地滑落了出来。 她只得悲戚地长叹一声,低低说道:"我没有病,冷大叔,二叔,我……"她话犹未了,腰畔突地微微一麻,黑甜的睡意立刻从这微微一麻的地方,弥布她全身。 她睡着了。 站在她床前的枯木寒竹亦自同声叹息一声,悄然带上房门,走了出来,迎面走来向他们含笑为礼的"八卦掌"柳辉,他们却连眼皮都没有抬起半分,迳自走进自己的房间,"砰"地关起房门,房门外犹自站着满面干笑的柳辉。 只是他虽然心中不忿,却也无可奈何,望着关起的房门暗骂了一声,悻悻走了开去,方自走到店门,忽地儿骑健马急驰而未,马上的骑士,像鸡子似的跃下了马背,柳辉定睛一看,不由失望道:"原来是东方五侠来了,怎地也不通知小弟们一声,也让小弟能及早远迎。"抢步走到门口,一揖到地,连声又道:"不曾远迎,恕罪恕罪。"说话之间,健马上的骑士,已全都跃下,竟是五个鸢肩蜂腰,面目英挺,俱都穿着浅紫罗衫的华服少年。 昨夜歇息在这客栈中的武林豪士,有的在前院中闲立,此刻见了这"飞龙镖局"中赫赫有名的镖头"八卦掌"柳辉,竟对这五个少年如此恭敬,不由都大为惊诧,一起涌到门口,定晴一看,不论识与不识,见了这少年五人的装束气派,心中方自恍然:"原来是虎邱飞灵堡的东方五侠!"这少年五人略一整理衣衫,便都抢步到柳辉身前,握手寒暄,十遣如电目光,顾盼之间,又向柳辉身后的相识之人,含笑招呼,而曾经被这少年五人招呼着的武林豪士,脸上便立刻泛起得意的笑容,像是觉得自己能与他们招呼,乃十分荣幸的事。 "快马神刀"龚清洋听到院中的骚动,亦自快步迎出,大喜呼道:"想不到,想不到,东方五兄弟竟一起来了。"抢步走到其中一个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的少年身前,大喜又道:"尤其想不到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铁兄,今日也回到江南来,小弟一入江湖,便想到虎邱去拜访诸兄,只是生怕诸兄俱不在家,又不敢去惊动老人家,是以——哈哈,却想不到今日在此处见着了。"这少年五人一人店门面上俱都含着微笑,此刻目光一扫,瞥见龚清洋的断手,不由失声道:"龚兄,这是怎么了?,龚清洋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小弟实觉汗颜,唉——稍等小弟再奉告诸兄。"目光一转,忽又笑道:"诸兄此来,可也是为着那浪莽山庄中的盟主之会吗?"当先而立的华服少年,也就是被龚清洋称作"铁"兄的一人,含笑道:"正是,我兄弟五人,本来都难得回家,这次恰巧是在端阳节我兄弟回家省亲之时,听得江南道上,传言。神手战飞的这次盛举,我兄弟便忍不住要来观光观光,家严本来不许,后来听得我大师兄自西河返来,说起在济南府曾见到龙形八掌檀大爷的侠踪,像是也取道江甫,家父这才令我兄弟前来,一来顺便问候檀大爷好,再来也叫我兄弟致意,说是自从檀大爷上次到寒声去过之后,家严一直身体不舒,是以也不能去京城回拜,请檀大爷不要见怪。"这少年说起话来,不但语声清朗,而且不急不徐,语气从容,一望而知是出身世家的侠士。他目光一转,又自笑道:"总镖头也来了?这连小弟等也不知道呢!"远远站在西厢跨院门外的一老一少,两个武林豪士,听到他们的话声,那少年忍不住问道:"师父,这五个人是谁呀?怎地连龙形八掌都要到他家里拜访。"那老者微微一笑,道:"这兄弟五人俱是一母所生,世居江南虎邱飞灵堡,声名赫赫,震动天下,你再想想看,为师可曾与你说过?"那少年沉吟半晌,方自恍然道:"难道这五人就是音年以一柄铁剑,三枚剑胆,威震群魔的铁剑东方奇的五位公子,东方铁、剑、震、江、湖吗?"老者含笑道:"不错,方才那与快马神刀说话的,便是东方长公子,习艺于昆仑门下的东方铁;站在他右侧的,那身材较矮,面如满月的,便是拜在峨嵋霜寻大师门下的二公子东方剑!站在他左侧,那身量颀长,凤目长眉的,就是三公子东方震,据说这三公子性情最烈,武功最高,乃是少林寺当今掌门大师的唯一俗家弟子。"他歇了口气,接道:"那并肩站在他们身后,面貌相同,身材一样的,是一双孪生兄弟,一起拜在武当门下,就是这五兄弟中最幼的东方江,与东方湖了。"他赞佩地微唱一声,又道:"这五人出身武林世家,家世果然显赫无比,师门更是名重当时,可是他们做人行事,却都又那么谦虚有礼,真是人杰,真是人杰……万儿,你将来能学着他们,那就好了!"那少年剑眉一扬,像是想说什么,又倏然住口,转口说道:"他们的父亲就是一代大侠,可是为什么他们却都不在自己父亲门下学武,难道他一难道他们看不起自己的父亲吗?"老者微笑道:"这倒是因为铁剑东方老侠客,为了怕自己管教不严,不愿意亲授他们的武功,才叫他们拜倒别人门下,不过,东方老侠客自己也收了个弟子,那就是你去年曾经在山东见过的铁面专诸雷真。"这师徒两人闲语之中,"东方五兄弟"已被引人正厅,"快马神刀"龚清洋立刻摆下接风盛宴,长兄东方铁一面谦谢,一面又道:"我兄弟这次忍不住要到浪莽山庄来,主要还是为了要看看那位总瓢把子,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他话声方了,门外突又大步走人两个黑衣带刀的劲装大汉,走到院中,双手一扬,手中高举着一对描金红帖,朗声道:"敝庄庄主特命小的们来问候东方五侠的侠驾,并且送上拜帖,恭请东方五侠于后日正午,光临敝庄!"东方震冷冷一笑,道:"战神手的动作倒快得很!""哈哈,不是老夫自夸,那东方五兄弟到了还不及半个时辰,老夫的拜帖便已送到,这种动作,哈哈——莫兄,你说快不快?""神手"战飞掀须大笑,向并肩站在他身旁的"七煞"莫星哈哈笑道。 "七煞"莫星回身望了望仍在大厅中吃喝着的群豪一眼,随手抛却了手中的牙签,微笑着道:"的确快得很,的确快得很,只是——"他的眉一皱,又道:"小弟却有几件担心之事,想对战兄一言。""神手"战飞立刻道:"你我自己兄弟,说话难道还会有不便之处,莫兄,你快些说出来——"他一摇手中折扇,掀须一笑,又道:"老夫正自洗耳恭听哩!"莫星目光一转,低声道:"小弟所担心的第一件事,便是战兄此举,此刻可说是已震动江甫,连,虎邱飞灵堡的东方兄弟都被引了出来,他兄弟家教一直极严,轻易绝不涉足江湖的,由此可见,正不知还有多少武林健者,要到战兄的这浪莽山庄来!""神手"战飞哈哈笑道:"多多益善,难道莫兄你是在担心老夫负担不起吗?"莫星双眉一轩,道:"战兄,如此说来,小弟岂非成了呆子,小弟担心的是,那位姓裴的仁兄,终日愁眉苦脸,痴痴呆呆,既不会武功,又不会说话,到了会期那日,若在天下群豪面前弄出笑话来,那……岂非你我兄弟,也要大失面子!""神手"战飞"刷"地收起手中折扇,两道浓眉,也紧紧皱到一处。 却听莫星又道:"小弟第二件担心之事,便是那金鸡向一啼,既然已与战兄闹翻,到了那日,只怕也会前来骚扰,战兄虽不会畏惧于他,但也总是惹厌之事,以小弟所见,还应及早防备才是。""神手"战飞目光一转,心中暗忖:"这难道我还不知道,还要你这毛头小子来告诉我:"口中却道:"正是,正是。"莫星嘴角一扬,又道:"还有一事,便是小弟看那七巧追魂目光不正,此人奸狡百出,说不定暗中已在图谋对战兄不利,战兄亦该小心才是。""神手"战飞缓缓颔首,突地大笑道:"莫兄正在谈到那兄,想不到那兄就已来了。"莫星面色一变,转目望去,只见"七巧追魂"早已缓步走来,而战飞又微笑道:"莫兄正谈起阁下囊中的七巧,虽然久已闻名,却始终未曾见过,几时定要开开眼界。""七巧追魂"那飞虹目光一转,与莫星互视一眼,阴阴笑道:"莫兄要看,日后总有机会的,嘿嘿,战飞,你说是吗?""七煞"奠星面色又一变,但随即亦"嘿嘿"一笑道:"正是,正是,小弟亦在翘首以望哩!""嘿嘿!哈哈!"三人目光相对,俱都仰无大笑起来。 "哈哈!嘿嘿!"金鸡向一啼得意地向面前一个衣衫槛楼,形容猥亵的矮小汉子,哈哈狂笑道:"到了那一天,你只管走到那位要当总瓢把子,的人面前去,朝他脸上吐口浓痰,看他怎么对付你,哈哈——战飞呀战飞!我看你的如意算盘,究竟能打到几时?"他得意地狂笑着,眼望着西方的晚霞,在他身侧,群集着"金鸡帮"的弟子,看到他们帮主的笑容,也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又是一个星光闪烁的春夜。风,像往常一样和暖,星光,像往常一样明亮;流水,像往常一样流动;大地,像往常一样静寂——檀文琪从静寂中醒来,窗外夜寒如水,她迷茫地揉了揉眼睛,才想起自己方才是被那冷氏兄弟点了腰畔的"睡穴"才睡着的,而此刻穴道却已解开了。她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理了理揉乱了的衣衫,静寂的黑夜中,突地传来一阵急剧的马蹄声,她秀眉软颦,暗忖:"是谁在深夜中还如此急驰?"随又暗笑自己:"我怎么如此多事?"伸手一掠鬓角,只觉脚底凉凉的,原来仍未穿上鞋子。 等到她记起自己睡梦前的忧郁的心事的时候,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已倏然而止,她没有留意马蹄声是停顿在那里,却又仍在想那着那已困扰了她两日的问题,她在暗问自己:"我究竟该不该去?"终于,"去见裴珏",变成了一种不可抑止的冲动,她左手掠着鬓发,双脚套上鞋子,右手开了门,向外一望——突地——门外的院中,像落叶般飘下一条人影来,她心中一惊,立刻低叱道:"是谁?"这人影一旋身,瞥见了檀文淇的面容,檀文琪亦在星光下瞥见了他的面容,两人目光相对,如不时脱口道:"是你!"两人各自愣了一愣,客门外又响起了一个沉重的声音,道:"冯老五,还不快开门。"檀文琪一惊,道:"冯五叔,外面是不是爹爹来了?"这人影点了点头,一面惊道:"来了……"轻轻一抬步,便已掠到门口,轻功之妙,超群迈俗,原来此人便是两河武林中轻功可称数一数二,"飞龙镖局"中得力的镖头,"塞上飞烟"冯奇峰! 檀文琪微一迟疑,亦自掠到门口,大门一开,门外当先走入一个高大威猛的长衫老者来,檀文琪粉颈一垂,低呼一声:"爹!"这老者正是名扬天下,权倾江湖,声名赫赫的"龙形八掌"檀明! 他目光,一转,鼻孔中冷冷"哼"了一声,像是没有看到檀文琪似的,沉声说道:"龚老三,柳老旦,怎地越来越不济事了,外面折腾成这副样子,他们还都不知道,哼——一"一声冷哼过后,人已走到院中,才回头望了擅文琪两眼,又道:"琪儿,跟我来。"大步走上台阶,"砰"地一声,一掌震开了一间客房的房门,喝道:"里面住的是谁?"檀文琪面色大变,她见到她爹爹一掌震开的房门,竟是她两位冷叔叔住的,心里又惊又急,莲足轻点,倏然掠了过去,闪目而望,星光影映之下,却见房内空空,"冷大叔""冷二叔"竟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到那里去了。 这"砰"然一声掌震,才将住在东跨院的"快马神刀"龚清洋与"八卦掌"柳辉惊动,他们酒后睡意本浓,此刻竟不知院中发生了什么事,大惊之下,方自匆忙结束,掠了出来,却已听到"龙形八掌"檀明低声冷冷道:"又喝醉了,是不是?"客栈中的灯光,瞬即全都亮起,睡眼惺松的店小二,忙乱地张罗着茶水,除了来自虎邱飞灵堡的东方兄弟,已到京口去了之外,这店里还住有二十多个武林豪士,此刻都整衣起床,他们都知道,多年足迹未出京城的"龙形八掌",此刻已到了江南的这小城中来! "龙形八掌居然也来了,哼哼,这倒是怪事!"方得警报,立刻起身的"神手"战飞,目光在那"浪莽山庄"在山城外伏下的暗卡,此刻匆匆赶来报讯的大汉身上一扫,沉声又道:"你可看清楚了?"这黑衣大汉俯首道:"小的若是没有得到确讯,也不敢来惊动庄主!""神手"战飞"嗯"了一声,手指不断地敲着桌子,发出了连串"笃笃"的声响,暗自低语道:"他为什么会赶到这里来?以他的地位,似乎不该为了此事如此紧张呀?"他目光随着自己的手指跳动,浓眉紧皱,开始沉思起来。 "我为什么赶到这里来?""龙形八掌"檀明凛然望着他的爱女:"还不是为了你,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偷偷跑出来,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和冷谷双木之中的枯木寒竹走到一起?"檀文琪低垂着头,站在她爹爹身前,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爹爹的话,客栈中的灯光全部亮着,但这间屋里,却只有她父女两人,她只觉得她爹爹的目光,橡箭一样直射入她心里,她不敢说谎,却又不得不说谎,她嗫嚅着说道:"我想到江南看看,又怕爹爹不许,所以才偷偷溜了出来,本来没有遇着什么事,但是有一天,我在济南府最热闹的一条大街上,忽然看到两个衣服穿得很华丽的人,站在路旁边求人施舍,只是他们要人施舍的东西却很奇怪。"檀明沉声道:"奇怪什么?江湖中求人施舍的人,随处皆是,你多管什么闲事。"檀文琪的头,垂得更低了,轻轻接着道:"我看见很多人围在那里,都在暗中低语,骂这两人是疯子。我心里奇怪,忍不住跑过去看,只见有个少年从怀中拿了半串钱给他们,他们却看也不看就丢回给那少年,并且说:你要给我钱,就把身上所有的钱全给我。那少年气得呆了半晌,才大骂了两句,回头避开,这两人听到人家骂他们,面上毫无表情,过了一会,其中一个人突然对另一个人说:时候到了没有?另一个人点了点头,两人就要走了,我听到那些人骂他们的话极为难听,心中本来就有些不平,看到他们要走,就忍不住说:我把我所有的钱全部给你。这时候,别人都看着我,像是以为我也疯了。"檀明冷"哼"一声,道:"这两人大概就是那枯木寒竹了。"植文琪点了点头,又道:"那时我心里想,我就算把身上的钱全部给他们也没有关系,反正济南府的李大叔我是认得的,再来我也是看他们受气受得太多了,我却不知道这两人原来就是爹爹曾经告诉过我的枯木寒竹。"檀明的眉微皱,道:"这两个怪物这么做是干什么呀?"檀文琪轻轻一笑,道:"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兄弟原来是在打赌,一个说:就算我们在最热闹的大街上站一个时辰,也不会有人把身上的钱都给我。另一个却不同意,其实——"她忍不住又轻轻一笑:"其实像他们这样要钱,除了我,也真不会有人给他们,他们看到我把包袱里的几十两银子全给了他们,也不谢谢,拿了就走,我也没有放在心上,倒觉得很有意思,后来——、她歇了口气,偷望她爹爹一眼,只见她爹爹面上并无怒意,方自接道:"到了晚上,我又不想到李大叔那里去拿钱了,想了想,就找了家最大的房子,想……想进去借几两盘缠……""龙形八掌"严峻的面目上,也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接口道:"你却不知道这家人家也是武林人物,结果差点给人抓住是不是?"檀文琪秀目一张,奇怪地问道:"爹爹,您老人家怎么会知道的?"檀明"哼"了一声,道:"你知不知你想偷东西的人家,就是山东境内最成名的英雄霹雳剑,秦天豪住的地方,这次我经过济南,也在他家里住了一天,听他说数月以前,家里居然闹贼,我心里就奇怪,有谁敢到霹雳剑家里去开扒,却想不到是你这丫头……""我没想到是他老人家住的地方,只奇怪这家人家怎么这样警觉,我刚一进院子,就有人出来了,本来我还不怕,哪知出来的人竟全都是高手,而且越来越多,十几口剑把我逼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我心里就在害怕,哪知道这时候突然电闪似的来了两条人影,双手连抓,刹那之间,就被他们抓走了三口长剑,那些人就大惊着道:贼人扎手,快把老爷子请出来!哪知刚在他们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这两人就正拉着我的手,飞一样地跑走了,他们虽然在后面穷追,可是却连我们的影子都追不着,""龙形八掌"檀明双眉一轩,道:"这两人想必就是那枯木寒竹了。"檀文琪轻笑颔首道:"他们把我救了出去,我一看是他们,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呆呆地望着我,忽然对我说:一年之内,无论我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他们。我就说:我到哪里去找你们?不如你们就陪我一年吧!我本来有些开玩笑的意思,想不到他们想了想,居然答应了。"本自满怀怒意的"龙形八掌"檀明,听了他爱女的轻笑低语,他虽然生性严峻,但却不禁也将胸中的怒气,消去大半。 当他回到那间已特别为他设备周全的房中去时,他的步履是安祥的,只是安祥中却又有些沉重。 "老了!" 他暗叹低语着,由河北至江南这一顿劳累的旅途,已使他此刻全身都弥布着疲惫之意,事业的成就,地位的巩固,名誉的增长——这些都像是包着糖衣的毒药,在慢慢地侵蚀着他的雄心壮志,也在慢慢侵蚀着他对武功锻炼的恒心,使得十年前还不知道"疲惫"为何事的他,于今竟有了疲惫之意。往昔快马奔驰,挥帽扬鞭的日子,如今已像是长江大河中滚滚的流水,一去永不复返了。 第06章(2) 他沉重地将自己高大的身躯,投在柔软的床上,冀求能寻得旧日的梦境。"老了,老了……"临睡前,他还在叹息低语。 可是,当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睡眠,将他已失去的活力,又悄俏地带回给他,当他大步走出房门时,人们所看到的,又是一个咤叱江湖,威猛深沉的英雄,而不是昨夜疲惫的老人。 一个长身玉立,面貌娟秀,但却双目无光,嘴唇薄削,掩口的微须,良好的笑容,却仍掩不住他满面薄削之像的中年壮士,快步从人群中穿出,笔直地走到他身前,躬身一礼,面上更堆满了阿诀的笑容,恭身道:"檀老爷子,长远没见了,您老人家可好?""龙形八掌"目光闪动,根本望没有望这人一眼,他知道这入便是江湖中专门以出卖消息为生,也以出卖消息出名的"决讯"花玉,此人武功不高,但却一表人材,数百年来江湖中以他这种方式来讨生活的,他尚是第一个。 是以檀明仅仅不悦地"嗯"了一声,也根本没回答他的话。 但是"快讯,,花玉却久已习惯了这种轻蔑,是以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面上仍自堆满了职业性的笑容,恭声又道:"明天就是江南绿林道共贺盟主的日子,您老人家明天可准备到浪莽山庄中去吗?"檀明又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那些群聚院中的武林豪士,本来见到有人上去和檀明说话,便远远地站在一边,此刻见檀明对此人根本不加理会,都走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檀老爷子,多年未睹风采了。""檀老前辈,晚辈向您请安。" 檀明一面含笑为礼,一面挥手对那"快讯"花玉沉声道:"你有什么话,去找龚老三说去!""快讯"花玉笑容未改,诺诺称是,但却又带笑道:"您老人家可要知道,这位新出来的总瓢把子,究竟是何人物吗?"檀明神色果然微微一变,"快讯"花玉察言观色,立刻接道:"听说此人是个不会武功窝窝囊囊的角色。""龙形八掌"双目一张,突地转身向早已垂手站在一旁的"快马神刀"龚清洋沉声说道:"拿两封银子送给这位花壮士做盘缠。"袍袖一拂,方待走下台阶,只见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骚动,接着便让开一条通道,他闪目一望,只见人丛旋然走来五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却正是"虎邱飞灵堡"的东方兄弟。 "快讯"花玉多日来一直守在这客栈,昨夜以五十两银子的价钱,卖给"浪莽山庄"在这山城伏下的暗卡一个消息——"龙形八掌檀明来了。"今日,他又以另一个消息,向檀明换了一百两银子。 此刻他面上含着满意的笑容,走出客栈,客栈中正喧腾着寒暄笑语,他走出门外,西行几步,立刻有一个黑衣劲装的大汉迎面面来,两人交换了个眼色,一起走到街的转角处。 那黑衣大汉忍不住立刻低声问道:"花大哥,今天可有什么讯息?""快讯"花玉展颜一笑,缓缓伸出一个食指,简短他说道:"一百!"黑衣大汉面容变了一变,心中虽在嫌贵,但却也知道,这"决讯"花玉之所以能吃这行饭,而且吃得非常舒服,就靠了消息的准确可靠和"快",尤其是这"快"字,有些消息,固然人人都会知道,但他却比别人要快上几步,因之才能够卖钱,也因之他提出的价钱,从来没有还价余地。 黑衣大汉一言不发地掏出两封银子,花玉拿在手里拈了拈,便道:"冷家兄弟昨夜走了,今天还没有回来,明天我担保他们不会到浪莽山庄中去。"黑衣大汉目光一张,急急问道:"你怎么能担保?""快讯"花玉得意地笑道:"我要是没有法子知道,还能要你的银子吗?"他顿了顿,又道:"有关此事,我也许还有更重大的消息,可是现在还不能确定,今夜四更,我再在这里告诉你。"于是片刻之后,立刻又有一匹健马,向"浪莽山庄"中急驰而去。 每一件足以震动武林的大事,表面看来,虽然轰轰烈烈,光明正大的,可是暗中,却不知有多少阴谋的勾当,好狡的诡计,辛酸的血泪,也不知有多少诸如此类的交易,只是你若不深深地去体会,你便难以发觉而已。 "快讯"花玉将身上五封银子分在三个地方收着,这样才不会太过沉重,然后他便快马驰到京口,纵情玩了一日。 回来时,已经过了黄昏了,他怀里的银子,也只剩下了三封。 但是他有把握,到了今夜五更,这三封银子,又会增加几倍,因为他确信自己已掌握到五件秘密的枢钮。 经过这山城的时候,他停下马,向那客栈中望了几眼,客栈中仍然有人声,他幻想得到,不知有多少人,此刻正围在"龙形八掌"身旁,对这位名倾武林的豪杰,作各式各样的奉承,就正如自己一样。 于是他嘴角泛起一个自嘲的笑容,反手一鞭马股,这匹马,便向"浪莽山庄"的方向急驰而去。 但是他走的不是正道而是小路,而且距离"浪莽山庄"还有许多路的时候,他就将马寄在一个贫穷的农家里,就像昨夜一样,他给了这农家的主人一些散碎银子,换来一连串的感激。 听到这种感激的话,在他说来,是一件稀罕的经验。 他的脚步,也就变得更轻快了。 然后,他颀长的身形,便随着这轻快的脚步,投入"浪莽山庄"巨大的阴影中,这情形也正和昨夜一样。昨夜—— 当那山城中似乎已不再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可供他探测的时候,他便悄悄地跑到"浪莽山庄"来,沿着和今夜相同的路线,从山庄四周高大的墙角,绕到庄后,正和一个经常在饭铺后门蹲伏着,期待着大人先生们饭后剩徐的渣滓来塞满自己肠胃的乞丐一样,他总是希望自己能在一些阴暗的角落里,拾取一些别人无法泄漏的消息。 但是,纵然有围墙的阴影掩护着他的身形,他的心情,却仍然是紧张的,因为他知道围墙里住着的,都是随时可以夺取他性命的英雄豪士,他极力蹑轻自己的足履,生怕自己会发出任何一点足以夺取自己性命的声音和响功。 同时,他也在留意倾听着围墙内的声音与响动,然而四下是那样静寂,他甚至能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轻微和规律的,他的步履便也随着这轻微而规律的心跳声,向前移动着。突地——围墙内有了声响! 他机警地停下脚步,屏息而待。 只见一条人影,缓缓自围墙中升起,似乎也在留意着四下的响动,是以左右察看了许久,方自翻身到墙头,然后"扑"地跳到地上。 他看到这人跃到地面后,竟像是站立不稳,向前冲出数步,身形方自站直,他不禁暗中奇怪。"这人是谁,竟不会武功,而敢在这浪莽山庄,中做这些鬼祟勾当——"他念头尚未围转完,只听围墙中又是一声轻喝:"是谁?"然后有两条人影,像离弦之箭似的,从墙内掠出,飘体落到方才那不会武功的人影前面,他大惊之下,忙将自己的身形,隐藏一株树后,几乎连呼吸都不敢透出,微露半只眼角,向外窥去,只见那不会武功的人影,见到有人拦住自己的去路,非但丝毫没有惊慌之态,反而挺起胸膛,朗声道:"是我!"此后他已看出这人影是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夜色中虽看不甚清,但他仍觉得这少年的俊美与英挺,竞是自己生平未见,他心情紧张地期待着,等待那两人的反应,哪知那两人反而退后一步,恭声道:"原来是裴大先生,如此深夜,不知裴大先生要到哪里去?""裴大先生"四字一入花玉之耳,他几乎忍不住脱口惊呼起来! "难道他就是那将要被江南绿林豪士奉为总瓢把子的裴大先生,怎地他竟不会武功?是个如此年轻的少年?"此事委实太过离奇,他蹲身下去,伏在树脚,只听这"裴大先生"冷冷答道:"如此良宵,我想到外面来走走——可以吗?"那两条人影俱是精悍彪壮的汉子,目光闪闪,身形轻灵,显见得武功都很有根基,在"浪莽山庄"中亦非泛泛之辈,此刻两人对望一眼,齐地一起大奖起来,其中一人笑着说道:"如此良宵,难得裴大先生有此雅兴,我两人不嫌冒昧,也想陪裴大先生走走。"他笑声一顿:"可以吗?"被称为"裴大先生"的裴珏,直到此刻,才显然吃了一惊,目光转处,竟答不出话来。躲在树后的"快讯"花玉不禁大惑不解,他无法想象,怎地在"裴大先生"与"神手"战飞之间,还会有此等情事。 只听这"裴大先生"似呆呆地愕了半晌,方自冷冷说道:"但凭尊意!""此刻"快讯"花玉的心情,虽然紧张,却可忍不住有些兴奋,因为他知道此事其中,必定又隐藏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而别人的"秘密"在他眼中,亦是就和白花花的银子一样。他看到那两个精悍的汉子一左一右,将"裴大先生"挟在中央,缓缓向前走了两步,这两人脚底竟同时一个踉跄,两人同时翻身喝道:"谁?是………"这两人喝声方自出口,身形摇了两摇,竟同时"噗"地一声,倒在地上。 这一变故发生之突然,使得"快讯"花玉忍不住伸手掩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脱口惊呼出声来。 却见这"裴大先生"似乎也吃了一惊,俯身下去,伸手一探这两人的胸膛,然后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躲在阴暗处的花玉忍不住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星光之下,这"裴大先生"的手上,竟又沾满了鲜血! 只见"裴大先生"伸着沾满鲜血的手掌,四下转动着身躯,口中喃喃道:"谁?谁?"夜色深沉,春寒如水,吹得四下的木叶,簌簌作响。 "快讯"花玉一生之中,虽然也曾经历过许多凶险之事,也虽然明知道他眼前所见的,必定有关一件绝大的隐秘,可是他几乎仍然忍不在要翻身掠赵,远远逃开这里,这充满了森森寒意的地方!可是——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眼帘微一张阖,再次抬目望去的时候…… "裴大先生"身侧,又已多了两条人影,这两条人影是那么高,那么瘦,就像是鬼魅突然自地底涌出似的,漫无声音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强臼按捺着心中的惊恐,定了定神,再凝神望去! "呀!原来是他们!" 这两条人影竟是他方才离去之时,仍在山城客栈中高卧的"枯木寒竹"! 他不知道这两个怪人为何突然在此地出现,更不知道他们与这"裴大先生"有什么关连,只见他们冷冷望着"裴大先生",冷冷他说道:"琪儿病了。""快讯"花玉不禁又为之一愣:"琪儿是谁?怎地这枯木寒竹深夜之间,跑到这里来,又不惜以毒手杀死两个人,却只为了要告诉别人。琪儿病了?"他心中大奇,定睛望去,却见那"裴大先生"听了这句话,神情竟然一变,竟满带惶急之色他说道:"她怎地病了?什么病?"冷枯木又自冷笑一声,道:"她是为你病的!"冷寒竹亦自冷然接口道:"去看看她!" "快讯"花玉此刻更有如坠人五里雾中,纵然用尽心智、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此刻虽已隐约猜到,这"枯木寒竹"口中的"琪儿",可能就是:龙形八掌"的爱女"龙女"檀文琪,可是这样一来,他反而更加糊涂!"这裴大先生显然就要成为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而武林中人人知道,神手战飞此举,为的就是要团结江南绿林,未和飞龙镖局,作对,但却又怎会和龙女檀文琪有着关连,而那檀文琪竟会为他病了。"有些事让当局者或是深知内情的人见了,固然平平无奇,但局外人却不禁莫名其妙,此刻星光甚明,映在地上的两具尸身,户身旁的两个怪人,以及一个看来似是失魂落魄的少年,让这迷蒙的黑夜,平添了不知几许凄清之意。飞见"裴大先生"又自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在长叹一声,道:"我不能去。""快讯"花玉暗中点了点头,忖道:"换了是我,我也不会去的。"却见"枯木寒竹"闻声又怒起来! 冷枯木冷笑一声,森冷他说道:"她为你病了,你连看都不去看她?"冷寒竹接口冷笑道:"有些人总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你可想到,今日你能不去吗?"这"枯木寒竹"说起话来,声音之冷削森寒,有如发自坟墓,"快讯"花玉虽然明知此语不是由他而发,也忍不住全身惊悸起来。哪知—— 就在冷寒竹语声方了的那刹那之间,远处林梢突地传来一个娇柔清脆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带笑说道:"不去又怎样?""快讯"花玉"不去"两字方自人耳,夜色之中,已飘飘掠来一条人影,来势似不甚急,但待到"又怎样"三字说完之际,这人影已掠到近前,就像是冉冉乘云而来,不带一丝烟火气。 他久走江湖,自身的武功虽不高,但所接触到的,却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只是他有生以来,竟从未见过一人,轻功有如此高妙的,心头方自暗骇,却已听得"枯木寒竹"微带惊诧地脱口道:"金童玉女!"本已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快讯"花玉,骤然听到这个震动武林的名字,不禁又为之一震,定晴望去,只见这传说中的武林奇人,竟是个身材高大无比的女子,一身轻罗长衫,却也掩不住她身材的粗壮,最怪的是,她身后竟背着一个黄色的藤箩,藤箩中斜倚着一个满身金衫的有如幼童般的男子,夜色中远远望去,他虽然看不基清,依稀仍可看出,这有如幼童般的男子,不但衣冠峨然,而且颔下已有胡须。 任何人第一次见了这"金童玉女"之面,都会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快讯"花玉自也如是,他再也想不到这一双名震武林的奇人,生像竟是如此模样,目光一转,只见"枯木寒竹"此刻已并肩站在一起,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金童玉女"身上,身躯僵立,神情木然,若不是夜风吹得他们的衣袂微微飘起,直有如一双泥塑木雕的神像。 花玉重重咽下一口唾沫,像是要将他已快要跃出口腔的心,也一起咽回腹里,月光往西沉下,于是他处身的一方也更阴暗,但是,在这群星漫天,夜寒如水的晚上,他宁愿自己在世上其他任何一处地方,也不愿在这里,只听那"玉女"又是轻轻一笑,伸手一指身侧的"裴大先主",含笑又道:"人家不愿意跟你们走,你凭什么要强迫人家,何况——你知不知道,他跟我们是有约会,还轮不上你们哩!""枯木寒竹"目光一转,从"金童玉女"面上倏然瞟向裴珏,他们面上虽仍木无表情,但心中却也在奇怪:"这姓裴的小子怎会和金童玉女有着关系?"心意方转,却听一声朗笑,接着眼前一花,那"金童"竟已从箩中掠出,"快讯"花玉心中方自暗笑,这"金童"身躯之矮,实在有如侏儒,却见"枯木寒竹"竟不声不响地倏然疾伸双手,闪电般向"金童"当头劈下。 "枯木寒竹"身躯特高,"金童"身躯却又特矮,"枯木寒竹"这四掌劈下,月光下只见一片巨大的黑影,有如泰山压顶般向他当头击下。 "快讯"花玉只见这"金童"的全身上下,似乎都已在这两双手掌的笼罩之下,眼看是避无可避,闪无可闪。 见"裴大先生"失声惊呼,而那"玉女"却仍面带笑容,袖手旁观,生像是没有看见"枯木寒竹"的突然动手一样。 哪知就在这四只手掌堪堪击在"金童"身上的刹那之间、"金童"突地微微一笑,手臂也不作势,突地双掌一起翻起,向"枯木寒竹"由上而下的四只手掌托去,"快讯"花玉见到"枯木寒竹"这四掌重如山岳,而"金童"向上接架的双掌,却是轻飘飘的,生像是一丝力量都没有,心中方自替:金童"暗叫一声"要糟",哪知突地听到"波、波、波、波"一连串四声掌响,"金童"矮小的身躯,仍自屹立不动,而"枯木寒竹"却已各各后退了一步。他心中大奇,暗道:"这金童声名如此之响,莫不是会什么邪法不成?"他却不知道"金童"方才那双掌一托之势,看来虽然轻飘无力,其实却是内家绝顶重手,只是他武功练的是阴奇一派,是以外人看来,不见威力,其实举手投足问,都含蕴着极雄浑的内力。 方才他手掌一架,便已在冷寒竹右掌,冷枯木左掌上一击,掌掌相击,"波"的四声轻响,"枯木寒竹"只觉掌心一热,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裴珏对这发育不全,身如侏儒的武林奇人,本来存有三分怜悯之心,此刻见他挥手之间,便已击退强敌,不禁又将心中的怜悯,化为敬佩。 只听"金童"又自朗声一笑,朗笑声中,身形忽起,倏忽之间,便已飘飘击出数掌,掌势未到,"枯木寒竹"已觉一阵阴森泛骨的寒风,迎面面来,心中微慎,眼角斜瞟,两人目光相接,心意相通,身形一矮,冷寒竹右掌自右而左,左掌自下而上,冷枯木左掌自左而右,右掌笔直击出,"砰"地,又是四掌,他两人身高臂长,这四只手臂像是又将"金童"夹在中央。他身已凌空,眼看又是无法闪避,哪知他手腕一反,"波"地又是四声轻响,在这刹那之间,他竟又凌空硬接了这"枯木寒的"四掌,矮小的身躯,凌空一个翻身,竟掠到"枯木寒竹"身后,头下脚上,双掌斜分,并指如剑,疾地向"枯木寒竹"的左右"肩井"一大穴点去。 他身形飘忽,有如鬼噬,双掌运转之疾,更是骇人听闻。 "枯木寒伯"倒吸一口冷气,甩肩、拧腰、错步,冷枯木右掌,冷寒竹左掌,齐地划了个半圈,却用另一只手掌,倏然穿出,这一招"圈中射月",看来虽然平平无奇,但却攻守兼备,守势密不透凤,攻势开山裂石,正是内家掌法中的绝妙高招。 哪知"金童"双掌落空,身躯凌空又是一翻,头上脚下,却用双脚脚尖踢向冷枯木右掌,冷寒竹左掌,掌缘外侧的"后溪"穴,黑暗之中。 他以脚认穴,竞亦如此之准,"枯木寒竹"心头不禁又为之一懔,手掌一曲,再次闪电般击出,横切"金童"足踝内缘。 要知道"枯木寒竹"享名武林多年,武功实有过人之处,"金童"脚上纵然穿着铁鞋钢靴,若被他们双掌扫中,立时亦得骨断筋折,而此刻他身形凌空已久,身躯平息下落之势,他若向后飘退,脚下自然躲得过这一掌之危,但前胸却空门大露,枯木左掌,寒竹右掌,虽已击出,但全身力道,却分了一半给另一只手掌上,只等他前胸空门一露,立刻击出。哪知"金童"有如成人手臂的双腿,突地向后一瞅,凌空竟又突一翻身,又是头上脚下,掌尖闪电般挥出,"枯木寒竹"再也想不到他眼看已是强弩之未的身躯,还能再凌空变势,要想收掌,哪里还来得及,两人手掌方觉一麻,"金童"反腕一抓,却又扣住了他们的脉门,"枯木寒竹"登时全身无力,"金童"长笑一声,双脚倏然落下,脚尖闪电般在他们腰畔"软麻"穴上轻轻一点。"快讯"花玉只见这"金童"的身躯凌空翻飞,像是胁生双翅一般,转折自如,倏而出掌,倏而踢腿,竞不知是何门何派的武功?他心头方自大骇,却见"金童"一声长笑,长笑声中,"枯木寒竹"的身躯,便已虚软地倒在地上。又听得"玉女"轻轻一笑,伸出玉掌,轻拍两下,带着无比赞赏敬佩的语气,拍掌笑道:"十年不见大哥动手,今次一来,哈哈——威风仍然不减。"转向裴珏:"你看,我大哥这两手,算不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她身高体大,又粗又壮,但说起话来,却像是个天真娇憨的少女。 "快讯、花玉只觉心里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只见"金童"望着地下的"枯木寒竹",又望了望一边的另两具尸身,冷冷一笑,向"玉女"说道:"麻烦你把这两根木头带走,看来要委屈他们几天,免得他们多嘴。""快讯"花玉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免得他们多嘴。"他心中暗忖:"若是他们知道还有别人看到,岂非一——"他暗叹一声,不敢再往下想,只见"玉女"一手一个,将"枯木寒竹"的身躯,挟在胁下,又对那"裴大先生"一笑道:"跟我来,我有好东西给你。"当先走去。 "快讯"花玉看到他们的身形,渐渐在夜色中消失,方自透了口长气,哪知头上突地似是被人轻轻一弹,他大惊之下,翻身跃起,亡命狂奔,奔出数十丈,偷偷回头一看,身后空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伸手一摸,头上还挂着半截树枝,他又透了口长气,身上却已出了一身冷汗。今夜—— 虽然已过漫长的一同,但他回想起昨夜的遭遇,心中仍不禁惊恐交集,却又不禁为自己的"草木皆兵"的惊慌之情,暗暗好笑,他的生活与职业,本惯于在惊恐中讨生活,为了探听别人的隐私与秘密,有时他不得不付出极高的代价,是以昨夜的遭遇虽然使他惊骇,今夜他仍然不惜冒险,走到昨夜他潜伏的地方来。此刻—— 他又站在昨夜的树下,月亮,仍然是高挂在昨夜的地方,是以这株树下,也仍然是那么阴暗而隐秘,就像是大地上最阴暗的地方一样,他放心地叹了口气,即小心地再四顾一眼,树干是粗大的,乱枝纠结的枝叶,有如香荤的盖子似的,浓密地覆盖着树干,地上长草丛生,再加上由地底生出的巨大的树根,他再次放心地点了点头,忖道:"这真是个安全的地方。"于是,他便又在这足够令他自己放心的地方伏了下来,目光却四下转动着,寻找着任何一件值得他控测的目标~风吹林木,群星闪烁。 仍然和昨夜一样,美好而安静,春天的晚上,本就大多如是。 良久,良久…… 他在地上不安地转动着身躯! "怎地没有任何事发生?"他耐心等待着,但四下仍然是那么安静,他开始不耐烦:"也许今夜没有事发生呢!我又何苦在这里傻等?"但一面又安慰自己:"再等一下,等到月亮垂到那面的树梢,我就走。"玉兔西沉,渐渐已垂到小溪那面的一株杨柳梢头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失望地叹息一声,开始觉得自己真是个呆子,竟将如此美妙的春夜,浪费在这无用的等待里。 "呀,我应该知道今夜会有什么事发生的,难道别人就为要给我看,是以就非要将一切事的发生,都搬到这里来——哼!我真是个呆子,京口小翠轩的床,不比这里舒服多了吗?"他暗自埋怨着自己,正想从地上爬起来。哪知—— 他目光动处,突地瞥见一条人影,由远处行来,定睛一望,竟是那"裴大先生",此刻他一路行来,一路挥舞着手脚,竟像是疯子一样,"快讯"花玉心神本自一惊,但见他缓缓行来,只有一人,心里又不觉一定,屏住呼吸,在地上望了半晌,只见他越走越近,手脚却仍不停地舞动着,骤眼望去,仍是漫无规律,但看了半晌,只见他左掌永远是由左向右划个圈子,然后突地收回,右掌永远是由内向外划个圈子,然后中心一拳捣出,腰身向右一拧,左时乘势一撞,右腿却又突地踢出。 "快讯"花玉呆呆看了一会,只见他手脚挥来舞去,却永远只有这一套,花玉越看越觉好笑,暗里寻思道:"这难道也算是什么拳招不成?真亏他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样的招式若也能伤人,嘿嘿——除非那人是个呆子。"只见这"裴大先生"却仍失魂落魄地挥舞着手脚,已自走到他眼前,他心中突地一动:"我若是将他擒获,送到"龙形八掌那里,岂非比什么消息都要令他高兴,至少——至少也得敲他几千两银子,哈哈——这厮手呆脚竿,又不会武功,我还不是手到擒来。"于是他突地轻叱一声:"停住!"裴珏正自沉迷于一种新奇的境界中,突地听得一声喝叱之声,心中一惊,停下脚步,只见一条人影,自路边林中阴暗之处掠出,连奔带跳地跑了过来,口中一面喝道:"阁下可是裴大先生?"裴珏心中不禁又为之一惊,只道此人是"神手"战飞的手下,但定睛一看,只见此人长身玉立,衣裳华丽,而有轻功不高,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人,他迟疑半晌,终于朗声答道:"不错,在下正是裴珏,不知有何见教?""快讯"花玉暗笑一声,忖道:"原来他叫裴珏。"目光一转,口中却道:"在下陈子平,久慕裴大先生英名,只恨无缘识荆,却想不到今日在此处得见,哈哈——在下实是三生有幸。"他深谋远虑,虽想以这"裴大先生"去向"龙形八掌"换银子,却又不想得罪"神手"战飞,是以便胡乱谄了个名字,纵然以后这"裴大先生"不死,却也不会知道自己究竟是谁。那"神手"战飞自然更不会知道此事是谁干的。 裴珏闻言却不禁一愕:"我有什么英名?" 他心中虽疑惑,但见这"陈子平"面貌英俊,言语不俗,心中亦无恶感,随口敷衍道:"阁下言重了。""快讯"花玉一面缓缓走向裴珏,一面四顾左右,只见夜色深沉,再无别人,他心中暗暗高兴,口中却含笑说道:"明日清晨,便是阁下扬名天下之日,阁下今夜仍有兴作秉烛之夜游,哈!阁下真是个雅人……真是个雅人。"语声方了,突地迎面一拳,笔直地向裴珏鼻梁正中打去,他武功虽不高,却也练过三五年把式,这一拳正是当时江湖流传最广的少林外家"大洪拳"中的一招"封门闭户",常人若被这一拳击中鼻梁,登时使得头昏眼花,再也没有招架之力,是以这一拳才有"封门"之称。 裴珏见他笑吟吟地向自己说话,心中还在奇怪,自己与这人素不相识,怎地他竟如此恭维自己,哪知他竟然突地一拳打来,裴珏大惊之下,念动掌发,左掌突地向上一反,向左一圈——他这两夜以来,时时刻刻都在练习这一腿双拳,此刻心念动处,竞顺理成章地施展了出来,只是他心中仍不禁有些怀疑,不知道自己掌势这轻轻一圈,能不能招架得住人家这猛力一拳? "快讯"花玉一拳击出,心中只道就凭这一拳,便已足够将对方这个看来弱不禁风的少年击倒。 哪知对方手掌轻轻一圈,就已将自己尽力击出的一拳,封在外门,他这才大吃一惊,左拳立刻随势击出,哪知裴珏此刻右掌由内向外划了个半圈,正自将他这一拳托住,而且托的部位妙到毫巅,竟然正好托着他的脉门。 花玉大惊之下,不禁暗骂自己糊涂,明知人家有这一手,怎地却还要将自己的拳头送上去,突又想对方下一招乃是一拳自中心捣出——这念头在他的心中一问而过,他惊骇交集之下,立刻举手招架,哪知自己的手掌一只被人家封在外门,一只被人家托在掌心,明知对方一拳即将当胸击来,自己不但不能招架,甚至连抽身而退都来不及了。 霎眼之间,他只觉得耳旁轰然一声,胸口一震,喉头一甜,眼前一花,大叫一声,身躯恍恍惚惚地离地而起,然后"砰"地落到地上。 裴珏右掌托住他的脉门,然后掌势便极自然地由外向内圈回,却正好将他的左掌托起,等到裴珏一拳捣出,却见对方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竟像是呆了一样,接着"砰"地一声,对方颀长的身躯,竟离地飞起远远落在地上。 他愕了愕,甚至无法想象自己这一招怎地有如此威力,招式方自使到一半,却已将别人击倒,目光转处,却见那"陈子平"落到地上之后,竟动也不再动一下,他吃了一惊,暗忖道:"难道此人被我一拳就击得昏了?"大步跑了过去,俯身一看,月光下只见这"陈子平"双睛突出,嘴角流血,面目狰狞,有如厉鬼,伸手一探鼻息,呀!这"陈子平"竟已死了。他呆呆地站起来,脑海中但觉晕然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想到:"我杀了人!我竟然杀了人!"目光一垂,这死尸无助地倒卧着,修长的四肢,丑恶地分在两旁,散落的衣襟,落下一封已经拆开过的银子,在月光下闪烁着眩目的光芒。 "片刻之前,他还谈笑风生,言语自若,他身体内还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可是——此刻他竟然死了,这大好的生命,竟是在我的手中毁去的。"裴珏悲哀地叹息着,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掌,武功,武功原来是件这么可怕的事呀! 夜色更深,他子然仁立在深沉的夜色里,望着面前的尸身,心情是沉重而悲哀,沉重得就有如这深夜的寒意。 直到东方的第一线曙光,悄俏地照射到他的背上,他仍然悲哀地站在这里,也许他还大年轻了些,他还不知道江湖中的争斗,永远是这么残酷,他更不知道此刻躺在他面前的尸身,本来是将他看成一件可以交换银子的货物,他若是没有毁去别人的性命,那么别人就会毁去他的,而且丝毫不会觉得悲哀和歉疚。 他若是知道这些,而且能深切体会到其中的深意,那么,他此刻也许会变得好受些,但无论如何,他此刻仍然是幸福的,因为他还年轻,而且年轻人永远只会憧憬美丽,不会体验丑恶,没有体验过丑恶与残酷的人,不是常常都非常幸福吗? 第07章(1) 翌日清晨。 文采风流,风物锦纤的名城,"京口"——城门方启,便不断地有三五骑士,扬鞭而过。这些骑士年龄各异,形态相殊,衣履装束,亦是各不相同,但面上却泰半透著精悍的神色,目中更都是神光奕奕。出城南去,一路笔直的碎石路上,更可见到这些骑士纵骑狂笑,挥帽扇凤的豪态,只是在他们经过一个小小的山城边一家小小的客栈时,他们的狂笑豪态,却突地收敛了不少,有的甚至停下马来,驻足道旁,向这家客栈,投以诧异的目光。 暮春初夏,清晨的阳光,安祥地映照在这家客栈黯灰色的屋顶上,一个平凡的店伙,缓缓地自那方自开了一半的客门中走了出来,懈怠地打扫着门前石阶上的灰垢,两只早已熄灭了烛火的灯笼,高挂在门上,不住地随着微风摇曳着。 这家客栈,便是如此平凡而安静地仁立在这清晨的斜阳里,小小的山城边,没有丝毫惹眼的地方,更没有丝毫异常的情事。 "但是,这里为什么这么静?" 扬鞭纵马而来的江湖豪士,草泽英豪,却在暗中奇怪:"龙形八掌既然来了,而且收下了神手战飞的拜帖,却为什么直到此刻,还没有丝毫动静?"于是聚集在这家客栈前的人,便越来越多,大家都在暗中低语,猜测着这名满天下的武林大豪"龙形八掌"的意向,好奇地等待着这客栈中的变化,但是,直到太阳已升起很高,这客栈却仍然没有一丝变化,没有一个人走出来,也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去。突地那店小二可走了出来,砰地一声将店门关了,客栈中越发没有声息,群豪对望几眼。一人忽轻呼道:"金鸡帮!"众人不约而同地扭首望去,只见那边一条线似地奔来莫约十匹健马,马上骑士,俱穿着五颜六色的锦衣,就像是公鸡的尾巴似的,一个个挺胸凸肚地驰马而来,驰过客栈时,嘴角一撇,刷地一挥马鞭,就奔了过去。最后的一骑,却是一匹驴子,驴上之人形容枯瘦平凡,穿的衣服更是平平常常,还断了一条腿,一条乌黑的铁拐,横放在鞍前,手里有气无力地挥着鞭子,远远跟在后面,就像是前行这些锦农骑士的跟班似的,但道旁群豪见了此人,却有的垂下头去,目不斜视,有的堆上满脸笑容,远远呼道:"向大哥,可好!"有的不识此人,此刻心中方自一惊:"原来此人便是金鸡向一啼!"只见这"金鸡"向一啼坐在驴背上,两眼半开半闭,像是多日未曾睡过觉似的,看见有人招呼,面上方自懒洋洋地露出一丝笑容,有气无力地点首称好,伸出手中鞭子,指着那客栈道:"老檀可是就住在这里?"他虽在问话,却根本不待别人回答,点了点头又道:"各位想必就是在这里等着看热闹的吧,唉!若换了是我,到浪莽山庄去看还不是一样。"一挥马鞭,得得地跑过去了。群豪不由得对望一眼,有的立刻随后跟去,有的又等了半晌,心里虽还奇怪,怎地这"龙形八掌"直到此刻还没有动静,却也始终耐不住,纵骑而去。 过山城前行不远,前面忽地现出一片绿林,林木掩映中,一片片巨宅屋影,隐约可见,远望还不觉得,走到近前,只见这片庄院一道高墙,也不知有多长,围墙中的屋顶,更是栉比鳞次,也不知有多少,一条碎石路穿林而出,却有数十个彪形大汉肃立在林外,见了群豪策马而来,就奔过来接过马疆,见到有人徒步而来,他们也奔过来接引。穿过绿林,里面的庄门前,却立着几个长衫汉子,含笑拱手肃容,庄门内一片偌大的院子,此刻已满充人语笑声,院子前的一间大厅,两间偏厅,此刻亦是人头拥挤,似乎江南道上所有的武林豪士,今日不分黑白,不分男女,部已到了这"浪莽山庄"中来。忽地—— 树林外"劈劈剥剥"地响起一串鞭炮。 这串炮声方住,庄门前,便立刻接着接起一串,这种精制的"百子南鞭",声响奇大,直震得群豪耳鼓隐隐发痛,接着大厅中走出一排满身红衫的大汉,扬起手中晶光闪亮的喇叭,大声吹奏起来,号声一歇,一个真的是"腰大十围,肩阔三停"的大汉,往厅门一站,大喝道:"金鸡帮向帮主到!"炮声一歇,众人耳朵方得一静,一听到这声大喝,禁不住又吓了一跳,只见大厅中又自走出一群人来,一人紫面修髯,一人身材瘦小,但却神采奕奕,还有四个中年豪士,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年,并肩立在阶前,群豪暗中传语。 "向金鸡当真有几分力量,战神手、那飞虹、莫家兄弟们,一起迎出来了。"语声方落,庄门外已有一群锦衣汉子,拥着一个断足汉子,慢吞吞地缓步而入,慢吞吞地穿过人群,走到阶前,那断足汉子两眼一翻,嘻嘻笑道:"想不到,想不到,战庄主居然还把区区在下当做人看,不过劳动大驾,姓向的心里真有点不安。""神手"战飞目光一转,捋须大笑道:"向大哥言重了,请进!请进!""七煞"莫星冷冷笑道:"战兄对向兄倒真是特别优待,还准备了个特别舒服的椅子给向兄坐哩。""金鸡"向一啼面容一变,目光再转,却也哈哈大笑起来,笑道:"椅子毋需,战兄倒要准备几个漂亮的姑娘给莫兄倒是真的。"拐杖一点,轻轻掠上阶去,群豪面面相觑,都不禁奇怪! 这"金鸡"向一啼与"神手"战飞、"北斗七煞",怎地像有些不对劲起来,江湖风波,波谲云诡,不是当事人实在是难以猜测的。 这其间络绎不绝地又来了些人,忽地一匹健马,直驰大厅,马上一个短衫骑士,双手微按马鞍,刷地翻身下马,笔直地走人大厅。 刹那之间—— 又是一串"百子南鞭"响起,震耳的鞭炮声中,"神手"成飞、"北斗七煞"、"七巧追魂"竟又一起抢步而出,不但走出厅外,而且一起走出庄门,"战神手竟然亲迎出庄。"群豪心中正自大奇:"这又是什么人来了广只听厅门前的彪形巨汉一声大喝:"飞龙镖局南七北六十三省总镖头龙形八掌檀明到——江南虎邱飞灵堡东方五侠到——"群豪一起相顾失色:"原来是龙形八掌来了。"武林中人的声名地位,当真是立竿见影,丝毫不能勉强,这"龙形八掌"与"东方兄弟"一到,在场群豪,虽然俱是久走江湖,不至蜂拥到门口,但一个个也俱都是引颈而望。只见庄门外一阵人声笑语,"神手"战飞拱手肃容,一个身材虽不甚高,但气势却极轩昂的老者,与一个长身玉立,目光炯炯的少年,当先走了进来,国光四下一转,立刻朗声笑道:"檀明一步来迟,有劳各位久候,恕罪!恕罪!"站在前面的武林豪士,自然立刻含笑谦谢,站在后面的人,莫不一伸大姆指,暗中赞道:"不管姓檀的为人到底怎样,就看人家这份气派,就不愧是大人物,哪里像那姓向的,人家只要一捧他,他就上了天似的,连眼睛都生到额角顶上去了。"有的道:"你可知道,檀明旁边那个不住拱手,满面含笑的小伙子,就是飞灵堡的东方铁,你看人家,不说他师傅不是昆仑派的掌门人,就说他爹爹吧。嘿!你看人家,还不是客客气气,斯斯文文的,喂!我说咱们那位裴大先生,可不知道是怎么样一位角色?"说话之间,"神手"战飞等人,已陪着"龙形八掌"、"东方兄弟"以及"快马神刀","卦掌"等人走入了大厅,缓步走入正厅,石阶上那一排红衫大汉,左手叉腰,右手一旋,掌中金号,在阳光下闪闪生光,连退三步,退到檐下让开一条通路,然后"呜"地一声,号角之声,又再大作,那彪形巨汉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口中又自大喝道:"各位人席。"号声五响,两侧偏厅中,抢步走出十余个长衫汉子,到处肃客人座,"神手"战飞刷地扇开手中长扇,扇面水平,自左至右,缓缓划了个半圆,座上笑语人声,顿时俱寂。 只见。神手"战飞缓缓转过身去,在身前的一张供桌前恭恭敬敬行过大礼,一举起桌上的一杯雄黄艾酒,双手端杯,高举过顶,转身道:"请!"仰首一于而尽。 正厅内外,偏厅前后,里里外外四十余桌上的青瓷酒杯,立刻全被端起,喝得涓滴不剩。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再次斟满杯中之酒,一举杯道:"今日欣逢佳节,你我兄弟欢聚一堂,兄弟我有个天大的喜讯,要告诉各位——"他语声一顿,四厅又复响起低语之声。"龙形八掌"端坐如山,目光四扫,嘴角隐泛笑容,目光中却无丝毫笑意。 只见"神手"战飞干咳两声,四下又复寂然,这"浪莽山庄"的主人,今日逢喜事,精神像是分外爽朗,接着朗声笑道:"江南武林,近数十年来,群雄纷起,英豪辈出,大有昔年春秋战国时,群雄割据之势,此种情势,虽可激人向上,一争雄长,但却稍嫌散乱,是以内不能息内乱,外不能御外侮,以致……嘿嘿!"他嘿嘿干笑数声,目光一膘"龙形八掌"檀明,接着又道:"今天到此间来的全都不是外人,休怪兄弟我口没遮拦,要说几句肺腑之言。"他突地面色一正,正色道:"今日武林情势,北重于南,此乃无庸讳言之事,你我兄弟如再不知振作,只怕此后情况更劣。这井非是说江南江湖豪杰不如两河武林健者,而只是你我兄弟不知团结而已,有道是两人同心,其利断金,是以兄弟我久鉴于此,便和七巧追魂那大哥、莫家诸兄弟,苦心寻访,想找一个智德兼备之人,来做江南武林群龙之首。""龙形八掌"微微一笑,放下酒杯,侧首向身旁的东方兄弟低语道:"人道神手战飞文武全才,是个角色,今日一见,当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他语声说得虽轻,但却故意让"神手"战飞能够听见。 "神手"战飞面上微微一笑,像是颇为得意,心中却暗忖:"今日之会,这龙形八掌居然敢来,当真是有几分胆气,只是他既敢闯到这里来,必非全无仗恃——"一念至此,突地向身后一个长衫汉子低语两句,转身接道:"兄弟我虽然才能鲜薄,但莫家兄弟,那氏大哥,却都是天纵奇才的绝顶人物,须经他们寻得之人,必定不致令各位兄弟失望,今日兄弟我在此间请各位前来,一来是许久未与各位见面,颇为想念,再者却是要各位来见见我们未来的盟主裴大先生。"语声方了,四下立刻报以如雷掌声,"神手"战飞面带微笑,转身一招手,门外的红衣大汉身躯一拧,号角对向厅间,突地吹奏起来,十余个长衫汉子急步而出,十余串"百子南鞭"同时燃起,但见火光点点,纸屑飞舞,号角之声,更是震耳欲聋,"神手"战飞缓缓回转身来,伸出左手,指向大厅后的一扇门户,朗笑说道:"现在——"目下众豪的数百道目光,不禁随着他的手指,一起向那扇门户望去。 鞭炮号角之声更响,淡青色的问帘往上一掀——战飞一个箭步,窜到门口,垂首朗声道:"江南武林同道,恭迎裴大先生!""龙形八掌"、东方兄弟对望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暗中猜测:"不知这裴大先生究竟是什么大人物?"一起转首望去,只见门帘掀开后,良久良久,门外方自弯处走出一个人来,众豪目光望处,只见此人目光流转,鼻挺眉扬,满面俱是精灵跳脱之色,"八卦掌"柳辉心中一惊,皱眉道:"此人不是那七巧童子吴鸣世么?"哪知他语声未了,吴呜世身躯已自向门边一闪,门内又自走出一个人来,号角、鞭炮之声,倏然顿住,那彪形巨汉放开喉咙,大喊道:"裴大先生——到!"群豪心头俱都一凛,不由自主地长身而起,一起定晴向这江南绿林的盟主望去——"龙形八掌"微微一笑,亦自站起身子,回首望去——这一望之下,他心头却不禁为之栗然一震,几乎忍不住要脱口唤出声来,他虽然阴莺深沉,但此刻却仍不禁面容大变! 东方铁目光一转,低语道:"此人神采照人,而且更是俊美,看来当是个人才,只是——年纪却似太轻了些。"只见"裴大先生"在"神手"战飞的扶持之下,得得走入大厅,目光凝然,瞬也不瞬地望着前方,面上更是木无表情,只有眼角眉峰,似乎微微含敛着几分忧郁之态。 号角鞭炮之声已息,此刻大厅中竞寂无人语,静得连彼此呼吸之声都互相可闻,厅内群豪,此刻心中既是惊异,又觉奇怪,数百道目光,眼睁睁地望着裴珏,而裴珏却像是全部不知道。 "龙形八掌"与东方兄弟中的东方铁、金鸡向一啼,以及七巧追魂、莫氏四煞、"神手"战飞,坐在当中主席,此刻只见这"裴大先生",竟已走到自己身侧,他忍不住轻咳一声,心中忽然一动,立刻垂下头去,只听"神手"战飞举杯道:"你我兄弟且敬裴大先生一杯。"吴鸣世拿了酒杯,交到裴珏手上,裴珏茫然接过,仰首一千而尽,吴呜世暗叹一声,他这两天来,总觉得裴珏像是有些神不守舍,今日清晨,见到裴珏的样子,更像是茫然一片,他心中既是提心,又觉着急,生怕裴珏一个不好,出了差错,便无法弥补,他此刻倒有些后悔,不该怂恿来做此事了。 四座群雄轰然一声,饮下杯中之酒,"神手"战飞缓缓放下酒杯,目光如鹰,自群豪每人的面上扫过,突地双掌一拍,两个长衫汉子,自厅后抢步而出,手里捧着一方鲜红彩缎往"神手"战飞身上一披。 战飞面寒如水,目光一转,突又双掌一拍。 大厅前突地一声牛呜,只见四个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腰间围着一条血红彩带,四人手中竟各持一只牛腿,将一条亦是身披彩带,角挂红中的牡牛,高举过顶,抬了进来,那条牛虽然怒吼连连,但被这四人高高抬起,竟是丝毫动弹不得,日光之下,只见这四人身上的肌肉,有如粟米一般,粒粒凸起,流转不息,脚下不停,将这条牡牛笔直地抬入大厅,停在那椅桌之前。身披彩缎的"神手"战飞缓缓转身,举起手中的雄黄酒杯,一饮而尽。 另两个赤身系彩的大汉,手捧一个颀大金盆,飞步而出,单膝点地,曲足跪在战飞身前,战飞一手缓缓自供桌前拿起一把精光发亮的解腕尖刀,蓦然"扑"地一声,竟将方才含在口中的雄黄烈酒,张口一喷而出,喷在牛首之上,"神手"战飞出手如风,手中尖刀,闪电般在牛颈下一划——刹那之间,只见鲜血如泉,漂涌而出,那两个大汉四手一抬,抬起手中金盆,接住牛血。这条其壮无比的牡牛,此刻哀鸣不绝,全身不住地挣扎。只见那四条大汉神力惊人,此刻竟仍屹立如山,丝纹不动,只见他们面日神情之中,却也不禁透出了几分吃力之态。 "神手"成飞手腕一扬,手中尖刀,竟自电射而出,这柄尖刀,刀身略弯,此刻被"神手"战飞随手抛出,在空中划了个圆弧,竟又问电般转,扑地一声回头来,插在牛身后股上。 牡牛又一声哀鸣。 但刹那之间,这哀鸣之声,便又被鞭炮号角以及喝采之声淹没。 "神手"战飞嘴角一扬,缓缓转身,微一抬手——刹那之间,鞭炮、号角,以及喝采之声,便又一起顿住,"龙形八掌"面上微带笑容,虽仍是无动于衷之态,但心中亦不禁暗暗吃惊。 只听"神手"战飞朗声道:"凡我江南同道,且来饮我血酒,贺我盟主之生。"举起酒杯,在金盆勺了一杯血酒,双手捧至裴珏身前,等到裴珏一饮而尽,他又自饮了一杯,然后"七巧追魂"、"北斗七煞",亦各各离座而起,勺了一杯血酒,仰首一干而尽,四下群豪,面面相觑,有的早已离座而出,排成一列,等饮血酒,有的心中虽还有几分迟疑,但心下连连数转,亦是各无异识。 "龙形八掌"檀明端坐不动,眼角瞟处,只见裴珏目光之中,竟仍然是茫然一片,直到此刻,还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檀明心中既惊且奇,他无法想象这少年在离家一载之中,怎地有如此奇遇,今日竟做了江南绿林道的盟主。 他心念数转,却仍然端坐如故,任何人都难以从他面目之上,看透他的心意。只见大厅之中,群豪多半已离座而起,那条牡牛想必是因流血过多,此刻已停止了挣扎,只是默然垂着头,静等着它残余的生命和着鲜血流出……直到流尽! "神手"战飞肩披彩缎,负手而立,嘴角微扬,目光转了两转,突地闪电般直瞪到了"金鸡"向一啼身上,沉声道:"向大哥今日来此,是以江南道上同源的身份参与此事的呢,抑或是——哼哼!兄弟我倒要向大哥给我一个明白。""金鸡"向一啼浓眉一扬,哈哈一笑,道:"兄弟今日来此,只是来看看热闹的,难道不可以么?""神手"战飞面色一沉,道:"今日我江甫武林同道,歃血为盟,誓共生死,向兄亦是江南道上同源,却只是来看看热闹,嘿嘿!这却使兄弟我有些不懂了。""金鸡"向一啼恻恻一声冷笑,缓缓道:"难道凡是江南武林道,就全都要加盟此会的么?""神手"战飞面同森寒如铁,沉声道:"众家兄弟,誓共生死,是友便非敌,是敌便非友,这其问绝无选择余地。是友是敌,但凭向兄一言而择。向兄若说今日此来只是看看热闹,说来便来,说去便去——哈哈,嘿嘿,哼哼!这却未免将这浪莽山庄看得太不值钱了。"他话到中途,突地纵声狂笑起来,自"金鸡"向一啼身上,掠向"龙形八掌"檀明,话声一了,双手一负,目光凝注,宛如利剪,静待向一啼的下文。 厅上群豪,数百道目光,此刻不禁又都集中到"金鸡"向一啼身上,但见向一啼手抚铁拐,正襟而坐,面寒如水,眼帘微垂。群豪的目光,也像是如中幻魔,随着他黝黑的手掌,在那黝黑的铁拐上移动着,由左至右,由右至左……突地—— 大厅中阴暗的一角里,缓缓走出一个形容猥琐的瘦小汉子,干咳一声,竟突地仰首狂笑起来。 此刻当真是剑拨弩张,一触即发之际,群豪骤然听到这等笑声,心中不禁齐都一惊,转目望去,只史这汉子一摇三摆地走了出来,狂道:"是敌便非友,是友便非敌——哈哈,战庄主,难道江南武林中。不愿奉这"裴大先生"为盟主的人,便全都是敌而非友么?"群豪心中又一惊:"此人是谁?竟敢在战神手面前如此放肆狂言!"只贝此人貌不惊人,神态猥琐,在座群豪,竟没有一个人认得此人是谁的。 "神手"战飞浓眉一轩,心念数转,突地纵声笑道:"难道阁下还有什么异议不成?"那汉子冷笑一声,道:"我们兄弟混饭吃,讲究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枪尖上拼骨,刀头下舔血,纵然是刀山火海,枪林剑树,要你出出入人你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含糊,战庄主,你说这话可是?"这汉子形容虽猥琐,言语却极灵便,一口气说下来,连疙瘩都没有一个,"神手"战飞又眉微皱,沉声道:"正是。"那汉子哈哈一笑,道:"这就是了,按说战庄主替我们选出的盟主,绝不会有什么差错,可是我陈国良不度德,不量力,却要来试试这位裴大先生,是不是有惊人的艺业,超群的本事,能压得住我们这些刀头舔血的朋友。要是这位裴大先生的武功还不如我——哈哈:"他狂笑一声,倏然顿住语声,双手一叉,全然是一副市井泼皮寻人打架的姿态。"神手"战飞浓眉一轩,厉声道:"你是谁?受了谁的指使,竟敢在这里撒野,这浪莽山庄,岂是你这下五门的狂徒撒野之地——来人呀!给我将这大胆狂徒抓出去。"他喝声一了,立刻有两个黑衣大汉,越众而出,"金鸡"向一啼倏然长身而起,大喝道:"且慢!""神手"战飞扦眉道:"怎地?"金鸡"向一啼冷笑道:"这位陈兄弟说的话,一句也未曾说错,要想当江甫武林盟主的人,不露个三招两式,嘿嘿——江南道上的数万个弟兄,怎能心服?""神手"战飞微微一怔,瞬即厉声道:"这裴大先生,乃兄弟我与莫氏兄弟,那大哥一起请来的,有谁不服的话,哼哼!""金鸡"向一啼冷笑道:"如此说来,那不如让战兄你自己做盟主好了,又何必——哼哼,做出这等张致来欺人耳目。"陈国良嘻嘻一笑,道:"是了,要是战庄主来做盟主,我陈四倒没有话说。""龙形八掌"檀明冷眼旁观,此刻突然干咳一声,拊掌笑道:"是极!是极!"在场群豪的数百道目光,倏地尽都转向檀明。这些武林豪士,正都是眼中不揉半粒沙子的光棍,知道此时此地,"龙形八掌"居然发言,必非轻易之事。裴珏一入大厅,心中千头万绪,正在茫然沉思,此刻听了这句话声,心中一动,转目望去,正好与檀明的目光遇到了一处。 刹那之间,裴珏但觉全身一震,只见檀明面向自己,微带笑容,刹那之间,他突地想起年余以前,在那"龙飞镖局"的后院之中的种种情事,他也倏然想起,自己决心出来闯荡江湖时,所立下的决心。 "神手"战飞厉目望着"金鸡"向一啼,正待答话,却见裴珏突地挺胸走出,笔直地走向那"陈国良"面前,朗声道:"你是准备要试一试我的武功么?"这陈国良本是江湖宵小之辈,方才不过是奉了"金鸡"向一啼之命,故意来捣乱而已,其实他哪里真得有在浪莽山庄撒野的胆子。 此刻他见这即将成为江南绿林的盟主的少年站在自己前面,神态轩昂,言语清朗,双目之中,更是闪闪生光。 一时之间,他心中大生怯畏之心,竟不敢答出话来。 那"金鸡"向一啼却深知裴珏的底细,知道他不会武功,此刻忙道:"不错,这位姓陈的朋友,正是找裴大……"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这裴姓少年,本是又聋又哑的,自己又曾重重击了他一拳,而此刻他不但身上全无半分伤痕,而且居然能说能听起来。 一念至此,他心中大奇,不觉倏然住口,只听裴珏冷冷道:"你既然要找我较量武功,那么你就快些动手吧!"七巧童子吴鸣世目光动处,见他竟突地挺身而出,心中不禁惊奇交集,要知道他与裴珏相交以来,但觉裴珏仁义为怀,锋芒不露,以德报怨,少年老成……优点虽多,但却总少了一种江湖侠士应有的豪勇之气,但他知道裴珏少年孤苦,受尽折磨,以致如此,自也不足为怪。 此刻他见裴珏如此神情,这正如囊破锋露,睡狮突醒,惊奇之余,又不禁为之欣喜,但却又有几分提心,担心裴珏的武功,不是这陈国良的敌手,目光一转,只见那"龙形八掌"面带微笑,目注裴珏,"神手"战飞双拳紧握,屹立如山,"北斗七煞"面色凝重,目光如剪,"七巧追魂"双眉微皱,似在沉思,而裴珏从容负手,却竟似根本没有将面前这猥琐的汉子陈国良放在心上。 这大厅之中的武林群豪,有的是纯粹为着观礼而来,有的是奉召歃血为盟江南绿林,有的是"神手"战飞的私人心腹,有的是存心为难的"金鸡"帮众,有的是"龙形八掌"檀明的门人手下,有的一心想看这"裴珏大先生"丢人现眼,有的却又希望他能成名露脸……这其中情况之复杂,当真是言语难以描摹,但众人心意虽不同,目光却一起望在裴珏身上,纵然是"北斗七煞"、"七巧追魂"、"神手"战飞、"龙形八掌"这些久已成名,声威远震的人物,此刻比起裴珏的光采,也要黯然失色。 裴珏语声过后,大厅中立刻变成一片沉寂,那陈国良目光到处乱转,似乎在乞怜,又似乎在求助,最后笔直地望向"金鸡"向一啼,哪知向一啼此刻正自暗地思忖:"看来这裴姓少年,似乎有些古怪,无论如何,先叫这陈国良试一试也好。"于是冷"哼"了一声,缓缓说道:"朋友既有心一试裴大先生的武功,此刻还不动手,更待何时?"双手一负,双目一翻,再也不望陈国良一眼。那些一身彩衣的金鸡众帮,见了帮主这等神色,也都跟着起哄,有的口中开始了出"嘘"声,有的肆口毁嘲:"看他像是个汉子,哪知却是这样的没种!"大厅中的沉寂,顿时换作哄闹,"龙形八掌"依然含笑端坐,冷眼旁观,陈国良心中怯畏,又是懊悔,但此刻骑虎难下,突地大喝一声:"我与你拼了!"一个虎扑,纵身扑向裴珏,厅中群豪只觉眼前一花,一声惨呼,甚至还未看清裴珏的动作,陈国良已自平空飞了出去,"叭"地一声,落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众豪面面相觑,群相失色。"金鸡"向一啼更是沮然色变,连退三步倚墙而立,呆呆地望着裴珏,几乎相信不自己的眼睛,"龙形八掌"浓眉一扬,突地长身而起,"神手"成飞下意识地拔出背后折扇,"刷"地展开,"北斗七煞"兄弟对望一眼,只见彼此面上,亦都变了颜色! 此刻众人心中所思,更是个个不同,复杂万分,这其中只有"龙形八掌""神手"战飞、"北斗七煞"、向一啼、"七巧追魂"、东方兄弟、吴鸣世等人,看出裴珏施展的招式,只见他招式虽然简单,但出手之奇诡、部位之准确、劲力之分配、运用之纯熟,却端的是令人叹为观止,这些武林豪士虽都是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但此刻心中暗问自己,竟没有一人知道这一招的来历。 "神手"战飞目光数转,突地挥手叱道:"抬下去……"只见裴珏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又回复了片刻前的迟钝神色,"神手"战飞心中惊疑之极,但面上却不露半分神色,浓眉一扬,面向"金鸡"向一啼,冷冷一笑,朗声笑道:"兄弟自问两眼不盲,各位对裴大先生的武功若是还有怀疑之处,不妨出来试试。"但见厅中群豪,个个噤如寒蝉,俱已被裴珏方才那一招奇奥绝伦的武功所惊,哪有一人再敢发言,不禁再次狂笑一声,正待发话,忽地望见"龙形八掌"一手端起酒杯,笔直地走了过来,竟对裴珏笑道:"珏儿,一年不见,想不到你武功居然精进如斯,真正令人可喜,我且敬你一杯。""神手"战飞立刻面色大变,他再也想不到裴珏竟是檀明素识,而且檀明言语之下,竟似还比裴珏长着一辈,群豪更是心中大奇,"怎地战神手推出的绿林盟主,竞是他冤家对头的故人?"只见裴珏缓缓移过目光,向檀明微微一笑,嗫嚅半晌缓缓道:"大叔你这一向可好?""龙形八掌"哈哈一笑,仰首喝干杯中之酒,朗声道:"还好,还好!"一手搭上裴珏肩膀,缓缓走回座中,战飞愕愕地望着他们,心中的得意之情,早已走得干干净净,愕了半晌,强笑道:"原来檀大侠竟是裴大先生素识……"檀明朗笑道:"珏儿自幼便和我住在一起,素识二字,似乎还不足以形容哩。"转首裴珏:"珏儿,你说可是?"裴珏无言地点了点头,只见"神手"战飞面上阵青阵白,他一心想将裴珏推为绿林盟主,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要裴珏在他掌握之中,那他又与盟主何异,方才裴珏露出惊人武功,他心中虽奇怪,但却得意,哪知此刻情势急转直下,竞是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所费的一番昔心,到此刻竟似都为了对头所费,这浪莽山庄主虽然阴鸷深沉,涵养功夫,到此刻也不禁为之惶然色变了。 "龙形八掌"目光一转,哈哈笑道:"老夫只顾着自己欢喜,却忘了各位还有正事。珏儿,今日武林群豪此来,全是为着你一人而已,此后你做了江南绿林盟主,切切不可辜负了别人的雅爱,去去——快去照顾客人,唉!故人有后,真叫老夫高兴得……"他仰首狂笑一阵,又道:"战庄主,方才歃血之誓,被那匹夫一扰,险些弄得不欢,所幸此刻已自无事,在座群豪,还有许多未曾饮得血酒,此刻还不赶快完成大典,老夫虽是局外人,却已等得有些心急了哩!""神手"战飞满面苦笑,诺诺道:"正是……正是……"他此刻心里哪里还有半分要裴珏来当盟主之意,但此时此刻,当着天下英雄,他却又怎能自己来打自己的嘴巴,说出反对的话,那"金鸡"向一啼突地大笑一声,道:"裴大先生,不但少年英俊,想不到武功更是如此惊人,这种人来当江南盟主,我姓向的还有什么话说——来兄弟们,且饮一杯血酒,贺我盟主之生!"大步走了过去,舀起一杯血酒,颔首一干而尽,走到裴珏身前,躬身一礼,忽地厉声道:"自此以后,裴大先生就是我盟主大哥,若有什么人对我大哥无礼,我姓向的第一个找他拼了。"一手拄着铁拐,铁拐触地,当当作响,金鸡众帮见了帮主如此,自也争着去饮血酒,这"金鸡"向一啼方才虽一心想来扰乱这"盥主之会",但见了战飞的神座他与战飞仇怨已深,此刻便不但不再扰乱,反而极力赞成了。 这其间的人世变化,当真是波谲云诡,瞬息之间方才一心想来扰乱之人,有如檀明、金鸡,此刻俱都是一力赞成,唯恐不及,而方才一力赞成之人此刻却一力反对,但他们却都又是主盟之人,心中虽反对,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将出来。 "七巧童子"见了"神手"战飞、"北斗七煞"、"七巧追魂"等人面上的神色,心中虽在好笑,但却不禁又有些担扰了。 要知道"七巧童子"不但聪明绝顶,而且涉世颇深,此刻冷眼旁观,更是将这些人的心事,看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龙形八掌"本是生怕江南绿林盟主产生之后,江南绿林因而团结,便对他极为不利,是以他自然要来加以阻扰破坏,此来不过是伺机而动,但后来见了这位"盟主"竟是裴珏,他心下数转,便将以前的主意全部推翻,反而一心想帮着裴珏登上盟主宝座,因为以他和裴珏之间的关系,自然比"神手"战飞深些,这样一来,裴珏主盟江南绿林,就反而变成与他极为有利之事了。 "七巧童子"吴鸣世心中担忧的是,他从裴珏口中,知道檀明之对于裴珏,井非真的全是善意,这其中的内幕究竟如何,他虽不十分明了,但也猜着几分,裴珏如此被人利用,说不定比被"神手"战飞利用更坏,吴鸣世心念数转,他虽然聪明绝顶,但想来想去,却也想不出一个妥善之计来。 只见那陈国良早已被战飞手下,抬出厅去,生死不知,厅中群豪,一个个心中虽都有着个闷葫芦,但事已至此,仍然依次往饮血酒。"伸手"战飞看在眼里,昔在心里,直急得满头汗珠,涔涔而落。但见"龙形八掌"口角含笑,一面介绍东方兄弟与裴珏招织,一面又不住含笑询问裴珏这一年别来经过,神色之间,竟是十分关切。 吴鸣世冷眼旁观,心中不禁暗叹,他知道裴珏生具至性,一心只念着檀明的养育之恩,根本丝毫没有对檀明怀疑之处,那檀明纵然对他有些不好之处,他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此刻与檀明对面相坐,仿佛又回到一年余前"飞龙镖局"中的光景,檀明问他一句,他便答上一句,所幸此时此地,言语不便,是以檀明没有多问,他也没有多说。 过了半晌,裴珏心中实在忍耐不住,嗫嚅着道:"大叔,不知文琪妹子可还好么?""龙形八掌"面容一沉,突地叹道:"唉,我知道你与琪儿青梅竹马,已经——但我们虽是武林中人,礼教两字,却也万万不可忘记,是以你那日在后花园中的情况,我极为不满,只是想不到你性情那般刚烈,竟然不辞而别,我心里虽然生气,但见你走了,却还是担心的,你知不知道我曾叫过许多人出来找你?"裴珏心情一阵激动,想到自己一生之中,又有几个人曾像檀大叔这般关心自己,忍不住眼眶一红,垂下头去,心里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却又说不出来,只听檀明长叹一声,又自接道:"其实你只要好好做人,我便将琪儿许配于你,有何不可。"裴珏心中一颤,抬起头来,只见檀明目光的的,望向自己,不禁又垂下头去,这"叔侄"两人,轻言细语,竟似忘了这里是什么所在。那"神手"战飞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急怒交集,悄悄走到"北斗七煞"身侧,附耳低语几句,但"北斗七煞"兄弟面上却露出难色,愕了半晌,不住摇头,"神手"战飞长叹一声,只见厅内群豪,此刻全已饮过血酒,有的逞自走回座中,有的竟走到裴珏身前,躬身为礼。 他心中正自满腔怒气,却听到厅外"劈拍"连声,又是一串百子南鞭响起,那彪形大汉当门而立,又自大声喝道:"大典完成——""神手"战飞火冒三丈,缓缓踱过去,乘别人未见,突地一个"时拳"打在那巨汉肚上,那巨汉喝声未了,当肚一击,直痛得弯下腰去,冷汗直流,他四肢发达,头脑迟钝,哪知这其中的变化,再也想不通庄主为何会突然给自己一拳,只见战飞面带笑容,若无其事地又走了开去。他肚子虽痛,怎敢叫出声来,抚着肚子,连退几步,溜到后面养伤去了! "神手"战飞虽然打了别人一拳,但是他心中闷气,却又怎是这一拳可以出掉的,缓步踱回厅上,干咳一声,无精打采他说道:"各位既是饮过血酒,便全是自己兄弟,但请随意吃喝,不要再客气了。"他此刻语声低微,坐在远些的人,甚至连听都听不清楚,哪里还有半分先前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金鸡"向一啼暗笑,举杯道。 "战庄主当真是众望所手,登高一呼,江南武林中久未能决之事,于兹便告解决,我向一啼实佩服得很,且敬战庄主一杯。""神手"战飞冷哼一声,"金鸡"向一啼故意眉头一皱,沉声道:"值此大喜之日,战庄主难道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么?""神手"战飞干笑一声,举杯道:"我心里高兴极了……高兴极了。"举杯一饮而尽,"吧"地一声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直恨不得给向一啼肚子上也来一拳,才对心思。 于是酒筵盛开,"浪莽山庄"中的执事之人、穿流不息地往上送上酒菜,酝酿多时的"盟主大会",此刻大典既成,在武林中默默无闻的裴珏,从此不但登上江南绿林的盟主宝座,而且他的武功,也从此成了天下武林的话题中心,但却从未有一人看出这"裴大先生"的武功究竟是何门何派的,更没有一人看出"裴大先生"的武功究竟深浅如何。 "神手"战飞无精打采地喝了两杯闷酒,却见那"七巧童子"吴鸣世突地跑了过来,在他耳畔低语数句,"神手"战飞始而浓眉深皱,但听完了吴鸣世的话,精神却突地一震。 裴珏目光动处,忽地见到吴鸣世,连忙含笑招呼道:"吴兄,你可认识檀大叔么?"吴鸣世微微一笑,缓步踱过,道:"龙形八掌檀大侠的英名,天下皆闻,小可正是闻名已久,只惜无缘拜识而已。"裴珏道:"檀大叔,这位是我的好友吴鸣世,他在武林中也有些声名,不知檀大叔可曾听过没有?""龙形八掌"目光闪动,在吴鸣世脸上连转数转,突地像是想起什么,面色竟随之一变,但瞬即一笑,道:"吴鸣世——吴兄想必就是人称七巧童子的武林神童吧,老夫也闻名已久了,哈哈!却想不到竟是珏儿的好友。"吴鸣世面上虽亦含笑,但目光之中,却似闪动着一分锋锐的光芒,与檀明目光相对,良久良久,方自一笑,道。 "檀大侠过奖了。" 裴珏生具至性,一心想望着自己的唯一知已能与自己的最大恩人谈得投机,哪知他两人言语之间,虽然各自都带着笑容,但一明良望去,便知道不过是假笑而已,心里不觉极为失望,但却没有想到别的。 这两三日来,他奇遇极多,又听了别人的劝告,是以并不推辞盟主之位,再加上与"龙形八掌"突然相见,使他激起心中豪气,渐露锋芒,但是他本性难改,仍然是直肠直腹,若要让他像"七巧童子"一般机警跳脱,却是万万难以做到。 第07章(2) 他见了檀明与吴鸣世两人对答两句,便已住口不言,心里难受,又自纳闷,他深知吴鸣世的为人,不管心里怎样,对人却总是面带笑容,即使对"神手"战飞、七巧追魂等人,也从来没有露出像此刻一般的神色,剑眉微皱,正想说几句话,来打开他两人之间的僵局。 哪知"神手"战飞突地哈哈笑道:"今日裴大先生荣登盟主之位,本已是大喜之事,却想不到裴大先生又是檀大侠的故人,那更是喜上加喜,此后我江南武林同道,沾着裴大先生的光,也必能在檀大侠手下讨口饭吃了。群豪闻言一愕:"神手战飞怎他说出这般泄气的话来了?""龙形八掌"浓眉微皱,正待开口,却听"神手"战飞又自接口笑道:"裴大先生此刻虽然已是兄弟们的盟主大哥,但却和兄弟们相识不久,兄弟们只知裴大先生武功极高,却不深知是何派高人,今日一听檀大侠之言,才知道裴大先生原来自幼即和檀大侠在一起,那么裴大先生的武功,想必也是和檀大侠同源的了?""龙形八掌"浓眉又自一皱,"七巧童子"吴鸣世也忙接口笑道:"据小可所知,裴兄虽在檀大侠门下多年,武功却是离开檀大侠之后所习的哩,檀大侠,不知是也不是?"裴珏心中一动,自幼及长的学武经过,在这一瞬之间,突地自他心头一闪而过,他想起他在"飞龙镖局"之中,如何习武,如何被人称为蠢才,如何连个普通的趟子手都打不过,使得他自己也深信自己不是练武的材料。 但是直到今日,他的失去的自信之心,却又复回转,他在昨、前日两日之间,在"金童玉女"门下,仅仅学了两日武功,但乍一出手,便已震惊群豪…… 他虽然直肠直腹,但此刻心念动处,亦不禁疑云大起。 "难道以前亦不是我笨,而只是檀大叔不愿教我武功,是以故意骗我么?"抬头望去,只见"龙形八掌"面色极为难看,他不禁暗叹一声,又自忖道:"无论如何,我如不是檀大叔将我收养,此刻只怕早已冻死饿死,他纵然不传授我武功,也一定是一番好意。"想到这里,便不再想,他宅心仁厚,生怕自己再想下去,又对檀大叔怀疑。 却听"神手"战飞又道:"兄弟我直到今日,才知道裴大先生原来是昔年名震河朔大英雄——枪剑无故裴氏双侠的后人,关于裴氏双侠生前的种种英风豪迹,兄弟虽恨未能眼见,却听得多了。"裴珏对"神手"战飞本无好感,此刻听他忽然谈起自己的亡父,心头一颤,热血上涌,但觉这"神手"战飞纵有千般不好,但对自己总是好的,眼眶又一红,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向战飞深深一札,又一言不发地坐了下去,他只觉喉头哽咽,心里纵有千百句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神手"战飞连忙长身而立,躬身还礼,一而沉声道:"盟主若对小弟这般客气,岂非折煞小弟了。"要知道武林中的班辈,全与年龄无关,"神手"战飞虽然已老得可做裴珏的叔伯,但裴珏此刻已是盟主身份,是以战飞自称"小弟",别人也觉刺耳,只有"金鸡"向一啼等人心中奇怪,不知道他这般做作,究竟又在弄些什么玄虚? 只见战飞突又长叹一声,道:"裴氏双侠的生前事迹,兄弟固是听得多了,裴氏双侠的死因,兄弟听得也不少,本来此事与兄弟毫无干系,但此刻裴大先生,既然已是兄弟的盟主大哥,那么裴大先生的事,便就是兄弟的事,兄弟无论如何,也得为裴大先生复仇。"群豪齐都一愕,要知道昔年那蒙面黑衣人杀尽武林镖头,最后与"中州一剑"欧阳平之同归于尽之事,当真是震动天下,江湖中无人不知,此刻听战飞旧事重提,群豪心中俱都大奇! "那黑衣怪人明明已经死了,难道战神手还要找死了的人复仇么?"裴珏更是心情激动,涩声道:"先父之仇,我时刻未忘,但仇人已死,而且…··我那仇人姓名不详,连个后人都没有……"说到这里,颓然地坐回椅上。 "神手"战飞浓眉一扬,突然"吧"地一声,以掌击桌,道:"武林中人尽道那黑衣蒙面人已死,但——哼哼,有谁真的见着,北平城外死在欧阳老镖头身旁之人,面目已被击毁,又有谁能断言他就是那黑衣凶手的正身……哼哼,此事其中必定大有蹊跷,说不定那黑衣凶手此刻不但还在人世,而且……"他语声蓦地一顿,眼角瞟处,只见"龙形八掌"面寒如水,难看已极,心中不禁暗自得意,口中却说道:"檀大侠,你乃当事之人,不知对此事看法如何?""龙形八掌"面色深沉,沉声道:"此事真相,本来极为简单,但经战庄主一说,却反似变得复杂起来了,战庄主如果……""神手"战飞冷"哼"一声,截断了他的活,沉声道:"此事真相究竟如何,日久自知,反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间没有能包火之纸,也没有永远可以隐藏之事……"他语声一顿,突地大喝道:"凡我江南同盟,此后人人部得将盟主大哥这件血海深仇,有如自己血海深仇一样地深铭心上,时时刻刻,都得为探寻此事的真相努力。"说罢,举起酒杯,大喝道:"为此目标,且于一杯!"厅上群豪,突然一征,但都举杯,"七巧童子"吴鸣世目光闪闪,顾盼之间,神采毕露,"龙形八掌虽仍面色深沉,一无表情,但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却再无一人能够猜到!裴珏更是心中激动,喉头哽咽,举杯饮尽杯中之酒,酒入肠中,更化为满腔热血,日光动处——他这满腔热血,竟不由自主地凝结住了。大厅一片喝声之中,厅外突地缓缓走入一个人来。只见此人秀发披肩,长衫曳地,面色苍自,有如莹王,一双明亮的眼睛,却又似在这一片莹玉问嵌入的两颗明珠。她来得虽然漫无声息,但厅中群豪,却都似受了她无形的吸引,一个个转过头来。"龙女檀文琪!""不知是谁,在角落中低呼一声,于是满厅之中,但听低呼"龙女"之声,此起彼落。但这一切声音,檀文琪却都根本没有听在耳里,像以往那次一样,此刻她眼中所见,只有裴珏的声形,耳中所听,只有裴珏的声音,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力量,这力量的来处像是那么遥远,但却又那么的真实,遥远的就像此刻映在她秀发上的阳光,真实地也正如阳光,她甚至不用感觉,就知道这力量的存在,正如她知道阳光的存在一样。阳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映在地上。地上她长长的影子,缓缓向前移动着,裴珏也缓缓转过席面,渐渐,她的影子触到他的脚尖,也正如她的固光早已触着他的目光一样。目光,像四条无形的线,紧紧地纠缠一起,她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他也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又何常听得见,她张开口,没有说出话,他张开口,也没有声音!无声地情感交流,无声中两心相投。"龙形八掌"干咳一声,道:"琪儿,你怎么也来了……琪儿,你怎么也来了?"他一连说了两次,第二次的声音说得比第一次更大。 于是檀文琪低应一声。 "我来了。"但她的目光,却还停留在裴珏的脸上。 厅内群豪,此刻千百目光,忽而望向"龙女"檀文琪,忽而望向裴珏,但觉这一男一女,女的固是百媚千娇,美艳不可方物,男的更是英姿挺秀,宛如临风玉树,再见了他们的神情,心中各各虽都暗笑他们的痴,自己不知不觉间,竟也看得痴了。 此刻厅外突又闯入一个人来,目光四下一转,瞟了众人一眼,悄悄绕过"龙形八掌"身侧,走到"神手"战飞面前,战飞本也在呆呆地望着,那汉子低咳一声,战飞转过目光,浓眉一扬,悄然起立,退后数步,沉声问道:"那姓檀的在庄外可有埋伏?"这汉子正是战飞方才派出庄外打探敌情之人,目光又斜瞟檀明一眼,微微摇首,战飞浓眉一扬,冷哼一声,心道:"姓檀的你老吃老做,有恃无恐,若不是此刻你已另有打算,我倒要叫你尝尝浪莽山庄的厉害。"袍袖一拂,正待走回座中,却见那汉子目光一转,悄声道,"庄外虽无异动,但小人却在庄后见到一处浮松泥上,似是新掘的坟墓……"战飞浓眉又一扬,沉声问道:"新坟,庄后怎会有新坟?"那汉子低语按道:"小人心里也在奇怪,便唤了三两个兄弟,掘开一看——"战飞皱眉道:"里面是什么?"那汉子低声接道:"里面果是一具尸首,小人虽不认得,但据外庄的侯兴民说,这尸首就是那专门出卖消息的快讯花玉,他尸身虽已掩埋,但尸首未僵,显见得死去不久,尤其奇怪的是,全身上下一无比痕,打开长服一看,只有当胸一个紫黑掌印,竟是被人家一掌击死,却不知他尸身是谁掩埋的?""神手"战飞浓眉深皱,"呀"了一声,却听这汉子又道:"还有一件奇怪之事……"战飞叱道:"快说!"这汉子道:"在那新坟不远之处,地上竟被人用指甲划了四个字迹,写的是只会一招。这字无头无尾,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小人再将快讯花玉的尸体仔细检查一遍,发现他右手食中二指的指甲缝中,满身泥土,显见这四字也是他临死之前写的。"这汉子本是"神手"战飞的一个得力手下,武功虽不高,但观察事物,仔细谨慎,却是一把好手,是以战飞才会派他出去打探。 战飞闻言沉思半晌,突地伸出右掌,食指微曲,其余四指却伸得笔直,有如猜拳行令时所施的手势一般,顺手一挥。 那汉子面上立时露出喜色,倒退三步躬身一礼,低声道:"多谢庄主恩赐。"再退三步,转身而去,原来"神手"战飞人虽阴鸷凶狡,却是枭雄之才,统令之下,赏罚极明,方才那一个手式,便是令他赐赏之意,赏的是他观察仔细,若换了一个粗心大意之人,莫说看不出那地上字迹与指缝中泥土,便是那一堆新坟,只怕也会忽略过去。 "神手"战飞俯首沉思半晌,嘴角突地现出一丝森冷的笑容,暗中低语道:"花玉呀!花玉!你一生出卖秘密,临死前却还将一件秘密相告于我,只可惜我虽有心给你赏赐,你却永远无法拿到了。"目光一抬,只见那"龙女"檀文琪此刻已站到她爹爹身侧,只见她那一双如幽如慕的秋波,却还望在裴珏身上。 "七巧童子"吴鸣世本就站在裴珏身旁,此刻裴珏缓缓走回座中,脚步星移,目光却未曾移动半分,吴鸣世轻咳一声,低声道:"盟主大哥,这位想必就是檀姑娘吧?"裴珏点了点头,心中却大为奇怪。 "这大厅中所有武林豪士,莫不知她就是檀文琪,他自己知道,却又为何再问?"续又想到:"奇怪!他一向与我亲近,但这一声盟主大哥,却又为何叫得如此生份?"一念至此,他心头一凛,转回目光,正襟危坐起来,要知道吴鸣世那一句问话,重点原在前面"盟主大哥四字,此刻裴珏心念数转,他虽然性情拗直,却极为聪明,心下便已恍然,知道吴鸣世这一句话,并非问他檀文琪,而是提醒他自己此刻的身份,但目光垂下半晌,心里却仍禁不住要抬头望她两眼,吴鸣世暗叹一声,知道他钟情已深,世上的任何事在他眼中,似乎都已不及檀文琪的一瞥重要。吴鸣世身世奇诡,自幼闯荡江湖,多年的磨练,使得他性情逐渐变成淡薄,此刻见裴珏与檀文琪的如此深情,想到自己胸中的寂寞,一时之间,只觉心中空空洞洞,全无一丝寄情之处。"神手"战飞回到座中,这一席本是居中而摆,座上的十四个人,除了"北斗七煞"、"七巧追魂"、"金鸡"向一啼等六人之外,还有的乃是东方兄弟、"龙形八掌",以及他自己和裴珏,此刻再加上站在旁边的吴鸣世与檀文琪,便将这一张特大的席面,挤得满无空隙,只是这一十六人,此刻心中各有心事,竟没有一个举杯动箸,更没有一人说出话来。旁席的武林豪士,见了主人如此,情况自也变得十分落寞,这一场本该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武林豪士群集的"盟主盛会"此刻为了情势之种种变化,竟变得像个斯斯文文,文文静静的文人雅集,只是却连一句吟哦之声都没有。"神手"战飞目光转处,大笑一声,道:"檀姑娘远道而来,竟连个座位都没有,老夫真是失礼的很。"檀文琪目光一垂,轻语道:"不用……我是来看看……就要走的。"忽地瞥见座中有个面色惨白,目光狡猾的少年,正自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这大厅之中望着她的人虽多,但这少年的目光之中,却似有种说不出的邪恶之意,竟看到檀文琪不由自主的面颊一红,心中方自暗生怒意,哪知这少年见她也望了自己一眼,得意地大笑两声,举起酒杯,笑道:"檀姑娘既然来了,不吃杯酒就走,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吧!"檀文琪不知道此人便是江湖中有名的色魔"七煞"莫星,心中虽暗恼此人无礼,但此时此刻,她站在爹爹身侧,却也不便发作。 莫星见她粉颈低垂,娇颜如花,半带娇羞,半带轻嗔,那模样当真是笔墨难描,心中不觉奇痒难抓,嘻嘻一笑,道:"这里都不是外人,姑娘何必害臊,来来来——"话声之中,居然离座而起,这"七煞"莫星人极机警,武功也颇高,本是黑道中一把好手,但平生见不得美貌女子,一见了美貌女子,他的机警深沉,就全都跑得无影无踪,比之市井轻薄无赖,还要轻薄三分。 "龙形八掌"面寒如水,冷冷道:"小女年纪还轻,不会饮酒,莫七侠还是免了的好,"莫星两眼眯成一线,嘻嘻笑道:"无妨无妨,只要喝上一点,意思意思就好了。"说罢,一只手伸了过去,将酒杯送到檀文琪面前。 哪知他这一只手方伸出去,手中酒杯,突地"当"地一声,竟被击得片片碎落,杯中之酒,飞溅而出,溅得他一头一脸:莫星面色一变,拧身退步,大喝道:"是谁?"只听一人冷冷答道:"是我!" 莫星闪电般扭过头,却见答话之人,竟是裴珏,他愣了一愣,变色道:"我好意敬酒,你……"他心中虽然恼怒,但当着武林群豪,对这"盟主大哥",仍不免还有几分顾忌。 裴珏天性宽厚,别人纵然欺凌于他,他也很少放在心上,但方才见了莫星对檀文琪无礼,心中却不由自主地热血上涌,抓起桌上银筷,向酒杯掷去,他原未习过暗器,这掷又是心情激动之下顺手掷出,哪知莫星手中酒杯却"当"的一声,应手而碎,此刻莫星冷言相询,他愣了一愣,朗笑道:"别人不喝,你勉强什么?"莫星目光转了一转,只见檀文琪的目光,似乎又在瞟向自己,常言道"色胆包无",这莫星色心一起,别的什么都再也不顾,冷笑一声,移动脚步,一步一步地向裴珏走去。 群豪俱都为之耸然动容,檀文琪秀眉一轩,脚步方动,却被她爹爹一手拉住,她不敢挣扎,心中却极为不愿,回眸望去,却见他爹爹嘴唇向"神手"战飞一呶,沉声道:"用不着你出手!"莫星面带冷笑,一步一步地走向裴珏。"金鸡"向一啼冷冷一笑,道:"这样的盟主,不当也罢。"他言下之意,意自是暗驾莫星怎地竟要向盟主动粗,莫氏兄弟之中,原以莫星最强最狠,他兄弟虽也知道,他此举不当,但都深知他脾气,竟无一人出言阻拦,哪知奠星走了两步,面前实地人影一花,只见"神手"战飞已站在身前,冷冷道:"莫兄你这是要做什么?"莫星冷笑一声,方待启口,"神手"战飞知道他此时此刻,只怕要说出难听的话,接口道:"莫兄你难道忘了裴大先生是你我的什么人么?莫说他没有击碎你的酒杯,就算……"莫星双眉一扬,道:"此话怎讲?" 战飞仰天一笑,微微招手,厅门之侧,突地快步走人一个长衫汉子,双手交给战飞一物,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银筷。 战飞冷冷笑道:"这只银筷,便是裴大先生掷出之物,但却绝未击中莫兄手中酒杯。"裴珏、莫星齐都一愣,却见那东方震突地长身而起,仰天笑道:"战庄主果然好眼力,不错,莫兄掌中酒杯,是我东方震击碎。"却见檀明微微一笑,从地上拾起一只牙签,缓缓放在桌上,群豪又是变色,这东方震竟能以一只牙签在众人不知不觉中击碎别人酒杯,这劲力与手法,当真可以惊世骇俗。 莫星冷笑一声,突地转身面向东方兄弟,大厅中沉闷之气,刹那之间,便已变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哪知"龙形八掌"突地又微微笑道:"东方兄暂请坐下,这杯酒却也不是你击碎的哩?,众人不禁又为之一愣,"神手"战飞突地仰天大笑起来,一面笑道:"果然还是檀大侠的好眼力!"突地伸手抓起一只酒杯,顺手掷在地上,酒杯触地,"当"地一响,却仍然丝毫未碎。 战飞大笑道:"若以东方三侠的手力,凭那小小一只牙签,击碎酒杯,本非难事,但区区这些酒杯,却是名窑精制,坚固异常,东方三侠如若不信,不妨再试上一试。"顺手又拿起一只酒杯,东方震双眉一扬,却见"龙形八掌"突地伸出手中银筷,在桌上一盘清蒸团翅中拨了两拨,银筷一翻,取出一物,当地一声,抛在桌上,群豪齐地一愣,目光动处,却见他手中银筷,竟已变得乌黑,不禁更为之群相变色。 "龙形八掌"轻轻将银筷放在桌上,微微笑道:"莫兄手中酒杯,既非东方世兄击碎,更非珏儿所为,莫兄心中如不忿,冤有头,债有主,臼管寻出那人便是,却又何昔拿别人出气。"袍袖一]拂,缓缓坐下,满面俱是不屑之意。 "北斗七煞"本是暗器名家,此刻莫星手中酒杯被人击碎,莫氏兄弟,竟没有一人看出暗器是来自何方,这自是极为丢人之事,一时之间,"七煞"莫星面容由白转红,由红转白,恼羞成怒之下,大喝一声:"是谁?""北斗七煞"之首莫南,方才虽因四面俱是有关之人,是以不便说话,但此刻见根本与裴珏无关,长身站起,接口喝道:"朋友既然有心与我兄弟为难,似这般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却算不得汉子。"他兄弟两人虽然连声怒喝,但根本不知道暗器来自何方,自也不知道敌人躲在哪里,是以目光四转,到处搜索,但此刻大厅之上人头拥挤,他什么也无法看到。 "神手"战飞面色深沉负手而立,目光却阴森森望向厅右面窗子,方才那发现花玉尸身的汉子,领过赏赐,虽已回到厅中,此刻目光一转,悄悄走了出去,"神手"战飞嘴角微露笑容,似乎颇以自己有如此目光敏锐的手下为傲,只见那汉子方自走到厅门,厅右窗外,突地传来阴森森一声冷笑,笑声虽然转微,但人耳却极清晰。群豪一起懔然色变,仿佛那发笑之人,就在自己耳畔一般。 笑声未了—— 厅右窗户,突地无风自开,缓缓开了一线。 莫星面容惨白,大喝一声,手腕急扬,"七煞"寒星,电射而出。 "北斗七煞"仗以成名的"北斗七星针",钢筒机簧,均经巧手所制,一发七针,一筒可连发三次,共是三七二十一针,莫家兄弟均是双手装筒,左右连发,霎眼之间,射程又特远,几可达五丈开外,当今武林暗器之中,若论威力之霸道,这"北斗七星针"虽非首位,但也距之不远。 此刻但见这七点寒星,电射而出,但这大厅方圆极大,这七点寒星到了厅右窗前,却已变成强弩之未,势道渐缓渐衰,窗外又是一声冷笑,一声风声穿窗而出,这七点寒星竟悉数被劈落地上。只害得窗前所坐的一席人士,一个个惶然走避,唯恐暗器落在自己身上。 风声方息,冷笑未绝,两条淡灰人影,便已穿窗而出,但听衣袂带风之声,呼地一响,这两条人影身形一掠三丈,眼看势道将衰,两人突地各各伸出一掌,两掌相交,拍地一声,两人身形一人微微偏左,一人微微偏右,竟又借势斜掠两丈,飘飘落在当中一席左右两边空隙地上,当真是点法不谅,寸上不扬,群豪相顾一眼,心中不禁暗惊:一这两人是谁?轻功竟然如此惊人!"莫氏兄弟暗器出手,人影已自飞入,他兄弟人虽狂傲,却也不禁为这两人身法所惊,定晴望去,只见桌右一人身形特高,骨瘦如柴,乌簪高髻,面容僵木,身穿一件齐膝灰袍,却是又宽又大,目光转动之间,宛如厉电一般。莫氏兄弟一惊,转目再望,却见桌左一人,竟亦是枯瘦如柴,乌簪高害,面目生冷,目光如电,竟和桌右一人一模一样。这两人穿窗"掠人"落地,不过仅在刹那之间——"神手"战飞浓眉一扬,脱口道:"原来是冷氏双侠到了!"檀文琪却娇呼一声,纤腰微扭,掠到桌右的冷枯木身旁。 莫氏兄弟四人心头齐都一凛,齐地长身而起,只见这"冷谷双木"僵木冰冷的面色,见到檀文琪时,竞微微一笑。 檀文琪娇声道:"冷大叔,这两天,你们到哪里去了?"枯木、寒竹笑容一敛,他们两人笑容来得虽快,去得却更快,此刻两人面上,又宛如罩上一层寒霜,冰冷的目光,向莫氏兄弟一扫,此刻虽是午间,户外春阳正烈,但莫氏兄弟被这目光一扫,竞宛如寒风拂雨,冷冰淋身,忍不住打了个寒唉。 "神手"战飞强笑一声:"冷氏双侠,侠踪难到江南,今日不知是那阵凤将阁下两位吹到此间,好教战飞高兴!"他与"北斗七煞"虽是朋友,但却更不愿树下"冷谷双木"这般强敌,此刻抢先发活,言下之意,不过是无论你兄弟来意如何,都与我战飞无关,我战飞却是欢迎得很。 冷氏兄弟双同一翻,枯木冷冷道:"七星毒针见血封喉,难道这就是浪莽山庄的待客之道么?"目光倏然一转,闪电般射到莫星身上。 七煞莫星冷冷一笑,高举起面前银筷,挟起桌上那方才被檀明放下的一粒微带芒刺的乌黑铁珠,冷冷接道。 "北斗七煞与冷谷双木井水不犯河水,这可算是什么?区区在下倒要问两位要点公道!"冷寒竹目光有如寒箭冰钉,牢牢盯在莫星面上,缓缓地道:"要点公道——哼哼!"双目一翻,倏然住口,"七煞"莫星气往上撞,心中暗道:"我久闻冷谷双木之能,可与你远无冤近无仇,是以才让你半分,你如今这般脸色,难道我北斗七煞就怕了你冷谷双木么?"一念至此,面上突地微微一笑,念笑道:"其实两位得高望重,本是在下等的前辈,在下既然没有吃亏——"他含笑而言,说声极为和缓,群豪俱都大奇,暗道:"这"七煞"莫星原来也是个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角色,方才神气凶如猛虎,如今见了冷氏兄弟,居然变得软如绵羊了。,只听莫南接着道:"在下兄弟其实——"说到这里,突地双手一扬,十数点寒星,闪电般左右射出,七点击向枯木,七点击向寒竹。 他这"斗七星针"威力本极霸道,此刻距离又近,群豪齐地惊呼一声,只道冷氏兄弟纵然武功高强,但在猝不及防之下,哪还躲得开,哪知眼看这十数点寒星,已将击到冷氏兄弟身上,冷氏兄弟身形竟还无丝毫闪避之意,站在枯木旁边的檀文琪此刻亦不禁娇呼一声,大惊失色。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枯木寒竹身上那件宽大的灰袍,竟突地往外一涨,就似里面突然被人吹了气一般,又似一张突然张起的帐篷,只见噗噗几声,十数点银星,虽都着着实实地打在他们身上,但却半点也沾不着他们的皮肉,裴珏心中暗骇,知道这又是他们"两极玄功"的劲气之功。厅中群豪虽都得知"冷谷双木"武功超人,却再也想不到他们的内家真气竟已练到如此地步。"龙形八掌"目光动处,面上亦不禁微微失色,莫氏兄弟更是面如青铁,只见枯木寒竹劲气一收,灰袍收缩,叮叮一阵声响,十四口钢针,全部落到地上。 莫氏兄弟大惊之下,对望一眼,身形移动,兄弟四人并肩站到一处,凝神待敌,群豪心中暗道:"这一下不出刹那之间,定有一番恶斗。"距离在他们近些的,此刻早已悄悄站了起来,生怕城门之炎,殁及池鱼,各都远远走到一边。 "哪知枯木寒竹袍袖微拂,竟连望都不再去望莫氏兄弟一眼,这次酷奇诡的兄弟两人,此刻竟一起走到裴珏身前冷冷道:"我兄弟来此,为的什么,你可知道么?"裴珏一愣,接口道:"但请两位老前辈相告!"冷枯木冷笑一声,缓缓道:"我兄弟来此,就是为了讨教讨教阁下的武功,你难道不知道么?"在座诸人,闻言齐都大愣,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觉这兄弟两人当真有些毛病,莫氏兄弟暗害他们,他们却去找裴珏的麻烦,这岂非天大奇事。奠氏兄弟亦是大惑不解,木立地上,动弹不得。只见檀文琪愣了一楞,走上前去,娇呼道:"大叔,二叔,你老人家这是干什么?人家和你无冤无仇——,冷枯木倏然转过头来,冷冷道:"你怎地知道他与我无冤无仇?"檀文琪又自一呆,秋波一转,突地垂首道:"难道你老人家还将那天晚上的事放在心上么,其实我又不是真的怪他。"冷寒竹冷"哼"一声,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快站远些。"冷枯木道:"他师父与我有仇,我找师父不到,先找徒弟也是一样,哼哼一打了徒弟,还怕师父不出来么?"檀文琪急道:"他哪里有什么师父,他师父怎会得罪了你老人家?"冷寒竹目光一凛:"你知道什么?" 冷枯木再笑道:"他若没有师父谁有师父,他师父若没有得罪我谁得罪了我——哼,姓裴的,你有没有师父,你师父是否得罪了我?你且说给这笨丫头听听。"檀文琪情急关心,花容失色,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裴珏,只望他摇头否认,哪知裴珏长叹一声,竟道:"不错,小可是有师父,家师的确是得罪了两位前辈,但是……"冷寒竹重重"哼"了一声,接口道:"这就是了。"冷枯木道:"你师父与我有仇,我找徒弟算帐,请问各位,这道理难道说不通么?"要知道千百年来武林之中,寻仇之风,始终最烈,莫说与师父有仇的可找徒弟,便是再远些的关系,也照样会牵连的上。 一时之间,檀文琪真急得呆立当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知道裴珏的武功,万万不是这"冷谷双木"的放手,但她却又不能帮着裴珏来与冷氏兄弟为敌,秋波一转,望向战飞,心中暗道:"裴珏是你们的盟主大哥,难道你们竟不伸手管管此事么?"却见"神手"战飞手中不住摇着折扇,竟是不发一声。 冷寒竹冷冷道:"姓裴的,我兄弟看在你年纪还轻,不得不让你几分,怎地动手·哪里动手,都由你来选择好了!"檀文琪忍不住道:"大叔,二叔,你老人家明明知道他年纪还轻,可比你老人家晚着一辈,何苦……"冷枯木突地接口道:"姓裴的若代他师父向我兄弟叩头陪礼,我兄弟便可不难为他,滇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再说也没有用了。"话声未了,"七巧童子"吴鸣世突地仰天狂笑起来,冷枯木面色一沉道:"你笑什么?"吴鸣世狂笑着道:"我笑的是久闻冷谷双木不但成功高强,而且聪明绝世,哪知今日却做出这般呆事出来。"冷寒竹面色阴沉,声色不动,缓缓道:"我兄弟呆的什么?你且说来听听!"吴鸣世狂笑未绝,随手一指,指向"龙形八掌"檀明,一面狂笑着道:"你知道他是谁么?此人便是名声震动武林,南七北六——十三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飞龙镖局局主龙形八掌檀明檀大侠,檀大侠与裴珏两代深交,说得上是关系非浅!"他语声一顿,手指转向"神手"战飞:"你知道他是谁么?此人便是江甫武林中的一代豪杰,浪莽山庄的庄主神手战飞战大侠。"手指再次一转,转向那飞虹:"你知道他又是谁么?此人囊中七件暗器,天下闻名,人称七巧追魂,当真是声名赫赫。"又指向向一啼:"你可听过江南金鸡帮一啼惊天,再啼动地,诺诺!此人便是金鸡帮帮主向一啼向大侠。"手指一圈,缓缓指向裴珏:"战庄主、那帮主、向大侠与他歃血为盟,誓共生死,哈哈——这关系之深,更是非同小可。"他笑声突地一顿,又道:"你到此寻仇之前,难道就未曾打听一下,这些名震江湖的英雄豪士,岂容你对裴大先生下手,冷谷双木虽然武功高强,哼哼——只怕也未见得比他们强到哪里去吧!"冷氏兄弟目光一转,面上显见已凄然动容,兄弟两人,对望一眼,檀文琪芳心大定,哪知裴珏突地胸膛一挺,朗声道:"父债子还,兄债弟还,师徒之间,本如兄弟父子,是以师债徒还,亦是天经地义之事,家师既然得罪了两位前辈,小可虽然无能,但自也应代家师一力承当,两位前辈但请放心,小可绝不会向他人求分毫之助。"檀文琪秀目一张,急道:"你……你……你……"她一连说了三个"你"字,虽未说出下文,但言下之意,不言可知。 裴珏长叹一声,沉声道:"文琪,你心里的意思,不说我也知道——吴兄,你对我的好意,我心里更是感激,但我一生之中,孤昔无依,直到前日,才蒙恩师收留门下,我便是立时死了,却也不能替恩师丢人,我一生懦弱,既不能尽孝于父母,亦不能行侠于天下……"说到后来两匈,他语声低微,已似喃喃自语,语声微顿,突又朗声道:"此地群豪欢宴,不是流血动手之地,两位既要动手,小可外面奉陪。"他平日宽厚待人,以德报怨,别人善意待他,他心里感激,别人欺凌于他,他却不知怀恨。这正是他宅心仁厚之处,但别人看来,却似懦弱无能,直到今日,他一连遇着数件与他本身并无直接关系之事,他却显露了他外和内刚的英雄本色,当真是头可断,血可流,志却不可屈,此刻这几句话,更是说得截钉断铁,掷地成声。 檀文琪秋波凝注,心中但觉又是哀痛,又是难过,却又为他得意,骄做,吴鸣世心中激动,欲语无声,"神手"战飞目光之中,露出惊奇之色,满厅群豪亦是暗中大生赞佩之心,而那"龙形八掌"严峻的面目之上,也好似露出一丝笑容。 枯木、寒竹对望一眼,冷冷道:"好极,好极,外面领教。"转身并肩走出,众人目送他两人的身影转过圆桌,经过莫氏兄弟身侧,走向厅外。 裴珏朗声道:"我此去无论胜负生死,俱是我一人之事,若是有人要相助于我,便是……"诸声未了,只听"七煞"莫星突地一声惨呼,削瘦的身躯,随着这一声惨呼,直窜两丈,"膨"地一声碰到屋顶,"叭"地落了下来,落在那酒筵圆桌之上,不绝于耳,接着又是膨然一声,圆桌坍下,圆桌上的"七煞"莫星,却是四肢僵硬,动弹不得了。 第08章(1) 这一个突生的修变,使得四座群豪不禁一起为之耸然大惊。 刹那之间,只见四下人影闪动,纷纷走避,只听得惊呼与碎瓷之声,不绝于耳,"北斗七煞"莫氏兄弟一起大喝:"七弟,你怎地了?"语声方了,一切已归于静止。莫氏兄弟三人,各自惊呼一声,一起扑到莫星身上时,"神手"战飞,"七巧追魂"那飞虹,"金鸡"向一啼,"七巧童子"吴鸣世,以及"飞灵堡"东方兄弟,"龙形八掌"檀明父女,俱已自四侧缓步走了过来。 方才那变故发生得是那么突然,但他们却无一人身上沾有半滴果汁水珠,此刻步履之间,亦是那般从容而安详,直如任何事俱未发生一般。 "冷谷双木,顿住脚步,缓缓转身,并肩立在门畔,两人同时张口,同时闭口,一字一字地冷冷说道:"这便是公道!"四座群豪,十中有九,都未看清"七煞"莫星是被何人做了手脚,此刻心中方始恍然,"原来是冷谷双木!"众目睽睽之下,"冷谷双木"竟能在人不知鬼不觉之间,将一个在武林中甚负盛名的高手毙于掌下!群豪不禁为之暗中骇然,数百道目光,一起下意识地望在裴珏面上,有的虽在为他担忧,有的却在冷眼旁观,看他是否已有胆怯之意。 檀文琪悄悄走到裴珏身侧,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默然而垂首。 "龙形八掌"檀明面色凝重,没有半分表情,冷冷望了战飞一眼,东方兄弟更是不动声色。 "神手"战飞浓眉一扬,厉声道:"冷谷双木虽然名扬天下,但是——"他语声微顿,四指握拳,姆指上扬,往地上一指,厉声接着又道:"今日你既在浪莽山庄逞凶,战某岂能再让你生离此间?"他语声简短而有威力,目光凛凛,须发皆张,显然已动了真怒。话声方了,只听四下一阵号角齐鸣,响彻云霄。 "冷谷双木"面容冷漠,神色不变,仍然并肩负手而立,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 刹那之间…… 只听见外院中,突然涌至百十条黑衣劲装大汉,背后斜插厚背薄刃的鬼头快刀,手中却拿着武林中人最为胆寒的强弓硬弩,这百十条大汉突地自院中出现,竟无一人发出半点声息。 四座群豪,有的扶案而立,有的端坐如故,但亦无任何一人,发出半点声息,只有沉重的呼吸与心跳之声,单调地此起彼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莫氏兄弟,缓缓长身而起,三人一起面向战飞,三人一起摇了摇头,他们已无言地宣布了莫星的死讯,然后这六道冰冷的目光,便一起望到"冷谷双木"兄弟两人的身上。 "神手"战飞浓眉耸动,纵步走到"七煞"莫星的尸身前,俯首凝注了半晌,手掌一挥,立刻有两条大汉,将尸身抬了开去。 然后,他目光亦似利剑般望向"冷谷双木",突地大喝道:"凡我江南同盟,今日与你冷谷双木俱已势不两立,你兄弟还想逃得掉么?""冷谷双木"面上既无惊容,亦无惧色,对当前的情势,丝毫无动于衷,要知他兄弟两人能在武林中享有盛名,自然绝非神智麻木,更非狂做得失去理智,而是他们深知任何惊慌之态,俱都会助长对方的凶焰,是以便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 裴珏目光凝注着"七煞"奠星的尸身,目送着这曾经显赫一时的人物,而今也只能冰冷而无助地被四只他曾经轻贱过的手掌,鲁莽地抬出大厅,而这期间的过程,竞又是如此短暂,生命与死亡的境界,就宛如大厅外那短短的门槛,你只要轻轻往外跳出一步…… 这阵思潮是沉重而寒冷地,但却清冽得如同一道月夜中的溪流,潺潺地自裴珏混乱的思潮流过。他缓缓抬起头,望了这大厅中四下的人群一眼,他们虽然俱都十分紧张,但却无一人有丝毫悲哀与惋借之意,就像方才所死的人,只不过是一个陌生而平凡的人而已;既不是方才与他们共同饮过血酒的同盟兄弟,亦不是一个曾在江湖中享过盛名的武林豪士。 "神手"战飞双拳紧握,静立不动,他虽也在静候着"冷谷双木"的反应,但谁都能看得出他的等待并不能持久,因为他此刻全身俱已满蕴着愤怒,而且他又明显地占着优势——占着优势的人,通常都惯于攻击,而不惯于等待,只是,他的愤怒也不过只是因为"冷谷双木"损伤了他的颜面而已,与"七煞"莫星的死,根本毫无关系,若不是在"浪莽山庄",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他极欲控制的人,若不是他深信自己是占着优势,便是"北斗七煞"一起被人杀死了,他也绝不会愤怒,而动容的——因为他纵然愤怒,他也会将那份不必要的愤怒很谨慎地隐藏在心里。 裴珏心中暗叹一声,蓦然了解了生命的价值,并不仅在于生前的荣耀而显赫,而还该有许多其他许多种应当被珍惜的东西。 这些东西在"神手"战飞,"北斗七煞",甚至满厅的武林豪士心中,都是永远也不会被珍惜的,而此刻却随着那一道清冽的溪流,平静而安详地注入到裴珏他本已充满仁慈而宽恕的心里。 他面容突地变得出奇地安详而镇定,他安详而镇定地走到"冷谷双木"身前,沉声道:"出去!"一阵惊呼声中,"神手"战飞厉叱一声:"且慢!"裴珏安详地转过身来,沉声道:"为什么?" "神手"战飞厉声道:"难道你没有听到我方才所说的话么?"他语声虽仍简短而有威力,但却显然已被裴珏这份出奇地安详与镇静刺伤了一些,是以他威严的语声,竟空前地暴露出一丝弱点,他纵想掩饰,却力不能逮,就正如一只猛虎在狼群中发现自己的弱点,也正如猛虎不愿群狼嗅到自己的血腥一样。裴珏微微一笑,道:"你方才所说的话,我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神手"战飞胸膛一挺,显然为自己的言说能被重视而沾沾自喜。 但裴珏却又接口道:"但是,难道你已忘了,直到此刻,我仍是江南同盟的盟主!""神手"战飞心头一震,裴珏口中这安详的语声,竟仿佛是鞭子一样鞭鞑在他身上,使得他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一步。 裴珏目光一扫,微笑又道:"据我所知,凡我江南同盟,都该尊重盟主之意见的,若有违抗之言,你"神手"便是盟主的护法之人,是么?"他平日被生命的不幸与波折,生活的艰苦与屈辱,紧紧掩埋起了的智慧,在这刹那之间,已像是一柄锥子刺破布囊一般地露了出来,有了智慧的言语,自然也就变得出奇的锋锐,正当这锋锐的言语自安详而微笑着的口中说出来时,它便有了鞭子般的力道,直接鞭鞑到别人心底。 "神手"战飞显然被击倒,他灰黝却又带着惨绿目光——那却是饿狼常带的目光——四下一扫。 只见"龙形八掌"浓眉微皱,嘴角却仍微微含笑,东方兄弟目光问烁,对裴珏似乎有了些惺惺相借之意。 "金鸡"向一啼,满面惊奇,目光中却又交烁着一些幸灾乐祸之意——其他的武林群豪,也差不多是这种神情,只有"七巧追魂"那飞虹,却在盼注着莫氏兄弟,在想些什么。 莫氏兄弟,既是愤怒,又是悲哀,但也有着更多惊奇。 檀文琪秋波蓦地明亮了起来,她是光荣、骄做,而欣慰的;但却又有一些担心,"七巧童子"吴鸣世掩不住他心中的欣慰之情,他眼看着他的好友自被屈侮,而被尊敬,他也深知这历程看来虽轻易,其实却不知有多么长而艰辛。 这许多人面上表情的变化,在一刹那之间,便一起收回"神手"眼底,等到他锐利的目光回到裴珏面上,他心中已有了决定。 这武林中的枭雄人物竟突地朗声大笑了起来,捋须笑道:"裴大先生已是江南同盟之首,战某岂会忘记,不但战某不会忘记,而且若是有谁忘记了,战某也会提醒一——"他笑声一顿,突地闪电般伸出手掌,横掌一扫,只听"呼"地一声,一道强劲无比的掌风,笔直地向他身旁的一张木椅击去,"喀喇"一响,木椅便已被震得四散飞落。 战飞浓眉一挑,一字一字地接口道:"非常小心地提醒他一声,直到他临死前都不会忘记!"他此刻眼神中虽仍带"狼"的光芒,但神态间却已恢复了"虎"的威严,"神手"战飞,毕竟是武林之雄! 裴珏淡然一笑道:"那么在我与冷谷双木之间的事还未解决之前,一切事都得暂缓处理,而我与冷谷双木之间的梁子,也只能由我与他们单独解决。"他语声不但安详,而且突地显露出一种超人的威严。 "神手"战飞四望一眼,四下"群豪又渐渐开始骚乱,檀文琪忍不住娇唤一声,莫氏兄弟却已暴怒起来。骚动中响起一声大喝:"盟主之令,违令者斩!""神手、战飞手掌一挥,院外突地自四周涌现出的黑衣大汉,便又像他们来时那么突然,像无声息的退了下去,但他们背后鬼头刀刀柄上的红中,却仍不时地在微风中,自四下的墙头后,山石边飞扬起来!这其间只有"冷谷双木"面上的表情,却仍然是冷如玄冰,仿佛这一切的发生,俱都与他们无关。莫氏兄弟的六道目光,恶毒地在"神手"战飞以及裴珏面上转来转去,战飞却也视如无睹,躬身道:"裴大先生如有事料理,战某在此恭候大驾。"他说来仿佛此去不过是去与两个顽童嘻戏一样,片刻之后,便会安然回来,其实他却得知裴珏此去,定必不会重返,是以他才如此做法,因为他此刻已对这"平凡而呆笨"的少年,突地生出一种畏惧之心,生怕自己养虎贻患,是以正好假借"冷谷双木"之手,将他除去。 裴珏微一抱拳,转过身去,再次向"冷谷双木"道:"两位请!"他目光虽然一无所畏,但却再也不敢与檀文琪那温柔的眼波接触一下,生像是他对她已一无所恋。 檀文琪呆呆地望着他,直到他身形步下台阶,突地一咬樱唇,在她爹爹身侧坐了下来,亦自再也不去望他一眼。 恨与爱之间的距离,本仅相隔一线,爱得越深,恨得也就更强烈,这多情的少女此刻正在心中反复地暗中低语:"你对我一无所恋,难道我定要苦昔地留恋着你么?""龙形八掌"侧目望了自己的爱女一眼,似乎暗暗叹息了一声,然后,他炯然的日光,便又转到裴珏的后影上。 "七巧童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他虽然聪明绝顶,但此刻亦是全无主意,只有像别人一样,目送着裴珏的身影远去。 直到裴珏走到院中,"冷谷双木"方自缓缓开始移动脚步,这其问他们的眼神,始终未曾离开过莫氏兄弟的眼睛。 莫氏兄弟的手掌紧握着,他们紧握着的手掌,已由血红,变为铁青,只见"冷谷双木"冷冷地望着他们,良久良久,面上突地泛起了一丝轻蔑的冷笑,齐地一拂袍袖随着裴珏走去。 莫氏兄弟不是呆子,当然看得出"冷谷双木"这轻蔑笑容的含意,因为自己兄弟三人,虽然面对着与自己有着血仇的敌人,竟没有一人敢出来复仇,因为他们深知自己心中的畏惧,要远比愤怒与仇恨来得强烈的多。 但是这份轻蔑,却又是这么强烈,强烈得令莫氏兄弟无法忍受。 "神手"战飞目光转处,一步抢到他们身前,沉声道:"冷谷双木若是没有死在裴大先生手下,兄弟立誓,一定代莫光复仇。"他语声微顿,目光中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接口道:"若是裴大先生胜了,莫兄有盟主代为复仇,还不是一样么?"莫氏兄弟对望一眼,个个长叹一声,垂下头去,对于裴珏,他们不禁生出了一丝敬意,因为他们已开始对自己的懦弱悲哀,他料不到人类中竟有人能将生死之事,看得如此轻贱,"北斗七煞"在武林中的声名,从此一撅不振,因为此刻已有数百道目光,看到了他们兄弟的懦弱。 于是"神手"战飞神采飞扬地转过身来,吩咐手下,重摆酒,但莫氏兄弟却只能颓丧地起身走出厅外,照料他死去弟兄的后事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目光一转,突地沉声道:"莫七与我交情不错,我得去看看他的后事。"不待战飞答话,随着莫氏兄弟走出,此人心机深沉,是在此刻只有他才会利用时机,收拢莫氏兄弟的人心,因为他深知这兄弟三人,虽然懦弱,但仍有着不可忽视的力量。 江南同盟已成,裴珏定然永不复返,那么"神手"战飞岂非顺理成章地成了江南的盟主。是以他见到那飞虹的行动,只是轻蔑的暗笑一声,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他心中得意,目光一抬,只见"龙形八掌"檀明,正面带微笑地望着他,似乎早已看出他的心意。 "七巧童子"吴鸣世呆了半晌,突地大步奔出厅外。 "神手"战飞轻咳一声,院中人影闪动,黑衣汉子一起涌出,强弓硬弩,沉默地对着他,吴鸣世目光一凛,回首喝道:"这算是什么?""神手"战飞冷笑一声,缓缓道:"裴大先生方才所下的命令,你难道不曾听到?盟主既已有令,不容别人插手,吴兄还是耽在这里的好。"东方兄弟对望一眼,目光光芒更炽,显有不平之意,哪知吴鸣世目光一转,突地长叹一声,道:"在下出去,也不过是要对他说一句珍重而已。""神手"战飞哈哈笑道:"盟主是何等人物,难道还会不知珍重?吴兄,你且看盟主方才出手的武功,冷谷双木强煞,也未见能挡得住十招,来来来……你我兄弟,且来共饮一杯,预祝盟主的成功!"他虽先端起酒杯,四下一照,仰首干了一杯,心中却在暗暗思忖:"花玉呀花玉,你一生出卖的消息,总加起来,对我而言,都不如你死后所出卖的一个重要,因为你已说出了一件秘密,便是裴珏虽有惊人的武功,但仅只会一招,哈哈——他若是再多会几招,我便当真要不知如何是好了。"于是他等到他的怒才为他斟满了空杯,便又仰首一千而尽,得意地在心中暗暗自语道,"花玉呀花玉!你可知道,这一杯酒,我是在敬你的!""快讯"花玉的一生,是卑贱而平凡的;但是他一生之中,却有一件值得自豪之处——他若是死后有知,也该为此骄傲,因为他一生之中,出卖的消息,虽然有些并不重要,但是却绝无一件虚假,件件俱都真实得一如别人付给他的银子。 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否则他又怎会选择了这样奇特的职业? (千百年来,武林中从来未有的职业)。 但是他虽聪明,却绝未想到,他自己临死前所划出的四字,竟会被武林中的大豪"神手"战飞如此看重,而仅是由于他生前职业的习惯,——泄露秘密的习惯而已。一种习惯能在临死前还不改变,这说明了他对职业的忠诚,是以他死后,便也得到了他这种小人物应得的尊重。 "只会一招"! 这四字也是真实,真实得也一如他生前出售的消息,但是他却不知道裴珏怎会学到这一招足以震惊武林的绝学经过。 要明了这些,各位必须原谅我将故事稍为拉后一些,来提醒各位的记忆,"我是那么荣幸,竟能使时光倒流,虽然仅是在书本上,却已足够使我感到光大。"迷蒙的春夜,迷漾的夜风,凄清的月色,凄清的大地…… 这是裴珏在遇到"冷谷双木"、檀文琪以及"金童玉女"那奇异的一夜的第二天晚上。 三更。 "冷谷双木"因为檀文琪的幽怨与相思,愤怒地来寻裴珏。 裴珏却紧记着"金童玉女"临去前的允诺,而又悄悄走出后园外,他们的相遇,自然是不愉快的,裴珏愕然听着"冷谷双木"责骂他负心,却不能跟随他们一起去探视檀文琪的病,因为他与"金童玉女"的邀约在前;但是他守约的德性,却更激起了"冷谷双木"的愤怒! "冷谷双木"是孤僻而倔做的,不能忍受任何人对他们的违抗,盛怒之下,他们便要以武力相强。 哪知,他们的武力,却被另一种武力阻止了,因为"金童玉女"比他们更强,于是他们被"金童玉女"禁闭在一个幽清的山窟里,就在那山窟里,"金童玉女,实行了他们对"冷月仙子"的允诺,交给裴珏一本薄薄的册子,也传授给裴珏七招武功!只是这三种奇奥的武林绝学,对于一无根基的裴珏,毕竟是太艰深了些,是以他在"盟主大会"之前,仅仅学会了一招,而行迹飘忽的"金童玉女",也因为一件重要的事,要离开江南了。他们虽然始终没有正式将裴珏收为徒弟,但情感丰富的裴珏,对这夫妇异人的情感,却甚于一般徒弟对师傅的感激与尊重。临走的时候,裴珏忍不住问起"冷月仙子"的行踪,但"冷月仙子"的行踪,却飘渺得响如当时的春雾一样,便连"金童玉女"也不知道,于是裴珏又问起她的身世与恩怨,这问题却使得直率而快乐的、玉女",目光中也露出痛苦的神色,无法开口。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说完了这句话,这两位男女异人,便消失在那乳白色的晨雾里,只国下穴道被点的"冷谷双木"与满心疑惑的裴珏。 "冷谷双木"的穴道,不久便会自解,裴珏心中的疑惑与思念,却不知何时才能解开,但是一种对武功的狂热,却使得他在回去的路上还一直在练习着方自学会的武功。 于是,"快讯"花主便以自己的死亡,换取了他最后一个值得出售的消息——"只会一招"! 但这一切都是秘密的,此刻在"浪莽山庄"中的武林群豪,除了"神手"战飞外,谁也不知道。 此刻,纷纷的私语中,还有人在猜测他们盟主"裴大先生"的师承,更有人在桌底下暗中交换着金银,作为一项奇特的赌注,来博"冷谷双木"与"裴大先生"之间比斗的生死胜负。 "神手"战飞冷眼旁观,不禁暗中冷笑。 "只会一招的裴珏,只怕在冷谷双木任何人的手下,都是不过一招,要博裴珏胜的,不是呆子,便是白痴!"心念微转,目光一扫,突地捋须大笑道:"各位怎地不快些饮酒,难道暗中在为裴大先生担心么?错了,错了,错了……"他大笑着连呼三声"错了",接口又道:"裴大先生直到今日为止,在武林中的声名,或者不如冷谷双木的响亮,但各位且看裴大先生方才所显露的武功,哈哈——便是区区在下,也挡不住这么三招!"心中略暗好笑,得意! "可惜他只会一招,若是连发六、七招,只怕我真的无法抵挡了!"胸膛一挺,大笑道:"若有谁不信裴大先生的武功,我战某愿意和他博上一博。"语声方了,他身后肃立着一个黑衣大泅,,便转身奔了出去,瞬息之间,便手捧一盘金光闪闪的元宝,飞步走回来,放到战飞面前,群豪眼角偷窥,只见盘中沉沉甸甸,俱是十两一锭的黄金,看来竟似有二、三十锭,心中不禁为之赫然;但他纵然明知必败,却也不敢与"神手"战飞相博,何况直到此刻,他们还无一人猜得出"裴大先生"武功的深浅。 "神手"战飞目光又自一扫,早已看透了这班人的心念,仰天狂笑数声,捋须笑道:"该死该死,小人无知,竟以这区区之数,来打扰各位的酒兴!"语声一顿,转身叱道:"该死的奴才,还不再去取一些来,作为各位英嫩酒后消遣的财物。"身后的黑衣汉子恭应一,声,又自奔出,"龙形八掌"、东方兄弟冷眼旁观,檀文琪、吴鸣世都是目光呆滞,面色木然。 片刻之间,只见四个黑衣大汉一起飞步奔来,手中各各捧着一盘黄金,在明如白昼的灯光下闪耀着炫目的光芒。 "神手"战飞捋须笑道:"区区之物,不过聊博各位一笑而已!"语声方了,"龙形八掌"檀明突地轻咳一声,缓缓道:"清洋,过来!"旁边一席坐在东方剑、东方震、东方江、东方湖兄弟四人下首相陪的"快马神刀"龚清洋,立刻一步赶来。 "龙形八掌"缓缓道:"清洋,你身上可曾带得有银子么?"他语声缓慢而轻微,但已足以今四座群豪俱都为之一震。 所有的骚动,惊叹,私议……刹那之间,立刻平息了下来。 "神手"战飞呆了一呆,哈哈干笑着道:"檀老镖头难道也有这般雅兴么?""龙形八掌"微微一笑,道:"不知战庄主是否俯允在下这局外人参与这精采的游戏!""神手"战飞强笑着道:"自然,自然……" 他实在想不到"龙形八掌"竟来参与此事,只是他虽然感觉惊异,心中却在暗暗忖道:"纵然输了,又有何妨?"不禁留恋地望了桌上的五盘黄金一眼,只见"龙形八掌"自"快马神刀"龚清洋仅余的一只左手上接过了一叠银票,目光一扫,除意抽了两张,又望了望桌上的黄金,含笑说道:"如今金银之比卒,可是以五易一么?""神手"战飞道:"正是,正是!" "龙形八掌"檀明微微一笑,龚清洋却已躬身道:"战庄主面前的黄金,大约是每盘两百四十两,折合白银六千两整。""神手"战飞略略于笑着道:"龚镖头好厉害的眼力,好精明的算盘,纵然不作刀枪上的买卖……嘿嘿,嘿嘿,飞龙镖局的大掌柜,只怕非龚兄莫属了。"他讥嘲地望了龚清洋的断手一眼,不住捋须大笑起来。 "快马神刀"龚清洋面色微变,垂手退回席上,从此与"神手"战飞结下深仇,"龙形八掌"檀明却微笑着说道:"战兄高见,确是不凡,身手残废的人,总要比头脑痴呆的人好得多,清洋,你正该谢谢战庄主的夸奖。""神手"战飞大笑道:"岂敢,岂敢……"还待反击两句,却偏偏一"时间想不出话来。"龙形八掌"檀明含笑道:"这里是汇丰的银票,共是六千五百两,请战庄主过目过目。"随意将两张银票,放到"神手"战飞面前。四下此刻早已鸦雀无声,只有厅外的微风吹着崭新的银票,沙沙作响。 "神手"战飞笑道:"不会错的,不会错的!" 目光一转,心中暗忖道:"只怕不会再有别人了么?"伸手将两张银票压在一盘黄金之下,生像是对此次赌博,极有致胜的把握。又自朗声道:"除了檀老镖头有此雅兴外,还有哪位兄弟……"语声未了,东方铁突地含笑道:"小弟也正觉手痒的很。""神手"战飞又自一愣,于笑道:"东方大侠……哈哈,好极了,好极!"东方铁笑道:"但小弟身边未带金银,只是以区区之物,聊以助兴罢了。"一面说话,一面自腰间的丝绦上,取下一方形式古拙,颜色苍翠的古玉,"神手"战飞自是识货,心头一凛,口中却笑道:"此乃无价之宝,小弟怎敢妄作评价。"双手一,拍,转身低低嘱咐了几句,哪知他身后的黑衣大汉方待举步,方才谦虚地坐到另一桌上去的东方四兄弟,已一起走了过来。 他兄弟五个,生长侠义之家,既与"龙形八掌"同来,便觉得自己兄弟五人,俱该站在"龙形八掌"一边,此刻见到檀明的举动,谁都不知道此举的深意,但却不约而同地为之臂助,俱都取了一物,来与战飞相博,他兄弟出身世家,虽是小小儿件玩物,价值却已超过桌上所有的金银数倍。 "神手"战飞面上虽仍带着笑容,但笑声已更勉强,心头也渐渐着急,这本是玩笑之举,此刻竟变得渐渐严重起来。 他强笑着瞥了桌上的五件珍宝一眼,亦自己走人内室,托出一盘金珠,满厅群豪,静寂如死,眼看着他的脚步缓缓走人,又缓缓走出…… 突地一阵大笑,划破静寂,"金鸡"向一啼竞也咯咯大笑起来,击案大笑道:"有趣有趣,有趣已极!""神手"战飞面色一变,道:"向兄难道也有此雅兴么?""金鸡"向一啼大笑着道:"如此热闹的赌博,我向某人若不凑上一角,岂非要终生遗憾!"微一挥手,那边便走来九条身穿七彩锦衣的彪形大汉,肃立在"金鸡"向一啼身前。 这九人一个个身躯彪壮,面容沉毅,目光光芒炯炯,行动间更是十分剽悍矫健,虽然称不上是武林高手,但显然身手俱都不弱。九人一起向"金鸡"向一啼恭身一礼,神情俱部极为恭谨,但对别人神态间却显得十分傲慢。 "金鸡"向一啼哈哈一笑,道:"向某人一生古怪孤僻,今日也要与战庄主赌一个奇异的赌注。"语声微顿,笑声亦顿,突地转身面向这丸条锦衣大汉,沉声道:"你九人身体性命从何而来?"九条锦衣大汉齐声喝道:"身属金鸡,命属金鸡,金鸡有令,百死无憾!"他丸人一起张口,一起闭口,喊声嘹亮,当真是声震屋瓦,面前一桌的杯盘碗盏,似乎已都波震得叮当作响。 "金鸡"向一啼哈哈一笑,转过身来朗声笑道:"今日我向一啼要与战庄主你一赌的,便是这九人的身体性命。""神手"战飞心头一震,群豪更是悚然动容。 只听向一啼悠然接口道:"战庄主仁义待人,一代之雄,手下想必多的是能为战庄主卖命的兄弟,只要随意选出九人来,也就是了。"满堂人声,又复寂然,数百道眼神,俱都紧张而期待地望在"神手"战飞面上,不知他该如何应答这奇异的挑战。 "神手"战飞同光一转,依次往这九条锦衣大汉面上望去,只见这九人面容仍是那般沉毅,目光仍是那般坚定,竞无一人有丝毫惊慌恐惧之色。"龙形八掌"檀明浓眉微皱,突地长身而起,缓缓走到这九人身前,沉声道:"人命夫天,终非儿戏,你九人可是当真心甘情愿:"九条锦衣大汉,十八道目光望也不望他一眼,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又像是以沉默来讥嘲檀明的多事!"金鸡"向一啼面色一沉,厉叱道:"檀总镖头的话,你们难道没有听到么?"铁拐五点,身形如飞掠起,只听一阵清脆的"劈拍"之声,接连响起,但单掌动处,竟在这一排丸人面上,各各打了十八记正反耳光! 群豪轻呼一声,哪知这丸人各各挨了两记耳光,不但仍自行所无事,神色不变,而且立刻齐地躬身应道:"听到了!""金鸡"向一·啼厉叱道:"听到了怎不回答檀老镖头的话?"九条大汉一起侧过身来,向檀明躬身一礼,齐声道:"君赐臣死,臣不敢不死,父令子亡,子不敢不亡。向大哥于我等恩情有如君父,是以我九人实是心甘情愿,万死不辞!"这九人滔滔说来,仍是一起张口,一起闭口,显见是早已训练有素。"龙形八掌"微微一笑,抱拳向"金鸡"向一啼道:"向帮主请恕在下多事!"微一捻须,缓步走回,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想不到此人看来偏激古怪,却能得这般人的死力!""金鸡"向一啼神情之间,更是得意,目光凝注着沉吟未绝的"神手"战飞,朗笑道:"战庄主是否在嫌我鸡尾九兄弟太过愚鲁呆笨,是以觉得这丸条贱命,不值与战庄主手下的济济长才相提并论?""神手"战飞强笑一声,道:"向帮主言重了,但……""金鸡"向一啼不等战飞说完,已接口笑道:"如是这般,那么在下只有令我这,鸡尾九兄弟在战庄主面前献一献丑了!"霍然转过身去,挥手大喝道:"去!"九条锦衣大汉躬身一诺,刹那间但见锦衣闪动,满院飞跃,身形有如穿花之蝴蝶,群豪方自以为这丸人是在卖弄身法之娇健,却听一声轻叱,九人已一起回到厅前,只是为首一人,掌中多了一根酒盏粗细,一丈长短的铁棍。 人影又自一分,九条大汉,已自各各分持了这铁棍的两端,四人在左,四人在右,当中一个再次轻叱,左面四人身形左侧,右面四人身形右倾,当中的铁棍,却渐细渐长,宛如麦条一般,被这八人的惊人神力,拉了开来。 立在中央之人,突地大喝一声:"开!"立掌一切,将那已变得竹筷般粗的铁棍,一掌切断! 一阵热烈的喝采之声,立时有如轰雷般响起,九条锦衣大汉微一躬身,鱼贯走回向一啼身前,面色仍是那般坚毅而镇定。 "神手"战飞心头微凛,这丸人的武功,虽是外门左道,无法与内家高手相提并论,但环顾自己手下,能有这般武功之人,却已寥寥可数。 他虽然自大,却仍未大得失去理智,当然不愿将自己丸个得力的部下,葬送在一次毫无得胜希望的赌注上。 但是他虽然理智,却又太过顾忌自己的地位与尊严,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无法忍受"金鸡"向一啼这半带狂做,半带讥嘲的挑战,矛盾之间,突听"龙形八掌"檀明微微一笑轻轻道:"战庄主如已稳操胜算,这赌注纵不合理,接受了它又有何妨?"他语声虽轻,却已足够让许多人都能听到,"神手"战飞哈哈一笑:"正是,正是……"双掌一拍,回首道:"于平,你且替我出去看看,有哪几位兄弟愿意前来?"始终站在他身后的黑衣大汉于平暴应一声,面上却也微微变了颜色,一言不发地转身奔了出去。 "金鸡"向一啼仰天笑道:"向某人平生嗜赌,但直到今日,才算遇着了对手!""神手"战飞一连痛饮了三杯烈酒,月光又渐渐恢复镇定,此刻大厅上酒筵虽仍摆得整整齐齐,但看满厅群豪,却再无一人能安稳地坐在座上,此刻他倒心中虽还不知今日到底谁胜谁负、但却已不禁暗中为"神手"战飞紧张了起来,有的在心中暗暗思忖:"裴大先生武功必非同小可,否则这战神手一向聪明,怎会在他身上下了这么大的赌注?"众人面面相觑,似乎自己也参与了这奇异的豪赌之中,只觉心房跳动加剧,血液冲向面颊,目光不由自主地齐都望着厅门。不知道再过一段时候,"裴大先生"是否能再入此厅。 这其中只有"神手"战飞的目光绝未向厅门望上一眼,因为他深知只要期待裴珏生入此门,还不如期望一条鲸鱼骑在马身上奔进来,因为后者虽然荒谬,还远比前者有希望。 就在这紧扣心弦的沉默之中,夜色似乎来得奇快,厅中已燃起灯火。 但却见那"七巧追魂"那飞虹,他一脚跨人大厅,便朗声笑道:"好险好险,兄弟我险些错过了一场好戏!""金鸡"向一啼长身而起,大笑道:"正是正是,今日战庄主豪兴逸飞,那兄你若不与他赌上一赌,以后你再也休想遇着这般豪赌。"那飞虹笑道:"兄弟虽非嗜赌之人,但听到了这个消息,脚下便像生翅膀似的,身不由主地奔了过来……"抬头一望,只见"神手"战飞满面俱是强笑,他笑声便不觉更是得意,心中暗道:"战飞呀战飞,你聪明了一世,却糊涂了一时,在这般人面上,你怎可玩起帅来,今日我若不要你倾家荡产,从此也算不得七巧追魂了。"面上却是满面笑容,朗声道:"方才管家在外面征募敢死的英雄,兄弟我才知道向兄想出这般奇妙的赌注,但小弟却无这般手笔,只能以新进到的五百鞘银子与战兄赌上一赌,战兄如嫌少了,小弟苏州还有一片庄院,虽无浪莽山庄这般豪阔,但也小具规模,就一起凑上好了!"他说得随随便便,就仿佛顽童赌豆一般的轻易;但他语声未了,群豪已忍不住惊呼出声,便连"龙形八掌"檀明也不禁动容。 要知五百鞘银子已有五万两之多,再加上他早已传名江湖的"七巧山庄",其价值实是骇人听闻。 那飞虹目光一扫,又自笑道:"兄弟我平生不赌,今日赌起来,便定要好好赌上~赌,纵然输得倾家荡产,兄弟也是心甘情愿,最多再花上十年工夫……哈哈,战兄……战兄,你怎地不说话了?""神手"战飞怔了一怔,仿佛自梦中惊醒,回望一眼,哈哈强笑道:"兄弟今日的赌局,虽乃游戏,但大家却赌得正正当当。""七巧追魂"面色一沉,道:"难道兄弟我赌得不正当么?""神手"战飞面上虽仍满面强笑,但目光却满是恨毒之意,若是目光也能伤人,那飞虹早已死了数十次了。 要知方才的赌注于战飞纵有伤损,犹还罢了,但那飞虹此刻的赌注,却足以令任何人倾家荡产。"神手"战飞虽然是绿林大豪,但平日手笔甚大,井无多少积蓄,库中最多也不过只剩了五万两银子,这那飞虹竟像是算准了他的身家,才提出这赌注来,自然是要眼见战飞破产而引以为快、他甚至连战飞的匿处都要赢来,恨不得立刻要他露宿街头。 第08章(2) "神手"战飞自然不会不了解他的用心,不禁暗中恨恨骂道:"那飞虹呀那飞虹,我与你有何冤仇,你要如此对待于我,有朝一日,你若是犯在我的手里,哼哼……"口中大笑三声,道:"兄弟并无此意,更非信不过那兄,但赌场如战场,一上赌台,便是亲兄弟,也得明算帐了,而且……赌台之上,讲究的是真刀真枪,纸上谈兵,总是……总是。…算不得数的……"他突地想起一个可以推托的理由,强笑声中,便有了些真实的笑意,仰天大笑不绝。那飞虹冷冷望着他,直到他笑声顿住,方自朗声大笑起来。 "神手"战飞浓眉微皱,道:"那兄虽然豪阔,总不至将五万两银子,一起带在身边吧!""七巧追魂"那飞虹笑道:"兄弟恰巧将五万两银子俱都带来了,虽然未在身边,但一个时辰之中,便可取到,而且方才兄弟听到了这个消息,已先令手下的弟兄去取了,因为兄弟得知战兄富甲江南,这区区五万两银子的赌注,一定不会回绝的。"他语声微顿,接着道:"至于那座庄院么,兄弟我此刻可立下字据,除了在场的这许多武林同道俱可作为见证外,兄弟还想请檀老镖头、向帮主作个中人,若谁输了,半月之内,便将庄院拱手让出……哈哈,战兄说得是,赌场之中,便是亲兄弟,也要明算帐的……哈哈……""金鸡"向一啼道:"小弟虽非多事之人,但今日这个中人,却是定要做的。""龙形八掌"檀明微微笑道:"既承大侠抬爱,老夫敢不从命。""神手"战飞木立当地,忽的拔出折扇,拼命扇了几下;忽又收回折扇,痛饮了几杯烈酒。他纵是枭雄,纵然豪迈,但多年来辛苦挣来的家世,已将全部葬送在这绝无胜望之赌注上,却仍令他忍不住失了常态。 群豪屏息静气地望着他,甚至连窃窃私语之声,俱已全部消寂。 突地战飞大笑数声,道:"好好,那兄既然有此豪兴,战飞自当奉陪。"手掌一挥,大喝道:"拿笔砚来。" 一个颇有文名的镖头,被推出来写这张字据,但他拿起笔时,手掌却不禁簌簌发抖。 "神手"战飞木然旁观,烈酒虽使他勉强控制了自己的面容,却无法能使他控制住额上的汗珠,等到提笔具名时,满头大汗,不禁涔涔而落,群豪不禁暗中奇怪,不约而同地忖道:"战神手一向镇静,怎地此刻竟大失常态?"但他们若能知道"神手"战飞此刻的感觉,只怕再无人会生出这般观念来。"龙形八掌"冷眼旁观,也不禁暗暗称奇。 字据立过,分成两份,并与那两张银票,一起压在金盘之下,四壁的灯火,映着桌上这份空前的赌注,使得它们似乎也有了空前的光彩,"神手"战飞忽地坐下,忽地站起,实已有些坐立不安。 群豪的目光,更是瞬也不瞬地望着厅门,方才奔出的管家于平,此刻匆匆奔人,群豪虽然明明看清是他,心头仍不禁俱都为之一跳,此刻门前只有人影问动,众人便不禁一起紧张起来。 只见于平大步奔人之后,便扬声道:"外面的兄弟,俱想为庄主卖命,但小弟一看人大多了,只能随意选出九位……""七巧追魂"冷笑一声道:"战兄实是深得人心……深得人心!嘿嘿!"他方才眼见到当时的情况,实在并不踊跃,甚至还带着勉强。""神手"战飞面颊微红,大喊道:"唤将进来!"九条黑衣大汉应声而入,恰巧面对着那九条锦衣大汉,十八人面面相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金鸡"向一啼目光一扫,便知道这"神手"战飞不愧一方大豪,并未以老弱残兵混充人数,这九条黑衣大汉亦是精神饱满,行止矫健,只见神态之间,却远不如自己手下的从容镇定,"神手"战飞连连顿首道:"好,好……"忽地回过头去,在于平耳边低低吩咐了几句。"金鸡"向一啼目光一转,冷笑道:"那兄,你可知道,今日你我若是输了也便罢;若是赢了么……?嘿嘿,只怕出去时便远不及进来时容易了。""神手"战飞面色一变,亦自冷笑道:"向兄当真将兄弟如此轻贱么?""金鸡"向一啼悠悠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古有明训!""神手"战飞浓眉一轩,大喝道:"于平,方才我与你说了些什么?"于平垂首道:"庄主令小的安抚这九位兄弟的家属。""七巧追魂"哈哈笑道:"此刻胜负未分,战兄怎地就长起了他人的志气,灭掉了自己的威风?"仰起头来,不住大笑。心思重重,满心忧愤的"七巧童子"吴鸣世,也早被这阵豪赌惊动;此刻见到这般情势,知道这"神手"战飞已被众人围攻,当真已是回面楚歌,心中不禁又为之叹息!他虽然不值战飞之为人,此刻却也颇为感慨,望了望桌上的赌注,又望了望那十八条活生生的大汉,突地叹道:"今日之赌,无论淮胜谁负,但战飞庄主一生之中,能有此豪赌,亦可足以自傲的了。""神手"战飞微微一笑,心中大是感激,沉声道:"吴少侠……"话声才出,突听自己身侧,响起一声极其轻蔑尖锐的冷笑。 这轻蔑的冷笑声,在这静寂的厅堂中,自显得出奇的响亮,群豪目光,一起自厅门转了过来——只见这次冷笑之声,竞是那"龙形八掌"檀明身侧的"龙女"檀文琪发出来的,满厅的灯光,此刻便一起地汇集到她那秀美绝伦,但却丝毫没有一丝血色的娇容之上,使得她一双秋波,也有了出奇的明亮。 她目光呆呆地凝注着自己的纤纤玉手,对数百道笔直的眼神,竟是不闻不见,只是冷冷说道:"假如这也算做豪赌,世上的豪赌也不免大多了些吧!"她神情之间、仿佛是自言自语,生像是不知道自己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会如何震动人心。 "神手"战飞面色大变。 "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目光一亮,对望一眼。 "龙形八掌"双眉立皱。 她语声一落,这些人竟一起开口道:"……"说了一字,才发觉竟有人在一起抢着说话,谁也没有听清别人那一字是说什么。 终于还是让"龙形八掌"沉声道:"琪儿,休得胡言乱语!"他对檀文琪始终极为痛爱,此刻当着满厅群豪,责骂了她这一句,自己又觉得说得太重了些。 哪知擅文琪面色木然、玉容如冰,竟似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 "七巧追魂"那飞虹日光闪烁,忍不住道:"如此说来,难道檀姑娘还有什么更贵重的赌注么?"檀文琪冷冷道:"正是!" 她缓缓站起身来,"龙形八掌"檀明再次低叱一声:"坐下!"但檀文琪此刻却仿佛只剩下一具美绝人寰的躯壳,灵魂与神智,仿佛却已飘渺地离去了。 她冰冷的秋波,只到此刻才开始转动,闪电般四望一眼,缓缓走到"神手"战飞面前。 "神手"战飞此刻竟不觉被她这奇异的神情震慑,呐呐道:"檀姑娘有何……"檀文琪冷冷道:"我要与你赌的东西,比这些都贵重得多,只是不知道你是否有此勇气?敢不敢接受?"那飞虹、向一啼,再次对望一眼,目中连连闪动着兴奋的光芒,满厅群豪更是一起飞身而起,就连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的东方五兄弟,也站起身来,数百道眼神,一起盯住这奇异的少女。 "神手"战飞半带询问,半带求助地瞧了檀明一眼;但檀明此刻也不能强迫他爱女离去,何况他也想战飞倾家荡产,只要对战飞不利的事,多些也无妨,何况他亦知战飞绝无得胜之望,是以此刻竟也不闻不问起来。 檀文琪秋波冰冷地望着战飞,竟生像是一只夜行的猫,轻蔑而讥嘲地望着面前的老鼠。"神手"战飞叹了一声,道:"姑娘不妨先说出来!"檀文琪冷冷道:"你若接受,我再说出。" 战飞呐呐道:"姑娘如不说出,战某怎能妄言答应与否?"檀文琪冷笑一声,道:"难道你竟无勇气来接受一个女子的赌注?"战飞伸手一抹额上汗珠,这叱咤一时的武林枭雄,此刻不知怎地,竟会在心底升起了一阵寒意,因为面前这绝色少女冷如玄冰的神态,的确已深深地惊慑了他,沉吟半晌,呐呐道:"在下若无此物?……"檀文琪简短而生冷地截口道:"你有!" 群豪只觉心房跳动,几欲离腔而出! "神手"战飞目光一转,突地挺起胸来,暗思自己,怎会在自己对头之大面前如此畏缩。 一念至此,朗声道:"既然如此,无论姑娘要赌什么,在下无不接他心中暗道:"反正今日之赌,已足以令我倾家!再加上一些,又有何妨?"是以这句话说出来,便又恢复了几分往昔的雄风。 檀文琪冷冷一笑,道:"我要与你赌的是……"她语声轻轻顿住,冰冷的秋波,再次闪电般四下一扫…… 群豪几乎连呼吸也一起停住,只听她一字一字地接口说道:"你的一双眼睛!"群豪久已屏住呼吸,此刻都不禁齐声惊呼! 檀文琪苍白而绝美的面容,仍是木然不变,冷冷接口道:"我们的赌注,以明日正午为期,那里裴珏与冷谷双木无论谁胜谁负,都必定已可分出结果,是么?""神手"战飞方自恢复的豪气,此刻又为之所慑。 但群豪目光已自檀文琪转向他,使他不得不呐呐道:"想必如此!"群豪目光,一起回向檀文琪,只听她冷冷道:"那时裴珏若已回转,我立刻便摘下我的眼睛,双手奉送到你面前;否则的话,我不说你也知道。"她说得仍是冰冰冷冷,无动于衷,生像是根本没有将自己的一双眼睛看做自己的。 满厅群豪,虽然俱都是刀口下讨生活的角色,都也未曾见过如此冷峭的女子,不禁为之倒抽了一口冷气,有的忍不住偷偷去望"龙形八掌"一眼,只当他听到自己爱女下这般的赌注,也定要心惊胆颤。 哪知檀明一手捻须,却仍是神色不动,他们自然猜不出这领袖群伦的武林大豪之心意。 檀明自然深知裴珏绝非冷谷双木的敌手,那么他又何尝不希望挖下他对头的一双眼睛?是以他对自己爱女的举动,反而没有震惊责怪,反而暗暗有着些赞许之意,为她能利用时机,头脑灵活,竟不逊于己。 其实,这叱咤风云的武林大豪,又何尝猜出了他爱女的心意? 只有"七巧童子"吴鸣世在暗中叹息一声,忖道:"看来我那裴兄方才离去时,已深深伤了这少女的心,他若万一胜了,她真的情愿挖下自己的眼睛,因为她再也不愿见到他了!"只见"神手"战飞失魂落魄地怔了半晌,突地咯咯干笑道:"其实姑娘又何苦与在下来赌眼睛,在下的这双眼睛,算不了什么,但裴大先生若是胜了,姑娘的这一双剪水秋波,血淋淋地挖将出来,却当真叫在下看了不忍!嘿嘿——各位,你说是么?"他妄想以这番轻松的言语来掩饰自己的紧张,更期望能以这番言语来打动檀文琪的心,同时,他自己也希望能以此来傅取别人同情的笑声。 但群豪此刻人人心弦紧扣,那有心情笑得出来,檀文琪冷冷道:"是么……"突地面容大变,放声道:"裴珏若是胜了,我不但挖出眼睛,还要割下舌头,因为我再也不愿见到他,再也不愿与他说话……"群豪一愣,俱都大奇,不知她为何突地变了神态,变了语气,甚至"七巧童子"吴鸣世却又不禁叹息。 因为他知道这娇纵而任性的少女,终于不禁露出了自己的真情。 此刻厅内群豪,固是人人注意着檀文琪;院外的人,也俱都蜂涌到厅门,数百道目光,全部被她吸引,谁也没有注意到院中已悄悄走入了一条人影,就像是一条淡灰色的幽灵! 他为了檀文琪的语声而顿住脚步,又为檀文琪的言语而黯然轻叹,天上的星光,厅内的灯光,映着他的面容。 他的面容竟也有如幽灵的惨白。 他踯躅在门外,许久许久… 终于,他挺一挺胸膛,分开蜂涌在门口的人群,缓步走人大厅。 厅内群豪,还在呆呆地望着檀文琪,不知是谁,突地惊呼一声! "裴……裴……" 这一个字在此时当真比张天师的佛法还有魔力,每一个人的目光——包括檀文琪的在内,都着了魔似地向厅门望去。 厅门前的人群,此刻却像是着了魔似的远远避了开去,留下一条极宽极宽的道路,就像是这进来的人有着盘古那样顶天立地的身体似的。 道路中,一个人缓步而入! 他脚步虽然轻微,但此刻此时,这轻微的脚步声,却像是巨斧敲山似的,一声声直震到人们心底。 ——阵难以形容的静寂之后,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呼终于响起。 然后,数百道声音一起欢呼着:"裴大先生!"过度的震惊,却使得"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忘了失望,使得"神手"战飞忘了欢呼,使得"七巧童子"吴鸣世也忘了高兴,也使得檀文琪忘了自己的赌注…… 裴珏的面容是苍自的,失望的,就正如檀文琪方才的面容一样。 但是他的目光,却远不如檀文琪的明亮,用为檀文琪的那时的情感是愤怒与恨,而此刻的情感却只有失望,失望、…… "神手"战飞呆望着他,却不知自己是该高兴,抑或是该失望,方才的赌注纵然惊人,但直到最后,他却仍未有丝毫希望裴珏得胜的心念,就正如东方兄弟绝不希望他失败而死一样。 终于…… 战飞爆出一声欢呼。 那飞虹、向一啼相对一叹,"龙形八掌"长身而起! 吴鸣世飞身掠到裴珏身旁。 檀文琪颤抖着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两只青葱的王指,点向她自己的一双剪水秋波…… "龙形八掌"眉指挑处,大喝一声:"琪儿!" 手掌一拂,点中他爱女腰间的穴道。"檀文琪"嘤咛"一声,缓缓倒了下去,倒在她爹爹怀里。裴珏就正如一颗明星的降落,吸引了全部的目光,直到这一声大喝,一声嘤咛,群豪方自转过头来。"神手"战飞目光一扫,冷冷道:"方才的赌注,可不是兄弟提出来的,檀老镖头休要忘了!""龙形八掌"面容骤变,冷冷道:"你说什么?""神手"战飞仰天一笑道:"难道仁义为先的檀大英雄,也不怕江湖中的耻笑?"他大笑着转首道:"裴兄,有些人当真是有眼无珠,竟不信兄台会胜得冷谷双木……"裴珏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着,他面上毫无任何情感的表露,只是突地冷冷截口道:"谁说我胜了?""神手"战飞心头一震,脱口道:"裴兄难道败了么?"他此刻心中的情感,当真是谁也描写不出,听到裴珏胜了,他心中自是失望,但失望中又不禁有些高兴;听到裴珏败了,他心中也不禁失望,但失望中却也有些高兴,是喜是悲,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满厅群豪的心情,此刻亦是忽忧忽喜,只有"龙形八掌"檀明听到裴珏未胜,不禁暗中松了口气。 "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再次对望一跟,面上亦有喜色,哪知裴珏冷冷又道:"谁说我败了?"又是一阵哄乱! 哄乱,哄乱……这方才寂静如死的大厅,此刻竟哄动得有如千军万马正在厮杀着的战场。"神手"战飞双臂一扬,大喝道:"静,各位静一静好不好!"这一声大喝虽然有些效用,但效用却也不甚显著,"神手"战飞等了许久,终于只得长叹一声,道:"裴兄,你到底是胜了,抑是败了?"裴珏木然道:"胜了,胜了!" 檀明、向一啼、那飞虹,心头一沉…… 裴珏木然接口又道:"败了,败了!" "神手"战飞眉头一扬,心中暗骂:"此人难道着病了么?"裴珏接口道:"胜了,败了……"面上忽地泛起一丝难测的微笑。 原来裴珏方才头也不口地奔出"浪莽山庄"之外,他也不管"冷谷双木"是否来了,只管缓步垂首而行,生像是郊游踏青,寻觅佳句的年轻士子似的,偏激古怪的"冷谷双木"此刻竟容忍地跟随在他身后,丝毫没有催促之意。绕过庄门前杂乱的车马,他又回到了那冷僻的树林,晨雾早已褪尽,木叶却更苍翠。"五月天气,的确是迷人的!"他望着枝头宛啭的鸣禽,暗中哺哺自语,心境显得空前的平静,既没有频临生死时的惊慌,亦不是从容就义时那种慷慨的镇定,只是平静,出奇地平静。此刻若有一位得道的高僧看到他晶莹的面容,一定会很欢喜地劝他皈依佛门,因为他虽然没有参透武功的法门,却已参透人生的真谛,如果真的让他此刻死去,他定会变成一个潇洒而常带微笑的幽灵。"冷谷双木、对望一眼,眼神中明显地露出了心中的惊奇,只见裴珏缓缓转过身来,缓缓道:"在这里动手,两位可算得满意么?"冷枯木干咳一声,向冷寒竹微一示意,道:"此处大佳!"裴珏含笑道:"那么两位此刻已可动手了!" 冷寒竹呆了一呆,呐呐道:"我去么?" 冷枯木道:"自然是你去。" 这兄弟两人此刻竟是谁也不愿去执行这在他们眼中看来,本是天经地义的复仇工作,虽然他们知道此举是那么轻易。 冷寒竹无可奈何地暗叹一声,道:"好,好,我去,我去!"缓步走到裴珏面前,裴珏微微一笑,道:"请!"冷寒竹目光抬处,只见这少年面上的微笑竟是那么潇洒而自然,就像是一个武功绝好的武林高手,在面对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对手;若非他早已知道这少年的武功,此刻他必定会十二万分小心地凝神待敌。 但是他此刻,却丝毫没有与人动手的心情,讷讷道:"你怎地不先出手?"裴珏含笑道:"在下并无与两位动手之意,而是两位向在下挑战的,自然先应让阁下先出于才是。"冷寒竹微微颔首,似乎极为同意对方的见解,缓缓道:"那么我就先出手了。"干咳一声,向前跨出一步,举手一掌,向裴珏拍去。 这一掌拍出既无丝毫真力,亦无时间部位,简直像是个无精打采的母亲,要动手去打他并不想打的子女。 裴珏愕了一愕,轻轻举手格去,冷寒竹立刻收回手掌,放下手掌,又抬起手掌,无精打采的又是=拳击去。 裴珏后退一步,竟然连招架都不招架了。 冷寒竹大声道:"你怎地不还手?" 裴珏道:"我这不是还手?" 随着话声,他也击出一拳,冷寒竹手掌一反,只要轻轻一搭,便可搭住裴珏的脉门。 但是他却仅仅大喝一声,一言不发地回头就走,走到冷枯木面前,木立半晌、大声道:"你若要报无端受侮之仇,你自己去动手好了:我……我疲倦得很……气力不济了。"冷枯木冷峭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意,颔首道:"好,好,我去,我去!"大哥走到裴珏面前,缓缓卷着自己的衣袖,也丝毫没有出手之意,裴珏眼睁睁地望着这兄弟两人,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温暖,他再也想不到竟会在这两个冷酷的怪人身上,发现人类的温情! 冷枯木卷了半天袖子,似乎卷袖子这件工作,远比做什么事都困难些,冷寒竹目光中已问过一丝笑意,口中冷冷道:"不卷袖子,也一样可以动手的。"冷枯木回头瞪了他一眼,终于举起手掌,一掌拍去,裴珏呆呆地望着这只手掌拍来…···哪知掌到中途,冷枯木突地缩回掌去,喃喃道:"不行,不行,我兄弟宁愿将浪莽山庄中的人全都杀死,也不愿碰你这种不会武功的人一下,老二你说是么?"冷寒竹赶上前来,颔首道:"不错,不错!" 冷枯木愕了半晌,突地又大声道:"但冷谷双木一世称雄,也不能无端被人欺侮,师傅找不到找徒弟,正是天经地义之事,老二,你说是么?"冷寒竹不住颔首道:"不错,不错……那么怎么办呢?"冷枯木又自呆呆地愕了出神,转向裴珏大声道:"你虽然不会武功,但别的事你总会的吧?"裴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冷枯木道:"那么你随意说出一件你可以比试的东西来,无论是琴棋书画,文武两道,什么都可以。"这兄弟两人此刻实已没有伤害裴珏之心,是以便提出这种方法来。其实这兄弟两人生性冷僻,除了武功之外,别的事也会得不多。 但裴珏俯首沉思了半晌,却发觉自己除了不会武功之外,别的技能亦是一窍不能通,他幼遭孤怜,托庇在"飞龙镖局"之中,终日与武夫为伍,自然不会学到琴、棋、书、画,这些文雅之事,只不过念过三两本启蒙的书籍而已,终日除了做些粗笨的工作,便是坐在石阶上,望着碧空凝思。 到后来离开"飞龙镖局"后,更是巅簸困苦,流离失所,哪里有时间去学习任何知识,哪里有人教他? 他呆呆地凝思了许久,突地想得悲从中来,不能自己。他痛恨自己的无知,直恨得心头阵阵发痛。 无知,无知……这的确是件可怕的事!也难怪这少年痛恨自己,但是他却不知道,他虽然没有别人都有的东西与知识,但是他却有一颗伟大而善良的心——这是大多数人都非常欠的,这也可补尝他所有的缺点,但人们面对一颗伟大而温暖的心之时,便很少再去留心别的。 他悲哀而痛恨地叹息一声,缓缓道:"不瞒两位,在下一生之中,实在……实在……"突觉泪珠已要夺眶而出,渐渐语不成声。 冷桔木呆了一呆,呐呐道:"你难道什么都不会么?"裴珏勉强抑制住眼泪——世上所有的恐惧和痛苦,都不会使这少年如此伤心!此刻他伤心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可怕的事实。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目光再转向裴珏时,除了先前原有的惊奇与钦佩外,又多了一份温暖的怜悯。 微风轻拂,他兄弟两人突地盘膝坐了下来,望着林中活动的黑影,默默地出起神来。 他兄弟两人生平极为不幸,是以他才怨天尤人,才会养成这般孤僻而冷酷的个性。 但他此刻突然发现,这少年的生性遭遇,竟像是比他们还要值得悲哀;但是他却默默地承受了——他自己为自己伤心,而丝毫没有对别人抱怨,而实际上,他却是应该抱怨的。 裴珏亦自仰望着苍穹,这刺骨的悲哀,已大大扰乱了他先前平静的心情,生死,成败,在他眼中看来虽是那么淡泊,但是对自己生命的无知……唉!他要多么痛昔才能接受这一事实? 一片还未成熟的树叶,随风飘落到地上,他望着这片树叶,突地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如这片树叶一样。 只要让我享受一大知识,让我能从知识的境域内去重新观察人类的可爱,宇宙的伟大,那么我便可含笑瞑目了。 他从心底痛苦地嘶喊着,这求知的欲望,竟是那么强烈,竟远较世上任何事都强烈得多,它扰乱了他的心境,也刺激起他生命的勇气——平静的心境,到底不是少年人应有的心境,少年人应有的是飞扬的生命,与生活的勇气! 暮色渐渐降临…… 这老少三人,在这静寂的林木中仔细咀嚼生命的滋味,竟忘了时光已在悄悄流去。 一声归鸦唱晚,冷寒竹心头突然灵光一闪,冷峭的面容,也突地露出了满面的喜色。 他,毕竟想起了一件值得兴奋的事! 第09章(1) 无穷的碧穹,已闪耀起五月的星群。 五月的星空,温柔地笼罩着大地,一双慈母的眼波,笼罩着她深以为傲的子女似的。 大地上虽然有些悲惨的事,但生命毕竟是可爱的,尤其是在这温暖而可爱的五月的星空之下,它点化了一些丑陋的心!人类,已经很该知足了。为了他们可爱的生命一生命其本身之价值,永远都不会是丑恶的。 冷寒竹目光一转,满面俱是喜色,冷枯木冷冷道:"你高兴些什么?"冷寒竹大声道:"我们既不能与他比试武功,也不能白白饶过他,偏偏他除了不会武功之外,别的也是一窍不通,是么?"冷枯木无精打采地沉声应道:"正是。" 忍不住援了摇头,喃喃自语着道:"我真不懂这有什么值得高兴之处!"冷寒竹嘴角泛起一丝笑容,道:"但我此刻却想起了一个两全之策。"他霍然站起身来,轻轻一拍裴珏的肩头,大声道:"我看你年纪虽轻,但言语甚是诚恳,绝对不会骗人的,是么?"裴珏愕然抬起头来,呐呐道:"在下平生未说一句虚言。"冷寒竹颔首道:"好,那么你是真的什么也不会的了。"裴珏黯然点了点头,冷寒竹道:"但是我兄弟还是要与你赌一赌,你若输了,便得代你那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师傅,偿还我们的屈裴珏胸膛一挺,还未答话,冷枯木双眉微皱,冷寒竹突地微微一笑,道:"你且慢点高兴,此事也未见轻易,无论文武两途,琴棋书画,三教九流的技能,只要我兄弟教了你,而你却不能在最短时间中学会,那么你受的罪,绝对要比你想像中重得多。"裴珏目光一转,知道这兄弟二人,内心实在远不及外表的冷酷,此刻他们竟借着此事,来激起自己向上的志气,这种温情,又有谁能想像是由冷酷毒辣的"冷谷双木"心中发出? 一时之间,他心中既是感激,又是高兴、却又有淡淡一丝惶恐,不知道"愚笨"的自己,能不能学得那些新奇的知识?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冷寒竹道:"这种比试的方法,你可愿意接受?"裴珏掩饰着自己心中的各种情感,因为他也还不愿在这两位怪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感激与欣喜。 是以他只是缓缓道:"好!" 但仅是这短短一字,却已有着许多情感流露。 冷枯木双臂一伸,身形立起,冷冷道:"那么你从此以后便要跟着我们走了。"裴珏颔首道:"在下知道!" 冷寒竹道:"浪莽山庄之中,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料理的么?"裴珏孤身漂泊,无牵无挂,本待说:"没有!"但他转念一想,想起了吴鸣世与檀文琪关切的目光,便抱拳道:"那么便请两位在此稍侯,在下去去就来。"他急步奔去,"冷谷双木"望着他的身影,面上方自露出一丝温情的笑容,像是突地被春风融化了的冰河。 冷枯木微笑道:"我总觉得近来我们实在太寂寞了些,带着这孩子走,实在不错。他无牵无挂,又是个男孩,文琪虽然是个好孩子,只可惜顾忌大多了。"冷寒竹亦自微微一笑,道:"不但如此,我们还可以将他自那神手战飞的阴谋中救出。你且想想,他们将这样一个少年推出来做江南盟主,这其中岂会没有阴谋?我看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才,跟着我们,必定可以学会很多。"冷枯木凝思半晌道:"其实若论这孩子的生性,和待人处世的方法,他做起绿林盟主来,实在比别人都好得多。"冷寒竹长叹道:"只是他太善良了些,怎比得过那些人的奸狡!"冷枯木突地一笑,道:"你可知道,有许多诡计与阴谋,对别人也许有用;但是在仁慈与善良面前,反而会一筹莫展!这就像……这就像……"他语声微顿,似乎极力在思索着一个恰当的比喻。 冷寒竹微笑道:"这就像冰雪遇着太阳一样,是么?"冷枯木微笑着颔首道:"正是,正是,这就像冰雪遇着太阳一样。"他忽然想到自己弟兄两人,遇着裴珏,不也是被这少年将自己冰冷的心肠融化的么?他面上的笑,不禁更显著了。 这兄弟两人在无人时的谈话,与有人时的言语实大不相同,只可惜裴珏已自去远,根本听不到了。 他大步而行,满怀兴奋,想到有那么多新的知识与技能,不久使要填满他对知识的饥渴,他脚下不禁像生了翅膀一样,越走越是轻快。五月里的晚风在他感觉中是那么清新,所有不愉快的事,都似乎渐渐变得淡了,终于像一缕轻烟般,被晚风吹散。 对于悲哀、不幸与仇恨,他特别容易忘怀,这或许因为他还年轻,又有着一颗乐观、善良而仁慈的心。 他悄悄走入了"浪莽山庄",令他惊异的是,庄门外杂乱的车马,此刻竟都着了魔似的安静,大厅的门前,又拥挤着那么些人。他奇怪,不知道这大厅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幸的变故。 就在他心中方自有一丝不幸的感觉升起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檀文琪的语声,他虽是宽容而忍耐的,但檀文琪那些无情言语,却像是无数根尖针,一根根血淋淋地插在他心里! 于是,他茫然走入了大厅。 此刻,他茫然站在大厅里,只觉自己的情感平生第一次真正地被别人伤害了——因为爱情刺伤人心,远比其他任何事都来得容易——这种内心的创痛,和方才他对自身的悲哀又绝不同——虽然这两种俱都是刻骨铭心的痛苦。 群豪自然不会知道他内心的情感,只是眼睁睁地望着他,望着他颤抖着的嘴唇,期待他说出究竟是"胜了"?抑或是"败了"!这种期待的心情,在向一啼、战飞等人心里,自然更加急切。 "胜了?……败了……" 裴珏目光一转,望见了这些人面上的急切,在他心底深处,突然从来未有地泛起一阵对人类轻蔑与讥嘲。 "大约三年之内,你们还不会知道。" 众人一愕,只听裴珏又自木然接口道:"因为我也不知道!"脚步移动,似乎要转身走出门外。 "神手"战飞,"金鸡"向一啼,"七巧迫魂"那飞虹齐地大喝一声,他们简短而急促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裴珏简短而缓慢地告诉了他们,因为他认为,经过了这次奇异的赌注后,这些人都有权知道——他是公正的。 一时之间,满厅中的人,全部呆了!他们的赌注虽然奇异,但这种比试胜负的方法,却更奇妙。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 "龙形八掌"浓眉微皱,望了望桌上的赌注,又望了望怀中的爱女,干咳一声,沉声道:"既然如此,不如将这赌约取消了吧!桌上的那些银子,就算作我送与战庄主的门下好了。"他又望了望裴珏,缓缓道:"你那种奇怪的比试,不如也取消了吧!与我一起……"裴珏面容木然,缓缓截口道:"一言既出,无法取消了!""神手"战飞目光一转,望到檀明怀中的檀文琪时,他的眼神突地变得蛇一般的狠毒与残酷,沉声道:"正是,一言既出,怎可自悔!"向一啼、那飞虹交换了一个眼色,齐声道:"正是,万万反悔不得"龙形八掌"面容微变,吴鸣世却与裴珏低语起来!群豪又复骚乱。纷纷议论之声,有如雷鸣。"七巧追魂,那飞虹沉思半晌,突地朗声说道:"胜负未分之前,赌约中的珍宝,财物与字据,却应交与一人收存,谁也不得妄动。"他目光斜瞟向一啼一眼,又道:"便连赌约中那十八位兄弟,也不能随意走动,必需与珍宝财物,同被监视,直到胜负分出之后。"他抱拳四揖,大声道:"各位朋友,在下这个意见,可算公平么?"群豪又是一阵私语,有的便保持缄默,有的大声道:"如此赌法,才有意思!"有的大声道:"这可算得是最最公平的意见了。"又有人间::只是这些珍宝之物,应当置于何处呢?""七巧追魂"目光又自一转,突地望见默然端坐的东方五兄弟,立刻朗声说道:"东方铁昆仲威震江湖,飞灵堡更是武林圣地之一,东方老堡主威震天下,他五位其中谁也有赌注,但只是随意游戏而已,这些赌注置于飞灵堡,也算得是最安全而公平了,各位可说是么?"他不问檀明、战飞等人,而去问满厅群豪,因为他深知众意所归,即使不同,这些人便也无法反对了。 群豪果真哄然传议,东方五兄弟长身而起,似待谢绝,但望了兴奋中的武林群豪,只得微一拱手,无言地承受下来。 "神手"战飞此刻仍是矛盾已极,他不禁暗算自己当真是在作茧自缚,但事已至此,他双掌一拍,朗声道:"如此说来,那么这位檀姑娘又当怎地?""龙形八掌"面色一变,沉声道:"她年纪尚轻,方才胡乱所说的话,算不得准的。""神手"战飞面容一沉,冷冷道:"她既是胡乱说话,檀老镖头方才为何不加阻止?难道是因为檀老镖头方才有胜算在握,而此刻已无把握,是以便想推赖了么?""龙形八掌"檀明大怒道:"数十年来,尚无一人敢对老夫如此说话,战庄主,你莫要忘了老夫对你的客气。"方才战飞的言语,实已说出了他的心意,这武林一代大豪在无言可对的情况下,恼羞成怒,意以威力压起人来。 "快马神刀"龚清洋,"八卦掌"柳辉,身形丫动,已站在他身侧。 "神手"战飞仰夭笑道:"客气,客气……哈哈,嘿嘿,各位可曾听到这位仁义为先,一诺千金的檀老镖头,方才所说的是什么话么?"群豪轻动声中,立刻便响起一片饥嘲、冷笑,要知今日来到此间的,大多俱是绿林豪士,自然与"龙形八掌"檀明,站在敌对地方。檀明是何等人物,又何尝不知道此间的情势。 他浓眉皱处,方待答话,哪知向一啼、那飞虹又齐地大喝一声:"裴兄留步!"原来裴珏在哄乱声中,略微与吴呜世倾诉了一些心事,自觉在此间已无留恋,便俏然转身,走向厅问。 向一啼铁拐"当"地一点,身形展处,挡住了他的去路。 裴珏冷冷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他生性虽然宽容,但也未忘向一啼那一拳之恨,只是他极力想使自己淡忘此事而已。 "金鸡"向一啼此时此刻,神情已不敢露出不恭之色,微一呻吟,竟抱拳一指,朗声道:"阁下若是走了,在下等怎能知道胜负如何?"裴珏冷冷道:"我若是不走,又怎能分得出胜负?"向一啼呆了一呆,裴珏已自他身旁悄然走出门外,只有一"阵缓慢而清晰的语声,自门外传来。"胜负分出后,你们自会得到讯息。"这其问自然有人要去阻拦,但"神手"战飞却厉声喝道:"谁敢对盟主无礼?"他喝声虽然威严堂皇,其实心里却是恨不得裴珏早走。 "金鸡"向一啼呆了半晌,突地大声道:"无论如何,我总要差人去跟着他的行踪的!""七巧追魂"那飞虹道:"正是,小弟也有此意。""神手"战飞沉吟半晌,道:"既是如此,不如你我各派一人跟随于他,也好早些知道胜负。"他转首以目光去询问东方兄弟的意见,他兄弟五人只是淡淡地微微颔首,但"神手"战飞见到他兄弟并未站在檀明身边,心中大定,冷冷道:"檀老镖头意下如何?"檀明冷笑一声,沉声道:"你言语如此傲慢,当真以为老夫已在你势力之下了么?""神手"战飞仰天大笑道:"在下虽不敢有此意,但目前情况,却似已如此!""龙形八掌"檀明目光一转,亦自仰天大笑起来,大笑着道:"老夫走南闯北,数十年行走江湖,今日难道会毫无准备地来到你这浪莽山庄么?"他笑声方起,战飞笑声立顿,只见"龙形八掌"语声顿起,目中精芒闪动,厉声道:"战飞你今日如何将老夫迎人庄来,使得如何将老夫恭送出去,否则老夫便要你这浪莽山庄血流成河,化为瓦砾!"这称雄一世的武林大豪,方才虽以询悯长者的姿态出现,但此刻语声骼然,掷地成声,神态威狂无俦,的确有其慑人的威力! "神手"战飞面寒如水! 院外人影闪动! 东方五兄弟缓缓长身而起。 大厅中又复静寂如死,不知有多少只手掌,已悄悄握在腰畔的剑鞘之上。这其间只有"七巧童子"吴鸣世微微一笑,乘乱中飘然而去! "龙形八掌"檀明怀抱着被他点中"黑甜睡穴",已经沉沉睡去的爱女,目光冰冷地望着面前的人群,将满厅中这数百个草莽群豪,似乎俱都未曾看在眼里。他冰冷的目光,只有偶尔投落在他爱女娇容上时,才微微现出柔和之意;他雄壮的身躯,虽然经过这许多年的岁月消磨,仍然有如铜浇铁铸,谁也猜不透在这笔挺得有如标枪般的躯体内,究竟有多少潜力? "神手"战飞面容阴沉,但目光中却已明显地露出,他心中正在思考着一件重大的决定,是"战"?是"飞"?他没有决定前,谁也不知道。 "神手"战飞面上虽镇静,心中却起伏不定,暗暗忖道:"今日之势,敌寡我众,那东方兄弟虽然站在他身后,却未见会全力助他。我如能将龙形八掌在今日一战中杀死,那么我便毋庸再借旁人之力,便隐可成为江南之盟主,飞龙镖局也势必瓦解,何况我今日杀他,正有着极好的借口,教天下武林同道,都无法非难于我。今日我若迟疑,再要寻得如此机会,只怕已是难如登天了。"他双掌渐渐握紧,目光渐渐犀利,但转念一想,却又不禁忖道:"但直到此刻,这龙形八掌神态仍如此镇定,他武功纵然高强,面对着这许多敌手,以及院外的强弓硬弩,亦是难操暗算,莫非他真的是有备而来,在庄外早有人马埋伏?"他双掌渐渐松开,目光也淡淡黯淡,接着又自忖道:"江湖传言,龙形八掌武功之深,深不可测,即使他今日命丧此地,他若存心与我同归于尽,我只怕也难逃毒手!"转念至此,他斗志更丧,方待以言语转回局势,哪知就在他言语将说未说,还未出口之时……那边"七巧追魂"那飞虹目光移动,一面蓄势待敌,一面观察情势,一面在心中暗地思忖道:"今日之势,看来虽是神手战飞估强,但龙形八掌亦自不弱,是以僵持至此,战飞仍不敢妄动,为的是既怕龙形八掌有着埋伏,又怕龙形八掌,以深不可测的武功,在势不两立的情况下,与他同归于尽。但是我呢?我实力全都没有放在此处,对方的目标亦不在我,我随时都可乘乱而走。"一念至此,心中冷笑:"既是如此,我何不挑起战端,让他们杀得落花流水?无论谁胜谁负,对我而言,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目光中突地现出了杀机,心中也已下了决定。 "龙形八掌"檀明一手环持爱女,一手看似随意垂下,实已满蕴真力,目光坚定得有如岩石,思潮却有如岩边的浪花。 这威猛的老人亦在心中暗暗忖道:"今日之事,我算来算去,神手战飞决不敢在此地妄动于我,因为此人心机颇深;也不愿成为武林中的罪人!是以绝不敢妄做祸首,何况又有东方五剑与我共来?这兄弟五人年纪虽轻,但出身武林世家,又各得真传,武功不弱,在武林中实有举足轻重之势。"暗叹一声,接着忖道:"但此时此刻,情势却大不相同,他已找着了极好的借口,又挑起了众怒,看来我原先的打算已经错了!只怪我未曾准备,便随意孤身而来,此刻虽然以言语吓住了战飞,但却怎能吓得住七巧追魂,那飞虹与金鸡向一啼呢?他两人在此情况之中,坐收渔人之利,自然是希望我们大杀一场的!"他悄然转目望了身旁的"快马神刀"龚清洋与"八卦掌"柳辉一眼,又自接着暗忖道:"这两人虽然不是庸才,而且忠心于我,但武功却非好手,今日于我,井无帮助,凭我一人之武功,今日杀出此间,虽然绝非问题,但……"他又垂首望了望怀中的爱女,檀文琪的鼻息沉沉,睡得正熟,苍白的面容,也已泛出了嫣红的颜色。 檀明不禁暗叹道:"但是这孩子……唉,若非这孩子,我既不会来江南,也不会落人此刻的局面!"目光一转,凛然忖道:"此刻看来,那飞虹已有出手挑起战端之意,流血已在目前!嗯,有了!战端一起,我便怜琪儿交给东方兄弟,让他们不得出手保护于她。哼哼,此间之人,只怕还没有一人愿意招惹飞灵堡的!"就在:神手"战飞妄想转回局势的言语将说未说,还未出口之际……"七巧追魂"那飞虹突地冷笑一声,大喝道:"众家兄弟,还不快将这满口仁义,满心奸诈之老匹夫除去,为我战大哥出一口恶气!"他巧妙而轻易地,将这笔帐又划在战飞头上。 "神手"战飞心头一凛,刹那间大乱已起,叱咤声,拔剑声,推倒桌椅声,杯盏粉碎声……还有人大喝道:"堵住门户,莫教点子扯活!""七巧追魂"大喝过后,手掌立扬,三道乌光,闪电般击向"八卦掌"柳辉! 几乎就在他动手的同一刹那,"金鸡"向一啼铁拐一点,呼地一杖,带着劲风向"快马神刀"龚清洋当头击下! 这两人避重就轻,分作两对,厮杀起来!却将"龙形八掌"檀明,留下给"神手"战飞了。 也在这同一刹那,"龙形八掌"剑眉一剔,霍然转身,将怀中的爱女,推在东方震手里,沉声道:"老夫将小女交与世兄们了!"不待答话,手掌反挥,击落了三枚乱飞来的袖箭。 东方震愣了一愣,暖玉温香已自人怀。 东方铁剑眉微皱,沉声道:"老三好生照顾着檀姑娘,今日之战,只怕我兄弟也不得不出手了!"这话声传入"龙形八掌"耳里,他精神一震,双臂一张,大喝道:"檀明在此,谁敢前来动手!战飞!战飞在哪里?"这一声大喝,当真有如天外霹雳,大厅中数百豪士,只觉耳畔"嗡嗡"作响,竟无一人敢妄自出手的! "神手"战飞暗叹一声,对"七巧追魂"已恨入刺骨。只见他虽在与"八卦掌"柳辉动手,但招式松懈,显见未使出全身功力,而且步履之间,渐渐向门窗处移动,战飞目光动处,切齿道:"好个那飞虹,你挑起战端,竟要溜走了!"拔了折扇、重重掷在地上,雷声大喝道:"各位兄弟,今日一战,事关江南同道成败,江南同盟,谁也不得先走。好朋友只要把住门窗,便是帮了战某的大忙,院外的弟兄听了!厅中无论是谁掠出,立刻将之乱箭杀死!"大喝声中,他已甩去长衫,牙关一咬,向"龙形八掌"扑去,他已决定心意,今日无论成败,也要将"七巧追魂"拖在一起。 "七巧追魂"那飞虹耳中听到他的喝声,心头已在暗暗发慌,扬手劈出一掌,暗忖道:"看来战飞是要与我并肩了!"思忖之间,招式一缓,"八卦掌"柳辉低叱一声,身形展动,闪电般击出四掌! "七巧追魂"心头一惊,闪身错步,后退三尺,突地身形一缩,逼进"八卦掌"怀里。要知柳辉仗以成名的"八卦掌"法,乃是大开大阎的正宗招式,"七巧追魂"此刻以巧胜直,以柔克刚,竟恰好成了"八卦掌"的克星。 势,仍是锐不可当。 "快马神刀"武功本不高,此刻失了右手,又无兵刃,数招过后,已是险象环生;只觉身前身后,上下左右,俱是这"金鸡"向一啼的拐风杖影,宛如无数座高山,将他压在中央。 再过数招,他甚至连招架都无法招架了!仗着身形的问动,虽仍可勉强支持,但刹那之间,便是粉身碎骨之祸,已成不可避免之事,只见他面色赤红,呼吸急促,满头汗珠,更是早已涔涔而落。 厅中之人虽多,但在这一时之间,却仍是只有这六人动手。 厅中桌椅,早已推倒,有的被抛出窗外,有的狼藉地推在四侧,满厅群豪,有的手持刀剑,在一旁掠战,有的站在桌椅窗把上,堵塞着门户,只要"神手"战飞,"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这三人之中,有任何一个露出败象,便不知要有多少人立刻出手! 那九条锦衣大汉,一鸡尾丸兄弟,以及战飞门下的丸条黑衣大奴,井肩挤在大厅中的一个角落里,这十八人似乎知道自己已成了"赌注",已是身不由己,是以并无一人有丝毫出手之意——自然,此时此刻,这十八人出手与否,与战局亦无丝毫之影响。 数百道目光最注意的,自然还是"龙形八掌"檀明与"神手、战飞这一对,因为他们的胜负,不但要影响到今日之战,而且必将影响到天下武林,这一战之成败胜负,实是深深关系着今后天下武林的大局。"神手"战飞未与檀明交手之前,便已先存了三分畏惧之心。要知"龙形八掌"以掌法成名,少年间便崛起江湖,至今垂三十余年,声名之盛,一时无两,他亲自与人动手的次数并不多,但却未尝败过一次,而"神手"战飞虽已成名颇久,与之相比,却仍不过是后辈而已。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便使得"神手"战飞不由自主地"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但这草莽大豪却已有不知多少次的交手经验,将这份畏惧隐藏起来,他只是份外地加了几分谨慎,暂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以两人甫一交手,"神手"战飞便以严密的守势,护住全身,但是数十道掌风,裹着一个紫色的人影,当真可称是滴水难入。"龙形八掌"身形飘动,掌势轻灵,他高大的身材,竟有着出奇地灵巧,但掌势间的力道:却远不如"神手"战飞想象中的雄浑沉重,招式间的变化,也远不如神手意念中的犀利奇诡。这武林大豪的掌法,仅仅不过只占了"轻灵"两字而已。这实是大出战飞意料之外,也大出群豪之外。只见这两条身影游离闪动,虽然甚是好看,但却未有一招真正的接触——那种在群豪意念间必有的、惊心动魄的接触。"盛名之下的龙形八掌,难道只是徒拥虚名而已么?""神手"战飞心念一转,胆气骤盛,沉腰坐马,双掌蓦地翻出,左掌在前,右掌在后,但掌到中途右掌却忽地自左掌下穿出,呼地一股掌风,拍向檀明右下肋脐下二寸间的气门"商曲大穴"。这一掌不但力道威猛,而且时间、部位、变化,俱是上乘之作,正是"神手"战飞得意掌法"风萍掌"中的煞着。原来战飞之掌法,亦是本着江南武功源流,以轻灵变化为主,只是他禀赋极高,是以掌力亦极沉厚。"龙形八掌"檀明身形一转,斜飘数尺,竟似不敢挡其锋锐,战飞大喝一声,连环进步,左掌直劈,右掌横切,刷刷又自拍出两掌,"弱水双萍",分击檀明"分水"、"肩井"二穴。檀明身躯一拧,的溜溜转至战飞右侧,须发飘动,并指如剑,轻点战飞右乳之上一寸六分间的"上血海穴"。这一招虽也是连招带打的妙着,但却仍似不敢正面交手。"神手"战飞胆气更盛,雄心大起,拧腰甩手,掌风如山,竟施出"大摔碑手"这种以硬打硬,以强打强的招式。"龙形八掌"曲时缩手,胸腹一吸,"唰"地,又自后退三尺!这三招一过,群豪不禁震天般喝起彩来。有人看得兴高采烈,竟放声大呼道:"战儿子硬是要得!"原来此人正是川中的独行大盗"巴山虎"黄大斧。他早已看得技痒,恨不得自己下去与这徒有虚名的"龙形八掌"过过手,以自己大杀大砍的招式,将檀明逼得满厅乱窜。 按剑而立的东方兄弟,各自交换了一个眼色,素性不再去看这一对交手,似乎是对"龙形八掌"檀明甚为失望,又似乎是明知"龙形八掌,已自稳操胜算,早以再也不需看了。东方剑目光动处,轻声道:"龚清洋只怕已不行了,我去代他接下来!"东方铁轻轻摇头,耳语道:"今日之局,切切不可轻举妄动,免得引起混乱。你看檀大叔此刻明明可以在数招之内解决神手战飞,但他老人家也不敢施展出真实武功,就是怕战飞败了,这些人便要一起出手,那时战局一败,不但死伤必多,就连檀大叔这种武功,都未见能全身而退,何况你我!"东方剑微一沉吟,轻轻道:"难道他的武功,比你我还高?"东方铁冷"哼"一声,轻轻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与人过手,从未施出全力,就连爹爹都看不出他真实武功的深浅!"语声顿处,目光一转,轻轻又道:"你看他以这一招脱袍捡甲避开战飞一着抢攻的身法,与普通身法可有什么不同之法?"东方剑微一思索,道:"看来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仿佛比别人轻快得多!"东方铁微微一笑,道:"听说你近年武功大有进境。但你眼光、经验,毕竟还是差得多!你竟看不出他在这一招普通下乘的招式中,已参合了最最上乘的武功移形换位么!能将上乘武功参合到下乘武功作用,而又用得如此不着痕迹,天衣无缝的,普天之下,只怕只有他一人了!"东方剑面上微现惊奇之色,直着两眼,忍不住又自问道:"如此说法,他难道是天下武功第一么?"东方铁摇头道:"我并未说他武功天下第一,只是单指这一项成就而言,普天之下,海内海外,武功高过他的人,虽有不少,但却无人研究这种将上乘武功隐藏于下乘招式之中的功夫,因此彼此之间的处境不同……"语声未了,站在他身旁的东方震却突地冷冷截口道:"这种作伪的功夫,不学也罢!"东方铁含笑望了他三弟一眼,又望了望他三弟怀中的檀文琪,双目之中,突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口中深应道:"三弟,你言语中以后切切不可轻慢了武林前辈!"这出自名门、锋芒初露的兄弟三人私语之间,"快马神刀"龚清洋右肩已被向一啼铁拐扫中。 他忍痛轻呼一声,仍然挣扎地苦斗下去。 东方剑剑眉微剔,沉声道:"再迟刹那,龚清洋便要遭那金鸡向一啼的毒手了!"东方铁轻叹一声,缓缓道:"看来我兄弟只有出手了,无论情势如何,我们总不能眼见龚清洋死在别人的手下!"站在他身后的东方湖早已不耐,此刻听到他大哥的言"语,精神不觉一振,东方剑亦自兴奋他说道:"若要出手,事不宜迟。"东方铁面色一沉,剑眉轩动,沉声道:"上!""上"字之声未落,一阵"呛嘟"龙吟之声已自响起。 剑光缭绕,剑气森森,东方铁、东方剑、东方江、东方湖,兄弟四人,一起拔出剑来! 左面角落间,另十余大汉,身形展动,各持刀剑,跃了出来! 右面角落里,亦有十数道寒光暴长! "巴山虎"黄大斧环眼一张,反手自腰间拔出一柄摈镇巨斧。 "龙形八掌"目光闪动,见到混乱之局,已成了不可避免之势,突地一声清啸,双掌一撇。 "神手"战飞一招"双撞手"方自击出,只见檀明双掌已自迎来;掌凤之强烈,无与伦比。他心中不禁暗道一声:"不好!"在这刹那之间,他恍然知道了檀明方才不过只是做作而已,只是他知道得却已嫌太迟了。 "啪"地一声,四掌相交,"神手"战飞只觉全身一震,再也站不稳身形,竟被檀明这一掌震得横飞五尺! 他连退数尺,虽然站稳了身形,但嘴角却已有一丝鲜血流出,眼见檀明已乘势扑来,自己体内却已气血翻涌,只怕再也接不住他一招了! "金鸡"向一啼铁拐纵横,亦是在刹那之间,便可将"快马神刀"龚清洋毙在手下。 东方兄弟闪身而出。 群豪各持刀剑,群涌而上。 突地! 庄院外响起一阵马蹿奔腾之声,一个嘹亮的声音大喊道:"总镖头,兄弟们已全都来了,你老可曾出事?可要我们进来么?"这呼喝之声中气弥足,一个字一个字地传送进来,满厅群豪,心头俱都为之一震。 "神手"战飞暗叹一声,忖道:"不出我之所料!檀明果有准备!"东方兄弟心中暗忖:"想不到檀大叔行事竟这般谨慎,今日竟是有备而来,看来我兄弟四人是毋需出手的了。""龙形八掌"心中却不禁大奇! "是谁来了?我此来根本未曾通知江南的镖局,这口音也生疏得很!"当然,他表面上自不会有丝毫惊奇之色露出! 满厅群豪的身形,此刻俱像是冰雪一般地凝给了起来,谁都再也不敢妄自出手。 只见庄外马蹄之声,往复奔腾,也不知来了多少人,也不知来了多少匹马。蹄声中,偶而还夹杂着几声中气极足的叱咤之声,显见今日"飞龙镖局"派来此间的人,身手俱都不弱!"龙形八掌"目光如剑,四下一转,群豪竟无一人敢接触他这种锐利的目光,齐都垂下头去。 第09章(2) "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本来虽想乘乱坐收渔人之利,但见了这般情势,又听了方才的大喝,深怕自己不能全身而退,是以此刻这两人亦是噤如寒蝉,不敢出口:"神手"战飞身躯虽仍挺得笔直,但他面上铁青的颜色,嘴角鲜红的血渍,在这飘摇的灯光下,令人看来,正是个不折不扣的末路英雄! 院外之人,虽然人人箭上弦,刀出鞘,但听得墙外这一阵奔腾的马蹄声,亦是谁也不敢动弹,有些立在墙下之人,此刻都悄悄移动着脚步,往中央围了过来。竟无一人敢探首墙外去望上一眼! 又是一阵大喊:"檀总镖头,可要我们进来么?""龙形八掌"心中蓦地一惊,听出了这喝声中的破绽。"飞龙镖局"所有分局中大小镖头之中,再无一人会称自己为"檀总镖头"的,墙外的马蹄人声,必有溪跷。 但这武林大豪面上仍是阴沉如冰,目光一扫,只见满厅群豪,仍是木立如死,他心念一转,突地冷笑一声,道:"老夫为人,从不赶尽杀绝,今日也饶你这一遭!"转首喝道:"东方世兄,清洋,我们——退!"东方兄弟对望一眼,心中暗暗钦佩这"龙形八掌"的仁厚,兄弟多人,一起缓步走了出去!"龙形八掌"昂然而出,四面群豪,无言地让开一条通路,他们俱都垂着首,无人敢抬头去望一眼。 "神手"战飞长叹一声,面容苍白如死,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目光默然凝注着墙上的一副对联…… 良久,他目光不禁泛起了一片泪光,终于,两滴泪珠,夺眶而出,顺脸流下,和着他嘴角的鲜血,落到他颔下的长髯上。 "龙形八掌"檀明脚步沉稳,走入院中,突地沉声道:"东方世兄这边走!"身形一拧,突地闪电般掠出墙外,东方兄弟愕了一愕,亦自随之掠出。 墙外烟主滚滚,马匹奔腾! 但是,所有的马鞍上却俱都是空鞍无人,只见远远有三条灰影,赶动着马匹,骤眼一望,竟似乎是"北斗七煞"中的莫氏兄弟! 于是他们也不愿再加迟疑,"喇"地,各自掠上了一匹空鞍之马,旧中低叱一声,经绳一带,怒马扬蹄,疾驰而去! 浪莽山庄,端阳一会,在当时看来,虽未做出什么十分具有决定性的事情,那惊心动魄的一战,在当时亦无成败之分,但那一战固是一早已震动武林,那一会对武林影响之巨,更是骇人听闻! 自从昔年之神秘蒙面客,以独力搞散大江南北十余家成名的镖局后,平静的武林,已由这一会展开了一些江湖中自古未有、从来少见、极端奇异的风浪,而这些风浪,却竟然是与一个极为平凡,而又极为不平凡的弱冠少年,有着密切之关系的。 这少年武功浅薄,甚至可以说是不会武功,但在江湖传言中,他倒是个武功深不可测的人物。,这少年的生身孤苦,出身平凡,但在江湖传言中,他却是武林名门世家的门人,或是个久已隐迹,僻居海外的绝代高人的弟子。 这少年生性善良,宽厚仁慈,但在江湖传言中,他却是个心机深沉的人物,因为他年纪轻轻,便已做了江南绿林的盟主! 这少年叫做裴珏,但江湖中人却从不称呼他的姓名,而尊敬地称他为"裴大先生"。就这样,善良,平凡,而年轻的裴珏,便被江湖中人,渲染起种种神秘而离奇的彩色。浪莽一战后,"东方五剑",兼程返回"飞灵堡"——在他们回堡后的第二天,便有十八条大汉带着十方两以上的金银珍宝,求见"飞灵堡"的少堡主。虽然经过了那激烈的一战,但"浪莽山庄","金鸡帮","七巧山庄",自未忘了这一次奇异的赌注! 浪莽一战后,"龙形八掌"檀明,亦兼程返回中原,他暂时无什么举动,但武林中人谁都知道,这武林中的一代之雄,是决不会放过"神手"战飞的,而这必将发生的第二次双雄之战,便绝不会有如第一次那般不分胜负,而且除了"飞龙镖局"与"浪莽山庄"外,大厅两岸,长江南北的武林豪士,也势必要在这一战之中,尽数出动,武林中人对这次有决定性的一战,俱都在紧张与期待中观望着。 "龙形八掌"在"浪莽山庄"中之所以能全身而退,在武林中也有许多种传说,但真象究竟如何,到现在仍未揭穿,于是"龙形八掌"这名字,在江湖中人的口里,也平添了几分神奇的色彩! 这一切都是值得兴奋、足以轰动的事,但天下武林中人真正的兴趣,竟大多不在这些事上。 他们的兴趣在…… 九月已至,盛暑却仍未去! 秋风乍起,万里苍穹,一碧如洗。 自祁门,至黄山,一条虽不十分冷僻,但平日行人却极少的黄泥路上,此刻竟然沿路俱是人踪,而且大多是佩刀挂剑的江湖好汉,他们有的牵着骡马,有的空手而行,这许多江湖豪士同路而行,不禁令人奇怪。莫是黄山之上,又发生了什么足以震动武林的大事?但看他们悠闲的神情,却又不像,他们彼此笑语,互相招呼,行走得俱都十分缓慢,竟仿佛是一群茶余饭后,一起去观剧听歌的闲人,又像是一群锦衣玉食,一起去品花饮酒的纨绔少年。 最奇怪的是还有一群行脚小贩,有的担着酒肉,有的担着茶食,自成一帮,亦自非常悠闲地跟在他们身旁,贩卖着酒肉茶食,甚至还有一些小贩,卖的竟是衣履鞋袜,生意也不恶。显见这一个奇异的团体,已结成了许久,而且走了不少路途,才到这里。 他们停停歇歇,缓步而行,似乎是一无目的,但后面的人却又不时极为紧张地赶到前面,紧张地问一问走在前面的人。 "怎样了,有没有消息?" 消息?甚么消息! 是什么消息值得这一群武林豪士如此重视,不借抛开了自己应做的事,有的甚至是从中原赶到这里。 在这一群人前面约莫数丈之处,又有一帮武林豪士,他们人数不"真是倒霉,竟被差来干这趟苦差!"其实这一趟"苦差",却是他自己讨得来的。 有时他一怒之下,便转身奔到后面的酒肉摊贩处,痛饮几杯烈酒,那时一定有许多人会抢着为他付帐,为的只是要问他! "包老大,怎样了,有没有消息?" 这红衣大汉就会"吧"地一声,将酒碗摔到摊案上,大骂道:"有什么消息!哼,屁也没有,只怕要等上三年五载也说不定,走着瞧吧!我鞋子都换了两双了!"别的人有的失笑道:"倒是真的,包老大鞋破了,还真不好买。"哪知旁边立刻有一位小贩接口喊道:"没关系,小的已为您老准备了好几双红鞋子,大小包管合脚。"于是四下立刻哄传起一阵笑声,这红衣大汉已不禁带笑驾道:"这小子倒蛮会做生意!"然后悻悻然大步走了回去,只是他神情虽然极为狂傲,却对这六人之中的一个长衫汉子颇为恭敬;又似对一个形容干枯、身材瘦小的汉子颇为畏惧,不时去偷望他几眼,但等到他目光带笑转过来时,但立刻望到别处去。 这红衣大汉在武林中"万儿"颇响,正是在"金鸡帮"中仅次于帮主向一啼的大头领,"鸡冠"包晓天:那长衫汉子,是这些人中唯一穿着长衫的人,他神态之间,极为谦恭,但别人却又都对他十分恭敬。 此人身躯瘦削,面容颇为清矍,微微留着一些清须,莫约四十岁年纪,看来似乎是个不第秀才,又似乎是个商号中的掌柜的,但一路潇洒而行,在如此烈日之下,却并未显出劳累。 有时,他口中还会低哼一两声诗句,想必都是他在这多余的黄山道上拾来的佳句,却极不与身旁这些人说话,神色在谦恭中又带着些傲慢,只因他本身虽然无甚声名,其来历却是赫赫不凡。 他便是江南"飞灵堡"中的执事之一,在堡中人人称他"管二",但此刻别人却尊他一句"管二爷",就连他身旁那枯瘦的汉子都不例外,是以他神色之间,便不禁显得有些沾沾自喜。 这枯瘦汉子对别的人却满面俱是轻蔑的冷笑,仿佛极为不屑,有时甚至不愿与他们走在一起,独自骑着他的黑驴缓缓而行,却也不敢走到太前面去,那红衣大汉"鸡冠"包晓天本来想找些昔头与他吃,哪知此人心智灵巧,随机应变,反教那"鸡冠"包晓天吃了苦头去。 他轻功似乎极高,走起路来,一飘一飘地,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就连他牵着的黑驴,也是干枯瘦小,一人一驴,恰好相互辉映,这人驴之间的神态,也好像是兄弟似的,甚至连吃饭都在一起。 但此人却是大大有名,乃是"飞龙镖局"中有名的镖头,"黑驴追风"贾斌,他之所以参加这六人之中,只不过是自愿而已,因为他也对这件"消息",有着浓厚的兴趣。 另一人面貌却极熟悉,正是"浪莽山庄"中的得力人物"铁算盘"于平。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看似小厮的清秀少年,只是这小厮却又不大愿意做事,于平唤他为"茗书",显见是"神手"战飞的书童了。 还有一人,身躯臃肿,气喘淋淋,不时自怀中掏出一些肉脯,放到口中大嚼,见了人总是嘻嘻哈哈,你问他什么,他总是不知道,他若问你,那满面的笑容,却教你无法不回答他。 大家都奇怪,情明练达的"七巧追魂"那飞虹,怎会派了个这样的"蠢才"来做这件事?他自称"王得高",别人都唤他做"王胖子"。 这些人无论走到哪里,便即是穷乡僻壤,也会突然变得繁荣起来。但这些人的脚步,亦是身不由己的。 后面那一群人,跟着前面这六人;这六人的脚步,却是跟着。 再前面十余丈处,缓步而行的,"冷谷双木"与裴珏! "冷谷双木"一路观赏着风景,——他们本是为了游山玩水才出"冷谷"的——有时两人也会低语两句。 裴珏却大半俱在沉思,有时自怀中取出一册书卷,看上半晌,直到面上现出笑意,他便又收回怀里。 他们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江湖中已造成如此轰动之势,只要他脚步所及,穷乡立富,废墟成市。 这四个月来,他心灵似乎已进入到另一个领域中去,对身外的一切事物,俱都不闻不问;学了一样,再学一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学习的速度是多么得惊人。投店的时候,"冷谷双木"会在房中传授他一些武功的诀窍,行路的时候,他们却要他去读一些书卷。 他们甚至不愿给他一些空闲,而他,也全然没有想到自己需要空闲,因为他只要思潮一空,檀文琪的倩影,便立刻会填满这空缺! 有时,他中夜反侧,不能成眠,望着窗外的星空,他会暗间自己:"我是该胜,抑或是该败呢?"因为他若胜了,"神手"战飞便会以全力去争取檀文琪的一双美、目,有时,他忍不住要牺牲自己,因为他对她虽然是那样痛心,但是他却仍然不愿让任何人伤害到她——无论是身体上,抑或是情感上的。 但是,他又无法抵挡自己求知的欲望,直到此时,"冷谷双木"所教给他的,虽然还都是些浅近的武功与知识,但却已是他从未领受过的。他以十倍于一个孩子接受新衣美食的欣喜,未接受这些。 他神情与面貌,俱已渐渐有了改变,只是还不甚显着而已!他自己颇为惊异于自己的改变,因为他还不知道世间最最奇妙之物,便是"知识"。它虽然无形,但却不但能改变人们的心灵,还能改变人们的神情与面貌。 直到此刻为止,"冷谷双木"对裴珏的学习能力,还并不十分惊异,因为人们学起浅近的事物时,大多都是很快的。 对于后面跟着的这一群"尾巴",他们并不十分厌恶,反而有一份欣喜与好奇,甚至会去偷偷地观察他们的动态,有时冷寒竹故意会问:"怎地不避开这些厌物!"冷枯木便冷笑道:"他们不避我们,难道还要我们避他们么?"于是裴珏渐渐更了解这两个冷僻的老人的心性。在他们孤僻而冷做的表面下,是一颗热烈的赤子之心。 他们悠闲地上了天下闻名,景色绝美的黄山,"冷谷双木"准备在这名山上寻一幽静之处,来教给裴珏一些较为艰深的武功。 "鸡冠"包晓天立在马背上,遥遥向前观望,心中极是得意,因为他听到远远有人喝彩道:"想不到包老大竟有这么俊的马上功夫!""黑驴追风"贾斌冷冷一笑,接口道:"不错,不错,关外的马贼也不过如此了。"包晓天心中暗骂一声!突地瞥见"冷谷双木"与裴珏已上山十数丈了,大喝一声:"上山了!"一个"鹞子翻身",轻轻跃下马来,他身躯虽高大,轻功却不弱,他也颇为此而沾沾自喜。 "管二爷"长叹一声,回顾后面的人群一眼,缓缓道:"这一来别的事还小,名山却要遭劫了!"他不敢想象这些人一齐涌上黄山时是何等情况。 "铁算盘"于平微微一笑,道:"我们不必一起上山,只要三两人随之上山便可以了,其余的等在山下亦是一样。"管二爷大喜道:"正是正是,于兄高见,果是不凡,那么——请哪位上山一行?""鸡冠"包晓天笑道:"我宁愿在山下吃酒,倒落得快活些。""铁算盘"于平微笑道:"这其中只有包兄与贾兄轻功还高,少不得还是要劳动两位一下的。""鸡冠"包晓天目中露出得意的光采,但口中却故意长叹一声,既未溜走,难道今日会溜走么?"他干枯瘦小,但学起包晓天的样子来,却学得惟肖惟妙,就连"管二爷"也不禁为之失笑。"鸡冠"包晓天双目怒张,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只见这"黑驴追风"牵着他的黑驴,缓缓走到一处树阴下,坐了下来,又叫来一些茶食酒肉,笑道:"管二爷,你我不妨来快活快活。"他轻轻抚摸着黑驴的鬃毛,笑着对这驴子道:"贾儿,有些人真的没有你聪明,你知道么?这么热的天,一定要跑上山去,你看,我们在这里多舒服,多凉快。"这黑驴竟似也懂得人意,低嗥了一声,不住地点头,看到这情况的人,俱郎忍不住笑了。 只有"鸡冠"包晓天未笑,他面上了一阵青一阵白,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但是,为了表示他并不比那驴子笨得太多,他嘟浓着大声道:"谁说我要上山?我本来就要留在山下的!"大步走到酒摊前,买了些酒肉,痛次起来。 铁算盘"于平心念一转,暗中忖道:"这贾斌言来颇有道理——"他心机深沉,见事极明,是以才会发现那"快讯"花玉的尸身,"神手"战飞所以派他前来,亦是此理,若换了别人,只怕早已与来日"飞龙镖局"贾斌冲突起来了。 一念至此,他亦自坐到树下,略作歇息,那"王胖子"面上始终带着不置可否的笑容,此刻早已坐到树下,大吃大喝起来。 于是黄山脚下,无形中便成了一座闹市。 夜色渐临,这里竟又出现了贩卖灯笼火把的小贩,酒肉贩子,更是源源自祁门赶来。 这些武林豪士三五成群,围着灯笼火把,饮酒吃肉,九月的晚风,一阵阵吹到他们身上,当真是"快活"得很。 但是,一天……两天……三天…… "冷谷双木"与裴珏却始终没有下来! 黄山,不但有云,而且有松、有石、有泉。 黄山的云海,是凄迷而又绚丽,绰约而又壮观的。 黄山的松海,却仿佛比云海更深、更厚,又是那么多,那么名贵。 但每一株,却又都有着它独特的风格与神韵。 黄山的石,更是琳琅而多彩,那多彩的山峰与岩石,不知迷惑了多少古往今来画家诗人的心。 黄山的家,不多,但一条人字濠,便已要幻出飘渺如游丝的迷离憧憬,更何况还有天矫如龙,九叠壮观的丸龙潭?以及别的泉之清澈澄明,珠砂温泉的绚烂红润! 黄山,是诗人笔下的"绝代佳人",而今这"绝代佳人",便也毫不例外的,迷惑了"冷谷双木"以及裴珏的心。 娇阳古落,黄昏渐临,晚霞掩映下的黄山的松,黄山的石,黄山的泉,在朦胧中变得更美了。 初上名山的裴珏,狂喜在这新的天地里,他一路上山,每上一步,都更谦卑地承认了天地的浩大,与自身的渺小,他只恨自己没有诗人的锦笺与画家的彩笔,写不出心中所感觉的多彩与绚丽。 "冷谷双木"冷峭的面容,也有着比平日较多的情感之流露。 立在始信峰前,险峻而灵奇的接引松下,冷寒竹极目四望,突地微微一笑,缓缓道:"那班废物,怎地没有限上来?"冷枯木笑道:"他们只怕以为我等定会循原路下山,是以便乐得舒舒服服地等在山下,其实,我等横穿铁盘头越过始信峰,从那边下山有何不可?也好让这般废物,好好地着急一段日子。"冷寒竹目光闪动,这冷僻的怪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名山胜境的潜移默化,此刻竞放声大笑起来,道:"好极,好极!"笑声一顿,他突地发觉山间的清静——流水声与松涛虽然也是声音,但这种声音部能使"清静"变得更加"清静"——他放眼四望,彩霞已落,群山寂寂,夜,竟已很深了。 但这兄弟既已立下的主意,是绝对不会变更的,他们笔直越上始信峰,一路上,这两个怪人便乘机教着裴珏的轻功身法,这段山路是崎岖而险峻的,对裴珏来说,毕竟是太艰苦了些。 但兴奋着的裴珏,却毫不在意,他骤然觉得自己的身法,已有了比往日数倍的轻灵。 冷寒竹冷冷道:"到了始信峰巅,你得好生准备着学一套掌法,哼哼!我看你未见就能学得会的。"他对裴珏说话时的语声,始终都是冷冰冰的,但裴珏却早已习惯,而且愉快地接受了。他兴奋地应承着,突然发现"始信峰"巅已在眼前,也突然发现,自己与烁烁的星空,竟是如此接近。 尤其有一点星光,仿佛就在他的头顶——这一点星光是微弱而问动着的,兴奋地恢复了童年的幻想:"呀!我不知道能不能将这点星光摘在手里!"但冷寒竹的一声轻呼,却粉碎了他的冥想,夜色中,只见"冷谷双木"满面俱是惊讶之色。 冷枯木身形一顿,目光凝注,沉声道:"老二,你看那是否是灯光?"冷寒竹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正是灯光!"要使这兄弟二人露出惊讶之色,确非易事,但此时此刻,这险峻的"始信峰"巅,竞会有灯光闪烁,却实在令人惊异。 山风强劲,裴珏突地觉得一阵寒意,自脚底涌起,"冷谷双木"身形展动,已轻轻向那灯火亮处扑去。他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是孤零舒舒服服地等在山下,其实,我等横穿铁盘头越过始信峰,从那边下山有何不可?也好让这般废物,好好地着急一段日子。"冷寒竹目光闪动,这冷僻的怪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名山胜境的潜移默化,此刻竞放声大笑起来,道:"好极,好极!"笑声一顿,他突地发觉山间的清静——流水声与松涛虽然也是声音,但这种声音部能使"清静"变得更加"清静"——他放眼四望,彩霞已落,群山寂寂,夜,竟已很深了。 但这兄弟既已立下的主意,是绝对不会变更的,他们笔直越上始信峰,一路上,这两个怪人便乘机教着裴珏的轻功身法,这段山路是崎岖而险峻的,对裴珏来说,毕竟是太艰苦了些。 但兴奋着的裴珏,却毫不在意,他骤然觉得自己的身法,已有了比往日数倍的轻灵。 冷寒竹冷冷道:"到了始信峰巅,你得好生准备着学一套掌法,哼哼!我看你未见就能学得会的。"他对裴珏说话时的语声,始终都是冷冰冰的,但裴珏却早已习惯,而且愉快地接受了。他兴奋地应承着,突然发现"始信峰"巅已在眼前,也突然发现,自己与烁烁的星空,竟是如此接近。 尤其有一点星光,仿佛就在他的头顶——这一点星光是微弱而问动着的,兴奋地恢复了童年的幻想:"呀!我不知道能不能将这点星光摘在手里!"但冷寒竹的一声轻呼,却粉碎了他的冥想,夜色中,只见"冷谷双木"满面俱是惊讶之色。 冷枯木身形一顿,目光凝注,沉声道:"老二,你看那是否是灯光?"冷寒竹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正是灯光!"要使这兄弟二人露出惊讶之色,确非易事,但此时此刻,这险峻的"始信峰"巅,竞会有灯光闪烁,却实在令人惊异。 山风强劲,裴珏突地觉得一阵寒意,自脚底涌起,"冷谷双木"身形展动,已轻轻向那灯火亮处扑去。他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是孤零零地站在一方突出山石上,仿佛立在天地的中央。 他自然无法追及"冷谷双木"那闪电般的身形,只得盘膝在这方山石上坐了下来,山风吹动,他不安地整理一下衣衫。 突地!他发觉脚下的山石也随之轻轻摇动了一下,此时此刻,纵然是这种极为轻微的摇动,已足以令他心头震荡,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跃了下去,目光转处,突又发觉在这方山石的根部,竟也有一些微光! 他心头一惊,回首望去,"冷谷双木"的身形,已被黑色与山石隐没——他倒借着黑色与山石来隐藏自己的身形,迂回着向那微光扑去,这一点点光看来虽近,其实却远比他们想象中遥远! 裴珏微一思忖,忍不住俯下身去,尝试着去轻轻推动这方山石——呀,山石果然随着他的手势,轻轻移动了起来。 一道光线,随着山石的移动,直射他眼帘,光线虽微弱,但在这凄清的冷夜里,却似乎比数十道火炬的光芒还要明亮! 他闺上了眼帘,立刻睁开,微微颤抖的手掌,再次向外一推,山石下便露出了一条秘道的人口。 一阵潮湿而微带霉臭的冷气,扑面击在他的脸上,他回过头,只听自己的心房,有如击鼓般地跳动着。 "冷谷双木"仍未出现踪影,星空却仿佛骤然离他远得多,夜风中的寒意更重了!他没有惊呼出声,不知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勇气,抑或是强烈的自尊,他只是木然站在秘道的人口边,直到地道中传出一声哀呼。 这一声微弱、痛苦、悲哀、颤抖的哀呼,宛如一根冰冷的尖针,笔直地刺人他心里! 他忍不住机伶怜打了个寒噤,双拳紧握,掌心却已流出了冷汗卜接着,又是一声悲哀而痛苦的哀呼,轻微而颤抖地飘出。 这一声哀呼,使得他呼吸与血液,都像是冰雪一般地凝结了起来。 恐惧!恐惧却又加上了惊异,这哀声在他耳中听来,竟是这般熟悉——刻骨铭心,无法忘怀地熟悉,但他却又偏偏想不起究竟是属于谁的?就像是童年的梦魔,是那么模糊,却又是那般清晰。 他牙关一咬,眼帘微阖,瞑目向秘道人口跳下去,这奇异的少年,常常会有一种奇异的勇气,去接受别人都无法接受的痛苦,去尝试别人都不敢尝试的恐惧,就是这份勇气,使得他不止一次地做出了别人都不敢做的事! 但是,他并非不知恐惧,甚至他的双腿,都因恐惧而变得软弱而又麻木起来!因为,当面临危难之际,恐惧本身,本是一种"健美"而"明智"的反应,是不必讳言,也不必抑制的,只是应当将其转化为"勇"而已,而"勇",也就是应付危险的智慧! 他"砰"地一声,跌落在坚硬而冰冷的石地上,他双手一撑,立待腾身跃起,但是他手掌接触到的,却已不是坚硬的石地,而是——竟是一只冰冷的、干枯而僵硬的手掌! 一种难以描摹的感觉,刹那问由指尖直达他心房,使得他身躯一震,闪电般跳起,目光畏缩地转向他方才手掌所撑之处,昏黄的光线下,墨黑的石地上,竟有一只丑恶、死灰的断掌! 断掌旁,是一只丑恶的黑漆木匣,另有三五只相同的断掌,散落在木匣边,这些手掌已变得干枯而僵硬萎缩,显然是自人体割下已久,掌端的指甲,在昏黯中呈现着死灰色的冷光。 裴珏只觉一阵呕吐之意,自胸脏翻涌而上,一手捂住嘴唇,斜斜向前冲出数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呕出一滩绿水。 抬目望去,前面是一条狭窄的秘道,一个已将烧残的火把,斜插在山岩上,火把下赫然有一"柄断剑,剑柄在左,剑尖却远远落在右边,无情地指着一束断发,再过去,有一方锦布,仿佛是被刀剑割下的袍角。地道的尽处,右面似乎有一处洞窟,一片较为明亮的光线,自里面投落出来,光影中竟赫然有着一条黑色的人影,被闪动的光影长长地印在灰黯的石地。奇怪的是,裴珏方自那一阵呕吐之声过后,那里面仍然寂无反应,生像是里面的人全已死了一样。裴珏伸手一抹嘴角,突听"哗剥"一声,火把燃尽,秘道中骤然黑坐。"那哀呼声难道就是这人影发出的么?此人莫非已经死了?"他蓦地一步冲了过去,一条纯白的背影,立刻问电般映现在他眼中,纯白的衣衫,漆黑的头发……他的双腿一软,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半步,只见此人蓦地回过头来,赫然现出一张痛苦、悲哀,却又熟悉的面容,就像是黑夜中的一道闪电,霹雳一声,击在他身上!因为,这刹那之间,呈现在他眼中的面庞,竟是那么苍白、悲哀,而又刻骨铭心的熟悉,这面庞就像是一根无形的鞭于,"吧"地一响,鞭挞在裴珏心底,鞭挞在他灵魂的深处。他吃惊地"呀"了一声,颤声道:"你……怎会是你?"他再也想不到在这凄清的黄山之岭,在这神秘而阴森的洞窟里,这幽灵般盘膝而坐的人,竟会是"冷月仙子"! "冷月仙子"艾青回过头来,只见光线外黑暗的地道中,伫立着一条人影。 她骤眼之下,还未看清他的面容,但这一声惊唤,却唤起她的记忆,她不禁也为之失声惊呼:"你……怎会是你?"裴珏一步冲了过来,但霎眼之间,他脚步却又倏然顿住。 这是一个深邃的洞窟,倒垂着钟乳,被一盏泛绿的铜灯中的昏黄灯光,映得多彩而缤纷。 多彩而缤纷的钟乳下,盘膝端坐着两人:左面一人,面容苍白而清矍,宽阔的额角上,却已布满了汗珠,乌黑的发髻,已蓬乱而零落,整洁的衣衫,也已污秽而狼狈,只有目光却仍然有着刀剑般的锐利,锐利地凝注在对面一人的身上,双掌合十当胸,掌中却夹着一柄长剑的剑尖。 第10章(1) 雪亮的剑尖,距离他胸膛不过仅仅一寸,地上坚硬的山石,却已被他的身子坐得陷落半尺。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边,连眼角也没有斜膘裴珏一眼,黄昏的灯光下,骤眼望去,就仿佛是一具连在山石地上塑成的石像。 他,在裴珏眼中也是那般熟悉。 他,赫然竟是那名震武林的异人——"千手书生"! 右面一人,面容亦是苍白而清矍,宽阔的额角,也已布满了汗珠。 蓬乱而零落的须譬,污秽而狼狈的衣衫,刀剑般锐利的目光,生了根似地凝注着对方,双掌亦是合十当胸,掌中亦是夹着一柄剑尖,剑尖孔已堪堪触着了他自己的衣衫…… 他,在裴珏眼中竟也是那般熟悉。 他,赫然竟也是那名震武林的异人——"千手书生"! 这两人对面面坐,两柄长剑的剑柄,紧紧缚在一起,任何一人掌上的真力稍一松懈,立刻便有穿胸之祸。 显然,这两人正是以无上的内力,在作生死的搏斗,这其间甚至没有妥协的余地,谁也不能有丝毫的松弛与疏忽。自古以来,武林中仇家的搏斗,似乎都没有这两人如此紧张而严重,除非他们两人同时撤销掌力,同时飞身退后——这期间还不能有丝毫的差错——否则,这两人之中若是有任何一人退缩或松弛,对方一人掌中的长剑,便立刻会送进他起伏的胸膛中。 但是,他两人的面容与身材,却又竟然完全一模一样,世人虽多,但除了孪生兄弟之外,谁也不会有这般相同的面貌,奇怪的是——既是孪生兄弟,为何又会有这般不可化解的刻骨深仇? 裴珏一眼扫过,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竟会看到如此惊人的景象,他身形有如一条被冻在冰中的鱼,无法动弹地凝结在空气中,灯光映着长剑,一闪一闪地发着青光,像是人群轻蔑的眼神,在一闪一闪地嘲笑着他的神态!再加以缤纷而多彩的钟乳,他几乎以为自己这不过仅是做了一场恶梦。 终于,他移动了目光——在他未曾移动目光的这一刹那,仿佛是永恒的漫长——他目光惊诧地移向艾青身上,突地! 他不禁又自惊呼一声…… 艾青那雪白的衣衫上,竟然布满了斑班的血渍,每一滩血渍之上,都插着一根雪亮的钢针。 钢针!在灯光下闪动着微光! 裴珏的眼中,却像是布满了金星。金星闪烁,他双腿一软,"扑"地虚弱地坐到了地上。 他再想不出这阴森的洞窟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惊人的惨变,他也想不到这三人之间,究竟纠缠着什么刻骨的恩怨——除了"死亡"之外,世上似乎再也没有一种力量,能将这恩怨化解得开。 他蓦然忆起了他从"飞龙镖局"逃出的那天晚上。 那是他至今每一想到,仍不禁为之惊心动魄的一夜! 他也忽然想起,在他们谈及"冷月仙子"的身世时,"金童玉女"面上所显示的那种神色。 这一切,非但不能解释此刻的情况,却反而增加了它的阴森、恐怖,以及神秘、奇诡之意。 他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不能自救地迷乱了! "冷月仙子"悲哀而幽怨的目光,呆呆瞧了他几眼。 她丰满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颤动了插在她胸膛上的针尖。 然后,她霍然回过头去,望向她面前挣扎于生死边缘的两尊"石像",此刻,世上再无任何一人,再无任何一种力量,能引开她的注意,能分去她的关心,因为,她与面前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都有着相互纠缠,不可化解:铭心刻骨,终身难忘的情!仇!恩!怨! 缤纷的彩光活动着,这两人的面容,忽而毫无血色的苍白,忽而动人心弦的血红,忽而又呈现出一种绝望的灰绿色。 令人窒息的沉寂,几乎连呼吸之声都没有,仅有的一丝风声,也是那般微弱而遥远;若断若续,似有似无! 突地,长剑渐渐向左面移动! 渐渐!长剑触着了左面一人的衣衫——他额上隐隐泛出了青筋,目中隐隐泛出了血丝。 "冷月仙子"双目一张,目中不可掩饰地流露出惊恐与关切之色,身躯不可掩饰地起了一阵颤抖。 她是那么关切他的安全与生死,这种深遂浓厚的关切,甚至连她身后的裴珏都感觉到了。 他不可避免地暗中思忖:"她为什么不去助他一臂之力,只要她轻轻一举手,右面那人,立刻便有不可避免地杀身之祸!"他深知这两人中任何一人,都无法再抵挡任何一个第三者所击来的力道,即便是一个三尺幼童的拳头,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置之死地! 他心中既是惊疑,又觉奇怪,他忍不住缓缓长身而起,要想在右面一人身上轻轻击上一掌。 只要轻轻一掌,便可解去左面一人当前的危机! 他与这二人虽有恩怨,但他却分不出这两人究竟谁是曾经以独门手法点中他"聋哑残穴"的一人,他如此做,只是为了"冷月仙子",因为他对她有着难以忘怀的感激。 那时,就在这瞬息之间,长剑却又渐渐向右移动,渐渐触着了右面那人的衣衫。 左面一人,神色渐渐平定,右面一人,神色却渐渐惊恐。 裴珏暗中松了口气,目光动处,却见"冷月仙子"的娇躯,仍在与方才一样地关切地颤抖着。 她竟以同样浓厚、同样深切的一份关切,转移到右面这人的身裴珏呆了一呆,无助地坐回地上! 这其间关系的复杂与微妙,更令这少年无法想象。 灯光与彩光,仍在闪烁。 这不死不休的搏斗,竟似要永无休止地继续下去,沉重而逼人的气氛,山岳般压在裴珏的身上。 他不安地转动了一下僵木的身躯,心中的惊恐与疑惑,随着时光之过去,变得越发难以忍受。 "冷月仙子"艾青,却像是根本已忘却了他的存在,她的目光,仍是悲哀幽怨而关切地望在面前两人的身上。 远处,突地响起了一阵呼声! "裴珏,你在哪里?" 这飘渺的呼声虽然极其遥远而微弱,就仿佛是地道中那若断若续、似有似无的风声一样,但他入耳便知,发出这呼声的人,中气极足,不可怀疑的定是一个身怀上乘内功的武林高手! 她心头一震,霍然转首,变色轻叱道:"是谁?"裴珏目光低垂,不忍也不敢再望她的面容一眼,垂首道:"是和我同上黄山的人。""冷月仙子"的面容更是苍白,沉声道:"他们也发现了洞窟么?"裴珏微一沉吟,呐呐道:"可能……" 艾青目光呆滞地移动了一下,缓缓站起身子,那满插着钢针的身躯,像是飘扬在微风中似的晃动了一下。 裴珏怆然长身而起,变色道:"你……怎么样了?"他尝试着去搀扶她,但她却又颓然坐了下去,轻轻道:"去告诉他们,叫他们不要进来!"裴珏垂首望了望她苍白的面容,望了望她身上鲜红的血渍,雪亮的钢针——任何一个有心肠的人都不会拒绝如此悲哀而可怜的女子的请求,何况是对她深深感激着的、善良而仁慈的裴珏? 他毫不犹疑地转身飞步奔了出去,甚至没有问她一句:"为什么?"无论为了什么,他都会为她去做任何事的。 轻微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逐渐远去。 "冷月仙子"深深转过身,两粒晶莹的泪珠,悄然流落,缓缓滴落在她身上雪亮的针尖上。 她悲哀地轻呼着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其实,她是极为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两人为什么要这样,那是为了她。为了一种以血泪交织成的恩怨,为了那不可违抗的天命,为了那与生俱来的人性! 这凄楚而哀怨的呼声,甚至没有使面前这两人的目光转动一下,生与死之间的距离,在他们两人之间,似如长剑边缘的刃口一样。 她绝望地长叹一声,垂首望着身上的针尖。 这些钢针,都是她一根一根地插在自己身上的,但是,这可怖而惊人的举动,却是丝毫不能阻止她面前这两人生死的搏斗,而这种肉体上强烈的痛苦,也丝毫不能使她心中的痛苦转移。 她绝望地俯首凝思着,突地,她面上泛起了一阵微笑! 因为,她深知,无论如何,就在今日,那种痛苦而悲惨的生命,以及她与这两人纠缠难结的情、仇、恩、怨,必将获得永远的解脱! 裴珏飞步而奔,这一段他走入时仿佛有着不可企及地漫长距离的秘道,此刻竟像是突地变成异样地短暂。 霎眼间,他便已奔到了尽头,他看到有一丝微弱的天光,自那地道的人口处投落下来。 他松了口气,暗暗忖道:"这地道中此刻已是如此黑暗,难怪那冷氏兄弟二人,直到此刻还未发现那石块下的人口。"心念一转,又自忖道:"方才他们所望见的那一丝灯光,想必是从冷月仙子,存身之洞窟里的裂隙中透出去的,而那里根本没有入口!"心念一闪而过,他奋身一跃,手掌攀住了人口的边缘,此刻他武功已大异于往昔,身躯一翻,便翻了上去,只觉一只冰凉的手掌,突地搭住了他的腕脉,一股大力,将他提起。他轻呼一声:"是我!"双足踏上实地,星光下,他突地瞥见立在他身前的"冷谷双木"那冷削的面容,此刻竟充满着关切之色。 冷寒竹沉声道:"你到哪里去了?莫非遇到了什么?"冰冷的语声中,也隐隐含蕴着关切的情感,裴珏只觉心底突地泛起了一阵温暖。此刻,他见着这两个"冷酷"的"怪人",竟似遇着家人一般亲切。 他匆忙而简短地址出了自己方才那一段离哥而僚人的遭遇,恳求他两人,千万不要到这秘窟中去。 他永远不会欺骗别人,永远不会以欺骗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往昔如此,此刻也如此,他只是率直他说出自己的请求——而这种诚恳而率直的请求,通常都会使对方难以拒绝。 叙述中,"冷谷双木"的神色,是惊奇而变换着的。 甚至在冷酷、傲慢的"冷谷双木"的心中,"千手书生"与"冷月仙子"这几个字,也是个响亮的名字。 他们惊奇地对望一眼,冷寒竹突地展颜失笑,道:"有谁相信,有谁相信?"裴珏茫然问道:"相信什么?我所说的,俱是千真万确之事!"冷寒竹一笑截口道:"有谁会知道一个与龙形八掌、冷月仙子、金童玉女,这般人都有着极好密切关系的少年,竟然可说是丝毫不会武功!而这丝毫不会武功的少年,却又在短短一年之间,名满江湖!"冷枯木微微一笑,道:"这只怕已可算做武林中自古未有的奇闻异事了!"这兄弟两人自与裴珏相处之后,面上泛出微笑,已不再是一件值得惊异的事,仁慈而善良的心,有时的确会和春风一样,能温和地融化寒冷的冰雪。 裴珏怔了一怔道:"我还以为你们是在奇怪我所说的事……"冷寒竹微笑道:"名震武林的千手书生竟会有两个人?冷月仙子身上竟然会插满了钢针,这些虽然都是令人惊心动魄的奇异之事,但这些事比起你自己的遭遇来,却又算不了什么,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冷枯木道:"你若还要下去,就快些下去,我们在这里等你。"裴珏木然怔了半晌,似乎在回味这兄弟两人的言语,又似乎在奇怪他兄弟两人的说话,竟会变得如此温柔。 然后,他感激地微笑一下,再次跃下秘窟。 冷枯木轻叹一声,道:"这孩子——一他对别人的事,总是比对自己的事热心。"冷寒竹微微一笑,突地皱眉道:想不到千手书生,竟有两人,难怪江湖传言,"千手书生的行事,总是忽善忽恶,千手书生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今日在江南做了件善事,明日却又在河北做出恶行。"冷枯木悠然叹道:"武林中本有许多神话般的人物,神话般的故事,但是在这些人物与故事背后,却又总是隐藏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实,这些事实有大半都永远没人知道,就像是……就像是……"冷寒竹截口道:"就像是我们兄弟一样,是么?"两人相视一笑,就连黄山之巅这强烈的夜风,都吹不散此刻留在他兄弟两人面上的笑容。 星光膝陇了,因为有浓雾在山巅升起。 秘道中正荡漾着"冷月仙子"那悲哀凄楚的语音。 她轻轻他说道:"你算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四十年前的怨毒,难道今日还不能化解?何况他……他早已知道错了!"裴珏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只听她接着道:"他忍受了任何人都不能忍耐的痛苦与屈辱,还不是为了你,这些事,难道还不能补偿他幼时的过错?你总不该将他逼得无路可走呀!是么?你……你……你难道真忍心将你嫡亲的兄弟杀死?"凄楚的语声,就像是黄昏时杜鹃的哀啼。 裴珏只觉一阵沉重的悲忧,涌上心头。 他脚步更轻,更轻了。 凄然的语声微微中断,又开始继续着,"仲忍,你已经忍受了那么多,难道就不能再忍受一些么?无论如何,你总是错了呀!你总是先对他不起,是么?"语声中的位声渐重:"我知道……这都是为了我,没有我,你们原本可以……可以多忍受一些的,但是,你们要知道,我也是人,我……我……我怎么能目睹这些事?我可以立刻死在你们面前,但是……但是我却不忍见到你们之中任何一人死在对方手里,血……"她语声微微一顿,于是阴森的地道中便只有"血"这一个字的余音在摇曳着,荡漾着…… 她抽泣着接口道:"血,毕竟是浓于水的呀!求求你……你们一起放开手,好么?"裴珏甚至不敢呼吸,他一步一步地,终究走到尽头。 灯光,仍是昏黄的,他艰难地移动着自己的目光,移向那一幕惨绝人寰、令人不忍卒睹的景象。 哪知,就在他目光移动的这一瞬间。 左面一人,坚定得有如石像般的面容,突地起了一阵变化,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不易觉察的变化。 然而,在这一轻微而不易觉察的变化之后,他紧合着的手掌,突地松开了!松开了!"冷月仙子"面色惨白,大喝一声:"仲忍——"喝声未了,右面一人面上突地闪过一丝微笑,紧合着的双掌,也突地向外一分…… 雪亮的剑锋,"噗、地插入了胸膛——几乎在同一刹那间,插入了他们两人的胸膛。鲜红的热血,飞溅了起来——彼此间的热血,飞溅到另一人身上。他们的热血交流了,他们的身躯,也紧紧靠在一处,他们再也见不到艾青的悲泣与欢笑,只有她此刻尖锐而凄惨的一声惊呼,将永远留在他们耳畔,陪伴着他们,直到永恒··…·!左面一人心房的跳动停止了,他是哥哥,他比另一人先一刻开始他的生命,也比另一个先一刻结束!右面一人眼帘垂落了,他喉间还有一丝声音!"他……毕……竞……是……爱……我……的!"这一阵细如游丝般的声音,终究也随着他的生命消失!搏斗停止了,生命结束了!情、仇、恩、怨,终于永远地解脱!一切纠缠交结,难以化解,刻骨铭心的仇恨、痛苦与欢乐,在"死亡"面前,俱都谦卑地垂下头去。只有鲜血,仍在滴落着。然而他们两人的鲜血,此刻却已滴落在一处,浓浓地融合在一处,再也难以分解。这兄弟两人,一生离奇而辉煌,辉煌而痛苦伪生命,几乎在同时开始,此刻,却也同时这般凄清而悲惨地结束了!"冷月仙子"毕竟不是仙子,在这一瞬间,她的灵魂与感情,似乎俱都已经变作麻木!她那一声尖锐的哀呼,此刻仍然荡漾在地道中,荡漾在裴珏耳畔!他无助地眼望着这一幕悲剧的结束,无法阻止,不知所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悲剧的开始——何时开始?为何开始?他木然企立着,直到艾青再次哀呼一声,扑在他两人的身上。多彩的钟乳,仍在缤纷地问烁着,除了边无情的岩石,又有谁能如此残酷地无视于人们的生死?裴珏木立当地,只觉四下静寂如死,连原来的悲泣之声,都已渐渐消失,他心中不禁一动!"悲哀如此的冷月仙子,为何没有哭泣?"他毕竟是绝顶聪明的,知道这问题只有两种答案:若非是那种强烈的悲哀已使她全然麻木,便是她已渊悲哀,因为她已立下决心。有了以身相殉之意。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骇,甚至连他的灵魂深处,都起了一阵预料,他不由自主地迈动着脚步,颤声道:"艾青……你……""冷月仙子"缓缓转过头来,她苍白的面容上,虽然满布泪痕,但是她明媚的秋波,却是坚定的。 她轻轻瞥了裴珏几眼,缓缓道:"珏儿,我们终于又相见了!"这一句本应早已说过的话,直到此刻她木说出口来,其中的意味,竟已大不相同。 裴珏暗中叹了口气,缓缓道:"这些日子,你……你……"他本想问一句:"你好吗?"但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自己这问题,实在是毋庸问出来的。 他只是暗叹一声,改口道:"前几个月,我见着了……"艾青缓缓一点头,截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那是我叫他们去的,珏儿……你应知道,我一直是喜欢你的,因为这世上善良的人实在太少了。"裴珏强忍着心头的悲哀,但积聚在他胸腹问的悲哀,却像是一块沉重的山石,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缤纷的彩光下,"冷月仙子"突然轻轻一笑,这一丝悲哀的笑容,实在比哭泣还要令人心动。 她就带着这一丝笑容,又仔细地瞧了裴珏几眼,缓缓道:"我能再见着你一面,我很高兴,你……你变了许多,也长大了许多,现在,你看起来已是一个男人,不再是个孩子了,唉……能够见到你长大成人,实在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她目光悠悠望向远处的黑暗,那是一种多么凄楚、多么幽怨,而多么美丽动人的目光,像海水一般深迭,像晶星一般明亮! 裴珏垂下头,讷讷道:"你以后可以时常见着我的……"他语声微顿,忽然改口说:"我……我替你将身上的钢针拔掉好吗?"艾青的目光仍然凝注着远方,生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协,她仿佛已沉浸于往事的欢乐与痛苦中,良久良久,她轻轻一叹,道:"你现在已长成了大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听我的话?"裴珏惶声接口道:"你要我做什么,我……我都一定会做的。"艾青面上又是绽开一丝微笑,道:"真的么?那么……你跪下来,发誓,要答应我三件事,无论怎么样,你都要照我的话去做,永远也不能更改!"若是别人对裴珏说出此话,他一定会考虑的,因为他生怕别人教他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 但是,艾青,却像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裴珏想也不想,便轻轻跪了下去,大声道:"我一裴珏,若是……若是……"他实在不会发誓,艾青轻轻道:"若是没有依照艾青的话去做,便……便受天打雷击,万劫不复!"裴珏大声道:"就是这样,裴珏若不照艾青的话去做,便受天打雷击,万劫不复!"忽地站起身来,问道:"什么事?" 艾青幽幽叹道:"第一件,你从今以后,有生之年,永远不要去欺骗任何一个女孩子,永远不要叫任何一个女孩子伤心,不管你爱不爱她,只要她对你好,你就该好好地去保护着她,无论为了什么原因,都不要让她受到别人的伤害,你答应么?"裴珏立刻道:"我本来就不会让一个对我好的女孩子受到别人伤害的。"艾青目光中闪过一丝强烈的哀怨之光,缓缓道:"这事说来容易,其实……唉,却是很难的,因为世上总有多少奇怪的原因,让你不得不去伤害一个爱你的人!"裴珏胸膛一挺,道:"不,我永远不会的。" 艾青安慰地点了点头,道:"好孩子,记住今天的话……第二件,我要你在这个洞窟里陪我三天,无论受到什么痛苦,都不要离开。唉……那将是非常痛昔的三天,因为黑暗、饥渴、疲倦,这许多种自古以来人类最大的敌人,马上就要来了,你能忍受得住这些痛苦么?你答应么?"裴珏颔首道:"我答应,什么痛苦,我都能忍受的。"他忽然想起守候在外面的"冷谷双木",心中不觉泛起一丝歉意。 "冷月仙子"轻叹道:"好孩子,我知道你能为我忍受痛苦的,但是我答应你,你所忍受的一切痛苦,都将会得到十倍的报偿。"裴珏大声道:"我不要报偿,我……我……" 艾青幽哀地一笑,目光更充满了安慰与赞赏之意,她喃喃着道:"我能为这孩子尽最后的一份心力,让他好好做人,为武林增光,我死了也该会笑了吧?"她语声模糊,裴珏道:"你说什么?" "冷月仙子"艾青道:"在我说第三件事之前,我要对你说一个故事,但是你永远不能再将它说出去,我只是……我只是必须对人说这个故事,唉……苍天毕竟是仁慈的,它让我能在这个时候见着你。"她缓缓站了起来,将那铜灯中的火焰拨得更小了些,于是她失血的面色,就更凄楚。她轻轻自语着道:"火焰小些,就会亮得久些,生命……生命不也是一样么?任何一种强烈的光辉,都不会长久的,除非……"她忽然望了裴珏一眼:"除非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于是她缓缓取出一方罗中,轻轻擦干了那已死去的两位武林异人面上的血迹,将他们环抱着对方肩头的手臂,围得更紧了些。 然后,她再次坐了下来,面对着裴珏,开始了她的故事:"从前,有一个平凡的妇人,不知是幸运抑或是不幸,她生了一双孪生孩子,不平凡的孩子,她那平凡的生命,像是完全为了要完成这使命而生存的,因为她生出这一对孩子后,立刻就死了。"季节变化,岁月消逝,这一双孩子,渐渐地长大了,他们的面貌、身材,甚至声音、举动,都是那么相像;有时连他们的父亲都无法分辨出他们究竟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但是,苍天却偏偏在这一双孩子身体里,放进了两颗不同的心,哥哥是既聪明、又骄做、又强横,弟弟却是又软弱、又善良,无论是在家里抑或在私塾里,一切的光荣,都是哥哥的,甚至连他们的父亲,也不喜欢这可怜的弟弟,因为他认为如若没有这个弟弟,那么他的妻子或许就不会在生产中死去。"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而美丽,但是,她所叙说的这个故事却是这般悲切!裴珏盘膝坐在地上,几乎听得呆了。 只听她接着说道:"在这种情况下生长的弟弟,自然就养成了一种阴郁的个性,对于任何事,他都逆来顺受地忍受,但是他的心里,却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报复…报复……总有一天要报复的。"说到这里,她美丽的语声竟突地起了一阵颤抖。 裴珏心头一惊,只觉她口制讶说的这"报复"二字,其中竟含蕴着那么深邃的恶毒与恐惧,生豫剧变报复的对象不是那骄傲的哥哥,而是她自己。 颤抖着的语声渐渐平复,她接着道:"有一天,哥哥失手打碎了他爹爹最爱的古瓶,却将责任推到弟弟身上,而那偏心的爹爹,却相信了哥哥的话。"受了冤屈与责驾的弟弟,乘着黑夜,逃了出去,但爹爹与哥哥丝毫也不着急,因为他们知道软弱的弟弟一定会回来的。 第三天,弟弟果然回来了,他面上是似乎带着一种奇异而快活的光辉,对于任何责骂,却像是没有听见,聪明的哥哥看出了弟弟的奇怪心情,不断地逼着他,问他到底为了什么?"弟弟似乎不愿说出来,但终于说出来了!他说:"在他出走的地方,遇着了仙人,那仙人告诉他,叫他日后再到那里去,要传授给他一种神奇的仙法,收他为徒弟。"于是哥哥开始嫉妒起弟弟来了,他几乎无法安睡,到后来,他竟想出了一条恶毒的计划。 "到了第三天,他还假装要送弟弟,并且再三问他的弟弟,那仙人究竟是住在什么地方?"弟弟带着一种奇异的神色,很详细地告诉了他,他,心里暗暗地笑,以为弟弟中了计,因为他早已想好计划,要将弟弟害死,然后,他再装成弟弟的样子,到仙人那里去,反正他兄弟两人面貌完全一样,即使是仙人,也未见得能分辨得出。 "但是,他却不知道弟弟根本没有遇到仙人,他只是从山上的猎户口中打听出一个野兽最常出没、甚至连猎人都不敢去的地方,他故意装出了那副神色,便知道他哥哥一定会抢着去的。"但是,他也没有想到,他哥哥竟要存心害死他。"她轻叹一声,顿住语声,只听得善良的裴珏掌心都不禁沁出了冷扦。他再也想不到人与人之间,竟会使出这般恶毒的心计来互相残害!况且是嫡亲的孪生兄弟?"冷月仙子"不自觉地回首望了望那两具互相拥抱着的尸身,又自幽幽长叹了声,接着说道:"两人谁也没有告诉爹爹,就一起偷偷上了山,哥哥在暗中得意,弟弟也在暗中得意,到了一个险峻的峭壁处,哥哥说:今日一别,不知在何时才能相见了。弟弟也说:今日一别,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他此刻心里却在奇怪,哥哥为什么没有抢着去! "哪知他念头还没有转完,哥哥突地用尽平生气力,将他推落了悬崖。"裴珏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艾青叹道:"站在崖上的哥哥,只听得弟弟惨呼着跌下了悬崖,心里也有些害怕,便放足狂奔起来,一直跑到了弟弟所说的地方。""但是他没有找着仙人,便已遇着了一只白额猛虎,那时他才不过十二岁,但却已有了过人的勇气,竟能以异常的镇静,来应付这突来的危机,但是十二岁的幼童怎能比得上凶恶的猛虎?眼看他就要死在那猛虎的利爪下。"裴珏只觉自己的呼吸已渐渐沉重起来,艾青接着道:"哪知就在这时候,猛虎的吼声,竟惊动了一位武林中前辈异人,将哥哥救出了虎爪。"这位武林异人深喜这孩子的镇静与聪明,便问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徒弟?聪明的哥哥福至心灵,自然就立刻拜倒在他膝下。 "于是他因祸得福,不到十年,便传得了那异人的一身绝技,只是在深夜梦回的时候,他望着窗外的夜色,耳畔仿佛总是会响起他弟弟跌落悬崖时那种凄厉的惨呼!他心底也不禁会泛起一阵阵难言的惊栗。"无风的秘窟里,突地平添了几分寒冷之意。 "冷月仙子"艾青继续叙说她的故事:"十年之后,那武林异人终于死了!他兄弟俩的爹爹,也因突然失去了两个儿子,郁郁而终。"学得了一身绝技的哥哥,自然不会埋没在荒山里!他仗剑下山,出道江湖,不到三年,便在武林中传得了惊人的名声。有一次,他在甘凉道上,从一群大盗手中,救出了一个年轻的女子,这女子感激他的大恩,又倾羡他那一身绝技,再加上他为仟悔自己幼年的罪恶,所做下的英风侠行,也深深打动了那女子,终于,他们非常自然地结成了夫妻。 "这一段日子,在他们两人一生中,都是最美丽的。他们在一起读书,在一起学剑,他将得自他师傅的一本武林秘笈海天秘笈上的武技,全部交给了他,她却教给他诗词与歌赋。"裴珏突然发现了她语声中有了异样的温柔,眼波中也有了异样的光彩,正如每一个人回忆往日欢乐时的面容一样。 他心中一动,已经知道她这故事中所叙说的人物是谁,情不自禁地望了那两具互相拥抱着的尸身一眼,却发现她的目光,也在望着那里。 艾青悄然望了几眼,极快地回过头来,接着道:"这一对夫妻,在武林中是最幸福的一对,直到一天……一天晚上……"裴珏心头一懔,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只听艾青长叹一声道:"那一天晚上,是多雨的黄梅天气,我听着窗外的雨声,不知怎地,心中竟似突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突然发觉自己终于说漏了嘴,凄然一笑,接着道:"那时我嫁给千手书生萧仲忍已有七年,但这种不幸的预感,却是初次发生,我守在他身边,像是又回到童年。"还未到子夜,他远在西北边陲的一个朋友突然差人飞马赶来告急,说是发现了惊人的变故,希望他能即时赶去,我……唉,我本来也要跟他一起去的,但是他却对我说,怕我身子不舒服,要我留在家里。 不出一月,他就会回来的,因为武林中无论有什么纠纷,只要千手书生,一到,无不迎刃而解。"我心里害怕,一定要跟着他去,他笑我是孩子脾气。"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生怕自己会突然窒息,然后接着道:"还不到一个月,他果然回来了,虽然看起来比以前瘦削得多,但是精神却更好了,我心里很高兴,但是……不知怎地,自从那一天之后,我总是觉得有一种异常的气氛,笼罩在我四周。"她语声渐渐沉重,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费了许多气力。 裴珏只觉她语气中也像是有了一种异常的气氛,使得他的心底泛起了一阵不可抗拒的寒冷。 他振了振衣襟,听她接着道:"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一年,我觉得一切事都似乎变了样子,但却又说不出原因来,这一年中,我和他甚至很少说话,以前读书、学剑的功课,也都停止了,因为他说他受了一点内伤,但是我却又看不出来。"一年过去,又到了黄梅天气,又到了一个雨丝连绵的晚上,我睡了,却在中夜惊醒,我发觉他笔直地坐在床边,似乎在望着窗子出神,我没有惊动他:只是悄俏张开眼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语声由沉重而变得不可掩饰的惊恐、颤抖而悲切。她颤抖着道:"那一眼……那一眼所见到的景象,我永生也无法忘怀,我……我竟在那窗子上,看到了另一个,千手书生"萧仲忍的眼睛,在呆呆地凝注着我,我的一颗心立刻涌向窗贝,忍不住放口惊呼起来。"裴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几乎不忍再听下去。他全身上下的肌肤,却已冒出了一粒粒冷汗,悄俏抬眼望去,只见艾青的面容,已麻木得没有一丝情感。她就像是在叙说着另一件事一样,但语声却仍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一声惊呼过后,窗外的人影立刻如飞掠走,我忍不住从床上跳了起来,想追出去,但是坐在我……我床侧的……的人,却突地反手点中了我的穴道,使我丝毫动弹不得!"突地,油尽灯枯,火光熄灭小一瞬间,阴森的洞窟,便全被黑暗笼罩。 寒意更重了,黑暗中,仿佛有无数个鬼怪精灵,在作狂欢的乱舞。 都仿嫩是"千手书生"的影子。 裴珏不自觉地蜷曲了身躯,在这阴森黑暗的地方,听这种阴森黑暗的故事,本已足以令人悲哀惊栗,何况这故事中悲惨的主人,此刻正坐在他对面?他甚至看到她眼中的泪水,在黑暗中闪烁。 第10章(2) 只听她接着道:"直到那时为止,我还不知道他兄弟的往事,我也不知道这……这坐在我……床边……曾经……和我……共同生活了一年的人,竟……竟不是千手书生萧仲忍,而……而是他的……弟弟……萧伯贤。"裴珏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黑暗中终于有了悲泣的声音。 她也不知哭了多久,方自颤声接着道:"那时……我木然僵卧在床,听着萧伯贤在我身边,说出了整个故事,他坠下悬崖后,竟然也没有死,在尝受了许多苦难之后,竟然也学得了一身绝技,竟回到人间来复仇。""但是……我……" 她悲嘶着道:"我却是无辜的呀,我又有什么罪孽,要受到这种非人可以忍受的侮辱与痛苦?"我听着他在身边,狞笑着告诉我:你是他心甘情愿地让给我的,因为他自觉对我不起,今天,我不过是让他来看你一眼,后会有期,你已是萧伯贤的妻子,你不但要跟我一年,你还要跟我一生。""呀……"她绝望地哀呼一声,这一声哀呼,仿佛是一根弯曲的针,刺入裴珏的神经,使得他全身都簌簌地发起抖来,牙齿也抖得咯咯作响。黑暗中那惨绝人寰的叙述仍在继续着:"你……你想想,我……陪着一个陌生人睡了一年,却……始终认为他是我丈夫……"我听着他的话,心里突地起了一种痛恨,一种无比强烈的痛恨,我恨他们兄弟两人,我发誓要练成更高深的武功,将他们兄弟两人一起杀死。 "就是这种仇恨支持着我,我那时才没有死在他面前。"自从那一天之后,萧伯贤竟一直没有解开我的穴道,他点了我身上气血相通的三处穴道,使得我虽能行走,却逃不开他的掌握。 "这样,竟…竟然又……过了一年,这一年里,我……忍受的侮辱与痛苦,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想象得出。"萧怕贤不停地在我身边侮辱着我,又不时在武林中做一些令人发指的恶行,使得千手书生在江湖上成了一个忽善忽恶的怪物。""这一年中,我又发现,他早已跟踪着我们,直到萧仲忍老了,他便有计划地来占有了我。 "萧仲忍回来的时候,见到了这情况,不忍伤我的心,只得悄俏避开了,他为了对弟弟的歉疚,却将虱牺牲了!我……我竟做了他们兄弟罪恶的牺牲者,我……更恨他们!"裴珏暗叹一声,恍然了解了,她要自己做的第一件事,原来还有这样一个痛苦而复杂的原因。他轻轻动了一下身躯,寸发觉自己全身的衣衫,已全被冷汗湿透。 他轻轻一摸双颊,才发觉自己面上,早已布满了同情的泪痕。 此刻,他甚至在暗中感谢这黑暗的来临,因为他实在不忍再见到面前这被侮辱与损害了的女子的面容。 一阵沉默,终于又有了声音:"后来……萧伯贤渐渐疏忽了,我想尽方法,解开了穴道,偷了那本海天秘笈,亡命一般逃了出来。"我不敢到深山中去,因为我怕他寻着我,我只有女扮男装,隐藏在人群里……所以我才会遇着你。 "我又将那海天秘笈的封面拆下,做了两本假的,放在包袱里,同日夜夜地勤练武功。"但是,我终于被他找着了,那天晚上,我杀了北斗七煞中的莫西,就被他捉住,他百般地对我嘲笑,以为……以为……唉,那时我以为他会杀了我,哪知他笑我,骂我之后,又跪在地上求我,求我不要离开他! "他……他竟像疯了似的,一会儿将我紧紧捆起来,一会又解开了我,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守在我身边,十天十夜,竟没有合一合眼睛。"到后来,他终于疲倦了,我才逃了出来,但是他却像恶魔一样,总是能找着我,我亡命地逃,却总是逃不开他的阴影。"黑暗中发出一声无比沉重的叹息。、她长叹着道:"我终于厌倦了,而且我忽然发现,我纵然再练十年、百年,我的武功仍然无法胜过他们、"有一天,我遇到了金童玉女夫妇两人,他们告诉我一个重大大的消息,说是发现了千手书生的行迹,隐藏在黄山始信峰,的一处秘窟里,我才知道萧仲忍离开我后,原来是躲在这里。"他们夫妇两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关心我,但是,他们也不能解决我的痛苦。"我考虑了许久,决定要到黄山来寻萧仲忍,于是我就将那订在一起的一本真的海天秘笈,托他们交给你。"裴珏自积郁在心中之同情与悲哀的空隙中,透出一口长气,直到此刻为止,他才知道被孙氏父子抢去的两本"海天秘笈",原来是假的,他也知道那本一直放在自己怀中的书册,竟是名震天下的武林秘笈。"冷月仙子"艾青接着道:"我交待了一切,便到了黄山,找到了这秘窟,那时萧仲忍却还没有回来,我在这里等着他,等了一天。"萧仲忍一入秘窟,便看见我木然站在他面前,他惊呼一声,连手中的匣子,都跌到了地上。 "我一把拉住他,望见了他,我才发觉我虽然恨他,却也是爱着他的,我哭着问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哪知他突然大笑了起来!原来……原来我又认错了,他……他竟然不是萧仲忍,而是萧伯贤。 "我惊怖地狂叫起来,就在这时萧仲忍终于回来了。"他们两人一起出现在我的眼前,互相凝视着,数十年来纠缠着的恩怨,使得他们两人的眼睛中都像是要冒出火来。 "然后,他们两人一起望着我,我不自觉地退缩了。一直追到冰冷的山壁上,萧伯贤突然说:这世界太挤了,你我两人之中,总有一人该退出去。萧仲忍呆了许久,也沉声道:这世界的确大小了。"于是他们两人一起拔出剑来,唉……造化的弄人,有时的确大残酷了些,他们两人的神态、举止言语,竟然是那么相像,我看着他们两人动起手来,突然发觉我对这兄弟两人的关切,竟是一模一样!"这念头几乎使我发觉,但却是事实,残酷地逼着我,不容我逃避,我……我开始哀求他们,要他们不要动手了。 "我哭喊着,哀求着!但是他们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就在这狭窄的地道里,厮杀了一夜,他们的身上,都受了伤,流了血,唉……苍天竟又将他们两人的武功安排成一模一样。"裴珏反手一抹额上汗珠,他若非自己亲眼目睹,否则他真不敢相信这凄惨而离奇的故事竟是真的。 外面,天似已黎明了,由那裂隙中射入的微光,使得他已能膝陇地看到艾青的身形。 但是他却不敢去看,他只是垂着头,听她接着说道:"后来,他们竞舍弃了剑法的比斗,而想出了这不死不休的比试方法,我更惊慌了,虽然我也知道,他们两人若是同时活在世上,那么悲剧是永远不会结束,困为……因为我……我爱着他们,他们也爱着我!"但是,我仍然不忍见到他们的死亡,我以这雪亮的钢针,一针一针地刺在自己身上,希望他们能为我痛苦而住手。""但是他们却仍然像是没有看到!"语声顿处,余音袅袅。终于,四下变得死一般的静寂。裴珏木然僵坐着,思潮却似乎停止了转动。良久良久,只听她幽幽长叹一声,缓缓道:"悲剧,终于结束了!故事,也结束了!他们兄弟,终于解开了纠缠的恩怨情仇,而我呢?"她突地轻笑了一声,笑声中掺揉着的那种对生命的讥嘲与悲切,使得这笑声听未有如暮春杜鹃的啼血。 她轻轻接着道:"我……我问你,我是否该继续活下去?我能继续活下去么?"裴珏全身一颤,讷讷道:"你……你……你……"艾青一叹截口道:"我要你为我做的第三件事,便是等我死后,你再将我们三人的尸身,葬在一起。"积压在裴珏心中的悲哀,此刻突地一起翻涌而起。 他悲哀地大喝道:"你不能死!"、艾青凄然一笑道:"难道你忘了你方才曾经答应我的话么?何况……以你的力量,你又怎能阻止我?"裴珏怔了半晌,两滴泪珠夺眶而出,眼前这膝陇的情影,变得更加模糊,他悲泣着道:"但是……但是……"艾青叹道:"但是我现在还不会死,我要以我仅存的一点力量,为你做一些事,三天……三天之后,谁也不能阻止我……去死,三天……"她喃喃地低语着,又自转过身去,望向那一双靠合着的人影!唉,命运!命运对她的确太残酷了些,竟使她对生命已一无依恋! 裴珏木然愣了半晌,心中暗道:"三天……三天后,我无论如何,也得阻止她自己来伤害自己的性命!纵然我要违背我的誓言,纵然我要被天打雷击,但是我也要救她一命,我还要帮助她,让她去寻找另一种生命的意义!"心念方转,突见艾青长身而起,她朦胧的身形微微一摇,一双纤掌,便已闪电般击在裴珏身上。 裴珏只觉耳畔嗡然一响,一道炽热的火焰,已穿入他心里。 然后火焰渐渐扩散,由他的心,遍身到肩、臂、股、腔…… 终于,他的四肢百骸,都像是已经燃烧起来。 他晕迷而无助地任凭这火焰燃烧着,一种似是撕裂般的痛苦,使得他不能忍受地发出呻吟之声。 痛苦继续着,仿佛千百年那般漫长。 然后,火焰突地熄灭,他四肢瘫散地伸张在四边,只觉有一个温凉的躯体,紧依在他怀中。 痛苦过后,竟是一阵无法形容的舒适,他心中思潮突然乱了,所有一切他从未敢想的淫恶念头,竟一起在他心中涌起。 他艰苦地克制着,然后,又是一阵火焰般的燃烧! 又是千百年的漫长的痛昔! 他呻吟着,翻滚着,突地,一阵平静像闪电般到来,他疲倦地倒卧着,半晌,他突然觉得饥渴——不可忍受的饥渴,他甚至宁愿以自己的生死去换取一杯清水或是一些食物。 虚空……他觉得自己像是已要被风吹了起来,所有的精力与血肉,都像是已随着汗珠流出。 痛苦、舒适、心魔、欲念、虚空……像是永无休止似的,不断地交替着,他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有一个思想:"三天……三天……"但他却已忘了什么是"三天",他像是已经历了千百年! 忽然,一切都停止了。 他急剧地喘息着:良久良久……忽然,他记起"三天",他记起了"三天"的含意,他大喝一声,跃了起未。 洞窟中的光线仍是朦胧的,就像是任何事都未曾发生过一样,但是……"冷月仙子"艾青呢? 他心头一懔,呼道:"艾……夫人,艾青,你……"只听一声接着一声的回响,自秘道中传来,但四下却寂无回应。 他木立当地,心乱如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 回声寂绝。 他突地听到一声微弱的声响,发自地上。 "珏儿……"他心头一惊,忽地俯下身去,膝陇的光线中,艾青柔软地卧在地上,那明亮的目光,此刻已完全消失,那乌黑的发丝,此刻竟也变得灰白。 他惊惶而迷乱地扶起了她,惊惶而迷乱地暗中思忖:"难道……难道我已晕迷了许多年?她……她竟然已经老了……呀,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柔软而无力地倚在他怀中的艾青,突又发出一丝声音,也不知是微笑抑或是叹息,呻吟…… 只听她轻轻道:"三天……已经过了!" 裴珏大骇道:"三天,才只三天,你……你为什么老了?"艾青呻吟着道:"你埋葬了我们,便可以走了。"裴珏大喊着道:"埋葬……我为什么要埋葬你?你……还是活着的,你还要活下去!永远活下去。"他喊声是那么嘹亮,但艾青却似根本听不到了! 她只是自语着道:"我全身的气力、精血,已经完全给了你,你……你要好好的做人,好好的做人……我能够帮助你……我高兴的……"话声未了,突地中断了。 裴珏满面泪痕,悲嘶着道:"你……你……"他终于伏在她身上,放声痛哭了起来!他知道,深深地知道,她已死了! 从她临死前的言语,他知道她已将她一身的功力,以一种奇妙的方法,全部给了自己,而且因气血枯竭而死了。 他只觉此刻倒在他怀中的躯休,是这么轻,轻得几乎接近虚空,然而,此刻压在他心头的负担,却是沉重的。 无比的恩情,无比的感激,无比的悲哀,无比的痛苦……伍得他的心房都似已停止了跳动。 但是,死亡,却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挽回的! 悲剧,终结了! 秘道中的足声,一声接着一声,向外走去,足音是孤单而凄清的,裴珏的心情,也是孤单而凄清的! 他轻轻地将那三具尸体,并排放在一起,他发誓要以一个无比隆重的葬礼,使他们能够安息。 此刻,他立在地道的尽头,仍不禁依恋地回过头去,向那阴森黝黯的洞窗,投以最后之一瞥。 他知道,他根本看不到她,他永远再也无法看到她那明亮的眼波,但是,他却深信,他若是以自己的心去看,那么她随时都会呈现在自己眼前的! 地道上有强光射下,他喃喃着道:"现在是白天了!"他虽然已有三天三夜未进水米,但他却丝毫不觉饥渴疲倦。他不知道是悲哀伤害了他的食欲,抑或是奇迹造成的力量;他只是俏然合上眼帘,奋力一跃-他发觉自己竟似燕子似的飘了上去!峰巅,仍然氖氢着终年不散的云雾,"冷谷双木"盘膝对坐在小石上,裴珏一掠而出,目光一扫,只见这兄弟两人身形似已僵木,须发之上,沾满了水珠,他心中不禁为之大骇:"难道他们也……"哪知他心念方转,"冷谷双木"却已张开眼来,兄弟二人,对望一眼,冷枯木缓缓道:"你的事办完了么?"裴珏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冷寒竹道:"走吧!"兄弟两人,齐地一振衣衫,长身而起,当直向山下走去,竟似裴珏在下面只不过耽了三两个时辰而已,既不惊奇,亦不询问。 裴珏怔了一怔,快步跟随而去,讷讷道:"我们不要翻山而行了么?"冷寒竹头也不回,缓缓道:"三日三夜未进饮食,哪里还有翻山的七钉"裴珏暗叹一声,知道这兄弟两人,面上虽似漠不关心,其实却不知如何地在关心自己! 他兄弟两人这三日三夜中,竟一直守在那里,寸步未离。 山路仍是崎岖的,但在裴珏眼中,却似已变得极为平坦,只见他满心紊乱,根本没有注意到自身的变化,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冷谷双木"的身后。"冷谷双木"又自对望一眼,心中大是惊奇,默然走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回转身去,呆呆地凝注着裴珏的脚步。 于是他们面上的惊奇之色更明显了。 冷寒竹目光一转,突地扬手一掌,向裴珏拍去。 裴珏暮然一惊,不等他思路运转,仅在微一提气之间,他身形使已后退三尺。冷枯木目光一亮,道:"果然是了!"裴珏心中大是茫然,诧声道:"什么事?" 冷寒竹面沉如冰,道:"冷月仙子艾青,可是已经死了?"裴珏默然垂首,长叹道:"千手书生和冷月仙子俱已仙去。""冷谷双木"面上各各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裴珏心中仍是茫然不解,只听冷寒竹叹道:"武林中早有传言,佛道两家之中,俱有一种神奇的武功,能在三日之内,打通一人的生死玄关,化腐朽为神奇,想不到你竟有如此奇遇,只是……冷月仙子乃是为你而死,你可知道么?"裴珏强忍着心中的悲哀,垂首说出了自己的遭遇。"冷谷双木"面容微变,终于各自长叹一声,直到此刻为止,这兄弟两人,方才在第三者面前发出叹息,却不知他心中是在为裴珏的奇遇而庆幸,抑或是为"冷月仙子"的命运而悲哀。 三条人影,有如流星飞坠般掠下黄山,裴珏的步履,竟能与这两个久已成名的武林高手并驾齐驱,这一来固是因为冷氏兄弟两人困于饥渴,体力锐减,再者自然便是因为那薄命的一代红颜,在临死前造成的奇迹。 宇宙之间,本有许多不可思议之事,尤其在武林之中,这种不可思议之事更多。就连裴珏自己,都几乎不能相信这奇迹竟是真的,若不是他心中仍存着这深迭的悲哀与感激,只怕他真得兴奋得雀跃而起。 这正如久盲之人突获光明,久贫之人突获财富,久渴之人突获甘霖;他竟在这崎岖曲折的人生之路上,骤然跨进一步,使得他的生命立刻为之改观,仅仅是三日短暂的时光,他竟已超过了一个常人几乎一生都无法超迈的阶层。 "但是,我答应你,你所忍受的一切痛苦,都将会得到十倍的报偿……"刹那间,这温柔而悲哀的语声,似乎又在他耳畔响起,正如一个离家的游子,突然想起了故乡的乡音,但乡音犹可重闻,这温柔的语声呢? "冷谷双木"尽量掩饰着心中的喜悦,但喜悦仍悄悄地从他们的目光中溜了出来,因为他们确信裴珏是值得有这种奇遇的。 冷寒竹侧目望了望裴珏的神色,知道这善良的少年仍然沉浸于悲哀之中,他不愿大多悲痛伤害这少年的心——因为他自己的心便是曾经被悲哀伤害了的——他微一沉吟,缓缓道:"裴珏,你想那班厌物此刻是否还在山下?"裴珏神思不属,茫然应道:"我们上山已有四天,只怕他们早已走了!"冷寒竹突地一笑道:"我倒希望他们未走,有这些人陪着我们,旅途中当真少了许多寂寞。"裴珏心中一动,"寂寞"这两个字,竟会出自冷酷的"冷谷双木"口中,实在是一件令人惊异的事。 他抬起头,又看到了他们面上的笑容,于是他本已寒透的心里,便不禁升起一阵温暖,暗暗忖道:"呀,冷谷双木竟然变了!"于是他面上便也不禁泛起一丝笑容,直到山下:走到山下,已有一阵阵嘈乱之声随风飘来,这三人不禁大为奇怪。掠到一方山石之上极目下望,只见山脚前人头蜂涌,笑语喧哗,似乎比他们上山时还要热闹,一阵阵酒肉的香气,随着笑语之声飘起。 三人目光互一交错,突觉饥肠辘辘,难以忍耐,不约而同地飞奔下山去,但到了山脚,"冷谷双木"的脚步便突然和缓,面上的笑容,也早已收敛,裴珏目光转动,不禁暗叹一声,忖道:"他兄弟两人,为什么对世人总要如此冷酷呢?"阳光普照,大地上洋溢着一种新生的朝气,裴珏一挺胸膛,大步而行,他身形方现,山前立刻暴起一阵异样的欢呼:"裴大先生!"这震耳的呼声,竞是由数百个武林豪士口中一起喊出,裴珏怔了一怔,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在江湖中竟有这种力量——他永远是谦恭的。他竟不知道世上唯有谦恭,才能得到人们的欢呼;而骄傲自大所能得到的,却只有不屑与辱骂。 围绕着的人群,立刻骚动了起来,人群中却有二人,对面而坐,寂然不动,一人身躯高大,满身红衣,自然是那粗豪的莽汉"鸡冠"包晓天,另一人身形枯瘦,双目深陷,正是他的对头,"黑驴追凤"贾斌! 呼声仍在继续着,裴珏微带惶恐,走入了人群,"飞灵堡"的管二先生,"浪莽山庄"的于平齐地迎了上去,两人各以不同的希冀神色,小心翼翼地探问:"胜负分出了么?"裴珏微微一笑,道:"不曾。" 他心中虽有悲哀,但他却不愿让别人也来负担他的悲哀的痛苦——悲哀,永远只适于独自咀嚼的。 他只是微笑道:"我原本以为各位已是走了,却不想各位竟有如此耐心。""管二爷"精神一振,他似乎算得"裴大先生"竟与自己谈笑得这般亲切,的确是一件光荣的事,他却不知道热爱着人类的裴珏也是多么愿意与人平等相交,只是在以往那一段日子里,别人都不愿与他平等相交而已! 于平回首望了那木然端坐着"鸡冠"包晓天一眼,讷讷道:"小的们本也要走了,只是……只是那位贾镖头却说三位一定会由原路下山的,是以小人等在这里。"他卑微地自称"小的",裴珏心中却不禁暗暗叹息:"为什么许多人都这般奇怪,他们不是要压在别人的头上,便是情愿被蹂在脚下,难道他不知道人类生来本该是平等的么?"他却不知道他自己那神奇的"一步"、的确跨得太大了些。 他顺着手指的方向,走到"黑驴追风"贾斌面前,微微一笑,方待说话,哪知"鸡冠"包晓天突地扬臂大喝道:"拿酒来,拿酒为——老子痛痛快快地竭上几碗,便要和阎王老爷去打交道了!"裴珏双眉一皱,暗道:"怎地又是一个要死的人?"他转身走向"鸡冠"包晓大,和悦地含笑说道:"朋友心中有何化解不开之事,要如此一一一""鸡冠"包晓天双目一张,大声道:"我心里有什么化解不开之事?我心里快活得很,只是与这姓贾的赌输了,是以非死不可!嘿嘿,和阎王老爷打打交道,想来也蛮有味的。"他说得虽然响响当当,其实心里又何尝不对死亡有着畏惧,就连他平日那种得意的笑声,此刻都变得十分勉强。 裴珏怔了一怔,道:"又是打赌,为什么赌的?""鸡冠"包晓天道:"姓贾的说你们一定会从原路下山,我等了两天,你们却连影子也看不见,言来语去,我们就打起赌来,他说你们五日之内,必定会来,我问他赌什么,他说赌脑袋!好,赌脑袋就赌脑袋,嘿嘿……脑袋掉了,也不过只是碗大的一个窟窿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嘿嘿……拿酒来,拿酒来!"他言语粗直,正是草莽豪雄的本色,裴珏忖道:"此人倒是条汉子!"心下已动了怜惜之意。只见那"管二爷"凑了过来,带着笑道:"若不是他两人又在打赌,这四下的好汉们只怕早已走了!唉……贾镖头当真有未卜先知之能,起先连我都无法相信。"裴珏一笑,转向"黑驴追风"贾斌,只见此人虽是干枯瘦小,其貌不扬,但双目炯炯有光,此刻含笑站了起来,裴珏当头一揖,他也连忙还礼。裴珏道:"阁下想必就是贾镖头了,在下裴珏,昔日本在飞龙镖局长大,却未曾见到贾镖头,实是遗憾得很。"贾斌抱拳道:"兄弟一直在江南分局,公子自然见不到了。"四下众豪,大多不知"裴大先生"与"飞龙镖局"有着渊源,此刻不觉俱都大奇,听裴珏道:"檀老镖头,在下一直以父执相称,阁下自然也是小可的前辈!""裴大先生"言语竟是如此谦恭,众豪又不禁大奇。贾斌更是连称"不敢"。裴珏长叹一声道,"小可平日无权干预阁下之事,但小可总认为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只望阁下能看在小可的薄面,将那赌注一笑置之,小可当真感激不尽。"群豪不禁又是一阵私语、喝彩。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裴大先生"竟会为着此事向别人如此谦前诚恳地请求。"鸡冠"包晓天更是目瞪口呆,心中惭愧,深愧方才自己竟对他言语那般无礼! "黑驴追风"贾斌目光闪,动,心中似也深受感动。沉吟良久,突地大笑几声,走到"鸡冠"包晓天面前,笑道:"你难道真的要去死么?""鸡冠"包晓天于咳一声,道:"自然。" "黑驴追风"贾斌哈哈笑道:"你若真的要去死,那么你算得是个呆子,你可知道,我虽与你打赌,其实心里也毫无把握,早已准备好了,输了之后,便一走了之,反正你也迫不上我——哈哈,方才我见到裴公子下山之际,几乎喜欢得跳了起来。""鸡冠"包晓天呆呆地望着他,突地大声道:"好好,你既然老实不客气他说出来,我也只好老实不客气地不死了,莫要死了之后,还被你骂做呆子。"他口中虽然强硬,目光中却满是感激之意,这个他所痛恨的人,此刻的这番言语,不但保住了他的性命,也保全丁他的颜面一尤其是后者,更令这粗豪的莽汉永远感激在心里。 裴珏暗叹一声,此刻他更确倌,人间毕竟是充满了人情与温暖,他不禁又在暗中希冀,"神手"战飞的赌约,也能像此刻一样地轻轻化解。 但是,他却不知道,身份的不同,地位的悬殊,已使得这两件赌约之间有了不可攀越的距离。 第11章(1) 奇异的赌约,仍在继续着;奇异的行列,也仍在继续着他们奇异的行程,他们经过的地方,废墟变为闹市,跟随着他们的行商小贩,也渐渐聚合成一个奇异的商团,供应着人类生活上各种必需的物品。 这奇异的团体之中,充满了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情、仇、恩、怨、利、欲……各种斗争。 这无数种斗争之中,又充满了许多种乐趣;固然有许多刻骨难忘的仇家,在这里狭路相逢,但也有许多经年未见的良友,在这里把臂重晤;同然有许多素无关连的人,因细故而生勃豁,甚至反目成仇,拔刀相向,但也有许多素来陌生的人,由于这种聚合,而结为相知。 "鸡冠"包晓天粗豪的笑声,仍然一如往昔,但他对"黑驴追风"贾斌的态度,却已由仇视而变为亲密。 因为他已开始了解,在这身躯瘦小,面容冷峭的男子心中,未免就没有一颗和自己一样豪爽的心,甚至还远比自己豪爽得多,而他也开始了解,由人们的外面去探测其内心,这该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而裴珏,他平日的言语却更少了,这并不是由于他不喜欢与世人接纳,而是因为他已无时间说话。 "冷谷双木"日日不同,所传授给他的新知新学——那真是一种令人十分困惑的课程,也是一种十分艰苦的学习,其中包括了琴、棋、书、画、诗、词,包括了医、卜、星、相、弹、唱,也包括了三坟五典,星书六经,更包括了暗器、轻功、剑术、掌法,所有人类的知识,竟几乎均有涉猎——已足够令裴珏费尽心智,更何况他自身还要在那妙绝人寰的武功秘录"海天秘笈"上,加以学习和探讨,"冷月仙子"那一番神奇的改造,就像是一把奇异的钥匙,突然为他打开了武学的宝库。 他至此方自知道,有关武学的知识,是何等深奥和博大。 那么,他还有什么时间去说话呢? 学的人固然艰苦,教的人也未见轻松,"冷谷双木"渐渐开始惊异于裴珏学习的速度,也渐渐开始发现自己学识的不够。 于是,他们自己也开始去学习了,他们开始购买各种书籍,开始设法去学习各种技能。 那跟着他们的奇异行列之中,有许多身怀一技之长的武林豪士,在深夜之际,也常常会赫然见到"冷谷双木"来到自己身旁,而正当他们心胆皆丧,魂不附体,不知道这两个冷酷的奇人,为什么寻着自己的时候,"冷谷双木"就会温和地告诉他们,希望他们能将学习他们那种绝技的方法说出,又会很严厉地警告他们,不要将此事宣泄。 于是"冷谷双木"第二天就将学习这种绝技的方法,一句不漏地告诉裴珏,时常他兄弟两人自己尚未学会,裴珏却已学会。 于是,时日越久,学的人渐渐轻松,教的人却渐渐困难。 这一切,也俱都是多么奇异的事,当真是武林有史以来,从未有一入学艺的历程如此奇怪。 在那些古老相传的武林传说中,虽然有一些武林成名的英雄学艺的经过,是极为奇异的,甚至奇异得近乎神话——这其中有人是在无意问身受重伤后,又巧服异果,偶遇仙师,得传绝技。 也有人是因缘凑巧,身涉秘境,得到前辈奇人留下的神剑秘笈。 甚或有那前辈留下的灵禽异兽,而历经魔劫,终成武林高手。 又有人是身世孤苦,父母兄妹俱都为仇家所害,自己凑巧被一个先人的至友救出,一路躲避仇家的杀害,终于将之送到一位前辈异人的居处,又忍受了许多种试探,才拜在那异人门下。 还有一些人生性绝顶聪明,甚至以偷、骗、从强迫、以交换等方法去学习武家绝技,而至大成。 但是,所有的这一切奇遇,比之裴珏所遇,似乎都有些失色。 但是,裴珏这从来未有的奇妙遭遇,其历程也是困苦而艰难的——他思索、苦干、奋斗、挥汗、润色、身体力行、不眠不休、努力再努力,艰苦地在自己心中建筑起一个足以容纳所有知识的宝殿。 时日的流转,在他的眼中,甚至已毫无感觉,秋去冬至,冬残春归……覆地的冰雪,变为灿烂的春花,蛰眠的蛇虫苏醒,新生的生命成长,厚重的棉袄变为适体的轻衫…… 这一切,都在他不经意间流去了,变化了,古往今来,从未有一人学习的态度,有他这样忠诚,也从未有人如他这般艰苦。 因为,他所学习的,是他渴望了许多许多年的事,他对知识的崇敬,就正如一个乞丐对金钱的崇敬一样哺哺,那甚至比士人之对名誉崇敬,美人对青春崇敬,名将之对战功崇敬还要强烈。 他容貌与气质上的变换,也渐渐更显著了,他自己虽然并未感觉到,但在跟随着他们的一些武林豪士眼中,这改变是极为触目的——这些人之所以还在跟着他,除了对胜负的关心外,还是为了本身的趣味。 除了这种奇异的现象外,还有什么地方能聚合这么多朋友或仇敌?还有什么地方能日日夜夜,随时随地,见到一些出乎意料之外的人,出乎意料之外的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能排遣时日与寂寞? 所以,有些根本对此事的胜负并无十分兴趣的人,也不远千里而来,参加了这奇异而有趣的行列。 还有些根本不是武林中人,也来到这里看看热闹——他们又成了一个集团。 商人,也起了斗争,原有的,排斥新来的,本地的,排斥外地的,于是商人之间,也形成了一个集团。 这行列自然会惊动官府,但是又有谁能取缔?他们并没有犯法呀?但是,却有许多犯法的人,想隐藏到这其中来。 于是各地的公差,也结合成一个集团,缉捕罪犯,防止变乱——同时,顺便看看这罕有的热闹。 奇异……奇异……一切俱是奇异的,奇异得简直不是言语所能形容,更不是笔墨所能描述的。 甚至连季节的变异都毫不关心的裴珏,自然更不会留意到江湖间的风波,武林中的消息。 江湖中已渐渐开始确定了对裴珏的观念:"裴大先生,的确有惊人的绝技,因为他言谈举止,一举一动,都有着一种超尘绝俗的气度,目光中也有了闪电般的神光,步履间却有了泰山般的坚定与沉稳,若非身怀绝技,怎能如此?"这传言使得"神手"战飞,"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既是暗中好笑,却又惊疑不定。 一年倏忽过去,这一年多的时日,"飞龙镖局"与"浪莽山庄"之间,表面看来,似乎一无动静,其实双方俱在调动实力,养精蓄锐,准备出手一击,而成败胜负之分,便在这一击之上。 "神手"战飞扬言天下,赌约已定,任何人都不能更改,"江南同盟"随时随地都为此事准备全力一争。 他所针对的,自然就是"龙形八掌"的爱女檀文琪,虽然"江南同盟"自身已起了内争,但"神手"战飞的实力,仍是不容忽视的,长江以南,沿江一带,江阴、湖口、镇江、南京、芜湖、贵池、马当、武昌……这些大城大镇,俱都有"神寸"战飞隐藏着的力量,却也不知道这力量的深浅! "飞龙镖局"突地减少了走镖的次数,这其中且有不少的新的镖局兴起,"飞龙镖局"中的镖师,也渐渐极少在江湖露面,老谋深算的"龙形人掌"檀总镖头究竟在做什么,亦是谁也无法知道。 有关"龙女"檀文琪的消息,在江湖中更是一起绝迹,她在哪里? 她在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是,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情势,却是尽人皆知之事,这黑、自道上,各据一方的雄主,虽然久已各不相容,但如此尖锐的对立,直到如今,却仍然是第一次发生的事。 这其间的成与败,已绝无选择的余地,是以这暴风雨前的平静,也就更令江湖中人为之注! 深秋,九月。 隶属"江南同盟"的都阳大豪"分水神犀"刘得玉,突地在湖口被刺身死,身中七处刀伤,死状惨不忍睹,据说是三个黑衣剑客与"分水神犀"酒后冲突,引起决战,刘得玉不敌而死。 但这三个黑衣剑客是谁?却是江湖中人言人殊的话题。 事出不久,"飞龙镖局"中的一级镖头"虎头钩"唐烈,自怀宁乘船渡江,竟一去不返。 三日之后唐烈的尸身,却在小孤山下的江滩上被人发现,腹大如鼓,腹中涨满了河水。 这两件事接连发生,武林中人便一起紧张起来,人人俱在暗中猜测:"这两件事是否会成为武林争霸之战的导火线?"就在武林中人屏息期待之中,"神手"战飞突地散发一万八千张武林飞柬,扬言天下:"凡有飞龙镖局镖旗之车马,在江南同盟所属道上行走,浪莽山庄不负安全之责。"这就像是一方巨石,突地投下了本已生了涟漪的池水中,也使得天下武林中人,俱都为之一震。 一日之后,"金鸡帮"首领"金鸡"向一啼突也散出号称一万八千张的"武林飞柬",他扬言天下:"金鸡帮,风雨如晦堂,在赌约中虽与浪莽山庄树立,但一切"江南同盟的决议,金鸡帮俱都服从!"于是"七巧山庄"立刻也不月"缄默,发出了同样的宣言,本已分散的"江南同盟"于是又告复合!武林群豪的目光,便一起转向"飞龙镖局",哪知"飞龙镖局"竟仍是一无动静,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这种特殊的沉静,使得"龙形八掌"在武林中人眼中更加神秘;而在这种异样的紧张状态之中,"江南同盟""盟主""裴大先生"的成败,甚至他的一举一动,也就分外地引人注目。冬残,雪融,春风又起。裴珏的行列,由采石渡江后,过正阳关,已入伏牛山区。春寒料峭,晚风更寒,伏牛山麓,一片萤火,远远望去,有如满天繁星,明灭闪烁,闪动的火光,却又像是盛夏池塘中的满池红莲。黑色之中,突有三匹快马,狂奔而入伏牛山区,马上人疾装劲服,满面风尘,越过十余堆野火,方自翻身下马。刹那间,他们四侧便已围满了人群,众口纷纷在问道:"情势如何了?"这三骑中的一个瘦长汉子,目光一转,先自反问:"此刻的情况怎样了?"立刻有人争先回答:"还是分不出胜负,只是裴大先生神态更加沉稳,冷谷双木却似已有些慌张的样子。"又有人焦急他说道:"柳老大,还是快说你的吧。"瘦长汉子"柳老大"解下了身上的风氅,寻了一堆大火坐下,仰首喝了几口烈酒,又撕开一只鸡腿,仔细咀嚼,方自长叹一声道:"湖北宜昌府的飞龙镖局,又在深夜之中,被人拆毁,局里一十六口男女老幼,被杀得鸡大不留,门口的金字招牌,也被放火烧了,连上次襄阳和汉阳两件事,飞龙镖局已死了五十五条人命。"众人一阵惊喟,只听他接口又道:"干下这档事的人,手法干净利落,非但不留一条活口,也不留一点痕迹,显见是黑道上的高手,江湖中谁也猜不出是谁有这么大的手笔——"说到这里,语声忽然转轻。 道:"有人猜是战神手已到了江北,亲自干出来的事。"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纷乱,有人叹息着道:"如此看来,岂不是快了么?""柳老大"点头道:"快了,快了,但是……据一般人推测,无论怎么快,也要等这里的分出胜负来,他们才会动手。"众人议论纷纷,又回到原来所坐的地方。只听人丛之中的语声,又在互相低声问道:"是不是故神手?""是不是快了?""你猜猜,裴大先生究竟是胜?是败?"较远,也较高的一块山地上,孤零零地升着一堆烈火。 "冷谷双木"兄弟二人,对坐在烈火旁,遥视着这满山的人影,一阵阵笑语人声,随风而来。 冷寒竹临风把盏,忽然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我兄弟,老人竟不寂寞。"冷枯木亦自笑道:"人生百年,能遇到这般盛事,总该也算不虚此生了吧?"冷寒竹咽下一口白酒,道:"江湖之中,只怕定有许多人会暗中奇怪,不知道我兄弟两人,为什么既不回家,也无摆脱这群尾巴之意。"他微笑一下,缓缓接道:"武林中只怕真没有人会猜到,我们兄弟而人竟是为了贪图热闹。"两人相视一笑,目光齐地转向五丈外盘膝垂目端坐的裴珏。 夜色之中,只见他神态端庄,一心向天,面色之间,神气晶然,根本听不到这杂乱的语声,也未曾感觉到这袭人的寒意;反而似乎有一缕热气,自他头顶之上,袅袅升起,随风四散。 冷枯木微喝一声,道:"江湖传言,曾说有些奇才异能之士的武功,能日进千里,我起先还不深信。但如今……唉,见了他的武功进境,又何止一日千里!"冷寒竹微笑道:"你且莫高兴,再过一阵,我看你再拿什么去教他?"冷枯木亦自含笑道:"老实说,这次赌约,我倒宁愿落败,你我若是败了,本是我高兴之极的事。只是……唉!"他长叹一声,目光四扫,接口道:"此情此景,难以再见,是以我的希望只能拖些时日而已。"兄弟两人,又自相视一笑,遥视山下人影,默默地享受着这种奇异的情趣,苍穹间升起几颗明星,也只有这几颗明星,才能窥破他兄弟的真情。 微风吹拂,刹那间山下人影,突地一阵大乱,坐着的人,全部站了起来,冷枯木神色一变,沉声道:"这是什么事?"只听山下惊呼之声,此起彼落,渐渐清晰。 "冷谷双木"仔细凝听一阵,神色更是大变,原来山下的惊呼之声,喊的竟然是"龙形八掌来了"! "檀总镖头来了!" 火光一问,两条人影,急窜而上,一个是"黑驴追风"贾斌,一个竟是那"八卦掌"柳辉。 这两人远远立在"冷谷双木"五丈之外,微一抱拳,齐道:"裴大先生,飞龙镖局檀总镖头,特来约候!"冷氏兄弟对望一眼,心中亦不知是高兴抑或是难受,短短一年之间,"裴大先生"的名头,竞已比"冷谷双木"还要响亮。这实在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其实江湖中的人事变迁,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喝声落处,"八卦掌"柳辉,"黑驴追风"贾斌两条人影一分,垂手肃立,神色间十分恭谨。 "冷谷双木"端坐不动,转目望去,裴珏竟也有如未见未闻,依然端坐,他此刻神气合一",反璞归真,便是泰山崩在他面前,他神态也不会为之生变。山下的群豪,亦自垂手分立两旁,让开一条道路。火光闪烁中,咸震天下的"龙形八掌"檀明,身披金氅,步履沉重,一步一步,穿过人丛。他嘴角虽然带着那一份谦虚的微笑,不住向两侧的武林群豪颔首为礼,但目光中却含蕴着一种慑人的咸仪,使得任何人都不敢对这声震武林的一代大豪,生出丝毫轻视、不敬之心。三条黑衣疾服,腰悬利刃的汉子,亦步亦趋,紧跟在他身后五步之内。一个身躯颀长、颧骨高耸、目中凌凌和光、腰悬奇形长剑竟有四尺长短,群豪俱都认得,此人正是京城"飞龙镖局"的首座镖头,武林中声名卓著的硬手,"长虹剑"边少衍。另一人身躯虽短小,但步履却分外矫健,短颔环日,满口虬须,手长几达膝上,腰间斜插着一柄"丸环鬼头大刀",空刃无鞘,刀光耀目,每走一步,刀上钢环叮当作响,宛如摄魂之铃。此人在江湖中亦是大大有名,乃是两河刀法名家,以"七十二路摄魂夺命刀"走遍天下的"摄魂刀"罗义。这其中最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紧跟在"龙形八掌"身后的一个身长七尺、面如锅底的彪形少年!他不但身形彪壮,迥异群流,生像更是令人心惊,阔口深腰,鹰目鹞鼻,黝黑的面目,全无一丝表情,仿佛笼罩着一层寒霜,腰畔久挂着一只形状奇特、绿鲨鱼皮的长套,目下的武林群豪,却无一人猜得出这里面藏的是什么兵刃,更无一人猜得了这少年的来历。他身躯虽重,步履却极轻,只见他身形移动,宛如脚下有人托着似的,当真全无一丝脚步之声。群豪又不禁在暗中窃窃私议。"此人是谁?难道也是飞龙镖局新扎起的镖师?"这四人脚步不停,笔直走上了裴珏与"冷谷双木"停留的小小山坡。"龙形八掌"檀明威目一扫,见到端坐如故的"冷谷双木",浓眉微微一耸,转目望去,突地见到了犹在静坐调息的裴珏。他页上那种安祥而又宁静的神态,竟使得这武林大豪面色为之一变,但瞬即恢复自然,哈哈笑道:"裴贤侄,你好么?"笑声高亢清朗,几可直冲霄汉,直震得山下群豪的耳中,都为之"嗡嗡"作响,四山回应,更是连绵不绝。 哪知裴珏却仍是不闻不问,静坐如故。 "龙形八掌"身后的彪形少年突地目光一亮,嘴角牵动,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身形一闪,急地向裴珏掠去。 冷寒竹面色一沉,肩头微耸,横飞而起,方待挡住他的去路。 哪知这少年身形之快,竞是骇人听闻,只觉"嗖"地一阵风响,已自冷寒竹身侧如飞掠过。 冷寒竹微微一惊,霍然转身,只见他掠到裴珏身前,举起手掌,正待要向裴珏当头拍去,"冷谷双木"不觉齐地轻叱一声,各各展动身形,施展全力,向这身法奇快的少年身后扑去。 "龙形八掌"浓眉一一扬,沉声叱道:"豹子,不得无礼!"彪形少年手掌方举,一听叱声,倏然回手,此刻"冷谷双木"已来到他身后,只见他身形一闪,突池溜开五尺,一双有如野兽一般的眼睛,还仍然瞬也不瞬地望在"冷谷双木"身上。 "龙形八掌"手掌一挥,"长虹剑"边少衍、"摄魂刀"罗义、"八卦掌"柳辉、"黑驴追风"贾斌,身形突地散开,四人各据一方,似乎在防备着什么人会突然逃去似的。 檀明迈步走向裴珏,"冷谷双木"微一滑步,守候在裴珏的身畔,真气内蕴,随时准备出手一击。 晚风中寒意更重,这小小的山坡上,突地笼罩起一片杀气。 "龙形八掌"檀明干咳一声,道:"裴贤侄,你难道——"语声未了,突见裴珏面色之上,泛出一片紫气。 檀明心头一懔,知道裴珏的内功,此刻竟已上达紫府,血气交合,神形合一,乃是内功修为上乘的最高境界。 他再也想不通面前这少年是在什么时候步入了这内家无上心法中的秘径,心念一转,目中神光突盛,缓缓举起手掌,似乎要拍向裴珏的头顶。要知裴珏此刻正值性命交修之境,他这一掌纵是轻轻拍下,裴珏不但要前功尽弃,而且气血逆流,立刻便有杀身之祸。 "冷谷双木"的四道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在他这只手掌之上。 只要他手掌稍有下落之势,这兄弟两人便会全力出手!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裴珏突地张开眼来,目中的神光,宛如两柄利刃,"龙形八掌"手掌一颤,回手捋须笑道:"好好,恭喜恭喜,想不到一年不见,贤侄你的武功进境,一至如斯。"裴珏微微一笑,长身而起,向"冷谷双木"投以感激的一瞥,似乎早已知道这兄弟两人方才对自己的防护之情。 然后他便向"龙形八掌"躬身一礼,道:"檀大叔别来可好?"冷寒竹突地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冷冷道:"只怕有人再也想不到,一个天资愚鲁的少年,竟会练成如此精妙的武功吧:嘿嘿……"冷笑连连,再也不望檀明一眼。 "龙形八掌"虽然老练,此刻面颊亦不禁微微一红。 裴珏见了他这种尴尬的神色,心下大是不定,他天性醇厚,想起以前在"飞龙镖局"学艺的经过,以及檀明曾经责骂他"天资愚鲁"的话,心中虽然有些怀疑,但他却一直只当作是他的"檀大叔"不愿他练成武功,再步他父亲的后尘。 是以他自始至终,心中丝毫没有对檀明生出怨恨之意。 目光一转,只见山下群豪,已渐渐围了上来,但四下却寂无嘈声,显见这雄踞江湖的武林大豪之声威,已将众人一起震住。 裴珏暗中感叹一声,忖道:"我这檀大叔当真是一代人杰,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仪。"他却不知道这些武林豪士对他的敬重之心,比之对"龙形八掌"檀明,其间已无悬殊的距离。 他心念一转,恭声道:"檀大叔远道来此,不知有何见教?""龙形八掌"微微一笑,道:"近日来我听得江湖传言,你已脱颖而出,心里既是欢喜,又是关心,忍不住要来看看你。"裴珏心中一阵感激,讷讷道:"小侄蒙檀大叔抚养成人,天高地厚之恩,小侄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他语声句句均是发自肺腑,丝毫没有做作之处,一句话未曾说完,语声中已有哽咽之意,目中几乎要流出感激的眼泪。 "龙形八掌"植明一手捋须,神色间似被这番真诚感动,微喝一声,嘴角泛起一丝慈祥的笑容,沉声道:"令尊早故,老夫自然要为故人尽一份心意,只恨老夫终年忙于杂务,未曾对你们多加关照……唉!"他长叹一声,倏然住口,目光闪动之意,似乎十分叹然。 裴珏心中更是感激,双目泪光莹然,讷讷他说不出话来。 却见檀明面上笑容突地一敛,立刻换作一片冰冷的杀气。 裴珏心头一震,脱回道:"檀大叔此来,难道还有些什么别的事么?""龙形八掌"厉电般的目光,在"冷谷双木"的背影上一扫,沉声道:"正是!"话声落后,他手掌突地一挥,只听"呛"地两声清吟,那"长虹剑"边少衍、"摄魂刀"罗义,已双双拔出兵刃。 火光闪动,剑光如碧,群豪心头各自一惊,裴珏讷讷道:"植大叔莫非——""龙形八掌"檀明面沉如水,沉声截口道:"老夫此来除了探望你之外,还要代武林主持一些正义,为一个死去的江湖同道复仇。"裴珏面色大变,道:"但小侄一生之中,从未故意伤人——""龙形八掌"截口道:"不是你。"他突地转过身去,双拳一拱,朗声道:"北斗七煞中的三煞莫星,各位江湖朋友,想必都是认得的。"他语声微顿,"冷谷双木"已一起转过头,冰冷的目光,四下一扫,便停留在"长虹剑"、"摄魂刀"掌中的两件兵刃之上。 群豪忍不住发出一片惊喟之声。 "龙形八掌"手掌一挥,四下嘈声尽皆寂然,风吹火焰,哗剥作响,在武林群豪眼中,这一代泉雄高大威猛的身形,竟有如泰山北斗一般,令人不敢仰视。 只听檀明朗声又道:"七煞莫星之为人行事,姑且不论,但此人死时,老夫恰在当场,目睹一切,深觉此事有失公道,只不过为了一些极微小的争执,以冷酷毒辣著称江湖的冷谷双木便将他杀死。""冷谷双木"齐地冷笑一声,木立当地,竟仍未有丝毫阻止"龙形八掌"说话之意。 裴珏面色大变,群豪议论纷纷,只听檀明接口又道:"老夫与北斗七煞非亲非故,但为了武林道上的一点正义,却不能置身此事之外,为了这点武林正义,数十年来,老夫奔波尽瘁,各位有目共睹,今日老夫来到此间,亦是为了这同样的缘故。"他手掌一挥,厉声接道:"今日我龙形八掌檀明,为了北斗七煞,来寻冷谷双木复仇——"他目光如电,四下一扫,只见群豪果已为他声威所慑,再无一人高声说话,目中不禁隐隐露出得意之色,接口道:"今日之战,无论谁胜谁败,都请各位袖手旁观,不要出手,各位若是帮了我檀明一拳一足,就不是檀明的朋友。"他这番话说得光明磊落,漂亮已极,暗中虽是教人不要伸手多事,为"冷谷双木"助拳,但面上却是教人不要帮助自己,群豪大多列"冷谷双木"毫无好感,此刻哄然一声,答应得竞是十分热烈。 "龙形八掌"捋须一笑,缓缓转身,裴珏心中大惑不解,不知他这"檀大叔"竟会为"北斗七煞"复起仇来,赶上三步,还未说话,只见檀明手掌一沉,"长虹剑"、"摄魂刀"身影骤起,两道雪亮的寒光,当头向"冷谷双木"击下。 "冷谷双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暗中早已满蓄真力,此刻齐地冷笑一声,冷枯木垂眉敛目,直待边少衍掌中那柄奇形长剑,带着一溜青光,堪堪削在他身上,突地向左滑开三尺,反手一掌,拍向边少衍腰畔的"章门"大穴。 这一招以静制动,静如泰山,动如脱兔,虽是简简单单的一招,但时间之迅快,部位之准确,却当真不愧为武林一流高手。 群豪明明看到"长虹剑"边少衍一剑已至冷枯木咽喉,哪知霎眼之间,冷枯木一双铁掌却已到了边少衍肋下。 "长虹剑"边少衍拧身错步,手腕一抖,掌中长剑立刻疾扫而出,剑芒闪闪,横削冷枯木的右腕。 冷枯木轻叱一声,让开长剑,突地飞起一腿,疾踢他持剑的手腕,边少衍一沉,只见冷枯木以左腿为轴,身躯一旋,左手食、中两指,并起如剑,疾地点向他肋梢骨下的"腹结"要穴。 "长虹剑"边少衍脚步移动,逼开一尺,长剑一展,洒出一片光网,施展出凌厉的攻势。 他面沉如水,目蕴杀机,身躯虽硕长,身手却矫活,这一柄较长剑几乎多出一尺的利刃,在他手中用来,竞有如别人掌中的匕首一般灵活,剑招迅快狠辣,招招不离冷枯木的要害。 冷枯木虽然身躯瘦长,但比之边少衍来,竟矮了一头。 刹那间,但见他枯瘦的身躯,似乎已被边少衍泰山压顶般的招式围住,出手十招之中,倒有九招是守非攻。 "长虹剑"边少衍精神一振,剑招更见狠辣,恨不得长剑一挥,便将冷格木的首级割下。 那边冷寒竹身法却是快如飘风,身随掌走,掌随身游,须发飘拂,长衫飞扬,将"摄魂刀"罗义困在中央。 "摄魂刀"罗义刀沉力猛,招式沉实,每出一招,便有一股劲风随着震耳的铜环之声,自刀锋挥出,震得旁边那一堆火焰闪烁飞舞。 他招式虽缓慢,但刀光之间,却无半丝破隙,目光下垂,对冷寒竹游走的身形直如未睹,只是以沉实的招式,护住全身,偶尔劈出一刀,定是攻向冷寒竹必救之处,十数招一过,他刀法渐快,攻势渐多,一刀接着一刀,一招接着一招,但见刀花飞舞,刀风激荡,刀上铜环,叮哨震耳,已似乎渐渐抢得先机。 "龙形八掌"擅明捋须旁观,气度从容,看到"长虹剑""摄魂刀"施出妙招,便不住点首微笑,连声说道,"好,好!"他面上笑容一现,立在他身旁的"八卦掌"柳辉也立刻击掌道:"好,好,高招!"立在较近的武林群豪,有的便哄然喝起彩来,其实这动手四人俱是以攻还攻,身法部快,真能看出他们招式之变化的人,并无几个。 那黑衣彪壮少年,目射精光,卓然而立,面上虽无表情,目光中却隐含轻蔑之意,仿佛根本未将这四人的武功看在眼里。 裴珏满心惊惶,柬手无策,额上已急出豆大的汗珠,他虽然有心去助"冷谷双木"一臂之力,但却又不愿与他的"恩人"檀大叔为敌,眼看"冷谷双木"似乎俱已落在下风,忍不住遭巡走到檀明身侧。 哪知他尚未开口,"龙形八掌"檀明已含笑道:"我久闻冷谷双木之名,今日一见,却是闻名不如见面,珏儿,你看我手下的两个兄弟,武功可还过得去?"裴珏讷讷道:"好极好极,但——""龙形八掌"檀明含笑接口道:"这两人的武功,看来虽是各有巧妙不同,其实却都是拙中藏巧,以他两人的兵刃看来,武功似乎该走威猛一路,但他们却是走的轻灵变幻一路,尤其是摄魂刀罗义,刀法越来越快,招式越来越巧,你看——他这一招分花拂穴,用得是何等巧妙。"裴珏讷讷道:"是极是极,但——""龙形八掌"檀明一笑,截口道:长虹剑边少衍也还不错,他这一招长虹贯日使的虽是长剑,用的却是沧招,你看——这一招岂不是梨花大枪中的妙着风点头么,幸好冷枯木闪得快,否则只要这一招,便可以解决了。"他面含微笑,侃侃而谈,竟像教武的老师傅,在场外讲解起弟子们招式来了。裴珏一面颔首,目光却不离冷氏兄弟两人身上,只见他兄弟两人似已渐渐被迫得尽失先机,那两柄奇形刀剑,招式却越打越猛,尤其是刀上铜环的"叮哨"之声,当真是声声动人心魄。群豪早已被"龙形八掌"声威所慑,此刻便不住为"长虹剑"、"摄魂刀"两人喝彩助咸。"龙形八掌"语声微顿,含笑又道:"与人交手,以兵刃来对付赤手空拳之人,虽然有失公道,但此刻不是比武,而是复仇,情况便大大相同,珏儿,你说是么?"裴珏木然点了点头,讷讷道:"是极是极,但——""龙形八掌"展颜一笑,又想截断裴珏的话头,但裴珏已大声接着道:"檀大叔为人复仇,小侄本来不该多话,但这冷氏兄弟此刻与小侄赌约未终,檀大叔似乎不该——"龙形八掌"面色一沉,道:"不该什么?"裴珏呆了一呆,透了口长气,终于缓缓道:"似乎不该在此时此刻动手。"裴珏经验的磨练,武功的增长,心智的成熟,虽然已使软弱的裴压变得坚强起来,但是他自幼及长,久处檀明积咸之下,对于檀明仍有畏惧之心,此刻这一番话说将出来,实已费尽气力。 他却不知道"龙形八掌"檀明今日之举,虽是为了"北斗七煞"莫氏兄弟在"浪莽山庄"之外,设下疑兵之计,救他脱出重围,也是为了不愿让裴珏与"冷谷双木"的赌约继续下去。 裴珏目光一转,但见檀明面寒如水,一下捋须,默然不语,心中虽有些惊惧,但仍鼓足勇气说道:"檀大叔,你说小侄的话,可有道理?""龙形八掌"檀明冷"哼"一声,道:"江湖间事,非你能知,你年纪还轻,还该——"话声未了,突地"冷谷双木"齐地一声清啸,两人身形一问,身法大变,各自劈出三掌,将"长虹剑"、"摄魂刀"逼开五步,冷枯木脚步一滑,双掌俱飞,左截右劈,竟突地向"长虹剑"攻去。 就在这同一刹那之间,冷寒竹也已向"摄魂刀"攻出两掌。 刹那间,但见他两人猛威绝伦的连环击出七掌,竞将"长虹剑"、"摄魂刀"两人逼得没有还手之力。 七招一过,"长虹剑"、"摄魂刀"两人便已陷身危境,"龙形八掌"浓眉紧皱,群豪雅雀无声,只有裴珏面上渐渐露出笑容,知道他兄弟两人,方才只不过用的是诱敌之计。 "长虹剑"、"摄魂刀"身形渐渐散乱,看情势再打下去,十合之内,便要伤在"冷谷双木"的一双铁掌之下。 裴珏暗中松了口气,转目望去,只见"龙形八掌"檀明面色更加沉重,浓眉皱得更紧,他不用再看,便知道"长虹剑"、"摄魂刀"两人处境更险,忽见"龙形八掌"檀明浓眉一扬,沉声道:"豹子!"喝声刚落,对面那黑衣劲服的少年,两臂一振,已从"长虹剑""摄魂刀"以及"冷谷双木"头顶之上,飞越而来,身形之快,有如一只划空而过的大鹏,轻轻落到檀明身前,垂手道:"豹子在这里。""龙形八掌"檀明目射寒光,沉声道:"你自觉可有把握?"黑衣彪形少年头也不回,冷冷道:"只能一人!"檀明深深道:"叫少衍与罗义以二击一,你去应付一人,败了休来见我。"黑衣彪形少年一言不发,缓缓解开了腰畔那奇形皮囊,自囊中取出一段银光闪闪,长约一尺,粗如碗口的银棍,缓缓转过身去。 第11章(2) "龙形八掌"檀明轻叱一声:"少衍,闪过右边。""长虹剑、边少衍此刻招式展动间,已渐力不从心,闻言猛提一口真气,长剑疾地扫地,一招"横扫千军",将冷枯木逼开两步,身形转处,一个箭步掠到"摄魂刀"那边,抖手一剑,向冷寒竹刺去。冷枯木怎·肯放他脱走,轻叱一声,方待跟踪扑上,哪知这黑衣少年突地有如一道轻烟般直窜过去,冷冷道:"这里来!"冷枯木冷笑一声,道:"无知野人,也要来动手么?"黑衣少年牙关一咬,两腮肌肉,粒粒坟起,目中散出野兽一般的光芒,直射冷枯木,缓缓道:"你说我是野人?"冷枯木数十年来纵横江湖,从来以冷酷森寒夺人心神,此刻见这少年的目光,心中竟微微一颤,口中却仍然冷冷道:"正是!"黑衣少年木然的面容忽地泛起一丝狞笑,左掌一挥,迎面一掌,五指箕张,向冷枯木"迎香"、"回白"、"下仓"三处大穴抓去。 冷枯木双掌一翻,右掌疾点他脉门,左掌横截他胸口。 黑衣少年怪笑一声,右掌中的银棍,突地闪电般击去,这银棍在他手中仅只短短一尺,但此一招击出,竟长有一丈。 冷枯木心神一震,藏头缩胸,身躯旋转,拼尽全力,斜斜冲出五步,方自勉强躲开这一招。 但黑衣少年怎肯给他喘息之机会,手腕挥处,银光闪闪,有如千百道惊虹厉电,一直击向冷枯木身上。 一招之下,冷枯木便已尽失先机,但见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俱是那闪动着的银光,满身俱是那强劲的风声,一时之间,他除了闪避招架之外,竟无法还击一招。 黑衣少年眉宇间一片杀机,眼神中一片凶光,忽地抖手一抡,银棍已变了七节银鞭,以"泰山压顶"之势压下。 冷枯木再退三步,只听"叭"地一声巨响,银鞭击在火焰之上,火星四下飞激,一段烧得透红的柴木,带着数十点火星,一起飞到冷枯木身上,黑衣少年鞭势回带,已拦腰扫至,冷枯木双臂一振,"黄鹤冲天",拔起一丈,黑衣少年鞭梢回带,"朝天一柱香",直点冷枯木脚底"涌泉"要穴,冷枯木甩脚拧腰,凌空一个转折,远远落到地上,方自喘息一下,但身上的火星,却已渐渐将他衣衫须发燃起。 黑衣少年面带狞笑,一步向前,掌中银鞭连挥带打,连攻七招,冷枯木虽然闪过,但火星却已燃得更大。 只见他左闪右避,神情狼狈不堪,"龙形八掌"面上又自泛起冷笑,群豪惊呼之声,不绝于耳,谁也未曾想到这初次在江湖露面的少年,竟有这般惊人的神力与武功,竟能将"冷谷双木"逼得如此狼狈。 那边"长虹剑"、"摄魂刀"以二击一,也渐渐占得上风,两道雪亮的刀光,有如交剪飞虹,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着着狠辣,招沉力猛,冷寒竹虽能暂时应付,但面目问也已有了惶恐之态。 要知"长虹剑"边少衍、"摄魂刀"罗义,俱是武林间的一流硬手,武功绝非"八卦掌"柳辉、"快马神刀"龚清洋之流可比,其中任何一人之功,已足以称雄一方,此番联手相攻,冷寒竹武功再高,亦非其敌。 裴珏面上阵青阵白,心房砰砰跳动,他见到冷氏兄弟这种狼狈之态,想到他兄弟二人对自己的恩情,便再也无法忍耐,突地大喝一声:"住手!"身形疾地向前扑去。 这一声大喝,他早已蕴劲待发,此刻喝将出来,当真有如洪钟初鸣,声震霄汉。 群豪只觉耳中一震,"长虹剑"边少衍、"摄魂刀"罗义不由自主地顿住刀剑。"龙形八掌"沉声道:"你要做什么?"裴珏只作未闻,向"长虹剑"、"摄魂刀"微一拱手,道:"两位赏我薄面,暂请住手。"边、罗两人虽是"飞龙镖局"一流镖头,但终是奔走四方,从未与裴珏谋面,只知裴珏与檀总镖头有旧,此刻又是"江南同盟"的盟主。 如今见他如此谦恭客气,两人俱算很是意外,连忙恭手还礼。 裴珏微微一笑,目光向那黑衣少年扫去,只见他银鞭挥动,丝毫没有住手之意,凶恶已极,竞有如一只发了狂性的猛虎一般,全无半分人性,裴珏双眉微剔,朗声道:"豹兄——"话声未了,黑衣少年突地大喝一声,银鞭挥动更急,冷枯木须发已燃着火,神情更是狼狈不堪。 裴珏只觉一阵热血上涌,也不顾自己是否是这黑衣少年的敌手,蓦地一个箭步窜了过去。 黑衣少年目射凶光,厉喝道:"你也要来送死!"银鞭一振,不击冷枯木,反向裴珏击去。 这一鞭势道惊人,风声虎虎,冷氏兄弟齐地一惊,"龙形八掌"亦自微微变色,群豪更是惊呼出声,只道文质彬彬、赤手空拳的裴珏,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这势如疯虎的剽悍少年的敌手。 裴珏心头亦自一震,银光闪闪,已当头击来,他无暇考虑,左手一挥,右掌斜划半圈,疾地翻出,竟一把抓住了鞭梢。 这一招乃是"海天秘笈"上的绝招之一,武林中已有数十年未睹,群豪只觉眼前一花,银鞭鞭梢已在裴珏掌中,"冷谷双木"目光一亮,"龙形八掌"面色大变,黑衣少年大喝一声:"开!"双足如桩,钉在地上,身形后仰,全力后撤。 裴珏根本不知自己武功深浅,一招得手,他自己竟然先愣住了,只觉一股大力自鞭梢传来,银鞭便又脱手飞出。 群豪又是一声惊呼,黑衣少年面露得色,手腕一抖,又是一鞭挥去。 他已有前车之鉴,此刻生怕鞭梢再被对方抓住,是以这一招机灵变幻,鞭梢颤动,满蓄真力。 哪知裴珏左掌一挥,右掌疾地翻出,一消一带,竟又以原式将鞭梢抓住,而且轻易地化去了鞭上的真力。 这一来不但群豪大为震惊,那黑衣少年心头亦是茫然不解,再也想不通为何这少年施出如此简单的一招,竟能两次抓住了自己的长鞭,竟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易?他却不知裴珏这一招,正是唤作"探囊取物",乃是武功中的无上妙着,便是他再想尽了花样,击出十鞭,裴珏还是一样能轻而易举地将他鞭梢抓住。 黑衣少年一愣之后,紧咬牙关,再次大喝一声:"开!"裴珏这一次却早有防备,真气内沉,身形如桩,手腕向后一带,只听"嘣"地一声,有如琴弦乍断,黑衣少年掌中的七节长鞭,竟分作两截,黑衣少年全力后拨,此刻竟稳不住身形,一连向后退了五步。 群豪忍不住哄然喝起彩来,"冷谷双木"目中大露喜色,最怪的"长虹剑"、"摄魂刀"两人,神色间也似乎在暗暗高兴。 原来这黑衣少年名叫"苗豹",乃是苗疆孤儿,自幼练得一身蛮力,又零碎地学了不少武功,无意间被"龙形八掌"发现他惊人的练武禀赋,便将之收归门下,略一指点,武功果然一日千里。 他自知在"龙形八掌"眼前极为得宠,平日就根本未将边少衍、罗义一般镖师看在眼里,别人畏惧他天生的神力与奇异的禀赋,也只得让他三分,平日积怨已深,此刻他受挫于人,别人自然暗中高兴。 但"龙形八掌"却是面色大变,只见那黑衣少年苗豹站稳身形,望了望掌中的断鞭,似乎还不相信自己所向无故的神力,今日会遇着对手,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又大喊一声,向前扑去。 裴珏一招得手,信心已生,脚步一转,轻轻让开了这黑衣少年的来势,随手将掌中半截断鞭挥出。 这一鞭虽是随手挥出,却是妙着天成,苗豹翻身一让,但衣袂竟又被裴珏的断鞭鞭梢打中。 其实他武功虽逊于裴珏一筹,但交手经验却胜过裴珏许多,只要沉着应战,未尝不能支持一阵。 但是他此刻面上虽凶狠,实在已被裴珏那奇奥的绝学所慑,心神既躁,胆气又丧,纵然情急拼命,又有何用? "龙形八掌"浓眉一剔,沉声叱道:"豹子,住手!"喝声未了,只见他轻轻迈出一步,高大的身形,使已到了黑衣少年苗豹的身侧,劈手夺过了苗豹掌中的半截银鞭,厉声道:"还不下去!"这一步、一夺,身法之炔,手法之妙,亦是骇人听闻,群豪又是哄然一阵笑声,苗豹面色铁青,连退数步,突地翻身飞奔而去。 "龙形八掌"手持断鞭,望也不望他一眼,却向裴珏微微一笑。这--点在别人眼里,固是平平和和,但裴珏却不禁心头一寒,忽然想起了自己幼年时生活在"飞龙镖局"中的情景。 那时这"檀大叔"面上,就时常带着这种微笑,但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在这平和的笑容中,仿佛隐藏着一份寒意,每当他与檀文琪说话或游戏的时候,"檀大叔"就会带着这份笑容将她唤走。 有一次他无意间走到"檀大叔"的书房中去,"檀大叔"正在案边把玩着一样东西,见到他走进去后,面上也展开了一份这样的笑容,但却告诉他,从此以后,不准他再到书房中去。 他若是得到了一件心爱的东西,"檀大叔"就会带着这份笑容将他的东西拿去,并且告诉他,少年人不可玩物丧志。 他从来没有对这些事怀恨,因为他认为这是"檀大叔"对他的教训,要他学好,但不知怎地,此时此刻,他又见到这份笑容的时候,这份往事却忽然俱都在他心中闪过,使得他心里又生出幼年时同样的寒意。 他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半步,只听"龙形八掌"含笑道:"人道雏凤之声,必定清于老凤,贤侄你一呜惊人,檀大叔心里自然欢喜,但此刻你还是走开些的好。"他根本不等裴珏答话,便转过身去,面对"冷谷双木"微微一笑,掌中播弄着那半截银鞭,含笑说道:"贤昆仲绝技惊人,老夫看得也觉技痒,若是贤昆仲并不完全依仗着我那裴贤侄的话——"他笑容突然一敛,厉声道:"老夫谨向两位挑战!"此话一出,群豪俱都大惊,又不禁在暗中自叹眼福不浅,在后面的人,听到这句话,也一起涌上前来。 十余年来,武林中人从未见过这名震天下的武林大豪亲自出于,谁也无法估量他武功的深浅。 此刻群豪暗中窃窃私语,又在打起赌来。 "你说龙形八掌能在多少招之间击败冷家兄弟?""五十招!" "三十招!" "我赌十五两。""三十招!" "我赌一匹川马,五十招!"竟无一人未赌"冷谷双木"胜的。 "冷谷双木"面色仍是阴沉如此,谁也不知道他兄弟两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生死关头,仍有这份异常的镇静,群豪又不禁在暗中喝彩。 他兄弟二人只是淡淡向裴珏望了一眼,然后一整衣衫,并肩走到"龙形八掌"面前,冷冷道:"是比武抑或是——""龙形八掌"仰天笑道:"无论是否比武,你兄弟两人只管一起上来好了。"他手掌一挥,只见一道银光,脱手飞出,有如流星一般没人黑暗里,霎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般惊人的手力,自然又引起群豪一阵惊叹,"长虹剑""摄魂刀"齐地后退十步。 惊叹之声,响遍原野,但裴珏却是充耳不闻,他心里犹在想着方才"冷谷双木"淡淡地望他那一眼之中的含意。 只有他能了解这两个冷酷孤独的老人心中的沉重,只有他能体会出那一眼之中的哀痛。 那一眼之中,包含了对生命的诀别,也包含了对裴珏的情感,他们似乎在遗憾着自己不能眼见裴珏的光芒,照耀武林,因为他们剧战方休,自忖武功、真力,俱都万万不会是"龙形八掌"的敌手。 一时之间,裴珏只觉心中思绪其乱如麻。论恩情,"龙形八掌"固然抚养自己成人,但没有"冷谷双木",自己焉有今日?论感情,"冷谷双木"虽然冷酷,但对自己的情感,却连那冷酷的面貌也掩饰不住。 只听"龙形八掌"突地双手一拍,仰天笑道:"我擅明赤手空拳,若是不能取两位的性命,新仇旧恨,便从此一笔勾消。来,来,来!"嘹亮的笑声,声震四野,只见"龙形八掌"在这震耳的笑声之中,缓步向"冷谷双木"走去。 "冷谷双木"身形一分,左右对立,目光炯炯,瞬也不瞬地望在"龙形八掌"的脚步之上。 瞬眼之间,他高大的身形,距离"冷谷双木"已不及三步,只要他手掌一抬,便可触及"冷谷双木"的穴道。 裴珏抬眼一望,"冷谷双木"冰冷的目光,又恰巧向他瞟了一眼,这一眼之下,裴珏只觉心头热血上涌,突又轻喝一声:"住手!"这一声喝声虽不响亮,但此时此刻,裴珏在众人心目中的身份地位却已大不相同,齐地耸然望去,只见他脚步一滑,滑在"冷谷双木"身旁,张开双手。"龙形八掌"面色一沉,厉声道:"你羽毛已丰,难道就想来与檀大叔较量较量了么?"裴珏垂首遣:不敢!""龙形八掌"檀明微笑一下,缓缓道:"那么你就退开去!"裴珏霍然抬起头来,朗声道:"小侄斗胆,今日请檀大叔暂且放手,等到此间赌约分出胜负后……""龙形八掌"仰天冷笑几声,截口道:"好极好极!莫非此刻我的行动,已要受你的限制了么?"话声方了,突地伸出一掌,向裴珏肩头推去,口中大喝道:"让开!"裴珏目光炯炯,不避不闪,他本想拼着身受檀明一掌,哪知他生死玄关一通之后,全身精力内蕴,对别人的拳足招式,自有一种反抗之势,正如常人伸手触着火星,脑筋尚未思索,手掌会自动弹开一样。 檀明一掌拍来,他虽想不迎不架,不避不闪,但掌风触体之后,他左掌突地下意识地向上一翻,恰巧截向檀明腕脉之处。 "龙形八掌"浓眉一扬,手腕一抖,掌势突变方向,哪知裴珏的手掌之上,仿佛生了眼睛一般,竟也顺势转去,五指指尖,始终不离他手掌腕脉之间。 其实裴珏也不知自己手掌竟会如此转动、像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戍,手掌自然而然地转动起来。 他不知道那"海天秘笈",原是昔年武学的一代奇才"海夭孤燕"耗费一生精力所著,"海天孤燕"壮岁闯荡江湖,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他均有涉猎。是以这本"海天秘笈"上所载,实是天下武学的总组,普天之下,不论内家外家,拳法剑术,各种法门诀窍,俱在这本武功秘录之上。 裴珏一年以来,已将这本武功秘笈练得滚瓜烂熟,而"龙形八掌"此刻所使的手法,正包涵在"海大秘笈"之中,裴珏不知不觉地使出一招,便恰巧是"龙形八掌"檀明这一掌的克星。 只见这两人手掌游走,宛如太极拳中的推手,群豪哪里知道这其间的奥妙,各各看得目瞪口呆。 "龙形八掌"面沉如水,心下大是惊异,手掌三转之后,突地掌势一收,凝目瞧了裴珏两眼,哈哈强笑道:"珏儿,你难道真地要我大叔动手么?"裴珏胸膛一挺,缓缓道:"但愿檀大叔手下留情,放过今日!"他本觉檀明身形甚是高大,此刻胸膛一挺,突地发觉自己竟是和檀明一般高矮,刹那间他对檀明的畏惧之心,便也突然消去许多。 檀明目光一闪,心中思念顿转,十年之前,他便隐隐成为江湖豪杰中的领袖人物,此刻若真与这不满二十的少年动手,不论胜负,俱不光彩,他胸中虽已涌起杀机怒火,但面上仍是满面笑容,含笑道:"若以你我的情份,你所求我之事,我本不会太过使你难受,但今日过后,你若再——"裴珏截口道:"只要等到小侄胜负分出之后,檀大叔尽可再与两位冷老前辈一决雌雄,到那时小侄怎敢多事。"他言语之间,丝毫没有为"冷谷双木"示弱之意,"冷谷双木"木立当地,心中大是感激。 要知"冷谷双木"成名已久,亦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若是裴珏以保护他两人的姿势出现,"冷谷双木"拼却一死,也不能在这许多武林豪士面上示弱;但裴珏如此说话,便使得他今日此举,看来全是为了赌约,并非明知"冷谷双木"定要落败,而加保护。 江湖之上,护人自尊,真是远比救人性命还要重要,裴珏虽无江湖历练,但他生性仁厚,自不愿伤人尊严,也就是这种仁厚宽大的天性,使得他日后终于成为江湖中黑白两道的领袖。 "龙形八掌"檀明目光闪动,突地转身大喝道。"你们可曾听到裴大先生的话么?"他突地问出此话,群豪俱都一怔,只听他接口喝道:"赌约胜负未分之前,若有人要对冷谷双木不利,便也是看我龙形八掌不起。"他自找台阶下堂,但说话仍是冠冕堂皇,群豪哄然答应一声,"龙形八掌"面上又自恢复了那自信的笑容,敞声道:"我与裴大先生两代相交,凡是裴大先生说出的话,也就等于我说的一样,凡是我檀明的朋友,此后也就是裴大先生的朋友。"他为了自恃身份,便也极力抬高裴珏的身价,群豪又是一阵哄然喝彩,裴珏心中却大是感激,忖道:"檀大叔对我毕竟是好的。""龙形八掌"面带微笑,转过身来,紧紧握住他的手掌,道:"珏儿,你今日能有此成就,我檀大叔实在高兴得很,就是你父亲的在天之灵,想必也会高兴的。"他语气之间,情感仿佛甚是激动,裴珏只觉一阵温情与热力,自他宽大的手掌之中传到自己心里,听到他提起自己的父亲,裴珏不觉更是情感奔腾,垂首呆了半晌,讷讷他说道:"檀大叔对我的天高地厚之深恩,小侄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龙形八掌"檀明长叹一声,缓缓道:"你我今日看来虽然是在敌对之方,但那不过只是些小人在其中作祟而已,但望你以后对我,仍和以前一样,若是觉得外面人情冷酷,不妨你再搬回家去,檀大叔永远是欢迎你的。"这一番言语之中,更是充满了温情,裴珏只觉眼前渐渐朦胧,一片泪光晶莹,这纯良的少年,竟已流出了感动的泪珠。 群豪见到"飞龙镖局"的檀总镖头,与"江南同盟"的盟主,在一阵争战之后,竟变得如此亲密,俱都不禁大奇。 立在人丛中的于平与身侧的"鸡冠"包晓天交换了一个眼色,"鸡冠"包晓天又侧目望了"管二爷"一眼。 "管二爷"却颔首叹道:"武林之中,全是一家,檀总镖头若是能与裴大先生合作,那真是武林中的一大盛事!"包晓天、于平齐地冷"哼"一声,"管二爷"却根本未曾听见。 此刻战局一了,他为了表示自己家门与檀总镖头的亲近,正待挤将出去,与檀总镖头寒暄几句,也好增加自己的光彩。 哪知此刻"龙形八掌"擅明却将裴珏手掌紧紧一握,缓缓道:"多日不见,我本想与你多聚一阵,怎奈我此刻还有要事,不得不走了!等到一切事了,我定会与你好好谈谈。"裴珏此刻已是喉头哽咽,难以出声,只是感激地点了点头。 "龙形八掌"目光一扫,冷冷膘了"冷谷双木"一眼,像是想说什么,倏又住口,只是沉声道:"我走了。"再次一握裴珏手掌,转身而行,走了几步,突叉回道:"文琪很好,她还常常谈起你。"裴珏缓缓跟在身后送行,听到这话,脚步一顿,竟呆呆地愕住了,心头蓦地兜起一腔新愁旧情。 "她还在想我?……她还记得我么?" 于是所有的声音与人影,刹那间便已离他远去,他心头就只剩下擅文琪的片片身影。 不管多么痛苦,不管多么悲哀,不管他多么想将她忘去,但那毕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去日虽然已久,但往事记忆犹新,他仿佛又回到那暮春的庭园中,草木欣欣,百花怒放,他正在与擅文琪踢着毽子。 那是多么纯洁的情感,纵然他将能得到一切,但这一段甜蜜的日子却势必一去无返,纵然他能学会一切知识,但是却再也得不到如此纯洁的情感,人生的初恋,只有一次,就正如死亡也只有一次一样。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抬起头来,只见冷谷双木"正并肩立在他身前,而"龙形八掌"却早已走了。冷寒竹默然凝注着他的眼睛——眼眶中的泪痕,沉声叹道:"你在想什么?"裴珏凄然一笑。缓缓道:"往事,我正在想着往事。"他忽然大声问道:"你们可曾也回想过往事么?"冷氏兄弟对望一眼,各自默然点了点头。裴汪缓缓道,"每个人都有往事,有的人往事甜蜜,有的人往事痛苦;而甜蜜的往事,就像一宗财宝一样,只是财富可以散尽,而往事却谁也无法夺走;贫贱者的往事,也有时会比富贵者的往事值得珍惜得多,你说是么?"冷氏兄弟齐地长叹一声道:"正是!" 裴珏茫然接着道:"有的人奋斗一生,终于得到了他所需要的声名、地位与财富,但回首前尘,往事却充满了卑贱与痛苦,有的人碌碌终生,但等到老年时将要死去的时候,却有许多甜蜜的往事值得回忆。这两种人,到底是哪一种较为幸福呢?"冷氏兄弟默然半晌,突听一阵朗笑之声,划空而来。 裴珏心头一震,霍然转身,沉声叱道:"谁?"只听一高朗的口音哈哈大笑道:"裴大先生,别来无恙?"笑声未歇,远处黑暗的山石问,已疾地奔来一条人影,身法矫健,快如闪电,晃眼间便已到了近前。 裴珏目光动处,只见此人身形高大,长髯飞舞,虽已深秋,但他左掌之中,仍拿着一柄折扇,竟是那一别经年的"神手"战飞。 火光闪烁中,他身形大现,群豪方自送走了"龙形八掌"檀明,此刻见到"神手"战飞竟翩然而来,不禁又是一阵惊呼,谁也想不到这"浪莽山庄"的主人,竟真的由江南来到中原。 这仿佛已证实了方才他们在暗中猜测的事。 江南"飞龙镖局"五十五条人命,的确是死在"神手"战飞手上! "神手"战飞身形顿处,目光一扫,哈哈笑道:"好热闹,好热闹,兄弟真想不到在这荒野之地,能见到这许多朋友,当真教兄弟高兴得很。"他仰天大笑数声,目光忽地重落到裴珏身上,上下打量了裴珏几眼,又自朗笑不绝地接口说道:"最令兄弟高兴的,还是方才亲眼见到我江南同盟的盟主大哥,在三言两语之间,惊退了龙形八掌檀明,哈哈——这当真是大快人心之事,龙形八掌竟在中原地上,栽了跟斗。"他笑声之中,的确是充满了高兴得意之情。 裴珏怔了一怔,道:"原来战庄主早已来了。""神手"战飞哈哈笑道:"兄弟的确早已来了,但是不忍见到龙形八掌,那副窘态,是以一直没有现身,哈哈——从此以后,我江南同盟在武林之中,的确可以扬眉吐气了,因为我们有如此一个盟主大哥。"他强调"龙形八掌"乃是被裴珏武功惊退,旁观群豪之中,正有许多"江南同盟"中人,此刻便齐地发出一阵欢呼。呼声激荡,声震四野,只听呼声之中隐隐夹杂着"裴大先生,扬威天下,江南同盟,永霸武林!"这呼声就正如野火一般,晃眼便烧遍了武林…… 第12章(1) 夜风激荡,烈火飞扬,满山一片欢呼,裴珏心头也不禁升起一种热血奔腾之感。 这一声声欢呼,就有如浪潮冲击着山岩似的,冲击着裴珏的心房,浪花冲走了山岩上的污秽与青苔;欢呼冲去了却是裴珏心中的阴霾与悲哀,他眼中渐渐露出了眩目的光彩。 "神手"战飞凝注着他面上表情的变化,就正如一只正待扑人而噬的野兽,突然发觉自己的目标已变成个优秀而老练的猎人时一样,一丝一毫也不敢放过裴珏面上表情的变化。 欢呼之声,渐渐平息,"神手"战飞以手捋须,哈哈笑道:"以今日欢呼雷动之势看来,他日之武林,何愁不是裴兄之天下。"他仰天而笑,让人无法看出他目中的含意。"冷谷双木"此刻虽然也替裴珏高兴,但意气似乎十分消沉,兄弟两人默然走了开去,到对面西方山石上。裴珏微微一笑,道:"战兄之言,在下实在愧不敢当,檀总镖头之离去,不过只是念在昔日与我的情义而已。""神手"战飞仰天狂笑道:"裴兄,你大大地错了,想那龙形八掌檀明,是何等人物,即使真与裴兄有所情义,今日之局,他也断不会为了情义而自损威望,此人做事一向有始有终,赶尽杀绝,若是他也有所情义…··哼哼!"他冷哼两声,笑声突顿,沉声道:"裴兄,在下今日使是为了要告诉裴兄,那龙形八掌檀明,到底与裴兄有何情义,只是此刻仍未到说话之时,再过半晌,裴兄就会知道那龙形八掌檀明对兄台是如何的有情有义了。"裴珏双眉微皱,心中大是疑惑,诧声道:"战兄,你方才所说的话,在下实在未能完全明了,不知——"话声未了,突见"神手"战飞浓眉一扬,厉声叱道:"就是这几人么?"裴珏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山下人丛之中,突地涌出了数十条黑衣大汉,有的手待刀剑,有的却以擒拿手法,扭着一些武林豪士的手腕,前呼后拥地将他们自欢呼着的人群中推了出来。 这些武林豪士有的尚在不住挣扎,有的只是默然垂首而行,面上各各带着惊奇、愤怒与畏惧之色,还有的还在惶声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黑驴追风"贾斌,亦在这群人之中,他面容一片苍自,脚步踉跄,似乎已受了暗伤。 两个面色阴沉、身躯高瘦的中年汉子,一人双手分特着一对"判官双笔",紧紧跟在贾斌身畔,另一人腰悬豹囊,脚步轻健,双手虚握,掌中似乎不知扣了些什么暗器,却远远站在这群人五尺开外之处,目光炯炯,紧紧监视着他们的脚步。 这两人面目十分生疏,似非"浪莽山庄"的门下,眉宇间一片剽悍阴鸷之气,却显见俱是架做不群的武林豪强。 裴珏心头一动,大惑不解,亦不禁脱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神手"战飞微微一笑,道:"这些人俱都未将裴大先生,看在眼里,兄弟好歹也得给他们一些教训,教武林中人不要忘了裴大先生的威望。"裴珏皱眉道:"但……"话声未落,"神手"战飞笑容已敛,沉声道:"陆老弟,再无别人了么?"那腰悬豹囊的瘦长汉子,脚步一抬,轻轻掠了过来,躬身道:"山下千百人中,一听裴大先生之名,俱在拍手高呼,除了这十余人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人了。""神手"战飞冷"哼"一声,颔首道:"那姓贾的镖头怎地了?"腰悬豹囊的瘦长汉子沉声道:"他一见庄主现身之后,便想自人群中乘乱溜走,我和二弟立刻追了过去,他还想动手,被我以七卉梅花,击在他后股上,二弟也赶将过去,赏了他一掌玄鸟划沙,他才乖乖束手。"他神态虽对"神手"战飞颇为恭敬,但言语间却仍带着一种桀傲之气,显见是对自己的身手武功,极为得意。 裴珏满心惊疑,皱眉道:"这些人难道仅是为了不肯对我拍掌欢呼,就被战兄埋伏在人丛中的兄弟抓出来了么?""神手"战飞只作未闻,哈哈笑道:"你看,我竟忘了为裴兄引见两位得力的弟兄。"他大笑着向这腰佩豹囊的汉子一指,接口道:"这位便是成名川、滇一带的独行侠道巴山双煞中的大哥,人称无影梅花鬼见愁的陆天驿。这位裴大先生,想必你也已久仰盛名,毋庸我再多加吹嘘了。"裴珏心中虽有满腔惊疑愤慨,却也不愿扫人面子,只得忍住话头,微一抱拳,微微含笑道:"久仰久仰。"他口中虽连称"久仰",其实却从未听过这"巴山双煞"两字,自不知道这兄弟两人在黑道中实在久有盛名,两人独来独往,俱是心狠手辣,染下满手血腥,最近忽然被一个极为厉害的仇家苦苦追踪,他两人虽然凶狡狠辣,怎奈这仇家亦是机警无比,武功尤高,竟将他兄弟两人逼得无处容身,才不得不去投入"浪莽山庄"门下,"神手"战飞正值用人之际,自然是大为欢迎。 此刻这"无影梅花鬼见愁"阴鸷的面容上,露出一丝虚伪而冷削的笑容,微一躬身,道:"我兄弟两人已投入江南同盟,从今以后,便是裴大先生的属下,裴大先生只要吩咐一句,我兄弟两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神手"战飞捋须大笑道:"好,好,裴兄,不但这位陆兄弟,是条义气汉子,便是那边的陆二弟,也是条江湖少见的热血男儿。"他向那边手持判官双笔的汉子,指点着道:"那位便是巴山双煞中的追风铁笔震江湖陆天骥陆二侠,这兄弟两人不但俱是一身硬软功力,而且还有一掌神鬼皆惊的独门暗器,此番亦投在裴兄手下,江南同盟,何患大事不成?"裴珏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仍未忘转回恬头,沉声道:"战兄,这些人若真是——""神手"战飞面色一沉,道:"小弟此举,自有深意,裴兄稍等一会儿,便可知道了。卜"黑驴追风"贾斌目光一直狠狠望着这边,此刻放声大喊道:"姓战的,你要拿你贾老子怎样?""神手"战飞冷笑一声,缓步走了过去,冷冷道:"你且猜猜我要将你怎样?""黑驴追风"虽已受伤,但剽悍之气,却丝毫不减,虽然痛得龇牙咧嘴,但仍狂笑着道:"我倒看看你敢将你贾大镖头怎样,除非你以后不想在江湖上混了!哈哈,飞龙镖局镖师们,便是被人砍下脑袋,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只是,姓战的,你敢吗?你敢——"话声未了,"追风铁笔震江湖"突地冷笑一声,掉转笔锋,以那判官笔的铁柄,在他肩上轻轻敲了一下。 贾斌一声惨呼,扑地倒在地上,陆天骇这一笔实已用六分真力。 看来虽轻,其实已将他肩肿大骨击碎。 这种其痛彻骨的痛苦,便是铁汉也忍受不住,"黑驴追风"贾斌更是痛得满头冷汗涔涔而落,挣扎着坐了起来,口中仍大骂道:姓战的,你有种就将贾大爷切了,若再要这样零零碎碎地折磨你贾老大,莫怪大爷我要骂你祖宗八代了。"他到底是自幼便是混迹江湖,耳濡目染,江湖习性颇重,此刻急痛之下,口中便忍不住说出江湖中的粗野之话。"神手"战飞面寒如水,目光如刀,冷然望着他,冷冷道:"我们要看看你如何骂法!"掌中折扇一摇,"追风铁笔"陆天骥双眉扬处,又是一笔敲下。 这一笔用的力道更大,不偏不倚地敲在他另一边的肩胛骨上,贾斌又是一声惨呼。 "追风铁笔震江湖"陆天骇冷笑道:"你骂吧。"但贾斌双肩俱碎,痛彻心腑,早已晕了过去,哪里还骂得出半个字来。 四下群豪,俱都被"神手"战飞如此狠毒的手法所惊,人人面色大变,裴珏更是看得无法忍耐。 他一步掠了过去,方待出手劝阻,哪知人丛中突地大叫一声,如飞奔出一条红衣大汉来,竟是那"鸡冠"包晓天。他如飞掠到贾斌身侧,双手一张,向"神手"战飞瞠目大喝道:"战庄主,你难道真要打死人么?""神手"战飞冷冷扫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可是金鸡帮中的鸡冠包晓天?""鸡冠"包晓夭道:"正是,战庄生,这姓贾的人并不坏,也没有做什么错事,还对我有些恩惠,你怎么能如此对待他?"他性情鲁莽,言语粗豪,竟敢对"神手"战飞如此说话,"巴山双煞"面上齐地泛出一片杀机,群豪亦自耸然动容。 裴珏却在心中暗叹一声,忖道:"此人倒是条热血汉子,受人恩惠,至死不忘。"口光转处,只见"神手"战飞面上仍是一片冰冷,沉声道:"你身为江南同盟的兄弟,竟敢无端受别人恩惠,已是一罪;此刻居然敢在裴大先生及我面前张牙舞爪,我倒要问问你,你自以为何人?敢在这里如此说话,难道也不怕死么?"他言语中亦含蓄着一片杀机,"鸡冠"包晓天大声道:"我还要怎样说话?难道要我跪下来么?"话声未了,陆夭骥掌中双笔一闪,包晓天只觉膝弯一麻,其痛彻骨,身不由主地跪了下来。 裴珏心头一动,暗踏吃惊:"这姓陆的好快手法。"只听"鸡冠"包晓天大喝一声,似待站起,"追风铁笔"出手如风,双笔齐飞,在他"肩井"、"曲池"两处大穴之上,各各点了一下,包晓天喝声还未完全出口,便已有如石像般被人点在地上,身躯不能动弹,连嘴巴都合不拢来。 "神手"战飞冷笑一声,道:"想不到,金鸡帮中,也有这般败类,今日我倒要替向一啼管教管教你这奴才了。"他浓眉扬处,向"巴山双煞"微一示意,"巴山双煞"兄弟两人,立刻将贾斌、包晓天自地上挟起。此刻群豪俱是各各变色,那十余个被黑衣大汉制住的人,更是骇得面容苍自,噤如寒蝉。一个形容威猛的汉子,骇得满头俱是冷汗,突然噗地跪了下来,挣扎着在地上爬了几步,大喊着:"我刚才只是忘了欢呼,不是故意的,战庄主,你饶了我吧!裴大先生,你饶了我吧!我和飞龙镖局毫无关系,我是最拥护江南同盟的……战庄主万岁,裴大先生万岁!"裴珏双眉皱处,长叹一声,缓缓道:"战兄,你怎能如此做法?"口光转处,突见"巴山双煞"已挟着贾、包两人向黑暗的荒野之处走去,不禁脱口大喝一声! "且慢!" 身形一飘,轻轻飘在"巴山双煞"的面前。 "神手"战飞面容突变,便瞬即微笑道:"裴兄,你有所不知,这般奴才……"裴珏面色一沉,朗声道:"无论如何,他两人既无杀身之罪,你便不该妄下毒手。""神手"战飞干笑数声道:"帮有帮规,家有家法,裴兄——"裴珏此刻已全无他昔年的柔弱之态,目中炯炯射出精光,沉声道:"不错,帮有帮规,但你莫非忘了谁是江南同盟的盟主么?""神手"战飞面容又是一变,转目望了四下的群豪一眼,突地大喝道:"裴大先生既已有命,还不将这两人带下去好好为他们疗治伤势,解开穴道,难道你们都已忘了谁是江南同盟的盟主了么?"说话之间,他目光淡淡向陆氏兄弟做了个眼色,"巴山双煞"躬身应命,小心地拖着贾、包两人的身躯,缓步走入人丛。 裴珏长叹一声,道:"战兄,我并非有意如此,只是——""神手"战飞哈哈笑道:"我与盟主相识已久,盟主,你那仁慈宽厚的性情,难道小弟我还会不知道么?其实小弟我又何尝有取他们性命之意,不过只是吓吓他们,教他们有所警戒,不要忘了江南同盟的规矩而已。"跪在地上的形容狠琐的灰衣汉于,此刻突地挣脱了黑衣大汉的手掌,飞步奔到裴珏身前,扑地跪了下来,哀呼道:"裴大先生,饶了我吧!""神手"战飞微一摆手,两条黑衣大汉随之掠去,这灰衣汉子一下扑到裴珏身上,哀呼道:"救救我……救救我!"裴珏双眉微皱,虽觉此人行为有些卑鄙,贪生惜命,竟一至如此,但心中仍不觉升出侧隐之心,沉声道:"根本无人要取你性命,你何苦如此——"话声未了,突觉一股大力,自这灰衣汉子双掌上袭来! 这形容猥琐的灰衣汉子,此刻目光一凛,双臂环抱着裴珏的身躯,竟以内家掌力,猛击裴珏的后背,口中大喝道:"姓裴的,拿命来吧!"刹那之间,群豪俱皆变色惊呼,"冷谷双木"双双腾身而起,"神手"战飞目光闪动,亦不知是惊、是怒、是喜? 眼见裴珏全身俱都在这灰衣汉子双臂环抱之中,有如被人以铁链匝住,手足难以施展,群豪惊呼未已,他已"噗"地倒了下去。 "冷谷双木"目光动处,只觉心头一震,有如当胸被人击了一拳,飞掠的身形,也不禁突然停顿了下来。 他兄弟两人对裴珏之关心,已非言语所能形容。 四下群豪震天价发出一声惊呼,"神手"战飞双肩一挑,大喝道:"好大胆的奴才,还不替我拿下来。"那形容猥琐的灰衣汉子一看得手,身形跃起,轻灵矫健,无与伦比,哪里还有半丝方才那种猥琐卑鄙之态。 他目光四下一转,便己揣量好地势,双臂一振,向黑暗中如飞掠去,部两个黑衣大汉虽已到了近前,竞仍然追他不上,眼看他身形只要再一起落,便要没人远方黑暗的山野里……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 惊呼连连,人影闪动,远方黑暗之中,突地掠出数条黑衣大汉,似乎要挡住这灰衣人的去路。 "神手"战飞长髯一甩,身形突起。 "冷谷双木"大惊之下,微一迟疑,立刻跟着扑了过去。 哪知他们的身形还未掠出三步,平卧在地上的裴珏突地有如飞矢一般掠起,头前脚后,急射一丈,双臂一抡,身形拧转,大喝道:"哪里去!"灰衣人身形本来极为快速,但听到这一声大喝,心头却不禁为之一惊,几乎要惊呼出声来。 他方才明明以内家掌力,着着实实地击在裴珏的后背上,他武功不弱,自信以这二掌之力,便是武林高手也难以担当得起,裴珏招式之妙,虽胜于己,但年纪轻轻,怎会受得下自己这一双铁掌? 而此刻裴珏的呼声却又明明自后传来,真力充沛,震人耳鼓,显然非但未曾身死,而且丝毫未受伤害。 他大惊之下,脚步微一顿挫,裴珏身躯一长,左掌闪电般伸出,五指箕张,已一把抓住他肩头衣衫。 众人又是一阵惊乱,"神手"战飞目光又是一变,他见到裴珏未死,心里亦不知是高兴,抑或是失望? 只见那灰衣汉子身子向前一扑,"嘶"的一声,后背衣衫,撕下一片,他却斜斜向左一冲,又自冲出一丈。 "神手"战飞长髯拂动,突地暴喝一声。 "打!" 只听一缕锐风,划空而去,他竟将掌中折扇当做暗器,"甩手箭"的手法,击中了那灰衣汉子身后的"气海俞穴"。 四条黑衣汉子一拥而上,将他紧紧按在地上,另一人取起地上的折扇,双手交回给"神手"战飞。 裴珏伸手一拂衣袂,面色如常,竟丝毫没有惊惶失色之态,方才那件变故,似乎根本不是发生在他身上。 "神手"战飞见到他这般镇静的神态,面容又不禁微微一变,伸手接过折扇,连声叹道:"好险好险,裴兄,你可受惊了么?"裴珏微微一笑,道:"方才他双掌拍下之际,我也觉全身为之一震,我生怕他手掌转到我身后的命门、志堂等穴之上,所以便倒了下去,但是我暗中将真气运行一遍,发觉似乎毫无伤损——"他语声微顿,含笑接口道:"看来这不过是一场虚惊而已,倒累得各位如此惊动!"群豪暗中议论纷纷,有的惊异,有的感叹,有的庆幸,无论是谁,对裴珏的武功都不禁存下几分畏惧之心。 要知这灰衣人身手矫健,武功不弱,此有目共睹之事,而裴珏竞能行所无事地接下他贴身发出的两掌,这等内力之含蕴,岂非骇人听闻? "神手"战飞心头也不禁升出一般寒意,对裴珏更加重了三分戒心,但口中却哈哈笑道:"幸好是场虚惊,否则小弟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笑声顿处,面色一沉,厉声道:"但这厮的来历,却委实费人猜疑,定得好好查问一下。"裴珏含笑道:"在下既无受伤,也就算了,想来此人也不过是情急拼命而已。""神手"战飞长叹道:"裴兄,你为人实在太过忠厚,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此人不但早有预谋,而且苦心积虑,故意作出那副可怜的样子?哼哼一一,"他冷"哼"两声,语声突轻,低声道:"而且此人幕后必有主谋之人,依小弟看来,十中八九,定然便是那龙形八掌檀明!"裴珏双眉微皱,道:"成兄心中成见太深,是以才会有这种想法,其实——""神手"战飞冷然截口道:"其实真相如何,裴兄不久便会知道的。"他手掌一招,那四条黑衣汉子便立刻将那灰衣人拾了过来,此刻"他已被黑衣大汉以牛筋紧紧缚住身躯。"神手"战飞手掌一伸,解开了他的穴道,冷冷道:"你究竟姓甚名谁?受了什么人的指使?还不赶快从实招来,难道还想再多吃点苦头么?"灰衣人面上突地泛起了一阵奇异的微笑,缓缓道:"主使我来做此事的人,便是神手战飞!""神手"战飞大喝一声,方待一拳击去,哪知这灰衣人双目突然一张,光彩尽失,瞳仁四散,面上的笑容,也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扭曲,道:"你……忘……记……了……么?……"话声未了,他眼、耳、鼻、口七窍之中,已汩然流下鲜血。 "神手"战飞怒喝一声,道:"此人竟然以死守口!"双手疾伸,闭住了他心脉附近的六处穴道,掌势一转,捏住他的下颚,只见他猛了张口,自口落下两半赤红蜡丸,蜡丸中所藏的毒药,却已被他吃得干干净净,此人竟已早蓄死志,预藏了这粒内装立可封喉夺命的毒药之蜡丸,这都是"神手"战飞也未曾想到的事。 裴珏面容大变,他本不信此人早有预谋,但此刻看来,"神手"战飞的话竟是千真万确之事。 战飞手里托着那两瓣破碎的蜡丸,凝注半晌,冷笑着道:"你纵然如此,是谁指使你的,难道我战某人还猜不出来么?"突地飞起一脚,将这灰衣人的尸身远远踢开一丈,四下群豪又开始了纷纷的议论,俱在猜测着这灰衣人是何来历。 剩下的那一些被黑衣大汉扭住手腕的汉子,此刻更是面色如土,其中一人当即大喊道:"我知道此人是谁,只要你放我走,我就说出来。""神手"战飞目光一亮,道:"你真的知道么?说出来我就放你走!"这汉子亦是一身灰衣,小声道:"我们都是檀总镖头伏下的暗桩,可是我们都不过是小喽罗而已,只有此人是个镖头,而且在江湖中颇有名声,叫做毒手姜维江大石,只是他面上涂了一层面药,是以你们谁都没有认出他来。"裴珏心头一震,倒退三步。 群豪自然又是一阵惊动,"神手"战飞仰天大笑道:"檀明呀檀明,你虽然心狠手辣,奸狡凶恶,也居然有肯为你卖命的朋友,但是你智者千虑,却想不到你手下还有如此不成材的人物吧!""狂笑未绝,手掌一挥,大喝道:"放他走!" 那两个黑衣汉子怔了一怔,终于松开手掌,这灰衣汉子如逢大赦,分开人丛,放步狂奔而去,晃眼便消失了人影。 众人不禁俱都暗中奇怪,谁也想不到"神手"战飞真地放走了此人,又有人不禁在暗中称赞:"战神手虽然手段毒辣,但言出如山,当真是条汉子,如此看来,"龙形八掌"就仿佛显得远不如他了。""冷谷双木"此刻又以远远坐在一边,这兄弟两人冷眼旁观,此刻面上又已挂出了他们惯有的冷笑。 冷寒竹缓缓道:"你可知道战神手为什么将此人放走么?"冷枯木冷笑一声,道:"这人泄露了龙形八掌的机密,飞龙镖局怎会放过他?只怕他走不出这山区之外,就要横尸就地了,而且死得必定很惨,战神手乐得作出宽宏大度,言出必践的样子,让别人来动手,还不是一样么?"兄弟两人对望一眼,相视一笑,冷寒竹又叹道:"如此看来,珏儿只怕真与那檀明有着血海般的深仇了!我起先也在怀疑,那檀明为何不肯传授珏儿的武功,如今才知道姓檀的果然是个奸猾凶狡的角色,他将仇人的子女留在身边,又不传他武功,这样一来,别人自然会称赞他的仁慈博爱,怜悯孤独,他却永远不用顾虑仇人的弟子会来复仇。"冷枯木长叹道:"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算终是不如天算的。"冷寒竹冷笑道:"自然,我就不信世上有永远可以隐藏的秘密。"两人冷眼旁观,暗中私语,心中不禁俱都生出许多感慨。 那边的裴珏,心中更是感慨万千,他呆呆地怔了半晌,叹道:"果然是檀大叔派来的人,但是……但是……他为什么要如此做呢?他要杀我,以前不是容易得很么?何必等到今日?""神手"战飞冷笑一声,道:"你以前对他毫无威胁,他也想不到你今日有如此成就,是以——"裴珏长叹截口道:"我今日也不会对他有任何威胁呀!他于我有恩无仇,我对他只有报恩之心,他为何要来暗算于我呢?""神手"战飞长叹道:"裴兄,有时小弟我真为你可悲可叹,直到今日,哈——你竟然还被这恶贼蒙在鼓里!"裴珏怔了一怔,道:"你说的什么?" "神手"战飞浓眉满皱,满面俱是悲哀沉重之色,沉声道:"裴兄,你可知道,十年之前,开封城外,令尊与令叔,究竟是死在什么人的手上么?"裴珏心头一震,面色大变,颤声道:"难道你是说他……但那黑衣凶手,不是远在十年之前,便已于欧阳老镖头同归于尽,死在北京城外了么?""神手"战飞道:"北京城外的两具尸身,不过是龙形八掌檀明的金蝉脱壳之计而已!只可怜正直仁慈的欧阳老镖头,竟为了这恶贼而牺牲,更可叹莽莽武林之间,竟没有一个人看出这恶贼的奸计。"他话锋一转,竟转到了那件十年以前,震动天下武林的奇案之上,群豪更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要知十余年前,那蒙面黑衣奇人,以一人之力,连伤南七北六十三省大小镖局中所有成名的镖头,使得江湖中所有的镖局不是被他毁,便是自动歇业,从此一蹶不振,而"飞龙镖局"方能称雄于天下。 此事不但当时震动武林,直到今日,仍是江湖中一件脍炙人口之事,是以此刻四下群豪俱都鸦雀无声,听他叙述这件武林秘闻。 裴珏更是面容苍白,心头狂跳,双掌紧握,指甲都已嵌入肉里。 只听"神手"战飞接着道:"龙形八掌檀明,为了独霸江湖,执镖局界之牛耳,乔装改扮,杀了那么多成名的镖头,他自以为奸计得逞,做得神鬼不知,而且瞒尽天下人耳目,直达十余年之久,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再也想不到我战某今日竟会揭穿了他的秘密。"他冷笑一声,接口道:"开封城外所死的那黑衣蒙面怪客,不知是哪个无辜之人,做了檀明那恶贼的替死冤鬼。他竟将此人面目完全击毁,使得普天之下,都以为蒙面怪客已死,那么飞龙镖局永无变故,自然是天经地义之事,也无人会怀疑到他身上,但仔细想来,其中岂无可疑之处?"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方自歇了口气。 群豪一阵惊喝之后,又复鸦雀无声。 只听他接口道:"那蒙面怪客以一人之力,做下无数奇案,就连枪剑无敌裴氏双雄那般武功,俱非其人之放手;欧阳老镖头年事已高,武功又非绝顶高明,怎会是其人之敌,怎会与他共归于尽?"他冷笑数声,又道:"欧阳老镖头那夜宿于飞龙镖局,若有夜行人进入镖局,龙形八掌怎会毫不知情,而让欧阳平之一个涉险?"裴珏心头一惊,突地想道,那夜他出来便溺,似乎见到"檀大叔"的身影在院中一闪。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既惊又骇,却又不忍怀疑他的"檀大叔"会是如此万恶的凶手,口中讷讷道:"但——这些不过都是你的猜测而已,并无一人亲眼目睹,老——""神手"战飞长叹一声,截口道:"裴兄,你直到此刻难道还不明白么?他故作大仁大义之态,将那些镖师死后的孤儿孤女全都收养在身边,使得武林中人,人人都称赞龙形八掌檀明是个大大的好人,但——"他又自冷笑两声,接道:"裴兄,你可曾想到,檀明可曾传授过你们武功?哼哼——他不但未曾传授过你们武功,而且还将你们隔离开来,使得你们永远无法给在一处,于是他便永远高枕无优,永远不会担心有人向他复仇。"裴珏心头一寒,脚步踉跄,又自倒退三步。 他心头暗暗忖道,"我若是真的愚蠢,今日便不会有此武功成就,他若是真的不愿我们学武,而蹈先人之覆辙,为何却教他女儿习武?""神手"战飞目光凝注着他,接口又道:"这些事虽然俱是猜测,但裴兄你且仔细一想,其中可是完全合情合理,何况——哼哼!"他又自冷"哼"两声,一挥手掌,道:"他自以为做事隐秘,却终究还有人看到了他的秘密……"。 话声未了,方才自那边黑暗山野中涌出来的数名黑衣大汉,此刻突地自山石后扶出一个人来。 裴珏凝目望处,只见此人身躯虽然不矮,但却枯瘦已极,仿佛一阵山风便会将他吹倒,面容之苍白,更像是终日不见日色,目光闪烁,面上永远带着一种惊慌恐惧之意,生像是一只终年被猎户追逐的野兽。 他脚步也像是许久没有走过路似的,蹒跚沉重,走到近前,更可看出他面上之皱纹,每一条都刻画出此人必定经历了一段极为艰苦忧愁的岁月,使得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不禁要为他叹息不已。 一条黑衣大汉,搬来一方山石,"神手"战飞扶着他轻轻坐了下来。 群豪此刻已俱都知道此人必定与十余年前那件震动武林的奇案,有着不寻常的关系,此刻都不禁悄悄移动着脚步,走到近前。 就连"冷谷双木"亦不禁为之耸然动容,而露出留意倾听的神色。 只见此人目光闪缩,四下乱转,身子也坐不安稳,仿佛黑暗之中,随时都有人会飞将出来,来取他性命似的。 "神手"战飞干咳数声,朗声道:"你姓甚名谁?是做什么的?"这面容苍白的汉子垂首道:"小人姓过,因为生在堰龙渠旁,所以叫做过大渠;又因为小人是个赶车的,喜欢喝酒,遇着酒铺,就不想再往前赶车子,所以我的同行朋友,都叫我过不去,反而没有人叫我过大渠了。"他虽然竭力提高喉咙,但语声却仍是十分畏俱而闪缩。 "神手"战飞道:"你是否认得那龙形八掌擅明,又是如何认得他的?""过不去"听到"龙形八掌"的名字,全身似乎都为之颤抖了一下,目光四下转了一转,方自答道:"小人是认得檀大爷的,因为飞龙镖局曾经雇过小人的大车,那一次就是檀大爷亲自押的镖,而且还和小人说过一句笑话。""神手"战飞沉声道:"什么笑话?" "过不去"缩着脖子,道:"他问小人为什么叫做过不去?他老人家说:世界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叫我把这名字改了。""神手"战飞冷"哼"一声,又道:"十余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你可是在开封城?你在开封城门外,又看到了什么?""过不去"突地又是一阵颤抖,目中的惊恐畏惧之色,更加明显。 群豪俱都知道他这句话必定关系甚大,是以屏息静听,只是他久久都未说出话来,牙齿却在不住地"咯咯"作响,像是生怕自己一说出这番话来,立刻便会有杀身之祸! 夜更深,风更急,四下的火焰,也因无人照顾,而渐渐黯淡衰弱,甚至终于熄灭。 于是大地变得更加寒冷,更加黑暗,给四下的武林群豪心中,又平添了几分惊栗的寒意。 裴珏面容苍白,瞬也不瞬地凝望在"过不去"身上,心房跳动更剧,双拳也握得更紧。 "神手"战飞目光如炬,沉声道:"这里四下俱是武林高手,绝对不会有任何人敢来伤害于你,你只管放胆说出便是——"他伸手向裴珏微微一笑,又道:"这位裴大先生就是昔年枪剑无故裴氏双雄的后人,他的武功比龙形八掌更高,你说出来后,他自会保护你。""过不去"抬头望了裴珏一眼,瞬即垂下头,似乎呆呆地想了许久,又自轻咳数声。 他身旁的一条黑衣大汉,递给他一瓶白酒,他接在手里,拔开瓶盖,又关起,关起瓶盖,又拔开。 终于,他仰天喝了几口烈酒,勇气似已大增,又抬头望了裴珏一眼,又轻咳数声,方自徐徐道:"那一天,天气很冷,大雪纷飞,地上的雪,积得很厚,我赶着车子,到了开封,实在过不去了。"有几个黑衣大汉,听到"过不去"三字,似乎忍不住要笑了起来,但一望四下众人的神色,那种沉重肃穆之气,却又将他们的笑声压了下去。 只听"过不去"接着说道:"所以到了开封城,我就歇下来,在城门附近,找了家小酒铺,喝起酒来,喝到一半,我走到门口吐痰,哪知一掀帘子,就看到龙形八掌檀明檀大爷骑着匹马自街上走过"神手"战飞沉声截口道:"黑夜之中,你是否看得清楚?""过不去"透了口气,道:"那时虽是黑夜,但满地的雪,光线并不大暗,是以我实是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有半分差错,那时我还在奇怪,檀大爷孤身一人,怎么会跑到开封城来?但是我惦念着喝酒,也没有十分在意。"他语声微顿,立刻又接道:"檀大爷本来将帽檐压得很低,若不是恰巧一阵风,吹开檀大爷的帽子,我也不会看得出他是老人家的。"裴珏心头一懔,忖道:"这难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么?""神手"战飞点了点头,沉声又道:"后来呢?""过不去"将脖子缩得更深,接着道:"后来我酒喝完了,已有七八分醉意,觉得甚是舒服,仿佛天气也不甚冷了,乘着酒兴,闯上了开封府的城楼,往下一看,只见远远的雪地上,似乎有三两条人影在来回跳动着。""神手"战飞面色一沉,道:"你已有七八分酒意,还能看得那么远么?""过不去"道:"城楼上风很大,我上去后酒意就像是醒了三分,城楼外一片白雪,那人影又跳动得很急剧,是以我才看得见,那时我觉得这三人似乎是在拼命搏斗,等了一会儿,他们突然停止了,只剩下了一条人影,又骑上了马,竟向这边飞弛而来,我由上而下,看得请清楚楚,马上人竟然还是那龙形八掌檀明檀大爷!"裴珏大喝一声,道:"你看得是否当真清楚?""过不去"畏怯他说道:"我已看过檀大爷那天所穿的衣服,我想,绝对不会错的。"裴珏身形摇了两摇,便像石像般木然而立,目光直视着远方,远方的黑暗中,似乎有一张"龙形八掌"狞笑着的面容。 群豪再也忍不住骚乱了起来,有的日瞪口呆,有的互相私语! 第12章(2) "想不到仁义为先的龙形八掌竟是个衣冠禽兽!""神手"战飞一手捋须,直到这一阵骚乱完全平息,突地厉声道:"十余年前,你便已知道此事,怎地直到今日方自说出?难道你已受过什么人的咸迫利诱么?""过不去"颤声道:"那夭晚上我还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才听到枪剑无故两位英雄被人杀死的消息!""我当时心里又惊又怕,而且越想越怕,我知道檀大爷办下这件事一定不愿意让人知道,他老人家若是知道我看到了他,一定会将我杀死灭口,我想求人保护,但那时武林有谁能与檀大爷对招呢?有谁会相信一个赶车人的话?""神手"战飞沉声道:"那么你便如何处理了此事?""过不去"长叹一声,道:"我想来想去,可不知我那一探头的时候,檀大爷有没有看到我?我怕得要死,我将大车卖了,远远地躲了起来。""神手"战飞道:"而且一躲就是十年,是么?""过不去"目光黯然,点了点头,缓缓道:"我本想等龙形八掌檀大爷事情发作之后再出来,哪知这件事竟真的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我又希望他快些……快些死,哪知他又不死,所以……,唉,我一躲就是十几年。""神手"战飞浓眉一扬,厉声道:"那么此刻你为何又说出来,难道你已不怕死了么?""过不去"默然垂下了头,道:"我本不想出来,但是……唉,这十几年的日子,的确难过,我既没有储蓄,又没有恒产,只靠着我老婆一双手为人家洗衣养着我,我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一步,整天在炕上,我几乎连路都不会走了,又寂寞、又害怕,生怕檀大爷会突然从门里摸进来,一刀将我杀死!"他呆了半晌,又道:"但是最近,我老婆死了,我连饭都没得吃,有一天半夜出来,问人要了些冷饭,但是我吃完了回去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一个拿着刀的人在我门上走过,我连那狗窝似的家都不敢回了,乘夜跑了出来。"只听他沉重接着道:"但是我又能到哪里去呢?我连路都不大会走了,又没有钱,白天又不敢露面,只有在晚上掘些草根、树皮充饥。""这么过了几天,我实在无法再忍受了,有一天晚上我睡在一条弄堂的垃圾箱旁边,看到了……"他忽然顿住语声,惊恐地瞧了战飞一眼。 "神手"战飞冷冷笑道:"不要紧,说下去!" "过不去"颤声道:"我又冷又饿,实在睡不着,突然听到一间屋子里发出好多声惨呼,我一惊之下,翻身就跑。""神手"战飞道:"跑了没几步,我手下的一个兄弟就一把抓了你,是么?""过不去"颤抖着点了点头,道:"我本已吓得几乎晕过去,抬头一看,又发现自己竟是在飞龙镖局的门口,我以为那位大哥就是檀大爷的手下,就扑地一声跪了下去,哀呼着说:大爷,我没有看到,请大爷行行好,放我走,告诉檀大爷,那天晚上我虽在开封城,但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神手"战飞哼了一声道:"我那兄弟以为你是个疯子,本想将你放走,但我听到你的话,觉得其中大有隐秘,就逼着问你是谁!""过不去"不住点头道:"正是正是,我知道了大爷你不是飞龙镖局的人,又看到大爷你……你……""神手"战飞冷冷道:"告诉他无妨,只管说下去便是。""过不去"抽了一口凉气,道:"小人又看到大爷你将那间飞龙镖局全部拆毁了,就知道大爷你一定是龙形八掌的仇人,而且一点也不怕龙形八掌,所以就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源源本本他说了出来。""神手"战飞目光一扫,突地朗声道:"各位朋友,可是都听到了这位朋友的话么?"群豪有的仍然目瞪口呆,有的不住点头,也有的纷纷惊叹。 "神手"战飞浓眉一挑,朗声又道:"各位到了此刻,想必已知道那龙形八掌到底是怎样的角色了,这位过朋友那日在开封城,正是枪剑无故裴氏双雄保着一趟红货,就是那罕世之珍碧玉赡蜍到河北去的——"话声未了,一直本木而立的裴珏突地大喝道:"碧玉赡蜍?我爹爹受害那日,保的就是碧玉赡蜍么?""神手"战飞见了他的神情,不觉一愕,颔首道:"正是碧玉蟾蜍,此事天下尽人皆知,怎地裴兄还不知道?"裴珏倒退三步,双拳紧握,目中汩汩流下了泪珠,流过他苍白而失血的面颊,他仰天哀呼道:"苍大呀苍天,那冷血的凶手,当真就是他么?"他忽然想起了自己闯入檀明书房那日,檀明在掌中把玩着的东西,正是一只碧玉的玩物。 他也忽然发觉了,为什么檀明看到自己时,会那般惊慌地将那件玩物收起,而且永远不许自己再到书房中去。 一些他以前不解释,也不愿解释的事,在这刹那之间,竟已全部有答案了——而这答案又如此令人痛苦。 "过不去"畏怯地望着他,群豪也同情地望着他,"冷谷双木"齐地长叹一声,冷寒竹低低叹道:"文琪——一唉,她真可怜。"冷枯木沉重地点了点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神手"战飞一手捋须,大喝道:"武林之中,若是还有公道,还能让龙形八掌那恶贼活在世上么?"群豪哄然一阵大喝,此刻人人俱是愤怒填膺,若是"龙形八掌"身在此间,他武功再高,只怕也要被这股怒气击倒! "神手"战飞大喝道:"枪剑无故惨死在龙形八掌那恶贼之手,我江南同盟,已决心要为裴大先生复仇,各位俱是满怀正义的热血男儿,虽非江南同盟,也应该要助我兄弟一臂之力,各位,是么?"群豪又是一阵大喝,直震得四野将落未落的萧萧木叶,都为之簌蔌飞落,严冬似乎在这刹那间,便已降临大地。 "神手"战飞目光一转,道:"裴兄,你有这许多朋友为你后盾,还怕大仇不报?"裴珏茫然望了望"过不去",口中哺哺道:"过不去,过不去……世上毕竟有些事是过不去的,檀明呀檀明,你毕竟是错了,错了!""冷谷双木"对望一眼,冷寒竹道:"若是檀明知道他昔心积虑的恶计,瞒过了天下人耳目,却毁在这小小一个车夫手上,真不知他心里要有什么感觉?"风更急,吹散了大地上的怒喝、惊语,与叹息! "龙形八掌"檀明一千轻带马僵,一手微捻长髯,任凭他胯下的健马,在夜色之中缓步而行。 这雄踞武林,叱咤江湖的武林大豪,此刻眉字间一片凝重之色,似乎在心中决定着什么重大的决策。 罗义、边少衍,以及那"八卦掌"柳辉,缓缓跟在他身后,再后面便是四条疾装劲服的汉子,装束打扮,似乎是镖局中的趟子手模学。 八匹马行走在静夜里,既无人声,亦无马嘶,只有铁蹄踏在道路上,发出一连串"的得"声响。 清冷的晚风,吹拂着檀明的胡须,他突地长叹一声,道:"秋残冬至,一到严冬,武林中的许多人,就都该解决了!解决了这些事后,我想我也该好好地休息一阵,这些年来,唉——"他微喟一声,顿住话头,"八卦掌"柳辉一拍马股赶到他身侧,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这些年来,总镖头虽然累了,但精神却似越发矍烁,处理事情,他越发教人佩服——"他微一沉吟,似乎在考虑自己该如何说话才能得到他主子的欢心,终于又自微笑一下,轻轻道:"就拿方才的事说吧,我实在就从心里佩服,三言两语,就将江大石说得服服贴贴,情愿去赴汤蹈火,不过——总镖头即使不说那些话,我们这班人也都甘心为总镖头卖命的。""龙形八掌"捻须一笑,缓缓道:"这就叫做待人处事的方法,贤弟,有朝一日我若退休归隐,你就该学着我的方法去做人。""八卦掌"柳辉目光一亮,但面色却作出十分惊讶沉重之态,道:"总镖头无论身体、武功、心智,都正在巅峰状况之中,怎地就说出了退隐的话来,总镖头若真的退隐了,这么大一份事业有谁担当得起?""龙形八掌"笑容更是开朗,含笑道:"话虽如此,但岁月哪肯饶人,虽是绝世英雄,也当不得岁月的消磨,唉,我只望他们……"话声未了,身后的道路上,突地响起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一匹健马,急驰而来,檀明面色一沉,道:"什么人?"说话之间,八匹健马,一起勒住马组。急驰而来的骑士,翻身掠下马来,双手一垂,躬身道:"战神手已到中原,方才已在伏牛山现身,但看来只有他孤身一人,不知要与裴大先生说些什么,小的不敢停留,先来通报总镖头。""龙形八掌"檀明浓眉一皱,沉吟半晌,冷冷笑道:"好好,果然来了,此人既来中原,想必早有安排,绝不会只有孤身一人,江贤弟若要动手,只怕很难了。""八卦掌"柳辉面色亦自微微一变,陪笑道:"他居然敢离开自己的地盘,来到中原,大概已是活得不耐烦了,这正是总镖头的洪福,小弟实在应当向总镖头道喜的了,至于那江老弟,不但一身武功,而且机智百出,我想事情也不会困难。""龙形八掌"檀明微喟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你们这些人,太过低估了神手战飞,其实此人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八卦掌"柳辉陪笑道:"战神手虽然也有些神通,但怎么能与总镖头相比?总镖头雄踞天下数十年,难道还会对付不了他么?""龙形八掌"微笑道:"话虽如此,但也总该小心为是——"他语声顿处,目中杀机大露,仰天笑道:"战飞呀战飞,你虽然出人意料,但老夫却早已在那边伏下眼线,你的一举一动,又何尝能逃得过老夫的耳目?此番你既已到了中原,老夫若不好好地招待招待你,也在为中原的地主了!"笑声之中,满含得意之情。"八卦掌"柳辉亦自大笑道:"无论是谁,若是与总镖头为敌,此人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笑声未落,道上突地又有一匹健马狂奔而来,马上人发舍蓬乱,"神色张惶,如此寒夜,他仍是满头大汗淋漓。他未等勒住缰绳,便翻身掠下马来。"龙形八掌"檀明倏然顿住笑声,浓眉皱处,沉声道:"于七,如此张惶作什?擦干头上的汗,再与我说话。"策马狂奔而来的"于七"果然伸手一抹额上的汗珠,但汗渍未干,他便已惶然躬身说道:"禀告总镖头,伏牛山那边,已生变故,小人快马赶来,此刻那边情势,还不知道怎么样了?""龙形八掌"檀明沉声道:"什么变故?" "于七"喘息未定,接口道:"战神手一至,狂言诋毁了总镖头两句,山下的人竟一起为裴大先生喝起采来,总镖头伏在那边的兄弟,心中不愤,未尝欢呼,竟被神手战飞埋伏在那里的人拖了出去,江镖头眼看情势不对,方待脱身,哪知竟被战飞手下的两条汉子擒获!""龙形八掌"浓眉一扬,沉声道:"战飞手下,居然有人能将江大石擒获、这倒怪了。"罗义、边少衍对望一眼,面上亦有惊奇之色,要知"毒手姜维"江大石本是镖局的一流高手,是以檀明才会将那事交托于他。 "于七"喘了口气,接口道:"小的看情势不妙,就拼命欢呼起来,等到他们一涌出去,小的就亡命飞奔而来,此刻——""龙形八掌"檀明冷冷接口道:"除了江大石之外,还有多少人被他们发觉了?""于七"微一沉吟,躬身道:"总有十五人上下……"他话声未了,"龙形八掌"檀明突又仰天大笑起来。 笑声清朗高亢,仍然是充满了得意之情。 众人面面相觑,但都愣住,只听"龙形八掌"檀明狂笑道:"战飞呀战飞,你果然是个人物,不愧能做为老夫的敌手,但是你选老夫为敌手,却是大大地错了,你将要永生后悔这件事。"他狂笑不绝,接着又道:"柳贤弟,你可知老夫在那边布下了多少眼线,他纵然再发现十五人,他的一举一动,却仍然逃不过老夫的耳目。""八卦掌"柳辉陪笑道:"总镖头人中之杰,人不能及,那姓战的算得什么?""龙形八掌"檀明哈哈笑道:"江大石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其实他根本毋庸逃的,只要伪装一下,又有谁能发现他?只是——哈哈,他纵然被捉,却仍于我大计无碍,以裴珏对我的感激,他怎会与我为敌?""八卦掌"柳辉道:"正是,那裴珏尊敬总镖头有如父兄,怎会对总镖头无礼?""龙形八掌"檀明笑道:"只可笑战飞辛辛苦苦地造成了裴珏声名地位,却没有弄清裴珏与我的关系,这一来,他反倒成了作茧自缚,作法自毙,我总有一日使得裴珏对他倒戈相向,那时他辛辛苦苦造成的江南同盟,就等于是为我多添了几分势力,哈哈——"他转首向柳辉道:"贤弟,我一直迟迟未曾对江南同盟出手,便是为了这个缘故,但我的心计,江湖中又有谁能猜到?""八卦掌"柳辉满面作出钦佩之态,叹道:"总镖头妙算,岂是人们能测?裴珏近来武功大进,说不定日后又是总镖头的一条得力臂膀。""龙形八掌"檀明颔首道:"只要我稍使手腕,何患他不死心塌地地跟着我。"他笑声方顿,此刻面上却不禁泛起一阵深沉而得意的微笑。 "八卦掌"柳辉忍不住叹道:"但是,我始终无法相信,短短一两年之内,他不但练成这般惊人的武功,而且言语、神态,也像是另外变了一个人似的,这种事我实在间所未闻,若非是我亲眼所睹,我才不会相信的。""龙形八掌"檀明笑容一敛,缓缓道:"这孩子实在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我早就看出了,是以——"他语声微顿,四望一眼,策马走了几步,方自放低声音,对随后跟来的"八卦掌"柳辉低语着道:"我从小就折磨他,伤害他的自尊心,打击他的自信,要使他变成一个懦弱无用的人。哪知他毕竟不是池中之物,他的心智、能力,虽然被我紧紧地压制了,但只要稍放一点,便全部激涌而出,是以他才能在短期内有此成就。"他叹息一声,接道:"就正如,以堤阻水,堤防一决,水势便就更大,这正是千古不移之理,只怪我未曾想到——"他语声之中,充满后悔感叹之意。 "八卦掌"柳辉陪笑道:"虽然如此,但总镖头直到今日,仍然有制他之力,虽然要多费些心力,但此人还不照样是总镖头的囊中之物?""龙形八掌"伸手一拍他肩头,哈哈笑道:"柳贤弟,你真是我的得力臂助!""八卦掌"柳辉武功既不高,心智亦未见出色,但在"飞龙镖局"中,却是"龙形八掌"最亲信的人物。 是以众人俱都奇怪,一向精明的"龙形八掌"怎么也会看走了眼,将庸才引为亲信?但他却不知道"八卦掌"柳辉虽然样样无能,但奉承拍马之功,却是超人一等,而普天之下,芸芸众生,无论上智下愚,对这奉承拍马之功,都是最受用不过的。 "龙形八掌"檀明笑声一顿,霍然转回马头,沉声道:"战神手如此做法,必有所为,于七你快马赶到南阳,找到那里的聚贤客栈,寻得徐明、向飞旗、公孙大路三位镖头,叫他们在破晓以前,赶到伏牛山去,就说我有急事需要助手。""于七"汗渍方干,此刻恭诺一声,又复飞身上马,狂奔而去。"龙形八掌"檀明沉声又道:"你我立刻赶到那边去,老夫倒要看看,那神手战飞究竟能弄出什么了不得的花样。"话声未了,他一提疆绳,当先向前驰去。 罗义双眉微皱,低声道:"战神手必定有备而来,却不知似手下又添了什么高手?"边少衍沉吟半晌,望着"龙形八掌"的背影,缓缓道:"只要总镖头亲自出手,今日天下武林之中,只怕还没有任何一人能在他子下走过五十招法。"罗义皱眉道:"只怕——"边少衍微微一笑,截口道:"我说的话绝无差错,有一日我亲眼看到总镖头在凌晨练功,武功之高,合我两人之力,也未见能挡得住他的三十招去。"罗义面色微变,一言不发地策马而去,对边少衍的言语,虽然不能不信,却又不能尽信。 "龙形八掌"檀明在马上端坐如山,谁也无法看出这老人已在马上奔驰了一口一夜,未曾休息。 他神态仍是那般镇定而从容,马行半刻,夜色中,前面突又尘头大起,"龙形八掌"冷笑一声,道:"来了,来了,神手战飞果然又出了花样。"他语声之中,充满自信自傲,"八卦掌"柳辉含笑道:"无论什么花样,只怕也无法在总镖头手下施展吧!""龙形八掌"檀明侧目一笑,道:"我早已对你说过,普天之下,万无真正过不去的,记得若干年前,我曾经见过一个马平车夫,他的名字竟叫做过不去……"他言语之间,前面已驰来一匹幢马,马上人听到"龙形八掌"随风飘来的语声,面色突地大变,一掠下马,脱口道:"总镖头莫非已知道"龙形八掌"面色一沉,叱道:"知道什么?"马上掠下的骑士,不但神色张惶,更胜前者,大汗淋漓,更已湿透全衣,闻言一怔,呐呐道:"过不去……""龙形八掌"檀明皱眉叱道:"什么过不去!王烈,你怎地越来越像活回去似的,连话都说不清了!"神色张惶、大汗淋漓的"王烈"诚惶诚恐,不敢仰首,将伏牛山麓发生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说到"毒手姜维"诈做贪生乞命,掌击裴珏倒地,"龙形八掌"浓眉扬处,微微一笑,道:"我早知江贤弟绝非那么糊涂,原来他此举果有深意,此人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八卦掌"柳辉面上虽暗笑称是,心里却暗暗忌嫉,但王烈立刻便又说到裴珏一跃而起,江大石仰药自杀。 "龙形八掌"面色立变,连连长叹,"八卦掌"柳辉面上自也做了惋惜之戚容,心里却不禁暗暗欢喜。 等到王烈说到有人叛变,吐出:"毒手姜维"的底细,"龙形八掌"立刻勃然大怒,厉叱道:"此人到哪里去了?可曾被战飞杀死?"王烈摇头道:"不曾,但小的与赵奇、张胜一起溜出,他两人立刻已暗地追踪了去,小的一人前来禀报。""龙形八掌"冷笑数声,道:"战飞明知我不会放过他,自然乐得故作大方,柳贤弟,这神手战飞若不除去,你我将永无宁日了。"他面色虽变,但神态却仍未慌张,直到王烈说出了"过不去",说出了那件武林秘闻,这称雄一世的武林大豪神色才真正慌张起来,捋着长须的手掌,似也微微起了颤抖,默然半晌方自沉声道:"只凭那一个车夫的言语,难道别的人就都相信了么?"王烈不敢回答,只是轻轻颔首。罗义、边少衍、"八卦掌"柳辉,此刻亦已神色大变,这件武林秘闻其中真正的曲折隐秘,就连"八卦掌"柳辉,也是直到今日才第一次听到。 只见"龙形八掌"一手捋髯,端坐马上,除了须发被风吹起之外。 全身一无动弹,仿佛老僧人定一般。 "八卦掌"柳辉嗫嚅着道:"总镖头……" "龙形八掌"手掌一挥,截断了他的话,放马缓缓前行了两步,又突地兜转马头,一言不发,拍马而去。 罗义、边少衍、"八卦掌"柳辉齐地让开马身,让他人马驰过,三人各各对望了一眼,转马随去。 只见他人马越奔越急,花白的须发,随风飞扬而起,竟马不停蹄地奔行了半个时辰。 他们虽然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却猜得出他此刻心情的紊乱,是以各各面色凝重,谁也不敢出声说话。 只见他奔势突地一顿,健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后面的九匹健马立刻顿住奔行之势。 马嘶连连,蹄声顿止,"龙形八掌"回过头来,沉声道:"柳贤弟,京城总局之中,还有多少可用的人?"他非但没有因狂奔而喘息,神色反而恢复了镇定,这雄踞江湖的武林大豪,行事确有过人之处。 "八卦拿柳辉微一沉吟,遣:"约略四十余人。""龙形八掌"颔首道:"三月之内,各地镖局立刻可以调用的英雄有几人?""八卦掌"柳辉心房砰砰跳动,知道他已准备全力与"神手"战飞一决雌雄,罗义、边少衍,亦是热血奔腾。 只听柳辉沉吟道:"若以飞鸽传书,三日之内,可调动镖师二十九人,趟子手约略百余人,其余……""龙形八掌"檀明沉声道:"好了!少衍,你立刻赶到时旗镇,以飞鸽传书,令各地镖局可以动手之人,立刻启程赶赴江南,有镖的押镖,没有生意也以石块装车,伪作镖车模样,聚集在武汉一带渡江。"边少衍精神一振,朗声道:"遵命!" "龙形八掌"双眉一皱,突又沉声道:"无论有镖无镖,都以石块装车好了。"边少衍在马上抱拳一礼,马鞭一扬,狂奔而去。 "龙形八掌"檀明目光一凛,沉声又道:"罗贤弟,你即刻赶去南阳,截住徐明、向飞旗、公孙大路三人,马不停蹄地奔到渡口,渡江南下,到了江南,再聚集留在祁门待命的二十个兄弟,连夜赶到浪莽山庄,除了老弱妇人之外,见了男子壮丁,一起与我捉了,最好生擒,杀死亦可,然后再将浪莽山庄烧为平地。"罗义心头微颤,口中亦自朗声道:"遵命!" "龙形八掌"目中满含杀机,接口又道:"此事若不办成,就休要先来见我,此事办完之后,你等可在浮梁歇息一日,静待我的飞鸽传书。"罗义话也不敢多说,一扬马鞭,亦自狂奔而去。 "龙形八掌"檀明毫不思索,沉声又道:"王烈,你潜回伏牛山去,无论神手战飞有何动静,立刻设法告诉我,若是遗漏了一件消息,你也莫要见我了。"王烈反手一抹额。上冷汗,翻身上马,口中应道:"遵命!""龙形八掌"檀明又道:"见到赵奇、张胜两人,若是他们已将那叛贼擒获,你便令赵奇将叛贼刻日押返京城。"王烈应声称是,方待打马而去,只见檀明浓眉一挑,突又说道:"若是他两人擒不住到;叛贼,你就抽刀将他两人杀死,事值非常,我飞龙镖局用不着这样的蠢才。"王烈心头一寒,带转缰绳,如飞奔去。 直到此刻,"龙形八掌"方自长长吐出口气,缓缓道:"柳贤弟,你随我回京城去,这些无你也累了。""八卦掌"柳辉忙道:"总镖头有什么事要做,只管吩咐我便是,我——"植明微微一笑,截口道:"你我一路之上,只有一件事要做……"他语声微顿,缓缓接口道:"那便是传言天下武林,就说文琪已与江南虎邱之东方兄弟铁剑震江湖中的东方震结下亲了。""八卦掌"柳辉微微一怔,呐呐道:"结……结下亲了?""龙形八掌"目光闪动,道:"正是,结下亲家。"他冷冷一笑,接口道:"半年之前,东方铁就曾示意与我,要我将文琪匹配给他的三弟,那时我心里还有些犹豫,一来生怕激得文琪生变,二来也不愿刺激那裴珏,是以我当时只是虚与委蛇了一下,未曾真的答应。""八卦掌"柳辉怔了一怔,沉吟遣:"那么——此刻可能……""龙形八掌"实地哈哈笑道:"贤弟,你到底还是差些,这讯息一、经传出,必定震动江湖,东方兄弟听了,自然又惊又疑,他们即使不来求亲,必定要找我来打听一下,那时我便可重提旧事,亲事自然水到渠成。""八卦掌"柳辉思索半晌,方才会意过来,即道:"总镖头神机妙算,当真不逊诸葛,如此一来……""龙形八掌"哈哈笑道:"如此一来,不但东方世家成了我的帮手,就连那东方五兄弟的师门,也都成了我的后盾,我有了这些援助,还要怕什么?那区区一个车夫所说的话,纵可打动那般不学无术的蠢才,但怎能使得东方世家,以及武当、昆仑这些名门正派相信,哈哈,十年岁月,毕竟不短,已足以将人们的忘记与仇恨消磨许多,战飞呀战飞,你毕竟是选错了对手!""八卦掌"柳辉亦随之大笑一声,突又说道:"只是此事一发,我们倒不便再对裴珏如何了。""龙形八掌"檀明犹自狂笑道:"我有了这些后盾,便是再多十个裴珏这样乳臭未干的角色来与我为敌,也算不得什么了。"他笑声更是得意,更见高亢,只是这一生善称知人的武林大豪,却又一次低估了裴珏的能力,造成了一次错误!这错误正如他所说,是他要以永生的时日来后侮的。 第13章(1) 寒冬终至! 广阔的武汉平原,降下了第一次大雪。 雪地上车辙往复,马蹄纵横,旧的车辙蹄痕尚未被新雪所掩,新的车辙蹄痕便又在旧雪上添迹。 漫天的风雪下,帽影鞭丝,处处可见,狂歌笑语,处处可闻,偶而还有一两道寒光剑影,给大地更添了几分寒意。 于是,这所有的一切,便都给本已繁盛的"武汉三镇",添上几分繁盛,给本已动乱的武林,添上几分动乱,江湖中平静的岁月,已成过去,武林中人俱在奔走相告,暗中传语…… "残年将去,新年将至,有志扬名的朋友,不妨炔些磨亮刀剑,乘此风云际会之时,在此风云际会之地,逞一逞英雄,展一展身手,在江湖中争一席地,在武林中博万名。"整装待发的镖车,群集在长江北岸,时时刻刻都会渡江甫去,镖车上鲜明的旗帜,迎着凛冽的北风,舒卷招展。 旗帜上所绣那八条栩栩如生的飞龙,更像是俱将乘风破云而去。 沿江的大道上,不时有劲装疾眼的"龙飞镖局"旗下的武士,腰佩长剑,三五成群,呼啸来去。 这些人凝重的面容上,不时透露出紧张之色,目光炯炯,有如猎犬般四下搜寻着,粗糙坚实的手掌,随时紧握着刀剑之柄,仿佛无论在任何时刻,他们都会抽出腰畔的刀剑,与人作生死的搏斗。 坚实的皮靴,踏在坚实的雪地上,铜片搭口,精光雪亮的刀剑之鞘,轻拍着暗黑色的长裤。 血红的丝穗,迎风飘舞着,就像是他们心里奔腾着的热血一样。 在武林中,稳居盟主之势的"龙形八掌",在镖局中稳执牛耳之位的"飞龙镖局"…… 十年来安如磐石一般的地位,此刻终于开始动摇了起来。、这最主要的原因,是"龙形八掌"在人们心目中那正直、慷慨、仁厚的英雄地位,根本开始了动摇,因为十年前的旧案重翻,一个毒辣、阴险、奸狡的"凶手"恶名,已加在这雄踞武林的一代大豪身上。 风尘仆仆的江湖客,自四面八方赶来这风云际合的"武汉三镇"上,每个人的目光,都注意着沿江聚集的镖车,扬眉瞪目的"飞龙"武士,又不时留意着自江南那边传来的动静。 有些人不禁在暗中惋借,若是"快讯"花玉未死,只怕也不会有那么多殴斗、争吵、凶杀之事。 "清晨,本该是一日中最最静寂的时候。但大雪纷飞下的武汉三镇,却远比在这同样的时候任何一个其他的地方更不静寂,结着冰柱的屋檐下,已有三五成群,互相低语着的人们,刚下门板的面店茶肆,更早已位无虚席。突地,四匹健马,狂奔而来,马蹄后扬起一连串冰雪。马上人重衣毡笠,斜披风氅,一入市区,便扬鞭大呼道:"裴大先生午前可到!"这呼声,一声连着一声,立刻传追了武汉三镇,仿佛那尚未结冻的江水中,澎湃起伏的波浪。 "龙形八掌"檀明,"神手"战飞,这两个众目所瞩的武林大豪,虽然自今尚未露面,但"裴大先生"毕竟来了,这已是值得人们兴奋,激动的消息。 另一些人,涌集在长江渡头,有的撑着厚厚的油纸大伞,有的戴着厚厚的毡笠,只见滔滔江水间,缓缓驶来一艘江船。 "是谁?"是谁来了?"无论是谁,只要自江南来,都会引这些武林豪士的一阵激动,这一道浊黄的江水,虽然阻住了许多消息,但却阻不住这一场即将到来的争杀搏斗——数十年来,江湖仅见的搏斗。江船渐渐近了。镇的那一边,突地骚动了起来。靠靠的雪花中,一个剑眉朗目,一身青衣的少年,手按辔头,徐涂驰近了那一条笔直的长街。在他身侧是两匹黑马,马上灰衣大袄,面色冷漠的骑士,便是那名声久已响遍武林,至今名声却更响的"冷谷双木"。在他身后,是一片人声,一片马嘶,也不知有多少骑士,骑着多少驴马,跟在他身后约莫一丈开外处。一眼望去,但见人头蜂涌,汇集成一道灰黑的浪潮。"裴大先生!"四下立刻响起一片震耳的呼声。呼声,自每个人口中发出时,本是谨慎而轻微的,但这许多人同时发出,听来便仿佛天边鸣雷的声音。裴珏,面容仍是谦虚而安详,嘴角,也仍然挂着那谦虚而安祥的微笑,但是,在他的一双炯然有光的眼睛中,却似乎隐藏着一份悲哀,一份沉重,以及一份悲天悯人的怜惜与忧虑。方才还猖狂地大步行走的"飞龙"武士们,此刻早已收敛了他们数日来一直带在面上的狂妄之态。皮靴踏地的沉重脚步,骤然轻微了下来,紧握剑鞘的手掌,此刻也松落、垂下,垂到双膝旁。裴珏目光一扫,退下马蹬,轻轻掠下了马。他不愿在这些武林豪士中间,骑马而行,因为他本不愿在众人之间,出人头地,他只愿做一个平凡的人。但命运却将他造成为一个英雄,时势也将他造成为一个英雄,一一个出类拔萃,不同凡响的英雄。就在这同时,长街的那一头,江船已靠岸。踏板,搭上了渡头。门窗紧闭的船舱中,缓缓走出五个锦衣少年,剑眉星目,腰佩长剑,江风吹舞着他们的衣衫,使他们的神采望来更见潇洒。江岸边的人群,立刻爆出一阵呼声:"东方五剑!"渡头上的人群,飞快地退了开去,东方铁面带微笑,不住拱手,带着他名震武林的四位兄弟,下了渡船。 长街上,立刻像煮沸了的水锅一般,沸腾了起来。 "东方五剑"步下渡头,步上长街,笔直的一条大街上,哄动与扰乱,虽然已可震人耳鼓,但如此宽阔的街面上竟没有一人来往行走,只有屋檐下、茶肆中的人群却更拥挤了。 东方兄弟对望一眼,剑眉微皱,心中各各有些诧异、怀疑。 "这是为了什么?" 但他们终于启步向街的那一头走去。 街的那一边,裴珏的脚步仍是安祥而缓慢的,他垂目敛眉,不愿向四下群豪望上一眼。 屋檐下,茶肆中,突然变得寂无声息,武林中此刻早已轰动开一件盛事,武林中人人都知道,"江南虎邱东方世家,已与龙形八掌檀明结为姻亲!""龙形八掌"檀明的掌上明珠"龙女"擅文琪,即将下嫁给"东方五剑"中的三侠东方震! 而另一个消息虽然较为秘密,但却已是公开的秘密。 这消息不知由谁传出,但在第一人口中传出之后,便在无数人的口中传了出去,虽然大多是附耳低语,但速度却似比公开传播的还要迅速。 此刻武林之中,人人也已俱都知道! "龙形八掌"檀明的掌上明珠"龙女"檀文琪,本来是"裴大先生"青梅竹马的童年爱侣。 有些人还在暗中传说:"裴大先生与龙女檀文琪,早已暗中私订了终身,只是因为龙形八掌从中作梗,他只是为了要攀上东方世家的势力来对付江南同盟,才将他的爱女许配给东方震!"虽然大多数人不知道这消息的来源,却仍有少数人猜到这消息必定是"神手"战飞传出来的。 但无论是否知道这消息来源的人,对这消息的真实性却都确信不疑。 而此刻,"东方五剑"与裴大先生竟即将在这长街上相遇,这当真比任何事都要摄人心弦。 裴珏身后那一群武林豪士也都下了马,千百只不同的鞋靴踏在同样的雪地上,发出了同样的声响。 一片沙沙的脚步声,自北而西。 "东方五剑"面上虽也带着笑容,但心头却免不了有一份惊讶与怀疑,静寂之中,他们也听到了这一片脚步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他们目光一扫,只见西侧的人群,也越来越是紧张。 这兄弟五人不约而同地轻轻抬起手掌,握住剑柄,目光如刀,瞬也不瞬地凝注在前面的街道上。 静寂的屋檐下,有数十个黑衣汉子在俏俏移动着分散开,寻找着隐僻的地势,但此刻众人自然谁也不会将注意之力放到他们身上,更没有一人能认出他们究竟是谁人的手下。 裴珏脚步未停。 "东方五剑"脚步亦未停! 他们彼此走得更近了,彼此即将望见对方。 "他们相遇后会怎么样呢?他们会有什么表情?"人人心中俱在暗问自己,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终于 裴珏抬起头来,目光一扫,只见前面有五个锦衣少年缓步而来。 他们的脚步整齐而划一,他们的衣履神态是这般相似。 裴珏一眼之下,便已确定这五人便是东方兄弟,他心头微微一跳,但面上却仍然未动声色。 "东方五剑"对望一眼,东方江轻轻道:"前面的是裴珏!"兄弟。五人齐地点了点头,他兄弟五人,本来与裴珏毫无仇怨,但此时此刻,在如此的情势下,他们却忽然觉得自己与裴珏之间,似乎有些芥蒂似的,他们面色虽未变,但心中也有了些尴尬。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干咳一声,却见那边东方兄弟已自大步行来,裴珏微微一笑,抱拳道:"幸会幸会!"东方五剑一起抱拳举手,道:"幸会幸会!" 东方震神色虽然最是尴尬,但面上却仍然带着笑容,檐下人群不禁暗中交换了一个失望的眼色。 眼看他们匆匆寒喧了一句,便将交臂而去,既不紧张,更不刺激,就好像路上任何人遇着另一人那样平凡。 "冷谷双木"又自对望一眼,突听长街那边,响起一声呼喊:"裴大先生,你的童年爱侣被人抢走了,你心里难道一点也不难受?难道一点也不愤怒?"裴珏、"冷谷双木"、"东方五剑"一起顿住脚步,呆呆地望了几眼,这其问他们面上神色的变化,当真谁也无法形容。 东方震剑眉突地一挑,厉叱道:"谁?" 叱声未了,街的另一边又有人大呼道:"东方震,檀文琪虽然嫁给你,但她的心里还是爱着裴大先生的,你觉得这滋味好受么?"四下立刻一阵哄乱,东方兄弟面色剧变,东方震更是面容苍白,远远跟在裴珏身后的人群,一起涌了上来,竟将他幻包围了起来,要在这许多人之中寻出一个呼喊的人,那当真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 东方震强笑一声,朗声道:"裴兄别未可好?闻道近来裴兄技艺大进,小弟想来也高兴得很。"他语声故意说得十分高亢,一来是表示自己心中无私,再来也是想转开话题,这正是他善于为人之处。 哪知他话声才了,立刻又有人喊道:"你高兴什么!裴大先生哪点不比你兄弟五人强?只可叹檀明竟为了要巴结你家,却将他女儿当做了礼物,牺牲了他女儿的一生幸福,东方震呀东方震,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呀!"东方震面上倏青倏白,紧握着剑柄的手掌,也隐隐暴出了青筋,四下的人群,一层一层地将他们围在中间,他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冷谷双木"目光一问,心中已知道这些呼喊必定也是"神手"战飞安排布置下的手段,要使裴珏与"东方五剑"结下仇怨,甚至就在此地拼斗一下,鹬蚌相争,自然是渔翁得利了。 但他兄弟却也想不出任何方法来打开此刻的僵局。 东方铁生性最是沉稳,此刻却也不禁乱了方寸,微一沉吟,大喝道:"哪位朋友要想说话,不妨到这里来说个明白,这样——"话声未了,又有人喝道:"你兄弟五人有个好爸爸,又都有个好师傅,我们心里虽然气愤,可也惹不起你们。"立刻有人接着喊道:"连龙形八掌都要拍你们的马屁,只可惜裴大先生一表人材,文武双全,就因为没有后台,竞被人拆散鸳鸯。"又有人冷冷道:"飞灵堡一向以侠义自居,想不到竟做出了这样的事来!"东方五剑闰光威寒,裴珏面上也收敛了笑容。 突见东方江、东方湖这孪生兄弟两人,身形一闪,掠到裴珏身前,年纪最轻,火气最盛的东方湖冷笑一声,厉声道:"这些无耻的小人,可是阁下安排在路上的么?"东方铁低叱一声:"五弟!" 但他阻止已自不及,裴珏面色微微一变,沉声道:"兄台的话,兄弟有些听不懂。"东方湖仰天冷笑数声,突地"呛哪"拔出剑来,沉声道:"我东方湖不凭师门,不仗父兄,倒要单独与你这裴大先生斗上一斗,看你到底有什么惊人的文才武艺?"东方铁剑眉深皱,叹道:"五弟,你这是……"话未说完,四下已响起一片暴喝之声:"打!打!就打死这小子,看他的师傅、父兄怎么样?"东方铁目光一扫,只见裴珏木立当地,既不回答,亦不解释,他心头亦不禁泛起一阵怀疑与怒气,冷笑一声,道,"裴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诸兄台解释一句。"裴珏突然地微微一笑道:"兄台要我解释,我却还不知道要谁解释呢广东方湖手腕一抖,剑光立长,几乎要刺到裴珏面上。裴珏变色道:"在下不愿与兄台们相争,一来是为了与兄台们素无仇怨,再来却是不愿被这般暗中破坏之人如愿,但兄台却不可欺人太甚,至少也该将事情判断清楚才是。"东方铁一把拉开了他的五弟,沉声道:"我兄弟此次渡江北来,亦不过是为了要将事情查问清楚,并非绝对要与檀家结下亲事,但兄台——"裴珏突地冷笑一声,沉声道:"兄台们是否要与檀文琪结亲,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东方湖冷笑道:"没有关系么?" 裴珏只觉得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只因这冲动的少年,实在触及了他心中的伤心之事。 冷寒竹目光一扫,沉声道:"你难道也要教好人得意了么?"裴珏心头一凛,挺起的胸膛,便又弯落了下去。 只听人丛外又是一声大喝:"裴大先生,你怎地如此软弱,被人如此欺负了,还不敢动手,难道你也怕了他们么?"东方湖冷笑道:"有这许多藏头露尾,见不得人的鼠辈在为你呐喊,你还怕谁?"裴珏暗叹一声,回首望了"冷谷双木"一眼,脚步缓缓移动,似乎要向人丛中走去。 突听一声大喝:"大公子,二公子,是这人在这里乱叫,快——"喝声未了,又是一声惨呼! 东方铁变色道:"管二!" 东方湖长剑一挥,身形掠起,但里里外外俱是人群,他长啸一声,长剑再次一旋,平空自人头上飞掠了过去。这出身武林世家,又得明师传授的少年,果然怀有一身江湖罕见的绝技。 裴珏顿住脚步,东方震似乎亦待掠起,东方铁道:"有五个人中一人去追足够了!"东方江厉声道:"若是捉住了那人,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什么变的?"人群又见纷乱,只听四下的脚步声,往来奔走不绝。 突地,人丛分开一条通路,东方湖面寒如冰,一步一步走了进来,长剑已然入鞘,双手却平把着一具尸身。 东方剑惊呼道:"管二?是管二么?" 东方湖一言不发地将那具尸身放在地上,却在尸身的胸膛之上,拔出了一柄匕首。 东方铁叹道:"果然是管二,他必定是发现了呼喊之人,想不到却遭了那人的毒手。"东方江一步赶到东方湖身前,沉声道:"凶手呢?"东方震冷冷道:"此时此地,便有一千个凶手也尽可在人丛中隐藏起来。"东方湖一直留心察看那柄匕首,突地大喝一声,手腕一扬,一道寒光,雷射而出,直击裴珏的胸膛。 裴珏剑眉微轩,身形不动,出手如风,食、中两指并指一夹,将匕首夹在掌中,轻叱道:"这算什么?"东方湖双目圆睁,满面怒气,大喝道:"你且看看那上面的字迹,你且看看那是不是你江南同盟的手下?"东方江大喝一声,长剑出鞘,刷地挥起一道剑光,削向裴珏肩头。 裴珏微一错步,右掌三指捏着匕首刃尖,轻轻向上一点,只见"嗡"然一声,长剑弹起数寸。 东方江厉叱道:"好!再接我这一招!" 刷地又是一剑削去,东方铁出手如凤,疾地托住了他四弟的手腕,轻叱道:"不可妄动,教朋友们耻笑!"东方湖方自人鞘的长剑,重又拔出,冷笑道:"耻笑什么?"剑光镣绕,左削右剁,刷地两剑,击向裴珏的左肩右颈。他性情刚暴,用的剑法亦是热若雷霆,四下人丛惊唤一声,前面的人向后退了一步,但后面的人群却又将他们涌上前来。 裴珏身躯一闪,避开了这一招两式,东方湖剑势一转,刺向他前心。 这一招变势之快,更是快如闪电,但见一缕青光乍起,便已堪堪触着裴珏胸前的衣衫。 裴珏胸腹一缩,蓦然向后移开半尺,东方湖厉叱道:"还手!你难道不敢还手么?"话声之中,又是连环三剑,刺向裴珏"天枢"、"重血","将台"三处大穴,宛如三柄长剑,同时刺出。 裴珏冷笑一声,脚步一溜,斜斜向前冲开三尺,东方铁顿足道:"由得你们,由得你们!"松开东方江的手腕,远远退到一边。"冷谷双木"袍袖一拂,疾地挡在裴珏身前。 东方江、东方湖双剑一错,喝道:"闪开!" 两道青光交剪而至,"冷谷双木"身形一侧,他们便又冲到裴珏身前。突听人丛外一声冷笑,道:"好愚蠢的奴才!"这语声虽不甚高,但声音绵绵密密,竟似在东方兄弟五人的耳畔发出,东方兄弟出身名门,人耳便知说话之人定是内功修为已入化境的武林绝顶高手,兄弟五人不禁齐地为之一惊。 东方江、东方湖剑光一挫,退后两步,突见一团黑影,自人丛外横飞而至,来势之快,有如奔雷。 人群一声惊呼,东方兄弟亦不禁让开三步,只见这团黑影,"扑"地落到地上,竟是被人点中了穴道的黑衣大汉。 这黑衣大汉被人自人丛之外远远掷来,来势那般惊人迅快,但落地之后,却毫无伤损,被掷出这黑衣大汉之人内力之强劲,手法之巧妙,又岂是江湖中一般武林高手所能望其背项! 东方兄弟心头更是大惊,裴珏、"冷谷双木"面上也为之变色,当今武林之中,有此内力,有此手法之人,实是寥寥无几,东方剑沉声道:"是谁?"东方铁剑眉微皱,抱拳高呼道:"是哪位前辈高人光临此间,不妨……"语声未了,方才那内力悠长、中气绵密的语声便又在他兄弟五人的耳畔响起,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不分是谁,不查究竟,委实昏庸愚蠢之极,我且将那些呐喊之人抓来给你,让你看看他们究竟是何人的手下?"这一次语声远较上次响亮,有如黑夜之中旷野上原始的鼓声,四下人丛一阵大乱,那些在暗中呐喊之人都不禁被这语声所惊,心虚胆怯之下,情不自禁地投足飞奔,向四面八方逃了开去。 但他们脚步方动,屋檐下便突地飞起两条人影,有如经天长虹般四下一转,长街上的数千双眼睛,竟无一人能看出这两个身形面貌,但见他两人身影到处,便有一声惊呼,便有一条黑影横空飞起,落入人群包围着的那一团空地里。 人丛中的裴珏,"冷谷双木"、"东方五剑"惊愕不已。只见十数条黑影四面八方的掠空飞来,"砰"地落到地上,这些黑影被掷来的方向都不一样,但却几乎在同时落了下来! 东方江、东方湖肩头一耸,跃起一丈,但见两条灰影凌空一闪,便没入远方,有如天际神龙一般,见其首而不见其尾。 这种骇人听闻的轻功身手,四下群豪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东方兄弟虽然出身名门世家,师长父兄俱是当时武林中的绝顶人物,但见了这两人的轻功身手,亦不禁暗暗心惊。 裴珏目光闪动,只见这两人的身影微微一闪,然而他心法动处,却突地想起两个人来,面上不禁泛起一丝笑容。 东方铁一把抓住一条黑衣大汉的衣襟,出手三掌,拍开了他的穴道,只见这大汉面上满是惊骇之容,目光闽缩不定,颤声道:"饶命……小人没……有说什么。"东方湖冷笑一声,平剑一拍,拍在他肩肿骨上,只痛得这大汉惨呼一声,满头冷汗涔涔落下。 东方江剑眉怒轩,厉声道:"你是谁的门下,受了谁的指使?在我数到三字以前,快些与我乖乖说出来,否则我就刺穿你的琵琶双骨,刺瞎你的一双眼晴。"他剑光一展,颤动的剑尖,便抵在这大汉的眉下睫上,只要他手腕微微一抖,这大汉立时便有目盲血溅之祸。 裴珏暗叹一声,似乎想到什么,却又终于忍住。 只听东方江冷冷道:"一!" 黑衣大汉但觉满面寒气,全身颤抖,动也不敢动一下,颤声道:"小人没……没有……"东方湖望也不望他一眼,冷冷道:"二!" 黑衣大汉面容更加苍白,突地大喊道:"我说,我说……"东方江冷笑一声,收回长剑,这黑衣大汉扑地坐到地上,颤抖着伸出手掌,抹了抹额上汗珠,轻轻道:"小人……小人是七巧山庄那庄主的手下。"这句话一说出来,裴珏、"冷谷双木"、"东方五剑"俱都不禁为之一怔,诧声道:"原来是七巧追魂的手下:"四下群豪,立时为之大哗,人人俱都以为,这必定是"神手"战飞所定下的离间挑拨之策,却想不到这是"七巧追魂"那飞虹的一石四鸟的连环毒计,裴珏与"东方五剑"若是火拼起来,定然要两败俱伤。那么"龙形八掌"固然受害颇深,但定会以为这是"神手"战飞的手段,江湖中人也会不耻于"神手"战飞的卑鄙。冷寒竹双眉一扬,冷冷道:"一石四鸟,伤人无形,嘿嘿,好厉害的连环毒计!"东方兄弟呆呆地证了半晌,斜目膘了裴珏一眼,一起避开目光,不敢再向裴珏望上一眼。 裴珏微微一笑,忽然俯下身去,向地上的这十数条黑衣大汉身上,各各拍了三掌,东方湖忍不住沉声道:"做什么?"裴珏微微笑道:"这班人亦是受人指使,身不由主,此刻大家既然知道主使之人是谁,兄台与小弟亦各无伤损,不如将他们放了吧!"东方江面颊一红,再不说话,裴珏挥手道:"去!"这十数条黑衣大汉如逢大赦,齐地跃起,不约而同地向裴珏躬身一礼,狼狈地向人丛中逃窜而去,有些好事之徒乘机在他们背上打了几掌,骂上几句,他们也不敢还手还口,甚至不敢望上一眼。 四下人群仍在激动,但人丛中的东方五剑及裴珏却有如木塑石雕一般愕在当地,谁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说。 这时在拥挤的人丛中,正有一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子,闪缩在阴暗之处,留意着裴珏的动静。裴珏目光一闪,突地瞥见了这双眼睛,心中不禁一动,匆匆向"东方五剑"抱了抱拳,道:"幸会!幸会!"东方五剑齐地一愕,下意识地拱了拱手,道:"幸会!幸会:裴珏却已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拥入人丛里。"东方五剑"对望一眼,目光中既是惊疑,又觉惭愧,微微向"冷谷双木"抱拳一揖,分开人丛,走了出去。冷寒竹皱眉道:"珏儿看到了什么人?"冷枯木摇了摇头,两人齐地跟在裴珏身后,挤入人丛。 裴珏毋庸分开众人,众人自然为他让开了一条道路,但此刻那眼睛大大的女孩子却已走开了,只看到她一只乌黑的长辫子,在人丛中摇晃了一下,裴珏更是惊讶,脚步放得更快。 突听身后一声大喝:"裴珏在这里么?裴珏你在哪里?"裴珏微一迟疑,顿住脚步,只听一连串铁器相击的"叮叮"之声,自远而近,两旁人丛一分,走出一个手握铁拐,满面怒容的汉子,竟正是那武林"金鸡帮"之首,"金鸡"向一啼。 "东方五剑"方去,"金鸡"向一啼又来,而且他神色之间,满面寻衅生事之意,四下方待散去的人群,此刻又聚拢过来。 裴珏暗叹一声,忖道:"是她来了么?她怎地不见我?"口中却抱拳道:"向帮主别来无恙?有何见教?""金鸡"向一啼冷"哼"一声,目光一扫,厉喝道:"你还认得我么?"裴珏愕了一愕,不知如何接口,只听"金鸡"向一啼厉声又道:"你还记得你是如何登上江南同盟盟主宝座的么?想不到你此刻竟真的作威作福了起来。"裴珏剑眉微剔,冷冷道:"向帮主自管请便,在下恕不奉陪了!"袍袖一拂,转身而行,只听"当"地一声,一条人影,横空飞起,跃到他面前,大喝道:"你想走么?"裴珏冷冷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我走不得么?"他言语神态之中,已自有一种沉静而自信的威仪,"金鸡"向一啼呆了一呆,想不到年余不见,这懦弱的少年,竟已锻炼成钢,微一沉吟,方自说道:"你要走也行,不过我先要问你,我手下的鸡冠包晓天,究竟犯下了什么大罪,你要将他置之死地!"此话一出,裴珏反倒不禁为之一怔,呐呐道:"包晓天已死了么?""金鸡"向一啼厉喝道:"不错,他已被你假借江南同盟的帮助,杀死在伏牛山的荒郊,若非我发现得早,他尸身都要被蛇兽所噬——"裴珏心头一惊,截口道:"在他身旁是否还有那黑驴追风的尸身?""金鸡"向一啼冷笑道:"你既然知道,若不与我说个明白,今日就叫你为他偿命:"他双眉扬处,铁拐在地上重重一顿,地上冰雪,四下飞激,竞溅在裴珏那一身青布长衫之上。裴珏长叹一声,有如未见,沉声道:"想不到神手战飞毕竟还是将他们杀死了!""金鸡"向一啼连连冷笑道:"你想将罪过推在战飞身上么?你以为我还怕了战飞不成?我今日先宰了你,再找战飞算帐!"话声未了,他已扬手一拐挟着一股劲风,向裴珏当头击下。 四下群豪,又是一阵大哗,不知这身属"江南同盟"的"金鸡"向一啼,怎敢向他的盟主动手? 裴珏身躯一转,倏然溜到他身后,沉声叱道:"你疯了么?""金鸡"向一啼大声喝道,"不管我是否疯了,今日也要你来与包晓天纳命!"风声激荡之下,又是三拐击来,上击天灵,中拐胸腰,下扫双足,一拐比一拐犀利,一拐比一拐沉重,当真是立刻就想将裴珏毙死于拐下。 裴珏身躯飘飘,衣袂拂动,从容地避过了他这三拐,心中暗道:"想不到金鸡向一啼倒是条血性汉子,为了他手下一个兄弟的性命,竟不惜与人拼命动手。"一念至此,他心中倒对此人生了几分好感,身形游走之间,便越发不愿还手动招,只望他知难而退。 哪知"金鸡"向一啼招式却一招紧似一招,一招快过一招,四下群豪有的不禁大声呼喝怒骂:"想不到这向金鸡竟是个疯子!为了他一个手下,竟敢向他的盟主动手。"但江湖中人明哲保身的多,谁也不愿多管闲事,何况众人早已看出,"裴大先生"只是存心容让而已,若是他真的出手,"金鸡"向一啼怎能在他手下走过十招! 拐风过处,冰雪飞激,然而此刻却连这飞激着的冰雪,也沾不到裴珏的一点衣角,他潇洒地在那阵阵拐风杖影中盘旋游走,只因此刻的身分与地位,在众目睽睽之下,已不容他闪避,否则他真不愿与这有如疯狂之人一般见识。 "冷谷双木"袖手面观,冷寒竹终于忍不住低语道:"我们不如替珏儿将这厮解决了吧?"冷枯木摇了摇头,道:"不如让他将此人收服,将来也好做他的一条臂膀。"说话之间,"金鸡"向一啼又自攻出三招,此刻他似已自知不行,面上不禁露出惊讶与焦急之色,但目光中却似期待着什么,不住向四下搜寻,显然他早已约好帮手,却不知他的的是谁? 人丛外突又乱了起来,波浪的向两旁分开。 有人在暗中低语:"那飞虹怎地来了?" 只见人潮一分又合,"七巧追魂"那飞虹已赫然现身,他一身劲装疾服,腰畔佩着一只革囊,囊中想必就是他成名江湖的暗器。 众人见了他的装束行色,心中不觉一动,知道他必定是准备与人动手而来,冷寒竹双眉一挑,低语道:"若是此人有出手之意……"冷枯木冷冷接口道:"我怎么容他出手!" 只见那"金鸡"向一啼面上果然露出喜色,连攻三拐,大声道:"那大哥,你来了么,好极好极,这种暴发的小人,怎能容他当江南同盟"的盟主,还是快些将他除去算了!"裴珏暗叹一声,忖道:"我只当他是条热血汉子,为了他手下弟兄之故而愤怒伤心,哪知他这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唉!这般人的人性,为何如此卑劣!""七巧追魂"那飞虹面寒如水,冷"哼"一声,缓缓走向战局。 冷寒竹道:"这七巧追魂果然是他约好的帮手。"冷枯木默然凝注着那飞虹的身形,"金鸡"向一啼突觉对方掌上已有真力发出,心头一凛,大喝道:"那大哥……""七巧追魂"那飞虹冷冷截口道:"你不愿裴大先生做江南同盟的盟主是么?""金鸡"向一啼一面动手,一面喝道:"正是,他不配。""七巧追魂冷笑道:"好极,好极。" 突地手腕一扬,一蓬银光,暴射而出,冷枯木沉声喝道:"留心暗器!"他方待纵身掠出,只听一声惨呼,人影乍分,目下群豪,交相变色,"冷谷双木更是惶然失色。只见"金鸡"向一啼与裴珏对面而立,两人谁也不动一动。终于……"金鸡"向一啼面上泛起一丝凄惨的狞笑,颤抖地伸出手掌。颤抖着指向那飞虹,颤抖着道:"你……你……你……狠……"语声未了,"当"地一声,铁拐落到地上,他身躯摇了两摇,似乎要向"七巧追魂"扑去。 那飞虹冷笑一声、厉喝道:"不守帮规,反叛盟主,罪不容诛,你还在这里想伺什么?"突地扬手一掌,"金鸡"向一啼身形方动,但被他这一掌劈到地上,惨呼一声,滚了两滚,便再也不会动弹了。 局面一变如此,已大出每个人的意料之外,目下群豪竟都被惊得呆了,没有一人发出声来。 裴珏更是目瞪口呆,只见"七巧追魂"那飞虹双手一拍,在向一啼的尸身上踢了一脚,微笑道:"盟主你可受惊了么?"裴珏呐呐道:"你……你这是……" "七巧追魂"那飞虹沉声道:"叛帮与叛师同罪,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盟主你虽然存心仁厚,但在下却不能让这种以下犯上的万恶之徒逍遥法外。"裴珏愣了半晌,实是无词可对,长叹道:"但你又何昔如此心急。""七巧追魂"转过头去,微一招手,人丛中便已奔来两条大汉,抬去了"金鸡"向一啼的尸身。 这一生性孤僻狂做、好高喜功的江湖豪杰,竟落到如此下场,众人不禁为之惋借,但却无一人敢说出口来,只因此刻若有谁帮他说了句话,便等于和此刻喧赫一"时的"江甫同盟"为敌。有些"飞龙镖局"的镖伙或朋友见了,却不禁为之暗中得意,"江甫同盟"如此自相残杀,岂非对"飞龙镖局"大是有利。"冷谷双木"又自对望一眼,心中大是疑惑,他两人已看出这"七巧追魂"必定是另有图谋,只是他两人却也不便过问"江南同盟"的"家务事"。初雪方歇,但寒风却更凛冽。"七巧追魂"面带微笑,望着他的手下抬去"金鸡"向一啼的尸身,人群渐渐散去,突地一柄长剑,漫无声息地刺了过来,却仅在"七巧追魂"肩头肉厚之处轻轻一点,那飞虹一惊转身,喝道:"谁!"目光动处,东方江、东方湖两人手持长剑,面带冷笑,正赫然井肩立在他身后一尺开外。 裴珏暗叹一身,知道今日之事,还未了给,只得驻足不走。 "七巧追魂"面上神色微微一变,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两位方东少侠,却不知两位何时学会了在暗中伤人的本领?倒教在下佩服得很。"他言词犀利,果然不愧是老江湖的口吻。 第13章(2) 东方兄弟却仍然面笼寒霜,仍不为所动,东方江冷冷道:"我如此对待惯于暗中伤人之辈,还真客气得很,否则你此刻还能与我兄弟两人说话么?""七巧追魂"那飞虹仰天狂笑数声,道:"如此说来,我倒要感激两位才是了!"东方湖冷冷道:"少在少爷面前逞一时口舌之利,你唆使手下,散发狂言,若不赶紧说个清楚,我立时便要你伤在剑下,可没有方才那般客气了。""七巧追魂"那飞虹仿佛愣了一愣,作出茫然不解之色,道:"什么亭,这倒教在下不懂了。"东方江冷笑道:"你手下已在众目所视之下招认了,你难道还想狡赖么?我倒要问问你,方才那些在暗中辱骂我兄弟的人,莫非不是你的手下?""七巧追魂"那飞虹目光一转,突然点头道:"不错,那些人都是我的手下,是我在暗中指使他们!"他如此痛快地承认,众人反觉一愣,东方兄弟对望一眼。东方江长剑一抖,剑眉怒轩,沉声道:"既然是你主使,你或是在我兄弟面前跪下认错,或是拔出兵刃,与我兄弟一一决生死!""七巧追魂"神色不变,道:"那般人到哪里去了,莫非都已死在贤昆仲的剑下?"东方江沉声道:"他们俱是受命于人,自然怪不了他们!""七巧追魂"那飞虹道:"但我亦是受命于人,岂能怪得了我?"东方江目光一凛,厉声道:"谁?指使你的是谁?奠非是神手战飞,抑或是……"他冷笑两声,倏然住口,目光却斜斜瞟了裴珏一眼。 "七巧追魂"那飞虹仰天道:"指使我的人不是别人,便是令尊东方老堡主!"东方兄弟齐地一愣,双剑一展,大怒道:"好个大胆的狂徒,居然敢来捉弄我兄弟,快些拔剑受死!""七巧追魂"那飞虹仰天大笑道:"别人口中的话,两位深信不疑,在下口中的话,两位为何就不相信了呢?这倒怪了!"他笑声一顿,沉声道:"片面之词,两位怎能深信?我那飞虹岂是那种人物!"东方兄弟双双不禁怔然对望了一眼,掌中的利剑,也缓缓垂了下去。 冷寒竹冷笑一声,低声道:"好个伶嘴利口的老江湖!"冷枯木接口道:"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却有余,最难惹了!"他语声渐高,"七巧追魂"却只作未闻。 只见东方兄弟两人讪讪地收回长剑,四望一眼,一语不发地转身而去,那飞虹哈哈笑道:"两位少侠以后若要审问犯人,不妨来通知在下一声。"东方湖霍然回过头来,却被东方江拉了回去,这兄弟两人毕竟是侠义门徒,只是江湖历练略嫌不够而已。 那飞虹笑声一顿,转日道:"盟主在这里可有落脚之处,还是即刻就要动身!"裴珏沉吟半晌,道:"我准备随意寻家客栈。"那飞虹微微一笑,截口道:"此刻不但汉口城中家家客栈俱已无法插足,便是汉阳镇里,也没有一家客栈可以容身了。"裴珏望了冷氏兄弟一眼,皱眉道:"那么……"那飞虹含笑道:"在下在城郊附近,倒有一处空屋,不知盟主可否屈驾,反正只不过是数天的时日,一切事都能解决了。"裴珏微笑道:"那是最好,不过……" 话声未了,突见四匹健马,急驰而来,路上人群,纷纷问避,马上四人,俱都是神色剽悍,骑术精绝的骑士,首匹马上一个身躯特长的大汉,右臂微回,支着一面黑底黄字的大旗,迎风招展不已。 裴珏倒退数步,只见旗上绣的赫然竟是八条金龙,首尾相接,围着一个斗大的"檀"字! 他不禁愣然忖道:"难怪这些武林豪士居然都肯让路,原来是龙形八掌的手下亲信到了。"这四匹健马一经踏上长衙,首匹马上的骑士立刻引吭呼道:"檀总镖头有令,飞龙旗下所属的所有兄弟们,立刻检点行装,随时随地,待命而发!"呼声嘹亮,响彻四野! 长街上立刻又是一阵骚动,有的人自街上奔回屋去,有的人自屋中奔上街来,第一遍呼声未了,第二追呼声又自响起…… 这呼声一遍接着一遍,自街头喊到街尾,然后转过了长街,仍有一声声的呼喊,远远传来。 "七巧追魂"目光一问,道:"盟主,你可知道战神手到哪里去了?"裴珏四望一眼,只见满街之人的目光,又都转到自己这边,不禁沉吟半晌,方自轻声道:"战兄只怕已返江南,因他算定了檀明必是要对他家宅不利,再来也是在江南布置一下,专等飞龙镖局的镖车渡江南下。""七巧追魂"目光又自一闪,突然附在裴珏耳畔,低低道:"近来江湖传言,说是盟主与檀明怀有不共戴天之仇,不知盟主如何打算,可有要小弟效劳之处?"裴珏面色一沉,目光冰冷地凝注在远方,良久良久,方自缓缓道:"檀明可是也要到这里来么?""七巧追魂"那飞虹道:"想必如此!" 裴珏目光不动,缓缓又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留在此地的缘由了。""七巧追魂"那飞虹面上突地泛起了一阵奇异的神色,但一闪即过,斜目瞟了"冷谷双木"一眼,低声又道:"那么……盟主,你与冷氏兄弟的赌约……"裴珏截口道:"事已至此,胜负全已无妨,普天之下,还有比父叔之仇更重要的事么?"他口气是如此沉稳,可是如此充满了自信,"七巧追魂"心头忽地一阵颤抖,深深凝注了自己面前这少年一眼,仿佛是直到今日,他才真地看清了裴珏似的,干笑两声,缓缓说道:"无论如何,让小弟带盟主到那落脚之处去才是!"他话声方了,四下已有数十条大汉围了上来,一起躬身道:"小的们俱是江南同盟,中人,只是身份悬殊,是以一直不敢与盟主说话,但盟主在此地无落脚之处,小的倒可将住的客栈先让出来。"这些人不但神态恭恭敬敬,语气更是惶惶恐恐,就像是胆怯的弟子,在严师面前说话似的。"七巧追魂"目光又是一阵闪动,似乎在奇怪这般人怎会对裴珏如此恭敬,口中却笑道:"不用了,在下已为盟主大哥准备宿处。"这数十条汉子齐地一阵叹息,似乎深以自己不能为"裴大先生"效劳而失望,裴珏只觉心中一阵感激上涌,缓缓道:"多谢各位的关心,我……我实在感激得很。"虽然仍是这普普通通的两旬客套语,但在裴珏口中说出,让人听了,却是另一种不同的滋味。 只因他字字句句俱是出自真心,丝毫没有勉强的做作,这就正如他平日的为人一样,这样的人,怎会不令人肃然起敬,衷心佩服? "冷谷双木"暗叹一声,心中既是得意,又是高兴,他两人一生无子无女,亦无门徒,更无朋友,实将裴珏看成自己子女、门徒、亲人、朋友的混合,见到别人对裴珏如此尊敬爱戴,心中自是高兴,但想到自己一生永未受到这种情感,又不禁生出感触。 裴珏语声方了,那数十条汉子已一起躬身下去,满面激动之色,久久不能平复,裴珏心中亦是热血沸腾,不能自己。 突听冷寒竹大喝一声:"问开!" 喝声未了,弓弦骤响,数十只鸟羽长箭,暴雨一般激射而至,有的射向裴珏,有的射向那飞虹,有的竟是射向那些躬身而立,不敢拾头的大汉。 裴珏目光一凛,长啸一声,不避反进,竟向这一蓬飞箭迎了过去。 要知他自身避开,固然容易,但这些汉子却不免要伤在箭下,此刻他飞掠迎上,自身却是危险已极,但是快如闪电,眼见已有十数枝弩箭、即将射在他的身上。 "冷谷双木、不假思索,立刻随之扑上,那些汉子有的翻滚倒地,有的竟想以自身为裴珏挡住弩箭。裴珏啸声未绝,随手撤下长衫,只听两股锐风,呼啸而起,竟将这蓬弩箭,扫落大半,余下的势道亦受影响,轻易地便被避开。这变化发生,事前毫无征兆,发生后霎眼便过,直到此刻满街之人方自发出一阵惊呼之声。"七巧追魂"面上亦不禁闪过一丝感动的神色,只见对方屋檐之上,伏着数十条汉子,其中两人穿着一身碧绿的衣衫,其余的却是满身黄衣,手中犹自拿着长弓大箭,但不知怎地,竟没有人将第二箭射将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裴珏,满面俱是感动之色。裴珏此刻形状却极是狼狈,他不但长衫已被自己撕破,用做挥退暗器,长衫内的紧身衣衫,亦被他情急之下撕破。他掌中的两片衣衫,不住随风飘舞,他面上的神色,犹自惊悸未定,但在人们眼中看来,世上却再无一人有他这般庄严高贵。那飞虹厉叱一声,方待飞掠上屋,哪知那屋檐上的汉子,却已一起跃了下来,"扑"地跪到地上。裴珏长叹一声,道:"你们这是为了什么?即使与我有仇,又何苦伤及他人!"那飞虹一步赶上,沉声道:"这些都是金鸡帮众人,身穿碧衫的两人,便是向一啼手下的大将,鸡目方家兄弟!"裴珏恍然点了点头,长叹道:"你们原来是为了替帮主复仇,我不怪你,今日你们虽然功败垂成,但……唉,你们快去吧,以后总会有复仇的机会。"金鸡帮却无一人抬起头来,满面惶恐后悔之容,有的人甚至目中已是热泪盈眶,伏在地上,不住地叩首请罪。 "鸡目"方氏兄弟中的方一奇伏首道:"小的们不知裴大先生竟然如此仁义慷慨,是以才做出这等事情!此刻但凭盟主你责罚,小的们没有半句怨言。""鸡目"方一偶亦自伏首道:"盟主如此仁义,小的们以后怎敢再有反叛之心?今日受这责罚,纵然盟主不愿,小的们也要跟在盟主身后,为盟主效劳。"裴珏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各位就请快些起来,雪地严寒,各位休要冻坏了身体。"严风凉冽,吹得他撕裂了的衣衫中丝楼棉絮,有如雪花般四散飞落,一条大汉悄悄解开自己的长衫,双手捧在裴珏身前。 这些人但却一言不发,因为他们心中的感激已非言语所能表达,此刻莫说要他们解下长衫,但是教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也无一人会犹豫一下。 裴珏呆呆地望着这些热血飞扬的汉子,以及那些犹自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金鸡帮众,呐呐道:"各……各……位……"但是他只觉喉头哽咽,亦自说不出话来,满街之人眼望着这一幕感人的情景,各各心中,俱是感叹不已,只有"七巧追魂"却俏悄垂下头去,却不知他是在感叹啼嘘,抑或是在自疚惭愧! 雪势停停歇歇,地上的积雪,却更厚了。 城郊的积雪,更厚于城内,大地一片银白,黄昏后,这一片银白的世界,便转变成一种浅灰的颜色,到了深夜,只见天地间俱是一片灰黯,也分不出哪里是原野,哪里是树木,哪里是屋字。 四野寂无人迹,一间小小的土地柯前,却卓立着一个十四五岁。 身材纤弱,衣衫单薄的女孩,在这凄清的寒夜里,更显得伶汀孤苦。 祠堂内有一盏小小的长明之灯,昏黄的灯火,映着她伶仃的身影,但雪地上的影子,却又怎能解除她的饥寒与寂寞! 只有她那一双灵活的大眼睛,竟有如秋夜穹苍中的明星一般烁耀着,她明亮的目光中,显露出的是焦急与等待。 她在等待着什么? 她瞬也不瞬地望着对方的一栋屋宇,她眼看着这栋屋宇中杂乱的人声,渐渐静寂,明亮的灯火,渐渐稀落…… 一阵寒风吹来,她机怜伶打了个寒战,像是终于忍不住了,轻轻咬了咬牙,回身躬了一躬,细语道:"土地公公,谢谢你。"然后她谨慎而小心地向那栋屋字奔了过去。 她身形并不轻灵,更不迅炔,显见她并没有练过什么武功,但是她明亮而善良的目光中,却有一种坚韧之色。 她奔到墙边,望了望高约一丈三四的墙壁,奋身一跃,双手方自搭在墙头,却又滑了下来。 但是她绝不灰心,立刻再次一跃,滑下去又一跃…… 终于,她手足并用地爬了上去,她轻轻嘘了一口气,明亮的目光,四下一转,只见满院深沉,夜静如水。 她不禁叹了口气,自语着道:"大哥哥,你在哪里?"积雪的夜院中,经过一天兴奋后的裴珏,正毫无疲倦之意地孤立在一株枯萎了的白杨树下。 苍穹,是灰黯的,没有星光,更没有月色,他凝注着四下的皑皑白雪,心中思潮,就正如原野上的狂风一样,狂啸来去,不能自己。 在这同样的寒夜中,他曾孤立在"飞龙镖局"中的枯木下,痛恨着自己的愚蠢,痛恨着自己为什么永远学不会武功,学不会一切…… 那时,他会痛苦地暗自流着眼泪感怀,看自己孤苦的身世,不幸的遭遇,望着另一重院落,羡慕着那一重院落中的幸福,也忆念着那一重院落中檀文琪停蟀的身影,灵活的眼波。 那时,他身后常常会有一只温暖的小手,突然伸出来为他轻拭泪珠,于是他就会安慰地被这只小手拉回屋里。 但是,这双小手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在"飞龙镖局"中忍受着痛苦,轻蔑与寂寞? 他痛苦地长叹一声,发誓要以自己的手,来擦拭这双少年人的泪殊,从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中流下的泪珠。 突地,他又想起今日在人丛中的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但是他立刻叹息一声,喃喃自语着道:"不会是她,若是她怎会避开我?"也是在这同样的寒夜里,他曾屈辱地卧在那陌生的屋檐下,带着一天卑贱工作后的劳苦疲倦,默默地忍受寒冷、饥饿、痛昔、失望…… 以及他最最不能忍受的、那刻骨铭心的相思。 那刻骨铭心的相思,此刻还留在他心底,但是却又加深了几分痛苦,因为他相思的对象,与他之间实在隔离着一重无法攀越的门户,他只能恨造化的捉弄,为什么叫他爱上一个自己不能爱的女子。 他思潮突然又回到许久许久以前,那也是一个和今夜相同的寒夜,他被一阵噩梦惊醒后,便再也无法人睡。 然后,他便听到他的父亲与叔父的恶耗,当时的悲哀与痛苦,此刻似乎又一起回到他心底。 所有的一切,离此刻虽然都已遥远,但却又似俱在眼前,世上各地的寒夜虽然俱都相同,积雪的颜色也都一样,但是…… 世事的变幻却是多么离奇,多么巨大呢? 那孤苦、懦弱,受尽欺凌,受尽白眼的少年,真的就是今日的自己么?他不能相信,不敢相信,却又怎能不相信呢? 幸福与光荣,就像是一道问电一样,突然点亮了,是来得太快了么?但却有人替他惋借来得太慢了哩! 他只觉面上一片寒凉,原来不知在何时他已流下了满面泪珠。 他看不到昏冥的夜院中,正有一条伶仃的人影,缓缓向他走了过来,停下,行走,又停下…… 终于走到他身侧。 他蓦然警觉,霍然回首,一只纤柔的小手,正颤抖着举在他面前,就像往昔时,寒夜中,那永难忘怀的情景一样。 这突然而来的谅喜,使得他像呆子一样地愣住了。 纤柔的小手,颤抖得更加剧烈。 明亮的眼睛,珍珠般流下一连串欢喜而又悲伤、悲伤而又欢乐的泪珠,一连串流在雪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裴珏大喝一声:"珍珍,你……""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也不知她唤了多少声"大哥哥",只知她终于扑在她的大哥哥身上,放声哭了起来。 黑暗中又有两条人影闪过,那正是与裴珏一起住在后院中的"冷谷双木",他兄弟两人出神地向这边呆望了半晌,两人齐地轻叹一声,蹑着脚步,回到屋里,冷寒竹忍不住轻轻说道:"这个女孩子大约就是珏儿曾经说起过的袁泸珍吧?"想不到冷枯木道:"嘘,让他们去欢喜,去流泪,珏儿……唉,他也该被人安慰一下了,他也值得被人安慰的,是么?"兄弟而人一起没人黑暗,只留下一丝仍然荡漾着的叹息声。 裴珏紧紧地将袁泸珍拥在怀中,也不知过了许久,他才松开她,让她看他一眼,让他也看她一眼。 他痛苦地欢笑着道:"你……你长大了。" 她垂下头,让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帘,她轻轻说:"今天白天,我就看到了你,我想不到你已变成了一个英雄,就像我们那时做梦时常常会梦到的一样,但是我不敢现身,街上飞龙镖局的人那么多,我怕他们抓我回去,又怕他们去告诉檀……大叔!"她虽然不愿说出"大叔"两字,但多年来的习惯又岂是骤然可改? 裴珏真的笑了,但笑中仍然有泪,他说:"从此以后,你可以再也不用怕了,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保护你。"袁泸珍仰起头,凝望着他,就像任何一个女孩子凝注着自己的梦中的王子一样,既欣喜,又倾慕。 他絮絮地问着她这两年来的生活。 她和着泪,带着笑告诉他,平凡的生活,痛苦的生活,寂寞的生活……此刻似乎都已成了过去。 他又絮絮地告诉她这些年来,自己那神奇而玄妙的经历、痛苦而叉悲惨的经历。 她睁大着眼睛,默默地听着。 忽然,她明亮的眼睛露出一阵仇恨与愤怒,她握紧了双拳,仰着头颅,沉重他说:、我偷偷地听了许多人的话,在路上,在镖局里,我都听到过,我们的爹爹,真地是被……被那个人害死的么?"裴珏咬紧牙关,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咬牙咬得那么紧,甚至有一丝淡淡的鲜血,自他嘴角沁出。袁泸珍又痛哭了,伏在他身上,痛哭着道:"大哥哥,你……你要为我们的爹爹复仇呀!"裴珏轻拍着她的肩头,喃喃着道:"复仇,复仇,复仇!"忽然,她又顿住哭声,仰起了头,那明亮的眼睛中,竟流露出一阵怜悯,同情与悲哀,痛苦! 她皱紧了双眉,轻轻道:"可怜,可怜……最可怜的就是檀姐姐了!你知不知道?她为了你,是多么痛苦,她一个人躲进房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说你对不起她,一会儿又说她对不起你,常常把我拉到她房里去谈天,但是除了你,她什么都不谈,谈了又哭,哭了又谈!"她幽幽长叹一声:垂下头去,刹那之间,裴珏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竞又呆呆地怔住了。 良久,只听袁泸珍又道:"后来,听说她爹爹有意要把她嫁给什么东方兄弟,她就逃了出来,但又被她爹爹捉了回去,她要死要活,直到她爹爹回绝了东方兄弟,但是……我跑出来后,又听到她要嫁给东方兄弟的消息,唉!她听到之后,又不知怎样了?"裴珏木立当地,喃喃道:"她……她是爱我的么?"袁泸珍幽幽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裴珏只觉耳畔"嗡"然一声,"冷月仙子"艾青临死前的话,仿佛又在他耳畔响了起来。 "……你从今以后,有生之年,永远不要再去欺骗任何一个女孩子,永远不要叫一个女孩子伤心,不管你爱不爱她,只要她对你好,你就该好好保护着她,无论为了什么原因,都不要伤害她,也不要让她受到别人的伤害!"他目光凝注着冰雪,又自喃喃低语,"既已发下了重誓,我怎能伤害她呢?她……她毕竟是爱我的呀!我……我……"他痛苦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但是父仇不共戴天,我能不报么?但是,我若是报了仇,杀了她爹爹,便是伤害了她,便是违反了誓言。"父仇、誓言,往来冲击,恩情、仇恨难解难分,他不禁又想起"冷月仙子"那哀怨而颤抖的语声:"这事说来容易,其实却是很难的,因为世上总有许多奇怪的原因,让你不得不去伤害一个爱你的人!"许多种奇怪的原因……许多种奇怪的原因……爱你的人……爱你的人…… 袁泸珍突地惊唤一声,道:"大哥哥,你……你怎么样了,你……血……"她伸出纤柔的手掌,为裴珏抹去了唇上的鲜血,虽然是寒夜,但裴珏的鲜血,却有如火一般的炽热。 裴珏感动地抚着她的手掌,长叹道:"你毕竟年纪还小,有些事……唉,你是不会懂的。"袁泸珍顺从地点了点头,她心里虽然不愿意承受自己年纪轻,但只要"大哥哥"说的话,却永远是对的。 她呆了许久,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轻轻道:"今天最后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不是叫做七巧追魂?"裴珏微微一怔,道:"你怎会知道?" 袁泸珍轻轻道:"这个人可不是好人!我曾经在。飞龙镖局,里看到过他,看到他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后院,不知和檀……檀明说些什么,一直到第二晚上,才又愉偷摸摸地溜走,连马都不敢骑。"裴珏心头一惊,沉声道:"真的么?你可看清楚了?"袁泸珍坚定地点了点头,突听远处山石后一声叹息,一个沉重的语声,一字一顿他说道:"都——是——真——的!"袁泸珍面色大变,裴珏亦是心头一懔,低叱道:"什么人?"他方待飞掠而起,哪知山后人影一闪,"七巧追魂"那飞虹已轻轻走了出来,口中喃喃道:"真的,真的,都是真的!"他面上泛起了一丝惭愧的笑容,轻轻道:"盟主大哥,请恕我偷听之罪,但是这位小妹妹一进到院中,我就觉察了,是以才走出房来。"袁泸珍心头一跳,她自以为行动极为小心,不料仍然惊动了别人,她也开始了解,这班武林豪士的耳目是何等灵敏!这是她以前从不会相信的,但是她又不禁开始为他们悲哀:"一个人在外,仇家结得大多,想必就像他们一样,连睡觉都睡不安稳,时时刻刻地防备着别人。"裴珏目光炯然,一言不发地凝注着那飞虹,这素来心狠手辣,奸狡凶恶的"七巧追魂",此刻竟然满面俱是愧容,呐呐道:"不瞒盟主说,我本已与龙形八掌暗中订好了密谋,我助他消灭江南同盟,杀死金鸡向一啼,神手战飞,以及……咳咳,以及盟主你,他事成之后,助我重组同盟,拥我为盟主。"裴珏仍是一言不发地凝注着他,既不愤怒,也不怨恨。 "七巧追魂"干咳两声,又道:"方才那向一啼的死——唉,实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鼓动着他来与盟主你争杀,答应他我一定赶来帮助他。"裴珏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你……你……真的太狠了。"那飞虹默然垂下头去,裴珏忽又说道:"如此说来,那些在暗中对东方兄弟辱驾的汉子,大约真的不是你指使的了!否则那些人怎会骂出对檀明不利的话来。"那飞虹垂首道:"那些人也都是我指使的,因为我怕檀明与东方兄弟结成姻亲后,势力太大,那时他要毁约,甚至要杀死我,我也没有办法了。"裴珏心头一寒,长叹道:"江湖之中,为什么人人都要互相欺骗呢?""七巧追魂"那飞虹叹道:"武林之中,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我本来以为在这个世界中,善良的人永远无法生存,但是——唉,我现在才知道我的想法错了,无论在什么地方,好人都永远不会寂寞的。"他语声微顿,垂首又道:"这全是因为盟主你的为人,实在感动了我!我……我本想将盟主诱来此地后,在酒菜中加上毒药,我毒药甚至都已准备好了,是一种无色而又无味的毒药,但是……,唉,我实在下不了手!"裴珏心头一惊,知道自己已在生死边缘往还了一遭,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方待说话,忽听庭院中,黑暗中,突地响起了一阵震耳的长笑! 第14章(1) 夜已将去,寒风更酷,这一声冷笑之中,更是充满了森寒之意。 裴珏、那飞虹、袁泸珍蓦地一惊,暴喝一声! "谁!" 只听黑暗中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知过能改,尚属可教,你若妄施毒计,此刻还有命么?"语声激荡,激荡于凛冽的寒风中,亦不知是远是近,仿佛是在他们耳畔的声音,但庭院十丈以内哪有"人影?单掌一穿,人随身起,刷地横飞三丈,脚尖一踏积雪的枯枝,倏然三个起落,便已掠在这一片庭院之外。风吹四野,积雪凄迷,无边的静寂,沉重地笼罩大地,生像是终古以来便没有人迹。裴珏极目四顾,引吭大喊道:"师傅!老前辈……"高亢的呼声,震得枯枝上的积雪,有如山巅的乱云般四下飞落,一只孤宿的寒鸟悲鸣一声,振翼飞起,霎眼便没入黑暗中。 裴珏呆呆地愣了半响,长叹一声,掠回庭院,但见袁泸珍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满含着仰慕与热望,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七巧追魂"那飞虹双手垂膝,木立当地,面容苍白,目瞪口呆,满额俱是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裴珏微微一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小弟真该恭喜那兄……"袁泸珍忽然娇笑一声,道:"从今以后,想必你睡觉也可睡得安稳些了。""七巧追魂"那飞虹伸手一抹额上冷汗,心房却仍然在砰砰跳动,他心中正在暗中自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忽然仰天大笑数声,朗声道:"想不到为善毕竟比作恶愉快得多!"他出身草莽,自然不知道他自己所说出的这句简简单单的话中,包含着多么不简单的哲理。 裴珏暗叹忖道:"他不知经历了多少失眠的夜晚,负担过多少良心的痛苦,才能说出这句平凡而又极不平凡的话来,但愿世上的作恶之徒,此刻都能站在这里,听听他这一句自心底说的话。"三人目光交流,但觉这寒冷而寂寞的庭院,此刻突然变得温暖而充实起来,因为这庭院之中,此刻正充实着善良的人性。 汉口城内的夜街,此刻却仍然是寒冷而寂寞的。 虽然有许多劲装佩刃的大汉,以沉重的皮靴,不断地踩着地上的积雪,巡视着江岸边的镖车。 虽然有许多好奇而好酒的人们,为了探测这一场必生的暴风雨的开端,仍留恋在贪利的酒店里,作通宵之饮。 但是,四下的寒冷与寂寞,却仍是那么沉重,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 偶而有一声爆发的狂笑,划破了黑暗的岑寂,但无论多少声狂笑,却都划不开人们心中的沉重。 忽然,街的那头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呼! 不知有多少人,立刻狂奔到惨呼之声发出的地方,但见惨白的雪地上,流落着一滩鲜血。 鲜红的血迹外,一个"飞龙镖局"的手下,四肢分展,仰卧在沉郁的苍穹下,满面俱是惊惧与恐怖,目光空洞地凝视着无星无月的苍穹。 一柄雪亮的匕首,斜插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鲜血,在如此寒冷的夜晚,虽然仅刹那之间便已和地面上的惊惧与恐怖一起凝结了,从此刻直到永远,却再也无法再融合化解的开。 "战神手已开始行动了!" 兴奋而紧张的呼声,一声接着一声,在寒冷的夜街上散着。 又是一声惨呼,在长街的另一头爆发出来。 八匹长脚健马,突地自街旁的一间大宅中冲出,当头两人,手持号角,响起一连串震耳的悲鸣! 号角不断,健马开始在黑暗的城市,阴暗的角落里奔驰。 随着急这的马蹄声,一个中气极足,语声嘹亮的汉子,引吭大喝道:"凡属飞龙旗下的兄弟,一起聚集在长江渡头,不得分散!"这呼声也是一声接着一声,响遍了黑暗的城市。 整个的城市,却已大乱了,失去了宁静,也失去了治安。 虽然有一些带刀的官差,无可奈何地四处巡查着,但他们的眼睛,此刻却已似看不到刀光与鲜血。 他们只将这一切当作一场瘟疫——瘟疫,是人力难以抵挡的,但瘟疫,却总有离去的一天。 但惨呼之声,仍然不断,有时在东,有时在西。一个醉后的汉子,踏音踉跄的脚步,去寻个方便,不幸他腰旁插着的一柄无鞘的尖刀,更不幸那八匹健马此刻恰巧在他身旁奔驰而过。 于是,健马上的骑士暴叱一声,刀光一闪。 踉跄的醉汉只觉头上一阵凉的麻木,便可怜又可耻地在雪地上,任凭奔腾的马蹄,在他身上踏过。 风更急…… 一艘乌篷的江船,自黑暗中渡江而来,停泊在一处荒凉的岸边。 船未到岸,船上便有数条黑影,横飞而下,脚步不停,霎眼间便没入黑暗里,像是诡秘的幽灵一般。 他们是谁? 五匹健马,涌出一辆乌篷大车,自黑暗中冲出,狂奔过夜城中的长街,当头一人,白发白髯,目光如刀,顾盼生威。 不知是谁,在街旁发出一声惊呼! "龙形八掌来了!" 呼声未落,已有一只结实的手掌,掩住他的嘴唇,将他无助地拖在屋檐后绝望的阴影里。 于是再没有惊呼! 车马停在街旁那一座大宅旁,大门前本来挂着的一方横匾:"飞龙支局!"此刻早已不知在何时被人摘落了下来。当头马上的"龙形八掌"檀明,肩头微耸,便已跃上马鞍。 他轻轻一步,掠到车前,沉声道:"琪儿,下来。"车帘一掀,面色苍白,目光散漫的檀文琪,茫然走了出来小她面上一无表情,就连她明亮的秋波,都已失去了神采。 她茫然踩过与她面一般惨白的雪地,走入那一栋大宅,对她身旁的爹爹,竟连看也没有看上一眼。"龙形八掌"檀明目光一阵黯然,长叹一声,随着她走入宅门。 乌漆的宅门,砰地一声,重重关起,截断了人们的目光,但却截不断无数人口中的耳语,"龙形八掌到了!"…··"龙形八掌到了!"…… 天色,变得更沉重了,也不知距离黎明还有多远、阴沉的大宅中,立刻亮起了无数盏灯火。 但纷乱的脚步声,却是轻微的,"龙形八掌"檀明面沉如冰,匆匆走人了西面的一问跨院。 他一步方才迈入院门,厢房中便已响起了一阵低叱! "谁?" 檀明干咳一声,厢房中灯火剔亮,未御衣履的"东方五剑",一起迎出了门外,东方铁微微一笑道:"檀大叔怎地乘夜赶来了?""龙形八掌"檀明沉重的面上,立刻挤出一丝笑容,沉声道:"昨日已应在此等候贤侄们大驾,一步来迟,却叫你们无端受到了许多狂徒的胡言乱语。"东方铁哈哈一笑,道:"檀大叔的消息倒灵通得很。"笑声中他们一起人了厢房,但这笑声是否俱是真心发出来的呢? 个个心不在焉的寒喧数语,"龙形八掌"檀明突然长叹一声,将话头转入正题,缓缓说道:"年前承蒙贤侄们不弃,而有招亲之意,但老夫那时只觉小女年纪太轻,又恐高攀不上,是以未敢仓促决定。"东方湖微微一笑,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大哥扯衣角,截住了他的话头。 "龙形八掌"目光一转,亦不知有没有看见,接口道:"但自从浪莽山庄以后,小女得蒙震世兄大力维护之后,想不到对震世兄……唉,竟已动了痴心。"东方震面容僵木,一无表情。 东方铁含笑道:"三弟当真有福了。" "龙形八掌"双眉一展,道:"老夫人生闯荡江湖,只得此女,是以……唉!既是她心里愿意,老夫也只得厚颜来向世兄们重提旧议。"他似乎特别强调"重提旧议"四字,表示这门亲事无论如何总是你们自己先提出来的。 东方兄弟对望一眼,"龙形八掌"又道:"只是……唉,老夫门户太低,不知是否高攀得上?"东方震面上仍是毫无表情,亦无口避之意。 东方铁微微一笑道:"檀大叔名满天下,领袖武林,十年来江湖英雄,从未有一人之声名能与檀大叔相坪。檀大叔若是再说门户太低,小侄们便不知如何是好了!""龙形八掌"捋须一笑,道:"贤侄过誉了……如此说来,不知震兄身边可曾带得有文定之物?"东方铁截口道:"不过……" "龙形八掌"忍不住面色一变,道:"什么?" 东方铁国光一闪,微笑道:"檀大叔不嫌今夜仓促了些?这是三弟终身之喜,我兄弟无论如何也该为他做得郑重些才是。""龙形八掌"目光转动,心念亦在转动,缓缓道:"此……事…说……来虽然不错,但此刻事态非常,凡事只好从权,好在你我俱是武林中人,也不必来拘这些虚礼……哈哈,你说是么?"他一面思索,一面说话,是以开头四字,说得极慢,但心念一定,言语便滔滔不绝而出。 东方江故作不懂,道:"事态非常?" "龙形八掌"心念又自数转,长叹一声,道:"不瞒贤侄们说,我飞龙镖局,今日实已遇着了劲敌,老夫只此一女,总要她先有了归宿,才能放心。"东方铁缓缓点了点头,道:"檀大叔爱女心切,此话也有道理。"他生性谦恭仁厚,言语自也十分有札。 东方湖突地剑眉一扬,沉声道:"近日听得武林传言,说是檀大叔与十八年前那一段无头公案有些关系,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他年少气盛,心中若有事情,便再也留不住。 "龙形八掌"面色又自微微一变,突地仰天狂笑道:"草莽匹夫的恶意中伤,老夫从未放在心上,贤侄们却信以为真了么?"东方江,东方湖对望一眼,东方铁抢口笑道:"檀大叔游侠江湖,少不得要结下许多仇家,五弟,你怎能——""龙形八掌"笑道:"湖世兄热血直肠,正是我少年时的心性,我怎会怪他?"他目光一转,笔直地望向东方震,口中向东方铁道:"铁世兄,长兄为父,古有名训,今日之事,若是铁世兄一口承担下来,想必老爷子……"语声未了,突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自外奔来,"龙形八掌"浓眉一扬,长身而起,怒叱道:"什么事?"只见"八卦掌"柳辉垂首肃立在厅前阶下,道:"前面有人送来三厦礼物,不知总镖头可要看上一看?"他满面俱是惊恐之色,面上也大大失了常态,檀明知道此人行事素来镇静,此刻如此模样,事情必定有变。 他微一沉吟之间,方待举步而出,只听东方江微微一笑,道:"如有不便,檀大叔自管出去便是。""龙形八掌"干笑一声,道:"在贤侄们面前,还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柳兄,便请你将那三匣礼物取来。""八卦掌"柳辉面上微微露出难色,呐呐道:"但……"檀明面色一沉道:"听到了么?" "八卦掌"柳辉干咳一声,转身而出,刹那间便领着三条手捧红木拜匣的大汉,快步走了回来。 东方湖笑道:"不知檀大叔究竟有什么可喜可贺之事,如此深夜,还有人送礼过来?"只见那三条大汉将掌中拜匣轻轻放在桌上,垂首敛眉,一言不发,倒退走回厅外。 "龙形八掌"目光一扫,面色大变,沉声道:"送礼的人哪里去了?老夫倒要好好酬谢他一番。""八卦掌"柳辉恭身道:"方才只听到门外一阵响动,开门一看,这三匣东西已放在门前的石阶上,送礼的人却早已走了。""龙形八掌"冷"哼"一声,面色一片铁青。 东方五剑一起凝目望去,只见那三个红木拜盒之上,整整齐齐地贴着三方白纸,上面赫然写的竟是,"恭贺龙形八掌"檀总镖头身败名裂之喜。"下面既无具名,亦无花押。"龙形八掌"浓眉倒轩,低叱一声,"见不得人的鼠辈!"东方兄弟情不自禁地围在桌旁,只见他手掌一扬,掀起一个匣盖。众人忍不住一起惊呼一声,这制作得极为精致的红木拜盒之内,竟放的是一颗用石灰围起的人头。昏黄的灯光下,只见这人头血迹已被洗去,而且栩栩如生,上下眼帘之间,却似被一根极细的铁丝撑了起来,一双空洞而恐怖的眼睛,便瞬也不瞬地望在"龙形八掌"檀明面上,檀明大喝一声,倒退三步,他人目之下,便知道这颗人头正是他手下的得力镖师公孙大路。微一定神,他便将另两个匣盖掀开,里面不问可知,自然亦是两颗人头,正是他手下的得力镖师向飞旗与徐明所有,这三人被他连夜遣至江甫,去取"神手"战飞一家大小的首级,却不想他三人的首级,竞先被别人斩了下来。花厅之中蓦地被一阵阴森之气笼罩,"龙形八掌"檀明木立在这三颗首级之前,苍白的须发,随着厅外的寒风不住颤抖。名震一时的"飞龙三杰",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僳是东方尺弟,也不禁兴起一阵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萧索之感。"龙形八掌"檀明心头更是泛起一阵震惊之意,他深知这三人的武功,在武林中已可算是一流身手,那么"浪莽山庄"的潜力,岂非更是惊人?他自然不知道"神手"战飞取下这三人的首级,却也花了极大的代价!一时之间,众人心头俱觉十分沉重,"八卦掌"柳辉,手掌虽已紧握成拳,却仍在不住颤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东方剑突地惊喧一声:"三弟呢?哪里去了?"众人一惊,转过目光,那一直不言不动的东方震,果然已不知去向,"龙形八掌"面色大变,高呼道:"震世兄,东方震……"东方铁微一跺脚,只见厅后窗户洞开,他箭步掠到窗前,窗外寒风凛冽,哪有人影? 东方却已露出一丝轻淡的鱼肚自色,距离黎明,似乎已经不远了。 檀文琪幽幽地独坐在一盏孤灯之下,梦一样灯光,映着她梦一样的眼睛,和她的鬓发。 她的身体、心智、灵魂,都似乎在梦中一样,但这却是个多么忧愁,多么痛苦的噩梦啊! 往昔的欢乐与笑容,悲哀与哭泣,此刻俱都已经离她远去,因为她的身体与灵魂,俱已变得有如白痴的麻木。 她早已立下决心,今生今世,她永远不要再动任何情感,因为"情感"这不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么? 她拒绝回忆,拒绝思念,她只要像僵尸一般活下去,她爹爹几时为她安排下婚期,她就几时穿上吉服!然后…… 然后呢?她也拒绝去想,她深信这一份麻木会使她极快地死去,或者她不等麻木将自己杀死,便先杀死自己。 突地!窗外一阵轻响。 她不问不动,有如未闻,但窗外却又响起了一个沉重的语声。 "檀姑娘!" 她茫然走到窗前,支开窗子,此刻她心情虽有一丝微动,但是她拒绝去想,拒绝去想一切悲哀或者欢乐。 窗外黑影一闪,向她招了招手,又向她招了招手…… 当窗外的人影第三次招手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轻轻掠出窗外。 她轻功仍然是美好的,在寂静的寒夜中,轻轻地溜了出来,好像是天鹅滑行在冰面上一样。 但前面那人影的轻功,却更加高妙,她心头有些吃惊——但是她拒绝去想。 刹眼间,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掠出了后院,掠过了鳞次柿比的屋脊,掠到一角城市中的荒野。 檀文琪轻轻两掠,掠到他身前,只见他长身玉立,目光炯炯,苍白的脸,漆黑的眉,眉字间却带着一份沉重的忧郁。 她认得他,她知道此人便是武林中的骄子,"东方五剑"中的东方震,她也知道此人便是爹爹为自己订下的夫婿。 但是她面容仍是茫然,既不惊讶,也不羞涩,只是冷冷问道:"什么事?"这种出奇的冷静,使得本已冷静的东方震都为之一怔。 他木立了许久,想是要将自己心里的许多种情感都化做冷静的力量,直到他面上再无一丝表情,他才自缓缓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檀文琪道:"说!" 东方震双拳一紧,道:"你可是答应嫁给我?"檀文琪道:"是……" 东方震紧紧咬着自己的牙齿,良久良久,冷冷道:"你可是自己愿意的?"檀文琪道:"不是!" 东方震心头一凉,一阵寒意,自脚底直达心房,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他又木然良久,缓缓道:"是什么事使你答应的呢?"檀文琪目光上下移动,看了他一眼,这目光像是已完全将他当做一块木头一样,然后她冷冷说道:"我嫁给你,爹爹就永远不伤裴珏的性命。"她语声微落,嘴角突地泛起一丝轻蔑而讥嘲的微笑,接着道:"你知道了么?你满意了么?"东方震木立半晌,有如被人在脸上揍了数十个耳光一样,面是阵青阵自,心头思潮翻涌,突地大喝道:"好:好,你毋庸嫁我,我走,我走!"翻身一跃,有如疯狂的向黑暗中奔去,只留下他颤抖的语声,仍在黑暗中随风飘荡。 夜色,笼罩着檀文琪苍白的面容,她目中似乎微微有一些晶莹的光芒,她深知自己已伤害了一个少年的心,她得知自己方才那简短冰冷的语句,已像千万枝利箭,将这少年的灵魂打得百孔千疮,——但是她拒绝去想。 江湖中从此会少了一个前途无限的英雄,她爹爹期望中的婚礼永远也不会举行,做好的吉服将永远置之高阁。 但这些,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拒绝去想。 她什么也不想,像是什么都未曾经发生过似的,静静地向来路掠回。 突地,她发觉有一条人影挡在她面前。 这人影来得是如此突然,就像是一片突然飘来的寒雾,檀文琪一提真气,顿住身影,只见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位自衣如雪,云髻高挽,但身形之高大却是骇人听闻的女子。 最怪的是,在这女子身后,竟然还负着一只黄金色的藤萝,藤萝之中,竟坐着一个满身金衫的男子。 他身躯之小,有如幼童,但衣冠峨然,却仿佛王侯。颔下长须飘拂,丝丝缕缕,轻轻拂在这雪衣女于高挽的雪害之上,一双仿佛可以直透人心的目光,却瞬也不瞬地在望着檀文琪。 擅文琪心头微震,已自想起这两人是什么人来!她心头一片冰凉,面上竟也无动于衷,只是轻轻一揖,淡淡说道:"有何见教?""金童"长叹一声,缓缓道:"只怕除了珏儿死在她面前之外,世上的任何事都不会让她心动的了!""玉女"面上一片伶悯关心之色,轻轻道:"孩子,你年纪轻轻,来日方长,为什么这样想不开呢?"檀文琪凄然一笑,缓缓道:"蚕已成茧,唯等抽丝,蜡烛成灰,泪早流干,世上万物万事,便如镜花水月而已,晚辈实在想得太开了包"金童"伸手一捋长髯,含笑道:"真的么?""玉女"回首望他一眼,微嗔道:"人家已是这种心情,难道说话还会骗你么?"金童"哈哈笑道:"孩子,告诉你,你的蚕既没有成茧,你的蜡也没有成灰,只要有我老头子夫妻俩人在,世上就没有补不好的多情常恨之天。"檀文琪秋波一亮,忍不住抬头望了这两位武林异人一眼。 "玉女"轻轻一笑,伸手抚弄着她的鬓发,道:"孩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世上永远没有真情所不能感动的事,想起以前,我和他……"她情深如海地回首望了"金童"一眼,她粗豪的面容,突地呈现出一种无比的温柔,缓缓接道:"我和他那时所遇着的阻碍与困难,真不知比你们还要多若干倍,但是……你看,我们现在还不是在一起了么?"檀文琪望着这两位武林异人悬殊的身影,望着他们两人之间温柔的情意,突然觉得自己冰冷而麻木的心房,又有了一丝情感与温暖。 在这一双武林异人面前,世上所有的"不可能"似乎都变作了"可能",世上所有的"情痴"似乎都变作了"信仰",世上所有的"梦"似乎都变作了"真实",世上所有的"眼泪"却可能变作"微笑"。 她喃喃低语:"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是真的么?""金童"笑容一敛,正色道:"自然是真的,只要你的情感能经得起痛昔的考验,那么你的真情,便总会得到报偿的一天。""玉女"柔声道:"孩子,你有了真情,但是你没有信念,所以你就变得痛苦而麻木,孩子,你愿意听我们的话么?"檀文琪突觉心头一阵真情激荡,面上已流下久未流落的泪珠。 她仰面向天,点了点头。 "金童"朗声笑道:"好,只要你有真情与信念,我就炼得出补天的采石。""玉女"柔声道:"孩子,跟我们走,在你前面虽然还有一段遥远而艰难的路途,但是不要怕,你看,黑暗虽长,黎明不是也到了么?""檀文琪再次点了点头,跟着这一双武林异人,向东方第一丝曙光走去。黑暗虽长,黎明终于到了。风仍急,雪又落,冬,更寒了。但武汉镇上的一群,却丝毫不避寒冷,仍然拥挤在那一条长街上。昨夜通宵未眠的人,今晨仍然是精神奕奕。"龙形八掌"到了,暴风雨还会远么?多数的目光,或远或近地都聚集在那扇紧闭着的黑漆大门上。流言、耳语,不断地在城中传播着!"你可知道,战神手也到了这里?""昨夜我看见有人送了三个红木拜盒,到龙形八掌那里,里面说不定装的是什么东西?""龙女檀文琪也来了,大概就要和东方五剑中的震三爷成亲了,这一来,嘿,龙形八掌可更是如虎添翼了。""我和你打赌,不到午间,裴大先生就会来我檀明报仇。""你倒说说看,他们两位到底是谁武功高些?""神手"战飞的手下,也混杂在人群中,传播着或真或假的流言。"你可知道,飞龙三杰公孙大路、向飞旗、徐明三位主儿,都被战神手切下了脑袋,昨夜那三个拜盒,里面装的就是他们的人头。""你可知道,檀明虽然将女儿带来,但人家东方兄弟却未必肯跟她成亲,坏了自己的名头。""裴大先生年纪虽轻,但武功可真是高得不可思议,只要他一出手,龙形八掌檀明可真不是他的对手:"流言、耳语,满城风雨。时间,过得生像是分外缓慢,将到午间,武汉镇上,汉口城里,却仍未出现过"裴大先生"、"神手"战飞、"东方五剑"、"龙形八掌""七巧追魂"这一些万人瞩目的人。城内虽未落雪,郊外却有雪花。裴珏立在檐下,望着纷飞的雪花,心头思绪,已如雪花一般纷乱。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汉口城里,但是最最深爱着他的女子,却就在他仇人的身侧。"…""你从今以后,有生之年,永远不要叫任何一个爱你的女孩子伤心……"他反复默念着这句话,眼前纷纷的雪花,每一朵似乎都变成"冷月仙子"那苍白、悲哀,而又刻骨铭心的熟悉的面容。他不忍违背她临终前的话,但他却又怎能忘记那不共戴天的深仇?他不能忘记那不共戴天的深仇,但他又怎能忘记檀文琪那如海的深情?"无论怎样,我总不能让爹爹与叔叔含恨于九泉之下!"他心中终于下了决定,霍然转身,坐在窗前的袁泸珍突地幽幽地长叹了一声,缓缓道:"雪这么大,文琪姐姐不知道怎么样了?"裴珏心头一阵颤抖,"七巧追魂,"那飞虹道:"唉,龙形八掌一直到此刻仍没有动静,这样等待真比什么事都要令人难受:我……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已变志,如果我去探测一下,必定可以将他们的虚实情况探测出来。"裴珏轻叹一声,摇头道:"那兄,欺人之事,必不可久,我们既不愿人家以好计欺骗我们,我们又何苦以好计去愚弄别人?""七巧追魂,怔了一怔,只觉此话义正词严,实是不可反驳。"冷谷双木"端坐在窗的西侧,冷寒竹忽然道:"消息来了!"语声未了,只见一个劲装疾服的汉子,匆匆奔入,面上的神色,像是突然寻着了宝藏似的…… 那飞虹一声叱间,他便急急道:"城里面现在已经更乱了,流言纷飞,满城风雨,从飞龙镖局的手下传出来的消息,飞龙三杰确已毙命。"那飞虹淡淡应了一声,只听他接口又道:"最要紧的是,在昨天夜晚,东方五剑中的东方震,以及那龙女檀文琪竟一起失踪了,所有的人遍寻不获,也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直到此刻,龙形八掌檀明还在焦急之中,是以始终没有动静。"袁泸珍惊叹一声! 裴珏面色大变。 "七巧追魂"呆呆地愣在当地,不知是惊是喜。 就连"冷谷双木"都被这惊人的消息震得长身而立。 那飞虹沉声道:"这消息是否可靠?" 劲装汉子喘息着点了点头,哪知这一阵惊异还未过去,众人还木立当地,院外突地又有一人飞奔而入,嘿声道:"门外突有个飞龙镖局,中的趟子手来求见裴大先生。此人武功甚高,赵平飞、王得志想上去将他擒来叩见盟主,哪知他轻轻一羊手,就将赵平飞、王得志击倒在地!""七巧追魂"那飞虹面色更是铁青,沉声道:"你看清了此人是什么模样?"这汉子微一沉吟,道:"此人面色一片蜡黄,看来仿佛有重病在身,穿的是飞龙镖局趟子手的衣衫,头上戴着一顶范阳毡笠,紧紧压在眉毛上,别人很难看到他的目光,脚上穿的什么鞋子,小的却没有看清!""七巧追魂"冷"哼"了一声,又道:"他身上可带有兵刃?"这汉子垂首道:"他身材与我这般模样,身上没有兵刃,但腰间却似暗藏着一条练子枪,七星鞭之类的软兵器。""七巧追魂"双眉一皱,道:"飞龙镖局中,哪里有这样的角色?盟主,小弟先去看看。"裴珏面沉如水,截口道:"此人寻的既然是我,自然是我出去,"语声未了,他已走出门外,极快地穿过庭院,穿过大厅,只见敞开的大门外,一片嘈杂,十数条汉子,拥挤在门前,挡住了那人的身影,裴珏双手一分,大步而出,只见一条汉子,果如方才形容的模样,垂手立在阶前,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似乎根本就未将面前这十余条汉子看在眼里。 第14章(2) 裴珏剑眉微扬,沉声道:"朋友是谁?寻裴珏有何见教?"这汉子仍然低垂着头,也不望裴珏一眼。 裴珏皱眉道:"在下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见么?"只听这汉子干咳一声,嘶哑着声音道:"檀总镖头有令,要我来劝你归降飞龙镖局,否则……哼哼!"裴珏面色一沉,冷笑道:"你回去——"语声未了,突见这汉子竟仰天大笑起来,举手一挥,挥去了头上的范阳毡笠,露出一双雪亮的眼睛。 裴珏凝目望去,突地大喊一声:"原来是你!"一步掠了过去,紧紧抱住这个人的肩头,竟在这结冰的雪地上,纷飞的大雪中,狂笑雀跃起来。 方自出门的"冷谷双木"、"七巧追魂"以及袁泸珍见到这般情况,都不禁为之一愣,大笑声中,只听裴珏道:"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怎地也不通一下信息?"那汉子大笑道:"我当真行动神秘得很,怎能走漏消息?"他一面大笑,一面扶着裴珏的臂膀,走上石阶。 袁泸珍秋波转处,轻呼道:"李耀民,你怎么也来了?"裴珏一怔,停步道:"李耀民,谁是李耀民?""七巧追魂"目光凝注,只觉得此人的一双眼睛好生熟悉,沉吟许久,终于想起,脱口道:"七巧童子,怎地来了?"袁泸珍大奇道:"谁是七巧童子?他明明是飞龙镖局里的趟子手李耀民,你们切莫要上了他的当!"裴珏心念一转,哈哈笑道:"想必你这些日子里又弄了些什么花样?但七巧童子吴鸣世怎地会变成李耀民了呢?""七巧童子,吴鸣世仰天笑道:"李耀民者你要命,要你命,要檀明的命之意了!哈哈——此事说来话长,快些摆酒,待我详谈。"他们大笑着携手走入后院,这一双患难相共的生死朋友,虽然许久未见,但情感上却毫未生疏。 只是他们觉得彼此间都有些变了。 人厅之后,那飞虹立刻招呼摆酒,"七巧童子"吴鸣世笑道:"恭喜那兄,终于大彻大悟,稍后小弟要敬那兄三杯。"裴珏、那飞虹齐地一"愣,脱口道:"你怎会知道?"吴鸣世含笑道:"方才被我打倒在地上的赵平飞与王得志,便是我一手安排在那兄手厂的内应,因为那兄的一举一动,小弟都关切得很。""七巧追魂"怔了一怔,掌心不觉又暗中沁出冷汗,他本来以为自己心智可称一时之选,此刻心中不禁惊恐、惭愧交集。 酒方摆起,"七巧童子"吴鸣世便开始叙述他这些日子来曲折离奇的故事,他最先说:"我最初听裴兄讲起他的身世,便知道龙形八掌,必是对他藏着极大的阴谋,谁要说他这样的人天资愚鲁,那些人不是疯子便是白痴,檀明既非疯于亦非白痴,自然是另有居心。"是以我一开始便用易容药改换了容貌,投入飞龙镖局想在暗中留意檀明的破绽,后来我又在无意中寻着了那车夫过不去,听到了他梦中的呓语,我就以各种方法,逼得他心甘情愿他说出这件隐秘!"他说得甚是简单匆忙,仿佛还有什么大事要等着他去做似的。但这简单而匆忙的言语,却已足够使得众人为之感叹惊奇。他微微一笑,接着道:"我曾听裴兄说起过这位袁姑娘,是以我常在暗中留意着她,借故和她说两向话,又在有意无意间,告诉了她许多事!"袁泸珍双目圆睁,轻唤一声,道:"呀!难怪——真想不到,你…你真的是聪明。"吴鸣世微笑一下,向裴珏道:"那次这位那兄到飞龙镖局时就是我引着袁姑娘在有意无意间见他一面,后来我又将檀明和十余年前那一段无头公案的关系,告诉了袁姑娘,然后再引发她出来找你的意思。"裴珏伸手一拍前额,感叹道:"我那时便觉奇怪,她一个小女孩子,怎会探出那么多秘密?原来……唉,七巧童子,你真该改名叫做十巧童子才是。"袁泸珍睁着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道:"我逃出来的时候,差点被他们抓回去,是不是又是你在暗中帮我将他们引开的?"吴鸣世微笑颔首道:"那次我也十分危险,差点被他们发觉真相,幸好那般人都是蠢驴!""七巧追魂"那飞虹长叹道:"那些人并不太蠢,只是吴兄你……唉,当真有经世之才,过人之智。"吴鸣世道:"那兄过奖了。" 他面上突然泛起一阵得意的光辉,接口道:"这些事倒还不足为奇,此刻在汉口城里,小弟倒确实写下了一些得意之笔,日落以前,我们必定要赶到汉口城去,到那时……哈哈。"他得意地大笑数声,举起面前酒杯,仰首一干而尽。 袁泸珍幽幽叹道:"这些事我已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出来的了?你却说都不足为奇,大哥哥,我真想不到你有如此聪明的朋友,看来比你还要聪明得多。"裴珏含笑道:"他一直就比我聪明得多。" 如此俗气而容套的称赞之言,在他口中说出,却是那样地真心而诚恳,吴鸣世摇头道:"错了错了,我再聪明,也不过是绿叶而已,只能为辅,不能为主。"他笑容一敛,忽地正色道:"裴兄,你要知道,真正的牡丹是你,当今江湖中大乱已起,收拾残局的,也必将是你,上天生你,乃为公,你切切不可为了一些儿女情仇,消磨了自己的志气,我方才看你意志消沉,心里实在难受得很,你要知道此刻武林中千千万万的眼睛,俱都注目在你身上,千千万万个希望,也都寄托在你身上,你若是自暴自弃,岂非叫天下武林朋友伤心!"裴珏心头一震,宛如一桶清水,灌顶而下,心头顿觉一片清明,刹那间便将所有的"私"情、"私。怨一起抛开,心中暗骂自己:"裴珏呀裴珏,你当真该死,天下武林朋友的前途气运,难道不比你私人的一些情仇思怨重要得多?"一念至此,他心头既是惶恐,又是感激,忍不住长身而起,向吴鸣世当头一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冷寒竹道:"好朋友!"冷枯木叹道:"当真是好朋友。" "七巧追魂"那飞虹长叹道:"谁若是交了你们两人这样的朋友,此人当真走运得很。"过了午时,密布阴霾的苍穹,突然射出一片阳光,笔直地射在汉口城里的长街上。 长街上的人群,此刻几乎已沸腾了起来,除了酒家茶栈,所有的店铺俱已歇业,汉口城内所有的朋友约会、喜庆丧事、生意来往、银钱交易……此刻也都早已完全停顿。 上插"飞龙镖局"旗子的镖车,仍停留在江边,但镖车旁的镖伙们,神色却已都有了些沮丧。 所有的流言与耳语,都是对"龙形八掌"如此不利,这当真使武林中人大为惊讶,本自占尽优势的"飞龙镖局",情势怎会变得如此恶劣? 长街上人语喧腾着,本来有着顾忌的人,此刻竟都放声而来,整个的汉口城,此刻就像一锅煮沸的开水一样。 那一扇黑漆的大门,直到此刻,还未启开,于是聚集在门口的人,便越来越多,像是一群等着看赛神会开锣的观众一样。 忽然,真的有一阵锣声响起! 千百道目光一起转首望去,只见百十条黑衣大汉,结队而来,当头四人,手敲铜锣,后面数十人,手持雪亮长刀,再后数十人,手特长弓,后背长剑,拥着一个麻衣孝服,满面悲容的少年,走入长街。 众人惊奇交集,只见这些黑衣大汉将这少年拥上了屋檐下的一张方桌,然后钢刀手围在四侧,弓箭手又围在钢刀手之外。 铜锣再次响起,那麻衣孝服的少年便带着眼泪与愤怒,叙说起自己悲惨的遭遇。 他自然就是十余年前丧身在那件惨案中镖师的后代,他沉痛地叙说着自己身世的悲哀。 这沉痛的悲哀,立刻便博取了千百人的同情与愤怒。 说到最后,这麻衣孝服的少年忽然跪到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小子幼遭孤苦,身披奇冤,又被那恶贼好谋所害,以至直到今日尚是手无缚鸡之力,小子的血海深仇,只有仰仗各位父老、叔怕、兄弟们为小子主持正义,为武林主持公道!"众人立刻大哗,也不知是谁在群众中大喝道:"好贼,打死檀明这假仁假义的好贼!"这一声大喝,有如星星之火,立刻引起了燎原之势。 刹那间整条长街俱已被怒喝声吞没。 汉口城的四面八方之处,也有同样的麻衣少年,在叙述着同样的故事,引发起同样的怒喝。 要知这般武林群豪俱是热血冲动之辈,经过这许多日沉闷的待候,此刻早已压制不住,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引发! 本来只不过是为了看看热闹而来的人们,此刻早已放弃了袖手旁观的立场,愤怒地大喝起来。 甚至连"飞龙镖局"旗下的一些镖伙,也被这一番言语所动,竟变得袖手旁观起来。 另一些人虽然对檀明忠心耿耿,但见了这一群愤怒的人群,哪里还敢出手?他们只希望那漆黑的大门快些启开。 突然,有十数人蜂涌到江边,冲开了那一帮沮丧的镖伙,将镖车推下江岸,扑通,落人浊黄的江水里。 这一个惊人的举动立刻便引起了千百人的效法,千百人一起蜂涌而上,将百十辆镖车一齐推下了江岸,飞溅趄的江水,溅湿了远在江岸旁数丈开外人们的衣衫,但是这冰冷的江水反而没有浇灭人们的怒火,反似在火上又加了些油,使得人们的愤怒燃烧得更加剧烈。 他们又蜂涌着回到那漆黑的大门前,一声怒骂响起,"檀明,你出来,还我们一个公道。"千百声怒骂随之响起。 一块石块,砰地,击在那黑漆的大门上。 于是,石块,水果,甚至茶杯、碗盏,便像是暴雨一般投在那黑漆的大门上,灰黯的围墙内外。 这就是群众的心理,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就利用了群众的心理而成就了霸王之业。 但若不是聪明绝顶的人,却万万不会利用这群众的心理与热血。 这一切计划,自然俱都是聪明绝顶的"七巧童子"吴鸣世安排的,他联络了所有被害镖师的遗属,将他们一起送到武汉,再设法与"神手"战飞取得了密切的联络,让"江南同盟"的手下的群众中鼓扬起一阵无法熄灭的怒火。 所有的事情的发生,俱都在他周密的安排与计划之中,而所有的安排与计划,俱都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自郊外入城的"七巧童子"吴鸣世,一路上详细地叙出了他的安排与计划,然后微微笑道:"这就是群众的心理!""七巧追魂"那飞虹长叹一声,击掌道:"好一个群众的心理!"裴珏一言不发,面寒如水,良久良久,方自缓缓道:"这岂不太过份了么?"袁泸珍幽幽一叹,道:"我也觉得太过份了些。""七巧童子"吴鸣世长叹一声道:"情非得已,事宜从权,我这样的做法,虽然失之仁厚,但对檀明这样的人来用这样的方法,却是再恰当也没有。今日一役,檀明若胜,他的锋芒必定更盛,姑且不论那一段血海深仇,以武林情势而言,也是悲惨之极的事,他一生以奸狡之权术对人,我此刻也以好狡之权术对他,这岂非公道已极的事!裴兄,英雄处世,切忌有妇人之仁,以小仁乱了大谋!"裴珏默然良久,长叹道:"英雄,英雄……" "英雄,英雄……" 端坐在客厅的红木大椅上,"龙形八掌"檀明也正在喃喃自语:英雄?英雄,谁是英雄,英雄又算得了什么?"这一世英雄,雄踞武林的一代大豪,此刻心底的落寞与萧索,世间又有哪一枝笔能够描摹?由平淡而绚烂,由绚烂而极盛,此刻,他仿佛已感觉到日落后的萧索。檀文琪的突然离去,所给予这老人的痛苦与刺激,当真比泰山还要沉重,他只觉雄心渐失,万念俱灰!东方铁、东方剑、东方江、东方湖兄弟四人,面色铁青,端坐在厅堂中央,门外的怒骂,已使得他们难堪,落在院中的石块、杯盏,更使他们难以忍耐,但他兄弟四人侠义传家,此刻却又不忍放手一走。他们谁也猜不出来,东方震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突然出走?为什么竟会和檀文琪一起失踪?大厅侧的耳房中,"八卦掌"柳辉、"快马神刀"龚清洋,以及边少衍、罗义等,正在窃窃私语着。他们在密谋计划着什么?"神手"战飞的行踪是难以被人寻出的。他此刻正斜倚在"长乐里","白兰院",武汉名妓"小白兰"的香闺中。紫金钩挂流苏帐,鸳鸯枕叠翠裳,"神手"战飞斜倚在流苏帐下,鸳鸯枕上,播弄着帐边的金钩。金钩叮当,默坐在他对面的"小白兰"圆睁秋波,好奇而诧异地望着面前这个豪客。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客人,在她一颗被风尘染得变了色的芳心中,这粗旷中带着忧愁,随便中带着威严的豪客,对她竞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之力,但是从昨夜的深夜,直到此刻,他却只是呆呆地坐着,皱眉地深思着,偶而到门畔去发一个简短的命令,偶而从她莹白如玉的纤手上喝一杯辛辣的烈酒。她忍不住幽幽长叹一声,轻轻道:"喂,你在想什么?"神手"战飞随口漫应了一声,他心中的确有着许多心事。照目前的情势来看,"江南同盟"的确已稳操胜算,但是这种胜利对他而言,却是毫无利益的。他忽然发觉,他计划中所培养的"傀儡",至今已成了一个光芒万丈的"英雄","英雄"是任何人无法控制的,他计划中的权势与光荣,至今可说是毫无希望落在他自己手中。他仔细地分析着情势,他总算是个"枭雄",对于情形的判断,是那么粗细而睿智,他明确判定了自己在一场胜利中所能得到的收获,与他先前计划的实在相差得大多。"小白兰"虽然久经风尘,却又怎会猜得中面前这草泽之雄的心事?她轻轻抬起赤裸的纤足,在"神手"战飞胸膛上点了一下,娇唤道:"喂,你——""神手"战飞浓眉一扬,双目倏睁,厉叱道:"你要作什么?""小白兰"芳心一凛,只觉他的目光像是刀一样,使得自己不敢逼视,但风尘中的经历却使她发出与常人不同的反应。 她反而"嘤咛"一声,扑到"神手"战飞的身上,撒着娇:"你为什么这样凶?我是看你愁得发慌,才想替你解解闷,我是喜欢你呀!"温柔而绮丽的娇语,使得"神手"战飞失去了雄心突然起了一阵激荡。 他紧皱的双眉渐渐放宽,目光也渐渐柔和,这一生风尘奔波,为声名事业挣扎、奋斗,甚至欺骗、抢掠的武林泉雄,如今骤然落入温柔乡中,骤然尝到了温柔乡中的温柔滋味,这对他失望、落寞、而渐渐老去的雄心,是一种多么大的诱惑。 "小白兰"感觉到他情绪上的变化与波动,她轻轻伸出春葱般的玉手,为他轻轻整着颔下的长髯,轻轻道:"你……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给我听听,好么?""神手"战飞长叹一声,缓缓道:"你不会懂的!""小白兰"以明媚的秋波温柔地望着他,轻轻又道:"那么……我唱一只曲子,替你解愁好么?"她婀娜地站起来,她赤裸的秀足,踏过厚厚的地毡,她莹白的纤手,取下了墙角的琵琶。 轻轻调弄,慢慢理弦,轻轻咳嗽。 然后,她慢声轻唱,她的歌声是那么绮丽而温柔。 在这温柔而绮丽的歌声中,"神手"战飞突然发觉这里的温柔滋味,或者竟将是他将来最大的安慰。 他凝注着面前这美丽的女子,心里忽然泛起了一阵从来未有的荡漾、温柔。温柔不是最最容易消磨雄心的么? 但是他此刻必须出去,为自己的权势作最后的挣扎。 他一振衣裳,长身而起,外面的怒喝与暴动之声,已隐隐传到了这绮丽而温柔的香闺中来。 长街上更乱了。 漆黑大门外的人群,像是疯狂了似的,但是,"龙形八掌"檀明的余威仍在,他们竟没有人敢冲上那石阶一步。 "飞龙镖局"的镖伙,有的已偷偷脱下了"飞龙镖局"的衣裳,混杂在愤怒的人群,有的甚至已偷偷溜走! 冬日虽已西斜,但毕竟已从阴霾中挣扎而出,也毕竟还有着它亘古未变的威力,将地上的积雪,融化成一片片黑的泥泞。 千百双足,在泥泞上践踏着。 西斜的阳光,映得黑漆的大门散发着乌黑的光泽。 实地!大门霍然开启! 雄踞武林叱咤江湖的一代大豪"龙形八掌"檀明,一手捋须,面寒如铁,缓慢但却有力地大步而出。 他厉电般的目光四下一扫,长街上的喧乱立刻静寂下许多。 这一世之雄果然还有着他的威仪,这威仪早已深入武林中人的心目中,当他厉电般的目光扫至第三次时,沸腾着的长街,已静了下来。 由极乱而极静,这长街上此刻便像是死一样安宁,偶而有自别处狂奔而来的人们,但此刻却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龙形八掌"檀明目光缓缓扫过这一群被他声威所懔的人群,眉宇间的忧郁并未丝毫减少,他放下手掌,沉声说道:"你们要做什么?"他面上虽然是如此镇定而从容,但是他心中却隐藏着许多焦虑,忧患和不安,而此刻他说出这句话来,却是神定气足,绵绵密密,有如法钟巨鼓同时震荡,又有如春雷突然暴发,就连西方的斜阳,似乎都也被他这成猛沉重的语声震得更落下去了些。 立在最最前面的人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此刻东方兄弟已自缓步而出,看到这番情况,不禁暗叹一声,齐地忖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不到龙形八掌一路如此,此刻却还有如此惊人的声威!""龙形八掌"浓眉一扬,厉声叉道:"如果无事,站在这里胡闹什么?还不赶快退下去!"立在前面的人,情不自禁地又向后退了两步,但后面的人却寸步未移,于是人群中间又起了一阵骚乱。 骚乱方起,立刻有人大呼道:"血债血还,姓檀的,十余年前,你做下的满身血债,你若不以血洗清,休想过得去今日!"呼声过后,大乱又起,"龙形八掌"双目一张,浓眉剑飞,厉叱一声! "住手!" 这一声厉叱更有如晴天之霹雳,当空击下,同时在千百人耳中响起,千百个杂乱的声音,竟一起被这一声厉叱震住。 "龙形八掌"檀明双拳紧握,厉声道:"是什么人说话?只管到前面来说!"人群中你望我,我望你,竟无人敢向前走动一步。 又是一阵死般的静寂,檀明沉声道:"十余年前那一段无头公案,各位未曾忘记,檀明也未曾忘记,时时刻刻都想探测出其中的真相,但真相至今还隐于浓雾,各位知我檀明已久,岂可随便听信一些小人的血口喷人,就指我檀明为凶手?"他双臂一挥,大喝道:"我檀明可像是凶手么?"众人仰首望去,只见他卓立如山,满面威仪,有的人已不禁在心中暗问自己:"他像是凶手么?"立得远的,也已不禁开始了窃窃私议,人群中突有几人移动,然后四面八方又同时响起了一阵愤怒的声音。 "事实俱在,你还想狡赖么?" "好汉做事好汉当,檀明呀,想不到你竟是这么一个懦夫!""龙形八掌"檀明须发齐扬,大喝道:"什么事实,什么证据,有谁能指出一件来么?若有人能举出一件,我檀明立刻横刀自刎在天下高明人之前,不劳别人动手,若是仅这样凭空说话,含血喷人,怎能叫天下人心服?"他语声微顿,立刻接口道:"若是真有真凭实据之人,只管出来。我檀明绝不损伤他一根毛发!"语声未了,东方铁忽然大步向前行走,朗声道:"我东方铁以飞灵堡数十年来在武林中之地位担保此刻龙形八掌檀明所说的言语,若是檀明今日动了拿出真凭实据之人一根毛发,我飞灵堡便先向他要个公道,若是无人能拿出真凭实据,只是凭空捏造,含血喷人,我飞灵堡也要代檀明向各位要个公道。"他语声清明,声如金石,几可上冲云霄! 檀明不禁深含感激地望了这正直而侠义的少年一眼,只听他语声微微一顿,立刻接口又道:"各位武林,朋友有谁不相信飞灵堡的话么?"江南的虎邱"飞灵堡""东方世家",在武林中之地位当真非同小可,此刻这东方少堡主话说出来,立刻便又将群豪一起震住。 仿佛有个人在人群中低语了句:"你们是亲家,你当然帮他说话!"但是他语声未了,却又已被东方铁扫过的眼神震住。 又一次,长街上死一般地静寂。 静寂之中,突有一声震耳的狂笑,自长街的尽头传来。 第15章(1) 这一切变化,动乱、惊呼、怒喝,以及这一切变化中的平静与沉寂,裴珏俱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他伫立在一座酒楼上的窗户前,无言地看着这一切事故,心中亦不知是愤怒,抑或是怜悯与悲哀。 "七巧童子"吴鸣世却以凝目望着他面上的表情,不时得意地微笑一下,显然对自己安排下的效果,甚为满意。 东方铁的一番言语,只不过引起了他一声冷笑,裴珏侧目道:"此时此刻,还有什么好笑的事么?""七巧童子"吴鸣世微笑不已,突又长叹道:"我在笑这些少年得志的少年,凭着父兄师门的余荫,在武林中博得了一份声名,却丝毫不知道武林中的奸诈,龙形八掌眼见已是众叛亲离,穷途日暮,这东方铁竟还在为他说话……唉!"他长叹一声,住口不语,似乎对东方铁如此作风,甚是惋借。 裴珏默然不响,忍不住叹道:"唯其如此,我才觉得东方兄弟毕竟不失为名门之后,热血男儿,你怎能如此轻蔑他们?""七巧童子"日中一阵光芒闪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此刻"神手"战飞却已突然在长街上出现。 这正如一方硕大的山石,突然投落在本已波浪重重的湖水里,"噗通"一声,浪花四溅。 沸腾了的人群,此刻更沸腾到了顶点,东方兄弟面色微变,"龙形八掌"神色肃然,望着"神手"故飞一步一步地走近自己。 他每跨一步,暄腾的人群便抑止一些,直到他走到"龙形八掌"檀明面前,喧腾的人声便又寂绝。 东方铁微一抱拳,道:"战庄主可是有什么真实的证据么?""神手"战飞冷冷一笑,目光闪电般扫向"龙形八掌"檀明,朗声道:"你可是真地要证据?""龙形八掌"晒然一笑,浓眉耸动,突地厉叱一声:"拿证据来!""神手"战飞手掌一挥,只见两条大汉,挟持着一个畏缩的汉子自人丛中走了出来,"神手"战飞大喝道:"过不去,你可认得此人是谁?""过不去"畏缩地望了"龙形八掌"一眼,颤声道:"这位就是龙形八掌檀大爷!""神手、战飞沉声道:"你且站在这里,将你亲眼所见之事,当着天下英雄说出来。""过不去"全身剧烈地颤抖一下,道:"小……小人……不……敢;……他只觉"龙形八掌"檀明的两道眼神,有如两柄利剑般望到自己心里。"神手"战飞面色一闪,转向东方铁道:"东方少堡主可能负责此人的安全?"东方铁沉声道:"在下以身家名誉为保,此人若有半分损伤,唯我东方铁是问!""神手"战飞回首道:"有了东方少堡主保护,你还不敢放心么?""过不去"终于鼓起了勇气,一字一字地将那一番言语又说了一遍,他语声虽不大,但满街之人却都寂静如死,凝神倾听。 "龙形八掌"檀明始终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没有任何人能从他面容上看出一丝他心底的思想与意念。 东方兄弟面面相觑,面容灰白。 但小楼上的裴珏,面容却比他更灰白几分。 吴鸣世低声道:"再过片刻,裴兄你便可步下楼去,为亲复仇了。"裴珏垂首默然,良久良久,方自缓缓道:"我只愿无人助我。""七巧童子"吴鸣世目中又是一片光芒闪动,他两个身后的袁泸珍却幽幽叹道:"我也不愿看到这么多人来围殴一老人,即使……唉,即使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裴珏回观一眼,只觉自己只有在这小小的女孩身上,才能寻获一份真诚的了解与同情。只听"神手"战飞大喝一声:"各位朋友,你们可曾听到他的话了?"人丛中一阵怒喝,战飞转首道:"檀明,你还有什么话说?十余年前那大雪之夜,你可是到了保定城?""龙形八掌"面沉如死,冷冷道:"不错。" 人群中怒喝声,几可将两边的楼房俱都为之震坍。 东方兄弟面色大变,"神手"战飞却不禁一愕,瞬又喝道:"如此说来,你已承认枪剑无敌裴氏双杰乃是被你毒手杀死?"小楼上的裴珏心房颤抖,手足冰冷。 只听"龙形八掌"檀明缓缓道:"十余年前,那大雪之夜,在保定城中的人,何止千千万万,难道就全都是害死裴氏双杰的凶手吗?"人丛中的怒喝变成漫骂,"神手"战飞仰天狂笑着道:"好无耻的狡辩,难道你……"语声未了,"龙形八掌"檀明竟已仰天狂笑起来,他这以充满真气所发出的笑声立刻将"神手"战飞的笑声压倒。 "神手"战飞怒喝道:"你笑些起什么?哼哼,真亏你直到此刻还笑得出来!""龙形八掌"檀明笑声嘎然而顿,沉声道:"凭着一个贩夫走卒的语言,你便说是真凭实据,老夫真不知你是好狡抑或是愚蠢。"他语声微顿,目光四扫,大声道:"像这样的证人,老夫随时随地都可以收买数十个,各位朋友俱是明眼人,难道就信了他的话么?"怒喝与漫驾渐渐平息。 东方铁目光一转,皱眉道:"凭心而论,你的确算不得是真凭实据,战庄主……""神手"战飞截口冷笑道:"好个算不得真凭实据,如此说来事隔经年,除了枪剑无敌人死复生,便再无人能证明这姓檀的便是杀人的凶手了?"东方铁愕了一愕,回首望了望他的兄剃东方虬东方江、东方湖,三人面上各有表情,却也都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才是。 小楼上的"七巧童子"冷笑一声道:"好一个狡猾的老人!"裴珏忽然叹道:"不过以事论事,直到目前为止,我们当真没有一件真正可以定人罪,已的证据,若凭这些莫须有之事,便要置人死地,当非……""七巧童子"吴鸣世冷冷截口道:"裴兄,你心肠也未免太仁厚了些,妇人之仁,岂足成事?"裴珏呆了半晌,心中突地对吴鸣世的言语,起了一阵轻微的反感,目光下望,只见"龙形八掌"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当地,似乎走上任何险恶的风浪,都不足以将这老人击倒。 良久良久,东方铁方自沉声道,"事已至此,我兄弟虽是局外之人,但也不得不说旬公道之言,若无真凭实据,还望各位三思,莫要冤枉了好人!""神手"战飞冷笑一声,方待说话,突听一声大喝:"我有真凭实据。"众人齐都一惊,千百道目光随之望去,只见"八卦掌"柳辉,"快马神刀"龚清洋,以及罗义,边少衍四人,大步而来。 这四人俱是"龙形八掌"的亲信心腹,此刻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不但众人惊奇诧异,就连"神手"战飞亦觉大出意外。 "龙形八掌"面色大变,沉声道:"柳辉,你干什么?""八卦掌,,柳辉却连望都不望他一眼,自管走到"神手"战飞身侧,双臂一扬,朗声大呼道:"各位朋友,我柳辉虽然跟着檀明十数年,但却还有一份良心,事到今日,我不得不说几句公道话了。""龙形八掌"浓眉剑轩,须发皆展,东方铁沉声道:"大叔暂且息怒,且听他说些什么?"这名门少年至今言语间尚不肯失礼,檀明心中不禁大是感激。 刹那间人群骚动更剧,"八卦掌"柳辉朗声道:"这十余年间,檀明虽是享尽荣华,但是他亦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寝,虽然是做贼心虚,自从他听到这位赶车的朋友过不去露面之后,他就想出各种恶毒的计划,来对付江南同盟……"一种被曲侮与欺骗的感觉,使得镇静而从容的"龙形八掌"气得连须发都为之颤抖起来。 他再也没想到自己平日最亲近的人,此刻竟会出卖自己。 盛怒之下,这一代大豪怒喝道:"忘恩负义的奴才!"双臂一伸,十指并展,便待向"八卦掌"柳辉扑去。 东方铁身形一动,挡在他身前,沉声道:"不可妄动!""龙形八掌"檀明颤声道:"武林之间,本已充满勾心斗角,互相欺骗之事,飞龙镖局与江南同盟势已不能并存,我要想出各种方法来将之消灭,这点我绝不否认,但谁要说我檀明就是那杀人的凶手,我檀明不借以性命与之相拼!"他神情激动,言语激动,说的竟似乎并不是虚伪的言语。 小楼上的裴珏心中为之一动,吴鸣世却冷笑道:"好会做作的奸徒,想不到龙形八掌竟是如此角色!""八卦掌"柳辉向他微笑一下,道:"这些事只足以证明檀明此人的好狡凶毒,却不能证明他便是十余年前那藏头藏尾的蒙面人。"他语声微顿,目光四扫,众人俱都屏声静气,凝神倾听。 只听他缓缓接口道:"但有一事,却可证明他便是杀死那枪剑无敌裴氏双杰的凶手。"众人忍不住纷纷问道:"什么事……什么事?"东方兄弟面色凝重,小楼上的裴珏几已不能自持。 "八卦掌"柳辉道:"各位可还记得,昔年枪剑无敌身死那日所保的珍宝红货,是一件什么东西?有何珍贵之处?"众人有的茫然不知所答,有的却已乱声道:"碧玉蟾蜍。""神手"战飞沉声道:"柳兄所说,可是那能够预知天气阴晴的异宝碧玉蟾蜍?""八卦掌"柳辉冷笑道:"不错,正是碧玉赡蜍,而这碧玉蟾蜍,此刻便是在这龙形八掌檀明的身上。"四下爆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惊呼,裴珏心头一懔,双拳紧握,"七巧童子"嘴角却泛起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惊讶过后,怒喝立起。 "搜他身上。" "叫他将碧玉蟾蜍拿出来。" "姓檀的,你身上若是没有碧玉蟾蜍,今日我们就放过你,否则我们就将你活活打死,为十余年前那些英雄的英灵复仇。""八卦掌"柳辉面带诡笑,冷眼旁观,冷笑着道:"姓檀的、你显然不是凶手,你敢让他们搜一搜身上么?""龙形八掌"檀明呆了半晌,怒极反笑,喃喃道:"搜我……搜我身上……"突地须发皆扬,厉叱道:"谁敢搜我!" 这一声厉喝,更是有如晴天霹雳,众人面面相觑,当真没有一人敢向他走近一步半步。 东方铁剑眉微皱,却见"摄魂刀"罗义突地一步掠出、目光一扫,抱拳四揖,朗声道:"各位与这姓檀的虽有深仇大恨,但这碧玉蟾蜍,却是与我罗义关系最深,这一件武林的隐秘、各位只是不知道。"这始终未发一言的"摄魂刀"罗义,却在此刻说出了这惊人之语,众人心中不觉大奇。 东方兄弟目光扫处,只见"龙形八掌"面上神色果又一变。 东方湖朗声道:"兄台只管说出,在下洗耳恭听。""摄魂刀"罗义道:"这碧玉蟾蜍,本是淮南一位巨商,委托我义兄,断魂刀孙斌护送之物,"我义兄为了此物,与昔年名震江湖的绿林巨盗淮阳三煞结下深仇,虽然刀伤追命赵老二,却被"小丧门程英,和夺命三郎郑昆炎逼得无处容身,这才将碧玉蟾蜍转交给枪剑无故护送!"他长叹一声道:"我义兄至今浪落江湖,不知生死下落,追根究底,还不是为了此物?是以此物与我干系实是最深,是以……"众人凝神而听,一片静寂之中,只见他缓缓转过身子一面向"龙形八掌"檀明,厉声道:"今日我倒要搜一搜你的身上!"话声未了,他已一个箭步向檀明窜去,"龙形八掌"浓眉一扬,劈手一掌,击向他胸膛。 "摄魂刀"罗义只觉前胸一股劲风袭来,身不由主地连退三步,身躯一挺,再次扑上。"龙形八掌"檀明厉叱道:"你当真不要命了?""摄魂刀"罗义跟随他已有多年,此刻他虽在极怒之下,手脚必定还留了儿分情意,袍袖一拂,再次震退了罗义的身形。 众人已是一片喧腾,罗义踉跄地随着脚步,转身道:"这姓檀的居然还敢动手,各位朋友,谁给我一个公道?"众人大喝一声,已有数十人向石阶上冲出,也不知有多少声音怒骂着:"打死他,再次搜他身上!"东方兄弟虽然早已对檀明的行为发生怀疑,但见了这种情况,心头却不禁激起了一份侠义之气,只夕阳余辉中,"龙形八掌"檀明的身躯虽然仍是那么威武而挺直,但是在这已是众叛亲离、日暮途穷的武林大豪眉字之间,却已显露出一种悲哀与枪凉之意。 他宁可身死,也不愿这些人的手掌触及自己的衣衫,此刻他实已抱定必死之心,只要这些人冲上台阶一步,他便要以别人的鲜血,来灌溉自己胸中的愤怒,以别人的尸身,来作自己的坟墓。 小楼上的裴珏,此刻亦是热血沸腾,"七巧童子"吴鸣世道:"裴兄,此刻已是偷核现身的时候了。"语犹未了,突见人从中飞起一条黑影,座鹰隼般飞过那数十个愤怒的人群,落在"龙形八掌"身前,口中厉喝一声,出手如凤,五指如钩,一把拧住了当先冲来之人的臂膀,手臂一扬,随着这一声厉喝,将此人直抛了出去,"砰"地抛在第二人身上。 这两人一起向后冲出十数步,立刻将后面的人潮也撞得随之向后跌倒。 "龙形八掌"浓眉一展,大喜道:"豹儿,你……你竟来了!"众叛亲离,日暮穷途之中,他毕竟看到了一个亲人,一种激动,使得这老人几乎落下泪来,心头亦不知是欣喜,是感激,抑或是悲哀! 这广额深腮,目光如鹰,行动却矫健如豹的少年,面色仍是一片深沉,左手疾伸,问电般捏住了另一人的时间的"曲池"大穴,右手斜抄,抄起了此人的膝盖,口中再次大喝一声,竟将此人笔直举起。 众人一阵大乱,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 矫健的少年,"苗豹"厉喝道:"谁敢再动一动!"夕阳之下,映着他充满了力量的身躯,满含杀机的面容,散发着野兽一般光芒的眼睛……当真有如一只咆哮在深山中的猛兽。 东方铁暗叹一声,忖道:"好一条汉子!" "摄魂刀"罗义轩眉大骂道:"畜牲,你要做什么?"苗豹大喝一声,突地飞起一腿,"摄魂刀"罗义心头一跳,斜身错步,哪知苗豹第一腿尚未下,第二腿已跟着踢出,身躯有如风车一般,身右一轮,"摄魂刀"罗义惨呼一声,身躯有如断线的风筝,向外飞出一丈,扑地落在地上! "神手"战飞面色微变,大声道:"好功夫,我战飞领教领教!"苗豹口中冷"哼"一声,双手一沉,把掌中那已被他制住的人身,向战飞笔直地砸了下去。 "神手"战飞身形侧让,左掌上托,接达此人,反手抛在背后,右掌斜斜挥出,恰巧接苗豹的一掌。 两掌相接,苗豹只觉掌心一热,身躯大震,扑地坐到地上。 "神手"故飞却只觉有一股洪水般的大力,在他手掌上一击,使得他身不由主要向后退去。 这两人掌力一刚一柔,"神手"故飞虽然内力绵容,但这少年身躯之中,却含蕴着一种野兽般的原始之力,身躯方倒,立刻挺腰站起。 "龙形人掌"皱眉沉声道:"豹儿,你可受了内伤?"苗豹沉声道:"无妨!" 语声未了,呼呼两掌,分击战飞胸膛与腰胯。 "神手"战飞长髯一飘,还击一招,他方才本待一招之下,便将这少年置之死地,哪知这少年竞有如此的潜力! 霎眼之中,五招立过,"神手"战飞目光扫过,只望有人为他接手,要知以"神手"战飞的身份地位,与龙形八掌"一拼尚可,与这名不见盎传的少年动手,即使他胜了,也不光荣,何况他此刻交手之下,还没有什么制胜的把握。哪知他国光扫动之下,竟发觉人人俱在袖手旁观,就连方才那股冲动的人群,此刻都已静下来。他忽然发觉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竞是如此孤独,没有朋友,有的俱是奴才,良己若是到了穷途日暮之时,这些奴才对待自己,还不是正是和"八卦掌"柳辉等人对待檀明一样!他左手一招"分花拂柳",右手一招"横扫千军",这两招一刚一柔,一拙一巧,力量、招式,俱是大不相同,但他竟在同时发出,用得果然威风八面,但是在他心底深处,却已升起了一阵萧索落寞之感。苗豹目射精光,一言不发,转瞬间便与"神手"战飞力拼了数十招。这少年招式并不十分精妙,内力更不十分深厚,但是他却有一种别人没有的剽悍而猛鸷的力量,只要他一和人家动手,那么他的身体、心智、灵魂、性命,甚至毛发,却像是仅仅为了这次交手而生,再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这种先天的原始力量,不但弥补了他武功的不足,而且还使得他的敌人,心中无法不生出一种畏惧之感!群豪越看越觉惊奇,"八卦掌"柳辉、"快马神刀"龚清洋、边少衍俱都远远走到一旁,唯恐他会找到自己头上。那"过不去"更是已被骇得四肢发软,蹲在石阶旁,连站都站不起了。天色渐黯,晚风渐寒,"神手"战飞的目光越扫"越是萧索,苗豹的目光越打越是尖锐明亮。只见他一掌击出,全身的力道随之击出,全力的意志也随之击出,有时纵然是要同归于尽的招式,他击出时也丝毫没有考虑,仿佛只要能将对手打死,自己纵然陪着死去,也没有关系。"神手"战飞浓眉渐渐皱起,突地大喝一声,右掌全力击出,全无花招巧式,仅是刚猛真力,左手一捋,却将自己颔下的长髯卷起咬在牙里,左腿随之踢出,左掌立即击去!苗豹侧身一让,群豪目光动处,知道这"神手"战飞此刻也动了拼命之意,有些人较为冷静,早已弄来一些火把灯笼,高高挑起,此刻夕阳还未全落,这些灯笼火把看来也甚是昏黯,就一如"龙形八掌"檀明的面色一样。五十招虽过,但也不过只是片刻间事,前面的人群中虽在屏息而观,后面的人群却起了一阵骚动。这骚动蔓延异常之快,不知是谁,蓦地大声呼喊道:"裴大先生来了!"立刻有无数声欢呼随之响起。 "裴大先生来了……裴大先生来了……" "龙形八掌"、东方兄弟、甚至"八卦掌"柳辉等人,面容俱都一变,目光像是受了什么魔力的吸引般,一起随之望去。 只见人群虽在动乱,却渐渐向两边分开,让了一条通道。 "神手"战飞与苗豹的搏斗再猛烈,此刻也没有人再去看上一眼。 人群潮水般分开一条通路,笔直地通向"龙形八掌"檀明以及东方兄弟仁立的石阶。 夕阳一黯,火光渐亮。 晚风闪动着火光,火光炫耀着金黄而微红的彩色。 这闪动着金黄而微红的彩色,此刻,便照到了裴珏的脸上。 千百道目光,随着他脚步移动着。 他脚步沉重而缓慢。 期待,也不过只是为了这一刹那的到来。 两人相对木立,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仅仅在霎时之间。 突地,四下爆出一声震耳的呼喊,融合着愤怒、兴奋、助威与得意的呼喊,这呼喊之声,根本毋需字句,别人也听得出来。 立在裴珏身后的"七巧童子"吴鸣世,目中光焰一闪,急行儿步,朗声道:"檀明,你可知道此刻立在你面前的人是谁么?""龙形八掌"目光不瞬,望也不望他一眼,只管沉声道:"好好,你来了,你终于来了!"裴珏暗中一咬牙关,紧咬着牙齿,使得他面上的肌肉一阵颤动,他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我终于来了!"檀明浓眉一扬,突地大喝道:"你来作什么、你是要来寻我复仇的么?"裴珏目光坚定地望着他,沉声道:"我只问你一句,我爹爹可是死在你手上?""龙形八掌"双拳紧握,胸膛起伏,花白的长髯,不住随风飘拂。 裴珏仍在望着他,目光更深远,更坚定。 嘈乱再一次平息,长长的街道,千百人头,只听一阵呼吸声,此起彼落,千百道目光,忽而望着裴珏,忽而望着"龙形八掌"。 静寂、静寂、静寂…… "龙形八掌"呼吸突地停止,胸膛向前一挺,自牙缝中吐出两个字,两个惊心动魄的字:"不错。"裴珏全身一震,只觉仿佛有一柄千钧巨锤,高高举起,碰地,击在他胸膛上。 四下霹雳又起,十里以外的人,都可以听到这一阵怒吼。 东方兄弟神色一变,倒退三步。 苗豹一步掠到檀明身侧,"七巧童子"吴鸣世双目一亮,"神手"战飞浓眉立扬。 裴珏突地转过身来,手掌缓缓一扬,轻轻一挥,沉声道:"各位请静一些。"面上的神色,有如磐石坚定,他目光中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压下了这霹雳的呼喊。 "神手"战飞暗叹一声,蓦然又一次觉出自己的没落与苍老! 只见裴珏回转身,目光回向檀明,在这一回目之间,他明确地看到檀明眉宇间,竟似隐藏着一种十分深邃的痛苦。 他走上一步,沉声道:"走!" "龙形八掌"檀明不禁一愣道:"哪里去?" 裴珏沉声道:"父叔之仇,不共戴天,我要与你寻个僻静之处,一决生死,无论胜负,你我两家的仇恨,都可以一笔勾消!""龙形八掌"双目一张,"七巧童子"面容大变,群豪却都愣住了,东方兄弟却又不禁叹付道:"好汉子!""龙形八掌"突地仰天狂笑起来,"七巧童子"附在裴珏身侧,低声道:"裴兄,我大势安排已成,只要你一声今下,檀明便死无其所,你何苦……"檀明笑声突地一顿,截口道:"不错,你与我单独拼斗,你武功怎会是我的敌手?"裴珏仍然面沉如水,缓缓道:"我与你走出此地,若有一人在暗中跟随,便是对我裴珏的莫大的羞辱,便是认为我裴珏不能为自己的父亲复仇。""七巧童子"吴鸣世狠心一跺脚,武林群豪的目光,却渐渐茫然而变成钦佩,要知这般血性男儿,心中敬佩的就是这种无畏的英雄,虽然更有些人眼中,这种英雄未免太过愚蠢。 其实裴珏的本意又何尝是如此?但到了此时此地,他心中便有一阵热血涌起,这英雄的热血,使得他忘了许多事,古往今来,这种英雄的热血不知成就了多少脍炙人口、留传千古的雄风烈迹,传得壮士们击节高歌,使得美人倒暗弹珠泪。 "龙形八掌"默然半晌,他目中的神色竟然也是既痛昔,又矛盾,"七巧童子"吴鸣世突地大喝一声:"我们不能让裴先生走,我们要先将这奸贼杀死。"群豪立刻被鼓动起来,裴珏面色一沉,但大乱势己将起。 就在这喧瞬不容发的刹那之间,天外突地传来一阵清啸。 这啸声宛如龙吟,又如凤鸣,穿云裂石,上冲霄汉。 群豪只觉心头一凛,有的已忍不住抱住耳朵。 接着屋脊上卷下一阵狂风,吹熄了所有的火把灯笼。 夕阳方落,星月未升,大地骤然一阵昏暗,只听长啸声由远而近,由近又远,霎眼间便似离去百丈。 等到群豪目光能够辨物时,这长啸已只剩下了丝丝缕缕的余音。 停留在清冷的夜空里,而台阶上的"龙形八掌"却已不见踪影。 立刻,是一阵更惊骇的大乱。 有的人忙着去点灯笼火把,有的人在无用地呼喊。 "追,追,逃了,逃了。" "七巧童子"吴鸣世目瞪口呆,面容发青,呆呆仰视着苍穹。 东方兄弟亦是满面惊吓之色,他们俱是武林中的一流少年名侠,武功俱得有一流传授,但是以他们的真力竟似也禁不得那一声长啸,以他们的目力竟也没有看清这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只看到一条人影,随着一阵狂风,闪电般扑了下来,一把抄起"龙形八掌"檀明,身形毫无停留,便又捷飞而去。 这期间只有裴珏心中更是惊疑,他不须用眼去看,己可大约猜到这以绝顶内力与轻功救走檀明的是什么人。 使他无法猜测的,是这两位武林异人,为什么要救走檀明。 他望着远处的黑暗,直到所有的灯笼火把俱已亮起。 于是他缓步走上台阶——立刻,所有的声音都变做了欢呼。 裴珏双手一扬,朗声道:"各位朋友……檀明已去……但望各位……各回本位……为人间伸张正义……为人群服务……但却请切记一事……凡事万万不可如此冲动……私仇非比公愤……在下万万不敢以计谋将私仇变为公愤……但日后在下若是发现有危害武林正义之事……还望各位能与今日一样……与我同在……为武林伸张正义……主持公道!"他言语简直无法继续,因为他每说一句,便有一阵震耳的欢呼。 等到他将话说完,四面的欢呼,已似怒潮般将大地都几乎淹没,"江南同盟"中人,更是人人兴奋欲狂,大喊道:"盟主万岁!……拥护我们的裴大先生重返江南。"就在这怒潮般的欢呼声中…… 袁泸珍热泪盈眶,粒粒珠泪,却闪烁着得意的光采。 "冷谷双木"含笑互视,冷寒竹道:"他终究长成了。"冷枯木欢喜地叹首一声,道:"我们也该回家了。"冷寒竹道:"赌约呢?" 冷枯木微微一笑,道:"什么赌约,胜胜负负,还有什么关系么?"两人相视一笑,向人丛中飘然引去。 "神手"战飞目中见到这种场面,耳中听到这声声欢呼,疾然若失,垂下了头,心中更充满了寂寞肃索之意。 他呆呆地愕了半晌,喃喃自语道:"人生,人生……唉!去了……去了!……"这曾经叱咤一时的武林大豪,便也在这欢呼声中,落寞地走了,只是他心里毕竟还有一丝甜甜的安慰,因为他知道,在不远的一个地方,还有一朵甜甜的微笑在等着他,他心上的风尘与创痕,也当真需要那一双莹白的纤手的洗涤与安慰。 这也许是英雄的末路,但这又何尝不是人生的起始呢?他曾经征服过许多人,但他又何尝征服过一个女人的心? 快乐与成功可以分许多种。只是要看你从哪一个角度去判断,他脚步虽沉重,但是在落寞的面容上,却毕竟有一丝微笑。 "七巧追魂"那飞虹站得与裴珏最近,这改邪归正的绿林枭雄,似乎已从这欢呼声中分得一分欢偷与光荣。 因此他枯瘦的面容上,此刻正焕发着从来未有的光采。 他心中不断反复默念:"行善毕竟是比作恶快乐得多。""摄魂刀"罗义,胸膛前一片鲜血,卧在一处僻静的屋檐下,这一声声欢呼,浪潮般冲激着他的心。 第15章(2) 他心中有许多感慨,也有许多悲哀,这一份感慨与悲哀,或许能帮他决定以后人生旋途的方向。 "八卦掌"柳辉、"快马神刀"龚清洋,以及边少衍三人对望一眼,打了个眼色,偷偷向人丛中溜了出来。 他们轻轻地以快步走出这条长街,如飞掠出汉口城外,边少衍忍不住吐了口长气,道:"擅明跑了,我们怎么办?""八卦掌"柳辉冷"哼"一声,道:"他跑得掉么?""快马神刀"龚清洋接口冷笑道:"他自认杀死枪剑无敌,裴珏怎会放过他,迟早是死路一条!"城外一片旷野,"八卦掌"柳辉仰天大笑几声,道:"只要檀明一死,哈……飞龙镖局的帐簿、存折、营业情况,全部捏在我手里,我们三人可真要扬眉吐气了。""快马神刀"龚清洋接口笑道:"何况我们这番已与江南同盟,拉上了交情,改组后的飞龙镖局,将来想必是一片坦途了。""八卦掌"柳辉面色一沉,道:"龚兄,将来飞龙镖局的总镖头位子,想来要归于龚兄的了。""快马神刀"面上方自泛起了一丝笑容,但一瞥柳辉的面色,笑容立敛,于笑数声,道:"柳兄说哪里话?总镖头一位,自然是柳兄的了!""八卦掌"柳辉面容略霁,突听边少衍冷笑一声,两人一起回转头来,呆呆地望着边少衍。 边少衍缓缓抚弄着腰间的剑柄,道:"柳总镖头,将来飞龙镖局,还有小弟容身之地么?""八卦掌"柳辉亦自干笑数声,道:"边兄,说哪里话,无论以声名抑或武功来说,将来飞龙镖局的总镖头一位,却该是边兄的。"边少衍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 他笑声才起,突听"快马神刀"龚清洋一声惨呼,边少衍、柳辉大惊之下,回首望去——只见龚清洋面上肌肉一阵扭曲,双肩一阵摇晃,忽然"扑"地仰面倒了下去,背脊之上,赫然插着一口利刃,——不常看见的柳叶飞刀! 边少衍、柳辉面容齐地惨变,疾叱道:"谁!"回首望去,黑暗中缓缓走出了一条人影,有如幽灵一般,飘飘在移动着脚步,一字一字地冷冷道:"两位打得好如意的算盘!""八卦掌"柳辉心头一寒,颤声道:"豹兄,你……你怎地来了?"苗豹冷冷一笑,道:"你连檀大爷都不认得了,还认得我吧?""八卦掌"柳辉满头大汗,连退三步,道:"我……我……"身形一转,竞要掠走。 苗豹大喝一声,道:"哪里去?"… 手掌一穿,身形闪动间,便已挡在柳辉面前。 柳辉道:"苗兄,你这……这是要做什么?嘿嘿,老弟兄好久不见,我请你——"苗豹面色一沉,杀机已现,道:"谁是你的弟兄?我正是来要你的狗命!"边少衍掌势一扬,只听"呛啷"一声,剑光暴现,长剑带着一溜青蓝色的光芒,闪电般向苗豹削去。 苗豹赤手空拳,以一对两,却丝毫不惧,两掌一引,直击柳辉前胸,右面飞起一腿,直踢边少衍持剑的手腕。 边少衍虽然知道自己武功不是苗豹之敌,但此刻以二敌一,心中亦无畏惧之心,口中冷笑道:"你说来要命,我却看你是未送死的:"说话声中,他长剑翻转,剑光飞舞,连环攻出三剑!哪知"八卦掌"柳辉却乘这刹那间,摔转身躯跑了!边少衍到了此刻,心头方大骇,只见苗豹冷笑一声,左掌接了三招,右掌一挥一扬,三口碧绿的苗刀,带着极为轻微的风声,向柳辉击去,要知生长苗疆,对于苗人的绝技飞刀,早已练得得心应手,再加上武功的修为,内力的增进,手法更是巧妙。"八卦掌"柳辉方自奔出一丈,只闻身后风声已至。以他的武功身法,本来不难将这三口飞刀避开,怎奈他此刻早已心慌意乱,左避右闪之下,一口飞刀已自贯背而入,直没至柄,"八卦掌"柳辉惨呼一声,恰巧倒在"炔马神刀"龚清洋的身旁。边少衍目光扫处,满心惊惶,剑法已见综乱,突见剑光中欺入一条人影,他大惊之下,厉叱一声,剑光下削,只见白光一涌,他当胸却已被苗豹击中一掌,有如被千斤巨石击中一样。刹那间他只觉千万颗金星,同时在他眼前现出,喉问一甜,一口鲜血喷在地上,苗豹飞起一脚,踢在他"鼠溪"要穴之上,将他的身躯踢得飞起一丈,砰地,又恰巧落在"八卦掌"柳辉的身旁!冷风嗖嗖,夜色惨淡。苗豹左臂鲜血淋漓,染得他一身紫红,他方才反身击中一掌,自己也被边少衍长剑刺中。但是这剽悍狂野的少年,却似乎毫不在意,甚至连望都未向自己的伤处望上一眼,仅只微一皱眉,俯身拾起了边少衍的长剑,身形展动,刷地,削下一大片树皮,以他们三人的鲜血,在新削下的树皮上写了七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卖主求荣的下场!"他满意地看了几眼,这字迹虽然拙劣,但是字句却充满了正直、忠诚,以及对世人的警惕。 然后他随手抛弃了长剑,转身走人黑暗里,嗖嗖的冷风,刹那间便吸干了地上的鲜血! 旷野,旷野,仍然是灰黯而清冷的。 汉口城中的武林群豪,却在姿意狂欢着。 他们敲开了所有的酒店,几乎喝干了所有的酒。 他们三三两两痛饮着美酒,畅叙着生平。 他们在这城市中造成一次空前的纷乱——因为他们就要走了,所有的争斗,看来都已成为过去,"冷谷双木"不知所踪,"飞龙镖局"一败涂地,赌约、斗争,都没有了,都过去了。 虽然,"龙形八掌"还未死,但他走去何处,却是无人知道,这一群武林豪士在江湖中所造成的空前的会合,此刻已势必解体,有的人心中不免有些失望,有的人心中有些落寞,有些人却在心中暗暗庆幸! 只有一件事,是他们共同承认的,那就是——武林中终于出现了一颗光照人寰的明星! 他们不时举杯为这颗明星祝贺,这明星虽然历经过许多折磨,危难与屈侮,但此刻在武林中终成不朽! 然而,此刻这颗明星却仍是寂寞的,在郊外那孤独的庄院中,那冷清的后院中,裴珏孤独而冷清地将自己锁在一间孤独而冷清的房里。 他知道不知有多少武林豪杰盼望着与他同饮,但是他却只想孤寂,他井非要远离人群,只是此时此刻,他急需孤寂来为他整理紊乱的思潮,来为他分析当前的去向,来为他冷却过激的热情。 他也曾听到袁泸珍的脚步到他窗前来轻轻探望,以及邻房的吴鸣世说话的声音,他知道这些都是关心他的朋友,他抱歉不能接受吴鸣世的盛情,更抱歉不能与久别重逢的袁泸珍畅谈,他只说:"经过这么多天的劳累,我们都该早些睡了。""冷谷双木"的不告而别,使得他在烦恼与痛苦之外,更加添了一份离别的惆怅,这些天,他与这两个不知是冷酷抑或是热情的老人,已生出一份浓浓的情感,而至今以后,他却永远再无法知道他们的去处,因为他们的行踪永远是那么飘忽,而"冷谷"也是个虚无飘渺的地方。 他斜倚在床上,根本没有丝毫睡意,恩仇的难解,情怨的矛盾,前途的难测,以及一种成功后的茫然,使得他的心和头脑,都像是在冰山中冷冻了数十年那样的冰冷,新鲜而清醒。 遥远处,有更鼓传来,他没有细数,也不知已至几更。 夜,深深沉沉,人,静静寂寂,树,冷冷清清。 在这深深沉沉,静静寂寂,冷冷清清的夜里,裴珏忽然听到了一阵阵呼唤的声音…… 这声音既似遥远,又似不远,既似飘渺,又似真实,仿佛是幽冥间鬼魂的呼唤,又仿佛是怀抱里情人的声音。 他心头一跳,情不自禁地长身而起,轻轻推开窗子,庭园便像是被水洗过了的玄冰一样,呈现在他眼前。 没有人影,但呼唤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 "珏儿……珏儿……" 他蓦觉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战。 "珏儿……珏儿……" 呼唤的声音,飘荡在山石、亭院、林木间、他定了定神,掠出窗外,轻轻掠开三丈,眼瞟处,吴鸣世的窗户仍未关好,房中竟然没有吴鸣世的影子,孤灯未熄,吴鸣世竟像是已出去好久了。 他无暇思索吴鸣世的去向,因为那呼唤不但响在他耳畔,还似乎响在他心底,他肩头一耸,飞掠而出,三两个起落,便已掠出了这深沉冷清的庭院,只是庭院外的夜色更加深沉冷清而已。 随着呼唤的方向,他提起真气,有如轻烟一般地飞掠着,奇怪的是,无论他飞掠得多么迅快,无论他已掠过了多少路途,这呼唤竟仍然和他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听来仍是那么遥远而飘渺,如真如幻,似远似近。 极目望去,前面仿佛是一片小小的湖泊,粼粼的湖水,在夜色中发出梦一般的银白色的光泽。 他微一迟疑,呼唤却又响起! "珏儿……珏儿……" 这两声呼唤似较真实,他提气纵身,前掠十丈,只见荡漾的湖水畔,有一幢阴阴的黑影,三两点昏黄的灯光,映入粼粼的水波。 然后,那奇异的呼唤声不可再闻,他等了半晌,心中暗忖:"难道就是这里,难道这就是那奇异的呼唤声叫我寻找的地方?"他伏下腰,以绝顶的轻功,再向前移动十丈,只见那一幢屋影,竟是三艘废弃了的楼船,并排靠在一起,此刻想是已被人用来做水上人家,他还看到一只狸猫沿着船舷走人舱里。 "是谁住在这里?这里有什么秘密?" 他期待着再一次的呼唤,但呼唤终不再闻,于是他双臂一伸,轻轻落在左面第一艘船舷上,有如落叶飘下,丝毫没有引起半分声响。 一阵风吹过,他仿佛乘风一般,掠到那有灯的船舱,楼船已旧,自多裂隙,他谨慎地凑目一望——又是一张熟悉的、美丽,而苍白的面容呈现在他眼前! 他几乎脱口唤出! "孙锦平!" 此刻,在黯沉的灯光下,盘膝坐在一张木榻上,手里轻轻抚弄着一只灰白色的狸猫,长发披肩,容颜憔悴,这苍白而美丽的女子,不就是那一别经年,不知去向,但仍留在裴珏心里的孙锦平么? 她显已远比以前憔悴,她目中也失去了那一份动人的光彩,但在这一刹那间,在裴珏的眼中,她还是如以前一样地亲切。 "她没有死!"一阵狂喜,使得裴珏已将唤出声来,但映人他眼帘的第二张面庞,却使得他几乎连呼吸都一起屏住。 一只蜡烛,烛火飘摇,飘摇的烛火旁,肃容端坐的赫然竟是那"龙形八掌"檀明,他面色随着烛火的变幻而变幻着,他这不共戴天的仇人,直到此刻,神色间竟仍是如此从容而镇定。 隔着一张残旧的桌子,与檀明对面坐着的,竟是"孙老爹"一——"断魂刀"孙斌,这久历风尘的老人神色更加苍白,右面的袖子虚虚垂下,显见右臂已被人齐根断去,本来挺直的腰身,此刻也变得弯曲而佝偻,不时发出一两声干咳,更加重了他苍老之意。 他看来就像他面前的蜡烛,虽仍在风中挣扎,却终于将要熄灭了。 这两个老人对面而坐,谁也没有说话,"孙老爹"低垂着头,正仔细端详着手掌中的一件东西。 良久良久,他将掌中之物轻轻放在桌上,赫然竟是一只"碧玉蟾蜍"。 裴珏心头一阵狂跳,只听"孙老爹"轻咳着,长叹着道:"美人多是祸水,奇珍更多不祥,唉……为了这一只碧玉蟾蜍,弄得我浪落江湖半生,至今一身残废,连……唉,连锦平部……"他一连轻咳几声,实在不忍再说下去,塌上的孙锦平垂下了头,秋波中一片莹然,终于忍不住流下了两滴泪珠。 她得知不但自己的青春一去,已永无追寻之处,便是她的生命,此后也永将在愁苦间渡过! "龙形八掌"面上神色亦是一阵黯然,叹道:"造化弄人,每多如此,孙兄,你……你……"他似乎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终是说不出来。 "孙老爹"强答一声,道:"但我自思自想,如今落得这种地步,也是罪有应得,只是檀兄,你……你为什么不将事实的真相说出来?"裴珏心头一动,只见檀明眼帘一合,默然不语,心中显见是感触良多,"他感触的是什么?""孙老爹"长叹着接口又道:"我失去了这碧玉蟾蜍后,便一心以为它是被淮阳三煞盗去,竟没有去追查事实的真相,唉……只可怜淮阳三煞兄弟三人都被我……唉,他们虽然为恶甚多,但又何尝得罪了我,反是我错怪了他们,我……我这不是罪有应得么?"龙形八掌"檀明张开眼来,茫然疑视着烛光,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恶之报,最是令人难测,淮阳三煞作恶多端,没有被仇家杀死,却死在你手里,你心里自然难受,但你若仔细一想,又何尝不会是苍天借你之手,来将他们除去呢?"这充满哲理的言语,使得孙斌双眉一扬,但瞬仰叹道:"我无心铸下了这般大错,也受到了应得的报应,这样我死了之后,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心些,只是檀兄,你……你为什么……"檀明截口叹道:"我如今受这样的冤曲、侮辱,实在也是罪有应得,我本想将这碧玉蟾蜍物归原主后,就远远一走,让所有的罪孽都算在我身上,让这一段武林中的隐密,永远埋藏,但……但我满腔积郁不吐,实是死难瞑目。"裴珏心中又是一动,他已渐渐听出此事其中必定还隐藏着一件曲折、离奇、诡异的经过,那其中必定不知包涵着多少心酸与血泪! "孙老爹"轻咳着拿起一个陈旧的酒葫芦,在两只土碗中,斟下了满满两碗酒,"龙形八掌"一饮而尽,目光中神光一闪,瞬即又变得满面惘然,茫然凝注着飘摇着的火烛,像是已回到遥远的往事中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开口道:"十多年了……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满腔雄心壮志,就在武林中刚刚出现了那神秘而残酷的蒙面人之后,我便立下决心,要查出此中的秘密,于是我放下一切事务,孤身出来探查……"裴珏只觉心房中如中巨石一击,凛然付道:"难道他不是那蒙面人?难道真是我们错怪了他?"只听他接着道:"那时孙兄你也正护送着这只碧玉蟾蜍起程,我盘算着那神秘的蒙面容必定会向你下手,是以便在暗中追随着你!""直到河北境内,一个风雨之夜,在那山城之中,遇着淮阳三煞,似乎也要向你下手,我生怕他们误了我的计划,便一直监视着他们,哪知就在那一夜,你的碧玉蟾蜍失窃,跟随你的两个镖师,也遭了毒手!""孙老爹"长叹一声,道:"这件事当真是阴差阳错,我若非在失盗的前夜见到淮阳三煞,也不会将此事错疑到他们身上,日后也不致生出那么多事故!""龙形八掌"檀明颔首叹道:"我若非是监视淮阳三煞,也不致让别人得手,直到我听到你手下镖师的惨呼,连忙赶回去时,我只见两条黑影,急争掠走,我暗中追了下去,终于发现那两人竟是枪剑无敌裴氏兄弟!"他语声微顿,裴珏的心脏也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几乎不敢再听下去,他几乎要破门而出,他不能相信他自己的爹爹生前会做下不可宽恕的罪恶。 只听檀明接道:"那时我真不敢相信一向正直的裴氏兄弟竟会做出这种事来!但事实如此,却又令我不得不信,我认定这兄弟两人,必定便是那残忍的蒙面容,他们之所以没有将你杀死,只不过是被我击退而已。""孙老爹"叹息一声,檀明接道:"于是便起了杀机,终于在保定城外,将他兄弟两人击毙,那时我心安理得,以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到后来……唉,我才知道我已做下一件不可弥补的错误,我这错误的代价,要以我终身的痛苦偿付广裴珏紧握双拳,紧咬牙关,只听檀明接道:"后来我才知道,那碧玉蟾蜍原是一个塞上的传家之宝,而被那豪门所夺,交托于你,速到京城去为他的儿子博取功名,裴氏兄弟路见不平,才要将之夺回物归原主,却不知造化弄人,一至于此,令裴氏兄弟含恨而终,令我也铸下这无可挽回的大错!"裴珏心头一阵热血上涌,亦不知是喜?是悲?是骄做?是怨恨?是感慨?是痛苦?是该寻檀明复仇?抑或是该向苍天控诉? 檀明已接着叹道:"到后来那寒士含恨而死,那仗势凌人的豪门巨富,也因事倾家,他的独子却流落江湖……""孙老爹"双目一张,插口道:"此人后来怎么了?追根究底,此人实是祸首,苍天若是有眼,也应让他受些报应才是,我还记得那豪门似是姓花。""龙形八掌"缓缓道:"不错,姓花,他流落江湖,以出卖消息为生,首鼠两端,有如墙头之草,人称快讯花王,到后来……唉,到后来他终于死在神手战飞的庄门之外,至今却仍不知是死在谁的手上?"裴珏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只觉黝黯的苍空中,仿佛正有两只眼睛,在默默地查看人间的善良与罪恶,一丝也不会错过。 赏与罚,虽然也许来得很迟,但你却永远不要希望当你种一粒罪恶的种子,会收到甜蜜的果实与花朵。 一阵由敬畏而生出的惊栗,使得裴珏全身都几乎颤抖起来,他轻轻合起手掌,向冥冥之中的主宰作最虔诚的敬礼。 檀明又接着叹道:"我平生除了错杀了裴氏兄弟外,还有一件事,也令我至今犹在难受!""我返回京城之后,实已心灰意冷,那时中州一剑欧阳平之却突然来到京城,我一直对此人甚为尊敬,是以便将他留在镖局之中。""有一天晚上,我与他在宁下对酌,正当我转身酌酒的时候,竟从墙角的一个铜镜里,看到他勿匆在我杯中倾下一些白色粉未。""我惊疑之下,却仍作若无其事,只是将那杯酒偷偷倒了,我后来又装作不胜酒力,未到起更,便回房中。""我算定了欧阳平之当夜必有动作,但那时我还真不敢相信这德高望重的老镖头竟是如此这样一个恶魔。""到了三更左右,我果然听到他在窗外轻轻唤我,叫我出去,我那时又觉奇怪,他若想害我,为何又要费如此周折,我为了一查究竟,没有惊动人,便轻轻纵了出去,与他一起掠出北京城外。"那一夜天气甚是寒冷,城外一片白雪,我忍不住问他要做什么?他竟突地仰天狂笑起来,问我可知那蒙面客是谁?我心头一动,他已狂笑着道:"那蒙面客就是我欧阳平之。"我一听之下,自是大惊,他却又笑道:"自今夜以后,这神秘的蒙面人便将永远绝迹江湖,你可知道为了什么?""我既惊又奇,他已狂笑着接口道:只因武林中镖局都已解散,我将你杀死之后,我再无可杀之人!""我冷笑着道:只怕未必吧!其实心中却在庆幸没有服下那一杯毒酒,寒风嗖嗖,我掌心实已流满冷汗。""欧阳平之果然狂笑道:你已服下我穿肠蚀骨的毒药,此刻你的动力已减了七成,我只要举手之劳,便将你击毙,那时我就等在此处,等到第一个走过此间之人,我就将他杀死,将他面目击毁。再将身边所备的黑衣,穿在他身上,等到明日武林中人见了,必定以为龙形八掌已与蒙面容同归于尽,那时我便可永霸武林,而你也可落个侠义名声,这当真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你说是吗?""他笑容中充满得意之情,只听得我怒火上涌,他语声未了,我已一掌击出,他便不经心地随手一挡,我招式立变,拼尽全力,数招之内,便将他毙在掌下,他临死前面上还带有惊骇的表情,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毒药对我毫无效力!""龙形八掌"神情激动,滔滔不绝,说到这里突又昔叹一声道:"我那时心里不该升起个奇怪的主意,竟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真的等在那里,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一个醉汉自田陌间走来,我一念之差,将之击毙,为他穿上欧阳平之所备的黑衣,乘夜返回城里!""唉,想不到我一念之差,竟使得我终身抱恨,我今日即使说出当时情况,武林中又有谁会相信?"他语声一顿,人人便都陷入一种莫名的情绪中,为之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裴珏更是手足冰冷,只见船舱外突地缓缓走入一个面容呆木,形如白痴的汉子,头发蓬乱,满身槛楼,手中提着一葫芦酒,放到桌上,回身就走,"龙形八掌"面色一变,沉声道:"此人是谁?我方才所说的话,他可曾听到?""孙老爹"摇头道:"此人又呆又痴,有时终日不发一语,即使被他听到亦是无妨。"他突地叹一声,道:"我父女自从被千手书生伤残,又被金童玉女两位前辈救来此间之后,便多亏此人照顾饮食,否则……,唉。只怕我父女早已饿死了!"长叹一声中,他举起葫芦,为檀明斟了一碗。 "龙形八掌"檀明今夜当真心事重重,酒到杯干,一饮而尽,又自叹道:"这金童玉女两位前辈,当真是武林奇人,世上任何事,都仿佛瞒不过他们——""孙老爹"突地截口道:"这件武林公案,虽是离奇诡异得让人不可思议,但到了此刻,善恶各有所报,已可算是了结,只是——唉,只有那枪剑无敌裴氏兄弟两人,却是死得大不值得了些!""龙形八掌"檀明猛然叹道:"但是他兄弟两人,也算有了善报,他兄弟的后人裴珏,已成了今日武林的一颗明星,唉……当时我只觉武林中终无善果,因之没有传授他的武功,想不到今日还是学成了一身惊人绝艺。""孙老爹"目光一亮,方待说话,立听"龙形八掌"狂吼一声,双掌一震,将木悼震得片片粉碎。 也就在这刹那之间,窗外突地射来三道白光,俱都击在檀明身上。 "龙形八掌"植明再次大喝一声,翻身跌倒。 "孙老爹"惊呼道:"谁?这……" 语声未了,舱外已掠入一条人影,本已凉讶万分的裴珏,又是一惊,这人影赫然竟是"七巧童子"吴鸣世。 只见他满面杀机,口带狞笑,一把将檀明自地上拉起。"龙形八掌"檀明此刻已是满身鲜血,面容扭曲,此刻烛光已灭,只有隔壁的一盏铜灯仍在发着昏光,黯淡的光线,将他的面容映得更是狰狞。 孙锦平虽已惊怖欲绝,但她双腿已废,寸步难行,"孙老爹"踉跄地冲到她身前,张开双手,保护着她。 "七巧童子"吴鸣世将檀明一阵摇晃,狞笑着道:"姓檀的,你可知道我是谁吗?"檀明牙关紧咬,颤声道:"吴鸣世,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七巧童子",吴鸣世笑道:"无冤无仇?……吴鸣世……哈哈!"他笑声咋起,面上一片森寒,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我是吴鸣世么?我若是无名氏,你死不会瞑目,此刻你身中我三件绝毒暗器,最多也活不过一个时辰,我不妨告诉你,吴鸣世是无名氏,我却是被你杀死的那欧阳平之的后人!"此话一出,众人心头俱都一震,"龙形八掌"面色更是吓人,这"吴鸣世"嘴角又自泛起了狞笑,道:"你可是想不到么?欧阳平之还有后人!"他仰天长嘶着道:"妈呀,多亏你一听到爹爹的死讯,就带着我远走他方,多亏爹爹始终没有将我母子接回家里,我母子虽然吃尽千辛万苦,但孩儿今日总算手刃了仇人,苍无呀苍天,你待我欧阳仇果然不薄,竟教这姓檀的突然颠狂,否则我怎能一掌而将之击毙?"船舱外的裴珏,此刻只觉心头颤抖,手足冰冷:"难怪,吴鸣世,如此昔心孤诣地布下各种陷阱,难怪他时时刻刻想将檀明逼上死路,难怪他不择任何手段,难怪他永远不肯将自己的身世告诉别人!"所有的一切难言,此刻霍然有了答案。 裴珏暗叹一声,方待长身而起,直入船舱,哪知此刻船舱外又突地有一声阴恻侧的冷笑,一个嘶哑的声音道:"你道这是上苍有眼么?"随着语声,舱外缓步走入一人,竟是那形同白痴之人。 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到"欧阳仇"身旁,痴呆的面容上此刻也露出了一丝狞笑,缓缓道:"你可知道在这一葫芦酒里,早已放下了专毒老鼠的毒药,他就是因为发现自己中毒,才会被你暗器击中的。""欧阳仇"目瞪口呆,檀明颤声道:"你……你是谁?"这"白痴"痴痴一笑,道:"你想不到吧!我就是那被你在北京城外杀死的醉汉的儿子!我爸爸死了,我妈妈也急得病死,我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心里就记得要替爸爸复仇,整日什么事也不想做,别人却以为我是白痴,到后来我自己也以为我是个白痴!"他咯咯一笑,只听得人人毛骨惊然,"龙形八掌"檀明目光一片惊怖,口中不住颤声道:"苍天……苍天……"只听这"白痴"咯咯笑道:"我快饿死的时候,才被他们父女两人收容到这里来,那时我只求能活下去,仇也不想报了,哪知苍天真得有眼,今天竟教我听到这番话,可幸我手边恰巧有毒老鼠的药,嘻嘻,哈哈……我终于复了仇了!"他大笑着坐在地上,竞滚到地上爬来爬去,"欧阳仇"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双手一松,不知所措。 裴珏亦是惊震,恐惧,只听檀明大喝一声,倒卧地上,再不动弹,临死前仿佛还在喃喃自语:"苍天苍天……"裴珏双拳一握,飞掠入舱,这船舱中竟像是已变成一个疯人的世界,人人的目光,俱是痴呆而麻木的!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竟真得如此尖锐,又有谁能相信,这一世叱咤武林的。龙形八掌"竟会死在一个"白痴"的手里?死寂之中,只听"白痴"突地惨嗥之声,四肢一挺,竟也一命呜呼。原来他乐极之下,竟将"孙老爹"碗中还没有喝的毒酒,一口喝下肚里,这可怜的"白痴"竟像是为复仇而生,复仇一了,立刻死去,他一生没有得到丝毫欢乐,也没有大多时候清醒,那么此刻他能在最欢乐与最清醒的时候死去,在他灰白的生命中,总算是有了一笔鲜血的彩色。一阵惊栗的惊怖之后,突地,那熟悉的呼唤又在裴珏的身后响起:"珏儿!"裴珏一惊回身,只见"金童玉女"双双立在舱门口,这两位武林中盖世的奇人,此刻面上亦是一片怆然之色。"金童"轻轻一掠,有如天外的轻云一般,掠到檀明的尸身旁,沉声叹道:"迟了,迟了,想不到我迟来一步,竟落得如此局面!""玉女"幽幽一叹道:"苍夭的安排,又岂是你能改变的?只不过是惜你的手,来行它的旨意,而他老人家的旨意早有安排,你怎么能改变呢?""金童"默然,愣了半晌,自语着道:"恩恩仇仇,善善恶恶,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唉!苍天既然没有瞎眼,我留在这世上多什么事?"他抬头望他爱妻一。眼,缓缓道:"我看我们也真得该归隐了。""玉女"嫣然一笑,道:"我们可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她目中充满了光彩,"金童"面上也是一片焕然,裴珏只觉这两位奇人如此可爱而可佩,暗叹一声,跪了下来,就连"欧阳仇"和"孙老爹"也情不自禁地随之跪倒,孙锦平却只能垂首合十而已。 "金童"目光一扫,长叹一声,道:"恩仇俱了,往事已成流水,但今日之事,此刻之情,你们都切切不可忘记,不要忘记在冥冥之中,还有一双眼睛在望着你们。"裴珏、欧阳仇俱是满心敬意,不敢抬头。 "金童"叹道:"方才我以传音入密将你两人唤了出来,实在也没有想到事情一变如此,檀明若不是近年做事太过霸道,今日又怎会落得如此情况?""玉女"轻轻一笑,道:"你方才还说恩仇俱了,往事已成流水,此刻你还说它做什么?"她缓缓走到孙锦平身旁,轻轻抚着这少女的秀发,柔声道:"最可怜的还是你,我们要去了,你也跟着我们一起走好么?"孙锦平本在不住啜泣,此刻更是扑在"玉女"身上,放声大哭起来,"玉女"眼中亦不禁为之一片莹然。 裴珏满心怆痛,垂首道:"弟子恩仇已了,此后也想跟着……、"金童"面色一沉,道:"你也想跟着我们走么?"裴珏点了点头,"金童"大怒道:"你想走?你知不知道武林中还有多少事等着你去做?""玉女"目光柔和地望了一眼,轻轻接口道:"你不能走的!你知不知道?就在你方才离开的那问屋子里,此刻正有一个人在等着你。"裴珏全身一震,"金童"缓缓道:"我们若不是为要将她送去,此刻不会来迟了!"刹那间裴珏只觉一阵热血涌上了心头,所有的悲哀、烦恼、仇恨、痛苦、惊怖,俱似已离他远去。 他心头剩下的只有一片温暖,这种温暖竟是如此不可抗拒! 此刻夜已很深,虽然仍有一段黑暗,但距离天明,已不甚远。 天上群星闪烁,有如无数情人的眼睛,是永远不会孤寂的,只是有些升起得早,有些升起得迟,有些会被云霾掩没,但终必还是会发射它应有的光芒,自远古直到现在,自现在直到永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