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堡》 第01节 蝉堡,没有梦的小镇之章 1 西元1976年,内华达州,距离州际道路半个小时车程。 绿石镇,一个虔诚的基督教村庄。 全年无休的好阳光,带著草香的乾燥空气,沁凉薄水所构成的绿石镇,拥有美国画家笔下最朴实的南方田园风光,彷佛可听见慵懒轻松的乡村歌曲。当然了,还有知名恐怖小说家史蒂芬今最常用的场景……一望无际的玉米田。 在这典型的农业小镇里,对信仰的虔诚是聚集居民的美好因素,所以整个镇的房子变自然而然以镇里唯一教堂为中心,做辐射状的排列。既协调又美观,如同上帝的旨意。 镇上每个人都很和善,既使是好奇心重的年轻人,对镇上的缓慢发展都抱以宽容,大家安居乐业,几十年来都没有人口外移的问题。当然了,也不会有人口过度膨胀或移入的困扰。 教堂前,喷水池旁。 一个女孩看著水花溅起,在阳光下谱出淡淡彩晕,好奇地身手触摸。 年轻的母亲坐在喷水池旁,微笑看著天真无邪的女孩。 “妈,为什么会有彩虹?”小女孩好奇。 “上帝在无法决定要用什么颜色的时候,就创造了彩虹罗。”母亲拨弄著喷水池的池水。多么美丽的答案。 远处传来小孩打闹的声音。 “一定又是哥哥在跟别人打架了。”女孩说。 女孩有个很美丽的名字,恩雅。 恩雅说的没错,一群小孩子从玉米田追打著他称为哥哥的小男孩,一路追打到镇中心的教堂。 小男孩蓬头垢面,咧开嘴夸张地笑著,一脚穿著鞋子,一脚赤足,像只猴子边逃边往後做鬼脸大笑,嘲弄其余的小孩都不能抓住他似的。 “可恶!别逃!”一个小孩气疯了,手里还拿著棍状的树枝。 “呜……呜……”玛莉大哭,气急败坏追在後头。 “嘻嘻!嘻嘻!你们这些大白疑!大笨蛋!大狗蛋!”臭小孩又做鬼脸,手里拎著一条辫子。辫子显然是刚刚才从玛莉的头上硬剪下来的。 母亲站了起来,皱著眉头,看著自己被追打的儿子。才九岁,就是镇上的小魔星,整天就只会作弄其他的小孩子,对大人恶作剧,完全无法管教。 上个月,乔洛斯将患有小儿麻痹的哈克绑在树上,若无其事地回家吃晚饭,等到晚上大家都找不到哈克,焦急不已时,乔洛斯才跑去哈克家门口哈哈大笑,说出自己对哈克所做的一切。哈克被大家从树上解开时,早已昏了过去。 又说到前两个礼拜,乔洛斯偷走玛莉心爱的狗,然後活埋在玉米田里,只露出一个大狗头。狗狗挣扎不已,却无法逃出,最後活活被塞晒死。乔洛斯竟然还编了个谁都不会相信的谎话,试图把这桩惨剧嫁祸给小儿麻痹的哈克。 又说前天,投宿在镇上汽车旅馆的外地旅客,车子不见了,旅客在警局报失的时候,竟发现警察正在处理开餐饮店的老科的投诉,说有辆车子炸弹般撞毁了他的院子,辗坏了篱笆跟狗屋,差点谋杀了他锺爱的老狗。肇事者脚底抹油逃走。除了那倒楣的旅客,大家都知道偷车肇事的坏蛋是自己的儿子。 以上的恶行完全超乎了一个小孩所能被忍受的顽皮。根本就是邪恶。 要不是镇上的医生说过,乔洛斯有过动儿倾向,要定时吃药、慢慢耐心管教,她真想狠狠地拿藤条甩乔洛斯的屁股几下,禁足一个月。 “要是乔洛斯,能分一点活泼给乔伊斯就好了。”母亲看著恩雅,恩雅猛点头。 乔伊斯是乔洛斯的双胞胎哥哥,长恩雅两岁。相对於乔洛斯的顽皮捣蛋,乔伊斯则是太过沉静,一天说不到十句话,将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睡觉上面。但医生说,乔伊斯并没有嗜睡症,或是内分泌失调的症状,只能勉强解释,乔伊斯天生就相当喜欢睡觉。 “上帝将乔洛斯跟乔伊斯交给我们家,一定有深刻的用意,只是现在还看不出来罢了。恩雅,要爱你的哥哥,就如同爱我们的天父一样。”母亲。 “是,妈妈。”恩雅甜笑。 母亲牵著恩雅的手,踏著随阳光摇曳的树影,慢慢走回家。 第02节 晚饭时间,全家人一起吃饭。 就连超爱睡觉的乔伊斯也勉强爬下床,温吞地坐在乔洛斯与恩雅中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著玉米汤。 吃著吃著,汤还没凉,乔伊斯又稀哩呼噜睡著了,模样实在颟顸可爱。 至於胡闹一整天的乔洛斯颇有胃口,吃光了自己面前的马铃薯泥,还抢过妹妹恩雅的那份,吃到满脸都是。乔洛斯邪恶地对著恩雅狞笑,想引诱恩雅同他大吵一架似的。 恩雅默默吞忍,因为她看见母亲的脸上的淡淡笑容,似乎鼓励恩雅原谅生了顽皮病的哥哥。 当牧师的父亲却是一脸严肃,不时邓著嘻嘻哈哈的乔洛斯。乔洛斯今天剪了玛莉的辫子,害玛莉家人怒气冲冲地跑到教堂兴师问罪,让深为牧师的他觉得很失面子。 更扯的是,当父亲抓著乔洛斯的颈子拎去跟玛莉一家人道歉时,乔洛斯竟然当众脱下裤子,寡廉鲜耻小便了起来,还故意翘高屁股,将尿射在玛莉的裙子上。父亲气得甩了乔洛斯一巴掌,乔洛斯却笑嘻嘻地在度挣脱逃走。 “爸爸是笨蛋!大人都是笨蛋!上帝也是大驴蛋!”乔洛斯逃跑时这么大叫。 在放任乔洛斯这样下去,自己肩负神圣教职的能力一定会遭到质疑,在镇上就没办法继续布道了,更别提竞选下任镇长的计画肯定一败涂地。对镇上的人来说,乔洛斯跟恶魔没有两样。无法管教恶魔的人,又怎能说是好牧师? “我打算,送乔洛斯去英国教会的寄宿学校,我想那边的环境对乔洛斯未来的成长,会比较有帮助。”父亲看著母亲。 “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亲爱的,我们必须对天父有信心。”母亲轻叹:”天父认为我们能够教养乔洛斯,才会将乔洛斯交在我们家里。” 父亲看著乔洛斯,乔洛斯正抓乱头发,拿著汤匙,拍拍睡眼惺忪的乔伊斯的背。 “哥哥,嘻嘻,嘻嘻,吃完才有力气睡觉,嘻嘻。”乔洛斯说,将汤匙交在哥哥乔伊斯的手里。 虽然对其他人来说,他是无法理解的坏蛋,但乔洛斯对与自己一模一样长相的哥哥,可是完全的关心与照顾。或许血脉相连的乔伊斯,是乔洛斯唯一的认同。 此时连母亲都忍不住心想,也许是每天都能看见乔洛斯照顾乔伊斯的模样,才能坚信乔洛斯保有善良本质,自己才能笃信乔洛斯终有一天能够从奇怪的恶作剧性格里清醒过来。 “孩子的爹,我们会看见奇迹的。”母亲摸著牧师丈夫的手。 “希望如此。”父亲皱眉,他的心里实在不痛快。 第03节 3 晚餐後,全家人一起在客厅看电视。 母亲打著丈夫的新毛衣。一直处於朦胧状态的乔伊斯在母亲的怀中睡觉,全身缩在一起,睡相甚甜。乔洛斯像个流氓一样,大剌剌抢过父亲习惯的摇椅位置,翘起二郎腿完打火机。恩雅坐在正翻阅圣经的父亲旁边,专注地看著电视的玩偶卡通”爱丽丝梦游仙境”。 “爸!要不要来只菸!”乔洛斯用打火机点燃铅笔末端,假装抽烟。 “住嘴。”父亲嫌恶地瞪了乔洛斯一眼,乔洛斯只是嘻嘻嘻怪笑,没大没小。 恩雅看著电视,眉头却越来越紧,小小的脸蛋充满了疑惑。 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布偶卡通中,里头主人翁的种种遭遇新奇有趣。爱丽丝遇见了粉红色眼睛的兔子、会说话的猫还有疯狂的帽商;他看到了刺猬、红鹤和扑克牌的比赛,甚至差一点被奇怪的皇后下令砍头,最後爱丽丝大哭,身体不断变大,泪水化成河流冲倒纸牌士兵。 故事在爱丽丝醒来时结束,原来这只是一场梦。 只是一场梦。 “妈,什么是梦?”恩雅突然问。 母亲笑笑,解释道:”梦啊,就是你睡觉的时候,所经历的……”母亲说到一半,发现这件再稀松平常的事,反而难以解释。 恩雅还是不懂,看著母亲,又看著父亲。 “梦啊,就是……恩雅,你没有做过梦吗?”父亲感到有些好笑。 恩雅摇摇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作梦。 “恩雅,你睡著的时候,都没有看见,或是听见什么吗?”母亲温柔地看著恩雅。 “我说你一定做过梦,只是不知道那是叫做梦,如此而已。”父亲继续看圣经。 恩雅摇摇头,模样很委屈。 为什么父亲跟母亲都将”做梦”讲的那么理所当然? “是不是我不够乖,所以才没有办法作梦?”恩雅急得快要哭了。 “嘻嘻,大白痴!”乔洛斯哈哈大笑,拿著末端冒火的铅笔,嘲弄地看著自己的妹妹,身子猛烈晃著摇椅,像个土霸王。恩雅被他这么一激,眼泪差一点就掉了出来。 父亲怒火中烧,瞪著乔洛斯,真想将手中的圣经丢砸过去。 “怎么会呢?恩雅一定做过梦,只是忘了,嗯?例如半夜做恶梦……”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却情不自禁地揪起了眉头。 恩雅的确没有因为”做恶梦”而半夜醒来,经历其他孩子必然会有的号啕大哭,无法抽离恶梦的景象,分不清楚现实与梦境的差距……没有,一次也没有。恩雅总是睡得又香又甜。 还有,梦? 怎么自己对”梦”这个字,突然感到陌生起来?母亲的手臂,突然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这种异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好像妈妈自己,最近好像也很少做梦呢。”母亲拉过脸涨得通红的恩雅,抚摸她的头发。但母亲自己不禁开始回忆,自己最近一次做梦,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是啊,爸爸也是。”父亲随口安慰道,低头翻著圣经,却也陷入奇怪的疑惑里。 说到做梦,自己最近好像不是很有做梦的记忆,是因为没有仔细回想梦的内容?还是根本就一觉到天亮? 母亲看著墙上的图画,是梵谷的复制画”夜空”。 画如其名,蓝色的夜空在梵谷充满生命力的笔触下,展现奇异的流线扰动。像是叠叠海浪,像是蓝色的树轮,像是遥远宇宙的银河。但或许更像城市里一个又一个的梦境,谐和又缠绕彼此地流卷在空中。 看得出神,令母亲有些迷惑了。 “说起来,妈妈好像有好几年都没做梦了。”母亲说,记忆开始恍惚。 年轻时候的自己,有在日记的尾巴纪录当天梦境的习惯,但这几年日记渐渐搁著了,封面蒙了尘。本以为自己是因为生了孩子,家事烦杂,在写日记上产生了惰性。但现在认真想想,好像是因为不再做梦的关系,失却了纪录的理由之一,所以才自然而然搁下了写日记。 父亲看著母亲略显忧郁的神情,不禁暗暗好笑。 “算了吧,没做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父亲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乔洛斯咧开嘴大笑,剧烈晃著摇椅大叫:”做梦!做梦!做梦……。” 母亲看著躺在怀中熟睡的乔伊斯,乔伊斯睡到身体都微微发热起来,眼皮快速颤动,嘴巴微开,口水从嘴角渗出。母亲亲吻乔伊斯的颈子。 这么爱睡觉的他,现在不知道是否做著梦?做著什么梦? 第04节 4 第二天,母亲带著恩雅,与好不容易起床的乔伊斯到街上走走,照点阳光。 早上的新闻里有个报导,科学家说有部分的过度嗜睡情况,是因为人们没有因循大自然的法则,在早晨晒晒太阳,在夜里关上所有灯睡觉,令体内的褪黑激素分泌不足所致。所以解决睡眠紊乱的症状,还是先老老实实跟著大自然走罢。 至於调皮的乔洛斯,一大早就不见人影。冰箱里的麦片与牛奶放在桌上,餐具乱七八糟,显然是乔洛斯自己瞎吃一通後就跑出去玩了。不,是迫不及待恶作剧去了。 母亲带著细心备妥的餐盒,与恩雅、乔伊斯在玉米田边的大树下野餐。 玉米田里特殊的榖类香气,吸引了各式各样的虫鸣鸟叫。简单填塞、戴著宽大草帽的稻草矗立在翠绿色的粗茎之上,试图吓走啄食玉米粒的麻雀。但麻雀早已见怪不怪,有些还停在稻草人的帽子上左顾右盼。这块玉米田的主人洛桑先生似乎也不怎么在意麻雀的问题,毕竟距离收成的季节还有两个月。人鸟还可以好好相处一段时间。 “昨天妈妈也没有做梦呢。”母亲吃著三明治,对著恩雅笑笑。 “我也是,妈,我到底怎样才会知道什么事做梦?”恩雅噘著嘴。 乔伊斯吹著玉米田淡淡香气的风,身子摇摇晃晃,舒服到又想要睡觉了。 “乔伊斯,你昨天有做梦吗?”母亲问,好奇。 “秘密。”乔伊斯惜字如金地笑,那笑有些含蓄,却流露出神秘的光彩。 “哥哥都有做梦,好好喔。”恩亚拉著乔伊斯的手,说:”哥,你可不可以把梦分给我一点,我都没有做过梦呢。”模样可爱的不得了。 乔伊斯只是神秘地笑,或者说,快要睡著了的笑。然後亲吻恩雅的鼻子。 母亲看著可怜没做过梦的恩雅。做梦这种东西,应该在很小很小.甚至是婴儿时期.或甚至在母亲怀中的时候,就应该开始的一种脑内活动。母亲想起了几份曾看过的医学新讯。 然後母亲想起了,昨天晚上睡觉前刻意翻找出来的陈旧日记本。自己最後一次纪录梦境,竟是在九年前。大约是生下乔伊斯乔洛斯两双胞胎半年後,写日记的习惯就停了,仔细看日记本上的纪录,自那次生产後,日记就只有断断续续写过四十五次,越往後就疏落。没有一次纪录著当天的梦境。 然後就不知不觉没有在碰过日记本了。 “也许应该请教一下麦可医生?”母亲自言自语。 母亲担心起恩雅身上是不是有什么激素分泌不足的问题而自己,或许也患有这样疾病? 第05节 5 吃完早餐,母亲便真的拎著乔伊斯跟恩雅,漫步穿过玉米田後的树林,到了教堂旁边的小诊所。 小诊所窗明几净,是三代相传的简单装潢,没有刺鼻的药水味,没有昂贵的手术设施,就连诊所里的护士也只是穿著家居的衣服,没有紧迫钉人的那种不安气氛。 麦克医生什么病都看,但毕竟再绿石镇执业的麦克医生只是一般家庭医学科,所以再研判病情需要进一步检查时,麦克医生会建议病人开车到邻郡,接受大医院精密仪器的捡测。没有人提议要在镇上盖大医院,因为罕有人生过什么大病。 麦可医生也是乔伊斯与乔洛斯的家庭医生,麦可医生替乔洛斯的过动儿症状背书,认为乔洛斯的”失控”是一种疾病,而不是穷极无聊的调皮捣蛋。若非如此,镇上的居民对乔洛斯的容忍早就溃堤。虽然溃堤只是时间的问题。 麦克医生势公认的热心肠,有时病人体弱没办法自行到邻郡的大医院,麦克医生还会亲自开车往返一程。他的善行令他成为下届镇长的热门人选。据说麦克医生也有竞选的打算。 一大早,诊所没有病人,母亲直接领著两个孩子坐下,简单说明来历。 “原来,小恩雅没有做过梦啊?”麦克医生笑笑,真是个可爱的问题。 恩雅却很认真地点点头,祈求道:”医生,我是不是生病了?拜托请让我做个梦,不管是多苦的药我都愿意吃,我也会每天乖乖跟天父祷告,祈求他让我做几个梦。”恩雅双手合十,虔诚的模样惹人怜爱。 “其实做梦……”麦克医生正要开口,就被母亲不好意思地打断。 “医生,其实我自己也好几年没有做过梦了,我想,这会不会是遗传的问题?还是内分泌失调?”母亲见腆问到,因为她察觉到麦克医生原本只是想用童言童语跟恩雅需晃一招。但这可不是她一早来诊所的目的。 “嗯,其实没有做梦,睡眠品质似乎是更好才是,不必过度担心。”麦克医生立刻摆出认真沉思的表情,开始在脑中寻找他最擅长的佛洛伊德那套精神分析的理论。 母亲微笑点点头,但显然并不满意。 “梦的科学家佛洛伊德,在他的著作《梦的解释》里,认为梦不只是错觉。相反的,佛洛伊德认为梦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毫无意义、不是荒谬、不是半睡半醒的意识产物。梦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梦是一种愿望的达成。”麦克医生学者般的细密口吻,将平淡无奇的理论说得煞有学问。 “医生,那梦到底是什么?”恩雅的童言童雨,却直截了当。 “梦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是高度错综复杂理智活动的产物。可以说,梦是一种被压制愿望的假装满足,是『被压制的冲动要求』与『自我检查能力的阻挠作用』之间的一种妥协。梦中的表现只是意愿,梦潜在的内容才是他本质所在。”麦克医生陈述理论时,故意挑选艰涩的语汇组合。 这是他最擅长的事,用最有效率的方式经营出最有智慧的样貌。麦克医生很喜欢镇上居民给他”绿石镇最聪明的人”的封号,虽然他总是谦逊地笑而不答。 果然年幼的恩雅被唬的一愣一愣,连母亲也露出努力细嚼麦克医生用语的表情。 至於乔伊斯,一手杵著下巴,一手随意玩著桌上的悬吊钢珠,搭搭,搭搭,搭搭。在单调的节奏催化下,乔伊斯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线。 “举个简单的例子。例如梦见喉咙乾裂而在喝水,其实是因为前一天吃了很咸的食物。”麦克故作轻松,拿著桌上的苹果递给恩雅,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 恩雅接过,看著母亲;母亲温柔点头,恩雅於是高兴地咬了起来。 “佛洛伊德是一位主张极端的前定主义者,认为心理上有一因必有一果、有一果必有一因;没有一件事是偶然的。心理界与物理界一样,无所谓偶然。所以梦也决不是机会造成的错误的联想。被压抑的欲望与隐意识,梦就是它们的产品。”麦克医生开始加快背颂理论的速度,将语气弄程嘲弄的刻意轻快,这个动作让麦克医生决德自己更睿智了。 看著一双可人的母女,麦克医生耸耸肩,笑道:”其实我们又怎知道佛洛伊德说得对不对?他说梦是科学,但我们还是没办法像数学或是物理学,将梦的理由制作成量表,导出正确的公式。” “嗯,我想也是。一百个人梦见喉咙乾裂而在喝水,也不可能都是前一天吃了太咸的食物,一定也有人是做了别的事情,例如前一天晚上看了场关於沙漠的纪录片,或是睡觉时天气突然变热。”母亲说。 “嗯,或许理由不一,但还是在佛洛伊德的理论里面,前因,加上後果。”麦克医生摸摸恩雅的头,继续说道:”影响梦内容的两大因素是,过去经历所留下来的印象,以及最近的刺激。前者像火药,後者像导火线。没有所谓单纯、毫无掩饰的梦。梦的每一个细节都代表一定的意义。” “那么,没有做梦的意思,是不是就是没有做梦的原因?没有做梦的素材?”母亲问,但实在有点不能认同自己没有做梦的素材。 “有时候,一成不变的生活,或过於平淡的人生,会稀释做梦的潜在能量。”麦克医生说,暗示美丽的母亲应该生活多点变化。这样的暗示,有著某种特殊的含意,是否会发酵,就端看一点运气了。 母亲陷入思考,咬著苹果的恩雅看著这样的母亲,竟开始愧疚起来。 “妈,对不起。小恩雅没做梦也没关系。”恩雅担心起忧郁的母亲。 “没呢,妈妈只是在想事情。”母亲说。也许绿石镇的平凡日子过惯了,幸福又快乐,真的没有什么做梦的理由。如果佛洛伊德的理论全数成立的话。 但是,平凡的日子不可能只属於自己,毕竟小魔星乔洛斯可是自己的小孩。平凡的日子,理应是全镇的居民共同的日常经验。 母亲有个这个想法後,直觉地脱口而出:”对了,麦克医生,你最近有做梦吗?” “当然了。”麦克医生很快回答,连一点考虑都没有。 “那是什么样的梦呢?”母亲好奇。 “梦啊……”麦克医生开始回想梦的内容。 最近的梦……最近的梦啊…… 麦克医生搔搔头,玩著手上的笔,但就是想不起来最近做过什么样的梦。 只有很少的人会留意自己的梦境吧?解梦那样子的事,已经不流行了。或者根本没有真正流行过,以後也不会突然盛行起来。自己当然有做梦,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麦克医生听著悬吊钢球的搭搭,搭搭,搭搭声,又看著美丽的牧师太太。心想,乾脆编个有趣又幽默的梦吧,说不定可以增添美丽的牧师太太对自己的好感。 悬吊钢球终於停止撞击摆动。 突然,对街传来惊恐的惶惶声音。 “不好了!乔洛斯烧掉了马克太太家的屋顶啦!大家快去救火!” 乔洛斯烧掉了马克太太家的屋顶! 母亲大吃一惊,这孩子终於惹出滔天大祸,她第一反应起身,向麦克医生说了抱歉後便冲了出去,小恩雅也放下咬到一半的苹果快跑跟著。 趴睡在诊所桌上的乔伊斯,则被母亲与妹妹遗忘。 镇上起了大骚动,大家纷纷放下手边的工作,拎著水桶跟好奇心,往马克太太的家跑去。天空一柱浓烟直贯而上,火势显然不小。 麦克医生打开窗户,看著一张张选票慌慌张张的脸孔,不自觉也卷起袖子。麦克医生思忖著等一下出去装模作样帮忙救火後,是否应该继续站在乔洛斯的病人立场,保持专业的智慧形象,与有容乃大的慈悲?还是……该站在下任镇长的角度,逼迫牧师先生好好地、严重地惩罚一下乔洛斯? 但已到了那样的时刻了吗?也许再拖一阵?居民还能积压多少对乔洛斯的反感?麦克医生颇为踌躇。时机的拿捏,总是结果论的。 “当医生真好。” 麦克医生的身後,突然传来的明朗声音。 麦克医生回头,只见原本浑吞大睡的乔伊斯,已好整已暇坐了起来。完全没有一丝倦意,也没有一贯的朦胧眼神。 “喔?怎么说呢?”麦克医生失笑,这孩子真是童言童语。 “随便举一些佛洛伊德的东西,就可以将安妮婶婶这张年轻又漂亮的选票骗上床。利用触诊的机会,可以放情玩弄玛莉的处女之身。”乔伊斯笑笑,手指捏起一颗钢球,微微上扬,然後放开。 悬吊钢球,再度碰撞起单调的搭搭,搭搭,搭搭声。 “你……”麦克医生大骇,剩下的吃惊语词,全都梗塞在喉头无法出口。 “利用初潮的丽卡对你的崇拜,拍下一系列不堪入目的裸照,深夜时总喜欢看著一张张咸湿的照片手淫”乔伊斯天真无邪,看著脸孔逐渐变形的麦克医生。 搭搭,搭搭,搭搭…… 搭搭,搭搭,搭搭…… “开给乔洛斯的安定神经的药物也是假的,乔洛斯在镇上惹出越大的麻烦,我父亲牧师先生对你竞选下任镇长的威胁就越小。”乔伊斯微笑。 那笑容,就像一阵爽朗的夏风吹过向日葵花园,渐渐扩染成金黄的波海。 “你究竟是怎么……”麦克医生身子剧震,往後退了一步,鞋跟撞上低矮的药柜。 窗外的阳光柔和撒在乔伊斯的身上,黄金色的头发,湛蓝的眼眸。 就像个天使。无可挑剔的圣洁存在。 “不过,还可以办到更了不起的东西呢。” 乔伊斯看著呆傻住了的麦克医生,露出世界上,最灿烂的笑容。 第06节 6 当全镇都忙着扑灭马克太太家的屋顶大火时,乔伊斯又睡着了。 大家手忙脚乱地用各种器具盛满水,接力网冒着黑烟的屋顶上泼泼泼泼,镇上唯一的消防队慌乱赶到的时候,房子旁已经堆满了三十几只大大小小的水桶。 半个小时后,烈炎成烟。 全镇人确定了一件事,虽然房子保了下来,但马克太太今晚可得看着星星睡觉。 从教堂赶来的墓室在众人怒目之下不断道歉,身子气到不剧烈发抖。 满脸黑灰的牧师夫人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拉着闯下大祸的乔络斯。 乔络斯不只是嬉皮笑脸,甚至对着灰头土脸的众人疯狂大笑,众人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垮。 左边眉毛烧光的卜先生,瞪着讨打的乔络斯,第一个开口:“我说牧师先生,是不是应该认真看待乔络斯的家教问题了?” “是,我会全额赔偿马克太太家的损失,一定负责到底,一定负责到底。”身为牧师的父亲深深一鞠躬,手里握着颤抖的十字架。 “我们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但放任乔络斯这么下去,下次不知道又会轮到谁家遭殃。”担任小学校长的别克先生叹了口气,说:“火灾可不闹着玩的。随时都会弄出人命!” 德高望重的小学校长这一叹气分量可重了,压的牧师的身体又缩了一寸。 “不如买副手铐把他铐起来吧!这天杀的小魔星!”马克太太双手掩面,指缝都是泪水。 牧师夫人听了脸都白了。 恩雅抬头,看见妈妈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他也忍不住想哭。 只见脚步沉重的牧师慢慢走到乔络斯面前,乔络斯的双手翻看眼皮,做了一个非常白目的鬼脸。 “爸!我们下次一起烧吧!哈哈哈哈!把所有的屋顶都烧掉!”乔络斯蹦蹦跳跳。 呲牙列嘴,完全没有一丝悔意。 “畜生!” 牧师一巴掌轰下,力道大的乔络斯往后摔倒,仿佛在半空中划了半个圆才落地。 但乔络斯一倒地,随即像弹簧般跳起来。 “爸!好痛!你发疯了吗!”乔络斯竟大笑起来,脸上的红色掌印记像碳火一样烧着。 牧师夫人失望地摇摇头,而牧师第二巴掌再度落下。 这一次却打了空,灵活的象螺旋一样的乔络斯讥讽大笑:“爸!爸!不要打我了啦!” 所有镇民面面向视,无法置信。 马克太太从模糊的指缝中,看着如此样的乔络斯,打了个寒颤:“魔鬼……这孩子是魔鬼……” 牧师的手停在半空中,闭上眼睛。 他的镇长长梦,在这一刻总算是走到了尽头。 第07节 7 牧师一手牵着恩雅,一手抓着乔络斯回家,牧师夫人这才想起了乔伊斯还在麦克医生的诊所。 当稍微整理仪容的牧师夫人匆匆赶到的时候,没有病人的麦克医生正在诊间椅子上看书,不时默念着书上的句子;而乔伊斯,毫无意外,这爱睡觉的孩子还是在睡觉。 “医生,真是不好意思。”牧师夫人小心翼翼的捞起乔伊斯。 他身体睡得微烫,呼吸也很沉。 “不会,这孩子很乖呢,一直睡觉也没有打搅到我。”麦克医生微笑,手里的书竟然是拿反的。 “医生,你的书拿反了呢。”牧师医生笑笑提醒。 麦克医生楞了一下,随即开自己玩笑:“我喜欢反着看。” 他一点也没有把书倒回来的意思,就这么继续拿着。 牧师夫人简单描述了下乔络斯闯下的大祸后,就在叹息声中摇醒乔伊斯离去。 “别担心,我看乔络斯只是叛逆期比较早到罢了。”麦克医生言不由衷。 回家的路上,牧师夫人都很沉默,睡眼惺忪的乔伊斯没人可以讲话,于是颠颠晃晃地边走边睡。 恩雅坐在家门口不停的哭,屋内不时传来藤条切开空气的特有声响,跟着乔络斯含糊不清的大笑声。 不用说,自是牧师在教训,不,在发泄自己火山爆发似的怒气。 乔络斯月是不受教的笑,牧师就揍的越大力,时不时还响起火辣的巴掌声。 坐在阶梯上恩雅看见妈妈跟哥哥来了,于是哭的更大声了。 “乖,我们进去。”牧师夫人蹲下,擦去恩雅害怕的眼泪。 “妈妈,为什么哥哥这么可怕,我好怕他的笑声……”恩雅将脸埋在妈妈的怀里。 “别怕,哥哥只是……只是……”牧师夫人抱着恩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母子三人走进门,牧师已经气喘如牛的倒在摇椅上,而他消失的力气全跑到乔络斯的身上、脸上,让他皮开肉裂,脸肿成大猪头。牧师夫人这次可以没有帮乔络斯求饶的心情,纵火这件事绝对不能轻饶,这一点都不像小孩子恶作剧,而是结结实实的犯罪。尤其是乔络斯这个毫无反省的小魔头,还列开嘴嘻嘻嘻笑,显然这种程度的毒打对他一点效用也没有。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方法可以治疗乔络斯的恶质吗?”牧师夫人的心里揪了一下。 乔络斯擦去两杠鼻血,冲到眼睛半合半开的乔伊斯面前,双手翼展,急停。 “哥,你还没有睡饱啊?”乔络斯把脸凑到乔伊斯的鼻子前。 “恩。” “哥,诊所不好玩的话,下次跟我一起烧屋顶吧,我保证把点火的机会交给你。”乔络斯摸摸乔伊斯的金色头发,语气十分友爱。 “乔络斯,玩火十分危险呢。”乔伊斯缓缓摇头,眼神迷离。 “那你远远看着就好了,真的,太炫了!”乔络斯歪着头笑。露出刚被打掉的半颗门牙。 “……乔络斯阿乔络斯……”乔伊斯满头微笑,逗的乔络斯也静了下来。 牧师夫人瞧在眼里。 一向都是如此,只有乔伊斯能跟乔络斯好好沟通,只有他的声音才能让乔络斯心平气和下来。如果将乖张的弟弟交给乔伊斯,乔伊斯或许能将乔络斯给照顾好吧。但乔伊斯醒着的时间实在太少了;醒着,也可能随时又睡着。 “我决定了。”牧师低下头。 “你又要提那件事吗?”牧师夫人心中一酸。 “下个月就送乔络斯到天主教学校,我,跟你。跟整个小镇,都治不了这个小子。我会拜托学校好好管教他,要不然,我很担心这孩子会走上跟上帝背道而驰的路。”牧师凝重地看着染血的藤条,又看着乔络斯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 那些可怕的伤,真是自己弄出来的吗?自己怎么会下手这么重? 为什么那个孩子还笑的出来?难道这孩子一点痛觉都没有?不,不可能啊。 “好耶!”乔络斯哈哈大笑,兴奋的问:“那乔伊斯也会跟着一起去吗?会一起去吧!嘻嘻哈哈!” 牧师用严肃而悲伤的眼神看着乔络斯,说:“不会!乔伊斯会留在绿石镇,留在这个家里。” 乔络斯听完,立刻暴跳如雷,大吼:“才不是这样!才不是这样!” “住嘴!你到底—”牧师用藤条鞭打空气。 “爸!我一定会烧了那间学校!哈哈!烧到你把乔伊斯送去跟我在一起为止!哈哈哈!” 乔络斯又笑又跳。拉着乔伊斯的手不放。 ……真想替这个孩子举行驱魔仪式,牧师父亲的额上又暴出青筋。 第08节 8 当晚,一道风刮进了玉米田,崇动了纯朴的绿石镇。 午夜十二点整,玛丽的房间传出一声可怕的尖叫,将家人从睡梦中惊醒。 “是那孩子在做噩梦吗?” “不会吧,那孩子从来没有做过噩梦啊?” “……算了,没有声音了,继续睡吧。” “孩子的爸,还是去看看她吧?” 玛丽的父亲还是下了床,慢慢走向楼上的女儿房。 走廊上,隐隐听到里头有激烈的撞击,与扭曲的挣扎声,两夫妇这才感觉不妙。 有不速之客!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玛丽开门!开门!”玛丽的父亲,蒙特先生一手握着锁住的门把,一手用力拍门。 “开门!谁在里面!玛丽!住手!”蒙特太太惊慌不已,因为她听见了可怕的声音。 当蒙特夫妇将门揣开后,看到的景象让他们往后退了一步。 一个男人全身赤裸坐在女儿的床上,背对着门,呆呆的看着窗外的月色。 看不清楚那男人是谁,但他身上,不,整个房间的气味都很不对劲。 窗外的风,微微吹动男人湿透的发束。 而女儿一动也不动,静静的躺在棉被里面。 “去拿我的枪!快去!”蒙特先生又惊又怒,大吼:“谁!你是谁!” 男人没有应答,维持着呆呆看月色的姿势。 “喂!”蒙特先生踏前一步。 男人手里拿了什么东西,纵身就往窗外一跳。 两夫妇赶忙冲到床边,掀开棉被一看。 衣不遮体的玛丽,四肢歪七扭八的僵瘫。 没有头。 没有头。 大量的血水从断头汩汩涌出,湿了雪白的床。 —头去那啦! “头!她的头被砍掉拉!”蒙特太太尖叫。 那一刻,半个镇子的灯都亮了。 第09节 9 柔美的月色闪耀着男人身上的红色鳞光,在玉米田快步跑着,犹如一只愉快的野兽。 男人身后响起了断断断续续的枪声。 “别跑,杀人犯!”蒙特先生愤怒的声音,边跑边填装新的子弹。 无惧枪声,赤裸男人的跑速越来越快,中等身材上的赘肉奇异晃动,完全没有缓下来的迹象。 家家户户都醒了。 女人打开窗户察看发生了什么事,男人则纷纷拿出蒙尘的猎枪,冲出家门支援发狂的蒙特先生。 牧师也醒了。 “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你看好三个小孩。”牧师吻了妻子一下,便穿上外套出门。 牧师夫人快步跑到孩子们的房间,恩雅跪在床边为可怕的尖叫声祈祷,而乔伊斯兀自睡得甜熟。 但小魔星乔洛斯的床,是空的! “不会吧”牧师夫人倒抽一口凉气。 难道,乔洛斯要惹下什么滔天大祸吗? 如果刚刚哪声尖叫是为了他而叫的 “恩雅,陪在哥哥旁边祈祷,妈妈出去找乔洛斯!”牧师夫人慌张起身。 皎洁有夜色中,众人用耳朵追随枪声的方向,越聚越多。 二十几个连鞋带都来不及绑的男人,手里提着枪,不明究理地交谈。 “有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好像出了人命,在蒙特家。” “我从上面看,行凶的人好像没有穿衣服,光著身子在跑。” “看清楚是谁吗?” “不知道,他跑得可快!” “枪声越来越近了,好像是往哪边?” “洛桑先生的玉米田!” 果然,众男人在前方看见气喘如牛的蒙特先生。 “哪个男人在玉米田里!哪个杀我女儿的凶手就在玉米田里!别让他跑了!”蒙特先生跪在地上,满脸愤怒的泪水:“求求你们,杀了他” “看清楚是谁了吗?”牧师蹲在地上,一手搭在蒙特先生激动的背。 蒙特先生猛摇头,随即发疯似用头撞地。 “他砍下玛丽的头!将她的头提在手中!提在手中!”蒙特先生痛苦大叫。 这么纯朴的小镇竟然发生这种变态命案,大家义愤填膺地填满子弹,吆喝冲上。 夜晚的玉米田充满了阴暗的死角,一望无际的作物遮档凶手的行踪。 众人鱼貫冲进后,一时之间失去了主张。 “大家往两边分散开来,两个两个一组互相照应,等最末端的人碰头后,大家一起慢慢往前,将杀人凶手围在中心。”担任三任警长的威金斯先生迅速下达指示,大家听命散开。 像捕鱼张网,三十几柄拉开保险的猎枪压低身形前进,每个人都能听见身旁拍档的心跳声。 但善于奔跑的赤裸凶手,此却像隐形的甲虫,一点动静也没有。 温柔的风吹动鲜绿的玉米茎叶,几乎就要惊动手指扣下板机。田鼠从鞋上急窜溜过,引发许多以上帝为名的咒骂声。穿戴宽大草帽的稻草人居高临下,揶揄着众人的过度紧张。 任何风吹草动,都像恶意的鬼影。 终于,散开的众人形成一个由枪管构成的圆,慢慢往内压进。 随着搜索的圆越缩越小,众人的神经也越来越紧崩,却什么屁都没有看见。 “不是吧”威金斯警长忍不住怀疑杀人凶手是不是就从空隙中逃出玉米田。 一有这个念头,威金斯警长身边的五金店老板阿雷先生,突然一个极不自然地滑倒。 一只披着红色油光的无毛野兽,双手抓着阿雷先生的脚,一阵乱七八糟地狂扭。 遭袭的阿雷先生连声音都叫不出来,因为哪野兽腾了一只手出来,狠狠掐住他的颈子。 “在这里!”威金斯警长大惊,压低来福枪,往野兽身上扣下板机。 野兽肩头中枪,却没有被痛楚吓退,反而狂猛地跃上,抓住来福枪往上一抬。 第二枪往月亮直直响去。 威金斯警长看着天空,星光颠倒晕眩。 一股可怕的怪力死锢着威金斯警长的脖子,将氧气的入口狠狠钳断,他的意识正快速流失。 野兽高高举起威金斯警长,骄傲展示自己的猎物似的。 “碰!” 一颗支援的子弹命中野兽的脚,但野兽毫无罢手之意,反而狞笑朝玉米田的外围走去,手上依然高高举着双脚乱踢的警长。 一眨眼,野兽的身边全是正对他的十三几柄枪支。 “别动!” “停手!放下警长!” “阿雷!阿雷死了吗?谁快去看看!” “没有,只是昏过去!” “别动!杀人凶手!” “不准动,再动我一定会开枪!” 浑身染血的野兽被这么多支枪合围,眼看绝对无法逃出去了。 此时牧师缓缓放下枪,无法置信道:“这这是” 别克校长也傻了眼:“是麦克医生?你是麦克医生?” 所有人都傻了。 杀死玛丽的变态杀人犯,竟然是极欲角逐下任镇长的麦克医生! “什么麦克医生?嘻嘻,我啊,可是大名鼎鼎的铁腕碎石机!” 野兽哈哈大笑,下身阳具忽然冲涨,高高朝天挺起。被举起的警长,双脚就快要停止抽动了。 此时大家都注意到,野兽用长长的金黄头发环腰绑上一颗脑袋,正是年仅十五岁的玛丽。 玛丽的脸孔,是任何人都无法想像的“痛”。 “我的女儿!”蒙特先生愤怒大吼,举枪就要往麦克医生身上轰去。 “别冲动!小心射到警长!”牧师大叫。 蒙特先生尚未扣下板机,一道猴影从稻草人身上高高跃落,翻粘在麦克医生的背上。 那猴影的手脚当真快得不可思议,只见他躲开麦克医生血红的左手扑抓,跳到他的脖子上,两手手指毫不犹豫插进麦克医生的眼窝,毛骨悚然的啪吱啪吱两声,威金斯警长就软软摔在地上。 猴影嘻嘻哈哈跳下,两股热血从麦克医生空洞的眼窝中浇灌而出。 “爸!给你!” 猴影将两颗湿淋淋的眼球塞在牧师手中,竟是乔洛斯。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乔洛斯便跳向痛到狂吼咆哮的麦克医生旁,一举扯下缠在他腰间的玛丽人头。 “站住!” 麦克医生大手往下奋抓,当然捞不住一阵风似的乔洛斯,让他抢走自己的战利品跑了。 “玛丽!玛丽!玛丽!来玩吧玛丽!高高飞起来罗,飞起来罗,死人头玛丽!好好笑的死人头玛丽!”乔洛斯将玛丽的头高高抛着,抛着,高高抛着。 这个嚣张的臭小鬼越跑越远,玛丽的死人头也越抛越高,在玉米田的顶端与月光共舞着。 太古怪了,实在是太古怪了,乔洛斯玩弄可怕的死人头这个行为远远超出众人理解的范围,眼睁睁看着他跑离众人的视线,就连死人的父亲蒙特先生,也突然失去阻止乔洛斯的能力。 焦点只好回到,双眼被惨然挖出的麦克医生身上。 浑身染满鲜血的他,是杀人的现行犯,每个人都亲眼目睹他的疯狂。 麦克医生的阳具随着眼窝大量失血而暂时下垂,他猛力拍着自己的大脑,时哭时笑,仿佛陷入了错乱,大家都被他癫狂的失态给震慑住了,但可没忘记继续用枪指着他。 不一会儿,麦克医生的阳具又恶形恶状挺了起来,好像在嘲弄众人的无能为力。 “说!为什么杀死我的女儿!为什么!”蒙特先生哭吼,用枪口撞了麦克医生的胸口。 “为什么?嘻嘻嘻嘻嘻嘻嘻嘻”麦克医生抽动身体,笑得歪七扭八。 蒙特先生怎么忍受得住,一声怒吼,往麦克医生的大脚一枪射去。 子弹钻进血肉,湿漉漉贯穿。 “说!为什么!”副警长大叫。 牧师赶紧按下蒙特先生的猎枪,生怕他冲动杀了麦克医生,今晚的惨案就从此成了永远的迷。 “开玩笑!我铁腕碎石机扭断谁的脖子,难道需要跟谁报备吗!嘻嘻哈哈嘻嘻哈哈!” 月光下,麦克医生兀自狂笑,突然两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奋力一扭。 唧—— 像徒手榨熟的番茄般,麦克医生粗肥的脖子猛然爆炸。 浓稠热辣的鲜血飞溅到每个人错愕的脸上。 “我看见了恶魔。你们知道吗?那可是真正的恶魔喔!”麦克医生含糊不清地说。 然后空气里喀啦喀啦,冒出古怪的声音。 围观的人不知不觉都放下了枪。 他们绝对无法相信他们所看见的,也无法说服不在场的人相信眼前的画面。 麦克医生的头掉在地上,两只手交叉在空无一物的颈子上,血滴悬在十根手指上。 “上帝啊”牧师闭上眼睛,在胸前画了十字。 众人默默无语,不约而同做着一样的动作。 那是他们唯一的反射动作。 碰。 挂满赘肉的赤裸身体趴搭一声倒下。 结束。 也重新开始。 别克校长的双脚,无法克制地发抖着。 第10节 蝉堡,开启游戏之章 1 刚刚的景象完全吓坏了小恩雅,她白皙的脸颊上多了点点朱红。 桌上的扑克牌,兀自讽刺地躺着一张黑桃a士,跟一张红心q蛋。 子弹从警长的眉心钻入,将猩红色的颜料从脑后聒聒榨出。 警长呆呆瞪大眼睛,努力想弄清楚自己的脑袋怎么瞬间空空如也,终于还是无解,缓缓坐下,只留下隐隐冒着白烟的弹孔。 墙上一大片惨然,毫不废话泼洒出衣服红色的即时抽象创作。 对比着父亲与母亲的错愕与震惊,乔洛斯倒是乐疯了,不断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到最后终于不支倒地,靠着沙发猛撞头,眼泪都给挤出来了。 而巨大的枪声,终于唤醒了昏昏欲睡的乔伊斯,小小的身躯迷茫茫坐起。 母亲想伸手拥抱甫睡醒的乔伊斯,却又畏惧随时指依板机的游戏先生会被这个未经允许的动作触怒,手才伸到一半,便硬生生缩回。 乔伊斯打了个可爱的哈欠。 「结果还是开枪了吗?」乔伊斯揉揉眼睛,平静地说出这一句话。 游戏先生笑嘻嘻挤弄着眉毛,打量着这个奇特的小孩。 「只是杀人,一点乐趣也没有吧?」乔伊斯接着说,语气平和。「……只是杀人,一点乐趣也没有?」 「喔?」游戏先生吹着发烫的枪口,翘起的二郎腿轻轻抖着。 打从他到逃到这个小镇,就像在沙漠里寻找地底深层水源的骆驼一样,本着杀手奇异的第六感,自然而然寻到了这间屋子。 或者更精确地说,这个屋子里,有某种能触发他邪恶本质的「东西」,他根本是被吸引过来。一种不得不相遇的冲动。 2 而勾引这个冲动的共鸣体,就是眼前的小男孩? 「臭小鬼,那你倒是说说看该怎么办?」游戏先生瞇起右眼,将枪口悠闲地对准乔伊斯,咧开嘴笑。 下意识地,游戏先生迴避了乔依斯清澈湛蓝的眼睛。但游戏先生随即发现自己的刻意迴避,心中不禁一阵莫名的恙怒。 混帐,这是怎么回事?杀人如麻的自己,竟不敢跟一个刚睡醒的小鬼对看? 儿子有生命危险,牧师父亲顾不了这么多,立刻恐声央求道:「我儿子先天有病,请不要为难他!他的病……」左手还按着怀里的圣经。游戏先生不耐烦地瞪了牧师父亲一眼,斥道:「我想杀人,还得问你有没有病吗?他妈的我说,信上帝的人都得了妄想症,自大得不像话。」 游戏先生假装要扣板机,嘴里呼地咕哝一声,身体前倾,吓的牧师父亲与母亲屏住了呼吸,脑中一片空荡荡的死白,小恩雅更怕得快要昏倒,握紧拳头起祷这场突如其来的恶梦赶快醒来。 「……」 不惧对准自己的炙烫枪口,乔伊斯看了牧师父亲一眼,浅浅微笑着。 牧师父亲的背嵴,竟泛起一阵冰凉的鸡皮疙瘩。这孩子的眼神,竟然出现自己从未见过的神采。那神采净如海水,透着令万物不由自主想亲近的慈霭和煦。 ……但,为什么是在这种时候?偏偏在这个时候? 乔伊斯开口,说出牧师父亲一辈子也难以想像的话。 「我想看我父亲,对着耶稣的受难十字架像自慰,然后将精液射在耶稣的身体上。你能帮帮我吗?」乔伊斯淡淡说道,好像在说着无关自己痛痒的事。 「打手枪!打手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乔洛斯一听,笑得更厉害了,像一头终于失控的野兽。 第11节 3 乔伊斯此话一出,别说牧师父亲与母亲呆晌无语,就连杀人无数的游戏先生都整个傻眼。嘴巴被乔依斯这一番话微微撬开,几乎要哈哈大笑了出来。 但没有。 游戏先生感受到一股邪恶到令人肃然起敬的寒意。 那寒意沿着枪口,枪管,轻触板机的手指,悬腕,迅速并精确地渗透进手臂神经,直沿而上,搔刮着灵魂蠢蠢欲动的杀意。 是的,杀意。 一股只要扣下板机,乾脆让所有迷惘归于无解的浓烈杀意。 只见乔伊斯神色自若,用小孩子绝不可能拥有的语句继续说道:「不如就请你主持一个温馨的家庭游戏,在这个游戏里每个人各司其职,共度今日的难关。我的母亲负责朗诵圣经的任一章节,语句之间不能有超过两秒以上的间断;我的父亲负责专心一意地对着耶稣的受难十字架像自慰射精;而我双胞胎弟弟乔洛斯负责用各种方式殴打我的妹妹小恩雅;而小恩雅负责控制情绪,决定什么时候哭,或不哭。如果我父亲成功地在先射了出来,那么就请你放过我们全家静静地离开这个小镇。」 荒谬绝伦的……的什么东西! 「乔伊斯…你现在……」母亲惊诧,瞳孔急速颤抖。 「那你自己呢?我可没听见你的职司。」游戏先生深呼吸,努力想瞪住乔伊斯那湛蓝到足以包容一切的眼睛。 但就是无法楞楞直视。 「如果我父亲在先射出来以前,乔洛斯就已经把小恩雅打哭或打晕,那么,我就借你手中的枪,先杀死这位以我母亲为名的漂亮女性,然后在杀死我那爱哭的恩雅妹妹。」乔伊斯说的很顺,好像有现成的剧本握在手上似的。 「那你的父亲呢?」游戏先生晃晃手中的枪。枪身变得沉重起来。 「一个用阳具亵渎自己心中神祇的牧师,没有再杀死一次的必要。」 乔伊斯笑笑。 窗外阳光灿烂,就如同乔伊斯脸上的笑容。 4 风一吹,乔伊斯金发柔软如细长海草,宛如天赐之子。 听到如此变态的集体凌虐计画,游戏先生还是想哈哈大笑。 但还是没有。 恐怖的杀意持续积聚在脑后,以等比级数的速度不断交叠厚实。游戏先生靠着一股奇妙的邪恶才勉强反制住扣下板机,杀死眼前这名叫乔洛斯的男孩的冲动。 比起自己杀掉的四百三十四人……这小孩,总有一天会毁了这个世界。 就连跟「正义使者」差之万里的游戏先生,都想趁现在一劳永逸杀死这个怪物 只要一颗子弹,或甚至只要轻轻一扭,这孩子稻草般脆弱的颈子就会啪唧一声断裂。地球就可以继续,安安静静地转他妈的。 许久。 「你是恶魔吗?」游戏先生开口,枪口已冷。 「玫瑰换了名字还是一样芬芳。」乔伊斯静静地看着兴奋不已,鬼吼鬼叫,恨不得马上就对小恩雅开揍的乔洛斯,说道:「苹果掉在地上,即使捡起来,还是脏的。恶魔长了白色翅膀,也不会变成天使。」 「名字无所谓?」游戏先生歪着头。 「名字无所谓。」乔伊斯爽朗回应。 「不怕我杀了你吗?」游戏先生冷笑。 「不会。因为你太好奇以后的我,会是什么模样了。」 乔伊斯耸耸肩,一贯地,灿烂到无可挑剔的金色笑容。 乔伊斯拿起牧师父亲手中的圣经,转递给全身发抖、几乎就要立刻崩溃的母亲。母亲接过,眼泪噗簌簌,一滴一滴,落在圣经残旧的蓝色封皮上。 「游戏开始?」乔伊斯笑笑看着狠戾的游戏先生。 游戏先生终于大笑出来。 「party!party!pa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