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第一章 你怕黑吗? 不,应该这样问:“有人不怕黑吗?” 也许每个人都怕黑,只是程度上有所不同, 但奇怪的是,为什么我们要怕黑? 是因为黑暗遮掩了我们的知觉,使我们无所窥视藏在黑暗深处的秘密? 当卧室熄灭最后一盏小灯,谁也不知道梳妆台旁的黑暗坐卧着什么。 坐卧着什么? 垂着长发的吊眼女鬼? 戴着万圣节鬼面的持刀变态? 会动的纸娃娃? 有人笃定的说:“当黑暗里的秘密揭开前,那种窒郁的恐怖感、那种畏惧未知的紧张,远胜过黑暗里真正的危险。” 所以黑暗代表邪恶,一种比真正危险更加危险十倍、百倍的邪恶, 只因为它是黑暗。 我们无法认同。 我们宁愿一直待在黑暗里,一直被黑暗蒙蔽,也不愿触碰黑暗里的危险。 还好有黑暗,因为黑暗令我们看不见危险,看不见危险,所以我们才能竭力冷静,你想,要是黑暗中的一点烛花让你照见可怕的魔物,你还能处变不惊、自欺欺人吗? 再说,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我看不见危险,危险也看不到我,如此,黑暗轻易摘除了我们真正的恐惧,也同父亲般保护着我们。 希望你看了这份黑暗新启示后,对黑暗有了新的认识,从此不再畏惧入夜的角落,最后,如果你对黑暗还有任何疑问或兴趣,欢迎与我们“闇启教”联络:xxx-xxxxxxx,或亲赴“闇启教”教会集会所:台北市xx路2段33巷25弄67号,我们竭诚欢迎你们对黑暗的探索。 “邪教!二十一世纪真是太堕落了,这种蛊惑人心的传单竟然发到学校来了。” 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男子将宿舍布告栏上的传单撕下后,竟又看见交谊厅的椅子上也散落着好几张同样的传单,不禁怒火中烧。 “黑暗这种邪恶的东西也能搞崇拜?这个世界病的太严重了,正道不存,妖魔鬼怪竟爬到求学的圣堂来,好好好,要是让我抓到是谁在帮邪教发这种传单,我一定要他退宿,不,退学……” 中年男子喃喃自语地咒骂着,将椅子上的传单全都思成碎片,拿在手上,他心想:“要是这种鼓励沉沦的垃圾被学生从废纸箱里给翻出来读,这个学堂堕落的程度又会增加不少,还是用火烧了吧,嗯,这火一定要祝福过才能将罪恶烧尽。” 男子在交谊厅中继续研究其它张贴在布告栏的海报。 这时正值新学期开始不久,墙上大部分都是社团的招生宣传,那男子专注地看着,拿起手中的小纸本抄抄写写,脸色不悦,不晓得在写些什么。 “该边老伯,楼上又缺水了。” 一个穿着拉风,边走路边讲手机的瘦瘦男孩从走廊的另一头大叫,叫得在交谊厅看报纸的学生全都忍着满肚子的笑气猛瞧着这中年男子。 该边,就是闽南语里“鼠奚部”的意思,而这两个字当然就是那男孩拿来叫这中年男子的,如此不雅的称呼叫得震天价响,中年男子窘得差点咬出血来。 “莫名其妙!”男子心怒道。 就因为这中年男子的姓,“廖”,音同闽南语中的“抓痒”,于是他就被取名做“廖该边”这样没有格调的绰号,说起来也冤,地球上姓廖的人上千上万,这男子何其无辜担当这个超烂的名号,他心里的怒气其实并不稀奇。 但是刚刚的大叫里,不只有该边,还有老伯两个字。 这高瘦的中年男子年纪至多不过三十五岁,却被冠以老伯的尊称,这也是奇哉怪也。 这时,男子的心里被一股忿忿不平之气淹没。 为了方便记忆,我们就叫这个男子“廖该边”吧;廖该边心中的忿忿,除了来自不雅的称号,更多其实是来自老伯两字。 廖该边只有高职毕业,学的是水电,但因为脾气古怪与受限于学历,他的求职历程委实坎坷,只在几家小工厂工作过,但最后都不满工厂里种种的“沉沦”现象,他只有一再地求去,直到亲友运用关系帮他找到这份台湾师大舍监的美差。 美差?这只是一般人对无所事事的舍监的印象。 对廖该边来说,这份工作是很神圣的,在培养国家为人师表的殿堂里,他有责任将宿舍个方面都管理好,使这群准老师在他的协助下,能够成为爱清洁、守秩序、崇尚光明正义的好人,所以廖该边将他“求真求美”的管理风格强加在这群与一般荒唐大学生无异的师大男孩身上,自然引起相当的不满,而他的年龄,就正好变成学生取笑的理由。 通常舍监都是由退休的老兵或闲闲的老人才会当的。 “这么年轻就当舍监?那一定是个无三小路用的男人。”每个住宿生都这么想。 该边当然也知道这群学生的想法,因为有越来越多人叫他“老伯”了,而这种令他气结的叫法,正是刚刚那个大叫的学生所带领的风潮。 他知道那个学生,而且印象非常深刻。 那学生总是跟一群狐群狗党,也就是他的室友,整天厮混在一起,还成立了一个叫“吉六会”的邪教组织,每天在三楼的寝室里弹吉他大唱什么“无敌的吉六会”会歌,歌词猥亵已极,哼哼唱唱吵个不停,等他上门纠正后,没多久就又开始鬼叫。 最恨的是,吉六会里每个人总是喜欢当众糗他“该边老伯”,人越多他们就喊得越大声,终于带起一股乱叫他名字的歪风。 不只如此,廖该边最近还从一些学生的高声交谈中,知道那学生叫“柚子”,他还听到一些令他震怒的八卦……听说“柚子”常常利用网络勾引良家妇女进行下三滥的一夜情! 廖该边在深夜里常常为这件事气得睡不着觉,他想: “宿舍里的因特网又叫学术网络,一定是政府为了促进教学资源的交流才免费给这些准老师使用的,而现在……现在竟然有人利用这么神圣的公器去满足淫欲,还那么公开地炫耀他的性经验,真是侮辱求学的圣堂,这个学生根本就不配当老师,还整天奚落我,这么荒谬的堕落竟发生在我辛苦管理的宿舍,这社会的黑暗真是无孔不入……总有一天我要揪出他的把柄,把他撵出我的宿舍!” 廖该边不知道他对柚子的网络一夜情,其实是抱着很复杂的心态去看待的。 他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仍没有性经验……就连手也没有性经验;他相信现在社会充满外表贤淑内心淫荡的女人,在他还没找到跟他人格匹配的处女前,他绝不做不纯洁的婚前性行为,就连自慰也没尝试过,因为上帝赐予人类一双手是要彰显上帝的伟大,而非要人类在棉被里提炼珍贵的精液用的。 他相信自己不是在忌妒柚子,怒火完全是来自柚子对网络与师大的践踏。 廖该边回到自己的管理员寝室,拿起圣经宣读,念了几分钟后,拿起桌上的火柴在胸口划了一道十字架状,就点燃刚刚撕碎的“闇启教”传单。 看着这么肮脏的东西在神圣的火焰里化成黑灰,廖该边的心里逐渐舒坦起来。 他对自己说:“宿舍虽然禁止烧东西,但是为了禁绝毒瘤的种子在学生的脑子里发芽,这样做也是情非得以的,这违规的罪名就让我一个人背负吧,上帝!” 火焰在不锈钢脸盆里流泻吞噬,发出的热带着烟味炙烫着廖该边的脸庞,耀出的光芒照亮了廖该边的眼神。 该边没有灭火,而是一直等到火焰自然熄灭后才将黑灰倒在畚箕里。 他觉得扑灭祝福过的圣火是对上帝的不尊敬。 他带着轻蔑的冷笑,盯着躺在畚箕里的传单灰,说:“谈什么黑暗?有什么好谈的?还创了什么鬼教派咧?!现在还不是被伟大的光明圣火烧个精光……” 烧个精光? 残破的黑灰静静地躺在畚箕里。 也许黑灰在想:“我没有消失,没有被光明吞噬,只是换了个方式存在。” 但廖该边只是速速将灰渣丢在垃圾桶里,出门忙着他的搜证工作。 他要搜证些什么呢?让我们为他列个表: “对象”“邪恶程度” 阅毕未将报纸迭好的懒惰虫。10 未精确做好垃圾分类的现行犯。12 ………… 违规使用各种电器的偷电行为。60 在寝室豢养畜生的败类。80 在寝室抽烟的公共危险分子。85 散布负面社会教材、传单的异教徒。90 偷偷进男生寝室里聊天的荡妇。95 不断腐烂的吉六会(罪名不限)。100000 所以,我们可以知道廖该边是一个忙碌的舍监,不只负责着大小杂务,还背负着洗涤人心的十字架。 而现在廖该边又在叹气了。 他看见一间半掩着门板的寝室,正飘出浓浓的尼古丁烟臭。 “这间住的一定是新生。”他心想。 这是当然的,没有老烟枪会在他的监控下开着门大方得抽烟。 廖该边迅速踹开门,果然看见两个毛头小子正在吞云吐雾,他气得大吼:“这里是学校!是公共场所!你们不顾别人的健康,竟敢这样寡廉鲜耻地强迫别人吸剧毒的尼古丁,要是他们因为你们感染肺癌,你们就会因为杀人罪下地狱知道吗?!” 两个新生在惊愕中赶忙将香烟熄掉,在座位旁立正站好。 廖该边看出孺子可教大感欣慰,脾气也缓和不少。 “也许你们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你们在寝室抽烟,也就是在玩火,有没有想过,要是烟蒂烧到棉被怎办?烧出人命怎么办?你们都是国家未来的老师,就要以身作则,看在你们有悔意的份上,我想上帝也……” “该边老伯,楼上缺水了啦!” 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经过开着门的寝室时突然叫道。 他认出这个男孩就是吉六会的会长,爱弹吉他怪叫的毒草。 “……” 廖该边的气势突然被这一叫一挫,顿时气馁不少。 两个抽烟的新生也不禁露出紧绷的微笑,这点尤其令他不满,他生气地登记两人的姓名后,又教训了两人一顿才出去。 “吉六会……难道这个污秽的邪教组织真是我的天敌?” 廖该边不只一次这样想过。 每次当他正在执行上帝的正义公准时,吉六会的成员就像向幽灵一样,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用一句“该边老伯”打击他伸张纯洁的兴头…… “不,一定是正好相反!上帝是因为吉六会在这里污染学堂,才会在冥冥中派我到宿舍维护真理,对抗吉六会正是我的神职所在,这是试炼,更是上帝器重我的证明,这样说来,我一定是上帝的选民……呵……” 选民是什么? 让我们到廖该边的管理员室里,去翻翻桌上的基督新教教义。 中世纪,在马丁。路德率领的宗教革命后,有一支后来改变世界、引燃资本主义逻辑世界的教派……卡尔文教派,也就是基督新教。 为什么我们说基督新教引燃了资本主义呢? 这跟该教派独特的“选民说”大有关系,或许我们来上点历史课。 为了驳斥“只有教廷才能解释圣经,只有神职人员才了解上帝的旨意”这种说法,基督新教发展出一套救渎理论,而该边正是这套理论的强烈信徒: (1)上帝的旨意是不可能被世人知晓的,世人要是有幸窥视出少许真理,这也是上帝刻意让世人得知的。 该边一直认为,自己就是那一小撮能幸运窥见真理的人之一。 (2)上帝创造人,是为了要让人彰显上帝的伟大,而理性正是上帝赐予人类的工具……彰显上帝伟大的工具;是故,人若能好好善用理性,就是上帝神圣的最好证明;理性有无被善用,端看处理事情的结果,所以运用科学管理与精密的会计计算以达成赚取金钱的目标,钱赚得越多,就表示愈有理性,愈有理性,就愈能彰显上帝的伟大,而这个人就愈可能是上帝的选民。选民就是能上天堂的那群人,只有那群人是上帝早就决定能得救渎的人。也就是这群清教徒,以理性的计算开启了资本主义的时代。 该边相信,只要他将宿舍严格管理好,那群学生的人格素质就愈高,他也就能证明他是上帝钦定的选民。 廖该边振奋起精神,又开始他的宿舍病态肃清工作,当天下午他总共纠正十五件败坏社会风气的恶行,共计邪恶程度274,成效颇令他满意。 他明白,在他的努力下,男舍又向救渎的康庄大道迈开了一步。 只是,他还有一件要事没做。 第二章 等到晚上,趁着宿舍走动的人较少时,廖该边拿起一迭迭白报纸、浆糊、奇异笔,对照着中午在海报旁抄写的笔记本,走到贴满海报的墙壁旁,展开他的标语净化工作。 首先是一个康辅社的海报:“悬赏帅哥辣妹加入”,廖该边冷笑一声,心想:悬赏?又不是抓犯人,这种哗众取宠的标语言不及意,此乃罪一,只征求帅哥辣妹入社,可见这个社团也是淫秽的聚集地,难道貌丑的人活该不能入社?此乃罪二。 于是,廖该边用奇异笔在白报纸上写着:“恳请有志男女一同加入”,再用浆糊黏在原先的标题上,就算是将社会负面的价值观净化了。 为了方便,我们只举几个例子来看看廖该边将别人的海报改成什么纯洁的德性: “狂飙劲舞摇头玩!”……>“健康跳舞,拒绝摇头!” “邀您一起聆听上帝的声音by信望爱社”……>“不听上帝言,地狱在眼前!” “一起做个快乐的慈济人!”……>“加入异教徒必自取灭亡!” “走进美好大自然,征服峰顶云海”……>“自然诚美好,天堂价更高。” 忙了一个多小时,廖该边一面擦汗,一面站着欣赏自己的巧思。 “这下子,整个宿舍的空气彷佛神圣起来,希望这些傻孩子能明白我的苦心。” 廖该边欣慰道。 “丑死了。” 一个既熟悉又响亮的声音。 廖该边回头一看,果然是柚子。 不只柚子,吉六会其它三个成员也同他走在一起。 “会是谁那么白烂?”一个胖胖的男生说,提着两瓶特大号可乐。 廖该边知道他的绰号叫阿和。 “是你吧?该边老伯?”吉六会会长看着廖该边大笑。 廖该边挺起胸膛,说:“这是我应尽的责任。” “不要鸟他啦,快回寝室做实验了啦。”“快走,不要被他传染白痴病!” 是p19跟智障。 吉六会似乎要进行什么实验…… 该不会是生剖少女的祭魔仪式吧?! “等一下。”廖该边挡住欲将离去的吉六会。 “冲虾小?”吉六会会长说。 “这一两天有很多学生老是在你们寝室外面徘徊,快说,你们到底在进行什么阴谋!”廖该边狐疑地问。 “阴谋没有,大阴茎却是有的,我们现在要回寝室量阴茎,你要不要一起来?”柚子笑着说。 “不行啦,规定里说,阴茎一定要五公分以上才能参加实验,廖伯伯还少四公分,这可不能为他破例……”p19说。 “兄台此言甚是,吾等速速离去为佳。”吉六会会长说完,四人以小跑步绕过廖该边跑到楼上的寝室。 廖该边看着吉六会上楼,气得全身发抖,拳头都快捏爆了。 真是个倒霉的夜晚。 廖该边嘴里咕哝着,拿着警棍在宿舍外围巡视,散散步。 因为常常有野狗跑进学校里大小便,于是,廖该边时常将白天受的一肚子鸟气转嫁到可怜的小狗(是小狗,不是大狗)身上,揍得那些小狗哀嚎不已可以让廖该边心情好转不少。 今晚,倒霉的一晚(只要碰到吉六会就铁是倒霉的一晚),廖该边的确需要找几条小狗出出气。 廖该边漫步在宿舍外围,注意着野狗的行踪。 突然,更倒霉的事发生了。 “夙”的一声,廖该边惊觉醍醐灌顶。 特浓特多的臭尿居然从天而降,将廖该边淋个正着,廖该边大惊,双眼一黑,惊骇中竟然摔倒在步道上。 是的,一股水柱从三楼的高度冲下,本就伴随着力学公式f=ma导出的巨力,冲得廖该边昏头转向、措手不及,况且此尿奇臭,使廖该边趴倒在地上,几乎给熏昏! “ㄍ……ㄍ……是谁!” 廖该边奇怒,爬起来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爆衰的遭遇,他拭去眼中的残尿,看着可能泼下臭尿的几个靠窗寝室……事发现场上方……二楼住的是新生,三楼……三楼住的是吉六会!无恶不作的吉六会! “一定是他们!” 廖该边抄起脚边的警棍,连衣裤也不换了,挟着一股狠劲,发狂地往三楼急冲。 吉六会会所。 廖该边一脚踹开寝室门版,红着眼叫嚣:“是不是你们泼的尿?!” 此时,他赫见柚子、p19、智障三人,竟掏出自己的阴茎亵玩着! “你们在做什么猥亵的事!快把它们收起来!”廖该边大吼着。 他没想到吉六会所谓的实验竟是集体杂交,这么丑陋的事竟然在他管理的宿舍里发生,这样……上帝一定会怪罪他的疏失,也许还会将选民的资格撤回! 还有,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三个人竟然甩荡着超长的生殖器,其中柚子的生殖器尤其细长得不可思议,这简直是魔鬼不洁的化身! “太不干净了!居然这样亵渎求学的圣堂!”他吼叫着。 不行! 这次非得好好教训他们不可! “我就猜是你们!这两天那么多人围在你们寝室外面,鬼鬼祟祟的,我就知道你们绝不是在干什么好勾当,没想到……没料到你们竟是在集体亵淫!好!一个个都给我站好不准动,站好!” 说完,廖该边拿起警棍,狠狠地追打几乎没有反抗的吉六会,他一面痛揍柚子几人,一面愤怒地说教,而自知理亏的吉六会倒也不再出言讽刺,只是抱头惨叫。 不多久,廖该边气力放尽,又看见寝室外聚集了很多学生围观,于是干骂几句离开了;离开时,辅被泼尿不久的廖该边竟觉心情大好。 被泼了尿固然不必高兴,但终于逮到名正言顺痛殴吉六会的理由,这一股臭尿廖该边倒也淋得值得。 “哼,你们这些地狱派来的使者,究竟是敌不过我的正义出击……” 廖该边嘴角浅笑着,回到管理员室里换下衣裤,再到浴室用祝福过的圣水擦拭一遍身体,洗完澡时正好十点半。 “今天的忏悔录可有得写了。” 从书柜拿出一大本日记模样的纸本,廖该边仔细写下今天执法、祷告、反省、与“如何又靠近上帝脚趾一步”等等感想。 今天该边写得特别久。 痛殴吉六会以驱魔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嘉年华。 终于,阖上厚厚的忏悔录,廖该边又整整祷告了一个钟头。 他总有很多话要跟上帝说。 诉苦、谄媚、祈求……还有不停地咒骂黑暗…… 人间的黑暗太多,所以廖该边总是耗费最长的时间批评世界的沉沦与堕落,期盼上帝抛下一句“没错!”。 祷告完毕,夜也深了,廖该边很快地巡视宿舍一次后,便盖上粗操单薄的棉被(他相信上帝看得见他的简朴)睡了。 睡了,灯却没关。 管理员室里点了三根特长的蜡烛,烛火拖曳着巨大的光影在墙上晃动、晃动。 “永远与光明同在。” 廖该边总是这样相信着。 永远与光明同在……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师大发生了震惊社会的大新闻。 很不幸,这条超大的新闻就恰巧发生在廖该边管理的男舍里。 这条新闻吸引了很多记者,十多辆sng采访车停在原本就很狭小的校园里,摄影机架满了每个角落,其中大部分都对准着宿舍顶楼,尝试从紧闭的窗口缝中拍到点什么;媒体每天在师大校园里穿梭访问,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八卦、谣传、毁谤、怪力乱神,男舍顶楼俨然成为校园最诡异、神秘的地方,关于顶楼的诸多揣测不停地流传着。 “听说学校已经将那些学生隔离在顶楼,真是太不人道了。”记者甲。 “不是传说是那些学生因为不愿就医,所以自愿被隔离的吗?”记者乙。 “到底真的是象皮病还是什么怪病,为什么不去医院治疗?怪怪……”记者丙。 “听说是局部性象皮病,因为生在生殖器的附近才不想就医的。”记者乙。 “好可怕,到底有几个人被隔离了?有哪家报社查出来了吗?”记者甲。 “听自由时报的记者说,好像是37个人。”记者丁。 “我听tvbs说是39。”记者戊。 “倒底真相如何,其实真该派人偷偷闯进去瞧瞧,现在新闻搞得那么大,我们进去说不定舆论也会支持我们。”记者己。 “根本不清楚是什么病,说不定是最新的病毒感染,谁敢进去?”记者庚。 “真相不知道何时揭晓?我们媒体既然报导了这件事,就该揭露真相……”记者辛。 “该不会是国防部的生物武器气体外泄了吧?”记者丙。 这一天,记者们在送给顶楼学生食物的篮子里偷偷放进小型针孔摄影机,但没拍到什么就被机警的学生弄坏,记者于是在楼下广播,呼吁顶楼的学生将楼上的情景用网络传输影像下来,或是发表任何声明,以求给社会一个交代。 这一切都看在廖该边的眼里。 廖该边对这一切惊怒极了。 宿舍原本好好的,今天却发生这么恐怖的怪事,他这个对舍监的难辞其咎不说,他的信仰所带来的压力却更沉重;廖该边从事发以来,在顶楼尚未被隔离前,便亲眼看见几十个学生捧着、甩着自己细长可怖的生殖器在走廊上哭泣、吼叫,他被这些超真实的怪状给吓呆了,他以为魔鬼的种子已散布在神圣的学堂,末日的审判即将到来…… 廖该边想起那天他闯进吉六会寝室的情景,他隐隐约约觉得柚子三人长得夸张的生殖器,一定与这一连串怪事脱不了关系,他们一定在寝室里借着淫乱的仪式召唤邪恶的魔鬼,将恶魔疾病的种子散布在神圣的宿舍,当时他没有将他们全都乱棒打死,真是错的彻底。 他深夜里常常祈祷恶灵退散,祈祷上帝赐予他对抗黑暗的力量,以便将宿舍顶楼的怪物一一杀死,重新严格管理宿舍以维护上帝的名声。 廖该边的祈祷似乎生效了。 几天后,警方根据顶楼已不再传出声响,更发出浓浓的尸臭的情形来看,研判顶楼的同学全都罹难,于是穿着隔离装进入现场,在法医刊验过数十具学生尸体后,便驱逐媒体,让管理员廖该边跟军方支持的消毒专家一同清理顶楼。 终于看见传说中地狱景致的顶楼。 廖该边看见顶楼阴毛丛生,树根状的超长生殖器在尸身上盘据纠错,爬过天窗、走廊、床缘、计算机桌,恶心的尸臭伴着中人欲呕的精液腥味,在空气里窒郁不散,甚至还有几条挂在腐烂尸体上、尚未枯萎的生殖器隐隐地摆动着,正在做垂死挣扎。 军方的消毒专家一面呕吐一面喷洒高计量的消毒雾,警方法医也是从头至尾吊着眉头,暗暗抱怨自己背到极点的签运。 只有廖该边兴高采烈地,将一条条的生殖器铲进军方特制的畚箕里,还将尸体踢来踢去,连窗户旁两具没人想动的、微笑着的恐怖怪尸,也是廖该边一把拖进尸袋绑好。 “黑暗总算过去了,我全能的上帝,感谢您赐予我重新管理宿舍的神圣任务,我一定竭尽所能,驱逐可鄙的黑暗,将您的光辉、您的指引,带到每个学生的心里。”他心想。 在这为时整整一天的恶心工作后,廖该边同往常一样,在长长的祷告后,点上蜡烛,愉快地睡着了。 愉快? 是的,他终于摆脱了恶魔进驻的宿舍,重新将光明纳入,这的确令廖该边欣慰。 不同的是,在这件恐怖的事件过后,廖该边的心中更加拒斥黑暗,甚至,畏惧黑暗。 所以,我们现在被床边的蜡烛给照得睁不开眼,因为廖该边一共点了二十支蜡烛。 二十支蜡烛当然很亮、很亮,但是烛火仍拖曳着巨大的光影晃动。 光影晃动,寝室里只有更加的黑白分明。 廖该边看着巨大的光影,烦恶地睡着了。 第二天,廖该边神气地巡视每个寝室。 “倒要看看吉六会现在变得怎么样了。”廖该边咧开嘴笑着。 他知道吉六会在顶楼事件里已经死了两个败类(他在收尸时还狠狠踢上两脚),一个下落不明,只剩下爱吵闹的淫首会长、懒惰的胖子、光会计算机的低能,他正想趁机奚落他们一番。 走到吉六会位在三楼的寝室,廖该边哼着小曲,拿着管理员备用钥匙径自打开门,看见吉六会三人正一言不发地看书、看报、写程序,他冷笑说:“吉六会少了三个,应该改名叫吉三会吧!” 没有人理他。 会长默默走到智障生前的衣柜前,翻找里面的物事。 “呵,别说我没警告你们,要想继续住宿舍,就要乖乖守本分,尽自己……唉呦!”廖该边没说完,脑袋就被会长从衣柜里拿出的球棒给k了一下,不禁大痛。 “你们敢……敢……”廖该边痛呼道,眼泪都挤出来了。 “我在练习挥棒,你干嘛不敲门就走进来?”会长冷冷地说。 “换我练习了。”胖胖的阿和接过球棒,不等廖该边冲出寝室,就往他的背上挥出,这一挥干得廖该边连滚带爬摔出吉六会。 “ㄍ……ㄍ……好痛,走着瞧……”廖该边痛得眼泪直流,背上跟头上都像要裂开一样。 廖该边不敢在走廊逗留太久,因为吉六会已经开始练习挥全垒打,一颗颗棒球从寝室里飞击到走廊,猛烈的球速跟着廖该边的逃跑路线追打。 “全能的上帝……请……请不要赦免这些罪人,通通打地狱吧……呼……呼……” 走出宿舍,廖该边气喘嘘嘘地祷告着。 廖该边愈祷告愈火大,终于咒骂起来:“你们这些罪人,就一辈子苟活在充满欲望的黑暗里吧!什么东西,竟敢追打上帝的使徒,地狱的名单一定会有你们的份,可恶,我是管理员,是上帝光明的使者,竟敢……好,看我怎么捉弄……不,惩戒你们。” 此时正值中午,初冬的太阳将宿舍外的柏油路晒得油亮亮的,廖该边走在草皮边砖白色的道路上,反手揉着自己的伤痛的背部,在不停的咒骂声中抬头看见清翠的松树上,闪耀着碧绿色的光芒。 多美的树。 但是没有光来得美。 或者说,没有光照耀的树,就不够美。 上帝造物之神奇,虽有鸟语花香,或有高山流水,景色虽美,但若无阳光腑照,这些景致不免大失颜色,所以,光芒是上帝最完美的艺品,光无瑕,芒无罪,赐予万物生机,可说是最接近上帝的珍物。 “永远与光明同在。”廖该边喃喃念着座右铭。 廖该边欣赏着中午阳光普照的校园。 环顾四周,无一不接受阳光的滋护……除了那棵松树的影子。 不对! 还有垃圾桶的影子、路旁车子的影子、校舍的影子、刚刚走过去的学生的影子…… 廖该边这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一个很惊人,但你我都浑无所觉的事实…… 每个东西都有影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廖该边居然有些惊魂不定。 每个人在其人生的大道上,都会偶遇一些小小的分岔路口,你要是忽略它的存在,直觉地闪避了人生另一个可能,就可能错失一些小惊喜,但也可能因此与危险擦身而过,然而,鲜少有人一眼就能看出岔路的另一头有些什么,只好试着走过去看看,要是不对头,便走回原先的康庄大道。 有勇气的人,会一直往小路尽头走下去,直到他发现了什么。 这种人,我们不叫他冒险家,我们惯称他们做“伟人”。 牛顿、亚里士多德是伟人。 谁都知道牛顿跟苹果的恩怨。 谁都知道亚里士多德跟浴缸的关系。 现在,廖该边想知道他跟影子间存在着什么。 他站在小路的出发点上。 “每个东西都有影子,这点再自然不过了。”心中的一个声音说道。 “鬼没有影子。”另一个声音也开口了。 “你没看过鬼。” “你也没有。” “但是我看过吉六会,他们最接近恶魔,但他们也有影子吧。” “也许,就算鬼有影子,那么,神没有影子。” “你又看过神了?” “没有,不过你也没有,所以神很可能没有影子的。” “为什么?” “神不需要影子。” “……” 另一个声音沉默了。 廖该边坐在地上,盯着自己的影子沉思。 若有所悟:“是啊!神不需要影子……但是……人要影子做啥?” 隐隐约约中,廖该边觉得影子这家伙不太寻常,甚至,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为什么有影子?”这个问题开始在廖该边的脑中盘根错节。 也许应该去问问专家才是。 廖该边决定去问专家,但现在出现了两个问题: 问题一,影子应该去问什么专家?物理?化学?数学?哲学?神学?难道有影子专家? 问题二,廖该边发现他没有专家朋友;事实上,他一个朋友也没有。 不过廖该边是舍监,而舍监管了一群未来的专家,于是问题解决了。 他跑去问跟他最熟的住宿生,景耀。 景耀念的是工业教育,是平时会跟廖该边打招呼的两个反常人类之一。 景耀说:“因为有光啊?光一照下去,什么东西都会有影子,包括水跟玻璃。” 廖该边点点头,又问:“嗯,那神为什么没有影子?” 景耀根本不愿多想,他素知这个舍监是个宗教狂,多说无益,会跟他打招呼只是反射动作罢了,他说:“这要问念物理的,你去隔壁左边第三间,问问王清文吧。” 廖该边不屑道:“念到大学连影子是怎么回事也不懂,丢脸啊……” 说完便起身问“王清文”去了。 对了,顺道一提,那个叫景耀的从此以后都没跟廖该边打过招呼。 “影子啊?因为有光啊?只要有光照,什么东西都会有影子,水跟玻璃等透明介质也一样。”王清文说。 “嗯,那神为什么没有影子?”廖该边问道。 “根本就没有神。”王清文一边玩计算机一边说。 廖该边气得跳起来,叫道:“异教徒必将身着十道罪火堕入地狱!你这个可恶无知的……的……” “滚。”王清文平静地说;他知道对这个白痴舍监说什么都是浪费唇舌。 容我再顺道一提,当晚王清文的房门被不明人士漆上“地狱入口”的血红大字。 “问信望爱社吧?不,大学生都是白痴,还是去问教堂牧师。”廖该边拿起在交谊厅上“捡”到的手机,迅速拨了一串号码。 “喂,你好,我找张牧师。”廖该边说。 “请问你是……”对方问。 “我姓廖,是师大的……喂?喂?”廖该边听到方挂上电话,咒骂连连。 谁叫廖该边平时在教堂做礼拜时老爱指责谩骂别人,弄得对方连电话也不愿多听一秒。 “你好,这里是生命线,请问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嗯,为什么人有影子?”廖该边问道。 “每个东西都会有影子,这是普通的物理现象,所以人当然也有影子。” “不对,神没有影子。” “神存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而……” “神住在天堂,白痴,要是神住在每个人心中,那不就大家都可以上天堂了?!不对,只有选民才可以上天堂。”廖该边打断对方说。 “先生,神就是我们心中的善念,只要……”对方的语气有些不悦。 “神就是神,是那种死后三天会复活的神,愚蠢的羊!”廖该边挂上电话。 什么生命线? 连神都不懂的家伙凭什么谈生命? 廖该边这样想着,他觉得影子一定存着某个的秘密,要不然植物、矿物、动物、乃至人类,这几种差异巨大的事物都有影子,这其中必有蹊翘。 影子的秘密一定跟神的启示大有关系,因为神没有影子。 为了得到神启与救渎,廖该边必须解开影子之秘。 这一晚,廖该边祷告完毕后,便点上三十支蜡烛准备睡觉。 躺在床上,廖该边心里仍犯嘀咕:“我要影子干嘛?” 烛光霍霍。 墙上光影飞扬。 廖该边发现桌上的圣经也有影子。 “虽然神没有影子,但圣经却不免有影子,唉,烛光那么漂亮,为什么要照出影子呢?亮亮的不是很好……嗯?我明白了!” 廖该边一身冷汗地惊坐起来。 剎那间,廖该边自以为解开了藏在影子里的阴谋! 不,不是阴谋,是神启! “影子……原来……原来影子是这么一回事!我全都明白了……明白了。” 第三章 廖该边拿出厚厚的忏悔录,坐在桌上振笔疾书: 今日忏悔有感 题目:人为什么会有影子? 影子是罪恶的渊薮,是黑暗的根源,万物都有影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从小我就有影子,因为我从小就有罪,背着一种圣经里叫原罪的罪,听神父讲说,这种罪很严重,严重到会让我下地狱,所以我决定信神,这样才能上天堂。 可是我今天发现我还是没办法上天堂,那个神父也一样,大家都一样,因为我们永远永远都摆脱不了黑暗,那个黑暗就是影子,也就是那个叫原罪的罪,这个罪听说很严重,我刚刚也提过它会严重到让我上不了天堂,这样很不好。 影子很脏,是一种很脏的东西,要不然为什么大家的影子都是黑色的?没有白色或金色的?我想这么脏又这么黑暗的东西老是跟在我后面是为什么,我想通了,因为它是原罪,“原罪”的“原”,圣经写得不太好,也不清楚,好像是“原来”的意思,就是我没做什么就会犯的罪,我以前总是觉得没犯错就要下地狱,这样很不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努力地把学生变成好人,以为这样就可以把罪洗掉,我今天知道我错了,请上帝原谅;原罪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人一生下来就有影子,没做什么好事坏事就有一个很脏很黑暗的东西跟在我们身后,那不是原罪是什么? 所以只要影子还在,我的原罪就洗不清,就上不了天堂,这点让我很困惑也很害怕,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把影子弄掉,或是把它变成漂亮的金色,但从明天开始,我一定会努力找出救渎的方法,好把原罪洗清。 最后,我也更明白光明的伟大,您降赐光明给我们,照出我们的影子,使我们明白自己的原罪有多么的重,这只有纯洁的光芒才能将我们的原罪逼迫、显现出来,所以我们未来一定要好好爱惜光明,做一个光明的人。 诚挚地祈祷 您的仆人跪上 这一天晚上,廖该边睡得极不安稳。 他花在闪避烛影的时间非常惊人,因为: “我自己都有影子了,已经够黑暗了,若还让其它的影子盖到我身上,万一我的原罪因此又变重了,岂不失算?”廖该边这样想。 他接着又想到自己三十几年来,从来没有注意过被其它影子遮盖到的可怕,白白被其它东西的原罪给污染了不少,真是冤枉。 这时,有件事他很有兴趣知道。 “不知道教宗若望保录二世有没有影子?”他想。 他在杂务柜里翻出一卷陈旧的录像带,里面是教宗若望保录二世几年前到台湾来访问的纪录片。 他将录像带送进放映机里,仔细研究每个教宗出现的画面。 几分钟后,廖该边已经倒在地上笑个不停。 “骗子,真是大骗子,他有影子居然还敢当教宗?居然还敢对我们说教?哈哈……” 廖该边心中颇为痛快,但也有抹哀愁。 痛快的是,这世上恐怕无人得以解脱于原罪,跟他一样。 忧虑的是,要是连教宗若望保录二世都无力解脱,他又何德何能? “唉,这原罪可不轻,我可不能再被影子盖到了。” 于是廖该边起床开了大灯,这样才缓缓进入梦乡。 隔天一早,廖该边在宿舍里狂奔,将所有的电灯开关都给打开,好让自己,不,还有所有的住宿生,尽量不要被其它人或天花板的影子给盖到。 从现在起的每分每秒,廖该边立志过不一样的生活,采用一种内外夹攻的道德阳光疗法;首先,于内最重道德提升,以清除体内的原罪毒素,廖该边决定更加用心、更加严格地管理宿舍,使国家社会拥有真正优良的未来教师,而他也要严格要求自己提升更多的道德感……延长祷告与忏悔写作的时间一小时;再者,对外严加防范影子攻击,拒绝让自己暴露在他人或各种建筑物的影子里,尽可能接触自然的阳光,若是不得以须在建筑物内行走时,一定自备手电筒挂在头上照向自己。 你现在一定笑死了吧? 但宿舍里的同学可笑不出来。 他们得忍受各种畸形的要求,诸如:“在浴室外不得赤膊上身”、“不得在寝室打牌”、“交谊厅内不准高声喧哗”、“看到管理员要敬礼”、“拖鞋禁止穿出寝室外”、“不准穿着黑色衣裤”等等,于是学生开始向学校反映廖该边的无理,试图换个管理员,不过呢,这位严格的舍监一点也不畏惧,更做出各种难以理解的小丑行径。 小丑行径是指:带着自制的矿工灯帽出没在宿舍每个角落,坐在刺眼的阳光底下看报纸,用扩音器在交谊厅中传教,最近,廖该边还开始新的奇怪举动。 他跑。 像阿甘那样跑着。 廖该边绕着宿舍一圈一圈跑着,不时转头后看:“影子被我甩掉了吗?” 吉六会窗口。 “你说看看,廖该边是不是疯了?”会长从窗口看着疾奔中的廖该边。 “我倒不希望如此,已经经历一个悲剧了,我不想看到廖该边在那里传播他的白痴病毒。”阿和叹了口气。 “今天柚子传了封e-mail回来,过来一起看看吧。”废人看着计算机说。 廖该边已经持续跑了一个星期了,每次都跑到快虚脱才放弃摆脱影子,这天他又跑到跪坐在地上,汗湿了全身,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多。 “这样跟黑暗对抗还要多久?还要多久……”廖该边累得闭上眼睛。 这时,一个全身穿着黑色,长发挑染成褐红色的女子好奇地走向廖该边,她手里拿着一迭传单,向廖该边说道:“你好,我们这星期四有集会,欢迎你来参加。” 女子将手中的传单递了一张给廖该边。 “你怕黑吗? 不,应该这样问:“有人不怕黑吗?” 也许每个人都怕黑,只是程度上有所不同, 但奇怪的是,为什么我们要怕黑……” 廖该边猛然醒觉手中正是那邪教“闇启教”的宣传单,不由得大怒,吼道:“邪教!滚开我的地盘!这里是上帝指定的圣地!滚!快滚!再来发传单我就打电话叫警察局来!” 这一吼当然吓跑了这个黑衣女子,也令廖该边自己开始生起自己的气来。 “为什么我老是甩不掉黑暗?为什么?上帝您告诉我告诉我,究竟我要努力到什么境界才能洗脱原罪?为什么这世界上黑暗如此猖獗,如此无所不在?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有影子?什么东西都有影子!您知道我为了闪避影子整天神经兮兮,就快崩溃了吗?!这个世界已经沉沦了啊!我乞求您伸出救渎的手,将我的影子除却了吧……” 廖该边跪在路灯旁的砖地上,看着轮廓清晰的影子叫吼、哀求着。 这时,廖该边猛然用力挥掌击向自己的影子,发疯般嘶吼:“滚开!” 人生就是如此奇妙。 往往你认为绝无可能发生的事,它就是偏偏发生了。 这种事不会太多,却也说少不少,通常我们管它叫“奇迹”或“听你在放屁”。 “奇迹”。 廖该边的影子断掉了。 影子就正好断在廖该边挥掌击落的地方,阳光直接贯穿、洒在影子的断口。 廖该边看得嘴巴开开,开得极大。 “断了?”他不能置信地摸着影子与自己身体的断口,惊喜不已。 廖该边往后一跳,果然,他的身体是跳离了,但他的影子仍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成功了?不,这都是上帝的怜悯……”廖该边不敢相信自己的影子居然就这样生生断裂,和自己奇异地分家。 廖该边此时真想大哭大笑一场,他永远洗清原罪,可以拿到天堂的门票了! “大家快出来看哪!我……我没有影子啦……”廖该边竭力大笑大吼道。 这一吼可没吼完,廖该边就不由自主地往后跌倒。 跌倒? 不,看起来更像是滚动。 很快地滚动。 “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摔个不停?” 廖该边自己都觉得奇怪,居然一时间天摇地动,感觉自己像是攀附在一颗滚动中的大球一样,全身都要往下滑似的。 廖该边就这样不停地滚着、滚着、滚着……在平坦的砖地往餐厅的方向急速滚去。 许多住宿生被廖该边刚刚的大叫吸引住,一个个从窗口探出头,却见小丑舍监正像个轮胎一样往餐厅滚去,全都爆出一阵狂笑,接着掌声响起。 廖该边又惊又怒,忽然“咚”一声撞到一棵大松树,这才停了下来。 影子! 他现在正倒在大松树的影子里! 廖该边可没时间惊魂不定,他挣扎着爬起,顾不得周身擦伤就往阳光里跳去。 这一跳又跌倒了。 跌倒? 不,看起来更像是滚动。 很快地滚动。 廖该边继续往餐厅滚去,而宿舍窗口响起的掌声、笑声又更大了。 “这倒底……唉呦!好痛……啊……” 廖该边感到地表不是平坦的,而是极为陡斜的下坡度,所以他才会朝下直滚。 “咚”。 这次廖该边滚进餐厅听旁的走廊里,撞上一个大垃圾桶停了下来。 “应该不是地震吧?” 他抱着剧烈阵痛的脑瓜子,看见所有人都好好的,刚刚显然只有他一个人滚个不停。 但问题是,他现在正趴在餐厅走廊的影子里! “这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摆脱自己得影子,可不能再被其它的影子给污染了!” 廖该边心念电转,立刻勉力爬起,走出走廊。 一走出,廖该边不能置信地又开始飞滚,这次滚得更急,更另廖该边哭笑不得,在住宿生的口语相传下,整个宿舍的同学顷然冲出,往餐厅的方向跑去看热闹,嗯……应该说是看马戏团。 马戏团的当家丑角正是廖该边,他正忙着表演人体烽火轮,以各种不可思异的角度朝后直滚。 但是令学生掌声喝采声不绝的,不是高难度的翻滚技巧,而是廖该边不停翻滚的惊人体力,他居然能连滚带摔、毫不间断地在校园里边跌个不停,果然不愧是小丑舍监。 掌声吸引了更多围观的人,就像恶性循环一样,更多围观的人全都没有吝惜他们的掌声,结果像蜜蜂一样呼朋引伴的,人潮像争睹大明星般挤在校园道路旁观看廖该边的特技。 “咚”。 廖该边又停下来了。 幸好撞到了一辆停靠路边的巴士,不然他又不知道还要出丑多久。 没错,廖该边躺在这辆大巴士的影子底,但他可没法子立即爬出,因为他实在累坏了,身体都是大大小小的擦伤,加上他被自己身体怪异的举动给吓坏了,他只能靠在巴士的大轮胎喘息,看着校园道路旁成百上千的学生、教职员为他喝采。 “上帝啊……这是怎么一回事?是……是我这几天太累了吗?”他心想。 廖该边摔得迷迷蒙蒙的。 “去……去保健室擦……擦药吧……”廖该边扶着车身,缓缓站起,想要走去保健室敷药,然后睡上一觉,养好精神再庆祝摆脱原罪……影子。 在众人的期待下,廖该边才刚踏出巴士的影子,就不由自主地急摔! 道路旁又爆起一阵掌声。 但是廖该边这次幸运多了,他没跌几下就又撞上另一辆巴士的大轮胎。 “见……见鬼了……”廖该边吓得缩起身体,瞇着眼寻找害他跌倒的鬼怪。 这时,机警的两名校警抬了一只担架,匆匆跑向廖该边蜷缩的角落。 “廖先生,中暑了吗?快上来,我们送你去保健室。”一名校警说。 “谢谢……快……扶我起来……” 两名校警手忙脚乱地将廖该边抬上担架,朝保健室小跑步去。 这时,廖该边发现自己被玩弄了,两名校警好像故意将担架倾斜,让廖该边在大叫中硬是从担架上滚落,他气得鬼叫:“你们……啊!” 话没说完,廖该边又感到“这地皮好斜好圆”,于是在自己的惨叫声中,他又往“悬崖”底跌去,大跌特跌…… 围观的人群看见这稀奇好笑的表演,议论纷纷: “他就是男生说的变态舍监,还好女舍没有这种管理员……” “不过他好像蛮好笑的?” “才怪咧,他把我们男生整惨了。” “喂,他的体力真的是超强的,不知道还要这样表演多久?” “这哪是表演,只是在跌倒啦,不过这样一直跌超痛的,他是白痴吗?” “那个廖该边这次的传教开场开的还不错耶!” “他好变态喔,全身是伤了还一直跌、跌、跌……好恶心……” “看他的表情好像不是故意的?” “对呀,那些惨叫超真实的,伤也是真的,真不知道他脑袋是不是有病。” “算了,去上课了啦,吃晚饭再来看还来得及看到终场。” 人群发现廖该边千耍万耍就这么一套,也就零零碎碎地散去。 廖该边一直跌,直到撞进一间教室的影子底。 这一回,他完全不想再爬起来,就这样趴着。 他流着眼泪,心中喃喃自语:“上帝,请救救我,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了?” “找我有事?” 一个人影站在他的身边,廖该边微微抬头,只见一个模样奇特的男人伫立在他满是伤痕的身体旁。 说那人是个男人,不如说是个大男孩。 大男孩穿着一件蓝色格子衬衫,酱色牛仔裤,还有一双破烂凉鞋,一副学生装扮。 说他奇特,是因为大男孩下巴絮满了胡渣,左边的袖子空荡荡的,显然是个独臂的残废,更怪的是,竟有只米色的蝴蝶停在大男孩的鼻尖休息,翅膀微微开阖,令大男孩的顽皮双眼显得更加灵动。 “你刚刚很厉害耶,怎么,摔累了?等一下还有表演吗?” 大男孩蹲下来,看着疲惫的廖该边笑着说。 “走开,我需要休息。”廖该边瞪着大男孩。 “好吧,我只是听见你在找我,我又正好在人群中看你表演,所以走来看看。” 大男孩也不生气,站起来就要走。 “等等,你说你听见我在叫你?”廖该边挣扎着坐起。 “嗯,没事就好,8181。”大男孩挥挥手。 “等等……你是……”廖该边拉住大男孩的裤管,问道。 “我是上帝啦,吓死你!”大男孩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 “啊!”廖该边瞪大双眼。 廖该边记得刚刚呼唤上帝时,自己只是在心里碎碎念而已,而这个大男孩竟“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难道…… 难道这毛头小子真是上帝? “不信啊?我自己也觉得怪怪的,不要介意,我只是碰巧路过,进来找我弟弟罢了。” 大男孩说完,上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大男孩拿起手机,说道:“我早就到了啦,嗯,嗯,对呀,我刚刚也看见那个白烂舍监了,他果然跟你说的一样好笑,哈,你也看到啦?嗯,我现在就站在他旁边,他好像摔得很累,嗯,嗯,好,我二十分钟以后就过去找你,8181。” 挂上电话,大男孩看着廖该边,问道:“要不要送你去保健室?” 廖该边狐疑地看着大男孩。 他不敢不相信这么平凡的人竟是上帝,因为怀疑是对信仰的不真诚,而且,万一他真的能听到自己心中的话,那就很可能是上帝,廖该边心想,自己那么虔诚,上帝化成凡人来慰藉他也并非不可能,况且……况且刚刚奇迹的确发生了,上帝藉他的手斩断了原罪的化身……影子。 “你不能把我身上的伤立刻治好?”廖该边胆怯地问道。 “为什么我要?”大男孩说。 “你不是说自己是上帝?你听得见我心里的话?”廖该边摸着自己的伤口问。 “我是上帝没错,嗯……应该说是现任的上帝,怎么?”大男孩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你刚刚真的斩掉自己的影子?” “你又听到我心里的话了?”廖该边惊呼。 “还好吧?!当上帝可不能太逊。”大男孩拍拍廖该边的肩膀,忍不住又说:“说真的,你站到阳光里晃晃,让我开开眼界,我还没看过没影子的人说。” “上帝!我遇见上帝了!这……对不起,可以请您显示一些奇迹吗?”廖该边才刚说完,立即觉得失言,他想到:“刚刚我斩断影子不就是奇迹了吗?” “也难怪你不信,不过你砍掉影子的事应该跟我无关啦,快去阳光底,我好开开眼界。”大男孩露出极感兴趣的表情。 “上帝真是谦虚。” 廖该边不再啰唆,开心地跳进教室旁的阳光里。 “啊……” 惨叫中,廖该边竟又跌滚起来,惊怖不已。 “嘿!”大男孩一喝,飞身将廖该边抓牢,不再让廖该边滚来滚去。 廖该边吓得颤抖着,完全不知道为何如此莫名其妙。 “挖赛!你真的很绝耶!真的没有影子!” 大男孩看着廖该边脚边的地上光溜溜一片,真是完全没有阴影,不禁惊喜交集。 “这都是上帝您的恩典,我……我可以上天堂了吗?” 廖该边从惊骇中勉强凑出一个笑容。 “天堂?你是说那款网络游戏?” 大男孩失笑道。 “我……我是指……指您住的地方,那个审判后……好人住的地方……” 廖该边不解地说。 “啊?喔…………你是说圣经上的天堂?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说,可能有吧,不过我还没找到啦,但是你先别气馁,做个好人总是不坏的,要是真有天堂你就赚到了,嗯?” 大男孩似乎在胡言乱语。 廖该边愈听愈犯疑,忍不住低头看看这位年轻上帝的脚下。 一条细长的影子紧紧地黏着这位大男孩。 “你骗我!你根本不是上帝!你……你有影子!” 廖该边大怒,一把推开大男孩,不料一离开男孩的手,廖该边马上又猛烈飞滚出去。 “别忙着滚!” 大男孩不等廖该边跌落,敏捷地反手一抄,以惊奇的手法抓住廖该边的脚踝,顺势甩着廖该边的身体划上一个大圆卸力后,终于令廖该边安安稳稳地站在自己的身旁,那大男孩唯恐这怪人又要来上一段血肉模糊的翻滚,右手用力地抓着廖该边的手腕。 这此起彼落间,大男孩双脚甚至没有移动半分。 “好厉害……”廖该边心道,虽已不信大男孩就是上帝,却也暗暗感激他出手将自己飞滚的身体拦下。 “普普通通,别客气。”大男孩说。 “你又听见我心里的话?!”廖该边感到诧异。 “嗯。”大男孩马上又说:“你不要乱动,免得滚不完,我们去教室走廊说话,我有话问你。” “不行,我绝不在任何影子里活动。”廖该边坚持。 “你真是怪人,好吧,你等我一下。” 大男孩拿起手机,拨给他弟弟说道:“我会晚很多才到,你们那个舍监有点怪怪的,我把他安顿好再去找你,你无聊就看看a片吧,嗯,嗯,好啦,我尽量快。” “你弟是?”廖该边问道,心想:真正的上帝才不会有一个念大学的弟弟。 “你应该认识,就是前几天你问他有关影子问题的……” “景耀?” “嗯。” “那你还说你是上帝?” “算了,忘记那件事吧。” “我以光明使徒的身分劝告你,不要妄冒上帝之名,以免堕入地狱的烈火……” “嗯,那一定很痛,等等,我想问你有关斩断影子的事。” “可以,我是唯一没有影子的人,跟你们这些烦夫俗子不一样。” 廖该边神色睥睨地说,似乎正自得意。 “虽然很厉害,我是说,连我都斩不断影子,你却能办得到,真是大大的了不起,但是……你这怪头干嘛劈掉自己的影子?” “跟你说了你也劈不断的,因为我是上帝最虔诚的信徒,所以才能办到。” “拜托说一下啦!” “呵,看在你诚恳的份上。” 廖该边从无有人“拜托”过他,于是兴致高昂地将自己辛苦研发出来的《影子原罪论》搬出来,仔细地说给大男孩听,完全忘记自己周身的擦伤。 第四章 听了五分钟奇怪的宗教理论,大男孩不仅没露出厌烦的表情,甚至一脸的好奇,这点令廖该边十分满意,觉得这年轻人真是残而不废,也颇有希望砍掉自己的影子。 在廖该边滔滔不绝地演讲时,他也注意到一个奇妙的现象。 方才停在大男孩鼻尖上的米色蝴蝶,这时竟在大男孩的左右耳间来回飞动,一会儿在右耳,一会儿又飞跳到左耳,好像跟男孩嬉戏般。 “你养的蝴蝶?”廖该边忍不住打断自己的演说。 “不是,她是我朋友,很好的朋友。”大男孩露出天真浪漫的笑容,与他絮满胡子的下巴形成有趣的对比。 “嗯,我说到哪里了?啊对,所以我很生气,但充满虔诚信仰地一掌打向自己的影子,突然,上帝的光辉透过我的手,将我的原罪,也就是影子,用神圣的力量给洗清了,从此我就获得天堂与永生的资格,一切大概就是如此。” “你的说法很有趣,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你没影子,我一定会觉得你脑袋有病,不过……” “不过?” “不过我瞧不出影子跟原罪有什么关系,你想想,植物也有影子,但它有什么罪?” “你没听过有植物上天堂的吧?植物有影子,所以它上不了天堂;也许每个东西都有原罪,只是圣经忘记写。” “你真好玩。” “总之,我现在的身分大不相同了,你跟在我身边学习学习,我可以教你管理宿舍的技巧,也许有一天你也能跟我一样,将罪恶与黑暗永远摆脱。” “那倒不必了,我觉得有影子没什么不好,虽然它也不见得有什么大功用。” “是一点功用也没,你何必被黑暗拖住一辈子?不要继续堕落了。” “影子多少有点功用,至少,我现在有点热,就想立刻去树下休息,这就是影子的好处。” “黑暗总是巧施恩惠,你何苦贪图一时的凉爽,舍弃神圣的光明呢?” “但也不必老是闪躲影子吧?这样的人生有够痛苦,最后多半会被晒死,要不就是神经兮兮死掉,何况,你难道还没发现失去影子的副作用?” “副作用?” “就是一直滚啊滚的,像你现在一样啊!” “这跟影子有什么关系?” “这是我的猜想……你好像一站在阳光下,就会不停地摔倒,不是吗?可是你刚刚还在教室走廊时却一点事情也没,我看多半是因为走廊有影子的关系。” “胡扯!” 廖该边忿忿甩开大男孩的手,径自走进阳光底。 这一步,又让廖该边狂乱地摔起来,这次大男孩没有再拉住廖该边,只是笑着站在旁边,看着廖该边跌回走廊的影子里。 “这……这是……” 廖该边惊疑不定地坐在地上,迷惘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他站了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心想:“果然……我在影子里面没有跌倒,但一到阳光里……我就……” “惊讶吗?我也很惊讶!整件事都令人惊讶极了!”大男孩兴匆匆地跑进走廊。 “这怎么可能?为什么没有影子就会跌倒?” 廖该边心头有种说不出的害怕:“难道我一辈子都要在跌倒中度过吗?” 大男孩走过来,说:“你说说看,为什么没有影子会跌倒?” “我怎么知道?说不定……说不定跌倒是件好事……” 廖该边也知道此言说服力等于零。 “我想知道没有影子有什么感觉?例如,想跌倒的感觉?”大男孩认真地问。 也许,这种奇怪的经历只有这位大男孩愿意倾听。 没有任何朋友的廖该边彷佛抓到一丝希望,也许这个独臂人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听众。 “感觉……感觉很奇怪,好像踩在一个很大的圆球上面,而这个圆球又不停地转动,甚至想将我甩出去的样子……地面好像怪怪的!我就是被这种奇怪的感觉摔倒的。” “地面怎样怪法?” “地面会动,我说了,就像滚动中的圆球一样,我要是不踩着它往前进,就会滚下这颗圆球,一直滚滚滚滚……” “那你为什么不试着保持平衡?马戏团的小丑就是靠很好的平衡感才能踩着大球前进,你要不要试试看?” “不要,这球滚得好厉害。” “我会接住你。” “你不知道我摔得多痛?!我……我的平衡感也不好……” 廖该边害怕地说。 “我刚刚不就接住你了?我想帮你忙,也很有兴趣知道影子的秘密,我不会让你在我眼前摔跤的。”大男孩说。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廖该边颤抖着说。 “因为我是天生的英雄。” 大男孩笃定的眼神折折发光。 廖该边深深吸了口气,踏出走廊的影子。 果然,一踩到阳光,就像踩到抹油的香蕉皮,廖该边倏然滑倒,向后直摔。 “他妈的。”大男孩失笑道。 幸好这次廖该边不再摔跤。 大男孩不知什么时候托住廖该边的腰背,顶住不让他后跌。 “再试一次吧,重心放低一点。”大男孩说。 廖该边勉力点点头,像一流篮球后卫防守时般压低身体,慢慢前进,努力保持平衡感。 不料,才踏出一步,“脚下这球滚得真快”的感觉又激烈冲击着廖该边,他无法抗拒“从悬崖上掉落”的失衡感,身体又将滑倒。 “这也太绝了。”大男孩接住廖该边说。 “我完全不懂……难道这就是没有影子的结果?”廖该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下。 大男孩沉思了好一会儿,说:“你喜欢看科幻悬疑的影集吗?像x档案那种?” “那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我从来不碰,我只喜欢看宗教布道的节目。”廖该边还在失神。 “让我想想看,要是x档案里的穆德看到这种情形时,会怎么想……”大男孩托着下巴思考。 “他是谁?”廖该边问。 “你等一下,我打通电话问问看。” 大男孩拿出一个半张磁盘大小的黑色小盒子,按下上面的白色按钮,盒子“咚”一声弹开,一根金属小柱缓缓自盒底升起,而小柱的顶端静置了一颗金色小球。 “这是什么?”廖该边好奇地问道。 “我要打电话给我的外星人朋友,这东西很炫的,只是他们长得很丑,你还是转过头别看吧。”大男孩转过身,似乎不想让廖该边看到盒子里的秘密,廖该边只听到大男孩说: “你们最近有没有在搞切掉人类影子的游戏?啊?真的没有?最好是没有,要不然别怪我背约,嗯,嗯,是吗?那你帮我查一查有没有关于人类影子的研究资料,有的话快点通知我,嗯,再见。” 大男孩将盒子盖上,转身说:“这件事不是外星人干的。” 廖该边几乎笑了出来:“你是不是疯了?” 大男孩也不生气,说:“你现在好像没立场说这话吧?我们好好研究你为什么失去平衡感的原因才是正经,免得你摔坏脑袋。” 廖该边说:“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我洗清了原罪后,反而一直跌倒?难道是上帝要我学耶稣受苦,以拯救世人的灵魂?” “不会吧?我哪那么残忍?”大男孩噗嗤一笑。 大男孩拉着廖该边走回阴影下,走到教室走廊布告栏旁,撕下一角演讲海报,蹲在地上画图。 廖该边也好奇地蹲在旁边,看看大男孩在画些什么。 纸片上画着:“图另绘” “是这种感觉吗?”大男孩看着瞪大双眼的廖该边。 廖该边头点个不停,说道:“就是如此!你……你……你真的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嗯,加上你刚刚的描述,我想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果然……”大男孩皱着眉头,蝴蝶静静地停在男孩的断臂上,似乎不愿打扰他的思绪。 “果然?” “影子应该不是你说的原罪,而是万物平衡的装置。”大男孩说,但从他的眼中,可以看出大男孩其实也怀疑着自己的推论。 “平衡?我国中老师告诉过我,我们平衡的东西,啊,器官,是耳朵里面一块圆圆的东西,一圈圈那个。” “三小听骨,前庭,半规管,你说的是这些吧,但是,动物要平衡,植物呢?” “植物又不需要动,而且他们有那个叫根的东西,可以抓住自己啊。” “呵,但也有可能是影子让我们,也就是所有地球上的东西,都能牢牢站在地面上,好让我们克服地球强大的滚动,而非像你刚刚那样滚啊滚的。” 大男孩的眼珠灵动极了。 “不是已经有地心引力了吗?”廖该边摸着头问,他已经被这胡子男孩给吸引住了。 “地心引力这东西的确是有的,但它只负责抓住我们,不负责使我们忘记地球的滚动,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目前为止最合理的推测。” “……” 廖该边以沉默示意胡子男孩继续说下去。 “你想想,地球虽然很大,但毕竟还是个圆球,光说我们人类就好,站在这颗每分每秒自转、公转个不停的圆球上,我们凭什么不会跌来跌去?” “会不会是因为地球实在太大了,所以我们……我们才会觉得地是平的?” “不,地表再大都还是圆弧状的,没道理感觉不出来,只要有一点细微的感觉,就会像你刚刚那样,觉得踩在一颗滚动的大球上;所以,目前的现象告诉我们,是影子帮我们解除这种失却平衡的滚球感,使我们能平稳地行走。” 大男孩说完了,廖该边的脸色也变了。 “胡扯!如果影子不是原罪的话,那么我如何藉上帝的手劈断它?!”廖该边怒道。 “这点我也很好奇,你搞不好具有很厉害的超能力。”大男孩说。 廖该边霍然站起,说道:“我没有超能力,我只是遵从上帝的旨意,尽力赎罪罢了,我跟你的谈话就此结束,虽然你满脑子的奇异幻想有碍信仰,但是圣经告诉我们,只要虔诚,不管早信还是晚信,主都一样给予原囿的,你还是早点受洗吧。” 大男孩耸耸肩,说:“好吧,那我也不管你了,不过我建议你天黑以后再走动,让夜色或其它东西的影子一路保护你,免得你摔成白痴,还有,要是需要帮忙的话,就叫我弟找我,我对这见怪事的后续发展也很有兴趣,8181。” 说完,大男孩站起来就走,廖该边只能直瞪眼,看着胡子男孩漫步在和煦的阳光下。 “……” 廖该边迟疑地看着走廊外的阳光。 他慢慢地将左脚踏出去,轻轻踩在地上,然后股起勇气跨出右脚一踏,“哇!”一声,整个人狂摔出去。 廖该边试着抓住地表,身体却彷佛抓不住一个摇晃厉害的大球一样,不住地往下滑,往下滚,滚个没完,直到廖该边撞进另一间教室的影子里。 廖该边擦去脸上的沙砾,看着手表:“快四点了。” 初冬的太阳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下山,廖该边只好坐在影子里沉思。 本来影子消失是他生命中最值得庆贺的一件事,但这个兴奋的时刻只维持了两秒,接着廖该边就在打滚中度过他半个下午。 “难道真像那个残废说的,影子不是原罪,而是帮助平衡的东西?不,我怎么能怀疑自己的信仰?说不定是神对我的考验,它要试试我够不够坚定,能不能继续坚持摆脱黑暗的理想,是的,没有别的原因了。” 廖该边一咬牙,又想:“我不能再待在影子里逃避试炼了,就算滚到死,我也不能跟黑暗共舞,黑暗里的小恩小惠怎有死后天堂的极乐?” 想毕,廖该边大叫一声跳入夕阳的余晖里…… 大男孩跟弟弟景耀站在男舍旁的路灯下,看着地上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真的假的,廖该边老伯砍掉了自己的影子?”景耀哑然失笑。 地上的影子跪坐着,一动不动。 “你先不要告诉其它同学,我想,这件事还不会结束,那个舍监恐怕还要面对极为可怕的未知,连我也想象不到的未知。”大男孩摸着下巴的胡子说道。 “呵,连上帝也想象不到的未知,真是可怕。”景耀笑着。 大男孩搭着景耀的肩膀,说:“现在带我去认识吉六会吧,我想尽快了解先前那件“顶楼”神秘案件的始末,走。” 景耀点点头,说:“嗯,很多人,包括我,都曾亲眼看过十几个人甩着超长阴茎的画面,这一定跟顶楼的隔离有关,哥,你要是早一个月赶到,也许师大就不会发生这么恐怖的悲剧。” 大男孩也不假作谦虚,点头默认,心想:“要不是正好遇到稀奇的狼人作孽,我也不会在德国待那么久,没注意到台湾的新闻。” 蝴蝶振翅安慰大男孩。 两人走了,只剩下孤单的影子被封印在路灯旁。 一个没有主人的影子。 晚上七点半。 廖该边躺在管理员室里,看着刚刚包扎好的伤口。 晚上八点半。 廖该边躺在管理员室里,看着不久前包扎好的伤口。 晚上九点半。 廖该边躺在管理员室里,看着许久前包扎好的伤口。 晚上十点半。 廖该边躺在管理员室里,看着早已包扎好的伤口。 “咚咚咚咚” 有人敲门。 “廖该边老伯,二楼浴室电灯烂掉了,限你在十分钟之内修好。”一个学生探头说完,立刻又关上门。 “我真是窝囊。” 廖该边所谓的窝囊,不是指被学生乱叫乱指挥,而是指他手上的五百万大雨伞。 会在小小的室内撑起一把大伞的人不多。 廖该边含着眼泪,痛苦地自言自语:“我果然禁不住黑暗的诱惑,我居然无法忍受不停翻滚的伤痛,我……我……从明天开始,一定勇敢地走在阳光下,一定……” 原来,廖该边果然受不了天旋地转的翻滚,在大树的帐蔽下躲到夜幕低垂才潜入宿舍。 管理员室里数十根蜡烛依旧辉煌,只是巨大雨伞下的阴影笼罩着廖该边。 阴影下的人面目憔悴,毫无神采,只因他亲手抛下了自己的影子,却无力承受解脱黑暗的光明。 他承受不了光明,于是他躲入另一个黑暗里。 巨大的雨伞,不,应该说是巨大的阴影,与他之后长达半年的时光紧密相连,这就是廖该边始料未及的“光明”。 没错,往后的半年岁月里,廖该边一直拿着这把雨伞到处走动,虽然他偶而也会试着在阳光里保持平衡,但在无数次的翻滚与头破血流后,他总是会再度拾起那把黑色的大伞,将自己埋在无时无刻的影子里。 第五章 在寝室里巡视时撑着大伞,无疑引来许多讪笑与侧目,撑着雨伞在灯光充足的学校餐厅里吃饭,连教职员也怀疑廖该边的精神不正常,每个人都与他愈来愈疏离,虽然廖该边本来就没有朋友。 但是,廖该边绝不跟任何人提起自己没有影子的事,因为这会引起不必要的困扰,也不会有人恭贺他挣脱原罪。 所幸,这世界上会注意到别人有没有影子的人,跟会在斗室里撑伞的人一样稀少。 廖该边虽然每晚祷告到深夜,忏悔录也即将写满,但是他仍不免怀念起帮助他平衡的原罪。 他偶而会蹲在宿舍旁的路灯下,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影子依旧跪着,像是为了什么忏悔般跪着。 它不明白主人为什么将它斩离,自己却躲进大伞的影子里。 影子不明白,廖该边也渐渐不明白。 曾经,廖该边甚至趁着无人注意时,偷偷将自己的脚踏上影子的裂口,试图将它“黏”回自己身上,当然,他失败了。 强力胶、胶带、口香糖,廖该边都试过了。 影子总是孤伶伶地,一动不动,抗议着主人当初愚蠢的决定。 而今天,正是廖该边与影子分离的第194天。 可怕的一天。 因为廖该边从很远的地方,就看见几个施工工人在宿舍路灯旁准备动工,他连忙边跑边喊:“等等!你们要做什么?!” “定期修检排水工程,顺便替换路砖。”为首的工头漫不在乎地说。 “不行!你们去挖别的地方,路灯附近不行!”廖该边喘嘘嘘地拿着雨伞。 工头为怒道:“你是谁?” “我是这栋宿舍的管理员,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挖这里,你们去远一点的地方检修!”廖该边坚持地说。 “拿去看。”工头丢给廖该边两张纸。 是学校核发的排水系统修检委托书和路砖换新得标证明。 “等一下!不能挖远一点的地方吗?去挖那里!”廖该边指着前方的砖地。 “啰唆,我们动作很快,不会吵到学生啦!你去做你的事。”工头拿起奇怪的工程电钻,就要指挥众人将旧路砖钻破。 “等一下,等……等一下,先不要急着挖!我……去问一下学校,而且,现在是午休,学生都要睡午觉,那个……那个电视也说睡午觉比较有精神上课,小学生都睡,大学生也应该睡,你……你不能现在挖,等一个小时后上课了才能挖。”廖该边看着路灯下的影子慌张道。 “哪有人像你这么啰唆的?”工头不耐地说。 “那个……那个学生的权益很重要,我们要好好爱护学生。”廖该边语无伦次地说。 廖该边害怕路砖翻新,会连累自己的影子也被敲成一块块碎片,虽然原罪就是原罪,是种很严重的罪,严重到无法上天堂的罪,但廖该边此刻竟然极度不愿影子从此跟自己分离,连忙阻止工程的进行。 这时,其它的工人顺着廖该边的视线,发现了地上的影子。 “咦?这黑黑的东西好像人的形状。”一个高大的工人奇道。 “对耶,还跪着,好像艺术品。”另一个黝黑的工人也说。 “ㄜ……涂不掉说。”有个工人用鞋底刮着地砖。 “好像人的影子。”工头不经意地瞥了一眼。 廖该边一惊,以为秘密即将被揭发,冷汗顿时直堕,雨伞竟不小心落下,那一瞬间,廖该边就在工人们的大叫声中飞了出去。 飞,不是滚,也不是摔,飞就是飞。 等等,对不起,看样子好像也不是飞。 是甩。 廖该边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甩出去的。 就像飞盘一样,飞盘不是会飞的盘子,它只是被人甩出去罢了,廖该边虽然身体凌空逸去,但就如同飞盘,他是给一股巨力甩荡出去的。 工人惊叫着,试图追赶在空中翻滚的廖该边,工头甚至跳进小卡车在后面追着疾呼,但众人最后都眼睁睁地看着廖该边往遥远的天空“逃逸无踪”,化成一个惨叫的黑点。 “见鬼了。”工人看着地上的雨伞喃喃自语。 天空。 廖该边周身是风,耀眼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孔上,空气却越来越冷,不知身在几百几千公尺高空的廖该边无助地翻滚着,一滚要比一滚高。 “这又是什么怪事?”他心想,却叫喊不出声音来,高空中的压力令他连呼吸都很困难,而可怕的风速使他只能约略瞇瞇眼。 “我会这样死掉吗?” 这个问题简直是多余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没想到普通的翻滚竟变成拔地冲天……” 廖该边觉得头好晕,特晕,狂晕,滚得简直快将自己的头甩掉似的。 “咻……” 一架小型国内班机居然在离廖该边不到十公尺的地方呼啸而过,机翼刮起的巨风将廖该边吹落了不少高度,也吓醒了昏沉沉的廖该边。 廖该边被飞机的巨响吓得闪尿,脑袋也清醒了不少,于是身体将缩成一团,让自己不要在空中滚得太厉害,这时,较为平稳的姿势使他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什么力量将我甩到这么高的天空来?难道是上帝?对呀!我知道了!是上帝啊!我将原罪铲除后,上帝便一直想用神奇的力量带领我到天堂,但我却白痴地躲在大伞下的黑暗里,所以迟迟上不了天堂,现在……现在一定是上帝要将我送到天堂的时辰到了,我的天!我不是正往越来越高的地方翻去吗?那么高,一定就是天堂的方向了!哈哈哈哈哈……不行,我之前太胆小了,居然因为怕痛就放弃阳光,上帝还肯接纳我,我一定要表现得更虔诚,免得上帝临时反悔,不、不、不,这样想真是太失敬了。” 于是,在不断的翻滚中,廖该边开始欢然祈求上帝: “我全能的主,万能的上帝,请将我引领到喜乐安详的天堂,让我亲吻您的脚指……” 这时,廖该边的瞇瞇眼看见远方的上空飘着一大块乌云。 “不会吧……”廖该边心中惨叫。 廖该边说不会,就偏偏是会。 横冲直撞的廖该边果然一头撞进了乌云的阴影底,就像玩六福村的游乐器材“大怒神”一样,无法张口惨叫就被强大的地心引力给拉下。 下坠! 下坠! 下坠! 下坠! 下坠! “我……差……点……就……到……天……堂……了……上……帝……救……救……我……” 这也许是廖该边心里最后吐出的一句话。 “你真是太绝了。”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廖该边发现自己被“一只手”抱住。 那“一只手”的主人正咧嘴嘻笑着,顽皮的双眼,絮满下巴的胡子,还有一只米色蝴蝶停在他的鼻尖上。 没有人见过这独臂男孩后,还能够忘记他的。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良久,廖该边定了神,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句话。 “这句话拿来问你自己比较合适吧?” 胡子男孩笑着,也是一脸的惊讶。 “我……我……我刚刚莫名其妙飞……飞……不,刚刚上帝要将我接到天堂时,却碰上这一大片乌云,所以我才掉了下来。” “等一下,你不要慌张,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看着我的眼睛,让我读读你心里的话,读读我们分开这半年来,你所发生的一切。” 廖该边不解地看着大男孩,这时他注意到蝴蝶的不寻常……在这气流强大的高空,这只蝴蝶怎么飞的如此平稳,牠当初又怎么飞上来的? 大男孩凝视着廖该边的双眼一会儿,大感惊讶地说:“你这半年来,连洗澡都撑着雨伞?这样的日子你居然能够不自杀,真了不起。” 廖该边看着脚下的浮云,颤抖地说:“因为基督徒不能自杀,自杀只会加深自己的罪恶,等等,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大男孩点点头:“我也不喜欢自杀,毕竟活着总是存有希望,嗯,我已经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我画图给你看吧,呵,记得我以前也画过图给你看过。” 大男孩唯一的手臂托住了廖该边,根本腾不出手画画,但他的双睛突然绽放一抹极为动人的神采,接着,脚下的大块浮云登时破散,云气流窜四射,不到两秒,一幅用云气交织构成的图画便在脚下的空中壮丽呈现“图另寄” 廖该边惊得呆了,完全被这奇景给震摄住,居然一直忘记“为何这大男孩能浮在空中”也是件神奇的事情。 “我想,你的情形就像这幅图画的,你的影子离开你的身体太久,导致你的平衡感愈来愈差,不只感觉地球在滚动,还渐渐无法对抗地球的自转与公转的转速,结果就像现在一样,被地球的强大离心力抛弃,刚刚几乎摔死在这团乌云底。” 大男孩解释着云气图。 “那……那地心引力跑哪去了?原罪呢?天堂呢?我刚刚不是快到天堂了吗?” 廖该边低声嘶吼着。 “地心引力的公式搞不好要配合影子才能成立,我可以保证,牛顿和一堆科学家当初在计算推导地心引力的公式时,绝对没料到影子也是万物得以根存世界的关键。”大男孩笑着说。 “你……你根本……” 廖该边原本想脱口大骂大男孩一派胡言,但看见自己能凌空悬着,全都靠这大男孩奇妙的力量,也许这大男孩的来历很不简单。 “我的来历不会很不简单,我说过了,我是景耀的哥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世界并没有你所说的上帝……嗯,至少现在没有,要是有,那一定就是我,我可以说是实习中的上帝,也是唯一现任的上帝,不过我也没多了不起,至少,说来也好笑,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天堂;不过,也许真如你所相信的,天堂的确存在世界某个奇妙的角落,但我跟你保证,你这样被地球用力甩荡着,只会被甩到外层空间,不会甩到任何一个跟天堂有关的地方。” 大男孩又读出廖该边的心语,令廖该边哑口无言。 “好高。” 廖该边垂着头,害怕地吐出这句话。 “这么高的确不好说话,我们下去吧。”大男孩迟疑了一会,又说道:“说来也很奇怪,像这样人人害怕的高空经验,却有人从小向往着,嗯,那一定会是另一个故事,走,我们下去吧,找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降落,以免吓到别人。” 大男孩嘴巴张开,任那蝴蝶飞进他的嘴里,一闭上,男孩就这样将蝴蝶保护着,抓着廖该边往下斜堕。 廖该边并没有感到任何不舒服或压迫感,因为大男孩在空中滑行的速度并非很快,只是风力仍旧太强,廖该边还是睁不开眼。 就这样往下滑行了几分钟后,大男孩的速度倏然加快,一瞬间两人都已平稳着地,快到廖该边连不舒服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太靠近地面容易被发现,只好加速。”大男孩解释道,而蝴蝶就从他的嘴里振翅飞出。 廖该边环视了周遭,发现这里是政大猫空的擎天岗,而体贴的大男孩还刻意降落在树影密布的角落,免得他又被地球抛弃。 “对了……你……你为什么会在上面?”廖该边指着天空,他终于想起这件奇怪的事。 “我正好在那架从你身边飞过的班机上,这是你的运气。”大男孩说。 “啊?那你是怎么从飞机出来的?”廖该边张大着嘴问道。 “上帝自有两把刷子。”大男孩耸耸肩,说:“担心一下自己的事吧,你往后的日子怎么办?难道像吸血鬼一样,只能在晚上行动?还是整天像神经病一样撑着雨伞?” 廖该边漠然不语。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将活在永远的黑暗里万劫不复,光明已成为遥远的记忆,圣经里的传说。 一个憎恨黑暗的信徒,居然被迫与黑暗共处一生。 大男孩读出廖该边的痛苦,也叹了口气。 “我还有事必须先回飞机了,你慢慢思考吧,不过,我倒建议你换个方向想想,其实黑暗不见得是邪恶的象征,也不是缺乏光明的状态,当你拿着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脸时,你会发现你的脸轮廓好清晰好亮,但是你却没注意那种清晰其实是五官的阴影塑造的。” “你是说黑暗很好?”廖该边空洞地说。 “没什么不好,至少不需要恨它,尤其是自己的影子。”大男孩又说道:“也许影子比狗还忠心,是万物共同的朋友。” “影子?真没想到影子这么脏的东西,竟是控制平衡的东西,要不然我也不会那么想摆脱它,现在也不会弄成地球一天到晚都想除掉我的局面,但要因此说影子是朋友,也未免太可笑。” “你还是不懂吗?影子不全然是自私的平衡装置,还是地球上最可爱的黑暗,是最无私的分享,这也许才是地球想抛弃你的真正理由,因为你太自私了,居然想斩断最善良的自己以追求一个人的救渎,我要是地球,也照样把你摔个一塌糊涂。” 大男孩看见廖该边对黑暗的唾弃态度,终于动怒。 “影子哪有什么可爱的地方?”廖该边不以为然地说。 大男孩指着地上的树影,说:“首先,你现在没被地球甩出去,全靠这些树影无私的包容,再者,影子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属于其它万物的,像树影,没有一棵树会被它自己的影子遮蔽保护,但人类却因为树影免于日晒之苦,不只人类如此,那两条正在纳凉的小狗也承树影之惠,这就是影子可爱的地方。” 的确有两条狗趴在一棵大树下摇尾乘凉。 廖该边驳斥道:“就算树影有用,就算它可爱吧!但人影呢?不过是自私自利的平衡装置罢了,有什么可爱的地方?还有,要是影子真那么可爱,上帝,我是说真正的上帝,而不是你这个怪家伙,真正的上帝根本不会有影子,因为他根本就不需要。” 大男孩沉默了。 他的沉默不是因为无力反驳,而是感叹眼前这个男人死不觉悟的私心。 这个男人仅仅以工具的角度思考每一件事,认为“万物之所以存在,必是为其所用”,大男孩真想给他一拳。 “你忘了蚂蚁昆虫,甚至家里的小狗了吗?人的影子可以照顾他们,使它们免受阳光曝晒,就如同大象的影子可以照顾我们一样;只要能进到影子里,不管是属于谁的影子都会无私地照顾需要影子的人,就像现在的你,不管你多么憎恨黑暗,只要你愿意,这些树影都会无条件地保护你,为你承受地球可怕的滚动;最后我想说的是,要是这宇宙真存在着全知全能的伟大神明,我相信,就同你毕生坚信的,光明的荣耀的确是属于上帝的权柄,但黑夜呢?黑夜就是上帝无私的影子,上帝总是用他的影子保护着半边地球,使其免受太过激烈的日晒,所以,上帝的确不需要影子,但它的影子却是为我们而存在的,每个人的影子都是。” 大男孩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张开嘴巴,含着蝴蝶腾空逸去。 看着天空中迅速移动的黑点,廖该边含着热泪地坐倒在大树的影子里。 他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个神奇独臂人的身分,只知道,这个独臂人是景耀的哥哥,一个自称上帝的大男孩。 廖该边此时的热泪告诉他自己,多年来他所汲汲追求的灵魂救渎,竟存在于他疯狂摆脱的黑暗里面,这不是讽刺,而是深沉的悲哀与感动。 黑暗里藏着最动人的灵魂。 无私的灵魂。 那才是最后的天堂,因为天堂不是单人房。 廖该边走在接连缜密的树影下,循路走回遥远的师大,一路上,他都采着影子前进,大厦的影子,骑楼的影子,还有,行人的影子。 每个影子都无私地支援廖该边的脚步,帮助他不受地球滚动的伤害,使他免于被世界抛弃的命运,廖该边一边走着,一边任眼泪炫然泣下。 他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哭过。 他认识到的,绝不只是“影子很重要,所以我们要善待影子”,而是真正地为自己好几年来披荆斩棘,以最自私的心态追求根本就不存在的虚幻天堂的一切彻底反省。 从黑暗里认识光明,这是他新学会的忏悔。 遗憾的是,廖该边回到师大时,已经是夜晚了,他走到宿舍旁的路灯下,看着新铺好的地砖,而自己忠心的影子却不复在了,一想到自己失却万物共有的善良黑暗,廖该边只能摇摇头,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管理员室。 现在是晚上九点半,让我们进去看看管理员室。 男舍舍监廖该边,现在是满脸的泪水与欢笑,因为管理员室的地上,堆着一迭整齐的旧地砖,地砖上留着一张简单的纸条: “有影子不坏,嗯? ps:欠我一份人情,有欠有还,再借不难。 by上帝” 廖该边摸着陈旧地砖上的影子,期待够资格与它重逢的日子,在那之前,他也会愉快地撑着大伞,接受各方影子的热情赞助。 当然,最高兴的莫过于男舍上千位同学了,因为他们的舍监不想上天堂了,或者该说,那位舍监不再一天到晚想冲到天堂里划位了,而一个上不上天堂都无所谓的舍监,也就自然严格不起来,至少,公布栏上的海报与传单完整无缺多了,显然这位死板的宗教狂舍监,已经开始欣赏这些住宿生乱七八糟中可爱的一面。 甚至听说,舍监廖该边偶而还会跟学生打上一夜的麻将,而他也开始上色情网站寻求超级贫乏的知识。 对了,上个月廖该边跑去参加什么“闇启教”的聚会,还喜欢上里面一个褐红长发的美女…… 唯一不变的是,吉六会跟该边伯伯的战争似乎永无休止,嗯,毕竟廖该边不是圣人,而吉六会里更不可能有圣人,凡事无须强求。 “廖该边老伯,有人在三楼的浴室里大便,限你五分钟之内去把它吃掉。” 吉六会会长摸着拉了一天的肚子,在走廊的一头大喊。 “干,一定是你们大的!” 廖该边大骂。 学会骂粗话了的舍监,真适合作为故事的美好结尾,但是…… 任谁都想象不到的是,未来这个舍监虽然一直没有上过天堂,却在多年以后成了上帝。 当然,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