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书香》 楔子 暗 流 谢金印徐徐将剑自那名中年美妇的小腹抽将出来,剑尖淌下滴滴鲜血,他端详了尸身一下,冷冷自语道: “敢情连杀人都厌倦了?方才面对这风姿绰约的妇人,我几乎下不了手……” 他抖剑一弹,“呛”地一声脆响亮起,一绺黄色的剑穗迎着自舱门吹进的夜风微微飘动。 一灯如豆,依稀可见谢金印面部的轮廓,他年纪约莫在四旬左右,惨白的脸色却也无法掩去眼角经无情韶华所留下的鱼纹。 他举步在船舱中绕行一匝,足步过处,血渍斑斑,昏黄色的灯光照着十数具死状各异的尸体,构成了一幅恐怖凄惨的图画。 “司马道元一门十八口的人命都在这里了,嘿嘿,解决这些人倒是颇费了一番手脚呢。” 他边哼边行,顷刻已自东角落走到了西边近门处,蓦然之间,感到背后一阵劲风压体,谢金印像闪电一般地回过身子,单剑横在胸前。 朦胧中,只见一个华服老者自死尸堆中挣扎撑起,殷红的血泊不断地从他按在小腹上的指缝渗出,在谢金印的身子欲转未转时,他已疾起一掌拍了出去。 “嗤!” 谢金印右腕一抖,寒光绕体而出,华服老者一掌尚未递实,剑子已在他的胸膛穿了个窟窿。 华服老者惨号一声,断断续续道: “你,你……原来是职业剑手……!” 话犹未完便仰身倒下,胸前血如泉涌,死亡的形象旋即弥漫在他的脸上;五尺之外,谢金印仍抱剑而立,一种难以言喻的森寒杀气自剑上陈逼而出! 须臾,谢金印才哈腰下去,用手掌去探了探华服老者的鼻息,再凑耳听他的呼吸,无可置疑的,老者是早已断气了。 森寒的杀气渐渐淡薄下去,谢金印运剑人匣,低声道: “真是邪门得紧,近来我杀人老是不能做到干净利落的地步,方才若不是我的剑子够快够准,倒下去的怕不是司马道元而是我了……” 他杀人之后,神态反而变得无精打采,生像是刚刚做过极为无聊事一般,身上仅存的那么一点劲儿也早已荡然无存。 视线从华服老者的身上收回时,谢金印不禁嗟叹: “姓司马的名垂江湖近三十年,名下倒非尽虚,他中了我谢金桑柳一剑,不死已是奇迹,居然还能运掌偷袭,嘿,难怪那主儿此番不吝于出如此高的代价。” 除了谢金印不时低哺自语外,船舱中是死一样的静寂,匹练似的月光从窗口射进来,洒了一舱的水银。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舱外忽然传来一道橹桨摇水之声! 这声音虽然细小,但谢金印却听得清晰分明,他身子震了一震,心道: “是午夜了,这时候还有谁会在这荒僻的湖上泛舟?” 他略一晃身,人已掠到了舱外,立在船舱上游目四顾,只见右舷边正有一艘帆船慢慢驶近! 那帆船还未驶到,一阵铮铮的琴音已随风飘至,间而夹杂着清脆的女音: “琴声咽,秦蛾梦断翠湖月。翠湖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霜落虫鸣满竹舟,烟云漠漠音尘绝。音尘绝,哀鸿为伴,清唱此阙。” 歌声甚是委婉,漾出篷舟,漾在冰寒的湖上。 顾盼间,那只小舟已紧傍着画舫停了下来,站在船头上的榜人挥起竹篙朝画肪上一点,船头偏侧了过去。 画舫上的谢金印喝道: “冒黑撑舟,是谁?” 下面那榜人将竹篙偏放在船头,应道: “这位爷台,咱送芷兰过来了。” 谢金印心念一动,眼瞧那舟帘一掀,一个黄裳女子怀抱着一只木琴,施施步将出来。 银白色的月光照着那婷婷的身影,荷叶祆、石榴裙,都是黄里镶红,白皙的脸上挑着两匹柳叶眉,盈盈的双眼宛如一对水蜜桃,秀发长垂到肩上,让那姣好的面孔更添了几分清新秀气。 谢金印只瞧得心魂不定,暗道: “这娘儿是够美,也够成熟了。” 那黄裳女子朝榜人道: “和谁在拉聒?还不送我上去。” 那榜人唯唯,正要助她攀上画舫,谢金印心头一转,一拨手,将挂在船舷的软梯放下,高声道: “打从这儿上。” 黄裳女子沿着软梯攀上了画舫,谢金印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凭着他丰富的阅人经验,已大致可以测知对方的年龄当在二十五六之间。 她,被谢金印瞧久了,垂着粉脸,扭着纤纤的腰儿,露齿一笑: “还未谢过大爷。” 谢金印嗯了一声,道: “姑娘是个唱工?” 黄裳女子颔首道: “戏妾芷兰,大爷请多关照。” 谢金印再仔细端详了面前这女子一番,心中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推究起来,这感觉似乎就是一种无可言喻的“杀气”! 须知像他这等武人,对周遭的人物往往相当敏感,因此他乍一接近这女子,那种奇异的感觉便凛然而生,暗忖: “我自己就是经常使人感到‘杀气’的人,只是这芷兰只不过是一介女流,竟也带有如此逼人的‘杀气’,就像草丛之中猛然冲出一条毒蛇来时予人的感觉一样,就令人费解了……” 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但谢金印已经有了戒心。 谢金印道:“是什么人打发姑娘到此?” 黄裳女子芷兰道:“司……司马官人先时吩咐舟子,接我到舫上唱支曲儿……” 是卖唱的么?似乎不太像。谢金印有这个直觉。但无论如何,黄裳女子身上的那股杀气,很使谢金印感到兴趣。 他伸手一指船舫,说道: “姑娘所说的司马官人就在舱中,请跟我进来。” 谢金印当先举步,推开舱门,同时身躯一转,把芷兰让了进去。 芷兰怀抱木琴,轻移莲步而人,一阵浓重的血腥气味迎面扑至,她柳眉微皱,停步在舱门上趔趄不前。 目光转处,但见布设华丽的船舱里面一片惨象,桌倒椅翻,血迹处处,十数人横七竖八的倒卧血泊之中,显然早已气绝多时! 谢金印一直注意观察芷兰面上的神情,却见她没有尖叫,没有叹息,没有一分一毫受惊的表示。 他指了指躺卧在舱内一角的华服老者,道: “司马道元就躺在那儿,如果姑娘能用歌声将他送上极乐世界,那真是功德无量了。” 他说着笑着,眼前这芷兰面对惨绝人寰的死亡景象,所表现的竟是出奇的冷静,谢金印再度感到兴致盎然。 芷兰淡淡道: “舱里的人,都是大爷你杀的?” 谢金印点头道: “不错。” 芷兰道: “那么我的曲儿是唱不成了。” 谢金印道: “我很佩服姑娘的冷静。” 芷兰拍拍怀中木琴,道: “为什么?大爷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谢金印笑笑不答,芷兰复道: “仇恨?纠葛?这就是大爷杀人的动机?”谢金印摇摇头,道: “不是仇恨,也不是纠葛。” 芷兰道: “那么大爷你是——” 谢金印微显不耐,说道:“一言以蔽之:某家是受雇杀人!” 芷兰“哦”了一声,道: “受雇杀人?很新鲜的词句。不知那雇大爷的主儿付出多少报酬?” 她竟不追问那幕后的主儿是谁,反倒问起无关紧要的酬金来,谢金印不由一怔,道:“五千封银子。”芷兰道: “数目虽不可谓不大,但大爷换用另一个方法,譬如去偷去抢,还不是一样可以取到银两。” 谢金印哂道: “偷抢是下三滥贼子的勾当,某家不屑为之!” 芷兰道: “大爷不屑偷抢,却宁愿杀人,想来必定以杀人为乐事了……” 谢金印恚道: “胡说!某家是不得已而为之,姑娘信口雌黄,当真可恶!” 芷兰变颜道: “是戏妾一时口快,不过大爷你既然要杀了我,也就不须再行道歉了。” 谢金印一愕,诧道: “杀了姑娘?此话从何说起?” 芷兰道: “画舫命案已落在贱妾眼中,大爷你当然须得杀我灭口。” 谢金印哈哈笑道: “某家向来只是受雇杀人,凡是不为银钱就动刀动剑,那是多么愚蠢的事!” 芷兰道: “难道大爷没有顾虑到我会将此事传扬出去?” 谢金印仰天大笑,道: “纵天下人知晓此事,以某家为敌,某家又何惧哉!” 芷兰道: “大爷口发豪语,令人欣羡不已,只是大爷必须注意到:那司马官人在江湖中交游颇广,人缘亦佳,大爷虽然无惧,但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亦将令大爷防不胜防……” 谢金印脸色一沉,道: “武林之事,姑娘怎生知道得这么清楚?” 芷兰一时答不上话,良久始道: “贱妾卖唱之久,经常与武林人物接触,耳闻目染,自是略有所知……” 谢金印沉吟不语,暗道:芷兰是一个奇异的女人,到目下为止,自己还是不清楚她的身份,但好歹总要将她的海底摸出来。 芷兰转身走到舷边,忽又顿足,回首道: “司马官人已不可能听到贱妾唱曲,不知大爷你可有这等兴致?” 谢全印道: “姑娘的意思是:要为某家唱只曲儿?” 芷兰颔首道: “如果大爷乐意听的话。” 无疑,芷兰身上的确负着某种任务,虽然不知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是冲着谢金印而来的! 至于什么应司马道元之邀到此唱曲,那不过是托词罢了。谢金印虽然心里有数,但因没有将这件事看得很重,是以不加深究。 当下道: “就在这儿?” 花兰锁眉道: “画舫上一片血腥,与死人相处总是不太惬意,不如就请移驾到践妾的小舟上吧——” 谢金印几乎要冲口喝问: “某家明白你是冲着我谢金印而来,到底你的心里有什么鬼主意?” 但他生性特有的那股不在乎劲儿,又使他将话咽了回去。 眼望芷兰已沿软梯攀下小舟,谢金印稍事踌躇,终忍不住好奇心所驱使,身子一拧,凌空飞落。 操舟的榜人回头瞥见,吃惊的“啊”了一声,声音未歇,谢金印已稳稳落在船头榜人身旁,小舟只微微下沉了少许,若是大意时,连这少许的晃动也不能察觉。 那榜人脱口赞道: “这位爷台好一身轻功!” 谢金印哼哈一声,走过榜人身侧时,偶尔注意到他头上的青竹笠压得很低,差不多将大半个脸孔都掩住了。 谢金印心念微动,侧身问道: “阁下真是榜人没错?” 那榜人身子一震,右手紧紧地拈住头上竹笠,呐呐道: “小人在翠湖操……操舟多年,爷台何以有此……此一问? 谢金印动了要掀对方头上竹笠的心,欲一睹这榜人的庐山面目,他欺身递手一晃,那榜人蹬步后退,孰料谢金印手臂忽地暴长急伸,手掌五指齐张,一下子已捏住对方竹笠边缘! 陡闻在兰在后面叫道: “大爷你怎么了?” 谢金印心神一分,捏住竹笠的手略松,那榜人乘机将上身微仰,双足向后舒徐弯曲,便已退到了两步之外。 芷兰白了那榜人一眼,道: “你说,你倒如何慧上大爷的?” 那榜人期期文艾道: “小……小人该死!……” 谢金印心中冷笑道: “装得倒挺像,只可惜我谢金印天生就有揭破他人装假的能力,今夜事情发展下去似乎是愈来愈有趣了。” 他口上说道:“不要紧,不要紧,咱们进篷上去吧。” 芷兰引着谢金印走进篷中,将木琴往香桌上一放,她那白皙的脸孔在灯光下更增几分妩媚。 两人默默相对而坐,篷外桨声荡漾,篷中灯火时明时灭,竟是别有一番情致.良久,芷兰低声道: “翠湖水月,须教丝竹和鸣,贱妾若唱得不好,请多多耽待则个。” 她摆好木琴,调弄几下,幽幽的便唱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中搴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郎君同舟。 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郎君,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声音甚是凄伤,琴声犹自飘荡舟上,谢金印听着听着,不由英雄气短,大起怜惜之心,不忍立时便去了。谢金印击掌道: “姑娘唱奏俱佳,某家委实钦佩得紧。” 及兰垂首道: “大爷谬赞了。” 她娇躯向谢金印移近,阵阵香气随风传袭,谢金印嗅着嗅着,竟觉微醺,真不知是人间还是天上。 这会子榜人掀帘走了进来,将酒壶和王觥置在桌上,他敢情发觉篷里的光景有异,赶快返身出去。 芷兰道: “翠湖佳酿,大爷请尝尝——” 她倒了满满的两杯酒,谢金印待芷兰喝过了,才擎起面前的酒觥,仰脸一饮而尽。 艾兰赞道: “大爷好酒力。” 说着,芷兰突然向谢金印扑去,碰倒了酒壶,酒把船板都弄湿了。 一股浓郁幽香自芷兰身上传出,她伸出玉手把灯蕊捻熄了,谢金印不自觉地和她做出那没有真爱的男女之事。 夜渐阑,月影偏斜,银光悄悄地自篷窗洒了进来。芷兰蓬散着秀发,生似要把谢金印捏死似的,在下面咬他的肩膀,扼住他的颈子,谢金印喘息着,呻吟首,好像一个即将在水里溺死的人。芷兰双手拢着谢金印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他,篷里洋溢着一种生死搏斗的气氛。 在那混合着快乐与痛苦的重压下,另有一股令人战栗的压力阵阵逼至。谢金印忽然感觉到一种紧迫而来的危险——这是他天生潜在的敏锐察觉本能——他一把推开芷兰,从她的身上横跨过去,抓住放在桌上的长剑! “呛”! 谢金印剑子迅即出匣,黑暗中闪过一道剑光,布帘平空掀起,一个汉子慌忙往外面退了出去。 谢金印迅速将衣服披好,一拧身,随后追出,只见船头端端立着那榜人! 榜人此际已摘去头上竹笠,露出一张粗扩的面孔,但见他年约三旬,面上髭须横生,左眉角有刀疤,手里持着一只长达四尺的木桨。 谢全印冷冷道: “嘿,果然是你!” 那“榜人”道: “是我!姓谢的,咱们在王屋有过一面之缘。” 谢金印沉声道: “乔如山,你号称关中第一剑手,某家却记不得与你有何过节,你为何要偷袭某家?” 那乔如山道: “阁下与乔某例说不上有什么过节,但与芷兰嘛……哼哼……” 谢金印怦然心动,道: “说下去——” 乔如山道: “还记得太昭堡主赵飞星么?他年毙命在你的剑下,芷兰就是赵堡主的千金!……” 芷兰!赵芷兰!他早该想到的。谢金印并不健忘,他在去春确曾杀死赵飞星——不用说,当然也是受雇杀的! 当下遂道: “不错,赵堡主确是被某家所杀,但乔如山你凭什么代他出头?” 乔如山一字一字道: “阁下要知道原因么?芷兰便是乔某的内人!” 谢金印霍然一惊,蹬地倒退三步,呐呐道: “什么?芷兰是你姓乔的夫人?!而你……你竟在篷外,眼睁睁的瞧着某家和在兰做那……” 乔如山沉声道: “这是一项重大的赌注——芷兰决定牺牲她的身体,为了父仇,也为了我!” 谢金印不知不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道: “是以你就乘某家欲仙欲死之际施出偷袭?敢情你们两人早经计划,不择手段来算计某家了?” 不择手段!不择手段居然到这般田地?谢金印悚然了。他下意识的回头望去,见赵芷兰仍然静静地坐在篷里。 乔如山道: “不想阁下在那极端兴奋之际,犹能保持高度的警觉,乔某偷袭不成,但却服了你啦。” 谢金印道: “也亏你姓乔的见机得早,一击罔效,立刻退出,否则某家一剑不只在你的衣袂上穿个小洞,而是扎进你的小腹了!” 乔如山俯首下望,果见自己的短襟下方,已被剑气洞穿了一个米粒般的小孔,霎时之间,冷汗涔涔而落。 他惊羞成怒道: “今日你我之间,必有一人毙命于此!” 语声方歇,举起手中橹桨,望准谢金印天灵盖一斫而下。 谢金印身子一侧,向左闪出二步之外,“刷”一响,对方一橹自他右臂擦扫而过。 但闻他喝道: “慢着!” 乔如山不耐道: “还有什么事夹缠不清?” 谢金印道: “适才某家听你说了一句:芷兰献上她的身体,不仅是为了报却父仇,也为她的夫君你,某家不省得此中之意?” 乔如山冷笑道: “还用说明么?乔某若是偷袭成功,将阁下杀了,就不只是替芷兰报了父仇,同时乔某也代你而取得了职业剑手的资格了。” 谢金印吃惊道: “你,你是说:芷兰为了父仇,更为了丈夫的职业竟而不惜牺牲贞操?” 他说罢不禁摇头苦笑,暗忖: “芷兰的想法是多么的可怖!为了报父仇而杀我,犹有话可说,至于借此取得谋生之道,就令人不敢苟同了……” 乔如山阴沉沉地道: “芷兰的名节已坏,身为她夫君的我,自然必须杀你而后已!” 谢金印道: “某家除了受雇之外,向不杀人。” 乔如山厉声道: “咱们已是欲罢不能了!看招!” 他木橹居空一挥,平平削出。 谢金印足步一错,仰身后退,只差数寸,乔如山一橹便完全削空。 谢金印右腕一扶,“呛啷”一声,长剑一弹而出,杀时满天寒光飞驰,剑气纵横,隐隐透出一种咄咄逼人之势! 乔如山心神一震,足下不知不觉为对方那股凌人阴寒的盛气,迫得连连倒退,二步、三步、四步……一忽地已退到了船尾边缘! “呜”地一声怪响亮起,谢金印手中剑子推出,剑身颤抖不歇,剑尖却始终不离一点固定的位置。 乔如山面色霍变,他长吸一口真气,木橹徐徐封出。 谢金印却剑走偏宫,陡然一沉一挑,剑犹未到,剑风已呼啸涌去;乔如山衣袂飘拂不已,在对方剑尖行将及体之际,不退反进,陡出奇招,木橹一晃一削,突破中线,递向谢金印的“玄机”大穴! 这一橹攻出,招数极为神奇严密,谢全印心中微凛、不得不撤剑自救,闪身侧避而过。 乔如山好不容易抢得先机,一口气攻出三招,涌出重重橹影,困住敌方。 谢金印似是胸有成竹,任对方一味抢攻,到了第四招上,他猛地跨步欺身,力贯于臂,奋力自死角攻出一剑,去势疾若雷霆,乔如山木桨一窒,再也递不进分毫。 乔如山木桨攻势稍顿,谢金印并未乘机进袭,他冷冷一哼道: “关中第一剑,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乔如山哂道: “乔某听去,阁下话中多少带有讽刺之意味,莫非阁下认为乔某不够资格与你为敌?” 谢金印道: “非也!某家出道四十余年,历经大小千百战,姓乔的你允为某家生平仅遇劲敌!” 乔如山仰天大笑道: “好说,好说,咱们不论谁强谁弱,兵刃上一试便知——” 两人面对面峙视了好一会,蓦地同时发动攻势,乔如山那粗扩的身形,村住一身短打,矫健神速地抡桨抢攻。 谢金印面上含怒,也是力攻敌人,可是动作优雅,身形在桨影中满船流走,予人感到舒徐的风度。 乔如山橹桨挥动间,气势雄厚,不住地吐气开声,叱咤湖面,更加添了这场厮杀的声势。 一个浪头打来,舟身颠簸了一下。 乔如山、谢金印短兵相接,交换了一招之后,身形又恢复原来的形态,对峙于五步内外。 只见卓立在船头的谢金印,身子似枪一般的垂直,剑尖微微下垂。对面的乔如山手中木桨平举,双眼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对方。 在蓬中,赵芷兰仍然平静地坐着,平静地望着篷外两人作生死之搏,连她也无从知悉自己心中到底有什么感触。 倏地,乔如山吼一声,率先发桨,桨桨不离谢金印全身要害,招式之快之狠,气势之厉之厚,确已够得上“炉火纯青”这四个字了。 似这等凌厉的攻势,谢金印还是第一次碰到,急切间他不暇多虑,身形一扭,倏忽之间,竟在那弹丸之地连问了十五闪,有若斜风下动荡的轻烟,令人观之油然而生模糊之感。 乔如山一步踏前,紧跟着一连击出十五桨,那桨面如同长了眼睛般紧跟着对方的身形而移动,陡然一股奇异的怪风响起,谢金印身子忽地一个倒窜,整个人与船面摆成平行,避过了对方的木桨范围。 谢金印喘了口气,说道: “乔如山,你那一手‘无常剑式’,用在桨上已臻出神人化的地步了!” 乔如山沉声道: “岂敢,乔某有自知之明,方才阁下好一式轻身挪腾功夫,乔某见所未见,自叹弗如……”谢金印正待说话,乔如山复道:“乔某有一个不情之请——” 谢金印诧然遭: “请讲?” 乔如山咬紧牙关道: “今日乔某若不幸落败身死,请阁下念在与芷兰有一段露水恩情——放过她!” 谢金印默然不语,乔如山面色一变,身形陡地凌空腾起,足足跃起二丈多高,木桨一横,直劈而下。 谢金印面上汗珠陡现,大喝道: “好一招拦江截斗!”他当机立断,右手长剑向后一甩,同时借腿腰之力向后纵退。 那乔如山孤注一掷,在空中连换三式,木桨吞吐间已戳出十余桨之多,那种速度即强如谢金印也不禁触目心惊。 只闻“呼”地一响,谢金印竟在这间不容发中,疾向左一个转身,双足凌空虚点,避过桨网,紧接着剑子一抖一挑,剑光霍霍,有如长浪裂岸而涌,这一刻他已施出了独步天下“扶风剑法”威力最大的三天式之一“金光涣散”!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尖啸之声陡然亮起,紧接着呜呜一片阴寒的杀气盛起,谢金印一剑自斜刺里一递而出—— 但见剑气方盛又敛,谢金印抱剑停立船头,而三步之外,乔如山喉结突地喷起一道血泉,绵绵不绝—— 月华忽暗,湖面夜风拂起,惊鸟惊啼一声,展翅而飞。 沉寂,谢金印手中横着长剑,走近颓然倒卧在船板上的乔如山,低喃道: “天下没有人能在这一招‘金光涣散’下全身而退,乔如山你死得并不冤!” 舟上渍滩了一堆血水,染成狼藉的红色图案。 谢金印步履阑珊地走进篷中,但见赵芷兰依然一动也不动的坐着,脸色由灰白而转成铁青。 移时,芷兰梦吃似地道: “他,如山死了?” 谢金印懒慵慵的点了一下头,杀了人之后,他反而又显得无精打采起来。 他掣剑入匣,说道: “不为报酬而杀人,在某家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赵芷兰咬紧银牙道: “可恨,如山和我所布下的周密计划,竟在你那恐怖剑法之下,全告失败了。” 谢金印再度感到眼前这女人身上所透出的逼人,“杀气”,他恍然悟到,虽然自己也是常常会使人感觉到带有“杀气”的人——尤其是他抽出剑子的时候——但两者之间,终究有所不同。 赵芷兰缓缓阖上眼帘,许久未见有何动静,复行睁开道: “你为什么还不杀死我?” 谢金印有气无力地道: “姑娘又是多此一问了,某家并没有以杀人取乐的习惯,方才击毙令夫君,乃是情非得已,除非——” 赵芷兰接口道: “除非如何?” 谢金印道: “除非姑娘也要出手杀我,但某家看得出你对武艺一点也没造诣。” 赵芷兰道: “那么你去年杀死家父时,怎地不连我也一并杀了!今夜司马道元一门十多口不是都死在你手上么?” 谢金印道: “要杀几多人,全凭雇主之意,去年那托付某家之人,指明只要除去令尊……” 赵芷兰冲口道: “是谁?那雇你杀死家父的人是谁?” 谢金印摇头道: “事关某家之信实,恕某家不能透露。” 赵芷兰长身立起,出篷走到乔如山身侧,伸出抖颤的皓手,轻轻爱抚着他那冰冷的脸颊。 谢金印跟在后头,说道: “适才令先夫尝言,他之所以欲暗袭某家,除却为姑娘报父仇之外,更为取得职业剑手之资格,难道尔等已困厄到须藉杀人谋生的地步?” 赵芷兰道: “自家父仙去,太昭堡便形同废墟,如山与我颠沛流落于江湖,时而瓮餐不继,如山又与你一样,不屑为窃为盗,只有走上职业剑手一途……” 说到此处,她右腕突伸,自谢金印腰间抽出长剑,便往自己颈上抹去! 谢金印不料她走此下策,急切问挥手一击,‘啪”地一响正中芷兰腕间,芷兰五指一松,长剑登时挥落船板之上。 他哈腰将剑子拾在手中,冷冷道: “某家从来最反对别人自裁,如果姑娘有勇气去死,便应该有勇气活下去……” 赵芷兰芳容惨变,厉声道: “既不杀我,也不容我死,你……你这人刻薄寡情,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你可懂得什么是人性?什么是感情?……”谢金印淡淡道: “姑娘说得很是,某家对天底下之事都不在乎,什么人性感情自是不知。” 赵在兰道: “对凡事都不在乎?敢是你自以为天下已无人能为你敌之故,若是传说中那几个武林高人仍然在世的话……” 谢金印斗然之间,像是被一只巨锤狠狠地敲在心上,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变颜沉声道: “姑娘是——是说灵武四爵,燕宫双后及——摩云手?别胡说,那不过是街谈巷论的话谭罢了!” 赵芷兰冷笑道: “虽是街谈巷论的话,但有谁敢证明这些人当真不在人世?” 谢金印膛目不能作声,须臾始道: “休说某家不信此邪,便是他们当真存在人世,某家又何惧之有?……” 正说间他眼角偶然一瞥,忽然发现前面画舫上,有一条黑影冲掠而起,直往对岸跃去! 谢金印面色一变,喝道: “呔,那厮——” 他足步顿处,身形划空而起,落在对岸,蹑紧前面那条黑影疾追而去! 赵芷兰望着谢金印的背影逐渐消逝在苍茫的夜色中,这刻她才露出激动的神色,颤声自语道: “万——万——我的身上有了他谢金印的儿子……” 烟水渺茫,银光映掩满湖,湖上仍有丝丝的寒意漏出…… 第一章 鬼镇风云 青衣少年道: “还有五里路,年前在下还在镖局干活时,曾押镖走过这趟路,别瞧这片芦苇漫无际涯,其实在那林障的后面,就有村镇了。” 那少女冷哼一声,道: “不要忘记现在你是我的兄长,还是满口在下在上,哪有大哥对妹子是用这种口气说话的广青衣少年露出腼腆之色,道:“是极,是极,在下一时口快……” 那少女气得花容变色,道: “哼!当真是迂不可教。” 青衣少年淡淡一笑,道: “其实除开喉咙又干又渴之外,咱们可真没有赶路的理由。” 那少女沉声道: “你忘了还有一件更严重、更要紧的理由……” 青衣少年脸色一变,道: “妹子是说那跛……跛足的丑物会在半途截击?” 那少女道: “岂止那个丑物而已,如果爹他老人家料得不错,这一路下去,不知还要遇上多少风险。”青衣少年道:“妹子多虑了,堡主是过甚其……” 下面“词”字犹未出口,那少女已娇喝道: “住口!爹再三叮嘱过,绝对不许咱们透露出来自太昭堡,你还是一个劲儿堡主堡主的叫!” 青衣少年满面惶恐,那少女哼一哼,复道: “你身为银衣护卫之一,说话竟如此不知检点,不晓得爹怎么会选中你执行这次任务的?……” 话未说完,青衣少年突然以指掩口,轻“嘘”了一声,低声道: “有人……” 少女住口不语,一双秀目迅速地往周遭一掠,只见云雾低迷,霜花飘飞,除了芦苇梢上一片风涛,就再难听到什么动静了。 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 “你听见什么了?” 青衣少年耸耸肩,道:“没听见什么?只不过是我的直觉……” 那少女大意道:“又是直觉?一路上你那直觉也不知发过多少次了,却连鬼影也没出现一个!……” 青衣少年无语以对,两人策马前行,倏地马前芦草一动,一条人影自草丛中跃将出来! 那人横身拦在马前,身着白色布衫,年纪甚轻,约略在二十左右,面孔虽不显特别俊美,但双目炯炯有神,举止之间,另有一种风仪,令人一见油然而生好感。 那布衫少年喝道:“喂喂,驻马答话!”马上青衣少年道:“什么事?” 布衫少年望了那少女一眼道: “阁下怎么和这位姑娘并辔而骑?” 马上青衣少年怔了一怔,道: “莫名其妙!在下倒要反间兄台缘何有此一问了?” 布衫少年眯着眼睛道: “只因区区看不顺眼,这位姑娘怕是被阁下拐带出来的,是吧?” 那少女闻言“咯…‘咯”娇笑不止。青衣少年沉声道: “兄台是无理取闹了!” 布衫少年一派横蛮道: “无理也罢,有理也罢,区区无论如何是管定这事啦。” 青衣少年心念微动,暗道: “这少年借口生非,不要就是那话儿?我且先试探一下再说。” 遂道: “兄台待如何管法?” 布衫少年道: “此话不啻承认那位姑娘果然是被阁下所胁迫拐带了,怜香惜玉之心人皆有之,区区自然须得护……护花除害!” 青衣少年啼笑皆非,道: “谁又承认什么了?不妨告诉你,这位姑娘便是在下的妹子。” 布衫少年道: “仅此一句就想搪塞过去?恁怎么瞧你们也不像是兄妹,若非拐带,只怕便是私奔的吧?”那少女插口笑道:“私奔便待怎地?喂,你讲理不讲理?” 布衫少年道: “如是私奔,区区更难以忍受!” 马上青衣少年转首朝那少女道: “此人胡说八道,妹子何用与他多费唇舌,咱们赶路要紧。” 他迳自策马前行,眼前忽然白光一闪,那布衫少年左手飞快地扭住缰绳一拉一抖,马儿受惊“唏聿”长嘶一声,前足腾空而起! 青衣少年被翻离马背,他上身一仰,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轻飘飘的落下地来。 布衫少年冲口道: “好轻功!” 青衣少年立足在对方三步之前,道: “兄台是放横么?” 布衫少年笑嘻嘻道: “岂止放横而已,区区要杀了你们!” 青衣少年温道: “兄台一再相逼,咱们始终隐忍,甭以为就是寒了你,只因……” 布衫少年截口道: “只因你们相偕私奔,自知理屈,是以不敢发作是吧?” 青衣少年道: “兄台是愈扯愈离谱了。” 布衫少年晃头摆脑道: “可惜区区有个毛病,便是嫉‘私奔’如仇,一见男女私奔,立生杀心。” 马上那少女娇声道: “这种毛病倒真吓人,你当作没瞧见不就完了?” 布衫少年斩钉截铁地道: “不行,非杀不可!” 青衣少年患道: “好得很,咱们大可痛快的厮杀一场……” 布衫少年一掌徐徐抬起,直劈而出。 那青衣少年猛可一挫身形,单臂微沉,反手倒抓了上去。布衫少年迫得一撤掌,身形蓦地腾起空中,双掌挥起有若开山巨斧,笔直往对方罩落! 青衣少年见他来势惊人,心中微凛,身形一振平平滑后数丈,隔空用内力遥遥罩住敌手。 布衫少年仰天一啸,身躯在空中足不落地的飞了五圈,到了第六圈上,双掌一扳一荡,出招如雷,那青衣少年猛然发觉到方圆数丈之内,悉为对方拳风所罩,身形有如铁钉一般,左右双掌翻飞而上。 但闻“轰”一声暴响,双方错身,布衫少年端立五丈之外,双手平平下垂。 青衣少年呆了一呆,道: “兄台属何门何派?” 布衫少年冷冷道: “无门无派!” 青衣少年道: “难怪在下居然认不出你招数门路……” 语犹未尽,那布衫少年已是欺身来到近前,一掌扬起,当胸疾推而至。 青衣少年存心一试对方内力,他双掌一合,也自平推出去,两股力道在空中一触正着,双方都是一震。 青衣少年摧力运掌,内力源源吐出,却见对方仍然有如渊停岳峙的停立着,身躯毫不挪动,内心不禁暗暗骇然。 他奋喝一声,左掌一圈,右掌再出,布衫少年原式不变,平撞出去,双方再度硬碰硬对了一掌! 青衣少年神情大是凝重,单掌连划半圆,在寻丈之外,一霎时竟一连劈出九掌之多。 那布衫少年双目圆睁,精光暴射,双掌交拂而出,每接一掌,他便往后退开数步,最后他已和对方足足相隔了十四五丈之遥! 马上那少女柳眉一皱,朝青衣少年低声道: “这少年不像剪径之流,可能是穷极无聊……” 只听对面那布衫少年高声道: “瞧不出阁下倒还有两下子,罢了,阁下若肯出百两银子咱就袖手不管。” 青衣少年狐疑不定道: “兄台这是敲诈?” 布衫少年淡淡道: “有道是花钱消灾,阁下不应冥顽不化。” 青衣少年道: “这一仗打得毫无意义,在下当然极愿化于戈为玉帛,但眼下我只能出得起二十两……” 他说着,一面伸手人袋掏出几锭雪白的银子。 布衫少年摇头道: “区区生性不善讨价还价。” 马上少女插口道: “有个两全之策,二十两银子你不妨暂且收下,一月之后,咱们再将其余的八十两送到此地与你如何?” 布衫少年道: “不妥,区区还是跟着你们一道走,直到收到那八十两为止……” 那少女双眼一眨,道:“一言为定……”青衣少年道:“妹子,你……” 那少女纤手一挥,他顿时住口不语,布衫少年瞧在眼里,在心底哼了一哼,却默默不作声。 青衣少年道: “在下顾迁武,兄台台甫可否见示?” 布衫少年道: “区区姓赵,草字子原。” 他哈哈一笑,复道: “咱们是不打不相识,阁下这位妹子的芳名何不一并见告?” 青衣少年顾迁武呐呐道: “她……她……” 那少女嫣然笑道: “就是问名道姓也要拐弯抹角,诚然小家气得紧,我叫甄陵青。” 那身着布衫的赵子原道: “甄顾之间,兄妹各有其姓,这倒奇了。” 少女甄陵青道: “何奇之有?咱们是表……表兄妹……” 她略一侧首,那双泛如秋水的美目打量了赵子原一下,又道: “喂,你没有马儿可怎么办?” 赵子原道: “不劳费心,姑娘尽管放辔奔驰,区区步行当不落后。” 甄陵青不再说话,一拍马背,当先纵出,顾迁武抖缰随后跟上。 飞马奔出十余丈后,甄陵青回首一望,见赵子原仍立在原地未动,她寒着脸儿说道: “姓赵的出现得太过突然,想来咱们先时所说的话,已被他听进耳里,他藉口跟定咱们,必有用意,须得谨慎提防……” 顾迁武道: “难不成他也为此事而来?” 甄陵青道: “目下犹不能肯定,这人莫测高深,直令人难以惴度,但我终会将他的底子盘出……” 快马奔驰,瞬间已与赵子原相距数十丈远。 赵子原眼望两骑渐去渐远,睛瞳间忽然掠过一丝煞气,他喃喃道: “太昭堡……太昭堡……想不到这座古堡又有主人啦……” 他身子一纵,飞快掠去,不一刻已赶上了前面二骑。 那顾迁武见赵子原纵跃于马旁,丝毫不显得吃力,不禁赞道: “兄台足利于行,这一身轻身功夫是没有话可说了。” 荒路一直贴着野芦荡往前伸延,愈走地势愈低,一路上芦花飘得满天飞舞,把人马全给沾白了。 越过平野,在远处天云交接处,出现一丛林障,一片青绿中现出一抹深褐色的曲线,两骑三人加紧脚程奔去,不一刻便到了那座小镇。 小集镇建在空野大平梁上,大街小巷星罗棋布,三人进入镇中,立觉气氛有异,整个镇内静悄悄的,街上见不到一个行人,听不到一语人声! 顾迁武游目四扫,奇道:“是怎么一回事?镇上的人难道都死绝了?” 甄陵青“喔”了一声道: “事有蹊跷,咱们分头到各条街道去瞧瞧……” 两人调转马头,分别驰人左右的横街,只有赵子原立在原地未动。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二骑又重回原地,甄陵青问道: “有何发现?” 顾迁武摇头道: “连鬼影也没见到一个!” 甄陵青道: “那边情形也是一样,沉寂得骇人,看来这集镇是没有人居住了。” 顾迁武转首朝赵子原道: “对这反常现象,兄台可有什么高见?” 赵子原淡然道: “没有人倒落得清静,咱们今夜可一人住一间大房子。” 一语方歇,突闻甄陵青出口叫道: “瞧!街头那边有人走过来了!” 顾、赵二人闻声望去,在朝阳照射下,只见一人缓缓自街头走来! 渐渐那人来得近了,依稀可见是一个面目清癯的老者,手上提着一篮菜疏水果,停在道上蹀着。 顾迁武横马挡在老者面前,在马上欠身一揖道: “这位老丈请了……” 那清癯老者望了三人一眼,道: “不敢,壮士有何见教?” 顾迁武道: “老丈是在下于镇上所见到的第一人,不知此镇……” 他语声微顿,做了个询问的表示。那清癯老者皱眉道: “呵,壮士莫非感到镇内之光景有异?” 顾迁武颔首道: “正是,在下等本欲寻个店家进食果腹,不想此镇竟是空无人迹……” 清灌老者沉声道: “镇内居民早在半年之前,俱已纷纷相率迁往他处,只因……” 甄陵青忍不住插口道:“为了何故?” 清癯老者凛然道: “只因此镇经常闹鬼,两年来竟有数十人先后暴毙,个个死状惨厉异常,死因毫无可查,抑有进者,一人夜晚鬼叫神号之声属引不绝,集镇内外鬼影幢幢,住户饱受惊扰,于焉相率他迁。” 甄陵青吸一口气道: “如此道来,本镇竟是一座鬼镇了?” 清瘦老者颔首道: “不折不扣的鬼镇!” 一直默然不语的赵子原忽地一步踏前,道: “镇中之人悉行他迁,缘何只有老先生尚逗留于此?” 清癯老者端详了赵子原一下,面上忽然露出困惑的神色,冲口道: “多么像……多么像当年……” 话说一半,似是有所警觉,忙换了另一种语气道: “小哥此问甚是恳切,老朽之所以稽留不去,乃是向来不惧鬼神之故。” 赵子原道: “老先生胆气之壮,是异于常人了?” 清癯老者道: “老朽之职业迫得须成日与鬼为伍,日久遂处泰然。” 甄陵青道: “怎么?老先生是……” 清癯老者道: “老朽乃本镇所雇之守墓人。” 甄、顾两人释然“哦”了一声。老者不住地拿眼打量赵子原,后者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将脸孔侧过一边。 老者复道: “寒舍就在镇郊坟地上,备有果肴水酒,三位若不嫌弃,就请移驾过去让老朽略尽燕道之谊如何?” 赵子原不待甄、顾两回答,抢先道: “老先生盛情如斯,却之未免不恭,小可先行拜谢了。” 甄陵青与顾迁武两人对望一眼,甄陵青轻轻点了点头。 老者当先前行,赵子原随后举步,甄、顾二人策马跟在后面,走出镇北便是一块广大的坟地,一幢茅舍坐落其间。 四人走过乱泵堆,老者邀延他们坐在屋前草棚下,摆出水酒蔬果,三个年轻人俱是饥肠辘辘,便毫不客气的快意饮食。 顾迁武喝了一口水酒,笑道: “想不到在坟地上大喝大嚼,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甄陵青朝顾迁武打了一个眼色,顾迁武转脸朝老者道: “在下冒昧向老丈打听一人,不知老丈是否知晓?” 清癯老者道: “什么人?” 顾迁武道: “一个容貌甚是丑陋、一足微跛的老人。” 老者长眉一皱,正待开口说话,倏然道上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起,三骑自小镇方向驰来,在坟地前相继踢蹬下马,穿过坟地,来到茅舍前。 右边丁个虬髯中年汉子望了棚下诸人一眼,喝问道: “谁是这里的守墓者?” 清癯老者道: “是老朽。” 左边一个矮小汉子道: “老儿你可曾见到跛着一脚、面容奇丑的老人经过此地?” 顾、甄两人面面相觑,清癯老者冷冷一哼,道: “问话也有问话的规矩,什么老儿小儿的,这算什么礼数?哼哼,真是人心不古。” 那矮小汉子破口骂道: “格老子的,称你一声老儿已是瞧得起你了,偏你犹自矫情,若惹得咱家火起,嘿……”居中那彪形大汉摆摆手,道: “二弟住口。”他转朝老者道: “老丈海量包涵,咱这位二弟生性莽撞,其实倒元甚恶意。” 清癯老者道: “令二弟所形容的那人,老朽没见过。” 那虬髯汉子道: “怎么可能?殃神老丑分明约定咱们到此会面……”那矮小汉子呼嚷道: “老儿你没打诳?” 清癯老者默然不予作答,那彪形大汉道: “也许殃神迟来误时了,咱们不妨在此地稍候。” 三人就立在马旁守望道路,这时旭日已升。 在草棚下,甄陵青沉凝着脸色,用指沾了沾水酒,在桌面上写着: “是黑岩三怪,惴情形,他们已和殃神搭上一路了!” 顾迁武压低嗓子道: “三怪没认出我们两人,多半仍不知情,他们在等待邪神通知……” 只听那矮小汉子喊道: “老儿还不拿一坛烧刀子来让大爷过过酒痛!” 清癯老者冷冷道: “都喝光啦。” 那矮小汉子气呼呼道: “没酒?没酒大爷便剖开老儿你的肚皮,饱餐你的鲜血充数!” 但闻“嚓”的一声脆响扬起,那矮小汉子腰间的大刀已握在了手上,他大喝一声,扬刀往老者身上劈去。 清癯老者面色沉沉,眼看寒光霍霍,一刀行将及体,棚下的赵子原陡然出声喝道: “敬你一杯水酒,接住!” 喝声中,擎起桌面上酒觥,猛一弹指,酒觥破空飞出,旋转有如飞叶,去势之疾,端的是骇人已极。 那矮小汉子一刀方自劈出,酒觥已如疾箭般朝他右手握刀之处飞到,这下变生仓猝,他连丝毫考虑的余地也没有,急忙一撤大刀,刀尖望准那只酒觥挑去,“呼”一声轻响过处,酒觥被挑高数尺,端端落在他的左手之中。 那虬髯汉子失声呼道: “旋叶指!……雪斋旋叶指!……” 那彪形大汉面色一变,纵身上前,朝赵子原一抱拳道: “在下黑岩厉向野,这两位是敝二弟湛农、三弟卜商,敢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续道: “敢问兄台可是来自阳武白雪斋?” 这“白雪斋”三字一出,刹时茅舍前十数道目光齐然盯住赵子原,众人的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赵子原摇头不语,那彪形大汉厉向野道: “兄台方才所露的一手功夫分明出自白雪斋,江湖传言白雪斋主人孟坚石与二十年前太昭堡主赵飞星私交甚笃,自赵飞星惨遭职业剑手杀戮之后,武林中即未见有此两家门人露面……” 赵子原岔开话题道: “阁下昆仲名气之间,己不待言,便是令二弟那刀上取准的功夫,也达出神人化之境……” 他说到这里,偶然回过头来,却见那清癯老者不知何时已到他身后,显然正在聆神倾听他们的谈话,表情甚是激动。 赵子原呆了一呆,道: “老丈你怎么了?” 清癯老者迅即恢复平静,道: “没,没什么……老朽只要瞧清那只酒觥是不是被打破了。” 这时东方小道上,又走来一个身矮头大、牛山濯濯的和尚。 那和尚走到了坟地前,向左转了过来,朝茅舍前诸人望了望,然后经过乱家堆,停身在负手而立的卜商面前。 和尚垂首合十道: “阿弥陀佛,贫僧化个善缘。” 黑岩老三卜商冷笑道: “到死人坟地上来化缘,和尚你忒也糊涂了。” 那和尚自怀中取出一个木鱼,“咚、咚”敲了两下,说道: “人生难得几回糊涂,施主又何必太过认真。” 卜商洪声道: “朝天尊者!你还要装,卜某难道认不出你么?” 那和尚蹬地倒退一步,道: “贫僧已绝迹武林十数载,不想还有人未将贫僧忘却。” 卜商道: “尝闻尊者于十年前连败岭南金氏兄弟后,便行退隐。如今倒是为了何事使你重出江湖?”朝天尊者沉声道:“贫僧被迫出山,乃是为了……为了……” 湛农插口道: “尊者要卖关子么?” 朝天尊者一字一字道: “五日之前,贫僧接到生平老友殃神老丑以飞鸽传书,略谓有极端重大之事故,邀约贫僧到此一会……” 坐于一旁倾听他们谈话的甄陵青和顾迁武两人,面色陡然变得相当难看,赵子原看在眼里,心中已经有了五六分数。 三怪中老大厉向野失声道: “殃神老丑?!……怪事!怪事,咱们黑岩三兄弟也是接到老丑的飞鸽传书,约见地点也是这鬼镇外的坟地!” 一语方毕,突闻西侧一座大坟后面,隐隐传来一阵“呼噜”的打鼾之声! 厉向野连忙住口,他一幌身,已游移绕到了坟后,只见一个身着百结鸠衣的中年叫化,正自斜躺在墓碑上入睡。 厉向野轻咳一声,那中年叫花翻了翻惺松双眼,低声道: “残羹剩肴腹无作,百结敝裳体不污!” 厉向野怔得半晌,始道: “丐帮哪一位高人在此?” 那中年叫花翻身而起,道: “飞斧震天下!” 此言一出,众人俱为之侧目,厉向野呵呵笑道: “原来是布袋帮主座前五杰之一的飞斧神丐到了,恕厉某眼拙。” 那飞斧神丐道: “好说,敢问殃神老丑是否已践约来此,老叫花候他已久……” 一旁的卜商惊道: “怎么?阁下亦是应老丑之邀来到此地?” 飞斧神丐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道: “谁说不是。” 厉向野沉重地道: “老丑居然不惜劳师动众,可见这件事端的是非比寻常了!” 飞斧神丐道: “再候一个时辰,若老丑仍然不来,咱老叫花可顾不得他有什么鸟大事了,此番他飞书邀约的乃是敝帮帮主龙华天,是帮主无暇,方命老丐代他赴约……” 在另一边,顾迁武正对着甄陵青悄悄说道: “人言殃神老丑为人亦正亦邪,处于黑白两道之间,潜势力极大,这似乎并不为过,看来他把势成水火的正邪两方的一流高手都请来了!” 甄陵青细声道: “咱们必须随时保持警觉,伺机离开这里。” 她说完一抬粉脸,所见那朝天尊者正移步到草棚下,合十询道: “不知三位施主,是否也接到殃神的飞鸽传书?” 他指的乃是甄、顾二人和赵子原而言,那顾迁武支吾道: “不……不是……在下等是偶尔路过此地……” 朝天尊者双眼一转,道: “善哉,善哉,诚是难得的巧合。” 甄陵青呼地一下立起身子,道: “小女子不明尊者意何所指?” 朝天尊者笑道: “贫僧不善绕弯说话,是女施主多心了。” 他合十长身一揖,甄陵青但觉一股暗劲直逼而至,她玉手在胸前隐隐一拂,却见朝天尊者衣袂不住拂,而甄陵青的娇躯却剧烈的晃了晃,终于拿桩立稳! 赵子原在后见状大为心惊,暗忖: “久闻这朝天尊者神功盖世,十年前双败岭南金氏兄弟,那真称得上震动武林,令人为之瞩目,不想今日在一名女流面前,竟未占到若干便宜,足实证明甄陵青是深不可测了……” 朝天尊者压低嗓子道: “领教!” 坟上一众高手,敢情发觉棚下情景有异,视线齐然投注在甄陵青身上。 甄陵青若无其事的拍拍衣袖,重又落座,拿起桌前杯酒一饮而尽,这等酒量,这等豪气,顿时把大伙儿都惊得呆住了。 众人默然无语,每一人的心绪都显得异样的沉重;空气在肃杀的气氛下凝结住了…… 天色渐渐昏暗,已是西山日落东山昏的时候。 暮霭沉沉,坟丘上诸人默默的停立着,只有黑岩三怪不时来回踱着方步,焦急之状,溢于形表,飞斧神丐搓搓手道: “等了整整一日,老丑莫非要爽约了?” 厉向野停下身来,说道: “咱瞧老丑八成是叫什么事给延搁住了,否则以他的性儿……” 湛农忽然停下脚步,截口呼道: “是殃神老丑!……他,他来啦!……” 大伙儿的神经一下子都抖紧起来,纵目望去;在落日余晖下,有一条黑影一拐一拐地经过鬼镇,往坟地奔来,速度却是快得惊人! 甄陵青花容一变,急促地道: “咱们快走!” 甄、顾两人一面立起身子,赵子原略一蜘蹰,也随着站将起来。 三人同时提身,朝东方急掠,那朝天尊者喝道: “施主请留步——” 他身影一荡,便己截在三人之前。顾迁武大吼一声,抡掌推出,朝天尊者不闪不避,硬接了他一掌。 三人乘朝天尊者凝神接掌之际,错身交掠,倏忽已出五六丈之外,说时迟,那时快,鬼镇上那条黑影业已如飞驰至,瞬即逼到坟前,速度之疾,即如黑岩三怪这等高手,也只见到一抹光闪! 那黑影迳自冲入坟地之内,接着拐角一绕,恰恰将三人拦住! 刹那间,坟上一众高手也已围了上来,三人见走脱不出,索性停下身子。 抬目打量,眼前立着一名身材怪异,相貌奇丑,满头长发披肩,脸上肌肤瘰疬,一脚微跛的老人! 赵子原目睹这一副尊范,不禁全身发毛悚然。甄、顾两人又何尝不如是? 那湛农开口道: “老丑怎地到现在才来?” 那奇丑跛者正是殃神老丑,他道: “目下不暇细说,诸位果不失为信人,此来令老夫得力不少。” 顾迁武踏前一步,洪声道: “阁下无故拦住咱们,不知是何用心?” 殃神老丑冷笑道: “岂可言之无故,老夫早已料到你们会经过这座鬼镇了!” 一旁的厉向野冲口道: “早已料到?老丑你邀约咱们至此,难道与三人有关?” 殃神道:“大有关系!” 飞斧神丐不耐道: “到底是何鸟事?老丑你还不快些说明!” 殃神沉声道: “若事情不是太过严重,老朽怎会劳动诸位。” 众人见他语气沉重,心中登时一紧,但闻殃神续道: “祈门居士沈治章,谅列位俱有所闻了?” 众人似乎陡然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卜商失声道: “沈治章?!你是说那去年死在——死在……” 他唇皮发颤,再也说不下去,殃神接口道: “正是死在职业剑手之下的沈治章。” 殃神沉重地点了一下头,道: “祈门居士死在职业剑手的剑下,乃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而沈治章在丧命之前,曾接到职业剑手的挑战黑帖,天下武林也是无人不晓。” 飞斧神丐道:“这个还用老丑你说明不成。” 第二章 夜闯荒园 殃神道: “别打岔,老夫引述这些不过是锲子,缘因五日前,又有人接到了挑战黑帖!” 一众高手齐然动容,厉向野冲口道: “是谁?那人是谁? 殃神一字一字道: “金翎十字枪麦斫!” 朝天尊者暄了声佛号,道: “阿弥陀佛,麦施主与世无争,人缘如是之佳,又有何人会买雇职业剑手,必欲除之而后己?” 殃神道: “这幕后买雇之人,暂且不去说他——众所周知,自从二十年前谢金印突然失踪之后,武林中着实波平浪静了一阵子……” 此刻那守墓老人正从茅舍出来,手拿着一张皱皱的白布,闻言抬起头来,露出一种匪可形容的奇特表情,拼命用白布揩试桌面。 殃神续道: “然而两年之前,竟又出现了一名职业剑手,身份颇为诡秘,剑法又狠又辣,祈门居士首遭毒手,这人究为谢金印阴魂不散,或另有他人借尸还魂,是颇值得玩味了。” 圈中的赵子原忽然插口道:“阁下认为,两者之间,何者较有可能广殃神白了他一眼,没有答理,他朝诸人道: “老夫今日邀集诸位,非特是为麦十字枪助拳,而且也为了要查一查这职业剑手的来龙去脉!” 湛农道: “说得好不稀松,咱们怎么一个查法?” 殃神伸手一指甄、顾二人,沉声道: “一切线索都在这两个娃儿身上了!” 他视线又落在赵子原身上,复道: “至于另外这名少年的底子,老夫倒知之不详,但既然与他俩搭在一路,自也脱不了关系。” 甄、顾两人的神色陡然变得相当难看,顾迁武道: “阁下不知所云胡语一通,恕小可不懂。” 飞斧神丐道:“似此重大之事,怎会与这些后生小辈有关?”殃神道: “不怪叫花你心有存疑,其实错非老夫亲眼目睹,也难以相信。” 飞斧神丐道: “老丑你有何发现?” 殃神道: “事情须得回溯五日之前,老夫正作客于麦府,约摸三更之际,忽闻屋上有夜行人的足步声,老朽不动声色穿窗而出,见有二人并肩立在前院园墙上……”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顾、甄,续道: “那两名夜行人见老夫现身,便忽忽飞身离去,老夫方欲追赶,就在此刻,麦十字枪气急败坏地自大厅跑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张黑帖。” 黑岩三怪老大厉向野冲口道: “敢情这是职业剑手的挑战黑帖?” 殃神颔首道: “不错!那投下挑战黑帖之人,除了老夫所见的两人外,是不可能有第三者了。” 厉向野道: “老丑的意思是:那两名夜行人便是眼前这一对少男少女?” 殃神道: “是夜虽然元星无月,但老夫却瞧得清晰分明,正是这两个娃儿无误。” 顾迁武道: “小可等不明不白背上这个黑锅,实是啼笑皆非。” 殃神冷笑道: “凡事眼见为真,老夫既是亲眼而见,还由得你巧言分辩?” 朝天尊者趋前道: “小施主年纪如是之轻,原不可能与职业剑手这四字相提并论,但此话既出自丑施主之口,便不由得贫僧不信了。” 甄陵青道: “漫说咱们与职业剑手沾不到一点边,就是真有相干又待如何?” 殃神沉下嗓子道: “那么老夫便得自你身上盘出职业剑手的底子!” 甄陵青道: “无可奉告。” 殃神阴阴道: “今日尔等已尽在老夫掌握之中,在未尝到老夫苦头之先,还是实说的好。” 甄陵青率性别过粉脸,来个相应不理,殃神恚道: “你说是不说?” 甄陵青晶瞳一转,道: “说!说!那职业剑手右足微跛,长相之丑,无以复加…… 殃神咆哮道: “小辈你是自寻死路!” 他右掌一圈,猛地向甄陵青前身拍至。 “我道殃神在武林中名气缘何如斯之大,想不到这名气竟是专门欺凌弱女得来的。” 殃神厉吼道: “好刁蛮的丫头!” 掌随声发,双掌一上一下,挟着两股阴毒的内力潜劲交击而出。 甄陵青见对方来势惊人,丝毫不敢怠慢,她微微凹胸收腹,娇躯后退之际,玉臂陡舒,双手十指齐曲,迅疾无俦地朝对方腕间拍去。 殃神招数已然用老,还未来得及收势,甄陵青那如钩的十指距自己腕脉仅有寸许,自指掌中逼出的罡气便已先期扫至。 殃神心头微怀,情知自己是太过低估眼前这姑娘了,匆迫中施出一式“分花拂柳”,双掌舞起一片幻影,就在甄陵青纤指来势微滞的间隙,疾然收掌。 须知殃神在江湖中负誉数十年,一身内外武功已达出神人化之境,而且是出了名的难缠人物,这下他掌出无功,急怒之下,杀心立生,只见他单掌徐徐抬起,掌心逐渐露出一种酡红。 场中诸人睹状,面色齐地一变,顾迁武大叫道: “妹子快退!那是百殃掌!” 殃神一掌正待击出,那壁朝天尊者陡地掠身上前,立在两人之中,说道: “丑施主可莫毙了活口。” 殃神沉道: “老夫自有分寸。” 朝天尊者道: “丑施主请别忙着发出这记百殃掌,贫僧领先知晓:十字枪麦施主接到挑战黑帖,约斗之期究为何日?”殃神道:“望日之夜,也就是二日之后。”朝天尊者道: “贫僧建议,不妨将这几位小施主擒下,送到麦府,作为异日人质,或可保得麦施主擒下,送到麦府,作为异日人质,或可保得麦施主一命。”殃神略一寻思道:“只怕职业剑手未必在乎他们的性命。” 朝天尊者道: “目下仅此一途可循,只有权为一试。” 殃神沉吟不语,一旁的黑岩三怪老三湛农道: “大哥,咱伙儿与麦忻素无交情,犯得着为他卖命,结上这么一个厉害仇家么?” 卜商附和道: “老三说得有理,咱们实是不能也不须与职业剑手为敌。” 那飞斧神丐在后面说道: “看来似乎有人要抽腿走路罗,我说老丑也未免太不知趣,早知黑岩兄弟三人一向都是独善其身的,还要勉为人之所难……” 湛农转身怒道:“老丐你说话客气些!”飞斧神丐道: “难不成这话还说错了?” 湛农嘿了一声道: “老丐你莫以为有丐帮在后头撑腰,就可以神气活现,哼哼,丐帮势力虽大,可还没放在咱伙儿眼里。” 飞斧神丐冷笑道: “湛朋友出言辱及鄙帮,我这叫憋儿说不得要向你请教请教。” 湛农道: “很好,咱哥儿连日奔波,蹩了一肚子闷气,正愁没地方出咧,我瞧话不必再说,要动手,湛某第一个奉陪。” 飞斧神丐冷然道: “痛快!痛快!” “刷”一响,他掣下了腰间悬着的大板斧,垂握手中,说道: “湛朋友进招吧——” 湛农再不打话,一掌平平推出,飞斧神丐低哼一声,大板斧在胸前一横一振,两股力道在空中触个正着。 但闻砰一声大响,周遭飚风卷起,砂石激谢,飞斧神丐肩头微晃,身形滴溜溜打转,借势卸去对方一掌之力,双足立地生根,居然寸步未退。 他淡淡道: “如何?”湛农道:“老丐甭狂,再接住湛某这一掌!” 语罢,双掌一翻,正待出击,陡见人影一闪,殃神已自欺身上前,说道: “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两位请瞧在老夫份上,就此罢手。” 湛农不好继续发作,徐徐垂下双掌,那厉向野一步上前,冲着殃神抱拳道: “承蒙老丑抬爱,邀约咱们至此,但厉某度德量力,对此事确是无能帮忙,请从此别——” 殃神一摆手,道: “厉兄请听老夫一语:老夫生性亦不喜多管他人瓦上之霜,只是那职业剑手一日存在,我们一日便寝食不得安宁,说不定眼下便有人买雇了剑手要来杀死你我……” 厉向野踌躇不定道: “然则老丑有何万全之谋?” 殃神道: “有烦令昆仲三人守住四周,老夫先行擒下娃儿们再作道理!” 甄、顾两人相互打了个眼色,顾迁武回首望了望赵子原,唇皮微动,欲言又止。 赵子原步出草棚之下,朝殃神道: “阁下欲擒之人,是否也包括区区在内?” 殃神阴阴道: “你这是多此一问了。” 赵子原耸耸肩,道: “阁下可不要后悔。” 殃神道: “老夫有什么可以后悔?简直笑话!” 说着,转向甄、顾两人道: “尔等还不束手就缚?” 朝天尊者道: “贫僧早已布置停当,另有收拾这几位小施主之法,省得多费手脚。” 他一击掌,坟地周遭倏地传出一阵极为怪异,却又悦耳的声响,那是一种近乎梵唱,叉像是美女歌咏的清音,萦绕不绝。 众人俱不觉为这突如其来的乐声吸引,环目四望,但见每座大坟后面接二连三地步出了两排身着蓝红两衫的稚龄童子。 那十名男女童子边行边唱,缓缓踱到众人面前,突然在甄、顾与赵子原三人身遭绕起圈圈来。 梵唱忽高忽低,唱声中隐隐透出一种匪可思议的奇异力量,陡然之间,三人仿佛触电一样,全身震了一下! 甄陵青首先警醒,娇喝道: “是朝天神庙摄魂大法!快施无极雷!” 赵子原乍闻“摄魂大法”四个字,猛然大吃一惊,他犹来不及转念,那甄陵青和顾迁武已双双立定,齐声大喝道: “邪魔异道,靡音焉能胜正!” 两人喝声合中有异,异中不同,宛若平空暴雷骤起,一忽儿又分化成五道长短不一的雷鸣之声,大有风云为之变色的气概。 梵唱一低又扬,音调倏地一变,再无丝毫和谐之音,三人只听得难受非常,甄陵青扬掌便向左侧一名女童打去,喝道: “倒下!” 梵唱声中,女童却没有应掌倒下去,仍旧若无其事地随着其他童子绕行着。 甄陵青大惊失色,双掌接续拍出,激起半天飓风,却是掌掌有如泥牛入海,全无动静。 渐渐那唱声的威力愈来愈大,赵子原蓦然发觉一桩奇事,那梵唱透出的怪异力量,每值自己运功相抗之时,那便更增多了几分,若是抗拒的内力愈大,似乎那怪异的力量也变得愈大。 赵子原正自惊异之间,心神猛可又是一阵震荡,神智逐渐昏沌,仿佛他已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过去的身世,悲惨的遭遇,像一条毒蛇般地啃噬着他的心子,各种苦痛一下子全涌到了赵子原脑中,禁不住悲从中来,直欲放声一哭…… 就在赵子原心智即将崩溃之际,他耳中突然传人一道细若蚊语的话声: “速速抱元守一,剑气闭窍,六合通贯,神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力与心合,心与灵合,灵与神合,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赵子原迷迷糊糊中,本已为梵唱所伤,此刻听这“传音入密”的警语,内心登时一凛,中气微吐,将凝聚的功力悉行散去。 在散功的一霎,他猛地又一提气,在全身百骸运行了十八周天,顷忽,果觉灵台清明,靡音不闻,心潮已是平静许多。 他乍一复恢正常,疑念立生,暗忖道: “是谁?是谁在暗地里助我?……” 放眼四望,只见殃神那一伙人停立圈外,草棚之下,那守墓老者面色沉沉,依然掣着一张方布,在桌面上擦拭不停。 赵子原瞧不出任何迹象,反首一瞧顾迁武及甄陵青,却见两人满脸是汗,睛瞳无神,分明已无力抵抗靡音的内侵。 立身圈外的朝天者尊沉声道: “佛力元边,领回朝天神庙去——” 男女童子又唱又绕,接着汇成两排,在震耳的梵唱声中,徐徐朝西方行去。 甄陵青和顾迁武二人却像着了魔似的,也如痴似醉的随着跟了上去…… 殃神待侍童一走,便对着朝天尊者道: “这些侍童是早经训练有素了,若老夫眼力不差,他们的资质都是时上之选哩。” 朝天尊者道: “为了觅寻此辈幼童,贫僧几乎履遍大江南北,着实费了几年工夫……” 说到这里,语声倏然顿住,敢情他发现了赵子原仍然停立原地,竟然没有跟着侍童们离去! 朝天尊者愣了一愣,目光在赵子原面上来回扫视数番,咄咄称奇道: “怪哉!小施主可是来自少林?” 赵子原摇摇头,朝天尊者复道: “既非少林子弟,自是未习过金刚心法,何以竟能在迷魂大法的法阵中保持清明?……” 赵子原仍然不语,此刻,梵音已渐去渐远,十名侍童领着甄陵青及顾迁武两人,一行而去,逐渐消失在蒙蒙夜色中…… 飞斧神丐上前道: “刻下怎有余暇追究缘由?尊者门下的侍童已去远,咱们还不赶上?” 朝天尊者慢条斯理道: “莫躁,莫躁,清空神庙距此不过数里路程,且那两个小施主身受大法之摄魂,在四十八个小时辰内决计不会清醒过来,是以侍童自会安然将他俩带回神庙……” 飞斧神丐伸手一指赵子原,道: “这娃儿又该如何处置?” 朝天尊者道: “摄魂大法对他既是罔效,只有出于用武一途了……” 掌随声起,一股强劲绝伦的劲力疾翻而出,朝赵子原击去。 赵子原双肩微幌,向左移开数步,那朝天尊者左手大袖接着一扬,一股热风应袖而发,破空卷向对方,即如雷击电掣亦不足以言其速。 热风犹未袭到,赵子原便感到炙的难当,全身肌肤若受刀刃刺割,他本能退后寻步,那股灼热气流已经压体欲裂! 赵子原大惊之下,猛地双足倒转,欲避其锋,就在这忽,陡闻旁侧的湛农失声喊道: “火!火!鬼镇起火啦!……” 朝天尊者闻声一怔,掌势不禁略挫,赵子原乘机向后纵开,那股热风“嗖”地从胸腹侧部荡过。 坟场上一众高手齐然放眼望去,但见鬼镇东街房铺浓烟弥漫,火舌不住地自屋宇上冒出! 诸人虽然距离鬼镇如是之远,仍可听到不绝于耳的“劈啪”之声,在夜风吹袭之下,火势迅疾蔓延开来,火光将低空的云彩染映成一片血红! 朝天尊者不知不觉已垂下了双掌,喃喃道: “闹鬼了!……鬼镇闹鬼了!……” 殃神沉声道: “鬼镇不迟不早,适于此时起火,大是耐人寻味,尊者身为空门中人,何以竟会相信闹鬼之说?” 朝天尊者道: “丑施主有所不知,鬼镇闹鬼已有相当长久之历史,贫僧经常往来此间,便亲眼见过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话犹未完,突闻湛农又自出声喊道: “老丑,你瞧——你瞧……” 殃神抬眼道:“瞧什么?”湛农道:“那……那守墓的老人不见了!” 殃神一怔,闪电般一个转身,只见草棚下光光荡荡的,哪还有人影在?守墓老人就在这顾盼之间,在一众高手的眼前消失了! 殃神面上汗珠陡现,他一纵身,掠到草舍门前,右手一翻一推,厚重木门“砰”地撞击而开…… 木门一开,殃神立刻闪身而入,不一会再度出到门外,一言不发,脸色是出奇的凝重。厉向野忍不住问道:“不在里面?” 殃神摇摇头,似乎正在寻思一事,仍是没有出声。 朝天尊者呆了半晌,忽然露出激动之色,低哺道: “是他!除非……除非这守墓老人就是他!” 殃神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厉声道: “老夫已猜到尊者所指之人是谁?但在未有根据之先,尊者最好不要胡乱瞎猜!” 朝天尊者道: “贫僧岂是瞎猜,只是丑施主心中不敢相信罢了。” 飞斧神丐大声道: “老丑!咱们必须到鬼镇那边去瞧瞧——” 殃神重重一点头,当下众人相继纵起,往鬼镇掠去,瞬即穿入熊熊的火光之中…… 变生仓促,殃神等一众高手这一忙乱,反倒将赵子原遗忘了。 赵子原迭经变故,也几乎失去了主见,好一忽方才恢复过意识,他抬眼望着正在祝融洗札中的鬼镇,暗愕、惊惶之情亦是兼而有之。 他脑际思潮千回百转,忖道: “这场大火确是起得太过突然,我是不是应该回到镇内瞧个究竟呢?…… 想到此地,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情,一弹身,身子便有如脱弦之矢,只见几个起落便已将坟地抛在后面。 步进镇内,赵子原立感炙气阵阵逼人,东面靠街的一排房铺尽在烈火焚烧之下,夜风呼呼,更增快了火势的蔓延。 陡地,左前方转角处传出一道惨呼,声音惨厉无比,宛若夜袅哀鸣,久久不绝于耳! 赵子原只听得全身发毛,他下意识的往发声之处纵去,转过街角,倏见四条黑影在赵子原视野一闪而没! 刹那间,赵子原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加紧脚程掠去,依稀可见最后一人身着一袭宽大袈裟,生似就是那朝天尊者的影子。 四条黑影速度好不迅疾,瞬即奔出镇外不见,赵子原呆了一呆,在心中自语道: “朝天尊者诸人没命狂奔,到底是遇见了什么事?……” 他茫然前行数步,心念一动,又想道: “不对啊不对!邪神那一伙人,连同黑岩三怪在内,分明整整有六人之多,怎地方才我却只见到四个人影,难不成是我眼花看错了?” 他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这时赵子原发觉自己正立身在一幢古宅的前面。 这幢古宅连着几座住屋,火舌在屋檐上下吞吐,揣摩情形,不出多久,古宅也是不能免于祝融的破坏了。 赵子原默默地打量了古宅一眼,许是它的年代太久远了,又许是在烈火焚烧下的缘故,古宅在赵子原眼中,格外显得阴黯冷森,肃杀与惧人! 他伸手轻轻一推,大门发出“呼呀”一声,开了一缝,门内依然是一片黑暗和阒寂。 形势已不容许他稍事踌躇,赵子原一举步,跨入了古宅之内。 乍一人内,赵子原立刻觉到这里面隐隐透出了难以言喻的险恶,他心中一寒,真气暗暗布满全身。 黑暗中他摸索前进,门缝外一线月光射了进来,迷蒙里见一张方案横摆室中,案上积了一层灰尘,除了一盏破旧的油灯外什么都没有。 赵子原忐忑步至案前,忽然一阵轻风吹起,他反应何等迅速,身子不见作势,就移到了数步之外! 轻风过后,却是了无动静,赵子原心中狂跳,忖道: “古宅四面无窗,方才那阵轻风多半是内家暗劲,看来宅内是另有他人隐藏了……”他缓缓吸一口气,沉声道:“宅内有人么?” 他运足真气说话,回声一波一波地传了过来,却仍没有人回答。 这刻,门缝外的一线月光已隐没了去,过了一忽,宅内突然映出一片昏黄,原来置在案上的油灯,不知什么时候已自动燃亮起来! 古宅四壁阴影投射,倏地一声大响扬起,大门一阵晃动,居然又重新合了上去! 赵子原不知不觉已是汗湿遍身,暗道: “真是邪门,难道鬼镇闹鬼的传说竟然不虚——” 正自忖问,怪事又发生了,案上的油灯忽然又自动熄灭了。 赵子原小心翼翼地退到墙角,他想到那盏会自动明灭的油灯和无风而动的大门,心中不禁发毛,他沿着墙角向左侧方前行,陡见前面一抹黑影一闪而没,赵子原想也不想,一纵身便往前扑去! 漆黑里,赵子原扑了空,他扬声道: “是哪位朋友躲在这里装神弄鬼?” 语声方落,立刻感到一股其巨无匹的狂飚自后袭到,他还未来得及转身,劲风已然压体欲裂,赵子原不暇多想,一反身双掌连挥,一口气拍出三掌,只听到轰轰三震,赵子原被震得气血浮动。 他骇然脱口道: “藏身的朋友缘何要偷袭在下?” 喝声中,陡见恻后又是一道阴影一闪,赵子原飞快地一旋身,背后却是空空荡荡,人迹全无。 赵子原一面凝神戒备,继续前行,忽然他足底踏着一物,但觉柔柔绵绵,似乎不是踏在地面,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他犹未及转念,一股让人欲呕的血腥气味冲入鼻中,他蹬地倒退两步,触目所见,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黑岩三怪!” 只见右方斜斜躺着两具尸体,赫然是那黑岩三怪的老二卜商和老三湛农! 卜商及湛农两人满面鲜血,露出狰狞至极之色,身上衣衫碎裂不堪,血渍流满一地,形状甚是惨烈! 赵子原只瞧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骇然忖道: “黑岩三怪是何等功力,却在顷刻之间,就叫人毙了两名,那凶手功夫之间,敢情已到骇人听闻的地步了……” 他哈腰将尸身翻转一瞧,见每人身上都印着一只乌黑手印,显然是被人以阴毒的掌力一击毙命。 赵子原脑际不住思索: “怪不得在人宅之间,见到邪神那一干人亡命似的狂奔离开,原来他们竟铩羽在此……” 刹时冷汗顺着赵子原两颊涔涔而落,心中无端升起一种恐怖的感觉,神经像是一张张满了的弓,震骇惶然兼而有之。 他运目四下打量,宅内依然一片乌黑,益发显得阴森神秘。 在怀中掏出火折,抖手一晃,一道火舌亮起,昏黄色的光芒洒了一地,他目光掠处,内心又是一阵狂跳,在尸体的旁侧,竟摆着一口黑木棺材! 赵子原无端打了个寒噤,把火折推前一些,如豆的昏光闪烁跳跃,将棺木映成一团阴影,加上灰尘蜘丝密布,更显得森寒可怖! 一阵微风吹过,把火折撩熄了,赵子原飞快返过身来,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只有隔邻传来“劈啪”烈火烧物之声外,便没有其它声息。 他轻嘘了口气,再度将火折晃亮了,低下头来打量这具黑木棺材,只见棺盖上刻着歪歪斜斜的几行字: “九月既望,时交四更,残月斜挂,余突闻……” 底下的字便模糊不可辨认,赵子原看了许久不得要领,不禁动了要掀棺一瞧究竟之念。 他身子一弯,右臂贯集内力,捏住棺盖边缘,“喀”一声巨响,他已将棺盖揭开—— 赵子原全身功力布满待发,棺盖掀开之际,他即刻朝后退了两步,隔了半晌,却未见有什么动静。他眼光一转,那棺内僵僵直直地躺着一人! 赵子原一颗心子几乎要跳到腔口,他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棺内躺着之人,只见那人面上隐隐泛出一层铁青死灰之色,双目圆睁,四肢僵直不弯,身上穿着一袭寿服,分明是个死人! 火光一闪即灭,赵子原警意方生,一股暗劲已悄无声息地当胸劈来,当下双足齐蹬,刷地退开丈许。 “碰”一响,那棺盖突然又自动地合盖下去,紧接着一道尖锐响声亮起: “咕咯”!“咕咯”!“咕咯”! 赵子原心子一冷,一句话下意识的掠过心头: “鬼魂出现!” 古宅内奇事层出不穷”除了这四个字外,确再没有更恰当的解释了。 那尖锐的啸声此起彼落,赵子原右掌陡然一翻,往发响之处击去,掌劲到了寻丈开外却消失个无踪无影。 这时火焰已穿透了厚墙,蓦然之间,一阵沉重的足步声自古宅外边传来! 赵子原呆了一呆,他身子一拧,旋风一般地窜到左侧一个角落,心中暗暗惊忖道: “不知又是谁来了?深夜里竟来到这座荒园古宅,这人似乎不会有什么好路数了……” 外面那足步声愈来愈近,在宅门外顿住,然后大门一摇,一个人影有似鬼魅般地一闪而入! 藉着一线银色的月光,赵子原瞧清来人,心中不由大震,原来走进的人竟是那鬼镇近郊坟场上守墓的老人! 那守墓老人进入宅内,四下一望,出声道: “不知名的朋友,你在这里面么?” 赵子原心头一动,那声音在室中萦回良久,却寂然没有回语。 守墓老者蜘蹰一会,举步往室中步进,偏身绕过方案,他足步一顿,敢情已发现了黑岩三怪老二及老三的尸身! 老者略一观察尸体,沉道: “朋友你好厉害的杀人手段!” 他举目四望,视线扫过的那两具尸体,最后落在那口黑木棺材上—— 棺盖上歪歪斜斜刻着的几行小字,首先映人老者的眼帘,他不自觉的低声念将出来: “九月既望,时交四更,残月斜挂,余突闻……” 念到此地,只听“喀嚓”一声巨响,那口黑木棺材陡地自动揭开,一条黑影自棺中疾振而起,望准老者便是一掌! 这下祸起萧墙,老者一呆之下,猛然抽身倒掠,但棺中那人一掌之力简直骇人欲绝,破空扬起嘶嘶尖声,隐在一角的赵子原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等强大内力。 但他更不敢相信的是:适才他曾揭开棺盖,棺内分明躺着一个死尸,怎的此刻却变成一名活生生之人骤然开棺发难,难道此人是已练成了“龟息功”人棺装死? 赵子原不暇多想,抬眼见那老者后退的身影已成了一片模糊,应变之快,身法之疾,直令赵子原瞧得目瞪口呆。 守墓老者退到壁角,眼看再无退路,急切里他暴吼一声,双掌当胸一错,一推而去。 两股力道在空中一触,老者身躯借力一闪,刹时折了三次方向,换了三次身法,掌风“唆”地自他脐下掠过。 满室拳风消沉,那身着寿服的汉子前跨一步,阴阴道: “倒也!” 他抬起一掌兀未击出,说时迟,那时快,摆在室中那张方案斗然“砰”地被震得四分五裂,一团黑影自案底下冲起,往老者背宫一拍而下! 这一下变化得太过突然,就连暗处的赵子原目光本也凝注在寿服汉子身上,万万料不到会有第三者自旁偷袭,赵子原只觉一股热血直往上冲,想都不多想,大吼一声,一步飞跃出来。 呼呼然赵子原已掠到了那黑衣人的后面,但后者一拍之势何等迅疾,赵子原还未来得及出手,黑衣人一手已印到了守墓老者后背! 眼看老者纵是大罗神仙再世,也难以逃出此一劫了,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倏闻“哗啦啦”一声大响,宅中一只巨柱平空往黑衣人立身之处倒了下来! 原来火势蔓延好快,片刻便已将屋脊焚烧去大半、巨柱失去了重心,登时摇曳倾倒,无巧不巧,落下的方位正是黑衣人立身之处。黑衣人但觉脊背冷气袭体,心神不由一分。 急切里他已顾不得伤敌,猛地收掌一闪,巨柱自他的右臂边缘擦掠而下。 那守墓老者避过一劫,竟似毫不以为意,仰首哈哈笑道: “尔等还有什么阴谋伎俩就一并使出来吧——” 黑衣人偷袭不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须臾始缓缓道: “人算不如天算,夫复何言?……” 说到这里,也随即仰天笑将起来,笑声中却隐隐夹有些许的颤抖,他转朝赵子原道: “小子你快滚得远远的,这趟子有你插手的余地么?” 赵子原心绪紧张到了极点,反而将一切恐惧都抛诸脑后,他道: “区区倒不想错过这场热闹……” 那守墓老者道: “事不干己,小哥儿还是离开的好……” 赵子原只是驻足不动,那黑衣人一字一字道: “姓谢的!姓谢的!你还没有死?” 赵子原闻言浑身一颤,两道锐利的眼神霍地盯住那守墓老者,却见老者面上洋洋如常,说道: “谁是姓谢的?” 寿服汉子阴沉沉地道: “甭装了!咱们是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 老者淡淡道: “尔等是认错人了。” 寿服汉子道: “嘿嘿,阁下自以为潜居本镇,充当个守墓人,就能瞒尽天下人的耳目?近数年来,此镇闹鬼,惨遭横死者不可以数计,难道都是没有原因的么?” 老者道:“依你看如何?”寿服汉子道: “还用得着咱们解释?姓谢的你身份既已暴露,那些前来寻仇的人,自然都一个个被你一杀了之!” 老者冷冷道: “朋友你无据之论说得太多了。” 寿服汉子伸手一指躺在地上的卜商及湛农尸体,说道: “就拿这两名死者来作个比方吧——” 老者“咦”了一声,打断道: “怎么?这两人死在此地,不是……”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 “我知道你又是想说不是你干的,是么?” 老者愕了一愕,旋即大笑道: “天底下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朋友你以为是老夫干的,老夫倒认定是尔等下的煞手!” 这一句话说出,黑衣人和寿服汉子全都怔住了,两人满腹怀疑的望着对方,但对方却也愣愣的立在那里。 老者并没有否认是自己干的,也不曾解释一言半句,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黑衣人和寿服汉子反而有一种感觉,知道双方都误会了。 良久,寿服汉子始道: “黑岩三怪叫人一口气毙了两名,却不是死在姓谢的手里,此事若传开江湖,怕要大大引起一番骚动了!” 老者沉吟道: “尔等既已埋伏此宅多时,两人如何被杀,想必尽收眼里——” 黑衣人想了一想,道: “移刻之前,我隐藏在方案底下,殃神等一干人鼓噪进入宅中,三怪老三穷呼瞎嚷,要寻出纵火之人……” 老者截口道:“这场怪火难道也不是你等所放?”黑衣人道: “自然不是。” 他轻咳一声,续道: “就在此际,大门突然一摇,一条人影有似鬼魅般的闪了进来,那身形之快,直令人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等轻功——”说到这里微微顿住,老者道:“说下去!” 黑衣人道: “那人在宅内绕了数匝,伊始犹含有六合神步之规范,到了第五大回旋已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我眼前一花,只闻惨呼声起,黑岩三怪之老二老三相继倒地,紧接着光闪一掠而敛,那人已走得元影无踪,殃神等人齐声叱喝,也纷纷夺门追了出去……” 老者满面肃容,低喃道: “莫不是他?……莫不是他?……” 寿服汉子道:“除了你姓谢的之外,咱们着实想不出还有谁会有这等功夫。” 老者摇摇头,没有答话,这时祝融已将古宅后院烧成焦土,屋脊顿时倒塌了大半,焦木粉屑从诸人头上轰然而落。 诸人不约而同闪身退避,老者道: “咱们应该避一避这场大火了。” 寿服汉子沉道: “姓谢的,这笔死帐还没算清,你便想一走了事么?” 第三章 青冢之谜 老者淡淡道: “老夫何尝欠过谁的死帐?” 寿服汉子一字一字道: “黑——夜——摘——星——” 老者眼色阴晴不定,道: “你说什么?” 黑衣人道: “好健忘,二十五年前你受人之雇,在漠北塔拉剑毙黑夜摘星,是不是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嘿,姓谢的你大约不曾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会将此事牢记在心底吧?” 老者道:“那么你的名号——”黑衣人道: “黑灵官邹令森你总听说过了,这是咱家师弟哈金福。” 说着,一指寿服汉子,老者道: “老夫眼拙,令师兄弟此来是为了要报那黑夜摘星一剑之仇?” 寿眼汉子哈金福道: “一点也不错,黑夜摘星乃咱家至友,若不是为他访仇,咱们自漠北千里迢迢赶到中原何干!” 老者道: “所以说尔等不但认错人,而且也找错人了。” 那黑灵官邹令森道: “姓谢的你好没出息,杀了人还要推三倭四,不敢承认么?” 老者冷笑不语,哈金福故意出声激道: “哈某瞧得出,你再没有随身带剑的习惯了,咱家兄弟省不得要担心一番——” 老者道: “有什么可担心的?” 哈金福嘿嘿笑道: “咱们最怕没有牙齿的狗!” 他这话说得极是尖刻,其实是存心激怒对方出手,出乎预期的,老者只脸色变了一变,却始终没有发作。 哈金福与邹令森两人面面相觑,眼前这老者若是他们心中所想象的那人,一闻这话绝无隐忍下去的道理,但事实确又如此,难道他们真是寻错了人? 老者冷冷道: “尔等口口声声认定老夫姓谢,老夫多辩何益。” 黑灵官邹令森朝哈金福打了个眼色,哈金福振身一掠,已把住大门当口,双拳当胸而抱。老者眼睛一翻,道: “不让老夫出去了么?” 邹令森颔首道: “今日此事若不弄个清楚,你我便一道葬身火窟也在所不惜!” 一旁的赵子原暗忖: “邹、哈两师兄弟的偷袭手段虽极卑劣,但能为友舍命。倒也不失为血性汉子。” 老者道: “既然桥头儿不放直船,老夫只有横着过啦——” 邹令森和哈金福两人心里都明白,老者这句话乃是要硬闯的意思,当下各各凝注一口真气,准备对方的出击。 老者长长望了两人一眼,像是又改变了主意,缓缓说道: “譬之,老夫是说譬之那姓谢的真在此地,尔师兄弟合手,量力能胜过他么?” 邹、哈两人相互对望一眼,他们料不到老者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来,一时之间他俩都给怔住了,顷刻,邹令森道: “这个……实不相瞒,纵令咱兄弟联手,也是毫无把握!” 老者“嗯”了一声,垂目道: “依此道来,尔等只单凭着一股血气之勇了?可惜啊可惜——。” 哈金福变容道: “你话说得明白些,咱们一生不受芝麻哽过喉咙儿。” 老者道: “老夫也懒得多费唇舌,不如就指点你们看一件事物,请随老夫走吧……” 说着,转首朝旁侧的赵子原道: “这位小哥儿若有兴致,不妨一道儿去——” 他举步往门口行去,那哈金福叫道: “姓谢的,这不要是你的故意缓兵之计!” 他把住大门不让,邹令森冲着他点了点头,哈金福这才侧身让开。 邹、哈两人先行退出古宅相待,赵子原正要跟随老者动身,陡闻砰然一声巨响,整座屋梁夹着熊熊烈火突然倒塌下来! 赵子原震惊得不知所措,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未及闪避,只觉一股柔和无比的力量自左方袭来,他一个立足不稳,一连向前跌开数步,正好冲出大门,眼角瞥见一道蒙蒙白气,急划而敛,然后“轰”地一声巨震,整座古宅已然塌尽,剩得一堆焦木余烬,而半空中旋起的一道气流,震荡了许久方才歇止! 赵子原吓得呆住了,回首一瞧,只见寻丈之外那老者立足而定,他大大的喘了一口气,道: “没事了!” 赵子原望望倒塌的古宅,内心仍有余悸,一时答不上话来。 邹令森压低嗓子道: “好亮眼的身手!你敢说你不是姓谢么?” 老者默然不语,迳自举步朝前行去,邹、哈二人及赵子原也相继跟在后头。 沿路所经,但见鬼镇已被祝融破坏殆尽,街道两旁房舍已化成一片焦土,遍布着一堆一堆的火烬。 老者边行边自唏嘘道: “一把无名火将小镇烧了个精光,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出得小镇,向坟场的反面方向而行,老者在一座小丘驻足,丘上有两堆隆起的青冢。 冢旁野草丛生,萤虫在家上飞舞环绕,和磷磷鬼火交映,赵子原目睹这般凄凉景象,无端寒意遍体而生。 那哈金福吸了口冷气,道: “你将咱们引到这荒僻之地,到底是何用心?” 老者默然的指着青冢上埋着的石碑,三人趋前一瞧,只见其中一个以篆体镌刻着几个字: “乔如山为谢金印所杀,长眠于此。” 这几字乍一人眼,赵子原只觉脑子一阵轰轰隆隆,一颗心子仿佛就在这一刹那间,被人提悬了上来—— 耳里听得那黑灵官邹令森脱口道: “乔如山?中州一剑乔如山?!我道他怎么在二十年前无故失踪,原来又是亡在你姓谢的剑下……” 老者并不分辩,他往前行数步,就在离这个碑石丈许远的小丘右侧野草丛中另有一碑—— “谢金印为乔如山所杀,长眠于此。” 邹、哈一见碑上镌字,神霍地一变,两人膛目结舌,竟是一句话也出不了口。 在同一忽,赵子原也瞧清了这块碑上的镌字,一时他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了上来,什么都不能想了。 他沉沉的望了老者一眼,老者却避开他的目光,朝邹、哈两人道: “两位总应该满意了吧!” 赵子原却神思恍惚,一个劲儿的低声喃喃: “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会子,倏然一道冰冷的声音自后响起: “这是假的!” 丘上诸人猛可吃一大惊,循声而望,只见赵子原身后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个身材纤细、穿着一袭华服的女子! 那华服女子年纪约在二十六七,虽非天姿国色,却另有一种雍容的气质,只是芳脸上却蒙罩着一层蒙蒙青气,令人一望即生出一种森寒的感觉! 而她从出现到现在,连一丁点声息也没有发出,诸人几乎完全不曾察觉,此刻又口出惊人之语,顿时把丘上诸人都震住了。 只闻老者沉声道: “这位姑娘方才躲在暗处,老夫不出声喝破,你冒然现身倒也罢了,竟犹信口胡诌,哼哼,老夫……”那华服女子不待他话说完,冷然道: “我说石碑是假的,这算是胡诌么?” 老者道: “石碑还会有什么真假之分?姑娘倒会说笑。” 华服女子道: “不信咱们便挖坟一瞧——” 此言一出,诸人吃惊更甚,简直不敢相信这话竟会出自一个女儿家之口。 老者厉声道: “挖坟?谁敢做出这种缺德的事来,老夫便第一个毙了他!” 华服女子道: “是不是心虚了,你老?” 老者晒道: “老夫向来不喜与女人多口。” 华服女子道: “试想一想:那乔如山号称关中第一剑,剑上功夫虽高,但能到在谢金印身上穿个扈隆的地步么?谢金印出剑之快、准、狠早已传遍逻迩,岂会在一剑得手后,又落个与敌同归于尽?是以这石碑不是假的还有什么?……” 老者道:“姑娘分析得颇有道理,但仍忽略了一点——” 华服女子道: “你老说说看!” 老者道: “事实往往与想象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华服女子道: “甭再说了,只因……只因我知道你老是何人。” 老者道: “姑娘是发梦呓么?老夫……” 话犹未完,素服女子已截口用比冰还要冷的声音道: “谢金章!你还要装么?” 那“谢金章!”三字好比三只巨锤,狠狠在每人的心上敲了三下,立身在老者面前的邹令森及哈金福两人“蹬”“蹬”一连倒退数步,邹令森瞠目道: “你,谢金章?……你,你是谢金印的胞弟?……” 赵子原的震骇自是难以形容了,他在心中狂呼道: “谢金印!……谢金印居然有一个胞弟!……” 老者神容一连变化了好几次,陡然仰天一声长啸,道: “盱衡天下,能认出老夫之人也是寥寥可数了,姑娘是谁?老夫心里也是明白得很。” 那邹令森道: “适才咱等都错将阁下认做是谢金印,说什么也设想到他的胞弟上面……” 老者冷然不理,逞朝华服女子道: “姑娘既已说出老夫身份,老夫迫得只有动手杀人了!” 他面上杀气毕露,一掌徐徐抬起—— 华服女子道: “早料你老会如此,先且说说,那谢金印而今又潜隐何处,竟叫你老代他出面受过?” 老者道:“你知道得还不够多么?” 他一掌正待劈下,一侧的赵子原陡然跨前一步,冲着老者道: “谢金印在哪儿?你说——你说——” 老者怔了一怔,道: “小哥儿有什么事?” 赵子原满脸血红,斩钉截铁地道: “拼命!没有第二句话!” 老者矍然变颜,道: “年纪轻轻便要找人拼命,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赵子原反倒一愣,那华服女子道: “得了,这人不知自己是谁?还要你老替他说出不成?” 老者怒目瞪了她一瞪,道: “姑娘省省口舌吧!” 华服女子道: “你老……” 她方说出两个字,突闻小丘西方林中传出一道清越的长啸,那啸声在夜空中萦回,久久不绝! 老者乍闻啸声,颜色陡变,他再不打话,一转身如飞纵去。 邹令森和哈金福异口同声喝道: “慢走!” 两人相继纵身而起,紧跟在老者身后,往西方林中掠去。 赵子原略一犹豫,也待起身追上,那华服女子娇喝道: “你留在此地!” 赵子原一转身,前方人影已杳,他心里发急,疾然提身前追,行越数丈,忽地眼前白影一闪,那华服女子拦身在他的前面! 华服女子咬紧银牙道: “叫你留下,你没有听见么?” 赵子原就怕失去老者踪迹,哪有心与她磨菇,情急喊道: “闪开!” 他单掌拍出,乘对方闪避之际,身子接着一跃而前。 华服女子怒道: “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话声中,玉臂抬起,一袖往赵子原背宫挥去。赵子原正自飞奔间,蓦觉后背生凉,本能之中左手一挥,向后斜打而出。 他这一式乃是情急所发,完全放弃了防守,若对方不中途撤招,势必落个两败俱伤,那华服女子冷哼一声,一袖再扬,由直拂立刻变化为斜圈之式。 赵子原只觉自家掌式一窒,同时有一股强力自对方袖上传袭而来,有似雪滚沙崩一波一波涌出,其外并有两道暗劲自前方回旋而至,赵子原只一错愕间,身子已被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赵子原几曾见过这等怪异的武功,要他束手待毙自是不甘,他身在空中,提起一口真气,屈时往后直撞,背上压力登时一减,但前方那两道回旋之劲并未稍敛,整个身躯像是受了一种莫大圈引之力,去势为之一挫。 他身方落地,华服女子已欺至一尺之内,但见她玉手一晃,“啪”两声,赵子原身上的穴道均为其所罩!华服女子冷冷道:“小子,你倒是拗强得很。” 赵子原双肩虽已受制,心中仍不住在忖着如何冲出困境,此刻便乘对方说话之际,右手拇指一扣一弹,“嘶”的一声,那股指风疾奔而出,华服女子立觉左腰一麻,骇然收手一闪。 她娇躯一连退了四五步,脱口道: “旋叶指?……原来你是阳武白雪斋的传人,这就难怪了。” 赵子原无心恋战,一提身便待前掠,但那华服女子却如影随形,原式拂出一袖,赵子原虽有了一次前车之鉴,竟仍闪避不过,“啪、啪、啪”三响,他背宫及腰上的大穴均被制住。 华服女子拂袖一加劲,赵子原身子顿时一顿,再也站不直身,仰天翻了一跤,跌将下去。华服女子拂拂衣袖,道: “你一身功力很够火候,可惜遇到的是我。” 赵子原躺在地上,大吼道: “好没来由!” 华服女子道: “小子你无头无脑说些什么?” 赵子原道: “你无故拦阻于我,复动手偷袭,到底是何用心?” 华服女子道: “姑娘先问你一句……” 赵子原打断道: “你把我穴道解了,咱们再打一次。” 华服女子冷笑道: “再打十次百次,也不会有第二个结果,凭你这身功力,应付江湖宵小是足有余裕了,若说要去寻谢金印拼命,嗤嗤,还差得远哩!” 赵子原瞠目无语,华服女子复道: “举世尽多自甘送死的愚人,姑娘也不屑拦阻,只是……” 赵子原道: “你待怎的?” 华服女子道: “在你在死之前,姑娘要你为我办一件事——” 赵子原一愕,心道她原来是有求于己,但自己与她素昧平生,却能为她做什么来?一念及此,疑云顿生。 华服女子秀眉一扬,道: “怎么了?你为何不说话?” 赵子原仍是默默不语,华服女子大恚道: “好小子,你装傻!” 她玉手一扬,“啪、啪”两声,赵子原脸颊上已多了两道深红的指印,只觉火辣辣生痛不已。 赵子原被拗发起倔强的性格,狂笑道: “你以力服人你就看错人了!” 华服女子素手连扬,几十个巴掌过去后,赵子原颊上已是青紫块块,五官全走了样,鲜血不住的自唇角溢出。 华服女子喘一口气,道: “小子你服了吧?” 赵子原见她简直无可理喻,便索性闭上眼睛,来个相应不理。 华服女子愤怒到无以复加,将一头长发往后一甩,纤手递出,一股热力自手心吐放,宛如火焰,直罩住赵子原周身。 酷刑一加到赵子原身上,但觉全身就像火烧似的痛苦,不禁咬牙切齿,但他抗拒不得,只有听凭割宰。 华服女子见他不呼不喊,只得又把掌力收起,气呼呼尖骂一阵。 赵子原蓦觉全身一轻,那火热千钧的掌力突然去得无影无踪,心知对方有求于他,不敢置他于死,胆气因之一壮,说道: “你怎么不打死我?” 华服女子粉脸早已涨得通红,先时那一层蒙蒙青气一扫而光,一时倒也无可奈何。 赵子原气焰更大,道: “除非你把我杀死,否则——” 华服女子道: “否则如何?” 赵子原两眼上翻,慢条斯理道: “否则要我为你办事,甭想!” 华服女子尖骂一声,道: “小子你是要硬挺到底了?” 她一把将赵子原抄起,右手揪着衣袂腰带,将他提了上来,吊在一棵樟树下,口里说道: “这算是耍猴儿游戏,马上有你乐的了。” 赵子原被吊在半空,屈卷着身子,不折不扣成了一个猴儿,他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心想自己不要是遇到一个有虐待狂的女子了? 华服女子顺手拈起一根树枝,手一抖,“叭”一大响,枝梢竟像钢刺般翘起,狠狠地抽在赵子原身上! 枝梢着力点落在赵子原前胸,他紧紧地咬住牙根,竭力不让呻吟声发出来。 “嗖、嗖”之声连起,赵子原但感全身火辣辣的难受,那钢一般的树枝在他身上留下了烙痕,也留下了剧痛,渐渐他瘫痪了下去三十鞭下来,赵子原已是数度昏厥,背上皮肉绽开,血迹斑斑,华服女子缓缓垂下手中树枝,说道:“滋味怎样?” 赵子原不语,华服女子复道: “别充什么英雄了!姑娘阅人已多,没有一个不是开始倔强,后来求饶的,冲着你这种劲,哼,狗熊!狗熊!” 赵子原翻目道: “既是狗熊,你还要他替你办什么事?” 华服女子道: “你答应了?” 赵子原道: “先把我松绑放下,咱们再谈条件。” 华服女子一顿足,道: “小子你是鬼迷心窍了,这当口还有你谈条件的余地?” 她伸手人袋,摸出一件物事,葱玉般的五指一捻,一道火焰冲天而起,在空中一爆,火星四下飞散。 赵子原直瞧得莫名其妙。,约摸有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陡闻“得得”马蹄声,错扰了周遭的凝寂。 蹄声渐近,四骑出现在他们眼底,再一细望,又有一辆篷布马车跟在四骑后面奔驰而来。 那车马速度好不迅疾,一眨眼已驰到小丘上,为首骑士一拉缰辔,踢蹬下马,朝华服女子恭身一揖,说道: “属下等在驿亭恭候已久,姑娘有何吩咐?” 华服女子哼一下,道: “驿亭都已清理完了?” 那骑士垂首道: “昨日属下接姑娘传讯,将临驿亭小住,便着人连夜赶修,亭阁已粉刷一新,就等姑娘芳驾——” 华服女子道了一声“很好”,转身一指被吊在树上的赵子原,道: “陈雷,你将这人松了绑,放到篷车中去。” 那骑士陈雷期期艾艾道: “篷车是为姑娘预备的,这这……只怕有些不妥……” 华服女子叱道: “废话!我就坐在车头前方不就得了。” 陈雷唯唯诺诺,这时那另外三骑及篷车上的骑者也陆续下马,停立一侧。 赵子原见这干人对那华眼女子毕恭毕敬,猜不出她到底是何许身份,心里不由暗暗纳闷。 陈雷步至樟树底下,右手往上一扯,便将赵子原自半空中拉下来,但他却不伸手去接,赵子原登时跌了个仰八叉,只摔得背脊隐隐生痛。 他情知对方有心作弄自己,当下怒目瞪了那陈雷一眼,但他穴道受制,压根儿不能动弹,只有任人摆布。 陈雷唇角掠过一丝残忍的微笑,将赵子原自地上抄起,走了几步抛入车中,然后将车篷扣起。 如此一来,赵子原便完全与车外景象隔绝,举目所见,四边都是蓬布,车篷内是一片漆黑,耳里只闻华服女子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上咱一一、” 马儿“希聿聿”长嘶一声,车身开始移动,赵子原心中疑团与时俱浓,暗忖: “这女子的行径好生古怪,不知她要把我带到何处?” 车声辘辘,沿途只闻悲鸟号古木,子规啼夜月,所经之处,似乎极为阴森荒凉。 赵子原既不能得见车外景物,便率性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车身颠簸了一下,他惊醒过来,马车已经停下。 车外的马蹄声也同时嘎然而止,接着眼前一亮,前面车篷已被人掀了开来,那华服女子端坐在车头,她身旁则坐着一名驾车的大汉。 华服女子回眸启齿道:“车里坐得还舒服吧?” 赵子原低哼道: “身为阶下之囚,哪还敢过份奢求。” 华服女子道: “或为上宾,或为俘虏,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赵子原哼了一下,不予置答,这会子,那陈雷已下马行到车前,哈腰向华服女子一礼,道: “驿亭已到,姑娘请下马车。” 华服女子道: “直驰亭里——” 那驾车大汉一扬马鞭,调转马头,拖着车身往斜地里横驰,赵子原尚未能瞧清周遭建筑,马车已在一处空旷之地停了下来。华服女子回首道: “我们已进入驿亭内院,你若发誓不逃,我便解了你的穴道。” 赵子原心想:与其穴道受制,行动不便,倒不如为权宜之汁,当下道: “我答应不逃,但却不愿发生什么誓。” 华服女子沉吟一下,道: “本亭警卫重重,谅你要逃也逃不了。” 说着,伸手在赵子原左腋及腰下各一点,赵子原全身血气顿时一活,被制的穴道已重又解了开来。 华服女子纵身下地,说道: “下来。” 赵子原将头伸出篷外,深深吸了口气,环目四望,见马车停在一片白石铺成的旷场,四面修竹青莫,林木掩映,假山苔石重叠点缀其间,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分作梅花形耸立,建筑得甚是精巧。他活动四肢,继而跳下马车,与华服女子面对而立。 华服女子道: “穴道已解,你便想食言而肥了,是也不是?” 赵子原摇摇头,道: “姑娘将我带到此地,不知存何用心?” 华服女子道: “你终于改口称姑娘了,敢是自知身入虎穴,力不能与之抗衡之故。” 赵子原皱眉道: “姑娘还未回答我的问话呢?” 华服女子道: “外人轻易不得进入本亭,我破例将你带人,自有深意,你何妨自行一猜。” 赵子原道: “姑娘说话尽是不着边际,我不猜也罢。” 华服女子正待说话,那陈雷偕同两名大汉已自外面走了进来,陈雷道: “精舍己整齐肃然,姑娘这便人内休憩?”华服女子道: “你先将此人领到留香院……” 陈雷神色倏变,脱口道: “留香院?姑娘你……” 华服女子面色一沉,道:“陈雷!你竟敢抗命?” 陈雷身躯猛可一颤,期艾道: “非是小人抗命,实是耽待不起主人之重罚。” 华服女子道:“依此道来,姑娘之罚你便不在乎,是不是?”陈雷垂手道: “属下不敢。” 华眼女子冷哼一下,语声倏地转厉:“既是如此,还不领进!” 陈雷诺了一声,转首狠狠地瞪了瞪赵子原,伸手虚引道: “有请——” 第四章 金粉留香 言罢,不待陈雷答话,就要将门合上,陈雷却适时递出一脚将门撑住,冷哼一声说道:“武姑娘可没关照你用如斯口气,拒她的客人于门外吧?”那红裳少女道: “但是主人之命……” 陈雷打断道: “主人之命自有武姑娘承担。” 那红裳少女这才偏首拿眼上下打量了赵子原一忽,道: “既是如此,这位相公请进。” 陈雷道: “一切都依照原有规矩,休得待慢了客人。” 说着转身便走,赵子原一时倒听不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只有愣愣立在当地。 两名红衫少女侧身让赵子原人门,门后又是一片深逢的前院,她俩当先领路,不时回过头来望望赵子原。 赵子原隐隐觉得,这两个少女拿眼望他时,脸上总是浮溢着难以捉摸的神秘表情,他心中暗暗纳罕,忖道: “此处并非善地已可推见,奇怪的是她们毫不顾虑我会逃逸,想是防而有备使然,我若想离开这里,须得用点智力才行……” 步过前院,两名红衫少女在东厢房门前驻足,右边一名自袋中取出一朵白色椿花,递与赵子原道: “相公请将白椿插在襟上,进入厢房后自有人负责招待。” 赵子原也不多问,接过椿花插上,那红衫少女似乎料到他如此干脆,一时反倒怔了一怔,续道: “本院计分东南西北四厢,相公暂请先人东厢小慈,明日小女子再来接往南厢,不过——” 红衫少女欲言又止,赵子原钉上一句道: “不过如何?” 那红衫少女道: “据小女子所知,留香院自设立于今,尝有来客十四,不过大半在进入东厢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另游其余各厢了……” 赵子原皱眉道:“难不成他们是一进不得复出?” 那红衫少女不答,逞道: “前后十四来客之中,仅有一人在半载之前,能得遍游东南西北四厢,那委实是开下令人无法相信的奇迹,缘是主人一怒之下便下令关闭本院一年。” 赵子原忍不住脱口:“姑娘说的是谁?”那红衫少女缓缓道: “那人自报姓名叫司马道元!” 赵子原闻言,心头颤了一大颤,暗忖: “司马道元?……司马道元?……记得曾听母亲提及,司马道元一门十八人不是在翠湖舟肪上遇害了,难道死人竟能复生……” 他正待追问下去,那两名红衫少女已检在向赵子原一福,比肩施施离去。 赵子原怀着一颗忐忑之心,将房门推开,陡觉眼前一亮,黝黑中闪耀出五颜六色的彩光,赵子原一惊之下,倒退了两步,待了许久未见动静,这才缓缓踏入门内。 身方人室,只觉里边光亮若昼,室顶略呈圆形,譬间尽镶白石,室内悬立着一片石屏,屏前不知堆满多少明珠翡翠,珊瑚玛瑙,分置三个石槽,交映出缤纷七彩,端的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赵子原心中一动,步至槽前,但见珠宝上置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铜觥,他伸手拿起一瞧,上面镌有几个篆体小字: “欲获彩袖殷勤意,须得量珠聘美人。” 赵子原一寻思,便用铜觥自石槽内满满兜了一杯明珠,复行举步绕过室中的石屏。 触目处见屏后灯烛高悬,两壁各有两房芙蓉格雕花窗,内掩珠帘,靠窗摆着一张檀木方案,案上炉中升起一缕香烟,袅袅而散。 再往里去便是一张翠玉大床,床上纱帐垂挂,赵子原轻咳一声,只听得一道娇慵的声音自帐内响起: “来客可曾量珠而入?” 赵子原将手上铜觥高高举起,道: “区区瞧到觥上题字,已遵量一杯明珠。” 一只白玉般的纤手徐徐伸了出来,将纱帐拨开挂在金钩上,床上绮罗裳枕,一个身笼轻纱的美女斜躺其上。 她右手纤指支颐,另一手将兜满明珠的铜觥接过,脸颊在满杯的珠宝上反复的婆姿着,兴奋之色毕露无遗。 赵子原微笑道: “古人有量珠聘美之韵事,区区尝不予置信,不想今日能亲逢此等际遇……” 那轻纱美女小心翼翼的将满杯珠宝倒人床头一个木箱里,冲着赵子原一笑,道: “你倒是善解女人之意,喂,谢谢你啦。” 赵子原奇道: “为什么要谢我?那满装金玉珠宝的石槽距此室仅一屏之隔,姑娘只要移驾数步,便能取所欲取,区区不过是代劳而已。” 那轻纱美女螓首微摇道: “珠宝虽近在咫尺,但我却不能走过石屏。” 赵子原道:“区区不明姑娘之意?”轻纱美女道: “那石屏之中安装有精巧机关,任何人能从外面走进,若从里边向外步出,机关立发,可致人于死地。” 赵子原心子一震,道: “然则姑娘……” 未待他将话说完,轻纱美女已伸手一拉吊绳,随着阵阵铃声亮起,左侧壁角另一道门户缓缓开启,三名赤足艳婢鱼贯步人。 赵子原率性往案前檀椅上一坐,当首一名侍俾上来为他按摩揉身,其余两名忙着摆酒设肴,香气四溢。 轻纱美女跳足下床,赵子原酒未入口,竟觉微醺。 莺声燕语荡漾在斗室之内,三名艳婢殷勤进酒劝食,赵子原不觉食欲大动,开怀畅饮。轻纱美女柔声道:“相公好酒量。” 于是洗杯更酌,赵子原也渐渐习惯,不再拘束,吃到半夜,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侍婢匆匆收拾去了。 她们仍是循左侧壁角的那道门户出去,赵子原心念微动,暗道侍婢既从此门进出,则必能通达室外无疑,却不知是否有护卫把守? 轻纱美女似已看穿他的心事,说道: “相公还想离开东厢么?” 赵子原坦然道: “区区被迫进入此院,自然必须觅机离去。” 轻纱美女诧道: “被迫?难道你不是慕‘留香四艳’之名来到本院?” 赵子原摇头道:“恕区区孤陋寡闻。”轻纱美女道: “相公若非慕名而来,则量珠聘美之举,便太不值得……” 赵子原道: “珠宝又非区区所有,不审姑娘意所何指?” 轻纱美女道: “尔后你会明白的。” 她秀目一直盯住赵子原脸容不放,移时始长身立起,步至香案前面,伸手在四方案角上各自一拍,那香案突然冉冉自地面升起,逐渐露出了一个月形小洞,宽约可容人进出! 轻纱美女回首朝赵子原道: “从来入留香院者,都是急不及待欲占有贱妾之身体,相公既是一反常情,不妨先自洞下浏览一些事物,然后再决定是否与贱妾亲近不迟……” 赵子原大感迷惑,只是目下却不便多问,他俯身入洞,却见一梯道直落而下,级尽处有岩陡立如屏。 洞壁形状千奇百怪呈乳白色,重峻叠岩,别有一番森然气氛。赵子原侧身绕过,触目但见十三人席地而坐,每人都是须发长垂,两眼深陷,神容甚是樵怀。 赵子原悚然一惊,此刻他方才知晓那轻纱美女要他人洞所瞧的事物,竟是指这些人而言,却不知有何用意? 那十三人见赵子原入室,头也不抬,当前一个开口道: “小子,你是东厢李姬今夜的客人?” 赵子原一听,敢情那轻纱美女的芳名就叫李姬,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遂任意点了点头。 那人忽地雀跃而起,击掌叫道: “咱们这石室又将新添一个伴儿了……嘿嘿……” 狂笑声中,陡地右臂一扬,鸟抓般十指大张,电也似的往赵子原手腕拂去。 变生仓促,急切间赵子原脚步一错,身形一动,从对方掌隙中倒窜出五步之外。 那人一手拂空,不禁咄咄呼奇不己,他盘膝坐着动也不动,整个身躯宛如被什么托着升了起来,升起半丈多高,单掌又是一拂而出,赵子原犹未弄清是怎么一回事,腕脉被对方捏个正着! 赵子原沉声道: “阁下何尔以武相加?” 那人轻轻落下地来,依然是盘膝坐在原地,裂嘴笑道: “老夫为什么要偷袭一个娃儿……老夫为什么要偷袭一个娃儿……” 他没有回答赵子原的话,反倒在自说自问了,赵子原方自皱起双眉,那人空出的左手忽然一拍脑袋,复道: “老家伙!你不为李姬又为了什么鸟?……李姬……李姬……好不想煞人也……” 说完,又自傻兮兮的笑了,赵子原愈听愈是离谱,错愕道: “小可不明阁下之意。” 那人开口骂道: “蠢材!老夫要越俎代疱,上东厢温柔乡睡一风流大觉,你还不省得。” 赵子原见他时喜时怒,不禁啼笑皆非,暗忖: “此人大约是在此室居住已久,未与久人接触,是以神智都显得有些不清了……” 他正寻思如何将手腕挣脱,陡闻一个沙哑的语声说道: “放下这娃儿!” 赵子原循声望去,一个唇下长满于思的大汉缓步朝他立足之处移近。 那捏住赵子原腕脉之人不语,于思大汉复道: “丁伟鲁!老夫叫你放了这娃儿!” 赵子原心子猛可一震,他知道这丁伟鲁号称丧门神,名垂西南数十载,江湖传言当他崛起江湖伊始,单人匹马行遍天下,曾在短短二月之中连毙数十名武林高手,又曾独闯少室山峰,与少林掌教三韦大师较技五昼五夜,最后在罗汉阵下全身而退,凡此事迹都流传遇选,人人不忘,不料眼下竟困处此室,而且变得疯疯癫癫,赵子原自惊得呆了。只闻丁伟鲁道:“老夫要杀要放,还有谁管得了?” 赵子原乘他说话之际,左臂突地一拧,有如一条滑蛇般挣脱对方五指,丁伟鲁一时不曾防备,只觉手掌一空,赵子原已倒身立在三步之外。 那于思大汉哈哈笑道: “小朋友,你好快的身手!” 丁伟鲁沉下脸来道: “姓苏的,你挺身上来干涉老夫之事,不要是为了争风吃醋吧?” 那于思汉子道: “你口齿干净点!” 一旁的赵子原内心却不住沉吟: “姓苏?这人竟是姓苏川广 倏地,他脑际浮过辞别师门之时,恩师所说的一句话: “子原,为师生平只有两位至友,其一是太昭堡主赵飞星,另一位姓苏,叫苏继飞……” 他的思路很快便被打断,只听那丁伟鲁道: “姓苏的,要上东厢渡一良宵可不简单,你那飞云第十八式练成了么?” 那于思大汉冷冷道:“这个不用丁老你费心。”丁伟鲁笑嘻嘻道: “咱们成日无所事事,除了钻研武功悟出一招一式,以求亲近芳泽之外,还有什么需要费心?姓苏的,你飞云第十八式若已练成,在授与那主儿之前,老夫说不得要与你喂喂招了?” 语声甫落,一掌已自抬起,笔直往于思大汉击去。 于思大汉冷哼一声,不闪不避,待得对方掌力击到胸前,猛可挫身伸手就拿。 丁伟鲁掌势虽猛,变幻却快如闪电,于思大汉手才递出,他已换了一个方向拍来,于思大汉横时一挡,掌力陡发,与那人对了一掌。 “砰”地一响,于思大汉的身形一震,反觑对方,但见丁伟鲁的身躯也是一阵摇动,衣袂飘佛。 丁伟鲁大吼一声,掌出如风,一口气推出了五掌,这五掌换式之疾,出招之准,端的是妙人巅毫,于思大汉不知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不容敌手有任何反击机会,丁伟鲁第六掌又接踵而至,他这一掌拍来,看似轻轻飘飘毫不着力,破空竟挟起一道“虎、虎”之声,仿佛有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随着这一掌疾卷了出来,威势之强,即如十数步之外赵子原也为之骇然变色! “拖刀掌!” “丁门拖刀掌!” 旁观诸人全都忘形大叫起来,丁伟鲁出自西南边陲,他那一身古怪神功早已在武林下了令人心寒的传言,这“拖刀掌”,更是他的独门绝技,当年他独闯少林,便是挟仗此技,迫使三韦大师的“劈刀七十二杖”杖出无功,其后一年复在齐北面对金刀会八大舵主,在盏茶之间,拖刀也似地一连击出八掌,分将八人击毙当地,立刻风传武林,眼下他旧技重施,顿令在场十数高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说时迟,那时快,丁伟鲁那“拖刀掌”才发,那于思大汉双目之中精光陡长,双掌合并,右掌贴着左劈一推而出。 他攻势未尽,身形斗地凌空而飞,左掌借势继之一翻,掌风真力划过半空,“嘘”地发出尖响,待他落地之时,双方距离已不到三尺,他左右掌再度交相而起,一霎之间,尖锐嘘声大作,丁伟鲁那宛如利刃,着肤生痛的拖刀掌力登时一敛。 丁伟鲁猛地吐气侧身,硬生生止住掌势,沉声道: “好一招‘风扫残云’!苏继飞你那飞云第十八掌练成了!” 此言一出,石室内众人齐然露出惊讶之色,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不休,于思大汉面上却洋洋如故。 赵子原心知众人谈论的必是于思大汉所露的这一手“飞云第十八掌”,他也是第一次目睹这种神乎其神的掌力,惊异与钦羡之情固然有之,但他内心却在想着另一个问题: “苏继飞……他果然是苏继飞……” 正忖间,那其余的十一人已停止了议论,一个文士装束的中年人缓步上前,朝于思大汉抱拳道: “苏兄既已悟出新招,自可凭掌换银,量珠聘美,一亲李姬芳泽,诚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于思大汉苏继飞淡淡道: “有谢谬贺,只是苏某这一新招,却暂时不欲传授那不知名的主儿。” 那中年文士满脸意外之色,道: “苏兄欲藏珍自秘?那东厢李姬——” 苏继飞接口道: “李姬的魅力固令人无可抗拒,但苏某总觉得自家费尽心血所悟出的武功招式,就这么平白传与他人,换得一杯明珠,以博李姬青睐,委实太已不值。” 大伙儿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良久一个清越的声音道: “旨哉斯言!旨哉斯言!” 赵子原抬目望去,见说话的是一个矮小精悍的老人,那丁伟鲁怪目一翻,说道: “江沙,你有什么话要说?” 赵子原暗暗心惊,忖道: “久闻这江沙乃是关外使鞭第一高手,想不到竟也困处此地,看来这十三人中,个个都是足以代表一家之长的一等高手了……” 那江沙道:“试想一想,咱们自人留香院以来,无一不是将毕生心血所聚的独家绝学倾囊传出,只易得东厢数夜绻遣,而那神秘的主儿,就以明珠几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各家之传悉数学去,咱们宁不太愚?是以苏兄此言,不啻予咱们以当头棒喝。” 丁伟鲁怪叫道: “江老头你有种,为什么不能像司马道元一样,见美色当前不为所动拂袖而去?” 江沙膛目无语,丁伟鲁复道: “俗语一句:美人窝里出不了英雄,老夫不能离开李姬,算是在这里住定了!” 他率性盘膝往地上一坐,其余诸人似乎也都泄了气,没有人作声。 那苏继飞这时转向赵子原道: “你年纪轻轻,怎地也到留香院来?” 赵子原正要答话,那苏继飞复道: “少年人风流雅兴,偶尔走马章台原亦无可厚非,只是此地非同寻常青楼,岂是你辈来得?快去!快去!” 赵子原见他竟数说起自己,只有唯唯诺诺,转身欲待走开,耳里突然传人一道细若蚊语的声音: “方才老夫见你自丁老头手上挣脱的身法,猜是阳武白雪斋的传人,如果老夫的推测正确,你便点一下头——” 赵子原心知苏继飞是以“传音入密”与他说话,遂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苏继飞唇皮微张,赵子原耳旁那道细微的语声重又亮起: “留香院非可久留,你必须设法离去,回告令师,就说昔人苏某,无时不在访查太昭堡主赵飞星遇害那一段公案,这留香院是仅存的线索之一,是以老夫伪装沉溺声色,留在此地……” 赵子原一颗心仿佛被人吊悬了上来,那苏继飞语气一顿,又开口大声将赵子原数落一顿,一面不住拿眼向他示意。 赵子原无奈,只有退了下去。丁伟鲁及其他一干人倒没有出身相拦,步上石级,从原来洞口回到东厢。 那轻纱美女依然静静地坐在床沿,见赵子原上来,启齿说道: “相公既已增广一番阅历,此刻对贱妾想必怀有戒心。” 说着微微绽开笑容,那万般妩媚尽在这一笑这中表露无遗。赵子原虽有戒意,仍不禁看得痴了。 他内心一凛,沉下嗓子道: “李姬?姑娘就是他们口中所提到的李姬?” 轻纱美女双眼水汪汪的倾注着他,又问道: “难道我不是?” 赵子原避开对方的目光,说道: “姑娘以色相布施众生,就只为区区几杯明珠?” 李姬微笑不答,起身款款向赵子原行去,全身美妙之处在轻纱之下若隐若现,令人为之人眼动心。 赵子原突然闻到一股馥郁的异香,非兰非鹰,自对方胴体发出,她愈走愈近,香气便愈浓厚…… 当下只觉一股热气直冲了上来,眼望李姬笑靥荡满面,露出两个深深的酒涡,举手投足间,说不尽万种风流体态,加之娇躯香风四溢,更增添厢内的绔施气氛。 李姬低声道: “奇怪么!我这体香是与生俱来的,有令人不能抵抗的滋力,相公体内此刻难道没有感到异样?” 她声调越来越是低沉,目光也越来越是柔和,赵子原经他一言及,果觉体内全身火热难当,懒倦无力,神思逐渐恍忽。 李姬伸出皓莹的双手,箍住赵子原两肩,将娇躯偎在他怀中。赵子原挣扎了一番,竟然无力摆脱,豆大的汗珠自两颊浑棒而下。 两人紧紧拥住,渐次向墙角的白玉大床移去,忽然一道冰冷的语声自厢内响起: “李姬!你做得太过份了!” 两人齐然一惊,转目望去,只见屏右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面色冷若冰霜,身着一袭华服的女子! 赵子原灵台一阵清醒,将李姬推开,一口真气在全身循环了十八周天,心潮已是平静许多。 李姬伸手一拢发丝,惑声道: “武姑娘从未履足本院,今夜何以一反常例?” 华服女子冷哼一声,道: “留香院乃家父所有,姑娘高兴要来便来,何用你多问。” 李姬道: “李姬也不知不应有此一问,但主人既将东厢划为李姬居处,负责款待本院来客,而武姑娘不早不迟于此时撞来,却是大大不该。” 华服女子大恚道: “你——你好不知进退,竟敢顶撞姑娘,想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杀气陡生,飞身跃前,“刷”地抽出一柄短剑,一挥而出,李姬闭目待毙,只觉脸上一阵寒意,华服女子的短剑在头上划过,根根发丝随风飘荡。 华服女子见李姬神色自若,毫无受惊迹象,不禁更是气愤道: “你以为姑娘不敢杀人,是么?”李姬淡淡道: “武姑娘在下手之先,当然必曾考虑到留香院若少了李姬可能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华服女子气极,却是对她无可奈何,敢情此间利害,果如李姬所言。她寒着脸儿转朝赵子原道:“为了聘美,你是量过一杯明珠送与李姬了?” 赵子原道: “区区可不明此院规矩,只因见到杯上题字,一时好奇心动,始量珠入室……” 华服女子道: “无论如何,你都算是负欠本院明珠一杯。” 赵子原若有所悟,脱口道: “姑娘莫不成也要区区尽传所学?” 华服女子花颜霍变,道: “李姬你居然让他进入密室……” 话犹未完,厢外倏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足步声,一名红衫少女匆匆忙忙的走将进来,气急败坏道:“姑娘——姑娘……”华服女子蹩道:“什么事如此慌张?” 红衫少女道: “大……大爷……来……来了……” 华服女子娇躯一颤,道: “你是说我爹来到驿亭了!他闯入留香院没有?” 红衫少女太过激动,以致不能出声,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华服女子喃喃道: “不可能……说什么也不可能……今晨爹爹不是犹羁留在蜈蚣岭上?缘何会突然踵临驿亭……” 她疾然转过螓首,朝赵子原道: “你,你快躲将起来——… 赵子原毫不以为意道:“ “为人不作昧心事,半夜哪怕鬼捣门——区区有躲藏的理由么?” 华服女子一扬手,“啪”啪”两声,赵子原颊上已多了两道深红的指印,她咬紧银牙道: “姑娘叫你躲藏,还有你多口的余地?如果爹爹发现有人罔顾禁令进入留香院,那时还有你的命在?” 赵子原用手触摸火辣辣的脸颊,他虽已摸清眼前这女子喜怒无常的性格,但自家屡遭侮辱,却仍免不了心头火起。 但他回心一想,偏就对方武功高得出奇,自己既不是对手,只有故意与她呕气,唱唱反调: “免劳姑娘费心,区区豁出了这条命,不躲就是不躲!” 华服女子气得花容变色,跌足道: “从没有见过这般死心眼的蠢才!要死还不容易,姑娘就先成全了你!” 掌随声发,玉臂一抬,往赵子原拂去。 赵子原不意对方会骤起发难,他微微一愕,陡觉自己全身大穴尽皆笼罩在她一拂之下,欲待闪避,其势已不可能,当下低喝一声,双掌翻转连环劈出。 华服女子纤手不疾不徐的拂了一圈,赵子原掌力一窒,她左臂继之而起,朝对方中盘叩去。 就在这刻,屏前人影一闪,一道森森的语声亮起: “歆儿住手!” 华服女子闻声一震,手腕一沉,硬生生将去势挫住,冲口喊道: “爹爹是您么?” 赵子原定睛一望,但见五步之前,立着一人,那人身躯又瘦又长,一峰灰色长袍,双手缩在袖中,低声一叹道: “一日不见,歆儿你就认不出为父的声音?” 语声甚是冷漠,完全不带丝毫感情,华服女子道: “女儿岂有辨认不出的道理,只是役想到爹爹会突然现身于此罢了?” 灰衣人冷冷道: “为父也没有想到会在留香院碰见你,所以说天下事往往出人逆料,歆儿你说是不?” 说着,轻轻挪了一下身子,赵子原但觉出那灰色衣袂翻动之间,隐隐透出了一种说不出的险恶阴森意味,令人为之不寒而栗。 华服女子道: “确是如此。” 灰衣人道: “就以为父目下所见而言,居然有外人敢于干犯禁令,擅闯本院,这更是为父始料所未及了!” 他缓缓别过头来,赵子原与他打了个照面,发现这人面色如灰,就与他身上穿着的灰袂颜色没有两样,刻板而毫无表情,显是带上了人皮面具。 灰衣人复道: “家有家法,院有院规,歆儿你说说留香院的规矩——” 华服女子斩钉截铁道: “犯禁者死,法无二条!” 灰衣人一颔首,如炬目光盯住赵子原脸容不放,后者只觉仿佛有两道冷电自对方眼中透出,不由打了个冷噤。 灰衣人阴阴道: “小子你都听见了,还不自作了断!” 赵子原勉力定一定神,道: “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或生或死,即连区区都不能自主,阁下更没有资格说这话了。” 灰衣人冷笑道: “从来好生恶死乃人之天性,小伙子你拐弯抹角扯上这一大堆,不外乎苟全一命,嘿嘿,老夫这话没说错吧?” 赵子原不语,灰衣人续道: “小子,你不肯自寻行结,要老夫动手,可不能让你死得那么痛快了。” 他阴沉沉踏前半步,一双手掌却仍缩在衣袖之内,赵子原凝聚真气,暗暗戒备,心中却在纳闷,对方掌未出袖,又如何能够动手? 华服女子瞧赵子原一脸大惑不解模样,心道: “这傻小子定是奇怪爹爹手为何老是缩在袖内,殊不知他如果见到爹的手掌,小命也跟着完了” 灰衣人一抖袖,身形暴起,胸前衣袂不住拂动,宛若棉絮飘忽,但漫天的棉絮中却闪动着两只死灰色的掌影! 赵子原恍有所悟,失声大叫道: “寒帖摧木拍?!你……你……” 灰衣人阴笑道: “小子你看走眼了。” 他双手出袖后,立即交合推出,赵子原面上全是紧张之色,两掌奋力翻飞而出,接二连三使出四四一十六招,招招敌所必救! 但就在这一忽里,一件令人难以想象之事蓦然发生,那灰衣人手势模糊一动,一股阴寒之风笼罩而下,同时另有两道极端古怪的暗劲自左右回旋而生,赵子原立觉自形一滞,向左向右竟无法动弹。 此刻赵子原只有后退一途,他反应好快,立时抽身倒退,孰料灰衣人身手之疾,尤远在赵子原之上,赵子原足步方蹬,那灰色的一掌已印到他的心口! 霎时之间,室内卷起一道惨惨阴风,方案上烛火倏明倏暗,赵子原双目暴睁,心中一片迷乱。 眼看阴风堪堪及身,这等距离下,任是大罗神仙也无法躲得开了,陡闻一个尖厉的声音嘶喊道:“掌下留人!爹爹,掌下留人!” 几乎在同一时刻,厢外突地传来一阵紧凑响亮的铜锣喧声! 锣声乍起,灰衣人惊噫出声,双掌去势不觉一缓,赵子原身子似脱弦之矢,乘机倒纵七八步之遥,方始定下身来。 自灰衣人出现后即一语不发的李姬移步至赵子原身侧,悄悄道: “相公可受伤了?” 赵子原惊魂,只有摇头。 那灰衣人顾不了伤敌,沉声道: “冰歆,你出去察察,是谁鸣起警锣?” 华服少女武冰散低应一声,正待转身出去,锣鸣忽然愈趋急骤,在一阵凌乱的足步声中,三个全身浴血的中年汉子跌跌撞憧的奔进来,为首一人嘶声喊道: “亭外……暗……暗桩……有……不明……外……外敌……侵入……属下……” “叭、叭、叭”三响,三人相继翻倒厢门上,再也无法出声了。 灰衣人勾足将三人尸身翻了翻,低道: “死了……死了……” 他再次仰首之际,目光已变得犀利无比,道: “放眼天下,能将杜氏三英一齐击毙的高手也是屈指可数了,不知内亭的黔氏昆仲能否抵挡得住广赵子原耸然动容,忖道: “久闻黔氏昆仲以一对判官笔突出武林,走遍关东未遇敌手,声名盛极一时,还有那杜氏三英也是一方英豪,像他们此等人物尚且为人所用,这灰衣人的身份是大大不容忽视了……” 灰衣人一步跨到厢房壁角,举掌一拍,壁上登时露出五个似水晶般透明的圆珠,口中喝道: “双面阎罗何在?” 语声方落,暗门人影闪荡,两个满脸墨黑的汉子分立左右,神色木然,但晶瞳中精光时射时敛,赵子原暗自吃惊,心道: “师父倒未向我提过双面阎罗之名,可是自他们眼神观之,功力之深,分明已到了一等境界,想不到也在此处供人差役。” 那两个墨黑汉子朝灰衣人一揖,同声道: “主人有何吩咐?” 灰衣人道: “本亭发现敌踪,杜氏三英已遭人击毙,尔等立刻分头巡视全亭,发动机关埋伏,并着留香院二十四娇留神戒备,不得有误!” 双面阎罗应命而去,警锣依然断断续续的响着…… 警锣声中,只闻灰衣人喃喃道: “莫不是他?……莫不是他又来了?……” 华服女子武冰散脱口道: “他?!难道又是……” 第五章 风风雨雨 语至中途,好像是有所警觉,横目朝赵子原睨了一眼,住口不言。 赵子原此时已是疑念纷生,却依旧不动声色的静观其变。 须臾,武冰欲忽然想起一事,道: “爹爹,事情有些不对。” 灰衣人道: “怎么?” 武冰歆道: “本亭主管陈雷,如何未来报告敌情?” 灰衣人“嗯”了一声,道: “为父也想及此点,正自不得其解。” 武冰歆道: “要不要动用密室那十三人?” 灰衣人道: “目下时候未到,操之过急反倒坏了大事——欲儿你看住这里,我去外亭瞧瞧!” 语讫,身子微拧,只一晃便已掠到厢外。 赵子原望着那他那鬼魅一般的身影消失在自己视野,心中喃喃道: “好神秘的人物!……不知密室那十三人所提到的主儿是不是他?……”那灰衣人方自出厢,方案上的烛火忽然一暗,暗门当口人影一闪,武冰歆娇喝道: “是谁?” 黑暗中没有应声,赵子原倏感身侧一道轻风吹起,一抹白影在眼前晃掠而过,挟着一股柔和的力道自右方袭来,他一个立足不稳,一连向左跌开数步,正好退到那张石屏的前面。一个低沉声音喝道:“随我走!” 赵子原一听这语声好生熟稔,而且像是针对自己而发,方自惊疑问,那道低沉的声音再度亮起: “随我走!莫迟疑!” 武冰歆娇叱连连,呼呼拍出数掌,掌劲迸发若殷雷,但她在漆黑一片里,显然无法觑准敌人的位置,是以掌掌都落了空。 只见那白影在掌风中穿梭四绕,步履有若行云流水,到最后简直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 赵子原瞧得目瞪口呆,眼望那黑影子已掠到了石屏边缘,时机一纵即逝,于是他迅速作了决定,擦身继后跟上。 那白影当先冲出石屏,“咔嚓”一声,那屏上的机关业已发动,无数银光乌芒暴雨般朝他射了过来! 满室风声骤响,那白影身形猛可一个大转,一式冲天而起,同时借着一转之势,卷起一道狂飚,漫天暗器纷纷被卷飞落起。 那白影呼啸一声,身子继续上冲,毫无提气换气的耽搁,在石屏第二番射出暗器之前,只听“哗啦啦”一声暴响,他身子已撞破屋顶,飞了出去。 几乎在同时,赵子原也自振身冲起,武冰歆喝道: “哪里走!” 纤手五指疾地一弹而出,只听萧萧之声大作,五指疾风遥遥射向赵子原背宫五大穴道。 她出手迅捷,眼看对方再也闪避不过,炬料赵子原身在半空之中,忽觉一阵漩流逼引而至,端端将他拉上数尺,武冰歆所弹出的指风,到了此等高度,已成强弩之末,再也发生不了作用。 赵子原在空中一扭腰,随之自缺口冲上屋顶,如飞去了。 这一切变化太快,那武冰歆万万料不到两人不走暗门,而回绕石屏,不从正面出院,却冲破屋脊而出,只有眼睁睁地望着两人在她面前走脱。 李姬重新把灯火点着了,慢条斯理说道: “他就这么走了,不管一杯明珠有没有壁还,撒手就走了。” 武冰歆叱道: “住口!” 李姬淡淡一笑,低声道: “这人虽是如此戆气,其实却蛮潇洒的,李姬阅人已多,倒未见过……” 她边说边摔着一头秀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与武冰歆听;还没有将话说完,武冰歆已一步上前,抽出短剑抵住李姬的咽喉,厉声道: “再说下去,姑娘这一剑便在你的喉上刺个窟窿!” 李姬全无惧色,道: “姑娘何必如此认真?” 武冰歆颓然放下手中短剑,内心喃喃道: “是啊,我是大过认真了,这疯丫头信口不知所云,我去理会她做什么?……” 一烁如豆,昏黄色的光线洒在武冰歆那张脸庞之上,即使只是那么一丁点晕糊的幽光,也将她脸上突兴的铁青显映出来。 上弦月已落到了西方,天顶密集的灰云让月儿烧熔了一片,露出几颗稀疏的寒星,朦朦胧胧勾出了这片荒凉的莽原,也勾出了两条在荒原上驰掠的人影。 将荒原抛在后面,来到一座低矮的小丘上,当前那条白影身形突地一顿,在空中美妙轻盈的一个折身,便自钉立丘上。 后面那人也硬生生将去势刹住,仰首吐出一口浊气,说道: “阁下到底是停下来了。” 说话的人正是赵子原,此刻他始有机会细细打量将自己从留香院引出的神秘人物,只见此人身着一袭白袍,那白色在冷月的照映下,就像冰雪一样的晶莹。 更奇异的是那人头上竟也用一白布罩着,乍看之下自首及足都是一团雪白,只露出一双眸子。 那白袍人冷森森一笑,说道: “老夫要不停下,你便没有力气再跑是么?” 赵子原面露赧色,道: “若是继续前奔,小可实力有不逮。” 白袍人道: “年轻人怎地如此不济?须知麒骥一跃不能十步,驾马十驾功在不舍,你还得多加锻炼。” 赵子原心道: “十年来,我每天清晨自伏虎山断崖攀上山巅,再沿着山道跑下,未尝有一日中断,所受的锻炼还不够多么?其实我力有不逮是假,只是在未将事情弄清之前,不愿再多跑冤枉路罢了。” 心中如此想着,并未形之于色,说道:“不审阁下……” 白袍人打断道: “你想问老夫姓名,是吧?” 赵子原暗暗吃惊,自己一开口,对方便能猜知下文,可见心思之密,便当下压低嗓子说道:“正要请教。”白袍人道: “小伙子,你出道已有多久?” 赵子原呆了一呆,道: “小可在武林行动未及半载。” 白袍人道: “虽只短短半载,你总该听人说过司马道元这个名字!” 那“司马道元”四字一出,赵子原登时震惊得愣住了,好一忽才恢复过意识,呐呐道:“阁下就是司……司马道元?……”白袍人道: “小伙子你语气惊疑不定,难道怀疑老夫不是?” 赵子原无言以应,他情知司马道无一门在翠湖生已被职业剑手斩杀殆尽,死者岂能复生?眼前这个十有八九是冒顶“司马道元”之名,诚令人费解,到底这白袍人是什么身份,赵子原只觉事态愈来愈复杂了! 他心中思潮起伏,那“司马道无”复道: “看来小伙子是不相信了——” 言讫一抖腕,“呛”一声脆响,腰问长剑已自出匣,他一弹剑身,陡然一剑破空刺出。 这一剑去势不疾不徐,剑身却颤抖不歇,嗡嗡声中突然一挑而上,但见满天寒光飞驰,剑气纵横,乌乌光圈旋飞不已。 赵子原冲口喊道: “风起云涌?司马剑门的起手式!” 他犹未及改变脸上的神色,那“司马道元”剑已人匣,有若渊停岳峙的停立原地,一步也未曾移动。 赵子原当日曾听人详细描述司马剑门的剑式,正因为翠湖那一夜所发生之事牵连大广,此人若不是司马道元,如何会这手剑式?他又为什么非要我相信不可?……”只听那“司马道元”道: “小伙子你也认得这一招,见识不可谓不广啊。” 赵子原道: “司马剑门的大风十五剑,天下武林谁人不晓,阁下好说了。” “司马道元”道: “只是老夫离群索居二十年,不想武林中人并未将老夫忘却。” 赵子原道: “不错,从翠湖生变那夜迄今,是整整二十年了。” “司马道元”似乎吃了一惊,道: “小伙子你说什么翠湖……” 赵子原不愿再提及此事,遂岔开话题道: “阁下将小可引至此地,不知有何见教?” “司马道元”道: “好像咱们不必再绕圈子了,小伙你姓赵是也不是?” 赵子原怔道: “阁下从何得知?” “司马道元”不答,逞道: “这就是了……这就是了……” 赵子原有如坠入了五里迷雾,只听“司马道元”复道: “留香院那‘量珠聘美’是武林有史以来最大阴谋,老夫不欲你沦人万劫不复之地,是以将你引出。” 赵子原心念一动,道: “据小可所知,阁下亦曾到过留香院——” 那“司马道元”语气一沉,道: “你在哪里听到的?”赵子原道:“道听途说。”“司马道元”冷哼一声,道: “尔后无据之论休得多提,老夫进入留香院,今日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是谁在造老夫的谣?” 赵子原忖道: “从后院中女婢透露出来,‘司马道元’分明去过该院,但他竟极力否认,至若不是眼前这人,难道有第二个‘司马道元’不成?……” 当下说道:“那么杜氏三英是死在阁下手中么?”“司马道元”沉声道: “你又错了!那闯入内亭,击毙杜氏三英者是另有其人!” 赵子原错愕不已,今夜事态发展,处处出人意表,委实令人无从捉摸,设法推究。 这会子,一阵凉风迎面拂来,夹着丝丝雨点,赵子原仰首一望,天空暗云四合,星月潜形,分明是将要下雨的征候。 赵子原道: “天气变化好快,我们要不要找一处地方避避雨?” “司马道元”点头应许,两人相继举步,朝通往丛林的小径行去。 走到半途,风势逐渐转劲,豪雨已渐渐的落了下来,赵子原被淋得像个落汤之鸡,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桩怪事—— 只见那“司马道元”身在雨中前行,顶门之上竟然冒出丝丝白烟,密密麻麻的雨点落在他头上,自动斜飘,全身衣袂未曾沾湿一处。 赵子原心中呼道: “混元归真!这人的内功造诣居然已练到混元归真的地步,那是前辈高手硕果仅存的几人才能够办到的啊!” 他正自纳闷,忽然在滴答豪雨中,传来一阵人语交谈之声! 赵子原侧耳倾听,那语声愈来愈近,十分清晰,“司马道无”自然也听见了,可是他的步履仍然是轻松,足步毫不停滞。 赵子原暗忖: “时值深夜,又是在这等荒野地带,还有谁会冒雨赶路?……” 他到底不能做到对身外事物完全无动于衷,低声道: “有人也走在这条路上——” “司马道元”冷冷道: “少开口!老夫知道!” 渐渐那语声来得近了,前面小径拐角处,果然并肩走出了二人。 “司马道元”足步一停,静立道中,赵子原也在他后面停步,那两人见有个白袍人当道而立,语声立刻停了下来。 那两人继续向前走近,赵子原已可瞧得清切,他们都身着道袍,右边的一个面目清癯,年约五旬,左边的却只在中等年纪。 那右边的老道士开口道: “两位道友请了——” 他话声倏止,似乎吃了一惊,敢情看见了“司马道元”顶门上的丝丝白烟,和一身毫未沾湿的衣袂。 “司马道无”沉声道: “两位过路么?” 那左边中年道士道: “正是,道友请让道。” “司马道元”缓缓倾转过身子,那老道士迟疑一下,说道: “敢问这位道友可是要翻越这座山丘?” 那两名道士像是吃了一惊,左面老道士涩吞吞道: “唔唔,没什么……贫道不过一时好奇……” “司马道元”道: “道身长为方外之人,竟也有好奇之念,殊令人不解。” 那老道士不料对方词锋如此锐利,闻言呆了一呆,道: “道友言重了。” “司马道元”道: “老夫说欲越山而过,两位便露出惊讶之容,可见……” 那中年道士截断话头道: “这位道友甭再说了,我们是心照不宣。” “司马道元”一声冷笑,那两名道士相互对望一眼,并排走将过去,“司马道元”却没有一点让路的表示。 小径路面甚窄,两个道士身形一齐向路旁挤了一挤,就在这一忽,赵子原忽然遥见后方道上又走来一人,身法之疾,逾于奔马。 晃眼间那人已来到近前,将手一挥,喝道: “好狗不挡道!让路,让路广 赵子原陡觉一股暗劲当胸袭来,他微一挫步,横手一架,沉道: “什么人如此横蛮?” 那人敞声道: “讨厌!给我滚开!” 单掌换了一个方向斜斜袭至,一股重如山岳的潜力应势而出,赵子原此番已有戒备,他身子一晃,立即退开数步。 那人有如附骨之蛆,腾身疾上,连发数掌,招招毒辣凶猛,赵子原见招拆招,渐渐地感到穷于应付,这当口,他后面的“司马道元”突然暴喝了一声: “嘿!” 赵子原在百忙中回顾,见那两名道士与“司马道元”错身之际,陡然发难,双双翻起一掌猛向“司马道元”按去! 这一下,赵子原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目,哪有身为道士出手如此恶毒?他还未及转念,两边掌势已攻进“司马道元”左右侧不及半尺之地! 说时迟,那时快,那“司马道无”大吼一声,蓦然踏步自拳风掌力夹缝中步将出来。紧接着“砰”一声大响亮起,两名道士反被自己人的掌力震住,身躯各自摇了一摇,始拿桩站稳。 在场诸人,包括两个道士都为之骇然不置,不知“司马道元”使的是什么招数身法?赵子原身前那口发粗语之人,身子一躬,一言不发便往对面山头掠去,霎时便走得无踪无影了。 赵子原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心中自问道: “是谁?这粗暴无理的人是谁?” 只听那“司马道元”冷然一哼,道: “两位下手大绝了,绝得不留一点余地——” 那两名道士敢是自知理屈,只有默默不应,“司马道无”复道: “武当山出来的道士,也不过是暗箭伤人之辈。” 赵子原一怔,暗忖: “武当山?这两个道士原来是武当派的。” 那右边老道士“噎”地倒退一步,道: “道友好眼力!” “司马道元”道: “武当名望最重的三子之首天离真人,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闷声偷袭这一套?……” 那老道士天离真人没有吭声,“司马道元”伸手指着对方左侧那中年道士,续问道: “老夫眼拙,这青年道人如何称呼?” 天离真人道: “他是贫道师侄,无字辈排名第二,道号无心?” “司马道元”道: “十五年前名满武林的武当三子,在壁邺一战,大败于来自汉北的铁衣门,天乾、天坎两真人和铁衣五骑同归于尽后,便再也没听过三子之名,难不成这青年无心补了一缺?”天离真人颔首道:“不错,还有一名就是取天乾之位而代之的无意——” “司马道元”道: “无意?武当三子阵容既然重现武林,那么那一位呢?” 天离真人望了望赵子原一眼,道: “适才已与这位小道友打过照面了。” 赵子原愣道: “道长是说那……那横冲直撞、满口粗话的人,竟是道长侄辈无意?……” 天离真人率然点了点头,那“司马道无”嘿嘿笑道: “好一个道貌岸然的武当道士,老夫服了。” 天离真人受不了这一激,面颜立变;那“司马道元”语气倏然转为冰冷无比: “原来三子竟是早就串通约好来个两面夹击,老夫与武当向无瓜葛,缘何陡生恶心相谋?” 那中年道士无心道: “道友先别追究这些,敢问两位可是急着要翻越此山?” “司马道元”道:“同一道问题,你要追问几次?” 无心道士道: “若非事关至巨,贫道怎会不厌其烦,再三相询。” “司马道元”哼一哼,道: “道士你还要罗嚏不清,老夫……” 无心道士截口一字字道: “道友越过此山,就到了金翎十字枪麦(斫)的府院了——” 越子原心子一紧,暗自呼道: “他是说麦十字枪的府院!这等大事我居然忘了——今夜不是职业剑手向麦(斫)挑战所订的期限么?”“司马道元”冷笑道:“无心你此言何意?”无心道士道: “道友是明知故问了。” “司马道元”沉下嗓子道: “老夫司马道元……” 那天离真人打断道: “恕贫道要动手了,道友请亮剑!” “司马道元”长笑一声,道: “设若老夫剑一出匣,武当三子又将自此除名了!” 天离真人大恚,当胸一掌疾拍而前,方才他师侄三人联手偷袭罔效,心下已生凛意,是以一上手便使出八十一路武当“镇观神拳”,掌上功力十足,着着都暗藏惊人变化。 “司马道元”并未掣剑,他变掌交叉拂出,看似柔绵无力,却极尽奇诡辛辣之能,反将对方拳招封回。 他向侧立一旁的无心道士喝道: “连偷袭的手段都用上了,还讲究什么鸟规矩,一齐上啊!” 无心道士道: “说得不错,在道友面前是不用讲究武林规矩的。” 一抡拳,也加入了战圈。 战圈之外的赵子原,心中却不住沉吟: “目下形势已乱,我正好乘机离开,赶到麦十字枪府宅——” 于是他不动声色,向左侧移开数步,身子陡然一提而起,道上三人交手方酣,复在渐渐豪雨声音的错扰下,一时竟没有发觉。 待他掠到了三丈开外,耳闻后方那“司马道元”的声音道: “小伙子,你慢走……” 然后惊叱与掌击声起,天离真人的声音道: “这位道友,我们耗上了。” 赵子原可以料到,那“司马道元”似乎已被两个武当道士缠住,他不敢稍事滞留,在空中提住一口真气,星飞九射般地朝右前方山头驰去。…… 毕节城外平梁上的一座大宅院中,灯火照耀如同白昼,但却没有一点人声传出,周遭是死一样的阒寂。 豪雨已歇,朱红色庄门两侧,点燃着两只粗大的火炬,庄门洞开,往内立着两排劲装汉子,每人手上俱各持一着只火把,亮眼的火光一直延伸到大厅。 厅中人影幢幢,或坐或立,或负手来回踱蹀,约摸有十人之伙,每一个人都是绷紧着面孔,目光齐注灯火辉煌的大门,就是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空气在肃杀的气氛下凝结住了。 终于,一道语声打破了沉寂。 “四更将到,他就快来了。” 没有人回答,四周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厅外传来四更梆子之声,众人神容霍变,仿佛那梆声,就敲在心上,那坐在大厅正中的一张太师椅上的老者,“呼”地一下立将起来。 老者年约五旬,一袭长衫覆履,相貌甚是威武,炯炯双目往厅中诸人环视一眼,沉声道: “距约定时限还有半个更次,诸位若立刻退出本院仍未嫌晚。” 他左侧立着的一个中年大汉轻咳一声,道: “麦十字枪你甭多说了,咱飞毛虎洪江既然千里迢迢自祁连赶来,便是本着武林同道相互声援的道义,岂有临阵退缩之理。” 十字枪麦(斫)道: “诸位盛意可感,但是今夜局面……” 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复道: “麦某自弱冠出道,以一支十字枪行遍天下,什么厉害阵仗,什么危险场面没经历过?即使刀抹首颈,五步溅血,麦某也未尝皱过一次眉头,但是——” 那飞毛虎洪江插口道: “但是什么” 麦(斫)缓缓道: “但是目下麦某虽居封刀之龄,竟犹不断感到心寒胆战之意,这种反常心理,自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他左边一个劲装汉子道: “鹿某又何尝不如是,不怪咱们生出这种可卑心理,实是今日这个局面太叫人心寒了!” 他语声一顿,复道: “试想一想,祁门居士沈治章何等功力,他那门下十二高手个个也都是一时之选,但在那挑战黑帖所订之日,面对职业剑手,竟然无一生还,连云甲第全被夷为平地,今日这黑帖竟又投递到麦府来,有了前车倾覆之鉴,咱们能免掉恐惧之情么?” 那飞毛虎洪江道: “鹿双角你也是一方之雄,说话就知道尽长他人志气。” 那鹿双角面色一沉,正待抢白几句,立于洪江下首的虬髯汉子已自插口道: “鹿兄之言其实并不太过,心寒胆怯是一回事,敢否邀斗来敌,一决生死,又是另一回事。”洪江忽然以手一指,“嘘”了一声道:“有人走进大门——” 厅中诸人闻声,齐地一震,抬目望去,只见庄门人影闪处,陆续步进了六人。 那当前之人面目奇丑,右足微跛,依次是一个秃顶僧人,一个鸠衣百结的叫花,在叫花右边是一个相貌阴鸳的中年汉子。 走在最后是一对少年男女,这时厅中诸人无一不是已出四旬之龄,是以这两个年轻人一经加入,登时显得不大协调。 十字枪麦(斫)趋步迎上前: “老丑能干时限之前赶到,顿令老朽放心不少。” 他们果然是殃神老丑这一伙人,那殃神肃容道: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麦(斫)立刻猜出殃神话中之意,并不多问,他目光一转道: “朝天庙主持和丐帮英杰都来了,实是难得。” 朝天尊者与飞斧神丐谦逊一番,麦(斫)复望着那阴骛汉子,晶瞳中掠过一丝惑意,期期道:“若麦某老眼不花,这位可就是黑岩厉壮士?” 阴鸯汉子点了点头,麦(斫)道: “黑岩三兄弟一向孟不离焦,缘何只见到厉壮士一人?” 厉向野突然露出伤戚,闷声不语,那朝天尊者向麦斫使了个眼色,压低嗓子说道: “卜施主和湛施主已在鬼镇上,遭人暗袭过世……” 麦斫“啊”了一声,那黑岩三怪是江湖上大大有脸的人物,却叫人一举毙了两个,心中之震惊自是不在话下,他脱口道:“何人下此煞手?”飞斧神丐干笑一声,道: “言之不胜汗颜,咱们连凶手是谁都没有瞧清——” 麦斫骇讶更甚,厅中其余诸人一闻此言,也都变了颜色,简直不敢相信此事的真实性了。殃神老丑道: “别再提这等晦气之事了,麦兄,咱们今夜给你带来了两个人质——” 麦斫的视线落在那两个少年男女身上,缓缓道: “老丑你没弄错,这一男一女就是当夜投贴之人?” 殃神老丑道: “错不了。” 麦斫道: “看来他俩倒十分服贴,老丑你用的什么方法使他们就范?” 殃神笑道: “这个得归功于朝天尊者的迷魂大法,这两个娃儿丧失神智已有一整日了,从朝天神庙一路至此,他俩行动尽在咱们掌握之中。” 麦斫这才发觉这对男女的双眼无神,面容甚是呆滞,果与常人有所两样;不用说,这两人便是来自太昭堡的顾迁武和甄陵青。 麦斫道:“不知尊者施法的效力还可维持多久?” 朝天尊者沉吟一下,道: “至少在四十八个时辰之内,将滞处在半昏迷状态,不会复苏麦斫抚掌道: “好!今夜情势虽称危恶,但未始没有转机。” 这时候,那立在大厅中央的飞毛虎洪江忽然一步踏前,对着朝天尊者道: “尊者别来无恙?” 飞毛虎洪江面色一沉,道: “洪施主有何指教?” 飞毛虎洪江哈哈一笑,道: “不敢当得‘指教’两个字,洪某只是暗自感到奇怪,天下如斯之大,为何咱俩会在此地碰头,而且又同心敌汽,成了一路之人。” 朝天尊者冷笑道: “好说,好说。” 洪江道: “照说咱们既是同来为麦十字枪声援,便应相处无间,但尊者知晓洪某乃是出了名的量窄气浅,是以对当年之事仍不能释怀……”朝天尊者道:“施主待要如何?” 洪江道: “洪某敢问一句:那于姓娃儿如今何在?” 朝天尊者淡淡道: “施主是说那于小丹么?他目下是清空神庙十二侍童之首。” 洪江沉声道: “如此道来,尊者是下了决心,一意孤行了?”朝天尊者哼了一哼,道: “贫僧一意孤行便待怎地?施主看不过眼;便划下道来,贫僧随时可以奉陪——” 洪江怒极反笑道: “朝天尊者,你既如此一说,洪某说不得要把昔年旧帐和你算算了!” 他一抖手,取出了一把护手钩,掌心抵住两枚铁胆,转得“叮当”乱响,朝天尊者吸一口真气,凝神等待对方出击,这剑拔晋张的情势,顿使整个厅上局面演变得糊里糊涂。 原来朝天尊者昔日为物色使迷魂大法的奇童,遍履大江南北,在昌谷发现一个资质极佳的村童于小丹,就要带回朝天庙去,斯时适洪江路过该处,也欲收于小丹为徒儿,两人因此起了争执而动手,肇下今日冲突之伏因。 “刷”一响,朝天尊者也掣下了禅杖,那麦十字枪眼看战火一触即燃,忙趋步上前插身两人之中,沉声道: “两位请瞧在麦某薄面……” 蓦然,天空一个暴雨响起,震得众人耳膜格格作响,紧接着一道电光忽闪而下,麦忻不由自主停住了话声。 雨水倾盆而降,将庄门前面燃着的两排火炬浇熄了,狂风呼啸怒号,和扰人雨声相应。麦忻喃喃道:“雷电交鸣,豪雨突降,莫非是不祥的预兆?……” 被雨水淋湿的庄汉纷纷避人内院,风势越来越猛,厅中烛光飘摇不定,使整座庄院充满了风雨凄厉的气氛。 烛影摇红之中,大厅忽然无声无息的闪进了四个黑衣人,个个面目狰狞,煞气森森! 厅中群豪齐齐倒呼了一口冷气,那鹿双角失声道: “他们来了!武当三子只怕已遭不测!” 语声方落,那四个黑衣人倏地四下跃开,举手投足问动作齐整划一,分立在大厅四方角落。 这时候,庄外又大踏步走进了一人,那殃神老丑立身之处最处厅门,他乍见来者之面,惊呼道: “姓赵的小子!你……你……” 第六章 枝节横生 继四名黑衣人后走进庄院大厅的正是少年赵子原,厅中一众高手皆知那四名黑衣人乃职业剑手手下,而赵子原却无巧不巧于此刻来到,一时大伙儿俱都错认他与职业剑手有关。 殃神老丑冲着赵子原沉声道: “姓赵的小子,老夫果然没有将你看错。” 赵子原一怔,道: “没有看错什么?” 殃神老丑指着愣愣呆立一旁的顾迁武和甄陵青道:“前些时,你与这两个送挑战黑帖到麦府来的娃儿走在一道时,老夫就知晓你必然和职业剑手脱不了关系,果然不出所料。” 赵子原啼笑皆非道: “阁下自以为是,我也懒得多辩。” 殃神老丑道: “辩也没有用,你的行动已证明了你的身份。” 赵子原道: “小可不明此言之意。” 殃神老丑道: “今夜你来到麦府何干?” 赵子原心忖自己欲寻访职业剑手,可比任何人都要急切,但此事却不能对第三者明言。当下道:“来凑凑热闹。”殃神老丑冷笑道:“只怕不这么简单……” 话犹未完,陡闻厅角一道冷峻无俦的语声亮起: “喂,你们有个完没有?” 殃神老丑猛可吃了一惊,循声而望,原来是那有若鬼魅一般,立在大厅四角的四名黑衣人其中之一所发。 他们四人自出现到目下,一丁点声息也没有发出,殃神又只顾盘洁赵子原,是以几乎忽略到他们的存在。金翎十字枪麦斫一步踏前,略一抱拳道:“四位壮士请了。” 那四名黑衣人冷冷一哼,却没有人还礼。 忽然天空一声巨响,爆起一记闷雷,闪电一闪即没,群豪那本己紧张万分的心子整个儿为之提悬了起来。 厅外风雨交作,黑沉沉的长空压得众人心头有一种窒息气闷的感觉,劲风吹得屋瓦上枝极呼呼作响,与淅淅的雨声错扰其间,使整座庄院笼罩在凄厉恐怖的气氛中。 右首一名黑衣人面带煞气,道: “哪一位是麦庄主?” 麦斫道: “老朽麦斫,四位有何见教?” 那黑衣人道:“咱们要惜你项上人头一用——” 麦斫仰首大笑,群豪皆可听出他笑声中隐隐带有抖颤的意味,道: “要麦某人头还不容易,四位就是黑帖的主人么?” 左角另一名黑衣人道: “如此道来,你非要等咱家主人到来才肯授首的了?” 他这一句算是间接回答了麦斫的问话,不啻表明他们乃是受命于人,其上仍另有主儿在。麦帖皱一皱眉,道:“贴上约时已过,令主人缘何犹不见光临?”那黑衣人道: “麦庄主稍安毋躁,咱家主人绝不会教你空等就是。” 立身一旁的飞毛虎洪江插口道: “三句话离不了‘咱家主人’,尊驾又是何许人物?” 那黑衣人冷冷道: “你想知道么?” 洪江道: “这个自然。” 那黑衣人沉声道: “你拿性命来交换答案吧!” 洪江怒极反笑道: “尊驾口出狂言,洪某少不得要领教一番——” 那黑衣人自口角迸出一个字: “请——” 洪江更不打话,右腕一抖,掣出背上的护手钩,当先向对方扑去。 那黑衣人一缩身,闪过这一扑,双掌翻动之际已然进发三招,洪江见招拆招,到了第四招上,黑衣人身形忽然自左角一个扭转,突破敌手金钩密网,一掌迅疾无匹地印到他的胸口。 洪江“蹬”地倒退一步,掌心托着的两枚铁胆转得“叮当”作响,敞开嗓子大喝了一声: “嘿!” 左手运劲一掷,两枚铁胆不分前后,破空挟着“呜呜”风雷之声,往对方面门及小腹要害袭去—— 这一手乃是洪江金钩绝着之一,因为铁胆出得突兀,往往令人防不胜防,当年他就凭借钩外加两枚铁胆,在顷忽间连续击倒江北绿庙十二高手,目下故伎重施,厅中群豪顿时忘形喝起彩来。 讵知黑衣人对那两枚出手的铁胆,简直连正眼也未瞧上一眼,他手臂一挥,但闻“砰、砰”声起,那两枚的铁胆竞被这一挥之势,平空往铺着石板的地上疾坠了下去。 群豪陡然之间面目失色,即连洪江本人也不会料到会有这等结果,正自错愕间,那黑衣人身形如闪电般一步抢入,一掌击将出去。 蹭!蹭!蹭! 洪江仰身退开三步,身躯连晃数晃后始拿桩站稳,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他惨白着脸色,举袖抹去嘴角血丝,呐呐道: “你——你……” 呐呐了一阵,终于说不出一句话来。 群豪怔怔立在原地,个个呆若木鸡,只因黑衣人这一掌,从出手到变化,看似寻常的空手人白刃功夫,其实个中奥妙,完全不是武林中常见的武学路子,是似颇令人煞费猜疑。黑衣人冷笑道:“如何?” 左掌接着抬起,缓缓直推而前,此刻洪江已全无抵抗之力,众人见他欲赶尽杀绝,在叱喝中纷纷围了上去。 就在这一忽,陡闻一道声音亮起: “还不与我住手!” 声音虽是低沉,但厅中请人无不听得分明。 黑衣人乍闻语声,立即垂下待发的一掌,拧身纵回原处,众人也不约而同地停下手来。 转目望去,只见大厅门口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人,此际凄风呼啸,案上火苗愈压愈低,内外一片黝黑,是以众人只能瞧见一团黑影! 麦斫打起火折将红烛燃起,藉着跳跃的昏黄色光芒,清晰可辨出那人年事已高,身量瘦削异常,全身裹在一件玄色缎袍之下。 群豪中不乏能者异士,但来人侵入大厅之内却始终没有一人发觉,直到他出声低喝,方始有所惊觉,这份鬼魅似的轻身功夫顿时令大伙儿齐然倒抽了一口寒气。 那玄缎老人阴鸷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冷冷道: “这许多人在此地干什么?” 鹿双角轻咳一声,道: “鹿某倒要反问阁下到此时此地何干了?” 那玄缎老人乍一出现,诸人已隐隐可以猜出他便是今夜之事的主儿,鹿双角所以有此一问,不过是为了证实心中所想而已。 玄缎老人晶瞳一转,泛起一般煞气,峻声道: “老夫若道出身份来历,只怕尔等会吓得尿屎直流,还是不说的好。” 鹿双角道: “你,你便是职业剑手?” 玄缎老人不语,无异是默认了他的话。 厅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大伙儿心理上虽早有准备,但“职业剑手”四字数十年来业已深植武林中人心底,个个视若凶魔煞神,敬而远之,是以并不因此而减少若干畏惧之心。玄缎老人道:“你们都是麦斫邀来助拳的、是也不是?”殃神老丑道: “麦庄主井未开口相邀,咱们乃是自愿前来。” 玄缎老人双目有如鹰隼一般,环视他们一眼,道: “老夫不愿滥杀无辜,今日只找麦斫一人,其余的全给我出去!” 群豪闻言面面相觑,但却没有一人移动步子。 玄缎老人眼泛杀气,复道: “诸位仔细听了,老夫此来乃是受人之托,那买雇之人指明只要麦斫一命,尔等不自动离开,若动起手来刀剑无眼,嘿,是不是只有一人死亡,那可就难说得很。” 此言一出,那些心志本来不坚之人更为之动摇,首先黑岩三怪硕果仅存的老大厉向野便动了退脱之意。 殃神老丑冷眼一瞥,已揣摩出诸人心理,当下忙道: “阁下要分化咱们么?” 玄缎老人哼了一声,忽然举步迫进,沉甸的步子一记一记敲在群豪心上,人未到,杀气已然陈逼而至! 他足步虽称缓慢,却隐隐透出一股凌厉之气,令人油然感到有若面对死神,随时对方皆可出其不意出剑,击毙自己! 厉向野果然第一个忍受不住,徐徐吸了一口气,朝麦斫一拱手道: “恕厉某少陪——” 言罢转身便向庄门行去,殃神老丑在后面喝道: “厉兄慢走一步!” 厉向野回首厉声道: “厉某两位把弟已因为你老丑一句话而丧命,如今你又有什么理由要我留下来?……” 殃神老丑道: “正为了厉兄两位拜弟身遭横死,是以你不能就此一走。” 厉向野怔道: “此话怎讲?” 殃神老丑沉道: “只因杀死卜商与湛农之元凶,目下就立在你的面前!” 厉向野膛目结舌了好一忽,始道: “老丑你故作惊人之言,厉某……” 殃神老丑打断道: “厉兄难道信不过老夫的话?” 厉向野信疑参半,道: “你说!那人是谁?” 殃神老丑伸手一指玄缎老人道: “除了这位不速之客还有何人?” 厉向野闻言,“蹬”地倒退一步,群豪也尽皆变颜,尤以那日曾出入过鬼镇的朝天尊者及丐帮飞斧神丐等人,更为之骇讶不置。反观那玄缎老人面上仍木然毫无表情,似乎压根儿就不为此言所动。 厉向野期期艾艾道:“你——你有什么根据?”殃神道:“鬼镇无故起火,卜、湛二兄惨遭杀害,是时老夫最后进入荒园古宅,曾眼见一人匆匆自宅内掠出,那人身法之速虽已到骇人听闻的地步,但老夫仍瞧清了他的面庞,分明就是这位自称职业剑手之人无误!” 厉向野瞠目道: “老丑你能肯定?” 殃神重重地点了点头,厉向野双目尽赤,朝玄缎老人厉声道: “还我拜弟的命来!” 一晃身,便往玄缎老人扑去。 玄缎老人阴阴一笑,左掌一挥,斜斜劈了出去,厉向野身犹未到,只觉一股暗劲当胸袭至,慌忙侧身闪避。 孰料那玄缎老人挥掌之间虽只用了一招,却连变了五种手法,厉向野连瞧都没有瞧清楚其中变化,但闻“蓬”地一声巨响,那股劲风在空中转了方向,有似刀刃破空袭至,厉向野一只左臂嗒然垂落下来。 厉向野只觉急怒攻心,一时竟忘了断臂的痛苦,脱口道: “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 欲待提身再度扑上,却已无能为力了。 玄缎老人冷笑一声,凌利的视线落到殃神身上,缓缓道: “说不得阁下今晚要与麦十字枪作陪了!” 殃神老丑为对方那如剪的目光瞧得有些不自在,道: “作陪什么?” 玄缎老人道: “陪他死在一起!” 殃神脸色由赤而黑,使那原来丑陋的脸上益发显得狰狞无比,好一忽才恢复常态,朗笑道: “不算怎样,咱老丑既是有心为麦兄助拳而来,自然不会将生死看得太重,问题是阁下能不能拿得走区区这条命——” 玄缎老人闻言并不动怒,道: “老夫对自己的能力从没有怀疑过,你老丑在武林中虽则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只要老夫剑一出匣,嘿嘿,只怕你自此就要埋名江湖了!” 殃神见对方适才轻描淡写一掌便令厉向野断臂的招式,自家见所未见,心中倒着实相信了几分。 玄缎老人手按剑柄,炯炯双目一瞬也不瞬的盯住殃神,袍袖迎着夜风飘拂不已,长剑似乎随时有出匣的可能。 群豪皆屏息以待,一时整座大厅寂静得可闻针落。 殃神不知不觉已是汗流侠背,暗暗将全身功力运集双臂,一面全神注视对方的举止动静,准备应付这惊人的一击。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站立一旁一直未开口的朝天尊者,倏地拧身纵落玄缎老人之前,合十道: “这位施主请了。” 玄缎老人沉声道: “大师若逞强欲插身此中,便是自取其辱。” 朝天尊者喃喃念了一声佛号,伸手一指甄陵青和顾迁武,道: “施主可认得这两人?” 玄缎老人沉吟一下,道: “认得。” 他直认不讳,倒大出诸人意料,厅中登时起了一阵骚动。 也因他这一承认,证实殃神对甄、顾两少年投下挑战黑帖之指认竟是十分正确,此一来朝天尊者用于他俩身上的迷魂大法,便足以凭恃为对付敌人的最后一着棋子。 诸人中只有殃神别具心机,暗忖对方必然不会不知此中利害,何以还直言自承识得,倒令人猜不透其用心何在? 朝天尊者灰眉一耸,道: “贫憎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施主俯允。” 玄缎老人晒道: “和尚你不必说出,老夫也猜明,你要以这两个娃儿要挟老夫退出此地是罢?” 他不待朝天尊者回答,复道: “嘿嘿,这叫做痴心妄想。”朝天尊者面色一变,道: “施主慧眼异于常人,难道不曾瞧出他俩的神情有何异状?” 玄缎老人道: “朝天庙之迷魂大法举世皆知,瞧两个娃儿面痴目呆,自然是身受此法致失去神智……” 朝天尊者见他一语便道破法术之名,不觉微微心惊,道: “施主有此见识最好,现在贫憎要命他俩之一向施主进击一招,留神了——” 他袍袖一挥,一旁的顾迁武一跃而前,话也不打疾起一掌往玄缎老人劈去。 玄缎老人沉下嗓子道: “阿武,你当真不认得老夫?” 顾迁武恍若未闻,一掌直劈而落,玄缎老人屈指一弹,顾迁武去势一窒,仰身跌开数步。 玄缎老人心中忖道: “屈指算来,阿武人我门墙已有四年了,四年来我居然连他的海底都没有摸清,可见他深不可测到何等地步,方才我故意让他攻我一招,以试试他是否真为迷魂大法所摄,看来又是白费功夫。” 那顾迁武喘过一口气,又扑攻而上。 玄缎老人脑际陡地闪过一道念头,左臂一拂,化去对方攻势,右手接着一伸如电,有意无意望准顾迁武中胸点去。 他出指疾逾掣电,却着衣立停,旋即退后一步,目不转睛的瞪住顾迁武。 顾迁武大吼一声,道: “老匹夫拿命来!” 吼声中双掌抢翻,但听得“虎”一响,一股飚风直逼进来。 玄缎老人闪身一避,内心不住寻思。 “我始终不相信他会神志不清,可是我运功疾点的鸠尾死穴,只要练武的,哪能无动于衷?难道我的判断又错了?” 朝天尊者一举手,召回顾迁武,说道: “这两人心神已尽在贫僧控制之中,施主想必清楚得很。” 玄缎老人冷哼一声,道: “清楚了又怎样?” 朝天尊者道: “贫僧所施的迷魂大法一日不除,他们两人一日不能恢复常态,施主愿否退出本厅,并保证不再对麦斫有所不利,当必值得郑重考虑吧。” 玄缎老人冷冷道: “老夫既受人买雇,前来除去麦十字枪,焉有中途退缩之理,和尚你是白费心机了。” 朝天尊者及麦斫等人犹未及改变脸上的神色,殃神老丑已一步踏前,敞声道: “阁下难道连自己的掌上千金都不顾了么?” 玄缎老人眼中掠过一线异样之色,旋即恢复镇静,道: “你信口胡言什么?恕老夫不懂。” 殃神瞥了木立一侧的甄陵青一眼,道: “咱家推度这位姑娘便是令媛,大约没有猜错罢……” 玄缎老人喃喃道: “一派胡说……一派胡说……” 语声一顿,复向朝天尊者道: “和尚休得自以为仅有你一人擅于慑魂法术,其实老夫只要略施手法,立可令这两个娃儿恢复神智,不知你信还是不信?” 朝天尊者微微一愕,道: “不是贫道狂妄,到目下为止,天下还没有人能破得朝天庙的迷魂大法。” 玄缎老人道: “和尚有此自信?” 朝天尊者道: “施主不妨试一试……” 说到此地,陡见大厅人影闪荡,朝天尊者不由自主止住话声,定睛望去,只见当门立着三名老少不一的道士。玄缎老人电目一瞥,冷笑道: “武当三子也准备来搅这趟浑水么?” 那三名道士正是名满武林的武当三子,为首的一名年纪较长的天离真人冲着麦斫微一稽首,道:“麦道友,贫道……”麦斫面色凝重,打断道: “道长远途赶来相助,麦某感激得紧。” 天离真人道: “不敢,贫道与两位师侄在来此途中曾遇上那职业剑手……” 话犹未完,群豪已耸然动容,麦斫指着玄缎老人期艾道: “怎地,道长与他照过面了?” 天离真人打量了玄缎老人一眼,摇首道: “这位施主?不是,不是,贫道所碰见的是另有其人,可笑那人犹自称‘司马道元’,殊不知司马道元早在二十年前在翠湖被害,已是尽人皆悉,所以贫道立刻猜出他便是职业剑手。” 他侃侃说着,始终没有注意到玄缎老人变化的眼色,续道: “但以贫道等三人联手之力,竟犹拦之不住,不知其人是否已来到此地?” 麦斫方欲启齿作答,玄缎老人轻咳一声,抢着道: “道长在何处遇到那自称司马道元之人?” 大离真人呆了一呆,道: “距离本宅不过半个时辰足程的山坡上……” 玄缎老人道: “那人可是身着一袭白袍,面上罩着一张白布,说话的声音带着些许苍老沙哑的味道?” 旁立的赵子原闻言心念微动,天离真人脱口道: “是啊,施主怎生知晓得如此清楚?” 玄缎老人不语,这时天离真人始有余暇放眼端详厅中诸人,立刻便发现了立在靠墙一角的赵子原,不由吃了一惊,道: “小施主,你居然也来到这里?” 赵子原晓得对方之所以吃惊,乃是为了曾亲见自己与那“司马道元”走在一路之故,当下淡淡道: “小可不邀自来,权充一名不速之客。” 天离真人皱一下眉,道: “贫道的意思是:小施主来此何为?” 赵子原正欲答话,陡闻那玄缎老人低声自语道: “司马道元?!……司马道元?……敢情就是他……” 赵子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转目瞧见玄缎老人眼色阴暗不定,像是在思索一件重大之事。 整座大厅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有顷,玄缎老人始缓缓抬起头来,面对着麦斫说道:“姑且暂寄你姓麦的一命,至于这两个娃儿,老夫可要带走。” 麦斫面上并没有露出欣喜的表示,道: “阁下何尔来去匆匆?” 玄缎老人眼中倏然射出一股冷酷杀气,麦斫无意触目一见,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玄缎老人严厉地道: “麦斫!你可知道老夫要取你性命较之反掌折枝犹易?” 麦斫口角牵呐一阵,竟是答不上话来。 玄缎老人冷笑一声,倏地翻起一掌往上击去,但闻“轰”的一大响,大厅瓦顶应掌裂出一个五尺方圆的洞口,横梁字瓦四下坍塌,整座大厅生似随时都有摇坠的可能,声威之猛,无以复加。 一众高手只瞧得目瞪口呆,都被他这等气势所震住。 玄缎老人道: “姓麦的,你自信当得起这一掌之击么?” 麦斫瞠目道: “阁下掌力天下无双,麦某自认力不能敌。” 玄缎老人道: “你有此自知之明最好,须知老夫若一出剑,那你便更无幸理了。” 言罢,突然纵声大笑,声音有若夜枭骤鸣,刺耳异常。 厅中诸人被笑声震得神思恍懈,忙运功抗拒,收敛心神,但呜呜嚎笑声却始终在他们的耳中萦绕。 笑声渐扬渐厉,震得整座大厅微微摇晃,群豪中有多人脸上肌肉开始抽搐颤动,显然已无力抗拒笑声的入侵。 就在他们神志渐趋昏迷时,玄缎老人陡地一晃身,有若星飞丸射般在四周绕了一匝。 笑声中接着传来一道洪亮的语声。 “退下!” 那四名黑衣人闻言,迅即纵身跃出厅外。 跟着玄缎老人两臂挟着甄、顾两人也退出大厅,就在这当口,陡闻一道低沉的声音亮起: “姓甄的慢走一步!” 玄缎老人长笑不止,一晃身便隐没在黑夜风雨中,转瞬间笑声袅袅远逝,终至音无可闻。 这会子,屋顶突然又有一人飘身纵落,身法轻得有如飞絮落叶,即连一丁点声息也没有发出! 那人身量中等,全身上下披着一件白色长袍,面上也蒙着一张白布,令人眼见油然而生处身雪地甚或冰窖的感觉。 赵子原面上掠过一丝惊诧之色,心中暗暗呼道: “是他?他也来了……” 那人正是留香院中救走赵子原、自称“司马道元”的白袍人,只见他立在厅门朝四下张望一会,然后沿着玄缎老人退去之路飞身而去。 又过了一忽,众人始宛若大梦如醒,飞斧神丐率先道: “职业剑手走了——” 殃神老丑嘘了一口气,道: “走了,姓顾和姓甄的两个娃儿也被他带走了。”朝天尊者道: “方才那位施主笑声一起,咱们神志便陷入迷惘状态,丑施主可明了个中道理?” 殃神摇头道: “老夫记不起世上有何种功夫,能以笑声夺人心志,丐帮英杰见识较广,或许心中会有个谱儿。” 孰料飞斧神丐也只有摇摇头,便陷人沉思之中。 天离真人道: “那自称‘司马道元’之人,仿佛亦曾来过此地……” 麦斫肃声道: “就是那白袍人么?麦某都瞧见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可以推出他能在短促时期内恢复神志,可见功力非比寻常,但此时这名震一方的武林大豪面上却是凝重万分,没有一丝宽慰之容。 忽然一阵凌乱足步声纷沓而来,片刻间麦斫门下数十名弟子涌进厅来,个个模样都显得出乎寻常的萎顿,有似经过一场大战后,元气亏耗太甚所致。 麦斫望着当前一名大弟子道: “你说一说守护庄院四周的所见所闻…… 方问了这么一声,瞧见他们萎靡的神色,登时了然于胸,摇手道: “罢了,你们可以退下去——” 十数名弟子躬身行礼,相继退出厅外。 须臾,朝天尊者开口道: “麦施主想通了没有广麦斫道:“怎么?”朝天尊者道: “职业剑手何以仓忙退走?麦施主难道不是在寻求这个答案么?” 麦斫沉重地道: “老实说,麦某还整理不出一点头绪。” 天离真人道: “贫道管见,或与那自称‘司马道元’者之出现不无关系。” 飞斧神丐颔首道: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可能的解释了。” 殃神老丑踌躇一下,趋前道: “职业剑手这一退走,在一段期间内当不会重来贵府寻事,我尚有要事在身,就此先行告退一步。” 麦斫连声道谢,殃神略一抱拳,偕同朝天尊者、飞斧神丐及厉向野,转身一直步出厅去。 殃神一伙人这一走,洪江与鹿双角等人也相继告辞离去,转眼间偌大的大厅又恢复了先时的静寂。 第七章 古堡秘闻 事态急转而下,殃神等人急急高去,倒又把一直默立厅中一角的赵子原忽略了。 赵子原眼望诸人身影消失不见,忖道: “我甘冒风险来到此地,原望对二十年前那段疑案能寻得一些眉目,想不到依然一无所获,看来我又是白跑一趟了。” 他举袖抹去额上汗珠,转身便走,麦斫俯倦地望了他一眼,并没有任何拦阻的表示。 这时雨势渐弱,但仍不时有闪电划过天空,天空是一片阴覆,夜风呼啸和垢噪的雨声互相呼应。 庄外传来五更梆声,赵子原环目扫见四下无人,便悄悄绕经右侧通道走到后院。 他伸手人怀,掏出一支三角形黑色小箭,心中念头电转: “这是天赐良机,我就将这支三角形黑色小箭放在一个醒目的地方,麦十字枪一回后院,必然会注意到,只不知我这样做是否妥当?” 犹豫了须臾,他到底还是将令箭插在一棵大树上,回身又从前院走出。 赵子原冒着风雨,步出院落,隐隐瞧见庄门外立着一个纤小的人影,他凝目瞧清那人面庞,当下只觉心子重重一震,登时愣立当地。 那人正是曾将赵子原折磨一阵子的武冰歆,赵子原不意她于斯时竟会出现于此,只有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他步出庄门,冲着武冰歆道: “姑娘,咱们又碰着啦,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武冰歆低哼一声,道: “是么?我倒不以为如此。” 赵子原一怔,旋即会意过来,道: “然则姑娘是有意到这里来了?” 武冰歆道:“正是。”语声一顿,便道: “我推度你会到十字枪麦府来,是以便在此等候……” 赵子原暗叫一声“苦也”,不知她何以对自己夹缠不清,自家无缘无故惹上了这女魔头,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遂道: “姑娘怕不是又要区区回到留香院去吧?” 武冰歆花容微变,道: “话倒说得轻松,赵子原你随那‘司马道元’破瓦逃出留香院,这笔帐可还没有结哩。”赵子原一惊,问道:“姑娘怎生知晓在下的姓名?” 武冰歆暗笑忖道: “爹爹手下驿亭遍满天下,岂会连此等事都查不出来,可笑这蠢小子犹浑然不晓……”心中想着,口上道: “这个也值得大惊小怪,真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 赵子原吃她顶撞一下,但他早已摸清对方那喜怒无常的性格,是以并不引以为件。 武冰歆复道: “此外你犹负欠本院一杯明珠尚未壁还,你以为撒手一走便可以不了了之?” 赵子原愕道: “什么明珠?……” 武冰歆勃然大怒,道: “小子装傻!你进入东厢量珠赠与李姬之事就此淡忘了么?哼哼,李姬总该向你提过量珠聘美的规矩吧。” 赵子原恍然“哦”了一声,筹然之间那白袍人“司马道元”所说的一句话悄悄浮上心头: “留香院那‘量珠聘美’是武林有史以来最大的阴谋,老夫不欲你沦人百劫不复之地,是以将你引出。” 想到这里,内心不觉震一大震,说道: “区区事先并不明白此中内情,而且事实上未尝将明珠据为己有……” 武冰歆打断道: “废话!从来进入留香院之人,没有敢于寻托词耍赖,他们各有各的偿还明珠方法,你见过密室里那十三人啦,此即其中一例。” 赵子原耸耸肩道: “也罢,在下有生之年,总会设法壁还这一杯明珠……” 他忽然想起,若果自己能说服李姬,将那一杯明珠还与留香院,倒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但回心一想,业已出赠之物怎可要求他人奉还?此举非特在情理上说不过去,而且也毫无把握。 武冰歆冷笑道: “好一个有生之年,可惜家父却不与你讲这一套。” 赵子原道:“依姑娘说,又待怎地?”武冰歆道:“姑娘要你为我办一件事——” 赵子原道: “还是这一句老话。” 武冰歆瞪了他一眼,道: “你竟敢不从么?” 赵子原默默不语,武冰歆复道: “若果你能将此事办妥,以往那笔债包括一杯明珠在内便一笔勾销,否则……哼哼……”赵子原钉了一句:“否则区区又要受到一番折辱,是不是?” 武冰歆冷冷道: “看来你很愿意再尝一次皮鞭的滋味,姑娘当然不致令你失望。” 她伸出皓手解下腰问皮鞭,挥腕一抖,疾扫赵子原门面。 赵子原方听清后面那一句话,便已感到劲风拂面,虽则情知被这一鞭刷中,较之被刀刃砍犹要难受,却毫不作闪避的打算。 他所以如此,并非反应不够灵敏,而是深知对方武功深不可测,躲也无用之故。 皮鞭扫到他的门面,迅即撤回,赵子原脸庞上非但没有留下鞭痕,同时亦不感觉到任何痛楚,不禁迷惑异常。 武冰歆以另一手握住鞭尾,将整条长达七尺的黑色皮鞭圈成一个半弧状,冷冷地说道: “你为何不躲避?” 赵子原苦笑道: “躲又有什么用?我只指望有朝一口在武学上获得较高的成就,能将你手上的皮鞭夺下来。” 武冰歆闻言,美眸中突然射出森冷的光芒,赵子原不愿和她的视线接触,便缓缓闭上双目。 武冰歆道: “似此空言凭谁也说得出来,堂堂大丈夫竟是这般软弱无用么?哼,好没出息?” 此刻庄院里忽然又走出一人,赵子原回目一瞧,却是才逃过大难的金翎十字枪麦斫。 麦斫乍见庄门前立着两人,似乎怔了一怔,接着便是吃惊的“瞻”了一声。 赵子原见他视线扫过自己,就一直投注在武冰歆身上,可见对方的吃惊,绝不是针对自己而发。 只听麦斫道: “是武姑娘么?” 武冰歆轻轻地点了点头,神情甚是据做,道: “麦庄主好记性。” 麦斫道: “昔日麦某尝去过留香院,在驿亭面谒令尊,适时武姑娘就在旁侧,是以麦某印象至为深刻。” 他见武冰歆没有言语,又道: “姑娘驾临鄙庄,恕麦某未曾远迎。” 武冰歆道: “客气了。” 麦斫对她那冷淡的态度,似乎并不放在心上,说道: “请移驾人庄小坐。” 说着,做了一个虚引的手势,武冰歆始却终没有移动足步,道: “不叨扰了,据说庄主今夜与职业剑手有个死约会/麦斫道: “原来武姑娘知道此事,敢是受令尊之遣而来?” 武冰歆道: “不是。” 麦斫讶然道: “那么你……” 武冰歆截口道: “不瞒庄主,我是为找寻此人而来。” 边说边伸手一指赵子原。 麦斫骇讶更甚,望着赵子原道: “这位小哥儿方才曾在庄中逗留一阵子,老朽还不知你的姓名。” 赵子原道: “小可姓赵,草字子原。” 麦斫“啊”了一声,一副未曾耳闻模样。 赵子原冷眼旁观,见武冰歆态度傲慢十足,甚是令人难耐,而麦十字枪却始终对她谦恭有加,相形之下便可推出武冰歆本人或她的父亲必然大有来头,决非泛泛人物。 而麦十字枪之所以吃惊,自然是想到以武冰歆此等身份,怎会不辞远道奔波来此寻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 麦斫道: “刻前殃神曾误认小哥为职业剑手一路之人,但依老朽看法,似乎并不大像,老朽不解的是,小哥缘何要置身于这场是非之中?” 他特别加重“误认”两字的口气,赵子原道: “恕小可不能回答这道问题。” 麦斫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心中有气,但他世故已深,是以犹能忍受,使怒气不泛于形表。 暮然,一阵急促的足步声由远而近,一名中年劲装大汉在细雨下自庄内冲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师父……师父……” 麦斫皱眉道: “什么事如此慌张?” 地劲装大汉喘口气道: “师父,你瞧……” 他摊开右手,掌心横摊着一支通体黑色的三角形小箭! 麦斫一把将羽箭接过来,只见那箭身似是水晶雕成,虽在雨水浇淋中仍闪闪发光。 他面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喃喃道: “这是怎么回事?……” 武冰歆乍见此箭,芳容也是一变,只听她惊咦一声,双目紧紧注视着麦斫手上的小箭再也收不回来。 那劲装汉子嚎懦地道: “弟子正要进入后院小想,却在一棵树上发现此物……” 麦斫直若未闻,自言自语道。 “老夫委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喃喃道着,面上像是蒙上了一层死灰。 武冰歆道: “麦庄主,你又有麻烦了?” 麦斫身躯颤了一颤,再也顾不得有武冰歆及赵子原在旁,茫然地与那名劲装汉子人庄去了。 一直默然不语的赵子原望着麦斫瞒珊的身影,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匪可思议的古怪笑容。 武冰歆转过蜂首,正好瞥见赵子原的奇怪神情,一霎间一道念头自她脑中一闪而过,冲口道:“莫非就是你么?”赵子原一震,立时恢复常态,道: “姑娘此言何意“ 武冰歆露出迷惑之色,却没有再行追问下去,赵子原心中暗暗打鼓,忖道: “这武冰歆好机敏的心思,方才她几乎对我动了疑念,有幸方才我留下令箭时未被人发觉,尔后我行动必须格外小心了……” 武冰歆虽已猜到了那支令箭可能是赵子原所留,但因旋又想到这个可能性竟是微乎其微,就连自己也无法相信,遂打消了此一疑念。 她重新拾回话头道: “咱们谈回正题,到底你答不答应为姑娘办那件事?” 赵子原道卜 “姑娘无头无脑要区区做这做那,却始终未将事情内容说明。” 武冰歆俯首无言,像是陷入沉思中,良久始道: “赵子原!你可愿意去太昭堡一趟/ 那“太昭堡”三字乍一人耳,赵子原内心陡感一阵前所未有的激动,失声道: “你……你再说一遍?” 武冰歆白了他一眼,道: “姑娘问你!是不是愿意到太昭堡去做几天上宾?” 她一字一字说得十分清晰,赵子原心知自己是不会听错了,遂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问道:“为了什么理由?”武冰歆道:“暂且不告诉你。随我来……” 娇躯一转,轻移莲步前行。 赵子原却呆呆立在当地,脑海中思潮千回百转,尽是在想着有关“太昭堡”的一切事。 直到武冰歆自前面密林中牵出两匹骏马,赵子原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举步迎上前去,道: “姑娘是早有准备了。” 武冰歆面寒如冰,道: “卜风?” 赵子原如言一跃而上马背,继着武冰歆也翻身上马,冷冷道: “千万别打逃走的念头,否则以姑娘这匹马的速度,随时可以将你截获,不信便走着瞧。” 说罢当先策辔驰去。 赵子原一拍马背,纵骑在后跟上,两马沿着庄前大道驶出,顷忽便将庄院远远抛在后面。 豪雨已歇,天边现出了一轮弯月,膝朦胧陇勾出了周遭景物的轮廓,夜风瑟瑟,偶尔有几声锐急的鸟鸣,划破静寂的空间,属引不绝,使荒落的大地平添了几许凄厉的气氛。 赵子原忽然感到不安起来,自从他开始在江湖行动,接二连三遇到许多奇幻难测的经历,虽然自己一向洒脱自如,仍不免心中惴惴,尤以面对眼前这幽灵也似缠住自己不放的武冰歆为然。 他微唱一声,忖道。 “她长得虽是如此姣美,但举止谈吐间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冷酷的味道,令人难以接近,古人所说的蛇蝎美人大约就是像她一样了。” 走了一程,道路愈发平坦,赵子原果然发觉胯下坐骑驰骋的速度远较对方那匹马儿缓慢,因此武冰歆不时须放缓马步,自己才不致瞠乎其后,显是她有意作此安爿:,以打消自己任何逃走之念。 马行原野中,武冰歆侧首面向着他,说道: “赵子原你的真姓可是姓赵?” 赵子原愣道: “自然是姓赵,姑娘缘何有此一问?” 武冰歆晤了一声,道: “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赵子原一时领悟不出她语中含意,只有闷声不响。 武冰歆道: “你知道姑娘要领你到何处去么?” 赵子原道: “知道。” 武冰歆道: “说说看,什么地方?” 赵子原道:“自然是到太昭堡去了。”武冰歆道: “看来你并不太蠢,何以先时老是露出一副傻愣愣模样,令人见了便忍不住心头火起。” 她原想道:“令人见了便忍不住为你发急。”可是猛一想到此言多有不妥,遂改了另一种说法。 马行迅速,不一会便棱过这一片原野,驰人一丛密林,行了半个时辰,忽见前面林间小径有两条人影比肩飞驰着! 来到近处,那右边一人听到蹄声回过头来,赵子原与他打了个照面,正好瞧清那满脸于思,心头登时一阵猛跳,他口齿微动,一句招呼欲吐未吐,武冰歆已自低喝出声: “苏继飞!你停下来!” 那于思大汉正是赵子原在密室里见过的苏继飞,他骤闻喝声便与身旁同行之人停住脚步,回身道: “原来是武姑娘,久违了。” 他顾目一盼,已瞥见了马上的赵子原,却不动声色。 武冰歆面色沉寒,道: “你几时从留香院密室逃出来!” 苏继飞打个哈哈,道: “武姑娘言重了,苏某又非令尊阶下之囚,要来要去难不成还须别人作主?” 武冰歆道: “从来人留香院之人都是有进无出,姑娘要知晓你在密室住了如此之久,又如何脱身出来?” 苏继飞沉吟道: “如果苏某说,东厢李姬已对我失去诱惑遂力,不知你相不相信?” 武冰歆微微愕住,摇头道: “绝对无此可能,除非你打自人留香院伊始,就没有被李姬迷住……” 语声一顿,复道: “你既然未沉溺于美色中,却又自甘在密室稽留一段时期,可见其实是另有图谋:……”一、苏继飞被她一语道破内情,不禁神颜大变,再也顾不得对方反应,转身便走。 武冰歆喝道:“站住广苏继飞步履微顿,道:“武姑娘还有何见教武冰歆伸出皓手指着苏继飞身旁之人,道: “阁下这位朋友怎不介绍一下?” 那人闻言缓缓回过头来,却是一个满头白发,左额上有一条深红色刀疤,双眼细小的老者。武冰歆道:“老丈大名?”刀疤老者低声道: “伦夫野老何劳姑娘下问。” 武冰歆朝刀疤老者上下打量一番,道: “家父曾向我毗过老丈外像,那额上刀疤便是最突出的表记刀疤老者轻咳一声,似乎有意要打断她的话题,武冰歆却毫不停歇,一口气不停继续道: “如果我猜得不错,老丈应该是二十余年前业已过世的太昭堡主赵飞星的总管奚奉先?” 刀疤老者蹬地倒退一步,呐道: “姑娘好厉害的眼色。” 赵子原闻言,胸口也自一震,忍不住对刀疤老者多瞧上两眼。 刀疤老者奚奉先道:“姑娘若无它事,老朽可要告辞了。”武冰歆寒声道: “你们再也走不掉了?” 奚奉先面色一沉,额上刀疤隐隐泛成紫红之色。 苏继飞朝赵子原打了个眼色,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向他说道: “老夫所以离开留香院,乃是在该处寻到了赵飞星赵堡主遇害的有关线索,你若要得知此中详情,可于一月后到首阳山岭来,老大与奚老儿暂时索居在一座茅舍中……” 赵子原略一点头,表示已然听清他这句以内力传音的话。 这当儿,武冰歆纵骑拦在道中,奚奉先道: “姑娘不让咱们过去了么?” 武冰歆道: “正是。” 说着伸手人左襟衣袋,掏出一支黑色小管,苏继飞电目一瞥,道: “姑娘敢是要发出讯号,联络驿亭下属?” 武冰歆正要点燃信管,苏继飞陡然大吼一声,道: “接我一掌?” 掌随声起,当胸朝对方纤手劈去。 武冰歆不料他会突然动手,乍不及防,只有将手上信管抛弃于地,玉手接着一拂而出。 苏继飞发觉她玉臂这么轻轻一拂,自家一掌攻势非但悉数被化解开去,而且全身大穴皆已笼罩在她一拂之下,不由心神一凛。 他欲待退避,其势已不可能,当下遂低喝一声,不等自己一掌招式用老,便换了另一个方位,连续攻出四五式。 这连环五式出招奇速,用劲尤足,武冰歆却视若无睹,娇躯一晃,轻轻自马上飘下地来,那只葱玉般纤手不疾不徐拂了一圈,苏继飞劈出的雄浑掌力顿时如同泥牛人海,全无动静。 在旁观战的赵子原只瞧得暗暗心惊,那苏继飞乃名震字内的一等高手,功力之高,自不待言,那日他在密室一举手便破去了丁伟鲁的“拖刀掌”,那等掌力端的称得上神乎其明了,不想目下竟被一个年轻女流轻描淡写就化去了他的重重攻势,赵子原不觉惊得呆了…… 但闻苏继飞道: “好功夫?” 喝声中掌出如风,掌力犹未拍实,身形陡地凌空而起,左手借势继之一翻,他已发出了独门绝学“飞云十八掌”! 他那飞云十八掌才发,掌风真力划过半空,一霎之间“呜…‘呜”锐声大作,气势骇人之极。 武冰歆见对方来势惊人,果然不敢直攫其锋,足步一错,纵身退开五六步之遥…… 苏继飞并没有乘势追击,收掌道: “苏某少陪了。” 他向刀疤老人奚奉先打个招呼,两人一前一后提身跃起,自武冰歆头顶上飞掠而过,转瞬已在十丈之外。武冰歆叱道: “慢走……” 欲待纵身追赶,却又惟恐赵子原趁机溜走,只有眼睁睁望着两人背影消失于苍茫夜色…… 她别过臻首,冷冷瞧着赵子原,生似苏继飞和奚奉先之逸走,全是赵子原的过错,是以惹起她的怨怒。武冰歆咬牙道:”都是你这小子碍事?” 右手一抬,给了赵子原一记耳光,发出清脆的响声。 赵子原只觉脸上火辣辣的,鲜血洋洋从唇角流下,一时之间只感一阵愤怒填满胸臆,脑中尽是怨恨,他怒喊道: “你……你欺人太甚了!” 盛怒zt一掌疾翻而起,就要拍击出去,但他视线偶一触及对方那冷峻的眼色,立时又恢复了先时的持重冷静,心道: “无论如何我终究不是她的敌手,妄逞血气之勇也于事无补,昔日韩信何等英雄,连胯下之辱都受得了,我难道这口气都吞不下去么?” 想到这里,单掌又缓缓垂了下来。 武冰歆嘲讽道: “姑娘正要瞧你敢不敢动手呢,还算你识相知趣……” 语至中途忽然顿住,敢情她发觉赵子原模样虽是沮丧,但眉宇间却流露出傲然倔强的神色,此等轩昂气概,反使她心底升起钦仰之念,下面那刻薄侮辱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她一直迷惆的望着赵子原,自家也分不出心中那复杂的感情。 移时,武冰歆才轻叹一声,道: “咱们继续赶路罢。” 她缓缓跨上坐骑,一夹马腹,马儿飞快向前奔去。 赵子原见她神态忽冷忽热,不禁暗暗纳罕,当下亦纵骑前驰,穿过密林后地势逐渐转高,来到一处斜坡,武冰歆勒住组辔,道: “太昭堡就在前方不及五里的崖壁上……” 赵子原定睛望去,但见四周都是峭立千切的峰岭,远处古堡的影子像凸起的岛屿,又像一只蛰伏的巨兽,在黑夜中格外显得阴黯冷森! 武冰歆道: “打从眼下起,你要一个人设法混进堡内。” 赵子原视线一直停留在古堡上,内心激动莫名,武冰歆说什么话,他可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默默对自己呼道: “我终于投回大昭堡的怀抱来了,昔年那一段公案也就要逐渐揭晓啦……” 武冰歆瞧他如醉如痴,怒道: “傻小子!听见我的话没有?” 赵子原骤然惊醒过来,略带歉意的笑笑,道: “姑娘请复述一遍。” 武冰歆怒火已燃,但轻轻一跺脚,道: “我只能领你到此,自现在开始你必须单独进入古堡,未动身之前,我先提醒你一件事……”赵子原道:“武姑娘但请说出。” 武冰歆寻思一下,似乎在整理思路,说道: “首先你必须了解古堡的种种内情,这大昭堡从前的主人乃是武林有数的高人之一,叫赵飞星,二十年前为仇家买雇职业剑手击毙……” 赵子原心道: “这些轶事我早已知晓,哪还用你多言。… 私下虽如此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武冰歆续道: “赵飞星死后,他的女儿赵芒兰偕同夫婿中州一剑乔如山高飞远走,古堡遂形同废墟,后来江湖上传出一道消息,乔如山在翠湖又死于职业剑手的剑下,芒兰自此也生死不明,不知所终……” 赵子原听到这里,陡觉胸中热血沸腾,忍不住露出痛苦之状。 武冰歆止住话声,奇道:“你怎么了厂 赵子原过了半晌才道: “没什么,姑娘继续说吧。” 武冰歆虽是对他的举措感到惊奇,却也未多问。 遂拾起先前话头,接道: “然而就在三年前,业已变成废墟的太昭堡突然又有了新的主人,据我所知,目下这个堡主姓甄,名字不详。” 赵子原心念一动,忖道: “姓甄,今夜到过麦府的玄缎老人不是也姓甄么……” 正付间,武冰歆道: “我所讲的都与你进入堡内的行事有关,你必须记清了。” 赵子原点点头,道: “姑娘仍未言明,究竟要在下为你办什么事?” 武冰歆低首沉吟一下,似乎欲下决定该不该说出来,良久始压低嗓子,一字一字说道: “你混进古堡后,第一桩要事便要设法亲近堡主的千金,博取她对你的好感……” 她说出这话,方始发觉自家内心委实矛盾得紧,竟然暗暗希望赵子原能率然拒绝此一要求。 赵子原呆了一呆,道: “区区只道姑娘要我去做什么险难卖命之事,是以不惜以百般胁迫相加,不想竟是这等荒唐……”武冰歆哼一声道:“怎地?你到底答不答应厂赵子原道: “姑娘没有说笑么?” 武冰歆哂道: “这当口谁有心绪与你说笑,简直废话。” 赵子原心忖现在是自己人太昭堡的大好机会,若予以拒绝,便不知又要被对方折腾到何时?而且感情这个东西本就十分微妙,绝非人力所能勉强,自己纵然应允,亦不能作任何保证,思念及此,说道: “在下旁无抉择,只好答应啦。” 武冰歆心中猛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感到十分难受,她也分不清那是妒意,或是其他什么样的情感? 赵子原追问道: “然后我怎么办?”武冰歆寒着脸儿,道: “十日后我会回到此地,到时再指示你行事机宜。” 心想自己千方百计要他去做此事,他既已应允,自己本当欢喜才是,怎反而会有难受的感觉?真是莫名其妙。赵子原道:“在下可以走了吧?”武冰歆道:“慢着!” 她手腕一抖,陡然间一条黑影从她身畔飞起,赵子原刚瞧出黑影乃是对方手上的皮鞭,便已感到劲风拂面。 鞭身像一条长蛇般从他的头颈绕缠而过,将咽喉紧紧勒住,赵子原登时觉得胸中窒闷,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但他却坦然毫无俱色,沉声道: “姑娘一再折辱在下,敢问是何居心?” 武冰歆颓然一叹,抖手收回皮鞭,心头想道: “我本来要警告他不得对甄家女儿产生异念感情,但这话岂是我一个女儿家所能出得了口?” 赵子原可没察觉对方情绪的变化,只隐隐感到她冷热无常,好恶不定,令人无从捉摸。 他转身便走,胸中心事重重,方步出丈许,倏地身侧风声斐然,武冰歆横身阻住他的去路。赵子原道:“敢情姑娘仍有话要说。”武冰歆冷冷道:“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赵子原道: “什么?” 武冰歆道: “堡主的女儿叫甄陵青,这是你应该知道的。” 赵子原道: “在下早已知晓,有谢姑娘提醒。” 武冰歆侧身让开一旁,赵子原大踏步而去。 武冰歆无言望着他去远,身子一直不曾移动,此际月儿已自云端露出大半面庞,水银色光晕投射在她身上,迷蒙中生似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 直到赵子原身影杳不可睹,她才猛然想起自己竟没有追究他何以早就识得甄家女儿? 她跃上马背掉转马头循来路驰去,心神大是恍惚…… 冷月下,赵子原迈开大步往前行去,远处黑色的古堡像是张着两臂等待着向他拥抱。 他越过深谷,甫一踏上断崖,迎面崖顶突然传来一声呛喝: “什么人?” 赵子原情知已触动埋伏在古堡四周的暗桩,他剑眉方扬,眼前人影闪荡,五步前三名劲装汉子一字排开,同声喝道: “来者止步答话!” 赵子原道: “尔等可是太昭堡壮丁?” 居中一名劲装汉子道: “不错。” 赵子原道: “好极了,区区正要到贵堡去,便请领路。” 那劲装汉子朝赵子原上下打量一眼,冷笑道: “堡门现已关闭,你要见谁?” 赵子原踌躇一忽,道: “你可以通报贵堡千金,说是新交赵子原求见。” 那劲装汉子微愕道: “哪有客人半夜登门造访之理,识趣的快快退回去!” 赵子原皱眉道: “区区非要人堡不可,阁下若不领路,我只有自己过去了。” 右首一名劲装汉子冷笑道: “你准备硬闯么?” 赵子原无语,不啻默认了对方的话。 那劲装汉子道: “奉劝你还是快些退回去,否则可来不及了。” 赵子原淡淡一笑,一步向前,右首劲装汉子蓦地大吼一声,一拳翻起直捣赵子原胸口。 他拳出如山,力道甚是威猛,赵子原双袖不疾不徐挥了一圈,敌手翻了一个筋斗,仰身跌倒于地。那名劲装汉子立刻蹬步跃起,戟指叫骂道: “好小贼!竟敢跑到太昭堡来撒野!” 他呼啸一声,三名汉子飞快转身将赵子原围在核心,抢攻出手,一时拳影交加,飘风激荡。 赵子原身形闪展腾挪,几个回合后,他觅个空隙,猛地吐气开声,双掌翻飞而出,但闻“蹬、蹬”连响,三人同时退开四五步之远。 赵子原心中一凛,对方三人功力大出他意中所料。心想他们只不过是堡内壮丁,已足以抵得江湖上高手,可见主人是何等人物了。 左首一名劲装汉子忽然轻嘘一声,道: “银衣队的大哥来啦!” 语声方落,眼前劲风一荡,一个身材颀长,肩上披着一件银色大麾中年汉子端端立在五步之前! 三名劲装汉子乍见银衣队之人出现,齐然垂手立开一侧。 银衣汉子环目四顾,冷冷道:“发生了什么事?” 居中一名劲装大汉冲着他躬身一礼,呐呐道: “杜大哥,这小子自称赵子原,深夜欲求见甄堡主千金,分明是有意惹事取闹……” 杜姓汉子重重的哼一哼,凌厉的目光移到赵子原身上,赵子原不动声色,凛然屹立。须臾,杜姓汉子始收回视线,沉声道:“随我来——” 三名劲装汉子不约而同露出不服之色,却没有一人敢于出声抗辩。 赵子原跟在杜姓汉子身后走着,转过一面山壁,顿时眼界一广,一座黑色古堡坐落在崖壁之上。 他目光仔细投向四周巡梭,只见古堡建筑得甚是险峻雄伟,通注堡门的道上,只有一道窄长的吊桥,目下正高高悬起。 杜姓汉子低啸一声,堡内吊桥徐徐降了下来,他望着赵子原阴阴一笑,道: “请先行。” 赵子原心中虽然犯疑,却是推辞不得,遂举步向吊桥行去。 寒冰似的夜色,森冷得有些逼人。 吊桥是用钢丝扎成,计分四节,每节约有寻丈长短,中段略为凹曲,成一弧状形,桥后的堡门洞开着,从这一面望去,但见一片黝黑。 至于桥下郁郁苍苍,则是深不见底的渊谷,任何人跌落下去都必然粉身碎骨,毫无生还希望。 饶是赵子原如何沉着,见了此等天险也不禁倒吸一口寒气,勉强按捺住心神,徐徐向桥面跨出一步。 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当儿,桥面第一节倏然自动陷落,赵子原足步踏空,身子顿失重心,往前沉了下去! 尚幸他早有防备,满吸一口真气,衣袂呼地鼓涨起来,身躯一沉又起,凌空飞越而前。 眼看将近桥面第二节,陡闻“飕、飕”劲响,自堡内连珠射出了六排羽箭,同时之间,擂鼓声音大作,长箭配合着鼓声节奏,几乎是毫无暇隙脱弦而出。 变生仓促,赵子原身形不由微顿,衣袖一甩,一股劲风自袖底翻出,密麻的箭雨攻势为之一阻,赵子原的身子也毫不停滞的直掠而前。 他方踏上第二节桥面,乱箭又接二连三袭至,赵子原双臂纵击横扫,舞起一道无形风圈,乱箭纷纷向外折坠。 他一面移步向前,一面心念电转: “长此下去,纵令我不被乱箭射死,也得要活活累死,必须想个脱身办法才行……” 一念方罢,咯咯鼓声骤然一停,一道清越的女音道: “收箭退下!” 箭雨攻势一歇,接着堡头上现出一个女人面庞,高声道: “姓赵的,是你来了么?” 赵子原敞声应了一诺,放开大步朝堡门行去。 第八章 隐秘重重 堡门洞开着,赵子原大踏步向前行去,踏上第三节桥面时,但见眼前黑影闪动,一人当着堡门而立,正是少女甄陵青。 这会子,那杜姓大汉赶了上来,说道: “尊驾能跨越第二节桥面,足见功夫不弱,乃本堡年来仅见第二人。” 赵子原心想自己在乱箭攻势下本已智穷力竭,有幸甄陵青及时出声喝止,否则岂不早已葬身脚下深渊,不觉隐隐感到这太昭堡建筑之险峻,防卫之森严,譬之龙潭虎穴亦不为过。 他本待追问第一个能安然越过堡桥之险又是何人?但心中愤怒,忍不住哼了一哼,道: “这便是贵堡待客之道?” 杜姓大汉面露腼腆之色,转朝甄陵青躬身一揖,道: “这位访客欲求见姑娘,时值深夜,属下……” 甄陵青摆手打断道: “知道了,你退下去。” 杜姓大汉期艾道: “要不要属下禀报顾总领?” 甄陵青美目中陡地射出两道冷电,道: “杜克明,是谁将你提升为银衣十八护卫之一?” 杜姓汉子微愕道: “是……是顾迁武总领。” 甄陵青道: “所以你只听从顾总领之命,再也没将本姑娘放在眼里了,是也不是?” 杜克明道:“属下不敢。”甄陵青道: “罚你自囚黑牢一年,期满后罢为堡门抱关——” 杜克明情知她所谓抱关,乃是守门戍卒之意,身躯猛可颤一大颤,结结巴巴地道: “这个……这个……” 甄陵青冷冷道: “罚你自囚两载!” 杜克明一听她那斩钉截铁的口气,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多言反招致重罚,遂带着满面怨怒走了开去。 赵子原冷眼旁观,忖道: “眼前这姑娘为人行事倒与武冰歆有几分相似,同是雍颐指使,盛气凌人,难道说天下权势在握的大小姐都是如此骄矜么?” 甄陵青转朝赵子原道: “姓赵的,我们又见面了。” 赵子原略一抱拳,道: “赵某忘了祝贺姑娘安然无恙。” 甄陵青一怔,旋即会意过来说: “哦,你是指顾总领与我为朝天庙迷魂大法所慑,致失去神智之事,我方听爹提及,他已将那捞什子法术解破了……” 赵子原心念微动,暗道她父亲既能化解迷魂大法,能耐倒是不小,不知会不会是曾在麦十字枪庄院出现的玄缎老人? 只听甄陵青又道:“喂,喂,你找我做什么?” 赵子原胸有成竹,道: “区区来此目的,姑娘难道还不明白?” 甄陵青瞠目无语,赵子原道: “时隔数日,不想姑娘便健忘如斯……” 甄陵青道:“你喜欢兜圈儿说话的毛病仍是未改。” 赵子原淡淡道: “姑娘应该记得犹负欠我八十两银子,区区此来便是为追索此账。” 甄陵青晶瞳一转,想道: “这人来路不明,令人难测,若说他来此只为追讨八十两银子,那是绝无可能,哼,我务必好好盘盘他的海底……” 当下道: “在去鬼镇的芦苇荡上,你无故拦住咱们,藉故惹是生非,咱们不欲与你翻脸,是以应允与你百两银子,那只是通权应变之法,焉可认真?” 赵子原道: “姑娘言犹在耳,就要食言而肥了么?” 甄陵青道: “八十两银子不过区区之数,但你若要收回此银,非得在堡里待上几天不可。” 赵子原心中窃喜,对方此言正合自己之意,表面上,却洋洋不动任何声色,故意道: “为了什么?” 甄陵青花容倏地一沉,道: “姑娘先且问你一句……” 赵子原道: “但问不妨。” 甄陵青寒声道: “你从何得知我是住在本堡?” 赵子原干笑了一声,道: “姑娘忘了在芦苇荡上,顾兄曾无意透露你们来自太昭堡,区区适时便听得一清二楚……” 甄陵青道: “这样说来,你倒是有心人了?” 她一语双关,暗示赵子原来到此堡必然另有目的,赵子原哪里听不出她弦外之音,却故作不解道: “有道是‘贫夫询财’,在下向来视财如命,为了钱财宁可不要性命,岂能轻易失去获得八十两银子的机会。” 说到此地,陡闻“蹬蹬”足步声起,赵子原循声望去,见来人身着一袭青衫,正是顾迁武。 顾迁武人犹未到,已先冲着甄陵青高声道: “姑娘,堡内发生了什么事?” 甄陵青不语,顾迁武复道: “方才我在东楼碰见银衣队杜克明,得悉姑娘罚他自囚黑牢……” 他边说边走上前来,这才发觉立在甄陵青身旁的赵子原,似是有所警觉,忙住口不语。 赵子原暗忖道: “日前他们两人虽然自认是表兄妹,但我打自第一眼起便疑他是冒充为甄陵青的表兄,单瞧他一个劲儿姑娘姑娘的叫,便知我的猜测不差了。” 甄陵青何等机敏,早已察觉顾迁武这一称呼所生的漏洞,当下狠狠瞅了他一眼,冷冷道: “我如此处置杜克明,你敢是不服?” 顾迁武道: “杜克明既然冲犯了姑娘,便是咎由自取,在下哪有不服之理。” 甄陵青自鼻孔中重重一哼,道: “谅你不敢。” 顾迁武面上并无任何不愉之色,回过头来望着赵子原道: “赵兄何时来到鄙堡?” 赵子原爽朗一笑,道: “兄弟才到。” 顾迁武昭了一声,道: “可不会是为了八十两银子始劳动赵兄大驾吧?” 赵子原笑笑不语,顾迁武复道: “犹记咱们首次见面时,赵兄一口咬定甄姑娘与我相率私奔,目下这误会也该澄清了……” 甄陵青插口道: “迁武你少说几句行不行。” 赵子原道: “在下自知理屈,但兄台与甄姑娘允诺在先,那八十两银子是非要不可。” 顾迁武道: “听怕赵兄志不在……” 他本想说“只怕赵兄志不在银两”,但方说出一半,倏然一道念头闪过脑际,遂戛然中止。甄陵青伸手指着赵子原道:“他要在本堡逗留数日,迁武你领他到上房小憩。” 顾迁武将甄陵青拉到一旁,低声道: “此子来意颇费人猜疑,姑娘何以竟要将他留下?” 他虽然已将嗓音压低,但一旁的赵子原却仍听得清晰非常,不禁暗自感到奇怪,忖道: “姓顾的分明有意让我听到这句话,难不成藉此对我暗示警告?但他乃是堡内之人,这又说不通啊……” 甄陵青不耐道: “我自有安排,你领他去吧……” 顾迁武朝赵子原招了招手,两人举步向堡内行去。 步过一片白石铺成的旷场,便见到东西相对的两座楼阁,楼外摆置着一对石狮,东楼门媚上嵌着一面横匾,镌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太昭堡” 赵子原忍不住驻足细瞧,但见匾木已呈黑灰色,镌字上墨渍残缺剥落,显见年代之久远。 他正为横匾题字所吸引,迎面又走来一队身披银憋的劲装汉子,人数约莫有十二三之借。 赵子原乍见他们身上的银擎,便猜知其身份,心道: “想来这便是甄陵青口中提过的银衣队了,瞧他们个个眼神精湛,步履沉稳,足见内力已有相当造诣,江湖上一等高手也不过如是,不知堡主如何网罗调练出这批人物?……” 银衣队在西楼石狮前驻足,为首一名面色阴沉大汉望也不望赵子原一眼,逞朝顾迁武执礼道: “属下等巡徼到此,总领可有何吩咐?” 顾迁武摆手道: “没有,你们继续巡逻四周,这几日必须格外警觉了。” 那名面色阴沉大汉诺应一声,带领银衣队错身过去。 顾迁武继续前行,赵子原亦步亦趋跟随其后,说道: “区区犹未拜谒贵堡主人,顾兄可否引见?” 顾迁武道: “堡主今夜有客人来访……” 赵子原心中一动,道: “真巧极了,那么区区便候待明日再行拜谒。” 顾迁武用着仅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道: “赵兄若无它事,堡主还是不见的好,而且顾某要奉劝一句……” 赵子原惑道: “什么?” 顾迁武欲言又止,赵子原不禁更感迷惑,道: “兄台但请说出。” 方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忽然发觉前行的顾迁武神色数变,瞬又恢复正常。 只听顾迁武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 “不要说话也不要回头,后面有人……” 赵子原暗暗奇怪对方的神色何以会突然间变得如斯紧张,顾迁武那故作神秘的语气,反勾动他的好奇之念。当下忍不住别首往后一瞧,隐隐瞥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一袭玄色缎袍的老人,一动也不动地停立着,在淡淡月色下便似幽灵鬼进一般。 那人两道如炬的目光也自投注赵子原身上,赵子原不觉竟体发毛,忙转过头来,心中忖道: “此人不知是不是堡主?顾迁武缘何害怕到如此模样?……” 顾迁武足不停步,步人拐角一幢漆成红色的房舍,赵子原注意到大门敞开着,宽可容二马同时出入。 绕过一道回廊,顾迁武指着墙角一间房子道: “兄台便暂且睡在这里,待会儿有仆役过来,赵兄若有事尽管招呼他们。” 言罢转身足步一顿,赵子原续道: “适才顾兄似有话欲开导区区,便请明言。” 顾迁武一言不发,走到房中倒了一杯热茶,手指沾水在桌面上写了几个字,赵子原凑近一瞧,见他写着: “尽速离开本堡,否则性命堪虑。” 赵子原正自沉吟间,顾迁武已快步离开上房去了。 赵子原放眼四下打量,只见屋内雕梁画栋,陈设齐全,装饰得甚是华丽,倒有几分像是达官贵人的宅第。 须臾,门口出现了一个仆役模样的老人,进房将床上被褥叠好,一句话也没说便躬身施札退下。 赵子原纳闷十分,脑际不断寻思顾迁武在案上所写那两句话的意义,还有他为什么警告自己?是善意还是另有存心! 他心中想: “我好不容易才得混进此堡,为的便是要访察昔年那一段公案,岂有因此便轻易离开的道理……” 他猛一抬头,偶然发觉头上似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不禁吓了一跳! 赵子原装作没有瞧见,负手在房内漫步一匝,一面留意打量墙壁与天花板,却不曾发现任何缝隙。 他心中疑云重重,忖道: 分明有人躲在暗处伺察我的举止动静,但我却瞧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这房间之设计建造必有古怪。” 想到这里,便故意出声自语道: “奔波了这么一阵子,我也该休息休息啦。” 他隐隐约约觉得黑暗中那一对犀利的眸子依然目不转睛的盯住自己,遂索性背过身子,上床拉上一条被子躺下,暗暗将体内真气运集全身,准备应付任何突如其来的袭击或变故。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没有什么事故发生,赵子原反而感到意外。 待得他再次仰起头时,黑暗中那对眼睛已经消失了,赵子原一翻身从床上跃下地来。 他轻步走到门边,正待启门出去,这一忽里,他陡然听见一阵沉重的足步声自东面廊上传至! 渐渐那足步声来得近了,间而夹杂着低沉的人语声: “我说二哥,咱们就这样东来西往在堡内巡逻了老半夜,却连鬼影也役见到一个,难道咱们还要继续摸一整夜?” 另一道沙哑的声音道: “那就是呷,嘿嘿,堡主业已放明了话头,你耳风没刮着么?” 那低沉的声音道: “到底堡主说什么来着?” 那沙哑的声音道: “我是听银衣队何三爷转达的,要咱们近几天内多卖力戒防,万一出了庇漏那就是……” 语声顿了一顿,倏然压低嗓子道: “黑牢里百般酷刑你们是见过啦,若是堡内有了事故,那么你我都得遍尝各种刑具的滋味,然后就是一个死字,老三,你还打算休歇么?” 那“老三”颤声道:“二哥,此话……此话当真?”那“二哥”道: “咱家几时打过诳语?” 另一道粗哑的嗓子插嘴进来:“二哥并没有唬人,你没瞧见银衣队的杜克明被堡主收进黑牢了么?” 那“二哥”轻咳一声,道: “老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杜克明其实是得罪了甄姑娘,被谕令收押的,据说是为了甄姑娘一名年轻的客人……” 语声渐亮,那一伙人显然来得近了,赵子原连忙又缩身回来,附耳在门板上聆听。 “说到客人,堡主今夜不是也有客来访么?眼下正在宣武楼接待那两位来客……” “老三”道: “可是傍晚人堡的两人?我瞧见了,其中一个老的行动好生古怪,一直就坐在一只轮椅上,由另一名中年人把他推着走动,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儿……” 房内窃听的赵子原心念一动,一不留神头顶碰着门框,弄出了一点声音,那“老三”蓦地停住语声,喝问道: “是谁?” 赵子原自忖行藏已露,暗骂自己过于大意,正自寻思对策间,陡闻门外一道冰冷的声音亮起: “倒下……” 接着便是惊呼声,低叱声与“砰、砰”响声交杂一片,须臾又归于静寂,赵子原忍不住启门出去欲瞧个究竟,只见房门直挺挺躺着四名劲装汉子,他电目一瞥,一道黑影自廊道拐角处一闪而没! 赵子原哈腰下去,见四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廊上,俱被点了哑穴,不觉吃惊不已,心道: “能在倏忽之间同时点上四人的穴道,那下手者的身手够得上‘干净利落’四个字了,不知他们何以要下此煞手?难道古堡今晚果然有夜行人光临?……” 他盘算一忽,将四个不能动弹之人拖到墙角暗处,四下张望无人,遂悄悄沿着廊道前行,转了几个弯,迎面便是一高楼挡住去路。 赵子原半伏着身子走到楼侧,头上高楼题着“宣武楼”三个大字,他稍事踌躇,自楼前石栏飞跃过去。 倏然,他停下身来,缘因他听到楼内隐约传出了人语交谈声音,那声浪虽是低沉,但却十分铿锵有力。 正自趑趄不前间,陡地一条黑影从西面围墙上掠起,在空中一大盘旋,轻飘飘落下地来,连一丁点声息都没有发出,轻身功夫端的是骇人之极,赵子原心中猛可震了一大震! 他隐身在石柱后面,只见那人身着黑衫黑袂,完全是一副夜行人行头,面上皱纹密布,两眉之间有一条弯长的刀疤,意态显得异常苍老,赵子原人眼便即认得,赫然是那几个时辰前与苏继飞行在一路的奚奉先! 奚奉先仰首望望高楼,喃喃低语道: “宣武楼?……宣武楼……就是这里了……” 他伸手拍拍脑袋,又道: “奚奉先啊奚奉先,你到底老迈了,离开太昭堡二十个年头了,竟然连楼阁的地位都忘了么?……” 赵子原脑际思潮汹涌,下了决心自石柱后面,现身出来,朝奚奉先招了招手,压低嗓门“嘘”了一声。 奚奉先乍见石后有人亦是惊疑满面,低声道: “什么人?” 赵子原情知楼内有人,甚且可能就是古堡堡主,是以决定引开对方,一晃身掠到天井石亭后面。 那奚奉先如飞赶将上来,沉喝道: “阁下再不出声,老夫可要得罪了广 赵子原别过身子,面对奚奉先道: “奚老伯,咱们今夜在堡外林中才见过一面……” 奚奉先定睛瞧清了赵子原面庞,神色稍雾,道: “是你!……老夫记起来了,是时你与那姓武的女魔头并辔而骑,事后苏继飞苏兄曾提及你的身份,听说你是阳武白雪斋的传人?” 赵子原道: “小可赵子原,敢问苏前辈怎未与老丈同来?” 奚奉先支吾道: “苏老儿有事上京浅去了,且说你又如何来到此堡?”赵子原心想我正要问出这一句呢,想不到反教对方先盘问起自己来了,当下坦然道: “在下正作客于此。” 奚奉先心中道: “作客?你那鬼鬼祟祟的行踪哪还像个作客的样子!” 但他并没有说出来,仅仅“嗯”了一声。 赵子原也正想着心底一句话是否应该出口?终于他道: “奚前辈,我知晓你从前……从前是本堡的总管……” 奚奉先身躯如触电般颤一大颤,厉声低道: “你……你怎生得知?” 他额上刀疤又隐隐泛红,猛一吸气,内力尽集双臂,准备对方一个答得不对便立下杀手。 赵子原见奚奉先脸上青气盎然,虽则早预到他会有如此反应,仍不免暗暗心惊,缓缓道: “前辈先不要追究这些,二十年前太昭堡主人赵飞星尚未遇害前,奚前辈位居本堡总管,而今古堡业已易主,前辈旧地重游……” 语犹未完,奚奉先打断道: “小伙子你年纪轻轻,怎会知道这许多?” 赵子原心忖目下自己的身份犹须保持秘密,匆忙中出口搪塞道: “小可出道时,家师尝对我叙述武林掌故……” 奚奉先一怔,道: “呵,令师昔年乃赵堡主之交,老夫一时糊涂,未曾想到此点语声方落,猛地伸手一拿,掌影晃动问,奇速无伦地抓向赵子原手肘胁腰五个大穴! 赵子原惊呼道: “你……你……” 变生仓促,急切里赵子原足步一错,身形模糊一闪,自对方掌隙中倒退出五步之外。 奚奉先一手抓空,如影附形般箭步欺前,左掌紧溯而起朝斜刺里一抹,毫不停滞往赵子原腕脉拂去。 赵子原蹬步再退,手翻似电,但是时上一紧,仍被对方五指扣住。 他错愕道: “前辈何尔以武相加?” 奚奉先只若未闻,侧首寻思了半晌,忽然五指一松,将手缩了回去。 他沉吟道: “‘斗转参横’?!小哥儿你方才所施的可是‘斗转参横’身法?” 赵子原道:“不错。”奚奉先道: “那么你确是白雪斋孟老儿的传人,老夫多虑了。” 赵子原心中有气,道: “敢情前辈信不过小可。” 奚奉先道: “小哥儿莫要恼怒,实是事关至巨,老夫不得不格外谨慎,处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老夫所以能活到今日兔于横死之故。” 赵子原稍感释然,道: “前辈何故潜回本堡?” 奚奉先欲言又止道: “这个……这个……” 赵子原瞧奚奉先面有难色,顿时了然对方仍不能充分信赖自己,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古怪的冲动,脱口道:“前辈,你可知我是赵飞星的……” 话方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心中暗暗懊悔自己的鲁莽。 奚奉先漫不在意道: “老夫欲到宣武楼那边去探一探,小哥儿你可是与老夫同道?” 赵子原点了点头,奚奉先更不多言,他运起轻功,足不履地掠至“宣武楼”之前,一跃而上屋檐。 赵子原亦继后跟上,两人反展身子倒挂檐角,屏息自窗口望人,人眼处见一个身着红衫之人背窗坐在一只轮椅上,在跳跃的昏黄色光线映照下,那有如血花般的深红颜色隐隐透出一种阴寒险恶的意味! 那红衣人身畔立着一名仆人装束的中年汉子,他的前面便是一张方案,对角坐着一个身着玄色缎袍、神情冰冷的老者! 玄缎老者正是曾现身于麦十字枪府第,自称职业剑手之人,赵子原尝见过他一面,是以并不陌生。只闻玄缎老人开口道: “这么说,你我这笔买卖是做不成了。” 那坐在轮椅上的红衣人摆首,一道涩哑的声音亮起: “阁下爽约在先,可怪不得鄙上……” 玄缎老人冷冷道: “此中经过,老夫解释得还不够清楚么?” 那红衣人道: “清楚是够清楚了,就只怕鄙上听不进去。” 玄缎老人道: “那是你们的事。” 红衣人缓缓道: “甄堡主此言差矣,须知鄙上既然出了五千封银子委托阁下代为除去麦斫,鄙上算不算是阁下的雇主?”玄缎老人哼了一声,道:“这个自然。” 红衣人道: “所以说鄙上既然坚持在今夜之前击毙麦十字枪,就毋庸……” 玄缎老人打断道: “老夫何尝不作如此打算?只因那‘司马道元’委实出现得太已突然,迫得老夫不得不临时改变原计划……” 红衣人吸一口气,道: “就我所知,司马道无一门早于二十年前悉数死在翠湖画舫上,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玄缎老人道:“老夫所得到的消息却恰恰相反!”红衣人愕道: “怎地?” 玄缎老人道: “司马道元一门本足足有一十八口,凶杀案后次日官家清理画肪,却只剩得十六具尸体!” 红衣人错愕更甚,道: “少了两具?!少了哪两具?” 玄缎老人慢条斯理道: “其一乃司马道元本人,另一个是犹在襁褓中的婴儿。” 红衣人身躯震一大震,蓦地爆起长笑,道: “天下有谁能在谢金印恐怖的扶风剑下得获幸免?嘿嘿,堡主此言无稽之极……” 玄缎老人肃声道: “你我心里明白,老夫并没有危言耸听。” 红衣人沉道: “我可不信世上有借尸还魂之人。” 玄缎老人默默无语,红衣人续道: “再说,司马道元生前名气虽大,武功却高不到哪里去,纵令他死而复生现身于麦府中,以甄堡主一身功力,似可轻易打发。” 玄缎老人冷笑道: “阁下哪里晓得个中原委,近数日来,老夫一总与‘司马道元’打过两次照面,第二次在少室山峰,老夫亲眼目睹他与少林达摩院首座觉海大师因故动起手来……” 他语声一顿,复道: “觉海大师乃是少林寺百年来仅见的掌力奇才,他十八岁时也就是初人少林的第二年,就能将逾精钢的鼎钟一掌震成碎粉,如今他年纪已过半百,加上这几年修为,那一双肉掌较之开山巨斧不逞多让,但是……但是……” 红衣人道:“结果如何?”玄缎老人道: “结果觉海大师在百招之上,竟被‘司马道元’一掌震得退了三步!” 红衣人惊道:“有这等事?”玄缎老人道:“老夫岂会捏造事实不成?” 红衣人道: “如此说来,难怪甄堡主对‘司马道元’有所忌惮了?” 玄缎老人道: “其实也不尽然,老夫只是在未查明那‘司马道元’真正身份之前,不愿贸然行事,至于麦十字枪一命,反正迟早要自老夫之手而绝,又何必急于今朝?” 立在红衣人身旁,一直不曾出声的中年仆人忽然附耳向红衣人说了几句活,后者连连点头。 但听红衣人道: “此事容俟老夫明日回去向鄙上报告后再作答复,五千封银子不妨暂存贵堡……” 玄缎老人道:“贵上怎么不亲自前来?”红衣人支吾道: “咱们不是言明不要提到有关咱家主人的一切么?甄堡主莫非忘了?” 玄缎老人干笑一声,红衣人复道: “还有老夫这位仆人方才提出了一道问题……” 玄衣老人道: “但说不妨。” 红衣人沉声道: “他对甄堡主面具之后的庐山直面目发生了兴趣,故请老夫代问堡主,可否移开面具让他一瞧?” 玄缎老人眼色一阴,旋即纵声笑道: “从来见过老夫面庞之人都已经作古了,令仆正值壮年,来日方长,若遽别人世岂不令人惋惜?” 红衣人与那中年仆人哪会听不出他语中含意,当下只有嘿嘿干笑数声,不再出言逼他揭开面具。那中年仆人道: “堡主言重了。” 窗外窥听的赵子原闻言,内心若有所悟,忖道: “那玄缎老人原来是带着人皮面具,怪不得我总觉他脸色阴森惨白不带丝毫表情?……” 这会子,那坐在轮椅上的红衣人徐徐转过头来,赵子原因身在墙角之故,只能望见半个侧面。 但见那红衣人肌肤又瘦又瘪,面色甚是枯黄,唇下蓄着一络稀疏白髯,整个面庞除开那对亮如寒匕的眼睛之外,倒无甚出奇之处。 红衣人道: “堡主若无他事,老夫要告辞休憩去了。” 说着一挥手,中年仆人推动轮椅,红衣人就坐在椅上由他推着行走,身子始终未尝移动。 陡闻“吱”地一响亮起,楼门为人打了开来,三个披发左在的异服汉子闪身进来,在玄缎老人面前驻足,却是一言不发。 那三人立在案边,齐然转了个身,正好背向窗外的赵子原。 玄缎老人喃喃说了几句,声音十分低沉含糊,赵子原连一字也未尝听清,不禁暗暗纳闷。 烛光正照在玄缎老人惨白的脸上,令人油然而生阴寒之感,那三名异服汉子唔唔应着,并未答话。 突然玄缎老人怒哼一声,伸手一拍方案,“砰”一大响,桌角顿时裂下一块,高声道:“老夫自有主见……”声音愈说愈低,最后又成了一片模糊。 窗外的赵子原睹状疑云顿起,忖道: “这三人衣着如斯怪异,形貌亦与常人有别,莫不是来自大漠?难道玄缎老人……” 忖犹未罢,那右首一名异服汉子倏地踏前一步,举起单臂不住比手作势,玄缎老人连点了几下头。正欲出楼的红衣人,回转轮椅,低声也说了几句。 三名异服汉子哼哼哈哈,依旧不停地作着手势,接着他们仰首朝四下张望了一番,伸手将案上的烛火捻熄了。 楼阁内外成了一片漆黑,然后“蹬、蹬”足步声起,自楼门西渐,脚音愈去愈远,终至青不可闻。黑暗中传出玄缎老人冷冷的语声:“行啦……” 烛火重又燃起,如豆的火光微微摇曳,照在楼阁上,这时只剩得玄缎老人孤零零一人立在案前,那红衣人。中年仆人及三名异服汉子已不知去向! 楼外的赵子原瞧了许久不得要领,只觉脑子昏昏沉沉,竟有了一丝倦意,转首望望了五尺之外的奚奉先,见他依旧保持原来姿势,一心窥望楼内物事。 红衣人陡地爆出一声阴笑,厉声道: “藏身的朋友,你还没有听够么?” 那奚奉先反应何等迅速,立时缩首回来,百忙中回目一瞧赵子原藏身之处,令他吃惊的是横梁上已然空空如也,无声无息的赵子原忽然不在原地了! 奚奉先低呼道: “小哥儿……” 没有人应声,只有他急切的低呼在瓦梁上激起一片“嗡、嗡”回响。 就在他略一迟疑的当儿,楼中的玄缎老人已自发起一掌,一股掌风破窗而出。 那掌风来势甚是迅疾古怪,直似山叠浪舞般重重涌出,奚奉先骇然一呼,右手一屈一甩,猛地向后一个翻身,斜斜扶摇而上,玄缎老人大喝道:“哪里走?” 右手一扬,紧接着又是一掌虚空击出,掌缘强劲,激起一片霍霍怪响,奚奉先身在半空,反手一掌拍下,两股力道一触而着。 轰然一震过后,奚奉先藉掌劲反激之势弹起数丈,这刻他已无暇顾及赵子原安危,一个倒飞便飞出堡墙之外。 玄缎老人似乎不料对方会从自己掌缘中脱身逸去,不觉呆了一呆,他身子一拧,穿窗而出. 第九章 残肢奇人 同一瞬间,西楼那壁又有一条人影如飞掠至,三两个起落来到天井之中,翩然定身而立。 玄缎老人冷哼道: “阿武,是你么?” 那人正是少年顾迁武,他冲着玄缎老人躬身一礼,道: “堡主,发生了什么事?” 玄缎老人用那浓重的鼻音哼了一声,道: “你才到么?” 顾迁武满面惶恐道: “属下竟夜未眠,未尝稍有懈怠,刚刚巡到西楼附近,听到这边有了动静,便立刻赶来……” 玄缎老人点点头,顾迁武道: “方才那人是谁?” 玄缎老人不答,岔开话题道: “听说青儿有一位客人来访?”顾迁武道: “是个姓赵的少年,甄姑娘此番出堡在道上与他结识的。” 玄缎老人似有所感,道: “青儿是长大了,岁月过得真快啊。” 这个言语举止一向寡情冷酷的老人,想起韶华之易逝亦不免牵动老怀,发为嗟叹。 他一举步迳自走远了,身影渐次消失在黑暗之中。 顾迁武停立原地良久,忽然转身面对楼侧花圃,沉喝道: “姓赵的,你也该出来了!” 花圃中悉嗖声起,赵子原穿身而出,他信手拂去衣袂上沾着的泥渍,看似轻松,其实已暗暗引满全身功力待发。 表面上他仍谈笑自若道: “小弟初次作客,反复不能成眠,遂趁着大好月色到园中散心……” 顾迁武露出古怪的笑容,道:“是么?”赵子原道: “顾兄以为如何?” 顾迁武道:“以为?我为什么要以为?眼睛瞧见的还不够?” 赵子原心中打鼓,但他自幼因环境影响,养成深沉不露的天性,依然装作淡不在意地道:“小弟愚钝,不明顾兄之意。”顾迁武面色一沉,道: “赵兄怎地老来这一套?你自楼阁退下藏人花圃中时恰被我撞见了,我不在甄堡主面前点明说破……便是……” 话犹未完,陡闻楼角那边传来一道呼声: “迁武——迁武……” 声音甚为尖嫩,正是甄陵青所发。顾迁武不及多说,瞅了赵子原一眼,一转身迈步走了,只留下楞愣而立的赵子原,他默默对自己说: “是啊,既然我的行藏已露在顾迁武眼里,他为何不向堡主说破?莫不是他有意袒护自己?但这又多么不可能……” 怀着一颗忐忑不定之心,赵子原离开了宣武楼,才过几条曲回的廊道后,蓦然发觉自己门径不熟,竟然循不着原路走向上房! 他心中暗暗发急,在廊道上左转右绕,一面又闪闪躲躲,生怕遇到堡内之人,方走到廊角转弯处,忽然听到“轧、轧”机声传入耳际,他放缓足步凝目望去,只见那红衣人正坐在轮椅上,被仆人推着行动! 中年仆人手推轮椅绕过一条狭隘的通道,朝四下张望一忽,使走人一幢宽敞的石屋去了。 赵子原晃身掠到石屋前面,隐隐听到那红衣人的声音道: “天风,你可以为我卸装了。” 那中年仆人的声音道: “天将破晓了,老爷还要憩息么?” 那红衣人涩哑的声音: “不养足精神怎么行?咱们明日又要赶一段长路了。” 那中年仆人唯唯诺诺,接着房内透出一种极为怪异的“咝咝”声响,仿若金属物相互摩擦所发。 赵子原动了好奇之念,哈腰自门隙望进房内,于是他瞧到了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奇怪景像—— 只见那红衣人以原有姿势坐在钢铸轮椅上,中年仆人天风操纵裕如地将他推到床前。 他意颇踌躇,红衣人连声催道: “甭磨菇了,快动手啊。” 天风点了一下头,这时候惊人的事发生了,他步至轮椅左侧,将红衣人左手及左足自齐肩和齐腹处卸下,然后转到轮椅右方,以同样动作将他的右手右足一一卸了下来,那模样像是玩弄法术,更近似于肢解活人! 赵子原吓得险些忘形大叫起来,屏息继续望去,那天风做完这些动作后,伸手一按轮椅把柄,“轧、轧”异响复起,椅座冉冉上升,露出了一个约莫五尺见方的黑色空匣—— 天风把卸下来的两手与两脚排列有序的放进空匣里,动作相当干净利落,显见已经熟于这项工作。 他从容地将红衣人抱起置于床上,这个缺少了四肢的人,事实上与一团肉球并没有两样! 赵子原双眼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红衣人,发现他的一对手脚全被齐根切掉,肩肋和小腹结成一块块血肉模糊的肉疤,伤口附近肌肤瘰疬,泛出紫黑颜色,厥状之惨怖,使人不忍卒睹! 似此奇异可怖的景象,顿时将赵子原唬得呆住了,错非亲眼目睹,他绝不敢相信世上会有如此一个残肢怪人。 他情不自禁忖道: “怪不得红衣人始终坐在轮椅之上,全身动作除却头部的转动外,便只有胸部呼气吸气的起伏,原来他的四肢早已残缺,不知他的手脚是怎么失去的?失去它们后又怎么能活下去?活着又为了什么?……” 中年仆人天风立在床侧,面向红衣人说道: “老爷,又过去十天了。” 那残缺红衣人像一团肉球般躺在床上,斜睨了中年仆人一眼,慢吞吞道: “十日之期又到了么?也亏你记得这般清楚。” 边说边自口中吐出两粒色呈淡红的小丸交与天风,道: “两颗药丸又可以让你支撑十天了,十天是一个不算短的日期哪。” 天风接过药丸纳入口里,道: “多谢老爷。” 口上虽是如此说着,但毋论语气表情都没有任何感激的意思。 残肢人瞧在眼里,阴笑一声道: “天风,你可是厌倦了这桩差事。” 天风道:“老爷意所何指?”残肢红衣人道: “这一问是多余的了,天风你并不蠢,自然猜得出我所指的乃是服侍老夫这一件工作而言。” 天风似乎被勾动了内心深埋的怨怒,面上恶毒之色毕露无遗,冲口道: “老爷既能以特种方法制驭小人的心神甚至一命,哪须……” 语至中途,似是有所察觉,忙住口不语。 残肢人柔声道: “看来你是厌倦的了,老夫可从绿屋里另挑选一人充作随从,至于你……” 他语声一顿,接道: “至于你可任意离老夫而去,少了老夫这个累赘,乐得享享清福。” 天风身子一颤,结结巴巴道: “小……小人没有这个意思……” 残肢红衣人放柔声音道: “也亏你数年来寸步不离我身,服侍得无微不周,嗯嗯,老夫会记得你的好处,尤其是你走了以后。” 红衣人口气愈趋柔和,大风身躯抖颤得便更加厉害,“噗”地一声,他双膝一软竟自跪了下去。 他打着牙巴骨道: “小人不欲……不欲步上王仁及……及金贵等人后尘,请原谅……小人无知……” 残肢红衣人沉吟一下道: “起来吧,老夫看不惯你这等奴才模样。” 天风露出喜色,长身立起道: “老爷是答应小人继续眼侍左右了?” 残肢人不应,陡地别首朝壁窗喊道: “好朋友,既来了何不堂堂皇皇走进来?” 门外的赵子原吓一大跳,以为又是对方发现了自己,全身立时运集真气,蓄满待发,倏听得“叭”的一响,一条人影宛若滑鱼一般自壁窗一闪而入! 那人身着黑衫,面上蒙着一幅黑布,端端立在石室中央! 残肢红衣人平静如故道: “你是谁?” 那蒙面人压沉嗓子道: “区区此来非为与阁下论交,何庸通名报姓!” 声音甚是干涩朦胧,分明有意隐藏住自己通常所说的语声。 残肢人道: “那么你是干什么的?” 蒙面人一言不发,右腕一沉一抖,“嚓”的一声脆响,他已将长剑自腰剑鞘中抽将出来——只闻他冷冷道:“干什么的?你问问区区手中的这支剑子便知道了!” 他一舒长剑,剑身颤动不歇,周遭空气像在一霎问被无形的巨帘旋卷起来,发出嗡然巨震。残肢人依旧不见慌张,道: “有话好说啊,何必动刀动剑?” 蒙面人猛可一挥手,尖啸之声顿起,剑子有若潜龙出壑般一吐而出,由正面往对方袭去。 残肢人那仿若肉球一样的身躯仍斜躺床上不动,顷忽问,蒙面人一剑已递到了他的胸前,剑风呼啸而涌! 眼看蒙面人剑尖堪堪触着肉球的前胸,一旁的中年仆人天风陡地欺身向前,自斜刺里一伸掌,一道内力应势而出,朝蒙面人后背击至。 蒙面人但觉后脊生凉,不觉吃了一惊,慌忙间不暇伤敌,长剑迅速撤将回来,上身同时一俯,对方掌风从他头上掠过。 天风冷冷道: “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在老爷面前撒野。” 他不容敌手有瞬息喘息机会,双掌一左一右接连挥起,笔直朝蒙面人疾罩而落——残肢人喝道:“天风住手!”天风闻声,双掌一沉,硬生生将去势刹住。 残肢人向持剑以立的蒙面人道: “老夫问一句——” 蒙面人道: “阁下休要拖延时候……” 残肢人打断道: “你可以瞧得老夫手脚俱无,形同废人,但你仍不惜动剑必欲取走这残废老人性命而后已,且请说说缘由何在?”蒙面人道:“自然不能告诉你。” 残肢人两眼晶珠不住转动,道: “到底你受了谁指使而来?” 蒙面人冷笑一声,道: “说到指使,区区倒要反问你,先后动用了多少银子买雇剑手,指使其为你排除异己了?……” 残肢人神色霍地沉了下来,躯干上纵横交错的伤口疤前由赭而赤,仿佛在运集什么内力,神态可怕之极! 他缓缓道: “你是为了这码事来的?怪不得,怪不得……” 说到此地,眼帘蓦地一揿,目光精光暴长,复道: “不过你找老夫却找错了!” 蒙面人不耐道: “闲话少说,看剑!” 他反手一闪,长剑再度弹出,对准残肢人身躯一击而下。 残肢人阴笑不已,待得敌方一剑将至,倏然拧肩一个翻身,滚到大床靠底墙的角落—— 蒙面人一剑去势极猛,推实后竟击了个空,“喀”地一响,长剑深深插入檀木床中,他反手正待将剑身拔出,残肢人身在左侧,倏地一扭首,张口徐徐吹出一口气—— 暗劲拂起,蒙面人脸上蒙中被揭开少许,立于门外窥望的赵子原适巧瞧见他的侧面! 当下但觉人眼熟检异常,心中狂呼道: “这不是顾迁武吗?他为什么要蒙了一条黑中进来行刺这残肢怪人?” 他脑际思潮反复,却始终想不透顾迁武身为本堡银衣队总领,缘何要加害作客于此的残肢怪人?还有他蒙上一幅黑中,不愿被人瞧破面目,他又有什么样的顾忌?…… 蒙了面的顾迁武终于奋力将剑身拔出,再往前跨上一步,手中寒光一闪,疾地又刺出一剑,那剑风呼呼,只震得人心跳耳鸣,单就这等气势,若非剑门世家之后,实无可能办到。 残肢人不闪不躲,瞬间剑尖已抵他喉前不及半寸之处,蒙面的顾迁武大吼一声,道: “拿命来!” 但是在剑尖将抵对方咽喉之际,说时迟,那时快,残肢人陡地又自张口吹出一口热气,疾逾掣电的剑身吃他口气一拂,顿时偏拨了几分。 接着他张嘴连吹,黑暗中银光闪烁,顾迁武惨号一声,持剑的右手无力垂下,似乎身上已中了某种暗器! “嗤、嗤”之声不绝于耳,顾迁武临危不乱,足步一错向左后角一闪,三支细如牛毛的银针又自他身侧扫过,嵌入右方墙上! 顾迁武当机立断,猛然把长剑一挥,仓遽夺窗逸去。那中年仆人天风喝道:“好朋友留下来!”欲待提身追出,那残肢人摆首道:“天风不用追了。” 天风惊异的瞧着他的主人,道: “‘一日纵敌,数世无患。’老爷不是说过这话么?” 残肢红衣人淡然道: “那人肩上业已中了老夫一支无影毒针,不出三日即将毒发暴死,而且眼下伤处亦会因毒素蔓延泛成紫黑之色,嘿嘿,咱们明日离开大昭堡前,只要留心察看,不难得知那一人就是刺客……” 说着阴阴一笑,复说道: “是以咱们今夜不必再作无谓的惊扰了,嘿!嘿!” 石室外,赵子原也暗暗吁了一口气。 步回上房途中,他按捺不住翻腾的思潮,忖道: “顾迁武剑上功夫颇为到家,分明出自名门,至于那残肢人更是古怪,他虽则手足全无,但口中吹针的功夫却令人防不胜防,此外他似乎还有一种神秘恐怖的力量,使敌人与他交手时会产生战栗的感觉,此点与玄缎老人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摸索着回到上房,只觉心力交瘁,但上床后翻来覆去再也无法成眠…… 又是一口开始了,映掩的新阳像缤纷的彩裙,夜来阴幽森冷的古堡也因而含蕴了无尽的生机。 赵子原犹在睡梦朦胧中,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他起身揉了揉惺松的眼睛,暗责自己太过大意,纵令身心俱疲,亦不能睡得如此昏迷,若吃人暗算,岂不是毫无抵抗能力。 “笃”!“笃”!“笃”! 敲门声继续响起,赵子原喝问道: “谁?” 他举步上前,信手开了房门,只见门面婷婷立着一个婢女打扮的少女,赵子原不觉怔了一怔,那婢女冲着赵子原一笑,笑靥依然带着几分稚气。 “小婢奉小姐之命,请相公移驾过去一谈。” 赵子原心中嘀咕,猜不出甄陵青一大清早便着婢女找他何事?他想了一想,说道: “好吧,在下就去。” 那年轻婢女袅袅在前走着,直步人后宅,赵子原留意打量门径道路,见院落都在长廊右边,左面则是垣墙峻字,每个院落都由一个圆形拱门通入里侧,然后是小客厅及房间。 他才数到第四个院落,从拱门跨进院子,只见此院建筑又与其余三座不同,抑且地方较为宽朗,院中有个池塘,红荷绿叶,平铺水面。 池旁坐落一幢水轩形式的房子,婢女在轩前驻足,打开房门道: “姑娘,小婢将赵相公领来了。”房里一道银铃似的声音道:“着他进来。” 赵子原心想这轩房必是人家小姐的闺房,自己是不是可以贸然走进?但眼下他却无琢磨的余地,只有硬头皮举步进去。 他踏入门槛,地上全是软绵绵的地毯,走动其上但觉爽意非常,房中陈设得十分讲究,隐隐浮动着一股暗香。 闺房内侧绣床上罗帐高悬,锦裳摆得十分整齐,甄陵青就坐在床沿上,她大约也是刚刚睡醒不久,钗横鬓乱,尚未梳装,另有一种动人的韵味。 赵子原望着对方那诱人的风仪体态,竟不敢直视,缓缓移开视线。 甄陵青笑着道: “你昨晚睡得可好?” 赵子原错愕道: “还好,姑娘着人找我来此,只为了问这句话么?” 他有些心虚,唯恐对方已然察觉自己昨夜的行踪,当着她犀利目光的注视下,他必须尽力掩饰自己的疲态,不使它表露出来。 甄陵青道: “自然不是。” 语声带着些恼怒,敢情赵子原此等单刀直人的问话,已大大惹恼了她。 甄陵青一击掌,这时一名婢女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绸布包袱走人,放在案上又施札退了下去。 甄陵青道: “包袱里整整八十两银子,你拿了可是立刻就要离开本堡?” 赵子原不由一怔,若自己拿着银子立刻就走,那么好不容易寻了个藉口混进堡内,岂非前功尽弃?但八十两银子已摆在面前,又没有理由滞留下来,不禁好生为难,一时之间,沉吟无着。 正自蜘蹰间,忽闻甄陵青道: “如果你不急于离去,我倒有一项建议——” 赵子原愣道: “姑娘说说看。” 甄陵青道: “你可以八十两银子的代价在本堡住上几天,吃喝均由本堡供给,但你视财如命,此项建议怕又行不通……”赵子原大喜过望,道: “在下其实也厌倦了外头的奔波流浪,正好趁此机会安住贵堡享几天清福,姑娘此议,正中下怀。” 他匆匆出口答允,倒不曾顾及对方缘何会有此一违反情理之言? 甄陵青内心暗道: “果然我料得不错,他此来是另有目的。” 但一方面,她却又因赵子原答应留下来,芳心微感快慰,可是她又猜不出对方有何意图,一时只觉心绪紊乱,蹩扭非常。 她眨眨眼,道: “如此甚好。” 这会子,轩外足步声起,一人走将进来,赵子原抬目一望,来者正是身着玄缎的太昭堡堡主。玄缎老人人犹未至,已先出声喊道:“青儿,你睡醒了没有?……” 他双目一扫,瞥见了坐在案前的赵子原,不觉错愕万状,膛目道: “这是怎么回事?” 甄陵青脱了赵子原两眼,道: “爹爹是说此人么?” 玄缎老人道: “青儿,你从来不让男人进入你的闺房,今日怎地一反常例?” 甄陵青玉颊微酡,赵子原却没有瞧见,他心中又是惶恐,又浮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登时露出腼腆之色。 玄缎老人转向赵子原,眼睛射出奇光,慑人心胆,道: “少年人,你叫什么名字?” 赵子原将自家姓名说了,忖道: “眼前此人感觉甚是敏锐,只从他那犀利迫人的目光便可以瞧出一二,不知我昨晚在宣武楼附近窃探,有没有被他察觉?”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悸。 甄陵青插口道: “爹——日前女儿才在陵甘道上与他结识……” 遂将赵子原来意说了,玄缎老人眼色阴晴不定,良久始朝赵子原道: “少年人,老夫在麦十字枪府上见过你一面——啊,你的衣服穿得都折皱了,还沾有灰尘呢,老夫代你拂掉吧……” 赵子原方自发愣,那玄缎老人右手伸递如风,有意无意望准他左胸前衣袂拂去—— 他手指拂动的部位竟是对方左胸的“鸠尾”死穴,赵子原赫然一惊,正待闪身后退,陡闻甄陵青失声道: “爹爹——” 玄缎老人指出如风,却沾衣立停,掌指拂过赵子原衣袂。 他回头道:“什么事?”甄陵青呐呐道: “没……没什么……女儿不过觉到这等小事何须劳动你老人家?……” 赵子原心子一阵狂跳,情知自己业已幸运逃过一次大劫,全亏甄陵青那一声呼喊,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但他仍力持镇静,道:“有谢堡主。” 玄缎老人晶瞳神光一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赵子原,暗忖: “这少年来历不明,在麦十字枪府宅中,老夫注意到他态度一直十分暧昧,不知所图何为,抑有进者、方才他死穴受袭,竟似无动于衷,这份城府真是深不可测,可虑的是青儿为何袒护此人? 他寒声道:“青儿出来一下,我有话说。” 甄陵青唯诺,起身随玄缎老人步将出去。 赵子原余悸难消,望着两人的背影发呆,好一会才收回视线,猛一抬头,只见床边墙上挂着一口长剑。 他脑际念头转了数转,疾然取下那口长剑,抖腕一抽,一道蓝光辉映而出,森森寒气砭肤刺骨。 赵子原暗暗赞道: “好剑!” 仔细看时,剑身却已断了半截,显是为人以内力硬生生震断,使得他连呼“可惜”不已。 浏目下去,见剑柄上镌着一轮金芒四射的圆日,下面是一个小小的篆体“赵”字。 赵子原微微纳罕,想不通何以如此一口宝剑,会齐腰断去半截剑身,他迅速收剑入匣,放回墙上。 又过了片刻,甄陵青袅袅步回轩房,带着异乎寻常凝重的神色,玄缎老人并没有跟进来。 甄陵青用着奇怪的眼色盯住赵子原,冷峻地道: “爹爹适才告诉我,本堡发生了两件大事,两件都是昨夜发生的——” 赵子原对她的态度可真摸不着头绪,漫口嗯了一声。 甄陵青哼一哼,道: “你的冷静功夫倒相当到家,大约你此刻己编好故事,解释何故竟要出手点中本庄四名庄丁的穴道,并将他们移到隐蔽之处藏匿了吧?” 赵子原心忖原来他们四人已被发现,遂道: “不是我干的。” 那四名庄丁穴道被制,果真与他无关,是以他说得异常坦然。 甄陵青冷笑道: “当然你必须否认啦,可惜他们四人异口同声说就在你住的上房门前见到人影一闪,继后便不省人事……” 赵子原道: “那也不能指证就是我啊。” 甄陵青道:“巧得很,你才第一天住进来,事情就发生了。”说着一顿,续道: “还有一件,将近凌晨之际有人闯入黑牢,哼哼,我知道你又要说不是你干的吧。” 赵子原蓦地爆起长笑,道: “区区连黑牢在哪里都不知晓,姑娘竟会怀疑到我身上,当真荒谬之极。” 甄陵青怒声道: “荒谬么?姑娘倒要瞧瞧你是否故意混淆别人视听?” 话声方歇,提气一纵,欺近赵子原身前。 她玉掌徐徐抬起,触目瞥见对方那一脸迷惆的神色,不知如问芳心一软,她勉强抛开情感的波荡,道: “你走吧,小心自己的行动。” 赵子原哼哈一声,偶然离开轩房。 就在他步出后院时,堡外又发生了大事—— 在古堡外侧的悬崖上出现了一群人影,纵跃如飞地向古堡方向移动过来。 只见一个身量颀瘦,穿着奇装异服的中年汉子在前头飞奔着,另有四个僧人紧紧追蹑在后。 渐渐他们来得近了,那异服汉子有若一只飞鸟般纵过悬崖,平穿丛林,到了太昭堡前面不远处,突然停下了身子。 后面四个和尚随即追了上来,将那人团团围在核心。 旭日方升,迷漫低空的霜雾,渐渐散了开去,烹微的新阳,将堡前五人的身影投映出来。” 四名僧人俱都垂手而立,居中的异服汉子背向着东方的光艳,也是默然不语,双方就这么静静的停立着。 终于,异服汉子忍不住哼一声,开了口: “嵩山少室出来的和尚,敢情都生就一副锲而不舍的牛脾气啊。” 那四名僧人并不动件,当先一名白发老僧合什喧了声佛号道: “阿弥陀佛,施主此话有欠斟酌。” 白发老僧身着一袭灰色袈裟,长得眉宇慈熙,一望而知是个涵养极深的有道高僧。 异服汉子大笑道: “大师从少室峰起一直穷追在下到这儿,这话难不成还说错了么?” 白发老僧道: “施主停止身形不再奔跑,可是业已回心转意,愿意将自敝寺窃走的物事交还老衲?” 异服汉子道: “什么物事?” 他方始说完,老僧背后的一个中年和尚疾然叱道: “狂徒你少油腔滑舌,贫僧亲眼瞧见你利用游客身份,偷偷潜入大雄宝殿后面的内室,将挂在壁上的那把断剑取走!” 异服汉子打个哈哈,道: “不错,那把断剑是我拿的,但是在下委实想不到堂堂少林寺竟会敝帚自珍,拿把破剑当宝贝看待……” 那中年和尚叱道: “住嘴——” 异服汉子冷冷道: “这位大师有何见教?” 中年和尚正待启口,那白发老僧摇摇手,道: “那把断剑若要当奇兵利器果然一无用处,只是剑子乃是昔年鄙寺掌门方丈一位方外老友所寄存,怎能任由施主取走?……” 异服汉子道: “断剑的主人是谁?” 白发老僧道: “恕难奉告。” 异服汉子冷笑道: “大师不说,我难道就不知晓么,在贵寺内室里我曾仔细揣摩过断剑,见剑柄上镌有一轮弯月,下面是……” 白发老僧截口道: “依此道来,施主窃走断剑竟是有心的了?” 异服汉子但笑不语,那中年和尚忍耐不住,乾指道: “狂徒你将剑子交还咱们便罢了,否则……” 说到这里,猛然想到出家人不好口出重言,遂自住口。 异服汉子道: “如是在下说不呢!” 那中年和尚道: “施主若继续固执下去,咱们说不得只有得罪了!” 异服汉子冷冷地道: “很好!剑子在我身上,你们动手来取吧!” 中年和尚怒哼一声,口中喝声接招时,袈袖一分一拂,双掌已如闪电一般,上下夹攻了过来。 只听得阵阵掌风凌厉异常,异服汉子虽有戒备,仍不免心生凛意,左手疾然挥起,稳稳封住上盘,右手五指箕张,疾扣敌人腕脉。 中年和尚全不退避,双方硬碰硬触了个正着,轰然一声亮起,中年和尚打个跄踉连退数步,右肩袈衣已被对方划破,敢情异服汉子的手指利如刀刃,居然把和尚的皮肉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淌下来,顷忽间已将近肩处袈裟染成一片血红! 白发老僧上前一步道: “施主你好毒辣的手段!” 立刻,其余三名和尚齐然围了上来。 异服汉子却视若无睹,缓缓自怀中取出一支芦管长萧,仰首“呜、呜”吹将起来,萧声粗犷凄凉,使人顿有寒野苍茫,大漠空阔萧条之感。 白发老僧神颜一变,冲口道: “你——你可是来自漠北?” 异服汉子持萧继续吹着,萧声中,古堡倏然掠出一人,在空中一大回旋,端端落在吊桥前方不及一丈之处! 异服汉子停止了吹萧,大声道: “莫非是甄堡主来了?” 那人默不作声,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周遭气氛立时变得十分紧张沉重! 那自古堡掠出之人年事已高,身着一袭玄缎,踏着沉重的步子往异服汉子及众僧立身处行将过来,周遭鸦雀无声,空气登时变得凝重异常。 白发老僧见他不怒自威,顾盼之间自然流露出一种颐指气使的慑人气度,心中已将对方身份猜着了几分。 第十章 断剑风波 老僧抬起头来,远远朝玄缎老人一稽首道:“来者可是太昭堡堡主?” 那玄缎老人道:“不敢,正是老朽。” 白发老僧道:“老衲觉海,这是老衲侄辈释明、释法及释悲。” 说着伸手一指身侧的三名中年和尚,续道:“贵堡前一位堡主赵飞星与老衲有过数面之缘,至于施主……” 玄缎老人眼色微变,轻咳一声阻止对方续说下去,道:“原来大师便是当今少林达摩院首座,老朽有缘得见,幸何如之。” 他语声一顿,复道:“尔来江湖上已鲜见少林门人萍踪,今日突然睡临敝处,不审……” 老僧觉海望了异服汉子一眼,道:“老衲为追踪这位不知名的施主而来,请恕唐突打扰之罪。” 言罢,转朝异服汉子道:“施主居然当着老衲之前击伤本门弟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异服汉子淡淡道:“你想要怎样?” 觉海道:“老衲要你再走一趟少林——” 异服汉子愣道:“话请说个明白。” 觉海道:“施主先将从鄙寺窃走的断剑交还老衲,然后随咱们上少林见一见方丈,让老衲有个交待。” 异服汉子倏然放声狂笑起来,道:“说得好不轻松,可惜在下生就一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大师若欲强求硬取,嘿嘿,仅管动手罢!” 觉海面色一沉,道:“当真非要老衲动手不可?” 异服汉子狂笑不止道:“大师要追回失剑,只有走这一条路了。” 这会子一旁的释明及释悲已替受伤的释法包扎停当,三个和尚齐然围了上来,释明道:“施主狂得太过份了,你自信当得起觉海师叔铁掌一击么?” 异服汉子道:“当得起当不起单凭一句大话算得了什么?要么在掌上真碰两下就知道啦……” 释明沉声道:“自丧门神鲍青纠合流星四锤夜闯少林锑羽之后,许久以来,已不复听过有人敢说这种狂话了,即如……”异服汉子截口道:“在下既然说了又怎样?” 释明道:“施主先接我们一掌试试——” 语声方歇,三个和尚同时出拳,刹时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霍霍拳影,那少林神拳气势之雄煞是骇人。 异服汉子身处核心,待得对方拳缘击到,蓦地向后倒踏半步,再飞快一个侧身,竟从漫天交加的拳影中闪将出来,三个少林僧人连他的衣袂也未沾着,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三憎连忙收住掌势,反身以对。 异服汉子冷笑道:“该由你们接接在下这一掌了!” 他双掌一幌,呼呼连击数掌,三僧见他一招之中连变数式,方向角度都配合得恰到好处,直令人目为之眩。 三僧心子一凛,蓦地齐然大喝一声,再次发出了少林神拳,异服汉子毫不退让,双掌挥击,只闻四声巨震,漫天都是尘沙飞扬,异服汉子蹬足倒退数步,而三名少林僧却已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了! 异服汉子傲然道:“少林神拳,不过尔尔!” 释明等三僧全是掌骨折裂,他们挣扎着立起身来。 异服汉子道:“还要再打么?” 释法一张嘴方要说话,后面的觉海老僧接口道:“打自然是要打的,施主稍候,老衲要领教领教。” 他转身朝三僧问道:“伤势如何?” 释明望了两名师弟一眼,摇头道: “不碍事”。 觉海点了点头,面对异服汉子道: “施主你不但狂得可以,也做得太过了!” 异服汉子道:“在下一向我行我素,如果……” 觉海打断道:“好,不用多说了,老衲目下若不出手教训教训于你,施主眼中还有少林寺在么?发招吧!” 异服汉子猛吸一口真气,他虽是狂傲自负已极,但在少林三大住持之一的觉海大师前,却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只见他脸上神情已变得凝重十分,一掌徐徐抬起,运气而聚,掌心逐渐泛成一种不正常的碧蓝之色,那颜色就澄滢得和蓝草一般无二! 觉海睹状,心头为之一震,脱口道:“青纹掌!……施主是乌拉族人?……” 异服汉子冷笑不语,右掌一圈,猛然平击而出! 觉海大袖一拂,内家真力藉袖挥出,两股力道一触而散,异服汉子全然不退,身形忽地腾空而起,一掌劈下。 他一掌下劈之际,一股阴风寒气即由碧蓝的掌心噬噬透出,有似水起涟漪,涌出一波一波的青纹,那寒气每涌出一波便愈往敌手移近一分,到了第五波后简直成了一片模糊的蓝影,分不出什么是手掌?什么是身形? 就在这一瞬间,觉海陡地大吼一声,袈袖一翻一振,飕一响,一道阳刚掌力应袖暴迸而出—— “呜呜”怪响声乍起,光闪一盛又敛,紧接着啸声喝声嘎然而止,觉海仰身退到寻丈之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异服汉子业已发出了“青纹掌”,而觉海大师仍然好端端依立着—— 异服汉子下扑的身躯一滞,翻落下地。 他怪叫一声,道:“果然不愧是少林达摩院首座,再接住这一招!” 欲待再次挥掌而出,这刻左侧林木一阵簌簌,枝叶分处,一前一后疾步走出两个人来! 堡前诸人举目望去,但见前面一个长得浓眉大目,年约四十开外,后边的大约要年轻几岁,身材也较为矮小。 那浓眉大汉视线从场中扫掠而过,道:“胡五弟,适才发生的一切你都瞧见了?” 那“胡五弟”颔首道:“是瞧见了,那小子所施的生似乌拉族的‘青纹掌’,章二哥以为如何?” 那“章二哥”道: “我也是如此看法。” 胡五弟道:“那小子就是半月前,挟仗‘青纹掌’到咱们元江胡闹一通的那厮了,诚是冤家路窄,居然叫咱们在此碰着啦。” “两位来自元江么?”异服汉子面色一变,踏前三步迎着两人道。 那章二哥道:“在下元江派章岱,这位是咱五弟胡昆,阁下日前大闹元江时,咱两人适因事北行雁荡,回师门后始闻同门言及异服汉子想了一想,道:“不错,我上元江时没见阁下两位……” 那胡昆道:“尊驾到鄙派胡闹一通,听说为的要寻找一支断剑?” 异服汉子笑嘻嘻道:“啊,是我一时糊涂,以为那支断了半截的剑子是被贵派所收藏,现在我从少林寺找到断剑,才知道一场误会。” 章岱面色一沉,道:“就是这一句话么?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嘿嘿,尊驾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异服汉子道:“尔等也想动手不成?” 章岱道:“不动手要咱们忍气吞声么?尊驾你的姓名?” 异服汉子道:“在下狄一飞。” 章岱颔首道:“姓狄的,你我便在此地见个真章也罢。” 说到此地冲着觉海老僧一拱手,道:“章某悟越,大师请耽待则个。” 觉海情知章岱此举悉照江湖规矩行事,意思是要求自己答应让他架这根梁子,当下遂道:“好说,章檀樾尽管请便。” 章岱道:“如此章某谢过了。” 他更不打话,转过身来并举着双掌,一虚一实望准狄一飞胸口击出! 狄一飞冷笑一声,正待出掌硬架,陡见旁侧人影一闪,拦身在他面前,章岱一掌推实,立闻“滋”然一声亮起—— 定睛望去,却见那一直默立一旁的玄缎老人有若渊停岳峙般仁立在两个敌手中间,代狄一飞硬接下了章岱这一掌! 章岱沉声道:“阁下凭什么代姓狄的出头?” 玄缎老人道:“太昭堡乃老夫所有,老夫不欲在本堡附近有厮杀之事发生!” 章、胡二人及少林诸僧不意他会说出这话,不禁呆了一呆。 那异服汉子狄一飞闻言,纵声笑道:“嘿嘿,咱老狄早就料到甄堡主不会袖手旁观……” 胡昆首先按捺不住,道:“阁下莫非有意庇护姓狄的?” 玄缎老人阴阴道:“话说重了,胡壮士敢情连老夫的帐也不肯卖么?” 胡昆道:“你我素昧平生,胡某为什么要买这笔帐?” 玄缎老人道:“依此道来,胡壮士是未尝将本堡主人放在眼里了?” 胡昆道:“本堡主人?鸠占鹊巢也称得上主人么?胡某倒未曾想到这点。”语声一顿,复道:“胡某孤陋寡闻,只知晓太昭堡有一位主人,姓赵名飞星……” 玄缎老人晶瞳闪过一丝异样之色,道:“胡壮士,老夫要告诉你一什事——” 胡昆愕道:“什么?” 玄缎老人一字一字道:“今日你再也不能生离此地了!” 言罢举足朝胡昆一步步迫近前来,他足步虽然缓慢、却隐隐透出一股凌厉煞气,胡昆不知不觉倒退了一步,觉海神僧适时出声道:“施主且慢!”玄缎老人停止身子,道:“大师有何见教?” 觉海道:“方才老衲忽然想起,不久之前曾有一位自称司马道元者夜闯少林,也是为追寻那把断剑,当时施主亦曾在寺内出现,旋即失去踪影,老衲与寺僧因忙于应付那‘司马道元’,未尝留意施主行踪……”玄缎老干咳一声,道:“大师认错人了。” 觉海摇头道:“老袖自信眼力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玄缎老人低声一哼,道:“出家人亦有信口开河的习惯么?本堡昨夜有夜行人光临,如果老夫也硬指其人就是少林僧人,大师又将何以自处?” 觉海膛目无语,玄缎老人转向胡昆道:“姓胡的,你好生接招了!” 一伸手便往胡昆当头抓来,胡昆扬目看时,只觉漫天都是爪影,他心中一寒,呼地倒退寻丈。 胡昆瞥了对方腰际挂着的长剑一眼,道:“阁下有剑在身,缘何却不使剑?” 玄缎老人冷冷道:“你巴不得老夫用剑么?嘿,对付你,这支剑子大约还不须派上用场。” 胡昆怒极反笑,举掌一拍而出。 玄缎老人横身一闪,避过胡昆一掌,紧接着身躯暴进,单臂微沉,又罩着对方门面抓了下来。 他身法之疾,出爪之猛,简直令人无法置信,胡昆未明虚实,不敢直接其锋,遂仰身再退,情状甚是狼狈。 玄缎老人冷笑道:“纵令你一味闪躲,老夫也有办法取你性命!” 胡昆受激不过,晒道:“是谁闪躲了?口舌上损人算得什么好汉。” 玄缎老人目中杀气毕露,单掌冉冉举起,胡昆来不及有第二个念头,仓遽将全身功力运到双掌之上。 到眼下为止,玄缎老人一总才发过两招,却已予场中诸人以莫测高深的感觉,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在无形中透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意味,令敌手在下意识里不自觉会升起莫名的寒意! 胡昆虽则心中明明知道对方功力奇高,自忖没有分毫把握,但形势已如矢之在弦,不得不发,蓦然间,章岱一步跨了上来,道:“五弟且退,为兄接他一掌!” 玄缎老人道:“干脆两人一齐上吧。” 章岱面色一沉,正待反唇相讥,那玄缎老人左掌一伸,在胸前略为一停,又自平拍了过来。 章岱身犹在丈外,立时觉到有一种极其古怪的感受,仿佛自家全身上下及百脉四肢无一不在对方掌力控制之下,居然找不出任何破绽空隙可以化解,甚至暂时闪避其掌锋都绝无可能。 他身为元江派五大高手一,功力之高自不待言,但此刻身子被箝在对方怪异的掌力下,竟是束手无策。 旁观的觉海神憎亦瞧得暗暗心惊,忖道:“元江派尔来人才辈出,声势之大已渐与少林、武当等派分庭抗礼,单睹章岱身手已是武林罕见,想不到玄缎老人更是无法深测,他每出一掌,俱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招式,而且变幻莫测,使人无从捉摸,看来他若果下了杀心,章、胡两人是无法幸免了……” 一念及此,不觉替章岱捏了把冷汗。 章岱情知对方掌力无懈可袭,闪腾是毫无用处,在这性命交关之刻,本能中他大吼一声,双掌齐绷而出! 玄缎老人阴笑道:“困兽之斗耳!” 右手一圈一收,掌力又加紧了几分。 章岱自是不甘于束手待毙,双掌一振再起,他被逼出与敌偕亡的招式,不觉用上了十成功力。 两股力道一触之下,那玄缎老人一掌虽可稳取章岱性命,但自己也非为要为对方反击之力震伤不可。玄缎老人自始便已掌握战局,焉容走此下策,他掌式一变,恰恰向章岱那拼命的一掌迎出。 章岱奋力一接,突然一声怪叫,整个人有若陷入急流旋涡之中,随着敌手的掌力速转数圈! 玄缎老人阴笑不止,正待痛下杀手—— 一旁的胡昆瞧得双目尽赤,大吼道:“匹夫敢尔!”他身形如风,一掠而前。 同一瞬间,觉海也自喝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手下留情。”袈袖一扬,自丈外拂出一式,破空发出尖锐异响;那胡昆身形何等迅速,方跃至玄缎老人后侧,单臂微沉,便自劈了下去,欲迫对方收掌回来,拯救章岱于危机一瞬中…… 诅料玄缎老人头也不回,足步错间身躯转了半个侧面,便将觉海袖动卸去,继而单掌后翻,一式“倒挂金钟”反削而出。 “砰”一声巨响亮起,胡昆脚步浮动,被他掌劲击得践踏欲倒,倒退数步始拿桩站稳。 玄缎老人狞笑一声,一掌直劈而下,胡昆与觉海神僧欲救不及,唯有眼睁睁望着章岱任人宰割。 说时迟,那时快,玄缎老人一掌犹未击实,陡闻“咋唉”一声,左边一面丛木中一排横枝被人打断掉落下来,一条白影飞掠而出,瞬即逼近古堡之前,速度之疾,即如觉海神憎这等罕世高手,也只见到一抹光闪! 那条白影逞直冲入场中,诸人眼睛一花,依稀里但觉白气蒙蒙,一片模糊的影子一划而敛! 场外的异服汉子狄一飞,大叫道:“甄堡主留神此人……” 话犹未完,立闻“呼轰”巨响亮起,周遭砂石激射飞扬,气势之厉烈使得一众高手尽皆变色! 迫砂石尽没,玄缎老人已然飘至三丈之外,缓缓嘘了一口气,而章岱仍好生生倚立原处,一脸茫然不解之色。胡昆发愣了好一忽,始高声道:“二哥,你没有事么?” 章岱茫然摇头道:“没……没有……” 显然他弄不清自己何以能逃过这场大劫? 然而就在他的身后不寻丈外,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神闲气定,头上用白布蒙头罩着的白袍人! 那人自首至足都被白布裹住,在阳光照映下就像冰雪一样的晶莹雪白,只露出一双冷电般的眸子。玄缎老人眼色阴晴不定,阴声道:“相好的,你终于出面与老夫正式冲突了……” 那白袍人冷森森一笑,却不言语。 “呛”! 玄缎老人右腕一动,腰际挂着的长剑猛然抖弹而出,刹时寒光大作,他铁腕一振,剑子横胸倒持! 单就出剑的气势,便可看出玄缎老人剑上造诣实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少林觉海神憎及元江章、胡两人乃是武学大家,一瞧之下便齐然为之倒抽一口寒气! 那白袍人却似不为所动,他冷冷道:“亮剑了么?” 玄缎老人沉下嗓子一字一字道:“你——你也亮出剑子来,咱们在剑上见个真章!” 白袍人低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山高水长,后会有期!”最后一句话出口,双肩微拧,人已到了十丈之外,一眨眼便消失在众人视野…… 那白袍人身影已音,一众高手兀自愣立不动,良久觉海神僧始将视线收回,俯首沉思一会,喃喃道:“司马施主……司马施主……” 释明憎人低道:“师叔可知晓此人的来龙去脉?” 觉海摇头道:“那日老袖与他在大雄宝殿对了一掌,却未能辨出其人门路……” 抬目望见玄缎老人仍自持剑而立,剑身横摆抖颤不歇,他一剑在手便洋溢出剑手特有的奇异“杀气”! 章岱与胡昆才从阎王处捡回性命,心中余悸犹存,四道视线齐注玄缎老人身上,以防他再度出手。 觉海道:“施主依然准备赶尽杀绝么?” 玄缎老人撤剑人匣,环目朝堡墙四周转了一下,运足真气一声长啸—— 霎间,丈许高的堡墙上陡然出现了无数箭手,箭矢引满待发,支支指向章岱等人! 玄缎老人狞声道:“尔等听着,这数以百计的弓箭手汁分六队,只要老夫一声令下,劲矢将会不绝地发射出来,直至你等躺下为止。”章岱身躯一震,道:“你为什么不下令发箭?” 玄缎老人道:“老夫目下业已改变主意,尔等走吧,除非想尝尝乱箭的滋味。” 章岱一怔,觉海道:“阿弥陀佛,堡主莫不是耽心那位司马施主再度出现?……” 玄缎老人闻言,鹰隼般的双目凶光陡射。 章岱道:“阁下此举已与元江结下死仇,今日章某力不能敌,只有自怨学艺不精,他日……他日……” 他本想交待几名场面话,但是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遂朝觉海神僧一抱拳,偕同胡昆抽身而退。 觉海略一思量,亦自稽首道:“老衲这就回嵩山,向鄙掌门禀报追寻断剑经过,施主既是有心庇护狄檀越,可否见告大名?” 玄缎老人冷冷道:“老夫甄定远,大师回告贵掌门,就说老夫随时在本堡候教。” 觉海不再多言,领着受了伤的少林弟子去了。 玄缎老人甄定远看着少林僧人去,转过目光来道:“狄一飞,你可以将断剑拿过来让老夫过目了。” 异服汉子狄一飞伸手人怀取出一支断了半截的剑子,那剑身泛出闪烁不定的蓝光,寒气逼人! 玄缎老人接过手来仔细把玩着,只见剑柄镌刻着一轮小小的弯月,几朵浮云点缀于周围,下面浮雕着“司马”两个篆体小字。 玄缎老人甄定远喃喃赞道:“确是一把罕见的宝剑,可惜断去了大半截……” 狄一飞哈哈笑道:“少林虽然防范森严,狄某总算不辱使命。” 玄缎老人甄定远说了声“很好”,狄一飞问道:“甄堡主不是也保有一支断剑么?” 甄定远道:“堡内所收藏的乃是金日剑,目下这把寒月剑既已到手,就只剩下另一把了……” 歇了口气,复道:“另一把也是断了半截的繁星剑,若老夫所获得的消息不差,应该在武当的纯阳观里——” 狄一飞道:“堡主怎得而知?” 甄定远道:“先别追究这个,狄一飞你有兴趣再上武当与牛鼻子们周旋周旋么?” 狄一飞犹豫一下,道:“这是什么话?大事要紧,武当山我自然是要去的。” 说着举步缓缓离去,玄缎老人甄定远的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低声自语道:“三支断剑若能搜罗齐全,便可以和武老头争一日之短长了……” 他进得古堡后,迳自步向后院,却发现爱女不在小轩闺房内。 甄定远自白玉床左侧壁上取下那支镌着金日的断剑,迎着自窗口透进的阳光,摩掌了许久,低口吟道:“秋寒依依风过河,英雄断剑翠湖波……嘿哩,天下大约没有几人肯相信此事的可能性了……” 他将两把断剑并排挂在壁上,走出水轩,拦住一个婢女问道:“可曾瞧见陵青?” 那婢女道:“小姐与顾总领在花园中下棋哩。” 甄定远“嗯”了一声,在廊道上绕了两转,来到花园中,只见一株杨柳树下,坐着两人对奕,正是甄陵青和顾迁武。棋旁立着一名面貌清秀的少年悉心观战,却是昨日才人堡作客的赵子原,目光从枝叶缝隙中穿透过来,照在他那深不可测的脸上。 甄定远远远凝望着赵子原,心道:“这少年绝不会是个普通人物,真不知他混进堡里来有什么用意?” 他原想走上前去瞧瞧,此刻却已改变了主意,遂乘三人着迷于棋局心无旁顾之际,悄悄自另一个角度绕到树后,提身跃上近处一棵枝叶繁密的树上,没有发出丝毫声息足以惊动他人。 分开枝叶,方圆十丈内景物一览无遗,那一尘不染的石几上一面棋盘,盘上总共才稀稀落落数十子,甄陵青持白子,面上兴致盎然,再一瞧瞧棋面情势,白棋自偏角采半包围策略,稳稳占了上风。 甄定远瞬即将视线从棋局移到赵子原身上,见他默默倚立一旁作沉思状,似是对棋道甚有研究。 他暗暗忖道:“如果有人知道身为堡主的我,竟会鬼鬼祟祟躲到树上暗察一个陌生少年的底子,不审会作何感想?”只听甄陵青娇嫩的声音道:“该你着子了,阿武。” 顾迁武手拈黑子,不住东张西望,好半天才落一子。下到中盘,白棋优势已成,黑子陷入重重包围中,业已回天乏术了。 双方到了短兵相接的阶段,甄陵青似是胸有成竹愈下愈快,落子砰砰有声,相形之下顾迁武便显得滞顿十分,非特用时较长,而且无一子不是下下之着,局势遂愈演愈劣。 轮到顾迁武着子,又自沉吟不决,甄陵青不耐道:“你犹豫得太久了。” 顾迁武道:“还是姑娘高明,这局棋我败定啦。” 甄陵青虽则稳占胜算,反而露出悻悻之色,道: “阿武你的棋艺本来很高的,今日怎么了?脑子不灵光么?” 顾迁武期期艾艾道: “只不过……不过身子有些不舒服……”说话间又落了一子。 甄陵青摇着臻道: “不对,不对,这一子应该下在二四位上,否则偏角附近的十五子都要被我统吃了。” 她不等对方回答,复埋怨道: “你心不在焉,下棋又有什么意思?” 顾迁武唯唯陪罪,重新拈起黑子,正欲落到二四位上,忽然赵子原自旁指着棋盘,插言道:“顾兄,这里还有一个空格儿。”甄陵青白了他一眼,道: “喂,你懂个什……” 话犹未完,倏地面露惊色,下面的话再也出不了口。 顾迁武亦自抬起头来望着赵子原,满面都是惊疑,两人发觉赵子原所指的空格竟是死中求生、挽回大局之上着,其妙处较之甄陵青所指点的二四位又不可同日而语。 树上的玄缎老人甄定远收在眼里,忖道: “此子年纪轻轻,只下一着便见匠心,若不是生具极高的天份,兼受名家的熏陶指点,焉能有如此造诣?” 顾迁武道:“想不到赵兄还是个大棋手,失敬失敬。” 甄陵青见本已胜券在握的棋局,因赵子原一句话反使自己居于劣势,不禁心中有气,但她触目见到赵子原那略带微笑的漾洒脸庞,不知如何心底那股火气却发作不出来了。 赵子原不省得这位姑娘的心事,暗暗忖道: “我是睹人对奕,忍不住心痒难熬,才鲁莽出口,女儿家心眼较小,自然对我怀恨不已,可是她居然没有任何责骂的表示,倒不知为了何故?……” 甄陵青伸手将棋面拨乱,道:“这局不算,咱们重来过。” 顾迁武微微露出不耐烦的颜色,起身说道: “赵兄棋艺高超,何妨请他与姑娘对奕一盘?” 赵子原连忙推让道:“小弟这是班门弄斧,其实哪里是甄姑娘的敌手。” 顾迁武辞让不得,只有落座,道:“姑娘仍旧让我四子先着么?” 甄陵青道:“当然。” 两人又对奕起来,那甄陵青布局平实古朴,绝无短视取巧,隐约间大有前人之风,反观顾迁武之黑棋,打自开始起便一直居于不利地位,往往被迫得只有招架,而无还手之力。 棋势渐趋紧张阶段,甄陵青在中路连落数子,立刻大势底定。 顾迁武陷入苦思,甄陵青手拈白子,蓦地屈指一弹,棋子向后脱手而出,只听“嗖”一响,棋子落处居然毫无动静! 甄陵青道:“有客来了!” 顾迁武膛目道:“姑……姑娘说什么?……” 一言方了,花丛中“吱”一声轻响,步出那中年仆人天风,手上推着一张轮椅,残肢红衣人蜷缩地坐在其上。 顾迁武骤见两人出面,神色一变,旋即恢复常态。 赵子原自然不会没有瞧出顾迁武的异状,暗忖: “顾迁武昨夜蒙了面孔潜入石室,欲行刺那残肢红衣怪人,不料反为对方口发毒芒,伤了左肩,但瞧他现在仍安然坐在此地下棋,难道那毒气还未发作么?或者他另有辟毒之法?……” 来到近前,那中年仆人天风右手一摊,递过一棋子,道: “还与姑娘棋子。”甄陵青花容一沉,道: “令主人对奕棋一道也有兴趣么?” 那残肢红衣人坐在轮椅上道: “岂止有兴趣而已,老夫浸淫此道多年,久未与人对奕了,不期在此碰见同好,不觉技痒痒焉。” 说话间,赵子原注意到他昨晚业经卸下的四肢,此刻又已安装了上去,乍看之下,四肢齐全,若非自己碰巧偷窥出这个秘密,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来,只觉得他手足僵硬,不能有所动作而已。 那残肢红衣人目光转到棋盘上浏览一忽,道: “甄姑娘第九十七子乃神来之着,一举控制了整个中盘,甚是高明,但第九十九子嘛——” 他语声略为顿住,甄陵青接口道: “阁下以为如何?” 残肢红衣人道: “老夫以为九十九子应下在三三位,始能与前着各子配合乘胜追击,不致让对手有挽回颓势的机会。” 甄陵青满露不服之色,道:“是么?” 残肢线衣人道: “老夫自早岁起开始研磨古人棋谱,浸淫愈深,终于发觉棋道与武道虽异而实同,下棋落子讲求一气呵成,绝不能予敌方以喘息机会,至于武道也是如此,当你决定杀死一人时,务须衡略情势,或明击或暗袭,都不可有些许失误,遗下无穷后患……” 甄陵青秀眉微蹩,道:“阁下似乎是说教来了。” 残肢红衣人没有打理她讥讽之语,续道: “譬如以老夫昨夜遭遇之事来说,一位蒙面人持剑闯入石屋,口口声声欲对老夫有所不利……”话未说完,甄陵青已自吃惊冲口道:“怎么?老先生休得说笑,本堡……。” 第十一章 棋高一着 藏身于近处树上的玄缎老人甄定远听得分明,也不禁骇讶交集,心道太昭堡形势险要,防卫又如是森严,多年来几乎无人睡临,昨晚自己就在宣武楼附近发现敌踪,想不到竟还有人潜入石屋谋不利于残肢红衣人,假若他没有谎言造谣的话,这个现象就颇值得警惕了。 赵子原可没有想到那么多,暗笑道: “老狐狸露出爪牙试探来了!” 残肢红衣人道: “只是那蒙面人大约未能将棋道运用到武学上,虽则来势汹汹出剑向老夫连斫数下,但却后劲不继,反被老夫以毒芒伤了左肋,嘿嘿,那芒针倒非凡品,针尖上满喂毒甲天下的马兰之毒……” 那“马兰之毒”四字一出,诸人心子俱为之一寒,赵子原道:果是天下至毒,不知那身中此毒的人还有救没救?” 残肢红衣人阴笑道:“嘿,没有救啦,除非那人央求老夫与他解药……” 说到这里双目寒光斗射,盯住赵子原道: “小哥儿缘何要问这个?总不成那蒙面人就是你么?” 赵子原朗笑道: “阁下以为那人会是我么?” 残肢红衣人寻思一下,道: “不是你,不是你,否则岂非与老夫心中所想大有出人。” 他移开目光投注到顾迁武身上,后者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出声道:“老先生,你……” 残肢红衣人打断道: “方才老夫瞧出这位弟台棋力本颇为高明,就是过于魂不守舍,下棋之中最忌心有旁顾,否则落子稍有差失,便全盘尽墨了,嘿嘿……” 顾迁武一怔,转身欲走,那残肢红衣人却在这时忽然道: “顾总领,你的左臂摆动有些不灵活,莫非是肋上受了伤的缘故?” 骤然之间,顾迁武脸色大变,他不料残肢红衣人会绕着一个大圈子盘诘自己,一时无从答起,但他立刻微笑道:“不,只不过染上了一点小恙。” 残肢红衣人露出古怪的神色,道:“真是如此么?”接着又摆首晃脑,自言自语道: “老夫那毒芒一旦划破皮肤,毒性迅即蔓延开来,伤口附近泛成紫黑之色,并且肌肤将因而肿起……” 赵子原心念一动,望了望顾迁武一眼,果见他左肋上的衣服微微隆起了一块,不觉为他担心起来。 残肢红衣人朝中年仆人天风打了个眼色,那天风三两步走到顾迁武近前,道: “阁下何不将衣襟拉开,让咱们瞧瞧——” 语讫身躯猛地向前一躬,右手闪电般抬起,朝顾迁武肋上衣襟抓去。 他出手之快捷,直令人叹为观止,仓促间顾迁武不暇多虑,拧身倒退数步,“飒”一响,天风指缘扫过他的衣襟。 天风一击落空,毫不停滞欺身掠前,有如附骨之蛆,左手戟指点向顾迁武“中庭”大穴,另一手则再次抄向对方的肋旁。 这下双管齐出,手法、方位都配合得天衣无缝,顾迁武若要避免大穴被触,只有向左或向右闪身,那么衣襟非要被天风揪上不可,反之则胸前防卫洞开,大穴随时有被点中的危险。 就在这当口,陡闻赵子原大叫一声道:“树上有人——” 诸人间声霍然一惊,那无风双掌不由一窒,顾迁武乘机纵身跃开。 残肢红衣人道:“小哥儿穷呼瞎嚷什么?” 赵子原指着近处一棵大树道: “适才在下偶尔瞥见树上藏有一人……” 手上所指的正是玄缎老人甄定远藏身的大树,甄定远暗暗骂道: “这小子分明早已发觉我躲在此处,却不早不迟于此时才出声喝破,显见别有居心,莫不是他要设法为顾迁武掩饰,是以骤然出声分开红衣人主仆俩的心神?……” 他欲待飘身而落,公然在诸人面前现身,又碍于身份,自己贵为堡主,在堡内犹须藏首缩尾,窥察他人动静,岂不落人笑话,只是若长久呆在这里也不办法,一时沉吟无着。 甄陵青怀疑地望着赵子原,道: “你不要信口胡扯,想来……” 她的话旋被残肢红衣人打断道: “是不是胡扯,咱们立刻就可以揭破,天风,你跃上树去察看一下。” 中年仆人天风应了一声,拧肩冲身而起,陡见树上人影闪荡,“呼”一响,那甄定远不遑多虑,身子一晃,踏着树梢掠得远了。 甄陵青脱口呼道: “果然有人……” 天风在半空吐气开声,落下地来,残肢人问道: “瞧见了什么?” 天风摇摇头: “那人身法好不快速,我无法追上。” 残肢红衣人铁青着脸色,俯首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他缓缓道: “老夫本预定于今日离开贵堡,目下又改变主意了,芒针毒素蔓延后,经过四十八个时辰便是不治之症,那蒙面人若爱惜一命,可于今夜寅时再到石屋来,老夫或者大发慈悲送与他马兰毒之解药。” 赵子原心中暗道: “大发慈悲?哼,只怕是另有作用罢了。” 顾迁武面色连变数变,但仍力持镇静,不使自己发出声音。 中年仆人天风推着残肢人走了,赵子原忽然想起一事,在后面高声道:“敢问老先生一句——” 残肢人头也不回道:“问吧。” 赵子原道:“老先生既能够使用马兰之毒,敢问可是来自水泊绿屋?” 残肢红衣人阴阴道:“小哥儿你话说得大多了!” 一问一答问,中年仆人天风已推着轮椅绕过花园,走上廊道去了。 顾迁武朝赵子原投以感激的一瞥,也自转身而去。甄陵青待得他去远,方始转身朝赵子原道: “看来我是把你低估了,你是个相当可怕的人物。” 赵子原耸一耸肩,道:“在下但求与人和睦相处,姑娘竟有这种想法,很令我觉得遗憾。” 甄陵青哼了声,道: “甭假惺惺了,我难道猜不出你心中所想的么?” 赵子原微凛,外表他依然不得不故作轻松,道: “姑娘贵为堡主千金,呵呵,那知人之明自然是有的。” 甄陵青道:“你刻意欲挖苦我么?” 赵子原道:“姑娘多心了,在下焉敢有这个意思。” 甄陵青改变话题,道: “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袒护顾总领?” 赵子原一昂头道: “袒护他?我与顾兄一非亲,二非故,有理由为他袒护么?这话真是从何说起……” 甄陵青面色一沉,似乎就要发作,转念一想,却忽然幽幽叹了一口气,暗哑着嗓子道: “你——你心底埋藏有什么秘密,或有什么心事,可不可以对我实说?……” 说着,脸上不知不觉露出诚挚之色。 赵子原心中暗道:“说到秘密,我正要打听堡里所有一切不为人知的秘密呢,你倒反而先问起我来了。” 甄陵青低声又道:“只要你对我实说,我……我答应不向任何人透露……” 赵子原听到对方似乎不是作伪,而又不带丝毫恶意的诚挚语气,便再也不忍心刺伤她了,虽然他弄不清楚对方怎会一下子由盛气凌人转为低声下气,他忍不住暗暗地想道:“女人真是奇怪,你永远也摸不清她们情绪的变化,武冰歆和甄陵青不都是这个样子么?”当下道:“姑娘是太过多疑了,在下何尝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甄陵青陡然觉得一阵愤怒攻心,满脸涨成通红,可是面对着赵子原略带洒脱笑意的神情,不知如何却发作不出来,终于她一跺足,绕过赵子原身侧悻悻而去。 赵子原望着她的背影发呆,就在廊道上,迎面走来了玄缎老人甄定远。 甄陵青碎步上前道:“爹,方才你到哪儿去了?” 甄定远道:“在水轩房里,有什么事么?” 甄陵青道:“女儿与阿武在花圃中下棋,想不到竟有人隐身树上偷窥,而且阿武……” 甄定远哼哈一声,截口道:“有这等事?那人拿住了没有?” 甄陵青道:“追丢了……” 父女俩边语边行,转瞬已消失在廊道尽头,这时艳阳正炽,园中百花怒放,姹紫嫣红,每当轻风拂过,香气随风飘荡,赵子原身处此等情境,不觉心旷神怡,一时将身遭烦恼都抛开了。 万籁俱寂的黑夜里。 晚风带着凄恻萧索的寒意,呜呜在空中叫号着,夜色如雾,弥漫整个空间,将整座古堡给吞噬了下去。 又是赵子原活动的时候了,他悄悄从上房里溜将出来,匍伏在草丛中,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草梢覆在他的颊上,使得他有又痒又刺的感觉。 周遭寂静得怕人,偶尔有稀落的促织哀吟交穿其间。 蓦然,前面小径上足音跫然,赵子原屏息静气,眼睛紧紧盯住量音起处,他心中有一种抑遏不住的兴奋。 月色下,一条瘦长的人影投映的地上,然后“沙…‘沙”声起,那条黑影渐次向荒草及膝的幽径移动过去。 赵子原闷声不响地在后追蹑着,这时风声萧萧,加之前面那人只顾疾行,是以始终没有被他发觉。 那人到一处旷地,打量了地形一忽,自言自语道: “役错,就是这里了。” 他沿着一棵粗可双人合抱的大树,举步东行十步,又转向西行了五步,定下身来喃喃道: “不过半年役到,乱草都长得这么高了。” 赵子原凝目望去,藉着淡淡的月色,隐约可见那人身材瘦长,半百年纪,穿着一袭儒袍。 那老儒生哈腰拨开乱草,露出一块方形石板,他环目朝四面望了望,一手握住板上铁环用劲掀起,下面出现了一个洞口,黑压压不见其底! 老儒生轻声向下呼道:“老魏,你在里面么?”半晌不见回应,老儒生急促叫道: “老魏……老魏……” 少时,下面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 “曹士沅!是你么?” 老儒生压沉嗓子道: “我是士沅,老魏,天保佑你还活着。” 下面那沙哑的声音道: “姓甄的酷刑我领教过了,放心,我魏某人生就一副铁铸铜打筋骨,绝对死不了。” 老儒生曹士沅道: “你,你肩上的琵琶骨还被馄钢链锁着?” 下面那人道: “不怪姓甄的毒辣,只有怨咱家自己不争气,连琵琶骨都被挑穿了,瞧我丢人不丢人?嘿!嘿!” 说到最后忽然暗哑的笑将起来。 老儒生曹士沅默然不语,下面那人笑声一停,又道: “奚奉先怎么不见同来?” 曹士沅低道: “你问奚总管么,他已经和苏继飞联络上了,昨夜来过一次,却被姓甄的发觉,所以今夜换我潜进堡来……” 赵子原闻言,心子猛可震了一震,暗忖: 他提到了奚奉先与苏继飞两位前辈,难不成他们同是一路之人?…… 下面那人“嗯”了一声,道: “老曹你打听的事情如何?” 曹士沅放低嗓子道: “有了一点眉目。” 下面那人声音透出压抑不住的紧张: “说说看!” 曹士沅道: “据我探到的消息,姓谢的并没有死!” 下面那人惊啊一声,道: “老曹你又以讹传讹了,当年姓谢的在翠湖做案,杀死司马道元一门后,水泊绿屋的雇主立刻又买雇了姓武的与姓甄的两人,去击毙姓谢的灭口,试想一想,姓谢的剑上功力虽高,但能在甄定远及武啸秋二人联手下逃过一命么?” 曹士沅颔首道: “不错,除了传说中那几名武林神秘高人外,就只有甄、武两人联手,始能宰掉姓谢的了。” 下面那人沉声道: “姓谢的是不是真没有被甄、武二人杀死,姑且不去论它,就以灵武四爵而言,最近就有人发现四爵之一的太乙爵宛若神龙一现在芒砀山露过面,谁敢说这几位前辈不在人世?” 说到这里,他语气渐转沉重: “武林之中每逾数十年必有奇才,只因这几个人行踪太过神秘,功力究竟高到何等程度,从未有一人见识过,是以连他们生成什么模样,都无人知晓,但知有这么几个神秘的盖世高手,便是他们的轶事,传出来的也是绝无仅有的!” 下面那人道: “老曹你不借冒着重重险难,就为了对我讲这些掌故么?” 老儒生曹士沅道: “老魏,我此来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下面那人诧声道:“消息?”老儒生曹士沉沉声道: “奚总管计划于近日中联合少林、武当及华山诸派,问罪甄定远,相机救出老魏你,以咱们数人之力,不愁昔年那一段公案不被揭破,也好为业已过世的赵堡主尽点心力……” 洞内传出颓丧的声音: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广 曹士沅道: “老魏,此话是你说得出口的么,你往年的豪气何在?” 下面那人道: “不成,你们万万斗不过甄定远那头老狐狸,再说我这琵琶骨……” 曹士沅情急脱口骂道: “龟儿子的,老魏你别那么窝囊废成么?” 下面传出一声长叹,曹士沅正待劝说下去,陡闻一道冰冷的语声自左侧不远处响起: “好朋友!欢迎光临太昭堡!” 曹士沅听来人潜到近处,居然丝毫未觉,不禁惊得呆了,他霍然一个转身,只见七步之外端端立着玄缎老人甄定远! 甄定远双目泛出一股凌厉的杀气,道: “你姓奚还是姓曹?” 曹士沅吸一口气,道: “姓奚姓曹阁下管得着么?” 甄定远重重一哼,道:“看来你是姓曹了,那奚老头额上有个刀疤——” 他晶眸中射出的两道冷电,不住在曹士沉身上上下转动着,续道: “老夫杀人之前,照例要问清对方的姓名,也好先向阎王老爷通报一声……” 正说间,倏然大手一招,曹士沅立觉一股强劲无祷的掌力自四面八方直撞过来。 曹士沅心中紧张,不敢出手硬架,急切里蹬步向后闪退,甄定远嘿嘿一笑,揉身而上道: “若你能在老夫手底下走出十招,便让你走吧。” 他掌法一变,一招飞矢穿心掌,挟着飓风直向对方胸前拍去,曹士沅见他来势猛锐,心下大为震骇,只有闪身避开,右手五指一拂,反向玄缎老掌指脉门之上击去。 甄定远双掌一挫,尖啸之声顿起,俨然有若暴风雨之将至,掌劲徐徐逼近曹士沅前胸—— 曹士沅须发皆张,显见内心的激动,他单掌居胸连划半圆,两人对了一式,那曹士沅骇然一呼,身形打了个踬踣,蹬蹬蹬连退数步,到了四步之外,“喀”一声,仰口喷出一道血箭! 甄定远阴阴道: “你认命罢!” 地窖里传出“老魏”的声音: “怎么样?老曹。” 曹士沅举袖抹去唇角血渍,道: “没事儿,这一掌还打不死我。” 下面那人厉声道: “老曹,你千万要撑下去广 甄定远举步迫进,左手一探,又自递出一掌,曹士沅情知要逃也逃不掉,他心一横,挥掌迎了上去,刹时双方又干上了。 赵子原藏身之处距离大远,战况便无法瞧得分明,只隐约觉得两人掌力雄浑,周遭草叶被震得漫天横飞。 他强自捺住一颗忐忑不定之心,起念要悄悄走近一些去瞧个究竟,然而就在这时,忽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肿上—— 赵子原惊道: “顾兄!你……” 顾迁武按指在唇上嘘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张声,低道: “赵兄来了有多久啦?” 赵子原道: “没有多少时候,你呢?” 顾迁武细声道; “小弟么?现在才到。” 他轻轻抓住赵子原衣袖,道: “今早在花圃里多亏赵兄为我解围,犹未谢过。” 赵子原淡淡道: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顾迁武道: “小弟于昨夜闯入石室,行刺那残肢人的经过你都瞧见了?” 赵子原点点头,道: “顾兄的毒伤如何?” 顾迁武道: “那残肢人不是说过,伤者只有四十八时辰好活么?生死有命,老天爷既不要我再活下去,我也只有认了。” 赵子原见他只此一语,便将生死大事轻淡描写过去,这是何等恢宏胸襟,不禁心折不已。 这会子,旷地那边忽然一声暴响亮起,曹士沅被敌手一掌震退数步,身形一阵踉跄,几乎倒在地上。 甄定远沉道: “这是第七招,曹某人你还撑得过三招么!” 曹士沅面色由青而白,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显已无力再战。 赵子原抬起头来朝那边张望,只见玄缎老人,一步步踏前,他这时要取曹士沅性命易如反掌,不觉为曹士沅捏了一把冷汗。 身边的顾迁武放低声音道: “咱们得想办法救这曹前辈一救——” 赵子原心想这话应该是自己说的,岂料竟出于顾迁武之口,惊诧之余,呐呐道: “但……顾兄……顾兄你是本堡银衣队总领……” 顾迁武摆手道: “详情我以后再告诉你,目下救人要紧。” 他沉吟一下,续道: “日前我在附近发现一条秘密地道,连甄堡主都未知晓,待会儿你我一齐现身出去,你往东行,小弟则迂回绕向西侧,这个方向距甄堡主较近,他瞧见咱们两人往不同的方向跑,稍为犹豫之后,必会向小弟追来——” 赵子原道:“然后呢?” 顾迁武道: “只要甄堡主这么一犹豫,我已经藏人那条秘密通道去了,就是将整座古堡搜翻过来,也不会将我找到。” 语声一顿,复道: “赵兄是否愿意帮忙?” 赵子原突然觉得热血上涌,激动地道: “在下正要问顾兄同样一句话呢。” 顾迁武面露喜色,道: “那么?咱们是朋友了,是不?” 说着伸出右手来,赵子原一怔,旋即领会他的意思,遂将手递出,两只手紧紧握了一握,那自对方手掌中传出的豪放友情,有如醇酒一般流入两人心田。 顾迁武道: “赵兄,起——” 他打了个招呼,两人同时自草丛中窜出,顾迁武改变嗓子扬声道: “姓甄的老杂种!有种跟我来!” 喝声里,身子一振,朝西面迂回绕去,同一忽里,赵子原亦自往另一个方向掠出。 甄定远一掌就要将曹士沅收拾,这时乍见两条人影窜起,掌势不由一窒,沉喝道: “哪个崽子?” 这一停顿间,二条人影各分西东,已掠出了寻丈之远。 顾迁武唯恐甄定远不抽身追来,他接着又大叫了一句: “老匹夫!你敢跟上来么?” 甄定远何等心机,立刻悟到对方分明有意引开自己,他双目一转,骤然下了决定,身子一纵,不追向破口叫阵的顾迁武,反而往赵子原追去! 甄定远这一走,旷场上只留下愣愣而立的曹士沅,眼望着在黑夜中兔起鹘落的人影发呆。 下面洞窟里那“老魏”叫道: “老曹,你不走更待何时?” 曹士沅何尝不知不能再蹉跎下去,否则便永远没有走脱的机会了,他朝洞内拱了拱手,痛苦地道: “老魏珍重。” 他将石板盖下,幌身一掠,没入苍茫夜色中。 且说赵子原放足飞奔,出提三四丈远,陡觉背后风声斐然,百忙中回目一顾,见甄定远正紧蹑在后面,这一惊诚然非同小可! 他做梦也想不到甄定远会舍近以求远,追向自己,殊不知这正是对方心思机敏过人之处。 甄定远一身轻功好不骇人,但见他随意三两个起落,登时将距离拉短许多,口中冷冷道: “前面的朋友不要再跑啦,当老夫追不上你么?” 因为夜色黝黑,是以他还未将赵子原认出。 赵子原没命狂奔,突觉眼前一花,一条人影挡住去路。 那人约莫中等年纪,一身文士装柬,望着飞掠而来的赵子原冷冷道: “小子何故狂奔不止?” 赵子原那有余暇与他多口,心中一急,足步微微顿住,后边甄定远可没有丝毫顿滞,身形迅如掣电掠将上来。 中年文士恍然若有所悟的“嗯”了一声,身子未见如何作势便自提升而起,从赵子原头顶跃过,在空中凌虚踏上数步,丝毫没有提气换气的耽搁,便到了五丈开外…… 赵子原几曾见过这等轻身提纵功夫,他骇讶得几乎忘形大呼。那中年文士在远外将甄定远截住,沉声道: “阁下可以止步了!” 甄定远眼看可以追获前面那人,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半路又杀出一个程咬金横加阻拦,当下只觉一阵急怒攻心,疾起一掌便往对方中腰劈去。 中年文士信手一挥,登时将甄定远一掌化解开去,他一举手一投足都似蕴藏着惊世骇俗的深厚功力,甄定远乃是一代武学大家,哪会瞧不出来,一击罔效之后,便不再贸然出掌。 他不断思索眼前这中年文上的身份,顷忽里脑际掠过千百个人名,但却没有一人有此可能,当下道:“尊驾何许人” 中年文士道:“老夫要向你打听一事——” 他年事不见太高,自外表模样观之,充其量不会越逾四十,却是口口声声自称“老夫”,令人听来相当刺耳。甄定远愣道:“但说不妨。”中年文士一落一字道: “老夫想要打听,一支镌着金日的断剑——” 语声未尽,甄定远霍然而惊,道: “尊驾语中所指的是什么?老夫完全不懂。” 中年文士道: “既然如此,老夫只有自个儿搜寻了。” 他足步一起,晃眼间便已掠到了数丈之外,朦胧中只见灰色模糊一片,那身法之疾,步履之奇,简直使人无法置信! 甄定远哈哈笑道: “尊驾未免太狂妄,太昭堡岂容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么?” “呼”一响,也自举步追上。 远远传来中年文士的声音: “谁说老夫要走了?” 语声亮处,已在十丈开外,甄定远提身纵前,身形有如鬼魅般一闪而过,那等速度,较之中年文士竟似不逞多让! 远处立着的赵子原只瞧得目瞪口呆,如非亲眼目睹,他哪里肯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身法。 好一会他才猛然想自己应该走了,否则甄定远若半途折回,他非特得暴露身份,抑且有杀身之祸。 然而就在赵子原迈步欲行时,目光偶尔向后一膘,倏地发见那中年文士不知何时已折了回来,立在他肩后不及三尺之地,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暗忖: “这人欺身到自己背后,居然点息全无,可笑自己犹懵然未觉,若对方有心杀死自己,这一命岂非丢得不明不白?……” 那中年文士双眼一动也不动的瞪着赵子原,默然不语。 赵子原内心暗暗发毛,道: “阁下何以去而复返?” 中年文士不悦道; “小子你多大年纪,当着老夫面前,连一声老前辈也不会叫么?” 赵子原本待反问道:“阁下又有多大年纪?当得上这一个‘老’字么?”但他天性深沉,所以立刻隐忍下来,遂朝中年文士躬身一揖,道:“多谢老前辈相救之恩。” 中年文士面色稍霁,道: “这才像话些。不过老夫本意不在救你,是以大可不必说那句‘谢’字。” 赵子原道: “小可倒不以为然,有道是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便当涌泉以报,老前辈虽无施恩之意,却有施恩之实,异日……” 话未说完,中年文士不耐打断道: “甭啰嗦不清了,什么古言谚语,老夫听得多了,那完全是一派胡语,看来小子你倒有几分迂不可教。”他想了想,复道: “但是你模样长得倒不像说话那么迂腐令人讨厌,咱们见面亦称得上有缘,我老人家便指点你一两手也罢。” 言讫,足步在寻丈方圆内连行十余步,身形犹似斜风下飘荡的柳絮,瞧得赵子原目眩神迷,分不出他的身子到底向何方摆动—— “呜、呜”一阵疾凤疾转而过,那中年文士纵身一起,迳自扬长而去。 赵子原骇讶过甚,反而冷静下来,俯身一瞧,附近坚逾钢石的地上留着十数只凌乱的足印。 那些足印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却蕴含玄妙的变化,赵子原一时无从琢摸,只有暂将步位默记于心。 回途中,他情不自禁问: “这人是谁,武功之高居然连甄堡主也奈何不得。” 赵子原搜遍枯肠,始终想不出师父曾经提过这么一个人,他满怀纳闷回到上房时,忽然又遇到了一桩奇事。 推开房门,一条窈窕人影立时映人他的眼帘,赫然是那容颜虽艳而神情冰冷的武冰歆!赵子原心子一震,脱口道:“武姑娘……是你……” 武冰歆双瞳剪水,在赵子原身子上下转动着,一面自腰侧抽出马鞭,缓缓圈成个吊人皮结。 第十二章 马兰之毒 武冰歆慢条斯理将手中皮鞭圈成吊人圆结,右手握住鞭尾,指尖微微用劲让皮结一摆一摆地左右摇动着。 赵子原见她突然出现室中,心里那一份惊讶自是不在话下,脱口道: “武姑娘,你……你怎么来到这里了?……” 武冰歆冷冷道: “我来不得么?” 不知如何,赵子原每与武冰歆相处时,总有恍若置身冰天雪地的感觉,对方那冷酷的词色尤令他难堪不已,只有沉默以对。 武冰歆见他默不作声,勃然怒道: “一见到姑娘,你便感到心烦讨厌是吧?” 赵子原心中嘀咕道: “你有此自知之明最好,其实你那颐指气使,目空一切的态度很难博得他人的好感。”口上淡淡道:“区区岂敢。” 武冰歆姣好的脸庞上因愤怒而泛红,道: “甭言不由衷了,姑娘也不在乎你对我有怎么一个看法,只是你若敢违拗于我,哼,可有苦头够你尝的。” 说出这话,立刻便后悔起来,暗忖: “我真的不在乎他对我的看法么,男子汉大丈夫怎没有自尊?他屡番遭到我的侮辱,兔不得怀恨于心,这原是人情理所当然的啊……” 赵子原道:“姑娘不是说过,十日之后再行来此指示我行事机宜么?” 武冰歆道: “我提前来,为的要警告你一事——” 赵子原诧道: “警告在下?” 武冰歆沉道: “近日我无意在江湖上听到一道风声,据说水泊绿屋的神秘主儿正作客于太昭堡……” 赵子原心口一震,脱口道:“水泊绿屋?” 武冰歆道: “水泊是个地名,但武林中却无人知其所在,如果传闻有错误,水泊绿屋的主儿也在太昭堡里,那么你的处境便很危险了!” 赵子原勉强捺下心中的激动,故意装作不懂道: “在下不省得姑娘语中之意。”武冰歆沉下嗓道: “孤陋寡闻如你,自然不会懂得,且说你可曾在堡内见到一个四肢不能活动,终日坐在一张轮椅上的红衣人?” 赵子原颔首道: “今午我在花圃中,曾遇到这么一个人。” 有关他在石屋外面窥探红衣人卸肢的一幕自是不便明言,遂略去不谈。 武冰歆道: “此人便是来自水泊绿屋,碰见他时最好敬而远之,若不慎招惹于他,必有奇祸临身,你务须记住了!” 赵子原垂下限帘,默默对自己呼道: “残肢红衣人是从水泊绿屋出来的,目下业已确定了,只不知此人与昔年那一段公案究竟有何牵连?” 武冰歆见对方默然不应,尽道: “喂,到底你听明白了没有:闭着眼尽想些什么?” 赵子原道: “在下正在想:缘何姑娘对区区一命变得如此关心,居然一惜路途迢遥赶来示警。” 武冰韵用着奇特的声调道: “你想不出原因何在么?” 赵子原寻思一下,恍然若有所悟地“啊”了一声,道;“是了,姑娘所以对我寄以关切,自然是为了惟恐我惨遭横死,再也无人能为你完成那件事的缘故,这道理本十分简单,可笑区区一时竟不能领悟。” 武冰歆气得全身发抖,道: “你……你该死!……” 她皓腕一抖,皮鞭飞扫而出,赵子原欲避及及,鞭尾吊人皮结,从他的头颈套过,恰正将咽喉勒住。赵子原错愕道:“在下又说错了什么?……” 武冰歆怒哼一声,手上稍一用劲,鞭结直缩,赵子原喉咙被结头勒紧,登时觉得胸中窒闷十分,面色逐渐泛白? 但他已经习惯于对方那冷热无常的性格,情知自己若予抗拒,所受到的折辱将更甚于此,因而始终静立不动。 鞭结愈收愈紧,赵子原只感连呼气都异常困难,面上颜色次渐由白而灰,双眼暴突;武冰歆瞧他形象可怖,虽命在须臾,却坦然毫无惧色,不知如何芳心一软,抖手收回皮鞭。赵子原呛口气,道:“险些我就得在姑娘的马鞭下魂归冥冥……” 武冰歆冷冷道; “终有一日,姑娘火起来会把你活生生勒死在皮鞭之下。” 赵子原苦笑道: “咱们谈得好好的,姑娘怎地突然发起怒来?” 武冰歆道:“姓赵的,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天下第一号笨人?” 赵子原毫不在意道: “在下天性鲁钝,姑娘此评许不过份。” 武冰歆哂道: “瞧来你已是无药可救,我一时瞎了眼睛竟会找你办这件事赵子原道: “姑娘若要收回成命,现下还来得及。” 武冰歆冷哼道: “敢情你处心积虑要摆脱掉这份差事,哼哼,我偏不叫你趁心如意。” 赵子原苦笑不语; 武冰歆道:“事情进展得如何?” 赵子原道:“在下依照姑娘嘱咐,力求与堡主的千金接近……” 武冰歆打断道:“如果甄家女儿对你有好感,那么你便可藉口混进她的卧室,暗地里察看有无一把断了半截的剑子?” 赵子原匆忙中没有听清她后面那一句话,便道: “这个倒是好办,甄姑娘的闺房,今日凌晨在下就曾进去过一次。” 武冰歆心底猛然涌起一股妒意,她忍不住尖刻地道: “呵,原来你还是调情能手,来此不过数日,便成了甄家女儿的人幕之宾!失敬失敬。” 说出这话,她立刻发觉自己内心委实紊乱到无以复加,一方面要求赵子原设法去亲近甄陵青,以便完成那桩差事,而另一方面她却暗暗希望对方能拒绝此一要求,甚或无法将这事办成,似此矛盾的心绪,她自家也解释不出其所以然。 赵子原沉声道: “人幕之宾?这是哪里话来?” 武冰歆亦觉失言,心道自己适才怒妒交集,大夫平日之矜庄自恃,赶紧岔开话题道:“然则你可曾在房内瞧到支断剑?” 赵子原心念一动,道: “是有这么一支齐腰断去半截的剑子啊,姑娘怎么知晓?” 武冰歆神色陡然变得沉凝异常,道: “你自信没有看错么?”赵子原道: “那把断剑就挂在卧房壁上,因为地位十分惹眼,我下意识里多打量了两眼,见到剑柄上镌着一轮圆日,下面是一个篆体‘赵’字。” 武冰歆低道:“金日剑?!你所见到的便是金日剑。” 赵子原道: “好好一口宝剑,竟为人扳断半截,真是暴诊神器了。” 武冰歆恍若未闻,喃喃自语道: “看来姓甄的果然有与爹爹逐鹿争雄的野心,三把断剑若被他搜罗齐全,事情可就不妙了。” 当下道:“近数日内,你得想办法再潜进卧房,将那把断剑偷窃出来——” 赵子原呆了一呆,道: “这个……这个……” 正自呐呐,陡闻“吱”一响,房门被推了开来,一条纤小的人影一闪而入,定睛望去,却是那堡主千金甄陵青! 两人乍见甄陵青突然踵临上房,错愕之情真是莫可言状,赵子原打着牙巴骨,良久才进一句: “甄姑娘?!你——” 甄陵青面罩寒霜,不由分说劈面便给了赵子原一个巴掌,夜静人寂中发出“叭”一声脆响。 她用力颇重,赵子原颊上瞬即泛现五道深红的指印,条条血丝自唇角渗出,他摸了摸有如被热铁烙过一般火辣辣的两颊,情知对方已完全听去自己与武冰歆所说的话,讪讪道:“甄姑娘,且请听我一语——” 甄陵青咬紧银牙道: “和你这寡情薄义的小贼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早就怀疑你来此另有目的,哼,果然不错!。”一扬手,劈劈啪啪又赏了赵子原十数个耳光。突闻一旁的武冰歆冷冷道;“住手!” 甄陵青瞟了她一眼,尖声道:“姑娘整治这小贼,贱人你便瞧不过眼了是吧?” 武冰歆满脸俱是不屑之色,道; “贱人这话岂是你叫得出口的么?甄丫头你放明白些,姓武的一家人可都不是好惹的!” 甄陵青反唇相讥道: “姓甄的就好惹么?今日姑娘若不将你们这对狗……狗男女杀了,也在为——在为……”武冰歆打断道:“试试看吧!” 甄陵青更不打话,玉手徐徐抬起往武冰歆直劈而去,掌到中途倏然硬生生转了个方向,击向立于自己右侧的赵子原。 口中喝道:“小贼倒下!” 此刻她已将赵子原恨极,一出手便是凶险致命的招式,丝毫不留余力,赵子原自然识得厉害,慌忙侧身后闪。 他应变虽称快捷,却仍避不过对方那疾逾掣电的掌指,只闻裂帛一声,赵子原胸前衣袂撕裂一片,迎着窗外透进的夜风飘动不已,他不禁骇然色变,急切间身子一蹲,藉腿腰之力蹬步再退。 甄陵青娇躯猛地向前一欺,玉臂微抬,居中拂去。 赵子原只闻一股淡淡幽香沁鼻而至,他心神一荡,陡觉全身大穴皆被罩在这拂之下,自己犹不及站稳身子,对方那拂袖劲已逼到他的胸前。 这一忽里,陡听武冰歆娇喝道: “甄陵青,姑娘叫你住手!” 身立原地,伸出纤手不疾不徐拂了一圈,甄陵青正自抢攻之际,忽觉后脊生凉,她不假思索,屈时往后直撞。 两股力道一触而散,甄陵青背上压力登时一减,但身躯却为圈引之力带得朝左后移开几步。 如此一来,武冰歆的出手便收了牵制之效,赵子原得以缓过一口气。 甄陵青回身面对武冰歆道: “姑娘就先杀了你,再行解决那贼也是一样。” 武冰歆冷声道: “杀人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哩,甄大小姐,你空说大话也不怕夜风闪了你的舌尖儿么?” 甄陵青柳眉倒竖,愤怒得说不出话来。武冰歆好整以暇复道: “论起武功,你是绝非本姑娘之敌,除非甄老头亲自到来,不然今夜休想……” 话尚未说完,蓦然房门无风自摇,一条人影宛如鬼魅一般一闪而入,沉声道: “老夫这不就来了……” 武冰歆霍然一惊,不自觉倒身连退三步,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赵子原横目一瞥那玄色人影,分明便是玄缎老人甄定远,神色亦自一变,心中暗叫“苦也”,忖道: “这老魔头一来,我岂不是万无生理了?” 武冰歆吸一口气,冲着玄缎老人一福道: “甄前辈别来可好?家父要小女子代向你老问安。” 甄定远仰首一阵狂笑,道: “妮子你镇定功夫倒是相当到家,令尊就着你半夜潜进本堡,问候老夫这一句话么?”武冰歆一时无语以对,甄定远转朝赵子原泪,“想不到小子你竟是武家派来卧底的,嘿,老夫先时还误以为你与那业已魂归九泉的赵飞星有关……” 赵子原心子一阵狂跳,忖道: “此人心思缜密,纵非今日事败,我住堡里终会被他瞧破底细,到时我将遭遇到什么样的命运,就很难说了。” 他口中故作淡然道: “阁下明察,区区在江湖上流浪厮混,一事无成,此番蒙令媛收容……” 甄定远截断话头道: “甭顾左右而言他了,小子你底子已被揭穿,犹能冷静如斯,城府之深可说是老夫生平所仅见,可惜——”他语声故意一顿,赵子原道:“可惜什么?”甄定远道: “如此一个前路正大有一番作为的少年,却命里注定了要从此沮殁,你说这不是很可惜么?” 赵子原瞧他口蜜腹剑,那感情洋溢的语气就和痛悼知友故人之骤逝一般无二,不觉对对方心术的险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武冰歆插口道: “前辈莫非欲亲自出手杀掉此人以泄忿?” 甄定远道: “小妮子,你是深知老夫之心,嘿嘿,深知老夫之心……” “嚓”地一声脆响扬起,他竟动起兵刃来—— 甄陵青瞪大眼睛,惊愕道: “爹,你怎么了?这小……小贼值得你用剑么?” 那甄定远向来自负异常,如非遇到足与自己为敌的对手绝不使剑,照例是以掌应敌,可是他剑若一出匣,却鲜少令对方逃出剑下,甄陵青曾和赵子原交过手,深知后者武功有限得很,但爹爹却慎重其事的拔出剑子,似此反常之举,顿时使她惊得呆了。 甄定远那鹰隼般的目光停留在赵子原身上好一忽,点头道: “不错!纵令这小子武功泛泛不堪一击,仍然值得我用剑!” 他此言不啻表示十分看重赵子原的意思,但赵子原依旧不为所动,平平淡淡地道: “大丈夫本当死于刀剑之下,敢不成全阁下心愿,奈何区区生性最是贪生怕死,看来这场架是打不成了。” 他隐隐拿话把对方扣住,甄定远哪里会听不出来,暗骂道: “好厉害的小子!”当下道:“这句话很有份有量,可惜遇到我不过白费心机。” 语落,蓦地一弹长剑,有如夜空闪电似直挑向赵子原左胸。 他剑犹未到,自剑身上所透出凌厉莫名的杀气便先期涌向敌手,赵子原心子一凛,忙纵身向后倒退。 甄定远长剑一挥,迅即追击,他剑上造诣之高已到了信手拈来全是妙着的地步,这一招看似轻松写意,实则从出剑速度及剑上取准功夫着眼,无一不是险极妙极,旁观的武冰歆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寒气。 她暗忖道: “就凭这一剑,便可略窥甄老头剑术之全豹,水泊绿屋主人尝誉他为从谢金印以后使剑第一大家,似乎并不为过,爹爹若以一对一与他搏斗,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赵子原一阵慌乱,一面挥手封出一掌,一面抽身盘旋疾退,顷忽问他已退到墙角边缘—— 他开始绕室不断游走,沿墙连绕三个大圈,甄定远阴笑一声,手中之剑倏然收回再发出去,姿态潇洒自如,绝无丝毫滞顿,那剑身“嗡”“嗡”发震,一忽里,甄定远已刺出十余剑之多,剑剑不离敌手胸前要害。 赵子原冷汗涔涔而落,他当机立断,左手拇指疾地一扣一弹,“嘶”一声响,一道指风应手奔出。 这“旋叶指力”一出,剑身登时被击得偏拨了几分,玄缎老人甄定远微微怔了一怔,道:“小子,你手底下倒还有两下子啊!” 他稍一抖腕,立见光涌霞生,剑尖颤动间,恍若有千百支利剑分从四面八方同时击向赵子原身上。 在这等情势下,赵子原要逃过甄定远的剑尖,简直是难比登天,眼看对方一剑已在胸前不及二寸处构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剑网,随时都有刺实的可能,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道念头闪过赵子原脑海。 赵子原上身下意识向左一斜,双足凌空左右虚点,步履有如行云流水,霎时,一种极其古怪的呜呜声响自霍霍剑影中透了出来,仿佛是流泉溅珠的鸣呜,片刻后却变成狂风呼啸一般!甄定远大喝道:“着!” 他双目如炬,一剑还往前推实,剑光随着他手上动作暴然伸吐,那奇异的尖嘶之声立刻又响了起来。 但见人影交错飞掠,甄定远那势可拦江断流的一剑居然刺了个空,三步之外,赵子原双掌抱胸而立! 甄定远面上寒如冰雪,用着出奇低沉的语气道: “太乙迷踪?!太乙迷踪步?!小子你与灵武四爵是什么渊源?” 那“灵武四爵”四字真是掷地有声,数十年来,“灵武四爵”、“燕宫双后”及“摩云手”等几位神秘盖世高手,被武林中人绘声绘影,渲染成神话中的人物,几乎无人敢于相信他们的存在,但此刻甄定远竟当着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叫出这个名字,甄、武两姑娘不禁惊得目瞪口呆!甄定远寒声又道: “小子你不必隐瞒身份,太乙爵到底是你什么人?” 赵子原亦自错愕不止,方才他在危机四伏里,灵机一动,施出那以老前辈自居之中年文士所教的步法,急切里救了自己一命,想不到对方却指认是太乙爵的太乙迷踪步,他脑子一片迷乱,直似坠入了五里雾中。当下漫口应道:“无可奉告。” 甄定远冷哼道:“再试一试便知底细——” 一振铁腕,寒光绕体,长剑徐徐向前挑出。 剑尖到了赵子原胸前五寸之外,陡然加快速度,堪堪就点到对方心口,赵子原如法炮制又是一个斜身,凌空踏步自剑尖下闪过,甄定远乃是何等武学大家,他有了一次前车之鉴,立时就摸出那步法精髓所在,只见他剑势一转,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忽反弹出了一剑—— 这一剑自斜角弹出,不知如何赵子原忽然发觉足步去路恰被封住,略一迟疑问,甄定远剑尖已然抵住他的胸口—— 甄定远冷笑道: “看来小子你仅是学到了两套三脚猫的架式,嘿,能够死在老夫剑下,也算是你的造化了。” 他剑尖始终紧紧抵住赵子原胸口,正待穿肤刺人,那默立一旁的甄陵青睹状,陡地花容失色,张口“啊”了一声,却说不出话来。 武冰歆及时喊道:“慢着!” 甄定远一剑去势微窒,头都不回同道: “武丫头稍安毋躁,待老夫打发了这小子,再转来收拾于你,你们两人死在一处,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 武冰歆无缘无故面上一热,道: “甄前辈听着,刻下家父率同留香院二十四名高手,正等候在古堡外面,设若一个时辰内小女子不能安然出堡,他们便自堡门一路打将进来,那时咱们甄、武两家扯破颜面,甄前辈必定知晓会有如何一个后果。” 甄定远哈哈笑道: “武丫头你甭虚张声势,故意放出空气……” 话犹未完,屋倏地传来一阵凌乱的足步声,三名身穿银衣的中年汉子匆匆掠了进来! 甄定远嗓子一沉,道: “什么事如此慌张?” 那为首一名银衣中年汉子朝甄定远躬身一礼,气急败坏地道: “启禀堡主,堡前暗桩发现二十余名身份不明人物,行踪颇为可疑,属下……” 甄定远接口道: “知道了,你速通知第一道桩兄弟全力戒备,提防意外事变,另率银衣队护卫巡逻四周,遇有外敌人侵,立刻发动堡内机关埋伏,快去!” 三名银衣汉子齐声一诺,转身步出;甄定远忽然想起一事,喊住三人道: “迁武呢?他怎么不来报告敌情?” 那银衣汉子道:“夜来便不见顾总领踪影,属下初以为他随侍堡主左右,目下始知不然,正准备去找他——” 甄定远一挥手,三名银衣汉子鱼贯退了下去。 赵子原暗道:“顾兄可能藏人地道去了,但是他为什么还不露面?” 只闻武冰歆道:“家父在堡外想已等得不耐烦了,甄前辈作何打算?” 甄定远眼色阴暗不定,忖道:“现在事情犹未布置就绪,若与武啸秋公然决裂,势必导致两败俱伤之局,此为智者所不取,还是暂时隐忍下来的好。” 遂向武冰歆道:“姑念令尊与老夫素来交情不恶,武丫头你无故闯入本堡,老夫亦不加深究,你走罢,至于这个人——”他指着赵子原冷冷道:“这个少年,可得屈驾留下!” 武冰歆深沉地望了赵子原一眼,猛摇首道:“那不行……” 她突然住口不语,缘因室外此刻又有了动静,一阵“轧、轧”机声传人耳际,那中年仆人天风手推轮椅出现房门当口,残肢红衣人蜷缩坐在椅上! 甄陵青柳眉微皱,道:“阁下夜晚都不休息么?” 残肢红衣人淡淡道: “老夫生性最喜凑热闹,正如有些人喜欢在夜里行动一样,甄姑娘你说是不是?” 他横目一瞥武冰歆,道: “哟,武啸秋掌上千金也来了,真是一场盛会。” 武冰歆神颜于瞬息间连变数变,暗忖: “水泊绿屋这残肢人突然现身,事态必有变化,一时之内,甄老头想不会急着要杀死赵子原,我何不暂行出堡与爹爹商量一下,相机再潜入堡内救他?……” 一念及此,遂转身施礼离去,甄定远一击掌,早有两名银衣汉子上来接她步出堡外…… 武冰歆改变主意,急于离开太昭堡,颇使甄定远感到意外,但他却不暇细想其中缘由。 残肢红衣人那冷电般的视线在房内四下扫视,最后落在赵子原身上,轻轻呵了一声,阴阴道:“甄堡主莫非欲宰掉这赵姓娃儿?” 甄定远道:“恐怕是的。”他不待残肢人接口,续道: “阁下以上宾身份住在本堡,对于这等闲事还是少管的好。” 残肢红衣人寻思一忽,将甄定远叫到一旁,低声道: “老夫忽然对此子发生兴趣,甄堡主何不顺水做个人情,将他送与老夫为仆……” 甄定远讶道:“怎地?你要带回赵姓娃儿回水泊绿屋去?” 残肢红衣人道:“没错。” 甄定远沉吟不决,那甄陵青面露不安之色,道: “爹爹,你切不可这么做!” 甄定远道:“谁说不可这样做了?你仍免不感情用事,这是你最大的缺陷。” 甄陵青默默望着赵子原,晶瞳里闪过一丝怜惜之色,一刻前,她犹怒气汹汹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而后己,此刻却为他感到难过,替他说起项来,瞬息间情绪竟变化如此之快。 残肢红衣人狞声道: “老夫一生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那娃儿若服下绿屋秘制马兰毒,俯首贴耳供老夫差遣,从此便如行尸走肉一般,岂不十分有趣?” 甄定远抚掌大笑道: “哈哈,一个机敏异于常人的少年,突地变成一名卑躬折节的仆人,的是有趣得紧。” 残肢红衣人道:“你同意了?” 甄定远颔首道: “姓赵的是阁下的人了,随你如何去处置罢——” 残肢人狞笑一声,示意大风把他推至赵子原身前,说道: “娃儿你都听见了?” 赵子原淡漠地道: “区区的耳朵并没有聋,阁下何须多此一问。” 残肢人道: “很好,眼下你必须在生死两条路中选择其一,如果你愿意死在甄堡主剑下,倒也百事了了,但老夫相信明智如你,绝不会走这条绝路,是以——” 他语声微顿,一俯首,自上衣项领处滚下一颗黄色药丸,那中年仆人天风伸手接住,递到赵子原面前。 残肢人续道: “是以你得将这颗丹药服下,保证为老夫效力,那么你便可以捡回一条命了。” 赵子原脑际思潮起伏,良久他沉下嗓子一字一字道;“与其苟延残喘活下去,倒不如一死以图个痛快!” 旁立的甄陵青一闻此语,芳心倏地一震,她一直困惑地望着眼前这难以洞测的少年,不觉心驰神醉。 残肢人轻喟一声,道: “原来小子你竟然蠢得可以,老夫看错人啦。” 甄定远阴笑道: “小子你自求速死,可莫怨老夫未与你机会……” 他踏前一步就要掣剑刺出,赵子原适时出声道: “也罢,区区答应服下那颗丹药——” 遂自天风手中将黄色丹丸接过,张嘴一吞而下。 残肢人怪笑道: “好死不若恶活,小子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最好,服下此丸后,每十日毒发一次,如不服解药,五脏立受剧毒侵蚀,死前还得忍受较万蚁啃体更要难受的苦楚,若是你不相信…… 赵子原打断道: “我完全相信,阁下现在要我做什么?” 残肢人想了想,道: “今夜没有什么事了,赶明儿咱们动身离开本堡,回水泊绿屋去。” 残肢人业经让赵子原吃了马兰毒丸,心中有恃无恐,事实亦无人敢于对他有所拂逆,因为所有他的敌对者大都走进阴间地府去了。 赵子原吞服药丸后,忽觉肠中有似火烧,他内心一凄,忖道: “先时我所以决定苟全一命,乃为了留待将来有为,但像这样终生受制于人,活着又有何意义?难道我的决定是错了?……” 一时只觉心如刀绞,一件残酷的事实不住在他的脑际回荡;—— 马兰剧毒,十日一发! 他昏昏沉沉地步回上房,望着窗外长夜将阑,霜雾浓重,丝丝寒意自夜风中漏出,赵子原翻了翻衣领,竟觉得心底也有些寒冷了。 朝日初生,位当黄河、洛水交汇的大荔镇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新阳照在这古老市集的街道上,两旁并排矗立着数十家店铺客栈,在镇南近河的道旁,有一家规模并不算大而生意不恶的“高良酒楼”,这时天色虽早,但酒楼上业已高朋满座了。 座客大半是精悍魁梧的江湖中人,吆喝喧笑声音弥漫酒楼,在靠窗角落一桌上,正坐有老小不一的三人。 其中一名身着红衣的老者一直坐在一张轮椅上,瞌目养神,于举座声喧哗闹,快意进食中显得相当突出,是以时而引起好奇酒客目光的投注,红衣老者始终未曾加予理睬。 老少三人不用说便是残肢红衣人、天风及少年赵子原。 残肢红衣人缓缓张开眼睛,道; “开风,咱们离开太昭堡有几天了?” 那中年仆人天风道:“两天。” 残肢人“唔”了一声,道: “还有三日半的脚程,便能回到老家,咱们必须尽快赶路。” 天风道: “行前二主人不是曾说过,欲差遣马车到大荔镇接老爷么?怎地目下还未见到来?” 残肢人想了想,道: “也许马车须待明日才能抵达此镇,那么咱们便得在这里耽搁一些时候了。” 这会子,堂棺将酒菜送了上来,残肢人手足俱缺,是以须由他人喂食,天风忙着为他夹菜举杯,残肢人道: “天风你尽管自己吃喝,这桩工作尔后便由于原来做。” 赵子原只若未闻,天风瞪眼道: “小子你听见了没有?” 自从离开大昭堡,一路上赵子原受尽残肢人主仆俩的肆意折磨,他数番忍受不住欲一走了之,但因自已被迫服下马兰之毒,性命为其掌握,只有屈予隐忍,他默默对自己说道: “眼下我除了跟从他们去到水泊绿屋再见机行事外,别无他法可想,大丈夫能忍一时之辱,他要我怎么做,我样样都顺从便了。” 当下遂装出恭顺模样,拿起酒杯递至残肢人面前,道: “你老请喝酒。” 残肢人一张嘴,整杯酒都被他以内力吸了进去,突闻“砰”一声,赵子原手中的杯觥蓦然破裂开来,碎片划破肌肤,淌下滴滴鲜血。 赵子原情知对方有意戏弄于己,但他仍若无其事道;“是我不留神弄破杯子,待会儿请堂棺再送一只过来。” 残肢人暗暗观察赵子原反应,忖道: “此子城府之深,实乃我前所仅见,瞧他一副毕恭毕敬模样,换了别人怕不被他蒙混过去,嘿,小子你愈是狡黠,我愈有兴趣与你斗智耍计,终有一日你会心甘情愿为老夫所用。” 赵子原向小二要过一只杯子,斟了一杯白酒正待服侍残肢人饮下,楼前木梯蹬蹬响处,一个面目清瘦的垂发老者蹒跚步上楼来。 赵子原不期瞥了老者一眼,心中呼道: “这不是鬼镇的守墓老人谢金章么?怎会在此镇碰见他?……” 老者谢金章似乎没有注意到楼角坐着的赵子原,迂自叫了酒菜落座。 倒是中年仆人天风乍见谢金章出现,面色霍然为之一变,他压低声音在残肢人耳旁说道: “老爷,姓谢的弟弟也来到了酒楼……” 残肢人沉声道: “老夫知道,天风你少大惊小怪。” 天风呐呐道: “只怕他会过来挑衅寻事,咱们不能不有个准备。” 残肢人哼一下,道; “如果谢金章敢这么做,那么他的未日也快到了,嘿嘿,谢金印的下场便是一个榜样!” 天风低声道: “谢金印是不是被武啸秋与甄定远两人杀死了?小人始终怀疑……” 残肢人叱道; “天风住口!” 赵子原听见他俩谈话,心子鼓鼓而跳,这时那谢金章双目一惊,已然瞧见了他们,只见他脸色一沉,长身立起。 谢金章行近冲着残肢人道: “相好的,想不到你也会离开水泊绿屋,到江湖上走动——” 他话声相当洪亮,酒楼中不乏武林豪客在座,众人心中俱是一紧,缘因“水泊绿屋”与燕宫双后所居住的“燕宫”,乃为武林二大神秘的禁地,人们从来只闻其名,却没一个能知其所在,更逞论去过这两个地方了。 残肢人眼睛一翻,道:“意外么?” 谢金章道: “是很意外,原以为你竟年躲在老巢,当只缩头乌龟不敢外出了。” 赵子原曾在鬼镇与谢金章相处半日,知晓对方并非刻薄寡恩之人,但此刻面对残肢人,言语之间却是锋芒毕露,丝毫不留一点余地,分明有意激残肢人之怒,他不禁暗暗纳闷。 残肢人嘿然一笑,道: “姓谢的,听说你在鬼镇充当一名守墓人,敢情长日和鬼魅相处,连说话都带着几分鬼气了。” 谢金章道:“一句古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残肢人眼色一阴道: “你说话之先,可曾考虑到后果如何?” 谢金章哈哈大笑道: “莫非阁下又要收买武、甄两人,就像杀死家兄一样的杀死我么?” 残肢人冷哼不语,谢金章转朝赵子原道: “这位小哥,咱们又朝面了。” 赵子原却没有顾到谢金章的招呼,他脑际思潮回荡不已,忖道: “谢金印莫非遇害过世了么?否则他的胞弟为何有此一语?” 谢金章指着残肢人复道: “小哥儿怎会与水泊绿屋的人走在一道?” 赵子原如梦初醒,期艾道: “区区在太昭堡见到……” 他欲言又止,谢金章略一皱眉,向残肢人道: “相好的,咱们这笔死账也该算算了,你说是么?” 残肢人冷道:“什么死账?” 谢金章厉声道: “阁下还要学不开花结子的水仙,尽在装蒜么?当年你买雇家兄到翠湖历舫做案,事后又暗中指使姓武的和姓甄的二人埋伏于归路上,袭杀家兄以灭口,此事虽然隐秘,但老夫……” 残肢人不容他说完,便自截口道: “姓谢的你信口扯淡,可是吃定我是个残废老人么?” 谢金章尽道: “到底是谁扯淡,咱们心里有数,今日鬼使神差教老夫在此碰见你,该是你恶贯满盈的日子到了!” 语终,猛一挥掌,往残肢人直击而出。 他似乎对敌人愤恨已极,下手绝不留情,只闻“呜”地一声怪响,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劲道应掌击去。 待得掌见击近,残肢人陡然长吸一口真气,他萎缩坐在轮椅上,连人带椅恍若被什么无形之力托着升起半丈多高,掌风“虎”“虎”自他脚下扫击而过…… 谢多章须发皆张,单掌居胸连划半圆,接二连三攻出了五招,突闻四座发出一片惊呼之声。 只因谢金章这连环五招看似平淡无奇,但是其中内涵之奥妙实已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那残肢人身犹在半空,在对方五掌击下,便如置身惊涛狂浪中,除了接受摆布外,丝毫没有抵抗的余地。 旁立的赵子原亦瞧得惊骇不已,暗道: “这谢金章掌上功力之高,几乎到了举世无匹的地步,但他在江湖上名气却不若乃兄之高,由此观之,那谢金印一身功夫岂非已臻陆地神仙之流么?罢了,瞧这样下去,我再练上一百年也绝不是他们的敌手。” 想到这里,顿生心灰意懒之感。电光火石间,陡见残肢人一俯首,三道金光从他衣领闪出,破空亮出“嗤、嗤”锐响,紧接着他回身在空中一大回旋,一时但见银光闪烁,漫天都是密密麻麻,其细如丝的金针。 残肢人虽则手足全无,但俯首旋身发出的无影毒针却是玄奇非常,令人防不胜防,谢金章是何等武学大家,一瞥之下便已知晓其中厉害,他沉声低叱,双袖挥舞将毒针卷飞。 残肢人坐姿不改翩然落地,“吱”一响,那轮椅竟被压得发声,只听他狠狠地道: “姓谢的!老夫要正告你一句——” 谢金章道: “有话快说。” 残肢人沉道; “你要报令兄之仇,找到老夫头上可是完全找错人了!” 谢金章道: “大丈夫敢做敢当,水泊绿屋出来的人如此没出息,做了案还要推倭不敢承认么?……” 说着,一掌重又抬起,掌上运集内力待发。 残肢人沉声一字一字道: “谢金章!你不要后悔!” 谢金章打个哈哈道: “笑话,老夫凭什么后悔?” 他一掌正待击出,突闻轰然一声巨响,邻桌上坐着的三个彪形大汉齐然推开座椅立将起来,居中一名汉子伸手往硬木桌上重重一拍,杯碗登时被震得四下碎散,一声轰雷般大吼道: “且慢动手——” 谢金章横眉一扫,道:“这位壮士有何见教?” 那居中高大汉子道:“谢金章?方才此人称呼你叫谢金章?” 边说边伸手指了指残肢人,谢金章颔首道:“正是。” 那高大汉子道:“然则你是谢金印的胞弟了,你说,谢金印是不是死啦?” 谢金章微微一楞,道: “家兄早已二十年前过世,壮士……” 语犹未尽,那高大汉子已是双目暴突,厉喝道: “好,好个谢金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欠了咱们拜弟萧霖一条血债,还没有偿还倒心安理得地人土为安了!” 谢金章听得对方提到“萧霖”之名,心中有个谱儿,说道: “尊驾莫非是九里崖萧氏四杰的老大萧大坚?” 那高大汉子道: “你知道便好,昔日谢金印受人之雇,仗剑夜闯九里崖,击毙咱家四弟,这深仇大恨叫我去向谁要回来?” 他望了谢金章一眼,蓦然大吼一声道: “姓谢的,既然你是谢金印的弟弟,就代他偿还血债便了!” 第十三章 忍辱负重 萧大坚刷地撤下背上兵刃,赫然是一只粗巨的月牙棍,长棍一抡,疯狂也似地向谢金章扑去。 他棍出生风,挟着一股雄浑飚劲,直袭谢金章门面,谢金章颔下白髯飘飘,倏地闪身一个翻转,立时退到五步之外,萧大坚手臂伸直一振,又自劈出三棍,一棍比一棍凌厉—— 谢金章冷冷道: “老夫不愿和你动手,萧大坚你把兵刃收回去。” 语声中,双掌翻飞,拆解了对方绵绵不绝的攻势。 萧大坚朝身侧两名大汉高喝道: “杀弟之仇不可不报,二弟、三弟还不动手?” 其余两人一闻此言,齐然抽出长棍围了上去;一时拳棍交加,招数配合得极为神奇严密。 谢金章被困在重重棍影中,左闪右避已是险象丛生,但他仍不肯还手,萧大呼啸一声,三杰长棍攻势更为加紧,眼看他若再不回击,势必伤在棍下,谢金章心中暗叹道:“罢了,”右手握拳从三只月牙棍影中攻将出去,三杰只觉长棍去势被一股奇异的回劲夹了起来。 三人一惊,正欲运力相夺,谢金章一声低叱,“喀嚓”“喀嚓”“喀嚓”三响,三支月牙棍同时齐腰断为两截! 他这一出掌断棍,端的是快逾掣电,三杰犹未瞧清敌手招数路子,手上长棍已被击断。 酒楼诸人睹状,不约而同为之倒抽一口寒气,尤其三杰内心更是骇讶万分,只因他们自出道以来,漫说鲜少尝到败绩,即便遇上武功较其高上数倍的敌人,也只有屈服认败,绝对不曾为人折断兵刃,那谢金章的武功真是使人难以思议了。 谢金章收掌沉声道: “萧大坚!你们逼人太甚了!” 三杰心中又惊又急,那萧大坚自觉无颜再滞留下去,一挥手,三人一言不发,匆匆夺门出去。 萧氏三杰方走,酒楼当口黑影一闪,又自步进一名术士装束,手提黑色药箱的中年游方郎中。 那游方郎中手持串铃,摇得“叮当”作响,面对一众酒客道:“富贵生死皆天定,早知三日转祸福,在下行脚四海,文才武功一无是处,仅对相术一道略有心得,列位若有疑难不解,在下愿为指点迷津,顺便赚上两个盘缠……” 举座酒客没有一人搭腔,那游方郎中环目在楼中四扫,最后目光落到谢金章身上,上前作揖道: “老丈请了。” 谢金章皱盾道: “老夫目下可没有空闲问卜测字,阁下另寻旁人去吧。” 游方郎中并不以为忤,逞道: “在下幼习相人之术,日阅千人,人目但觉老丈气度轩昂,想来必非凡人,只是——” 他故意停了一停,压低声音道: “只是老丈眉心集结,印堂晦气凝而不散,晦气主凶,不是在下虚声恫吓,老丈近日行动须得留神一二。” 谢金章双目一瞬出不瞬地注视着游方郎中,道: “依你瞧便怎地?” 游方郎中温吞吞地道: “依在下看来,近日中老丈必有奇祸临身!” 谢金章爽朗大笑道: “是福即非祸,是祸躲不过,哈哈,有谢阁下指点,老夫行事自当留神……” 话犹未说完,右手陡地一拂,直抓向对方手中提着的黑色药箱。 他一抓之势称得上是疾若惊电,抑且又是突然而发,自忖必然抓中无疑,讵料那游方郎中似乎早有防备他会来这么一着,只见郎中足步微蹬,身子模糊一闪,谢金章一手顿时抓空。 游方郎中大叫道: “你——你要干什么?” 谢金章置若罔闻,游方郎中身形才动,他右臂猛可暴伸,对着对方前胸发出一掌! 同一忽里,他左手一挥,再度抓向游方郎中手提的药箱,这下声东击西,用得确是恰到好处,那游方郎中只要出手封抵谢金章的掌力,那么另一手上的药箱势非被他抓着不可。 游方郎中一面旋身暴退,一面挥拳相封,退到了五步开外,他左手忽然屈指在药箱上一弹,箱盖陡地自动跳起,喷出一股碧绿澄莹的水线,有若流泉溅珠般往谢金章喷去。 绿泉飞喷之际,酒楼诸人倏觉阵阵腥气扑鼻,闻之直欲作呕,不禁纷纷走避,蓦然有人脱口高叫: “蕲艾毒液?!……蕲艾毒液?!……” 众人间言,更是惊惶莫名,那蕲艾毒液乃是取自安姑苦溪之水加配毒汁制成,肌肤若吃此液触着,剧毒立即蔓延至全身,端的是厉害无俦,那游方郎中的药箱里,竟会藏有这种毒液,确大出诸人所料。 这下祸起萧墙,薪艾毒液在空中倏地溅散开来,那速度之疾,幅度之广,十足令人生畏。 谢金章一呆之下身子不退反进,双掌翻飞间,毒液悉被卷飞,溅向左侧屋檐之上。 说时迟,那时快,谢金章卷飞毒液,方自喘过一口大气,倏见一条人影破空而起,在空中单手一扬,袭向谢金章的背官。 旁立的赵子原突然之间但觉热血沸腾,缘因那人出手之恶毒,实为他生平所仅见,虽则他心中有一道古怪的潜在念头,对谢金章没有什么好感,但另一种天生的侠义本能,却迫使他能坐视旁观。 他大吼一声,一步飞跃而出,挥臂猛劈出去,口道:“撤掌!” 那人怒道:“小子你竟敢多管闲事!”不待赵子原掌力袭至,一振身形又换了个方位,他掌力一直纳而不吐,遥遥罩住谢金章后背要害。 谢金章陡觉脊背上仿佛被压上一块千斤巨石,他连转第二个念头的余地也没有,右掌五指一屈一伸,五道无坚不摧的劲道应指而生,那人满以为奇袭即将得手,殊未料及对方应变会快捷如斯,略一滞豫间,敌人指力已然破空袭至。 那人骇然一呼,闪身连退三步。五道指劲势如奔雷,自他身侧掠过。 谢金章喘了一口大气,面对游方郎中道:“毒郎君井森可就是你?” 那游方郎中不料自己安排的连环暗袭,竟为对方一一破去,错愕之下,不觉油然而生凛意,道:“姓谢的,你倒认得井某。” 谢金章沉声道: “你毒郎君仗着一身毒器横行两湖,老夫与你却是毫无过节可言,为什么你要用这等卑劣伎俩来算计于我?” 毒郎君井森道: “说得对,井某总不会无因无由向人挑衅,姓谢的你是明白人……” 谢金章不耐打断道: “还要绕圈打哑谜么?” 毒郎君井森伸手一指那适才向谢金章突施暗袭之人,道: “你要知道原因,无妨问问这位马智为马大侠。” 谢金章略一寻思,转朝那人道: “阁下敢是安徽马公店马成官的后人!” 那人狠狠地道: “马成官正是先父,他老人家在二十五年前死于职业剑手谢金印的剑下,此番我邀得毒郎君之助出来寻仇,你既是谢金印的胞弟,咱们自然不能放过你。” 他不由分说又自击出一掌,谢金章闪身避过,道: “老夫不愿下手伤了你等,而增加家兄的罪孽,阁下若是通情达理之人,便不应一再出手相逼——” 那马智为晒道:“甭多说废话了,拿命过来吧!”言罢猛一伸掌,望准谢金章疾劈过来。 谢金章见他毕竟动手,暗暗叹了口气,正要封掌相迎,这会子,忽闻一道尖细的声音亮起: “大好清晨是谁在这里吵闹不歇,哟,还在拼命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酒楼当口不知何时立着一个身着桃色长衫,明艳照人的中年美妇。 那中年美妇乍一出现,楼内顿时起了一阵骚动,一时群豪纷纷交头接耳,窃议不休: “桃花娘子?……五花洞的桃花娘子来了!……” “桃花娘子一来,咱们又有好戏瞧了……” “这下那谢金章怕要吃不完兜着走啦,听说他胞兄和桃花娘子有过一段瓜葛…… “嘘一桃花娘最忌他人提起此事,你有几颗脑袋竟敢说长话短?” “……” 那桃花娘子美目一转,往楼内四下扫视,脸上虽是笑意盎然,但举座酒客反而齐然打了个冷颤,个个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出声。 桃花娘子往拼斗中的两人袅袅行去,娇声道: “谢金印的宝贝弟弟也在这里么?好极了,好极了。” 谢金章百忙中回目一瞥桃花娘子,神色亦自一变,他一言不发,合身微弓忽地一个倒窜,朝酒楼外面直掠出去。 马智力与毒郎君井森同声大喝道: “姓谢的,你想一走了之么?” 两人身子一拔,自后匆匆追上。 赵子原冷眼瞧见这一幕,内心百感交集,暗叹道: “谢金印沦为职业剑手,一生杀人无数,结果是遍地仇敌,四面楚歌,毋论正邪两道都欲诛之而后己,眼下他生死不时,他的胞弟却出面代其受过,难道这也可说是因果报应么?” 那桃花娘子见谢金章仓促退走,却不动身追赶,她视线缓缓投注到赵子原身上,许久未曾移开。 赵子原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只听桃花娘子微“噫”一声,喃喃道: “多么像……多么像当年的……” 语声颇为困惑,说了一半忽然又不续说下去。 昔日在鬼镇,赵子原亦曾呼谢金章对他说过同样一句不知所云的话,他一时猜不透语中之意,不禁愣了一愣。 桃花娘冲着赵子原嫣然一笑,问道:“小兄弟,你可是姓谢?” 赵子原大是错愕,道:“区区赵子原,你何以有此一问?” 桃花娘子惊疑的望着赵子原,见他满面俱是茫然之色,不禁喃喃自语道: “这少年长相与那冤家酷似极了,奇怪的是他为何姓赵而不姓谢?” 赵子原亦自惑然不解,忖道: “姓谢?我为什么要姓谢?这女人又是什么来路?” 他尽自沉思,好一会才清醒过来,暗骂自己道: “该死!那谢金章是谢金印的胞弟,我煞费苦心寻到了他,焉能轻易失之交臂?方才我真糊涂得可以。” 一念及此,再也顾不得残肢人及桃花娘子,一纵身径向谢金章逃走的方向驰去。 桃花娘子喝道:“小兄弟留下!”娇躯一提,曼妙无匹地贴着楼面飘出,尾追而去。 中年仆人天风眼望赵子原身形如箭般掠出,向轮椅中的残肢人问道: “要我去追姓赵的小子回来么?老爷。” 残肢人摇头道: “无庸,那小子身受老夫马兰毒所制,绝不会逃的,他是追蹑谢金章去了。” 且说赵子原出得镇集后放足疾奔,走了一大段长路,看看周围,哪里还有谢金章的踪影。 他停下足步,向四下张望一忽,忽见前方坡上正有一人施展轻功,以惊人的速度向西方奔驰着。那人面庞甚是熟捻,赵子原一眼便认将出来,脱口在喊道: “顾兄!” 那少年正是顾迁武,他闻声回过头来望了赵子原一下,却没有任何回应,疾奔和身形也不停止,赵子原不觉微微一愣,但他不暇多虑,飞跃上前,端端拦在顾迁武的面前—— 赵子原道: “顾兄,不认得小弟么?” 顾迁武仍然没有打理赵子原,“呼”地一响,他竟拐身从赵子原身侧斜绕飞掠而过。 只听他急促的道; “事急,我不能在此稍作逗留,赵兄请于今夜申时到镇北广灵寺会面……” 下面的话声渐小再也无法听分明,晃眼间,他已奔出十数丈之遥,消失在曙色烹微中。 赵子原脑际疑思纷杂,喃喃道; “顾迁武顾兄身中残肢人喂有马兰毒的金针,不是只有四十八个时辰好活么?也许那只是残肢人的危言耸听,顾兄既然没有死,又如何走出了太昭堡?适才他所谓的事急,是什么意思?” 他呆立良久,始终摸不着任何头绪,只有轻轻摇了摇头,举步继续前行。 阳日逐渐高升,照在地面上一片炎热,赵子原走过山坡,一丝微风吹过,隐隐飘来拳脚对拆之声,他默默自语道: “似乎有人在动手过招,不知会不会是谢金章在此又遇到了仇敌?” 沿着山坡下行,前面出现了两条叉路,赵子原正自趑趄不定,一道人语声就在这时隐约传入他的耳际: “姓曹的,你还死心么?这茅屋前后都有老夫徒儿守住,你打老夫不过便想溜之乎也,那是办不到的!” 另一道低沉的声音道: “如此道来,阁下是缠定曹某了?” 先时那道鲁浊的声音道: “咱们不必多说废话浪费时间,姓曹的你放光棍些,将那物件交出,老夫倒可网开一面让你过去,否则……嘿!嘿!后果如何你必然明白得很……” 声音由左边小道传飘过来,赵子原纵身一跃,一口气奔出四、五丈,隐约的语声逐渐变得清晰了:“到底你交是不交?” 那低沉的声音道:“阁下说的什么物件?” 那鲁浊的声音道: “少在老夫面前来这一套,赵飞星临死前曾交与你一本黄绞皮的小册子,你道老夫不晓么?” 那低沉的声音道:“阁下的消息倒是灵通。” 那鲁浊的声音道: “姓曹的,你身中老夫朱砂血掌五记之多,性命已在旦夕,今日你若不交出黄绞小册,可就不大妙了。” 另一道沙哑的声音插道:“此人拗强得很,师父何必对牛弹琴,一掌将他解决得了。” 赵子原心念一动,暗叫道: “其中有一个姓曹,不要是数日前去过古堡欲打救老魏的曹士沅,我得尽快赶上前瞧个究竟。” 他不再怠慢,纵身往发声之处飞跃过去,朦胧已可听到叱咤开气之声,双方似乎又动起手来了。 骤然一道凄厉的惨呼声起,赵子原心子一紧,振臂如飞鸟一般,虎地绕了一个大弯,于是他瞧见左前方坐落着一幢破落的茅屋,远远望去,残墙剥落,屋顶欲塌未塌,十足是座荒败环的草房。 来到近前,四周反而寂静了下来,赵子原忽然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似乎那破落的茅屋与周遭的阒寂相衬之下,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气氛卜茅屋木门紧闭,赵子原运足中气喊道: “屋内有人么?” 他接连喊了三声,屋内却是无动静,刚才他听到的拳脚声和语声就在瞬息间隐没无闻! 赵子原无端觉得一阵寒意自脊背升起,迅速袭遍全身,他踌躇了一忽,暗暗下了决定:“好歹我也得人内一看。”一扬掌,木门呀然开启,赵子原闪身而过,里头黑压压地,他双掌运蓄内力摸索前行。房门外一线阳光自缝隙射了进来,迷蒙中见到屋内蛛网四结,地上积满灰尘,分明是久无人居。 赵子原运目四盼,见茅屋中央摆置着一张蚀斑至累的方案,案下斜躺一个老年儒生——不是曹士沅是谁!赵子原轻叫道:“曹前辈,是你么?” 曹士沅依旧一动不动地靠桌躺着,赵子原暗自纳罕,心道莫非曹前辈已经死去了,否则怎不见回应? 赵子原仔细端详了曹士沅许久,见他神情安详,并无任何暴毙的征候,再一摸他心口早已停止跳动,显然气绝多时,赵子原从未睹过如此平静毙命的人,就与昏睡而死一般无二,怎不惊奇万分! 当下但觉胸臆涌起难受的感觉,在太昭堡里,他与顾迁武曾合力引开甄定远,救了曹士沅一命,不想他仍未能逃过大劫,被害于此,那下毒手之人能杀人于无形之间,手段也是够恐怖了! 他默默自问: “什么人将曹前辈杀死在此?未知他退走了没有……” 忖犹未罢,茅屋外亮起沉重的足步声,细听之下足音又不止一道,赵子原本已紧张的神经立刻更加抽紧起来—— 他心念电转,暗想: “莫非是杀害曹士沅前辈的凶手去后复返?我不如寻个隐蔽之处,暗地里窥看一下。” 遂浏目打量四遭,发现右侧角土墙后一块布幔隔着视线,藏身于后极不易为人察觉,但他又虑到此处虽是隐秘,但人同此心,来者亦未始不会想到这点,于是迅速作了个抉择。 他急急躲到距离布幔数尺黑色木柜后边,方自藏好身子,“吱呀”一响,木门业经为人推了开来! 赵子原坐在暗处屏息静待,不敢即时探头出去偷窥,只听得门响过后,两道重轻不一的步子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沙哑的声音道: “师父,我记得异常清楚,方才临走时我确曾顺手将房门阖上,现在却被推开了一缝,分明有人来过这里……” 另一个鲁浊的嗓子道; “朝星你再想想看,没有记错么?” 那“朝星”道:“错不了。” 那鲁浊的嗓子自言自语道: “姓曹的尸体未被移动,来人只怕还滞留在屋内……” 赵子原忍不住,悄悄伸出了头向外望去,藉着迷蒙的光线可以瞧见案前并排立着二人,右边的是个年方及冠的少年,面貌颇为俊秀,但却带有几分狡狯之气,站在少年身旁的人身着一袭灰衣,双手缩在袖中,容颜生硬没有丝毫表情,显然是带上了人皮面具! 灰衣人半转身,那灰色衣袂翻动间,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森意味,令人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赵子原忽然想起眼前这神秘灰衣人的身份,心中猛可震一大震——不久之前,他在留香院曾见过此人,而且险些丧命在其掌下,这灰衣人正是武冰歆的父亲,留香院的主人! 霎时他额上冷汗涔涔而落,但见那灰衣人双目冷电四射,在布幔与木柜方向移动着,寒声道: “朋友,你干脆自己现身,还是要等老夫过去抓你出来?” 赵子原暗忖道: “这灰衣人好生阴险,木柜后边黑压压的伸手不见五指,他绝不会发现我藏身于此,但他只一开口便采攻心之策,幸亏我有见及此,若换了旁人怕不要中其计谋,自动现身出去了么?” 灰衣人得不到反应,眼色一变,迈步直向木柜而行,赵子原紧张得一颗心子几乎要跳出腔口了。 他暗吸一口真气,全身戒备,却见灰衣人走了五六步,突地一顿足步,缓缓回过首去—— 赵子原隐隐感到那灰衣人行动处处透着神秘,不觉暗自纳闷,就在同一刻,木门一摇,一条人影闪了进来! 灰衣人嘿然冷笑道: “你滚进地狱里去罢!” 笑声未歇,一袖猛地扬起,室内卷起一道惨惨阴风,夹杂着古怪的呜呜啸响,那人反应好快,立时闪身向左,灰衣人阴沉沉一笑,身形亦跟着一闪,手势模糊挥动,原式疾拂而下。那人抽身再退,口里叫道: “别打!是自己人!” 第十四章 死谷鹰王 灰衣人间声收袖回来,冷冷道: “狄一飞,老夫在此相候已久——” 赵子原探首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穿着奇装异服的中年汉子,端立在门口。 他心中反复低念道; “狄一飞?……狄一飞?……这名字可真陌生得紧……”赵子原却不知晓,眼前这个异服汉子狄一飞就在好几日之前只身上嵩山少林窃走一把寒月断剑,被少林达摩院住持觉海大师等穷追至太昭堡前,对掌时,他的掌力之强竟是丝毫不逊于当今少林达摩院首座,如果赵子原得知异族中出了这样一名身负稀世武功的高手,也许便不会如此坦然了。 灰衣人武啸秋复道: “一飞怎地到现在才来?那把寒月断剑你可曾交与甄定远了?” 异服汉子狄一飞点点头,道: “狄某好不容易潜入少林寺内殿窃走断剑,然后一路直奔太昭堡,将剑子交给甄老头,目下姓甄的已收罗有了金日及寒月两只断剑……” 武啸秋“嗯”一声道: “还有一只繁星剑呢?” 狄一飞道: “甄定远查出繁星断剑就寄存在武当山,要我设法再去窃取出来……” 武啸秋道; “很好,你便依照他的吩咐去做——饶是姓甄的如何狡狯,也不免要坠入老夫预置的圈套里!” 狄一飞低声道:“武院主,狄某这场戏演得还可以吧?” 武啸秋颔首道: “总算还过得去,那姓甄的生性多疑,你继续佯混,可不能露出破绽,致被他识破。” 狄一飞道: “这个你大可放心,甄老头临别前又要我上武当窃取繁星断剑,足见他全然不疑有它。” 说到此地,似乎忍不住心中得意之情,笑道: “可笑甄定远聪明一世,却被你姓武的玩弄于手掌之上——” 武啸秋沉声道:“只怕不见得如此顺利。” 狄一飞诧道:“怎么?” 武啸秋道: “姓甄的并非易于受骗之辈,咱们至多只能在一段时间内引他走上歧路,时日一久,难保不被他察觉。再说——”语声微顿,续道: “再说日前老夫设下一计,故意命小女冰歆指派一名姓赵少年潜入太昭堡,窃取金日断剑……” 藏身木箱后面窃听的赵子原一震,但他来不及有所深思,只听狄一飞惊“啊”一声,道:“你,你这样做又有什么用意?” 武啸秋道: “老夫这一着其实是声东击西之计,教姓甄的误以为老夫对那断剑也有觑窥之心,其实——嘿嘿,老夫真正的用意,你自然可以猜度得出来。” 狄一飞寻思一下,恍然若有所悟,抚掌道: “原来如此,此计果然高明。” 武啸秋摇首道: “高明固然高明,但前夜小女冰歆进入古堡去指示赵姓小子行事机宜,却被姓甄的发觉,后来虽能安然退出,但难保他不因此而生了戒心……” 话犹未完,蓦地屈指一弹,一股劲风掠过狄一飞身侧,直向半掩半开的木门当口袭去! 他口中喝道: “既来之何不入屋?” 但见木门一摇,一条窈窕桃色人影一闪而入,那人拂袖一挥,顿时将对方的弹劲卸去。 武啸秋并没有乘机追击,冷冷道: “五花洞的桃花娘子几时也养成鬼鬼祟祟的行踪?” 那人果然便是方才曾在大荔镇露过面的桃花娘子,只见她那芙蓉般的脸庞上此仍是笑意盎然,娇声道: “武大官人你现在是发迹了,但奉劝说话最好还是留点余地,否则扯破颜面大家都不好看。” 武啸秋眼色微变,道:“你说发迹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桃花娘子面上笑意不减,道: “什么意思咱们心照不宣,难道还要我作个补充说明不成?” 武啸秋阴声道: “少在老夫面前来这一套,别人惧怕五花洞的五花图,轻易不敢招惹你们五位娘子,老夫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桃花娘子淡淡道: “所以说武大官人现在是发迹了嘛,自从谢金印死后,阁下和甄定远两人已被目为武林中的二大擎天巨擘,身价远非往昔可比,当然不会将咱们五位姐放在眼里啦。” 她言词尖刻,武啸秋眼色一阴,似乎就要发作,此际桃花娘子转目一瞥,便已瞧见案前躺着的曹士沅尸身,她柳眉微蹩,道: “这人可是你杀的?” 武啸秋道:“是又怎?” 桃花娘子端详了尸身一忽,道: “死者像是前太昭堡堡主赵飞星倚为左右臂的心腹曹士沅,奇了,姓曹的什么时候与阁下结上梁子?” 武啸秋不答,半晌沉声道: “若有谁要多管这桩闲事,那么他是自寻死路!” 桃花娘子装模作样地吐了吐舌头,道: “武大官人的闲事谁敢多管?我桃花娘子岂会不自量力一至于斯。” 武啸秋道: “然则你无巧不巧于此时撞到此地,若非冲着老夫而来又为了什么?” 桃花娘子想了想,道; “说来你也不会想,我在大荔镇为追蹑一个不知名的少年,一直追到这里……” 武啸秋诧然道:“不知名的少年?” 桃花娘子道: “我适才在镇上酒楼见过那少年一面,只知道他姓赵,身着一袭粗布衣衫……” 武啸秋楞了一愣,喃喃道: “莫不是那小子……” 赵子原在暗地里听到这番话,心子猛地吃一大惊,暗忖那桃花娘子口中所提到的少年,分明便是指自己而言,却不审她追蹑自己的用意何在? 尔来赵子原因为吃尽武冰歆的苦头,是以乍听到又有女人寻找自己,料度不外乎又有麻烦加身,私心不禁惴惴然。 桃花娘子注意到武啸秋那微微发愣的神态,正感惑然不解,只见武啸秋眼色阴晴不定,道: “桃花娘子,你要找那赵姓小子作甚?” 桃花娘子道: “这个却不用告诉你,听口气似乎你还认识那少年?” 武啸秋冷哼一声,没有答话。桃花娘子道: “不说就作罢论,告辞了——” 她转身款款行至门口,一足方踏出门槛,忽然又回头道: “有一件事还未请教武大官人。” 武啸秋道:“问吧。” 桃花娘子压低嗓子道: “谢金印是不是死在你的手上?” 武啸秋身子一震,似乎未料对方会有此一问,一时答不上话来,但他旋即恢复冷静,道:“这话从何说起?” 桃花娘子道: “听说二十年前,你和甄定远两人受水泊绿屋主人之雇,埋伏在翠湖附近,袭杀甫作案欲归的谢金印,就在同一夜,翠湖画舫上又发生了司马道元二门十八口的命案,似乎是谢金印的杰作,那幕后的买雇者,不用说也是水泊绿屋的神秘主人。” 武啸秋默然不语,桃花娘子复道: “鸟尽弓藏,自固当烹,水泊绿屋主人这一着是够狠的了。” 武啸秋道:“凭什么你敢如此肯定?”桃花娘子道: “江湖上人言凿凿,自没有空穴来风之理,姓武的你想抵赖?” 武啸秋阴笑道: “老夫何尝想抵赖什么?没错,姓谢的是死在老夫及甄老头之手,他一生作孽多端,杀人如麻,嘿嘿,老夫此举完全是为天下苍生着想!……” 桃花娘子冷哼一声,道: “好一个为天下苍生着想!” 一直默立旁侧,不曾开口的异服汉子狄一飞忽然插言道: “武院主,近日你可曾听到武林中流传的一道风声?” 武啸秋道: “可是与姓谢的有关?” 狄一飞重重点一点头,道: “武林中传言纷纷,说是谢金印没有死,其实他还活在人世上!” 武啸秋一怔,旋暴笑道: “无稽之极!狄一飞你也相信这等无稽的话么?姓谢的身中老夫寒帖摧木掌五记之多,再加上甄老儿焚心七剑,嘿嘿,只怕大罗神仙也不能保住这条性命了……” 言犹未尽,陡闻“飕”地一声怪响亮起,那桃花娘子玉臂疾舒,竟突然朝武啸秋直拍了过来。 这下变生仓促,那武啸秋不料桃花娘子会突然动手,而且连个招呼也不先打,只一错愕间,对方一掌已然印至自己胸前不及五寸之处。 武啸秋乃是何等武学大家,他身处危境,却是不见一丝慌乱,就在桃花娘子玉臂将及递实之际,疾地拂抽挥出一式,他这一信手轻挥,看似绵若无物,其劲道之强,却不啻有如推出了一只千斤之杵。 霎时之间,桃花娘子但觉身前如压泰山,立刻意识到自己绝不能与其硬碰,值此情势下,她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闪身避其锋锐,于是她迅速地收臂回力,对方那千斤之力始出,她身形已骤然左移,轻飘飘地换了一个方位,换势之疾,足令人为之眩然失色。 武啸秋定身冷冷喝道: “你要在老夫面前来这一手,可是枉费力气了。” 桃花娘子道:“阁下既有宰掉谢金印的本事,我偏不自量力倒要向你请教请教。” 武啸秋阴笑道: “原来你是为了姓谢的而动手,哈哈,这就难怪了,老夫曾听人言及,年轻时的桃花娘子与谢金印有过一段颇不寻常的交情,后来虽然因故闹翻……” 未容他将话说完,桃花娘子已然轻叱一声,打断道: “闲话少说,看掌!”前跨半步,右手一翻而出。同一忽里又见她足步微错,左臂抬处,迅疾无伦地朝对方中盘扣去。 她这一招两式,闪电般在同时施出,非特配合得严丝密缝,抑且快到极致,教人防不胜防。 赵子原藏身暗处,只瞧得暗暗不解,忖道: “移时前我才在酒楼上,听见一众酒客窃议那桃花娘子曾与谢金印闹过纠葛,她走上酒楼,明是欲寻谢金章的晦气,所以谢金章会急急退起,怎地目下她却为了谢金印之死,不惜和武啸秋以干戈相见?”但闻武啸秋沉喝道:“桃花娘子,你是自讨苦吃!” 喝声中,身子未见作势,已自移到了五步之外,一双手掌依旧缩在衣袖之内,未见有出手的表示。 二旁的异服汉子狄一飞开口道; “武老儿,这臭婆娘够你打发的了,狄某有要事先走一步——” 身子一纵,疾往门口掠去。桃花娘子怒道: “狂徒你敢出言不逊!”纤手五指一屈一扣,觑准狄一飞身形弹出,一时但闻“咝”“咝”之声大作,五股疾风宛如脱弦之矢,遥遥袭向敌方背宫五大穴道,狄一飞身子方始掠到大门,倏觉后背寒风袭体,他看出不看便知对方指见的位置,双足迅地一蹬一滑,脚面贴地平平飘前数尽—— 狄一飞便借着一滑之势,整个身子呼地转了半个侧面,单掌自横地里一拨,斜斜反击迎上。 桃花娘子屈指再弹,咝咝之声复起。 炬料狄一飞挥掌回击是虚,在对方摧劲换指之际,猛地将掌力一收,擦身向木门当口迂回绕出,口中说道: “少陪,少陪。” 顷忽地已如飞掠出茅屋,桃花娘子所弹出的指风,再也发生不了作用。 桃花娘子生平最恨“婆娘”之类的称呼,狄一飞当面发恶言相加,她怎能忍得下这口气?正待纵身追出,倏地身侧风声斐然,那始终静立一旁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俊秀少年朝星,忽然横身阻住她的去路。桃花娘子定晴朝身前少年打量一下,偏首问道: “这小辈是谁?” 武啸秋没有回答,对着少年道: “朝星你退下来。” 朝星诺应一声,转身让开,武啸秋缓缓举步而上,道;“老夫这徒儿谢朝星最是善解我意,他知道老夫绝不会平白放过一个向我挑衅的人,是以便将你拦住。” 桃花娘子嗤之以鼻,道:“他能么?他敢么?” 那少年谢朝星昂然答道: “敢不敢我已做给你看了,至于能不能,那是家师与你的事。” 黑暗中的赵子原忍不住多瞧了谢朝星两眼,心道: “武啸秋这个徒儿,相貌虽然略带几分狡狯之气,但却长得很有气势,应对亦颇为得体,将来必是个人物无疑……” 只闻桃花娘子冷冷一哼,未及开口,武啸秋已自沉声道: “桃花娘子,你接老夫一掌试试——” “试”字才落,双袖猛地一振一荡,一股飚风应袖暴劈以出,紧接着身子一长,破空跃起。武啸秋身形有若天马行空,双足凌虚踏上数步,晃眼已扑到了桃花娘子头上,只见他胸前衣袂飘拂不止,身形袂影形成一片模糊,宛似棉絮飘忽,但在漫天飞荡的棉絮中却晃动着两只灰色掌影! 桃花娘子睹状瞿然而惊,尖呼道; “寒帖摧木拍?!姓武的,你……” 武啸秋阴笑道: “你倒是识货得很。” 阴笑声中双掌业已翻出袖外,发出一股古怪的阴寒之气,飚风所经,挟着刺人的寒风,“嘶”“嘶”连响不停,周沿空气仿佛就在这一忽里被撕裂开来,霹雳之声又起。 赵子原曾与武啸秋交过手,情知他双手一出袖后,必有绝招一出,揣摩情势,桃花娘处境已颇为危殆。 桃花娘子那张芙蓉脸庞上失去了平日常带的笑靥,流露出紧张惶恐之色,她知道生死关头全在此一举,当下低喝一声,娇躯一纵一旋,半抬玉臂从对方死灰色掌影中分光惜影拂将出去。 孰料武啸秋双掌在空中一挫后,立即交合推出,速度尤远在桃花娘子之上,只一晃眼间,那灰色的一掌就堪堪击到对方的心口! 霎时茅屋内卷起一道惨惨阴风,自门隙中透进的光晕倏明倏暗,片刻之后又形成了混饨一片,分不出什么是身形,什么是掌影。 赵子原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由衷地忖道: “掌力能练到这等地步,那真是没有话可说了,从姓武的出掌气势推断,他的掌上功夫大约没有人能再比他高明了!” 说时迟,那时快,武啸秋一掌正待拍下,陡见桃花娘子衣袖一甩,一朵粉红色桃花由衣袂中飘飞而出。 那朵桃花徐徐升空,仿若随风飞舞,又如飞鸟蝴蝶,在阴风中盘旋飞舞,久久不曾下坠,说也奇怪,武啸秋那势可崩塌丘峦的一掌,居然随着桃花飞旋之势而微微一窒。 武啸秋高声道; “好一手‘龙池飘花’绝技!嘿嘿,可惜你施出这一手也不能兔于在老夫掌下锑羽!” 赵子原暗暗纳闷,瞧不出桃花娘子临危所施的“龙池飘花”有何出奇之处,竟会将武啸秋掌势封住? 正感不解之际,忽然一股淡淡花香陈逼而来,非兰非麝,心神不禁一荡。 他霍然吃一大惊,急忙运气将香气逼出体外,这才领略到桃花娘子那龙池飘花内涵之奥妙。 只见桃花娘子衣袖翻飞,接二连三又拂出五朵桃花,她每拂出一花,双足倒踏便往后退走一步,到了第五朵桃花飘出时,便与武啸秋足足隔开五步之遥,足步闪动成了模糊一片。武啸秋厉啸一声,道:“物归原主,接着——” 单掌一冲一振,挥出一股“腊腊”有声的内家气劲,空中那五朵桃花迎势倒旋而飞,一如流星飞坠般,首尾相接往桃花娘子射至! 桃花娘子不知不觉已是花容失色,纤手疾地交拍而起,真气自掌心中涌出,那五道桃花在两道内家真力交震之下,竟被碾成飞粉,漫空四下飘散。 武啸秋在同一忽,突地向前跨上半步,双掌居胸连划半圆,霹雳之声大作,他已再次发出了“寒帖摧木拍”! 他攻势才出,掌风笼罩足有半丈方圆,急切间桃花娘子不暇多想,身形疾地向左一侧。 呼啸一声,掌风真力自桃花娘子身侧划过,发出尖锐异响,饶是如此,掌缘飚劲仍然扫中她的左肋,桃花娘子一声闷哼,立觉体内血气翻涌不止,知道自己已受了内伤,无论如何绝不能再呆下去,否则往下的局面就不好支撑了,于是她迅速做了决定,力聚单掌猛击出去,腿腰微蹲,身子继之一跃而起,口中喝道: “领教了,武老儿你我后会有期。” 武啸秋见对方一掌如石破天惊般拍了过来,不得已只有收掌相迎,桃花娘子娇躯在空中一旋,劲矢脱弦也似地倒飞了回去,她虽身受内伤,但体态依旧轻盈优雅之极。 顾盼里桃花娘子已然退出门外,往西方疾射而去,渐次消失在苍茫的远山云树中。 少年谢朝星喊道:“师父,快去追她——”武啸秋摇摇头道: “时候未到呢,咱们还不能与五花洞闹翻。” 谢朝星悻悻道: “可是那婆娘当着师父面前竟敢如此跋扈嚣张,焉可不与她一点教训?……” 武啸秋道: “眼下咱们一切犹未布置就绪,若多结下一个仇敌,对进行中的大事便多了一番阻碍。” 说到这里,音色陡地一沉道: “星儿你那股急躁性儿若是不改,总有一日大事要坏在你的身上!” 谢朝星似乎对这位师父甚为畏顺,闻训只有唯唯诺诺,垂首不语。 武啸秋别过头来,将视线投注到僵卧的曹士沅身上,半晌始开口道: “奇了,那黄绞小册何等重要,恁情如何姓曹的绝不会不随身带着,星儿你方才可曾仔细搜过他的身上了?” 谢朝星道: “搜过了,姓曹的衣袋里塞满了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就是没见到那本小册子。” 武啸秋摇头喃喃道: “不可能……不可能……。” 他俯首陷入沉思之中,蓦然一阵疾风响处,自茅屋外头闪入一团黑影,赵子原霍然一掠,凝目望去,却是一只巨硕无朋的苍鹰! 那苍鹰通体黑羽,浑身圆圆扁扁,一对圆骨碌眼睛透出墨色光华,布满绿色及红色斑点,约摸有圆桌大小的身躯下生着两只长达数尺的利爪,自黑暗中望去,便如一个巨大的怪物一般。似此庞然可怖的苍鹰当真是见所未见,赵子原只瞧得浑身毛发倒竖,再一望房中的武啸秋对那怪鸟的出现,似乎没有丝毫惊悸反应。 倒是那谢朝星就没有如此镇静功夫了,他一把抓住武啸秋的衣袖,战战兢兢地问道:“师……师父,这是什么怪鸟?……” 武啸秋仰首望了苍鹰一眼,喃喃道; “死谷兀鹰?……死谷兀鹰怎会在此地出现?!……难道说死谷鹰王又重出江湖了么?……” 那兀鹰振翅在房中盘旋,满房俱是“嗡”“嗡”之声,谢朝星沉不生气,挥起一掌便往兀鹰击去。武啸秋叱喝道:“星儿别轻举妄动!” 谢朝星听到他师父的喝声,欲收掌已是不及,眼看一掌结结实实击在苍鹰身上,苍鹰庞大的身躯却只略微偏转了一下,忽地掉转鸟头,迅疾无伦地朝谢朝星立身之处扑罩而下。 谢朝星大吃一惊,急忙蹬步后退,到了五步开外再迅速地一矮身,只差分许兀鹰便自他头上擦过。 但闻震耳“弧”地一声亮起,兀鹰一扑不着,反向躺在案前僵卧不动的曹士沅袭去。 一忽间曹士沅的双目已被鹰嘴啄了下来,武啸秋却一直负手立于一旁不动不闪,赵子原见曹士沅死后,还得被此鹰啄去眼睛,一时只觉一股热血往上直冒,他再也顾不得自身安危,正要起身飞跃出去,就在这一刻,倏然一阵疾风响处,一条黑影自房门一闪而入! 赵子原心虽吃惊,自忖在未弄清来人身份前,还是不可贸然行动,当下强自按下一颗忐忑之心举目望去,这一望几乎使他骇得魂飞魄散—— 只见那人长得又高又瘦,一张青灰色马脸长满了绻曲的黑毛,身上披着一件磷光闪闪的红袍,颈问挂着一串骷髅头骨,脚踝却是光赤赤的,足跟上结满一层层浑厚的茧皮。 那人长相之恶,装束之奇,委实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赵子原望着望着,浑身不知不觉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屏住气,暗忖:“这是什么人物?怎地如此邪门?” 武啸秋面对来人,冷冷地道: “死谷鹰玉,是你来了么?” 那怪人一双三角眼射出阴厉寒芒,往屋内骨碌碌一转,猛地厉叫道:“你倒认得咱老鹰,嗬嗬,你报上名来吧。” 他边说着,手足不住乱舞乱跳,全身亦随之颤动不止,随时都似显出疯狂之态。 武啸秋冷笑道: “阁下潜隐死谷多年,几时变得如此健忘,当真连老夫都认不出来了么?……” 那死谷鹰王打量了武啸秋一眼,猛力用鼻子嗅了两嗅,怪笑一声道: “桀桀,你是武啸秋!你是武啸秋!” 他一连重复说了两句,又自笑道: “咱们曾在九道标见过一面,是也不是?” 武啸秋道: “亏你还有几分眼力。” 死谷鹰王道: “咱老鹰的眼力会差到哪里去么?姓武的,你忒也太狂了吧。” 说着,呼啸一声,那只在房中盘旋不已的兀鹰乍闻啸声,扑翅飞到死谷鹰王肩上歇了下来。 武啸秋道: “看来阁下把这只兀鹰已训练成不亚于一名高手了,鹰王这个名号倒非虚传……” 死谷鹰王截口道: “你打算试试这畜生的功夫么?” 武啸秋笑笑,道: “老夫只问你一句,鹰王你离开死谷又人中原,莫非要寻那司马道元,报却他昔日纠合四派高手,将你打成重伤逼人死谷的一段过节?” 死谷鹰王神色一变,道: “是又怎样?敢情姓武的你也想插上一手?” 语声方落,忽然发出一声鬼叫,一掌僵直不弯,望准武啸秋直扑过来。 武啸秋转身避开攻势,举袖一卷一荡,内力崩出,直取鹰王胸间要害,死谷鹰王不料对方应变迅捷如斯,匆忙中不暇退避,另一掌闪电一吐,一股奇热难当的怪风由他掌心咝咝透出。那服怪风才出,四周登时卷起一团团热懊炽人的热浪,房中诸人都有置身于火扈之中的感觉,武啸秋袖中真气竟然滞顿发不出去,这是他生平从未经历过的怪事,不禁大喝道: “鹰王你这火鸟爪已练到八成火候了,难怪你敢再到中原来——” 喝声中袖管一卷,双掌横切而出,只闻奔雷之声陡发,房内卷起一道惨惨阴风,他已发出了无坚不摧的“寒帖摧木拍!” 赵子原深知那寒帖摧木拍的威力,暗想死谷鹰王要糟,果闻“呜”然一响,死谷鹰王已躺在地上了。须臾,死谷鹰王又突地一跃而起,叫道:“厉害,厉害。”抖手从颈上取下那串磷光闪烁的骷髅,挥了几挥,口中念念有词,不时发出恐怖之极的怪叫,举步朝武啸秋缓缓迫近。 武啸秋哈哈笑道: “看家本领要使出来了么?不过老夫劝你还是省省力气的好。” 死谷鹰王停下脚步,道; “只要姓武的你不要插身于这场是非中,咱老鹰自然没有与你为敌之意。” 武啸秋阴笑道; “不错,看来你的头脑并不简单,你要找司马道无报却昔日旧恨,老夫正有消息供应——” 死谷鹰王道:“什么消息?你说。” 武啸秋道; “司马道元眼下正在阴间地府眼巴巴的等着你,鹰王你只有走这条路去找他。” 死谷鹰王嚎叫一声,怒道; “姓武的,你敢拿我打诳耍子?” 武啸秋道: “打诳哪有什么敢不敢的?司马道元举家在十年前,被谢金印尽歼于翠湖画舫之上,武林中谁人不晓?可笑只有你一人蒙在鼓里。” 死谷鹰王眼珠连转数转,忽然一语不发,纵身跃出房外,有顷,一人一鹰便沓然不见踪迹。 谢朝星走上前来,道: “师父,这家伙神智怎地有点不正常?” 武啸秋道: “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鹰王,躲在死谷苦练邪功,镇日与飞禽走兽为伍,日久自然变得疯疯癫癫了。” 这会子,茅屋外头蓦然又响起一阵沉甸的足步声响,武啸秋师徒两人一凛,彼此对望一眼。 赵子原内心大为震动,暗想: “似此荒僻所在,今日竟然来客络绎不绝,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了……” 足音时远时近,终于在茅屋前面顿住。 谢朝星沉不住气,出声喝道: “来者何人?” 屋外不闻任何回应,武啸秋沉声道: “尊驾何不请进——” 那人一步跨了进来,只见他全身披着一袭白袍,连头上也用一张白布兜头罩着,仅剩下一对眸子露在外面,乍看之下自首及踵都是一团雪白,赵子原触目立即识得此人,险些惊呼出声。 白袍人骤见武啸秋立在茅屋里,似乎怔了一怔,道: “阁下请了,老夫路过此地,见这茅屋欲塌未塌,显然无人居住,是以进来休憩片刻。” 武啸秋那鹰隼般双目不住在白袍人身上来回扫视,道: “好说,咱们也是过路旅人,尊驾请自便。” 白袍人点了点头,尽自走到案前盘膝就地而坐,双目微瞌,背对着武啸秋养起神来。 他分明瞧见了死者曹士沅,却不动任何声色,赵子原暗暗不解。 武啸秋眼色阴晴不定,悄悄向谢朝星打了个手势,谢朝星放轻足步蜇到白袍人身后,倏然一伸右手二指,虚空朝白袍人后脊“志堂”死穴点去! 这下他突然发难,非特出人意表,距离又如斯近,白袍人功力再高怕也难以逃过此一杀身之劫,但闻“虎”地一响,指力破空袭去,白袍人身躯随之微微一颤,颈首软绵无力地垂了下去。 谢朝星舒了口气,道: “行啦……” 他只吐出两个字,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双目圆睁,满面都是惊疑。 只见那白袍人忽然立起身子,缓缓回过头来,晶瞳里射出两道冷电,直瞪住谢朝星不放。 谢朝星打了个哆嗦,颤声道: “你——你……” 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白袍人在“志堂”死穴受袭之下,竟能安然无事,难道对方其实是早有防备,将自己抽冷子偷袭的指力硬生生化解去了? 第十五章 飞骑斩杀 白袍人冷冷道: “少年人你这指力只学到五成火候,还不到杀人于无形之间的地步……” 谢朝星呐呐了好阵子,却是一句话也出不了口。 武啸秋压低嗓子道: “敢问尊驾大名?” 白袍人道: “老夫复姓司马,草字道元,想来阁下必不陌生。” 武啸秋脸色一变,道:“幸会。”说着,拱手朝白袍人“司马道元”揖了一揖。 “司马道元”拱手还礼,道:“不必客气。” 拱手间掌心有意无意向外一翻,两人身躯同时晃了晃,“蹬”一声,武啸秋仰身退开半步。 再看“司马道元”双足亦自陷入地下达二寸之深,武啸秋脑际思潮电转,猛然脱口呼道: “原来——原来是你?……” “司马道元”哈哈一笑,道: “秋寒依依风过河,英雄断剑翠湖波。” 武啸秋一闻此言,身子陡地颤一大颤,他就指指着“司马道元”沉声一字一语地道: “山不转路转,你我将来总有再度碰头的日子!” 一挥手,带同谢朝星转身推门而去。 赵子原只瞧得心惊不已,暗道: “不可一世的武啸秋,居然会被两句不知所云的诗词惊走,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心中狂跳,不知不觉脚底碰着木箱,弄出了一点声响,那“司马道元”霍地回过身子,道:“木箱后面的朋友请出来吧?” 赵子原情知对方已听到了自己一时大意所发出的声响,只好站将起来,走出藏身之处。 “司马道元”略感意外,道:“小哥儿,是你?”赵子原苦笑道:“这是咱们第三次见面了,上一次记得是在十字枪麦斫的府上,当时阁下一现,便惊走了众人皆惧的甄定远,与今日这个局面完全没有两样,瞧来阁下的能耐着实不小。” “司马道元”岔开话题道:“小哥儿可否请先解释,为何要躲在里面?” 赵子原道:“长话短说,小可是不期来至此地,适值姓武的杀人后去而复返,我明白自己绝非他的对手,所以便躲将起来。” “司马道元”望了僵卧的曹士沅一眼,道:“死者乃是从前太昭堡主赵飞星的下属,名叫曹士沅,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被杀?” 赵子原道:“阁下也识得此人么?曹前辈可能为了一本黄绫小册而招致杀身之祸……” “司马道元”思索一会,伸手人怀徐徐掏出一本黄竣皮的线装小册,在赵子原面前扬了扬,道:“黄绞小册?……不要就是这本册子吧?……” 赵子原一愕,脱口道:“它……它怎会在你的身上?” “司马道元”不答,只是喃喃自语道:“册子我翻过不知有多少遍了,里面什么也没有,怪哉,姓武的要它作何用处?” 赵子原暗想:“黄绞小册既非在曹前辈身上,然则他一命死得岂不冤枉极了!” 一念及此,不禁暗暗为曹士元感到难过。 “司马道元”道:“小哥儿若无他事,老夫要走了。” 赵子原黯然点一点头,眼望“司马道元”一步步走到门前,走出屋去,此际他脑中竟有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对适才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居然无法思索其中缘由。 移时,他逐渐清醒过来,遂将曹士沅尸体移到屋前,用兵刃挖成一个长坑埋葬下去。 天色向晚,赵子原已足足在茅屋内呆了半天之久,他自忖不可再蹉留下去,遂辨了辨方向,一直向西行去。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星儿已悄悄升上了天边,对着赵子原眨眼微笑,他举袖揩去额上汗珠,驻足休息了片刻。 再行举步时,忽然他耳际传来一阵急促的足步之声,放眼望去,只见小径另端有两条人影下迅速地朝这边移动。 他自然而然将脚步放松下来,待得前面那两人走近,赵子原始瞧见他俩身上装束有异,胸中不由一震,暗忖:“瞧这两人的衣着装束,绝非中土人士,难道他们也是来自长城以外?……” 两人来得更近了,但闻右首一人道:“近几日来,沿线风声很紧哩,暖兔,你可知道一些端倪?” 左首行走的“暖兔”道:“听说可汗已在盘山驿集结重兵,一等张居正死去,便渡过大凌河攻击辽左,到时中原尽在咱土蛮囊中了广赵子原听到“土蛮”两个字,心中惊疑更甚了,有明中叶以后,土蛮一直是本朝最大的外患,隆庆元年,并曾一度飞渡长城,由蓟州转掠卢龙,京畿为之震撼。万历年间,土蛮势力更为猖獗,边地笈笈可危,而眼下竟有土蛮可汗的部属在中土出现,自是难怪赵子原大为所惊了。 那两人边行边谈,赵子原所走的小径因为地势较低,是以不虞被对方发觉,那右边一人继续道:“就等张居正一死,嘿嘿,兵事便可以发动了。” 左边的“暖兔”道:“老子就是不明白,咱可汗何以对一个糟老头如此忌惮,非要将他除去不行?张居正虽然贵为明廷首辅,但一旦大明江山落在本族手中,堂堂张首辅还不是成为咱们阶下之囚?” 右边那人冷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法,暖兔你既无法洞悉个中利害,我也懒得和你多谈了……” 那暖兔道:“然则可汗预备怎样除去他这眼中钉?” 右边那人低声道:“这是个天大秘密,说了你绝不可张扬出去——” 那暖兔道:“放心,咱们哥们你岂能信赖不过?” 右边那人压低声音在暖兔耳边说了几句话,因双方距离甚远,那人话声又十分含糊,赵子原连一字也没有听见。 只听暖兔低声道:“买雇职业剑手?……嘿嘿,此计大妙!……” 那右边一人道:“现在只剩下中原武林问题了,这是最不容忽视的一道问题。” 暖兔道:“中原武林么?我们尽管找内线筹商对付之法,还有那狄一飞……” 他欲言又止,那右边一人道:“也罢,就依此行事便了,天已黑了,咱们得尽快赶路。” 赵子原心念一动,暗忖:“久闻张居正乃是当朝孤忠耿耿的一位宰相,正因为他在朝中能综核名实,筹饬战守,四夷才不敢觑窥,而且我朝边将也惟有张道辅在上始能驾驭,听这两个蛮子的口气,莫非土蛮欲谋不利于张首辅?” 眼望两人即将去远,当下只觉一股古怪冲动直冒而上,他一步跃将出来,冲着他俩背影喊道:“两位回过头来瞧瞧,是谁来了?” 那两个鞑子闻声不约而同回转身子,见一面前立着一名陌生的少年,不觉怔了一怔。 那暖兔朝赵子原打量两眼,沉道:“你是呼唤咱们么?” 赵子原道:“难不成此地还有第三者在?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暖兔双目连转,道:“既是如此,敢问有何贵干?” 赵子原道:“区区要向你们打听一件事——” 右边一人不耐道:“打听什么?” 赵子原一字一字道:“除开你们两位外,土蛮可汗另外还派了多少人潜进中上来兴风作浪?” 霎时之间两人神色大变,右边一人冷笑道:“小子你方才就躲在土堆下面是吧?咱们所说的话你听到了?” 赵子原昂然道:“役错,是听到了,你待怎地?” 两名鞑子相互使了个眼色,那暖兔道:“嘿嘿,烘兔你说咱们该怎么办?人家可在等着答复咧。” 那烘兔冷笑一声,道:“这就是老子的答复!”他双目中精光斗射,未待将话说完,左掌猛地向外一弓,有似出洞猛虎,望准赵子原一斫而下。 赵子原早已料到对方有如此一着,烘兔一掌才出,他双足徽错,身形立刻移向右侧。 讵料烘兔一掌犹未击实,在半空陡然硬生生移了个方向,如影随形击向赵子原小腹要害,只闻“呜”然一声锐响,他掌势之劲居然带起一阵尖啸,赵子原身子犹在五步之外,对方掌缘真气已风涌袭到! 对方武功之高,的确大出赵子原意中所料,他吃惊之余,急忙蹬步倒退,同时伸手封拿。 他正贯注全力应付烘兔的出击,倏觉身后啸声大作,赵子原看都不看便知是另一名暖兔在自己身后抽冷子来个前后夹袭,那掌力之强,似乎更在烘兔之上—— 急切间他左时往横里一挡,内力陡发。 轰然一震过后,一股强力飚风四下憧散,噔,噔,噔,赵子原被那劲内力一带,立足不稳踉跄倒退数步。 暖兔、烘兔分自右围抄而前,四掌齐出,赵子原心知处身生死一线上,己没有迟疑的余地,他一咬牙根,双掌运足功力推了出去。 这一忽里,陡闻远方道上传来一阵“得”“得”蹄声,烘兔、暖兔瞿然一凛,齐然撤回掌力,暖兔叫道:“有人来了,快走!” 语讫,两人相继纵身而起,一前一后落荒逸去,速度惊人,霎时便查然不见踪影。 赵子原大为错愕,无法明白那两名鞑子何以会仓促退走?正自思虑间,背后蹄声已然大作,回头望去,一人一骑飞驰而来,只一眨眼工夫已到了赵子原身后。 赵子原电目一瞥马上骑士而容,脱口叫道:“麦十字枪!麦前辈!” 那马上之人正是才从甄定远剑下逃生不久的金翎十字枪麦斫,此际他纵马飞奔,手上执着长达七尺的成名兵刃十字枪,脸上杀气森然,赵子原见他神情可怕,不由微微一愣。 将要错身之际,那马儿希幸幸长嘶一声,突地朝赵子原立身之处斜纵而至,麦斫厉喝道: “姓赵的小子!看枪——” 手上十字枪一吞一吐,直指赵子原心口,赵子原做梦也想不到对方会向自己突下煞手,眼看枪口即将戳至,本能里他大吼一声,双臂贯足真力,一上一下斜击出去,一面移身左跃。 麦斫毕生功力尽集于十字枪上,这“飞骑斩杀”乃是他生平有数绝技之一,焉容敌手轻易逃出枪下,但见他长枪平舒,未见如何作势,倏然自赵子原双臂对势中一挑而出—— 枪尖过处,血光飞溅,赵子原仰面翻倒于地! 麦斫勒住绥辔,视线从赵子原身上扫过,嘴角忽然浮起一丝阴恻恻的笑容,自语道: “嘿,老夫这‘飞骑斩杀’从来都是一枪得手,对付你自然也没有例外,嘿嘿,仅仅一枪就足够要你的命了广他脸上阴笑未退,续道: “只怪小子你命星不好,不明不白被老夫击杀于此,到鬼门关后也只好权充一名在死鬼了。嘿!嘿!” 麦斫喃喃自语着,一夹马腹,如飞驰去。 造飞尘消散,骑影渐没,蹄音不闻,那躺卧地上、胸前犹自汨汨流着鲜血的赵子原倏地一跃而起——他竟然没有在麦十字枪的“飞骑斩杀”下丧命! 赵子原俯首自顾,见自己胸前衣袂已被鲜血染成一片储红,他忍痛自怀中掏出创药敷上,继续赶路。 道上,他忍不住心中疑云汹涌,暗暗地想道: “无缘无故麦斫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是不是我在麦府树干上插令箭那码事被他察觉了?但就只为了这个理由,似乎也不至于使他生出杀心啊,难道说其中还有什么阴谋不成?” 他一壁走着,一壁胡思乱想,摇摇头低声又道: “方才若非我见机得早,在对方十字枪触着肌肤时,立即藉势躺下去装死,而麦斫又自信十分,未曾下马仔细察看,否则我只怕不能如此轻易将他摆脱了……” 赵子原瞧瞧衣衫上沾染的点点鲜血,长吁一口气。这时夜幕已完全笼罩下来,月儿穿过流云,地面平铺着银色荡漾的光辉。 赵子原疾行如飞,忽闻后面有人说话声音,足步自然而然地放缓下来,下意识回目一瞥,后面的道上出现了两条人影,但觉两人的身影都极为眼生,遂役有多加注意,迈着步子继续赶路。 那两人前行的速度甚是迅疾,瞬息便已赶上赵子原,隐约听到两人交谈,其中一个低沉的嗓子道: “海老,此番你我眼巴巴从西南赶来,若仍一无所获,那才叫笑掉人家的大牙哩。”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道: “你也甭患得患失了,依我的话行事保管没错……” 语声陡然中断,敢情那人业已发觉道上除了他们之外,前面不远处还有一个陌生的行人。 双方并肩而过时,赵子原凝目打量两人,只见右边的是一个身材雍肿、满脸肥肉的胖子,另一个身量较为瘦小,却是个牛山濯濯的秃子,面上五官歪曲,尊容尤其令人不敢领教。 格外惹眼的是两人肩上各自扛着两口奇形怪状的黑色大木箱,这一来赵子原不禁多瞧了两眼。 那黑色木箱被扛在两人肩上显出沉甸甸地,不知里面装的什么物事,一种天生的敏锐感觉,使得赵子原暗暗起了戒心。 两人越过赵子原后,那矮小的秃子忽然驻足回过头来;双目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赵子原。 一会那秃子开了口: “这位小兄弟请了。” 赵子原一愣,抱拳道: “阁下有何见教?”那秃子视线依然停留在赵子原身上,道: “小兄弟胸前衣襟鲜血斑斑,想是刚刚行凶杀过人是罢?” 赵子原呆了一呆,道: “区区看来像是刚杀过人么?阁下倒会说笑。” 那秃子道: “杀人又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又何必急于否认?像咱老秃,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若一天没有杀人,便觉得手痒难禁。” 赵子原微笑不语,那秃子一睁怪目,道: “小子你不相信么?” 赵子原缓缓道: “就说阁下一天杀害一条人命吧,纵然有这份能耐,便是累也得活活累死。” 那秃子暴跳如雷道: “说来道去你是不肯相信,哼哼,老子与你瞧瞧一样物事,也让你这井底之蛙开一开眼界。” 赵子原暗自好笑,心道此人之言虽则耸人听闻,但脾气却暴躁得如同稚龄幼儿,倒不知是何门路? 那秃子将肩上两口黑色木箱置于地上,伸手就要去揭箱盖,侧立一旁的高大胖子适时出声道: “老秃,你又沉不住气了!” 秃子闻声停下手来,道: “这小子不知天高厚,海老你不以为应该给他一点教训?” 那胖子“海老”道: “小辈无知,你怎能与他一般见识?” 秃子瞪了赵子原一眼,悻悻道: “若非海老在旁,小子你今日可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赵子原对那四口黑色木箱充满了好奇之念,见那秃子本已准备将箱盖揭开,却因胖海老一句话而罢手,不禁感到失望。 那“海老”朝赵子原道: “老夫这位朋友玩世不恭,虽然满口曰杀,其实完全是一派胡语,你可莫要放在心上。” 赵子原忖道: “那秃子性子粗暴,喜怒泛于形表,似乎没有多少心机,但‘海老’可不简单了,看来他要比秃子来得深沉阴险得多。” 他暗暗对“海老”起了戒心,表面上仍装做洋洋如常道: “不妨,那箱中之物……” “海老”截口道: “小哥敢是对箱中之物发生了兴趣?” 赵子原道: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岂犹区区例外,阁下可否将箱盖揭开一观——” “海老”面色微变,瞬即恢复如常,道: “木箱里装的无非是老夫的一些零碎家当,小哥要瞧瞧自然可以,但如此一来又要耽搁工夫,老夫此去还要赶一段长路,却不能再磨菇下去了,小哥,咱们便此别过……” 赵子原心头疑云重重,亟欲启开箱盖一观究竟,只是对方既然婉词予以拒绝,自己当然没有坚持的理由,何况对方两人深浅难测,自己更不能鲁莽行事,当下只有侧身道旁,让他俩通过。 那“海老”及秃子扛着沉甸甸的木箱,扬长而云,赵子原寻思良久都没有头绪,再次抬头时,对方业已走得不见踪影。 他仰首眺望秋夜的星月,默默地道: “顾迁武顾兄不是约我于今夜到镇北广灵寺会面么?时候将到,我不如直接赶去赴约便了。” 心念既定,遂不再逗留,辨了辨方向,立即展开身形,直奔而去。 夜色笼罩下的广灵寺,显得异样的冷森宁谧,赵子原在寺外来回踯躅了两圈,方始上前敲门。 居顷,庙内足音跫然,“吱呀”一声,大门徐徐开启,一名身着黄色袈裟的年老僧人当门而立。赵子原冲着老僧一拱手,道:“请问大师……” 那黄衣老憎打断道: “施主可是姓赵?” 赵子原错愕道: “小可正是赵子原,大师怎生知晓?” 黄衣老僧正欲开口回答,突闻寺前亮起一阵异响,一前一后走来两人。 赵子原举目一望,心中震一大震,来者一秃一胖,正是方才在道上碰见的“海老”及秃子。 那两人双目一瞥,也自瞧见了赵子原,双方均为之发愣,那秃子挤了挤眼,高声道: “小子,咱们又逢上了。” 赵子原满腹疑念,想道: “这两人分明走在我的前面,为什么我耽搁了一段时间,还会比他们先到,难不成他俩在路上曾经折到另一条岔路上去过?” 只见两人肩上依旧扛着那四口黑色木箱,赵子原隐隐有一种预感,那箱内的物事必然十分古怪,但是那物事究竟是什么,他亦无法捉摸推断出来。 那胖“海老”冲着黄衣老僧道: “大师行个方便,咱们赶路错过宿头,可否权借贵寺落脚?” 黄衣老僧沉吟不决,道:“这个……”“海老”加上一句道: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难道大师连此等小事也不肯答应么?” 黄衣老僧宣了声佛号道: “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 那秃于脾气最躁,按捺不住道: “和尚你到底答不答应,只要你说个‘不’字,咱哥儿拍拍手立刻就走,只是,嘿嘿,往后这座广灵寺只怕就不安不宁了……!” 黄衣老僧长眉一轩,道: “施主是在恫吓老衲么?” 秃子沉哼不语,“海老”连忙朝他打了个眼色,道: “老秃出言无状,还望大师包涵。” 黄衣老僧想了想,道: “好罢,老衲将尽可能予施主以方便,且请稍候。” 言讫,一击掌,不一刻自内殿缓缓步出一个小沙弥。 黄衣老僧道: “戒尘,你领这位赵施主到偏殿内房安顿去——” 赵子原期艾道: “但是小可此来并非……” 黄衣老僧摆手打断道: “老衲完全知晓,那顾迁武顾施主在内房候汝已久。” 赵子原“嗯”了一声,无暇考虑到顾迁武与眼前这黄衣老僧有什么因缘关系?他为何又约自己到广灵寺来会面?小沙弥伸手虚引道:“这边请——” 赵子原怀着一颗忐忑之心,随着小沙弥之后,走过大殿,隐约听见那秃子在后边怒声道: “和尚你把那小子安顿妥了,留下咱们呢?” 黄衣老僧道: “施主稍安毋躁,老衲……” 下面的话,这时已听不分明了。 小沙弥引着赵子原穿越廊道,前面便是一座院落,右边坐落着五幢禅室,小沙弥一逞走到最后一间仁足,道: “顾施主就在这房里,贵客请进。” 赵子原颔首道谢,小沙弥转身离去。房里传出一道熟稔的语声: “赵兄,是你来了么?” 赵于原推门进去,触目瞧见顾迁武坐在靠墙一张檀木椅上,手上捧着一卷书正在展读,他神色悠然地朗吟着: “白杨早落,寒草前衰。凌凌霜气,簌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自飞。灌莽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 吟到此地,倏地一抬头道: “赵兄你瞧这句如何?‘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寥寥几字便将塞野苍茫、大漠无垠的萧瑟景象勾绘出来,适令人有如置身胡风边月之中,发孤旅落寞之情……” 赵子原微微一笑,道: “鲍照芜城赋固是千古绝文,便是兄台对文中之情领悟深刻,吟颂一如身历其境,弟甚倾之。” 顾迁武听他一语道出赋文之名,显见学识见闻之广,不禁也暗暗折服,当下连忙谦逊一番。赵子原道:“顾兄,关于你的毒伤……”顾迁武笑道: “有劳赵兄关怀了,那水泊绿屋的残肢人不是曾说小弟身中马兰之毒的金针,只有四十八个时辰好活么?哈哈,也许是我大限未至,阎王老爷可还没预备将小弟这条命取走——” 赵子原诧然道:“怎么?残肢人恐吓之言是虚?”顾迁武摇头道: “不瞒兄台,小弟体内的毒素已经解去。” 赵子原诧讶更甚,道: “但马兰之毒,不是只有残肢人才有解药可解吗?” 顾迁武道: “这倒不见得,小弟在太昭堡里就碰到了一位高人,他第一眼瞧见小弟脸上隐隐泛出紫黑颜色,就推断我是中了马兰之毒,遂让我服下了两颗像莲子一样的药丸,呵,那丸药可叫神效得紧,服后一连出了三次热汗,体内所有的毒素登时化解了去,哈哈,小弟岂非命不该绝么?” 赵子原只听得信疑参半,一瞧顾迁武满脸诚挚,一本正经的说着,却又不能不予置信,道: “只不知顾兄在堡中遇见的高人是谁?” 顾迁武道: “那人一身文士装束,中旬年纪,却不肯以姓名见示。” 赵子原心头一大震,脱口低呼道: “中年文士?……敢情就是他?……” 他寻思一下,问道: “那中年文士年龄不高,却口口声声以老前辈自居,说话问动辄流露出老气横秋之状,顾兄所碰到之人,其举止言语是否与小弟所形容的相同?” 顾迁武奇道:“正是如此,赵兄莫非认识这位高人?” 赵子原重重地点一点头,道: “小弟在太昭堡里也遇见了这个人,蒙他传授一套轻功身法,后来曾在无意中使出,被甄定远指称是灵武四爵中大乙爵的大乙迷踪步!” 顾迁武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衲衲道: “奇事……奇事……” 正自呐呐间,忽闻隔邻房门吱地一响,似乎被人打了开来,耳里传进那黄衣老僧苍劲的声音: “山野陋寺可没有上房供来客居住,两位施主只有在这个小房间里委屈一夜了。” 那秃子暴躁的声音道: “和尚你甭嗦了,去,去,夜半无事莫要来打扰咱们。” 黄衣老僧的声音道: “要不要老衲帮忙,把这四口黑木箱提进房里。”秃子急促的声音道: “不,不,和尚你不要随便动手,咱们自己来——” 黄衣老僧道: “如此,老衲告退了。” 足步声音亮起,还有搬动木箱的声响交穿其间。 赵子原默默忖道: “‘海老’与秃子住进隔邻的房间去了,想不到住持和尚会应允他俩在寺内落宿……” 忖犹未罢,那黄衣老僧已从隔邻绕到顾迁武这个房间来,顾、赵二人连忙起身相迎。 黄衣老僧稽首道: “请恕老衲打扰,小施主尚未就寝么?” 赵子原道:“大师有什么事么?”黄衣老僧正色低声道: “老衲必须问明一句:与你先后一道同来那一胖一秃的两位施主,可是小施主的朋友?” 赵子原猛摇其首遭: “在来路上小可与他们两人朝过面,小可连他俩身份都不清楚,哪里谈得上朋友。” 黄衣老僧道:“依此说,小施主不知晓他们是谁了?”赵子原道: “正是,大师缘何要追究这个?” 黄衣老僧沉吟不答,双目精光陡然暴射,长久注视在赵子原面上不放,仿若欲瞧穿他心中所想似的。 赵子原霍然一惊,心想从黄衣老僧目中所露神光而瞧,对方功力之高分明已到了韬光养晦的地步,此等荒僻所在,何来如此身负绝代功力的高僧? 黄衣老僧道: “小施主你走过来一些。” 赵子原暗暗纳闷,猜不出黄衣老僧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仍然依照对方吩咐,举步上前。 他足步才停,那黄衣老僧蓦然一扬大袖,劲风随之发出,闪电也似地向赵子原卷涌而去! 赵子原惊呼道: “大师?你……你……” 倏忽里,袖风已然压体,在强劲之中夹着一种兵刃刺肤的剧痛,赵子原大惊之下,慌忙倒转,身形继之向左一闪。 “飕”一响,劲风呼啸自赵子原胸腹侧部扫过,那一发一避真是间不容发,赵子原惊魂甫定,正要开口说话,黄衣僧忽地一步踏前,右掌暴伸,猛向赵子原胁时五大穴道拿去。 他身手之疾,直令人不敢置信,赵子原欲避不及,只觉时下一麻,被黄衣僧五指牢牢扣住! 赵子原又急又怒,道: “大师何尔以武相加?” 黄衣僧沉声道: “施主你到底是什么来路?你姓谢是也不是?” 赵子原又是一愣,方欲开口回话,旁立的顾迁武已抢着道: “晚辈这位朋友叫赵子原,事先业已向你提过,一梦大师你怎么啦?” 黄衣老僧一梦侧头想了半天,猛然松开拿扣对方时脉的掌指,道: “老衲是太性急莽撞了,还望施主宽恕。” 说着也不顾赵子原有何反应,即行转身离去。 赵子原目送黄衣老僧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呆,良久始道: “这位大师是何许人?揣摩情形他显然对我有点误会。” 顾迁武道: “一梦是先父生前老友之一,前两日我决定离开太昭堡,却被甄堡主属下银衣队穷追不舍,只好暂时到一梦住持的广灵寺来避一避风头,适巧昨日在逃亡途中与赵兄碰头,遂约你到此地会面。” 赵子原道: “难怪当时赵兄行色那样匆遽,但赵兄既为太昭堡银衣队总领,何以又决定离开那里?” 顾迁武欲言又止道: “此事说来话长,容俟日后再与赵兄细说。” 赵子原忖道:“也许赵兄和我相同,亦有难言之隐,我又何必强人之所难呢。”遂一笑置之,将话题扯到旁的地方去。 顾迁武无意一瞥赵子原脸容,发现他肌肤隐隐泛出紫黑之色,并有红色斑点交穿其间,骇讶之余失声道: “赵兄,你——你也中了马兰之毒?……” 赵子原经他一言提醒,苦笑道: “小弟在堡里被迫服下毒丸,往后只有永远受制于人了。” 当下将近几日来之经历原原本本道出,想起自己一生一世将为人奴仆,任人驱遣宰割,不觉意态消沉。 顾迁武听罢始未,晶瞳里忽然露出异采,道: “放心,赵兄之毒并非无救,让你我也与那姓甄的和残肢人斗一斗——” 赵子原正自瞠目,顾迁武已伸手从袋中取出两颗状似莲子的黑色药丸,在昏黄色烛光下闪闪生光,说道: “那日中年文士所赠的马兰毒解药,我身边还剩有两颗,想不到会派上用场,赵兄请将嘴张开。” 赵子原虽然万般不敢相信,只是听他说得肯定,私心觉得未始没有一线生机,乃依言张口,顾迁武屈指一弹,两粒黑九直射出去,赵子原下意识用口一拉,骤觉唇间一阵清香。 顾迁武急道: “咽下,快些咽下!” 赵子原服了药丸,果然觉得中气流畅,片刻后复觉全身懊热难当,大汗淋漓而出。 顾迁武道: “兄弟你出汗了?” 赵子原挥汗如雨,道: “非但出了一身大汗,抑且灼热得难以忍受,那解药当真有效么?” 顾迁武正容道: “等到汗水出尽,便是毒解之时,赵兄你无妨回到镇上客栈去,装作毒素未解,随残肢人到水泊绿屋探察……” 话至中途,陡闻一声凄厉的惨呼传人耳膜,忙住口不语。 惨呼过后,接着又传来一阵“嘘”“嘘”怪响,像是兽类更有些像人类在极端痛苦中挣扎,声音凄厉已极,令人间听之下,汗毛倒竖,凛然生寒! 赵子原低呼道: “声音从隔邻房间传出,咱们过去瞧瞧。” 顾迁武轻轻地点了点头,两人蹑足步出,那“嘘”“嘘”怪响仍然不绝于耳,不时有凄厉的惨呼夹杂其间,带着几分神秘,几分恐怖,顾、赵二人神经不知不觉已是紧张起来—— 赵子原率先晃身步到邻房之前,哈腰自门隙窥望进去,触目见到室中摆着四口黑色大木箱!他无端觉得一股透骨凉心的寒意自背脊升起,迅速袭击全身,仿佛那木箱上黑乌乌的颜色透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气氛。 赵子原下意识将视线从四口黑色大木箱收回,暗忖: “奇怪,我心头始终惴惴不安,难道那黑木箱中藏有什么神秘惊人的物事么……” 顾迁武压低嗓子道: “那四口黑木箱是怎么回事?” 第十六章 鬼斧魅影 赵子原摇头道: “小弟也不知所然,顾兄莫非也感到那黑木箱里透着蹊跷么?” 顾迁武低道: “我仅仅有这个直觉,那黑木箱很可能……” 话未说完,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吹得屋前盘虬欲舞的古树枝桠呼呼作响,不觉住口不语。 两人仰首望了望天色,只见低空浓云密布,月星皆隐,黑沉沉的苍穹压得他俩心头有一种气闷的感觉。 赵子原低声道: “天气似将有变化了。” 他伸手往屋檐外一抬,但觉手心一凉,豆大的雨珠已开始滴落下来。 有幸这一排庙屋有瓦檐斜飞伸遮出来,两人立身檐下,方使不致被雨水淋湿。 霹雳一声巨响,一道电光急划而过,夜空倏明倏暗。 豪雨倾盆而降,呼啸的狂风与渐浙的雨声错扰其间,借大的一座寺庙很快地就被凄迷的风雨吞噬了。 顾迁武道: “这场暴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咱们不如干脆敲门,公然进房去瞧个究竟——” 赵子原道: “如此不妥,对方借宿于此,若不让咱们进房,你我可没有理由硬行闯入……” 这寺庙因为年代久远故而破旧失修,屋檐到处均有雨水滴下,滴落在两人头上,只觉其凉透骨。顾迁武头发被滴漏的雨水浇得湿淋淋的好不难过,忍不住道: “赵兄,咱们还是敲门试试……” 语至中途,陡闻一道凄厉的惨呼自房中亮出,纵然在风雨交作之下,依旧清晰地传人顾、赵两人的耳际! 紧接着“嘘”“嘘”怪响又起,声音凄厉异常,二人那本已张满的神经几乎就要暴裂开来,哈腰自门隙望去,只见在四口黑木箱左侧有一张桧木方桌,上面放置着一盏油灯,昏黄色的灯光将房内的景象朦朦胧胧地勾绘出来,两人电目一瞥,未及瞧清屋中的物事,忽然一阵轻风把灯火吹熄了。 那“嘘”“嘘”声音时断时续,两人倾耳听了片刻,心神逐渐恍惚,竟是有点魂不守舍起来。当下连忙调气运息,半晌才恢复平静,但那怪响依然如故,不时夹杂着动人心魄的惨呼。顾迁武忐忑地道:“兄弟你可曾瞧出一些端倪?”赵子原道: “房内灯火突然熄灭,恁情如何也无法瞧得清楚。” 正说问,蓦见房内灯光又自动燃亮起来。 顾迁武皱眉道:“灯光忽明忽灭,分明是有人故弄玄虚……” 赵子原摆手阻止他续说下去,原来房中此刻已有了动静,只见那“海老”满头长发披散,盘膝坐在地下嘘嘘吐气! 他吸气吐气一直面对着桌上油灯,难怪火光会明暗不定,顾、赵二人睹状,始稍释于心。 但见那“海老”披发跳足,面目狰狞,吐呐之际双手并连挥带舞,形状有如鬼魅,再经他“嘘”“嘘”吐气,火苗愈压愈低,更显得阴风惨惨;鬼气瞅嗽,二人瞧着瞧着,只觉一股凉意打从足跟升起! 顾迁武寒声道: “这人是谁?怎地邪怪得紧?” 赵子原低道: “小弟在来路上与他俩朝过面,此人名叫‘海老’,另一个被称呼做老秃,身份却不甚清楚……” 这会子,房内又亮起一阵怪嘘,声音沉闷令人生厌。 另一名牛山濯濯的秃子,此际业已换上了一件花纹密布的长袍,他徐徐走到“海老”面前定身。 那秃子开口道: “海老,成了么?” “海老”停止嘘气,道: “十指已墨其八,大约是成了。” 说着将双手十指摊开,其中八根指头不知怎地竟是隐隐泛着墨黑光泽,只剩得两只拇指保留原来肉色。 赵子原暗暗抽了一口凉气,喃喃道: “乌墨指,乌墨指……” 顾迁武奇道: “兄弟你认得此指来历?” 赵子原道: “出道前家师曾向我提到过天下各奇门邪派的来龙去脉,但我阅历太少,那‘海老’所练的是不是乌墨指,可没有十分把握。” 他二人说话时,尽量将声浪压低,加之外头风雨交作,是以虽仅一门之隔,那“海老”及秃子始终没有察觉。 但听那“海老”道: “老秃你开始运功吧,注意第七次嘘气时须将真气倒转逆渡到玄脉大关,提防走了窍。”秃子不耐道:“你可不可以省说两句,咱老秃几时走窍过?” “海老”道:“话倒不是这么说法,咱家兄弟多年苦练,今夜是最后关头,万不能因你秃子一时大意而功亏一篑。” 秃子道:“练成之后,你我又如何行事?” “海老”沉吟不语,秃子复道:“海老若未作任何决定,我倒有个提议——” “海老”抬头道:“怎么?” 秃子道: “海老你说咱们何必舍近求远,干脆先拿庙里的和尚开刀,试一试那奇门功夫有多厉害,然后再去水泊绿屋……” “海老”沉声打断道:“在江湖上,水泊绿屋这四个字还是少提为妙!” 秃子面上满露不悦之色,终于忍住不再多言。 一刹之间,秃子忽然绕着四口黑色大木箱手舞足蹈起来,口中随之呼呼作态,赵子原仔细一瞧,那秃子看似乱跳乱舞,其实却是井然有序,仿佛依着乐声之板眼节奏挥舞一般。 秃子舞了好一会,与“海老”双双步至黑箱前面,伸手一抓一扳,“喀嚓”一响便把箱盖揭开了—— 赵、顾二人本来就对那黑色木箱怀有戒惧之心,这时听见那震人心魄的揭盖声响,不禁毛骨悚然。 木箱盖子乍一揭开,一股腐臭败坏之气迅即弥漫开来,令人闻之直欲作呕,房外的顾、赵二人忙不迭掩鼻屏息,而那“海老”及秃子对这种腐败味道却生似极为受用,朝箱内连连猛嗅不止。 “海老”与秃子嗅罢、一边狂啸厉叫,一边从两口黑箱里搬出两具赤裸裸的死尸来! 那两具死尸容貌狰狞可怖,全身干瘪瘪的,肌肤完全没有一些儿丰腴,皮层上不知怎地竟然隐隐泛着黑灰之色,与木箱上的颜色毫无两样,更奇怪的是两具死尸的右手上各自执着一只大板斧! 赵子原吸了一口冷气,忖道: “莫非这是两具僵尸不成?” 他暗暗运足内力聚在双掌之上,以防有什么不测,立刻就可出击。 顾迁武脱口低呼道:“滇西鬼斧门!” 赵子原道:“方才我认为那‘海老’练的是‘乌墨指’,也许是瞧走眼了,顾兄你看如何?……” 顾迁武道:“兄弟你见到两具死尸手上所执的板斧没有?” 赵子原颔首道: “瞧到了,死尸之手居然紧紧握着板斧不放,倒是一桩奇闻。” 语声一顿,续道: “还有那两具死尸肌肤业已完全风干,布满一点一点黑灰之色,着实和鬼魅妖怪相去不远,倒像是风干的僵尸……” 顾迁武沉声道: “武林中传说,在滇西人烟绝迹的铁壁附近,有一个邪恶诡异的鬼斧门,利用死尸执斧,练成许多匪夷所思的奇门邪道功夫,江湖上人,一提到滇西鬼斧门,便如遇到鬼魅一样惧骇!” 赵子原惊道: “有这等事?” 顾迁武道: “看来那海老及秃子,便是来自滇西的鬼斧门人了。” 赵子原想了一想,道: “但那秃子刚才曾说到‘水泊绿屋’四个字,滇西鬼斧门与水泊绿屋又有什么关连?……” 顾迁武茫然道: “这个就非我所能知晓了。” “海老”及秃子审视了那两具死尸一番,露出心满意足的模样,然后让死尸贴壁斜躺着,口中念念有词: “但嗒嘛但嘶璃咪……” 两人念了一段希里古怪的咒文后,便对着死尸运起吐呐功夫来了。 片刻过后,奇事发生了,首先房里亮起了一阵轻微生硬的异响,凝神听去,那异响又像是来处极为遥远的地方。 “海老”与秃子仍然不停地念着咒文,有顷,那两具死尸陡地由斜躺而自动立将起来,齐然朝前一纵一跳,它每跳出一点,便发出一声异响,手中所执的大板斧亦顺势向前一挥。 那死尸举手投足间,动作甚为生硬,果与常人有异。 赵子原心中发毛,暗自呼道: “从前曾听说过湘西一带,人们客死异地后,便由专事赶尸之人将尸身赶回原籍埋葬,我犹以为那不过是被渲染夸张了的怪谈,想不到眼前这鬼斧门人行事更是不可思议,人世间里真是无奇不有了。” 只听“海老”道:“老秃,你把另两口木箱里的毒蟒放出来。” 秃子道:“如此只怕有些不妥……” “海老”斩钉截铁地道:“甭多言,依我的话去做!” 秃子迟疑一忽,终于伸手把其余两口黑色大木箱的箱盖揭开,两条长达三丈的巨蟒迅速地游将出来。 赵子原猛可吃一大惊,那二条蟒蛇首颈少说也有茶碗粗细,加之皮厚鳞坚,揣摩模样似已臻刀枪不入的地步,他缓缓吸一口气,只觉腥风扑鼻,与房中腐尸奇臭之气陈陈相因。 巨蟒游到两个死尸前面五步开外,倏然停下身来,昂首面对死尸吐着红信,形态可怖之极。 死尸一纵一跳向前直行,两条巨蟒吐闪了一阵红信后,忽然全身昂起,有似脱弦之矢般朝死尸疾射而去。 “海老”视若未睹,依旧不停地念着咒文。 死尸手中板斧一挥,那巨蟒在空中如旋风般一个扭身,倒转尾巴扫过来,“呼轰”一声巨响扬起,两条巨蟒横尾这一扫,威力之巨可令挡者披靡。 嘶然一响,两个死尸齐然跃开,手执板斧纵击横扫,动作都是一般,但见血光飞溅,斧头端端砍中蟒蛇七寸之处,两条巨蟒登时身首分家,盘蟋倒毙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两个死尸动作整齐划一,是以那一对巨蟒不分先后被同时祈毙。 赵子原瞧得目瞪口呆,那巨蟒何等灵捷,更加全身有如精钢铸造,竟被死尸在一举手之间击毙,简直令人无法置信。抑有进者,死尸挥举利斧,举手投足问生似隐含着惊世骇俗的绝大功力,赵子原不禁暗暗不解,心忖:“死尸居然也怀有武功,这该怎么解释?” 但见秃子禁架暴笑一声,似乎得意已极。 “海老”喃喃道: “行了,这一对长虫的厉害绝不在一般武林高手之下,死尸既然能把它制服,足见咱们所练的奇门功夫已大大有了长进。” 说着,双目有意无意朝房门一瞥,面上露出一种难以思议的神秘表情,旋即收回视线。 赵子原心念一动,在顾迁武耳旁道: “海老分明知道你我在门外窥视,他那句话是故意说与我们听的,只不知用意何在?” 顾迁武道: “此人阴险诡诈得紧,至于另一个秃子,倒像比较浑戆……” 赵子原点点头,犹未及答话,但闻房中那秃子道: “然则咱们立刻就把死尸送到水泊绿屋去?” “海老”瞪了他一眼,默然没有作声,似乎怪秃子不该又提起“水泊绿屋”四个字。 秃子却未察觉继续道: “不知水泊绿屋那神秘主儿要死尸何用?此番咱们鬼斧大帅有命下来……” “海老”沉声打断道: “老秃你要再信口毫无遮拦的说下去,一俟回滇西之后,我可要据实上禀大帅,用门规整治你了!” 秃子满露不豫之色,道: “不说便不说,你少提大帅的名头压人。” “海老”冷哼一声,再度向房门瞥了一瞥,又自念起咒文来。 那两具死尸口中倏地发出骇人之极的怪叫,举步纵向房门……” 赵子原暗呼一声“不好”,脱口道: “顾兄,快些躲开……” 语声方落,那两个死尸已冲破房门板木,手中所执巨斧挥舞得“格”“格”作响,赵子原与顾迁武面对死尸,直吓得魂飞魄散,不由得呆了,竟忘了退身闪避或发掌相御。 两具死尸手起斧落,霎时之间,赵、顾二人面如死灰,暗道: “我命休矣!” 耳际依稀传来“海老”的桀桀得意暴笑声音,说时迟,那时快,死尸手中巨斧甫行落下,二人倏感一股奇猛无比的力道自身后回旋袭至,当下一个立足不稳,分向两旁跌开七步之遥……” 那掌风余力,犹自激荡残破的房门摇摆不定。 顾、赵二人死中得生,但觉冷汗泱背而落,他俩惊魂甫定,齐地回目望去,只见身后寻丈外不知何时已立着广灵寺住持黄衣僧一梦! 两具死尸不约而同地停止了纵跳,僵立当地不动;那“海老”霍地长身立起,指着黄衣僧一梦道: “和尚你架了这一斧,梁子你是抗定了!” 黄衣僧一梦喧了个佛号,道: “阿弥陀佛,施主可是来自滇西?” 秃子冷冷道: “是又怎样?” 一梦老僧道: “那么施主果然是鬼斧门下的人了,敢问名讳如何称呼?” 秃子冷笑道: “咱家兄弟九秃招魂冥海招魂,你总该听过了。” 一梦老僧神色微变,道: “鬼斧门招魂二魔几时远离滇西来到中土?” 秃子与“海老”不答,一梦复道: “老衲必须追究明白,二位施主托词借宿于敝寺,究竟意欲何为?” 九秃招魂晒道: “鬼斧门行事,外人管得着么?” 一梦老僧道: “老衲久闻鬼斧门有不许外人过间隐秘的规矩,但施主既然在敝寺落足,老衲忝为本寺住持,总得管上一管——” 冥海招魂桀桀怪笑道: “敢情和尚你是鬼迷心窍了,要管你便到地狱去管吧!” 一梦老僧毫未在意,道: “适才老衲在暗地里觉察许久,这两具死尸……” 正说间,那冥海招魂已喃喃念起咒文,两具死尸齐地纵跳上前,挥起利斧双双往一梦顶门劈落! 一梦老僧道:“外魔不侵我佛,施主莫要执迷不悟。”他身形极快地一闪,让过利斧,那两个死尸一斫不着,分自左右斜抄而起,各走半弧夹击一梦。 一梦老僧方欲蹬步再退,陡觉一股泛骨奇寒袭近身前,不由吃了一惊,当下疾地盘足一错,硬生生将后退之势化为侧移,空中传来“叮”地一声金铁交击声响,死尸一对板斧击空,因为去势极猛,推实后竟相互交碰了一下,旋即吃对方劈斧时所生的劲道反震回来。 死尸嘶号连连,两臂伸得笔直疾扑而上,那惨白的十指闪出磷磷鬼火,令人不寒而栗。 霎时周遭扬起习习阴风,一旁的顾迁武打个哆嗦,呼道: “禅师留……留神……” 一梦双掌一合一翻,一股阳刚之劲暴迸而出,轰然一震后,死尸身躯全然不退,忽地一左一右腾空跃起挥斧劈下。 死尸下扑之际,双掌忽然僵直,口吐怪叫,声音虽则不高,但却惨惊刺耳,更加添了阴森惨淡的气氛。 一梦大吼一声道:“孽障倒下!” 他身形猛可一矮,右掌平立,左掌仰翻,针对死尸下扑之势封出,掌势发出之际,全身随着一阵颤动。 立时一股雷霆万钧的力道,从他掌心封击了上去。 顾迁武默默对自己呼道: “梦回青河!……梦回青河!一梦禅师就要使出他的绝学来了!……” 就在这一忽里,最后一幢庙房的木门蓦然一摇,一个人影好比鬼魅一般一闪而入—— 接着一道冰冷的语声亮起: “佛门清静之地,怎有如许魍魍鬼魅在此吵闹不休?” 诸人不约而同停下手来,循声望去,但见那人约莫中等年纪,一身文士装束,端端立在寻丈之外—— 赵子原失声呼道:“老前辈是你?……” 那人正是数日前有如神龙一般突然出现在太昭堡内,挡住穷追赵子原不舍的甄定远,解了前者一围的中年文士,赵子原触目立即辨识出来。 中年文士颔首道: “唔,这次你总没忘却在前辈之上加个‘老’字,不在老夫曾指点你轻功一场……” 赵子原想起首次见面时,对方自外表模样观之虽年事不高,却动辄以“老前辈”自居,当时自己听来曾觉得相当刺耳,但后来得悉他身负惊世骇俗的绝代功力,内心始为之释然。中年文士转首瞧了顾迁武一眼,道:“小伙,你所中马兰毒伤可痊愈了?” 顾迁武恭身一揖,道: “马兰之毒虽是世中罕见奇毒,但老前辈那解药确也神效得紧,目下小可身上毒素业已化解得一干二净。” 他语声一顿,指着赵子原道: “非特如此,这位赵兄亦为马兰毒所害,老前辈所与小可的解药,同时也解了赵兄体内的巨毒。” 中年文士双眉微皱,正欲追问原委,那一梦禅师突然插口向他说道: “檀樾乃鄙寺上客,还请回房安歇,待老衲将此事解决,再向檀樾谢过打扰之罪。” 中年文士道: “邪道魍魍横肆佛门,气焰何其嚣张,老夫又怎生能够安歇?” 一梦道: “但是檀樾……” 中年文士打断道: “禅师不必多言,老夫凑巧在贵寺落脚,既然有人打扰老夫静息,总不能不闻不问——” 言罢,打量了那两具僵立不动的死尸一忽,喃喃道: “嗯嗯,想不到滇西鬼斧那邪门功夫又出世了。” 那九秃招魂凶目一翻,道: “你是什么人?识相的快快滚开!” 中年文士淡淡道: “滚开么?好的,好的。” 于是向后退了两步。 九秃招魂恚道: “你这是干啥子?叫你滚开你就滚远一些。” 中年文士唯唯诺诺,接着向后连退十余步,足步距离长短不一,诸人不知他卖何玄虚,不禁暗暗纳罕。 九秃招魂大怒道: “敢情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咱老秃便一并成全了你也罢!” 他狂喝一声,就要念起咒文指挥死尸动手,赵子原虽然明知中年文士功力非同凡响,但那死尸所使奇门鬼斧却非常人所能相抗,是以仍不免为他担忧。 那冥海招魂满腹诡诈,早已瞧出情状大有蹊跷,及时出声喝止道: “老秃莫要造次。” 遂转对中年文士道: “阁下大名可否见示?” 未待对方回答,双目无意向中年文士方才退走的地上一瞥,倏然低噫出声,视线再也收不回来了,满面都是惊疑。 只见在方圆丈许的地上,留着十数只凌乱的足印,那些足印看似杂乱无章,却蕴含复杂玄妙的变化,隐隐有迹脉可寻。 冥海招魂长吸一口气,沉道: “太乙迷踪步?你——你……” 他眼色阴晴不定,猛地一挥臂,偕同九秃招魂仓惶出庙而去,那两具死尸亦跟随在二人身后纵跳向前,瞬即消失在诸人视野。 赵子原瞧得目瞪口呆,暗道: “太乙迷踪步?又是这一句话,难道眼前此人真与街谈巷论所传说的灵武四爵有关……” 中年文士举足将地上的脚印抹掉,微笑道: “现在可安静下来,老夫该回房休憩去了。” 转身步回未座庙房,反手将木门掩上。 顾迁武瞠目道: “此人是谁?举手间就把鬼斧门凶魔吓走。” 一梦禅师道: “那位中年檀樾于日前翩临本寺,向老衲要求暂借庙房静住一段时日,老衲见他满脸清越之气,情知非为歹人,遂答应了他……” 赵子原脑际闪过一道念头,道: “鬼斧门招魂二魔既能以咒文控制死尸,怎会被数只足印吓得仓皇退离?” 一梦禅师沉声道: “老衲怀疑那两具死尸,压根儿就不是死尸!” 赵子原奇道: “死尸不是死尸?这话如何说法?” 一梦禅师道: “此中道理一时难以说个明白,滇西鬼斧门的奇门邪功,早已在武林中留下了无数匪夷所思的恐怖事迹,人人敬若鬼神而远之,那鬼斧魅影更非常理所能解释,但老衲仍然觉得自家的怀疑是有根据的。”赵子原似懂非懂,却不再追问下去,一梦续道: “我佛曾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有云:‘吾有正法眼藏,涅梁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旁门左道虚妄隐迷,虽可蒙骗世人一时,但在我佛无相法眼之下,岂能不原形毕露……” 顾、赵二人只听得一知半解,顾迁武道: “果如禅师所说,那鬼斧门死尸乃属子乌虚有……” 一梦摇手打断道: “小施主显然未曾了解老衲之意,昔日令尊在世,常至本寺与老衲切磋佛学,彼此谈论及此,令尊说俗人六根未净,是以易为邪道所惑,鬼斧门便可能针对常人弱点,伪冒死尸夺人心志。” 赵子原心念微转,忖道: “顾兄曾提到他的父亲是一梦禅师方外好友,不知他父亲是谁?” 只闻顾迁武道: “也许大师说得对,死尸根本是假,否则如何会被那位前辈的武功惊走。” 一梦岔开话题,道: “两位小施主与那位中年檀樾似已认识在先?” 顾迁武道: “小可在太昭堡里,曾与他见过一面。” 一梦禅师想了想,道: “老衲尚有一事须得向他请教,只好再打扰他一会了。” 当下移步行至未座庙房前面伸手敲门,半晌却不见回应。 一梦禅师提气道:“檀樾可在里面?” 房内依旧没有应声,一梦迳自推门进去,忽然脱口“咦”了一声,顾、赵二人相互对望一眼,双双掠前。 但见房中空空如也,窗门洞开,哪还有中年文士的影子在? 顾迁武道:“他,他走了?”赵子原指着洞开的窗户道。 “那位前辈可能经由窗口离去,其人行迹飘忽,来去无踪,譬之神龙亦不为过。” 只有一梦禅师默然不语,面上神色是出奇的凝重。 这会子,突闻寺外传来“希聿聿”马嘶声音,一阵急促凌乱的蹄音,自夜雨中飘了过来,诸人心子都是一紧! 一梦禅师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道: “豪雨不停,莫非又有过路旅客前来借宿不成?” 蹄声由远而近,果然在寺前停了下来,紧接着“膨”“膨”敲门声起,喧哗的声音喊道:“和尚开门——”赵子原心中暗道:“哪有过路旅客开口如此粗鲁莽撞?” 另一个急促的声音道:“和尚快开,不然咱们冲进去了!” 一梦禅师长眉微锁,三人加快脚步朝大殿步去,才走到廊道半途,但听“蓬”然一响,庙门业已为人撞裂开来! 寺内几个受惊的小沙弥奔跑过来,当首一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师……师傅,什么事?……” 一梦禅师道: “有客来了,你们统统到内殿去,客人由老衲来接待打理。” 小沙弥们不敢多言,唯唯退了下去。 赵、顾二人紧随一梦禅师急急步向大殿,只见殿门破处,一名披发左衽的中年汉子牵着一匹红鬃烈马走进庙堂! 在他的身后是一个身披一件银色大憋的汉子,也是牵着一匹高大骏马,然后又是一人一马,如此鱼贯步进七人七马,个个都是一件银色大憋披身,相形之下,那走在最前的异服汉子便显得格外突出了。 众人闭口无语,空气像是突然凝住了,只有马蹄敲在殿内青砖之上,发出“得洛”“得洛”的声响! 赵子原乍见来者装束,心里呼道: “银衣队?太昭堡的银衣队怎地来到广灵寺了?” 顾迁武悄悄移近赵子原身侧,压低嗓子道: “银衣队只怕是追蹑小弟行踪而来,但为首那名异服汉子却是眼生得很,兄弟你可认识此人?” 赵子原视线移到那披发左在的异眼汉子身上,心子猛地震一大震,险些失口惊呼出声!他捺下一颗忐忑之心,低道:“此人来自漠北,唤做狄一飞!” 顾迁武脱口低“啊”了一声,想不起自己曾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只有暗暗纳闷于心。 赵子原见顾迁武脸上茫然的模样,本欲向他叙述自己所以认得狄一飞的经过始未,但目下却无暇详说。 一梦禅师面对来者,双手不十不抱,亦不揖身行礼,开口道: “诸位施主请了。” 为首那异服汉子狄一飞道: “大师……” 他仅说出两个字,便听一梦禅师截口道: “诸位施主竟然牵着马匹进入庙殿,显然是有意践辱佛门了?” 异服汉子狄一飞笑嘻嘻道: “牵马入殿是在下的意思,和尚你没瞧见外面正下着大雨么?佛视众生皆是平等,牲口自然亦不例外,岂能让它在外头受风吹雨淋,和尚你若认为在下此举不对,那么你就不是皈依佛祖的出家人了。” 一梦禅师呆了一呆,道: “施主词锋锐利如斯,老衲说你不过。”语气一顿复道: “但是老衲倒想听听施主解释,何以等不及开门便自破门硬行闯入的道理?……” 狄一飞满不在乎道: “在下并不认为破门而入有何严重之处,充其量赔你和尚两块破木板将房门修钉修钉不就得了。” 一梦禅师长眉一轩,道: “依此道来,施主是不怀好意而来了?” 狄一飞道: “不怀好意又待怎地?和尚你若瞧不过眼便划下道来,在下随时可以奉陪。” 说到此地横目一瞥,已自发现立在一梦禅师身后的顾、赵二人,他上前一步沉声道:“尔等两人之中,哪一个是姓顾?” 顾迁武道: “正是区区,阁下有何见教?” 狄一飞点一点头,道: “银衣队眼线回报甄堡主,说姓顾的你正潜居在广灵寺,咱们果然没有摸错地方。” 顾迁武冷然道: “我可不认识阁下。” 狄一飞道: “那倒是相当可惜的一件事,听说姓顾的你在逃离太昭堡之前,是堡内银衣队总领?”顾迁武道:“不错。”狄一飞道: “眼下由狄某接掌银衣队,姓顾的你知道咱们来意么?” 赵子原闻言疑念顿生,暗忖: “这狄一飞不是与武啸秋同是一路之人么?他又混到太昭堡甄定远那边去,不审居心何在?” 顾迁武道: “阁下何必绕圈子打哑谜,有话还望直截了当说出。” 狄一飞冷笑道: “狄某受甄堡主之托,率领银衣队前来擒你回堡正法!” 顾迁武哈哈笑道: “好说,区区早知甄堡主不会轻易将我饶过,问题是阁下有没有生擒顾某的本事?……” 狄一飞道: “有道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狄某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敢于担下这件差事么?姓顾的你死心吧。”他狂笑一声,又钉上一句:“碰上我狄一飞,合该你倒了霉运。” 顾迁武打个哈哈,赵子原插口道: “顾兄你居然容得下这厮的狂态么?” 狄一飞面色一沉,道:“你是谁?” 赵子原淡淡道: “区区的名字是让朋友叫的,姓狄的你并不是咱们的朋友。” 狄一飞瞠目,后面一名银衣汉子插口道: “这小子自称赵子原,曾混到堡内卧底数日……” 狄一飞意味深长地打量了赵子原一番,低喃道: “赵子原,赵子原,原来就是你!” 他本意要说:“原来武啸秋的女儿所派遣到大昭堡卧底的少年就是你?” 但却突然有所警觉,换了另一个说法。 说着,转向顾迁武道: “姓顾的你若是识相,还是乖乖束手就缚,让狄某押回太昭堡,否则——” 顾迁武道:“否则如何?” 狄一飞冷声道: “否则你我以拳脚相见,狄某动手一向没有分寸,姓顾的你必然非死即伤!” 顾迁武哼一下道:“赵兄你瞧,这厮又狂起来了。” 狄一飞大吼道:“不信你便接狄某一掌看看!” 语落,右掌疾抡,猛然平击而出。 顾迁武双手当胸一圈,缓缓封迎上去,倏闻“呜”然一声怪响,旁立的一梦禅师拂抽一挥,接下了狄一飞这一掌。 第十七章 神秘篷车 狄一飞沉声道; “和尚你度德量力,能够代姓顾的出头么?” 一梦禅师正容道: “施主足踏佛寺,行为跋扈之极,显是未将老衲放在眼里——” 狄一飞仰首大笑道: “狄某何尝将什么人放在眼里过,大师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一梦双目一张喝道; “住口!” 狄一飞忍不住道: “看来咱们先得干上一场了,你吃我一掌。” 单掌自左而右划了个圆弧,徐徐推出。 他出掌毫无半点声音,像似劲道不足,一梦禅师神色却陡地一变,双方这一掌虚实难分,的确令他大为吃惊。尤有进者,狄一飞一掌尚未击实,空出的一手居胸一冲,虎虎又发出了五招,速度之疾委实元以伦比。一梦禅师并未出掌封接,他足踩九官方位,待得对方五招发尽,适好踏回到原位。 他步法轻灵已极,就恍如立在原地未动一般。 狄一飞冷冷道: “和尚你何庸以虚避实,不敢与狄某正面敌对么?” 一梦禅师道: “老衲如不出手,施主想也不省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了!” 他双眉陡然轩飞,双掌一合,平推而出。 狄一飞道: “这还像话些。” 左掌一横,右手一颤,斜斜反击而上,炬料一梦禅师掌至中途骤然变招,那招式之奇,力道之重,直是神来之作。 狄一飞一个措手不及,连忙撤掌避开。 一梦禅师道:“如何?” 狄一飞哂道: “和尚你先别得意,狄某避你一掌,下面犹有杀手尚未使出呢。” 一梦禅师道: “那你还等什么?” 狄一飞冷笑一声,挥掌就要击出,蓦然间,顾迁武一步跨了上来,道: “禅师且请退下,此人既是冲着小可而来,由小可与他单独解决便了。” 狄一飞道: “如此倒省得狄某多费手脚。” 他回首朝身后立着的六名银衣汉发号施令道: “侯广,闻声平,你俩分别把守庙殿左右,提防姓顾的打不过便行逸走……” 当首两名银衣汉子喏应一声,分别往左右跃开,立身在大殿两侧,其余四名汉子则一字排开,挡在殿门当口。 顾迁武朝右侧一名银衣汉子道: “闻声平,你还认得顾某么?” 那银衣汉子面无表情道: “当然认得,从前你是咱们银衣总领,目下则是甄堡主所欲缉拿的人犯!……” 顾迁武道: “顾某不愿长久滞留于太昭堡,是以留笺向甄堡主辞卸银衣队总领就逞行离开,不料竟招致他的猜忌,甄堡主为人阴险残暴,劝你还是步顾某之后尘早早离去,否则迟早必有不豫之祸加身。” 那闻声平微微动容,立刻又道: “日前甄堡主尝言,你于五年前来到太昭堡受聘为银衣队总领,与姓赵的小子一样,为的也是卧底而来——”语声顿了顿,复道: “堡主既有命令下来,咱们只好对你得罪了。” 顾迁武道: “闻声平你未加入太昭堡银衣队前,在江南武林亦是有头有脸,称雄一隅的人物,缘何却甘心蛰伏人下?此外候广、熊经年都是……” 狄一飞自旁打断道: “姓顾的,你废话说够了没有?” 顾迁武沉道: “你等不及要动手了么?” 狄一飞更不打话,双掌并举而起,掌心逐渐泛青! 顾迁武一瞥之下猛然向后倒退一步,失声呼道: “青纹掌?” 狄一飞狂笑道:“你自作了结吧。”顾迁武双目一扬,道: “青纹掌也算不得什么?” 一旁的一梦大师神情却已变得沉重,心中忖道: “青纹掌?……青纹掌?……然则眼前这姓狄的是来自漠北了,不知他和漠北那功力高不可测的第一人岚法王有何关连?” 这时候,大漠怪客狄一飞对着顾迁武发出了“青纹掌”! 只见他身形腾空而起,双掌下切,一股阴风寒气由那泛着不正常颜色的掌心咝咝透出,有似丝螺回绕,更像水起涟漪,涌出一圈一圈青纹,那寒气每涌出一圈,便往敌手移近一分。 到了涌出第五大圈后,一掌已逼近顾迁武身前不及三尺,成了混饨一片,青气蒙蒙吞吐不止。 赵子原睹状,情不自禁惊呼出声,他知那狄一飞一身功夫甚是出奇,却不想会出奇霸道一至于此。 青纹掌力迅即涌至,顾迁武毫无考虑的余地,甚至连缓一缓,拖一拖都绝无可能,他开声吐气大喝一声: “嘿!” 陡然他全身衣袍呼地鼓涨起来,真气沉凝不散。 顾迁武不退反进,身形亦自疾冲而起,几乎在同一忽里,他单掌当胸一切,一招“六丁开山”横推过去。 他这一掌“六丁开山”无异推出了一记千斤之杆,对方掌力微微窒了一窒,霎时又涌了上来,顾迁武在空中跨行数步,身形冉冉下降,双掌连挥一路打将下来,直到落地。在这片刻间,他已和“青纹掌”正面碰上十余掌了,着地之后他身躯依然稳立有若磐石! 赵子原在一旁看得呆了,忽闻一梦禅师低声道: “阿弥陀佛,武林中又多了一个青年不世高手了!” 狄一飞怔怔立在当地,似乎想不通自己的“青纹掌”怎会一击罔效?蓦地他仰天大吼一声,掉头牵马出寺而去。 六名银衣汉子面面相觑了好一忽,也相继牵马退出,顾不得外头那倾盆大雨,纵马如飞驰去。 一梦禅师低呼一声,道: “小施主好厉害的六丁开山。” 顾迁武不在意地笑一笑,道: “好险,好险!” 赵子原道: “顾兄武功原来如是高明,以前可把小弟骗惨了。” 顾迁武尴尬地笑笑,道: “小弟着实有难言之隐,在太昭堡里不得不收敛锋芒,装做不甚会武,以免启人疑窦。” 赵子原心道: “难言之隐?我自己又何尝没有难言之隐,看来人与人相处,欲剖心互视,推诚相见,是很难很难了。”于是不再发问。顾迁武道: “方才那姓狄的其实并未落败,只是他自以为可胜的青纹掌被我破去,一时难堪无颜,是以才匆匆退走……” 一梦禅师颔首道: “事实如此,狄姓施主武功怪异非常,过后只怕还会再来。” 赵子原忽然想起一事,喃喃自语道: “奇事,天下哪有如此奇事?” 顾迁武错愕道: “兄弟你怎么了?” 赵子原道: “那狄一飞生像与甄定远关系非浅,曾为甄堡主奔波收罗三把断剑,复受聘为太昭堡银衣队总领,但小弟又亲眼见到他与留香院武啸秋暗通声息,欲谋不利于甄定远,此人骑墙左右,两面讨好,其中定有什么奇特阴谋!” 当下遂将自己在荒野茅屋内的所见所闻,一一具述出来。 三人商讨一番,料定狄一飞必然再来,而且甄定远既察知顾迁武潜居此寺,焉能轻易甘休,顾、赵二人乃与一梦禅师辞别,离开广灵寺。 顾迁武与赵子原冒雨走了一程,因两人去路各异,遂分手而行…… 这一路雨点下得更大,烟雨蒙蒙压住半天边角,顺着荡荡的风势来得排山倒海,风雨没停,而黑夜是愈来愈晏了。 灰云飘过来,一阵猛密的雨粒刷辣辣地打在赵子原身上,风雨遮住天,弥住地,使人觉得周遭除了惨黯之外再也没有旁的。 赵子原一身已遭雨水淋成了一只落汤之鸡,他望了望迷茫的远方,迷茫的雾山云树,喃喃自语道: “雨太猛了,北方的天气就是这么阴晴不定,适才我原该在庙里避避风雨再行赶路的……” 又走了一晌时,雨势略为收敛了些,风也不像飞霜降雹般的刺骨贬肤了。 就在这片昏晦里,赵子原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格格轧轧的车轮声,耳畔一道冷冰的声音道: “快闪开,你作死么?” 赵子原回头望去,只见道一辆篷车直驰近来,车头端坐着一名御车者,两道冷电般的眸子正紧紧盯在赵子原身上! 赵子原霍然一惊,暗道此辆篷车仿佛自天而降,到了背后自己犹未发觉,虽说雨声暄哗,但车马驰行怎会连一丁点声音也未发出? 那坐在车头驾马之人斗笠罩去大半,只露出前额与一对明晃晃的眼睛。 错身之际,那人上拉缰辔,篷车在赵子原身侧停了下来。 那人冷冷道: “小子你大雨夜失魂落魄地在路上闲荡,这条路可教你买下了么?篷车不用通过啦!” 赵子原见对方口气不善,心中不禁有气,道: “区区分明行在路旁,这条路不是区区买下的就不能走么?” 那人不屑地冷笑道: “恁地?你阻身于道中犹要强词夺理?” 赵子原道: “到底是谁强词夺理,咱们心里有数。” 那人尖声道: “小子你嘴底下硬得很,我倒要称称你有多少斤两。” 言讫,轻轻一挥手臂,破空三点寒星疾如闪电般直袭赵子原咽喉。 这下变生仓促,赵子原万万料不到对方会在三言两语间向自己突施暗袭,抑且下手又如斯狠毒,双方距离既近,三点寒星来得又突兀无比,令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赵子原情急智生,双手猛可往后一屈一甩,同时间身子一下子便摔到地面,贴地仰卧—— “嗤、嗤、嗤”,三支细如牛毛的钢针正好好自他肚皮上飞闪而过,落于路左道上那人一怔,道: “小子,原来你也不简单啊。” 赵子原脸色一沉,道: “尊驾竟敢暗箭伤人……” 他下意识凝目一望落在地上的三点寒星,见钢针虽是细小,针头上却是乌墨无光,显然喂有剧毒。 赵子原凛然一惊,忖道; “这阵毒针与那残肢红衣人口里所吹,使人防不胜防的毒针完全一模一样,莫非针头上喂的也是马兰之毒?” 旋又暗忖: “但是马兰之毒据说是水泊绿屋独有的毒药,眼前这驾车人为何也便用此类毒针?……” 正忖间,车篷里面忽然亮起一道慵倦的女人声音: “马骥,你又与人冲突了么?” 那赶车人应道: “启禀主上,此人行走道中挡住篷车去路,分明存心冒犯……” 那慵倦的女人声音打断道: “我瞧得很清楚,要么,你就快点儿出手把他打发,要么,就干脆不要打理他,赶路要紧。” 赵子原暗暗拿眼观察那辆篷车,见车身较通常马车犹要大上五尺有奇,前后左右都扣着灰色篷布,但在前面告轮的一块篷布上却穿有两个圆形小洞,非经仔细观看,决不容易发觉。 他恍然悟到,那篷车内的女子所以说她瞧得非常清楚,敢情正因从篷布上两圆形小洞可以看清外边物事的缘故。 那赶车人马骥道: “属下可不可以使用漆砂毒刀?” “漆砂毒刀”四字一出,赵子原心子又是一震,暗想:师父当时曾经对自己说过,“漆砂毒刀”是水泊绿屋独门擅使的毒刀,常人若吃此刀划破肌肤,剧毒立即侵人体内发生肿裂现象,较之死罪还要难受,是以他听到“漆砂毒刀”四字,便情不自禁战栗了一下。 篷车里那情倦的女人声音道; “好罢,但你必须在三招之内,削去他一臂一足,让他吃点苦头,可不要将他杀死。” 赵子原在心中咒道; “好狠毒的女人!削去一臂一足还只是吃点苦头而已,那隐在车篷后面的一张脸孔,心定是满带凶煞之气的母夜叉!” 赶车人马骥冲着赵子原阴笑一声,道; “嘿嘿,小子你认命吧。” 边说边自怀中抽出一只白惨惨的短刀,迎着赵子原面门晃了一晃,但是他身子却一直坐在车台上未曾移动,赵子原不觉纳闷于心,不知对方等下将要如何动手? 马骥手持短刀,慢条斯理地虚空一划,赵子原但觉一股炙热飚风居然随着那一划之势直逼而来,这一惊诚然非同小可,当下慌忙手足齐蹬,“刷”地仰身退开数步之遥。 马骥面露得色,方欲纵身下车,篷车中那女子的声音适时响起: “马骥且慢动手,道旁隐伏有人——” 语声方落,道左草丛中一阵悉卒声起,缓缓步出一人! 赵子原骇讶更甚,心道在风雨交扰之下,那女子身在车篷里望,听觉反应竟犹敏感如此,功力高真是难以想像。 那蒙面之人一足微跛,相貌丑陋万分,他一拐一拐地朝车行来,立身在赵子原右侧。赵子原脱口呼道:“殃神老丑!是你……” 那跛足丑人正是殃神老丑,赵子原曾先后在鬼镇近郊墓地及金翎十字枪麦斫府上,与此人碰过两次面,当时殃神老丑误认赵子原与职业剑手有关,故而对赵子原不乏敌意。 他淡漠地望了赵子原一眼,默然无语。 车篷内那俯倦的女子声音道: “殃神老丑?嗯嗯,我听过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倒是小有名气,嗯嗯……” 殃神老丑乃是相当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人亦正亦邪,黑白两道几乎无人不晓老丑之名,眼下却被一个女人评为小有名气,赵子原忖料老丑必会发作无疑,讵料他却淡然不以为意。老丑面向篷车沉声道:“好说了。”车内那女子道: “老丑你鬼鬼祟祟,藏躲在草丛内做什么?” 殃神老丑沉吟下,道; “适才老朽路经此地,远远见到仙子的篷车,老朽一时好奇,遂驻足旁观了一会,全然未有其他用意……” 篷车内女子轻噫一声,截口道; “老丑你称呼谁是仙子?” 殃神老丑惜愕道: “你——你难道不是香……香川……” 话未说完,蓬布微动,接着被拉起一角,一双白如葱玉的手臂。自蓬布缝隙缓缓伸露而出—— 殃神老丑电目一瞥那玉臂手指上所戴的一只绿色戒指,身躯猛可颤一颤,期艾了一阵,竟是一句话也说不了口。 车内那女子将玉臂收回,咯咯娇笑道: “见戒指如见人,老丑你总该知晓我是谁了吧?” 殃神老丑打了个寒颤,道: “老朽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车内那女子道:“殃神老丑,今日既然在此与你不期而遇,我问你一事——” 殃神老丑道:“老朽知无不言。” 篷车内那女子冷冷道: “你自己的事还会不知么,不久之前据闻你联合了许多武林同道,包括有丐帮、黑岩三兄弟及朝天尊者等人,同赴毕节为十字枪麦斫声援,以谋对付职业剑手,此事当真?” 殃神老丑讶道: “你,你哪里得到的消息?” 篷车内那女子道: “武林中有哪一件消息会逃过绿屋主人的耳目,简直废话。” 殃神老丑迟疑一下,道: “事实如此,老朽与麦十字枪相交多年,不得不为友尽点心力。” 那女子冷哼,道: “说得动听,只怕另有存心吧。” 老丑闷声不语,篷车内那女子道: “我只要听取你的证实,现在你可以走了。” 殃神老丑如释重负,一转身飞快走远了。 赵子原望着老丑渐去渐远的背影,恍恍惚惚发了好一会呆,暗忖伸出车来那只雪白手臂的指上所戴的绿色戒指,不知象征何物?缘何会令有藉藉之名的殃神老丑惧骇一至于斯? 这时豪雨已歇,风势也逐渐转弱,但大地依然是一片黝黑,将近黎明的天色总是最为黑暗了。 一盏茶时间过去…… 车内那精倦的女子声音道: “马骥,那老丑走了有多久?” 赶车人马骥应道: “一刻工夫。” 那女子低声道: “一刻工夫也够了,你赶快策马奔车,在五里之内须得追上殃神老丑……” 马骥愕了一愕,道: “这挡路的小子如何处理?” 他视线一直落在赵子原身上,生像就等车内女子有命下来,立刻要将赵子原生吞活剥似的。 那女子开口谷了话,声音是冰冷冷的: “马骥,我命你尽速追赶殃神老丑,有你自作主张的余地么?目下怎有余暇顾得了这毛头小子?” 马骥不敢多言,只是狠狠盯了赵子原一眼,策马欲行。 赵子原思潮电转,喝道: “慢着——” 马骥道:“小子滚你的……”一挥马鞭,兜头朝赵子原罩至,赵子原纵身一闪,马儿“希聿聿”一声长嘶,篷车如飞驰去…… 赵子原神情恍惚,良才清醒过来,他伸手拍去衣袂上沾染的泥泞,动身开始赶路。 夜更阑,雨后的天空没有一丁点月华星光,黑暗使他感觉到沉闷窒息,道上静悄悄地,不闻任何声息。 走了将近一个更次,迎面便是一大片丛林,道路曲回延伸到丛林深处,赵子原前行数步,心子忽然无端一动,一句江湖老话闪人脑际—— “逢林莫入!” 他眼望树林,心底悄悄升起一股莫名的不祥预感,不觉趔趄不刚。 正自蜘蹰间,蓦闻一阵急促凌乱的足步声音自林中传了过来,刹时赵子原面色沉了下来,双掌错交胸前真气运足,准备遇有不测随时可以出击,树上夜枭咕咕啼了一声,像是在嘲笑他的过度紧张。 足音逾近,只见枝叶一分,跌跌撞撞奔出一人,赵子原定睛一瞧,赫然是跛着一足的殃神老丑! 老丑全身似已脱力,不住呼呼喘着大气,冲到赵子原前数步处,一个踬踣倒在地上! 赵子原失声惊呼道: “老丑……老丑……” 殃神老丑痛苦地在地面扭动,唇皮微微掀动,却无声音透出。 他那奇丑的脸庞此时竟泛出一片墨黑之色,两颊汗珠滚滚而落,揣摩情形似乎中了巨毒。 赵子原不知如何是好,陡闻殃神老丑发出一声怪呼,口中气息咻咻,双手猛烈地在胸前撕抓,登时血肉狼藉,胸衣碎成片片。 赵子原喝道: “你疯了!” 他当机立断,右手骄指疾出,同时点了老丑双臂穴道。 殃神老丑断断续续道: “女蜗……我见到了女蜗……” 他身躯不停的蠕动,面孔五官拥成一怪状,更显得丑陋无比,俄顷他足跟一蹬,双眼暴突,然后再也不能动弹了。 赵子原听老丑喃喃说了最后几个莫知所云的字,便倒地而亡,一时为这突生的变故震呆,惶然莫知所措。 霎时他胸臆升起一种古怪的感受,默默对自己道: “老丑才走出不到五里便遇害于此,死状又是如此奇特……对了,五里,刚刚那辆篷车内的女子不是指令马骥得在五里以内追上老丑么?巧得很老丑就在五里开外被害身死了……” 想到这里但觉心头沉重。抬目一望前方黑压压的丛林,依稀透着一种极为神秘凄厉的气氛,不知不觉的他的心神似乎已为紧张控制住了。 赵子原心想: “杀害殃神老丑的凶手若果仍逗留在林中,我贸然人林不知会不会遭到同一命运?” 他终于克服了心中的寒意,举步进入丛林,足步踏着一径枯叶,发出“沙沙”之声,于林深静处分外显得清晰。他小心冀冀地穿过树林,却没有发生任何事,赵子原反而感到相当意外。 当下不再滞顿,一路直奔大荔镇,回到高良酒楼时,已是翌日黄昏,店伙忙着在店门掌起灯笼,摇曳的灯火投下一些晕晕糊糊的幽光,泼洒在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身上。 赵子原在酒楼前面徘徊一阵,回想自己数日所经历的种种奇特遭遇,便像走过了几十百年似的,所幸自己体内的马兰毒素已解,不致于终生受制于人,只不知那残肢红衣人会不会洞悉端倪? 他暗想道: “残肢红衣人让我服下绝毒,在他以为我绝对只有俯首听命,供他驱遣差使了,自然料不到我会鬼使神差的解去了体内之毒,我不如将计就计,继续佯装下去,或可探出一些秘密也未可知。” 一念及此遂拉住一名店伙问道: “堂棺你可知道,一个中年仆人和坐在一只轮椅上身穿红衣的老人,是否仍住在店里?” 那店伙打量了赵子原一眼,道: “客官你和那主仆两人是一道来的吧,前两天小的还瞧见你们老少三个坐在同酒桌上,当时是你……不,不,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失手打碎一只酒杯,你招呼我重来换过一只…… 店伙话匣一开,便唠叨个没完,赵子原苦笑打断道: “我只问你,他们主仆俩离开店里了不?” 店伙道: “没有,他俩住在酒楼后面的客栈已有两天了,生像在等着什么人似的,老的曾吩咐我如若是见辆灰篷马车来到,使得进去向他们通报。” 赵子原闻言心动,举步便行,店伙仍在后头叙说不休: “我说客官,那对主仆俩脾气可真古怪得紧,你若无事还是少进去打扰他们,昨晚我送只茶壶进去,却吃那仆人给吼嚷了出来,喏喏,这种客人,小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咧……” 忽然店里酒客一声呛喝,打断了他的话头:“伙计你甭哪儿耍贫嘴了,快与我拿一坛老酒来。” 赵子原啼笑皆非地摇摇头,迳行走过酒楼,来到后院客栈,自东向西数到第三间厢房,推门进去。 乍一进房,触目便见到残肢红衣人那张阴森的面孔,此际他仍蟋缩坐在轮椅上面,中年仆人天风则立于其侧。 天风双眼一翻,道: “小子,你回来了?” 赵子原淡然道: “要活命不回来行么?区区身中巨毒,这一生一世是毫无指望了。” 他故意露出意气消沉的模样,避免让对方瞧出破绽。 天凤冷哼一声道: “既然你也晓得此中厉害,却是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行为依然故我,足见你未将咱们主人放在眼中。” 赵子原耸一耸肩,道:“那倒不然。” 残肢红衣人转过轮椅,面对赵子原阴声道: “娃儿你服下马兰毒丸后,已成为老夫的仆人,但你却来去自在,丝毫未尽到为仆的本份,前些日子老夫对你的警告,你只当过耳边风是不?” 赵子原尽可能装得毕恭毕敬道: “小可一时糊涂,老爷多耽待。” 残肢人哼一下,道: “尔后如果你稍有逆心,十日毒发老夫不与你解药,五脏六腑立受剧毒侵蚀,全身筋脉寸寸断裂,嘿嘿,天风便曾经目击许多中毒者的死状,或者他可以告诉你,敢于拂逆老夫者的下场。” 赵子原下意识瞧了天风那满露恐惧之色的脸孔一眼,道: “小可知道。” 残肢人道: “老夫不想置你于死,你可要小心莫要触老夫之怒。” 他绝口不问赵子原两日来的行踪,赵子原不禁暗暗纳罕。 半晌,残肢人道: “娃儿,现在你开始为老夫卸装——” 赵子原道:“卸装?” 残肢人道: “甭装佯了,多日前于大昭堡你曾隐伏石屋门外,偷窥天风为我卸装,你当老夫未曾发觉么?老夫本待出声喝破,适值姓顾的蒙者黑中,自窗口闯进屋内欲行刺于我,始被你从容逸去,你不会太过健忘吧?” 赵子原心子颤一大颤,忖道: “残肢人原来早已知晓自己偷窥之事,却一直不动任何声色,这等城府真不可谓不深了。”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当下只有硬着头皮将红衣人连人带椅推至床前。 他迟迟未敢动手,残肢人连声催促道: “还磨菇什么?你先卸下我的左手左足,依次是右手右足,不待天风指点,你该懂得怎么做的。” 赵子原做梦也想不到这桩令人难以置信的工作,会落到自己身上,此刻他欲罢不能,只有惴惴步至轮椅左侧,像肢解活人一般,把残肢红衣人左手左足自齐肩齐腹处卸下—— 继而转到轮椅右方,迅速地将他的右手及右足一一卸了下来! 赵子原伸手一按轮椅把柄,“轧”“轧”机声亮起,钢铸椅座徐徐上升,露出一个五尺见方的空匣,他将那一对手脚整齐地放进匣里,再将残肢人自轮椅上抱将起来置于床上,残肢人躺在床上满意地道: “娃儿你的动作倒是相当干净利落,老夫倒没有选错仆人。” 赵子原不语,残肢人嘿嘿狞笑一声,复道: “老夫四肢残缺已久,知者却少之又少,娃儿你认为老夫事实上与一团肉球并没有分别吧?” 赵子原再度仔细注视眼前这个残肢奇人,但见他双手双脚悉被齐根切掉,伤口结成一块块血肉模糊的肉疣,肋肩及小腹附近肌肤累疡,泛出血漉漉的紫红颜色,厥状惨怖已极。 纵然他是第二次见到此等惊人的景象,依然感到胆战心惊,闭眼不敢再瞧下去。 他长吸一口气,问道: “老爷四肢是如何失去的?” 霎时,残肢人面上露出一种极其古怪而又凄厉的表情,喃喃道: “塌屋……红死的假面具!嘿,肉球、肉球……” 天风惊呼道: “老爷,你……你……” 残肢人恍若未闻,只是一个劲儿喃喃道: “塌屋……红死的假面具!嘿,肉球……嘿嘿……” 霎间,他面上神情突然变得凄厉异常,晶瞳里生像蒙上了一团幻雾。 天风惊呼道: “老爷,你,你怎么了?” 残肢人给着身子,在床上打了两滚,嘶哑地低道: “肉球,一团肉球!嘿嘿……” 第十八章 万劫轮回 赵子原见对方忽然变得如许失态,不禁呆了一呆,但一时却悟不出残肢人神情之所以突变的缘故,好一忽,残肢人才从半痴迷状态转醒过来,他双目一翻,道: “娃儿,方才你问我什么广 赵子原缓缓道: “小可问及老爷之四肢何以残缺不全?” 残肢人狞笑道: “普天下知晓老夫残肢秘密之人屈指可数,而且在这些知情者中亦从来无人敢向老夫问及此事,娃儿你可知此问正犯了老夫大忌?” 赵子原道: “小可不过随口间问,老爷不愿说出就罢了。” 残肢人阴沉沉地道: “你无端问及老夫私隐,老夫可不能平白饶你过去。” 说着,转朝天风道: “天风你将轮椅铁匣里的轮回锁拿出来……” 天风闻言,面上忽然泛起惊悸不敢置信的神情,期期艾艾道: “轮回锁!老爷是说那轮回锁?” 残肢人道: “那轮回锁已有许久没有动用了,今日正好用来施诸这娃儿身上。” 天风低应一声,举步走到轮椅之前,将坐垫掀起,伸手徐徐自木匣中取出一副铁器,赵子原下意识将视线移到天风手上所执的物事上面,只见那铁器系由两块乌黑的铁板双面合夹而成,顶端绕有一圈弹簧,构造简单异常,自外表观之并无任何出奇之处。 铁器在天风手中被摇得啷当作响,声音刺耳之极,赵子原不知他们主仆俩卖的什么玄虚,不觉皱一皱眉。 天风冲着赵子原阴笑道: “小子你莫小觑了这两片铁器,它是水泊绿屋独门三大酷刑之一的刑具,专用来整治为仆不忠不顺者,当年我就曾尝过此一毒刑的苦头,嘿嘿,那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你立刻就可以领略到了。” 他故意加重最后一段话,期使在未动刑之前便使对方心怀惧意,以增加用刑的效果。 赵子原果然动容,却忍住没有作声。 残肢人道: “天风,在你受刑过后,业已学会如何使用刑具,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赵子原道: “小可不过是无心一言之失,就值得以刑加身么?” 残肢人阴声道: “如果你不是为老夫收为仆人,这无心一问就足够要你的命了,须知死罪虽免,活罪难逃,你能熬得住本门轮回锁毒刑,老夫便可以饶你一命。” 赵子原情知对方心术阴辣,多言无益,遂故意装出畏怯之容,不再说话。 残肢人狞笑一声,道: “娃儿,你害怕了不是?” 赵子原不答,尽在心中忖道: “目下我体内毒素已解,随时都可甩手一走了之,只是如此一来水泊绿屋这条线索也就跟着断绝了。” 他在脑中将全盘利害得失迅速作了衡量,考虑自己要不要继续佯混下去,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天风喝道: “小子与我跪下!” 他手执铁器趋近赵子原身侧,戳指疾点他的肩井穴,赵子原不欲闪避,当下感到双腿一软,竟至跪倒地上。 天风面上浮起森森的杀气,从刑具中拍出一支金光闪烁的薄细金圈,两头弯接,恰好将赵子原双手牢牢扣住,他用其余二片铁板自两边穿过金圈,弹簧一紧,便如一只巨型铁锁一般,把赵子原胸背紧紧夹住—— 赵子原立时感到十分痛楚难禁,即连呼吸都不得舒畅。 天风唇角牵动,露出残忍满足的一笑,徐徐转身向躺在床上的残肢人躬身一揖,高声说道:“下仆开始施刑了——” 残肢人冷森森道:“魂游太虚,万劫轮回!” 天风又毕恭毕敬的哈了个腰,双手一抽一抖,弹簧金圈立刻飞快回转起来,一时只见簧丝重重叠叠,形成嗡嗡一片,那簧丝每转一圈,夹在赵子原胸背的铁板便自压紧一分。 赵子原只觉胸膛有似被压上一块千斤之石,肋骨就在迸裂压断,窒息而不能透气的肺部有一种抑遏不住的难过。 天风狞声道: “你把牙关咬紧了,好受的还在后头。” 手上一使劲,金光灿然的薄细簧丝疾转丛圈,铁片一分一分地夹紧,赵子原惨叫一声,仰首咯出一口鲜血,竟自昏厥过去。 残肢人道: “停止!天风你下手要有分寸,老夫好不容易收了一个年轻仆人,可不许让你活生生整死。” 天风唯诺,迎面泼了赵子原一头凉水,赵子原悠悠醒来,张眼触及天风那唇角所挂的残酷笑容与残肢人冷森的面容,正待破口大骂,可是身上穴道被点,一句话也说出不口。 此刻他胸臆充满了恚恨怒火,心想使用这种世上少有的毒刑,任何人性未泯之人都会觉得太过残忍,但水泊绿屋这残肢人却动辄施诸于人,而他的仆人天风虽则亦领略过毒刑滋味,自己施刑时简直又像一个报复虐待狂者,生似非将赵子原折磨至一佛涅粱不休。 只听天风咒道:“蹩脚的家伙!”接着又开始转动簧丝,赵子原只觉一阵剧痛攻心,腹中一口浊血涌了上来,再度昏迷过去。 天风哼了一哼,用冷水把赵子原弄醒,铁锁一夹,赵子原胸前衣袂登时应势裂开,露出皮肉,天风连眼皮也不霎动一下,握持刑具的手臂暗暗一加劲,簧丝又连转数圈,赵子原胸背已是紫痕累累,伤口淌出血丝,他间而发出乏力无声的呻吟,和残肢人时断时续的阴笑,使室中洋溢着一片森冷惨酷的气氛。 那“轮回锁”是武林有数的秘传毒刑之一,此种刑具的特色乃是专用以对付武林高手,而且武功越高者所吃的苦头越大,赵子原的武功虽然并不如何出色,但在天风蓄意的折磨下,着实也尝够了诸般苦楚。 将近一个晌时下来,赵子原已是数度昏厥,全身脱力倒在地上。 残肢人道: “够了,天风你把刑具移开。” 天风遵嘱弄开刑具,只见赵子原四肢软瘫,面若金纸,竟似马上就要断气的模样—— 天风慌道: “这小子蹩脚得很,恐怕有性命之忧……” 残肢人恚道: “早就关照你下手不可太重,如今姓赵的娃儿若是无救,少不得要你到黄泉路上陪他作伴!” 天风全力施为,直忙得汗流如雨,过了一个时辰,赵子原面色渐转红酡,鼻息渐粗。他继续运力催气,直到赵子原醒转,始嘘了一口气,放开手来。 赵子原一启眼,天风那狰狞的面容正映人他的眼帘,他猛然一冲掌,往天风心口直击而出一这下事起突然,天风万万料不到赵子原乍一醒来就会立刻出掌发难,匆遽间身躯一偏,但闻“蓬”一响,掌缘自他腰侧扫过。 他虽然避开赵子原掌击之势,但临危闪避,情状却是十分狼狈。 天风厉声道: “姓赵的小子,你不要命了么?” 赵子原身上所受刑伤过重,虽然天风运气疗治,仍未完全复原,此刻使劲出掌,已感到力不从心,掌上劲犹及不上平日的五成功力,不禁大为吃惊,是以眼下他纵然盛怒当头,却也不敢再贸然出掌。 天风冷笑道: “敢情轮回锁还没有令你过足瘾头,你想再尝尝其他刑具的滋味是么?” 赵子原渐次冷静下来,缓缓说道: “我不过只要试试自己在负伤之下,功力究竟削弱了多少,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天风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一时寻不出适当的话来反驳。 残肢人桀桀笑道:“娃儿你口风转得真快,足见心智高人一等。” 赵子原道: “老爷言下意所何指,小可不懂。” 残肢人哂道: “少在老夫面前装作了,适才你醒来之际,定然满腔愤怨,恨不得立毙天风与老夫于掌下,由是才会莽撞动手,过后你理智恢复,权衡利害之下,便想以一句话轻描淡写搪塞过去,老夫猜得对吧?” 赵子原心子重重一震,暗忖:“这残肢怪人可谓老奸巨猾之极,居然一语揭破我的心意。”残肢人复道,“可是老夫倒不在乎,总得教你心服口服,死心塌地做老夫的仆人,现在你就去打一盆水来为老夫抹身。” 赵子原暗自皱眉,久久不曾移动足步。 天风横身上前,道: “小子你要装聋作哑不成?还不快去!” 喝骂里手臂一扬,打了赵子原一个巴掌。 赵子原怒目瞪了天风一眼,竭力使自己隐忍下来,他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提起水桶无言走了。走出房门时,他隐隐见残肢人在对天风教训道;“这小子深沉可怕得很,天风你莫要逼他过甚了,当心他……” 下面的话,便无法听得清楚,赵子原快步走到后院井旁,俯首低望水井中倒映的影像,脸上猛然浮起了一阵古怪的笑容。 他默默向自己呼道: “果真我是那么深沉可怕,那么任残肢人主仆俩如何作贱侮辱于我,都没有隐忍不下的道理,赵子原啊赵子原,为了往年那段公案,你就吃吃苦头,做做下贱的工作,又有何妨?” 就在他喃喃自语的当儿,井底如镜的水面蓦然映出了一条纤小妍丽的女人情影,赵子原触目一瞥,随之脱口惊噫出声! 他这一出声低呼,井中水面的女子影子马上消失了! 赵子原霍地回过身子,只见身后空空荡荡的,哪还有人影在揉揉眼睛,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井底映出的那女子熟捻的面庞,他自知绝不致于看错,可怪的是对方一晃又杳然不见了。 赵子原压低嗓子,呼道: “甄姑娘?是你么?” 黑暗中没有任何回应。 赵子原又继续低呼了几声,却始终未见对方现身,他环目往周遭仔细察看一下,发现井旁一棵大树微微晃动,月光从密茂的枝叶隙缝中穿了下来,依稀映照出一条纤细的黑影—— 他心里忖道: “甄陵青姑娘必是藏身在那棵大树上了,奇怪她怎么离开太昭堡来到此地?难道为的是跟踪我而来么?” 若然答案是肯定的,则甄陵青为什么要跟踪他?是否受了她父亲甄定远之命而为?此举又有什么用意?赵子原盘思了一会,决定暂时不予指破,以静观甄陵青的下一步行动。 他故意高声自语道: “许是我心神不定,以致将井中自己的影子看错了,真是庸人自扰……” 边说边自井底打了满满一桶水,步回客房去了。 残肢人见赵子原提水回来,劈口问道: “叫你提一桶水便去了如是之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子原摇头道: “小可道路不熟,摸不着水井的所在,是以耽误了一些时候,老爷多耽待则个。” 残肢人哼一声,道: “快拿手中沾水为老夫揩身,老夫要就寝了。” 赵子原依言用手中将床上那团肉球洗了又揩,揩了又洗,他乍一接触到残肢人那血肉模糊累疬肉疣,不知如何便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但他仍竭力不使自己露出厌恶的表情。 他心里暗想: “喂食,卸装,洗身……从太昭堡一路到此,我总算受够了拆磨,这残肢人倒是难以服侍得紧,此刻也许甄陵青姑娘就躲在房偷窥我做此低贱的差使,不审她会有怎样一个想法?” 好不容易把肉球抹洗干净,方待提水出去倒掉,那天风在一旁喊道;“小子慢着,顺便将大爷这双脚洗一洗——” 他迳自脱去了长靴,弗管赵子原有何反应,便把那对臭脚丫子递到赵子原的面前来—— 赵子原平心静气地道:“不行。” 天风听他答得斩钉截铁,不觉愣了一愣,他沉下脸色,道: “小子,你再说一次。” 赵子原道: “我说不行,你四肢并未残废,要洗就得自己动手。” 天风厉声道: “听着,大爷命令你立刻洗净我的双脚,否则你莫要懊侮不及……” 说话间,脚部往水桶里一伸一放,“扑通”一响,桶里的水珠四下飞溅,适巧喷到赵子原的面孔上! 赵子原举袖揩去脸上的水珠,怒目直盯住天风,一霎那间,他的老谋深算及冷静自恃悉数消失了,全身热血急促地涌了上来,他下意识抓起水桶,将一整桶水往天风身上泼去。 天风未防对方会来如此一着,只一错愕间,冷水业已倾桶而降,自头至脚被浇得湿淋淋的,直似一只落汤之鸡。 他暴跳如雷道: “小子,你——你找死!” 盛怒之下,双掌齐飞,迅疾无伦地朝赵子原拿抓而至。 赵子原出手硬架一掌,顿感对方掌风旋卷,掌力山涌,自家伤势未愈,内力打了一半折扣,这一硬拼,显出力不从心之细,为对方一连几记杀手迫退数步,身形颠跪不稳。 而残肢人只是静静躺在床上,既未出声喝止,亦未见有何动作,似乎就等旁观赵于原如何应付此一局面? 天风见主人寂然不语,无异默示纵容自己放手而为,他顾忌既去,恶念陡生,冷笑道: “姓赵的你自致于祸,大爷可不能轻易与你甘休了。” 抬手迎面劈去,劲风涌卷,声势极是惊人。 赵子原暗叹道:“罢了,罢了。”他纵身避过天风一掌,飞鱼似的闪出了客房,拂袖大步而去。 天风在后边叫道: “你体内毒素未解,就想一走了之么?” 方欲腾身追上,残肢人开口道: “不用追了,姓赵的并非暴虎凭河,死而无悔之徒,不出一刻他必定重返此间——” 残肢人没有料错,一出客房,赵子原立时就后悔起来,暗责自己适才太过浮躁莽撞,以致破坏了自己心中原订欲随残肢人到水泊绿屋探索秘密的计划。 正自脚踢里,陡然一阵急促的足步声音自旅邪前面传了过来,赵子原凝目望去,只见一名堂值迎面匆匆走来。 那店伙冲着赵子原上气不接下气道: “我说客官,你与那穿红衣的老人是一道来的吧?” 赵子原道: “没错,什么事如此仓皇?” 堂倌道: “那位老爷曾经吩咐店里伙计,如若见到一辆灰篷马车来到,首先就得向他通报,客官你既然与他是一道来的,有烦你转告他可好?” 赵子原心念一动,漫口应道: “好的,好的,你去吧!” 堂倌喏谢一声,随之转身离去。 赵子原脑际思潮电转,默默对自己道: “灰篷马车?莫非就是前夜雨中,我在道上碰见的那辆神秘的灰篷马车!……” 忖犹未完,陡闻“希聿聿”一声马嘶,一辆套着灰色篷布的双驾马车已悄无声息地自后院边门驶了进来。这家客栈的大门边门俱甚宽敞高大,而且平坦通畅,是以可容马车出入,那两匹骏马拉着篷车一直驰人院内方停下。 赵子原始终倚立院中不动,篷车来到身前,他与篷车上挥鞭驾马之人,想互打了个照面。 那赶车人瞥了赵子原一眼,敞声道: “好小子!原来你也落宿在这里,咱们是冤家路窄了。” 那赶车人正是与赵子原在路上起过冲突的马骥,他骤见赵子原之瓦不由对方分说,健腕一翻,马鞭宛如灵蛇般迅速扫去。 这一鞭非特力道十足,抑且辛辣异常,鞭梢斜斜卷向赵子原头颈,吃他抽中,非得立毙鞭下不可。 赵子原知道厉害,上身迅速往后斜仰,退开五步之遥,对方长鞭发出“呼”地一声响,只差分许抽在他足前地上。马骥冷冷道: “你还算识相,不然若让我鞭尾击实,你可就惨了!” 言罢从车上跳落地上,自怀中抽出那把白惨惨的匕首,迎着赵子原晃了一晃。 赵子原脱口呼道: “漆砂毒刀!” 马骥怪笑道: “前夜你没有死在漆砂毒刀之下是你的幸运,至于今晚……” 说到此地,突闻篷车内一道慵倦的女人声音接口道: “今晚他也许仍有这个幸运,马骥你退回来!” 此言一出,不说赵子原大感意外,即便马骥亦为之怔了一怔,回身立在篷车前面,道:“属下……”篷车内那女子打断道: “马骥你未经我的应许,竟敢擅用漆砂毒刀么?” 马骥身子一颤,垂首道: “这个……主上在前夜业曾应允属下使用此刀,并命令我于三招内削去那小子一手一足,后来因殃神老丑出现,才中途作罢,眼下鬼使神差,又与这小子在此地相遇,属下想起主上未竟之令,才敢斗胆使用。” 篷车内那女子慵倦的声音道: “什么鬼使神差?这少年不期而然出现于此岂是偶然?你不分青红皂白就等不及动手,鲁莽浑戆一至于此,好生叫我失望。” 马骥唯唯喏喏,侧首朝赵子原喝道: “小子你听到了,咱家主人问你怎会在此露面?” 赵子原灵机一动,道: “区区受敝上之命在这里等候篷车,尊驾不合对自己人动武。” 马骥错愕道: “怎么?你是万三主人之仆?……” 篷车内那女子声音道:“三主人的佣仆名叫天风,马骥你又忘了不成?” 马骥大口一张,方欲说话,赵子原先期道: “不久之前小可才蒙主人收为仆佣,至于天风,他仍随侍于故主左右……” 言犹未尽,突闻后面容房传来天风冷冷的声音: “小子你还没有走,敢是心有顾忌之故,咦,你和谁在说话?” 赵子原不应,未几便见天风走上前来,他触目首先瞧见那辆灰色篷车,神色忽然变得恭谨肃穆异常。 他再也顾不得赵子原在旁,哈腰从马前跪了下去,叩首道: “不知二主人到来,致有失远迎,尚祈恕罪。” 篷车内那女子的声音道: “天风起来,万三主人呢?” 天风长身立起,道: “老爷此刻在客房里安歇,二主人可要移驾去见他?” 篷车内那女子的声音道: “稍等一等,你身旁立着的少年,自称是万三主人的奴仆,你认识他吧?” 天风狠狠瞅了赵子原一眼,道: “老爷于太昭堡里收了这个甄堡主剑下游魂为仆,他非但不感恩图报,而且屡生异心……” 篷车内那女子截口道: “我只问你认识不认识,你对他的成见则是另外一回事,三主人让他服下了马兰毒丸没有?” 赵子原抢着答道: “自然是服下了,否则区区怎会心甘情愿为人奴仆。” 马骥破口喝道: “小子你将嘴巴闭紧一些,二主人岂是随便就与你这等无名小辈谈话的。” 赵子原面上涌起怒容,旋即以轻咳掩饰过去。 篷车内那女子的声音道: “少年人,你叫什么名字?” 她这次可是正面对赵子原问话了,马骥顿觉难堪非常,猜不出主人今夜何以一反常态,生似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赵子原淡淡道: “区区赵子原。” 篷车内那女子微微“嗯”了一声,似乎对赵子原从容置答甚为满意,却没有续问下去。 一旁的天风嗫嚅道: “老爷羁留大荔镇多日,为的便是等二主人的篷车来接他回水泊绿屋,二主人若不欲离开篷车,小的就先进客房通报老爷一声了。” 篷车内那女子道: “也好,你告诉万三主人,说我决定连夜兼程返回绿屋,一路上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 天风衔命去了,赵子原暗忖: “那被称为二主人的女子为何不肯离开篷车?莫非她与残肢人一样,身体相貌有若缺陷,是以不敢见人?亦或仅仅是故作神秘而已?” 倏然他脑际闪过一道念头,视线不知不觉落到那辆神秘的灰篷马车上面,足步缓缓向篷车移动。 他每向篷车移近一步,心子便紧紧扣了一下,好在他足步移动甚缓,并没有被人发觉。 可是赵子原忽略了车篷布帘上所开的两个圆形小洞,此刻在那小洞内正有二道冷电似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赵子原的举止动静,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她并未出声喝止点破。 那赶车人马骥一直背向着篷车,等到他偶而回过头来时,忽然发觉赵子原已不知去向。 马骥脱口呼道: “怪哉!那姓赵的小子到哪儿去了?” 才说了一句话,篷车车厢内突然传出一阵异响,片刻又归于沉寂。 马骥紧张地道: “二主人,发生了什么事?” 但见篷车灰色布帘平空飞起,一个人自车内被掼将出来,落在寻丈开外的地上,却是那少年赵子原! 赵子原双颊红肿,似是被人掴了耳光,他纵落地上后,默默走开一旁。 马骥勃然大怒道: “姓赵的小子,敢情你是吃了豹子胆了,居然敢潜登篷车,偷窥二主人,你活得不耐烦,老子就首先成全你!” 一举步,欺到赵子原身前,掌势翻飞如电,乍一出手便连续攻出四五掌之多,显欲一举致赵子原于死地。”’赵子原满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待得掌势及体,才瞿然惊醒,足下迅速横移两步,方始闪过第一掌,对方第二记杀手已接踵而来,“砰”地一声,赵子原欲避不及,向后便倒。 马骥依旧不肯放松,晃身一个箭步掠前,再次劈出一掌,掌力起处,凤势呼啸而涌,足见内力之深厚。 赵子原甫行爬起身子,又被对方一掌击中肩肿,仰身跌开老远。 篷车内那女子慵倦的声音道: “马骥,用刀剐出他的双目!” 马骥冲着赵子原咧嘴阴阴一笑,亮出怀中那只白惨惨的短刀,手中一挥,金光霍霍闪耀,直取对方门面。陡闻一道冷冷的喝声道:“住手!” 马骥闻言一愕,收刀循声望去,只见那残肢人正蟋缩坐在轮椅上面,由天风推将出来。 残肢人如炬的双目扫过赵子原及马骥二人,自鼻孔中重重地哼了一哼,马骥唇皮微动,却不敢作声。 残肢人道: “这个姓赵的少年是老夫的贴身奴仆,马骥你缘何对他动刀?” 篷车内传出那慵倦的女子口音道: “万老你这名仆人胆子不小,竟敢趁人不备潜上车厢,意图不问可明,我命马骥剐他双目,万老你可有异议?” 残肢人沉吟不语,那女子复道: “马骥,限你三招之内取他双目,不要惊动客栈里的其他旅客。” 语声方落,后落右侧厢房突地亮起一道清越的声音: “现在才说这话未免太迟了一些,只怪你等在院落吵吵闹闹声浪太大,咱们老早就被惊动了。” 语声中,房前劲风激荡,二条黑影自窗口连袂射出,半空中首尾相衔一大回旋,化成美妙无匹的两个弧形,斜降而下。 诸人定睛望去,只见数步之外立着两人,左边一个手持竹杖,面带病容,右边的身材较高且瘦,气度颇为不凡。 赵子原注意到他们二人,衣衫上缀西缝的补钉,心中呼道: “丐帮……丐帮英杰到了……” 马骥打量了对方一下,道: “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喜管闲事的丐帮高手来了么?” 那两人相互对望一眼,左首的病容汉子淡淡道: “路过不平,随时想插上一手倒是真的,至于说是喜管闲事,则敝帮岂敢。” 右边的瘦高汉子接道: “而且有些事情倒也颇令人瞧不过眼,非得伸伸手不可,就拿眼前阁下的行为做个比方吧,只为了一点芝麻绿豆小事,就要辣手毁人双目,未免太他妈的小题大作,心黑手狠了……” 他俩一出面,便自一搭一唱,彼此应和,马骥登时被抢白得哑口无言,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好一忽,马骥始哼一哼,道: “丐帮的朋友,你们也不兴斜斜眼,咱家主上是何等人物,容得你等撒野卖狂,你们既然嫌脑袋搁在脖子上碍事,那么就伸手瞧瞧吧。” 瘦高汉子哈哈大笑,道: “尊驾的主人是谁?恕区区孤陋寡闻——” 马骥回首望了篷车一眼,那女子慵倦的声音适时在此刻传出: “若果我没有认错,阁下应该是布袋帮主座前五杰之一的千手神丐,至于阁下的同伴,脸带病容,眼睛却是矍然有神,十有八九是与五杰齐名的病丐江涛。” 瘦高汉子“蹬”地倒退一步,失声道: “你……你是香……香川……” 言犹未罢,篷车帘布无风自动,一只白皙如玉的修长手臂自篷布缝隙徐徐伸露而出—— 两名丐帮高手齐然望去,只见那只玉手小指上戴着一只晶莹闪烁的绿色戒指,他俩身躯猛可颤一大颤,四道视线一直落在那只绿色戒指之上,再也收不回来,满面都是惊疑。 旁侧的赵子原睹状,暗暗不解,忖道: “那女子手指上所套着的绿色指环是怎么回事?日前殃神老丑见到之后便仓皇失措,目下丐帮高手亦是一般情景。” 千手神丐喃喃道: “水泊绿屋!……水泊绿屋!……” 车内那女子缓缓收回玉臂,咯咯娇笑道: “阁下该要后悔多管这一趟闲事了,可是你等已然陷入骑虎难下之局——” 千手神丐与病丐江涛二人面面相觑,半晌,他俩脸上惊悸的颜色逐渐褪去,代之而起的是凛然无畏的表情。 马骥在一旁冷言冷语道: “嘿嘿,这桩事阁下度德量力还管得了么?” 千手神丐强打精神,洪声道: “你说得不错,即便天皇老子的事,咱们既然管了就得管到底,至于管得了管不了,哈哈,则又当别论了!” 赵子原暗自竖起大拇指,他冷眼旁观,对千手神丐及病丐那惊悸演变至凛然不惧的霎那过程,自然瞧得十分清楚,不禁打从心底敬服这两个热血汉子,他默默对自己呼道: “尝闻丐帮诸众个个都是扒得肺,亮得心,不知畏惧为何物的血气英豪,从千手神丐与病丐的行径,看来是不错了……”篷车里响起了那神秘女子慵倦的声音: “马骥,你上去领教丐帮高手的绝艺,瞧瞧有何出奇之处。” 马骥垂手道: “领命。” 旋即大步上前,暴声道: “来,来,哪一个先上来?” 千手神丐和病丐不约而同露出温色,那病丐抬目望了望意态嚣张的马骥一眼,懒洋洋地道:“你不反对的话,老丐先陪你玩几招马骥浓眉一皱,道: “动手就动手,哪有这许多罗嚏?看掌!” 语落,举掌当胸劈去,掌力沉雄异常,声威果然惊人。 病丐江涛缓缓举起拐杖,使个拆卸手法,对方那股惊人掌力顿时消解无形,马骥心子一凛,暗道这病丐举手投足间无精打采,看似毫不着力,其实内蕴变化却是复杂玄奥已极,不同不起惕心。 病丐得理不让,向前斜跨半步,手中竹杖一挥,一连劈出三招,杖起处隐隐发出风雷之声,招数极为辛辣。 马骥不敢正面对封,转眼之间,已被逼退四五步之多。 这会子,连篷车内忽然传出那女子的声音: “马骥,你要对付敌手的飞杖绝招,就得施展近身肉搏的手法,才有望赢得主动……” 说到此处,病丐江涛情不自禁露出惊讶之容,敢情那女子出言所指,正是马骥惟一可走这路。 他骇讶之余,心神一分,险些为对方一掌攻人。 马骥闻言,立刻改变打法,拧身贴向病丐江涛近前,展开肉搏短打的招式,如此使己之长击敌之拙,情势随之改观。 只见他振腕腾挪点打,紧密逞攻,逼得病丐连连倒退。 但病丐江涛乃是当今丐帮有数高手之一,一身攻力已臻出神人化之地步,他那“病骨三十六路杖法”更是名垂武林,若经三十六路使毕,鲜少有人能够全身而退,他退到第五步时,右手倒持杖柄,倏地自肋下猛翻而出,这一式正是“病骨三十六路杖法”中最具威力的一式“病入膏肓”。 马骥与病丐距离不过数步,陡觉一股重比泰山之力压了过来,他骇然一呼,疾然横跃数尺。 车内那女子道: “丐帮高手武功果不含糊,马骥你可以改用反式,衬以阴阳脚法,定然能克制对方的竹杖招式。” 马骥手法一变,双掌纵击横扫,招数俱是反转过来施展,非但诡异难测,抑且不时伺机踢出阴阳双脚,令人蹩扭难防,两相辅佐之下,威力为之大增,病丐一连封挡了十余招,便被迫得手忙脚乱。 病丐双目电光迸射,他心知自己已面临重大危机,这当口别说要夺回胜算契机,就是退守自保都艰难万分。 那马骥武功本来平凡无奇,但在篷车内那神秘女子临时指点下,居然能将上乘武学的奥妙发挥极致,反迫得功力在他之上的病丐团团直转,压根儿就抽不出空档,还击敌人。 也因为如此,病丐对车内之人本就十分忌惮,这时更是心寒胆战,揣摩情势,只要神秘女子继续指点下去,不出一刻病丐便得落败下来。 忽然车内那慵倦的语声又响了起来: “马骥停手,且先退下来——” 马骥怔一大怔,百忙中回头向车厢瞥视一眼,见车厢垂帘依旧,毫无动静,一时他只当自己听错了。那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吩咐你退下来,你竟敢抗命么?” 这次无论如何是不会听差了,他扬掌虚晃几招,拧身跃出战圈。 第十九章 千里追踪 他一迳退到篷车旁侧,低声道:“属下正打得兴头,不出十招便可将病丐击毙当场,二主人缘何要迫我放弃这个机会广车内那女子冷冷一哼,道:“少闲话,我自有主意。” 接着高声道:“江涛,你的病骨三十六杖不管用啦,继续打下去,你纵然不死,也得变成名副其实的病丐了。” 病丐道:“既是如此,你何以下令手下半途退却?” 车内那女子道:“眼下我犹不想取尔等性命,我要你们捎个口讯回去——”千手神丐接嘴道:“带个口讯给谁?” 车内那女子沉下嗓音道:“飞斧神丐!” 病丐和千手神丐怔一大怔,那女子续道:“你们就转告贵帮的飞斧神丐,要他下个月月梢到晋北三岔口赴约,否则我就亲自到丐帮总舵去找他?” 千手神丐怔道:“敢问敝四哥几时与水泊绿屋结下梁子?” 车内那女子道:“梁子倒谈不上,只是他曾应殃神老丑之邀,到毕节麦十字枪府院,参与阻挠职业剑手之举……” 千手神丐脱口“啊”了一声,道:“敝四哥之所以赴老丑之邀,乃是敝帮龙帮主的命令,当日事了,四哥安然返回总舵后,曾向龙帮主报告始未经过,我生似听到他说后悔受了殃神老丑的利用,因为老丑本意并非欲铲除职业剑手……” 车内女子道:“原来布袋帮主亦知晓此中内情,那么我的名单上又多了一人。” 千手神丐讶道:“什么名单?” 篷车内那女子迟迟不答,那一直坐在轮椅上默然不语的残肢人忽然开口道:“你透露的口讯也够多了,恐怕大主人不会同意你的做法!”他此言乃是针对车内未曾露面的女子所发,旨在阻止她将有关名单秘密之事也泄漏出来。 病丐及千手神丐下意识转目往残人望去,见对方始终绻缩坐在轮椅之上,未曾移动过,生似肢体有所不变,这一来不免对他多瞧了两眼。 篷车里那女子道:“大主人不会满意么?那倒不见得。” 言罢,转对病丐和千手神丐道:“二位可听清楚这个口讯了?临走前你们得接我一招,小心了!” 赵子原见她要亲自动手,只道她这下总露面了,却不料等了许久,仍未见车上有任何动静。千手神丐奇道:“你,你要在车内发掌?” 那女子冷冷道:“在车厢里对付尔等足有余裕了,倒下——” “下”字出口,玉手徐徐伸出,帘外面的人稳约可以瞧出,她那白皙的手掌正平平在帘后,只见她五指一收一张,方圆数丈内蓦然卷起一阵飚风,绕场回转。 只一忽里,那股飚风速度愈转愈疾,范畴愈缩愈小,气势之劲,便如龙卷飓风一般,并肩而立的两名丐帮高手霍然为之变色。 两人同时开声吐气,叱诧出声,四掌内力运至一十二成,猛可一削而出,只一照面间,他俩已打出了生平绝学! 但听得“呜”“呜”怪风亮起,车内那帘子又连续张合了二次,一种不可思议的压力从飚风透出。场外观战之人,身上衣服都被那股奇异的飚风中扫飞起来,拂拂有声。说时迟,那时快,那呜呜尖啸又亮又敛,紧接着风声呜声全部消失,诸人定睛以望,只见场中的丐帮高手只剩下了一个! 病丐身躯摇摇欲坠,他的脚旁横卧着人事不醒的千手神丐! 篷车内那女子冷然道:“只有布袋帮主的小天星内力可以救得了千手神丐的一命,江涛你快背着他走吧,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病丐江涛强行撑住,不使自己倒下,其实他所受的内伤亦是不轻,几乎连眼力都有些模糊起来。 他哈腰一手抄起躺在地上的千手神丐,挺着元气大伤的身躯,一言不发飞快的走远了。丐帮高手这一走,残肢人立刻道:“咱们不可再磨菇了,速回绿屋去吧——” 篷车内那女子只嗯了一声,依旧是以她那特有的慵倦的音调发号施令,大风迅速将残肢人连椅推上马车布篷里,马骥亦拾起地上马鞭,纵身跃上篷车右首的御马位置。 经过丐帮高手这一打岔,他反而又把先时赵子原潜上篷车,偷窥车内女子的事给忽略过去了。 而赵子原并没有因此暗自庆幸,他心中暗暗盘算道:“当日到过毕节,声言欲为麦十字枪助拳的一于人,殃神老丑已首遭横祸,往后将是飞斧神丐了,不知下一个轮到谁?……” 想到金翎麦十字枪,他忽然忆起数日前“飞骑斩杀”那一幕,无缘无故麦斫竟要置他于死,他不禁被搞糊涂了。 马骥冲着赵子原大声吼道:“小子你又失魂落魄站在那里干啥?坐到车头我的左边来。” 赵子原依言上车,马骥长鞭一挥,两马扬蹄起步,驰出后院大门,不一会就消失在滚滚烟尘中。 这时,后院水井旁侧的一棵大树上,倏然黑影一闪,一名身着浅紫色贴身劲装的少女悄声息地落到地上——那少女正是刻前被赵子原偶而发现的甄陵青,她跃落地上后,一直恨恨地望着那辆灰篷马车渐去渐远,目光嗒然若有所失,她喃喃自语道:“从太昭堡一路出来,好不容易发现他们落宿于此,若不继续追蹑下去,便枉费我一番心血了,但若因此被爹爹得悉,跟着而来便是一顿重罚,罢了,目下那能顾得了许多,走一步算一步是了……” 遂举步绕到客栈前面的马厩,牵出一匹黑白相间的良驹,上马急急驰去,蹄声才起,一人一马已出得数丈之外。 马行渐快,移时走到一条荒僻的山道一,那辆灰篷马车在前面十丈之外依稀可见。 她策辔放缓马步,与灰篷马车终保持相当距离,避免篷车上之人发现,走了一段路,天色渐渐亮起了。 迎着上升的旭日,甄陵青驭马前驰,遥见灰篷马车在前方半里处刚刚驶过一座木桥,桥面宽可容四骑通过。 行近木桥的当儿,陡闻后边蹄声如雷,甄陵青忙不迭回首一瞧,尘头中三骑并辔奔至——双方的速度一疾一缓,却恰好一齐冲上木桥,值此情势下,若两方都不肯相让,则四匹马在相挤之下,势将翻跌出桥外,倏忽间,双方不约而同勒马刹住奔驰之势,四只马匹顿时响起一片腾蹄急嘶声音。 甄陵青娇声喝道:“什么人如此急躁奔撞?” 她秀目一瞥见三骑在木桥边缘勒住,马上三人俱是一身劲装短打,六道视线齐然瞪注在甄陵青身上。 甄陵青心中有气,低叱道:“喂,你们可是没长眼睛了,大清早便自策马在道上横冲直撞那三人被甄陵青叱责了一顿,却不动怒,右首一名年龄较轻的青年如痴如醉的凝视着甄陵青那姣好脸庞。 其余二人敢情察觉身旁的青年神情有异,彼此打了个眼色,中间一个长得较为高大壮健的汉子朝甄陵青道:“对不住,咱们急于赶路,一时未瞧清桥头有人,倒教姑娘受惊了。” 甄陵青听对方已向自己道歉,再不好发作下去,只好在鼻孔中哼了一哼。 那大汉转对左侧的青年道:“三弟,咱们再赶一程。” 青年无奈,只有自甄陵青身上收回目光,三人继续策马而行。 穿过木桥,甄陵青隐隐听到青年的声音道:“这是那家的闺女,长得如许标致,简直比画书上的美人还要俏三分嘛……” 那大汉打断道:“三弟你好歹省些事,甭油嘴滑舌行么?” 甄陵青心中怒道:“好个登徒子!” 随即伸手人袋掏出一把暗器,口上喝道“打”边防,右手一抬,马上一串晶光向青年电射出去。 三人乍听低喝之声,不暇返身细瞧,连忙纵马横跃开去,其身手之快,已是上乘之选,无奈甄陵青所打出的暗器,分布范畴甚广,着实令人难以闪躲。 但闻“嘶”“嘶”连响,数点晶光自青年胁下裂衣而过,差那么一点便伤到皮肉。 那青年吓出一身冷汗,旋即哈哈大笑道:“姑娘的暗器手法真真高明得紧,你我前头路上再见。” 一摧马如飞跑前,其余二人亦随后跟上。 那居中大汉边行边埋怨道:“早就关照过你少惹是非,咱们崆峒乃名门……” 突听右道那满脸于思的大汉脱口低呼道:“大哥,你瞧——瞧前边道上……” 居中大汉抬首一望,犹未说话,青年已抢着道:“道上就是一辆篷车行走,有何值得大惊小怪的?” 于思大汉道:“篷车?你就只知道这个么?你仔细看一看车上那张灰色篷布——” 青年结结巴巴道:“莫非……莫非是香川……” 话未说完,居中大汉急急截口道:“二弟,三弟,快马加鞭,咱们赶上去看个究竟。” 快蹄奔放绝尘,三骑奔腾飞驰而去,未几,已赶上了灰篷马车。于思大汉勒马靠近篷车而行,朝车头上赶车人略一抱拳,朗声道:“足下请了——” 赶车人马骥望也没望对方三人一眼,温吞吞地道:“车上有女眷,受不得惊动,三位骑马还是远远避开的好。” 于思大汉呆了一呆,那青年含笑道:“说老实话,咱家师兄弟正是为了一瞻车上女眷而来。” 马骥暴声道:“这是那一门鸟话?” 手中马鞭一挥,似乎就要动手。 坐在马骥左侧的赵子原,视线扫过青年,暗忖:“此人装束看似名门大派,口齿怎地如此轻薄?” 青年仍自含笑道:“贵上风华绝代,江湖中人均以一瞻贵上风采为荣,咱们此番甫目崆峒东来,不期在此相遇,焉能轻易失之交臂?” 马骥冷然一哼,道:“原来是崆峒派的,报上名来!” 于思大汉见对方不过是一名赶车之人,虽已明知他们来自崆峒,言语举动犹自如此脾脱,可知丝毫未将他们放在眼里,他浓眉一皱,就要以恶声相反,居中大汉悄悄地拉了他的衣袖一下。 居中大汉道:“区区林景迈,这是咱家师弟钟壁,梅尚林,烦请尊驾通报贵上,就说……” 马骥不耐道:“你等口口声声贵上贵上的叫,可知我家女主人是谁么?” 青年梅尚林道:“香川圣女虽然从去年才开始在江湖上行走,区区等却不至于孤陋寡闻到不知贵上大名,及贵上所坐的篷车所有特征之地步。” 马骥瞠目,大吼道:“什么圣女荡女,简直一派胡闹,识相的快与我滚开!” 空中的左掌一引,直往当先青年梅尚林心口捣去。 他一掌去势有如电射,掌风压体欲裂,仓速中梅尚林出生相封,硬接了马骥这一掌。 双掌相击如革击石,发出“砰”地一响,梅尚林上身摇晃,胯下座骑马步浮动,险些被甩落下地。 于思大汉钟壁沉声道:“贵上纵然不愿让人瞻视,也不应出手动粗。” 马骥爱理不理地哼了一声,逞回首朝篷车稽首道:“这干人无故纠缠,显然有意冒犯主上,请授命属下将其格杀!” 篷车内响起了残肢人阴沉的语声:“马骥你愈来愈大胆了,不会婉词打发他们走路么?居然一言不合便以拳脚相向,像你这样成日惹祸,纵令二主人会饶你过去,老夫人也得好好惩治你一番了……” 马骥身躯微微一震,未敢吭声。 终于,那女子慵倦的声音响了起来:“好吧,马骥可以把帘门掀开,崆峒高人既是满怀盎然兴意而来,焉可让人失望——”马骥呐呐道:“但是……但是……” 那女子慵倦的声音道:“怎么?又不听话了么?” 梅尚林脸上兴奋之色毕露无遗,不住催促道:“贵上既已慨然应允,便烦请足下掀开帘布,好教咱们一瞻圣女风采,藉之了偿夙愿。” 马骥怒目瞪他一眼,伸手握住篷布帘角,正要使劲掀起,这当口,陡闻一道娇脆的声音道:“三位要瞻视圣女风采么?请到后边来!” 诸人霍然一惊,笔直声望去,但见后方丈许处,不知何时已停着一辆灰色篷车,赵子原仔细观察那辆篷车,发觉车身较通常马车犹要大上五尺有奇,前后左右都扣着灰色蓬布,形状竟与自己现在所乘的一辆毫无二致! 崆峒林景迈等人登时都被惊骇得呆住了,手足无措地一会望望近前这辆篷车,一会又望望后边那辆篷车发愣! 赵子原心里忖道:“那辆篷出现得甚为突兀,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更可疑的是两辆车身构造本来颇为奇特,但竟会完全一模一样,便如出自同一工匠之手,不可能是个巧合吧?……” 再次拿目细瞧,只见那辆篷车头上坐的赶车人身着黑衫,手执马鞭,面貌竟有几分酷似马骥! 那辆篷里的娇脆语声又亮了起来:“三位踟蹰什么?要瞻视我家女主人就快点儿过来,否则我们走了。” 大景迈等三人只是一个劲儿愣愣发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于思大汉钟壁压低嗓子说道:“咱们不如过去瞧瞧也好,反正于己无损……” 林景迈点头称可,三人纵马绕上。 那赶车人沉声道:“香川圣女就坐在内侧,三位请低下头来,目光不可斜视,三位其中一若稍有不敬之表示,后果即不堪设想。” 梅尚林道:“这个咱们省得,请掀帘罢——” 赶车人轻轻将帘子掀起一角,三人齐然肃容垂下头来,鱼贯策马缓缓经车头行过——三骑走过后,林景迈在马上恭身一揖,道:“圣女中帼奇人,才貌双绝,今日区区等能一睹芳颜,实感荣幸之至,容此谢过。” 当下三人拍马前行,途经马骥这辆车时,赵子原忽然感到一阵古怪的冲动自心底直冒而起。他纵身下车,拦住梅尚林低声问道:“敢问阁下可曾瞧见了什么人没有?” 青年梅尚林迟疑了一会,始道:“哦,你问这个……径篷车时,不便抬头直视,以免被误会为对圣子不敬,此外车中的光线又是黯淡得很,依稀我只能瞧见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容,即连此点,自己也不能确定,印象可说是模糊恍惚已极。”言罢,偕同林,钟二人纵马走远了。 赵子原问不出个所以然,私心未免有些失望,此刻那酷似马骥赶车人扬起马鞭,篷车如脱弦之矢,超越而去。 赵子原步回马骥的座旁,马骥寒声道:“小子你和那姓梅的交头接耳,敢有……” 突听车内那女子慵倦的声音道:“马骥策马!快追上前面那辆车!” 马骥双手一拉僵辔,马嘶车动,绝尘疾奔出去。 两辆篷车一前一后在道上飞驰,尘埃弥漫半空,走了一个响时,前方那辆篷车渐渐转入左方另一条岔路。马骥高声道:“那车子转入岔道去了。” 残肢人声音道:“快追——” 马骥调转马头,亦自转入岔道,那道路蜿蜒向西,愈行俞是荒凉,约摸走了数十丈远,又分出数条岔路,马骥稍事犹豫,始策马西行,然而业已失去那辆篷车的踪影——马骥废然驻马道:“大道多歧,岔路之外又有岔路,属下追丢了。” 篷车内那女子怒道:“没有用的东西!” 马骥面上泛起愧作之色,闷声无语。 篷车内那女子忽然厉声道:“马骥,你竟敢行使诡计么?” 马骥又惊又诧,道:“属……属下不明主上之意?……” 车内那女子语声严厉如故:“绿屋中有马车凡五十余辆,而这辆车身较长的灰篷马车,乃是新近才制成不久,此番出门你却单单选中了这一辆驾御,巧得很,香川圣女所坐的篷车正与这辆一模一样,哼哼,你还不从实道出其中缘由么?” 马骥期艾道:“不关……不关属下之事,完全是……是大主人的意思……” 车内那女子及残肢时“噫”了一声,道:“大主人的意思?” 马骥道:“即便马车的型式与车上的灰色篷布,亦都是大主人亲自设计,吩咐工匠所造,他并且特别关照属下载二主人出门时,必须驾御这一辆灰篷马车……” 那女子道:“万老,你猜得到是怎么回事?” 残肢人沉声道:“若然马骥没有说谎,事情就颇有斟酌的余地了,大主人行径古怪,用意固教人难以猜测,但他居然事先未向你讲明,这倒奇了。” 语气一顿,复道:“香川圣女出现江湖犹未及一载,却已名传遐,武林中人人对其是既敬且畏,到底……” 言犹未迄,陡闻马骥脱口道:“三主人,后面十余丈处好像有一人一骑在跟踪我们。” 残肢人淡淡道:“早知道了,那人是从大荔镇客栈一路跟踪来的,你索性停下马车,让她自己靠上来——” 赵子原心念微动,暗想:“从大荔镇一路跟踪之人,难不成是曾在客栈惊鸿一现的甄陵青甄姑娘……” 回目远眺,远方道上黑点攒动,渐渐那人来得近了,不是甄陵青是谁?敢情甄陵青见前面篷车突然停下来,心知自己行藏已露,当下只有硬着头皮摧马上来。 赵子原首先朝甄陵青打个招呼,道:“甄姑娘别来无恙?” 甄陵青斜脱了他一眼,哼了一哼,却未理会于他,赵子原讨了一场没趣,讪讪呆坐一旁。 甄陵青迂向马骥道:“令主人可在车里?” 篷车内响起了残肢人呵呵的笑声:“甄大小姐何必明知故问?你纵马奔驰了老远的路,着实也够辛苦了,要不要进篷车里避避太阳?” 甄陵青道:“谢了,不瞒前辈,小女子此来系有一事相商——” 残肢人道:“嘿嘿,甄大小姐马不停蹄追踪咱们,自然是有事的,你说吧。”甄陵青视线瞟过木坐的赵子原,欲言又止。 残肢人复道:“老夫代你说了罢,你是为赵姓娃儿而来是也不是?” 甄陵青踟蹰一下道:“前辈明察,小女子此来乃受家父之命,要求前辈将赵子原释还……” 赵子原心头震一大震,暗道甄陵青怎地突如其来这一手?她爹爹向残肢人要求释还自己的用意何在?如果残肢人真的答应于她,则自己所费的一番心血欲随残肢人到水泊绿屋一探的努力岂非白费?一念及此,不觉暗暗希望残肢人会拒绝这个要求。 残肢道:“不行,令尊不是业已将赵姓娃儿送与老夫为仆了,当日若非老夫代其求情,那娃儿的鲜血早已涂上令尊的剑尖了。” 甄陵青蹑暖道:“据称前辈在绿屋不乏奴仆可供差遣,缘何定要区区一个少年?” 残肢人道:“姓赵的娃儿自有与众不同之处,焉能与其他奴仆同日而语?”甄陵青道:“只是——只是赵子原眼下对家父的关系委实重大得紧,所以家父才会出尔反尔,提出释其回堡的要求。” 残肢人讶道:“关系重大?说来听听看。” 甄陵青移马向篷车近侧,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赵子原因为坐在车头,加之甄陵青语音相当低沉模糊,故而连一字也未曾听清。 但闻残肢人连声低晤,未了,甄陵青直起身子,高声道:“然则前辈可答应了?” 残肢人并未立即回答,似乎在考虑应作何决定,忽闻车内那神秘女子道:“事情果然非比寻常,依我瞧你就答应甄定远这个请求算了。”赵子原心中发急,忙道:“小可既蒙老爷收为仆佣,自不愿离老爷左右而他去……” 甄陵青气得脸上发青,叱道:“小贼你少插嘴,要放要留,你自己作得了主么?” 赵子原又碰了一鼻子灰,心中虽有一百二十个不愿放弃随残肢人到水泊绿屋一探的机会,却也不便再行多说。 残肢人终于下了决定:“也罢,老夫就将赵姓娃儿借与令尊一段时日,就以一月定为限期吧,一月之后须得将娃儿还与老夫。” 赵子原闭目暗道一声“完了”,忍不住复道:“小可乃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并非物事,岂能任人在三言两语中便行借来传去……” 残肢人慢条斯理道:“甄大小姐说得非常之对,娃儿你并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力量,换句话说,你的命运注定须由别人替你安排,是以你还是安份一些,闭嘴为妙。” 说到此地,篷布一动,中年仆人天风探出半个身子,他的手心上横摊着三粒绿色药丸,迳自递与甄陵青。 天风道:“这三颗药丸是马兰毒的解药,老爷吩咐把它交给姑娘,每十天让姓赵的小子服用一粒,到了三十天期届满后,便送他到陕南师滩来,咱们将会有艘船等在那里,接姓赵的小子回到水泊绿屋。” 赵子原听到后面之言,内心又涌起了一线希望,心想现在立即就去水泊绿屋,和一个月后去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时间上有先后而已,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遂坦然向车内的残肢人等告别,随着甄陵青马后徒步离去。 待得两人走远了,天风才道:“甄丫头若衔其父之命而来,何不在大荔镇客栈时就对老爷言明,偏要躲躲藏藏跟踪咱们一段长路,直到行藏败露方始现身,老爷难道没有想到此中可能有诈么?……” 残肢人阴笑道:“嘿嘿,老夫怎么会没有想到,你知道赵姓娃儿体内的马兰之毒业已解去了么?” 天风错愕道:“怎地?那小子曾服下马兰毒系千真万确之事……” 残肢人打断道:“他确曾服下马兰毒丸,但不知如何又被他解去了,老夫只一瞧他脸上的黑点褪去心底便已明白,可笑那娃儿犹以为老夫不知此事,我也正要他产生这个错觉。” 语声一顿,续道:“既然他已解去了体内的毒素,还甘心忍受折磨,欲随同老夫回水泊绿屋,足证其心怀叵测,老夫故意应允甄丫头借去那娃儿一个月,然后再利用一个月期间,好好在水泊绿屋布置一番,就等着他自投罗网了,嘿嘿……天风道:“老爷要布置什么?” 残肢人不答,良久始道:“女蜗,你认为如何?” 显然此言系对车内那神秘女子而说,只听那慵倦的女子声音道:“做都做了,你何用征求我的意见?唉!篷车里太闷暗了,我是多么希望见到阳光啊?……” 一只象牙般洁白的玉臂徐徐自帘角伸将出来,篷帘无风自动,徐徐露出了一张披散着长发,幽灵似的苍白脸庞! 那张只有恶梦中才能泛现的幽灵似的面孔一出现,周遭竟似起了一阵令人栗惊的寒冷,忽然一张白色手帕从她的手中掉落在地上,那张篷帘又轻轻地放了下来。 残肢人的声音:“马骥,快马兼程赶回绿屋去。” 马骥一扬手中长鞭,马儿嘶腾一声,篷车飞似地向西方驰去……” 篷车去远,道旁树林中悉卒声起,倏地连袂跃出了三人,赫然是那崆峒派的三个师兄弟。 青年梅尚林望着远方滚滚的尘头,道:“二师弟,你瞧清楚了?” 钟壁吸了一口气,道:“那张惨白毫无血色的脸庞么?我……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 他视线扫过篷车方才停处,见掉在尘埃上的那张白色绢帕,惑道:“这张绢帕是车上掉下来的,她怎会如许疏忽大意?” 钟壁展视绢帕,低呼道:“瞧!手帕上还绣着有字呢……十月霜花满路飞,披香帕绢赠死者” 话犹未了,五指陡然一松,手帕随风飘去。 霎时他两额汗珠滚滚而落,口中气吁淋淋,双手不住在脸前撕抓,血肉狼藉,胸衣寸寸而裂。 林景迈须发皆张,厉吼道:“二弟,你——” 钟壁口中发出一声怪呼,往前直冲数步,扑面倒地。 一阵风吹过,灰烟似的霜花漫空悉索飞扬,落地后溶成点点晶莹水珠,将一条荒凉的长路都给染白了。 林景迈、梅尚林师兄弟二人都被这突生的变故吓得愣住了,眼睁睁望着钟壁离奇暴毙,一时竟为之惊惶无措。 林景迈目眦欲裂,向着倒在地上的钟壁狂呼道:“二弟,二弟,你是怎么啦?” 而钟壁却再也永远不能回答这话了,此刻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眼珠暴突,口角不住流着口沫,显然已经气绝。 梅尚林黯然摇首道:“二师哥,他——他完了!……” 第二十章 祸从天降 林景迈目光呆滞,喃喃道:“完了?……二弟年纪轻轻,是咱们这一辈中最具天赋的剑手,将来光大崆峒一门就完全寄望在他身上,想不到就这样完了……回去后我如何对掌门师父交待?……” 梅尚林俯首道:“小弟一时好奇,拉大哥二哥藏身入林,偷窥篷车内那神秘女子,不想竟惹来一场横祸。”林景迈道:“三弟你也甭自责了,瞧瞧二弟到底有救没救才是正经。” 梅尚林点点头,哈腰下去伸手欲摸探钟壁胸口,突闻一道冷冷的声音亮起:“死人摸不得!” 梅尚林霍然一惊,下意识缩手回来,回身循声望去,只见身后寻丈处不知何时立着一人——那人装束甚是奇特,身上自首至足都被白袍裹住,连头上也用一张白中兜着,仅剩得一对冷电般的眸子露在外头,在阳光照映之下,就像冰雪霜花一样地晶莹雪白! 林、梅二人齐地一凛,暗道此人欺身来到近处,居然点息全无,虽说自己在哀痛欲绝中,亦不可能懵然毫不知觉,来者轻功真是不可想象了。 梅尚林脱口道:“你,你是——” 白袍人低声道:“老夫司马道元。” 林景迈与梅尚林彼此对望一眼,膛目不能作声,半晌他俩才稍稍恢复过意识,林景迈呐道:“林某风闻江湖传言……”白袍人轻咳一声,接口道:“传言老夫早于二十年前,举家被职业剑手谢金印杀害于翠湖画舫上是吧!但老夫目下不就好生生立在这里么?” 语声微顿,复道:“传言往往有虚,并非尽可轻信,此即一端。” 梅尚林期期艾艾道:“足下白中罩头,咱们怎知足下就是司马道无?” 白袍人“司马道元”默然,猛地一抖手“呛郎”一声脆响,腰间剑子已到了他的手中。他临风一抖剑身,立见光涌霞生,仿佛有千百支利剑同时破空刺出,然后又是一道虎虎的低沉声音从剑圈里发了出来,严然有若大雨欲来,又呜呜一如风雷之将临……林景迈冲口呼道:“风起云涌?司马剑门的起手式!” 才说了这么一句,倏觉一阵潜力从“司马道元”手持的剑上逼至,虽在丈许之外,依旧感到呼吸受阻,立足不稳。 “司马道元”迅即收剑入匣,道:“这一出剑,总比老夫说上千句百句犹要有用多了。” 梅尚林道:“就算足下真是司马道元罢,缘何适才却要出声阻止梅某手触敝二师兄?” “司马道元”沉声道:“死者全身是毒,你一摸触不打紧,老失只怕崆峒三剑自此又会少掉了一个!” 梅尚林浑身一颤,视线落到横陈地上的钟壁尸身,但见他脸色发青,肌肤泛成紫黑之色,果是身中剧毒的征候! 林景迈惑声道:“足下怎知在下二弟是中毒而亡?” “司马道元”道:“令二弟不是手触过篷车中那女子遗留下来的绢帕么?就是那条绢帕……” 言犹未讫,梅尚林已自急急截口道:“对了,毛病必然出在那条绢帕上面,现在它又到哪里去了?”林景迈道:“为兄方才未曾加以留意,许或被风吹走了。” “司马道元”道:“罗帕在老夫这里!” 他缓缓将左手摊开,手心上赫然横置着一方白色绢帕。 梅尚林神色霍地沉了下来,道:“你说在下二师兄是因为摸过绢帕,绢帕上剧毒侵入肌肤而死,然而足下将绢帕握在手中却安好无事,该要如何解释?” “司马道元”道:“你没见到老夫手上带着薄皮手套么?哼,当真愚不可及。” 梅尚林凝目一望,果见“司马道元”双手均已套着肉黄色薄皮手套,因色泽与肌肤相仿,非留心观看不能察觉。 “司马道元”依着手帕上绣字念道:“十月霜花满路飞,披香绢帕赠死者……嘿,她早就预料到拾起这条绢帕的人必死无疑了。” 林景迈愕道:“足下口中所提到的她,便是坐在篷车里的神秘女子?” “司马道元”没好气地道:“不是她还有谁?” 林景迈道:“那么刻前所发生的一切经过,足下都瞧见了?” “司马道元”颔首道:“水泊绿屋主儿从篷车内露面时,立刻察觉出尔等躲在暗处偷窥,逐故意留下染有剧毒的手帕,欲一举毒毙你们三人……” 林景迈不道:“在下师兄弟与其素无仇恨,何以她必欲置咱们三人于死地而后己?” “司马道元”道:“你们都窥见了那女子的面孔,在她的心目中,那简直是死有余辜了。” 霎时,林景迈及梅尚林额上冷汗涔涔而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俩谁也不敢相信为了这点小事,就吃人以毒计暗算,几至性命莫保。 “司马道元”续道:“在她的算计之中,以为只要你们手触到尸身,必然一个接着一个倒地而亡,孰料会有老夫出来揭破她的毒讨……” 说到此地,突然路旁林中传来一阵阴森的呼号:“崆峒高弟,走向鬼门!……崆峒高弟,走向鬼门!……” 林、梅二人齐然一惊,喝道:“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 那阴森的号声如;比“崆峒高弟,走向鬼门!……” 号声中,密林劲风激荡,五条人影连袂射起,在半空各分左右平列散开,相继落在道中。 诸人定睛一望,只见来人头上俱都扎着一条绿中,衬着一身短打,个个长得尖嘴缩腮,脸上露出森森煞气。 为首一名魁梧汉子冲着林景迈喊道:“人抬人,水抬船,崆峒三剑抬阎王!” 林、梅二人见对方来势威猛,不由自主露出惊惶之色,只有“司马道元”仍然不动声色,甚至连瞧都不瞧他们一眼。 林景迈勉强捺住一颗忐忑不安之心,朝五人一抱拳,道:“五位壮士请了。” 那五名短打汉子冷冷一哼,却没有人还礼回话,顷忽,五人蓦然又纵身分为左二右三向旁跃开。 那五人甫行跃开,林丛枝叶一分,一排三个绿衫人缓步走将出来,他们行在道上,每一落足,地面便微微震动,那份内力之强,着实已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了——此刻道上一总立有十余人之伙,却是乌雀无声,连空气俱已凝固了一般。 梅尚林首先忍耐不住,道:“尔等此来。为的便是要取咱家师兄弟性命吗?” 前后掠出的八人闭紧嘴巴,闷声不响,面上亦无表情,生似没有听见他的言语,有顷,“司马道元”开言道:“八位说话啊,不说话是不行的。” 居中一名绿衣人双眉一挑,斜脱着白衣人道:“阁下是崆峒派的人么?” “司马道元”道:“老夫像是崆峒派出来的么?老夫还不知崆峒有什么出名的人物哩。” 他口气之大,使得那八名绿衣人一时间膛目结舌。一时林景迈与梅尚林也听得呆了。 那居中绿衣人道:“那么地上死者为何人?” 林景迈心中恚怒,但他天性稳重,不欲多生是非,忍气答道:“死者乃在下在师弟。” 那绿衣人皱一皱眉,道:“看来有人先咱们而下此煞手了,……” 那绿衣人又端详了尸身好一忽,始偏首朝右边另一个剽悍绿衣汉子道:“看死者模样,像是中毒而亡,你有何高见?” 那剽悍汉子道:“中毒就中毒吧,既已死去一人,省得咱们多费一番手脚。” 言下,足步一勾将尸体踢起,紧接着挥出一掌,“膨”一响,掌心击中钟壁冰冷的胸口,尸体飞出老远落地。林、梅二人目睹对方凌辱死者,怒极大叫道:“你敢——” 才迸口叫出这两个字,倏见那剽汉子惨叫一声往前直冲,“咕咚”倒在道上! 诸人立即凑过脸去,在日晖泻照下,可以瞧得出他脸上笼罩着一层死气,鼻息全无,显然业已气绝毙命! 渐渐那剽悍汉子肌肤泛起一点一点青黑之色,死状与钟壁毫无两样。 梅尚林透了一口寒气,道:“好厉害的毒素!” 绿衣人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上那具失去生命的躯体,自外表观去,瞧不出他对同伴的死有何反应变化。 须臾,他仰起首来向林景迈道:“我们奉命到此取你等性命,还未动手就不明不白先自折损一人,你一定在心底暗暗窃笑吧?” 林景迈道:“林某哀戚二弟之亡都犹不及,哪有心绪顾到此等小节。” 那绿衣人冷冷道:“令二弟身死,有你们两个同门为他悲戚,不知你俩死了,又有谁会来洒泪一哭?” 口气甚是冷漠无情,虽只淡淡一言两语,却马上使得周遭气氛变得紧张阴沉起来——林景迈并非未见过世面之辈,哪会听不出其中含意,他寻思一下,便知今日之局绝难善了,当下道:“反正咱等己抱有必死之心,足下尽管动手罢,但在动手之前,林某有一事相询——” 那绿衣人道:“你问,不过问完事情之后,纵然得释心中疑团,也是死路一条,这又有何分别?依我瞧,你还是不问也罢。” 林景迈道:“问当然要问的,至于死路生路,林某只有顺着老天爷的安排去走——” 他回答得如此磊落,一旁的“司马道无”不觉暗赞了一声。 林景迈复道:“足下可不可以明告,何以欲做此赶尽杀绝的冷酷行为?” 那绿衣人略一沉吟,道:“适才你们崆峒师弟三人,曾瞧到篷车里香川圣女的面容话至中途,他身后一名魁梧汉子突然插嘴道:“时刻无多,咱们尽速将他俩解决便了,何须多费唇舌解释此事,在此穷泡磨菇?”此言一出,其余五人登时蠢蠢欲动,个个露出凌厉杀机,举步朝林景迈及梅尚林环抄迫近。 林景迈敞声喝道:“且慢!” 那魁梧汉子道:“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林景迈道:“林某师兄弟不过素仰香川圣女风华绝代,是以才动了一瞻圣女风采之念,而且武林中见过她容貌的大有人在,岂有……” 魁梧汉子不耐打断道:“废话连篇!你可知咱们八人一路远远跟随在香川圣女所坐的篷车后头,遇有瞧见圣女容貌之人,咱们继后就将他送上西大极乐,这一路下来,在咱们手底下获得超生的,少说也有数十人之伙了!” 语歇,复行迈步逼前,林景迈及梅尚林情知这一战在所不免,遂相继解下腰间佩剑,凝神以待。 那绿衣人右手有意无意当胸举起,五指搭在左腕之上,掌势移动间,隐隐罩住梅尚林前胸、双肋、喉头十二处穴道。 梅尚林骇然一呼,在他的经历中从未有过一个照面就被敌人罩住穴道,何况自己长剑犹未出手。虽说是自己一时疏忽大意致为敌所乘,但那绿衣人武功之诡异,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双目四转,竟找不到一丝一毫空隙得以出剑反击,似乎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霎时他面色由灰而白,呆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林景迈敢情瞧出他情状有异,低声问道:“三弟,你怎么啦?” 他去不知梅尚林已处于生死一线之间,只要那绿衣人动一动指头,来不及应付便得暴死当场。 忽然那许久未曾开口的“司马道元”一晃身,掠到对峙的双方中间,面对着绿衣人。 “司马道元”慢条斯理地道:“老夫曾闻江湖人言,香川圣女非特风华绝代,抑且心地皎洁一如清风雾月,尔等却紧随在她后面辣手杀人,岂不有违慈悲本旨?” 那绿衣人斜睨了他一眼,道:“尊驾既非崆峒派人,便请快快避开,兔惹是非。” “司马道元”淡笑道:“老夫一生所惹的是非也大多了,自学剑伊始,便无法摆脱武林中的是非恩怨,又哪里在乎这场麻烦事儿。” 绿衣人沉声道:“如此道来,尊驾是要把这趟浑水搅得更浑了!” “司马道元”默然半晌道:“这样吧,你先回答老夫一问,如果能令老夫满意,我就撒手不管,你认为如何?” 绿衣人身侧的魁梧大汉怒叫道:“你是什么东西?咱们得看着你的脸色行事么?……” 话未说完,视线无意触到“司马道元”那宛似鹰隼般的凌厉目光,突地无端打了个寒噤,再也说不下去。 那绿衣人眼珠一转,道:“也好,咱家答应你了。” 此言显得十分低声下气,他左右六个同伴立刻露出讶然之容,猜不出绿衣人缘何示弱于对方以至于斯?“司马道元”一字一语道:“你等八人可是水泊绿屋所派遣出来的爪牙?” 那“爪牙”称呼甚不中听,但他所强调的乃是句中的“水泊绿屋”四字,所以尚不致导致强烈的反应。 绿衣人神色一变,旋即恢复正常,道:“此话问得可笑之极,咱们与水泊绿屋连半天云也沾不到一点边,尊驾凭什么捕风捉影,硬指……‘司马道元”打断道:“然则你也知道水泊绿屋这个地方了?” 他言词犀利,使人连琢磨考虑的余地都没有,绿衣人顿时露出凛惕之意,愣了一愣始道:“我说过我知道么?” “司马道元”冷冷道:“你支吾其词,答覆得并不好,看来这桩事老夫不能袖手不管了。” 绿衣人道:“你待如何管法?”“司马道元”道:“简单得很,只要有老夫在,崆峒二剑便不许让尔等随便给宰了!” 绿衣人勃然怒道:“你若嫌命长,就试着管一管看吧!” “司马道元”但笑不语,似乎未将绿衣人恫吓之词放在心上。 林景迈轻咳一声道:“足下盛意可感,今日之事林某师兄弟二人已足够打理,想不致于如足下所说,让人随便就给宰了,足下请自走……” “司马道无”摆摆手,阻止林景迈续说下去。 他转朝绿衣人道:“方才老夫冷眼旁观,见你一举手之间,立刻施用‘九转拂穴’手法,遥罩敌手大穴,迫使对方不及还手,功力之高足可挤人一等高手之林而毫无逊色,像你这等人物尚且为人所用,老夫很为你可惜。” 绿衣人一哂道:“你若寒了老子,那就夹着尾巴……” 下面“滚蛋”二字犹未出口,陡然眼前一亮,一道寒森森的白光飞起,“司马道元”剑子已自出匣——绿衣人道:“准备动剑了么?” “司马道元”手指轻轻抚弄着剑身,道:“老夫封剑二十年,岂能在一些魍魉蠢身上破誓了。” 绿衣人道:“但是你分明已亮出剑子,犹说封剑……” “司马道元”截口道:“所谓封剑,便是誓言能能剑子杀人的意思,老夫虽然亮出长剑,并没有打算在剑身涂上你们七人的鲜血。” 绿衣人一怔,旋会意道:“然则你凭一支剑子,就想将咱们吓走?” “司马道元”冷冷道:“你以为老夫办不到么?” 绿衣人突地仰天暴笑起来,回首向其余六人道:“你们都听到了没有?这位大剑客不敢真枪实刀动手,仅凭一支剑子摆在手上做做幌子,便想将咱们唬走?哈哈;天下可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 他笑产前俯后仰,险些连眼泪鼻涕都笑了出来。 那魁梧汉子嗤之以鼻,道:“如果咱们一遇上敌人亮出长剑,就吓得拍马走路,那咱哥儿还能在江湖上混么?……” 另一名大汉道:“这人也许是发狂病了,说不定还是个失心疯子。” 一旁的崆峒门人林景迈和梅尚林也觉“司马道元”吹嘘得太过了,心想他或许一时情急,才会说出那等荒诞不经之言。 “司马道无”冷冷一哼,哼声里隐隐露出无比森冷的味道,霎时道上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这时日正中天。 “司马道无”手指拂弄着剑柄上的穗丝,缓缓推出长剑——他长剑推出之势极为徐缓,绝无任何出奇之处,猛闻“呜”地一声怪响扬起,剑啸之声呼呼不绝,寒光霍霍绕体而生。 对面七人陡然同时感到一股凌厉无比的“杀气”自对方剑身上透出,迅即陈逼而至——那股奇异的“杀气”来得突兀无比,绿衣人与同伴虽则立在十步之外,却都隐隐感到有如面对死神,随时对方都可出剑,轻而易举击毙自己! 此刻那七人包括绿衣人在内,心中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自己已完全丧失抵抗能力,只有听人予宰予割——推究起来,所以会有这种感觉,似乎就因那难以言喻的“杀气”而生! 旁立的林景迈不知不觉已是冷汗遍体而流,暗忖:“这自称司马道元之人一出剑,就带着如此逼人的‘杀气’,使敌手在剑身所透出的‘杀气’下斗志丧失无遗,据我所知,天下使剑者能达到此等地步的只有少数二三人而已,难道他是……” 忖思至此,他再也不敢往下追想下去。 七人陡然之间面目失色,豆大的汗诛不住自两颊滚落。良久,绿衣人才猛然惊醒,沉下嗓子一字一字道:“你——尔是夫踪已达二十年的职业剑手……谢……金……印……” 刹时一众高手有若被一把巨锤狠狠地敲了一记,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闻了。 诸人眼中都露出警戒的神色,连崆峒二剑亦不例外,他们心底禁不住在咀嚼着那带点传奇性质、而又令人心寒恐怖的名字。 梅尚林心中喃喃道:“谢金印……职业剑手谢金印竟然又神秘地出现了,难道武林中又要成为一片腥风血雨么?……” 只听“司马道元”淡淡一笑,道:“朋友你瞧走眼了。” 此言不啻否认他是绿衣人口中所称的谢金印,不知如何,林景迈与梅尚林一听他否认之语,内心反而有一种释然的感觉。 绿衣人一语不发,面色出奇的凝重,终于他一挥臂,借同其余六人转身如飞走远了! 待得七人身形沓然不见,林景迈方始长长透出一口大气,他徐徐回转身子,突然,又发现了一桩怪事——只见在他身后那还有“司马道元”的影子在?那“司马道元”竟在顾盼之间,在他们眼下消失了! 崆峒二剑相顾骇然,过了半晌林景迈才嗫嗫道:“三弟,你瞧见那‘司马道元’走没有?” 梅尚林恍若未闻,只是一个劲儿喃喃道:“世上竟有这等轻功……世上竟有这等剑手?……” 林景迈余悸犹存,道:“那人果然仅凭一剑在手,立将不可一世的七个大汉吓走,若非谢金印重出,又有谁能够办到?” 梅尚林道:“但是他方才不是否认过他是谢金印了?还有刻前他所使的司马剑门起手式——‘风起云涌’,也是一丝不假的啊,总不会说,他又是‘谢金印’,又是‘司马道元’吧!……”林景迈苦笑道:“愚兄也愈想愈觉紊乱了,拿今晨咱们所经历之事而言,又有哪一件不是煞费人猜疑,那两辆篷车的主人尤其是个谜!” 梅尚林道:“两辆篷车里所坐的神秘女人,咱们都看见了,其中一辆的女主人必是香川圣女,另一辆所坐的那个脸色苍白幽灵一般的女人……” 林景迈急急打断道:“别管那女人是谁了,可怪的是,二辆车上的女人似乎都不愿让人瞧见她的面孔,咱们因就一时好奇看了一番,二师弟才会糊里糊涂送去性命,此外那八个陌生汉子也尾随要来杀害你我两人,有亏那‘司马道元’解围。” 梅尚林道:“那自称‘司马道元’者,若真是职业剑手谢金印,我宁死在八个陌生汉子手下,也不愿与他相对而立,尤其他推剑时所透出的尖锐‘杀气’,令我感到较之死亡犹要难过……” 言犹未歇,突见道旁灰影一闪,走出一个年约五旬的玄缎老人来! 崆峒二剑齐地一怔,那玄缎老人踏着沉重的步子朝道上行将过来,他一壁走着,一壁自言自语道:“谢金印……嘿嘿,我可不信世上有借尸还魂之人!” 林景迈与梅尚林彼此对视一眼,那梅尚林冲着率缎老人一揖,道:“这位老先生……”玄缎老人寒声打断道:“尔等二人小心听着,将来你俩返回师门,或在武林中走动,无论是谁问起你们老二死因,绝对不准透露出今日之所见所闻,记住了么?” 他一劈面,便向崆峒二剑道出一连串命令字句,林、梅两人登时为之大大一愣,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有顷,梅尚林呐道:“老先生你说什么不准……” 玄缎老人不耐道:“不准你们透露出一言半句今日所经历之事,莫非要老夫叮嘱第二次不成?” 他说得斩钉截铁,若以梅尚林往昔性子早就拉下脸来,先干上一场再谈,但在今番连遇怪事之后,他已成惊弓之鸟,不敢轻举妄动。 林景迈道:“老先生的意思,敢是要林某编造一个敝二弟所以身死的谎言,去蒙骗师门,甚或其他武林同道么?” 玄缎老人颔道:“正要你俩如此!” 林景迈道:“敢问老先生要咱师兄弟这样做,动机何在?” 玄缎老人不应,梅尚林插口道:“老先生可是与今日发生之事有所关连么?”玄缎老人厉声道:“胡说!尔后你若再信口开河,就会立刻尝到恶果,老夫警告在先,莫谓言之不预。” 他声音和表情忽然变得十分凶恶可怕,梅尚林私心惕然。 林景迈深吸一口气,道:“若然林某不答应呢?” 玄缎老人仰面向天,微露冷笑道:“那么老夫迫不得已,只好当场宰了你们俩人!” 林景迈一笑道:“今日声言要宰掉咱师兄弟的人可多着哩,老先生算是第三批了。” 玄缎老人冷哼一声,道:“你以为老夫没这份能耐么?” 林景迈岔开话题,道:“请教老先生大名?” 玄缎老人道:“老夫甄定远。” 林景迈露出讶然之容,期艾道:“近日江湖风传,太昭堡继赵飞星之后出了一位新堡主,那便是你老先生?……” 玄缎老人甄定远阴笑道:“你知道的倒也不少。” 林景迈全身突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默默对自己呼道:“老天!敢情咱家正在走上霉气乖运,否则今日所碰到的怎么老是一些凶魔煞神?”当下垂头丧气道:“既是甄堡主吩咐,区区二人当然除了应允之外,别无他途可寻。” 甄定远道:“你还算知机,晓得见风转舵,不愧是崆峒三剑之首。回崆峒后,你可代老夫向令掌教谷真人致意一声,要他别忘了昔日应诺老夫之言。” 林景迈道:“这个林某自当代为转告。” 甄定远道:“老夫本当取你俩性命,但念在令掌教与老夫曾有过一段特殊渊源,目下也不为己甚,老夫走了。” 他往前行不数步,忽若有所思,又停步回过头来。 林景迈惑道:“甄堡主尚有何事见教?” 甄定远沉声问道:“今晨你可曾见到一个穿着一袭浅紫色衣衫,骑着一匹花驹的少女,路过此地?” 梅尚林抢着答道:“有啊,数个时辰前,咱们才在前面木桥上和她错身,后来她偕同坐在篷车前头一个少年一道走了。” 甄定远自语道:“一个少年?莫不成……是他?……”沉吟间,一纵身,往前方道上疾掠而去。 第二十一章 一掷万金 道上,甄陵青坐在马上策辔奔驰,不时回过头来望望徒步跟在马后的赵子原,仰观大色,两人至少走了有四个时辰之久了。 此刻已是中午时分,酷热的烈日冒着火似的直照下来,道中行人绝无,晰蝎和虫乌在的人的阳光下也蛰伏着透不过气来。 马蹄过处,黄尘飞扬,赵子原边行边举袖抹去脸上的汗珠,高声道: “甄姑娘请将坐骑放慢一些,区区徒步马后也不知吃了多少灰尘啦。” 甄陵青哼哼道:“活该!”话虽是如此说,策辔的双手却不由自主放缓马步。 赵子原加快脚步,赶上甄陵青骏骑并头前行,又行了半个时辰,两人已走到一条官道之上,甄陵青斜脱了赵子原一眼,道: “你还走得动么?” 赵子原不在乎地笑笑道: “走不动也得走啊,本来嘛,我坐在残肢人那辆车头上舒舒服服的,姑娘却硬要拿我回太昭堡去,反正区区这条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即便跑跑步尝些苦头又有何妨?……” 甄陵青冷冷道: “舒服?待得你到达水泊绿屋后,就知晓是不是会有舒服的日子好过了。” 但她瞧见赵子原仍是满肢不在乎的模样,情不自禁哼了一声,心中暗暗地想道: “这小贼不知好歹厉害,犹以为水泊绿屋是个无忧乐园,我也懒得和他多说了……” 赵子原道: “时候不早,姑娘可否大发慈悲,寻个酒铺歇息一下,填饱肚子再行赶路?” 甄陵青眺目四望,道: “往年我路过此地,记得附近百里完全没有镇集,你要我家店铺果腹,起码还得走上大半天,倒是前方不远处有个石亭,经常备有茶水供路人饮用,咱们仍得再赶一程,到那里歇息一阵子。” 当下催马快行,赵子原亦步亦趋紧跟在后,不一会,远远已可望见矗立道旁的一座石亭。 那石亭占地约有十亩见方,亭角高啄,石柱巍簇,显得十分宽敞雄伟,逐渐接近石亭时,两人便感到情况不妥。 只见亭上人群毕集,或坐或立,少说也有十来人之多,抑且个个都是江湖武人的装束。 甄陵青微一锁眉,道: “奇了,今日石亭怎会同时到来这许多武林中人,难不成此地行将有事故发生?……” 赵子原亦觉有疑,但他仍装作若无其事地道: “反正事不关己,我们上去喝杯水立刻走路。” 说着无意侧目一瞥,忽然发见靠右石鼓上面坐着一个中年美妇,心里微微一震,不禁趔趄不前。 他嗫嚅道:“甄姑娘,咱们还是不要上去,继续赶路的好。” 甄陵青颇为讶异,道:“怎么?你可是害怕了?” 赵子原道:“害怕什么?” 甄陵青道:“你莫非心有忌惮,生怕惹祸上身,怎会一忽儿主张上亭去喝水歇息,一忽儿又改变主意,欲绕道继续赶路?” 赵子原无可奈何道:“也罢,一切依姑娘的意思。” 甄陵青勒辔下马,将坐骑系在亭前树干,两人举步登上石阶,亭中二十余道视线齐注在他俩身上。 赵子原被瞧得有些不自在,向众人作了一揖,道: “诸位请了,咱们路过于此,上来喝水润润喉咙,只休息一会,立刻拔腿走路。” 亭上诸人却只是报以冷眼,并无任何应声,连最起码的礼貌客套也没有,赵子原不由觉得老大没趣。 突闻一道粗哑的嗓子道: “喝水便喝水,那来的许多噜嗦!” 循声望去,却是一个相貌凶猛的大汉,那汉子长得既高又壮,坐在石鼓上生似一座铁塔似的,气度倒有几分慑人。 赵子原不愿惹是生非,是以虽被对方无理抢白了一句,并不动怒,倒是他身后的甄陵青一向娇生惯养,颐指气使,那能忍得下这口气,她美目连眨数眨,心中已自有了算计。 赵子原迳自步至水桶旁边,取瓢舀水,咕噜噜足足灌满了一肚子。 甄陵青含怒道:“你不给我舀瓢水喝么?” 赵子原道:“当然,当然。” 当下忙拿起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递与甄陵青。 甄陵青接过水瓢,却未立时喝饮,她靠近赵子原身侧,低声道: “那说话的壮健大汉乃是晋南黑道总瓢把子任黑逵,他适才对你粗鲁无礼,待会儿我总要他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替你挣回一口气。 赵子原双眉皱了一下,未及开口,甄陵青续道: “坐在任黑逢左侧的则是他的得力手下胡当家,罗当家,往后坐的有刘公岛刘岛主,奇岚五义昆仲,黄河竹筏帮帮主陆川平,还有那坐在任黑逵对面,始终闭紧双目,宛似老僧人定的青衫文士语声微顿,复道: “那青衫文士你甭因他其貌不扬而小觑了他,此人可是大江南北最负盛名的独行大盗田肖龙,谅你亦会听过他的大名。” 赵子原见她指认亭上诸人,历历如数家珍,不禁暗暗佩服,心忖: “甄姑娘鲜少在江湖走动,未知如何竟能认得这些人物?” 但闻甄陵青微嚏一声,道: “这于人在武林中都是有头有脸,独霸一方的大豪,不想竟会聚在一起,看来咱们有得热闹瞧了。” 赵子原默然无语,不时转首避开石亭右面那女人的一对眼睛。 甄陵青手掣水瓢,轻移莲步走向亭中石桌,经过任黑逢身侧时,忽然足步一滑,整个娇躯倒向任黑逢的怀中。 那任黑逵只觉一阵阵香风扑鼻,一时为之一怔,他下意识伸手欲扶住甄陵青身躯,突地面上一凉,甄陵青手持的一瓢满满的清水,竟然因一滑之势,完全泼到任黑逞脸上—— 任黑逢做梦也料不到甄陵青会来这一手,乍不及防,上半身业已被冷水淋湿,水珠从他蓬散的头发滴落下来,甄陵青立稳身子,道:“对不住,对不住。” 口里虽说着道歉之语,可是面上却挂着开心的笑容,令人一望而知她其实是毫无诚意。 任黑逢双目露出凶光,他身为晋南黑道总瓢把子,居然吃一个女孩耍弄得如其狼狈,当着一众高手之前,这个跟斗栽得可大了。 他暴跳如雷道: “臭丫头!你竟敢到老虎头上来持须……” 大吼一声,震得众人耳鼓呜呜作响。 紧接着他一扬手,登时一股潜力迎面涌到,甄陵青早有防备,对方手势才动,娇躯随之一转,有如风车般疾旋了一圈,那任黑逢含怒所发的一掌,竟因她一转之势而被化解了去。 任黑逵脾气最为粗暴,一击不中,第二掌随之发出,掌力挟着雷霆万钩之威,往甄陵青当头罩落。 倏然石亭右侧亮起一道娇脆的语声: “任黑逢,你若伤了那个小妮子,眼看晋南黑道就得冰消瓦解了!” 任黑逵性子虽称粗暴,武功却一点亦不含糊,一闻此言,转念间健腕一沉,硬是刹住掌势。 他侧首朝那发话的中年美妇道: “桃花娘子,你最好将话解释清楚,俺老任……” 那中年美妇果然是桃花娘子,她截断活头道: “你老任虽贵为晋南黑道首领,但自信能应付得了太昭堡的问罪之师么?此女便是甄定远的女儿。” 任黑逢侧目一望甄陵青,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只是一听桃花娘子的挪揄口气,不信也得信了。 他心惊忖道: “罢了,那甄定远与武啸秋同为当今武林二大擎天巨擘,桃花娘子说得不错,我老任虽则霸处一方,仍万万不足与其相抗,否则不啻种下了灭身之祸……” 遂干笑一声,道: “话说重了,这小姑娘一时不慎,弄翻水瓢,俺丝毫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只不过可惜了那一瓢清水而已。” 桃花娘子笑笑,转朝甄陵青道: “任大侠说过并未责罪于你,甄小姑娘,你可以走了。” 任黑逢在甄陵青转身时,目中凶光又露,但他深知个中利害,是以只有哑子吃黄连,硬生生隐忍下来。 甄陵青步回赵子原身侧,笑道: “这一手如何?前晚我在客店房外窥见你冷不防泼了那仆人天风一桶水,遂也依样画葫芦泡制一番,姓的任的果然着了道儿。” 赵子原不以为然道: “高明固然高明,但姑娘何必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甄陵青恚道: “我不过替你挣回一口气,不想好心反倒没有好报,哼,没有一丁点男人气概,难怪你心甘情愿为残肢人的奴仆,做那等下贱的工作!” 赵子原心子仿佛被什么狠狠敲了一记,只觉难受异常,脸上自然而然露出痛苦的表情。 甄陵青见他神情突变,美丽的眸子登时透出愧疚之色,柔声道: “你甭放在心上,我不是有意刺伤你的。” 赵子原默然,须臾,甄陵青忽然凑近他的耳朵,道: “那桃花娘子老是拿眼膘向你,你认识她么?” 赵子原微微一震,道: “不久之前我在大荔镇酒楼见过她一面,当时她似乎错以为我是另一个人……” 甄陵青悻悻道: “五花洞出来的女人美则美矣,却没有一个不是荡检逾闲,声名狼藉的,你遇上时顶好装作视而不见,莫要理睬她们。” 赵子原听她居然苦口婆心教训起自己,只有唯唯诺诺。 甄陵青还待数说下去,突然身后一道娇脆的口音道: “小妹子,适才我说好说歹解了你一围,未几你便在背后数说起我的坏话来,哎,真是好人难做,好人难做。” 甄陵青究竟面嫩,立时胀得通红,那桃花娘子款款上前,朝赵子原嫣然一笑,低声道: “谢小兄弟……啊不,你对我说过姓赵,我却一逞儿以为你是姓谢,说来也真可笑。” 赵子原未及开口,一旁的甄陵青已自沉下脸来,抢道: “久闻桃花娘子乃女中中帼,咱们太昭堡可不敢攀这个交情,你请自便吧。” 桃花娘子闻言并未动怒,道: “这位赵小兄弟也是太昭堡的人?” 赵子原摇头道:“不是。” 甄陵青白了赵子原一眼,道: “谁说不是?姑娘话说在前头,若有何人欲谋不利于他,太昭堡自不能不闻不问。” 她语声甚高,亭上诸人无不听得一清二楚,忍不住惊异地打量着赵子原,暗暗猜测他的来厉。 而赵子原却因甄陵青突如其来的一语,而为之大感讶异,几番想要开口发间,终于又忍了下去。 桃花娘子脸上笑容未褪,脑际念头速转数转,移身离开步回原来座位。 赵子原压低嗓子道:“区区并非令尊下属,姑娘缘何有此一语?” 甄陵青道: “看来那桃花娘子对你未尝怀有好意,所以我故意虚言警告她,使她不敢轻易动你的脑筋。” 赵子原不知甄陵青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何意思,正自思索间,甄陵青芳容一整,复行问道: “我还未问你,日前你受武冰歆那贱人之命,借故潜入本堡,为的可是相机偷窃我卧房里挂着的那把金日断剑?” 赵子原道: “姑娘即已知情,区区若加以否认,亦无法瞒得过姑娘了。” 甄陵青道: “我早知你来到太昭堡必然另有目的,却不忍将你揭穿,赵子原,你不该始终欺骗于我……” 她幽幽叹了口气,继道: “那天晚上,我发觉武冰歆那贱人潜入堡里,指示你行事机宜,我心知受骗,急怒之下,恨不得将你俩杀死当场,当时我实在愤怒得什么都不能想了。” 赵子原道: “区区居然未丧命在姑娘掌下,实是幸运非常。” 甄陵青道: “过后,爹爹把你送与残肢人为仆,不知如何我又开始为你耽心,遂瞒着爹爹溜出堡来,今日上午追上你们,向残肢人撤了个弥天大谎,设法使他释放了你,以免终生为他人所制。” 赵子原大感意外,道: “然则依姑娘所称,令尊欲要求残肢人释我回堡之言,完全是假了?” 甄陵青重重一点头,赵子原只感啼笑皆非,暗呼道: “你这不是帮了倒忙么?我体内毒素已解,随时都可一走,但我依然愿意忍受残肢人的百般折磨,便是为了欲跟随他去水泊绿屋,以探查昔年那一段公案,目下反因阴错阳差而坏了事,好在一个月后,尚有到绿屋去的希望……” 正忖间,那坐在石桌左后侧的陆川平启齿朝任黑逢道: “任大当家,你获得的消息到底正确不正确?” 任黑逢转目望了左右侧坐着的两名助手一眼,那右边的劲装中年人立起身子,洪声道: “据胡某所辖第二分舵兄弟昨日传报,圣女所坐在篷车正经过安峪,直往横岭关驰来,此地是她必经之路,午前诸位必能见到篷车出现。”言下重又落座,陆川平道: “只为了一瞻圣女风采,便在此等候了足足一个上午,胡当家,你认为是否值得?” 那劲装中年人胡当家道: “陆帮主何作此语?昨夜胡某得到这个讯息,转向总舵任大当家报告之时,陆帮主、刘岛主适为任大当家座上之客,是陆帮主提议先到这座石亭候待,目下敢是又有变卦了么?” 刘公岛刘岛主插言道: “既然来了,焉能首鼠两端,说实话,举座之人有谁不想一瞧香川圣女的庐山面目?” 陆川平道: “果然大伙儿都难免有这份好奇之念,近日武林中绘声绘影,将香川圣女渲染成美色倾城,直似天仙化人般的女子,此外她萍踪无定,行事如神,也是令人容易引起纷琢流言的原因。”他干笑一声,复道:“不过待会儿圣女芳驾来到,莫要竟是个奇丑无比的母夜叉,那就未免太煞风景了,哈!哈!” 赵子原闻言心中已有梗略,暗忖: “原来这些人都为了一睹圣女容貌而等候于此,难道那香川圣女的名气当真大到如此地步?” 突然左首一道冷冷的声音道: “陆帮主此言颇有亵渎圣女之嫌,区区兄弟未敢苟同。” 陆川平吃人以冷言顶撞,神色霍地沉了下来,道: “竹筏帮与奇岚五义向来河并不犯,陆某几时开罪了韩大侠?” 那说话者正是奇岚五义的老大韩中群,他谈谈道: “陆帮主好说了,在下就事论事,陆帮主言语还是检点一些的好。” 陆川平怒哼一声,举步朝韩中群迫至,一伸掌疾往韩中群劈去。 他出手部位奇准,加之速度又疾,无愧为一帮之主,但他掌势只施出一半,立刻就停下了手,因为他的衣袖被扯住了—— 陆川平又急又怒,脱口道:“什么人敢与陆某捣鬼?”回目一瞧扯住衣袖之人,竟是中原独行大盗田肖龙! 那陆川平出掌何等迅疾,譬之风雷电掣亦不为过,对座的田肖龙只一伸手,便扯住了他的衣袖,虽说是在陆川平猝不及防下,抽冷子始能得手,但其手势之诡奇,已足使亭上诸人侧目相看了。 田肖龙头也不抬,道: “凉亭是供人歇息之所,两位要打请到亭外放对儿去。” 扯住陆川平衣袖的手缓缓缩将回来,眼帘一瞌,闭目养起神来。 陆川平恚极,道: “任大当家,这姓田的也是贵舵的宾客么?” 任黑逮道: “昨夜胡二当家到总舵通知有关圣女行踪的消息时,只有陆帮主与刘岛主在场,今儿一早咱们赶到此亭,却发现田肖龙田兄,奇岚五义昆仲及桃花娘子等,已先咱们抵达这里,任某犹未间明到底是什么缘故哩?” 桃花娘子哂道: “尽管你姓任的手下耳目众多,能获知圣女的行踪,旁人就不得而知了么?简直废活。” 任黑逵冷笑一哼,面向闭目而坐的田肖龙道: “敢问田兄此来,仅是为了一睹圣女风姿,抑或另有其他居心所在?” 田肖龙抬目道:“二者都有。” 任黑逢沉声道:“田兄此言何意?” 田肖龙淡淡地道:“田某固欲饱睹美色,顺便亦想趁此机会做笔买卖。” 说着微微一笑,继道: “从来美女随身总带有珠宝饰物,以衬托其娇艳,香川圣女之美,既能令天下男子一见而神驰,其所带首饰之多,自不在话下,田某饱睹美色之余,顺手做它一票,谅诸位不致反对吧?”亭上诸人面面相觑,半晌作声不得。桃花娘子笑道: “有道是‘做贼的不忘本行’,田官人乃是中原名气最着的独行大盗,这笔买卖还不是举手之劳而已?” 她语气讥俏刻薄,田肖龙不禁含怒而视,桃花娘子亦抬目对望,丝毫没有示弱退让。 那奇岚五义之首韩中群正色道: “田当家算盘倒是打得蛮响,但只怕打得未必如意!” 田肖龙凝目盯住韩中群,厉声道: “莫非你想挡田某的财路?” 韩中群颔首道: “在下兄弟五人在此,若仍任由剪径之辈横行,公然在官道上抢劫而袖手不管,也在称侠义中人了!” 田肖龙眼露杀机,似乎有动手的迹象,奇岚五义昆仲凝神以待。 良久,田肖龙冷笑道: “好得很,田某做案之时,一向俱是越货与杀人双管齐下,香川圣女乃天生的美人儿,田某还舍不得辣手摧花,现在总算有第三者顶了她的位置,让田某可以过过杀人的痛头——” 亭上一众高手彼此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一时形势混乱,成了敌友难分之局。 甄陵青悄悄对赵子原道: “这里除开奇岚五义是不折不扣的正派侠士外,其余均是黑道中人,无怪他们说话会显得格格不入,看来五义与田肖龙的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赵子原嗯了一声,双目一扫,脱口呼道: “那辆篷车来啦!” 众人呼地立起身子,运足眼力望去,只见远处道上烟尘滚滚,依稀一辆灰篷马车疾驰而至。 瞬息间,那辆篷车已来到近前,任黑逢嘴唇一努,胡二当家及罗三当家联袂奔出石亭,拦住去路。 那坐在车台上的赶车人勒僵驻马,神色虽变但没有发作,敢情胡、罗二人都哈腰躬身,执札颇为恭谨。 罗三当家道: “请贵上怒过拦路停车之罪,咱等闻知圣女芳驾路经安峪,特在此等候瞻视圣女,万望俯允……”那赶车人截过话头道: “鄙上有要事在身,须于明夜前赶路出关,尊驾之请求,歉难应允。” 亭上诸人齐然举步上前,那任黑逢道: “然则你竟能代替贵上作主么?” 赶车人道:“先时鄙上已有吩咐下来,若遇上……” 话未说完,忽然车内传出一道银铃似的女音: “马铮可以将帘布掀开了,他们既是乘兴远道而来,岂可让人失望而返。” 声音甚为轻脆动听,一众高手不禁起了闻声如见其人的感觉,尽量设想坐在车中的圣女的清丽容颜。 而赵子原却无暇注意及此,心里忖道: “这赶车人就叫做马铮,他非特相貌酷似水泊绿屋那辆篷车的赶车人马骥,抑且又与他同姓,未知他们之间到底有何关连?”赶车人马铮叹口气,道: “鄙上坐在马车内侧,列位行过车头时,务请俯下头来,目光不可斜视,以示对圣女之敬意。” 边说边将帘子轻轻掀起一角,众人列成一行,鱼贯绕经车头行过。 赵子原低声向甄陵青道: “我们也过去。瞧瞧如何?” 甄陵青点头应可,两人遂跟随着一众高手之后前行,赵子原凝目细望,自帘角空隙透进的晕糊糊光线下,依稀可见车厢布置得甚是华丽讲究,隐隐浮动着一股沁人的馥郁幽香。 坐在车厢左侧的是个婢子打扮的少女,婢女的右方端然坐着一个轻纱飘拂,眉目如画,而又幽雅姣美有若天仙的中年女子。 那女子乌发披垂,遮住半截面庞,这时她微微抑起螓首,姿态之美,无以复加,赵子原视线迅速从她那芙蓉般的脸上扫过。 触目但觉熟捻异常,身子不由颤一大颤! 他情不自禁脱口呼道: “娘!你……” 才低呼了这么一声,连忙以手遮口,那车帘马上垂放下来。 任黑逵等人俱为香川圣女的清丽所慑,非但心神俱醉,简直有些意乱情迷起来,居然没有听见赵子原的低呼。 陆川平猛吸了两口气,道: “名下不虚……名下不虚……圣女风华绝代,果然是天下罕见的美人胚子…… 他嗓子压得很低,几近于自言自语,赶车人马铮望他一眼,并未加以理会。 甄陵青靠近赵子原身侧,问道: “适才你失声呼嚷什么?” 赵子原恍恍惚惚地道: “没有……没有啊……” 他脑际思潮汹涌,暗暗希望那车帘再度掀开让他瞧个仔细,以释心中重重疑团,忖道: “娘惜住在阳武白雪斋师父那里,多年来始终未尝出门一步,刚才十有八九是我眼花认错了,但那香川圣女长样委实与母亲相似已极,只是年龄看起来,较之母亲犹要年轻一些罢了,这是怎么回事?” 但愈想愈觉得事态复杂,心里虽然疑云丛生,却也整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赶车人马铮一扬马鞭,方欲策马而驰,那田肖龙突然伸手一拉疆辔,口中沉声喝道: “慢着!” 马铮呆了一呆,道: “阁下欲待何为?” 田肖龙打个哈哈,道: “在下田肖龙,你听过这个名字么?” 马铮瞠目道: “你——你是中原有名的独行大盗?” 田肖龙道: “大盗之名倒不敢当,不过田某依赖此道营生已久,咱们干这一行的不出山则已,一出山例不空手而返,贵上……” 马铮面寒如水,打断道: “长话短说!你想动鄙上所带珠宝的脑筋是么?” 田肖龙干咳道: “田某知晓此举对圣女多有亵渎冒犯,但情非得已,而且我也听过圣女未习武术,对技搏之事一无所知,若贵上能将身外之物的珍珠财宝赐下,田某绝对不愿动武伤了和气——” 马铮道: “你的胆子着实不小,敢情你认定敝上不懂武功,便是可欺的么?” 田肖龙神色阴晴不定,默然无语,其实他对香川圣女尚有几分忌惮,故不敢妄动干戈,否则以他的性儿早就动手先杀它个鸡犬不留,然后再饱掠财物而去了。 那奇岚五义大步踏前,韩中群道: “姓田的,你做得太过了!” 田肖龙冷笑道: “韩中群,你们兄弟要上来送死也无须急于一时。” 语声甫落,双掌翻飞如电,飚然疾向韩中群胸前要害。 这下变生时腋,韩中群乍见对方堂势才发,劲风已然袭体,欲出掌相迎已然不及,急切里他大叱一声,左手肘部微微一曲,以时代掌硬接了田肖龙一招,“蓬”一响,韩中群仰身倒退数步之遥。 好容易方始拿桩站稳,下意识摇动一下自己左手,只觉又酸又麻,他知道自己一条手臂只怕废定了。 田肖龙指着五义其余四人,道: “你们一齐上吧,否则仅凭姓韩的一人是不行的!” 奇岚五义明知田肖龙这是以退为进的说法,但经他如是一说,旁立的四个人反倒不好意思上前帮手。 田肖龙催掌又至,他一心欲速战速决,是以一开始便展开凌厉攻势,冀图在数招之内把韩中群解决。 韩中群左臂受伤,身形转动远弗如平日灵活,无形中吃了大亏,音掌左支右细,败象渐呈。田肖龙暴声道:“碰上咱田肖龙,你只好认命了!” 他猛一欺身,掌势暴吐,霎时啸声大作,那掌力之强,顿时使得周遭的诸人骇然色变,韩中群自知已临生死关头,一个应付不善,便得五步陈尸,他右手一沉,运足内力斜拍出去。 田肖龙冷笑一声,手腕一翻一转,一股古怪无比的掌力顺着一翻之势缓缓击出—— 掌上毫无风声,生似全无劲道可言。 韩中群只觉对方那股掌力平淡无奇,丝毫未尝感觉有任何威力,遂毫不在意照旧推出一掌。 双方掌力在半空一触,奇事立刻发生了,韩中群倾力所发出的掌力忽然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吞噬了一般,落得无影无踪,另一方面田肖龙的一掌则长驱直进,一些儿也未有阻滞。 韩中群大吃一惊,值此情势下,他欲变招换式业已不及,除了束手待毙外,别无他法可想。 田肖龙一掌正欲击实,倏然身后衣袂一振,飚风斐然而作,他头都不回便知身后有人突袭,那人口中喝道:“撤掌!” 田肖龙一招本将得手,却不料有人会自后偷袭,当下无奈,只有撤掌让身以自保。 他霍然回转身子,厉声道: “小鬼头,你脑袋瓜子不要了么?” 那偷袭者正是少年赵子原,他目睹韩中群身陷危境,一股正义之感迫使他挺身而出,解去五义老大的致命之危。 赵子原淡淡道: “奇岚五义不好意思以多为胜,区区可不是五义之人,方才偷袭的那一掌,尽管算在我的帐上。” 田肖龙冷哼一哼,左手猛然向外一弓,直朝赵子原腕间脉门锁拿出来。 甄陵青精急喝道: “田肖龙你若敢伤这少年一毫一毛,从此便是太昭堡的不世之敌!” 田肖龙掌势一窒,道:“甄丫头,你少抬太昭堡的名号唬人。” 这会子,篷车传出那女婢的声音道: “吵死人哪,喂,田肖龙,家主人要传话与你,你仔细听了……” 田肖龙愕道: “姑娘说吧,田某洗耳聆听。” 那女婢的声音道: “我家女主人答应赏你一箱珠宝,但要你亲自进车厢来取——” 田肖龙迟疑道: “这个……这个……” 那女婢挪揄的声音道: “怎么?连这等举手之劳的小事也要畏首畏尾,奉劝你独行大盗也甭当了,我家女主人倒是错看了你。” 田肖龙受激不过,道: “笑话,田某可是从刀尖上打滚过来的人,这等阵仗焉能难得倒我?” 身子一提,落在车头上,一手“刷”地掀起布帘,上身微微倾伏,进入车厢里头—— 片刻过去毫无动静,半晌,陡闻一声袭帛似惨号,田肖龙双手掩面倒飞而出,“砰”地落在地面! 众人慌忙聚拢一望,只见田肖龙犹自滚地惨号不止,鲜血汩汩自他指缝隙沁出。 陆川平倒嘘口气,道: “香川圣女下此辣手,未免太绝了罢。” 那女婢冷冷的声音道: “姓田的死不了,只是他一身武功大约是废去了,再不能为非作歹。” 众人骇讶的望着地上躺着的田肖龙,不知为何物所伤?那田肖龙在武林中一向独来独往,杀人越货无所不为,正派侠士久有除他之心,却一直对他无可奈何,可见他功力之高,到了何等地步?眼下却莫名其妙为人伤成如此模样,大伙儿不由惊得呆了。 那女婢道: “我家女主人答应之事,从未食言,这箱珠宝算是赏与田肖龙了——” 一口沉沉的小铁箱自车厢中破空飞出,落在马前地上,发出铿锵一响,那地面登时陷了一个大坑。 铁箱盖子自动打了开来,诸人晶瞳一花,只见遍地珠宝,明珠翡翠,珊瑚玛瑙洒落一地,端的是玲珑满目,美不胜收。众人一时只瞧得眼睛发直,心子怦然而跳。 那任黑逢呐呐道: “若任某估计不差,这一小箱珠宝价值总在万两以上,圣女当真要赏与田肖龙么?” 那女婢冷冷道: “香川圣女出口岂有戏言?” 那赶车人马挣一抖马鞭,道: “借光——” 众人心中迷乱,慌忙侧身让道,马挣策马驱车驰行。 倏然,后面道上传来一声高喝:“快拦住那辆篷车!” 一众高手齐地一怔,纵目望去,在炎日照映下,一个身着玄缎的老人,风驰电掣般疾掠而来! 第二十二章 香川圣女 那玄缎老者距石亭虽有数十丈远,但发出的语声居然字字清晰传入众人的耳中,任黑逢等人不由震惊得目瞪口呆。 甄陵青花容一变,朝赵子原道: “我爹爹追上来了,你……你快逃吧……” 赵子原踟蹰不定,眼角一瞥,陡见那辆篷车驰出以后,突然停了下来。 甄陵青失色道: “你骑上我的马儿快逃吧,否则我爹爹追上来后,发觉你未曾跟随残肢人到水泊绿屋去,必定杀你无疑,” 赵子原恍若未闻,只是怔怔立在当地。 他全副精神一直贯注在那辆篷车上面,篷车驰出后,甄定远的喝声适于这时传了过来。 任黑逢等人齐然一愕,并未依甄定远所言将篷车拦住,不叫放行,奇怪的是坐在车头上的赶车人马铮一闻喝声,陡地勒缰驻马,自动把篷车停了下来,赵子原不禁暗自疑惑不解。 后面道上,甄定远的喝声再度亮起: “拦住那辆篷车,莫要让它离开!” 然而任黑逵等人仍旧没有采取任何拦道的行动,篷车自动停下后也并未继续向前驰行。 赵子原暗忖: “甄定远不迟不早适于此刻出现,大是耐人寻味,他为什么叫人拦住篷车?总不会说车内所坐的香川圣女与他有过夙怨瓜葛吧,此外那赶车人马铮一听到甄定远的喝声,便自动停下,也是件奇怪不过的事,如果我的直觉所料无差,事态将可能有惊人的发展了。” 甄定远渐行渐近,离群豪立身之处仅有十余丈远光景。 甄陵青见赵子原兀自低头沉思,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芳心不觉大急,连声催促道: “你还不定?我爹爹立刻就要追上来了!” 她猛然想起一事,自袋中掏出三颗黑色药九塞在赵子原手里说道: “这是残肢人交给我的马兰毒解药,够你服用一个月的,一月期间过后,我到陕南师父家滩找你,再为你想办法。” 赵子原茫然接过药丸,走到马旁时,眼角下意识一瞥,只见那辆篷车仍然停在数丈之外,没有驰动的迹象。 他心念微微一动,转身步回甄陵青身侧。 甄陵青气恼道: “我恨死你这温吞吞的性子啦!即使天塌下来你也漫不在乎么?到底你走是不走?……。” 赵子原歉然地一笑道: “区区本待逃命要紧,但目下又改变主意,决定不逃了。” 甄陵青又急又怒,触目见到赵子原那略带洒脱的笑容,不知如何却发作不出来,只有连连跺足。 她哼一下,道: “不逃是你自己的事,姑娘也懒得管你的死活了。” 顷忽间,甄定远已来到切近,道上群豪瞧清来者竟是当今武林数一数二的巨擘时,不觉相顾变颜。 任黑逢抱拳叙礼道: “不知甄堡主驾到,请恕任某兄弟未曾远迎之罪。” 言语举止甚为恭谨,敢情他深知对方之能,绝对不可开罪的缘故。 甄定远冷冷道: “任总瓢把子好说了,老夫踏入晋南黑道的地盘,因故不及按照江湖现矩投贴拜山,还望多多包涵。” 任黑逢干笑一声道: “甄堡主此言将置任某于何地?堡主驾临鄙地若有驱遣,任某及手下兄弟自当全力以赴。” 甄定远道: “很好,老夫目下便有借重总瓢把子之处,请你命令手下弟兄设阴道中,毋让篷车通过——”任黑逵惊愕交加,支吾道:“这个……这个……”甄定远冷然道: “如果任总瓢子不能照办,老夫绝不愿令朋友为难。” 任黑逢连忙陪笑道: “这是哪里话来?甄堡主的吩咐还不是一句话,堡主要鄙兄弟将篷车拦住,可知车上所坐的主人是谁么?” 甄定远道: “车内坐的自然是香川圣女了,老夫明白你们对圣女都存着一分莫名所以的敬畏之心,故以不敢贸然行事,现在既有老夫在此,如有事故发生,概由老夫一力承担,任总瓢把子该满意了吧。” 任黑逢心中虽有顾虑,至此亦不能不硬着头皮答应。当下转首敞声道: “有烦罗二当家,胡三当家拦住道路,莫让篷车驰走了。” 罗东明与胡烈二人彼此困惑地对望一眼,应声纵到篷车前头,仁立在官道左右,篷车若要驰策前行,首先自得通过他俩把守的这一关! 甄定远频频点头,面上全无表情。 他视线掠过刘公岛刘岛主和竹筏帮陆川平身上,说道: “刘岛主与陆帮主可否也请帮个小忙,提防篷车从斜路冲出?” 刘、陆二人沉吟下,那刘岛主朝陆川平打了个眼色,两人一东一西立成倚角之势,将篷车围在核心。 只有桃花娘子及奇岚五义立在原处不动,甄定远亦未开口邀请他们参予合围的阵容。 赵子原冷眼旁观,心忖: “这甄定远果然非比等闲,三言两语之下便能指使群豪为他效命,而且他颐指气使,一现身立于对方以心头的重重压力,使人无形中屈服在他的权威下,可见得他是个具有相当野心而又非常自信的人,也是个领袖一方的枭雄之材!” 接着,甄定远的目光落到甄陵青、赵子原二人的身上,晶瞳中射出两道森厉无比的冷电。 赵子原只觉他的目光便如寒冰之冷,如刃剑之利,心里不禁微微发麻,悄悄移开了眼睛。 甄陵青嗫嚅道: “爹爹,你……” 甄定远摆手道: “青儿不必多说,有话留待以后再向为父解释。” 言罢移身走开,再也不望赵子原一眼。 赵子原颇感意外,料不到对方会轻轻将自己放过,他脑际念头电转,猜测甄定远此刻正有千倍万倍重要的事情等待处理,是以才无暇发落自己,无疑的,那件事情必然与香川圣女有关。 甄陵青在赵子原耳旁低声道: “看样子我父亲对你并未十分注意,你还是觅得机会就快些逃跑吧。” 赵子原淡淡道:“令尊对我似无恶意,为什么我要避开他?” 甄陵青道: “你怎知我父亲对你没有恶意?目下他有事在身,所以无法分心追究于你,难道你还瞧不出来么?奇怪,你往昔脑子灵光得很,今日怎的忽然变得如此迟钝了……。”赵子原只是摇头,甄陵青连连催促不已,最后他被逼得无奈遂故意露出恐惧的神色,压低嗓子道: “姑娘还是不要多说的好,区区一条贱命固不足惜,若被令尊得悉你暗地里帮着外人,只怕免不了一番家法侍候。” 甄陵青气得脸色发紫,若不是当着群豪面前,她早就结结实实赏赵子原两记耳光了。 这会子,甄定远缓步走到篷车前头,朝赶车人马铮道、“有烦你转告贵上,说是太昭堡堡主甄定远在此,请她出到车外相见!” 群豪闻言为之耸然动容,那香川圣女虽然出现江湖不久,却已名传逻迹,武林中人多多少少对她总存着一份敬畏之心,纵然想一睹圣女的美艳面貌,也只能要求车夫将帘布掀开少许,走过车头时从车帘隙缝望将进去,而且须多方避免有冒渎香川圣女的言语举止。 但是甄定远独罔顾这个忌讳,劈面第一句话便要香川圣女出车相见,大伙儿登时惊得呆了。 任黑逢忍不住传声向甄定远道: “甄堡主,你要香川圣女出车与你见面,怕不是真意的吧?” 甄定远也以传声回答道: “谁说老夫不是真意?尔等对香川圣女可能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之心,但老夫已有把握揭破她的底细,到时或许会令你们大吃一惊呢!”任黑逢讶然道: “你老竟知晓她的底细么?据说圣女与燕官双后有极深的关系渊源,故而江湖中人对她如此敬畏。” 虽然他运起传音入密的功夫说话,赊开甄定远之外没有第三人听见,但说到“燕宫双后”四个字时,神色仍然略变了一变。甄定远道: “燕宫双后?……你是指那街坊故老传说的几名前辈高人一灵武四爵,燕宫双后,以及摩云手?……” 他音调是冷冰冰的,可却也透着几分不自然。 任黑逢沉重地道:“正是。” 甄定远沉思一下,道: “这话甚是荒诞不经,莫说传言中的那几个前辈异人,数十年来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即使他们当真存在人世,香川圣女又怎会与他们扯上关系?” 说到此地,心念陡地一动,想起日前曾在太昭堡内惊鸿一现的中年文士,其武功路子便颇与灵武四爵相似,还有赵子原亦曾施出太乙爵独传的大乙迷踪步,这一切都足以说明,那几个前辈高人重出湖海,并非没有可能的。 他俩的传声对谈很快地就被车夫马铮打断: “鄙上要我传话:她只听说太昭堡堡主名叫赵飞星,而且赵堡主已经于二十年前被职业剑手杀害,她不知大昭堡几时又出了一位新堡主?莫非阁下也仿效草莽绿林之据山为王,占住无主的大昭堡,便自称起太昭堡主来了么?” 甄定远阴笑道: “你代表贵上说话,是否也能代表贵上动手?” 马铮道: “若阁下执意如此,小人只有奉陪。” 甄定远道: “老夫先将你收拾下来,瞧瞧贵上到底出不出面?” 马铮正待拧身纵落地面,忽然车帘平空一掀,一条纤小人影斜掠出来,端端落在甄定远面前—— 群豪凝目一望,见跃出车外的竞是个姿色俏丽的宫装少女! 宫装女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甄定远脸庞上打量了一下,轻启樱唇带点惊讶的口气道: “哦,原来是个老头子咧,甄大堡主,我家女主人特命小女子向你讨教几招——” 甄定远冷冷一哼,未置可否,那宫装女婢见对方如斯冷落自己,嗔道: “甄大堡主敢是瞧不起女人,不屑与小女子过招么?” 甄定远道: “贵上既然派你出来应战,想来必有十分把握,你先出手吧。” 宫装女婢道: “别急,我家女主人要我先间你,何故竟尔拦住她的篷车?” 甄定远道: “这个等待圣女亲自出现之后,老夫再行奉告。” 宫装女婢秀眉一扬,轻踏莲步,呼地一掌拍出。 这一掌挟着劲风呼啸之声,劲道极为威猛,场上一众高手不料宫装女婢以一介女流,居然能够发出这么猛烈的掌劲,足见她功深力厚,绝不亚于任何内家高手,若是挨上一记,定然重伤无疑。 甄定远侧身一避,宫装女婢得理不饶人,玉手连挥,一连劈出五六掌,一掌猛似一掌。 甄定远冷笑一声,双掌一合,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居然把对手凌厉的五六招悉数化解了。 宫装女婢娇喝道:“果然有点名堂,再接我一招试试!”一咬银牙,一掌横拍出去,紧接着娇躯微闪,在甄定远左右来回迅速移动,宛似穿花引蝶一般,令人目为之眩。 她非特身形轻盈灵快,最难得的是掌势翻飞之间,虽则施展迅疾的花巧手法,但却隐隐蕴蓄着无限劲道,随时随地皆可化花巧为强攻,使敌手在乍不及防下因之败下阵来—— 甄定远暗暗凛惕,心道这宫装女婢年轻虽轻,却不可以等闲视之,正自转念之际,女婢玉手业已递到了他的门面。 这一刹那,周遭群豪真是瞧得紧张异常,只因甄定远乃当今武林公认数一数二的高手,武功之高,已到了举世罕有其匹的地步,眼下竟吃一个无名少女迫得身蹈危境,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一声娇叱处,掌力如潮疾卷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官装女婢一手方自递实,甄定远猛地吐气开声,左掌模糊一闪,旁观诸人犹未瞧清他用的什么手法,官装女婢已被他迫退了五步! 顷忽里,局势便完全改观,宫装女婢被迫放弃了攻击,只因甄定远一掌把她震得玉臂酸麻,无法接续猛攻。 甄定远没有趁机追击,随之收掌口来,沉声道: “姑娘出手极似燕宫蓝燕家数,敢问姑娘可是燕宫侍婢?” 这句话一说出来,场上诸人无一不是心中狂跳,那燕宫双后和灵武四爵,摩云手等人,数十年来武林中绘声绘影传说得有如神仙人物,燕宫与水泊绿屋二处,更是武林两大神秘禁地—— 这两处地方,非但无人知其所在,便是那几个神仙般异人也似乎从未在江湖出现过,是以任黑逢等这种风云人物也未曾瞧过他们的庐山面目,此刻忽然有一个燕宫宫人出现在众人之前,虽则甄定远只是猜测她是燕宫的一名侍婢而已,但群豪心中的震惊,已非笔墨所能描述其万一了。 赵子原暗忖: “果如甄定远所言,宫装女婢真是来自燕官,那么她的女主人香川圣女必定与燕官脱离不了关系,而且甚有可能便是燕宫双后之一,方才我匆匆一瞥,觉得圣女和母亲的容貌极为相似,至少可以证明是我眼花瞧错了,因为母亲绝非燕宫之人,这一点当然毫无疑问……” 官装女婢微笑道:“随你去猜吧,阁下到底要不要继续动手?” 甄定远寻思一下道: “即使燕官双后亲自到来,老夫亦得向她讨教一下燕宫绝艺。小姑娘你掌法虽精,但火候未足,远非老夫敌手,你若有兵刃在身,最好趁这刻取出使用,否则不出数招,难免伤亡在老夫掌下!” 宫装女婢哼一哼,道: “谁不晓得甄大堡主擅长使剑,被誉为自谢金印以来第一用剑大家,我一亮出兵刃,阁下就可堂而皇之以剑应战了,是也不是?” 甄定远阴笑不答,笑声低沉,令人有莫测高深的感觉。 宫装女婢“刷”地取出兵器,却是一对护手长钩,她右手钩凌空打个闪,迅疾无伦一刺而出。 她右手钩才出,左钩继之从相反的方向攻向对方,钩法奇诡,出没无常,使对方难以提防。 甄定远后退颐步,反手运劲一抖,“呛”一声脆响,一道寒森森的白光飞起,长剑已到了他的手中—— 烈日照在那只寒光霍霍的剑身上,闪映出千百道霞光,甄定远仗着剑气护体,不顾官装女婢的双钩攻击,电射迅击,宫装女婢陡然之间花容失色,不知不觉为对方剑上的剑气迫得节节倒退。 忽然,篷车内一道轻脆悦耳的女子声音传出来: “黎馨,你敌不过甄堡主一剑,快退回来。” 宫装女婢应得一声;正欲撤钩跃出战圈,却吃甄定远连绵的剑招缠住不放,霎时她额上香汗洋洋而落! 甄定远阴恻恻地道: “太迟了!老夫非得把你毙在剑下,再逼你家主人出面!” 他双眼像鹰隼一般发出凌厉杀机,场外群豪皆是明眼行家,齐然为之倒吸一口寒气—— 敢情甄定远竞有当场杀死官装女婢的意思,他剑势一紧,森寒剑气弥漫四周,宫装女婢露出苦苦挣扎的神态。 眼看女婢渐形不支,不出三招就得在甄定远剑下香销玉殒,这当口,陡闻斜地里一道娇喝声亮起: “撤剑!” 喝声中一条桃色人影一闪,众人才看清那人影竟是一直默立道旁的桃花娘子时,一朵粉红色桃花已从她衣袖里飘飞而出。刘岛主脱口呼道:“龙池飘花?……龙池飘花……” 那朵桃花徐徐升空,在漫大飚凤中盘旋飞舞,久久未曾下坠,“飕”地一响,甄定远一剑竟将那朵桃花劈为两半—— 宫装女婢趁势收钩,纵回篷车左侧。 甄定远寒声道: “桃花娘子,你不要命了么?” 桃花娘子嫣然一笑,道: “怜香惜玉之心人皆有之,甄官人何忍对一介女流下此煞手,我和这位小姑娘同为女儿身,伸手援助亦属应该,甄堡主你认为对不对?” 甄定远道: “对极了,对极了,老夫揭破这位姑娘乃燕宫侍婢之后,桃花娘子便想借机讨好燕宫的宫人,嘿嘿,这阿谈讨好之举,又有谁能够说错。” 说到此地,眼色突地沉了下来,音调也变得好比寒冰一般: “可惜你一方面讨好燕宫,一方面却得罪了太昭堡,桃花娘子你得准备承担这种后果了!” 桃花娘子只是冷笑,不再接腔。车里那轻脆悦耳的声音道: “敢问甄堡主和贱妾有何仇恨,不但拦住贱妾所坐的篷车,现在又不借欲杀死贱妾的侍婢?” 甄定远冷冷道: “老夫从不隔着一层布幔与人说话,圣女要问老夫问题,何不请现身出来……” 香川圣女轻叹一声,道:“当真非要贱妾现身不可?” 甄定远道: “香种圣女今日只有委屈一下了。” 香川圣女叹道: “好罢,不过阁下如此固执,将来会悔之莫及的。” 车夫马铮轻轻将车帘掀开一角,众人屏息等候了许久,却始终未见香川圣女出到车外。 甄定远怒道: “圣女可是欲寻老夫的开心么?” 车里香川圣女的声音道: “阁下请先瞧过这一样物事,再行动怒不迟。” 言歇,皓腕自帘角伸出,徐徐递出来一口长剑。 宫装女婢将长剑接过,抖腕一抽,立见光涌霞生,漫天剑星与烈日交相辉映,森森寒气泛肤刺骨。群豪不约而同暗赞道:“好剑。” 仔细看时,那只剑身却已断去半截,生似为人以内力震断,剑身断处,便如刀切豆腐那样平整! 甄定远眼色一变,他即刻注意到断剑的剑柄上镌着一轮金芒四射的圆比下面是个篆体“赵”字。赵子原此时脑际疑云丛生,朝甄陵青道: “金日断剑……这把金日断剑不是日前挂在甄姑娘闺房的那一把断剑么?” 甄陵青道: “是啊,它又怎么会在香川圣女的手上?我也被搞糊涂了。” 但闻车内香川圣女的声音道: “听说甄堡主业已收罗有两把断剑,其中一把即是赵家金日剑,不知是否属实?……”甄定远沉声道: “没错,老夫是有如此一把金日断剑,与圣女这一把完全一模一样,圣女最好将它解释清楚。” 香川圣女悦耳的声音道: “很简单,两只断剑之中必有一只是假!” 甄定远道: “圣女的意思是:老夫所保有的那一把金日断剑居然是膺品么?” 香川圣女道: “贱妾这一把既是真的,阁下那一把断剑自然乃膺无疑了。” 甄定远冷笑道: “笑话,老夫岂会轻易相信你的胡诌。” 群豪见甄定远及香川圣女竟为一把既不能当奇兵利器,又豪无价值可言的断剑而争执起来,都不禁暗暗不解。 香川圣女道: “贱妾念一首诗与阁下听听。” 甄定远愕道: “什么诗?” 香川圣女低吟道: “秋寒依依风过河,英雄断剑……” 第二句才念了四字故意一顿,甄定远忍不住接口道: “英雄断剑翠湖波,你——” 他眼色陡地变得阴沉无比,一字一语道: “你——你果然与那人有关,老夫心中的怀疑果然无差!” 香川圣女道: “你怀疑什么?贱妾与谁有关?” 甄定远略一思索,道: “老夫正在考虑要不要说出来。” 香川圣女道: “你别说了,容贱妾猜上一猜可好?” 蓦地篷车帘影一闪,掠出一个黄衫丽人,年约三旬左右,长得玉靥朱唇,肌质晶莹加之气质高华,令人疑为天上嫦娥下凡人间。 场上一众高手只瞧得神魂颠倒,大有目不暇接之慨。 桃花娘子叹道: “圣女艳绝天下,真是我见犹怜,更逞论其他大男人了……” 香川圣女笑吟吟道:“适才多亏大姐为黎馨解围,还未谢过。” 说着,轻移莲步向甄定远行去,她的一颦一笑,以至于一举手一投足无一不是轻盈优雅,恰到好处,更能表现出她的皎好美丽。 赵子原从香川圣女出到篷车外面后,双目始终一瞬不瞬地盯她身上,当然他看人的眼光与场上其余诸人迥然有异,他心中波澜汹涌,暗忖: “奇怪,我愈对圣女的面容多瞧上两眼,愈觉得她酷似母亲,只不过年龄约摸比娘年轻七八岁的样子,日后我回去拜谒母亲时,一定得问问她,如何会长得和香川圣女如此相像?” 正忖间,站在赵子原身旁的甄陵青伸手一拉他的衣袂,道: “想不到香川圣女会是个中年女子,怎么?你瞧得眼睛都发直了,还舍不得移开视线么?” 言下竟带有一股莫名的酸意,口气亦变得十分冷淡。 赵子原恍恍忽忽道:“在下……在下……” 甄陵青嗔道: “你怎么样了?敢情连魂魄都被圣妇勾去了,以至话也说不出口么?哼,你们男人都是一类,一见到标致女人就为之倾倒痴醉,命都可以不要了。” 赵子原一时寻不出适当的措词来答辩,只有连连苦笑,甄陵青索性背转过娇躯,不再理睬赵子原。 半晌,赵子原讪讪道: “你又何必负气,其实姑娘之美,较之香川圣女逞不多让,只不过燕瘦环肥,各有所长罢了。”甄陵青嗔为喜道:“谁听你油嘴滑舌。” 但她心中到底高兴,玉手轻轻抚弄着衣角,颊上迅速泛起两朵红云。 赵子原暗暗称奇,因为这是甄陵青当着他面前露出娇羞的儿女之态,先时那盛气凌人的千金小组脾气随之二扫而空。甄陵青忽然想起一事,道: “喂,你可曾发觉到可疑的物事没有?” 赵子原怔道卜 “莫非与香川圣女有关?” 甄陵青低道: “是啊,香川圣女这一辆马车,和水泊绿屋那残肢人所坐的一辆,形状居然毫无二致,即连车身尺寸亦是同样大小,生像出自同一工匠之手,难道你不觉得可疑么?……” 赵子原正欲回答,这时香川圣女施施步至甄定远身前,定身敛柞一礼,用着她那特有的悦耳声调道: “阁下若不反对,便请你移驾到石亭后面的林丛里,贱妾有话欲与阁下密谈……。” 甄定远心下狐疑,他行事一向老谋深算,从不曾鲁莽蹈险,香川圣女突然邀他避开众人密谈,他一时悟不出对方用意,久久沉吟不决。 赶车人马铮高声道: “鄙上从未出车与外人见面,今日破例答应你的要求亲自露面,而你竟敢拒绝鄙上的邀请么?” 甄定远冷冷一笑,神态依然显得非常深沉冷静。 他这种不为外物所动的镇定功夫,使得大伙都十分佩服,场上一众高手都明白,自己若与甄定远易地而处,便很难有如此沉稳冷静的反应,此亦足以显出甄定远异于常人的地方。 香川圣女含笑道: “甄堡主敢是害怕贱妾在丛林里面摆下陷饼,如果你有这等顾忌,贱妾自然不便强人之所难。” 有道是“请将不如激将”,甄定远受激不过,晒道: “圣女既作此言,老夫便随你人林一趟,聆听你有何见教也好。” 香川圣女辗然一笑,举步先行,甄定远跟在后头,有顷,两人已走过石亭,消失在密叶丛林中,赵子原忽然起了一阵古怪的冲动,朝甄陵青道: “姑娘请稍候,在下去瞧个究竟立刻回来。” 甄陵青未及开口问明缘故,赵子原已自大踏步走去,倏地道上人影一荡,任黑逵及陆川平双双抄截住他的去路! 陆川平冷冷道:“你打算做什么?” 赵子原道: “区区想到林中溜达溜达,两位何故将我拦住?” 任黑逵冷笑道: “你这话只合骗骗稚龄孩童,在咱们老江湖面前少来这一套……” 话犹未完,陡闻一旁的桃花娘子打断道: “让他过去——” 任黑逵一愕,道: “桃花娘子你是说笑么?这少年……” 桃花娘子面寒如霜,道: “这少年想到那里去,只有听其自便,任当家,陆帮主,你们凭恃什么理由相缠不放?” 任黑逵及陆川平不料桃花娘子会帮起一个陌生少年来,两人齐地呆了一呆,即连赵子原本人亦颇感意外。 过了一会,任黑逵爆发出一声长笑,道: “桃花娘子说得不错,咱们并没有任何理由缠住这小子不让通过……” 说到此地,忽然一个招呼未打,骄手一指点出,霎时一缕劲风直袭赵子原,双方立身既近,取穴之准,分毫无差。 赵子原见任黑逵面色不善,早料他会突施暗袭,对方一指才出,他迅速地一躬身,左右双足交相移动,凌空虚点数步,步履之间有似行云流水,所取的时间、位置都恰到好处。此刻他足下所使的身法,赫然是那不知名的中年文士所传授的“太乙迷踪步”。 任黑逵一指点空,霍然变颜道:“好,好,是任某瞧走眼了——” 桃花娘子一掠上前,沉下嗓子道: “我说让他过去,莫非任当家有兴见识一下五花洞的‘龙池飘花’?” 任黑逵思索一忽,与陆川平同时移身让开。 任黑逵沉着脸色道: “任某所以让路,乃因此事与已无关,桃花娘子你要认识清楚,甭以为咱家是寒了你们五花洞的龙池飘花……” 赵子原未待他将话说完,早已振身朝密林疾纵而去。 他身方人林,但听得人语交谈声随风飘来。 那甄定远模糊的声音道: “……圣女莫要再绕弯打哑谜了,现在咱们来谈谈正事——” 赵子原警觉地停止身形,侧耳倾听。 那香川圣女的声音道: “自然得谈谈正事,贱妾邀你到此,并非为了笑谈猜谜来着的。” 语锋微顿,复道: “适才在道上你一再相逼,贱妾迫得当着众人之前亮出那把金日断剑,用意如何,想来你心里必然有数。” 甄定远道:“圣女是指那有关断剑的掌故么?” 香川圣女道: “除了金日剑之外,尚有寒月、繁星等共三把断剑,这三只剑子同时在二十年前黑夜里,在翠湖附近被一个使剑的顶尖高手,硬生生自剑上透出内力自断其剑,贱妾说得没有错吧。”甄定远沉声道:“继续说下去——”香川圣女道: “那人剑术之高,本足以独步天下,但在那天夜里却吃三名盖世高手联合围攻,千招之后渐呈不支……”甄定远皱眉道: “两名盖世高手!你误说成三名了。” 香川圣女道:“贱妾没有说错,那晚参与其事者,确有三人,除了甄堡主你及武啸秋外,另有一个身份神秘的高手也曾和你们联手合作!而且极有可能,这个神秘高手是三人中功力最高的一个!” 此言一出,连甄定远那等老练沉稳之人,都禁不住瞿然色变,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香川圣女续道: “至于大多数武林中人只知你和武啸秋两人联手歼敌之事,却不知另有一个神秘高手亦曾参与其事,也许这是你和武啸秋故意放出去的谣言,用意如何,贱妾迄今依然难以推究。” 甄定远阴笑道: “你知道的可不少呢,嘿嘿……” 阴笑声中,倏地双手齐出,直往香川圣女腕间拂去,香川圣女不闪不避,脉穴被甄定远十指牢牢扣住! 香川圣女面上全无惧色,道: “那人在三名高手围攻下,一连使用三只剑子,临死前运力将剑身——震断,事了后三只断剑忽然不知所终。” 甄定远道: “圣女一再提起断剑之事,奠非也知晓断剑本身的秘密么?” 香川圣女道: “嗯,据贱妾所知,三只断剑的剑柄里,隐藏着一件足以惊世骇俗的天大秘密,甄堡主致力于收罗那三把断剑,所知道的秘密想必远较贱妾为多了。” 甄定远沉声道: “你还未说出那人的名字呢。” 香川圣女道: “那人是谁,自然心照不宣,毋庸贱妾絮聒了。” 潜身近处的赵子原渐渐听出一些端倪,默默在心中呼道: “他们说的是谢金印!……他们说的是谢金印?……” 就在赵子原心潮澎湃,激动难以自己的当儿,一条颀长的白色人影悄无声息掠到赵子原的背后—— 那白色人影足下故意弄出一点声息,赵子原连忙回过头来,只见身后端端立着一人,却是那自称“司马道元”的白袍人! 赵子原几乎开口大叫,“司马道元”伸出食指在唇上按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张声—— 赵子原心子狂跳不止,忖道: “自称司马道元之人不迟不早出现于此,总不能说是巧合吧,难道——难道他与此事也有关连么?” 好不容易捺下一颗忐忑不定之心,抬头望向那边,但因“司马道元”老是站在他的背后,一动也不动,虽则他明知对方对自己绝无恶意,却不知如何,总令他有如芒在背之感。甄定远阴沉的声音道: “老夫代你说了罢,你提到的那人便是职业剑手谢金印!嘿嘿,他人死去已达二十年,血肉早已化为白骨了,老夫还不敢提起他的名字么。” 那“司马道无”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异彩,赵子原背他而立,故以未曾发觉。 香川圣女寒声道: “然则谢金印果真死在尔等三人的手上了?你,武啸秋,还有另一个神秘高手是何许人?” 声音又低又沉,然而却无法掩去嗓间的颤抖。 甄定远冷冷道: “无可奉告。” 语声一顿,复道:“纵然你知道是谁也毫无用处,只因……只因……” 香川圣女道: “只因如何?” 甄定远一字一字道: “只因老夫现在已决定亲手超渡香川圣女,将她送上西天极乐。” 香川圣女淡淡道: “我可以知道阁下生出杀心的原因么?” 甄定远狞笑道: “老夫暗地里观察圣女近些日子来的行径,早就怀疑你与谢金印有关,目下从你的话语中,已可证实老夫的怀疑并非没有根据……” 香川圣女道: “是以你决定把我杀死么?” 说着突然抿嘴轻笑出声,她的笑声一如语声,十分动听悦耳。 甄定远道: “有何可笑?老夫双手十指依旧扣住你的主脉要穴,只要手下一加劲,眼看着美如滴仙的香川圣女便得香销魂断了!” 香川圣女平淡如故道: “阁下最好还是收手把我放了。” 甄定远愕道: “你说怎地?” 香川圣女道: “贱妾对武学没有一点造诣,但这话并不是说,我没有练过任何武功,甄堡主见多识广,可曾听过一种神功秘艺,唤做‘残颜秘传心法’?” 甄定远瞿然一惊,脱口道: “便是燕宫独传,施展之时容颜全改;变得丑陋异常,且能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心法么?” 香川圣女颔首道: “阁下既然听过残颜心法的来历,当必明白无论何人,就是不诸武功亦可施展这种心法,来个玉石俱焚,说实话贱妾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怜,非至迫不得已,很不想使用残颜心法,万望甄堡主莫要对我逼迫太甚才好。” 甄定远愈听愈惊,表面上仍洋洋不露声色,扣住香川圣女腕脉的双手缓缓收将回来—— 无疑的,双方照面的第一个回合,香川圣女已隐隐占了上风,甄定远空有满腹心计而无法抒展,十余年来他还是首次有如许的感觉。 香川圣女展颜一笑,道: “咱们言归正题吧,太昭堡从前为赵飞星所有,自他惨遭职业剑手谢金印杀戮后,其女赵芷兰下落不明,太昭堡遂成为废墟,敢问阁下几时人据这座古堡,称起堡主来?” 甄定远踌躇一下,道: “约莫在五年之前。” 香川圣女道: “贱妾又获得一项消息,谢金印一死,他那职业剑手的地位就由甄堡主取而代之,易言之,甄堡主即是自谢金印以来武林中第二个职业剑手,不知这项消息到底确不确实?”甄定远目光如鹰隼般惊视着她,默然无语。香川圣女道: “甄堡主不说话就等如默认了,不过你大可放心,须知武林产生第二职业剑手之事非同小可,贱妾绝不会向外宣扬。” 甄定远寒声道: “老夫曾以职业剑手的身份出现在十字枪麦斫府宅,至少已有五人得悉内情……” 香川圣女“哦”了一声,道: “甄堡主沦为职业剑手,贱妾一些儿都不感到奇怪。” 甄定远道:“此话怎讲?”香川圣女道: “简单得很,阁下人主太昭堡,下属人数众多,费用开支定然相当浩繁可观,甄堡主只有依赖职业剑手的收入,财源方有着落。” 甄定远冷冷道: “圣女剖析人微,足见心智高人一等,但不审用意何在?” 香川圣女略一寻思,道: “你见到官道那边,双眼负伤躺在地上的独行大盗田肖龙,及他身旁散置的金银珠宝么?” 甄定远道: “见到了,那一箱珠宝的价值怕不在一万两银子以上。” 香川圣女道: “田肖龙请我赏赐一点珍珠财宝,我随手赏了他这么一箱。” 甄定远瞠目道: “你——随手一赏就是一万两?” 连他那等阴沉冷静之人,乍听到如许巨大的数目,也不禁怦然心动,万两银子在常人而言,纵然数世劳碌,怕也难以积成此数,而眼前这来历不明的香川圣女竟信手赏了一个独行大盗价值万两的珠宝,然则她所拥有财富之巨,出手之大方,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了。 第二十三章 重金买凶 香川圣女正容道: “贱妾欲以五倍于此数的珠宝,雇你去杀死一个人,你无妨好好考虑一下——” 她娇躯微微前倾,露出郑重无比的神情。 甄定远眼色阴晴不定,半晌道: “圣女要杀的是谁?” 香川圣女道: “你答应以后我再告诉你。” 甄定远晶瞳中流露出一种迷惘的神色,道: “老夫仍不明白,圣女若真的来自燕宫,以燕宫双后之能,说要除去什么人,那还不是比反掌折枝更为容易的一桩小事,缘何圣女却不惜花费巨金,买雇他人代劳?……” 香川圣女道: “贱妾已没有时间多费口舌解释清楚,答应与否,你得快点决定。” 甄定远突然发出一声阴笑,负手在香川圣女面前来回踱起方步来,香川圣女黛眉微蹩,一时猜不透其用意,问道: “甄堡主何尔故作冷笑?”甄定远道:“巧事,巧事。” 香川圣女讶道:“什么巧事?” 甄定远道: “圣女以五万两银子雇老夫杀人,数日之前另有一个主儿,也以同样的代价雇我去杀死一人,你说这不是一件巧事么?” 香川圣女芳容微变,道: “敢情真是凑巧,你接受了没有?” 甄定远道: “老夫接下来了,而且那主儿已经把雇银付清,看看足够太昭堡多年开销,是以你这五万两银子,老夫不打算赚了。……” 话犹未完,林丛外侧的另一边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足步声音,一道沉浊不清的声音道:“林内有人么?贫僧赶路经过此地——” 跫音渐近,林叶悉卒处,走进一个中等年纪,身着灰色袈裟,肩上扛了一把方便铲的大和尚。 那大和尚一出现,一直默默立在赵子原后面的“司马道元”突然低咦一声,喃喃自语道: “这和尚也来了,嗯嗯,事态只怕立刻就要变得复杂了……” 赵子原道:“阁下认识这名和尚么?” “司马道元”点头道:“不但我认识,就是那姓甄的对他也都熟悉得很。” 赵子原心念一动,道:“可是嵩山少林寺的憎人?” “司马道元”道:“是不是老夫也弄不清,姓甄的或许比我更详知他的底细……” 那大和尚一眼望见甄定远,笑嘻嘻道: “贫僧不知是甄施主在此,否则方才在林外那个招呼也不用打了。” 甄定远冷然不语,那大和尚视线落到香川圣女身上,道: “这位女檀越可是贵眷?” 甄定远沉道:“大师莫要胡乱猜测。” 那大和尚哈哈笑道: “对不住,是贫僧一时口快说溜了嘴,施主多多包涵。”说罢动身欲行,走不数步突又回转过身子。 甄定远道: “大师还有什么见教?” 大和尚道:“施主要不要再借贫僧的方便铲一用?” 甄定远冷笑道: “老夫几时借过大师宝铲……” 话至中途,那和尚倏地欺身迫到两人近前,左手疾出,骈指直点甄定远胸口“中庭”大穴。 同一忽里,他右手抡起肩上方便铲,居空一挥,幻出七、八柄铲影,往香川圣女当头罩落。 香川圣女花容陡变,呼道: “大师,你……” 一旁窥视的赵子原睹状为之错愕万状,哪有出家人出手如此狠毒,当真是他生平见所未见。 那大和尚左手拂穴只是虚攻而已,甄定远微一拧身已斜斜避开,但他右边的方便铲却毫无滞顿,凌厉击落。 立身赵子原后面的“司马道元”,脱口呼道: “不好——” 掌指一屈一弹,一缕劲风疾袭而出,赵子原颇为怀疑,在这么远的距离下,他凌空虚弹能发生多少作用?却见那大和尚一铲将落之际,突然发出一声怪呼,方便铲落势稍挫。 大和尚纵身跃开,气虎虎道: “什么人敢暗中戏耍贫僧?” “司马道元”提声道: “大和尚,你有哪一点像是出家人?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动铲杀人,真教老夫齿冷……” 他身子未见作势,便已出了密林,隐没不见。 大和尚只瞥见人影一闪,对方身形已然消失,他情急喝道:“施主慢走。”双足一提,疾如流星赶月,继后疾追而上。 甄定远眼色连变数道: “居然又是他么?……看来他真是阴魂不散了……” 香川圣女美目一眨,道:“甄堡主力何不追?” 甄定远眼中光芒闪动,似乎拿不定主意,俄顷心念始定,一转身,展开轻功如飞掠去。 三人踪影相继查然,赵子原好奇心动,正待随后踪身上去瞧个究竟,蓦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飞飘人来,潜行到赵子原身后寻丈之外,赵子原只觉肋下穴道一麻,之后便昏迷不省人事…… …… 赵子原悠然醒转时发觉身上已全然无事,游目四望,只见自己绔罗裳忱,躺在一张豹皮之上,身上盖着一张绿色锦被,他轻轻掀起被子,但觉轻若无物,不知为何物所制。 他跳起身来,略一运气,居然恢复如常,功力并未失去。 赵子原心中放下一块巨石,再次举目打量四周,却是个三角帐幕,头上灯烛高悬,发出柔和的光芒,帐内地上平铺着五张豹皮,五张虎皮,另有绣枕锦被等物,布置得甚为奢侈豪华。 帐幕中心摆着一张精雕的檀木矮桌,几上没有酒肴,香气四溢。 这时帐幕一掀,走进一名手携方便铲的僧人,正是先时突然在树林内出现的灰衣大和尚! 那大和尚冲着赵子原道: “施主醒过来了?” 赵子原惑道: “我在什么地方?大师又怎会来到此地?” 大和尚道: “这里是香川圣女的游动帐幕,本为圣女歇脚休息所搭设,但目下已被贫僧接收了。” 赵子原道: “如此说来,在树林里偷袭于我,制住区区穴道的人倒不是大师了?” 大和尚道: “自然不是,贫僧从今午便追踪香川圣女的篷车至此,圣女本已搭好帐幕,准备在此过夜,想是察觉有人跟踪,就弃置帐篷匆遽离去,后来——” 语声微顿,续道: “后来贫僧走入帐中,却发现你人事不醒躺在这里,但你全身任何一个穴道压根儿就没有被制住,只是人事不醒,昏迷过去而已……” 赵子原愈听愈觉离奇,直似坠入五里迷雾之中。 他举目一瞧帐幕内高悬的灯烛,道: “现在什么时候了,难道竟是午夜了么?” 大和尚翻目道: “小施主乍一醒来便呱啦呱啦问个不停,贫僧可不高兴开腔说话啦,什么时候你不会自己出到外面瞧瞧?” 他口气忽然变得十分冷淡,赵子原不觉怔了一怔,当下遂举步走向帐口,探头出去,只见外面弯月偏西,显出夜色已经是非常深沉了。 赵子原正欲缩首回来,忽然无意瞥见离帐口约莫有五丈远近的地方,一排立着七条颀长黑影—— 借着朦胧的月色,隐约可以瞧出那七人,身上俱都穿着绿色劲装,个个身材魁梧,长相凶恶异常。 那七人如七尊石像立在那里,久久未曾移动。 赵子原但觉那七人面生得紧,这一惊诚然非同小可,忙缩首转身,朝那大和尚喊道: “大师快点过来,帐幕外头立着七个人……” 大和尚懒懒截断话头道: “小施主甭大惊小怪一个劲儿嚷嚷行么?那七个人是贫僧的手下,今晨衔老夫之命去办理一事,刻前才回来向贫僧覆命——” 赵子原讶道:“大师的手下?” 大和尚道:“严格说来他们并非贫僧直接的下属,只是贫僧为了行事便利起见,特地向贫僧一位方外老搭档要求借用他的手下,以借贫僧差遣使用而已。” 赵子原心底骇讶之情有增无减,暗道这个和尚身为空门中人,不但有手下供他驱策,而且居然还有什么方外搭档,真是匪夷所思了。 看模样,外头立着的那七个人绝非善类,眼前这个大和尚既然同是他们一路之人,此等情形着实十分可疑。 他眼睛一转,道: “敢问大师法号如何称呼?” 大和尚冷冷道: “和尚就必须要有个法号么?你如果固执要有个称呼,唤贫僧一声花和尚便得了……”赵子原膛目道:“花和尚?这——”大和尚打断道: “怎么样?贫僧替自己所取的这个法号还不错吧?” 赵子原啼笑皆非,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花和尚哈哈一笑,将手上那只方便铲信手一丢,身子在矮桌右侧斜躺下去,一手擎起桌上酒觥,另一手麻利地撕下一条羊腿,大喝大嚼起来。 赵子原见他狼吞虎咽,狂饮无忌,果然是不折不扣的“花和尚”,不禁暗暗皱了一下眉。 花和尚道: “小施主甭死死呆在那儿了,放着满桌羊羔美酒而不享受,岂非故意和自己过不去么?” 言下举觥一饮而尽,连呼“好酒”不已。 赵子原近日不曾进食,又经过连番奔波,已是饥肠辘辘,当下不再拘泥,大酒大肉开怀畅饮。 花和尚道: “难得贫僧兴致良佳,又有在死鬼作陪畅饮,正该浮一大白。” 说着,又满满倒了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 赵子原只当花和尚酒后胡言,未尝加以注意,那花和尚举起袈袖,揩去唇边酒渍。 花和尚冷笑道: “喝吧,多喝几杯,等到你酒酣耳热之际,贫僧正好下手!” 赵子原停止吃喝,道: “大师是对我说话么?” 花和尚恍若未闻,喃喃道: “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你快把肚子填饱了,贫僧好打发你上路。” 他阴沉沉他说着,不时夹杂着一声冷笑,赵子原先时还当他醉酒不知所云,后来越听越是离谱,大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之感。 花和尚又足足灌了几觥酒,忽然伸手人怀取出一副纸牌,将杯盘扫开一边,向赵子原道: “来,来,咱人来赌一副牌。” 赵子原一怔,心想这花和尚征逐酒食之余,竟还有余兴作赌。出家人的淡泊寡欲,在他身上完全找不出一丁点影子。当下道: “大师吃喝赌样样俱精,只不知对另一门玩道……” 花和尚道: “你是说寻花问柳这一类的事么,咱出家人可不作兴谈这个,施主莫要信口开河。” 他一本正经他说着,就像自己是个言行严肃不苟的有道高僧一样,赵子原听得提暗暗好笑,道: “出家人也不作兴征逐酒食,沉缅博射,大师以为如何呢?” 花和尚沉着脸色道: “小施主,你在指着和尚骂秃驴了,可惜你是将死之人,贫僧倒不便与你计较——” 他阴笑一声,道: “但是你依然非同分贫僧赌一赌不可,你押注罢。” 赵子原道: “区区身上一文莫名,拿什么来下注?” 花和尚咧嘴笑道: “贫僧可不是要与你赌钱,乃是赌你一条性命!” 赵子原心子大大一震,道: “大师可甭拿我消遣,赌命……” 花和尚打断道: “谁拿你消遣了,废话少说,快点掀牌吧。” 他熟练地砌好牌放在桌上,一撒骰子,口中叫道: “五天门,该你掀牌——” 赵子原耸耸肩道: “区区一向贪生怕死得紧,可不想拿命作赌。” 花和尚道: “不赌也由你不得,贫僧一样要把你解决掉!” 赵子原奇道: “然则大师何不干脆动手杀人,又何必赌这一副牌?” 花和尚道: “正因为贫僧嗜赌如命,是以才邀你赌牌,给与你如此一个机会,若你赢了,便可捡回一命,如果你不幸输了这一场赌,嘿嘿,贫僧那只宝铲可又有利市可发了。” 赵子原不暇问他缘何必欲取自己一命?那花和尚已连声催促,赵子原被逼无奈,只有伸手拿牌。 他正待将牌底掀开,陡闻一道低沉的声音道: “慢来!慢来!这里还有一个赌客咧!” 喝声中,帐口风声一荡,一人大踏步走将进来,赵子原转目一瞧,来者年约四旬,身上鸠衣百结,但却十分清洁朴素,他虽是叫花装束,但顾盼之间,隐隐透出一种慑人的威仪。 花和尚神色霍地一沉道: “施主是怎样进来的?” 那中年叫花道: “怎样进来?咱家是要饭的,却绝非鸡鸣狗盗的飞贼之流,大师睁大了眼睛,没看见我从帐口正大光明一直走到帐幕里么?”花和尚道: “施主少装了,贫僧问的是守在帐幕外头的七个人,怎会让施主‘正大光明’的走进帐幕里来?” 中年叫花淡淡道: “他们不让我进来也不行,只因区区告诉他们,我是你的多年老友,是你约我到此地来和你见面的,如此这般,他们便让了我进来。” 花和尚道: “你是贫僧的多年老友么?贫僧曾约了你到此地与我见面么?” 中年叫花笑道: “和尚与叫花格格不入,一向都是死对头,如何可能结为朋友?大师虽不曾与我相约,我不请自来,权充个不速之客,岂不使这死气沉沉的帐幕更显得热闹一些,大师理该更为欢迎我这个客人才对……” 赵子原见这中年叫花一进帐幕,便与花和尚唇枪舌战,相互斗起口来,叫花话中的道理虽有点歪,口舌之厉害却绝不在花和尚之下,赵子原几乎忍俊不住。 蓦地,帐幕外一排冲进七名绿衫大汉,当首一名大汉敞开嗓子大吼道: “好家伙!竟敢以花言巧语骗过咱们,敢情活得不耐烦了——” 蒲扇般大的手掌猛一前推,对着中年叫花发出一掌。 中年叫花道: “别忙……有话好说……” 顷忽里对方那一掌已然闪电般袭至,掌指所至,分毫不差,中年叫花蹬步连退,忽然足下一阵踉跄,身子向后便倒,情状虽似甚为狼狈,却恰好避过绿衣大汉那石破天惊的一掌。 花和尚沉声道: “你们统统退出去!” 七名绿衣大汉不敢有违,躬身鱼贯退出。 花和尚朝中年叫花裂嘴笑道: “贫僧对你渐渐发生兴趣了,你能避过贫僧手下这一掌,武功之精强已人当代高手之流,只不知叫什么名字?”中年叫花道:“恶叫花。”花和尚瞠目道: “这三个字岂能当名字叫?” 中年叫花反诘道: “大师的法号不是叫什么花和尚,为何我却不能称做恶叫花?” 赵子原隐隐感觉到事有溪跷,心想眼前这一僧一丐,所取名号怎么都如斯古怪得紧,尤以中年叫花出现得突兀,他既然知晓对方的法号,称为“花和尚”,必定是业已潜隐帐外窃听多时,抑且甚有可能他那“恶叫花”的名号,乃针对“花和尚”而取。 花和尚瞠目结舌,半晌始道: “呵呵,好个恶叫花,适才你说过你也是一名赌客,莫非你想加入咱们的赌局?” 恶叫花道: “咱叫花儿乃赌中老手,套句赌场术语,乃是货真价实的‘赌棍’,近来运道奇佳,有赌必赢,砸掉庄家的台面那是经常的事,大师居然敢向我挑战么?” 花和尚阴笑道: “贫僧巴不得你是此道能手,棋逢敌手赌来便觉过瘾,何况贫僧从来就不信邪……” 恶叫花接下话头道: “邪有邪运,不信便走着瞧!” 花和尚冷冷道: “很好,咱们拿什么作赌?” 恶叫花寻思一忽,道: “咱叫花儿想先投块石子问问路——试试手风,不想一次就把命赌掉,这样吧,就以大师手下七条性命赌叫花儿一条臂膀如何?” 赵子原险些失笑出声,以一条臂膀赌七条性命,天下哪有如许便宜的赌注?花和尚除非是发了失心疯,才会同意他所下的赌注。 可是事情往往出人意表,花和尚竟同意了,他眯着眼笑道: “一言为定,如若你输了一局,第二局可就要似你一命下赌。” 恶叫花补上一句: “你的命和我的命!” 花和尚道: “施主先翻牌吧。” 恶叫花道: “不,赌场的规矩是‘强宾不压主’,还是和尚先来——” 花和尚阴阴一笑,右手老练地在牌上一砌,从底下抽出一张纸牌来,缓缓将牌底翻开。 他面上露出得色,冷笑道: “天字杠!大天配人排,施主输定了!” 恶叫花举袖抹去额上汗珠,道: “看来大师这副牌似乎有其点欺生呢,还是你的手气正在旺头上的缘故?不过我若翻到了对子至尊,仍然赢得了你那天宇杠……” 花和尚用着十足肯定的语气道: “你翻不到的!” 恶叫花未加以理会,他一掀衣袖,露出枯干如柴的手臂,嘘嘴呵了口气,口中念念有词,道: “牌神牌神显显神,一翻对于好生财……” 他煞有介事地装模作样,几乎使一旁观战的赵子原再次要笑出声来。 但拿命作赌可不是一件稀松事儿,赵子原情知武林中人讲究的是一诺千金,赌输的绝无反悔之理,是以当恶叫花伸手拿牌时,赵子原情不自禁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恶叫花信手自牌堆里抽起一张纸牌,未待翻开,又在牌面上吹口气,拖着滑稽的歪腔叫道: “吹掉霉气,瞧我的!” 手一拂,“砰”的一声现出底牌一地牌配大天,对子至尊!赵子原一颗心子几乎跳到腔口,脱口呼道: “至尊!至尊!” 花和尚面寒如冰,火炬一般的双目一瞬也不瞬地盯注着对方,似欲瞧透对方到底以何种手法取到这一张牌? 原因花和尚在未赌之先,早已在纸牌上做了脚,那张“对子至尊”预先被他暗地里取掉,孰料恶叫花又摸出了这么一张至尊来,着实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很显然的,恶叫花在掀牌之际必曾使鬼,但以他的目力居然没有看清对方那多出的一张“至尊”从何处取出?真是阴沟里翻船,栽人栽到家了。 恶叫花温吞吞地道: “和尚莫再吹胡子瞪眼了,这完全凭运气呀,一点假也没有的。” 花和尚闷棍吃在肚子里,既不能拆穿恶叫花的骗局,因为他本人就赌骗在先,一揭穿,便不啻承认自己设赌诈骗。 当下只有连声应道: “是,是全靠运气,一点也不假的。” 恶叫花这才满意地一笑,道: “我要取赢来的赌注儿了,大师的宝铲请权借一用。” 他顺手拾起地上的方便铲,转身走出帐幕。 花和尚并未拦阻,眼望他的背影在帐口消失,方始冷笑自语道: “就怕你取不了你赢来的赌注,反而会将你的手给烫坏了,嘿!哩!” 赵子原一听,敢情花和尚有恃无恐,深知自己七名手下武功高绝,恶叫花取人性命不成,反把一命丢在他们七人手里亦未可知。 正忖间,陡闻帐外接二连三传了七声惨呼,声音凄厉已极,片刻已又归于沉寂,那恶叫花手持方便铲出现在帐口—— 那只方便铲上,此刻已沾满鲜红的血渍,赵子原望着那鲜红刺眼的斑斑血滴,不知不觉冷汗遍体而流。 恶叫花道: “叫花儿不得不借用大师的宝铲取注,谢过,谢过。”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撩起身上那件补了又补的布衫,揩去方便铲上沾染的鲜血,递还花和尚。 赵子原长吸一口冷气,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恶叫花竟能在瞬息之间,只身单铲干掉了七个凶魔煞神。 花和尚呆立良久,方始缓过一口气来,一字一语道: “施主是丐帮的兄弟?” 他问到“丐帮”两个字时,声音忽然变得阴森无比,直似阵阵冰雪自其口中飞出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恶叫花淡淡道: “不错。” 花和尚沉声道: “丐帮兄弟没有一人能够一齐宰掉贫僧的七个手下,即连帮主座前五杰也不行,除非……” 说到此地,语声之中渐渐夹有一丝颤抖,他那两道亮如匕首的眼神一直盯视住恶叫花,续道: “除非施主便是布袋帮主龙华天!” 第二十四章 鬼斧难缠 赵子原乍闻花和尚提到“布袋帮主”四个字,只觉心子“噗”“噗”一阵狂跳,凝目盯视住恶叫花。 恶叫花淡淡道: “不敢,咱叫花儿正是丐帮布袋帮主龙华天。”花和尚虽是早已猜到对方身份,但此刻由恶叫花亲口证实,神色仍不禁微微一变,俄尔,陡然仰天长笑起来。 赵子原先时的紧张早已一扫而空,起而代之的是惊诧错愕之情,他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衣衫褴褛,其貌不扬的叫花儿竟是丐帮帮主,他更感到意外的是,这号令天下第一大帮派的龙头,居然会是如此的年轻! 良久,花和尚笑声一顿,道: “既然是丐帮龙头亲自踱临,贫僧还有什么话说,不过贫僧那几个手下乃是向一位方外搭档所借用,现在却统统被龙帮主杀死,贫僧回去如何交待?” 龙华大道:“你赌牌赌输了手下七人的性命,如何向他们的主人交待是你自己的事。” 花和尚冷冷道: “只怕事情不如你说的这么简单……” 话犹未完,突然一挥掌,阴险无比的向龙华天发出两记偷袭,这两掌势不可挡,一时龙华天竟被逼退了几步。 花和尚冷笑一声,双掌连翻,飚风迸发,那掌势之疾劲,使得旁观的赵子原瞧得惊骇不已。 在对方凌厉的攻势之下,龙华天又被逼退了五步,蓦然之间,他右手一屈一甩,手形犹如行云流水,紧接着单掌自胸前一振,“呜”地一声怪响亮起,他竟在这间不容发的空隙里还了一掌。 花和尚见对方在那绝等劣势之下,犹能出掌自保,心中不禁暗暗叫绝,他掌势一挫不待与龙华天掌力触实,便自收手回来。 龙华天似乎料不到花和尚会在绵绵不绝的抢攻中突然罢手,不觉呆一呆。 那花和尚乘人不备发出偷袭,分明已抢到上风,他掌下所隐藏的杀着尚未使出,就此收手不战,赵子原亦是不得其解。 龙华天沉声道: “和尚你偷袭在先,却又忽然放弃既成的优势,收掌罢兵,倒叫龙某弄不清楚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花和尚嘻嘻笑道: “不忙,贫僧倒不忙着动手,稍待一忽,自会有人来寻你这叫花头儿的晦气!” 龙华天道: “你指的是那八个人的主人么?” 花和尚一怔,道: “八个人?龙帮主是说八个人么?” 龙华天点点头道: “不多不少,正是八个。” 花和尚神色霍地沉了下来道: “只有七个人死在你的手中,你又怎生得知,贫僧向那位搭档借用了八个下属?” 龙华天道: “天下还有什么事能瞒得丐帮头儿的耳目?龙某不但知晓你借用那八人的用意所在,同时亦能猜知他们的主人是谁?你信是不信?” 花和尚心头大震,暗忖: “听他口气如此肯定,莫非他居然知晓此中的内情?但这事进行得如此隐秘,虽则丐帮眼线满布天下,也鲜有获知的可能,难不成他只是对我虚张声势而已?……” 他忖思了好一会,始道: “龙帮主都晓得么?贫僧愿闻其详。” 龙华天道: “和尚你自家心里有数,何必要我说出来?” 花和尚自鼻孔中哼一下,道: “原来你什么都不晓得,贫僧倒是过虑了。” 才说出这话,立刻又发觉其中可疑之处甚多,据他所知,当今布袋帮主轻易不肯离开丐帮总舵一步,今日却突然来到此地找上自己,而且一现身就借口与自己赌牌,名正言顺的杀了帐外面那七个人,企图自然是非常明显的了。 龙华天微笑道: “龙某话已说在前头,信或不信是你的事。” 花和尚眼色阴晴不定道: “就算你知道吧,总得拿出一点证明来。” 龙华天略一沉吟,道: “和尚你想必已经猜出来,我所以要杀死那七个人的理由了。” 花和尚道: “没错,贫僧是猜出来了,但仍得听你亲口道出,是否如贫僧心中所忖。” 龙华天面色一怔,一扫先前嘻笑之态,道: “花和尚,你借来的八个手下,曾杀害了丐帮两名弟子,这且不去说它,单就他们八人的各项行径,亦是死有余辜了。” 语声一顿,复道: “他们八人尝奉汝之命,尾随在香川圣女的马车后面,遇有瞻视过圣女容貌之人,不论青红皂白就把他给宰了,近些日子来因此无辜而死者,少说也有数十人之多,故以龙某今日出手取他们性命,并不为过。” 花和尚神情连变数变,道: “莫要忘记适才你还一口咬定贫僧一总借用了八个手下,但你才取走了七条性命,那余下的一人呢?” 龙华天道: “和尚你又要托词狡赖么?你那八名下属,今晨在解决崆峒三剑时,意外被毒毙了一人,后来又让一个自称司马道元者从中作梗,崆峒三剑没有杀成,便自狼狈而退,真是偷鸡不着反蚀把米了。”花和尚道:“胡说,胡说。” 龙华大道: “至于你何以要除去所有见到圣女面容的人,个中隐情,或许有你与圣女有数几个当事人始能明白了,龙某但能想象出一些端倪而已。” 花和尚唇角泛起一丝阴笑,道: “龙帮主倒是磊落但匀得紧,贫僧只道你无所不知呢?” 龙华天道: “其实除却你的用心不易揣度之外,其余有关你的一切底蕴,龙某确是无所不知……” 花和尚吃了一大惊,道: “然则你果然冲着贫僧而来了。” 龙华大道: “冲着你来又怎样?不是冲着你来又怎样?” 花和尚狞笑道: “反正是与不是都无关紧要了,贫僧提一个人,龙帮主可否认得?” 龙华天怔道: “什么人?” 花和尚一字一字道: “职业剑手谢金印。” 龙华天呆了一呆,道: “谢金印么?龙某先后与他朝过三次面,动过两次手,你提起他作啥?” 花和尚道: “这就是了,正邪不两立,你说你与谢金印有过三面之缘,却只交了二次手,那么最后一次朝面,势成水火的你们两人,难道竟会握手言欢了么?” 龙华天仰首默然,仿佛在追乙一件往事,良久始道: “严格道来,龙某和谢金印二次之战,到千招以上时,龙某已是力细计穷,难以为继,而谢金印在挥剑攻御之际,显然尚有余力,若续战下去,龙某纵能勉力支撑自保,亦难免落败——” 说到此地,情绪显得相当激动,半晌续道: “但是每一次谢金印都突然收剑拂袖而去,龙某私心底下自然感到十分狐疑,只因他凶名昭着,二度朝面,都是我逼着他动手的,而他却轻易舍弃了制胜良机,委实令人费解。” 赵子原在旁只听得心中诧异非凡,这天下第一大帮派帮主,当着他与花和尚面前,竟然但言承认自己非是谢金印之敌,这是何等胸襟!不过以他们此等旷代高手过招而论,非至最后一招失手,即预为侈言孰胜孰败,究属不足以尽信,充其量只能说谢金印胜算较多而已。 惟独如此,益发使赵子原感到,这丐帮龙头确实是一介光明磊落之士,一个人有了这等声望地位,对于任何有损他那既有声望地位的举措,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要他在别人之前自承失败,简直是难乎其难了。 赵子原心中默默忖道: “常闻丐帮布袋帮主一身神功惊人,字内鲜有对手,若说他奈何谢金印不得,也还罢了,但他居然自承非其敌手,难道谢金印剑上造诣,当真已臻出神人化,无人能敌的地步么?” 想到此地,他偶尔瞥见龙华天眼瞳里浮动着一抹异样的光彩,脸上流露出难以言喻的苦涩表情。 这一代宗师竟也未能免俗、虽则但言认败,但心里的难过,仍非笔墨可能形容其万一。 龙华天微喟一声,道: “龙某虽不值谢金印所作所为,对于他那神通剑术,却不得不打从心底服了他……” 花和尚道: “龙帮主犹未道出,缘何第三次与谢金印碰上,却不曾动手的道理呢?” 龙华天凝视着花和尚,沉声道: “你是逼着我,非说出翠湖那一夜所发生之事不可了?” 花和尚冲口道: “翠湖?……原来你第三度见到谢金印的地点是在翠湖?你——你……” 龙华天打断道: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龙某路过翠湖附近,不期碰上谢金印,但他却没有瞧见龙某——” 他面色陡然变得十分严肃,缓缓续道: “和尚你必然知晓那是什么缘故的,谢金印所以没有瞧见龙某,正因是时他自顾不暇,正被三名盖世高手围攻追杀——” 赵子原深深吸一口气,极力抑制心中的波澜,转目观察花和尚对这一句话有何反应。 花和尚眼露凶光,冷冷地道: “以龙帮主的目力,想必已瞧清楚那三个围攻谢金印的高手是谁了。” 龙华天道: “不错,龙某瞧清了其中两人的面孔,另一人脸上蒙着一条黑中,但现在我已经想出他的身份啦!” 他停歇一下,用着奇特的音色道: “你为何要追问这些?莫非你有什么顾忌么?” 花和尚面寒如水,道: “龙帮主莫不是怀疑贫僧便是那三名围攻谢金印的高手之一吧?” 龙华天想一想,道: “不是你,不是你,适才龙某才恍然领悟,那蒙面人敢情与和尚你有非常密切的渊源关系,故以你千方百计……” 未容他将话说完,花和尚已自冷冷截口道: “龙帮主,你且听贫僧一语——” 龙华天道: “怎地?” 花和尚一字一字道: “昔年武林一邪一正,齐名并立于世,谢金印业已先行故去,今日,你龙华天只怕也难以保全了!”龙华天仰天大笑,道:“走着瞧罢广笑声戛然而止,复道: “哈哈,今儿夜真热闹,好像又有朋友来啦!” 赵子原倾耳一听,果然有夜行人衣袂步履之声,风声微荡中,帐篷里烛光倏暗,一人如有鬼魅般出现在帐口。 帐内诸人不约而同举目望去,只见一个黑中蒙面,一身疾装劲服之人,端端屹立在篷帐当口! 赵子原一眼瞥见来者面上所罩黑中,但觉那黑色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可怖意味,心子不禁一寒。 龙华天面不改色,大声道: “朋友,你早就来到近处了,龙某知道只要我说出这一句话,你绝对隐忍不住的,果然你现身了。” 那黑衣劲装人压沉嗓子道: “姓龙的,丐帮五杰没有随你同行么?”龙华天一怔,道: “你问这个做啥?” 黑衣劲装人冷笑道: “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在此,那么你便没有多少时候好活了!” 龙华天淡淡道: “朋友,你若能取得走龙某这条性命,你就是武林的顶尖人物了,哈哈,事实上当今武林敢于当着龙某说此等大话的,还是屈指可数哩——” 语声微顿,复道: “待龙某算一算,五大门派人才凋零,其他各派耆宿名家恐怕亦无此能耐,除了故老街坊传说中的那几名前辈高人——”黑衣劲装人截口道:“你扯得太远了!” 龙华天一逞道: “那燕宫双后是两个女人,自然不会是阁下,再说你这一身装束,也不像灵武四爵四人其中的任何一人,余下的一个行踪又太过神秘,功力之高从未有人见识过,龙某倒拿不准阁下是不是此人……” 一言至此,倏然住口不语,抬眼盯在黑衣劲装人身上。 旁立的赵子原再也忍不住,脱口道: “摩云手,前辈是说那摩云手?” 黑衣人冷冷瞪了赵子原一眼,道: “小子,你那一命也靠不住了,却一个劲儿穷呼瞎嚷什么?” 赵子原正待回话,龙华天已自冷哼道: “朋友,将你面上那一方黑中取下来罢!”最后一字方始出口,站在他背后的花和尚倏地拾起地上方便铲,举腕往龙华天背后劈来! 霎时,寒气铲影潮涌而至,凝成一股凌厉莫匹的气势,赵子原瞧得真切,大喝一声道:“留神!” 龙华天年事虽然不高,却已是历经百战之躯,无时不在极端戒备之中,花和尚宝铲才出,他一声高叱,双掌倒翻迎向对方的铲势。 赵子原见他竟以一双肉掌封迎花和尚那其利如刃的宝铲,情不自禁为他急得全身冒汗,陡闻“啪”地一响,龙华天掌至中途,猛地化拍为抓,迅如电光石火的抓住了对方的方便铲,使力一扭。花和尚大喝道:“撒手!” 手中方便铲一推一送,发出一股强劲韧力,方便铲原本便是走的威猛路数,是以劲道一发,就显得飚风勃勃,气势慑人。 龙华天冷笑一声,真力自指尖源源透出,风声激荡中,蓦然亮起“锵”的一声大响一一一赵子原乍闻声响,险些骇得跳将起来,但见龙华天五指一松,那只方便铲业已断成两截! 同一忽里,龙华天身形浮动,仰身倒退了三步之遥。 敢情龙华天功力深厚,已达骇人听闻的地步,竟然硬生生夹断了花和尚手里的方便铲,不过花和尚亦不含糊,在此等吃紧关头,仍能运足内力,奋发神威一举将龙华天震退了三步。 花和尚用力掷下断铲,怒极反笑道: “好!好!龙帮主你好厉害的巨灵爪!” 袈袖一拂,朝龙华天当胸击去。 他一招发出之际,全身僧袍如被风吹,飘拂不停,赵子原在旁只看得双眉紧锁,瞧不出花和尚这奇异的一手,含有何种奥妙? 说时迟,那时快,花和尚一招才出,立在篷帐当口的黑衣劲装人身躯猛地一躬,单掌闪电般一抬,望准四步之外的龙华天直袭而出。 这下变生时腋,龙华天背对着黑衣人,正全神贯注在花和尚出招之际,没有想到黑衣人会突施暗袭,他来不及回转身子,黑衣人那有若旋风一般的掌劲,已堪堪逼到了他的背宫要穴之上! 在前后两大高手夹击之下,眼看龙华天纵是大罗神仙再世,亦是难以逃出这一劫了。 赵子原但觉一股热血直往上冲,但此际他纵有心为龙华天施救,却已是有所不及,只一错愕间,花和尚一袖已拂到了龙华天身上。 蹬蹬蹬,龙华天被震退了三步,正觉气血浮荡不止,突然背后又是一股盖世掌力压下。 黑衣劲装人一掌乃是蓄满真力偷袭而出,威力之巨,不啻泰山压卵,足以把龙华天身躯压成粉碎。龙华天陡然大喝一声:“嘿!” 这一声断喝,声浪虽不响亮,却是铿锵有力,震得帐内诸人无不耳鼓生疼,黑衣人掌势不觉一缓。紧接着“嗤”的一响,烛火突灭,帐中一片漆黑。 花和尚沉声道: “哪一个玩的把戏?” 黑暗中没有应声,原来赵子原情急智生,趁黑衣人微一滞顿间,骈指一弹,一缕劲风直袭烛蕊,将火舌击灭了。 黑衣人纵令眼力过人,但由明亮忽然变为黑暗,睛瞳一时不能适应,不觉霎了一霎眼皮。 这一忽里,龙华天足步一错,已从对方的掌势范畴避开。 黑衣人转首面对赵子原,阴阴道: “小子,你是泥人渡江,这趟子有你伸手的余地么?” 赵子原可不敢回话,他并非害怕以言词激怒对方,而是惟恐自己说话分神,敌人乘机痛下杀手,斯时就难有幸免了。 花和尚重新点亮烛火,昏黄色的烛光跳跃帐内,以他们诸人的眼力,四下景物已可瞧得纤毫毕现。 诸人面面相觑,齐然流露出疑惑之意,敢情他们俱都发觉帐篷里面突然无端多出了两人—— 只见立在右首的是一个身材雍肿,满面肥肉的胖子,左边的身量较为瘦小,却是个牛山濯濯的秃子。赵子原身子猛可一颤,失声道:“九秃招魂,冥海招魂,你等——” 口词呐呐,再也说不下去,龙华天面色沉寒,道: “他们早就埋伏于帐篷近处,我未尝出声点破罢了。” 他也瞥见了赵子原骇讶之状,奇道: “小兄弟,你见过他们二人么?” 赵子原呐呐道: “见过见过,他们曾下榻广灵寺,是滇西鬼斧门招魂……” “二魔”两字犹未出口,那冥海招魂厉声打断道: “小子你那日趁咱们运功之际,躲在房外偷窥,犯了鬼斧门大忌,你还不自行了断更待何时?” 赵子原为对方那诡异的气势所慑,不知不觉竟退了三四步之多。 九秃招魂桀桀笑道: “海老,待我先把他的眼珠儿挖出来——” 说话间,举步缓缓朝赵子原逼近。 赵子原见招魂魔并未随身杠着那两口黑色大木箱,心中寒意渐去,挺胸凝势以待。 倏然黑衣人冷冷道: “站住!” 九秃招魂猛然停步转身,与冥海招魂齐地向黑衣人恭身一揖,道: “大帅有何吩咐?” 黑衣人露在蒙中外的眼皮一睁,射出凶光杀气,道: “老夫命令过你们动手了么?” 九秃招魂噤声无语,垂手退下。 赵子原听到“大帅”一句,只觉有如巨雷轰顶,伸手一指黑衣劲装人,颤抖着声音冲口道: “足下——足下竟是鬼斧门鬼斧大帅?……” 龙华天也自霍然变色,道: “如此说属实,声名赫赫的摩云手居然具有双重身份,传扬出去,只怕要在江湖上引起大大一番骚动了!” 黑衣人那鹰隼般的双目在龙华天及赵子原身上来回扫视,道: “黄泉路上无老少,姓龙的你和这黄毛小子都死定了!” 龙华天大笑道: “好说,好说,朋友你尽管动手……” 他话未说完,陡然偏首朝赵子原大吼道: “敌人凶残你快冲出去——” 声浪犹在众人耳际回荡,身形陡然腾空而起,右手当胸一振,递出妙绝人衰的一式,击向黑衣人。 黑衣人侧身一让,避开龙华天一掌,却不加以阻挡。 同一瞬间,赵子原不敢有丝毫滞慢,亦自腾身尾随龙华天之后,冲向篷帐当口。 黑衣人仍未拦阻,冷眼望着龙、赵二人联袂冲出,龙华天与赵子原颇感意外,但此刻他俩却不遑多虑,“嗖”“嗖”先后自黑衣人身旁闪过。 走在前面的龙华天急奔冲力未竟,忽地低呼一声,身在半空开声吐气,飘然落下地来。 赵子原呆了一呆,不审龙华天缘何突然止住身形,他仰口吐出一口浊气,继后将去势刹住。 身方落地,触目所及,不由自主倒抽了一口寒气。 在帐篷四周,围立着十数具容貌各异的死尸,个个五官狰狞,全身干瘪,手上各执着一只黑色大板斧! 黯淡的月色洒落在这些死尸身上,反射出惨淡可怕的灰白颜色,更显得鬼影幢幢,鬼气逼人! 霎时但觉周遭阴风习习,赵子原打个哆嗦,浑身汗毛倒竖,他在广灵寺业已见识过死尸那匪夷所思的奇门邪功,是以格外显得震骇。 龙华天到底是一帮之主,一惊下,迅即恢复冷静,道: “龙某只道滇西鬼斧门利用死尸执斧,练成奇门邪道功夫,只是时人的夸大其词,想不到竟然真有其事。” 黑衣人缓缓步出帐篷,花和尚及招魂二魔步随在后,那黑衣眯起双眼,邪恶地笑一笑,道: “布袋帮主,你死了这条心——” 说着,朝招魂二魔点了点头,海老与秃子猛然绕着帐篷手舞足蹈起来,口中随之呼呼作态,令人为之心烦意乱。 须臾,冥海招魂匐伏于地,仰着伸臂一上一下地向月亮参拜,口里念念有词: “但嗒嘛但嘶璃咪……” 九秃招魂应声唱和,两个念了一段古怪难懂的咒文后,盘膝对着死尸运起吐纳功夫来。 移时过后,死尸堆里蓦地传来阵阵呜咽之声,招魂二魔依旧不停地念着咒文,渐渐幽咽声音又变成了惨惊刺骨的嚎叫声音,嚎声此起彼落,更加添了周遭那阴森寒冷的气氛—— 赵子原但听得头皮发炸,浑身发冷,不过片刻工夫,他已忍受不住,直若置身可怕的梦魔之中,他想极力张口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即连手足亦感如被绳缚,丝毫动弹不得。倏闻龙华天大喝道:“咄!” 这一声断喝铿锵有力,有若平地骤起暴雨,聚在空中久久不散,与佛门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 赵子原只觉心底猛然一震,生像刚刚淋过一场大雨,灵台清醒了许多,日前一梦老憎针对死尸之谜所说的一句话,又悄悄浮上脑际。 “旁门左道虚妄隐迷,虽可蒙骗世人一时,但在我佛无相法眼之下,能不原形毕露……” 当时他与顾迁武二人但听得一知半解,现在却觉得有些道理了。 黑衣人露在蒙中外面的双眼一眨,陡然射出二道邪恶无比的光芒,赵子原的视线一经和对方接触,突觉心子颤了一颤,黑衣人那双眼睛里,似有一种奇异的吸引之力,他想移开目光,却已来不及。 黑衣人阴沉沉地道: “阎王好见,鬼斧难缠……你们两人还不倒下么?” 赵子原只觉脑际昏昏饨饨,竟有当真应声倒下的趋势,幸亏他自幼历经许多磨难,意志之坚非常人所能及,方能勉力运功抗拒,不致如言骇倒。 龙华天冷笑道: “大帅你的伎俩若仅止于此,倒要教龙某好生失望了。” 黑衣人冷冰冰地道: “你以为你还挺得住么?嘿,嘿!……” 言罢,突然纵声大笑,声音宛似玉碎帛裂,更如夜果骤鸣,其阴森刺耳,格外震人心弦。 赵子原乍闻笑声,立刻感到不对劲,那笑声所发出的古怪威力直透而入,他坐落地上,准备运功相抗。 半晌,龙华天亦自盘膝坐地,凝神提气运起功来。 招魂二魔继续念着咒文,四周十数具死尸齐然向前纵过来,那惨白的十指间,若隐若现闪动着微弱的绿光,在纵跳之际,磷磷鬼火不时脱手而出,随着双手起落,明暗不定—— 死尸群每纵出一步,便亮起一声震耳的异响,手中所执的黑色大板斧,亦顺势向前挥一挥。 当先一具死尸纵到切近,手里大板斧对着坐落地上的龙华大高高举起,身躯也挺直得十分僵硬。 赵子原瞧得魂飞骸散,龙华天却全然未觉。 死尸手起斧落,往龙华天顶门劈去—— 陡闻“嘶”的一响,一缕尖锐的风声,自龙华天手指弹出,那死尸巨斧劈落之势微微一窒,往后纵退了一步。 后面又一具死尸瞬即跳上前来,口中发出恐怖之极的怪叫,两个死尸手里所执巨斧挥舞得“格”“格”作响,动作虽然生硬而与常人有异,却是十分整齐划一,手足之迅疾,简直使人无可置信。 方圆十丈之内,一时阴风惨惨,说不出有多神秘可怖。 这当口,一道星点从帐篷后边不远处疾如电掣般,掠过半空成一弧线形,直袭而至。 “劈啪”一响,那道星点落在篷布上面,帐幕突然起火,在夜风吹袭下,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一时帐幕浓烟弥漫,火舌吞吐不止。 花和尚面色霍变,喝问道: “是谁纵的火?” 火光将近处照映成一片通红,招魂不知不觉停止了念咒,十数具死尸即僵直不动。 突听左侧数十丈远处响起了一道清越的朗吟之声: “朝发灵武门,暮宿丹水山。左手招云鹤,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四海,俯仰御飞轩……” 黑衣人眼色阴晴不定,沉道: “朝发灵武门,暮宿丹水山。……莫非是灵武四爵来了不成?” 那“灵武四爵”四字一出,诸人神经一下子抽紧起来,冥海招魂及九秃招魂的足跟,甚至已在微微颤抖! 吟声一断,一人身形有若行云流水,飘飘然行将过来。 赵子原下意识抬目一望,但见那人约莫中等年纪,一身文士装柬,正是那先后在太昭堡与广灵寺出现过的神秘中年文士。 赵子原心中激动不已,默默对自己狂呼道: “就是他!那传说中的前辈高人,与燕宫双后,摩云手齐名的灵武四爵之一就是他!” 中年文士穿过死尸群,来到近前止身。 黑衣人锐利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来者一番,抱拳道: “多年不见,足下风采如昔,当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中年文士还以一礼,道: “好说,老夫平生最喜与故人叙旧,这些年咱们真是久违了。” 他伸手一指那僵直不动的死尸,问道: “这些担俩鬼魅是你带来的么?” 黑衣人冷冷道: “你明明知道是的,为何还要多此一问?” 中年文士道: “摩云手,鬼斧大帅……这武林中人闻名丧胆的名头都集于你一身了,其实你的真面目是什么?老夫至今还未弄清楚呢?” 黑衣人道: “太乙爵,你我齐名并立于世,从来是河水井水两不相犯,对老夫的事,你还是不要管的好!” 中年文士淡淡道: “除非不得已,老夫向来也是不喜欢多管闲事。” 黑衣人道: “然则你放火烧了帐幕,岂非有意向我挑衅?” 中年文士太乙爵道: “营帐是你搭起的么?” 黑衣人愣了一愣,道: “不早” 太乙爵笑道: “既然不是你搭架的,老夫引火烧帐,如何却要受你的责问?” 黑衣人冷哼道: “你装什么样?老夫麾下的死尸一见火光……” 说到此处,生似发觉失言,倏然住口不语。 太乙爵笑接道: “敢情死尸鬼魅惯于在黑暗里行动,最最见不得光亮是么?一有了火光,免斧门的奇门邪功,只怕就要失去大半作用了。” 黑衣人哼了一哼,道: “若说失去大半作用倒也未必,对死尸行动有少许影响倒是真的,何况营帐火势总有烧尽的时候,太乙爵你是否要试上一试?” 言下朝招魂二魔打个手势,冥海招魂,九秃招魂大口一张一合,同时叽哩咕噜的念起咒语来。 咒文愈念愈疾,死尸群里蓦然亮起一阵“嘘”“嘘”“嘘”怪响,像是兽类在极端痛苦中挣扎,声音沉闷,使人生厌。 赵子原首先忍耐不住,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来,蹒跚地向前走了几步,口中喃喃低声道: “邪魔妖道,焉可惑人耳目……邪魔妖道……” 他顶门汗珠滚滚而落,再度跌坐地上。 “嘘”“嘘”怪响依旧不绝于耳,神秘之中带有几分恐怖,一霎时,招魂二魔忽然手舞足蹈,嗬嗬作态起来,十余具死尸紧接着相继纵跃上前,手中大板斧随着纵跃之势一挥一劈,虎虎生风! 龙华天双掌居胸,运足十成功力以待,转首朝太乙爵道: “这群死尸邪门得紧,咱们须得小心应付……” 大乙爵点点头,眨眼间,死尸已围至近前。 太乙爵舌绽春雷,大吼道: “慢着——” 黑衣人闻声一挥臂,死尸暂时停止行动,冷冷道: “老夫不愿与你结怨,你若要退出此地还来得及。” 太乙爵缓缓道: “听着,你若敢再发动奇门邪功,老夫身上怀有一件宝物,有把握将你的死尸悉数消灭,你敢冒这个险么?” 黑衣人低声一哂,待要答话,那冥海招魂面色微微一变,举步上前,凑近黑衣人耳边道: “对方许未危言耸听,日前属下和老秃下榻广灵寺时,便曾碰上太乙爵,当时他乍一现象,属下对死尸的行动立刻失去控制之力,是以才匆匆逸走,想来便是他所说宝物作祟……” 黑衣人嗯了一声,目注太乙爵道: “大乙爵,你所提到的宝物,莫不成是那西域五冥古刹镇观之宝,五冥辟邪镜?” 太乙爵道: “你如何猜出是这物事?” 黑衣人道: “除了五冥古刹的辟邪镜,天下还没有其他宝物能够克制鬼斧的奇门功夫…… 语声一沉,复道: “只是辟邪镜既为五冥古刹镇观宝物,说什么也不可能在你身上,除非——” 太乙爵截口道: “摩云手,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五冥古刹那个喇嘛与老夫是何等渊源?老夫欲借辟邪镜,还不是一句话而已。” 黑衣人眼珠连转数转,道: “好!好!这么说,你是有意架梁子来了……” 话未说完,双掌猛然一番,朝太乙爵直袭而出。 他掌势才起,“呜”“呜”怪响大作,声音刺耳已极,那掌势之强劲,使得场中诸人相顾骇然! 太乙爵神色亦自一变,右掌一沉,迎面封迎出去,两股力道一触之下,惊天动地的内力如潮而涌,方圆十丈之内立见一片昏暗,砂石激射飞扬,气势厉烈,令人叹为观止—— 迫砂石尽没,但见太乙爵及黑衣人各各足步钉立,动也不动,两人中间的地上,竟裂开好一大片来! 众人登时惊得呆了,过了一会,太乙爵顶门开始冒出丝丝白一飞。 黑衣人沉声道: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足下乃老夫生平第一对手!” 太乙爵长吸一口气,道: “摩云手,你是非迫老夫动手不可了?” 黑衣人冷笑不语,这会子,一旁的花和尚倏然一步直欺跌在地上的赵子原,双袖连挥,直拂赵子原五大穴道! 这一式使得阴险无比,赵子原方自有所惊觉,已自感到寒风袭体,生像承受了五支劲矢,急切里他大喝一声,单臂一沉,反手倒抓上去。 陡闻布袋帮主龙华天暴吼道: “快收手,那是五指叉!” 赵子原闻言,胸口重重一震,他几乎已可猜出眼前这邪里怪气的花和尚,到底是何许人了。 那“五指叉”功夫,在二三十年前从未见诸武林,但就在二十五年之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行脚僧人,仗着“五指叉”功力行遍中原,绝无敌手,竞令中原武林起了一阵巨大震动。 抑有进者,那“五指叉”功夫威力之大,非特举世罕有其匹,又因那行脚僧人下手毒辣,当者鲜能保全性命,他杀戮过重,五大门派正欲商讨对付之法,这时,忽然出来了一名剑手,邀斗那地脚僧人! 那名剑手自称“流浪剑客”,显然亦有意隐藏真实身份,邀斗的地点在五台山顶,当时这个消息曾轰动四海内外,只要对武事技搏稍有造诣,无不抛开一切,千里迢迢赶往五台山上。 行脚僧人首先来到,“流浪剑客”出现时,面上罩着一方白中,更加添了旁人对他身份的猜疑。 双方默默对峙良久,终于那行脚僧人开了口: “你准备好了后事没有?” “流浪剑客”不答,半晌道: “你呢?” 行脚僧人怒极大笑,单掌张开如叉,虚空向对方抓去,他单爪犹未抓到,五指指尖已然透出嘶嘶阴风,罩住“流浪剑客”全身。 这一霎间,他已发出了无坚不摧的“五指叉”! 说时迟,那时快,那行脚僧人“五指叉”才发,一件令人难以想像之事陡然发生—— “流浪剑客”不疾不徐,反手拔剑,剑身犹未出鞘,竟已涌出了一重一重凌厉无比的“杀气!” 那股“杀气”起得突兀无比,无可讳言的,是由“流浪剑客”反手抽剑的动作,自然而然所发出。 最接近战圈站立的数十个旁观者,被那重重“刹气”的边缘风涌波及,立时感到胸中窒闷,呼吸受阻,同时心里俱都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那一剑随时可以抽出,刺中自己,这当真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怪事! 他们都被迫得移转身躯,或来回走动,方始消减了这一股难以言喻的“杀气”。 反观那行脚僧人双足虽然钉立不动,但他所发出的“五指叉”犹未出全,却已在中途顿住! 行脚僧人凝目望了“流浪剑客”好一会,一字一字道: “贫僧知道你是谁了,咱们后会有期!” 他面色由青而白,仰天大笑三声,掉头排开众人下山而去。 “流浪剑客”平息了一会,低声自语道: “好险,好险。” 言罢,亦自飘然远去。 那“流浪剑客”仅仅以一个抽剑的动作,就吓跑了不可一世的行脚僧人,迫使他“五指叉”功夫无法施出,场中诸人不由惊得呆了。 当时在场的少林方丈仰天喧了一声佛号,转首朝右侧的武当掌教天石真人道: “阿弥陀佛,真人已瞧出那‘流浪剑客’是谁么?” 武当掌教天石真人颔首道: “看是看出了,只是贫道仍然抱着几分怀疑而已。” 旁立众人纷纷上前,向天石真人探询“流浪剑客”的真正身份,天石真人但笑不语,转向少林方丈,亦是三缄其口。 群豪疑意更甚,交头接耳臆测纷纷,有人说那“流浪剑客”便是中州一剑乔如山,但后来乔如山又郑重宣称,自己从未到过五台山,更未与行脚僧人交过手,于是“流浪剑客”的真实身份如何,遂永远成了一个谜。 那行脚僧人自此销声匿迹,“五指又”功夫也失传武林。此刻赵子原一听花和尚所使竟是“五指叉”,自是吃惊不已。 这当儿,突闻龙华天的声音喝道: “花和尚,照打!” 原来龙华天情知自己虽然出声示警,但要赵子原逃过花和尚“五指叉”的杀着,简直是难乎其难了,他大喝一声,右手迅速一场,三道寒星一前二后成品字形,直袭花和尚。 花和尚“五指叉”已发出一半,倏觉背后冷风袭体,便也顾不得伤敌,猛然收指倒挥而出。 “嗤”“嗤”“嗤”三响,三道寒星相继为他扫落尘埃,他定睛一望,却是三颗孩童所玩的琉璃弹子。 花和尚冷笑道: “堂堂丐帮布袋帮主,竞也玩起稚龄幼童所戏耍的琉璃弹子来,不怕笑掉人家大牙么?” 龙华天毫不在意,笑嘻嘻道: “叫花儿身上郎郎当当、零零碎碎的家当还多着哩,花和尚你可有兴致陪叫花儿玩一场打弹子游戏?” 花和尚直怒得双眉倒竖,眼睛连眨,却又拿他无可如何。太乙爵缓缓道: “看来这许多年不见,摩云手你翻来覆去,玩的总是那几套伎俩。” 黑衣人道: “老夫玩的什么伎俩不管,今日你等人寡势弱,能够与咱们相抗么?” 太乙爵道: “你是在恫吓老夫了。” 黑衣人道: “岂敢,我以实相析,奉劝你还是尽快一走,否则莫要懊悔不及。” 第二十五章 真情流露 太乙爵哈哈笑道: “老夫自然要走的,却要和龙帮主及这位小哥儿一道走,你不反对吧?” 说话间,伸手一指立在龙华天身侧的赵子原。 黑衣人恚道: “太乙爵,我是瞧在老交情份上才对你客气,你不要狂得忘了老夫是什么人物?” 大乙爵道: “老夫没有忘记摩云手、鬼斧大帅是什么人物,只是摩云手与鬼斧大帅加在一起,纵然再有他人相助,谅也敌不过灵武四爵的!” 黑衣人吃了一惊,道: “你是说了四爵四个人?” 大乙爵道: “不错” 黑灭人沉下嗓子道: “你那三个老伙伴都来了?他们——他们在何处?” 太乙爵道: “他们在树林外边等候老夫。” 黑衣人眼中露出奇异的神情,俄顷,忽然纵声大笑道: “太乙爵,你又在无中生有了,灵武四爵一辈子也难得聚头一次,今日怎会如此凑巧……” 言犹未尽,突听一阵清脆的敲竹声音远远传了过来,那敲竹声连敲四下,略为一停,然后又敲四下! 竹音有板有眼,极有规律。 太乙爵微笑道: “老夫之言,固然可以无中生有,难道这灵武四爵聚会的敲竹记号,也能够无中生有么?” 黑衣人脸色灰败,半晌无语。 太乙爵朝龙华天挥一挥手,三人举步鱼贯而行,黑衣人眼睁睁望着三人身影渐去渐远,却是无计可施。 太乙爵等人出到林外,蓦然人影连闪,一排走出三个垂害稚龄童子,个个面目清秀,逗人喜爱。 当先一名垂舍童子笑道: “老爷子,小孩儿三个竹筒敲得如何?还可将就过去吧?” 说着,三名童子相视一笑,将手中所持竹筒扬一扬。 赵子原大是错愕,暗道太乙爵原来竟利用三名童子在密林外头同时敲竹,可笑黑衣人心思虽是缜密,居然会被蒙混过去。 太乙爵颔首道: “敲得好极了,你们先回到茅舍等我,老夫随后就到。” 三名童子稽首应声而去,瞬即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太乙爵回身微笑道: “他们三个都是老夫的看门童子,这次跟随老夫外出游历,不想今日就派上了用场……” 言犹未讫,神颜忽然一变,低声道: “那摩云手果然狡猾无比,老夫之计只能骗他一时,你们二人快走吧,老夫留此与他周旋。”赵子原呐呐道:“老前辈,你——”太乙爵打断道: “对方人数虽然众多,老夫若决定一走了之时,天下大约无人能将我拉住的了——” 龙华天接口道: “是极是极,天下无人能拦住大乙爵,而叫花头儿足底轻快滑溜,大约也鲜少有人能追得上的,只有小哥儿你一人是个累赘,你还不快走更待何时?” 赵子原瞠目无语,心想大乙爵与布袋帮主之言,未始不无道理,当下朝二人一揖到地,说道: “两位前辈大恩,容小可日后图报。” 龙华天不耐道: “莫要婆婆妈妈,快去!快去!” 赵子原不再滞顿,振身一掠,顷忽已到十丈之外,这时耳畔忽然遥遥传来黑衣人阴沉的声音:“太乙爵,老夫险些为你蒙混过去,哩哩……” 花和尚的声音道: “那小子怎么不见了?” 龙华天的声音: “早就走远了,你想追他也追不上了,哈!哈!” 赵子原展开轻功,继续拔足前行,后面语声遂渐微弱,终至沓不可闻…… 这时残月已落到西方,夜色将阑,赵子原信步走在道上,望着东方初露的曙光,他的脸上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洒脱自若的神采,但仅一会,便又愁眉深锁,无人知道他那瞬息数变的神色下,究竟在想些什么? 遥望前方半空中升起的袅袅炊烟,他喃喃自语道: “前面不远处,大约就有一座村镇了,我何不进镇找个客店进食疗饥……” 想到这里,足步加快,不多久,果然来到一集镇,赵子原甫踏进小镇街道,迎面两个大汉子走了过来。 那两名大汉一身疾装劲服,一望而知乃是武林中人,赵子原一瞥之下,但觉十分眼生,遂未加以注意。却听那两人一路走着,一路谈着: “兄弟,咱们此番下山历练,不想竟遇上了这场横祸,回去如何对师门交待?……” 那左边一个青年叹了口气,道: “在大哥你认为怎样办呢?此刻我心中已完全没了主意。” 左首一名年龄较长的大汉道: “说实话,为兄方寸之乱并不在你之下,莫说钟二弟死得不明不白,这几日来咱们师兄弟三人的离奇遭遇,即便说出来,又有谁敢于相信?何况——” 他歇了一下,续道: “何况那最后出现的老魔头甄定远,一再出言警告,要咱们回崆峒后,不得谈起那一段经过,他若不是与那八个穿绿色衣服的凶魔煞神有所关连,就是和那辆篷车上的神秘女人脱不了关系。” 赵子原心念一动,暗忖: “八个身穿绿衣的凶魔煞神?莫不是今晚在帐幕外头,才被布袋帮主干掉的七个人?龙帮主说到,花和尚一总借用八名手下,晨问行事时折损一人,那是没有错的了。” 两人匆匆走过,赵子原忍不住回身悄悄跟在后面,只见他俩迳往效外小径行去,丝毫不曾发觉背后跟着有人。 只听那右边的大汉道: “二辆篷车都是一模一样,我也被搞糊涂了。” 那青年道: “你是说香川圣女和叫什么女蜗的面色苍白的神秘女人,分别所坐的二辆篷车么?那女蜗为何要留下毒帕,冀图毒毙咱哥儿三人,难道只为了我们偷窥到她的面庞么?这真太讲不通了。” 大汉道: “不通的事可多着咧,那自称司马道元,解了咱们一围的剑手,你认为他真是司马道元么?”青年抬头望了大汉一眼,沉着脸色道: “大哥,我知道你也怀疑他就是失踪已久的职业剑手谢金印,单从他出剑的气势以观,我就想到是他了。” 大汉寻思一下,道: “传闻谢金印早在二十年前,已被武啸秋及甄定远联手所杀,如何会在斯时出现?莫非他真是还魂有术么?” 青年摇首道: “奇怪,我心中总是有一种感觉,谢金印所作所为诚然百死不足以赎罪,但武啸秋甄定远二人联手暗算于人,也未免太不光明磊落了,令人不齿……” 大汉忽然一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疾然转过身去,敢情他到这刻才察觉跟随在后头的赵子原。 他怒目瞪了赵子原一眼,反手一抬,“刷”地掣出腰间长剑,远远冲着赵子原高声喝道:“来吧——” 赵子原怔了一怔,道:“兄台这是何意?”大汉厉声道: “在下师兄弟二人正是崆峒林景迈、梅尚林,你要取咱们俩性命,总算找对人了,来吧——” 赵子原呐呐道: “此中可能有所误会,赵某……” 青年梅尚林怒目圆睁,截口道: “你还不动手?三大以来,你是第四批要宰掉我们的人了,我问你,你追踪咱们有多少时候了?” 赵子原正欲答话,眼睛突地一亮,迅速地道: “要宰掉兄台二人的不是我,而是在你们的背后——” 梅尚林方露出迷惑之色,赵子原已再次大喝道: “留心背后——” 梅尚林旋风一般回过身子,他犹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陡觉左侧树梢人影一闪,一人出掌疾扑过来! 他身旁的林景迈目毗皆赤,厉声道: “撤掌!” 心底关切师弟安危,挥掌便劈,掌风一出,那人扑罩之势顿了一顿,梅尚林乘机一扭身,唰地跃出老远。 那人纵落地上,却是一个年方及冠的少年,面貌俊秀,长得颇有气度,但却带有几分狡猾之气。 那少年指着林,梅师兄弟二人道: “你们两个活不长了!” 林景迈浓眉一耸,道: “你和前天早晨那八个牛鬼蛇神是一路的么?” 少年一愣,道: “和谁一路?小爷告诉你,方才你们信口长短,妄论家师是非,凭这个你就死有余辜了!” 梅尚林定了一定神,问道: “令师是什么人?” 那少年沉声道: “家师武啸秋,你刚刚提到他老人家的名字。” 嘿嘿冷笑数声,大步迫近梅尚林,挺掌一挥,掌力如潮从四面八方卷涌拍击,招式非特极尽辛狠奇奥之能,功力亦见深厚不比凡俗。 梅尚林怵目心惊,暗道近二十年来,武啸秋声名之盛,如日中天,连他的徒弟武功都如是高强,准此而论,天下能与武啸秋匹敌之人,真是寥寥无几了。 他正要取出兵刃还击,蓦然一阵清冷的声音响起;“谢朝星,给我住手!” 谢朝星霍地止住掌势,循声望去,发话者就是他先前所见,衣衫褴褛,毫不起眼的少年。当下鄙夷地一笑,道:“小子,你怎知我的姓名?” 赵子原自然不能说出,自己当日隐匿在荒山茅屋里的所见所闻,遂故意冷笑数声,来个相应不理。 谢朝星恚道: “你竟不屑回答么?敢是活得不耐烦了。” 赵子原只是一味冷笑,不言不语。 谢朝星仗着师门威风,平日颐指气使已惯,几曾受过人家这般冷落?大怒道: “好小子莫不成吃了豹子胆,今儿小爷若不杀你,难消心头之恨,速速通名受死——” 他虽叫对方报上名字,自己却等不及回答,猛一欺身,单掌当胸一舒,疾如闪电般劈向赵子原。 但见他出掌不但快极,而且挡拿劈捣,变幻无方,赵子原迅即出掌封架,不待双方掌力击实,足步一错,已经换了一个方位。 谢朝星不容对方稍事喘息,双掌翻飞间,随之转过方向,右掌电急劈去,大有长驱直入之势。 说时迟,那时快,谢朝星一掌劈出,半空中倏地人影一闪,谢朝星腕上一紧,原来已被一条鞭丝卷住,当下只觉一阵疾痛攻心,马步浮动,往左跌开四五步远,险些跌落地上—— 方欲开口喝骂,目光触处,忽然硬生生将话吞了回去。 只见五步之外立着一个身材纤细,穿着一袭华服的女子! 那华服女子已届花信年华,虽非国色天姿,却另有一种雍容高贵的气质,只是芳容上却是冷漠如冰,令人一睹之下,顿生难以亲近的感觉。 谢朝星期期艾艾道: “武姑娘,你……你缘何要阻止我出手?……” 华服女子正是武冰歆,冷然道。 “你放过这几个人,包括赵子原在内。” 谢朝星似乎吃了一惊,脱口道: “赵子原?他就是被姑娘差到太昭堡卧底的赵子原?” 话一出口,方始醒悟不该当着外人面前道出卧底之事,转身望了武冰歆一望,见她没有责怒的表示,才松了一口气。 但他旋即涌起满腔妒意,并且毫不隐讳,露于形表之外。 武冰歆一出现,崆峒林梅二人情知必难讨好,遂匆匆交待几句场面话连袂离去。 只有赵子原立地原地未动,谢朝星厉声道: “饶了你一命,你却又不走了么?” 赵子原听到他那满含敌意的话,也接触到他那敌意的眼色,不知对方面容何以会变得如此难看,登时为之迷惑不解。 一旁的武冰歆冷冷道: “阿星,要走的是你,你暂且避开一旁,我要和他说几句话。” 谢朝星踟蹰一下,很不情愿的走开,临去时,赵子原瞥见他眼瞳中所泛露的疯狂妒意,胸口无端震了一大震。 待得谢朝星走远,武冰歆上上下下打量赵子原好一忽,樱唇一动,娇躯一倾突然投入赵子原怀中。 武冰歆这一露出儿女柔情,赵子原不禁大为错愕,一时为之手足无措,半晌,他终于低头下去,吻在她两片樱唇之上。 对两人而言,这都是人我两忘的销魂一吻,武冰歆真情毕露,两只玉臂紧紧拥住赵子原的身躯,完全任由情感沸腾奔放,赵子原慢慢体味着此一难得的温馨,竟也融化在她的热情之中。 武冰歆梦吃似的声音道: “子原,子原……近些日子来我焦虑极了,想不到你居然会安然无恙……” 赵子原诧道: “你焦虑什么?” 武冰歆霍地一把将赵子原推开,玉手一扬,劈劈拍拍掌了他两个耳光,赵子原两颊瞬即现出两道深红指印。 赵子原早就习惯于对方那冷热无常的性格,是以对武冰歆之突然变颜相向,并不感到如何意外,只是沉默以对。 武冰歆美目中射出恚怒的光芒,道: “你潜高大昭堡后,也不到留香院来找我,令得我平白为你耽了一阵子心,以为你已遇害,你还问我焦虑什么?你——你是存心要马把我活活气死么?” 赵子原心头搅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讪讪道:“姑……姑娘息怒,区区并无此意。” 武冰歆冷冷道: “从前你一见着我便感到心烦讨厌,如今你还是如此么?” 赵子原道:“没有的事,姑娘多心了。”武冰歆面色稍雾,低声道: “往日我对你百般折磨侮辱,那也不是我的本意,我每打你一鞭,心子亦随之一阵绞痛,其中矛盾,我也道不出所以来,你省得……省得我的意思么?……” 赵子原不知该要怎么回答,只有漫口嗯了一声。 武冰歆见他默不作声,突又怒道: “你闷不吭声,莫不是对我牢牢怀恨于心?” 赵子原忙道: “姑娘关切之情,区区感激都来不及,焉有记恨之理。” 武冰歆哼了一下,道: “你甭口是心非就得了。” 她想起一事,复道: “自你离留香院后,东厢李姬可对你怀念得紧,闲谈中老是提到你的名字,哼哼,瞧不出你还是生就的桃花照命,到处有女人为你痴情醉倒,甄陵青那贱人呢?听说近日她和你曾在陕甘道上并辔共行,到底有无此事?” 武冰歆讲到甄陵青三个字时,情不自禁妒火中烧,脸庞上充满了妒恨之火和可怕的杀机,森寒的目光亦绝不放松,迫视着赵子原。 赵子原暗道:好灵通的消息,但他情知自己若承认其事,势将惹来无穷麻烦,以是之故,他只能信口撤一个谎。他咽一口气,缓缓说道: “这消息从何而来?区区乃是随水泊绿屋那残肢人一道离开太昭堡,姑娘难道未有所闻么?” 当下将离开太昭堡前后经过原原本本道出,单单略去甄陵青赶来见面的一段不提,代以他言支吾过去。 武冰歆还待追问下去,那谢朝星已从远处竹篁内走了回来,怒目瞅了赵子原一眼,朝武冰歆道: “武姑娘,咱们该回留香院去了,令尊还在院里等我们的消息呢。” 武冰歆望着赵子原低声道: “量珠聘美之事已成过去,尔后我再不向你相迫做任何事,有暇你到留香院来吧,我将以上宾之礼待你……” 她欲言双止,终于转身与谢朝星走了。 赵子原眼望她的背影去远,心中的感受甚是复杂,他料不到这个昔日自己最感到头疼而难于应付的女魔头,今番遇见她会抛弃平素的矜庄自持,向自己流露出儿女情感,想起方才那缠绵的一吻,真有如置身梦中的感觉。 移时,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恍恍惚惚继续上路。 他一口气走到傍晚,才寻个客店打尖炮餐一顿,养足精神,次日才又赶路。 走出客店,望着市集上煦来攘往的行人,赵子原忖道: “那漠北怪客多半要到武当山去取最后一支断剑的,反正我左右无事,不如也上一趟武当,说不定凑巧碰到狄一飞亦未可知。” 一念及此,遂买马向南行去,五日之后,赵子原已来到武当山下。 日薄西山,沉沉暮霭逐渐笼罩下来,武当山更显得郁郁苍苍。 赵子原停下脚步,打量了周遭景物一眼,心中平添了一份孤旅落寞的感觉,此刻,天已完全黑了。 他郁容不展,往山路人口行去,不一会工夫,已走出山腰、寒瑟的秋风,摇撼四下树木,萧萧有声。 蓦然一道细微的呻吟从风中传人赵子原耳际,他内心一震,加紧行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歪歪斜斜躺在山路中间! 借着黯淡的月色,可以瞧出那人浓眉大眼,肩广体阔,体格甚为结实,分明是武人,却是气若游丝,面色白如金纸。 呻吟之声,便是自此人口中发出。 赵子原瞧清那人的面孔,惊呼道:“足下不是黑岩厉向野厉老大么?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那人果然是黑岩三怪硕果仅存的老大厉向野,他勉力一翻眼帘,唇皮一动,低声说道:“你……姓赵的少……少年……你来得正是……时候……” 厉向野两颊汗珠滚滚而落,五官扭曲,露出痛苦之状,胸前衣袂碎成片片,露出血肉狼藉的肌肤。赵子原道:“是谁将你伤成这等模样?”厉向野断断续续道: “我……我已寻到杀……杀害卜二弟,湛三弟的凶……手……和鬼镇纵火……者……同为……同为一人……” 他全身似已脱力,不住呼呼喘着大气,口齿亦显得含糊不清。 这会子,陡闻“嗤”的一响,道寒光破空疾袭而至,赵子原拂袖一挥,那道寒光被掌力带偏了,夺地插在身后一棵大树上卜细看之下,竟是一支指头般粗细的树枝,尖端插入大树干半截有余,尾端上还系着一张白色素笺—— 赵子原睹状,不禁为之倒抽一口凉气,那树枝非金非铁,寻常之人要用手劲把他抖射至数丈开外,都是十分困难,但黑暗中那人竟然硬生生破空将根树枝插人树干里头,这等功力不免太玄了。 赵子原迟疑一忽,方始移身掠到树旁,伸手拔出那根树枝,尾端所系的白笺迎风飘扬。 他不假思索,用食、中两指拈起白笺,只见笺上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字: “见字可将遗言书于此笺可也。” 笺上还留下一大片空白,竟是为着要让手持此笺者书写遗言所留! 赵子原呆了一呆,才感到事情不妙,背后闻得那厉向野呼道: “快将白笺丢……开……纸上染有剧……剧毒……唷呵……” 突然又是一声闷哼,赵子原飞快一个转身,厉向野业已口喷鲜血,直挺挺躺在地上! 黑暗中一抹黑影在赵子原眼前一闪而过,身形之疾,令人没有丝毫捉摸的余地,赵子原想也不想,顺手便是一掌推出“哗啦”一响,一枝小树应掌而折,赵子原意识到那人早已走远了。 定眼望见厉向野胸前已多了一只黑色掌印,鼻息气若游丝,分明是活不成了。 厉向野口中犹自挣扎着道: “鬼镇……荒园……鬼镇……荒园……” 赵子原道: “你说的什么?说什么?” 厉向野唇皮一张,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双目一睁,便此咽气。 此刻赵子原才又想起,适才厉向野出声警告那张笺上面染有剧毒,而自己的手指已经摸过白笺,无疑的,也活不成了! 赵子原恨恨的想道: “那凶手必是先下毒谋害厉向野,后来又惟恐他不死,才又赶来补上一掌,适遇我打自此地经过,便故武玄虚,以染有毒素的素笺欲同时将我解决,居心之狠,诚使人不寒而栗了。” 遂连忙运功调息,查看体内是否有中毒后不适现象? 真气一次复一次在体内百脉运行了十五周天,上达顶门,下通四肢百骸,奇怪的是,始终查不出丝毫中毒迹象。 赵子原心中迷惑,暗忖: “怪哉,那张素笺既然染有剧毒,我的手指触摸过后,理当立刻倒地毙命才对,目下又怎会安然无事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既是不曾中毒,也就得懒得去想它了。 望着厉向野的尸身,赵子原默默道: “黑岩三怪至此算是死亡殆尽了,老二卜商及老三湛农在鬼镇荒园古宅,死得不明不白,不想老大厉向野亦落了这么一个下场。” 赵子原寻思顷刻,忽然想起一事,心口猛可颤一大颤—— 他喃喃自语道: “当日应殃神老丑之邀,到麦十字枪府宅参予阻挠职业剑手之举的几个人,多数竟已先后暴毙,首先是黑岩三怪的老二,老三,然后是殃神老丑,现在黑岩老大厉向野竟死在武当山上,仅剩得丐帮飞斧神丐,与朝天尊者两个活口了,下一次——下一次或许就该论到他们两人了吧,这其中莫非有什么阴谋么?” 想到此地,几乎已可肯定这一连窜阴谋的存在,只是他一时猜不透罢了。 正思忖间,身后忽然一道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谁敢在武当山上杀人?” 背后风声斐然,赵子原一转身,一名道人踏着一径落叶缓缓而行,速度却是快得惊人,未几来到赵子原身前。 赵子原抱拳施礼道: “道长来自武当道观么?” 那道人视线掠过厉向野的尸身,冷然道: “道友,你好毒辣的手段!” 赵子原定睛打量那道士,只见对方年纪约在五旬左右,长得高鼻阔口,身材高大,穿着一袭玄色道袍,奇怪的是脸色甚是白皙,与手劲肌肤被阳日晒黑的颜色颇不相称。 那玄袍道士再度举步迫近赵子原,步伐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威猛莫当的气度,赵子原心知,这是功力造诣到了相当程度时应有的现象,他心中暗暗盘算,武当道土中有谁负有这等功力? 玄袍道士双目一睁,发出电棱般的光芒,盯住赵子原毫不放松,他沉下嗓子一字一字道: “道友不但手段毒辣,诚然也胆大得可以,竟跑到武当山上杀人,显是未将敝派放在眼中的了。” 赵子原见对方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便一口咬定自己杀人,胸中一股怒火几乎就要暴迸而出。 他勉强沉住气,缓缓道:“道长,此中有个误会……” 第二十六章 疑团重重 那道士大吼道: “住口!你既有意向敝派寻衅,想是仗着手底下有两下子,必非无名之辈,你通上名来……” 赵子原道: “恰恰相反,区区虽在江湖闯荡了一些时,却因武功庸碌,不入法家之眼,非但毫无名气可言,简直可说是个无名小卒而已。” 玄袍道士道: “无论如何,你总该有个姓名罢。” 赵子原道: “区区赵子原,谅道长前此定然未曾听过这个名字。” 可是事态往往出人意表,那道士“哦”了一声,双目咪成一线,眼珠不住的转动着,露出令人惊骇的威棱光芒,沉道: “赵子原居然就是你么?嘿嘿,也许你的武功果真平泛不值一顾,但名气可还不小呢?” 赵子原大大为之一怔,道: “此言从何道起?” 那道士沉声道: “据贫道所知,留香院武家便曾派你到太昭堡卧底,若你没有任何特长或某一杰出之处,留香院里能人异士多的是,又如何会看上你?……” 赵子原一呆之下,心中旋即升起惑意,暗道自己为武冰歆所迫,潜入大昭堡刺探有关断剑之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这武当道士身居深山之中,竟也获悉此事,诚令人疑惑不解了。 但对方乃是名门正派的道士,故以赵子原尽管内心生疑,却也不敢往旁的地方设想。 那道士接着道: “或许你要奇怪贫道缘何会知晓此事吧,嘿嘿,这叫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一再发出冷笑之声,赵子原突然隐隐感觉到,对方的声音甚是熟捻,只是一时无法记起。 赵子原眉宇微皱,道: “道长一再出言挑激,不知是何用意。” 玄袍道士语声一沉,道: “赵子原!你到武当放肆杀人,可有什么话解释么?” 赵子原冷冷道: “道长岂得血口喷人?” 玄袍道士冷笑: “难道你还想狡赖不成?” 赵子原道: “区区业已说过,这是个误会,无奈道长自以为是,不容区区有任何分辩的余地……” 话未说完,那道士倏一抬手,往赵子原腕腰之间拂至,他出手飘忽不定,虚实变化无端,赵子原陡然大吃一惊,足步连蹬,身躯疾地向后一仰,一连退开了五步之遥,方始脱离对方攻击威胁。 道士一招未曾得手,似乎愕了一愕,没有趁势追击。 赵子原恚道: “敢情武当道士,竟也是偷袭的能手。” 他自认为这话已经说得很重,对方闻言,鲜有忍受下来的道理,孰料那道士只是冷然一笑,并不动怒。 玄袍道士道: “你还算机警,但今日遇上贫道,也是合该你倒运。” 赵子原道: “道长道号可否见告?”玄袍道士哂道: “你毋庸多问,反正今夜你再走不出武当山一步了!” 赵子原寻思一忽,道: “好吧,区区便到贵掌教面前解释明白也好,而且我此来亦有他事……” 玄袍道士打断道: “说得倒挺轻松,敝派掌教哪有这么容易见到的?” 单掌拍处,一股狂劲飚风直袭赵子原。 这一忽里,赵子原忽然瞥见道士眼中布满了森森杀机,冰寒异常,他私心一凛,慌忙出掌封迎。 两股力道一触之下,赵子原但觉胸口如被重物所击,气血汹涌浮动,险些昏厥过去,当下忙运功支撑,方始勉力站稳了身子。 玄袍道士掌势一翻一合,杀手接二连三使出,那凶危劲厉的掌风,迫使赵了原穷于招架,不住往后倒退。 看来他果然有将赵子原击毙当场的意思。 赵子原只觉一阵急怒攻心,似此不讲道理,动辄言杀的出家人真是少得很,但他同时也十分明白,自己目下处境实在危险非常,稍有不慎,便立刻有杀身之祸…… 那道土掌力愈攻愈猛,没有一点弛缓的迹象,看来,他乃是不欲久战,想在数个回合之内解决赵子原。 赵子原掌式一松,忽然露出破绽。 玄袍道士冷笑一声,喝道:“倒下!”掌随声起,一股惊人内力疾发而出,赵子原身上衣袂无风自动,拂括有声,这当口,他足步一踮,身躯陡地向左转了半个侧面,“嘶”地一响,双足踏蹬之下,一缕轻烟也似的斜斜跃出战圈! 这一着大出道士意中所料,他满以为一掌即将得手,却不料赵子原临危之际,会有如此神来之笔,以他那等目力,居然未曾瞧清对方拿的是何种身法家教,能够从自己那严丝密缝的杀手下突围出来。 他脑际念头如电回转,仍觉对方身形模糊,几令人无从捉摸。 赵子原心里明白,论到动手过招,自己远非道士敌手,全束自己在急切间又施出太乙爵所授的“太乙迷踪步”,方始保住了这一条性命。 赵子原喘过一口气道: “揣摩情形,道长似是有意取区区性命哩,敢问道长与死者黑岩厉向野有关系么?” 那道士不假思索道: “贫道与黑岩三怪一非亲,二非故,有何关系可言?” 赵子原道: “然则仅因道长认为区区在武当山上杀了人,故而也对我下此杀手么?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玄袍道士冷笑道: “天底下说不通的事可多着呢,你延颈就戮吧!” 说着单掌又自一抡,尖啸之声猛扬而起,“呜”,“呜”响个不停,周遭的气流像在一时之下被撕裂了。 赵子原大喝道: “且慢!” 玄袍道士掌势一窒,道: “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子原道: “道长是执意不肯予小可以辩白的机会了?” 玄袍道士怒道: “废话!敢情你故意欲拖延时候……” 赵子原一眨眼道: “猜得不错,区区正是有意拖延时候,咱们在此闹了好一阵子,武当道观总该有其他道士赶来了,或许他们在听了我的解释之后,不会像道长一般固执。” 停歇一下,复道: “再说我也很怀疑道长……” 话犹未尽,突闻山路上足音量然,连袂走出三个道士来! 赵子原从侧边望去,只见三人都是身着一袭黄色道袍,居中的是个头发灰白的老道,走在他左旁的年约中等,另一名则是个年方弱冠的青年道士。 赵子原遥遥抱掌道: “莫非是武当三子驾到了么?” 当日他在毕节近郊及金翎十字枪麦斫府宅里,与武当三子先后朝过两次面,是以此刻人眼立即识得。 三子来到切近,那居中的老道士天离真人开口道: “道友请了,记得咱们第一次碰见时,道友与那自称司马道元者行在一路……” 语声戛然而止,敢情他已发觉躺在地上的厉向野尸身,以及立在赵子原身旁的玄袍道士。 这时,赵子原忽然无意瞥见,那玄袍道士乍睹武当三子出现,眼中突地掠过一抹不自在的神色,他不禁心念微动,心中暗暗忖道: “那玄袍道士既与武当三子同属一门,见到三子来到,神色之间,怎会显得如此不自在?难不成先时我的怀疑……” 思路很快被天离真人的语声打断,他指着地上横陈的尸体,沉道: “此人不是黑岩厉施主么?缘何却在这里被杀?” 赵子原正待启口答话,那玄袍道士抢着道: “便是这位姓赵的道友下的毒手……” 赵子原淡淡道: “区区早就料到道长会诬栽于我,果然不错。” 玄袍道士故作冷笑,道: “你杀的人,自己心里有数。” 天离真人疑惑地望了赵子原一眼,视线落到玄袍道士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许久,带着迷惑地声调问道: “这位道兄眼生得紧,敢问……”他清了清喉咙,又道: “敢问道兄也是贫道的同门么?” 赵子原一听天离真人的质疑,心子顿时一震,此刻他几乎已可证实自己心中所想,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的恐惧又袭了上来,一时之间,只感到遍体生出寒意,竟不敢再往深处追想下去! 玄袍道人面色微微一变,迅即恢复常态。他缓缓说道: “天离师弟,你不认识我么?呵呵、本座在后山面壁修为已达十五年,日前方始出关,难怪你会对我如此陌生。” 天离真人将信将疑,道: “但贫道在二十余年前就已投入武当,那时却没见到……” 玄袍道士轻咳一声,截口厉声道:天离!你身后站着的可是无心、无意两位师侄,他们见了本座为何还不上前执礼?” 无心,无意彼此对望一眼,始终不曾移动脚步。 无意道: “就凭你一句话,就要咱们执札?笑话笑话,武当门规虽严,可仍没有规定门下弟子见着陌生,便是叩头作揖,咱们怎知你是什么东西?……” 他还待开骂下去,天离真人道: “无意,休得出言无状。” 赵子原在旁听得险些发笑,想起在毕节城郊遇上武当二子时,便觉得那无意道士满口粗话,完全没有方外之人的庄矜和礼道,眼下他故态依然,骂起人来较之江湖上那些贩夫走卒尤为粗野。 玄袍道士似乎大为恚怒,对天离真人道: “十五年前本门不幸败于来自漠北的铁衣门后,真是每况愈下了,以致连同门班辈之礼也不讲了,请看无意目中还有尊长在么?天离!你说依门规该当如何处治?” 天离真人见他道出发本门掌故,心中怀疑之念渐去,当下瞪了无意一眼,道: “依门规理重打一百棍,然后逐出本门!” 玄袍道士厉声道: “那么你因何迟不处置?” 天离真人道: “贫道并非刑堂,如何处置?抑且你可知晓自壁邮一战后,天坎、天乾两位师弟与铁衣五凶同归于尽后,掌门已下命无心、无意补上他俩之缺,与贫道合称武当三于,无意言语虽有不当,如何处置,仍须禀过掌教真人后,再行定夺……” 他到底出道已久,是以言词中避重就轻,轻淡描写几句,便将责任悉数卸去。 玄袍道士怎会听不出来,只是冷笑不已,少顷,他状至沉痛的道: “武当门户衰柞已久,所以养成弟子们这样骄横的性子,看来本座不能不自行过问了。” 他此言显然是针对无意,无意立刻又忍不住了,双眉一扬指着玄袍道士骂道: “你甭装婆婆了,咱们连你是谁都不晓得,还得受你的教训么?你自称是本山之人,咱们却从来未见过你,武当三子威震天下时,你还不知躲在哪个洞穴喝烂稀粥咧?他奶奶的!……” 天离真人喝道: “无意住口!” 他尽管喝声制止,但面上并无任何责备的表示。 玄袍道士冷笑道: “骂得好!本座倒要看看你手底下是否和口头上一般相称?” 一沉手掌,五指箕张向无意疾拿而至。他出手迅疾,身形略为一幌,五指已探到了无意面前。 无意见对方五指抓到,本能地一甩肘部,反手一推一送,内力爆发,身躯同时朝后退了三步,饶是如此,他依然慢了一步,手肘一紧,已被对方扣住! 天离真人吃了一惊,犹未及说话,他身后的中年道士无心道: “道兄放手,无意……” 玄袍道士冷冷打断道: “为什么我要放手?无心,本座命令你先出手将这姓赵的少年格毙,若敢不从命,你的师弟无意可就惨了!” 无离及无心齐地一怔,下意识望了望立在一旁的赵子原。 赵子原道:“道长好厉害的借刀杀人之计!” 蓦地无意暴吼一声:“放手广振臂一抖,真气自腕间迸发出去,玄袍道士只觉虎口一热,五指不觉一松,霎时无意手掌一沉,一连跳后三步,端端立在半丈之外。 玄袍道士为之怔了一怔,他一时大意,未提防对方突如其来有此一着,竞叫无意挣脱了自己的控制。 赵子原也瞧得内心折服不已,那无意虽则言语粗鲁,却是粗中有细,武功更不含糊,难怪他能取代天乾之位,成为武当三子之一。 无心抚掌喝彩道:“无意,干得好!” 才喝了一句,视线接触到玄袍道士那满布凶厉杀机的双目,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止口不语。 玄袍道士略一寻思,不去打理武当三子,转首朝赵子原道: “赵子原,你若天真地以为借着武当三子之庇护,逃出本座这一关,那就大错特错了——” 赵子原耸耸肩道:“岂敢!” 玄袍道士口发阴笑,迈步迫近赵子原,一掌蓄势待发。赵子原大喝一声:“站住一” 玄袍道士足步不觉顿了一顿,凝目盯住赵子原。赵子原一字一顿道:“朋友,你不要再装作了!” 玄袍道士瞠目道。 “你是说本座么?” 赵子原道: “不是说你难道说的旁人不成?你处心积虑欲杀死赵某,何以却不敢露出本来面目见人?” 玄袍道士吃了一惊,接连倒退了三步,道调 “你——你此言何意?” 赵子原道: “朋友你压根儿就不是武当道士,何苦要穿上道袍,假冒起道貌岸然的道士来?须知老虎纵然披上羊皮,终归还是老虎,本体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他出口惊人之言,武当三子登时为之目瞪口呆。 玄袍道士面上毫无表情,道:“别胡说了,本座……”赵子原道: “刻前你一现身,便一口咬定赵子原下手杀人,必欲取我一命而后己,赵某只道武当道士怎地如许不讲道理,后来想了许久,终于想通其中疑点——” 语声一顿复道: “死在此地的黑岩厉向野,根本就是你下的煞手,然后你以一张毒笺没有把我毒倒,便又现身出来,冒武当之名堂而皇之向我问罪,这一石两鸟的连环毒计委实太已高明了!……” 话犹未尽,玄袍道士“唰”地一跃而前,左手疾出,迅如电光火石击向赵子原小腹要害。 “呜”“呜”尖啸扬起,场中人影交错一掠,掌风过后,天离真人渊停岳峙般立在玄袍道士与赵子原中间。玄袍道士沉声道:“天离,你——” 天离真人冷然道: “道友把身上那一袭道袍脱下吧,或许你面上还带着人皮面具呢,便请一并取下,也好让贫道瞧瞧你的庐山真面目。” 那玄袍道士见事已败露,不禁对赵子原恨得牙痒痒的,他晶瞳四转,眼色连变数变,厉声道: “滚开去!” 这一声大吼,隐隐透出凛凛凶音,天离真人方自错愕间,他已发动了攻击,双掌闪电一抬,斜劈了出去、天离真人见对方来势凶猛,不敢贸然直攫其锋,当下微一侧身,玄袍道士身形猛地一弓,拿准时刻趁隙一跃而起,同一刹间,无心、无意分自左右双方疾扑而至,正好挡在玄袍道士前面。 无心伸手一抓,玄袍道士面上的人皮面具竟被刮落—— 玄袍道士再次蹬足弹起,从武当三子头上掠过,一晃数丈,腾空而去,眨眼已失去踪影。 但就在这一忽里,赵子原电眼一瞥,已然瞧清那玄袍道士的真面目,登时为之呆住!他脱口低呼道: “原来是他……难怪我总觉得他声音甚是熟稔,原来是他!” 大离真人回过头来,道: “道友已瞧见那人是谁么?” 赵子原好半晌才清醒过来,道: “说出来道长一定不敢相信,唉,不说也罢。” 天离真人道: “道友但说不妨。” “赵子原迟疑一下,始道: “此人即是不久之前,才在职业剑手剑下逃过一命的金翎十字枪麦斫!” 武当三子一怔,天离真人果然露出狐疑之状,道: “你说的是麦十字枪?道友确已将他的面孔瞧得清清楚楚么?” 赵子原道: “区区自信绝不致弄错,道长该不会疑及区区故作耸人听闻之言吧?” 天离真人闭目沉思,无心道: “要解决此事还不简单,咱们立时动身到毕节麦府,找麦十字枪问个究竟,当日职业剑手投下的挑战黑帖,扬言要杀害他全家时,咱们还曾经到过麦府帮他一个大忙呢……”赵子原闻言心中重重一震,暗忖: “对了,厉向野当夜亦应殃神老丑之邀,赶抵麦府支援麦十字枪,不惜与职业剑手对敌,麦斫有什么理由恩将仇报,将厉向野谋杀于此?” 他满腹疑团,旋又忖道: “莫不成那夜所发生之事竟是个骗局,职业剑手甄定远其实是与麦十字枪相互串通,以进行某项阴谋?” 当下只觉疑云重重,半月前在陕甘道上麦斫飞骑冀图以十字枪斩杀自己的一幕,又浮上脑海。 第二十七章 又见花僧 蓦闻山顶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打断赵子原的沉思,赵子原心知必有变故,心子怦怦直跳。 武当三子面面相觑,无心呼道: “有人夜闯本山道观……” 无意神色一变,道: “难道又是他来了?” 无心道: “如果是他,近几日观中严防,管教他不得好走!” 赵子原微微发怔,不知三子口中所指的他是何人,他虽则好奇心重,却也不好多问。 大离真人朝赵子原道: “贫道等须得尽速赶回道观,这位道友请自便吧。” 赵子原道: “在下正有事求见贵掌教,便请道长带路如何?” 天离真人皱眉道: “掌教天石真人近日不见外客,道友还是请回……” 赵子原道: “在下欲见天石掌教,为的是一件十分紧要之事,既然千里迢迢赶来武当,焉能就此折回?” 山顶钟声时断时续,天离真人面露惶急之色,道: “道观警讯不断,恕贫道没有闲工夫多说,道友请吧。” 言罢一挥手偕同无意、无心转身就走,赵子原情急道: “我要禀告贵掌教的是,有关一把断剑的事,道长依然不睬不问么?” 这一句话当真比他说上千言百句尤要有效,大石真人身躯一震,霍地顿住足步,回首低声道: “断剑?你也知有关断剑的隐秘么?” 赵子原虽不明白对方所提到的隐秘是什么,但见武当三子六道眼神齐盯住自己,只好重重点一点头。天石真人道: “随贫道走……” 三子连袂展开轻功而行,赵子原急步跟上,走了一程,到山腰处向左一弯,前面矗立着一方巨石,镌刻着三个大字: “解剑岩” 无意身形销缓,朝跟随在身后的赵子原望了望,道: “喂,你随身带着兵刃没有?本派一些繁琐鸟规矩真多,武当道士都当得厌烦透了,像在解剑岩要来客解剑一事,便令我烦不胜烦,偏偏掌门人又命我主管其事,……” 赵子原露出会心的一笑,心道眼前这无意果然不是做道士的料子,偏就他投入武当并且排名三子之内,将来在道貌岸然的武当耆宿熏陶之下,不知会变成何等模样,那将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而他在当着长辈天离真人之前,居然毫无忌惮,放所欲言,亦令赵子原平添不少好感。赵子原括头道:“区区并没有随身带剑的习惯。” 无意哈哈大笑道: “如此最好,倒省去不少麻烦。” 四人风驰电掣朝山顶驰掠而去,渐渐一大幢道观露了出来,檐牙高啄,高可丈余,道观前面围着一堵储红土墙,两支大石柱中夹着二扇铜门,那铜门此刻已然大开,急促钟声便是自门内传出。 奔人观门,只见观中灯火照耀如同白昼,左右人影幌幌,大殿两侧列立着两排道士,个个手持长剑脸上肃然。 赵子原暗道武当果然已有戒备,那夜闯本山之人不审是何许人物,竟使得这大下数一数二门派如斯劳师动众,深夜鸣警? 天离真人着赵子原在大殿稍候,反身步人内厅,须臾,陪着一个身着青袍的老道人快步走将出来。 那老道人面貌刮匕一股清越之气隐隐呼之欲出,正是武当一门之尊掌教真人天石——天石真人神色沉重已极,朝赵子原略一稽首,道:“施主有何见教?” 赵子原躬身抱拳,隆重的行了一礼,道: “小可赵子原,此来为的要向道长禀告一事,此事与贵观所收藏的一把断剑有关……”天石真人灰眉一皱,道:“施主远道光降,便是为了这个么?” 赵子原心底下忖思对方突然皱眉的缘故,半晌始道: “据小可所知,贵观与嵩山少林寺都收藏着有这么一把断剑,少林寺那把寒月剑已经失去,剩下这里二把繁星断剑,若道长不未雨绸缨,先做预防措施,只怕也就靠不住了……” 天石真人沉声道: “鄙派及少林各收藏有一支断剑之事极为隐秘,施主怎生得悉?” 赵子原道: “不瞒道长,小可乃是无意中听到他人谈话,从而获知。” 天石真人双目一睁,发出间闪神光,道: “有谢施主前来报警,你可以走了——” 赵子原怔道: “小可决非故作耸听之危言,道长必须将把繁星断剑妥为收藏,否则……” 天石真人沉下嗓子,道: “繁星断剑早在五日之前被人窃走了!” 霎时赵子原全身有若触电,神智整个为之麻木,愣愣地立在当地,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以少林、武当声誉之隆,辈出之高手人材,以及门禁之森严,居然先后遗失掉寺观内所收藏的物事,来人身手之能,诚令人匪可想象了! 这会子,殿外足音凌乱,快步走进一个背上斜插长剑的中年道人,迳自行至天石真人面前站定。 那中年道人似乎辈份甚高,仅对着掌教天石真人微微稽道作礼,在天石耳旁低声了几句话。 天石真人神情霍变,瞧了赵子原一眼,道: “赵施主请在殿中歇一下,贫道要出去瞧瞧——” 身子未见作势,已到了观门之处,那等轻身功夫,赵子原瞧得心折不已,心想对方到底是一派之掌门,从他的惊人身法却可略窥其余功夫之全豹。 眼见武当三子跟随在天石真人后头掠出观门,那中年道人挥一挥手,上百道士鱼贯走出大殿,仅留下两名持剑道士守住殿门。 赵子原睹状暗暗不解,忖道: “武当纵有警讯,那中年道人亦不该尽调所有弟子出殿,这样一来,不是成了内防空虚的状态么?我若是敌人,只要略施金蝉脱壳之计,便能兵不血刃,顺利潜入内殿畅所欲为……” 才想到这里,大殿侧门当口无声无息飘落一条人影,那人东张西望一会,露出满意得一笑,迈步而入!守在大殿正门的两名道士霍然一惊,出声喝道:“什么人?” 手中长剑一抡,双双疾攻而至。 那人冷笑一声,双掌翻飞,分向左右斜劈出去,两名道士剑犹未到,便自应掌飞开丈许之外,尸横于地。 赵子原见来人一出手便解决了二名道士,心中骇然,他定睛一望,那人一身奇装异服,赫然是来自漠北的狄一飞! 狄一飞这刻也自发现了赵子原,一怔道: “姓赵的,你在武当纯阳观里干啥?” 赵子原反问道: “你呢?” 狄一飞冷冷道: “狄某一向讨厌别人多管闲事,凭你也够资格质问于我么?” 赵子原见识过对方的狂傲性子,是以丝毫不以为忤,道: “狄一飞,数日前武当为人窃走一把断剑,可是你干的?” 赵子原续道: “我知道姓狄的你周旋于甄定远与武啸秋二人之间,左右逢源,有何图谋且不去管它,你先后偷走少林、武当二把断剑,敢问居心何在?” 狄一飞脸上讶异之色一掠即逝,道: “现在狄某可莫有工夫与你絮聒了,你要是识相便乖乖站开一旁,若敢多管狄某行事,那么我可不顾时间紧迫,也得先把你击毙再说!” 赵子原一想,心知对方果是趁着武当弟子尽行抽调出关的空档摸进来,以狄一飞的武功,自己虽非其敌手,支持上百来招想必没有问题,目前自己正在应善于利用这种牵制之力,以俟掌教真人回转。 狄一飞更不迟疑,振身掠向内殿,赵子原遥遥跟在后面,见狄一飞绕过回廊,转入右侧一间内室。 赵子原随之闪身进去,只见内室布置十分简朴,但窗明几净,使人有出尘之感,想来即是掌教真人的居处。 视线触处,那狄一飞正伸手拿取壁上悬挂着一支剑鞘,口里发出“嘿”“嘿”阴笑之声。 赵子原喝道: “狄一飞,你鬼鬼祟祟潜入武当掌教居处,非偷即盗,适为赵某撞见,岂能不加过间。”狄一飞眼凶光,道:“姓赵的,你是嫌命长了!” 唰地跃起,双掌交错连发两掌,掌力虎虎,有若开山巨斧,笔直向赵子原当胸击到。 赵子原时料他会出手,左手一横,方待发出内力封迎,炬料狄一飞掌力看似惊人,其实却只是虚招而已,赵子原内力才发,他掌势陡地一收,反手一把抓住壁上那支断剑,身形腾空窜将出去。 一道清越的声音喝道: “退回去!” 人影一闪而止,室门当口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一股雄浑无恃的内力宛若长浪裂岸而涌,赵子原距离较远,犹感到呼吸窒闷,身上衣袂进飞欲裂,不得不屏息运功相抗,方能支持得住。 他心下一凛,放眼望去,那狄一飞已被迫退回来,门口立着神定气闲的天石掌教——。 天石真人双目之中不怒自威,紧紧注视着狄一飞,道: “施主,放下你手里那一只剑鞘!” 狄一飞不在意地笑一笑,道: “道长好深厚的功力,想是天石掌教亲自来到了。” 天石真人见对方有意顾左右而言他,并未依言将剑鞘丢下,当下冷冷一笑,沉声说道: “施主你不要玩花样,贫僧一出手立刻要你松手放下剑鞘,你想试上一试么?” 狄一飞道: “掌教真人好说了。” 他望了天石真人一眼,心中倒相信了大半,天石真人掌武当一门,武功之高,已人当代宗师之流,狄一飞虽然对自己一身功力自负得紧,却也忍不住心中之紧张,全神贯注于敌方的动作。 正当此时,蓦然一声厉啸起处,腾空属引不绝,霎时间狄一飞面色一变,态度大是慌乱。 天石真人瞠目大喝道: “施主,贫僧叫你放下剑鞘!” 这几字乃是贯足真力而发,直震得整座内室簌簌而动,狄一飞心子一阵震荡,忽然旁侧人影身形一片模糊,右手肘脉为人一击中的,五指一松,“卜”一响,剑鞘脱手落到地上! 啸声渐趋高扬,在夜空中袅袅迂回,久久不去,狄一飞无心久留,再也顾不了脱落地上的剑鞘,拔身向前疾冲。 武当三子适于这刻闯了进来,无意喝道: “道友留步——” 三子迅速在室门当口立成倚角之势,看情形狄一飞已是插翅难飞。 啸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声长笑亮起,一条人影自屋宇上纵落,他身形之疾,即连天石掌教亦只感到眼前一花,至于赵子原则一点也瞧不清切。 那人冰冷的声音道: “出家人岂可迫人大甚,一飞快冲!” 武当三子不约而同一个旋身;出掌发难,孰知那条人影左右闪动,完全没有固定的位置,三子掌力悉未奏效。 “呛啷”一声,天离真人已抽出了腰间长剑,那人身形依旧不停,口中只是嘿嘿冷笑不绝。狄一飞大吼道:“让开!” 拔足一冲上前,天石掌教竟不拦阻,三子又为那后到之人所牵制,霎时狄一飞便如飞鱼一般一闪而出,与后到那人跃上屋顶,并肩疾掠。去势迅比天际流星,转眼已失去了影踪……。 无意望着对方三人身形瞬息即没,嘘了一口气道: “今晚他们来的人可真不少,先前那两个打头锋鞑子只在道观前面幌了一下,便匆匆逸去,敢情是诱敌……”赵子原心念一动,脱口道:“两个靴子?” 无意点点头,道: “那二人一身奇装异服,显然来自长城之外,贫道听他俩彼此称呼叫什么暖兔,烘兔,名字倒是奇怪得紧。” 他在掌教真人面前,言语已不敢如先时那般放肆粗鲁,但他生性毫无遮拦,一下子扳起脸孔说话,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赵子原可没有心绪注意及此,暗忖: “那暖兔,烘兔不是日前我在陕甘道上碰到的两个蒙古汉子么?当时他俩言谈间隐隐透露出系奉土蛮可汗之命,入关兴风作浪,如何却与狄一飞搭上一路了?足见姓狄的来历大有问题……” 天离真人道: “那最后来到之人是谁?掌教心中可有端倪么?” 天石真人略一寻思,道: “早先贫道听到那阵啸声时,本已猜出那人身份,后来瞧见他的轻功身法,就莫能肯定了。” 天离真人道: “那人一身轻功的确令人难以捉摸,依我之见,即使以轻身功夫闻名天下的百粤罗浮世家,比起此人恐怕亦有不逮。” 提起轻功,赵子原却又想起一件往事。当日黑岩三怪的老二卜商、老三堪农遇害于鬼镇荒园,那埋伏于古宅的哈金福便看到一条鬼魅般的人影,据说速度之快,使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两人的轻功身法都高绝如斯,总不会说是个巧合了。 门外响起步履声音,那中年道人匆匆忙忙走将进来,环目往四下一扫,道: “敌人退走了?” 天石真人微微颔首,道: “清风师弟,适才你人观报警后,却又到哪里去了?贫道以为有你守住大殿,故以放心出观应敌,不想你竟轻弃职守,以致敌人连毙本门两名弟子,一直闯入内室,幸得这位赵施主仗义出手,牵制了他的时间,贫道又及时赶回,这才没有让他得手……” 那中年道人清凤道长支吾道: “是我一时疏忽,在见到大殿外边有可疑的人影一闪后便贸然追了出去,想不到会让敌人乘虚而入,掌教恕看。” 赵子原暗暗皱起眉头,忖道: “据我当时在殿中所见,那清风道长分明不是出殿去追什么可疑的人影,他为何要向掌教真人说谎,抑且天石掌教似乎对他颇为容忍,倒不知是何缘故?” 他沉思不得解答,只觉事态愈来愈形复杂,几乎无法整理出一点头绪来,干脆不再多想。 天石真人俯身自地上拾起那把剑鞘,道: “那一口敌人窃走繁星断剑时,遗略了剑鞘未尝取去,今夜他去而复返,目的就在这一把剑鞘了。” 天离真人道: “断剑即已被他们得手,因何尚如此重视剑鞘,敢情其中必有古怪!” 赵子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朝天石真人道: “小可斗胆,可否叩问道长一事?” 天石真人道: “施主有话但问无妨。” 赵子原道: “闻说贵观与少林寺所收藏的断剑系受一人之托,不审此事可真?” 天石真人脸色骤变,道: “此说施主从何得闻?” 赵子原避开不答,逞道: “如果传闻属真,道长能不能见告那相托之人是谁?” 天石掌教与天离真人彼此对望一眼,天离真人肃声道: “施主问过少林方丈了没有?” 赵子原道:“小可尚未到过嵩山少室。” 天离真人道: “这就是了,若施主以此问题问少林方丈,他也不会予你任何回答的,但望施主莫要强人之所难……” 赵子原大感失望,道: “道长此言何意?” 天离真人眼望着天石真人,意思是此道问题必须由掌教亲自回答了,天石真人双目微瞌;道: “二十年之前,鄙派及少林开始分别收藏繁星、寒月断剑时,彼此有个默契,即不许将有关断剑的事透露出去,实在说,贫道虽为一派之掌门,却也作主不得。” 一旁的清风道长忽然插口道: “道友你苦苦追问这个,莫非与断剑有何关系牵连么?” 赵子原凛道: “于小可本人,于天下武林,关系均极重大!” 清风道长神色一阵剧变,道: “道友说得未免太过严重了,区区几把断了半截的剑子,何值如许重视。” 赵子原不以为然,道: “断剑关系之重大,小可亦是直到近日方始领悟出来——” 说到此地,脑际灵光突地一闪,默默对自己道: “清风道长话里是说的,‘几把’断剑,而不说二把,难道他也知晓断剑不只二把之数么?” 青凤道长道: “统而言之,目下断剑既已失去,再谈此事就没有甚意义可言了。” 赵子原道:“不会没有意义的,断剑虽已失去,还有这一把剑鞘清风道长沉着脸色,半晌无语。 天石掌教像是被人提醒了什么似的,望了赵子原一眼,视线落到手中所持的剑鞘上面,低声说道:“对了,还有这只剑鞘……”语声一歇,喃喃低念道: “秋寒依依风过河,英雄断剑翠湖波……” 天离真人不安地道: “掌教真人,有何事不对么?” 天石掌教恍若未闻,只是一个劲儿喃喃低语: “秋寒依依风过河,英雄断剑翠湖波……” 赵子原身躯一震,想起几天前,自己才听到甄定远当着香川圣女之面,念过这首不知所云的诗,不禁一脸茫然。 天石掌教一直怔怔望着手里断剑出神,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赵子原道: “道长,小可尚有一言请教。” 天石真人摆摆手,阻止他续说下去,他两指夹住剑鞘的顶端,另一手使力一旋,“剥”的一响,手中居然多出了一只剑鞘,赵子原仔细一瞧,原来剑鞘里头还有一面夹层,经天石真人用力旋动,将里层剑鞘拔出来了。 里层拔出之际,飘落一张纸片,室中诸人齐地一怔。 清风道长疾步上前,将纸片拾起,天石真人皱眉道: “拿过来。” 清风道长稍一踌躇,终于将纸片递与天石。 赵子原忍不住好奇心动,将脸凑近一看,许是经过多年,那张纸片已经变成黄色,上面写着几行潦草的字迹: “九月既望,时交四更,残月斜挂,余突闻蹄音及马嘶声由远而近,余居处远僻,深夜何来夜骑?颇怪之,及闻敲门声响,往开,门外杏无人影。遂返室,犹觉残灯无焰影幢幢,一连三夜均是如此,莫非鬼魂作祟为怪邪?” 赵子原只瞧得心子怦然而跳,不知不觉手心已是直冒汗渍。 清风道长道:“无头无尾,这是谁写的?”天石真人嘘了一声,道: “别作声,我们先看完它——”纸片上继续写着: “第四夜,风雨大作,又有夜骑至,余出而观之,周遭仍杳无一人,惟泥地为雨水淋湿,蹄印凌乱,沿马迹而行,至一荒坟,遂见一白衣骑士驻马于一座坟冢之前,磷火绕缭于近处,恍似返家之游魂,白衣骑士见余趋至,举手招之,余方举步上前,坟墓中突发写到这里,纸片生似为人撕去一半,下面再无字迹。 赵子原一颗心子几乎要跳到腔口,失声道: “鬼镇!……纸片上所写的地点是鬼镇,及鬼镇近郊的坟冢!” 刹时室内五人十道目光不约而同盯视住赵子原,赵子原只若未觉,细细咀嚼着纸片上的留字,忽然地隐隐觉得整件事情似乎有一条脉迹可寻了,然而那事件的前因后果,他依旧思之不透。天石真人沉声道:“施主见过相同的纸片留字么?” 赵子原道: “在鬼镇荒园古宅里,小可见到一具棺木上刻着这几个字——” 清风道长插口道: “棺木上镌字与纸片可是完全相同?” 赵子原摇头道: “不然,那棺木上只刻了‘九月既望,时交四更,残月斜挂,余突闻——’几个字,较纸片上留字少了许多,系为人以金刚指力镌刻上去,以小可之见,生似要留与某一个人观看——” 清风道长轻咳一声,道: “赵施主,你没有看错么?” 赵子原下意识望一望清风道长,瞧见对方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他迅速转过眼瞳,说道: “小可所瞧,千真万确,并无捏造一言半句。” 说出这话时,倏然又有一道奇异的想法自脑海升起,好象自己已在迷蒙中摸着了另一个线索。 他冲着天石真人抱了抱拳,道: “道长请恕打扰之罪,就此告别。” 倒行三步,退出内室,身形一掠而起。 天石真人呼道: “施主稍候——” 然而赵子原已经去远,这时残月已斜,层层叠叠的彤云在天顶聚拢,朦胧灰暗的夜色平铺四周,空山静悄悄,只有尖锐的晚风像流水般呻吟喧嘈着…… 踏着淡淡的月色,赵子原翻过后山,循着一条小道直掠而去,不一刻便远离大观,下到武当山脚。 他脑际思潮仍自翻涌不止,默默地沉思着: “武当之行,出乎意料的竟是大有收获,虽则断剑已被窃走,但我只要找出此事的来龙去脉,大半疑团和便可迎刃而解了。” 想起适才在武当山上的诸般遭遇,心忖: “那黑岩老大厉向野临终之际,不是连吐了两句‘鬼镇荒园’么?看来我只要再走一趟鬼镇,必能获得不少新的线索。” 心中想着,足下不知不觉踏上了通往鬼镇的道路。 这日黄昏,赵子原来到了一座小镇,估计距离鬼镇约莫还有三日脚程,几天来他马不停蹄竟日赶路,身心疲惫非常,正须好好歇息一番,于是他在小镇集街角,找了一家“悦来客栈”投店落脚。 这悦来客栈门面不大,但前厅的酒楼倒还宽敞,赵子原一个人据了一张抬子,叫了酒食用起晚点来。 正吃喝间,小店大门来了一名背插长剑的中年道人,赵子原无意中瞥了一眼,来者竟是武当清风道长! 那清风道长环目在店里四扫,视线从赵子原身上掠过,气度相当沉稳,迳自走到临窗桌旁落座。 赵子原心子平空一紧,忖道: “清风道长显然有意跟踪我而来了,一路上我全然不曾有所警觉,未免太疏忽了,不审他用意何在?” 那清风道长分明已注意到了赵子原,却装作没有瞧见,向店小二叫了几样小菜素食,低首进食。 赵子原心想与其闷在心里,倒不如拿言语试他一试,遂站起来,冲着清风道长拱了拱手道: “想不到又在此地遇见道长,真是巧之又巧了。” 清风道长面上毫无任何表情,道: “巧极,的确巧极。” 赵子原道: “道长若不嫌弃,请移驾过来同席如何?” 清风道长沉吟道: “毋庸打扰了,再说贫道也正在等候一人……” 言犹未尽,蓦然店门外面传来一声佛号。 那一声“阿弥陀佛”甚是沉重有力,店中诸人俱是一震,不自觉中止进食,举目望去。 只见一名身着灰色袈裟,肩上扛了一把方便铲,模样显得邪里怪气的大和尚,正站在门槛之外! 赵子原惊疑不定,心中忖道: “这不是那自称花和尚的僧人么?怎地他也来到这里了?” 斜眼望那清风道长时,却见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花和尚。 花和尚一步跨过门槛,绕经几张台子,缓缓走到清风道长桌前,顺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清风道长双目微瞌,道: “和尚刚刚到么?” 花和尚道: “贫僧接到你传人通知,便匆匆赶来——” 赵子原闻言,心中已有了谱,心忖: “好戏开始上场了,原来他们两人还是预先约好在此会面的,我得格外注意才是……” 花和尚拍掌大呼道: “伙计,来两斤烫过的白干,再做几样鱼肉小菜下酒!” 店伙大大一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嚅嗫道: “大……大师点的什么?请再说——再说一遍……” 花和尚怒道: “两斤白干老酒,鱼肉酒菜,你没听清楚么?酒菜送迟了,当心我把这家鸟店砸掉!” 那店伙干活已久,应付过各色各样的旅客,但出家和尚公然呼点酒肉,却还是第一次碰到,他经验颇丰,情知越是行径奇特的客,越是不能轻易得罪,忙唯唯喏喏而去。 店里聚然来敢一僧一道聚在一处,本来就够醒人耳目了,此刻再经花和尚一阵吆喝,一众酒客的视线都落到这一桌来。 花和尚眼帘一掀,露出两道凶厉寒芒,往四下一扫,众人生生打了个寒颤,齐然收回目光。 清风道长冷冷道: “几年来,你那大酒大肉的嗜好依然未改。” 花和尚裂嘴笑道: “除色字一关,吃、喝、赌,贫僧是一日都离不得的,道长你知我甚深,又何必故作讥嘲之言。”店伙将酒菜端来,花和尚擎起一杯酒饮了一口,骂道: “拿这种娘儿们淡酒与贫僧喝,你酒店不要开了么?” 一甩手,将满杯之酒泼在地上,酒杯打得粉碎。 店伙陪着笑脸,换过一坛老酒,花和尚满满倒了一杯,举觥一饮而尽,弧了抵嘴唇,连呼道:“过痛!过瘾!”清风道长冷然道: “酒多误事,你还是少饮一些的好。” 花和尚举起袈袖抹去嘴边酒渍,道: “笑话,区区一坛老酒岂能把我醉倒。” 清风道长沉声道: “那话儿你带来了没有?” 花和尚道:“带来了。”他朝清风道长一眨眼,大声道;“牛鼻子,咱们已有许久未尝聚头,今日得好好干上一扬,别一别苗头……” 说着伸手人怀取出一付纸牌,摊开摆在桌面。 赵子原心道: “我道花和尚话语中所谓干上一场指的什么?原来是又要赌牌了,难道他居然毫不避讳,当着一众酒客前,大喇喇与清风道长斗叶为戏么?奇怪的是,清风道长才间到他带来‘那话儿’没有?分明意有所指,花和尚即取出那一付纸牌做什么?” 清风道长道: “你又手痒了不成?贫道便陪你赌一付牌也罢。” 花和尚开始砌牌,手法甚是干净俐落,一撒骰子,道: “黑杠三点,四五加翻,倒霉,你先掀牌——” 清风道长正待伸手拿牌,花和尚一把将他按住,道: “且慢,你拿什么下注?” 清风道长笑道: “便赌一坛老酒怎样?” 花和尚点点头,忽然压低嗓门道: “掀第二十六张——第二十七张纸牌……” 赵子原心念一动,那花和尚虽然已将嗓子放低,但因他坐在邻坐,加以运功用心窃听,故以仍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默默呼道: “果然有鬼——” 敢情花和尚与清风道长乃是故意借斗牌为戏,以瞒人耳目,其却实在暗地里传递讯息,或进行某项交易阴谋,那花和尚既然指示清风道长掀翻第二十七张纸牌,可见那一张纸牌必有古怪。 赵子原想到这里,眼睛更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清风道长的掀牌动作。 清风道长若无其事地数了数牌张,然后抽出其中一张纸牌放在手里,旁人不明就里还以为他在点妥纸牌的数目,但赵子原心中可就有谱了,——那清风道长拿到手里的正是第二十七张纸牌! 清风道长眯起眼睛,注视手中那张纸牌的牌底,口里不时发出“嗯”“嗯”“嗯”“嗯”之声。 赵子原远足目力自旁侧望去,远远只能瞥见牌底好像写了数行黑字,旁边还画着有一幅图,那图样竟与一座坟冢有几分相似! 霎时他像是为人劈头打了一棒,暗忖: “若果那张纸牌牌底所画的,居然真是一座坟冢的图样,事情就大有溪跷了,因为剑鞘夹层所藏那张纸片上的留字,亦曾提到坟累的字眼,两者不可能仅仅是个巧合吧?” 清风道长仔细看了许久,将那张纸牌放回原处。 花和尚低声道: “再翻第四十五张纸牌——” 清风道长略一颔首,再度数起牌数来,接着又抽出其中一张以手遮住牌面,凑近眼前观看。 赵子原可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动了,他眼珠一转,脑中已有了计较,当下长身立起快步走到僧道两人这一桌前面,冲着花和尚拱了拱手,朗声道: “大师别来无恙。” 花和尚一言不发,只是自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 赵子原迳道: “记得前番见面,大师与小可尚有一场牌局未了,今日机缘凑巧碰上大师,又值大师赌兴正高,咱们正好继续那一场未完的牌局花和尚神色微变,道: “来日方长,咱们赌牌的机会多的是,你急什么!” 赵子原笑笑道: “清风道长与大师既是旧识,玩牌的机会才比我更多着哩,区区委实技痒不已,来个喧宾夺主,哈哈,道长请先让小可一局!” 毫不客气一伸手,就将清风道长手心那“第四十五张”纸牌取了过来,清风道长未防及此,一时大意之下,手中纸牌竟被对方攫走。 赵子原装作不甚在意地掀开牌底,忽然清风道长冷哼一声,道袍轻轻一拂,赵子原才拿到的那张牌,犹未来得及过目,竟然又被卷到了清风道长的袍袖之中…… 清风道长冷笑道: “道友,你是白费心机了。” 赵子原呆了一呆,道: “道长不让区区参加牌局么?” 花和尚哼一声道: “少在咱们面前耍花招了,你想瞧这张底牌的内容是也不是?” 赵子原敷衍道:“在下只想赌这一付牌。”花和尚道: “拿你一命作赌么?” 赵子原道: “赌命亦未尝不可,只要有相当的代价。” 花和尚正待说话,倏然他整个人宛若触了电一般浑身一颤,双目圆睁,再看清风道长时亦是如此! 赵子原循着他俩的视线望去,但见店内黑暗的角落,坐着一个像是不胜酒力俯在桌面上,身穿一袭白布衣衫的人,在他前面桌平置着一只长剑,剑柄上一络黄色的剑穗迎着店吹迸的夜风微微飘动。 花和尚梦吃似的喃喃道: “那把剑子,那把剑柄上的黄色剑穗……” 清风道长皱眉道: “你,你怎么了?” 花和尚低喃道: “那把剑柄上的黄色剑穗……不错,就是他了!……” 清风道长神色不觉变得肃穆许多,道: “是他?和尚你没有认错么?” 花和尚道: “错不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错不了。” 那白衣人伏在桌面,竟似已经醉倒,俄顷,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一拍桌面高声喊道: “店伙!看帐!” 赵子原下意识瞧了那白衣人两眼,只觉他面貌陌生得紧,压根儿未曾见过,倒未十分在意。 那白衣人随手丢下一块银锭,抓起桌上长剑,蹒跚往店外行去。 花和尚面色阴晴不定,低道: “牛鼻子,跟踪下去。” 清风道长朝邻座的赵子原努了努嘴,沉声道: “这小子呢?” 花和尚寻思一下,道: “他跑不了的,咱们处理了这一桩后,再转来对付于他。” 两人长身立起,大步走出店门。花和尚犹自不断叮咛: “跟得远一,点,莫要败露形迹。” 赵子原打从心底冷笑一声,暗道: “我何不也跟上去瞧个究意。” 心念既决,遂匆匆付了账,出得客店,见那白衣人已走出一段路,一僧一道并肩缓步,遥遥跟在后面。 出得镇集后,愈走地形愈形荒落,那人始终漫步行着,不时还低哼着小调,生像未发觉背后有人蹑踪。 而花和尚及清风道长一心追踪前面那人,竟料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俩的背后还有赵子原在跟着。 天黑下来后,路上已无其他行人,赵子原心道: “前头那人脚步渐行增快,也许就要施展轻功了。” 抬头之际,果见那白衣人身子一提,顷忽里一条白影有如风驰电掣般急速前奔,一幌眼已在远远数丈之外,赵子原叹道:“好快的身法!” 一僧一道立时加快足步、连袂追了上去,赵子原也即疾奔而前,跟了一程,前面地势渐陡,分出数条岔路。 追到岔路当口,业已失去那白衣人及一僧一道的踪影,赵子原空自奔跑了大半天,居然连人都追丢了,不禁垂头丧气不己,无奈只有悻悻步回镇集,回到悦来客栈要了一间客房,便歇息下来。 赵子原一人坐在房中,调息运气,藉以恢复适才奔波劳顿。 他体内一股真气冲上泥丸,下达四肢百骸,徐徐运行了十八周天,顿时疲备尽去,精神矍烁畅快。 这一次运气,赵子原不意发觉自己内蕴功力大力增长,许是尔来多次与人动手过招,体内潜力逼发,内力亦随之大增,还有就是他业已能够完全发挥自己的师门心法之精髓,此一发现,顿使他心底升起莫名的兴奋。 子夜过后,赵子原犹在吐呐运气,门窗上倏地传来两声细微的剥啄声响,他江湖经验已丰,心知必有夜行人光临,当下连忙吹熄烛火,身子一振,有若轻烟一般破窗疾闪出去——就在赵子原出到窗外的同时,客栈院落突然出现一人,此人乃是由屋顶纵落,轻得一如落叶飞絮,不闻丝毫声息。 赵子原定睛一望,只见那一身道袍的武当清风道长,稳似泰山般屹立在他的面前—— 赵子原情不自禁露出讶然之容,并非为了对方去而复返,而是竟然没有见到花和尚与他在一起的缘故。 清风道长沉声道: “施主随我来!” 不待赵子原回答,便自转身朝客店外头奔去。 赵子原无暇多虑,亦自拔足跟上,那清风道长脚程甚疾,经过镇集街道时,毫不减缓速度,赵子原足下轻功完全施展开来,方不致落后。 来到镇郊一座山坡上时,清风道长聚然停下身来,回身道: “施主可知贫道招唤你到此的目的么?” 赵子原见他目光阴鸷,语气不善,不觉退了两步。 他缓缓说道: “正要请教。” 请风道长嘿嘿一笑,道: “这里注定了是你葬身之地,是以贫道引你至此。” 赵子原在镇集小店里,乍一见到清风道长露面时,便已猜知对方乃冲着自己而来,因此之故,此刻闻及清风道长之言,并不如何感到意外。 他故作不解道: “在下何时得罪了道长?” 清风道长冷笑不语,只是往前逼近了两步。 赵子原复道: “花和尚今午不是与道长一道追纵那白衣人么?缘何只有道长一人回转?” 清风道长冷冷道: “凡事你都要追究到底,这正是你致命之处。” 赵子原道: “然则道长所以欲对在下不利,是为了我曾到过武当山的缘故了?” 他见清风道长并未否认,续道: “待在下想一想,我首次在纯阳观与道长朝面,当时便隐隐感觉到道长行径奇特,后来在内室之中,天石掌教不意取出剑鞘夹屋所藏的纸片,你,我及武当三子都同时在场……” 清风道长打断道: “敢情你已领悟到纸片上留字所提及的地方是何处,是以立刻兼程赶往,这座镇集是通往鬼镇必经之地呢。嘿!嘿!” 赵子原岔开话题,道: “敢问道长与天石掌教如何称呼?” 清风道长征道: “他是贫道的师兄。” 赵子原道: “道长心性行事,皆和天石掌教迎然有异,不过这也难怪,有时为了利害不同,莫说是师兄弟,即如兄弟骨肉也会见利忘义,做出种种卑劣之事,哦,自然我说的不是道长你……”清风道长神色一变,道:“说得俐落,但你也未免太过武断了。” 他双目精光陡射,反手一抽一抖,“呛啷”一响,背上长剑已到了他的手中。 赵子原吸一口气,道: “在下差点忘记再问道长一句话,说过之后,再行动手不迟。” 清风道长道: “可是有关纸牌之事?” 赵子原道: “道长实系有心之人,花和尚在客店里藉口与道长斗叶为戏,交给道长两张纸牌,其实……” 话未说完,清风道长猛然沉臂出剑,去势快得出奇,剑锋推到时发出嗡嗡声响,有若狂风卷帘,赵子原一愣之下,胸口已被对方剑尖抵住。 清风道长眼色阴晴不定,忽然抖手将剑尖自赵子原胸口移开。 赵子原错愕列甚,道:“道长是存心戏弄于我么?” 清风道长高声道: “说来施主或许不会相信,那两纸牌已为贫道做了手脚,置放于施主落脚的客房床上,你回去一找便能够找到。” 赵子原更觉糊涂,正在思忖要不要折身赶返客栈瞧个究竟,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极为低微的声息,似是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响起之处,近得就在五丈内外。 第二十八章 流浪剑客 清风道长回头喝道: “花和尚,是你来了么?” 林叶悉嗖处,缓缓步出那邪里怪气的花和尚,他肩上仍自扛着一把方便铲,来到二人面前定身。 花和尚瞥了赵子原一眼,道: “你还没有将这小子解决吗?” 清风道长摇首道: “不忙,不忙,这小子已经是咱们囊中之物,还怕他飞上天去?若非适才贫道察觉有人潜到近处,早已一剑送他归阴了。”停歇一下,问道: “刚刚可是你在树林里面叹气? 花和尚翻目道: “牛鼻子你间得莫名其妙极了,无因无由贫僧叹的什么气?” 清风道长神色霍地沉了下来,道: “贫道分明听见了那一口叹气之声,疑是那人去而复返,是以才仓促将剑收回,既然叹息声非你所发,那么贫道之疑并非杯弓蛇影,而是确有第三人来到近处了。” 花和尚眨眨眼,敞声道: “牛鼻子尽管下手取他性命。” 赵子原道: “大师动辄言杀,出家人残忍好斗以至于此,未免与佛家所讲求之恬澹寂灭有悖。” 花和尚道: “贫僧早非佛门中人,小子你空自喋喋,结果还是活不成的。” 说着朝清风道长打了个眼色,清风道长右腕迅疾一抖,长剑乍动,涌出一片精芒,直取赵子原咽喉。 赵子原见他剑招诡异,心中大为凛惕,连忙纵身往后疾退,一口气退长了六步,这才避过对方的剑上锋芒,趁势反击一掌。 清风道长冷笑一声,一举步已到了他面前,手中长剑抖出精光寒芒,漫天尽洒,笼罩住敌人。 他空出了右手不闲着,掌拍指拿,端的是变化无方。 清风道长这一掌剑齐出,直把赵子原迫得闪避不及,绕圈疾掠,双方动手还不到五招,赵子原已是数度遇险,渐呈不支之态。 这当口,斜坡后面忽然又传来一阵轻叹之声,虽在剑掌嘶啸声中,场上诸人无不听得一清二楚,仿佛这一道叹息便在他们耳旁发出一般。那清风道长剑上攻势,竟然不知不觉缓了一缓。 花和尚面色一变,厉声道: “牛鼻子快点下手,再迟就来不及了!” 斜坡后面一道冰冷的声音道: “道长出剑太慢,果然业已来不及杀死你的敌手了。” 语声甫落,一道人影有如狂风似地卷了过来,清风道长剑势一沉,立刻换了一方向击出,飕地一响,竟把来人卷入剑圈之中。 那人冷笑一声,身形若飘风般回旋往复,清风道长神色沉凝,挥剑连攻三招,但闻“咝”“咝”三响,剑啸刺耳已极,那人嘿然冷笑,足步微错,竟已跃出剑圈外边。 清风道长连环三剑击空,双眼登时射出又忿又骇的光芒,手提长剑,怔怔立在当地。 赵子原下意识举目望去,只见那人年约五旬出头,面目清瞿,上唇蓄着一撮短髭,身着一袭白布衣衫,年事虽高,却自有一股潇洒超俗之气,赵子原似乎可以想象到此人年轻时的勃发爽飒英姿但花和尚与清风道长的视线却落在那人腰问所系的长剑上,夜风拂过,那只剑柄上的黄色剑穗微微飘动。 赵子原心中默默呼道: “就是他!今午在酒店里装作不胜酒力,伏在一角桌上的醉汉就是他!奇怪,花和尚清风道长追踪了他一段路程,怎地先后又回到此地来了?” 花和尚一前一步;高声道:“任凭施主如何掩饰,仍然被贫僧瞧穿了。” 那白袍人淡然道: “某家何尝想掩饰什么?倒是今日午后,和尚你与那位道长在某家离开镇上酒肆后,便跟在后头穷追不舍,某家还未问你是何缘故呢?” 花和尚道:“施主何必明知故问。”白袍人伸手拍拍腰间的长剑,道:“便是为了某有这把剑子么?” 花和尚沉声道: “施主虽然一直掩藏本来面目,但你随身所携那只剑柄上的黄色剑穗乃是最明显的标志,贫僧焉有认不出来的道理。” 白袍人道: “事隔二十余年,亏得大师记性如是之佳。” 言罢,又自叹息了一声。 清风道长忍不住道: “道友何故一再叹气?” 白袍人道: “道长身为武当青宿,名望身份隆极一时,却昧于大势甘心受人驱遣,这等行径委实令人不解,此某家深为道长忱借,还有这位大师……” 花和尚及清风道长面色齐地一变,花和尚打断道: “施主此言,在贫僧听来不但等于白说,而且简直十分可笑得紧。” 白袍人道:“有何可笑之处?”花和尚道: “你以为咱们行事乃是受人驱遣,却绝无任何根据足资证明,这个推测不是非常可笑么?” 自袍人冷冷一笑,伸手人怀缓缓取出一样物事,摊开来竟是两张纸牌,牌底向下,赵子原一瞧见白袍人手上的纸牌,心中不禁震一大震。 白袍人沉声道: “大师利用纸牌,向清风道长传递消息,难道不是经旁人所授意么?” 花和尚神色一沉,道: “流浪剑客!你知道的倒也不少,然则你是专冲着咱们而来的了?” 他喝出“流浪剑客”之名,赵子原顿感热血沸腾,暗道站在眼前这个白袍人,原来便是二十五年前在五台山上,当着天下豪杰之前,以一个抽剑动作吓走那不可一世行脚憎人的“流浪剑客”。 那么花和尚想必是挟仗“五指叉”功夫,横行中原绝无敌手的行脚僧人了,难怪他的注意力始终被白袍人随身所携剑柄上的黄色剑穗所吸引,想来当日“流浪剑客”所使用的也是同样一只剑子。白袍人道:“可以这样说。” 花和尚指着赵子原厉声道: “这娃儿呢?你也有心庇护他么?” 白袍人点一点头,花和尚道: “流浪剑客,你太过狂妄了,贫憎对你一再忍让,可别错以为贫僧是惧了你。” 白袍人道: “反正某家是管定此事,你划下道来吧——” 花和尚怒极反笑道: “很好,你既然如此说,贫僧说不得要把昔年五台山的旧账,拿在一起和你算算了——” 白袍人淡淡道: “二十五年前,大师在五台山上不战而退,今日你想再来试过一次么?” 花和尚道: “施主剑上功夫虽高,但贫僧那‘五指叉’不发则已,既发之你未必能讨得好去!”白袍人淡然道:“是么?某家不用剑子,接你一招‘五指叉’试试。” 花和尚阴笑道: “施主不用兵刃是自寻死路,可怨不得贫僧。”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登时变得紧张异常。 立在一旁的赵子原此刻却不禁暗暗为白袍人着急,那花和尚的“五指叉”功夫他是见识过的,其凶险奇奥,确是举世罕有匹俦,白袍人若弃剑拆对,只怕将抵不住“五指叉”一击之威。 清风道长步近花和尚身侧,低声道: “和尚你若无十分把握,还是不要轻易动手的好。” 花和尚道: “牛鼻子甭多管,昔年那笔旧账,贫僧是该与他了断了。” 转首面对白袍人道:“你准备好了后事没有?”白袍人仰天大笑道: “又是这一句话!二十五年前在五台山上,你说的也是这么一句,难道你发出‘五指叉’前,非问明敌手可准备好了后事不可么?除开这话之外,难道你再也没有别的言语好说么? 花和尚沉颜不语,突然出手抢攻,左掌迅若电光石火拍去。 他一掌发出之际,五指张开如爪,掌上隐隐透出五股暗赤色的气体,遥遥将白袍人上身罩住。 霎时间周遭气旋风荡,有若狂飚疾扫,惊涛怒卷,发出“哧”“哧”呼啸,其势之烈,直令人心寒胆裂。 白袍人高声道: “大师‘五指叉’功夫果已练成气候了。” 他神色陡然变得异乎寻常的慎重,目光凝注对方,毫不旁瞬,但见他不疾不徐举起右掌,迎面封出。 掌力乍与花和尚五指所透出的气流接触,立时透露出吃惊的神情,全自衣袂飘动不已,腊腊作响,他左掌紧接着一抬,发出一股坚凝的内力,与先时右掌所发的掌劲相辅相依,力道强大一倍有奇。 旁侧的清风道长与赵子原只瞧得瞠目结舌不已,因为白袍人所使出此等双掌相辅的神功奇特异常,有另辟溪径之妙,再加上他功力深厚,自然形成一股紧凝强大的气势,而且毫无衰竭的迹象。 花和尚那无坚不摧的五指叉攻势,竟为之一缓。 花和尚口中厉喝一声,右掌五指屈伸,数张数合,又自有道阴风寒气自指尖直透而出。 只闻呜呜怪响亮起,他的掌指已完全变成了殷红色,宛如鲜血盈盈欲滴,显而易见,花和尚的“五指叉”已施到十成火候,赵子原不觉暗叫一声“不妙”。 自袍人大喝一声,左手了探,右掌笔直甩出,他双掌齐出,招式极为繁复,掌上蓄势含威,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见增强,适足以抵住花和尚绵绵不绝的“五指叉”攻势。 赵子原这才瞧出白袍人韧力后劲之强,委实难以测度,若换了旁人,在花和尚“五指叉”气势所迫之下,纵不当场落败,亦将失去动手拼斗之能,束手任得对方予宰予割了。 他们两人一动开手便各逞绝艺,一招一式无不功力十足,隐含雷霆之威,确是武林罕见的一场拼斗。 双方僵持了许久,白袍人突然挥拳连击数招,迫着花和尚变式封拆,身形连动,阴风寒气渐形消失。白袍人乘机跃出战圈,道:“领教。”花和尚寒着脸庞,道: “流浪剑客,你在未分胜败之前即行退出,可是不敢与我一决死战么?” 白袍人冷冷一笑道: “大师固执如此,某家可要用剑了。” 清风道长道: “待贫道来见识见识道友剑术。” 白袍人道: “谁先上都一样,某家今晚必教你等如愿以偿。” 长笑数声,反手抽剑,立时一股震人心弦的凌厉“杀气”随着拔剑的动作,往对方卷去。 那股“杀气”去得突兀无比,如排空巨浪,如惊涛潮涌,一忽里已卷及敌手身前近处。 白袍人稍有动作,立在五尺之外的赵子原立即生出感应,只觉呼吸窒闷,身形受阻,顿生回避之意。 伊始,清风道长及花和尚都屹立当地,动也不动。 待得白袍剑子抽出一半,自剑身锋芒所透出的“杀气”愈来愈见凌厉,形成一种莫可捉摸的实质力量,赵子原立身之地虽然距离最远,但因功力较弱,是以最先感到支持不住,纵身避开。 白袍人拔剑的动作甚是缓慢,但随着他手臂的移动,剑身一寸一寸露出,森厉的“杀气”已弥漫整个旷野之上。 同时他那鹰隼般的双目中,也射出强烈冷酷的杀机,使人一望之下,顿时生出震惧之念。 花和尚额上汗珠涔涔而落,有心先行出掌抢制先机,却是身不由己,那边清风道长亦有同样的感受,长剑欲发未发,显然是被白袍人出剑的奇异力量所制,大有动弹不得之慨。 这刻白袍人的剑身已快要出尽,赵子原眼睛圆睁如铃,一颗心提悬不定,他情知待得白袍人剑子完全拔出之际,便是生死立判之时,以此人拔剑时所发的电掣雷击之威而观,战事必无拖长下去的道理。 花和尚与清风道长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忽仰天厉啸一声,齐地旋身往后疾退。 腾腾腾,两人一口气退了九步之遥,前胸一挺,站稳了身子。 花和尚抖颤的声音道: “往年在五台山上,贫僧已猜度出你是何许人,而今益发证实心中所想,流浪剑客,你何以不敢以本来名号示人?”白袍人大笑道:“时刻还未到呢。” 花和尚喃喃道: “二十五年前的历史居然重演,难道我永远无法与你匹敌么?……” 他面上神色瞬息万变,一招手,偕同清风道长转身疾掠而去,二人身形瞬即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赵子原内心激腾不止,他当然知晓花和尚临去所说的“历史重演”是什么意思,默默忖道: “昔日‘流浪剑客’仅仅以一个反手拔剑的动作,就吓走了气焰冲天的行脚僧人,今日他们双方再度碰头,‘流浪剑客’剑未出全,花和尚仍然不敌而去,怪不得他有‘历史重演’这一说。” 一僧一道去远后,白袍人低声自语道: “好险,花和尚若非自知不敌,拼死发出‘五指叉’功夫,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呢——”平息一忽,转朝赵子原道: “小伙,你几时惹上这些魔头的?” 赵子原耸耸肩,道: “其实我并役有去惹上他们,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何尔来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要寻找我的晦气?” 白袍人笑笑道: “依此道来,你在武林中竟是个相当重要的人物了。” 赵子原默然不作一语,半晌道: “尊驾剑术堪称独步天下,只是小可仍未能瞧出,如何能够以一个简单的抽剑动作,便将对手的斗志压垮?” 白袍人道: “此中道理,一俟你剑上造诣到了某一种程度时,便自省得了。” 说着微“哦”一声,像是忽然想起一事,复道: “小伙,你想不想习剑?” 赵子原怔了一怔,道: “尊驾莫非想传授区区以剑术?” 他脱口说出这话,心底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兴奋,暗道自己若有福份练就此等剑上绝艺,便足可挤人江湖一流高手之林,对往后行事倒有莫大的方便。 白袍人冷冷道: “老夫可不欲平白将剑上功夫传与他人,小伙你若有心学剑必须有个条件交换——”赵子原道:“如此小可不学也罢。”白袍人道: “你不要听听老夫所说的条件么?” 赵子原不语,白袍人重复道: “老夫教你一套剑法,抵要你学成之后去对一个人施展……” 赵子原道: “阁下的意思是要我挟仗这套剑法,去杀死那个人么?” 白袍人摇首道: “不是,老夫所欲传授与你的剑法虽称无敌天下,但如果老夫所料不差,那人武功路数,恰正能克住你的剑法,绝不致落败甚或丧命。” 赵子原惑道: “阁下既非要使我仗剑去击毙那人,然则你所图何为?” 白袍人道: “我只要证实,那人的武功是否仅止于能克制这一套剑法而已,易言之,若是她另有绝艺在身,你便有当场送命的危险,小伙子你敢冒这个险么?” 赵子原寻思一下,道: “这并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这套剑法是否够得上玩命的代价?如代价够高,小可便冒一次性命之险又有何妨。” 自袍人眼瞳掠过一抹异样的光彩,上上下下打量了赵子原一会,从眼前这个少年的身上,他依稀又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剪影,当年自己的举止行事,便几乎和这少年一模一样,霎时他心底涌起了无限的感触。 他缓缓道: “然则你是答应了?” 赵子原默默点头,旋即又道: “事情果真如斯简单,以尊驾之能力,绝无遇险的道理,缘何却不自己去找那人动手?” 白袍人怒道: “废话!老夫若能亲自与她动手,何必找你代劳?” 赵子原满腹疑云,却也不好多问,须臾始道: “适才那花和尚称呼你为‘流浪剑客’,据小可所知,武林中并无‘流浪剑客’这个人物存在,阁下可否将实身份相告?”白袍人道:“老夫司马道元。”续道: “不想我只把蓬头罩着的白布拿掉,你就认不出来,小伙子你的眼力也未免太差了——” 赵子原皱眉道: “小可早已认出你老就是那自称‘司马道元’之人,但司马一门十八人,早于二十年前悉行遇害于翠湖舟船之上……” 白袍人神色微微一变,打断道:“老夫若已遇害,又怎会现身于此?” 赵子原膛目,半晌则声不得。 白袍人道: “到底你要不要学这套剑法?” 赵子原道: “小可不是业已答应于你么?” 白袍人手指西面林丛,道: “走过这一片林障,有一座废弃的词堂,权当落脚之处,老夫再正式传你剑法。” 赵子原愕道: “就在此地习剑不是一样么?” 白袍人冷冷道: “你懂个什么?老夫虽看出你是练武的上驷之材,但要习成这套剑法,至少得半月之久,不找个落脚地方怎么行?” 赵子原道: “既然需时如此之久,小可不愿学了。” 白袍人恚道: “天下那有速成掌招剑法?你连这等耐性都没有,倒教老夫好生失望。” 赵子原摇头道: “并非小可无此耐性,实是近日内我必须赶去鬼镇……” 白袍人自怀中取出那两张纸牌,道: “可是与这物件有关?” 赵子原道: “纸牌乃花和尚所有,怎会到了尊驾手里?” 白袍人道: “花和尚在酒肆里狂妄无忌,老夫有一位老友号称‘无所不偷’,看不过眼便施展空空妙手,如此这般把纸牌偷了过来交与老夫方始发觉里面的两张纸牌有所古怪……”赵子原道:“尊驾可否将纸牌借小可一观?” 白袍人闻言,反而将纸牌收入怀里,道: “等到你习剑功成之后再说吧,老夫保证你半月后再到鬼镇绝不太迟,不致于误事——” 赵子原寻思良久,道: “好吧,但你得先将我所要用剑的对象告诉我。” 白袍人道: “这个老夫也不能事先透露,你愿意习剑便随老夫一道走,否则即作罢论。” 语罢转身就走,赵子原踟蹰一忽,随后跟了上去。 二人快步横过山林,走了许久,果见远方树林隐约现出一角红墙,残垣断瓦点缀其间,隐隐透出一道微弱的灯光。 白袍人忽然在一株大树后面停下脚步,低声道: “那座洞堂分明荒废已久,如何会有灯光透出?真是奇了。” 赵子原道: “左右不过是僧侣之类住于此地罢了,难道还有旁人不成?” 白袍人道: “祠堂年久失修,分明久无人居,那里来的住持僧侣?小伙子你忒也胡涂了。” 当下迈步绕近祠堂,来到山门前面,但见那山门甚是古旧,两人往四下张望一忽,未见有何动静,遂举掌推门。 “咿呀”一声,山门应手而开,赵子原随白袍人走人门内,只见洞堂里蜘网四结,供桌上久无香火,积满灰尘的神像欲塌未塌,格外显得阴森骇人。 神像前面的神龛上,插着三只火烛,昏黄色的火光不住跳跃闪动,益发令人感到神秘。 白袍人洪声道: “祠堂里有人么?” 他真气深厚,话声在祠堂四壁回荡不止,半晌却无回音,生像是毫无人迹。 赵子原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恐怖的感觉,暗忖: “分明有人点燃神龛上面的火烛。但此刻却不见有任何人影,莫非那人在山门未开之先,已预先藏起来?” 他方自惊疑不定,陡然一道轻风拂过,三只火烛被吹熄了,祠堂里黝黑如墨,赵子原运足目力望去,也不能看出寻丈之外的事物。 赵子原呼道: “司马前辈,火光突灭,莫不成……” 白袍人“嘘”了一声,道: “不要作声!你随身带了火焰没有?” 赵子原正待掏出火焰,身侧忽然飘过一阵微风,他江湖经验已丰,情知那阵微风多半是内家罡劲,当下霍地一个旋身,一掌反拍而出,黑暗里那一掌之力如石沉大海,也瞧不见半个人影。 这当口,陡见头上精芒一闪,耀眼生花,紧接着一声“呛啷”亮起,原来白袍人已掣出了腰间长剑。 白袍人长剑一出,立时有一股森寒杀气汹涌扑至,直有雷霆万钧,无坚弗摧的威势,赵子原不知不觉倒退了几步。 蓦然祠堂中又是一声霹雳暴响,一条灰色人影自剑光中冲出,迅疾无比,一闪即没——赵子原脱口呼道:“果然埋伏有人——” 喊出这一声后,却未见白袍人第二剑劈出,须臾,供桌后面那一尊泥雕神像突然拦腰裂为两半,倾倒下来! 赵子原睹状,险些再度惊呼出声,白袍人的一剑,分明未曾击中佛像,但自剑上透出的剑气,却恍若有形之物,竟把半丈开外的佛像斩为两半,那剑法的威猛霸道,当真令人不可思议。 然而令赵子原震惊的更不止于此,那白袍人的剑法可说天下无双,轻易不掣出长剑,即连对付强如花和尚之敌手,剑子都未出全,便已将对方吓走,目下他却决然抽出了全部剑身攻出一招,看似仍未奏功,然则那埋伏在柯堂暗处之人,竟是一个较之花和尚犹为可怕的高手了—— 祠堂中一片死寂,间歇只传出赵子原沉重的呼吸声,和白袍人四下走动的“哧”“哧”足音。 白袍人在东面屋角停下脚步,沉声喝道: “好朋友!你既是冲着某家而来,便请现身吧。” 半晌没有应声,白袍人提剑在手,腾出空出的左手俯身提劲拉挽地上的一个铁环,居然被他拉出一块石板来。 石板拉开后现出一个地窖,白袍人俯身向底下呼道: “藏身的朋友,某家要下去了。” 赵子原听他竟向敌人预报自己行动,不禁为之大惑不解,但见白袍人在低喝过后,立刻纵身纵落。 下面传来一声娇呼,竟是女性口音,赵子原心头微动,继白袍人之后也向洞口纵落,视线所至,见地窖看似颇为宽敞,却是四面空空,什么没有,只有内里一个角落隔着一片布幔。 赵子原心念电转,暗忖: “方才我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声女人的娇呼,但这地窖除了布幔后隔开视线外,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然则那一声女性口音自然是发自帐幕之后了?” 忖念及此,遂动了欲掀起布慢一看究竟的念头,他往前走了几步,白袍人忽然振身拦在他的面前。白袍人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赵子原道: “阁下明知我欲掀起布幔,缘何却将我拦住?”白袍人道: “你还是不要掀开的好。” 赵子原一怔,道: “莫非阁下已经猜到帷幕后面有什么古怪物事不能让小可过目么?纵令如此,帷幔还是迟早要掀开的啊。” 白袍人想了一想,道: “好罢,老夫这便将帷幔扯开,但你最好闭上眼睛的好。” 身子一掠上前,伸手疾掀布幔。 帷幔倒卷扬起,赵子原非但没有依言把眼帘闭上,反而睁大眼睛望去,他首先见到一个身披薄蝉轻纱的姣美少女卧缩在墙角一隅,墙角上方挂着一盏油灯,火光将近处照得亮如白昼。 赵子原冲口道: “李姬,是你?” 那女子徐徐转过头来,抬起白皙如玉的纤手拢住一头乌发,睨了赵子原一眼,嫣然一笑。 这一笑直有销魂蚀骨的力量,赵子原却未注意及此,他发现眼前这个美女身材体态虽与留香院东厢李姬十分相象,但面庞五官却截然不同,这时那轻纱美女长身立起,全身美妙处在轻纱下若隐若现。 轻纱美女妖声道: “适才你是呼唤李姬的名字么?你既认得她,定必曾经到过留香院了。” 赵子原愕道:“姑娘是谁?”轻纱美女道: “我一向住在留香院西厢,敢情你只到过东厢,难怪会对我如此陌生……” 昔日赵子原曾听李姬说过,武啸秋将留香院划为东南西北四厢,各住有一名绝世女人,布施色相与天下高手,使之受其控制利用,是以此刻闻言,并不感到如何惊异。 赵子原道: “敢情姑娘便是艳名远播天下的留香四艳之一么?” 轻纱美女不答,转眼白袍人道: “这位爷台——” 白袍人冷冷截口道: “武啸秋若图驱遣美女以色相诱惑老夫,那么他是白费心机了。” 轻纱美女笑靥满面,道: “贱妾从未遇到不为我色相所动的男人,爷台此言未免言之过早。” 玉臂微动,身上轻纱尽褪,火光照在她赤裸白皙的妖躯上,宛如一尊白玉雕像,令人心硅摇荡,血脉贲张。 赵子原只瞧得面红耳赤,全身血液几乎凝结住了,连忙移开目光。 那裸女款款向赵子原行去,举手投足间甚是诱惑迷人,赵子原隐隐闻到一股馥郁的幽香,自对方裸露的胴体发出,她愈走愈近,香泽愈是浓厚,赵子原不觉心猿意马起来,心子扑扑狂跳不止。 白袍人微哦道: “原来武啸秋授意你诱惑的对象,居然是这个姓赵的青年人……” 赵子原迅地盘膝坐在地上,不住调元运息,吐纳呼吸,那裸女媚然一笑,突然倾身往赵子原怀中倒去。 她赤裸裸的肉体缠在赵子原身上,双手箍住他的肩肿,赵子原登时感到全身柔软无力,竟然无力摆脱。 白袍人冷眼在旁观看,并不加以阻止,似乎欲观察他的定力如何,有无办法抵制女色的诱惑? 豆大的汗珠自赵子原两颊滚滚落下,上半身也剧烈的摇晃起来,白袍人意识到他正极力向心中之魔抗争交战。但力量已显得微乎其微了。 白袍人点一点头,猛然出声道: “姑娘放手。” 那裸女恍若未闻,仍然紧紧缠在赵子原身上。 白袍人沉道: “你是不是山西白石山庄沈庄主的独生爱女,沈浣青姑娘么?” 裸女娇躯一震,微抬螓首盯住白袍人,欲言又止。白袍人续道: “姑娘果真是沈庄主的爱女,又怎会被武啸秋收为留香四艳呢? 裸女依旧没有开腔,但一双皓手已自赵子原肩上缓缓收将回来,她一离开赵子原的身子,赵子原灵台登时清醒许多。 适才他神思虽然有些恍惚,但白袍人之言仍然听得十分清楚,内心因之震惊非常,暗道那山西白石山庄沈庄主一生慷慨任侠,在武林中地位极高,武林有事,只要沈庄主一句话,十分难题便有七八分能够得到解决,想不到他的女儿竟会沦落以至于此,不禁为之才满腹疑团。沈烷青低声道:“爷台还是不要追究这些的好。” 白袍人情知一时绝对无法弄明白她被武啸秋囚制利用的始未经过,遂自墙角捡起她的衣物,沈浣青一手接过,迅即把衣服穿上。 这会子,地窖上面忽然传来一阵叱咤声音,紧接着轰然一声暴震亮起,似乎有人发出了内家劈空掌力。 白袍人喃喃道: “又有人闯进祠堂来了,武啸秋似还没有退走哩……” 话犹未尽,只听一道低沉的喝声道: “姓武的,顾某此来为的要向你讨一个人——” 另一声阴森的冷笑道: “你是什么东西?敢用这种口气对老夫说话?” 那低沉的声音道: “昨日顾某遍闯留香院四厢,独不见东厢沈姑娘芳踪,后来从尊驾的一名手下口中获知……” 那阴森的声音道: “据说天下无不能在武院主的寒贴摧木掌下走过十招,反正顾某是早已豁出了这条性命,武院主你动手吧。” 赵子原一听那声音,只觉甚是熟稔,一时之间不觉怔住,自语道: “原来是顾迁武顾兄,他也来了!” 他目光扫过沈浣青面庞,发觉她的脸色变得异乎寻常的惨白,竟像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一般。 赵子原暗暗感到不解,却是不暇细究,敞亮嗓子道: “顾大哥!小弟在此。” 就在此刻,地窖顶上的出口发出“蓬”地一响,赵子原立刻知道上面将要堵塞住了,情急之下,身形暴起往上直射而去,几乎就在同一忽里,他身旁白影一闪,白袍人比他抢快一步,一掌后发先至,那块石板未合,被掌力一震,一声暴响过后,顿时被掌力击得块块碎裂! 白袍人及赵子原先后自裂口冲将出去,沈浣青迟疑一会,亦轻提身子,继后跃出地窖。 祠堂时那身着灰色衣衫的武啸秋。正一掌接着一掌,将顾迁武迫得全无招架之力,只听得掌风呼呼,夹杂着一声闷哼,顾迁武仰身跄然倒退了五步,张口喷出一道血箭,身躯贴在土墙上。 赵子原大喊道: “顾兄,怎么样?” 顾迁武用力摆一摆首,道: “还好,没有事。” 武啸秋阴阴一笑,一箭步欺到切近,高举单掌,就要痛下杀手,白袍人适时压沉嗓子大喝道: “武啸秋!你与某家住手!” 武啸秋身子好比旋风一般回转过来,带着惊异的眼色望着白袍人与赵子原两人,有顷,他那凌厉的视线落到沈浣青身上,睛瞳射出一股慑人的威凌,沈院青无端端打了个寒噤,满面都是惊悸。 自袍人瞧在眼里,有意无意地移动身子,插在武啸秋与沈淙青两人中间,冰冷的声音道: “天不从人愿,姓武的,你的算计已完全落空,竟想找无辜的弱女出气么?” 武啸秋阴阴道: “你甭狂,嘿嘿,你也就要完了!” 白袍人嗤之以鼻道: “就凭你一个人么?” 武啸秋道: “就凭老夫一人又怎样?” 白袍人冷笑道: “只有你姓武的一人是万万不行的,最好像翠湖那一夜,再找两个高手来个联合夹攻……” 赵子原闻言,心头重重一震,默默对自己呼道: “他提到了翠湖,又说再寻两个帮手夹攻是什么意思?他——他不要就是我所怀疑的那人个罢?”一念至此,再也不敢往下追想下去。白袍人复道: “若非某家深悉你的为人,几乎要错以为你的神智有问题了,姓武的我既敢口出狂言,必然有所仗恃,莫非你在等着帮手来到么?” 武啸秋道: “总算被你料对了,不错,老夫的确是在等候某一个人的到来,咱们约定的时候也快到了。” 白袍人道: “既是如此,某家愿意候待你那帮手的到来,倒不急于立即和你动手了,但你可以透露那个即将来此与你会合的人是谁么?” 武啸秋道: “有何不可,此人即是水泊绿屋二主人……” 话至中途倏然住口不语,而以嘿嘿的阴笑掩饰过去。赵子原听他言词闪烁,不由大感困惑。白袍人神色一沉,道: “可是水泊绿屋那称做‘女娲’的女人么?” 第二十九章 曾经沧海 武啸秋道: “你既已知晓,又何必提起她的名字。” 白袍人道: “某家亦知由外人呼叫女蜗之名,乃水泊绿屋的忌讳之一,但某家早于二十年前已完全与绿屋脱离关系,自然全无所惧了。” 武啸秋冷笑一声道: “只怕你是言不由衷罢?” 白袍人大怒道: “武啸秋!听说你几年来你艺业大有精进,和甄定远那头老狐狸处处以天下第一人自居,某家实与你说,这等想法还稍嫌早了一点!”武啸秋道:“走着瞧吧!” 白袍人道: “某家此番重出,犹未去寻找你们的晦气,你反而先找上了我么?” 武啸秋冷笑不答,白袍人复道: “敢情尔等怕我一个一个找你们算帐,以是来个先下手为强,嘿嘿,这一次可没有那般容易叫你的阴谋得逞了。” 武啸秋阴笑道: “然则你自认有击败咱们的能为了,这几年来你为何不来找我们,莫非你也在暗地里进行什么阴谋算计?” 白袍人喃喃道: “某家迟早要去找你们的,但必须先将那件大案子探察个水落石出,否则那秘密岂非永无揭晓之日之么?” 武啸秋道: “你说的什么案子?什么秘密?” 白袍人仰天长笑,笑声里隐约透出抑压不住的激动: “事到如今,你还要装什么傻?某家……” 山门外边蓦然传来“希幸幸”马嘶声响,蹄音来到近处停住,白袍人神色微变,硬生将未完的言词咽了回去。 顾迁武悄悄移近赵子原身侧,低道: “敢是武啸秋提到的水泊绿屋‘女蜗’来到了,那白袍人以一敌二,必要时你我得助他一臂之力。” 赵子原未置可否,只是轻轻点一点头。 沈烷青细步上前,双瞳剪水望着顾迁武,嗫嚅道: “大哥,我……我心虚得紧……” 顾迁武紧紧握住她那细若柔荑的手指,道: “有我在此,没有什么好怕的。” 赵子原望见他们两人亲呢之状,内心泛起异样的感觉,暗忖: “顾兄与沈姑娘竟是旧识,看情形他俩还是一对爱侣呢,值得怀疑的是沈姑娘贵为白石山庄庄主掌上千金,缘何会落在留香院武啸秋手里?适才她奉命在地窖里向我投怀送抱,幸亏顾兄未曾瞧见,否则我也不知应该怎样向朋友解释了……” 想到这里,他仿佛已经见到这一对爱侣中间所蒙上的一层阴影,心中不由暗暗感到难过。只听武啸秋阴森的声音道: “她赴约来了,今日老夫叫你死而无怨!” 大步走上前去,一掌震开山门,诸人下意识凝目望去,一辆幽灵似的灰篷马车驰到祠堂前面停了下来! 赵子原心子一紧,这辆灰篷马车他已见过多次,与香川圣女所坐的那一辆篷车完全相同,设非顾迁武事先透露来者乃水泊绿屋的女娟,他也无法分清这辆篷车到底是谁所有了。 车头上方端坐着一人,一脸阴沉之色,正是那数度把赵子原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车夫马骥。武啸秋大声道:“贵上可是在车厢里面么?她来迟了……” 赶车人马骥截口道: “鄙上临行有事不能来了,特地命我驾车到此通知你一声——” 不知怎地,赵子原一听此言心头忽然一松,宛如落下了一方巨石,自己亦不知其所以会产生这种感觉的缘故。 武啸秋呆了呆,道: “那么贵上今晚是不能赶到此地来了?” 车夫马骥道: “正是。” 一旁的白袍人冷冷自语道: “可惜,可惜,某家又错过了与女蜗见面的机会。” 武啸秋恨恨地瞪他一眼,朝马骥道: “贵上可曾告诉你,不能赶来赴约的缘故么?” 马骥道:“不曾。”武啸秋突然沉下嗓门道: “你驾了马车,就为了带给老夫这一声口讯,然而你若仅仅为带口讯,缘何却要驾着一辆空马车往返?骑马不是远比驾车轻快许多么?” 马骥冷冷道: “武院主别忘了我是个车夫,我高兴驾着篷车赶路,谁也管不着!” 武啸秋道: “话虽如此说,老夫仍想掀开车帘瞧个究竟——” 举步走到了车前面,伸手持帘欲掀。 马骥厉声道: “武院主若轻举妄动,定将悔之莫及。” 武啸秋眼色阴晴不定,无人能从他那变幼的神色中猜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终于他忍住没有掀开车帘,缓缓缩回手来。 就在这时,赵子原忽然发觉车台前面那块篷布上的两个圆形小洞里,正有二道冷电一闪即没—— 他心念一动,忖道: “车厢中那倏闪即没的两道冷电,必定是一对女人的眸子无疑,足见确实是有人坐在篷车里面,只不知那人是不是‘女娲’?如果是‘女娲’,她已和武啸秋约好,来到此地后为何又不露面?……” 内心疑虑纷纷,却是无一得到解答,心头不由益发沉重起来。 马骥道, “若没有其他事情,小的赶车回去了。” 一扬马鞭,马儿长嘶一声,四蹄腾起,篷车如飞驰去…… 等到篷车去远后,白袍人冷笑一声,道: “武啸秋你受骗了,依某家之见,那‘女娲’分明就在篷车里面,但她竟故意隐身不出,留你单独一人在此与老夫敌对,倒不知用心何在?” 武啸秋眼色又自一变,口中却道: “你少挑拨,老夫何许人,岂会轻易着了你的道儿。” 白袍人笑道: “很好,咱们可以少说几句闲话,某家要出剑了——” 他伸手一按剑柄,就要掣剑而出,武啸秋道: “老夫少陪。” 身随声起,一扭腰已到了山门当口,这当口,白袍人电掣般撤出长剑,诸人耳中都听到隐隐风雷之声。 同时一阵杀气自剑身上迫出,立时感到心神震荡,呼吸受阻,那武啸秋首当其冲,感受到的威胁自然要较其他人犹为强烈,他身形一扭,竟在间不容发之际抢先了一线,“唰”地冲出剑气边缘,落到六尺之外。 在场之人无不骇然失色,只觉武啸秋实是举世罕见的高手,这一着突围身法之诡秘,简直使人难以思议。 奇怪的是白袍人发出一剑后、第二剑并未接着攻出。武啸秋大喇喇走出山门,顾迁武大喝道: “武院主慢走一步。” 晃身一掠而前,翻掌扑上,那等情急拼命的姿态,赵子原睹状不由怔了怔。 武啸秋一言不发,迎着冲上来的顾迁武劈出一掌,掌力无声无息,生似不带威力、然而赵子原却可瞧出他那掌招下面所隐藏的厉害杀着,方欲提醒顾迁武注意,口心却是紧张得发不出声音。 沈烷青的尖叫几乎在同一时间亮起: “顾郎留神!那是寒帖摧木拍!” 武啸秋右掌一挥,劈出霹雳般暴响,威势之厉之烈,便如寒帖摧木一般,簌簌有声—— 顾迁武乍闻沈烷青示警,立刻抽身回来,饶是他见机得早,也被掌风扫出七尺远,摔倒于地。 武啸秋向后退了两步,刚好踏出山门,然后闪电也似一个转身,扬长没人苍茫夜色中。 那白袍人自击出一剑之后,即不曾动手,冷眼望着武啸秋离去。 但闻沈烷青恸呼一声,奔到顾迁武近前道: “顾郎,你没有事么?” 她哈腰下去细察顾迁武伤势,惶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赵子原暗叹道: “这位沈姑娘对顾兄用情至深,却是红颜命薄,被武啸秋禁制利用,几与欢场女子无异,如果他俩因此不能结合,岂不令人扼腕。” 白袍人冷然道: “年轻人莽莽撞撞,受这场教训亦是应该,不过姑娘大可放心,他还死不了。” 说着自袋中取出一颗黑色丹丸,塞进顾迁武嘴时,移时,顾迁武面色渐渐红润,巍巍颤颤立将起来。 沈浣青伸出纤手扶住他的身子,道: “谢天谢地,顾郎你居然安好无恙……” 顾迁武平息了一会道: “我没有事,倒是沈姑娘你——你变得憔悴多了。” 微喟一声,续道: “以前你无故从白石山庄失踪,我踏遍大江南北遍寻不着,听令尊提及你失踪那一日,甄定远及武啸秋曾连袂路过山庄,伊始我猜度你是被甄定远掳走,囚禁于太昭堡,遂进入太昭堡卧底,但我在堡里一直没有发现你的踪迹,最近始逃出古堡,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落人武啸秋手里——” 赵子原恍然若有所悟,暗忖: “顾兄加入太昭堡受聘为银衣队队长,原来为的是追寻沈姑娘之故,他的用心也是良苦了,只不知除此而外,有无其他的原因? 白袍人插口道: “数载之前,武啸秋创置留香院,意欲经营为天下第一艳窟,以奴役天下高手,当时他四出访察绝世美女,以主持东南西北四厢,此事老夫略有所闻,不想他会找上沈姑娘你——” 赵子原心子又是一震,暗道留香院四厢所住的美女,原来都是武啸秋从各地所掳来的名门闺秀,西厢所住的已证实是白石山庄的沈浣青,至于东厢的李姬。以及其余二姬美女,则不知又是那家的千金闺秀了? 可想而知的是,武啸秋将这四个绝色女子劫到留香院后,必然一面以各种手段威胁,一面以金银珠宝打动她们芳心,迫使她们在来访的天下高手一面布施色相,那“量珠聘美”的韵事即是一证。 顾迁武道: “沈姑娘,你这几年来一直住在留香院西厢么?那么你……” 沈浣青颤声打断道: “顾郎,你答应我不要再追究此事好么?” 顾迁武脸色陡然变得相当难看,俯首闷声不语。 赵子原见事情发展,果然不幸被自己料中,心中感到十分难过,但又无法劝解,此事与男女之间微妙的情感有关,他也爱莫能助。 沈烷青芳容惨变,道: “大哥是不肯谅解于我了,曾经沧海难为水,我……我并不怪你……” 说到后来,晶莹的泪水盈眶滚滚而落,那目光真教人瞧得心碎了。 她任由泪水在颊上流下,咬牙道: “我走了,顾郎你好生保重。” 别身施施而行,顾迁武恍若不闻不见,只是沉着脸色默不作声,沈烷青走近山门时,自袍人忽然一掠而上,冲着顾迁武道: “小子再闷然不响,老夫便一剑把你劈为两段!” 他声色俱厉,大有逼迫顾迁武立刻回答之意。 赵子原见状暗道,这白袍人虽然行事怪异,但去不失其浓厚的人情味,不觉对他增加许多好感。 顾迁武惨然笑道: “你把我杀了吧!我若能以一死得到解脱,倒也一了百了。” 沈浣青闻言,回身朝白袍人检衽一札,低声道: “前辈盛情可感,但此事原怪顾郎不得,你老千万不能对他有所不利……” 她尽管芳心凄楚,柔肠寸断,但口气仍是深情一片,一霎之间,顾迁武只觉愧作得无地自容,脱口道: “沈姑娘,你——你可愿意和我一道走?” 沈浣青破涕为笑道: “当然,大哥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眼波中含蕴了无限柔情,顾迁武与对方目光一触之下,更油然泛起一种惭愧内疚之感。 他激动地忖道: “我成见如是之深,未免太过于自私了,而且我明知绝对无法舍割此情,缘何不能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一下,我目下所感受的痛苦,乃是不堪忍受她的昔日遭遇,如能看得开些,何来痛苦可言呢?” 想是这么想,但日后自己是否能做到这一点,仍觉毫无把握,一颗纷乱的心子,总是无法安定下来。良久,他微唱道:“咱们走罢,我送你回白石山庄去。” 于是和赵子原拱手拜别,又向白袍人躬身行札道了谢,转身偕同沈浣青缓缓离开词堂而去…… 赵子原目送两人离去,心中感慨万千,暗道他俩原可成为幸福的一对爱侣,却是造化弄人,眼下虽然言归干好,但潜伏在二人中间的阴影依旧存在,想到此地,只觉感触愈甚,几乎无法排遣。 白袍人的语气打断了他的沉思: “小伙你独个儿在痴想什么?现在老夫开始授你剑法——” 赵子原如梦初醒,道: “就在这里?” 白袍人以点首替代了答话,赵子原愕道: “这座洞堂已非隐秘之处,尊驾难道没有考虑到武啸秋,甚或水泊绿屋那唤做‘女娲’的女人会去而复返?”白袍人道:“你甭唠叨行么?老夫自有计较——” 自腰间解下佩剑,递与赵子原,道: “你且将师门所授的剑法演练一遍,老夫再决定授剑的门径。” 赵子原接着长剑,抖手抽出剑身,但见光涌霞生,漫天寒光飞驰,情不自禁赞了一声“好剑”! 但他出剑时,绝无任何杀气自剑身透出,可说毫无威力可言,与白袍人拔剑时的气势,相去简直不能道里计了,他一发觉及此,顿生心灰意懒之感。 白袍人边声催道: “快摆开门户啊——” 赵子原长吸一口气,足踏九官,持剑临风一抖,剑锋居中徐徐递将出去,姿态潇洒自如。 白袍人颔首道: “雪斋十二剑式?原来你是阳武白雪斋孟坚石的传人。” 赵子原见对方一开口,便道出了自己的师承,似这等渊知博闻,已然足当一代宗师而无愧,正因如此,对白袍人的身份又多了几分猜疑。 他不遑多想以致分神,长剑比划摇动,自左角倒刺而上,只见漫空剑星点点,有若拨云雾而见夜空,朦胧不表。 这一式正是“雪斋十二剑”第二招“冬雪初降”,剑身跳动之际,白袍人蓦地一掠上前,双掌一左一右,直袭过来,赵子原不虞他会骤然发难,仓皇之下,不禁手忙脚乱。 白袍人双掌长驱直人,立将赵子原这一招“冬雪初降”破解了去,赵子原大为凛惕,猛力压腕攻出一剑,“呛”一响,已铁招为“雪雾凄迷”。 白袍人微微颔道,脱口道: “可教,可教。” 双掌一收,左右双时齐飞,内力自肘间源源逼将出去,赵子原只觉剑子一沉,有若挑上了千斤重手。 他奋喝一声,腾足连退五步,来不及再度变招,举剑顺势封上,却无法将对方内力悉数化开。 这样一来,赵子原形势大危,剑式愈见繁乱,再也腾不出手施展“雪斋十二剑式”。 白袍人手臂一沉,宛似利刃一斩而下,赵子原勉力挥剑封架,不料对方掌招一变,“哧”一响,食中两指已自搭上赵子原剑身—— 赵子原握剑的一手用劲一挑,却是纹风不动,心时暗叹一声“罢了”,这会子,突听白袍人沉声道“欲窥剑道之大堂,首须培其元气,守其中气,使剑之际,气性不能培守,以致灵台杂乱,败象先呈,焉能使出一流的剑术?” 虽是短短数语,传人赵子原耳中,却有如当头棒喝,内心凛惕之下,灵台登时清醒许多。 他抢剑再攻,剑势突趋迅疾,正是“雪斋十二剑式”的首招“冬雪初降”,这一招式重演,远较适才沉稳泰然,剑上森寒凌厉之气,也越见强大,白袍人双掌一振,化去赵子原这一式。 此刻赵子原已全心沉缅于剑道之中,白袍人突地收手回来,赵子原骤觉身前压力一空,登时泛起无以为继的感觉。 他胸臆热血汹涌,大呼道: “为什么要停止动手过招?” “刷”“刷”二响,虚空速刺二剑,剑星在黑暗里宛如腾蛇般飞舞,二剑过后倏然停在半空中,上下不住跳动着。 白袍人双目神光中透出肃穆的意味,沉声道: “赵子原听着:‘扶风三式’第一剑‘下津风寒’——剑身居中,捏诀于侧,含其眼光,凝其耳韵,匀其鼻息,锁其意驰,剑身动转五行,托圈而上,始而冉冉降下,一如风起下津,孟冬萧萧风寒……” 言罢转身步至山门内侧,闭目跌坐,不再答理赵子原。赵子原立即心神归主,提剑默演数遍。 单就“下津风寒”这一剑式,赵子原便足足演练五天之久,五天来他只吃些干粮裹腹,渴了便到祠堂后面打水饮用,他醉心于剑道,虽则箪食瓢饮,却不以为苦。 白袍人亦始终不离他左右,随时加以指点,有时竞镇日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在旁观赵子原的练剑。 五日过后,接着传授赵子原扶风第二剑式。 他将剑诀用口语道出,赵子原都一一默记于心,那“扶风剑式”繁复万端,他虽潜心演练,但进展仍然甚为迟缓。 这一日,赵子原练剑之后,正往后院提水喝饮,突闻祠堂前边亮起一阵鳞鳞车声及马儿嘶腾声,他心下一凛,连忙奔回祠堂,只见山门大开,当口停着一辆灰篷马车,再瞧白袍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堂外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语声: “……你早料到我必然会再来找你么?……” 那白袍人的声音道: “女娲,若你认为某家连此事都无法猜到,那么你未免大小觑于我了……” 另一道慵倦的女子口音道: “你传技与那姓赵的小子,将来祸延己身,势必要悔之莫及的!” 白袍人冷冷道: “这个用不着你多管。” 那“女娲”道: “你知道那姓赵的小子是谁么?” 白袍人的声音道: “他的身世,某家至今仍未能肯定,难道你竟比我还要清楚不成?” “女娲”道: “你是当局者迷,有关他的一切,我所知晓的或许还要比你更多一些。” 白袍人道: “某家决定之事,从无更改,你不必多费唇舌啦,如若你阴谋对那后生有所不利,哼哼,某家绝不将你放过!” “女娲”道: “也罢,咱们不谈这个,我问你,二十年来你还朝夕对我怀恨于心么?” 白袍人不答,只是嘿嘿冷笑,笑声中隐隐透出埋藏胸臆里的仇恨烈火,赵子原倾耳听着,不觉呆了一呆。 “女娲”低道: “如果我说二十年前那件案子完全是大主人与万三主人的意思,与我毫无牵连,你会相信斯言么?” 白袍人突地纵声长笑,道: “笑话!某家岂会轻易相信妇人之言,而且是一个毒如蛇蝎的妇人,你推托得太干净了!” “女娲”微唱道: “然则这事是绝无圆转的余地了,你已决意以我为敌了?” 自袍人哂道: “咱们早就是不共戴天的大敌了,二十年来某家无时无刻不在应付水泊绿屋的阴谋毒计,迫得冒名潜居,却依旧躲不过你们的追索……” “女娲”道: “我若有心与你敌对,七日前早就与武啸秋联手对付于你,又何必隐藏在车内不出呢?” 白袍人道: “只因为你无致我于死的把握,是以不欲贸然现身,你当某家不知你的心意么?” 赵子原听到这里,祠堂后门倏然悄无声息闪进一人,那人像一阵轻风似的窜到赵子原后面,缓缓举起右手,笔直朝赵子原背宫印去。 那手臂去势甚是迁缓,全然不带飚风劲响,赵子原一心一意谛听白袍人与女娲的谈话,对行将及身大祸竟似浑然不觉。 这一忽里,突闻白袍人大声道: “女娲!你那赶车人到哪里去了?” 赵子原倏地有所警觉,但感背后生凉,一种天生的本能又逼得他乍然清醒过来,信手一挥长剑,反劈出去。 这一下一个出其不备,一个仓促应战,只闻“哒”地一响,一股鲜血夹着半边耳朵喷跌于地——赵子原喝道:“马骥,你玩的还是这一套手法广再瞧马骥的右耳已被剑尖削去,他一手握住鲜血淋漓的右颊,血液仍不住自五指缝隙间渗出。 马骥骇然失色,失声道; “‘下津风寒’!你——你练成了扶风剑式?……” 赵子原方才在性命交关里,下意识施出数日前新习成的剑法,马骥趁虚偷袭,非但没能讨了好去,反而吃了大亏,被削下一只耳朵,所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一个昔日被他认为窝囊废的少年,居然练成了这等剑术,内心骇讶之情,自是不在话下。 即连赵子原在一剑得手后,亦自怔了一怔,他虽然明知“扶风剑式”,定必精奥异常,却万万想不到威猛霸道以至于斯。故以一剑削下对方耳朵后,一时忘了再发第二剑。 祠堂外白袍人的声音道: “女娲你一迳磨着某家说话,却在暗里驱命车夫马骥潜入祠堂,偷袭姓赵的少年,欲一举将他毁掉,但天下事往往与愿相违,说不定你那赶车人偷鸡不着,反将蚀把米咧。” 话声甫落,身形已自闪进祠堂,鹰隼般的双目四下一扫,眼色寒冷之极,举步向马骥走近。 马骥露出骇然之色,仓皇退出山门,白袍人并不相拦,居顷,但闻“得得”蹄声扬起,那辆篷车已去得远了。 白袍人视线从地上斑斑血渍及半只耳朵上掠过,冷然道: “以那马骥的功力造诣,‘下津风寒’这一剑使到七成火候,定可将敌人一剑劈为两半,你去只削去他的一只耳朵,七日苦练,剑上功力仅及于止,教老夫好生失望——” 赵子原宛似被人泼了一头冷水,初尝胜利的兴奋心绪早已化为乌有,意态阑珊地道: “尊驾以为我非可造之材么?” 白袍人道、 “至少在目下老夫是认为如此,若你自己不争气,不多用点脑筋,却如何能领略这剑法的神髓!” 赵子原大感心灰意懒,道: “左右还有八日工夫,如果不能达成尊驾企望,那也就算了。” 白袍人冷哼道: “太迟了!老夫在三日之后,就得带你去会那个人——” 赵子原惜愕道: “阁下不是说须要半个月的练剑时间么?如今只过了七日,莫非另有事故发生,迫得我须提前去与那人动手?” 白袍人道: “说得不错,时候所剩无多,这便传你扶风第三剑式——” 当下将口诀诵述了一遍,赵子原乍听罢,发觉第三剑式的威力更在其余二式之上,顿时将杂念一收,悉心演练。 无话时短,匆匆数日过去,到了第九日时,赵子原正在后院洗涤身子,白袍人忽然不告而别,足足离开了一整天。 翌日傍晚,白袍人再度出现于祠堂,他虽然风尘仆仆,精神却甚是矍烁,情绪多少也显得有些紧张激动。 赵子原冲口问道: “整整一天阁下到哪里去了?” 白袍人道: “老夫已查出那人落足的所在,你我这就动身前往。” 赵子原道: “现在阁下可以告知那人是谁人了吧。” 白袍人道” “见到她后,你自然就知晓了。” 赵子原怀着一颗忐忑之心,随同白袍人走出祠堂,这时天已人黑,夜色笼罩四方,两人施展轻功在荒野上疾驰,赵子原仰望天际星座方位,发觉他们所走的乃是正西方,大约走了十六八里路,白袍人方始停下脚步。 他四下观望一下地形,又领赵子原横越一座山林,林叶隙缝处,隐约透出一线微弱的灯光。 白袍人回头朝赵子原道: “咱们就要到了,待会儿你出战时,必须将十日来学成的扶风三剑放手全力施为,如此老夫方可瞧出端倪,你可省得?” 赵子原点一点头,道: “阁下要我独自与那人动手:然则你不准备与我一齐现身出去么?” 白袍人道: “老夫这便藏身于此,由你一人上前叫阵即可。” 赵子原心中茫然,不知白袍人用意何在,但事情发展至此,已不容许他变卦退却,只有硬着头皮举步上前。 出得山林后,视线到处,只见前方不远处一片旷地上,搭着一坐三角帐幕,帐门当口灯烛高悬,发出柔和的光芒。 赵子原心子颤一大颤,脱口道: “这时不是香川圣女歇脚休息所搭设的游动帐幕么?” 第三十章 初战失利 那座三角帐幕搭在旷地中央,烛影摇红透过篷布,映出一片柔和的光线,在黑夜中,就像影画一般的浮凸出来。 帐幕旁侧,停着一辆为赵子原所熟悉的灰篷马车,车前的马儿正延着长颈,静静地嚼着地上的草根。 白袍人情绪显得颇为激动,脸上也因为兴奋逾恒而涨红,他一直凝目眺望着旷地上的三角帐幕,良久不发一语。 赵子原见白袍人不答,脱口又问: “然则阁下传我扶风三剑,竟是要我挟仗这套剑法去对香川圣女施展不成?” 白袍人道: “香川圣女……你所要会的那个人正是香川圣女……” 赵子原呆了一呆,只觉脑际一阵空白,半晌不能作声。 白袍人瞥了他一眼,道: “很令你感到意外,是吧?” 赵子原茫然道: “小可万万料不到此来动手的对象会是香川圣女,否则那套扶风剑法我也不愿意学了。” 白袍人道: “你既已一口承诺此事,想反悔也由你不得了!” 赵子原恍然有所悟,道: “敢情阁下早已猜到我绝不愿与香川圣女交手,故此在祠堂里始终不肯相告我所要动手的对象是谁。” 白袍人道: “正是如此。” 赵子原道: “依此说来,这一切事态的发展,都是阁下预为布置的了?” 他未待白袍人回答,复道; “敢问你如此作为,用意何在?” 白袍人冷冷道: “老夫传你扶风三剑,你除了遵照老夫的吩咐与人动手之外,其他还是少问一些的好。”赵子原寻思一会,道:“如果我执意不与香川圣女交手呢?” 白袍人道: “动手不动手,听凭老夫之决定,你别无抉择的余地,除非你将前日所学去的扶风三剑还与老夫——” 赵子原错愕道: “阁下是寻我的开心了,学到的剑招怎样还法?” 白袍人道: “简单得很,由老夫施展重气手法,将你武功悉数废了,不过如此仍然太便宜你。”赵子原愤然道:“废去武功还算是便宜事儿?尊驾还待怎地?” 白袍人道: “那扶风三式剑诀已深印你脑海之中,废去武功后你若能设法恢复功力,犹可从头学起,故此老夫还得斩去你的双臂,这才算数。” 他侃侃他说着,语调甚是平淡舒缓,生似对这废人武功,残人肢体之事完全不当作一回事,赵子原心底突然涌起了一种无比厌恶的感觉,先前对他的良佳印象,随之一扫而空。 赵子原道: “阁下心狠手辣,简直是以伤人杀人为乐了。” 白袍人面色一变,像被人触及隐痛一般,怒道: “胡说,老夫生平从不妄动刀剑,你懂个什么?” 微喟一声,复道: “算了,你既然不愿与香川圣女动手,老夫也不勉强,两条臂膀亦暂且寄在你的身上,你走罢——” 赵子原微微一怔,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回转过头来,止身不前。 白袍人厉声道: “你还不快滚?侍会儿若老夫改变主意,要走也走不成了!” 赵子原注视对方片刻,道: “区区方才考虑到,虽然我在武林中无甚身份地位,但若是说了不作数,那么将来便无法在江湖上站得住脚了,你说是不是?”白袍人冷冷道: “年轻人能够爱惜羽毛,自然是一桩好现象,老夫虽非侠义中人,但自问生平就没有做过一件毁诺背信之事。” 赵子原道: “我这就一逞上前向香川圣女叫阵,不过阁下可否再回答区区一问?……” 白袍人道: “怎地?” 赵子原沉声道: “阁下与香川圣女可是旧识?” 白袍人神情微变,道: “实与你说,是与不是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赵子原只听得茫无头绪,无法理解。 当下遂举步往前行去,忽然若有所思,再度回过头来,白袍人发觉他的脸上满布着疑惑之色。白袍人道:“莫非你又改变主意了么?”赵子原道: “据小可所知,那香川圣女对武学没有一点造诣,更遑论动手过招了,如何当得起扶风三式一击之威?” 停歇一下,复道: “而阁下又曾提及,我那对手的武功路数,恰正能克制这套剑法,因此我极可能有当场送命的危险,更令人匪夷所思了。” 白袍人道: “你的问题像永远没有完似的,待得你亲自与香川圣女对阵之后,不是便可以知道答案么。” 赵子原问不出要领,只有快炔越过旷野,走到帐幕前面,车头的马儿见有生人来到,“希聿幸”长嘶了一声、帐幕内一道娇脆的女音喝道:“什么人?” 赵子原不答,但见帐门一掀,一个姿色俏丽的宫装女婢娉娉婷婷的走了出来,手里撑一盏宫灯。 莹莹的彩色光线自灯中透射出来,赵子原望着宫装女婢熟稔的脸庞,立刻就认出她便是日前在安峪石亭附近,与甄定远动过手黎馨。 那宫装女婢黎专馨冲赵子原盈盈一笑道: “原来是你来了。” 赵子原错愕道: “你——你早就知晓我要来此?” 官装女婢黎馨道: “没错,我不但知道你是谁,抑且能够知晓你的来意。” 赵子原信疑参半,道: “是么?你且说说看——” 黎馨道: “你姓赵,叫赵子原,此来是为的找鄙上试剑对不对?” 赵子原吃一大惊,道: “姑娘从何得知?” 黎馨淡淡道: “由你脸上吃惊的神情,足证鄙上这一次九成又料对了,唉,圣女智慧过人,又长得美如谪仙,但世上却偏偏有许多人忍心加害于她,真使婢子感到大惑不解了……” 赵子听出她语中另有所指,心头一觉微微地动。 黎馨轻咳一声,复道: “我问你,你也是圣女的仇敌对头之一么?” 赵子原皱眉道: “这个贵上没有对你提及么?莫非贵上在江湖上树有许多仇敌,欲谋不利于她……” 黎馨道: “这就奇了,你若不是装傻,便可肯定与他们不是一路之人。” 赵子原心中疑云更炽,道: “姑娘口中的‘他们’是指谁?” 黎馨说: “你若与此事无关,问之何益,再说不久之后你就可以见到分晓了。” 赵子原愈是糊涂,渐渐的感到不耐烦起来。 他沉声说道: “既是如此,咱们言归正题,姑娘可否转告贵上,就说有一少年请他赐教几招——” 黎馨道: “圣女对武学技艺一无所知,此乃尽人皆晓之事实,谅你亦有所闻……” 赵子原道: “不瞒姑娘,区区乃是受人指示而来,倘圣女不诸武功是实情,其人为何要指示我与他动手?” 黎馨道: “信不信在你,贱妾没有那长多闲工夫与你絮那,其实圣女不但在你来到之前,已,料到你的行止及来意,对那幕后指使你之人,更是了然于胸,因此之故,她已予为嘱咐我应付之法。” 说着合掌一拍,但闻步履声起,帐幕当口连袂袅袅步出四名宫装打扮,长衫垂履的少女! 那四名宫装女婢迅速散开,将赵子原围在核心。 赵子原冷静如常,道: “在下欲与圣女过招,首先得通过你们这一关,是吧?” 黎馨浅笑道: “不尽这样,圣女不能亲自动手,只有由贱妾等数人向你请教了,但你大可不必据此失望,动手之人虽是咱们,实与圣女亲自出手无异。” 赵子原不逞费心推敲对方语句的含意,右腕一抖,长剑随之出匣,在彩灯照映下,光芒闪闪。他低喝一声,道:“得罪了。” 一阵夜风吹过旷野,吹得他们的衣衫头发俱都飞起,拂拂有声,而赵子原的一剑,已在拂拂声中直推出去。 这正是“雪斋十二剑式”的首招“冬雪初降”,他第一着不敢冒然用新近自白袍人所学到的扶风剑法。是以所使的仍是本门剑法,去势凌厉异常,所取的对象是距离最近的黎馨。 黎馨身形滴溜溜一转,左掌斜斩赵子原脉门,这一忽,那四名宫装女婢也同时发动了攻势。 四女身法展动,进退之间,各自拂出了一掌,非但将赵子原的剑势化解了开去,连破带攻,犹有反击之力。 赵子原抢先出手,却未能抢得先机,心中不禁一凛,一沉剑身,正待变招换式,不料黎馨玉掌突地一屈,变掌为指弹了出来,几缕尖锐的指风,朝赵子上半身五大重穴急划而至。 赵子原情知对方所弹出的,乃是内家“弹指神通”手法,只要被他五指中任何一指弹中,只怕立刻便得毙命当地。 霎时一声锐响,赵子原错步向左移动了两步,身子疾地一倾,五股尖厉的指风堪堪扫过他的衣袂边缘。 他才避过黎馨的“弹指神通”,右侧一名官装女婢的一掌,已几乎地同时伸到了赵子的肋下。 赵子原紧接着再横跨一步,左时撞出。 那宫装女撤招变招,将赵子原缠住,其余四人趁势迎了上来,各自拍出一掌,刹时间但见掌影飘飞,宛似飞絮在风中飘忽飞舞,赵子原力竭技穷,再无招架能力,只有眼睛等死。 黎馨突然发出一声口讯,四女齐地挫掌止住去势。 赵子原喘息未定,大呼道: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黎馨缓缓道: “你为何不发出扶风剑式?” 赵子默默呆了半晌,方才他自己败得莫名其妙,在未及发出“扶风剑式”之前,便已遭到致命之危,是以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怪只怪他一开始之时,没有立即使用白袍人所传授的扶风三剑,这一败,显然十分不值。 但对方居然未将他击毙当场,更令他错愕不已。 黎馨道: “你虽已输了,却是在扶风三剑发出之前,这场比试不算,咱们重来过。” 赵子原道: “姑娘仍然准备以五敌一么?”黎馨道: “这是圣女的吩咐,莫说那扶风三剑厉害非凡,你果然为了试剑而来,敌手愈多,愈能发出你的潜力,是以对你也大有神益。” 赵子原双眉紧皱,忖道: “听口气,圣女似乎对我并无恶意,反有帮助成全我的意思,真是令人费解了。” 黎馨又道: “不过贱妾等仍有办法克制你的剑法,到时候可能收手不住,你便有当场送命的危险,相公得好生小心了。” 赵子原心头一震,暗道那白袍人果然没有危言耸听,对他再三警告之言,现在已由黎馨亲口加以证实,内心不觉惴然。 五名宫装女婢身形旋动,各据方位,黎馨率先发动攻击,玉臂微抬,长袖轻飘飘拂去。 她这一袖挥出,暗蕴内家真力,可刚可柔,抑且去势劲急有若闪电,赵子原手中的兵刃险些被卷翻了去。 赵子原退开两步,手上剑子一挑,剑上徒地追出一阵阵森寒凌厉之气,剑星在黑暗里宛如腾蛟飞舞。 这剑他已施出“扶风三式”第一剑“下津风寒”,须臾间自剑身上透出的森威杀气,己弥漫到周遭附近,笼罩住对方五人。 五女立觉一股森冷之气迫侵肌肤,便如跌落冰窖一般。 右侧一名宫装女婢脱口道: “冷极了!” 黎馨道: “那是敌手施展扶风剑法,自然而然所透出的杀气,不过他剑上火候未足,还未到伤人于无形的地步,咱们只要依照圣女的嘱咐,自能将他的剑法破去——” 一举掌往前直拍出去,同一忽里,五女身形微闪,在赵子原前后左右迅速移动,宛如穿花引蝶一般。 五女娇躯移动间,业已化去赵子剑上所透出的杀气,紧接着长袖又是一挑,五只长袖齐齐卷向赵子原。 赵子原满面凛然,在对方飞袖行将及身之际,手足齐动,“刷”地自东转西,折了一次方向。 他猛力压腕攻出一剑,“呛”一响,已换招为“扶风三式”第二剑——“风高雁斜”。 五名宫装女婢闪电似的一个转身,竟发掌直袭过来。 她们五人出掌以攻为守,攻时迅快如电,守时又稳如金汤城池,赵子原只觉剑上一窒,那一式“凤高雁斜,”竟然发不出丝毫威力! 赵子原这一惊诚然非同小可,他自练成“扶风三式”后,雄心陡奋询非昔比,自觉可以仗持这套威猛霸道的剑法行走天下,想不到出师不利,却被五个女流在举手投足间,将他的剑法化解开了。 抑有进者,五女的招式手法,自表面看来完全平淡无奇,与赵子原剑上的威力简直无法相比。 但这平淡无奇的招式,却偏偏将他的剑法克制住了。 赵子原心有未甘,抡剑再攻,剑势猛若迅雷,劲道强绝,施出第三式“风起云涌。” 扶风第三式施出之际、一股剑气迅速布满周遭,赵子原仰天长啸一声,仗着剑气护体,抢占有利方位,忽地发现有隙可乘,剑随心动,长剑暴吐,朝左斜面一名宫装少女电射迅击。 霍霍剑芒挟着血光飞溅,在灯光掩映下,格外显得耀目。 那宫装女婢惊呼一声,蹬步急退。 她的左肋已被赵子原一剑划下一道伤痕,鲜血自伤口涔涔滴落,胸口急促地喘息下止—— 黎馨喝问道: “银秋,你受伤了么?” 那宫装女婢低喘道: “我一时大意,致为他剑法所乘,幸好并无大碍。” 这会子,帐幕里忽然传出一道银铃似的语声: “黎馨快施展萍风拍,尽管放手对付此人。” 声音真是悦耳动听,令人听来舒服之极,赵子原听出那正是香川圣女特有的语音。 黎馨低应道: “是。” 掌随声起,蓦地发动攻势,跨步揉身欺敌。 四女足下碎踏莲步,开始不停的移形换位,掌法同时一变,云橘变幻,如风中飘萍,使人难以测度。 赵子原全力驭剑,扶风三式从头施展开来,那黎馨玉手不疾不徐的拂了一圈,他顿时发觉一股古怪的内力横卷过来,像海边浪潮永无休止地卷拍,自己所攻出的剑气,竟然平空一窒。 那黎馨及四名宫装婢女出手的部位极为奇特,掌势翻飞间,隐隐发出风雷之声,一忽里,只见手影重重叠叠,已分不出先后,赵子原剑上的攻势立财为之一挫,手下不禁大见慌乱。 赵子原情知自己已面临重大危机,显而易见,敌方的“萍风拍”正是“扶风三式”的克星。 他剑上威力无法发出,被迫完全放弃攻击,双足倒踏,在五女掌影中不住东闪西躲,狼狈异常。 陡闻一道“嗡”“嗡”怪响亮起,一种不可思议的压力,从黎馨掌上透出,之后风声与身影俱敛。蹬蹬蹬,赵子原连退十步,仰面一跤栽倒地上。 帐幕内,香川圣女的声音道: “他死了么?” 黎馨摇摇头,道: “死不了,婢子遵从你的嘱咐,适才那一拍只用了三分力道,充其量他只是内脏受点轻伤而已。” 赵子原挣扎着自地上爬起,对方一掌之力,几乎把他震得五腑内脏都移了位,而他初尝败绩,心中的难受更有甚于肉体的苦痛。 他刚刚自草地上拾起长剑,自觉无颜再呆下去,正欲举步离开,一忽之间,五个宫装女婢又围了上来。 香川圣女的语声自帐幕里扬起。 “别难为他,让他走罢——” 当前一名宫装女婢娇躯一让,赵子原一转身,匆匆往树林掠去,须臾,便将灯火四射的帐幕抛在后面。 白袍人仍然等在原地,笔直的身躯一动也不动,生像自始至终,不曾移动过一步身子似的。 赵子原犹未开口,白袍人已自冷冷道: “甭多说,一切经过老夫都已收在眼里。” 咯一停歇,复道: “你败了,果然不出老夫所料。” 赵子原没好气地道: “但是香川圣女居然没有下令杀死我,难道也在你预料之中么?” 白袍人道: “她不杀你,自有她的理由,同时亦证实了一件事——” 赵子原冲口问道; “证实了什么?” 白袍人岔开话题,道: “萍风拍虽足以克制住扶风剑法,那只是因为你剑上火候未足,换了老夫上去,他们就无可奈何了。”冷笑数声,续道: “除非圣女另有其他专用来对付我的绝招秘技,否则老夫倒大可不必过于耿耿于心了,嘿!嘿!” 赵子原忍不住插口道: “你说啥?圣女为何要对付你?” 伯袍人只是冷笑,半晌不发一语,赵子原见他避而不答,虽然疑团满腹,却也不好多问。 良久,白袍人始道: “说与你听,你也不会懂的,你受伤不轻,还不尽快运功调息,再过三个时辰便无救了。” 赵子原一凛,连忙将手中剑交还对方,就地盘膝坐下,运起师门吐纳口诀调气养伤。 白袍人突地一伸手,按在赵子原天灵盖上。 赵子原惊呼道:“你……你……”白袍人低喝道: “摒除杂念,运气冲向玄关——” 手上一加劲,赵子原但觉一股一股火焰般热气,自对方掌心传下,立刻领悟到对方之意,忙屏息运功。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忽然赵子原身子一阵颤抖,他体内一股浊气在白袍人掌上真力的透导下,正逐渐向玄脉冲去。 白袍人脸上较他身上的白袍犹要苍白,整件衣袂被汗水渗湿了,不时有丝丝白烟自他的顶门蒸出。 一阵夜风呼啸而过,隐隐夹杂着轻微的步履声! 白袍人神色一变,这刻赵子原运气已进入无相境界,人事不知,正是最紧要的关头,万万受不得外来的任何干扰。 侧耳倾听,在夜风呻吟中,那跫音愈来愈近。 白袍人暗忖: “此刻我真气仍未散完,不可能分手应敌,万望这人只是个路过的,若是个敌人,后果就不堪想象了。” 林内一片黝黑,那足步声来到切近,停下了足。 白袍人意识到那人正站在自己的背后,半晌未见有何动静,不知如何他竟有如芒在背的感觉。 陡地那人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尖厉刺耳,中气之足令人咋舌,一道低沉的语声一字一字道: “鬼使神差教我在这等情况下碰着你,谢金印,你也有今天……” 白袍人头也不回,道: “苏继飞,是你来了么。” 那人道: “你的记性倒还不差,一听到我的声音就认出来了。” 白袍人谢金印冷冷道: “咱们算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怎么认不出来,你想要某家这条性命,是也不是?” 那苏继飞道: “你何必明知故问,还记得那年你受人买雇,仗剑夜闯太昭堡,击毙赵堡主这档事么?赵门父亡女散,是后苏某曾欲寻你复仇,却是力有不逮,赵堡主的千金赵主兰亦曾……” 话未说完,白袍人谢金印打断道: “事情已过去很久很久了,那一年,你还是太昭堡的总管吧,听说赵飞星仁而下士,难怪在他死后,你还如斯忠心不二。”说着,微微叹息一声,苏继飞道: “以苏某的身法,原本万万无法与你匹敌,但眼下你显然绝无还手之力,命中注定你该死于苏某之手——”他一步跨上,一掌扬起,直劈下去。谢金印大吼一声,道: “且慢。” 苏继飞闻言,掌势微窒道: “姓谢的,你还有何话要说?” 谢金印道: “某家久闻苏某人慷慨任侠,岂是乘人危难之辈。” 苏继飞哂道: “若不乘你之危,眼看此恨此仇,一辈子也休想得报了,苏某虽自问于心有愧,却是被迫出此,你这话不啻白说” 一掌重复扬起,谢金印适时喊道: “苏继飞,你容某家说了这一句,再动手不迟。” 苏继飞道: “你莫要耍缓兵之计,苏某……” 谢金印沉声道:“你知道这受伤的年轻人是谁么?” 苏继飞道: “这少年么,苏某与他见过数面,得知他姓赵,是阳武的白雪斋孟老儿的传人,我正在奇怪你缘何要助他疗伤呢?” 谢金印道: “有关他的身世,你回去问你的少女主人便可知晓了,此刻你一出掌势必祸殃池鱼,连姓赵的少年也一起毙了,当心你要因此后悔终生——” 苏继飞呆了一呆,道: “你故作耸听之危言,其谁可信?” 谢金印听出他语气之中,满含森森杀机,不禁暗暗感到不妙。 这一霎间,谢金印猛然想起自己一生杀人无数,在自己的剑下,每次对方虽想还手,却是无能为力,那闭目等毙的滋味,原来便是这样的,一念及此,心子不由一颤,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脑际思潮翻涌,忖道: “天网恢恢,报应不爽,想不到我谢金印会毙命在这等场合之下。” 等了许久,却未见苏继飞发掌下来,他不禁又是一怔。 苏继飞缓缓道: “谢金印你所说的,苏某宁可信其有,为了赵姓少年的安全,说不得只有放弃今日这个千载难遇的机会了。” 语声中,隐隐透出心中的矛盾与苦痛,谢金印心中剑时一松。 蓦地一道阴森的冷笑自近处亮起,三人头上枝叶簌簌一动,一条黑影自树梢上疾扑而下—— 那黑影下扑之势何等迅疾,一掌平吐,平空加重千钧,挟着呼呼风声,往谢金印顶门劈去!谢金印目眦欲裂,大吼一声苏继飞脱口呼道:“留心——” 他未及多虑,猛地一跃而前,恰恰赶上那条下降的黑影,左右双掌连扬,如山内力疾发而出。 那人眼见偷袭即将得手,陡觉后体生凉,匆遽间再出顾不得伤敌,只有回身封掌自救。 那人喝道: “姓苏的你不敢下手,我代你宰了谢金印,你怎反而帮起他来?” 这当儿,谢金印手上的真力已然散尽,全身压力一轻,弓身一弹,好比弹簧一般即刻跃起。 “呛”一响,长剑随之出鞘。 刹时但见漫天寒光霍霍,一股剑气直迫出去,剑尖犹未击实,那狙击之人已应声翻倒! 一条血口自眉心延至鼻端。 苏继飞瞪目凝视,内心不觉又惊又骇,期期艾艾说:“你——你那一剑并未触到敌身,而他身上的血口竟达寸许,莫非你剑上功夫已到了伤人于无形的境地?” 谢金印冷然一笑,没有回话。 苏继飞陡觉胸中窒闷,全身上下不舒服之极,恨不得纵身避开,离开此地愈远愈好。 他发现自己所以会生出如是感觉,乃是谢金印提剑在手,自剑身锋芒上所透出的“杀气”之缘故。 当下遂暗暗动功抗拒,但他发现自己的抗拒内力愈大,那无形的“杀气”亦随之增强,简直无法阻挡,他慢慢将自身功力提到八成左右,对方剑上的那股杀气方始减弱了一些。 直至谢金印撒剑人鞘,“杀气”才完全消失。 苏继飞的胸前如释重压,长长吁了一口大气。 谢金印用脚踢翻尸身,道: “你可认得此人?” 苏继飞望了死者一眼,但见那人身上着一件银色大憋,面目却是十分陌生,他寻思一下,道: “这人十有八九是甄定远手下,银衣队之人……” 谢金印皱眉道: “如此说,甄定远那头老狐狸也来到近处了。” 说话间,举步朝苏继飞迫去。 苏继飞不知不觉倒退了两步,愤然道: “方才苏某放过你来,而你现在竟反过来欲谋不利于我么?” 谢金印冷然无语,身子一提,平空跃起,反手一抖一拔,长剑再度出匣击出。 剑尖所指,却是苏继飞立身之处后面,但听一声惨号划破夜空,令人听了为之毛骨悚然。 苏继飞一呆之下,霍地一个转身,五步前另一名银衣汉子倒卧在血泊中,死状与刻前那一个并无二致。 他恍然悟出那银衣汉子敢情正欲向自亡突施暗袭,却为谢金印发觉,及时击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谢金印挽起身上衣袂,揩去剑身沾染的血渍,喃喃自语道: “这剑子已有多年未曾染上鲜血,眼下杀戒一开,不知又要造下多少罪孽了,唉!” 这刻他与苏继飞正面相对,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眼,道: “日前在安峪道上,我就怀疑那香川圣女的赶车人马铮就是你苏继飞所化装,事实果然不错,你几时易名为马铮的?” 苏继飞道: “你能够借用司马道元之名,难道我便不能改名易姓么?” 他俩谈话之间,赵子原业已苏醒过来,朦胧里听到了后面这两句话,睁开眼睛一瞧,只见白袍人面前立着一个车夫装束的中年人,正是为香川圣女御车的“马铮”。 但目下他已从两人的话语中,得知“马铮”乃是苏继飞的化身,在此之前,他已先后见过苏继飞数面,而后来见到“马铮”时,竟然认不出他便是苏继飞所乔扮,可知他不但改了名字,连容貌都乔装过了。 赵子原脑际思索着这些问题,仍然盘膝坐在地上,未尝移动身子,是以谢金印及苏继飞都未察觉他已醒转。 谢金印道: “你改名易姓也罢,缘何却要取个马铮的名字,当然你已知晓水泊绿屋二主人‘女娲’的车夫,便叫做马骥,马铮,马骥,字音相去不远,颇有影射之嫌,连老夫都几乎被搞糊涂了。” 语声一顿,又道: “抑且你化装后容貌,与马骥那般相像,香川圣女所坐的篷车,其大小形状也与‘女娲’的马车一般无二,显然你们是有意在武林中人的心目中,造成一种混乱和迷惑,至于用心如何,只有你们自己明白……” 苏继飞道: “你呢?你化名做司马道元,敢说没有用心么?” 谢金印冷笑数声,道: “在江湖上有喧赫地位的苏继飞,竟屈志降身当起香川圣女的车夫来,怕是没有多少人肯相信的了。”苏继飞眼色一变,似乎极为耽心对方真会张扬这事。 赵子原听到此处,可再也沉不住气了,呼地立身起来,冲着苏继飞躬身一揖,口上说道: “苏大叔可还认得小可?” 前此苏继飞曾向赵子原提到他与其师盂坚石乃是旧识,故以赵子原口头上称呼他为大叔。 苏继飞与谢金印齐地一怔,谢金印抢着问道: “你是几时醒来的?”赵子原怔道:“刚刚不久。”谢金印道: “然则你目击老夫击杀这两个汉子没有?” 赵子原的视线落到地上横陈的两具尸身上,摇头道: “没有啊,阁下追问这个做啥?”谢金印不答,心想、“如果他此言不虚,那么他仍不知我的真正身分,因为苏继飞指认我是谢金印时,乃时我杀死那两个人之前,是后他便未曾再提及谢金印的名字,再说,他若知晓我是谢金印,态度势将大为改变,绝不会如此自在,看来似乎是我多虑了。” 正忖间,陡闻前方旷地上传来一阵金铃声,在夜空中格外显得清脆响亮,诸人不觉吃了一惊。苏继飞失声呼道:“不好!”谢金印道:“什么事?” 苏继飞急促地道: “圣女预言今夜必有事故发生,目下警铃骤响,看来他们已经发动了!” 他道了一声“少陪”,横身移出数丈,往帐幕疾掠而去。 少时,从四周丛林内突然涌出数以百计的银衣人,个个手上俱都提着兵刃,震声高喝,一时之间,杀声直冲霄汉! 那百余个银衣汉子自四面八方涌将上去,霎那将旷地中央的帐幕,围在核心。 谢金印睹状道: “这一队人马都是甄定远的手下,他竟择于今夜向香川圣女发起攻击,看似有赶尽杀绝的决心,咱们时间凑巧,恰好赶上了这场好戏。” 赵子原心子一颤,道: “甄定远与香川圣女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将她消灭不可?” 谢金印道: “你忘了在安峪石亭附近,甄定远曾拦过圣女的篷车么,其时甄老狐狸便有杀她之意,无奈情势不许罢了。” 停歇一下,续道: “小伙你必须记住,人与人间之所以会相互残杀,往往不是为了有何仇恨过节,彼此间的利害关系更能导致人们的敌对,甄定远千方百计欲除去香川圣女,即为此中例证……” 放眼望去,那苏继飞奔到帐幕前不及十丈处时,已被十数名提刀的银衣汉子赶上,但见刀光旋飞,当前银衣人数刀齐出,向苏继飞后背及腿腰砍到。 苏继飞双手连扬,倏地“嗤”“嗤”连响数声,竟在对方刀身未递到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发出暗器。 当先数人乍不及防,被暗器击中,仰身翻跌于地。 苏继飞身形毫不停滞,俄顷已赶到了帐幕前面。 同一忽里,帐幕内闪出宫装女婢,以黎馨为首,为数约莫有四十人左右,与甄定远这一大队人乌相形之下,便显得人少势弱。 那四十名宫装女婢各以五人为一组,排开在帐幕篷车的四周,欲接近帐幕,则首先必得通过她们的拦阻。 谢金印注目察看那边的形势,颔首若有所悟。 侧首朝赵子原道: “敢情那些女婢乃是摆出了进可以联手合击,退可各自为战的阵法,银衣人为数虽多,要闯过这一关,倒颇为不易呢。”赵子原道: “双方主事者怎么还未见露面?” 谢金印“噫”了一声,道: “老夫也正怀疑及此,揣摩情形,这一阵不过是先头攻击而已,双方都还有隐藏的杀着及厉害手段犹未使出,咱们等着瞧吧。” 赵子原打量自己与白袍人立身的地方,正是这一带丛林最为偏僻隐秘之处,是以不虑会被交战的任何一方发觉。 旷野中厮杀声愈趋响亮,银衣人与宫装女婢们已成短兵相接的状态,战况激烈异常。 但见刀光与掌影齐飞,两方都在舍命苦斗,战况发展一如谢金印所料,银衣人为数虽多,却始终攻不破宫装女婢的防御圈子,眨眼工夫,最前面的银衣汉子已接二连三倒下数人。 那苏继飞仁立在帐门当口,没有加入厮杀。 银衣汉子猛攻许久,无法占得优势,开始身后撤退,宫装女婢则依旧守在原位,未曾趁机追击。 谢金印叹道: “这些妮子平日训练有素,临危不乱,竟能挡得住大队人马的攻击,圣女能训练出这一批人来,真是良难了。” 言下大有对香川圣女之能敬佩有加的意思,这是赵子原首次听到他对某一人如许推崇,不禁睁大眼睛,讶异的望着他。 那些银衣汉子退到了五丈开外,陡然停住身子,不再倒退。 赵子原道: “他们正在重整阵容列,莫非竟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谢金屯颔首道: “他们自然不会就此退走了,再攻之后,从左右二面向中内夹击,另分出一小股人来攻向侧背。” 双方交手之后,形势果然大为改观,银衣人这一方战术运用已占上风,不多时已确砍倒了对方女婢多人。 宫装女婢愈战愈形不利,就在欲告溃败的当儿,立在帐门当口的苏继飞突然侧身一让,美艳绝世的香川圣女缓缓走将出来。 赵子原情不自禁呼道:“瞧!香川圣女现身了!” 第三十一章 运筹阻敌 谢金印道: “战况对她不利,她不现身也不行了。” 语声甚为平淡,生似圣女之出现,早在他预料之中,故此丝毫不以为意。 放眼望见香川圣女打量了周遭战势一会,伸出纤纤素手,点燃一只镶着琉璃珠子的五彩灯笼,提在手上挥了一挥。 一阵夜风扫过,圣女手上的灯笼火光摇晃不定,她头上的一大片青丝迎风飞起,衬出一种诡异古怪的气氛。 官装女婢们在灯火乍燃之际,已经改变御敌阵容,战力大见增强,银衣队方面攻势登时一挫。 谢金印心中忖道: “香川圣女居然精通韬略,长于兵法阵势之学,我险些看走了眼……” 场中,苏继飞迅速动手将马车上的灰色帐篷拆开,成了一辆无顶的车厢,香川圣女轻移莲步,跨登车厢之上。 银衣队久攻不得逞,战况遂成胶着。 四周草丛内,蓦然点燃起数十只火炬,一时之间,火光熊熊,将方圆数里照亮如同白昼。 谢金印“哦”了一声,道: “原来圣女在此地还预先埋伏有人咧,这些火炬想必就是她这一方之人所燃,以便她能看出敌我之势。” 火炬燃起不久,丛林里陡然亮起“呜”“呜”之声,正东方随之出现一小股人马,向战圈迅速移动。 借着火光可以瞧出,这一干人竟然都是当今独霸一方、炙手可热的武林高手,走在最前面的是刘公岛刘岛主,依次是晋南黑道部瓢把子任黑逵,他的助手胡当家、罗当家,再后走的有黄河竹筏帮帮主陆川平,生死判安无忌等。 此外尚有一些陌生面孔,不过从他们沉稳的步履举止以观,个个都是身不怀乘武功的一等高手无疑。 殿后的一人年事已高,身着一袭玄缎,相貌阴森,正是当今武林巨擘,太昭堡堡主甄定远。 赵子原骇然道: “不得了,甄定远竟能指使这些武林高手为他效力,只要他们一加入战圈,香川圣女力竭智穷,必被击垮无疑。” 谢金印不以为然道: “情势虽则对她不利,若说圣女会力竭智穷,那倒不见得。” 旷野上,传来甄定远的喝声: “香川圣女!你已立于必败之地,老夫劝你趁早束手就缚,若昧于情势,犹作困兽之斗,老夫定将发令展开屠杀,不留一个活口,你不妨好好考虑后,再予老夫答覆……” 他这一声吆喝乃远足气而发,远近无不听得一清二楚。 香川圣女柔美的语声道: “贱妾早就料及甄堡主因利害攸关,绝不许让我存在于世,但你要取我性命,十数日前在安峪石亭附近,你早就该下手,无奈你心怀鬼胎,举棋不定,以致丧失了大好良机,此后你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甄定远怒哼一声,道: “那时老夫下手,不过与你同归于尽而已,今日我却有杀死你的把握呢!” 香川圣女吃吃笑道: “想不到甄堡主聪明一世,却也有糊涂受骗的时候。” 甄定远愕道: “你此言何意?” 香川圣女道: “我说你受了我的欺诳,自己还不自知。” 甄定远道: “莫非你自称怀有残颜心法秘技,能够与敌同归于尽是假?” 香川圣女微摇螓首,道: “也不尽然,贱妾的确习有这种秘技心法的,只是当时甄堡主若遽下毒手,我便来不及施展而已。” 甄定远厉声道: “反正你早晚要死在老夫手上,前日今日又有什么分别?” 香川圣女淡淡道: “甄堡主真有把握么?依我瞧,你只不过是大言不惭罢了。” 甄定远“嘿嘿”阴笑数声,道: “事实摆在眼前,你徒逞口舌之能亦无济于事,其实你一人送命不打紧,却要那许多宫女陪你送死,于心何忍?” 他这一着端的厉害无比,除了暗示圣女此战已毫无指望得悻外,其目的更在分化对方军心,使之产生离心作用,以遂其兵不血刃的毒计,圣女若无同样份量的话加以反驳,则在无形的精神战上,便已输给了对方。 赵子原忍不住低声道: “甄定远语中带刺,冀图不战而屈人之兵,可见得他是何等老奸巨猾,怪不得尊驾口口声声称呼他为老狐狸。” 谢金印道: “甄老儿此着诚然阴毒非常,令人无从招架,但是咱们也别大小瞧了香川圣女,他岂是在短短的三言两语中,便为对方所乘之辈?” 果见帐幕附近起了一阵骚动,宫装女婢见敌方突然出现了一群高手,本就有些惴然,此刻再加上甄定远之言词极尽恐吓与挑拨之能,信心登时动摇,纷纷交头接耳,私议纷喙。 甄定远的初步策略,已开始起了作用。 香川圣女格格而笑,道: “甄堡主敢是因为出师不利,故此不敢轻举妄动,阴图在舌战中瓦解我们么?你之用心昭然若揭,当真不值识者一笑了。” 笑声一止,沉下脸庞一字一字道: “此番你劳师远征,本来就十分鲁莽不智,贱妾既能及早洞悉你的行动,会不妥为部署准备?此其一。你一战失利,遂出动了尔来你所收买的武林高手,殊不知你能以威胁利诱的手段买通这些高手,贱妾难道就不能以同样的手段,买通其他高手,以抵消你的势力?此其二……”她语音愈说愈沉,继续道: “设若你有必胜的信念,以你的心术为人,早就发令攻击,又岂会在乎见怜数十弱女的性命多费唇舌,以致贻误戎机?这是第三。统而言之,你不提起此事则已,一经提及,徒暴露出自己的弱点而已。” 她分析战况情形,敌我势力之消长,反击得有声有色,不说场上众人,旁闻的谢金印及赵子原都不禁大为佩服。 局势遂告稳定下来,宫女人人陡增无限信心,反观银衣队那一方面多呈颓容,斗志与勇气都开始有了崩溃的趋势。 经过这一反击,香川圣女不但扳回了先时的劣势,反而隐隐占居上风。 甄定远神色阴晴不定,厉声道: “纵任你舌灿莲花,复何能济补事实于万一?老夫欲对付某一人,绝不会空手以还,待会儿你便可以尝到恶果了。” 甄守远情不得已,这话已显得有些牵强,再难指望发生任何效力,但场面话终归非说不可。 如此并非表示他再无振作之力,其实他无论在心计及智力上都高人一等,否则哪能成为一代枭雄?目下他当机立断,决意以那十几个武林好手为班底,领导银衣队,尽速向内围发动攻势。 香川圣女立在车台上面,居高临下,乌黑长垂的秀发及雪白色的衣袂随风飘拂,自有其飘洒自如之态。 她手举灯笼,用摇摆的火光指挥宫女,重新部署阵势。 数十余名宫装女婢列成一队长龙,缓缓向后移动,仅留下五名宫女守住篷车及帐幕四周。 任黑逵睹状,朝甄定远道: “对方开始向后撤退了,莫非圣女欲采取后退决战的战法,以诱我们出战?……” 刘岛主附会道: “任兄之言,颇有见地,甄堡主不可轻易下令大举出击,致中敌人圈套。” 甄定远沉吟一下,摇头道: “不然,圣女所采绝不是后退决战的战法。” 任黑逵道:“甄堡主认为如何?”甄定远道: “依老夫之见,圣女命宫女主力后撤,用的乃是古时鬼谷子之谋,唤做‘颠倒八卦乾坤阵’,但运用灵活时,又随时可化为‘一字长蛇阵’,组成一反八字形,它的行动便如同常山蛇一般无二。” 说到此地顿了一顿,继续解说道: “此阵讲究鱼龙变化,神机莫测,化成长蛇阵时,一经攻打,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俱应,使敌防不胜防……” 一众高手耸然动容,陆川平道: “圣女居然擅长行军布阵之学,然则咱们不是无计可施了?” 甄定远双目露出凶光,盯在陆川平身上,陆川平不知不觉为他气势所慑,噤口没有再说下去。 甄定远冷冷道: “陆帮主此言有欠考虑,适足以助长他人威风,老夫何尝不谙略阵道,圣女能发,老夫为何不能破?”任黑逵道:“甄堡主已有破敌的腹案了么?”甄定远道: “这个自然。” 刘岛主道: “敢问计将安出?” 甄定远略一寻思,道: “老夫预备将银衣队分为五队,分由任当家,刘岛主,陆帮主,安兄,胡兄等率领,同时攻击其首尾及左右两翼,深入后再从中央直捣而进,老夫则率领一支后备队以为接应,如此就万无一失了。” 他随即指示了一些机宜,十余名好手各自衔命而去,统领五队银衣汉子全面攻击前进。 香川圣女这一面,早已布下了严密的防卫圈,两队人马一经接触,宫装女婢再度向后撤退。 旁观的赵子原暗自不解,问道: “我老是瞧不出其中奥妙所在,其实她业已成竹在胸,兵法上说:‘出其所必趋,趋其所不意。’圣女正在利用敌人此一弱点……” 赵子原脑子原本十分玲珑剔透,经他这一点醒,恍然悟道: “然则甄定远将兵力分割,莫非正中圣女之计么?” 谢金印颔道: “老夫的观察是这样,等到会战之后,就可见到分晓了——” 说着、忽然朝赵子原打了个眼色,施展“传音之密”之术道: “有人潜到咱们的附近了,你妥为提神戒备,防范突如其来的暗袭,但必须不要露出声色,以免将来人惊走。” 赵子原心中震一大震、暗道此时此际竟会有高手潜到,只不知又会是那一方面的人手? 谢金印低哦一声,又传音道: “看样子还不只一人哩,唔唔,人数愈来愈多了,你且待在此地,老夫到四周察勘一下。” 身随声起,整个人变成了一片模糊的白影,一晃已不见了踪影,赵子原直瞧得惊骇不已。 片刻过后,谢金印回到原处,他身形来去便如轻烟一样不可捉摸,生像他从未离开过这里似的。 谢金印传声道: “丛林里一总又到了两队人马,一股以留香院武啸秋为首,另一队却都是一些江湖上新近掘起的白道好手,老夫对这些面孔都十分陌生。” 赵子原以传音入密回话道: “武啸秋也来了?他是到此与甄定远会合的么?” 谢金印道: “甄、武二人同床异梦,各有各的打算,非至重要关头,他们两人是不会联手合作的。” 赵子原道: “那么他率众赶来此处,到底有何图谋?” 谢金印道: “武啸秋表面上是赶来驰援,实则意存观望,以待两虎俱伤,坐收渔人之利,否则他早就露面了。” 他俩对谈间,场中战情已演成白热化,任黑逵及刘岛主所统领的银衣队攻向两翼后,宫女未战而节节后退,陆川平率领的另一股人马以为敌方怯于应战,志满意得下,竞尔率众自中央长驱直人。 立在车台上的香川圣女见敌已人彀,美颜上微露喜色,以灯号指挥宫女反攻。 后退的宫女接到讯号,立即从东西两侧回攻而至,中央的宫装女婢们亦停止倒退,向前迎敌。 任黑逵这般人手轻意而入,尚未明了首尾两翼的状况,便已被敌人切断联系,陷入包围。 这一来,由十数个高手所率领的五股银衣汉子,彼此无法接应,成了各自为战的局面。 银衣队的人数本来远超宫装女婢之上,加上一伙武林高手助阵,原应稳稳横握胜券才是。 但因圣女阵势的作用,居然使得敌方的实力大打折扣。 这一切谢金印都尽收眼底,低声道: “果不出所料,银衣队走进圣女的口袋了。” 赵子原茫然道: “圣女的口袋?” 谢金印低声道: “甄定远虽然明知圣女所摆的乃是一字长蛇阵,针对此阵作了种种攻击谋略,无奈香川圣女棋高一着,敌人展开攻势后,立时化为口袋阵形,所以我说,任黑逵等人不知不觉已走进了宫女们的口袋之中。” 只见银衣队陷人口袋阵形包围后,宫装女婢即自草丛中取出预为藏置的弓矢,一时“飕”“飕”劲响不绝于耳,箭羽如雨,银衣汉子乍不及防,应箭而倒者,达四五十人之多。 银衣队阵容大乱,自相踏藉,伤亡更多。 所幸尚有任黑逵陆川平等十几个高手苦苦撑住阵势,故还不至于溃乱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饶是如此,他们空负有一身武功,在这等阵势之中,却完全施展不开来,只有徒呼奈何。 谢金印突然朝赵子原道: “圣女虽已扭转局势,但短时间内仍难获得全胜,小伙你想加入战圈,试一试这几日练成的剑法么?” 赵子原喜道: “小可心中着实跃跃欲试,但先时败在圣女属下的宫女手中,信心大减……” 谢金印打断道:“你若上去,准备帮助哪一方?”赵子原呆了一呆道: “小可对甄定远素无好感,帮的自然是圣女这一方,尊驾不反对吧?” 谢金印道: “随你的意思,老夫并无意干涉你的行事——” 语声一顿,复道: “你帮的既是圣女一方,则大可不必耽心扶风剑式会遇到克星,因为天下练有专为克制扶风三式的萍风拍,据老夫所知,仅此一家而已。” 赵于原闻言不再迟疑,接过长剑一纵身,自藏身处跃出,落到旷野上面,藉着野草的掩蔽,悄悄向前移去。 走出寻丈,一道沉重的声音喝道: “站住!” 一股掌风直逼而至,力道甚是雄厚,赵子原侧转身子,堪堪避过掌风,往右边迂回绕了一圈,再向中心地带移去。 他前往移动之时,继续遭遇到不少拦击,但那些暗中发掌之人,似乎都无致他于死地的意念,出手并不凶毒。 以此之故,赵子原乃能安然闯过重重拦截,摸到帐篷附近。 赵子原一壁飞奔,一壁忖道: “那些暗地里拦击我的人,目的只是欲阻止我前进,他们绝不会是甄定远的手下,难不成竟是白袍人所察觉的后来开到的两队人马之一么?” 他转念寻思其中的可能性,如若那埋伏在草丛间的是武啸秋之人,绝无如许轻易放他过去的道理。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白袍人所说的另一批江湖的白道高手,他们迟迟没有露面,使得混乱不堪的局势,更加显得错综复杂。 赵子原寻思之际,足步并未停滞,临到帐幕切近,只见宫女与银衣队东一簇,西一堆,正各持刀剑相互厮杀。 他衡度一下形势,骤下决定,“呼”一声凌空振起,落入战圈之中,交战的双方目睹一人平空跃人,俱不觉为之怔了一怔。 这一股银衣队正是任黑逵所率领,他认出冲人战圈者是日前在安峪石亭上与甄家小姐同时出现的少年,当下怒喝道: “小子,你敢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一掌疾劈而起,叩到赵子原胸前。 “呛啷”一声,赵子原右手一动,长剑出鞘,寒光四下泛射,挟着一股剑气直逼出去。 霎时之间,黑逵面目失色,腾腾腾,往后倒退了三步。赵子原见良己一出剑,立将晋南黑道总瓢把子逼退了数步,不觉雄心傲气填满胸臆。 他趁着任黑逵倒退之际,长剑一抡,“扶风三式”连绵使出,不一忽己砍倒银衣汉子多人。 任黑逵只瞧得眼睛发直,他做梦也想不到赵子原的剑法威猛霸道以至于此,简直是自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久之前,自己在安峪首次见到这少年时,又觉得他武功泛泛,不堪一击。 殊少知十日来,赵子原在谢金印指点下,习成“扶风剑法”,艺业大有精进,是以会令任黑逵产生前后判若两人的感觉。 任黑逵奋喝一声,双掌一错,再次出击。 掌势之间,暗蕴若干难测的变化,他身居晋南黑道第一把交椅,功力之高,自不用待言,适才只是一时大意,致为赵子原长剑所乘,此刻凝神全力出击,掌势之疾劲,使得周侧诸人相顾骇然。 刹时,任黑逵那重如山岳的一掌已直袭而至,赵子原未敢冒然直攫其锋,躬身向右退开寻丈。 他这一退,恰好退到两个银衣汉子的身旁,那两人四掌不约而同翻出,一左一右夹击过来。 赵子原剑尖划处,血光迸射,又解决了二人。 由于他剑势凌厉,银衣汉子接二连三死了多人,阵脚被冲乱,连带令宫女方面捡得便宜,趁着对方手忙足乱,穷于应付之际,又伤了三个银衣人。 这会子,旷野四面的草丛树影里,陡然连袂跃出十余人,抡舞兵刃,纵身掠前加入战圈。只闻甄定远阴沉的声音喝道: “奇岚五义!你们也要来淌这趟浑水么?” 赵子原心中一动,百忙中回眼一瞥,那奔行前来的十数人中,为首五个正是在安峪曾为香川圣女出过力的奇岚五义。 跟在奇岚五义后边之人,身手亦都十分矫健,显见武功不弱,但对赵子原来说,面孔都十分陌生。 赵子原一面留心应敌,一面忖道: “奇岚五义所带领的这股人马,想来便是白袍人所观察到的白道高手了,他们的来意十分显明,倒是武啸秋那伙人依旧隐匿不出,甚是可虞。” 五义为首的韩中群打个哈哈道: “咱们应圣女之邀,特地赶来助阵,甄堡主欲阻拦咱等过去不成?” 甄定远阴阴道: “尔等闯得过老夫这一关么?” 韩中群道:“你的手下多已分散,靠你一人,只怕拦阻咱们不了。” 甄定远冷哼一声,道: “姓韩的,你是被鬼冲昏头了,凭什么竟敢与老夫作对?” 韩中群道: “甄堡主纵是当今江湖上的擎天巨柱,但圣女乃巾帼奇人,其地位何等尊宠,常人轻易不敢亵渎,更别说冒犯了,甄堡主欲图对她不利,咱等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亦不能坐视……” 甄定远怒笑道: “很好!老夫这便成全了你们!” 目中杀机毕露,双掌徐徐抬起。 韩中群等人那里不知对方之能,仓追问来不及有第二个念头,迅速运功布满全身,准备迎敌。 五义老二使了个眼色,暗示其余诸人分头窜进,因为以甄定远一人之力,至多只能牵制住四、五人而已,剩下的尽可以上前帮忙作战。 甄定远深谋远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睛瞳一转,已自有了计较,纵身让了开去。 表面上故作冷笑道: “反正老夫已稳操胜算,又何在乎尔等上去送死,你们若能熬过今夜,便算命大,将来老夫定必教你等死无葬身之地!” 五义诸人面面相觑,猜不出甄定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目下战情紧迫,不遑他们多虑。 甄定远既有让路的表示,五义等人自然不容多所迟疑滞顿,韩中群一招手,十余人相继掠向战圈。 韩中群等人掌指与兵刃齐出,欺近银衣汉子身后,点了数名银衣人的穴道,兵刃翻飞问,同时又砍翻了另外数人。 败象已呈的银衣队,受到这支生力军的冲击,顿时大见混乱。 反之,宫女们则如虎添翼,斗志旺盛,更是加紧猛攻,对来侵的敌人施予最凌厉的反击。 任黑逵、陆川平等这干黑道一等高手,见己方由于五义诸人冲入,局势更形不利,不得不腾出身子,与五义等人捉对儿厮杀。 这一来,宫装女婢方面减少了许多黑道高手的袭击,顿感威力一轻,得以全力与银衣队搏斗。 就在双方混战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此刻正有一人,脸上闪露出诡异阴森的笑容,借着野草的掩护,悄悄移步向篷车迫去! 篷车周遭,由黎馨及五名宫装女婢担任守护之责,还有一人站在内侧,便是乔装成车夫的苏继飞。 他们七人各据一方,不时来回巡察,组成一道严密的禁卫圈子。 甄定远并未将这些人放在心上,他潜到三丈以内时,暂停前进,仰首定睛望去。 但见那风华绝代的香川圣女斜倚地车台横框边缘,夜风拂过,衣袂拂舞不止,越发显得飘飘逸气,楚楚动人。 她纤手仍自持着采灯,连连指动,指挥宫女进退。 甄定远心底泛起一股莫名的怒意,暗忖: “这女子胸中韬略才智,更在我之上,虽然我还不能十分确定她便是那一个人,留在世上,终是我的大患。” 一念及此,杀机更盛。 车台上突然飘落一道轻脆悦耳的语声: “再过一晌时,战事就可以结束啦。” 苏继飞掉转回头,道: “不错,银衣队方面伤亡枕藉,显已无力再战,咱们不久将大获全胜了,此仗全赖圣女胸中甲兵,指挥若定,方能奏大功。” 香川圣女轻摇螓首道: “只怕甄定远不见得会甘此认败呢!” 苏继飞哂道: “大势所趋,他不认输又能如何?” 甄定远心中冷笑一声,猛提一口真气,悄无声息掠到两名宫装女婢身后,骈指如电疾探而出。 两名宫女乍不及防,吃他点中“志堂”大穴,栽倒于地。 黎馨与另外三个宫女同时察觉,轻叱一声,立刻围了上来。 甄定远大喝道: “滚开去!” 右掌一挥,一股雄浑劲道横击出去,宫女们一触之下,娇躯不由向后倾侧,甄定远更不怠慢,抢先一步登上了车台。 苏继飞怒吼道: “姓甄的,你——” 喝声中,身躯一振,疾冲而上,功运双掌猛可疾翻出去。 甄定远冷冷一哼,伸手掣出腰间佩剑,陡然问洒出一手晶光闪闪的剑雨,挟带着“呜”“呜”怪啸。 甄定远被誉为自谢金印以来第一使剑大家,单就这出剑的气势,当真骇人到了极点。 苏继飞双目圆睁,见到此等神乎其明的剑招,不觉为其气势所慑,收手往旁里退开两步。 “飕”一响,甄定远振身而过,长剑随之递出,剑尖抵住香川圣女的胸口—— 甄定远大喝道: “统统与我住手!” 酣战中的赵子原电目一瞥,篷车上的情势已了然于胸,他不暇多虑,随即伏身没人野草中,缓缓向篷车附近匐伏行去。 化装成车夫的苏继飞目眦欲裂,戟指朝甄定远喝道: “甄堡主可是独霸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而竟使用这等卑鄙的手法,不怕贻人笑柄么?” 第三十二章 擒敌擒王 甄定远阴笑道: “江湖上尔虞我诈,老夫若不耍些手段,焉能迫使你们就范?” 他一剑仍然抵住香川圣女的前胸口,但从他剑上透出的剑气,已隐隐笼罩住对方,香川圣女除了感到呼吸受阻,浑身难受之极外,且不敢稍稍移动一下身子,以免为其剑气所伤。 在这等情况下,香川圣女仍然面不改色,微笑道: “甄堡主此番倾巢来犯,最大的目的便是取贱妾的性命,目下我已落人你掌握之中,缘何尚不动手呢?” 甄定远道: “正因为你已在我掌握下,是以老夫又不忙着动手了。” 香川圣女道: “此话怎讲?” 说话间,伸出纤纤玉手,一拢头上发丝,仪态甚是迷人。 饶是甄定远如何老成恃重,亦显得有些心醉神迷,目光为对方的美色和万方仪态所吸引住,一时竟无法挪开。 直至此刻,他心中不得不承认,香川圣女年龄虽然稍大了一些,却是自己平生仅见,最富吸引力的美女,难怪她出现江湖未及一载,竟令武林掀起一股热潮,人人以一睹圣女芳容为快。 但他旋即瞿然有所警觉,暗忖: “我对女人向来是没有多少兴趣的,今天是怎么了?竟在这紧要关头胡思乱想起来……” 当下冷笑一声,道: “你先命令属下婢女停手再说。” 香川圣女提五彩灯笼,左右来回摆了三摆,酣战中的数十名宫装女婢一接到灯号的指示,不约而同停下手来。 任黑逵转首一望,见甄定远已制住敌方的主帅,他一挥手,那十余名黑道高手及银衣队亦同时住手不攻。 事态急转而下,以奇岚五义为首的正派义人士一怔之下,只有面面相觑,则声不得。 五义老二高上峰跌足道: “圣女怎可如此疏忽大意,眼看这一战咱们即将大获全胜,如是一来岂不是战果尽失,须得被迫订城下之盟么?” 韩中群道: “那甄定远老奸巨猾,他的要求只怕不仅于此,圣女若应付得不好,全军败北不谈,她的性命或将不保呢。” 另一人道: “然则眼下咱们计无所出,是要留此等着瞧局面的发展,抑或尽速退走,兔遭全军覆灭之虞!” 韩中群拿目一瞧,见说话的是东游双英之一的夏东南,双英与五义向无交往,此番系自愿前来为圣女助战。 韩中群沉吟道: “夏氏昆仲若心萌退志,韩某自然不便强留。” 言下之意,纵然双英退走,他们五义仍留在此处,其实他何尝不知,只要东游双英率先一走,其余七、八个正派侠士势必随之纷纷离去,如此一来,这股为白道好手所组成的阵容,眼看就得瓦解。 之所以他会说出这等以退为进的话语,夏东南脸上果然有些挂不住,绝口不再提退走之事。 夏氏兄弟一沉默下来,其他人纵有退意,亦不便开口。 这会子,蜂集在一处的十余名黑道高手中,突然有人脱口喊道: “方才那连伤咱方银衣队多人,使剑的小子到哪里去了?” 陆川平应声道: “是啊,那姓赵的小子怎地突然失去了踪影?” 他与任黑逵等人在安峪道上拦阻圣女的篷车时,赵子原及甄陵青亦在场,故此得悉赵子原的名姓。 经他们两人这一呼喊,众人登时记起场内确有这么一个人,齐地移转双目,四下扫视。 安无忌道: “陆帮主是说那剑法霸道,使人侧目的少年么?敢情他的目的只是上来捣乱一下,刻前趁着局势混乱,又悄悄逸走了。” 任黑逵摇摇头,道: “任某第一眼瞧见那小子,就知晓他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咱们切不可因为他年轻而小觑于他。” 安无忌为人抢白了一阵,怫然不悦道: “一个毛头小子,能有多少道行气候,任兄久当晋南黑道盟主,想不到顾忌也愈来愈多了。” 说着,又自冷笑数声。 任黑逵凶睛一翻,似乎就要发作,但他旋即隐忍下来,哈哈笑道: “有道是谋定而后动,任其行事若不总先存着几分顾忌,这晋南黑道盟主又怎能当得如此之久?” 表面上虽不介意,心中却暗自咒骂道: “此事一了,定要叫你姓安的尝尝我老任的手段。” 一句话说得安无忌哑口无言,两人之间,已自存有了芥蒂。 任黑逵复道: “此子的智谋胆色俱都过人是事实,况且旷野上野草丛生,那姓赵的小子若藏人草丛内,必定有其图谋,说不准因此将破坏甄堡主一切计划。” 陆川平道: “然则任大当家意下之行动如何?” 任黑逵略一寻思,道: “兄弟提议,咱们立刻分头搜寻,使那小子无所遁形,诸位有异议么?” 刘岛主道: “为防万一起见,目下只有这样办了。” 刘岛主在江湖上的地位,丝毫不亚于任黑逵,他既随声附合,群魔俱颔首表示默允。 惟有安无忌又唱起反调来了: “任大当家定要给一个毛头小子捉弄得团团转,咱老安可不打算参加……” 任黑逵心中之愤恨,委实难以形容,但一来眼下情势不许自己与他闹翻,二来以安无忌在江南黑道上,亦是个雄霸半天边的魔头,且以难缠出名,自己与他翻脸动起手来,殊无必胜之把握。 故此他只有一再忍气吞声,别无他法可想。 任黑逵惟一可做的,是嘿然怒目,瞪了安无忌一眼,道: “安兄固执己意,谁也勉强不得,但任某果然不幸言中,甚而坏了大事,甄堡主怪罪下来,任某可不能替安兄耽待此咎。” 他不惜抬出甄定远之名,暗示他可能惹下杀身横祸,安无忌不禁耸然动容,须臾之间,神色连变数变。 但安无忌虽则心存疙瘩,形势却迫得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执拗到底,低哼一声,不再搭腔。 任黑逵开始调兵遣将,由刘岛主,陆川平等好手,各自率领一小股银衣队,分向四方搜索赵子原的踪迹。 这一段对话,都被隐藏在近处草丛中的赵子原听得一清二楚,内心颇为震动,暗忖: “那任黑逵外貌看似。凶猛粗鲁,却是心细如发,先时我犹以为他那晋南黑道盟主的宝座,系纯靠武力打出来的,真是以貌取人,失诸子羽了。” 从草梢上窃见任黑逵等人业已分散展开搜索,只有安无忌一人立在原地未动,赵子原观察了一下周遭形势,心知欲接近篷车,显然颇为不易,非出奇计冒个大险不可。 任黑逵等一干人及银衣队的搜寻,乃是从核心向四下推广,并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宫装女婢们及正派一众高手,因为己方的首脑香川圣女已落在人家手上,是以对敌人的行动,未尝加以阻挠。 旷野上叱喝呼应之声此起彼落,赵子原心中已有了腹案,此刻正有两名银衣汉子搜到近处,再往前数步,他的行藏便得败落。 赵子原心中紧张异常,因为只要自己一被敌方发觉,计划就全盘倾覆。 他顺手自地上拾起一块碎石,屈指一弹,石块破空激射,落在左面数丈之外,发出“叮”的一响。 那两个银衣汉子齐然喝道: “谁?” 身子一纵,先后往左方发声之处掠去。 赵子原微透一口气,借着草丛的掩护,匍伏着闪向安无忌立身的地方,这时夜风呼啸狂卷,他又尽可能放轻足步,以是之故,直到接近安无忌三丈内外时,仍未被对方察觉。 他迂回绕到安无忌的背后,剑子紧紧持在手上,在他的腹案中,首先要狙击的对象正是七煞手安无忌。 最要紧的是,他必须在安无忌警觉之前,卒起发难,一剑将对方解决,庶几不露出丝毫痕迹。 赵子原自问功力火候,都办不到这一手,况且对方又是当今黑道有数的好手之一,自有他的底子及本事。 赵子原与他正面敌对,能不能赢得过对方,尚成问题,目下他虽已学成了“扶风三式”,但论经验火候离巅峰之境犹相去甚远,是以要一剑使安无忌当场送命,须得用点谋略才行。 “攻其不备”便是赵子原所能使用的唯一方法,他一步一步潜到切近,望着安无忌的背影待要下手,心中忽然泛起不忍之感。 他默默对自己道: “这七煞掌安无忌纵非正派人士,是不是大恶不赦之辈,还难说得很,我自暗地里偷袭于他,总是于心难安。” 正迟疑问,安无忌业已感到有人潜近,一回首,立刻发现了蹲伏在草丛内,手持长剑的赵子原。 安无忌阴阴道: “小子,原来你藏在这里!” 赵子原暗暗悔恨不已,只因自己心中所生的恻隐与不忍,迟疑下不了手,以致错过了狙杀对方的良机。 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适才没有做出那不光明的举动而稍慰于心,虽则丧失了突起发难的机会,胸中反倒像是释了一块巨石。 既然行藏败露,赵子原索性现身出来。 安无忌凝目盯住赵子原,道: “你便是那姓赵的小子么?” 赵子原道: “不错。” 安无忌冷笑道: “任大当家率人向四下搜寻你的踪迹,想不到你会从此地冒身出来,嘿嘿,你耍了姓任的这一记,咱老安不由不佩服你的能耐。” 赵子原道: “阁下好说了。” 安无忌冷笑一止,伸手人怀掏出一样物事,方欲屈指弹出,赵子原晓得他乃是要发出讯号,通知任黑逵等人回来,他情急智生,忙道: “阁下可是欲设法通知任当家赶回来么?” 安无忌暂时停止发出讯号,道: “这个自然,咱老安几乎已等不及要瞧瞧姓任的折回这里,见到你之后那等尴尬的嘴脸,嘿!嘿!” 赵子原从容不迫地道: “区区久仰安先生的神功绝艺,本待好生请益一番,不料你定欲倚多为胜,倒叫我失望了。” 安无忌怔了一怔,道: “小子你为什么要拐弯抹角,有话何不直截了当说将出来?” 赵子原沉道: “你可敢只身与我决一死战?” 安无忌厉声道: “咱老安岂会将你这毛头小子放在心上,你自求速死,老子便将你格毙,以后任当家回转再说。” 他嘿然运功提气,双手在顷刻之间完全变为黑色,赵子原怎会不知敌手七煞掌的厉害,不敢稍有大意,亦自提剑待敌。 等了一会,安无忌却未曾出掌攻击。 安无忌神色阴晴不定,道: “敢情你居然别有用心,咱家险些着了你的道儿,你这是白费心机了。” 赵子原不想安无忌会狡猾如斯,情知自己要在惊动旁人之前,击倒对方的心计已完全落空,他失望之余,决定孤注一掷,不给安无忌以发出讯号的时间,抢先出手,立时抡剑攻出。 说时迟,那时快,赵子原方自抡剑出击,一条灰色人影宛如闪电般自前方草丛中一窜而起。 那灰影窜起处和安无忌相距不及八尺,赵子原只觉晶瞳一花,人影乍现,犹未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安无忌已发出一声闷哼,砰的栽倒地上! 这一切变化,委实快得出人意表,那人击倒安无忌后,宛如一缕灰烟般,没入草丛之中。 赵子原愣愣呆立了好一忽,喃喃道: “那灰影是谁?那灰影是谁?” 他哈腰下去,发现安无忌已经断气,将尸身翻转过来,背上赫然印着一只灰色的掌印—— 赵子原脱口低呼道:“寒帖摧木拍……他——他竟是武啸秋?” 霎时赵子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惘,不断地自问: “武啸秋为何要杀死安无忌?他有什么理由杀死安无忌?” 先时,他曾听起白袍人提出警告,武啸秋亦率领了一股人马,赶到旷野附近,但一直未见他们露面出来。 而适才武啸秋却单独在场上出现,并当着赵子原之面,一举将安无忌袭毙,动机的是十分耐人寻味。 赵子原惊骇之余,只觉事态越来越趋复杂,忖道: “武啸秋适时狙杀了安无忌,无疑的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他若存心如此,则其中必有隐情叵测……” 旋又忖道: “敢情他看到甄定远与香川圣女之争战,已成了一面倒的情势,甄定远此战获胜后,声势必然大增,势将破坏太昭堡和留香院的均势,对武啸秋而言,当然颇为不利——”想到这里,他仿佛已能寻出某些蜘丝马迹: “武啸秋所愿见到的,乃是香川圣女及甄定远两败俱伤,好让他坐收渔翁之利,故此他遂存心帮助我这个大忙,以假我之手,去抵消甄定远既成的优势,然而他缘何又不亲自率领手下出战呢?……” 他虽已获得了某项结论,但仍有许多疑惑未得解答,眼前时机紧迫,篷车上的香川圣女随时都有丧生在甄定远剑下的危险。 赵子原不暇多加思虑,迅速剥开安无忌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连头巾也都换过,不一忽,他已完全改了装束。 此外他并将长剑用白布包扎起来,略一整衣衫,大步向篷车及灯火辉煌的帐幕走去。 任黑逵等人犹在旷野上搜索不止,赵子原经过他们身旁时,心中不觉忐忑而跳,生怕被瞧出破绽。 陆川平首先瞧见了赵子原,高声道: “安兄也加入了咱们搜索的行列么?” 赵子原故意将头巾拉得很低,盖住了齐眉以上的额头,他的身材又与安无忌相仿,任何人未予细瞧,都会误认他便是安无忌。 赵子原压低嗓子道: “方才我似乎瞥见了一条人影朝帐篷的方向一闪即没,特地过来察看一下……” 他不但改变了装束,连声音都改变了,任黑逵这一伙人,虽已走了一辈子江湖,却做梦也想不到来者会是赵子原所冒充。 抑且他们全神贯注于搜寻工作,压根儿未曾瞧到安无忌被狙杀的那一幕,在他们意识中,安无忌纵与任黑逵赌气,设若发现了可疑人影,赶过来瞧个究竟亦是十分人情合理之事。 任黑逵高声道: “安兄既然有所发现,可要多找几个人手,以防闪失?” 赵子原暗道“不妙”,若让任黑逵等人缠住,眼看就得功亏一篑了,但他依旧保持沉着,故意冷笑道: “任大当家莫非以为咱老安一人,应付不了那毛头小子,或者要和我抢这个功么?……” 他尽量模仿安无忌的口气说话,果然将那一干老江湖瞒过,任黑逵何尝不知安无忌的气量,是出了名的窄狭,亦不再坚持己意。 赵子原接着发出数声冷哼,昂首阔步而去。 往前走了数步,耳旁隐约传来高岛主的声音: “奇怪,我总觉得老安似乎有点不大对劲,他说话干嘛一直侧着面孔,还有他说话的声音……” 另一道粗哑的嗓子道: “方才他走过时,和咱们有一段距离,夜色又如此昏暗,咱家连他的面庞都没有瞧清咧。” 陆川平冷冰冰的声音道: “你们到底在怀疑什么?安无忌还是安无忌,难道他会突然变了另外一个人不成?咱等目下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你们还要去惹麻烦,闹起内证么?” 其余诸人闻言不再作声,赵子原释了一口气,加快足步朝篷车掠去,这时他离篷车约莫只有五丈远近。 放眼望去,但见甄定远手上的剑子,仍然抵在香川圣女的胸前,脸上洋溢着腾腾杀机。 香川圣女斜倚在篷车横杠上,双峰上衣襟已被剑尖划破一道裂痕,露出白皙如玉的肌肤,鲜血泅洞涌出。 赵子原只道圣女已然被害,眼前一阵昏黑,他勉强按捺住突突狂跳的心子,再一凝目,这才发现圣女仅仅是受了点外伤而已。 在他俩的左侧,则站着怒目而视的苏继飞,另有五名官装女婢及黎馨,环立在篷车四周。香川圣女启口道:“甄堡主要问的都已经问完了,缘何还不下手。” 甄定远冷笑道: “你是否知道终究不免一死,是以希望老夫早点下手?” 香川圣女道: “并不尽然,贱妾在未到完全绝望时,岂会放弃继续努力,事实上,贱妾所以有此一言,乃是早经料到你必不敢冒然将我杀死的缘故。” 甄定远冷冷一哼,道: “圣女居然会有这等荒谬的想法,那真是非常不幸的一件事。” 右腕一抖,剑尖一挑刺进,但闻裂帛之声,香川圣女前胸乳沟处,又被挑裂了二寸长的剑口,殷红的鲜血洋洋渗出。 但他的剑子也只是划破圣女的肌肤而已,并未刺进她的胸膛。 甄定远道: “你真的不畏死?” 香川圣女神情自若地道: “贱妾已说过了,并非我不畏死,而是你不敢下此毒手。” 甄定远道: “笑话,老夫可不像那些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易为你的美色所迷,若说我不能辣手摧花,那就大错特错。” 香川圣女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道: “甄堡主有没有怜香惜玉之心,是不是下得了摧花的辣手是一回事。致于提防贱妾死前,有无反击的方法,又是另外一回事。” 甄定远双目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对方,像要洞穿她的腑肺似的,俄尔,陡然仰天大笑起来。 笑声之中充满了内家真气,直若金石交鸣,震得周遭诸人耳膜嗡嗡作响,香川圣女芳容上亦不觉露出痛苦之色。 好一忽,他才停住笑声,道: “香川圣女,你又在虚张声势了。” 香川圣女道: “是么?刻前甄堡主闯进内圈时,难道没有发觉篷车周围的防卫力量甚是薄弱?非是贱妾自诩,我既能运筹帷幄,指挥作战于阵前,岂会没有顾虑到有人闯入内圈的可能性?……” 语声一歇,续道: “由此足资证明贱妾非是虑不及此,若事先我没有妥善的安排,焉能放心在防卫力量如斯薄弱的内圈里指挥作战?甄堡主只要略为用心一想,当不难明白贱妾是不是仅在虚张声势,故放空气而已。” 甄定远闻言神色霍变,厉声道: “你说,你在篷车上到底布置了什么?” 香川圣女道: “甄堡主有没有注意到,贱妾两手分别握住两旁的车辕横杠,只要我往里侧一拉,立刻引发车上机括,可致人于死,甄定远堡主纵然神功盖世,亦难逃此一厄运,你打算试一试么?”甄定远道:“那是什么机括?”香川圣女道: “这个贱妾可不愿意透露。” 甄定远脸上神情阴晴不定,香川圣女斜脱了对方一眼,业已明白他是宁可相信自己所言,而不敢信其无了。 甄定远道: “纵令你所言属实罢,老夫这一剑刺进,眼看你就得香消玉殒,还有机会拉动车辕机括么?” 香川圣女道: “事实胜于强辩,甄堡主如执意同归于尽,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甄定远沉吟不语,双方这一回合斗智斗力,香川圣女竟由绝对的劣势,又扳回了平手。 赵子原在五丈外听得一清二楚,对香川圣女长于应变,和超人的才智,有了更深一层的估计。 香川圣女侃侃续道: “所以目下的情势,与其说贱妾在甄堡主的掌制之下,倒不如说甄堡主已被诱人贱妾的陷阱中来得恰当。” 甄定远冷冷一哂,道: “老夫自信在我出剑取你性命之际,你绝无拉动车辕的机会,你若不相信,那是未免太过于低估老夫的剑上功力了!” 一言及此,面色陡然一沉,双目精芒毕露,弥漫着逼人的杀机,赵子原不禁暗叫一声“不妙”。 任何人都可由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竟有出剑一试的决心,至此,香川圣女亦失却素昔的镇定功夫,霎时之间,芳容失色。 甄定远阴笑一声,正待挺剑刺出,香川圣女及时出口道: “那边什么人来了?” 说话间,美目同时膘向赵子原。 甄走远剑势一窒,头也不回道: “老夫早就发觉了,安无忌,你来到这里干啥?” 赵子原沉下嗓子道: “咱老安发现见这边有可疑的人影出没,似乎就是那姓赵的小子,因此过来察看一下……”甄定远阴阴一笑,厉声道:“赵子原!你休想瞒过老夫的耳目!” 赵子原怔了一怔,骇然忖道: “这甄定远真是太厉害了,他并没有回头望过我一眼,便能找出我假冒安无忌的破绽,难怪连谢金印那一代剑手,亦不免锉杀在他和武啸秋的手下。” 身份既然败露,他索性将安无忌的外衣及头巾去掉。 甄定远道: “小子你那瞒天过海的手法,想已骗过了老夫邀来的黑道高手和银衣队下属,否则你连内圈也闯不进来了,嘿,可惜你终究无法过得老夫这一关。” 赵子原心中恨恨地一哼,朗声道: “在区区的计划中,也没有愚蠢到妄想瞒过阁下的耳目,甄堡主好说了。” 甄定远道: “你穿着安无忌的衣服,可见他必定是被你杀害了,但是你竟有杀死安无忌的能耐么?”赵子原道:“区区可不想代人背这个黑锅,安无忌乃死在武啸秋之手…… 饶是甄定远定力异于常人,一闻此语亦不禁吃了一惊,失声道: “武啸秋也来了?小子你没有打狂?” 赵子原道:“区区并无撤这个谎的必要。” 香川圣女轻笑道: “妙极了,甄堡主可知晓‘卡庄刺虎’的道理?” 甄定远愣道: “怎地?” 香川圣女道: “武啸秋来淌这趟浑水,不外乎是运用‘卡庄刺虎’的原理,所谓‘待弱者死,壮者伤,一举而得两虎’,你我在此火拼,武啸秋却候在一旁等着捡便宜呢……” 这话甚有份量,深深打动了甄定远的心坎,他原本决定不管如何,先出剑杀死对方再说,即连自身蹈险亦所不惜,现在不禁又蜘蹰不决起来。 香川圣女知机不可再,偏首朝右方呼道: “武大官人,你终于露面了!” 甄定远矍然一惊,下意识顺着香川圣女的目光望去,但他旋即悟出这不过是对方所使的诡计罢了。 说时迟那时快,甄定远的眼睛才不过转了一转,一条黑影倏地自五丈开外一掠而前,瞬即跃到篷车之上,速度之疾,即连苏继飞那等高手,也只见一抹光闪,一晃眼,人已到了篷车上面。 那人正是赵子原,他就趁着甄定远心有旁顾之际、奋身扑上前去,倾全力劈出一剑——口中喝道:“姓甄的!接着!” 他人到剑到,丝毫没有拖泥带水,脚下所使的轻功身法,乃是太乙爵所授的“太乙迷踪步”。 至于他劈出的这一剑,则正是是职业剑手谢金印赖以打遍天下绝无敌手的“扶风三式”! 这两个武林有数高人的绝艺秘技,竟在赵子原身上同时施展开来,虽然火候未足,威力仍极为可观。 霎时之间,甄定远面目失色,他做梦也想不到那不起眼的赵子原,居然有那样快的身法,那样猛的剑式,他百忙中斜目一瞥,只见剑光森然,一股杀气陈逼而至,剑子尚未及体,全身衣袂已被卷得飘飘扬起。 这下变起仓淬,慌乱间,甄定远再也顾不了伤敌,抡剑自香川圣女胸口撤回,反手斜挥出去,接住了赵子原那一剑。 “喀嚓”一响,两只剑身相交,赵子原到底因为功力远逊于对方,为甄定远自剑上反弹的真力,震得倒退了二步。 一个照面下来,正可看出甄定远超凡应变能力,换上旁人碰上这等奇袭,似乎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但赵子原之目的,亦仅是在迫使对方自圣女身上收回长剑,以解圣女之危而已,如今目的已达,他只要能设法将战事拖长下去就行。 甄定远喝道: “小子你原来已练成了扶风三式,故此竟敢到老虎头上来捋须……” 赵子原不容敌手有瞬息喘息之机,右手抡剑急挥,“飕”“飕”“飕”,一口气连攻三招。 他这三剑所使的依旧是“扶风三式”,几乎是一气阿成,役有一招是重复的,强如甄定远,亦为他先声凌人的气势所夺,要想缓一缓简直都毫无可能,不得不催剑发招应战了。 当赵子原再度使出“下津风寒”这一招时,甄定远方始觅得机会展开反击,两支剑子一碰之后,“嚓”地弹开…… 双方都为对方剑上透出的绝强劲道所震,齐地自篷车上纵落地面。 香川圣女总算暂时解除了剑尖的威胁,她并没有浪费时间,立刻拾起掉在车台上的彩色灯笼,高高提起,左右摇摆起来。 一众宫装女婢及奇岚五义等白道高手,接到灯号的指示,知悉香川圣女已然脱险,一时旷野上爆起震天价响的欢呼。 婢女们士气大振,马上依照灯号的指挥,催动阵势。 阵势发动后,甄定远这一方所占的优势立刻丧失,霎时双方又陷入苦战之中,恢复了先前的局面。这一切都变化,目然不会不知,心底涌起了无限的恼恨,他已将一切罪端完全归咎赵子原。 正因为赵子原横身介入,迫得他放弃拾取香川圣女性命的机会,以致功败垂成,自然而然首当其冲成为他恼恨的对象。 待得他抢回攻势后,剑上招式一变而为强攻硬斫,极为凌厉紧凑,顿时气势迫人,杀机凛凛。 在武林中人的心目中,甄定远是仅次于谢金印的使剑名家,但见他长剑使得心应手,变化难测。 赵子原虽然仗着“扶风三式”抢攻了一阵,但到底是在短时间学成,毋论经验与功力俱都远逊于对方,因此经甄定远一展开反攻,锐气顿挫。 甄定远意欲在数招内将赵子原杀死,以泄胸中之恨,剑势进攻得更加狠毒凌厉。 他功力之深厚,剑法之精妙,确可当得上“炉火纯青”四字而无愧,赵子原苦苦支撑,已是险状百出。 照这样激斗下去,赵子原再也支持不了多久,便有丧生在他剑下的之虞。 突闻香川圣女娇脆的声音道: “甄堡主,你如再不设法先稳住自己属下的阵脚,不出一刻,就得全军履没了……” 甄定远觑得空隙,环目一扫全场,只见银衣队阵容不整,被官装婢女的阵法截断,零零散散的分布场中,成了各自为战的局势。 至于任黑逵等一干黑道高手,虽都功力超群,但在变化多端阵势里亦发生不了多少作用。 如此一来,反而更勾起甄定远憎恨之心,决定速战速决,恨不得立刻使赵子原血溅五步,然后再收拾残众,重整旗鼓。 他手中长剑舞得愈发凶猛凌厉,赵子原节节倒退。 甄定远冷喝道: “小子,你纳命吧!” 一剑当胸刺出,宛如毒蛇出洞,剑至中途,倏地化为纵击劈砸,去势之疾,直若排出倒海,一刹时,赵子原额上汗珠陡现,他可不敢以剑硬架,生怕兵刃在对方锋锐的气势下被磕飞。 赵子原情知自己或生或死,全在此一举是否得宜,蹬,蹬,蹬,他一连倒退三步,然后迎剑封上。 两剑三度相交,并没有如他预料被磕飞兵刃,反而被甄定远剑身所发出的古怪劲道所吸住,身躯不由自主向前倾踏了两步。 甄定远的一剑乃是横交胸前,锋口向外,只要赵子原再被吸前一步,他的颈子便有被对方剑口割断的危险! 就在赵子原勉力持撑之际,内圈中突又闪进一条灰影,苏继飞与防守禁卫圈的女婢眼快,早已围了上来。 那人“嘿”地冷笑一声,双掌疾抡,举手投足间,击倒了三名宫装女婢。 来人的企图非常明显,他乃是要趁着大家忙于战事,无法分神时,闯进内圈,阴谋不利于香川圣女。苏继飞有鉴于此,奋不顾身扑上,他身手本自不弱,又加上这一舍命相缠,那人一时竟无法闯得过去。 蓦地那人双掌分自不同的角度攻出,带起一股锐劲暴响,苏继飞全力挡了一下,身躯一阵摇晃,仰口喀出一口鲜血,往后倒退了几步。 那人觅得空隙,振身直向篷车掠去。 香川圣女美目一转,高声道: “武大官人,你可是要先解决贱妾,之后再回地头去收拾甄定远么?” 语声甚是高扬,这时甄定远正运用深厚的内功,自剑上透出潜劲吸力,再过顷刻便可使赵子原颈断血流,一闻此言,心子不免一震,剑上力道亦因此缓了一缓,赵子原乘机撤剑避开,那突然出现之人正是武啸秋,他冷冷道: “不错,又怎样?” 单掌抡起,正欲劈出,陡闻一道冰冷的语声道: “姓武的,老夫保证你这个便宜是绝对捡不成了!” 第三十三章 青犀神兵 那语声响起总在十丈开外,却是字字清晰,宛如贴耳近语一般。 诸人循声望去,但见一道白影自旷野南面丛林中飞掠面至,瞬即逼到帐篷之前,速度之疾,即连星尺丸射亦不足以言其速。 武啸秋神情一变,一掌急向香川圣女劈出,意图在那人赶到之前,一举将香川圣女格毙。 霎时一声锐响亮起,诸人眼前一花,只觉白影蒙蒙,光闪一掠而敛,方圆五丈内立见一片昏暗,砂石激射飞扬。 造沙石尽没,香川圣女仍然好端端立在篷车上,但旁侧站立的苏继飞及宫装女婢,却已震惊得呆住了。 寻丈之外,一名面上蒙着白中的白袍人,有似渊停岳峙般的倚立着,正自缓缓吁了一口气。武啸秋面色连变数变,戟指道: “你——你……”蒙面白袍人道; “老夫司马道元,姓武的,你所带来包围在旷野四周的人手,十有八九都被老夫点了穴道,你的计划是落空了!” 武啸秋神色陡然变,怒道: “你竟来架这根梁子,难道你不知香川圣女是谁么?” 白袍人冷冷道: “甭多说了,反正你那坐收渔利如意算盘,已经打得不响,依老夫之见,你还是立即退出的好。” 武啸秋怒极反笑道: “山不转路转,咱们迟早要再拼一次的,到时老夫倒要瞧瞧你有几条命,能不能活得过第三次——” 言罢一纵身,往北方矮林如飞驰去,瞬即消失在苍冥夜色中。 这一切变化,委实太过出人意表,甄定远再也顾不得取赵子原性命,停下手来怔怔地望着白袍人。 白袍人道: “姓甄的,你怎么说?” 甄定远何尝不知目下形势对自己极端不利,就是没有白袍人出现,此战仍然是败定了,他一言不发,仰天长啸一声,率同黑逵等人及银衣队残众离去,一忽里便走得杳然无踪。 苏继飞趋近香川圣女身侧,道: “此战咱们终于获胜啦,甄定远与武啸秋倾众来犯,却失利而返,此事不出半月,定必传遍天下,一如圣女所愿,对他俩声望将会有很大的打击,正足以挫挫他们的盛气与势力。” 香川圣女轻吁一声道: “这一仗却是赢得甚为艰险,事先我未料及甄、武二人的潜在势力是如此庞大,才会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们还须多培植一些自己的班底势力,方足以与他们抗撷。” 苏继飞道: “圣女天纵才智,复又长于韬略阵道之学,甄武二人纵然势力庞大,又何惧之有?” 香川圣女道: “说实话,今夜之战,我虽能运用韬略布阵,却因双方实力悬殊,颇有力不从心之叹,若非那少年人及蒙中白袍人及时出现,鹿死谁手,犹未可卜呢。” 美目一转,复道: “咱们只顾说话,他们两人却早走了。” 苏继飞微愕,回首望去,果见场上已失去了赵子原和白袍人的踪影,他推度必是自己与香川圣女谈话时,悄悄离开的。 苏继飞道: “那白袍人面上虽则蒙了一条白中,我却能认出他是何许人,他是谢……” 香川圣女打断道:“你不用多说,我知道了。” 这时,宫装女婢们正在忙着收拾战场,料理死伤同伴,以奇岚五义为首的一众白道高手,则纷纷上前与香川圣女寒喧致贺。 旷野南面的平林中,赵子原和白袍人谢金印正面对着面,默默的仁立着。 良久,谢金印开口道: “小伙,你想知晓那些白道好手,为何自愿前来为香川圣女效力么?现在你当可明白这个答案了。… 赵子原微微一怔,视线投回旷场上面,四名宫装女婢从灯火通明的帐篷里,搬出两口黑色铁箱,苏继飞步上前去,将箱盖揭开,黝黑中陡然闪出五颜六色的彩光,便如繁星闪烁,耀眼生辉。 那两口铁箱里,居然堆满了无数的明珠翡翠,金银珠宝,反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看上都是极为珍贵的稀世宝物。 谢金印喃喃道: “香川圣女利用其先大的美色才智,再有无数的珠宝财物代她使用,在武林中行事,真是无往不利了。” 赵子原心子一动,道: “阁下的意思是:奇岚五义等一干正派侠士,竟是为珠宝重酬所动,才肯襄助圣女与甄定远作对的么?” 谢金印道: “自然这是其中因素之一,你等着瞧就是了。” 只见彩光一敛,那奇岚五义阎上箱盖,将两口铁箱装到马背上,然后抱拳与香川圣女告别,偕同他们所带来的人手离去。 赵子原收在眼里,胸臆忽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迷惆与空虚所笼罩,他原本对奇岚五义抱着相当程度的好感,现在对他们的印象却已有了改变,心底仿佛失落了些什么似的……。 谢金印悠悠道: “敢情你已对人性感到失望了,是么?其实在芸芸众生中,见到珠宝财物能不动心者几希?问题仅在于财物的得来是否正当罢了,像奇岚五义,他们与甄、武二人本来就处于正邪不两立的地位,从而助圣女却敌取得报酬,其动机固无可厚非,何况他们获得珠宝后,或去赈济贫民,或仗义疏财,那就更使人无法从旁疵议了……” 赵子原道: “照阁下如此说,职业剑手若能多做善事,其行径岂不是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谢金印双目中掠过一抹古怪的异彩,支吾道: “是非自有定论,咱们话题扯得太远了。” 说着微唱一声,赵子原下意识的觉得,对方一声轻叹之中,似乎包含了无尽的感触及辛酸,不禁奇怪的盯着他。 谢金印遥望远方,道: “香川圣女一行人也要走了,她们飘泊四方,以营帐为家,倒不知那里才是她们的投止?” 赵子原道: “会不会是燕宫?前此小可曾听甄定远说过,那些宫装少女都是来自燕宫的婢女——” 谢金印沉吟不语,似已陷入了沉思之中。 赵子原视线始终未尝离开旷野,只见黎馨伴同香川圣女袅袅登上篷车里厢,苏继飞也早已坐上车台,一扬马鞭,篷车如飞驰去。 直到此刻,宫装女婢们才开始动手收拾帐幕卧具,须臾,北方矮林中又驶出了五辆体积较小的双头马车,众女分别登上车厢,遥遥跟住香川圣女所乘的那辆篷车,鱼贯疾驰。 赵子原睹状暗忖: “原来香川圣女的座车后面,又有女婢们所乘的五辆马车相随,估计篷车与后边那五辆马车间的距离,大约有二十丈远近,怪不得以前我只是都见到那辆篷车而已,常人不明就里,就要误以为圣女是轻车单人,在江湖中行走了。” 谢金印的语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战事已了,你可以将剑子还与老夫了。” 赵子原如梦初醒,缓缓将手上那柄系着黄色剑穗的长剑递过去。 谢金印道: “你已练成扶风三式,往后在江湖中行走,便不可无兵器,你还是自己到铁匠铺去打造一只吧。” 他收剑人匣,转身大步奔去,赵子原目送他的背影渐去渐远,不知怎的,却有一种怅惘情绪,随即亦自离开当地,朝不同的方向而行,一口气走到黎明时分,进人了一个镇集。 经过了一夜折腾,赵子原已是身心俱疲,遂找了一个客栈投宿,他足足慈息了一整日,傍晚时,向店小二打听了镇上铁匠铺的所在,一逞向街南走去。 他在那条街道上转了两圈,终于打到了那家铁匠铺,门面还算不小,赵子原身方踏入门内,店掌柜早已迎了上来。 那店掌柜是个体态龙钟的老人,陪笑道: “客官可是要打造兵器么?” 赵子原暗道眼前这掌柜年纪虽已老迈,眼光却不含糊,一眼便看出自己乃是订制家伙而来,当下道: “不错,在下想订造一只剑子。” 店掌柜眼睛一眨,道: “巧得很,一月之前有一位客人向鄙店订造了一只宝剑,言明五日后来取,直到现在却始终未再见到那位客人驾临,这只宝剑便转让与你如何?否则重新打造一只,怕不要三五日的工夫。” 赵子原心念徽动,道: “掌柜拿过来让我瞧瞧好么?如果合我使用,在下自会将它买下。” 店掌柜转身走进内房,不多时双手捧着一只长剑走了出来,赵子原接过手来,拔剑出鞘,立刻洒出一片银光。赵子原略一挥动,忍不住喝道:“好剑!好剑!” 望着店掌柜道: “掌柜索价多少?” 店掌柜不假思索道: “五百两银子。” 赵子原呆了一呆,那店掌柜开价委实高得惊人,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期期艾艾说道: “上好的宝剑,只要十来两银子也就可以买得到了,你没有说错么?” 店掌柜冷冷道: “这口剑和其他宝剑绝对不同,客官若是识货,便不会觉得太贵了。” 赵子原道: “到底它好在哪里?” 那店掌似乎不料赵子原有此一问,一时答不上话,呐呐了半晌,始道: “这个你自己瞧吧,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赵子原听对方言词支吾,心中不禁动了疑念,他仔细摩攀了手中的宝剑,只见剑身非铜非铁,泛出一种柔和的暗红色光芒,剑口倒不如何锋利,提在手上,较寻常宝剑犹要沉重许多。 再一细看剑柄,被手指摩擦的痕迹十分显著,足见这口剑已有多年甚至几十年的历史,绝非是新近所打造。有了此一发现,赵子原忍不住问道: “方才掌柜说,这口剑是月前一个客人向贵店订造的,这话怕不可靠吧?依我瞧,此剑断然不是新货。” 那店掌柜嘻嘻一笑,道: “不管新货旧货,反正我卖定了五百两银子,买不买随你……” 赵子原哑然无语,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理由向人家追问这些,他想了一想,道: “对不住,我出不起这个价钱,还是另外订制一口吧。” 店掌柜眼看不能成交,忙道: “客官你莫要动火,咱开店的,有时为了买卖,不得不撤点小谎,你是明眼人,这口剑的确不是新货,更不是敝店所打造——” 轻咳一声,侃侃续道: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月前,有一个中年壮士从京城流落到本镇,盘缠在路上都用光了,他在镇上积欠了客店不少酒钱房钱,那壮士又身无长物,仅随身带了这口宝剑,店家遂介绍他拿剑到鄙店典当几个银两,言明一月之后赎回……” 赵子原道: “那人将室剑典了多少?” 店掌柜道: “二十两银子。” 赵子原勃然大怒道: “那人既然只典当了二十两银子,现在你却要卖五百两,一下子涨了二十倍有奇,你莫非以为它奇货可居么?” 店掌柜缓缓道: “客官说得不错,我正是以为它奇货可居,才会涨到这个价钱。” 赵子原道: “你倒说说理由何在?” 店掌柜道: “前天晚上,有两个奇装异服的汉子,也是到鄙店来订制兵刃,不期见到这把剑子,其中一人大喜过望,立刻要出价五百两买下,袋里的钱却是不敷上数,另一个似乎却恃强劫夺的念头,为他的同伴所阻止,并警告他不得惹事,以免惊动了其他武林人物……” 赵子原心中觉得奇怪,暗暗猜测店掌柜口中所述,这两名奇服汉子的来历,只听店掌柜续道: “那两人当时便决定,两天后再来买下这口剑,到眼下却未见返来,这两天来,客官是第一个上门的生意,我情知此剑必非凡品,是以向你索价五百两,反正只要此剑卖得出去,卖给谁都无所谓,呵呵,你说是么?” 赵子原心底涌起了一种厌恶的感觉,心想对方到底是个市侩商人,凡事只讲求一个“利”字,丝毫不重信义,但他尽管厌恶,却因自己本非宝剑的主人,自然不便加以干涉。 赵子原道: “此剑主人言明赎回的期限是何日?” 店掌柜道:“以一个月为期,今天便是最后一日。” 忽然之间,街道上传来得得马蹄声音,逐渐来到近前,二名骑士勒马在铁匠铺门前—— 店掌柜霍然色变,颤声道: “他……他们两人来了,抱歉,抱歉,这把剑可不能卖你啦伸手便要拿回赵子原手上的宝剑,赵子原有意无意的缩手,店掌柜拿了个空,不觉急得满头大汗。 那两名骑士跃下马背,齐步跨进,赵子原凝目一瞧,见来者披发左袄,装柬果然古怪异常,但面孔却颇为熟稔。 那两人跨人店面后,见到面前侧立着一名少年,手上持着那口宝剑,店掌柜却在一旁急得不住搓手,登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右边一人犹未及瞧清赵子原面庞,猛地伸掌一拍柜台,木板立刻裂下一块,大吼道: “掌柜的!你这鸟店不想开了,竟敢食言把那口宝剑卖与旁人么?老子火起来,马上把这店给砸了。” 他破口大骂,说的汉语并不纯正,显得有些荒腔走调。 店掌柜惊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直朝两人打躬作揖,半晌不能成声。 另一名身材较为瘦小的汉子道: “你稍安毋躁行么?待我来处理便了。” 转首朝赵子原道: “这位小哥,咱们——” 语声戛然顿住,直到此刻他才看清赵子原的脸孔,立时为之怔了一怔,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赵子原含笑道:“暖兔、烘兔,咱们久违了。” “在下正要反问两位这一句话呢,那天我无意听到你们的谈话,得知你等乃是来自长城以外……”那烘兔喝道:“住口——” 赵子原面如洋洋自若,道: “瞧两位如此模样,只怕是潜行入关的吧,尔等既然不要我说,我不张扬出去便是。” 烘兔神色一沉,似乎就要发作,暖兔连忙朝他打了个眼色,伸手人怀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银子,置在柜台上,说道: “这是五百两银子,掌柜的,你把剑交给咱们吧——” 店掌柜双目直瞪住那白花花的银子,瞧得眼睛都发直了,他摸了摸头,涎着脸向赵子原道:“客官你委屈一点,实在是他们两位已经先买下了。”赵子原道: “既是如此,你将这柄剑拿去罢,宝剑虽然难求,我还不想据为己有呢。” 店掌柜大喜道: “客官好爽快,我这里先谢了。” 走上前来便要拿剑,孰知他使尽了吃乳力气,那把剑却仍在赵子原手中,他竟无法拿得动那剑。 店掌柜汗流泱背,道: “客官是存心戏弄于我么?” 赵子原淡淡道: “我是没有问题的,只怕剑子的主人不答应。” 霎时两名异服汉子的脸色全都沉了下来,店掌柜嗫嚅道: “宝剑的主人?他……” 赵子原截口道: “今天是宝剑主人赎回此剑的最后一日,期限尚未过去,你怎可贪图钱财,任意转售于他人了?” 店掌柜一时为之语结,烘兔冷笑道: “店掌柜卖剑,咱们买剑,小子你凭什么插进来管这档子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两名异服汉子双目闪动,猛一扬掌,双双向赵子原攻将过来。 赵子原只觉对方掌力重如山岳,那掌力未至,自掌上透出的内家真力已然压体欲裂,他暗暗吃惊,这暖兔、烘兔显然都怀有一身出奇的功力,赵子原空出的左手一挥,一连架了三掌,竟被逼得退了三步。 他心中骇讶万状,忖道: “这两人武功之高,绝不在那大漠怪汉狄一飞之下,而且他俩与狄一飞的武功,似乎都属于同一路数,他们之上,必然还有师长,依此道来,大漠里居然存在着一个不知名的绝代高手了?” 他愈想愈感心寒,掌影翻飞,匆匆已过了七招,赵子原只是不住倒退,终于被逼到墙角,再无后退的余地。 赵子原退无可退,右手持剑顺势推出,但闻“呛”一声脆响,剑星漫天飞洒,一股杀气直逼出去。 他力求自保,下意识里使出一式“下津风寒”,这一剑去势当真是迅如电掣,声若雷霆,威势之猛,直可震人心魄。 刹时之间,两名异服汉子面目失色,暖免高声道: “烘兔!斗转参横!” 喝声中,身子已然腾空跃起,双掌居胸暴吐,直劈而下,几乎在同一时刻,烘兔亦自弹起半空,刹时暖兔与烘兔二人交相掠过,身形擦开后,又化作两道弧形一左一右夹攻了过来。 赵子原万万料不到对方二人在自己使出“扶风剑式”之际,非但不退,犹能出掌反攻,他知道那暖兔、烘兔二人配合交击的这一招“斗转参横”,乃是掌法中绝顶的功夫,昔日那漠北怪客狄一飞,在太昭堡前对抗少林觉海神僧时,便单独用过此招,眼下由两名高手配合使出,又自有另一番气势。 一忽里,暖兔、烘兔掌势连劈带切,已各自击出十余掌之多,赵子原当机立断,足步微错,疾向左一个斜身,剑招一变,亦同时出了三剑!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呜”“呜”尖啸之声陡然亮起,剑光一盛一敛,赵子原一连向右方冲出几步,正好站立在大门当口,反观暖兔及烘兔亦齐地落下地来,他们两人的衣袂均已被剑尖划破了一道裂痕! 暖兔冷冷道: “好剑法!” 烘兔面上寒如冰雪,瞥了赵子原一眼.道: “他——他在咱们左右交击之下,居然没有事么?” 暖兔道: “不会没有事的,几时听说过有谁能在咱们‘斗转参横’这一招下,全身而退?” 一言甫毕,只见赵子原身躯一幌,张口吐出一道血箭! 那店掌柜早已吓得脸无人色,颤声道: “三位……英……英雄,请到外面去……” 他口上说着,身子却早已躲到柜台下面去了,再也不敢探头出来。 烘兔阴笑道: “小子,你已探知了咱们的秘密,又逞强来管这码事,今日你休想生离此地了!”赵子原一面运气调息,缓缓道:“凭你们两人,办得到么?” 烘兔尚未回腔,门外已有人接口道: “这位小哥说得不错,他虽然受了点内伤,但以他的剑上造诣来看,你们这两个鞑子要取他性命,依旧办不到的。” 话声低沉而清晰,声音人耳,一条人影自赵子原身侧一闪而迸,以暖兔、烘兔的眼力,甚至连来者的身影都未瞧清,那人已端端立在铺面中,那悠闲的举止态度,竟像是他原来就站在这铺子里面似的。 六道目光齐地落到身上,那人中等年纪,身着一袭劲装短打,体型甚是昂藏粗旷,便像是一尊铁塔般停立在三人中间。 烘兔一瞧见此人,脸上登时露出喜色,道: “狄大哥,你来得正好……” 那中年魁梧汉子沉声道: “谁是你的狄大哥?” 那暖兔及烘兔闻言,似乎大大怔了一怔,烘兔满脸不解道: “狄大哥,你不认得咱们了么?我是烘兔,他是暖兔,你莫非……” 那中年魁梧汉子冷冷打断道: “什么死兔、活兔,我一概不知,你们两人信口不知所云,如此纠缠下去,岂不永远也没个完。”暖兔神色阴晴不定,道: “那么你……”中年汉子道: “我便是这口宝剑的主人,今日特地来赎回此剑,尔等还不快走!” 暖兔及烘兔二人面面相觑,良久作声不得,烘兔还待争辩,他的同伴暖兔却将手一挥,率先退出店铺。 烘兔略一踌躇,终于狠狠地顿了顿足,跟在暖兔后边匆匆离去。 中年魁梧汉子徐徐转身过来,赵子原与他打个正照面,发见此人面上死灰,平板而毫无表情,显是带上了人皮面具。 赵子原心中冷笑道: “狄一飞!狄一飞!你虽然穿了汉人衣服,面上又带了人皮面具,但你那独有而异于常人的声音体态,又怎能瞒得过我的耳目?” 中年魁梧汉子注视了赵子原好一会,道: “小哥剑法通神,好教咱家佩服——” 赵子原道: “阁下谬赞了。” 魁梧汉子自镖袋里取出两只元宝,偏首道: “掌柜的,这是二十银子,连同那两个鞑子留下的五百两银子,够赎回我的宝剑了吧?” 店掌柜巍颤颤地从柜台下站将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中年魁梧汉子许久,结结巴巴地道: “但是你……贵客好像不是一个月前,拿剑前来质押的那个人……” 魁梧汉子双目一棱,寒芒毕露,店掌柜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连语声都在喉咙里咽住了。 魁梧汉子冷冷道: “敢情你掌柜是人老眼花了,我若不是宝剑的主人,谁是呢?” 店掌柜再不敢与他的视线接触,道: “是是是,方才我没有看清楚,那口剑正是你拿来质押的,你正是一月前从京城来到本镇的那位壮士,宝剑在那小客官的手中,你尽管取去吧。” 魁梧汉子转向赵子原道: “小哥,你怎么说?” 赵子原心中犯疑,却并不形诸于色,道: “剑既为阁下所有,正当原壁归还。” 当下将手中宝剑递与魁梧汉子,后者接过剑子,喜道: “小哥真快人也,若非这把剑子关系重大,便是送与小哥也无所谓,……” 赵子原皱眉道:“阁下可知晓此剑的来历么?”魁梧汉子道: “据我所知,此剑名唤‘青犀’,是前朝名匠铁筷子所铸神兵,其利能斩金切玉,削发裂丝,本为中州一剑乔如山所保有,乔如山死后,辗转失落江湖,其后始为我在北京城里无意购得。” 他说到最后几句,不免支吾其词,赵子原何尝不知他在撒谎,心里暗自冷笑,却不出言说破。 魁梧汉子续道: “江湖中还有个传说,这‘青犀神兵’是柄不祥之物,它的持有者曾先后莫名其妙的暴卒,连前一个主人乔如山,亦不能免于此一命运,惨遭职业剑手谢金印杀于翠湖舟船上,这亦是我不好将青犀宝剑转赠与你的原因。” 赵子原身躯仿佛被什么重物击了一下,猛可震一大震,脑际里仅是回荡着“乔如山”“谢金印”几个字,下面的话如何,再也听不进一言半句。 那魁梧汉子并没有留意到赵子原神色的变化,他道了声“再见”提着宝剑,大踏步走了。 魁梧汉子一出门,站在柜台后面的店掌柜,脸上突然掠过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神色,嘴角也牵动着一种神秘的笑容。赵子原道:“店掌柜……” 话音戛然而止,敢情他一回头,瞥见这铁匠铺的掌柜身上的龙钟之态忽然已荡然无存。 这掌柜似乎有所警觉,一哈腰,马上又恢复了龙钟老态。 他轻咳一声,道:“客官还有何见教?”赵子原不动声色,道: “没事,没事,在下走了。” 转身大步而去,离开铁匠铺时,他忍不住思潮翻涌,默默自问道: “看不出这店掌柜的还是个问题人物,错非最后他在无意里露出了破绽,连我都要被他蒙混了过去——” 转念又忖: “那魁梧汉子必是狄一飞,绝无疑问的了,然则这掌柜老头又是何人?他如此装做,又为了什么?” 尽管他搜遍枯肠,亦无法求得答案,只得暂时不去想它,他跨过横街,走进了对面一家酒楼。 这家酒楼地方不算大,只容下五六张小方桌儿,赵子原自到一角坐下,向店伙吩咐了酒菜。 伙计刚把热腾腾的酒菜端来,门帘一掀,蹬蹬又跨进三个人来,赵子原抬目望去,只走在最前面的是个五旬左右的老者,双眉斜飞,堂堂一个国字脸,不怒自威,举止风度亦十分不凡。 他身上穿着的,不过是件普通的大呢长褂,但那种雍容华贵的气质,却非任何锦衣华服的达官富豪所能及。 赵子原只瞧了一眼,便已知晓那老者必非凡人,心子不觉微微一动。 他暗暗忖道: “此人举止行态间,威仪过人,身份显然极高,怎会来到这小店买醉?……” 那老者身后跟着两名壮汉,意态颇为恭谨。赵子原瞧见他们两人模样,益发证实心中所想。 三人落座后,店伙上来招呼,右边一名壮汉开始点菜,他一连点了十几样菜名,都是十分稀贵之物,那老者摆手阻止,低声道: “去年大旱,关东粒米未收,百姓生活都过的十分清苦,我们怎可这般奢侈浪费?”那壮汉应了一声“是”,遂自点了数样小菜,老者微笑道: “不妨叫一盅酒来吧,喝一点老酒也好暖暖身子,但不可喝得大多,免得误了正事。” 两名壮汉齐应一声,那店伙待他们将酒菜叫完,忙着张罗去了。 右边一名壮汉压低嗓子道: “今晨径阳张太守传报,近几日道上风声不太好,盗贼顽民且不去说它,据密报,漠北土蛮可汗也派遣了几个身怀武功的靴子,欲图不利于首辅,若密报属实,首辅便不得不严加注意了。” 老者冷冷一哼,默然无语,那壮汉续道: “此番首辅微服出巡到边地,邀天之幸,一路上未发生任何意外,但那几个关外高手若得知首辅行踪,风险便要加大了,依小将之意,咱们不如就此折回,取道华阴,折回京师如何?” 老者冷冷道: “卓清你身为朝廷命将,怎地如此怕事?” 那壮汉面有龈色道: “小将之命固不足惜,而首辅一身系举国安危,设若万一有所差错,国事将如何以堪?万民的忧患与不幸又当如何?伏愿……” 老者摇摇头,道:“我意已决,你勿庸多言了。” 第三十四章 岂忍君死 这时酒店足音响处,又连袂走进来两人,老者与壮汉俱都警觉的中止了谈话。 他们的嗓音虽然压得很低,赵子原因曾运功留意倾听,是以字字人耳,十分清晰,激动地对自己默默呼道: “首辅?原来这老人家便是朝廷首辅张居正,难怪气度会如此超卓不群了。” 赵子原乍一听到那壮汉卓清呼出“首辅”二个字,心中已料定旁座那气字不凡的老人,必是本朝首辅张居正无疑,忍不住对那老人多看了两眼。 这会子,那老者忽然双目一睁,向赵子原这边瞧来,四目交投之下,赵子原只觉对方目光如炬,凛然不可逼视,不由自主将视线移了开去。 那被称做“卓清”的壮汉低呼道: “首辅,你千金之躯……” 那老者低叱道: “住口!” 壮汉卓清碟声不语,那老者眼瞳流动,瞥了最后走进来的两人一眼,赵子原下意识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两人一身奇装异服,赫然是方才在铁匠铺里,才与赵子原照过面的暖兔与烘兔! 老者压沉嗓子道: “大庭广众之间,你还是避一避讳,甭再叫老夫首辅行么?你瞧那是谁来了?” 卓清与他身旁的另一名壮汉双目一转,亦自瞧见了披发左祚的暖兔、烘兔,卓清面色一变,道: “点子到了,这两个鞑子定是来自关外,待小将去会他们一会霍然长身立起,便要往暖兔及烘兔落座之处步去,那老者忙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道: “卓清,莫要轻举妄动!” 卓清满脸忿然,道: “鞑子们竟敢明目张胆踩上咱们来了,不给他们点颜色看,还以为中原无人哩……” 老人摇首道: “正因为他们敢在此地现身,老夫算定他们必然有所仗恃,你且忍住性子,等着瞧他们下一步行动如何?” 卓清愤忿地瞪了暖兔及烘兔一眼,重新落座。 赵子原睹状暗忖,这张居正身为一朝首辅,掌理天下庶务,论其地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见解果然超人一等,单就这临事冷静的功夫,已非常人所能及了。 但听坐在墙角的烘兔哂然冷笑一声,道: “暖兔,这酒肆里的气氛有点不对,似乎有人看咱们看不过眼呢。” 暖兔道: “快要去见阎王爷的人,你和他们计较什么?嘿嘿……” 冷笑声中,伸手一拍桌面,三付碗筷酒杯被震得跳到半空,落下时竟已陷入桌面寸余,卓清与另一名大汉不禁相顾骇然。 卓清低声道: “这两个鞑子分明身怀武功,极有可能是土蛮可汗派遣入关,欲谋不利于首辅,待小将去通知章太守,着他多派几名侍卫过来,免有失误。” 老者道: “不用多事了,依老夫瞧,他们有意露出这一手,显然另有其他用意,否则早就下手了。” 卓清闻言不再说话,老者复道: “咱们走吧。” 说着长身立起,引先而行,卓清随手丢下一块银子在桌上,另一名大汉簇拥着在后面,掀帘出店而去。 暖兔、烘兔相互打了个眼色,亦自举步随上,经过赵子原座旁时,有意无意地瞅了赵子原一下。 赵子原心念微动,暗道: “张首辅说得不错,那暖兔、烘兔来意不明,如果他们欲图谋刺首辅,何以又要显露这一手武功,故意引人注目,其中不无文章,我且跟上去瞧个究竟……” 想到此处,遂匆匆付过账,出得酒肆,见那老者张居正与两名大汉,已跨上座骑,往街头风驰而去。 暖兔及烘兔望着马蹄绝尘而去,似乎并不急于追赶,少时纵身上马,一夹马腹,驰向相反的方向。 赵子原原以为暖兔、烘兔是要追踪张居正,但目下一伙往东,另一伙往西,又与自己所料大相径庭,不禁怔了一怔。 他心念电转,情知暖兔兄弟二人所以不缀住张居正,这样做必有理由,说不定他们早已算定了张居正一行人所必经的道路,预先在道上埋伏了什么,一念及此,再不逗留,匆匆往暖兔、烘兔所走的方向追去。 遥望暖兔等二人二骑业已奔出了一段长路,赵子原再也顾不得路上行人惊奇的眼光,展开轻功飞掠,出得镇集后,大渐渐黑了下来。 寂夜里,蹄音依稀可闻,健马奔驰虽疾,但赵子原身形却也毫不落慢,始终与前面二骑保持一定的距离。 足足奔驰了一个时辰之久,二人二骑忽在一堵院墙前停下,暖兔、烘兔踢蹬了下马,推门而入。 赵子原缀在后面,环目打量了四周一眼,只见这是一幢坐落在荒野上的庄院,周遭包围着的尽是葱郁深遽的林木。 夜色如墨,西风呼啸,在赵子原眼中,这座巨大古旧的庭院分外显得阴黯冷森,萧杀与俱人! 赵子原默默对自己呼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既已跟到了这里,只有冒险进去探个究竟了。” 他振起双臂,飞鸟般掠过高墙,落足在一重广大的庭院。 甫一落下实地,赵子原立刻闪人浓密的花丛间,从枝叶疏梢处望去,第一眼瞧见的便是甄定远的脸庞! 这张阴森、惨淡,青无血色的脸庞,乍人赵子原的眼里,使他不由自主倒抽了一口寒气。甄定远劈面问道: “消息如何?” 暖兔、烘兔双双立在甄定远面前,暖兔道: “正点儿已在咱们眼睛监视之下,适才咱哥儿俩还在酒肆中和张居正朝过面,无疑的,他今夜定必是要下榻在径阳章太守的府宅。” 烘兔道: “咱探得此番张居正到边地出巡,有一名中原武林高手随行左右,负防护之责,咱哥儿不敢冒然行事,是以才决定将你老请了出来。” 甄定远皱眉问道:“那武林高手是谁?”烘兔道: “此人乃是山西白石山庄庄主沈治章,这沈庄主功力虽不见得如何高强,但一生慷慨任侠,在武林中地位极高,他既然随同张居正出现于此,事情就不简单了,只怕有更多的中原好手,隐身在暗地里保护着张居正。” 甄定远俯首沉思了一会,道: “你猜得不错,凭沈庄主的名望人缘,果然能够号召到许多江湖好手,做张居正那糟老头的护卫武师。” 赵子原闻言心子一动,暗忖: “他们所提到的白石山庄沈庄主,不是顾迁武的女友沈浣青的父亲么?有他出面保护张首辅,难怪暖兔、烘兔不敢轻举妄动了。” 甄定远复道: “职业剑手受雇是论件计酬的,酬金你带来了没有?” 暖兔、烘兔犹未回答,但闻一道粗大的嗓子接道: “带来了,甄堡主请过目。” 话声中,一名粗扩的汉子从院内黑暗处走了出来,微弱的月色照在他那长满于思的脸上,赫然是那漠北怪客狄一飞! 他手上持着一只长剑,来到三步前定身,须臾,蜿蜒的石路上又陆续步出了四名劲装汉子,分杠着两口沉甸甸的铁箱—— 狄一飞道: “这口剑唤做‘青犀’,是前朝名匠铁筷子所打铸,今晚狄某才从镇上铁匠铺赚了过来,正好转赠与甄堡主。” 说着,缓缓将手中所捧的长剑递了过去。 甄定远接过宝剑,仔细摩掌了一番,动容道: “果然是青犀神兵,它的前一个主人是中州一剑乔如山,乔如山遭谢金印杀害后,便辗转失落江湖,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狄一飞不答,迳自指着那两口铁箱,道: “铁箱里装有十万五千两银子,连同这口青犀神兵,便请甄堡主点收,事成后,再另行奉上同样数目的银两。” 甄定远视线扫过铁箱上面,道: “宝剑及银两老夫都照收了,此事今夜必能办妥,而且不用老夫亲自动手……” 狄一飞呆了一呆,道: “你——你不亲自动手?” 甄定远略一颔首,道: “随我来——” 当先举步离开花亭,狄一飞及暖兔、烘兔稍事踟蹰,亦随身跟上,一行人绕过曲厌的小径,走进前院大堂内。 待得那四名劲装汉子抬起铁箱离开,赵子原方欲振身缀上,突见一条黑影自左前方花丛间一闪而出! 抬着铁箱的四名大汉犹未弄清是怎么回事,只觉眼睛一花,一个体态龙钟的老人笑眯眯站在面前。 那老人笑道: “四位难道不认得老夫么?” 右首一名汉子怔道: “你是何许……何许人?……” 那老人道: “四位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你们。” 那四名汉子相互打了个眼色,将肩上扛着的铁箱放下,四只手掌宛如毒蛇般伸出,击向老人的身躯。 他们四人竟然淬发毒手,欲一举置老人于死地,老人微微一笑,身子未见如何作势,竟从四掌交击中穿了出去。 老人竟颇从容,续道: “你等乃是来自水泊绿屋,这些数以万计的金银珠宝也都是从绿屋运出来的吧?真不知绿屋主人为何要资助狄一飞,买通职业剑手去谋刺张首辅……” 话未说完,那四名大汉露出满面惊恐之色,身形齐地虎扑而起,铁掌翻飞,左右齐出。 暗处的赵子原见那四名大汉身手矫健,掌力万钧,此刻居然同时出手来对付老人,实无异苍鹰搏兔,孰料那老人目光一扫,竟在间不容发之际,戟指划空点穴,四名大汉发出一声闷哼,相继栽倒地上。 赵子原瞧得心惊不已,暗忖: “这老人不就是镇上铁匠铺的店掌柜么?我的怀疑没有错,他果然是身怀绝世武功,却是深藏不露,装成老态龙钟的模样,混迹在市贾之间,只不知他如此做是为了什么?目下为何又突然在此地出现?” 那掌柜老头举手投足间,解决了四名大汉,随即将他们拉到花丛问,然后又将两口铁箱也藏了起来。 他自己甫藏好身子,那甄定远似已听到声响,又自前院走了回来,在石亭前顿了顿,喝问道: “是谁?” 黑暗中没有应声,甄定远四下扫视了一眼,自言自语道: “莫非是我听错了不成?……” 缓缓跨前一步,陡然一个斜身,右掌猛抬,往那店掌柜藏身的花丛推了过去,一刹间,花叶簌簌作响。 赵子原暗叹道: “这头老狐狸,好灵敏的耳目!好深沉的心思!” 说时迟,那时快,甄定远一掌才出,花丛中急风骤响,数十道强劲的暗器风声,直袭甄定远。 一忽里但见漫天寒星闪烁,数十只种类不同的暗器在同一时间发出,手法之巧,劲道之强,俱可称得上江湖独步,甄定远功力虽高,心思虽密,却也冷不防会遭到这样的暗器奇袭,一掌去势不免微微一窒,纵身避了开去。 就在甄定远闪避暗器的刹那,一条黑影陡然冲天而起,疾逾掣电地跃上墙头,一掠即逝。 赵子原眼尖,已经瞧清那掠去的黑影便是那掌柜老头,他一手还抓着一口铁箱,这铁箱如此沉重,须要四人分抬,他竟两手抓了两口,神形还是如此轻灵神速,那等神力,那等轻功,当真令人咋舌。甄定远破口喝道:“不要走!” 他身子一振,掠上高墙,院外夜色苍茫,不见人影。 赵子原瞧得目瞪口呆,心中不断自问: “那店掌柜是谁,他到底是谁?” 直到此刻,狄一飞、暖兔、烘兔才闻声赶了过来,狄一飞目光一转,登时了然于胸,说道:“有人混了进来么?”甄定远皱眉道: “正是,那人身法好快,老夫居然拦他不住。” 狄一飞瞠目惊道: “什么?他是什么人,居然在甄堡主面前说走就走,就连甄堡主也奈何他不得?……” 甄定远仰首沉吟,半晌不语。 这时暖兔、烘兔自花丛中,将那四个被点中穴道的大汉拖了出来,狄一飞神色又自一变。 他沉声道: “这四人既然直挺挺地躺在此地,装满珠宝的铁箱只怕已失去了,是不是那人随身带走了?” 甄定远点点头,道: “那人的身份,老夫已经想起来,那些银子纵然被他带走一时,却也不能永远被他带走的,老夫自有计较。” 语声一顿,复道: “你听说过香川圣女这个人么?”狄一飞晶瞳一亮,道: “便是那以美色及财富惊动天下武林的神秘女子么?咱老狄若连有关圣女的轶故传闻都没有听过,岂非变成井底之蛙了,哈!哈!” 甄定远道: “香川圣女倾城美色是天生的,咱们且不去说它,只是她财富珠宝的来源,颇费人猜疑,因为据老夫所知,她以前曾穷困潦倒到瓮餐不继的地步,如何一下便成了暴富?手头老是有用不完的金银珠宝?” 狄一飞道: “关于这个,江湖中人言人殊,有的说她生长在巨富王候之家,有人说她发现某处藏宝的所在……” 甄定远摇首道: “所以说传闻最容易失真,香川圣女财富不源,绝不是这样的!” 一旁的暖兔忍不住插口道: “甄堡主的意思是说:那乘隙夺走两箱珠宝的人,与香川圣女有关么?”甄定远重重地一颔首,道: “此事牵涉甚广,再说这些银两又是来自水泊绿屋,故此老夫亦不能轻下断言,反正我总要将它弄个水落石出,现在咱们办正事去吧——” 当下四人鱼贯离开庭院,走向前院去了。 半晌过后,赵子原才嘘了口气,自花丛中窜了出来,他一直耽心自己兔不了会败露行藏,若在平时,他隐身近处,果然必瞒不过甄定远的耳目,但因后者思虑复杂,一时竟疏略了过去。 赵子原闪躲着身形,足不履地掠至前院,大堂中隐约传出人语之声,他一跃而上屋檐,一足倒挂檐角,屏息自窗口望人。 火光自窗口透了出来,一只大红烛台置于几上,几旁分坐着甄定远、狄一飞及暖兔、烘兔。狄一飞开口道:“甄堡主要等的人,还没有到么?” 甄定远道: “稍安毋躁,他会来的。” 狄一飞道: “你老有此自信?” 甄定远道: “你知道这座宅院原来的主人么?” 狄一飞道: “这座宅院废弃已久,它的主人莫非就是全家在翠湖被谢金印所杀害的司马道元?”甄定远道:“话虽说对了、但仍未有尽实。”狄一飞诧道:“此言怎讲?” 甄定远一字一字道: “司马道元一门十八口,并非全都死去,那一晚在翠湖舟舫,谢金印的手脚做得并不干净,他的剑下曾经留下了活口!” 窗外的赵子原闻言,心子不由震一大震,一时他脑海里立刻忆起了那传授他“扶风剑法”,自称“司马道元”的白袍人、狄一飞满露不能置信的神色,道: “这——这恐怕不太可能吧?” 甄定远冷冷一笑,方待说话,陡闻一道“得”“得”马蹄身由远而近,问而夹杂着一两声马嘶。甄定远沉道:“司马道元的后人来了,你们且等着瞧——” 蹄声一顿,一人一骑出现在宅院大门当口。 那人一跃下马,迳自走近大厅,赵子原定睛一望,只见来者竟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少年顾迁武! 赵子原一颗心子险些跳出腔口,暗呼道: “武迁武,司马道元的后人居然是顾迁武?……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了……” 顾迁武一眼望见大厅中坐着的四个人,似乎愕了一愕,沉声道: “我爹爹在哪里?” 甄定远阴阴道: “顾迁武,其实老夫应该称呼你做司马迁武吧,你隐去真姓,在太昭堡当银衣队长多年,直到最近你离开后,老夫才将你的底细盘出,嘿嘿,姓司马的小子,你的保密功夫也算得相当到家了。”顾迁武面色一变,道:“你问我爹到底是在哪里?” 甄定远道: “令尊么?你马上就可以知晓了。” 顾迁武自怀中掏出一张写满黑字的白笺,扬了扬,说道: “这是家父着人传给我的书信,要我返回故园废宅与他会面,敢情这是你所设下的圈套?”甄定远道:“不错。”顾迁武惨然色变,道: “依此道来,家父果然并未真的活在人世了,接到这封突如其来的书信时,我便有此怀疑,但还是忍不住赶了回来,结果还是走进了你的圈套。” 他目光落到手中那张信笺上面,接道: “只是书信上的字,分明是他的笔迹啊,这又该如何解释”? 窗外的赵子原暗暗不解,忖道: “如果他生下来就未与他父亲见过面,又怎能认出笔迹的真像?真是连我都被搞糊涂了……”甄定远道:“你若能确定此信是令尊亲笔所书,那就不会错了。” 顾迁武道: “我曾看过家父留下来他老人家生前所写的家训,字迹与此信完全一模一样,是错不了的。”甄定远阴笑道: “很好,老夫不妨告诉你,令尊司马道无并没有死,日下他被老夫监押在太昭堡的黑牢里!” 赵子原听得清楚,再细瞧甄定远狡诈的神色,暗道: “此言虽然惊人,只怕有诈。” 司马迁武却已激动得不暇多虑,狂吼一声,道: “老匹夫!你接我一掌!” 一个箭步扑上,双掌暴起急拍而出。 他急怒之下,大失平日镇静功夫,掌上招式及所发内力亦不大如前,甄定远轻起一掌相迎,“呜”一声怪响,一股奇异无匹的旋力自中回荡而起,司马迁武脚步一跄,往后退开数步! 甄定远嘴噙冷笑,道: “你与老夫好好站住!莫不成不要你老爹的性命了。” 他目光的的的瞪住他,司马迁武不禁有些发虚,双掌缓缓垂了下来。 司马迁武厉声道: “你敢是欲以家父……以家父做为要挟——” 甄定远冷冷道: “聪明得很,老夫正是要以你父亲的一命,要挟你去做一档子事——” 司马迁武闷声无语,却掩不住面上所透出的焦急悲愤之情。 甄定远一字一字道: “若要你老爹活着走出太昭堡黑牢,你得替老夫把交待的事好生办妥,否则,嘿嘿,你必须晓得后果有多严重了。” 赵子原渐渐听出了一点眉目,心道: “好恶毒的主意,看来司马迁武欲想摆脱甄定远的阴谋圈套,端的是难乎其难了……”司马迁武道:“你待怎地?” 甄定远阴然道: “老夫要你以一个人的性命,来掉换你父亲的性命!” 司马迁武咬牙道: “什么人的性命,你如果要我的一命,我给你便了!” 甄定远狞笑道: “谁要你的命,你那一命还不在老夫的眼中咧,此去东北数里可达径阳城,城中心最大的府第便是章太守的居处,你去替老夫把一个人的项上人头取来——” 司马迁武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道: “你为什么要差使我干此事?你为什么不亲自去做?” 狄一飞插口道: “这个我代堡主对你解答吧,那人有许多武林高手为他守卫,其中一名带头的,便是白石山庄庄主沈治章!”司马迁武脱口呼道:“沈老庄主?他——” 甄定远打断道: “司马迁武你可是沈庄主未来的女婿呢,嘿嘿,老夫事先都已调查清楚了,凭你和沈治章的关系,很容易可以混进章太守的居处,要取那人的性命可说易如反掌……” 外面的赵子原只听得心惊不已,暗道: “这甄定远行事,当真是千思万虑,无懈可击,他设下这种毒计,事先又计划得如此周详,迁武兄很难脱出他的掌心了。” 司马迁武咬紧牙根,道: “说吧,你要我取谁的项上人头?” 甄定远一字一字道: “张居正。” 夜凉如水,赵子原悄悄从宅院里退了出来,在淡淡月光的照射下,他的脸色显得苍白而悲愤。 他算定司马迁武所必经之路,等候在道旁,俄顷,但闻蹄声得得,司马迁武已离开宅院,策马直奔过来。赵子原跃身道中,喊道:“顾兄,还认得小弟么?” 司马迁武怔了一怔,连忙勒住缰辔,半晌则声不得。 赵子原道: “现在我该改口称呼你做司马兄了,兄弟,你走的可是要到径阳城的路呢——” 司马迁武神情微变,道: “宅院内的一幕,都落在你眼里了?” 赵子原道: “是瞧见了,司马兄,你带小弟一道上径阳城去如何?” 司马迁武皱眉道: “这档事由我一个人去办,兄弟你莫要置身在是非之中。” 赵子原道: “我总觉得这完全是甄定远一手摆布的骗局,司马兄,你行事前仍须三思,不要着了对方的道儿。”司马迁惨笑道: “事已如此,我还有什么可选择的,兄弟你若要阻挡我前行,咱们只得反目成仇了——” 赵子原何尝不知司马迁武内心的苦痛,他神情一黯,道: “小弟并未打算阻挡于你,相反的,我正想要与你同行。” 司马迁武道: “然则你意待如何?” 赵子原道: “张首辅身周高手如云,司马兄只身涉险,若有小弟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再说我仍旧希望在最后一刻,劝得动你回心转意。” 司马迁武想了一想,道: “好,你上马吧,不过我意已决,你若想劝我,那是白费工夫了。” 赵子原翻身上马,当下二人共乘一骑,沿着官道朝东北方疾驰,马行迅速,不消二个时辰,径阳城遥遥在望。 进城后,两人立刻寻着了章太守的府第,但见四周人影幢幢,除了执戈的军士们来往巡梭外,还不时有人影忽闪忽没,防备果然十分森严。 司马迁武及赵子原将马匹藏好,硬着头皮步上前去,通过军士的盘问,找到了守护在府内的沈治章。 事态发展正如甄定远所料,司马迁武凭着他和沈庄主的特殊关系,伪称欲帮随沈庄主负起守卫之责,很顺利的混进了章太守的府第,随后又从沈治章的口中探出张居正下榻的房间。 夜半,司马迁武与赵子原连袂直闯东院精舍,房中依稀仍有灯光,临到切近,只听一道清越的吟声传了过来: “……固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人南,故五月渡沪,深入不毛。……” 房中人所吟,正是诸葛孔明的“后出师表”,司马迁武及赵子原心子微微一颤,移身贴近墙边,伸出手指戳破窗纸“,自孔中望进去,但见房中灯火通明,一人正襟危坐,在灯下捧书朗吟。 跳跃的火光照在他那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正是今午赵子原在小镇酒肆里所见的沾酒老者,当今大明首辅张居正! 张居正展书续念: “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 当他念到“凡事如是,难可逆料。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述睹也。”慷慨激愤之情毕露,情绪也显得十分激惯。 一刹间,赵子原仿佛又见到了昔那鞠躬尽瘁,死于军中的诸葛丞相的影子,心中不觉一凛。 张居正吟罢,放下手中书本。自言自语道: “我是早该归隐故里,安享天年了,但总不忍置阽危的国事于不顾,西戎北狄,如同豺狼贪而无厌,有我张居正一朝在朝,总不能教他们的阴谋得逞。” 陡闻一阵急促的步声响起,房门一开,一个儒袍老者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他想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未及带冠,束发长垂及背。 张居正皱眉道: “章太守,有什么事么?” 那身着儒服的章大守道: “适才朝廷钦差大臣急传天子旨命,召首辅即刻兼程返京,若十日内未赶返京师,将交由大理院论罪……” 张居正神颜霍地沉了下来,道: “此番我微服出巡边地,兼筹战守,大事犹未办妥,怎地天子一纸手诏,又要把我召回京师了?” 章太守低声道: “听说首辅离开京师后,几个与你有私怨的御史在天子前参奏了你一本,谓首辅来此,名为巡边,实则藉此游赏玩乐,搜敛钱财,天子大约是听信了他们的话,是以才下诏,命你返京。” 张居正怒道: “挟私怨而坏国事,岂是人臣所为?我早就料到此行必落此辈口实,天下事,唉……” 章太守叹口气,道: “满朝小人,处处掣时,也难怪首辅牢骚满腹,其实自首辅主政后,力筹战守,综核名实,国势方始转危为安,但因雷厉风行的结果,行罪了不少人,此辈时时觅机对首辅施以报复,你返京后,还得小心应付为是。” 张居正废然一叹,道: “谁叫我张居正深受国恩,既到今日,只有效诸葛武侯鞫躬致命,克尽臣节,一死以图报了。” 章大守又自啼嘘了一声,摇摇头,踏着沉重的步子,转身走了出去。 外头的赵子原只瞧得激动非常,足底下不自觉弄出了一点声响。 张居正仰首喝道: “谁?” “飕”“飕”二响,司马迁武与赵子原先后破窗而入,张居正但觉晶瞳一花,眼前已并肩立着两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张居正定了定神,道: “两位侠士夤夜至此,有何见教?” 司马迁武沉道: “取你的命——” 张居正双目一睁,射出两道精芒,直盯住司马迁武,一时司马迁武只觉得他目光如炬,凛然不可逼视,不由自主垂下了头。 张居正缓缓道: “你此来为的是要取老夫一命么?”司马迁武道: “正是。” 张居正道: “你等可是上蛮可汗派遣而来?” 司马迁武一怔道: “多问何益,张首辅,我可要动手了!” “呛”一响,他已抽出了随身所带的兵刃,一股寒气弥漫四周。 张居正神色洋洋不变,喃喃道: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我张居正迟早要死于朝廷小人之手,今日就是死在你的剑下也是一样,你要取我的性命,尽管来吧!” 司马迁武蹲躇半晌,手上长剑缓缓举起。 赵子原心中紧张,暗暗伸出一根手指,遥指司马迁武身上“玄机”大穴,只要司马迁武再进一步有任何动作,他这一指立刻会点下去—— 他心中情理交战,默呼道: “司马兄,你不要迫我下手……不要迫我对你下手……” 张居正道: “动手啊——” 然而司马迁武那一剑却迟迟没有劈下去,这刻他忽然瞥见了张居正眼中盈眶的泪珠,晶莹耀目。 一刹间,他只觉全身热血都涌了上来,叹道: “罢了,子脊死而吴亡,武穆丧而宋夷,杀首辅一人,不啻杀大明布衣千万,我怎能糊涂至斯……” 一收剑,反身掠了出去。 赵子原松了口气,继续跟上,两人的身形宛若飞鱼一般掠起,在军士的惊喝声中,迅快地离开了章大守府第,消失在迷蒙的夜色里。 第三十五章 大义凛然 泾阳城外,司马迁武纵马狂奔,马蹄卷起了滚滚烟尘,夜风呼啸从他的头上吹过,把他的神智吹醒了一些,然而他的情绪始终没有完全平复下来。 他竟不等赵子原,尽自策马先走了。 赵子原展开轻功,跟随在马后,一壁喊道: “司马兄,等我一等——” 司马迁武头也不回,厉声喝道: “滚开!我不要有人在我的身旁!滚得远远的,愈远愈好。” 赵子原足步稍缓,与马儿保持一段距离,远远在后面跟着,他情知司马迁武内心苦痛熬煎,理智尽失,又怎能忍心就此抛弃好友于不顾? 四更光景,司马迁武已回到了那座宅院,他策马直人大门,赵子原为了不败露行藏,再度从后院墙头绕了进去,找个隐密的地方藏将起来。 但见大厅中只剩下甄定远与狄一飞二人,暖兔、烘兔却不知到哪里去了,方桌上的大烛烧得只剩得一截儿。 司马迁武翻身下马,道: “姓甄的,我回来缴令啦!” 甄定远眼帘一掀道: “头颅呢?” 司马迁武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颈项,道: “头颅在此,你来拿吧!” 甄定远说道: “怎么?你没有下手干掉张居正?” 司马迁武赤红着双目,道: “张首辅乃国之干臣,我司马迁武宁做不孝之人,岂可自陷于不义,坏此神州长城?”暗处的赵子原闻此豪语,暗赞道: “好个司马迁武!好个司马迁武!” 一方面,他又为适才在章太守府里,自己的手指曾暗暗指向司马迁武的背后死穴而惭愧,他应该信得过司马迁武是不会干出这种事的啊! 甄定远阴恻恻地道: “你不要你爹爹的命了么?” 司马迁武厉声道: “姓甄的,你有种冲着我来便是了,家父与你无冤无仇……” 甄定远一摆手,打断道: “老夫早就料到你会虎头鼠尾,下不了手,故此命暖兔、烘兔尾随你后,混进章太守府第,此刻他们大约就要把张居正的头缴来了吧——” 司马迁武道:“老贼,你——”他惊骇过甚,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赵子原心口亦自震一大震,暗自懊悔不已,他到底经验不够,思虑不周,只顾防范司马迁武莽撞的行动,而未想及甄定远会有此一着,以致造成这致命的疏忽,真是棋差一步,全盘尽墨了。 这会子,陡闻一道低沉的语声道: “姓甄的,你好猾一世,这回只怕老天偏偏不让你如意了!嘿,嘿。” 语声甫落,大厅中风声一荡,一条人影轻飘飘地闪了进来,赵子原凝目一望,却是那掌柜老头去而复返。狄一飞一怔,脱口道: “店掌柜是你?”老头理都不理狄一飞,迳朝甄定远道: “你费尽心思,设下了这一个连环毒计,毒计之中,居然还另有毒计,可惜碰上了一个人,却也不免功败垂成。” 甄定远眼色阴晴不定,道: “是你从中作梗么?” 那店掌柜吃吃笑道: “我这糟老头哪有如此能耐?阁下派出的暖兔、烘兔未到径阳城前,已叫一个自称‘司马道远’的给吓跑了,这可是我亲眼瞧见的呢……” 司马迁武身躯一颤,喃喃道: “司马道元?司马道元?你没有说错么?” 店掌柜道: “那人虽自称司马道元,我却可看出他是个冒牌货。” 司马迁武愕道: “老夫怎知他是假冒家父之名?” 店掌柜道: “人死焉能复生,他不是冒牌货是什么?” 狄一飞冷笑道: “糟老头你买卖不做,闯到此地胡说什么?老子先把你打发了再说。” 一抡双拳,笔直朝店掌柜捣至。 店掌柜连退三步,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他退到第三步时定身而立,前胸陡然一挺,身上的龙钟老态亦随之一扫而空,只见他右手一翻,急如兀鹰,竟在三步之外回了一掌。 狄一飞道: “看不出你倒是深藏不露啊。” 话声甫落,一掌已自翻起,内力有如汹涌翻腾的巨浪,一波一波密密逼向对方,那店掌柜的一手,居然再也推不出去。 店掌柜闷喝一声,双肩微晃,换了另一个方位,双掌同时交错抢起,呼呼连击数掌,一招之中,又连变数式,式式连连衔密,不让对方有丝毫喘气的机会,一直到他攻出了第十六式,狄一飞面色已然大骇。 狄一飞双拳左舒右封,待得拳风及体,猛可吐出内力。 两股力道一触,狄一飞只觉全身一阵巨震,跄踉倒退一步,他心中骇讶交集,料不到在他眼里的糟老头,会有这等精纯雄浑的内力,方才他是大过于轻敌了,以致吃了这个暗亏。 狄一飞怒喝道: “老头子,你再试接这一掌!” 他脸上神情陡然变得十分凝重,全身骨节格格作响,掌心渐次泛成一种不正常的碧青颜色。一旁的司马迁武睹状,失声呼道: “青纹掌!……塞北青纹掌!……” 狄一飞冷冷一笑,一掌僵直不弯,望准掌柜直扑过去。 掌柜老头大袖一拂,内家真力自袖底挥出,飓然一震后,狄一飞身躯忽地腾空而起,一掌劈下。 赵子原见状骇然不已,当日他曾亲见狄一飞发出这“青纹掌”,强如少林达摩院住持觉海神僧都奈何他不得,足见青纹掌威力之世,那店掌柜老头武功深浅未知,是否接得下这一掌尚成问题,赵子原不禁为他耽一百二十个心。 一忽里,掌柜老头猛一矮身,右掌一挥而起,手臂连颤四下,周遭空气登时发出一阵刺耳的鸣鸣声响,这是内家至刚真力从掌臂上逼出所特有的现象,店掌柜信手如此施展,显见内力已人登峰造极的化境了。 狄一飞下扑的身躯陡然一滞,又落回了原地。 他愣立了半晌,道: “你……你到底是何许人?” 店掌柜老头笑嘻嘻道: “铁匠铺的掌柜老头啊,你不认得了么?今天下午你才从铺里拿走了那只‘青犀神兵’——”甄定远手上持着宝剑,一步跨将出来,道: “这只‘青犀神兵’敢是你故意让狄一飞拿走的,你以宝剑为饵,为的要做好一笔更大的买卖,是也不是。” “甄堡主可谓深知我心,哈哈,深知我心。” 甄定远道: “你改变行藏,隐姓埋名,其中想必有阴谋。” 掌柜老头笑道: “小意思,小意思,比起甄堡主正在进行的阴谋,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狄一飞在旁忍不住怒道: “掌柜的,纵令你如何装作,今晚狄某定要把你的真实面目揭出……” 店掌柜接口道: “说到装作,姓狄的你可是世上第一个会装作的人了,你分明帮着甄定远,却又在暗中和武啸秋勾结,你分明和武啸秋勾结,却又拿水泊绿屋的银子,买通甄定远去刺杀道辅,此中居心,真令人无从揣测了。”狄一飞面色一变,道:“别胡说!” 甄定远恍若未闻,缓缓道: “这等事,你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店掌柜道: “咱们做买卖的,最最识相不过,事不干己,自然不予过问,我只不过顺便提一提而已,哈哈……”说到最后,一连干笑数声,便算带过。 呛地一声,甄定远亮出了手中宝剑,一股无形剑气自剑尖陈逼出去,刹时寒光大作。 他一剑在手,便隐隐透出莫名的凌励煞气,流露出剑手持剑所特有的气势,令人不敢逼视。 大厅中的狄一飞及司马迁武都为他出剑的气势所迫,“蹬”“蹬”“蹬”,双双不知不觉倒退了三步—— 即连厅外隐伏的赵子原,亦感觉到一阵寒气袭身,中夜寒意并不太重,他竟已冷得簌簌发抖。 只有掌柜老头似毫无感觉,若无其事地道: “好宝剑!青犀神兵当真名不虚传。” 这当口,他竟出声赞起宝剑来,着实使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甄定远哂道:“这把宝剑,你不要了么?” 店掌柜道: “宝剑虽然难求,但有二万五千两银子交换也就够了,再说传言中‘青犀”还是柄不祥之物,它的持有者都先后莫名其妙的暴卒,甄大堡主,你使用这把宝剑,可得当心啊。” 甄定远并未动怒,道: “那两铁箱的银子,果真被你乘隙盗窃去了。” 店掌柜既不承认,亦不否认,只是默默无语。 半晌,他轻咳道: “两万五千两银子数目不小,但在水泊绿屋主儿的眼中,亦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何况银钱是身外之物,你们难道连这也看不开么?” 狄一飞惊道: “你也知道那两箱银两来自水泊绿屋?” 店掌柜哈哈笑道: “适才我不是说过了么?对与钱财有关的事,我一向最为关心,哈!哈!” 甄定远沉声道: “那二万五千两银子,你是不是拿去接济了香川圣女?” 店掌柜脸上首次变了变色,支吾道: “甄堡主言所何指,恕我不懂。” 甄定远一字一字道: “店掌柜你装疯卖傻装得够了,且接老夫一剑——” 右腕一动,一弹长剑,陡然一剑破空刺出。 “鸣”的一声怪响扬起,寒光霍霍绕着剑体回荡不止,案上蜡烛的火苗竟被剑气所罩,愈压愈低。 到最后。火苗压得只剩下黄豆般一丁点大小,整座大厅顿形黑暗起来。 厅外的赵子原暗暗嘘了口冷气,忖道: “这甄定远的剑上功夫的是惊人,单就这无形声势,便足以和白袍人分庭抗礼了。……” 店掌柜面色凝重,长吸一口真气,缓缓封出一掌。 甄定远走剑偏角,剑光一圈一卷,剑身抖颤不歇,居然突破对方单掌的封守,反挑而上。 突闻“呼”地一响,一道乌光自厅外直身而入,那乌光在半空中打了一转,宛若长了眼睛一般,逞射向甄定远手上的宝剑。 甄定远是何等武学大家,乍见乌光袭至,健腕猛地一抖,剑尖一阵跳动,一刹间,乌光与剑身击实—— 腾腾,甄定远往左退了两步,反观那道乌光已被他手上的剑子弹开,向右前方斜飞而去。 火苗升高,厅中又恢复了先时的光亮。 诸人瞪大了眼睛望去,但见右边墙壁上,笔直插着一只黑色的大板斧,斧口人壁三分,斧柄仍自巍颤不止! 司马迁武心子一颤,脱口道: “鬼斧门!滇西鬼斧门广 这五个字不啻一声暴雷,诸人俱面目失色,厅外的赵子原神经亦突然抽紧起来,他曾两度见过鬼斧门死尸那不可思议的奇门功夫,这黑色大板斧正是滇西鬼斧门最惹眼的独门标志! 厅中登时洋溢着一种阴森肃杀的空气,赵子原的心情也越发显得沉重起来。 沉寂,宅院大门一条人影有若鬼魅般一闪,一个黑布蒙面,披着一身黑袍的人缓缓走了进来。 那人踏着沉重的步子,黑色的衣袖翻飞之间,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险恶恐怖的意味,令人为之不寒而栗! 赵子原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暗忖: “是他!此人不迟不早来到这里,今夜的事态只怕要变得愈发复杂了。” 掌柜老头干咳道: “摩云手,是你来了么?” 他强作一笑,笑声中却带着几分勉强和不自然的味道: 那黑衣蒙面人没有回应,慢慢地骗到诸人面前。 甄定远眼角掠过一抹异样的神色,抱拳道: “大帅别来无恙乎?” 黑衣人冷冷一哼,道: “甄兄这几年来功夫真是一刻也没放下,方才那一式‘寒江垂钓’用到剑上,几乎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了。” 甄定远道: “彼此,大帅那一招‘九鬼送斧’,还不是已臻得心应手、数里之外取人首级的造诣——” 话声微歇,复道: “只不知大帅缘何要阻止我对这掌柜老头用剑?” 旁侧的司马迁武听甄定远口日声声称黑衣人为“大帅”,而那店掌柜却叫他做“摩云手”,不禁纳闷不解。 他并不知黑衣人一身拥有“摩云手”及“鬼斧大帅”两个头衔之事,否则也不会如此惊愕。黑衣人阴鸷的目光扫过店掌柜,道: “此人现在可不能让他死!” 店掌柜耸耸肩道: “这倒奇了,难道我要死要活,还须你来做主不成?” 黑衣人道: “很不幸,情形正是如此,老夫不要你死,你自然就不能死。” 店掌柜哈哈笑道: “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不要我活,我也不能话下去么?摩云手,你也太狂了吧!” 黑衣人阴笑一声,道: “你口口声声称呼老夫做摩云手,到底有何根据?” 店掌柜不答,迳自喃喃道: “灵武四爵、燕宫双后、摩云手……这些传说中的高人,想不到竟还是真有其人,阁下出现于此,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黑衣人眼皮一睁,射出凶光杀气,道: “你对老夫的事,所知还有多少?”店掌柜道: “这就难说了,足下不是同时也在滇西当起鬼斧门的鬼斧大帅么?武林中使人谈及色变的两个名头,竟都集中在你一人身上,你一人居然具有摩云手及鬼斧大帅双重身份,几乎连我都难以相信呢。” 他吞了一口唾沫,又道:“大帅门下的死尸,没有随你同来么?” 黑衣人道: “待会儿你便晓得了……” 他身躯全然未见作势,竟已移到了墙前,伸手自墙壁上拔下那只黑色大板斧,放在掌心不住把玩着。 他的一举一动,一语一句,都隐隐透出难以言喻的诡异神秘气氛。 狄一飞跨前一步,抱拳道: “在下狄一飞,久仰大帅神功……” 黑衣人截口打断道: “老夫听甄堡主提过你,只身夜闯少林,盗走断剑可是你的杰作?” 狄一飞点点头,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黑衣人转首望了司马迁武一眼,道: “这小子是——” 甄定远道: “他是司马道元的后人,嘿嘿,老夫特地找他来办点事情。” 黑衣人“哦”了一声,眼瞳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 甄定远道:“大帅为何不让这掌柜老头到地府去会会阎王?” 黑衣人道: “只因老夫目下仍无法确定,他到底知道有多少秘密?你也许仍不晓得,哪一夜,这老头也是在场的目击者之一。”甄定远犹未开口,店掌柜却已先问道:“哪一夜?” 黑衣人一字一字道: “你装的什么傻?那一夜你所目击的事,相隔二十年,你难道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店掌相露出古怪的神容,道: “忘不了忘不了……那些事在我的记忆中,仍好像是昨夜才发生一般,我怎会把它忘记……” 藏身于厅外的赵子原一听他们提到有关翠湖的掌故,心子不觉一紧,他凝望着这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心道: “你竟也提到了翠湖,莫不成他也与翠湖那一夜所发生的事有所关联么?……” 一念及此,不觉又联想起日前曾听香川圣女谈及三名盖世高手围攻谢金印之事。 正自寻思间,忽然发现了一桩怪事一他偶尔转目一瞥,只见宅院后面的小路上,一辆灰色篷车直驰而来,那车马驰行,竟连一丁点声都没有发出。 赵子原藏身在屋檐上面,居高临下,是以能够瞧得一清二楚,反观厅中诸人仍自顾谈话,似乎并未察觉有篷车驰到宅院后面。 他惊忖道: “这辆篷车适于此刻驰到此地,颇耐人寻味,只不知篷车的主人到底是香川圣女,亦或水泊绿屋的女娲?” 那香川圣女与女娲所乘的篷车完全一模一样,故此赵子原无法分得清楚。 坐在车头驾马之人头戴竹笠,肩上披着一件斗篷,面部为一斗笠罩去大半部,也无法瞧清是马骥或化名为马铮的苏继飞? 这当口,那赶车人陡地抬起头来,远远向檐上的赵子原招了招手—— 赵子原霍然一惊,心知行藏已落在对方眼里,为了恐怕对方声张,只有怀着一颗忐忑之心,纵身朝后院窜去。 靠近篷车时,已可瞧清那赶车人乃是化名为马铮的苏继飞,那么车里所坐着的必是香川圣女无疑了。 赵子原心头微松,低道: “苏大叔,是你来了?” 他知道苏继飞与师父乃是旧识,是以一见驾车者是这位,登时大为放心。 苏继飞神色颇为凝重,道: “子原,你潜伏在这里有多久了?适才有无一个黑衣蒙面人走进大厅?……” 赵子原道: “有啊,除开那黑衣人之外,还有一个铁匠铺的掌柜,甄定远及狄一飞也在这里头呢。” 苏继飞道: “铁匠铺的掌柜?是了,他已经进去了……” 他沉默片刻,道: “圣女要跟你谈几句话,你得照她的吩咐去做,省得么?” 赵子原下意识道: “省得。” 一道银铃般娇脆的女音自车厢内亮起: “赵公子,你所练就的扶风剑式可是出自一个自称司马道元的自袍人所传授,昨日是他领你到帐篷外找我试剑的么?” 赵子原不料她问出这道问题,呆了一呆,道:“不错。” 那娇脆的声音道: “这就是了,他也许想瞧我所研创的萍风拍到底是否能克制他的扶风剑法呢,不过他未亲自前来动手,倒颇出我所料。” 声音像在自言自语,俄顷继道: “眼下且不谈这个,请你立刻潜回宅院隐好身子,约莫经过半个时辰后,再找机会将我所交与你的一件物事投入大厅之中……” 赵子原错愕道: “什么物事?” 车帘微掀,一只象牙般的手臂徐徐伸将出来,那白如葱玉的五指提着一个白色包袱—— 赵子原接过那白布包,惑道: “将包袱丢人大厅里?这布包里所装何物,圣女缘何要我这样做?” 半晌没有应声,那只玉臂已自车帘外缩了回去。 苏继飞道: “贤侄你甭用多问,只要照做不误,到时候自然会明白的。” 言罢,一挥马鞭,篷车从赵子原的身旁如飞驰去…… 赵子原愣立当地良久,方始如梦初醒,望了望手上的白布包,只觉鼓涨涨的,他忽然有将包袱打开来瞧个究竟的冲动,但马上他又忍住这念头。 纵回屋檐上,正断断续续听掌柜老头说道: “……大好一张脸,硬用黑中遮起来,别以为如此一来,我就认不出你了……” 黑衣人道: “你能认得出老夫,真是你的不幸。” 掌柜老头道: “是么?” 黑衣人冷哼道: “老夫问你:当晚你在翠湖附近,有没有与丐帮布袋帮主龙华天碰过头?” 掌柜老头寻思片刻,道:“碰上了,你问这个则甚?”黑衣人不答,喃喃自语道: “依此道来,那乞丐头儿自称到过翠湖居然属实了?那天我委实不该大意将他放过——” 许久未尝开口的司马迁武再也蹩不住气,上前冲着掌柜老头一揖到地,沉痛的声音道: “老夫所提到的翠湖巨变,关系小可家门一件惨案,可否请老夫将目击的经过情形说出?” 掌柜老头瞧他一眼,道: “令尊便是司马道元?” 司马迁武点点头,道: “家门十八人,是夜惨被职业剑手杀戮于画舫之上,仅家父与小可两人幸兔于难……” 店掌柜正色道:“你错了!令尊在那一晚就已经死了!” 司马迁武失声呐呐道: “但……但是甄堡主说家父正被他囚在黑牢里,刚才他还以此胁迫我去刺杀张首辅……” 店掌柜冷笑道: “这正是姓甄的所玩弄的花招,他利用你亲情的弱点,随意撒了个谎,只要你受骗杀了张居正,天下人便只知是你司马迁武下的手,此事传开,势将引起公愤,到时姓甄的就要在一旁窃笑了。” 甄定远面色一变,道: “胡说,胡说。” 司马迁武若有所悟,旋道: “老丈怎能确定家父已死?” 店掌柜道:“令尊名垂武林近三十载,武功虽高,却绝对无法在职业剑手谢金印的剑下逃过性命——” 他语声愈说愈沉,面色也愈发沉重: “抑且据我所知,谢金印剑法最是干净利落,他未杀你,或许是一时突生不忍之心,有意替司马道元留下一个后嗣……” 司马迁武嘶声道: “我不相信你的话!职业剑手哪会存有人性?他不杀我,难道不怕日后寻他复仇?” 甄定远叱道: “住口!你们老少两个业已离死不远,却一个劲儿在此穷呼瞎嚷什么?” 店掌柜漫不在乎道:“你们要听我说一桩故事么?” 说到此地,目光有意无意在扫过大厅外边,似乎正有所期待,赵子原瞧在眼里,心念微动,忖道: “莫非他等待的便是这白布包?” 当他再次转首之际,一桩怪事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只见宅院后边的小路上,此刻又自远处缓缓步来了两列宫装妃嫔打扮的女子,估计每行约莫有十人左右。 在两列官装女子的后面,则由四个劲装大汉合力抬着一座雕龙镌凤,华丽之极的小轿—— 说那乘轿子华丽真一点也不为过,轿身四周乃是以碧色琉璃珠串成,在月色照映下,闪烁着点点晶莹的光芒,两旁横过二只红漆木杆,轿顶上立着两只七彩的凤凰,凤身悉由玛瑙和金叶铸成。 凤腹里则亮着一红灯,将凤身映得通明,仍有余光映到轿顶上面,轿身一动,彩凤便展动着长翼,点着头,远远望去,栩栩如生。 轿子来到宅院后头停下,那些宫装女子似乎早已发觉潜身在屋檐上的人,为首一名伸手向赵子原一招,那意思仿佛是说: “你过来。” 赵子原心中吃了一惊,暗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不逞多想,将手上的白布包暂放在檐上,身子一振,展开轻功像只狸猫般掠到轿子近前。那向他招手的嫔妃轻声道:“此地可是已故司马道元的宅第?” 赵子原漫口应道: “是的”。 那嫔妃道: “你藏身在这座废宅屋檐上做啥,喂,我问你,方才有无一个掌柜模样的老头及一个黑衣蒙面人走进此屋?” 她的问话竟与苏继飞所问如一辙,赵子原不由怔了一怔。 赵子原道: “先后是有这两个人走进去,缘何有此一问?” 那嫔妃微笑道: “你先莫问,鄙宫主要对你说话。” 赵子原诧道: “贵宫主?姑娘们来自何处?” 那嫔妃樱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燕宫!” 燕宫!燕宫双后!这足以与摩云手及灵武四爵相提并论的几个字,有若一把巨钟,狠狠敲在赵子原的心上,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里面,他居然三番两次碰到了武林中绘声绘影,传说得有如神仙人物,赵子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闻了。 抑有进者,那燕宫居处稳秘,鲜有人知其所在,与水泊绿屋二处,同被目为武林二大神秘地方,赵子原震惊之下,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那妃嫔似己瞧见赵子原脸上的吃惊神情,笑道: “敢情你不相信小女子的话,这也难怪……” 语至中途,倏然顿住,那妃嫔垂手直立,露出倾听之状,赵子原情知轿中所坐之人,定以“传音入密”与她说话,故亦不加以打扰。 须臾,那妃嫔启齿说道: “鄙上要我转告相公,有一事相烦——” 赵子原道: “但说无妨。” 那妃嫔娇躯微转,袅袅步至小轿前面,自轿中接过一个白色包袱在手上,又步回原地。 她低声道: “刚刚贱妾所提到的二人,此刻想必置身厅中,有烦相公在半个时辰后,设法将这白布包掷进大厅,布包脱手后,最好立即一走了之,否则恐有不豫之祸临身……” 赵子原愣愣呆立着,宛若被人泼了一头雾水,只是望着布包出神。 那妃嫔温道: “相公怎么了?莫非连如此些许之劳,亦吝于答应么?” 赵子原期期艾艾道: “姑娘可知刚刚也有一人,交与在下一个包袱,她所托办之事与姑娘所言完全一样!” 那妃嫔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她不假思索道: “这个咱们已经知晓了,那人可是香川圣女?” 赵子原膛目道: “原来——原来这是你们有计划而为……” 那妃嫔美颜一沉,道: “真相未明之前,相公慎莫胡乱臆测。” 赵子原视线落在妃嫔身后那乘华丽的小轿,道: “敢问轿中所坐之人,是否人称燕宫双后中的一位?” 那妃惊颔首道: “不是官后还有谁?” 赵子原道: “在下可否与贵上直接说几句话?” 那妃嫔道: “不行” 赵子原听她说行如斯斩钉截铁,不禁为之一怔,刹时一股羞辱之心自心底直涌而上,怒道: “为何不行,莫非我不够资格与贵上说话么?” 那妃嫔默然不语,从她脸上的表情以观,分明是肯定了赵子原之语。 一忽里,赵子原只觉热血上冲,双足一提,往那座小轿直冲上去,他一心只想将轿帘掀开,直接与轿中人对谈,以挽回自己的屈辱,再也顾不得对方到底是何许人。 一个原本很理智,很冷静的人,在屡屡自我克制之下,竟然会盲目冲动起来,一旦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他便再也顾不到任何后果。 他犹未冲近小轿,人影闪动,两名宫装女子已拂袖挡身在他的面前。 那宫装女子身形之快,应变之速,已非江湖之一干高手所能望其项背。 右首一名宫装女子冷冷道:“相公自重。” 赵子原生像被人泼了一头冷水,又恢复了先前的冷静,他一言不发,走回那妃嫔身侧,将包袱接过来,缓缓说道: “既是燕宫双后交托之事,在下自当照办。” 那妃嫔朝赵子原一福,道: “想不到相公倒是爽快得紧,贱妾这里先替鄙上谢了。” 说着双手一击,四个劲装汉子重将轿子抬起,往原路退了回去。 赵子原怀着异样的心情,目送数十名妃嫔拥簇着华丽的小轿渐渐远去,方始如释重负的吐了一口气。 第三十六章 翠湖旧事 月影偏西,寒蛰悲泣,夜色被一股森凉阴黯的气氛笼罩着。 抬轿已然去远,赵子原忡忡望着手上的白色包袱出神,只觉脑中思虑纷杂,有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但他仍旧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不断思索这一连串匪可思夷的遭遇,却始终整理不出一丁点头绪。 正自忖思间,突闻宅院后园响起了一阵足步声,赵子原意识到有人走到后院来了,此刻他立身的巷路,最易暴露目标,连忙闪身掠到石墙边侧,贴壁而立,那步音由远而近,由朦胧而清晰。 赵子原凝神谛听,察觉出足音甚是凌乱,而且轻重不一,显然有二人以上同时走了过来。 一个沙哑的嗓声从高墙后面飘至: “老李,时候到了没有?” 另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道: “急什么?堡主是怎样吩咐的,你没听到么?他要咱们在半个时辰后才将这物事推出大厅去,迟上一刻或快一些都不行,否则,嘿嘿,小心你我的脑袋。” 那沙哑的嗓音道: “喝,你要甭拿这话来唬我,不说别的,单就这一宗事儿,便够使人摸不着端倪了,真他妈的不晓得堡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老李低叱道: “别乱嚷嚷了,留心声音太大传到前面厅中,堡主行事一向没岔儿,还有咱们操心的余地么?到时候尽管听命动手就是啦。” 那沙哑的声音道: “咱王山从来都是听你的,但目下你说这话,却不能令我信服。” 那老李道:“有话直说,别拉花门儿了。”那王山道: “你说堡主行事没岔儿,那么昨晚的事又该如何解释?咱太昭堡银衣队倾师而出,围歼香川圣女,却教几十个娘儿们打得兵败如山倒,吃了这个败仗,日后太昭堡这块金字招牌,在江湖上还能混得开么?” 那老李道: “当时局面演变,实为意外,这是堡主过于低估圣女的实力,才会有此失着,此外武啸秋及那白袍人突然出现,亦是堡主始料所未及……” 语声微歇,复道: “其实也难怪老弟你泄气,那姓武的和自袍人乃是武林天字号的人物,且撇开不谈,便是后来那姓赵的毛头小子仗剑闯入,都构成了咱们莫大的威胁,目睹他那一套神乎其明的剑法,才知道我们这几十年的功夫算是白练的了。” 那王山道: “那小子的剑术果然霸道非常,老三、老六及老七都叫他给放倒了,依咱瞧,他的长剑路数似是……” 语犹未毕,突闻一道轻微的异响自近处亮起,那王山似乎有所警觉,立刻中止了话声。 王山低喝道: “谁?砌个万儿!” 一道娇脆的女子口音道: “虎头抱四六,弓把儿,华字行的,线上的朋友听过么?” 那王山呐呐道:“姑娘,你——” 那女子口音打断道: “合字莫要叭叭噪叫,你们且躺下歇一歇吧!” 那王山来不及再发惊叫,但听得接连两道闷哼响处,接着又是砰砰二响,墙外的赵子原心知他们二人业已被摆平了。 赵子原心中微凛,暗忖: “这女子是谁?听她语声倒颇为娇柔,怎地却是满口黑话?” 他满心惊讶,堪堪拔足跃过墙头,人眼处,一条窈窕黑色人影在天井中一闪而过,瞧那淡淡的一抹背影,分明是个女子。 跃落实地,只见两个身着银色大氅的彪形大汉横躺在地上,早已吃吃人点上了哑穴。 赵子原立即就认出二人乃是太昭堡的银衣队员,只不知他俩躲藏在此计议些什么?那出手点倒这两人的女子又是谁? 他来不及转念多想,纵身绕过天井,回到原来藏身的地方,刻前香川圣女所托交的包袱仍在原处。 眼下他手头已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白布包,而且都必须在同一时间将它掷进厅中,纵然他疑团满腹,却也不好背着人家打开包袱瞧个究竟。 从透着昏黄色灯光的窗隙望进去,那老态龙钟的掌柜老头首先映人赵子原的眼帘—— 那店掌柜断续的声音道: “……要等到真相大白,委实渺茫得紧,况且我这老头一大把年纪,还有多少年好活?你们知道老夫是当年目击者之一,想来亦不会让我安安静静度过余生……” 他说话时,眼睛眉毛都挤在一起,额上及眼角的皱纹条条可数,流露出一种难言的苍老意味。 甄定远冷笑道: “你有此自知之明最好。” 店掌柜默默忖思一下,视线落到司马迁武身上,道: “这少年乃司马道远之后,当年那一桩公案,他虽则浑然不晓,将来若与姓谢的敌对时,极有可能与你等站在同一阵线上,现在你可以先让他走吧?” 甄定远犹未作答,那黑衣人已自摇头道: “不行” 店掌柜道: “谢金印有意替司马一门留下这个后人,难道你倒要赶尽杀绝么?” 黑衣人阴阴道: “正因姓谢的是有意留下这个活口,老夫才要将他留下。” 司马迁武插口道: “未将事情始未弄个明白之前,区区亦决计不走,阁下大可放心。” 黑衣人嘿然冷笑一声,未尝置答。 店掌柜道: “看来今夜尔等就不会放过我了,是也不是?” 甄定远道: “嘿嘿,你自问能与咱们三人相抗么?” 店掌柜哈哈大笑道: “二十年前在翠湖堤岸,甄堡主当着谢金印面前,说的也正是这句话,想不到姓谢的倒还是个人物,当场就回敬了尊驾一句,你可还记得?” 甄定远道: “你的记性太好了,记性太好跟指甲过长一样,有时会惹麻烦的,老头你在活一辈子,竟不能省得这个道理,老夫真为你惋惜。” 店掌柜直若未闻,淡淡道: “姓谢的一字一语的说:‘天下若有人能与你们三个相抗,那就只有谢金印一人了!’哈哈,我引述得不错吧?可惜我没有他那等豪气,自然也没有他的实力……” 黑衣人道: “你还是爽快些将所见所闻,全都说出来吧——” 店掌柜脸色变得沉重无比,仰首望着屋顶,负起双手在厅中来回踱着方步,似乎在有心回忆一件往事。 未了,他停下足步缓缓说道: “这是一件绝世秘密,其中牵涉甚广,若全部抖露,只怕天下武林情势,甚至国事都将为之改观,而且今世上也只有老夫洞悉此中最大阴谋……” 窗外的赵子原听他说得如斯严重,心中不觉一阵狂跳。 店掌柜道: “老夫一生为此事,曾走遍大江南北,甚至北出塞外,远适异国,为的便是要查访真相,将其公诸天下——” 说时情绪甚为激动,好一会才逐渐恢复平静。黑衣人冷笑道: “如今你终于如愿以偿,死也可以瞑目了吧?” 店掌柜不答,迳道: “那时职业剑手谢金印在江湖上声名狼藉,人人对他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老夫更不耻他的为人,一日,我因事星夜路过翠湖,不期瞧见湖中一只画舫上,掠起一条人影……” 他顿了顿,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接道: “那人几个起落便纵到湖边堤岸,老夫与他打了个照面,脱口叫道: “麦大侠!” “此人正是枪法独步天下、望重一时的金翎十字枪麦斫,他神色颇为仓惶,只对老夫拱了拱手,一语不发绕了过去。 “这时天空闪电交击,老夫一眼瞥见他怀中抱着一个稚龄婴儿,正自错愕间,忽闻一道沉重有力的声音传至:“呔!那厮慢走一步!” “麦斫闻声头也不回,蓦地解下背上所系的十字枪,拾起枪尖往怀抱中的婴孩刺去—— “老夫目睹他居然向一个无知幼儿下此毒,一怔之下,忍不住冲口大吼一声,说道: “麦大侠,你——你作什么?” “我一步跃前,手起掌落,麦斫为了招架老夫一掌,枪势缓了一缓,这会子,一人如飞赶将过来,麦斫匆匆将婴儿往地上一放,往西堤直奔而去……” 赵子原听到这里,渐起狐疑之念,暗忖: “这事怎地把麦斫也扯进去,如店掌柜所言属实,麦斫定必是个问题人物无疑。” 黑衣人冷笑道: “你生性喜欢多管闲事,终必要自尝恶果。” 店掌柜没有答理,续道: “是时我尚不知那后来出现之人便是谢金印,他打量了老夫一眼,道: “有烦足下代为照顾这婴儿……” “话未说完,人已走得不见踪影,老夫穷极一生,几曾见过这等高明的轻功,不觉俯首沉思此人的来历,忽然近处又是一阵轻风吹起,一抹黑影在眼前一掠而逝,那身形快得简直使人无丝毫捉摸的余地。 “老夫大惊之余,顺手推出一掌,孰料掌劲却有若泥牛人海,全无动静,再一定眼瞧时,只见地上空荡荡的,那犹在襁褓中的婴儿,竟于顾盼之间,自老夫眼前消失了…… “一连串的变故,登时使我惊得呆了,老夫在周围转了数转,始终未再见到那婴儿的踪迹。 “天色黑如浓墨,老夫满腹疑虑往前疾奔,突然一阵马嘶声响起,回首一望,一辆篷车直驰近来,车头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肩上披着一件大氅的驾车人,两道冷电般的眸子正紧紧盯在老夫身上。 “我骇讶交集,暗道这辆篷车仿佛自天而降,车厢四周紧扣着的灰色篷布,透个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可怖气氛! “那驾车人一扬马鞭,冷冷道: “老儿,你在湖边盘桓不去,莫非在寻找什么?” “老夫呆了一呆,道: “老朽找一个稚龄婴儿——” 那车夫冷笑道: “很好,你试着到阴间地府去找寻吧!” “老夫听他语气不怀善意,正自提神戒备,车帘不知何时已掀起一角,露出一张披散着长发,幽灵似的苍白面庞!” “这是一张惨白毫无血色,只有在梦中才能出现的面孔,老夫一瞥之下,立时为之倒抽一口寒气—— “那幽灵似的脸庞开口道: “万老,你下去对付此人如何?”车厢中另一个低沉的声音道: “时候紧迫,老夫行动不便,还是你下手吧。” 那幽灵般的女子叹一口气,道: “女人的心肠是最软的,我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弄死,怎能亲自动手?” “她自怀中掏出一条罗绢,轻轻抖了抖,一股异样的香气扑鼻而至,老夫察觉有异,厉声吼道: “你——你竟然用毒!” “才喊出这么一句,我已直挺挺躺在地上,其实那罗帕所散发的香粉虽然有毒,我依旧了然无事,只因我早年曾误服蝎血,已成百毒不侵之躯,但当时情势却迫得我不得不如许装作。 老夫闭目装死,耳闻足步声起,一人走到切近。 那女子的声音道: “婴孩除去了没有?” “一道沙哑的嗓子支吾道: “老夫不及下手,姓谢的已追了上来,奇怪,姓谢的剑下连杀十七人,却留下了这个活口,真不知用意何在?” “先时那低沉的声音道: “谢金印一生杀人无数,总不会忽然起了恻隐之心吧?此举岂非大是有违职业剑手的本性?” 那沙哑的嗓子道: “天色黑沉,眼看大雨将倾盆而降,形势对咱们颇为有利,饶有姓谢的功力盖世,势必落在网中,嘿,他刚杀了十数人,绝对料不到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那女子道: “那金日,繁星,寒月三把剑,你可都带了?” “那沙哑的嗓子道: “三只宝剑都在我身上,麦某这就设法上前将姓谢引到西岸,他一生在剑类打滚,这三把剑子正好让他送终。” 那女子道: “事不宜迟,你得抄小径走在谢金印前头才行,按照预订计划,甄定远和武啸秋也该等在那里了,此外还有一人……”0话说到中途,突听那车夫高声道: “这老头是在诈死!” “原来老夫窃听他们谈话,心中凛然骇,不禁形诸于色,如此一来可大露出破绽,那车夫喝声才出,老夫猛可躬身弹起,拼命向右边竹林掠去,等到对方数人发觉时,我已奔出十丈有远。 “老夫情知对方绝非易与之辈,既然让我得晓他们的阴谋,势必要杀我灭口,遂一味狂奔,只望能进入前方竹林,或有一线生机。 “耳旁车声辘辘,那车夫竟驾着马车直追上来,眼看逃进竹林无望,只得沿着湖岸奔掠,最后篷车追近,索性投身路旁湖中,我原来深谙水性,这一人水,但觉冰凉沁骨,身子直沉湖底……” “也不知过去多少时候,朦胧中仿佛有根竹篙在我身上移动,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叶小舟上。 “一个唱工打扮的女人婷婷立在老夫和身旁,那唱工姣美宛如天仙,但脸上却笼罩着一层幽怨与凄哀。 那唱工见老夫醒来,启齿道: “不妨事了,老丈是如何跌落湖心的?” “老夫一是时答不上口,只有信口撒了个小谎: “我,我在湖边漫步,不慎失足坠湖,真是人老不中用了,适才是姑娘救起老朽的么?” 那唱工缓缓道: “贱妾所瞧见的情景却非如此,老丈沿湖狂奔,后面紧追着一辆篷车,后来只听得扑通一声,你已跃身入水,那车夫驻马观望了一阵子,大约以为老丈已沉入湖底,掉转车头而去,贱妾遂摇舟过来,将你捞起……” “老夫试着爬将起来,道: “老朽投水并非被逼处此,其实老朽与那追赶之人动起手来,胜负犹未可知呢,一心想脱离他们的视线,想不到反而因此几乎送掉一条老命,有谢姑娘搭救……’那唱工美目中忽然簌簌流下眼泪,道: “我能够救得你的性命,却无法使外子死而复生。” “老朽望着她双目泪光莹然,不由怔了一怔,直到此际我才注意到船板上仰躺着一人,周遭血渍斑斑,怵目心惊。 “那人僵直地躺在血泊中,一动也不动,分明死去多时。 “我视线掠过死者的脸孔,失声道: “这个人不是号称关中第一剑手的乔如山?他是你的夫君?” “那唱工无言点一点头,移步坐到死者身旁,只是不断地用着抖颤的玉手,轻轻爱抚着乔如山冰冷僵硬的脸颊。 “乔如山双目虽然圆睁着,但他自然再也不会有任何知觉感受了。 老夫呐道: “江湖盛传乔如山与前太昭堡主赵飞星爱女芒兰结为连理,然则姑娘竟是赵堡主的千金了?令夫君怎会被杀于此?” “那唱工芳容惨变,喃喃自语道: “如山不会死的……没有人能够杀……杀死他……如若他要取得职业剑手的资格,还有谁……能够阻……” “老夫直听得有若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当对方身遭惨变,哀励过度,故此会语无伦次。 赵芷兰面向我厉声又道: “老丈你可见过这么一个人,他刻薄寡情,喜怒哀乐丝毫不形于色,既不懂得什么是人性,也不知晓什么是感情,他杀人之后无精打采,只因他是为了银两杀人,认为那是无聊的事,而不是因为有任何感受或者悲哀,这种人你可见过?” 我摇摇头,道: “姑娘刺激过甚,还是休歇一会再说话罢。” “赵芒兰默然不语,老朽见她脸色可怕,不知如何出口慰藉,当下不再则声,两人就这样面默默坐着,中间横躺着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对老夫在而言,此等遭遇真真奇特不过。不顷,赵芒兰美目一转,低道: “那辆篷车又转回头了,老丈若欲避开他们耳目,暂且进船舱里头躲一躲吧——” “老朽不暇多虑,快步走进舱中,将灯光吹熄。 芒兰抱起木琴,调弄几下,纤指一拨一弹,叮叮声起,她随着悠扬的琴音,低低的唱出一段慢板: “伤感似昭君思汉主,哀怨似作歌露哭田横,凄枪惟和半夜楚歌声,悲切似唱三叠阳关令。……” “夜风在湖上呼啸,琴音在舟中绦绕,芷兰口中唱出的歌声透露出外界的寒冷和凄凉。 “琴声嘎然而止,寂静了片刻,她继续用着一种悲怨已极的低音唱道: “……不比那雕梁燕语,不比那绵树鸳啼。……郎君离妾远去,知他在何处愁呼?……” “唱完这一段,早已哽咽不能成声。 “半晌过后,琴声又“叮咚”地响起来,音调却是愈发低沉,老朽听着听着,一颗心子仿佛也随之沉了下去。 我心中想道: “这位赵姑娘对她的夫君一片痴情,什么人竟将乔如山击杀于此,下手未免太狠了!’“正忖间,远方岸上一道粗哑的嗓子喝道: “冒黑岂可撑舟,姑娘请将小舟靠岸边来——” “老夫自矮窗望出去,但见那辆灰篷马车停在西岸,喊话者正是那头戴竹笠,态度横蛮的车夫。 “‘唉乃’一声,芒兰点起竹篙,小舟朝湖岸荡去,老夫无法洞测她心中所想,不觉大是紧张。 “靠岸后,那车大上上下下打量了芒兰好一忽,道: “姑娘怀抱木琴,敢情是个唱工,刻前你有无见到一年约半百的老头投身跃人湖中?’芷兰轻摇螓首道: “没有啊。’ “那车夫视线落到舟上的尸身,皱眉道: “‘这死者是什么人?’ “芒兰低道: “先夫才遇害不久,若无他事,我要将船摇开料理丧事去了。’竹篙一点,正待将小舟荡开,那车夫喊道: “慢着——’ “他身随声起,双腿一纵,拨离车台直往小舟射来,势子极为迅速,在身子未落到舟里之前,手臂一舒已自疾探而下。 “主兰抱着木琴急退两步,舟身一阵摇晃。 “那车夫一抓这势全无阻滞,直若苍鹰抓小鸟一般,芷兰一退再退,最后退到船头边缘,手腕已被对方五指牢牢扣住。 “车夫不料自己会如此轻易得手,错愕道:“‘你,你不会武功?’芷兰冷冷道: “‘足下乃堂堂大丈夫,居然向一介弱女下手,传开出去不怕贻人笑柄么?……’“车夫冷笑一声,道: “‘这话也许难得倒那些自命侠义的人士,可惜我却不吃一套。’“手上五指一紧,芒兰血脉顿时滞而不畅,似若万蚁啃啮,霎时之时,香汗自额上涔涔浇下。 “蓝兰一咬银牙,道: “‘先夫尸骨未寒,你便对贱妾一再欺凌,莫非以为弱室可欺,竟出……’车夫截口打断道: “‘姑娘口舌倒是锋利得很,我问你,小舟上一总有多少人?’“芷兰道:‘除了贱妾与先夫外,还有谁?’车夫呶呶嘴唇,道:“‘舟舱里呢?没有旁人藏在里头?’“芒兰镇静如故,道: “大爷上舟后,便一再苦苦逼问,将贱妾弄得糊里糊涂,你莫要忘却我只不过是个唱工而已,先夫尸首未收,眼下正愁丧费无着,爷台可愿听贱妾唱只曲子,也好请赏赐几枚子儿。……’车夫道:‘瞧来不让姑娘多吃点苦头,你是不会实说的了。’“说着手底猛一加劲,内力暴发,芷兰娇躯摇颤不已,竭力咬牙忍住痛楚,始终闭目不语。 “老朽在篷内瞧得怒火填膺,一口热血直冲上来,再也不逞顾及其他,当下大吼一声,一步飞跃出舱。 “扑近车夫身侧时,老夫毫不留情出手抢攻,双掌连翻间一口气攻了五招,那车夫功力并不如何了得,掌力连封带打,姿势拙劣,到了第六掌上,被老夫一招“白驹过隙”轻易将他逼退时足步甚重,舟身晃荡不止。 “老夫戟指怒喝道: “好可恶的奴才,竟然狠下心肠,向一个未亡人下此辣手,真是死有余辜了!’“那车夫得意地笑道: “‘有道是‘君子可欺之以方’,嘿嘿,诚然一点不错,鄙上早就料到老头子你若躲在舱里,见到这位姑娘代你受罪,定必不会坐视不救,嘿,果然你现身了……’“我当场怔住,道: “‘怎地?这是贵上的主意?” “车夫道: “‘直到现在你才知鄙上之能么?你若妄图与他作对,不啻以卵击石,奉劝你还是束手就缚吧!’“我故意冷笑道: “就凭你那几手也想将老夫留住?舟上地方大小,咱们到岸上放对去。’“老夫之意乃是惟恐殃及池鱼,出掌不慎致累及姑娘受伤,故不管对方反应,当先纵身岸边。 “那车夫继续跟到,老夫不由分说,举掌当胸朝对方劈去,对方武功平庸,仅能见招拆招,一味退守而无法还击,不到三五招,便被我迫得手忙足乱。 “我先心恋战,一意速战速决,是以出掌更见辛辣,期于数招之内将对方毙于掌下。 “这会子,篷车内忽然传出那慵倦的女子口音: “马骥,敌手所走的全是内家路子,你必须施展短程贴身攻扑手法,争取主动,方能化危为安。’“老夫私心大为震骇,贴身肉搏正是我的弱着,那车中人一语竞能指出关键所在,阅历之丰,显非一般。 “那车夫马骥立刻改变打法,拧身贴向老夫近前,腾挪点打,迫使我掌上威力无法发出,情势随之改观。 “车内那女子续道: “这手‘分花拂柳’并非妙着,不如改用‘叶落归根’取敌下般,下去该是‘繁星点点’,糟老头子就得躺下了!’“老夫愈战愈惊,篷车中那女子所说数招,当真已将上乘武学发挥到了极致,马骥得其指点,居然将我迫得连连倒退,招数完全施展不开,一时之间,主客易势。 “本来我还留有绝着杀手,非至万不得已时不欲使出,等到马骥攻出‘繁星点点’一招时,情势发发可危,老夫情知非展绝招不可了,当下大吼一声,右掌陡然自死角翻起,内力尽吐。 一道冰冷喝声适于此际响起: “两位在此吵闹不休,扰人垂钓清兴,真真可哂!’“话声亮起就在切近,但老夫正与马骥杀得难分难解,怎会就此罢手,说时迟,那时快,陡闻‘嘶’地一声怪响,一条长达五的鱼竿居空一抛,成一弧形飞快朝马骥当头落下…… “那竿头银色的钓线上系着一枚小钢钩,竿影未至,小钢钩忽的竟先向马骥的脸上钩到。 “马骥怒骂一声,伸掌便往钢钩挥去,谁料那钢钩去势,突又倒卷回来,钢丝银线恰恰将他的双臂缠住。 “定睛一望,湖岸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头戴笠帽,身着蓑衣,年约六旬,白髯蟠然的老翁! “那渔翁嘻嘻笑道: “钓鱼不着,竟钓到了一只四脚大虫,这一晚垂钓工夫倒也没有白费。’马骥满面涨成通红,喝道: “钓鱼的!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还不快将钓竿收回去!’“那渔翁道: “‘姜大公钓鱼,愿者上钩,方才叫你住手不听,分明是自愿被钓,我怎能轻易把钓到的猎物放了?’“说话问仍自嘻笑不已,丝毫不有温怒之色。 “篷车内慵倦的声音道: “东海渔夫乃世外高人,何必与奴才一般见识?’“那渔翁耸耸肩,道: “冲着你家主人这句话,咱老渔夫若再与你计较下去,岂不落得小家气了,去罢——’“一提钓竿,钢钩平空反绕两圈,那缠住马骥双臂的钢丝微松,马骥一个立足不稳,仰身向后跌一跤。 “马骥恼羞成怒,咆哮道: “老渔夫!你不要命了!’ “那渔翁神色一沉,双目之中陡然射出两道精光,直盯住马骥,须臾,突地仰天大笑起来。 “马骥道: “‘你笑什么?’ “那渔翁道: “‘笑你见识大少,笑你阅历太差。’ “马骥哼了一哼,犹未来及开口,那渔翁微微向前跨上一步,伸手指了指站立一侧的老夫,道: “你可知晓站在眼前的老人是谁么?’ “马骥斜倪老夫一眼,不屑地笑道: “‘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我可懒得管他到底是何许人。’那渔翁冷冷道: “适才你那一招点点繁星高明则高明了,但对方一记‘散沙手’如果使出,只怕你纵有令主人在旁指点,亦难以保全双手!’“马骥惊疑不巡,脱口道:‘散沙手?!他是……他是……’霎时他身躯连退三步,满露不能置信之容。 “篷车里那慵倦的女子声音道: “‘东海渔夫,你先瞧向这边来——’ “篷布无风自动,接着被拉起一角,一只白如葱玉的手臂,自篷布缝隙徐徐伸露而出。 “渔夫电目一瞥那手指上所戴的一只绿色戒指。猛地倒抽一口寒气,半晌始又恢复常态。他平静地道:‘这玩意儿倒也吓不退我。,“车内那女子将臂收回,道: “‘你既然执意要搅此趟浑水,可莫怨我心狠手辣了。’“此刻前方漆黑的天空倏地升出一朵彩色鲜艳的烟火,那火焰在半空一爆,瞬又熄灭。 “马骥低呼道: “西堤发出讯息,点子早该到了,莫非有变故不成?’“车中那女子急促地道: “‘快策马奔车,赶到西堤去……’ “马骥喏了一声,迅速坐回篷车右首的御马位置,一挥马鞭,马儿扬蹄起步,沿着湖岸疾驰而去。 “那渔夫遥望篷车渐去渐远,喃喃道: “‘这伙人退得如此匆遽,还有另一伙……对了,另一伙是从西岸绕过去的,事态是愈来愈复杂了……’“老夫朝那渔夫躬身一揖,道: “阁下拔刀相助,老朽……’ “那渔夫摆摆手,微笑着将头上及身上的青箬笠帽及蓑衣脱掉,露出一件补钉百结鸠衣来。 “我震惊得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道: “‘丐帮,天啊……缘何你又要打扮成如此模样,冒充东海盗夫?……’那人将钓竿一丢,道:‘说来话长,我有急事必须先行一步,就此别过——’“身形一飘,转瞬已掠到十丈之外。 “老夫心头疑云重重,直若坠入五里迷雾之中,只是意识到前面必有惊人大事行将发生,遂不再稍事逗留,别过赵姑娘,展开轻功直奔翠湖西堤。 “我一路疾奔,黝黑的长空压得我透不过气来,雷电闪击不停,天空已自浙渐下起大雨来。 “到了西堤附近时,老夫全身被雨水淋湿,简直成了一只落汤之鸡,只好寻个避雨处歇下来。 “忽然长空电光一闪,大地为之一亮,老夫瞥见不远处赫然站着四五个人,其中一个便是谢金印! “老夫正待移身上前,无意中一回首,突见一条纤小的女人身影冒雨疾奔而至,烟雨蒙蒙中,依稀可辨来者是赵姑娘。……” 店掌柜一口气说到这里,停歇了一下,厅中诸人都听得人神,从头至尾竟无人打岔。 司马迁武情不自禁问道: “老丈,后来呢?” 店掌柜面上神情古怪,久久不语。 甄定远冷笑道: “依老夫瞧,你也不用再叙述下去了,这番叙述压根儿没有一句是真话!……” 店掌柜翻眼道: “老夫凭什么要造假?前面那一段只不过是个楔子而已,故事的关键还在后头——” 甄定远眼色阴晴不定,打着询问的目光望向狄一飞,又回首瞧着内房,面上微露焦急之色,似乎有所等待。 赵子原瞧在眼里,心子微微忖道: “姓甄的神色不定,莫不成是在等待什么?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时辰,我到底要不要将手上这两个白布包掷进大厅呢?” 他心中十二万分愿意谛听店掌柜续说下去,奇怪的是那店掌柜却不再往下续说,抬首之际有意无意地瞥向窗外屋檐。 赵子原恍然若有所悟,默默道: “是了,敢情那店常柜也在等这包袱,揣摩情形我除了将布包掷进之外,是别无选择了。” 厅中那黑衣人转首朝店掌柜道: “你愿不愿将当夜所见所闻说完都没有关系,反正老夫已能确定你是何人,你是瞎子闻臭,离死不远了!” 店掌柜神色洋洋不变,道: “既然阁下认为我性命只在旦夕之间,何吝于将真面目示露于人?” 黑衣人未予理睬,逞道: “甄堡主,这老头交给你吧。” 甄定远迟疑一忽道: “掌柜的,此宅注定是你葬身之处,你还要存什么指望么?” 说着露出一种邪毒笑容,方欲发掌出击,那店掌柜却抢着先发制人,倏地一掌击出,发掌之际,毫无风声飚响,似是劲道不足。 甄定远却是个识货行家,他见对手此掌软绵无力,情知必有奥妙,遂侧身让过此掌,紧接着双足微错,迂回自左侧绕到店掌柜身后,右手往对方背宫按去。这一手按出,生似毫无阻滞,店掌柜倾身往前便倒—— 甄定远见那店掌柜如此容易便被收拾下来,眼中不由掠过一抹惊疑的神情,阴笑道: “少装作了,你重弹这出老调,老夫岂会受骗……” 话犹未尽,陡闻“砰”一大响亮起,一物自厅外抛进,落在诸人面前,凝目一望,却是一个白色大包袱。 第三十七章 斧下惊魂 厅中诸人乍见那平空抛进的白色包袱,不觉齐地一怔,甄定远凌厉的目光往大厅外面扫视,喝道: “什么人掷进这白布包?” 长身而起,就要出厅搜索,一旁的狄一飞脱口道: “甄堡主,你瞧……瞧瞧,……” 甄定远下意识回过头去,发觉厅内数道视线不约而同都落在那布包上面,原来包袱掷进来时,想是用力太猛,外面包着的白中居然自动散开,露出一颗人头来—— 蹬蹬蹬,狄一飞仰身倒退三步,再次失声道:“武啸秋!……”它是……留香院武……武啸秋的头……颅……” 他骇讶过甚,呐呐数声,再也说不下去。 霎时之间,诸人面目失色,即连自檐上将包袱掷进的赵子原也万万料不到布包内所装的竟是武啸秋的头颅,错非狄一飞喊出口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见了…… 他俯首瞪着手上的另一个包袱。想像不出里面包装着的是不是另一颗人头,一阵寒意逐渐布满全身。 甄定远喃喃道: “谁有这份能耐将武啸秋击毙,又割下他的首级,简直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黑衣人迈步上前,仔细端详了那颗人头好一会,始终默默无语。 躺在地上的店掌柜倏地一跃而起,道: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下一个说不定就轮到你们之中的一人了!” 甄定远瞪他一眼,道: “你装死装得不够,还要胡说什么?” 店掌柜露出古怪的神色,道: “姓甄的,你口口声声要置老夫于死,依我瞧,倒不如多为自己着想着想的好——” 甄定远沉道: “武啸秋之死,莫非与你有所关联么?” 店掌柜道: “老夫岂有此等能为,姓武的乃是死在……” 他未及将话说完,突然一道冰冷的声音打断道: “这是假的!” 诸人猛可一怔,循声而望,见说话的竟是那一直没有作声的黑衣人。 店掌柜面色一变,期艾道: “你是说这头颅么?” 黑衣人道: “不错。” 语声微顿,继道: “这蜡像人头造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显然出自名匠之手,可也瞒不过老夫的鹰目,掌柜的,你是白费心机了!” 店掌柜吃他一语道破,身躯震一大震,半晌则声不得。 甄定远及狄一飞连忙步上前去,凝目细瞧,果见那颗人头虽然浮雕得颇为逼真,却是刻板而毫无生气,只因外面涂上一层黄蜡,又在昏黯灯光的照映下,他们才会被骗过一时—— 甄定远冷笑道: “掌柜的,你如此故布疑阵,用意绝不止吓唬咱们一下吧?那掷进人头在外面与你遥相呼应的人是谁?” 店掌柜反话道: “难道你自己不会出去搜一搜么?” 赵子原闻言暗忖: “不好,那店掌柜定然以为我包袱出手后,人业已走远,方始故作此言,殊不知我还有第二个包袱尚未抛进,照此情形以观,掌柜老头竟是以为布包只有一个了,燕后所托交的包袱莫非与他无关么?” 眼看甄定远果有出厅搜寻的迹象,他不逞多虑,右腕运劲一抖,白布包自窗口疾射而入,重重落在地上。狄一飞敞声喊道:“又是一个包袱!” 甄定远冷哼一声,身子未见作势,便如影附魅般冲掠出厅,往赵子原藏身之处扑罩而至。 赵子原不暇观看最后一个布包所装何物,甄定远的身躯已然扑到,他尚未及退走,对方一掌业已印到他的胸口,当下但觉劲风压体欲裂,全身衣袂被掌风振得拂拂有声。 他退无可退,一反手,双掌错发,双方掌力一触,轰然一声,赵子原被震得气血浮动,从屋帘翻落下去。 轰轰暴响不绝于耳,甄定远相继落地,双掌交相出击,掌势凌厉雄浑,赵子原连缓过一口气的瞬息都没有,就被对方一掌接着一掌,硬生生把他逼进大厅里面—— 甄定远瞧清他的面容,阴然笑道: “嘿,姓赵的小子,老大无论走到何处,总要见到你这张讨厌的面孔,你这是阴魂不散了!” 赵子原耸耸肩,道: “彼此彼此,阁下那死气沉沉的脸孔,在我看来也颇为倒胃,你以为我倒是愿意与你碰面的么?” 他冷冷地反唇相讥,意犹未足又补上一句: “老天爷既然老是要将你我连在一起,那又有什么法子?” 甄定远一时之间无语以对,只是重重哼了一下。半晌,他狠狠地道: “碰上老夫是你的不幸,几时你与这掌柜老头搭在一路的?” 赵子原故意斜睨了店掌柜一眼,道: “这店掌柜么?区区与他素昧平生。” 黑衣人一步一步走到赵子原面前,手上执着的黑色大板斧作势自赵子原颈前不及三寸之处划过。 赵子原只觉颈间一阵砭骨寒意,对方那斧口分明未曾触及他的肌肤,但他的颈项肌肤却已被划破了一道伤口,鲜血汩汩涌出! 有幸这只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饶是如此,他依然骇得站不住脚,全赖一股真气勉强撑住。 黑衣人把玩着大板斧,道: “小朋友,你若不想当老夫的斧下游魂,奉劝你还是实说的好。” 赵子原眼睛不自觉地停留在对方手里那只板斧上,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似乎板斧上的黑色,本身就透着一种阴恶险毒的气氛! 抑有进者,方才黑衣人手执板斧在他颈前作势比划,不知是何缘故,他竞似已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 此刻若对方欲一斧将他劈为两半,当真比之反掌折枝还要容易。 赵子原恍恍惚惚道:“区区知无不言。” 他说这话时,整个身子仿佛已失去主宰,听凭对方意志的支配。 一旁的司马迁武瞧出情状有异,步近赵子原身侧,低道: “赵兄,你怎么了?……” 黑衣人板斧轻轻一挥,破空闪过一道乌光,司马迁武骤觉寒气袭体,慌忙倒退一步—— 漫空发丝飘飞,那是他头上的束发被寒光掠过,坠了下来,情状分外显得狼狈。 司马迁武几曾见这等诡异常莫测的功夫,不知不觉惊出一身冷汗来,嚎喘不能作声。 黑衣人慢条斯理朝赵子原道: “这包袱是你掷进来的,是不是?” 赵子原道: “正是区区。” 黑衣人道: “谁授意你这样做?” 赵子原道: “燕宫双后。” 这四个字由赵子原口中淡淡说出,却有如在众人心中投下一块巨石,霎时厅中八道目光齐齐盯住赵子原—— 店掌柜喃喃自语道: “……双后……燕宫双后……这怎么可能……” 狄一飞神色连变数变,叱道: “小子,你要扯谎也得扯个像样的……” 口上仅管如此说着,声音却透着一种抑不住的紧张。黑衣人道: “小辈,你年纪轻轻,遇见燕宫双后时怎生认得?” 赵子原道: “半个时辰前,双后乘着一顶华丽彩凤大轿,随行妃嫔数十人,打从宅后小路经过,我从妃嫔口中得悉轿内所坐的是燕宫双后。” 黑衣人眼色阴晴不定;沉吟道: “包袱既是你抛进的,你便自己把它打开吧——” 赵子原应了一声,对黑衣人的命令语气竟不敢或违,他茫然弯腰下去,伸手解开布中,取出一面五光十色的玉牌来。 那面玉牌晶莹透亮,牌面两端各以碧色琉璃珠镶着二只栩栩彩燕,那双燕仰颈展翅,仿佛欲迎风飞去,燕身从头至尾总有寻尺,腹中各嵌着一颗明珠,将燕身从里到外,映得通明。 牌面正中,则以篆体镌雕着二个小字: “免死。” 甄定远乍睹玉牌出现,身形一连倒退数步,高声道: “李水、玉山!你们还不出来!” 厅上亮起一道咯咯娇笑声,紧接着厅门当口人影一闪,一个体态纤细,身着黄裳的少女款款步将进来。 那黄裳少女启齿道: “阁下召唤的敢是两名线上的朋友?方才合字在后院里喳呼,是我把他们给剪了,甄堡主,你的心计是落空了。” 黑衣人霍地一个转身,面对着黄裳少女,手执的大板斧自然而然离开赵子原的视线…… 赵子原如梦初醒,轻轻呼了一口气,目光落到黄裳少女子身上,脑际掠过那一闪即逝的纤小人影,默呼道: “就是她!”刻前在后院点了两名银汉子穴道,走个无踪无影的女子就是她……”甄定远脸色一沉,道:“姑娘……” 黄裳少女截口道; “少叫姑娘,也别跟我攀枝攀叶,咱们这帮跟那伙,向来对面不啃西瓜皮,有事照直摆不就得了。” 甄定远狞笑道: “你打扮成如此模样,又故意将下三滥的黑道暗语挂在嘴边,以为如此一来,老夫就认不出你来历了,这不是欲盖弥彰么?” 黄裳少女芳容微变道: “我的来历如何,干你何事?甄堡主,你见到那双燕兔死牌了?” 甄定远晶瞳转动,掠过赵子原手上那面玉牌,沉声道: “见到了,又怎样?难道还用得着你来提醒?” 黄裳少女道: “没有我提醒,怕就怕你来个视而不见,你明明知晓这店掌柜与燕宫渊源极深,绝不会任凭你们把他给宰了,迟早会着人拿来这面双燕免死牌,故此你便来个先发制人,命令两个手下躲在暗处,一见免死牌亮出,立刻放出两壶烟幕筒,乘乱杀了店掌柜,这一来死无对证,谁也无法指证你杀了人,在双后面前亦可推得一干二净——” 甄定远首: “小丫头信口不知所云,那两人……” 黄裳少女接口道; “那两人经我摆平后,烟幕筒已被我接收过来,你要不要瞧瞧?” 说着自囊袋里取出两只竹节圆筒扬了一扬,自外表观之,颇像孩童过节时所燃放的花炮。 直到此刻,甄定远才第一次露出些许慌乱之像,但他本是果雄,心机远高于常人,是以一忽里又自恢复了洋洋之色。 黄裳少女续道:“宫后料想你会有此举,故此将免死牌装在包袱内,使你无从获知布包内所装何物,待得包袱打开,免死牌亮出后,再要有所行动,业已来不及了,此外又叫一个陌生少年负责投进包袱,使你绝对想不到这布包内所装竟会是燕宫双后的兔死牌,这一着也是始料未所及吧?” 甄定远轻咳一声,闷然不语。 黄裳少女用着讪讥的口气道: “甄堡主,你的算计虽则纤丝密缝,滴水不漏,无奈撞上燕宫双后,也只有自认吃鳖了。” 黑衣人跨前一步,冷冷道: “小姑娘,你的语气也太过肯定了,姓甄的不敢得罪双后,故必须受兔死牌的支配,老夫难道惹不起么?” 黄裳少女道: “摩云手与燕宫双后齐名,那自然是惹得起的。” 黑衣人道: “既是如此,老夫要杀得这掌柜老头,双燕兔死牌又岂能拘束得了我广单掌一抬,笔直往店掌柜推出。 黄裳少女适时高声道: “燕宫双后二人在小路当口等着这几人安然退出本宅,我是说双后两个人,你看着办吧。” 黑衣人掌势微窒,惊道: “双后齐出?……双后齐出?……小姑娘你没有打诳?” 黄裳少女道: “双燕免死牌既在此出现,到底我有没有打脏,阁下心中想必明白得很。” 黑衣人睛瞳连转数转,忽地大喝一声: “咱们走——” 他身随声起,出厅后在半空一个转折,瞬即没人黑暗中不见,甄定远和狄一飞也相继掠起。 临去前,甄定远身在空中,忽然一扭腰,一言不发对着地上的蜡人头遥遥劈出一掌—— 俏无声息之中爆出一声霹雳般巨震,那蜡造人头被他的掌力劈成无数粉屑,碎片横飞…… 一眨眼,甄、狄二人身踪已经去远。 店掌柜转身朝黄裳少女道: “姑娘来的正是时候,只可惜了那只‘青犀’,如此神兵利刃被甄定远这等剑手带走,不啻如虎添翼了。” 黄裳少女道: “一把宝剑换回二万五千两银子,这笔买卖大有盈余,难道你还舍不得么?” 店掌柜摇首道: “话不是如此说,这位少年在老朽那店铺里,使剑露了几手,造诣颇为不凡,我实在很想将那柄‘青犀’赠送于他呢。” 赵子原情知店掌柜所指的乃是自己,忙道: “不敢,老丈混迹于市井,韬光隐晦,小可却误认市侩商贾,致多有得罪,还望恕看。” 店掌柜微微一笑,赵子原执礼复道: “还未请教老丈名讳。” 一直到目前,他仍未弄清楚店掌柜与燕宫双后、香川圣女之间,到底有何关系牵辖,首先要知晓的便是他的姓名身份,是以迫不及待问出口来。 店掌柜犹未回答,黄裳少女抢着道: “你别一个劲儿问个不歇了,快跟我走吧——” 赵子原怔道: “随姑娘走到哪里去?” 黄裳少女道: “去见燕宫双后啊,你为她们做了一桩事,宫后多少会给你一点好处的。” “燕宫双后身份何等尊隆,而小可在江湖藉藉无名,还不是听令旁人予驱予遣,焉敢妄求赏赐施舍,盛意心领了。” 显然他仍念念不忘刻前双后座轿路过,重帘深垂,既不愿见他的面,连话语都不屑与他直接对谈而要官妃转达的屈辱,其实他本非量小器窄之人,但对今夜之勘探遭遇,竟是耿耿不能释怀,似此心理,连他自家亦解释不出。 黄裳少女翠眉一耸,怒道: “不去便不去,哼,不识抬举!” 一顿蛮靴,自赵子原手中抢过那块玉牌,向店掌柜招呼一声,连袂离宅而去。 诺大的宅院,只剩得赵子原与司马迁武二人,案上烛火已将燃尽,而他俩仍互相保持着缄默,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良久,赵子原终于转过头来,道: “司马兄此后行止可得与闻吗?” 司马迁武道: “这座宅院是家父留下的故园,荒废已久,小弟准备留此重建家园,说不定就在此定居下来。” 赵子原错愕万状,似乎想不到对方会有定居于此的打算,但眼下他却不好多问,说道: “既是如此,小弟先行一步。” 他抱拳为礼,快步离开庄院。 司马迁武目送赵子原的背影逐渐消失,这时长夜已褪,外面天边出现了微曦,灰黯的晨光落在墙内,迷蒙之中现出一片灰白。 嘱目东方上升的旭日,司马迁武唇角噙着一丝莫可言测的笑容,疾步走出大门,他竟也毫无眷恋的离开了这座的故宅。 骄阳万里,司马迁武一口气走到晌午时分,来到径阳城北高王山,他一面浏览沿途景色,一面找寻憩歇之所,终于在一块靠近飞瀑的岩石上停下来。 在岩上落坐不久,一块云层从远方飘过来,罩住无际晴空,须臾,便下起靠罪细雨来。 司马迁武默默坐在岩石上,任凭雨丝飘洒,那在斜风吹荡下细雨和飞瀑溅珠的流泉,并没有两样,久久他已完全陶醉在这大自然的美景里。 飞瀑后面,忽然传来一道清越的语声: “炎曦当空,正苦烦渴,忽尔云雨挟风而至,倒可令人尽涤一身暑气,落得清爽清爽。” 另一人笑了笑道: “文崎兄此言甚是,如此灵境胜迹尽罩于轻风斜雨之下,正是应了前人一句,良辰美景,相得益彰了,吾兄喝了这杯,何不吟首七绝以助兴?” 另一人半晌无语,大约是在斟酌诗句,过了片刻,方朗声吟道: “犹忆江南梅熟日,对泉吹笛雨连绵,名山尽历游何处,飞瀑声中对雨眠。……” 那清越的声音道: “兄台在江南呆久了,连吟诗作赋都免不了有乡土之感触,此情此景,倒也颇有江南风味,惜乎南风光我心仪已久,却始终未尝有机会前往一游。” 司马迁武暗忖: “这两人独占佳景,雨下酌吟,当真是绝俗雅士,我不期在此邂逅,何不过去攀谈结识?” 正待移身过去,只闻那清越的声音复道: “昨日小弟接到文崎兄驿传束束,立刻赶到灞桥迎近,不审何事竟劳动兄台自南方千里迢迢赶来此地?” 那被唤做“文崎”的压低嗓子,道: “这个么?……你先瞧瞧这封柬贴——” 一阵轻微的悉嗖声音传来,另一人惊呼道: “怎么你也接到了柬贴?” 那文崎沉声道: “牟家坝在一个月前,失落一块瑰石,那瑰石是牟家的传家异宝,日前却突然接到丐帮的柬贴,自承偷去此物,约我到此见面,现下时候已到,却还未见丐帮的人物出现……” 那清越的声音道: “依此道来,兄台来此并非为的是游历,而是有意到高王瀑来了。巧得很,鄙院在不久前也遣失了一宗异宝,同时又接到了丐帮柬贴,约定的时间地点与你相同,你说这不是巧合是什么?” 那文崎道: “这倒奇了,丐帮与我们向来河水井水两不相犯,做案为何做到我们的头上来?此次来函邀约之举,不合情理之极,其中可能有隐情也说不定。” 另一人默然,似乎在寻思一事,半晌始道: “不错,此中果然有阴谋,竟然牵涉到一件极大的血案!” 那文崎访道: “你说清楚点,什么血案?” 那清越的声音道: “来高王瀑的道上,咱们不是碰见了好几批居于远方的名家高手么?如果他们也是丐帮约来……” 话声突地中断,那文崎脱口呼道: “刘兄,你——你身体不适么?……” 另一人断断续续道: “咱们……都中……计了,丐……帮背了这……个黑锅……只……只怕” 接下去便是“砰”“砰”二响,然后寂然无闻。 司马迁武皱眉暗忖: “这两人谈得好好的,怎地忽然连字语都咬不清?莫非发生了意外变故?” 一念及此,连忙疾步绕过瀑布,人眼处,只见靠近飞瀑的一片旷地上,平铺一面席子,肴核未尽,杯盘狼藉,二个中年文土直挺挺躺在席上—— 上前一望,见两人面色泛青,显然已经气绝。 司马迁武讶骇交集,心道: “只片刻工夫,这二人便暴毙于此,是谁下手如此毒辣?” 忽闻左侧林丛中发出一阵古怪之极的“嗬”“嗬”声响,间而夹杂着一片怪啸,令人听了立刻全身发毛悚然。 哗啦啦一声暴响,枝叶被扫下一大片来,此外再无其他动静。 俄顷,司马迁武掠出林丛,自言自语道: “我原以为树林中必然藏着有人的,没想到连影儿都役见到一个,大约是我判断错了?” 他故意放大了声音,若树林中有人,那是必然听到无疑。 “嗬”“嗬”怪声又响了起来,司马迁武侧耳谛听,暗忖: “这古怪的声音,分明是一个人压着喉咙故意装出来的,那人的意图何为?……” 他心中想着,身形可不怠慢,闪电一般掠向林中,林叶悉嗖处,一条人影冲天而起—— 司马迁武大喝道: “朋友,你现身出来吧!” 他足腿方触及一根树枝的尖端,身子便如弓拉满月似地弹了起来,双掌一扬,往人影冲起处飞去。 那人猛一扭腰,在半空极其灵巧地翻了一个身,正好避过司马迁武一掌,朝飞瀑掠去,悠忽闪没不见。 司马迁武睹状愕住默默道: “那人身躯穿人瀑布后便形消失,莫不成飞瀑后面别有洞天?” 他不暇多想,晃身纵向瀑布,急湍奔泉在头上飞溅,但他身上衣袂却未尝沾到滴水。 穿过瀑布后,触目所及,见自己正置身在一座钟乳洞中,洞壁形状千奇百怪,光线一片迷蒙,愈往里头愈呈黝黑,司马迁武一脚踏进洞口,感觉上就像踏入了黑暗的地狱之中…… 他运足目力,仍无法瞧清三尺外的景物,只有缓缓摸索前进,内力悉注双掌,蓄势待发。 沿途可闻瀑漏水声从头上传来,但这洞里却是滴水不漏,司马迁武不由暗暗称奇,骤然一道低沉的喝声自里侧响起: “出去!” 喝声甫落,一股奇巨无匹的掌力宛若惊涛骇浪,直往司马迁武立身之处卷至,那掌劲破空之声,尖锐刺耳,在洞中回鸣不已,顿时四壁呼呼,飚风四射,充满了使人心寒胆落的威势。幸司马迁武早有防备,疾地翻掌相迎,双方掌力一触,但觉劲风压体欲裂,自己运足十成功力亦无法封抵。 此际黑暗中那人的掌上力道已然突破司马迁武防势,如巨浪裂岸而涌,司马迁武马步浮动,竟被硬生生逼出洞外,落在飞瀑前面的草地上! 司马迁武心中一寒,暗道: “不知那人是谁,就从这等掌力上看,堪称世上无出其右了!” 他挣扎着爬将起来,却见眼前端端站着两人—— 右边一人开口道:“小哥儿,你是怎么回事?” 司马迁武张大双眼,讶异的注视着他们,却是两个鸠衣百结的叫花,那说话的一人背上还背着一双巨斧,颇为醒目。 不过司马迁武注意到叫花背着的巨斧,寒光闪烁,与鬼斧大帅所用那只黑得透着险恶意味的大板斧,二者有显著的不同。 那右边的叫花复道: “你没听见咱们的问话么?” 司马迁武置若未闻,想起才暴毙不久的两个中年文士,又打量了身前二人的装束,心子重重一震,喃喃道: “丐帮……丐帮……” 好不容易定下神来,抱拳道: “两位刚到么?敢问在丐帮中司隶何职?” 那右首叫花微笑道: “飞斧震天下!” 司马迁武怔得半晌,惊道: “原来是布袋帮主座前五杰之首的飞斧神丐来到,怨小可眼拙,但不知这位……” 听到他询问的口气,那叫花微微一笑,打断道: “我先问你,方才你可见到这两位死者没有?” 司马迁武颔首道: “须臾之前,小可在飞瀑例览胜景,听这两人正谈得起劲,后来逐渐不大对劲,待我绕过来时,他们两人业已横尸于此。” 飞斧神丐目光长长盯在司马迁武身上,像要洞穿他腑肺似的,另一叫花却兀自俯首沉思,久久无语。 司马迁武忍不住说道: “听口气,他们来此生似与贵帮有所关联。” 飞斧神丐神色一变,厉声道: “你也知晓这宗事么?” 喝声中,一手陡地朝斜地时一抹,迅疾无涛往司马迁武腕脉扬去,变出意外,司马迁武欲避不及,只觉手腕一麻,已被对方五指拿住。 他错愕道: “阁下何尔以武相加?” 飞斧神丐冷笑着正待开口,另一个叫花摆摆手,道: “你把他放了,显然他并不知情。” 飞斧神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悻悻然收回拿住司马迁武的五指。 司马迁武咄咄称奇,忖道: “这叫花长样看起来毫不起眼,充其量不过是丐帮中一名下级帮众,何以飞斧神丐竟对他如此听从?” 那中年叫花忽然转首高声道: “既来之,何不请现身一见?” 司马迁武一怔,循着中年叫花的视线望去,目光到处,石后转出一人,一袭僧袍,身矮头大,衬出一团臃肿的身材。 和尚垂首合十道: “善哉,施主别来无恙。” 飞斧神丐叫道: “朝天尊者,你也来了!朝天庙的寺童没有跟来么?” 和尚道: “朝天神庙只来了贫衲一人,倒是在官道上,碰上了好几批中原名家高手,那昔日与飞斧施主、贫僧等,应殃神老丑之邀,到毕节为麦十字枪声援的飞毛虎洪江施主亦在其中……” 说到此处,目光掠过横陈席上的两具尸体,神色霍地沉下了来,低喧一声佛号,道: “阿弥陀佛,丐帮施主好毒辣的杀人手段!” 第三十八章 移祸江东 飞斧神丐目光冷冷地盯住朝天尊者,道: “尊者莫非认定这两人乃是被咱等所杀?” 朝天尊者不答,一逞伸手人怀取出一张黄色纸柬,缓缓道: “施主可认得这张柬贴?” 飞斧神丐与中年叫花瞥了那纸柬一眼,面色齐地变了一变,视线再也收不回来,满面都是惊疑。 飞斧神丐沉声道: “你也承认这封柬贴是布袋帮主所发了,要不要贫衲重述一遍柬上的留字?” 他摊开手上纸柬,旁立的司马迁武凝目一望,只见柬上墨渍点点,密密麻麻写了几行字,下款署名处则画着一个大红花押。 朝天尊者按着束上留字缓缓念道; “久闻石香炉乃当世佛门珍品,始而为司马道无所有,司马一门遇害后,辗辗落人尊者手中,鄙帮初本无意觊觎宝物,但石香炉为尊者私藏于寺,不啻暴珍天物,特亲自造府面取,尊者若有意追回失宝,准于小满之日在高王瀑候驾。” 念到此处,抬首道: “下款没有署名,却画着一个大红花押,无论何人都会认出这是丐帮布袋帮主专用的独门表记……” 司马迁武听柬中提到他父亲的名字,不禁怦然心动,欲待开口发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决定先将事情始未弄个明白再说。 一直不曾开口的中年叫花道: “这封柬贴可是敝帮子弟送到贵庙的?” 朝天尊者道: “束贴是在石香炉失窃的同日,由寺童在庙殿里所发现,待贫衲得报追出后,那送来柬贴之人早已失去踪影……” 话犹未完,那中年叫花身子陡地一晃,欺到朝天尊者面前,双掌模糊一闪,袭向对方时脉。 他纵身挥掌之际,非特迅快绝伦,而且连丝毫声息都没有发出。 朝天尊者不料陌生的叫花会突然发难,错愕之余,左臂挥袖封迎,左手欲劈未劈,双足错动,身形同时向斜地里横移两步。 中年叫花手势一变,竟是虚多于实,朝天尊者甫横过半个身子,对方一手已然递到,因此只凭一只右手封拆抵御,又是仓促中起而应对,无形中吃了大亏,当下只觉掌指微微酸麻发软,身子倏然退开数尺。 寻丈之外立着神定气闲的中年叫花,那张白色张柬竟已被他夺到手中—— 朝天尊者讶道: “你……你……” 中年叫花注目望了夺到手中的柬贴一眼,沉声道: “这柬贴伪造得可谓逼真之极,落款处的大红花押更是绘得惟妙惟肖,几可乱真。” 朝天尊者哂道: “你说柬贴是假的,凭你也认得出它的真假?” 中年叫花淡淡道: “怎地?施主是……” 中年叫花道: “在下姓龙,草字华天。” 朝天尊者蹬地倒退一步,呐道: “施主——施主竟是丐帮当今布袋帮主龙华天?” 口上虽如此说,眼中却满露不能置信的神色,即连一侧的司马迁武亦为之骇讶不止,他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年龄只在三四旬之间,其貌不扬的叫花儿,居然就是号令天下第一帮派的龙头帮主,可笑自己先时还将当他丐帮中的一名下级帮众,真是以貌取人,失诸羽子。 中年叫花淡淡道: “不敢,龙某一向鲜少在江湖露面,虽然始终和尊者缘悭一面,却是心仪已久,今日一见其人,倒教我失望很多。” 朝天尊者神色一变,旋即仰天笑道: “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贫憎也颇有同感。” 中年叫花冷笑道: “尊者素以武功精奥,戒律严谨著称,孰知依旧未能勘破嗔关,妄逞词锋之利,真真可怜可笑。” 语声微歇,复道: “咱们几个叫花儿虽是素喜沾惹闲事,为武林跑跑腿,却也不致于沦为鸡鸣狗盗之流,尊者一到来便以恶言相辱,龙某不敏,待会儿倒要向尊者领教领教……” 朝天尊者哂道: “你想否认石香炉是丐帮窃走的么?” 中年叫花道: “龙某的话还说得不够明白?” 朝天尊者指着席上的两具尸体,道: “然则这两人暴毙于此,又该作何解释?” 中年叫花道: “这两位施主一个江南牟家坝坝主牟文崎,另一位是陕南山捕院刘家骏,据贫僧所知,他们都曾遗失一宗异宝,然后又接到丐帮柬贴,方始赶到高王瀑来,不想竟因而丧了性命。” 中年叫花道: “是以尊者便认定是敝帮下的手?” 朝天尊者道: “在龙帮主未能作有力反驳,以释贫僧心中疑惑之前,至少贫僧是有这样的想法……” 中年叫花冷哼道: “朝天尊者的慑魂大法及劈山七十二杖是闻名字内,今日龙某务必要见识一番——” 他双目一棱,霎时精芒四射,声音也变得又沉又狠,无形中透着一片杀机,生似已把对方当成深仇大敌似的。 司马迁武听得直皱眉头,暗忖: “这龙华天身为一帮之主,修养功夫倒不见得如何到家,那牟文崎与刘家骏若非死在丐帮中人手上,他原该不惮唇舌,将误会解释清楚才对,怎地口气犹如此咄咄逼人,一味逼着朝天尊者动手?” 朝天尊者虽是空门中人,至此亦被惹得怒火熊熊,本待开口回敬两句,但回头一想,自己是个出家人,若连这口气都忍不下,倒显出自己气浅量窄了。 当天缓缓道:“很好,施主请赐招。”反手一抖,禅杖已到了手中,立个门户。 旁边一人大喝道!” “且慢动手!” 朝天尊者闻声收起禅杖,转眼望去,发话者原来是丐帮五杰之一的飞斧神丐。 朝天尊者愕道: “飞斧施主还有何话要说?” 飞斧神丐目射奇光,道: “大师若不健忘,想必记得数月前你我应殃神老丑之邀,到毕节麦府为麦十字枪助拳声援之事……” 朝天尊者道: “那是贫僧生平最奇特的经历之一,怎会忘却了。” 飞斧神丐仰首沉吟半晌,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沉声道: “大师难道没有怀疑到,那一夜职业剑手仗剑抵麦府欲取麦斫一命,未曾得手之前又匆匆退走,其中不无古怪之处么?” 朝天尊者呆了一呆,道: “施主忽然提及此事,莫非……” 飞斧神丐打断道: “可以说今日高王瀑的局面,便是麦府那一夜事件的延续,大师设能冷静深思,定能猜到其中的阴谋所在……” 话犹未完,那中年叫花轻咳一声,冷冷道: “往事不用多提,老三,你且退开一旁。” 飞斧神丐欲言又止,面上露出一阵古怪的神情,悻悻退到中年叫花的身后。 中年叫花迈步跨前,一掌斜斜举起,凝目盯注朝天尊者,眉宇间隐隐流露出森森杀机。 朝天尊者哂道: “龙施主是迫不及待欲除贫僧而后己了,尝闻贵帮讲究的是江湖义气,帮众个个是英雄人物,但目下据贫僧的印象,竟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即连布袋帮主都不过是个盗名欺世之辈罢了。” 飞斧神丐闻言,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赤红的双目中像是含蕴了无尽的痛苦与愤怒,却忍住没有作声。 倒是中年叫花神色洋洋如常,丝毫不为所动。 司马迁武瞧在眼里,暗忖: “朝天尊者言词虽然说得甚是尖刻,却一点也不过份,那龙帮主盛气凌人,始终逼着对方动手,很容易使人误会他为的是要杀人灭口,但据我所想,内情绝非如此简单,只有等事态发展来证明了。” 中年叫花冷冷道: “尊者喋喋不休,敢是有意拖延时间?” 他一再出言相激,朝天尊者果然按捺不住涌起怒容,道:“龙施主既然如此急干将贫僧解决,便自请吧。” 中年叫花再不打话,振腕一挥,发出尖锐劈风之声,直袭对方小腹要害,气势极为凌厉。 朝天尊者见他威势迫人,不敢怠慢,暗暗提聚功力,横杖封架,中年叫花一错步间,手法陡地一变,左掌斜伸如刀,倒削而起。 掌劲破空袭至,中年叫花那只求速战速决,急于诛杀对方的神态完全流露无遗,使得朝天尊者既惊且疑。 他眼见敌手来势凶毒,赶紧使出生平绝艺,一招“千军辟易”,挺杖反击中年叫花胸臂要穴,以攻为守。 中年叫花一掌去势毫不停滞,对其反击之威视若无睹。 朝天尊者运足全身功力,挥杖疾劈,“蓬”地一响过处,禅杖已和对方递到的手臂击实,他这一杖势沉力猛,几乎连石头都可劈裂,但击在中年叫花的手臂上,如中败革,杖上的劲力,突然消失无踪。 他猛一失惊,一时竟忘了立刻变招易式,杖势略滞,中年叫花冷冷一笑,双掌一合立分,一股热风平空而生。 说时迟,那时快,中年叫花双掌才递出一半,朝天尊者陡然大吼道: “洪施主还不现身,更待何时?” 中年叫花掌势一窒,岩石后面劲风闪荡,走出一个人来。 只见那人中等年纪、体型粗旷,意态轩昂,上唇留着短髭。一望而知是个燕赵大汉,此人正是崛起山东武林的飞毛虎洪江。 中年叫花冷笑道: “洪兄直到此刻方如露面,想必隐身一旁窃听多时。” 飞毛虎洪江沉下嗓子道: “自命侠义的丐帮,原来竟是强粱凶横之辈,区区今日总算开了一次眼界。” 中年叫花不动声色,只是冷笑不止。 飞斧神丐怒声道: “姓洪的,你口头上干净一点!” 他涨红了脸大声喝叱,显见胸臆中的怨火已到了一触即燃的地步。 洪江斜脱了他一眼,道: “这叫做皇帝不气,气死太监,你们帮主都不感到我的话有何过甚其词之处,难道你听来反觉刺耳么?” 飞斧神丐呐道: “帮主他……” 中年叫花摆一摆手,沉声道: “住口——” 转朝洪江道: “尊驾口气令人难以忍耐,不过龙某有句话须先说个清楚。” 洪江道: “龙帮主尚有何事见教?” 中年叫花道: “敢情你也是接到丐帮柬贴方始赶来此地,是么?” 洪江道: “这还用再说?” 中年叫花道: “咱叫花儿不知尊驾本意如何?但你施展疑兵之计,布下这个假局,不知于你有什么好处?” 洪江呆了一呆,道: “你——你此言何意?” 中年叫花冷哼不答,俄尔,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洪江怒道: “龙帮主何故发笑?” 中年叫花冷冷地一字一字道: “区区之笑自有缘,尊驾心里有数,难道还用我明言不成?” 洪江大声道: “你说话最好莫再拐弯抹角,否则莫怪洪某……” 中年叫花微哂打断道: “姓洪的,你此举虽可教我们疑神疑鬼,自相残杀,但总教咱们花儿识破了,这等嫁祸东吴之计,委实不太高明。” 洪江双目冒火,厉声道: “我听不出你此言有何意义,莫非你欲挑拨尊者与我相互猜忌,以遂你所愿?” 朝天尊者怀疑地望了洪江一眼,接口道: “贫僧却听出了一点道理,龙施主仅管说不去。” 中年叫花冷冷道: “洪兄行事一向残酷凶暴,动辄杀人,你想是早已潜来此处,下手加害了牟、刘二人,然后又藏身于一旁,依龙某瞧,这丐帮柬贴只怕也是你一手所布置的骗局。嘿,我说的没有错吧?” 洪江怔了一怔,转目一瞧,只见朝天尊者双目也正逼视着他,满面都是惊疑愤慨的神情,当下但觉一阵急怒攻心,大吼道:“姓龙的!你接我一掌!” 右掌一扬,击向嘿然冷笑的中年叫花。 他一掌方自劈出,运功聚力之际,陡觉心中一阵剧痛,身形跄踉,颐路退开数步,砰然跌坐地上。 只见他双目微闭,面色惨白,神志委顿之极,生似已受了极重内伤。 朝天尊者在旁看得一怔。司马迁武一旁也疑云大起,暗忖: “这飞毛虎洪江,武功应是不弱,怎地一招未发,就倒下了?这事必有溪跷!”忍不住“噫”了一声。 那中年叫花闻声回顾,冷笑道: “小子,你惊叫什么?” 司马迁武呐呐道: “在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有点奇怪……” 中年叫花厉声道:“奇怪?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哦,我知道了,敢情是你暗中做了手脚,下的毒?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司马迁武一怔,怒道: “阁下休得血口喷人!” 中年叫花道: “这小子来历不明,而且又是先咱们之前来此,牟、刘二人不明不白暴毙,我早就怀疑是为他所谋害了,嘿!此子年纪轻轻,手段竟如此恶毒残忍,着实使人心寒……” 朝天尊者皱一皱眉,道: “施主叫什么名字。” 司马迁武道: “小可司马迁武,大师——” 朝天尊者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对方年纪虽轻,衣着也不十分讲究,可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丰采,浑身透着一股真诚淳朴之气,他生平阅人无数,心中自然相信眼前这少年断断不会做出作伤害人之事。 他缓缓道: “龙帮主指控之言,施主有话分辩么?” 司马迁武视线流动,停在中年叫花身上,冷冷道: “以小可愚见,这个自称丐帮龙头,却处处设法陷害别人,初时诬指洪大侠摆布假局,及后一见形势有变,就找到小可头上,足见心术险诈,若说有人下毒,嫌疑最大的还是他本人——” 这番话剖析人微,说得合情合理,朝天尊者不觉微微颔首。 中年叫花冷笑道: “小子你下的毒,犹要托词狡辩,去!” “去”字出口,右手疾探而出,快如电光火石,司马迁武但觉晶瞳一花,还未来得及闪身避过,已被对方当面一掌击中肩胛。 霎时他肩上有如被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往后跃将出去。 中年叫花身子一振,倏然掠到,双掌翻飞间,“虎”“虎”“虎”一辖数掌,将司马迁武迫得一退再退,几乎无招架之力。 司马迁武额上汗渍微现,动手封抵间,陡觉胸口一窒,慌忙散去内家真力,嘿地吐了一口气。 他心中猛然狂跳不已,暗忖: “适才我欲提真气,竟是力有不逮,分明也有了中毒的迹象,这毒药好不阴狠,吸人后半晌尚不自察,错非我能及时发觉,没有妄提真力,否则今日便断无生理了……” 他脑际念头回转,面上不禁露出惊恐的神情,那中年叫花冷笑一声,双掌纵击横扫,错眼间已攻了七八招之多,司迁马武愈感不支,终于他再度被对方一掌拍实,顿时双膝一软,跌坐地上。 中年叫花单掌一扬,对准司马迁武“玄机”死穴击至。 司马迁武面如金纸,毫无抵抗之力,眼看就要遭其毒手,说时迟,那时快,倏闻一声大吼道: “慢着——” 喝声中,一缕尖锐劲风直袭中年叫花背后要穴,中年叫花心头一凛,掌式随之一滞,疾然侧身避了开去。 回首一瞧,只见偷袭自己的人正是朝天尊得。 朝天尊者见他身法矫健如斯,指着他厉声道: “你——你没有中毒——” 话未说完,身形一斜亦自倒在地上。 中年叫花眼色阴晴不定,冷冷地望着他们,须臾,蓦地仰天长笑起来,喃喃自语道: “马兰之毒,天下无双……” 朝天尊者仰面吐出一口鲜血,道:“你到底是何许人?” 中年叫花冷冷道: “丐帮龙头,尊者以为我是谁?” 朝天尊者摇头叹道: “贫僧早知布袋帮主是如此阴险小人,也就不会轻易着了你的道儿了?” 中年叫花闻言,只是嘿然冷笑,那久未作声的飞斧神丐面色在瞬息间地已变了数变。 他一咬钢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大声道: “大师别听他胡说,他压根儿不是……” 中年叫花冷冷打断道: “你不要命了么?” 飞斧神丐被他那冷电般的双眸一瞪,身躯一震,登时有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噤声无语。 中年叫花双目之中,闪烁着无穷的杀机,他单掌微抬,一步步缓缓朝司马迁武行去,口里道: “小子,你横身介入这场是非之中,说不得我只有先将你除了!” 语落掌起,对着司马迁武顶门拍下,朝天尊者及飞毛虎洪江犹自顾不暇,更逞论施援了,只有闭目不忍再瞧。 眼看中年叫花一掌已至司马迁武天灵盖上不及二寸之处,就在这生死一发间,司马迁武忽然大吼一声,双掌一推而上—— 变出意表,中年叫花大吃一惊,下意识收掌向后疾退,孰料司马迁武那一掌只是作势推动而移,根本没有掌风击出。 中年叫花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 “小子你甭再玩弄花招了——” 司马迁武见对方退开,良机不再,正欲夺路逃走,但见眼前人影一晃,中年叫花已拦于身前,正对着他裂嘴狞笑。 这会子,近处突然传来一声喝叱: “住手——” 喝声虽则低沉,却是锤骼有力,诸人心子俱都一紧,循声望去,山岩后面出现一条人影,踏着沉重的足步,不疾不徐走入场中,那“哧”“哧”的脚步声音,一如高山巨鼓,一记一记敲在诸人心上。 震人心弦的跫音,配合着此人一往直前的举止,形成一种莫可言喻的坚凝强大气势。 中年叫花微微一愕,居然身不由己往后退了一步。 周围空气登时变得凝重异常,那人前进的气势,竟将场中诸人慑住,终于,他来到中年叫花五步之前定身。 司马迁武举目一瞧,见那人年约半百,身着一袭白袍,背挂长剑,面貌却是十分陌生。 中年叫花清清喉咙,道: “来者何人?” 那白袍人锐利如电的视线,始终凝注在中年叫花身上,似乎此处再无旁人似的。良久,他沉声一字一字道:“麦斫!你不认得老夫么?” 朝天尊者与洪江一见那自称丐帮布袋帮主的中年叫花竟是十字枪麦斫乔扮,骇讶之余,一时但觉惊、奇、怒交集心胸。 朝天尊者有气无力地道: “阿弥陀佛,昔日麦施主有难,贫僧与洪施主等数人尝应殃神所请,赶赴毕节声援,麦施主不领情倒也罢了,目下竟然恩将仇报,倒教贫偕大感不解了。” 麦斫狞笑道: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大师可知因为你们和殃神老丑等人的无事自扰,致平空破坏了老夫原订的计划,可笑老丑与黑岩三怪至死不悟,大师亦复如是,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语声甫落,左手一动,突然往白袍人左肋击去。 这一式施得阴险无比,对方全无防范,可说只有应掌而倒的份儿,说时迟,那时快,麦斫一掌将至,那白袍人陡地向前跨了半步,同时上半身微微倾斜,形成一种极为奇特的姿态,宛如一尊欲倒的石像一般。 说也奇怪,那白袍人半步跨出,一股瞧不见的杀气立刻弥温全场,使得周围诸人即时生出强烈的感应! 麦斫骇然一呼,一掌再也递不出,身形一跄,往后倒纵出去。 他喘一口气,徐徐道: “阁下好高明的身手,不审可否宣示姓名?” 白袍人淡淡道: “老夫司马道元。” 他自报名头,场上诸人齐地露出错愕的神色,霎时八道视线不约而同盯注在他一人身上—— 麦斫勃然变色,道: “阁下这是说笑了,谁人不晓司马道元已然作古多时,老夫更是亲眼目睹他陈尸画舫,你顶冒此人身份,决计逃不过我……” 白袍人平静如故,道: “你要老夫通报姓名,我已经说了,如果你絮再聒不休,妄自推测老夫身份,莫怪我不客气了。” 麦斫面色一变,似乎就要发作,但他一眼瞥见对方卓立如山的身躯,站立的姿态,隐隐蕴藏得有一股坚强厉的气势,他心子无端端一寒,居然连一句嘲弄的话都出不了口。 跌坐一侧的司马迁武心中波涛汹涌,默默对自己呼道: “父亲的丹青画像,我见过已是无数次了,若他老人家在此,我岂有认不出来的道理?可见眼前这人绝不是爹爹,但他为何要冒用爹爹的名字……” 他心中疑虑纷纷,不免对那白袍人多瞧了两眼,只见此人目光虽则锐利有若鹰隼,但而上表情却显得十分淡漠索然,仿佛是个不会触情动心的死人一般。 不期发现对方这个特征,司马迁武不禁暗暗称奇,错非他现下正努力运功以排除体内毒素,早就忍不住开口加以质问了。 白袍人沉声道: “麦斫!” 他毫不客气直呼对方名讳,大有藐视之意,麦斫顿时泛起一种受辱的感觉,却是为白袍人气势所慑,不怒反而陪笑道: “阁下有何事要麦斫效劳?” 白袍人环目一转,道: “老夫这就带走尊者及洪江,此外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向天立誓绝不伤害这位小哥一毫一毛。” 麦斫眼色阴晴不定,他寻思一下,道: “这个使得,你把人带走吧——” 随即发了个毒誓,白袍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分别挟起朝天尊者及洪江,大踏步而去。 沉重的足步一如来时,不徐不疾,隐隐透着一股坚凝的气氛,未几,步声逐渐远去,人影亦消失不见。 麦斫缓缓转过身子,而对飞斧神丐道: “他己走远了,你准备下手吧。” 飞斧神呆了呆,道: “你不是已发了誓,答应他不再伤害这娃儿么?” 麦斫狞笑道: “麦某发了誓,你可没有啊,嘿,你还不快出手更待何时?” 飞斧神丐不料他有此一语,半晌迟疑不前。 麦斫冷哼一声,道: “你已中了老夫所下的剧毒多日,再不给你解药,眼看便活不成了,你竟敢抗命么?” 飞斧神丐双目犹如要喷出火来一般盯着麦斫,怒气已达鼎沸,麦斫理都不理,只是冷笑不止。 终于飞斧神丐废然一叹,缓步走到司马迁武面前,低道: “恕我得罪了。” 右腕一动,掣出背上钢斧,化成一片森森白光,挟着“鸣”“鸣”声响,当头往司马迁武砸去。 司马迁武盘膝坐在地上,闭目运功,他曾中过马兰之毒,自觉体力已有一定抗毒之力,对方钢斧即将去到之际,他陡然大喝一声,双手齐出,左手封住对方的斧式,同时一跃而起。 飞斧神丐手中钢斧一收,向左跃开。 司马迁武朗声道: “麦斫,你可没料到我会及时恢复功力吧?” 麦斫听他中气充沛,心头大凛,暗忖: “此子真是深不可测,竟能在短短片刻之间,自行运功排出了体内毒素?这事实委实太已惊人了。” 那边飞斧神丐亦有同一想法,他们心念转动之际,司马迁武抓住此一时机,双掌在顷忽间连发五招,分袭飞斧神丐及麦斫,身躯紧接着一冲而起,从对方两人立身的空隙穿掠而过—— 飞斧神丐在司马迁武从身侧掠过时,本有机会出斧拦去,但他飞斧去势却无故缓了一缓,让司马迁武得以迅速脱身。 司马迁武早已测定逃走路线,笔直往瀑布后面的山洞奔去,奔跑之际,心中一面忖道: “此处四下皆是旷野,目标显著,容易被敌人追上,况且目下我体内余毒并未完全褪尽,只能支撑一时,莫如躲入洞中,只不知那石洞里则有无其他通路?……” 此刻,他已将洞中的神中的神秘人物忘却,足下迅捷跃腾,逞向前方奔去,穿过双股燕尾形瀑布后,伸手不辨五指。 洞外传来麦斫喝斥声音,司马迁武可顾不得对方有无追到洞口,只是一个劲儿放步狂奔。 走了一程,但觉两旁空间愈来愈小,地势也变得十分崎岖曲折,宛如一道回廊,他已略略可以察觉此洞形势,当真深邃无比,加之光线幽暗,洞内一片黝黑,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壁,宛如幢幢鬼影,令人不寒而栗。 忽然司马迁武足底触着一物,“哗啦啦”一响,一桩物事倒在他的身前。 司马迁武皱一皱眉头,亮起火熠一瞧,但见两旁石壁排列着多具骷髅,散发着磷光,数目竟是难以数清! 那一具具骷髅都斜倚在石壁上,形成两排骷髅行列,隐隐弥布着一股可怖的气氛,司马迁武乍一见到这等情状,不禁倒抽一口寒气。 他小心翼翼移步上前,细加观察,发觉每具骷髅的胸前肋骨都已裂开,似是生前为人硬生生以内力劈断。 司马迁武默默忖道: “这些骷髅胸骨的裂痕都是一般无二,足见这正是使用致命的因素,不审那下手者是谁?居然练成此阴毒功夫,杀了这许多人,抑且每下次手,总是一掌击裂对手胸骨,致其于死,委实凶恶残酷之极。” 一念及此,登时激起满胸热血,痛恨那出手之人的凶毒,他义愤之心一长,先时恐怖的感觉便大为减低。 倏闻石洞里侧传来“夺”地一响,值此沉寂得可闻针落的空间里,突然亮起这一声异响,着实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夺”“夺”之声继续响起,听那声音似是一种坚实沉重的木头敲击在石地上所发出。 随着这阵动人心魄“夺夺”。声音的渐近渐亮,一条模糊的黑影也愈行愈近,终于出现了一个人的形象。 朦胧中但见此人长发及地,身材又高又瘦,一张青灰色马脸长满了绻曲的黑毛,身上披着一件磷光闪闪的红色大袍,一串骷髅头垂挂颈间,光赤着足踝,足跟上结满了一层层浑厚的茧皮。 司马迁武见对方装束奇特诡异,长相暴戾凶恶,浑身不知不觉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他摒息遏气,心中默默呼道: “这是什么人,怎么邪门得紧?” 那长发怪人一步一步走到切近,“夺”“夺”之声越发响亮,司马迁武怎样也无法想像出那人光赤的足跟踩在地上,怎会发出如巨此大的声响? 长发怪人冷冷打量着司马迁武,突然仰首纵声狂笑起来,笑声中隐隐透着凶悍狂厉的气氛。 他啸叫之际,浑身颤动不止,颈间所挂骷髅头亦随之不住的摆动,构成一幅奇异的景象。 司马迁武被那骇人的叫声、笑声刺扰得心中发毛,暗暗聚起全身功力,准备出手应敌。 那长发怪人啸叫了数声,突地平空翻了个跟斗,接着笑声一止,早先的狂态也完全收敛。 司马迁武定一定神,敞声道: “你到底是人是鬼?” 话方出口,他自己便觉得此问当真毫无意义,但此时此刻他惊诧于眼前这人的怪异举止,再也找不到旁的话说。 那怪人仰天怪笑一声,道: “小子,许多误闯此洞之人,乍一见到咱后,都被硬生生给骇死了,小子你胆气倒也大得可以,非但不曾吓毙,反倒出口喝问,其实咱是人是鬼都没有分别,只要你一踏进此洞,就准得死在咱手上啦!” 司马迁武晶瞳四转,道: “这许多人统统是你所杀?” 长发怪人道: “不是咱杀的还有推?” 司马迁武道: “他们都只是无意闯到这高王瀑后的洞中,便为你辣手杀害的么?” 长发怪人道: “那也不尽然,某些人是风闻咱隐匿于此,特地人洞来寻咱的晦气,嗬嗬,除了其中一人之外,不用说他们也都死了。” 他边说着,口中不停地狂呼作态;加之他的语声和笑声,十分干涩刺耳,因此格外令人生厌。 司马迁武皱眉道: “依此道来,你的双手是早已沾满血腥了,但至今居然尚无人能取你性命么?……” 长发怪人大笑道: “问得好!你自以为能够办到不成?” 司马迁武瞠目无语,那怪人复道: “小子你不妨瞪大眼睛,瞧瞧洞中的八十一层骷髅,其中有少数人在人洞之先,亦认为其功力足以胜过咱家,终不免横死之祸,嗬嗬,莫消顷刻之后,此洞又将添加一具骷髅了——” 司马迁武惑道: “如若我当真为你所杀,尸身亦须经过一段时日方会腐朽,如何有可能在须臾之间变成骷髅?” 长发怪人冷冷望着他,突然呼嘘一声,黑暗里一阵疾风响处,一团黑影破空疾闪而至。 定睛望去,却是一只巨硕无朋的苍鹰。 那苍鹰在两人头上盘旋一匝,双翅拍动,霎时洞中俱是“嗡嗡”之声,长发怪人举掌向上,苍鹰便扑翅飞到他肩上歇了下来。 长发怪人厉笑道: “现下你当可明白了吧?只要你一向躺下,便将成为老夫这只巨鹰的美食,马上会被吃得点肉不剩,到时你整个人不化为一堆白骨那才怪咧?” 他的话声突然中止,眼中射出凶光,又道: “告诉我,你何故走进此洞?” 司马迁武不假思索,道: “说来你或许不会相信,区区乃是受人追杀无处可逃,才以此洞权充避难之所…… 长发怪人略感兴趣地问道: “那追杀你的人是谁?” 司马迁武道: “那人是丐帮高手——”长发怪人“哦”了一声,裂嘴笑道: “你会是那些自命侠义的叫花儿袭杀的对象?然则小子你也算不得是什么好人了,嗬!嗬!” 司马迁武道: “其实丐帮高手亦是受人胁迫方会来此,那主使之人乃是以十字枪法闻名天下的麦斫。” 长发怪人双目一翻,喃喃道: “麦斫……麦斫……咱懂得了……小子你定必与谢金印有所关联,是也不是?” 司马迁武一怔,正欲开口间他语中含意,那长发怪人突地露出激动的神色,一把抓住司马迁武的衣袖,叫道: “麦斫既然在附近出现了,那绿屋夫人又在哪里?你说——你说……” 声音透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紧张,因为他倾身靠近的缘故,说话之际,口沫横飞,司马迁武只闻得一阵阵腥气扑鼻,中人欲呕。 司马迁武错愕道:“绿屋夫人?我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谁是绿屋夫人?” “她是水泊绿屋的头号主人,中原武林鲜少有人得知她的名头,更逞论你这毛头小子了,见了她你也认不出来,我一时糊涂,才会追问于你……” 司马迁武触动了好奇心,故意道: “你且形容她的相貌看看,说不定我见过呢。” 长发怪人哂道: “罢了,绿屋夫人何等神秘,连咱都无此自信到底是否见过她的真实面目,小子你算什么东西?会让你说见就见么?” 司马迁武耸耸肩,道: “天下事,难以逆料得很,像你不是就让我无意撞见了么。” 长发怪人道:“小子你怎生称呼?”司马迁武道:“司马迁武。” 长发怪人闻言,脸上忽然又流露出一抹奇特的表情,司马迁武方自错愕,对方已冲着他厉吼道: “据咱所知,普天下复姓司马的,要找都找不出几个,司马道元那老鬼是你何人?……” 司马迁武呆了一呆,道: “正是家父。” 长发怪人面上又泛起凶光煞气,猛然仰首狂啸厉叫起来,他那颈间挂着的骷髅头,随着颤抖的身子摇个不停,一片凌乱可怖。 第三十九章 绝谷惊艳 他口中间而发出刺耳的嘿声,道: “好!好!找不到老的,却找到他的宝贝儿子,咱家成日为司马道元招魂,目下总算有着落了。” 司马迁武皱眉道: “你口气不怀好意,生似与先父有何过节似的,任何人冲着先父而来,在下都接住了——” 长发怪人冰冷逾恒,缓缓道: “你债子还,你爹爹已死,自然只有你代他接下这桩过节了,司马道元有后,真是大快吾怀,嘿,大快吾怀。” 语声一顿,复道: “你可知晓咱是谁?” 司马迁武道: “正要请教。” 长发怪人桀桀笑道: “说出来你可甭吓得屎尿横流,咱一向居于死谷,人称鹰王!” 司马迁武若有所悟,道: “区区尝闻江湖人言,家父生前曾纠合四派高手,将一个为恶无数的怪物打成重伤,逼人死谷,敢情那怪物就是你?” 他语带嘲讽,死谷鹰王哪会听不出来,登时暴跳如雷,道: “咱老鹰本想一掌将你解决,目下可不能让你你那么痛快死去了……” 说着抖手从颈上取下那串磷光闪闪的骷髅头,在空中挥了几挥,举步朝司马迁武迫近。 他手上骷髅挥动之际,口中念念有词,不时发出恐怖之极的怪叫,乍看之下,整个人竟似已完全陷入疯狂状态之中。 司马迁武大喝道: “且慢!” 死谷鹰王足步稍顿,道: “小子你尚有何遗言要交待?” 司马迁武道: “适才你言中透露家父已然过世,你从何得知这道消息,怎能如许肯定?” 死谷鹰王道: “多日前咱老鹰离谷到外头走了一遭,不期碰上武啸秋那老头儿,承他告诉我司马道元已遭横死,这还会有错么?” 他接着又怪叫几声,道: “你先试试你畜生的功夫——” 手中骷髅一挥,震耳“弧”地一声亮起,那只巨鹰展翅自他肩上掠起,扑向司马迁武。 那兀鹰扑罩之势迅猛无传,丝毫不亚于江湖一流高手,显见训练有素,司马迁武丝毫不敢怠慢,急地区步后退,直到背脊靠贴洞石壁方始停住,只差分许,苍鹰便从他头上擦过—— 它那长达数尺故利爪抓在石壁上,“独”地一响,顿时碎石四落,粉屑飞扬,司马迁武只瞧得心惊不已。 兀鹰一扑不着,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倏地一个转折,尖嘴朝着司马迁武,反向他后脑啄至。 司马迁武单掌一抬,正欲蓄劲反击,突然丹田一口浊气冲了上来,原来他体内尚有余毒未除,方才一直没有机会继续运功排除,此刻毒力已然发作,耳目顿时远不如往昔之灵敏。 果然又是“叭”地怪叫一声,倏然感到后脑被一件硬物击个正着,当下脑里一阵晕眩,身躯向前直仆。死谷鹰王纵身直欺上前,罩住司马迁武背宫要穴。 他阴笑道: “一掌打死你未免太便宜了,咱要你慢慢好受。” 司马迁武道: “既然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死谷鹰王怪笑一声,道: “咱老鹰要慢慢折磨你至死,否则难消心头之恨,今儿一早我才在洞里擒住一男一女,亦是如法炮制,现下正被咱囚禁在死谷天牢里,嗬嗬,你和他们作伴去吧……” 司马迁武暗忖对方虽则没有立即取他性命的意思,亦未见得是自己之福,因死谷鹰王生性残暴,不知要以何种手段对付他,若须遍尝折辱,倒不如立刻一死了之更为痛快了。 死谷鹰王道: “小子你直往前走,记住咱一掌仍罩住你的志堂死穴,如你敢动歪念头,不过是自求速死罢了。” 左手向前一推,兀鹰扑翅飞起,朝山洞里侧射去,司马迁武在死谷鹰王的威胁下举步跟上。 走过这条窄狭的甭道,忽然晶瞳一亮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插天峭壁相对峙立,凡三四重。 司马迁武发现自己正立身在一处崖壁的窄小空地上,一面高峰突兀,矗立云表,一面是万丈深渊,形成一道迂回的狭谷。 他张目四下张望了好一忽,那只苍鹰却已不知去向。 耳际响起死谷鹰王冰冷的语声: “小子你绝对想像不到此处竟会别有洞天吧?这时便是咱老鹰多年来潜隐的死谷,与高王瀑中间虽只有一重山岭之隔,错非咱领路,你纵然走上一辈子也休想到达这里。” 边说问,左手骄指探出,点了司马迁武分水穴,后者毫无抵抗之力,身躯一倾,应指而倒。 死谷鹰王伸手从岩间取出一大盘绳索,一头穿过一架巨大的石柱,然后用另一头将司马迁武牢牢绑住。 司马迁武穴道被点,但人事犹知,眼睁睁听凭对方的摆布。 死谷鹰王布置就绪,狂笑道: “下去吧——” 出手一推,司马迁武整个人旋即荡出绝壑之外,朝峡谷急坠下去。 他身子疾速下坠,转目下望,见峡谷郁郁苍苍,竞似深渊无底,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约莫落下了数十丈后,忽然下坠之势一缓,似乎有一股力道托住他全身,原来绑在他身上的绳索,不知何时已被拉紧,顿时抵消了急坠之势。 随着司马迁武身子也已落地,触目所及,只见一男一女背对着他而坐,是以瞧不见其面貌。 他等了好一阵,那一男一女仍然没有回头来,司马迁武暗暗纳闷,心道自己坠下此谷,他们两人绝不可能毫无所觉,只不知缘何故意不理。 头上传来死谷鹰王的怪笑声音,道: “小子,你已是釜中之鱼,奉劝你好生歇一歇,待会儿可要你尝尝咱万鸟大阵的滋味。” 司马迁武方待回话,忽听上面另一道粗哑的嗓子叫道: “鹰王,鹰王。” 死谷鹰王的声音道: “什么事如此慌张?” 那粗哑的嗓子道: “有个大和尚闯过瀑后山洞后,小的无力拦阻,现下他正朝死谷走来。” 死谷鹰王道: “有这等事?你可问出那秃驴的来历?”那粗哑的嗓子道: “他自称花和尚。” 死谷鹰王哼一声,道: “连花和尚也来了,今日死谷可够热闹啦!你留此监视谷中的三个俘虏,咱去会会那秃驴。”声音逐渐远去转眼已自走远了。 死谷鹰王一走,危崖边旋又出现一个蓬头散发的人头,此人和鹰王一般,眉目间都带有一股凶悍狂厉之气。 司马迁武暗忖: “看鹰王并非一个独居于此,这汉子想必就是他的手下了,只不知那刚刚闯到的花和尚是谁?一名出家叫做花和尚已经够奇怪了,我在江湖走动,怎地从未听过这个名号?” 寻思良久,却是不得要领,转目再瞧身侧的一对男女,依然坐着连动都没动一下,生似对外界一切事物,完全无动于衷。 司马迁武轻咳一声,道: “有烦两位中的一位,解下区区身上所缚绳索行么?” 那两人动也不动,恍若未闻,司马迁武几乎怀疑他俩已是僵死之人,当下又重复说了一遍。 坐在他左侧的男人首先回过头来,司马迁武触目所及,一颗心子险些跳出腔口,失声道: “店掌柜,你——” 那人正是铁匠铺的掌柜老头,他微微一笑,以手按唇,作了个哄声的表示,压低嗓子道: “别作声,鹰王的手下仍在监视我们,不可让他起疑……” 伸手解开缚在司马迁武身上的绳索,并拍活了他的穴道。 司马迁武忍不住低道: “前辈怎会来到此谷,沦为鹰王阶下之囚?” 掌柜老头微笑不答,突听那女子冷冷道: “瞧你相貌不俗,缘何如此沉不住气,我们是不是鹰王的阶下囚,你怎敢这下断言。” 司马迁武冲口道: “那是鹰王自己说的……” 说到这里,忽然心底涌起一阵疑云,暗道自己自落谷到现在,那女子一直以背相向,瞧都未曾瞧过自己一眼,如何知道自己长成什么模样?但听她口气,竟似已见过他的面貌,遂试探地问道: “姑娘认识在下么?” 那女子道: “前此你我才见过一面,想不到你倒是健忘得可以。” 语声冰冷,词意尖刻,加之她一直不肯回头,顿时令司马迁武大为难堪。 司马迁武目光落到那女子所穿的桔黄色的衣裳上,恍然若有所悟,压低声音道: “是了,前夜姑娘曾在我家废园古宅露过面,在下眼拙,竟未能从背影认将出来……” 他低声下气他说着,那女子大感受用,徐徐转过螓首,但见她约摸双十年华,瓜子形的脸庞上,嵌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正是那来自燕宫的黄裳少女! 黄裳少女道: “听说你是司马道元的后人,然则你竟不问问我么?” 司马迁武道: “在下只知姑娘出自燕宫,其余一概不晓,姑娘若肯见示,在下自当记在心上。” 黄裳少女道: “我的名字暂不能告诉你,但你可以叫我王燕子。” 司马迁武心念微动,道: “玉燕子……敢情这是你外号了,不敢请问姑娘与燕宫双后有何关系?” 燕宫少女道: “双后么?她们乃是我的姑母。” 司马迁武心头大为震动,道: “姑娘高华绝俗,与燕宫双后渊源又如此之深,自应名遐武林才是,何以在下从未听过玉燕子此一名号?”玉燕子吃他一奉承,笑嗅道: “这也怪不得你孤陋寡闻,我近日才离开燕宫,行走江湖,你是第一个得我外号之人。” 司马迁武心知自己几句阿谀之语,业已赢得对方的好感,否则老让她以冷言相加,不假词色,委实不是滋味。 他沉吟道: “在下感到不解是的:姑娘既为双后嫡传,家学渊源,武功之高自不待言,还有这位化身为店掌柜的老丈亦是前辈异人,何以会被死谷鹰王所俘,逼人此一绝地,莫非是姑娘有意……”玉燕子打断道: “总算你脑子转得快,实与你说,我和吴非士吴老师都是有意来此,伪装不敌鹰王,作下俘虏,否则鹰王功力虽高,凭他那几手还不能将我们两人留下来。” 司马迁武于此方知那店掌柜就叫做吴非士,这名字非但不见经传,对他来说亦十分陌生,他不禁暗暗纳闷。 司马迁武心中忖道: “这店掌柜显然大有来历,绝不是个简单人物,他能够改变行藏,乔装成店掌柜身份,遁迹于市井之间,未必就不可隐名易姓,以瞒人耳目,难怪我曾觉得他的名字陌生得紧了,至于他的海底如何,尔后我还得好生留意察究才是。” 口上道: “姑娘这样做有何用意?” 玉燕子道: “这是吴老师之计,我们混人死谷,为的是要察明一事——” 司马迁武道: “以姑娘和吴前辈不惜以身蹈险,深入虎穴而看,此事定然非常严重了,未知在下可得与闻?” 玉燕子冲口道: “可以,但说了你可甭声张出去,让鹰玉得悉,以致功亏一篑那店掌柜吴非士略带不安地道: “姑娘你——” 玉燕子望他一眼,道: “此人我觉得蛮可信任,吴老师有何意见。” 店掌柜吴非士双目盯住司马迁武久久不放,少时,轻轻点了点头。 玉燕子道: “如你所说,这桩事果然十分严重,我们燕宫门人从不涉身江湖是非,不久之前,吴老师才说动东后,交百名宫妃借与香川圣女,但那百名宫妃在移交与圣女之前,就被人不明不白袭杀了半数。” 司马迁武骇讶道: “半数?那么一总有五十宫女被杀了,是哪一个凶人下的这摧花辣手?” 玉燕子道: “五十宫女俱为人以同一外家摧心裂骨手法所击毙,武林中擅长此一手法的只有死谷鹰王一人。” 司马迁武道: “是以姑娘及吴前辈便追寻到死谷来?” 玉燕子道: “此举之目的固然在打击香川圣女的实力,但问题并不这样单纯,因鹰王潜匿死谷多年,一向与燕宫甚至香川圣女都无瓜葛可言,竟有如此出人意表的举动,殊属不合情理,故此吴老师怀疑司马迁武忍不住道: “吴前辈怀疑什么?” 玉燕子道: “吴老师怀疑鹰王幕后另有主使之人,他更怀疑他们燕宫出了内奸!” 司马迁武惊讶万状,张大了口道: “贵官若出了内好,果然断不可以等闲视之,吴前辈既能作此大胆猜疑,与燕宫……” 吴上非截口道: “老夫虽非燕宫之人,关系却深,五年前我蒙燕宫东后知遇,聘为其侄女玉燕子的西席教师。” 司马迁武“呵”了一声,心中释然,暗道这吴非士原来位充燕宫西席,毋怪玉燕子口口声声称他为吴老师了。 司马迁武抱着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念头,道: “这内奸是谁?两位心中可有分数?” 玉燕子道: “这个可不能对你明言了,奇怪我一向不肯稍假人以词色,何况是陌生人了,今日为何变成这般嘴碎,竟和你对答不休呢?” 她轻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晶莹的眼瞳连转数转,司马迁武瞥见了一渺秋水,只觉她的神态迷人之极,心神不觉一震,忙避开她的视线。 司马迁武一定神,道: “姑娘……” 才说出两个字,陡觉天色一黑,耳际尽是“唆…‘唆”之声,下意识止口仰首一望,满天都是黑色巨鹰翱翔在峡谷上空,数目有三四十只之多,将日头都遮住了,投下一大片阴影。 司马迁武大惊失色,耳闻玉燕子高声道: “瞧来死谷鹰王已发出他的万鸟大阵来啦。” 吴非士道: “这群兀鹰久经训练,凶厉异于常鸟,在它尖啄利爪下丧生的高手已不知凡几,咱们须得小心应付了。” 玉燕子哼一声,道: “畜牲终归是畜牲,再厉害岂能奈何得我们?” 吴非士道: “姑娘切不可掉以轻心大意……” 话未说完,半空中一头巨鹰一俯身,像流矢一般向他急扑而至。 吴非士感到那兀鹰破风之势极为锐利,他舒掌一挥,内力陡发,兀鹰应掌跌坠地上。 那苍鹰坠地后并未立刻毙命,犹在地上扑翅翻滚,不时发出鸣鸣怪叫,鸣叫凄厉,生似人类频死前的挣扎。 谷上接着又扑下四五只巨鹰,挟着强烈刺耳的振翅声响,振人心弦,吴非上急急发掌,“叭”“狐”声音此起彼落,那数头兀鹰吃掌力边缘扫中,俯冲之势缓了一缓,从他头上擦过—— 吴非士百忙中急声道: “谷上盘旋的兀鹰为数不少,它们轮番攻击,咱们杀不胜杀,到最后精疲力倦,势将为鹰王所乘了,必须迅速想个法子才行。” 他边说间,视线给终未离鹰群,叫道: “留神,畜牲又要攻击了!” 顷忽里,半空一大片乌云疾投而下,细看之下,却是五只巨鹰排成一梅花字形,分从四方夹冲下来。 吴非士运功一击,当头一只兀鹰被打得翻了一个身,掉头反向立身最近的司马迁武扑去。吴非士大叫道:“小心——” 巨鹰扑到之际,司马迁武几乎错以为是天空霹雳迅雷骤至,惊骇地仰首一望,天空昏黑一片,阳日全被鹰群的翅膀遮住了。 他猛然吸了一口真气,右拳一扬,正待拍出,突觉胸口一窒,体内潜伏的毒素又发作了,这一惊诚然非同小可。 司马迁武心下暗叹一声,那毒素不迟不早恰于此际发作,眼看巨鹰尖喙即到,却是无能为力。 一旁的玉燕子见司马迁武即不出掌,亦不闪避,只是楞愣立在当地,忍不住为他发急,娇呼道: “快闪开!你作死吗!” 司马迁武何尝不明白自家已身陷危境,顷刻便得丧命在兀鹰的尖椽利爪之下,自己却连举步退开的力气也使不出来,霎时之间,面如死灰。 这当口,陡觉一股潜力直逼而至,司马迁武吃那力道一推,立足不稳,往左移开数步。 那股掌劲正是玉燕子情急所发,她娇躯紧接着向前一跃,直似一阵旋风般掠到司马迁武面前,在兀鹰的尖椽下,一把抓起司马迁武的衣领,双足点地飞快地一荡,比去势更加迅疾地平滑回来。 她这一出掌、纵身、救人,然后再退回原地,快到一气呵成,绝无丝毫拖泥带水。 玉燕放下司马迁武的身子,怒道: “你好好地是怎么回事?不要命了么?” 司马迁武惊魂甫定,苦笑道: “姑娘舍命相救,我…… 王燕子淡淡道: “这也不算什么。” 语声微顿,复道: “你——你没事么?” 她口气渐趋柔和,美目投注在司马迁武脸上,流露出一片关怀之色,未了,她似乎自己觉得对眼前这少年太过于关切了,两颊逐渐升起红晕。 她为了要冲淡自家的失态,故意哼一下道: “其实你死了,我还懒得过问咧,我救……救你,只是——只是不想让鹰王所快而已……” 声音又恢复了先前的冰冷,这一来可把司马迁武弄糊涂了,但觉对方性格多变,时冷时热,着实叫人难以捉摸。 他俩退开后只顾说话,留下吴非士只身应付鹰群的攻击,渐呈手忙足乱,敞声叫道: “好姑娘,有话留待以后再说不迟,现在先帮我把鹰群驱退——” 玉燕子应一声,纵身而起,玉掌拍击间,掌力山涌而出,只见她一身黄裳拂拂飘飞,足下碎踏莲步,在黑色兀鹰夹击中来去穿梭,姿态轻盈优雅之极,片刻里,有三四只兀鹰已为她掌力扫中。 被击中的苍鹰都断翅敛足,向谷中跌坠。 但苍鹰数目实在大多了,飞翔之际,不时相互碰撞,呈现出一种狂乱的现象…… “呱”地一响亮起,半空又有三只兀鹰扭转胴体,昂起尖啄,闪电般向着玉燕子冲下。 玉燕子娇喝道: “好畜生!” 信手折下崖壁所长的树枝,截成三段,她右手轻轻地一拍地,借着掌劲反震之力整个人直升起来,将要与巨鹰接触之际,玉腕一抖,“嗤”“嗤”“嗤”连响,树枝脱手激射而出。 那三截树枝宛若三支利箭,悉数分毫不差地射中兀鹰喉部。三只儿鹰相继发出一声哀号,跌落尘埃。 吴非士睹状脱口赞道: “姑娘好俊的神指神通,尔来你功力是愈发长进了,假以时日,双后必能放心将官中事务交由你统筹主持了。” 他一壁说着,手底下并未闲着,双掌纵击横扫,把来袭的数只兀鹰都击落地上。 就在玉燕子及吴非士忙于和鹰群搏斗之际,死谷上面的危崖边突然又出现了两条人影! 死谷鹰王俯身向谷中纵声狂笑,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身着灰色袈裟,肩上扛一把方便铲的大和尚,此僧正是那自称花和尚的行脚僧人! 鹰王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咱老鹰的万鸟大阵从未对生人放展过,谷内那三个自投罗网,正好拿他们试验,饱膏鹰吻。” 他镇日与飞禽走兽为伍,苦练邪功,日久不免变得疯疯癫癫,此际断断续续发出尖锐的笑声,疯态甚是骇人。 花和尚凝目往谷中瞧了一阵子,皱眉道: “鹰王你豢养的兀鹰已死了不少,他们三人真会死在鹰啄之下么?” 鹰王翻目道: “什么?你敢小觑老鹰?凭那一男二女的微未道行,岂能与这群凶猛的飞禽相抗?” 花和尚冷冷道: “微未道行?鹰王你瞧走眼了!” 鹰王凶睛瞪住对方,叫道: “花和尚,你今日闯人死谷,咱老鹰冲着绿屋主人之面,以上宾之礼待你,莫非你也打算捋捋万鸟大阵的锋锐么?” 花和尚道: “这个以后再谈,贫僧且问你,可曾瞧出谷中那女子的武功来历?” 死谷鹰王哂道: “依你说,你是看出来了?” 花和尚一字一字道:“从那女子的身法以观,极似燕官蓝燕家数!” 死谷鹰王只一听到“燕宫蓝燕”四个字,立刻露出满面惊疑的神色,他凝目瞧了谷底那与群鹰搏斗正酣的两男一女一眼,喃喃道: “燕宫蓝燕?……燕宫蓝燕?……你没有瞧错,这小妮子所使的武功路数当真是蓝燕家数么?” 花和尚道: “错不了。” 死谷鹰王摇摇头道: “咱还是无法相信,那小妮子如若来自燕宫,又怎么会在三两招内就被咱所俘,成了老夫阶下之囚?”花和尚冷冷道:“如此道来,你是认为洒家瞧走了眼?” 死谷鹰王道: “这也未必没有可能。” 花和尚冷笑一声,道: “鹰王你先别速下断言,瞧瞧你心血所聚的万鸟大阵,到底伤着了谷底那三人一毫一毛没有?” 死谷鹰王俯首望了一阵,见群鹰在死谷上面翱翔盘旋,不时有两只兀鹰扑翅破风锐啸,朝谷底俯冲疾扑,那黄裳少女纤手一抖,掷出四截树枝,但闻“嗤”“嗤”连响,那四截枯枝宛如四只劲矢,全都分毫不差的射中四只巨鹰喉部要害。 四只兀鹰相继发出一声哀鸣,鸣声凄厉,在空中扑翅翻滚了一阵子,终于力竭跌落尘埃。 吴非士与司马迁武亦如法炮制,将来袭的兀鹰悉数击落地上,转眼间,那群凶猛的飞禽已经折损了大半。 死谷鹰王只瞧得目瞪口呆,半晌作声不得。 花和尚嘲声道: “看来你鹰王的宝贝徒孙们是不行了,还有别的杀手锏没有?” 鹰王不答,只是一个劲儿狂啸怪叫,暴跳如雷,这万鸟大阵几乎花费了他半生心血所训练,飞行特快,加之兀鹰生性乖戾凶猛,从来见人就扑,即使武功高强之人,亦无法逃得过它们的利爪。 讵料目下所见,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谷底那三人非但没有饱膏鹰吻,反而吃他们在举手投足问伤了不少兀鹰,怎不令得鹰王骇怒交集。 他厉声叫道: “想不到这三个狗男女还有点门道,但他们纵能在万鸟大阵下逃过一命,也甭想活着离开死谷。” 说着又自狂啸厉叫起来,间而发出一两声刺耳的笑声。 第四十章 绝路逢生 花和尚皱眉道:“鹰王你先冷静下来,咱们再谈谈那位年轻女施主的海底——” 鹰王凶睛一翻,道:“海底?你不是说她来自燕宫么?” 花和尚道:“那位女施主的武功来历,不用说是与燕官有关了,闻说燕宫双后有个侄女、外号唤玉燕子,将来很可能继承双后的衣钵,成为燕宫主持之人,如果洒家猜得不错,那玉燕子应该是眼前此人了。” 鹰王道:“管她什么活燕死燕,咱老鹰……” 花和尚冷冷打断道:“鹰王你只知成日与飞禽走兽为伍,苦练奇门邪功,却不知如何使用脑子,那女施主若真是玉燕子,怎么会无端来到死谷?又怎会轻易为你所擒?这其中缘由,你难道不愿意费心去想一想么?” 鹰王怪笑道:“那小妮子天堂有路不走,却要闯到此地送死,咱有什么办法?再说咱鹰王的功夫你又不是不晓,一个女娃儿还不是手到擒来,丝毫不用费力……” 花和尚听得有些啼笑皆非,道:“施主功夫高明诚然高明了,但自问比起燕宫双后如何?” 鹰王瞠目无法作答,须臾始讪讪道:“双后与灵武四爵、摩云手同为当世武林有数异人,她们的武功或许要比咱高出一等。” 花和尚冷笑道:“恐怕不仅只高一等而已吧?连甄定远、武啸秋那等盖世高手都不敢正面与双后相抗,鹰王你更不用谈了。” 鹰玉满面涨红,咆哮道:“秃驴!你敢小觑咱老鹰?” 双目之中射出凶悍狂厉之气,怪笑声中,挥臂一掌劈去,一时但闻掌风呼呼,阴风寒气罩住花和尚。 花和尚似乎已预料到对方会来这一手,早有防备,鹰王一掌犹未劈至,他袈袖一拂,内家真力藉袖拂出,轰然一震后,鹰王竟被迫退了半步。 他嘶声号叫一声,身躯半弓,宛如苍鹰平掠,一掌僵直不弯,对看花和尚直扑过去—— 花和尚蓦然感到劲风压体,但觉对方出手直若风雷迸发,凌厉异常,向后闪退决不及他迅疾,只有出手硬架,当下双手疾沉,五指上翻拂扫对方腕脉。 这一式反击得恰到时候,顿时制住对方的攻势,死谷鹰王仓猝中无法立刻运气护住脉穴,只有移身向侧避开。 鹰王鬼叫一声,方欲举掌再劈,花和尚冷冷道:“得了,施主还是省省力气,用来对付谷中的敌人吧。” 鹰王闻言挺直身躯,放弃了进扑之势。 花和尚道:“你连洒家都胜不了,更逞论双后了,那玉燕子一身功夫据说已得东后蓝燕真传,竟会轻易为你所擒,岂非咄咄怪事?” 鹰王大怒道:“要再试试么?” 抖手从颈上取下那串磷光闪烁的骷髅,凭空挥了几挥,口中念念有词,举步迫近。 花和尚哈哈笑道:“见微知着,你在三五招内没法将洒家制服,那么再过三五十招还是一样的局面。洒家可不惧你还有什么其他看家本领——”说着仰天大笑不止,单掌暴张如爪,另一手居胸横摆,三指拈住架袖,无名指微微翘起,与树梢枝叉毫无两样。 死谷鹰王睹状嚎声一停,瞠目道:“秃驴,你这一手叫什么名堂?” 花和尚道:“不算什么,只不过是用来吓唬三岁孩童的把戏,施主听过‘五指叉’这个名称么?” 言词之中,隐隐讥讽对方为“三岁孩童”,死谷鹰王头脑简单,却不曾听得出来,只见他面色由青而白,喃喃道:“五指叉?……五指叉?……敢情你便是数十年前,仗着五指叉功夫行遍中原无敌手的行脚僧人,嘿嘿,原来昔日的行脚僧人,便是今日你这和尚,怪不得能在咱老鹰掌下全身而退——” 花和尚淡淡道:“鹰施主足不离谷,已历三十载,直到最近方始出山,消息倒也灵通得很。” 鹰王道:“武林中尚有何事能瞒得过咱老鹰的耳目,我问你,那行脚僧人在江湖上一向独来独往,你若是那行脚僧人,缘何却肯居于人下,屑为绿屋秘使?” 花和尚神色一变,道:“施主可听说过流浪剑客其人?” 鹰玉道:“便是你生平所遭到唯一挫败的对手么?听说那流浪剑客在你气焰最盛时向你邀斗,以一个抽剑动作就把不可一世的你吓跑,嘿!可见你胆力到底有限,若换了咱再不济,也不至于在未动手之前便逃之夭夭……” 花和尚沉着脸庞,道:“施主若知那流浪剑客的真实名姓,就不会笑得出声了。” 鹰王道:“你说罢,那流浪剑客是谁?” 花和尚一字一字道:“职业剑手谢金印。他显然有意隐藏真正身份,才化名为流浪剑客。” 鹰王双目发直,呐呐道:“你的对手既是谢金印,那就没有话说了。莫非你屈为绿屋秘使,亦是与他有关?”花和尚颔首道:“正是如此。” 鹰王道:“你此来系代表绿屋夫人,咱到底不便与你为敌,适才不过为你言词所激,含怒出手,并非一定要与你比划不可,你可有话欲代绿屋夫人传到?” 花和尚道:“自然有话待传,不过吩咐者却非绿屋夫人。” 鹰王讶道:“不是她又是何人?” 花和尚道:“传话者是绿屋二主人女娲,她近日闻悉一道消息,燕宫门人极有可能踩到死谷,察探隐情……” 鹰王惊讶万状,道:“然则那女娃儿竟是故意让我生擒了,可恶,可恶,待会儿总得教她懊悔此行,尝尝咱鹰王的摧心裂骨手段花和尚冷冷打断道:“摧心裂骨手法,不能再用啦。” 鹰王道:“这却为了何故?” 花和尚道:“施主用摧心裂骨掌力,将燕宫东后所送交香川圣女的百名宫婢击杀半数,燕宫门人循着这条线索,才追查到死谷里来。” 鹰王错愕道:“袭杀宫婢是绿屋夫人之授意,讲明只要咱办得成此事,便送我三颗能增长奇门邪功的大莽丸,她交与你带来了没有?” 花和尚道:“别急,你要那大莽丸也不必急于一时——” 鹰王道:“说得倒轻松,咱多年来苦练火鸟爪,总不能达到登峰造极之境,只练到八成火候左右,若有大莽丸药力引导,便可功德圆满了,和尚你还不将药丸拿来?” 花和尚道:“大莽丸自然是得给你的,但须在你除去谷底那三人之后,才能交与你……” 死谷鹰王凶睛一翻,紧紧盯住对方,花和尚却一点也不畏惧,冰冷地回瞪着他。 有顷,鹰王始移开视线,发出一声啸号,声音有如夜袅骤鸣,显得异常凶悍暴戾。号叫声中,危崖边缘突然出现十余条人影,似为鹰王的号声招引前来,个个面目狰狞,杀机森然。 死谷鹰王视线从他们的身上扫过,那十来个汉子俱都垂首默然,流露出一种畏惧的神态。 花和尚皱眉道:“这些人都是你的手下?” 鹰王点点头,道:“不错,咱已想出收拾那一女二男的计策,先用这十余名下属,三三两两不断缘绳下去,轮番攻击,他们杀不胜杀,到最后势必心寒手软,一待咱亲自出手,便只有俯首就戮的份儿。” 言罢纵声狂叫,花和尚亦大笑应和,道:“此计闻所未闻,当今世上也只有施主想得出这等奇计来对付敌人,只不知你的手下明知落谷之后有死无生,是否还愿意遵从?” 鹰王道:“和尚你等着瞧吧。” 张口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盘旋在谷上的数十只兀鹰再顾不得伤人,倏然间全部飞离绝壑,踪影杳然。 此刻早有两名彪形大汉抱来两捆麻绳,鹰王点点头,那两人迅速将绳子系在自家腰间,另一头缚在一棵大树上,等待着鹰王发出命令。 其余诸人则手舞足蹈,狂呼怪叫,气氛陡然变得十分凌乱可怖。 鹰王阴恻恻一笑,厉声道:“下去!不要想活着上来!” 那两名汉子应命往前一跃,借着绳索的力量荡离危崖,双手抓住绳索,迅速向谷底攀落。 他们身方落地,便叫吴非士及玉燕子一人一掌击中胸口,分别发出两声惊心动魄的惨叫,尸横当场。 崖上诸人都已瞧到他们两人毫无抵抗便遭击毙的一幕,那十数名汉子眼看同伴惨死,不觉生出感应,齐然露出惊骇之色。 鹰王厉叫道:“下去!下去!” 他一连呼叫了数声,却没有后继者攀绳落谷,那十余名汉子生似陡然清醒过来,再无人肯下去白白送死。 花和尚冷笑道:“你的手下不肯听命,只有难为施主亲自下谷去对付他们了。” 鹰王咆哮不止,一对凶睛骨碌碌地四下转动,围绕在四下的人悉数沉寂下来,畏惧地望着他,但却没有一人移动足步,鹰王叫嚣了一阵子,狂态陡然收敛,挥起一掌劈在身边一名高大的汉子身上,那汉子应掌而倒,登时气绝毙命。 其余诸人惊恐之色毕露,呼啸一声,纷纷作鸟兽逃散,但他们犹未来得及逃出寻丈之外,倏见破空人影一闪,一股无形真力自侧方遥撞过来,一霎之间,方圆丈许内尽是铲影。 那十数名汉子但觉晶瞳一花,脑袋已吃兵器扫中,血花四下飞溅,死状之惨,人寰罕见。 死谷鹰王愣愣立在当地,回首一望,只见五步外花和尚有如渊停岳峙般地仁立着,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方便铲,铲上沾满鲜红的血渍。死谷鹰王望着那刺眼的斑斑血渍,长吸一口气,道:“你——你竟在瞬息之间,干掉了咱鹰王十六个手下?……” 花和尚淡淡道:“这干人临阵退即,罪无可绾,洒家不过代施主执法罢了,罪过,罪过。”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举步跨过地上横陈的尸身,缓缓走到死谷鹰王面前,一字一语说道:“时候不早,施主也该下手了。” 鹰王阴森森地哼一声,道:“咱老鹰属下虽有抗命的意图,也不用你越俎代庖,待咱收拾了那三人后,这笔帐还是要算一算的。” 花和尚冷静地如同铁石,道:“施主若有意赐教,洒家自当奉陪。” 鹰王纵声狂笑,朝谷下大叫道:“谷中诸人听着,汝等已被困死,还是自行了断吧,否则待咱家落谷后,可没这么便宜了!” 狂笑声中,一手抓住绳索未端,迅速缘绳攀揉而下,那花和尚眼看鹰王的头颅在崖边消失不见,脸上突然浮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笑容。 这刻谷底的三人都隐约听到上头杂乱的声响,最后听见死谷鹰王运足中气的恫吓声音,不觉仰首上望,但见一条人影正沿着崖壁缘绳而下,速度甚是惊人,转瞬已降下了十丈许,玉燕子脱口道:“那是死谷鹰王,他终于亲自下来啦!” 吴非士道:“这样正足以显示出他已力竭智穷,不得不亲自在驾落谷对付敌人,咱们以逸待劳,已操必胜之券,这怪物便交由姑娘打发处理吧,不过你可不能一下子把他杀死……” 玉燕子道:“我下手自有分寸,可虑的是那鹰王武功厉害,比起他的手下来,又不可同日而语,如若我无法在他落地的一刹那将他制服,到时动起手来我势将被迫施展家传杀手,如此一来,就得前功尽弃了。” 吴非士沉吟道:“咱们定必要从鹰王口中间出他无故袭杀燕宫宫女的内情,或者可从而探出宫中内好是谁,是以万万不能鲁莽行动,以致功亏一赏——” 他目光掠过盘膝而坐的司马迁武,沉声道:“小伙子,你武功不弱,由你来牵制鹰王如何?老夫与这位姑娘一旁相机把他制服……” 司马迁武苦笑道:“小可极愿效劳,可惜却力有不逮。” 玉燕子诧道:“你怎么啦?可是哪儿不舒服?” 说时美目流转,上上下下打量着司马迁武,关怀之情,毕露无遗。 司马迁武眼望她那柔和亲切的目光,不觉想起方才她在鹰爪下舍命相救,但觉胸口一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忽然,他想起一事,便有如被冷水浇头,立即清醒过来,默默对自己呼道:“司马迁武啊,司马迁武,你糊涂至此,眼下这位姑娘身份何等高贵,她只是对你略表关切,你就想到那里去了?何况白石山庄还有一位多情善感的沈烷青正望门等你,你若再缠绕情丝,将来又如何面对沈姑娘?……” 他心潮澎湃不定,耳闻玉燕子温柔的声音道:“你,你可是受了内伤?” 司马迁武定一定神,道:“区区在入谷之前便已中毒,适才与群鹰搏斗,妄动真力,毒素突然发作,有亏姑娘及时搭救,目下毒素已然蔓延全身,再提不起丝毫力气,只怕将成瘫痪,难以行动了——” 玉燕子默然半晌,似在考虑一件重大之事,有顷始款款移步上前,自囊袋中摸出一件物事,道:“你且把口张开……” 司马迁武一愕,见玉燕子正含着神秘的微笑瞅着他,却猜不出有何用意,只有依言张口。 玉燕子那雪白的纤手递到司马迁武面前,将一物塞入他口中,司马迁武下意识用口一咬,倏觉一阵沁鼻清香,顺着喉头流下。 玉燕子道:“快咽下运功!” 司马迁武依言吞咽,倏党脑际昏饨,全身懊热难当,丹田一股真气上冲泥丸,直欲暴涌而出,当下忙运气作起吐纳功夫来。 吴非士冲口道:“好姑娘,你竟让他服了那灵药么?” 玉燕子道:“你已经瞧见了,何必多此一问?” 吴非士道:“那少林小檀丹乃武林至宝,即便在燕宫也只存有十数枚而已,此番姑娘高宫前,东后慎重交与你二枚,以备万一之用,你却一次让这小伙子服了,将来姑娘有事时怎么办?” 玉燕子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反正眼下我还用不着这丹丸,而此人身中巨毒,眼看便有丧生之虞,我们难道见死不救么?” 吴非士哑口无语,他阅历已多,何尝不知对方心事,却是不便再多说。 司马迁武运功已毕,长身而起,冲着玉燕子一揖到地,道:“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便当涌泉以报,姑娘两次相救,不啻再造,异日——异日……” 口齿呐呐,再也说不下去,玉燕子微愠打断道:“得了,我救你难不成还指望你报答么?……你可是故意拿这话来惹……惹我动气?” 司马迁武惶恐无语,吴非士哈哈一笑,道:“小伙子,你是因祸得福了,那少林小檀丹非特是疗毒圣品,而且能助长功力,你一口气服下了两枚,可省却十年的苦修,称得上受惠无穷了。” 司马迁武更加武惶然,正待回答,旁侧的玉燕子忽然拉了他衣袖一把,道:“你快准备出手,鹰王下降的速度好快,离谷底只有二十来丈了——” 司马迁武下意识定睛望去,只见鹰王正以惊人的速度缘绳攀揉而下,口中不时发出凶厉可怖的狂笑。 笑声在死谷中回震,属引不绝,震得诸人耳膜嗡嗡作响。 蓦然间鹰王笑声一敛,紧接着发出一阵惨厉无比的呼声,庞大的身躯有如断了线的纸鸯,向绝谷坠落—— 玉燕子脱口道:“那老怪物失足坠下来了?” 呼呼然鹰王已坠下了十余丈,他凭空翻了几个斜斗,右臂暴长,奋力抓向崖壁间纵横交错的葛藤,却因下坠之势过于迅疾,手指只擦过葛藤边缘,复向崖下急坠。 玉燕子心中涌起一阵寒粟,她深知任何人从那等高度跌坠下来,那是断无生理的了,虽然那老怪物极为可厌,百死不足以赎其愆,但她到底是女儿家心软,紧闭着双目不忍再瞧。 “砰”然一声大响亮起,鹰王整个身子落在一块岩石上,弹起数尺多高,坠落在吴非士足旁。 吴非士哈腰下去,探手摸一摸鹰王心口,发觉他气若游丝,浑身业已僵硬不动。玉燕子道:“老怪物死了么?” 吴非士摇摇头,道:“不行了。” 玉燕子颓然道:“如此咱们的一番心血,是完全自费了。” 吴非士道:“奇怪,鹰王一身武功,已是武功中罕见的高手,这数十丈悬崖缘绳而落,还不是如履平地,如何竟会失足坠下,真真不可思议之极。” 司马迁武亦觉享有蹊跷,视线在四周环视一匝,最后落在鹰王倒卧之处,忽然发现一事,大叫道:“吴前辈,你瞧——你瞧鹰玉盼手里——” 吴非士皱一皱眉,转目望去,那鹰王双手被身躯压住,是以适才未加留意,他用足踢得翻了一个身,见鹰王手上仍紧紧握住一条绳索不放,绳未齐根而断,分明被人以兵器割断! 司马迁武道:“关键就在这里了,正值鹰王缘绳降落时,有人在崖上把绳索削断了,鹰王便因此死于非命。” 吴非士道:“小哥推断甚有见地,只不知致鹰王于死地的人会是谁?” 司马迁武道:“这个不难查明,崖上……” 话未说完,玉燕子急呼道:“这老怪物命大得紧哪,他还没有死!” 吴非士与司马迁武闻声同望,果见鹰王身躯忽地颤动了一下,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着,却无声音传出。 他那奇丑的脸庞,此时已是血肉模糊,格外显得狰狞可怖。 玉燕子勉强按住厌恶的情绪,大声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鹰王微微低喘了两声,胸前起伏不止,始终没有语声发出。 吴非士当机立断,伸出右掌按在鹰王背宫要穴,真气源源导人,好一会鹰王才逐渐平静下来。 吴非士凑近他耳旁道:“告诉我们,那暗算你的人是谁?” 鹰王唇角裂起一阵狞笑,沙哑的声音道:“好秃……秃驴……咱老鹰竟不明……不自栽在你手里……这是天……天意么。” 玉燕子道:“这家伙神志不清,语无伦次——” 吴非士以指按唇,嘘一声,朝鹰王道:“鹰王,你人已将死,可别将秘密带到地下去,那指使你袭杀燕宫五十名宫女之人,你快说出来吧!” 鹰王断断续续道:“西……西……”仅仅吐露了两个字,双足一蹬,便自落气。 吴非士摸他脉门,业已气绝,他叹口气立起身来。 玉燕子颓然道:“一点眉目都未寻到,而这条线索又断了。” 吴非士道:“那也不尽然,依老夫瞧,那在崖上算汁鹰王之人,此刻必不会走,他不将咱们统统置于死地是绝不甘心的。” 司马迁武道:“前辈所言甚是,目下我们置身于这等绝谷,如果我是敌人,首先必将考虑使用一种兵不血刃的方法……” 玉燕子道:“你倒说说看,将用什么方法对付我们?” 司马迁武从口中吐出两个字:“火攻。” 玉燕子道:“这也颇有可能。” 司马迁武道:“崖上的敌人除非不再做消灭咱们的打算,否则首先使用的必是火攻,如此你我纵不被火烧死,也得被浓烟活活熏死。” 玉燕子见他分析人理,不由大为折服,她一直迷惘的望着眼前这风仪不俗的少年,一时意忘却了周遭的险境。 上面突然传来一阵阴恻的笑声,接着一点火星宛如星飞丸掣般飞坠下来,离地面尚有三四丈时,突然化作一团熊熊烈火! 诸人心理上虽早有准备,依旧不免吃一大惊。 玉燕子呼道:“果然用火攻了。” 那一团烈火碰着地面时,火焰四下飞射,一忽里,谷底已弥漫着火舌烟焰,三人唯恐被火焰射中,忙相继跃开。 吴非士袍袖一拂,一股狂飚应袖击出,硬是把漫空溅射的火焰迫住,可是火星仍然不断从崖上丢坠下来。 百忙中,吴非士朝司马迁武大声道:“小哥你留在此处,只要依样画葫芦,用掌力将火势迫住,老夫与玉姑娘分头过去瞧瞧这绝谷有无其他通路没有?” 司马迁武点点头道:“晚辈省得。” 吴非士及玉燕子相继纵跃离去,留下司马迁武一人独自应付崖上敌人的火攻,他连连催动掌力,逼住火势不使其蔓延,但炙热之感仍然从四面八方逼至,未几已热出一身淋漓大汗。 时间愈久,愈感到炙热逼人,生似整个人已在焚烧,错非他刚服下二颗小檀丹,内功愈见深厚,借着吐纳运气驱散了大半热力,此刻势非变成焦炭不可,饶是如此,他仍逐渐感到不易支撑得住,好在他掌力扑击下,火势亦已稍减,只是浓烟弥漫。 他焦急地忖道:“玉姑娘和吴前辈虽说要去寻找出口,但可能性可说是绝无仅有,再过半个时辰,如若他俩再不返来,这火势再起我可无法控制得住了。” 正忖间,眼睛被浓烟一熏,霎时泪水直流,等到他再度睁开眼帘,视线所及,忽然发现了一桩怪事—— 浓烟中,陡然出现一条白影,迎面向司马迁武走来,那白影每向前跨上一步,浓烟便宛似被一层一层的剥开。 司马迁武只瞧得双目发直,暗忖:“这绝谷大牢分明是个死地,怎么可能会有人闯入此间了,莫非是我眼睛瞧花了不成?” 他揉揉眼睛,那幽灵似的白影已渐渐来得近了,距离他只有数步之遥。司马迁武清了清喉咙,喝道:“站住。” 那条白影身形陡然顿住,与司马迁武相对而立。 司马迁武望着那白惨惨的身影,隐隐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神秘诡异气氛,不觉心子一寒,欲待再次出口喝问,声音却像在喉咙中给梗住了。 有顷,他寒着嗓音道:“阁下——阁下是何许人?” 那白影不答,两道冷电般的眸子有如利箭,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司马迁武,后者被他瞧得心中发麻,连忙避开他的目光。那白影伸手一挥,依烟四散,司马迁武紧张一瞥之下,突然发现对方身材窈窕,竟是个女人! 只见那女子披着一件素白色衣裳,从颈间一直披到脚跟,连脸庞上也罩着一方白色面纱,无法瞧见她的庐山面目。 那白衣女子瞪了司马迁武好一忽,目光愈来愈是冷漠,到后来已化为一片森森杀机。 司马迁武暗暗纳闷,陡见那白衣女子纤手一扬,掌力山涌而出,将她一身白衣吹得拂拂扬飞,那劲道之强,竟是司马迁武生平所仅见。 她一出手,便是致命的招式,不知如何司马迁武眼望对方一招攻至,竟然生出一种无法抗拒的感觉。 当下骇然一呼,纵身往后疾退。 蹬,蹬,蹬,司马迁武一连退后三步,却始终没有将对方那致命的招式摆脱掉,他几曾见过这等怪异的武功,几乎使自己完全丧失抵抗能力,但他却又不甘束手待毙,迸口大吼一声,欲拼死反击。 这当口,数丈外传来吴非士的喝声:“小伙子,你没有事么?” 那白衣女子闻声掌力霍地一收,司马迁武立觉压力一轻,不由自主喘了一口大气—— 火烟朦胧中,隐约可见吴非士与玉燕子的身影连袂奔至,那白衣女子仰首四顾,一手抄起鹰王的尸身,未见作势运力,一下子退飞到丈许之外,紧接着身形凌空而起。 司马迁武大喝道:“哪里走?” 跟着向前疾掠,但到底迟了一步。 白衣女子抱住鹰王那庞大的尸首,身形毫不滞慢,凌空掠起之际,便如蹈虚御气一般,霎时消失。 吴非士及玉燕子相继奔到,瞧见司马迁武异样神色,惑道:“发生了什么事?” 司马迁武惊魂甫定,期艾道:“那——那人带走了鹰王的尸身——” 吴非士呆了一呆,道:“是谁?” 司马迁武道:“是个女人,一个白裳素服的女人,面上罩着一方白纱,她在你们赶到之前便自走了,那身法快得令人难以形容,错非我亲眼目睹,断断不肯相信世上竟有这等轻功——” 玉燕子和吴非士相顾骇然,过了半晌,吴非士道:“当今世上较老夫及玉姑娘轻身功夫更为高明之人,只怕不易找得出几个来了,你确信没有看错么?” 司马迁武肯定地点点头,吴非土又道:“这倒是十分惊人之事,你所说的白衣女子无疑和鹰王极有关系。” 玉燕子道:“但她为何要带走鹰王的尸身呢?” 吴非士道:“这个就不得而知了,说不定鹰王身上留有若干线索,那人唯恐咱们发现,又或是鹰王尚可救活,两者都有可能。” 说到此地,倏然住口不语,双目之中精光陡长,司马迁武瞧见这店掌柜的面上,满露着疑惑的神色,司马迁武道:“前辈你莫非……” 吴非士摆摆手,转首望了玉燕子一眼,道:“依姑娘之见如何?” 玉燕子沉吟道:“吴老师以为他在打脏么?但依我的直觉,他倒不像是个善于作伪之人。” 吴非士道:“老夫阅人已多,亦觉得此子颇可相信,但问题是……以他所形容的那个素服女子的衣着形貌,就颇像……颇像……” 玉燕子芳容一沉,接口道:“颇像咱们燕宫西后,是么?” 吴非士道:“除却西后之外,老朽还想不出武林中,尚有何人轻身功夫会高明到这等地步,然而西后怎会离开燕宫到此,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玉燕子道:“不错,此人为了何故把鹰王尸首带走,这是问题的关键,犹记得当初东宫拟将宫女百名借交香川圣女时,西后曾极力反对,其后便发生宫女被袭杀半数之事,而凶手又是死谷鹰王,吴老师能否从这一连串的事件中,寻出若干蛛丝马迹?” 吴非士沉思无语,玉燕子又道: “无论如何,我们怀疑到西后总是大无道理,那素服女子绝不会是她……” 吴非士道:“不说西后不会来此,便是其他人亦无可能进入死谷。” 司马迁武忍不住开腔道:“前辈敢是以为我所说的事,全属子虚乌有么?” 吴非士沉声道:“刻前老夫与玉姑娘四下勘察,这绝谷乃是一处死地,除却从崖上攀落外,绝无其他通路可以进得此谷。” 司马迁武正欲回答,忽闻“嗤”地一声,一点红光自断崖上头疾坠而下,将及地面时,突然发出猛烈爆炸,但闻“隆隆”声起,火焰四下喷射,火团尚未袭到,谷中诸人便感到炙热难当,全身肌肤若受刀刃刺割。 那场火势原本已为司马迁武扑灭,但这一团火焰坠下,大火迅又蔓延开来,再也不易控制得住。 玉燕子道:“看来崖上那厮定欲将你我火葬于此后己,咱们快想办法冲出去吧——” 吴非士道:“怎么冲法?” 玉燕子举目四望,道:“何不向两边崖壁试试能否攀得上去?” 吴非士打量了周遭形势一忽,道:“两边的削壁最矮处都在五十丈以上,若有立足之点借力提气,连续纵跃,或许须十来次始能跃上崖顶,但一口真气要保持如此长久,天下只怕无人能够办得到……” 司马迁武灵机一动,道:“若说这绝谷是块死地,适才那女子又如何离去的?” 吴非士皱眉道:“真有那素服女子其人出现?” 司马迁武点一点头,目光膘向玉燕子。 玉燕子道:“时机紧迫,吴老师何不权为相信此一次,那女子所走的是那一个方向?” 司马迁武伸手指了指东面。这时烟火愈来愈烈,三人再无考虑机会,遂施展轻功往东疾掠,不消片刻即来峡径尽头,前面便是万钧巨石,削壁凌云。 吴非士泄气道:“这条通路被巨石挡死,任何人纵然插翅亦是难以飞渡。” 司马迁武不语,仔细打量,突然呼道: “前辈可曾瞧见那块巨石右角有点怪异——” 吴非士与玉燕子定睛一望,果然瞧见那石中有一极小孔道,外面用浮泥遮盖,若非用心观察着实不易发现。 当下三人立即循着石中孔道鱼贯钻身进去,行了一会,果然穿出巨石,但见地势豁然开朗,展开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如茵旷地,远山近树,浓淡参差,有若图画。 司马迁武正自观察周遭景物,忽闻吴非士喃喃自语道:“那一辆马车……曾经在翠湖出现的那辆马车……” 声音低沉,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司马迁武循声而望,只见远处依稀可见一辆灰篷马车正如飞朝西方驰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