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吉思美》 第一章 吉思美最看不起的,就是像g这样的杀手。 为了钱,什么人都可以杀掉。毫无格调可言。 有崇高的职业道德,却没有同等高尚的职业情怀,这是吉思美无法接受的。 所以吉思美是吉思美。 吉思美只选择自己「可能愿意」杀掉的目标。 台中东园巷,紧靠在东海学生租屋区,一栋平凡无奇的老旧公寓。 公寓三楼,贴在绿色铁门两旁的春联,左边写着「天增岁月人增寿」,右边写着「春满乾坤福满门」。 春联的边缘被湿气化晕成淡淡的粉白色,左下角还翘卷起来。不知有多少年没更换过。 一个老伯伯,一手抓着渐渐剥落的塑料皮楼梯扶手,另一手勾着装吊便当的塑料袋,慢吞吞地走着。 老伯伯经过三楼时,又听见斑驳的铁门后传来熟悉的……恐惧的声音。 尖叫声,哭泣声,呜咽声,沉闷的碰撞声,咆哮声。 然后是令人更难忍受的沉默。 「唉。」 老伯伯同情地叹气,却没有停下脚步,颟顸往楼上前进。 就跟绝大多数人的反应一样,老伯伯为邻人门后正在发生的一切感到可悲,却没有多做些什么。彷佛光凭同情心就足以救赎自己似的。 难以忍受,但终究还是采取了无奈的漠视。 门后。 小男孩伤痕累累地跪在地上,因过度恐惧停止了哭泣,眼前的一切逐渐昏暗旋转,然后渗透出污浊的咸味。 中场休息。 一个赤裸胳膊的男人拿着木条坐在藤椅上,气喘吁吁瞪着这个拖油瓶。 气死了。 他快气死了。 但男人却想不出自己为何快气死了的「理由」,只好不停地藉殴打小男孩,试着找出小男孩快把他气死的原因。 暴力中毒……是长久以来发生在小男孩身上的悲剧,唯一的解释。 再过不久,小男孩要不学母亲逃家,就是活活被男人打死。 「叮咚。」 门铃响。 男人喝着掺了乱七八糟东西的药酒,没有理会。 多半是来讨债的吧?还是有什么水电账单忘了缴?不可能是邻居跟管区的警察还是社工……这些人都没敢打扰他揍小孩。 自己生的自己揍,是男人少数竭力奉行的原则。 上个礼拜学校老师因为小男孩没写功课,用藤条打了男孩手心五下,男人知道后一肚子赌烂,跑去学校找老师理论,并当着老师的面将小男孩的脸颊揍到整个肿起来,还差点把小男孩给打瞎。 「老师要打小孩的话,跟我说一声,保证打得很惨!」 男人醉醺醺跟老师这么担保时,老师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叮咚。」 门铃又响。 男人不耐烦地拿起酒瓶,摇摇晃晃到门边,打算一开门就将快空的酒瓶往对方头上砸去。但男人才刚刚握住生锈的门把,门就先铿铿锵锵地打开了。 「啊?」男人诧异不已,看着站在门口的女人。 女人有了点年纪,除了脖子上有一道淡淡的粉红色突起外,可说容貌姣好。 女人穿着也有了点风霜的黑色长大衣,耳朵塞着乳白色的耳机,寻着耳机线可以发现,女人的腰际挂了最时尚的ipod. 女人啊……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啊…… 男人迷迷糊糊看着女人,他不记得今天有叫野鸡外卖啊? 「打扰了。」 女人说,却没有打扰了的歉意,径自闪过男人发臭的身躯,走进客厅。 男人搔搔头,突然傻傻笑了出来。 大概是走错门的妓女吧?但自己送上门来的货色,这下可怪不了他,干了再说。 男人打了个酒气冲天的嗝,好色地打量女人的背影,却见女人根本不理会他,直接走到被打得半死的小男孩面前,蹲下。 「很痛吧?」女人摘下耳机,凝视着一只眼睛快睁不开的小男孩。 刚过九岁不久的小男孩,只是恐惧地抽慉. 是社工阿姨?天使?还是梦? 「继续下去,活不到十岁吧?你希望那个样子吗?」女人淡淡地说。 这次小男孩果断地摇摇头。 他只是无力还手,并不是笨。 而女人认真的表情,却适得其反,逗得在旁观看的男人发噱。跟勃起。 「这样的话,只剩下一个办法。」女人的语气跟他的眼神一样冰冷。 小男孩抬起头。 「杀死这个男人。」女人。 小男孩呆住了。 男人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想再听清楚一点。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女人目不转睛看着小男孩:「第一,我帮你杀掉这个你称之为父亲的男人,但你必须将你往后的人生交给我。第二,我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走出这个房间。」 小男孩完全被吓住了。什么跟什么啊? 男人却笑了出来。 哪来的……欠操的疯婆子? 男人开始解开快被小腹绷裂的皮带,打算好好享用这个走错门的「妓女」。刚刚正好喝了点药酒,果然立刻派上用场,这就是所谓的时来运转吧? 女人看着呆呆的小男孩,咧开一抹苍凉的微笑。 然后站起。 「既然如此,我走了。走之前给你两个忠告,趁你爸爸睡着时去厨房拿把菜刀,往这里杀一刀。」女人指着自己的脖子上,那条淡淡粉红色的疤痕。 小男孩愣愣。 「要不,就趁上学时逃走吧。只要什么都愿意做,逃到哪里都可以生存。」 女人转身就走,无视已将裤子脱下的猥琐男人。 男人用丑陋的下体瞪着女人,笑吟吟伸出双臂拦在门前。 「玩一下再走吧!」男人嘻嘻笑提议,被酒精毒化的身体摇摇晃晃。 女人瞇起眼睛,一股浓烈的杀意吓退了男人,那话儿也顿时软掉。 女人戴上耳机,面无表情走出门,转下楼梯。毫不恋栈。 「杀死他!」男孩突然大叫。 女人停下脚步。 笑了。 一把弹簧刀竖地从手腕上的特制鞘柄,弹出。 第二章 男人大骇。 虽然他不清楚这是不是酒精中毒的幻听,但他还是仓皇地想将门关上。 来得及吗? 女人一扬手,刀子化作一条银色的线,穿过老旧楼梯的竖把空隙,瞬间插进男人的眼窝。 「啊~~~~」男人惨叫,手放开,跪在地上。 女人慢条斯理爬上几阶楼梯,拨开门。 关上,反锁。 「对于怎么杀死他,有没有特别的想法?」 女人耸耸肩,端详了小男孩的伤势几眼。 「……」 小男孩张大嘴巴,他这辈子有过太多次这样的想法。 现在真有机会,脑袋却一片空白。 「那随我了?」女人不置可否。 这样的话…… 女人并不打算花太多精力凌迟这个男人,所以她只是将痛到快疯掉的男人踹在地上,将ipod的摇滚乐音量调到最大,然后好整以暇地补上剩下的九十九刀。 当着小男孩的面,对着他那称之为父亲,却不配的男人,整整补上九十九刀。 鲜血将客厅地板渍成一片红色的海,空气中都是咸咸的腥味。 拥有一切杀手应该知道的解剖学知识,女人精确地计算每一刀对身体的伤害,将「痛苦」与「失去生命」做了壁垒分明的区分。 直到撕开喉咙的第一百刀,两者才快速连结起来。 男人在剧烈的痛苦中断气。 小男孩突然放声大哭,大哭。 那是一种彻底解放的痛快。 对于男人的死,小男孩只觉得世界首次绽放光明,上帝首次对他释放善意。 今天在学校作文课一个字都没写,只好带回家完成的作文题目「生命的意义」,小男孩总算有点眉目了。 女人从怀中丢出两张a4纸,说:「我叫吉思美。」 「会写字吧?好好读熟它,然后在这张让渡人生的分期付款契约书上签个名,盖手印。一份给我,一份给你自己。如果你怕被警察发现就烧了它,反正我还有备份。」女人坐在藤椅上,在血腥味浓稠的空气里打开手中的剪贴簿,看着里头许多份按照章节整理好的连载小说。 一份只属于黑暗,只存在于黑暗的实时快递故事。蝉堡。 小男孩看着莫名其妙的两纸「契约」。 条款一。我愿意在成年后,将每年薪水的十分之一,汇入杀手代理人(吉思美) 特约的银行账户,一年一次,至死方休。 条款二。如果无法或不愿实践条款一,视为背弃委托。对于背弃委托后发生在我身上种种不可思议的灾难,都是很合乎逻辑的。 解除合约条款:如果我找到一个需要杀死某人却无力执行的小孩,帮助其狙杀目标并签订同样契约后,得以新契约之转让原杀手代理人(吉思美) 勾消旧契约。 吉思美的银行账户如下。 墙上时钟的滴答声,衬映着这僵硬的沉默。 「你也可以不签。」 吉思美无精打采地看着墙上的时钟,说:「根据这附近人家的冷漠,警察还有五分钟才会到,或者更晚,或者不会到。我可以慢慢把你杀死再走。」 于是小男孩立刻跪在地上,用拇指沾地板上的浓血,将契约盖了个天花乱坠。 「要努力活着,人是我杀的,你不必想太多。只要记得按时汇款就行了。」 吉思美拿走其中一份,卷起,敲了敲小男孩的头。 小男孩猛点头,他早已将身上的瘀青与擦伤忘得一乾二净。 他的人生,已经没有负担了。 从此,他也不再有理由,哭诉自己挫败的人生,是来自童年不幸的遭遇。 一切都要靠自己。多么美妙。 「再见了。」吉思美走到门边。 小男孩突然很感动,眼中噙着泪水。 「我还会遇见你吗?」小男孩竟对这位杀父仇人恋恋不舍。 吉思美头也没回。 「那要看你将来的小孩,有没有这个需要啰。」吉思美笑。 消失在冷漠又缤纷的旧公寓的楼梯里。 第三章 律师的分类里,有个叫「公益律师」的名称。 便宜,甚至无偿,但提供最基本的服务。法律。 是的,如果你没钱,却又不得不杀个人…… 我会介绍你,「吉思美」。特别当你只是个孩子的时候。 孩子会有想杀死的人吗? 听起来很荒谬,但如果这个问题有了笃定的答案,这个答案便几乎具备了所有该被杀死的要件。 家,是一个人的起点。 肉体毒打,精神虐待,乱伦强奸,囚禁枷链??当恐怖的元素被包含在家的定义里时,这些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痛苦转嫁在孩子身上,于是扭曲成一个又一个人格变态的犯罪者。 起点,变成了终点。 最后,孩子成为了父亲。成为了那个他曾经仇视、畏惧的恶魔。逃避这样自我仇视与莫名恐惧的方式,竟是无可奈何地取代当初施暴的原点。 吉思美不能接受。 身为一个公益杀手,提供基本的杀人服务,吉思美用两个条款、一个反条款,便买断了你的人生,让你用人生的分期付款,支付你一辈子仅有一次的买凶杀人。 你不再有借口。 因为吉思美用血替你杀开了出口! 「喔天啊,别跟我谈吉思美,我头会痛。」g给了吉思美这样的评价。 吉思美在不是吉思美的时候,有另一个名字。 ramy. ramy是个很容易做恶梦的平凡中年女子。 这个平凡中年女子习惯在恶梦过后,上网找人聊天。 这夜,ramy又在纠缠多年的噩梦后倏然惊醒,一身冷汗。 淋浴后,ramy冲了杯热茶,打开用了许多年的黑色麦金powerbook,连上网络,看看有没有熟悉的账号。 moon. 「这么晚,又被噩梦吓醒了?」是月。 「整天挂网?在找援交啊?还是一夜情?」ramy快速响应,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 「淋浴不能治疗噩梦,杀人也不能。还是去看个医生吧?」月。 「要你管。」ramy笑笑,并不介怀。 「我认识一个还不错的精神科医生,擅长催眠,说不定可以将你不愉快的记忆通通封锁起来,就算你偶而想怀念一下也没办法。」月的打字速度很快,因为月花在跟计算机对话的时间很长。 「催眠?还是杀人实在。」ramy捧着热茶,手心传来的暖意。 「你该不会上了瘾吧?不需要引述弗罗伊德就知道你有毛病。」月。 「呵呵。」ramy的手指在笑,人也在笑。 月这小子,最能逗自己开心了。 「其实你每年光是抽我十分之一的酬劳,就可以过得挺好不是?该想想退休,环游世界那类的事了吧?」月好意。 「再说吧。这个世界需要??嗯。」ramy收敛起笑容,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需要有个人,搜集他人可能的不幸。 如果当初有人,像吉思美这样的人,帮她杀掉那夜夜将肮脏龌龊的身体压在她身上的继父,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今天的吉思美。 没有那个搜集、背负他人不幸的吉思美,ramy就只是ramy,可能是个公务员,考古学家,演员,作家,老师??不论成为人海中的谁谁谁,但决不会成为乐于染红自己人生的杀手。 「??聊别的吧?」网络线另一端的月,明显感受到ramy正回想她最不该回想的丑恶往事。 「嗯。」ramy. 「看过我更新过的网页么?有没有想杀的人啊?」月。 「哈,我捐了那个死光头两千块。」ramy笑了出来。 月是吉思美第一次执行任务的委托人,也是第一个与吉思美订下契约的孩子。 几年了?ramy从没算过。 随着吉思美的活跃,这些年月也成长了很多。尽管在常人的眼中,月的成长极为可怕,有着恶魔的称号。 所幸,私底下的月还是拥有一贯的、令人舒服的优雅。 两人越聊越远,渐渐的,不再提杀人的事。 杀人的事杀人的时候想就可以了,而噩梦就留给睡着的自己吧。 第四章 闹钟响了,早上十点。 打开电视,新闻里依旧马拉松式播报着昨夜发生在东海别墅区的凶案。 ramy一把拉开窗帘,看看电视外的真实世界。 梧栖海港的风带着盐的气味,湿润地吹进ramy独居的屋子里。 好天气。 「有阳光就是好天气。」ramy自言自语。 ramy最喜欢在早餐后脱掉鞋子,踏着梧栖高美湿地软软的黏土滩,慢慢地走向慵懒的大海,将双脚浸泡在包容一切的海水里。 可惜,今天是没有那个运气了。 「吉思美,应该出动了。」手机震动,上面显示着简单的讯息。 讯息的来源,是吉思美专属的三十七个网民之一。 ramy拿起手机,用加密的方式拨了通电话。 「在哪?」 「板桥。不过情况有点特殊。」 「特殊?」 「潜在委托人希望先跟你见个面。」 「等等,潜在委托人事先知道我?」 「是的,事实上,是潜在委托人用特殊的关系找上了我,而不是我的观察找到了潜在委托人。」 「有这种事。约在板桥哪?」 「晚上八点,大新庄棒球打击练习场。」 ramy挂上电话,真是个需要好奇心的case. 从衣橱里拿出一件帅气的黑色猎装、一个棕皮包包、跟一柄由j老头打造的短柄刀。出门前,ramy打开挂在门前的绿色信箱,拿走了她应得的快递小说。 那是她等会儿在火车上的娱乐。 从现在起,吉思美登场。 第五章 从沙鹿站出发,仅能选择停站较多的海线列车。 吉思美并不赶时间,还刻意挑了慢吞吞的复兴号,好让自己能慢条斯理将最新的蝉堡剪下,贴在剪贴簿里预先留白的页面。然后细细品尝。 来到位于台北县的板桥,在空荡荡的地下车站吃了简单的晚饭,又转乘了公车,吉思美才来到与潜在委托人约定的地点。 大新庄棒球打击练习场。 解开缠了一天领带的上班族,无所事事的大学生,成群结党的高中小伙子,各自卷起袖子,走到依照球速划分的打击区,豪迈地挥棒。 铿铿铿声此起彼落,有的沈闷杂乱,有的清脆攸长。 但吉思美并不想试试挥棒的快感。 她只是从柜台前拿了份苹果日报,坐在打击区后随意翻看。 「你就是吉思美吧?」 声音来自后面,果然是小鬼。 但吉思美没有转头,也没有应话。 「你好,我就是委托人。不好意思,因为我好不容易才摆脱监视,时间宝贵,我可以坐到你前面吗?」 声音的主人不等吉思美反应,就急切地绕过坐下。 吉思美打量着潜在委托人。 穿着建中的卡其色制服,绣着一年级该有的学号号码,一脸的稚气,却有着与稚气不成比例的诚恳表情。还背着书包。 没有外显的瘀青或伤痕,看不出受了什么虐待。说到底还是个普通高中生。 「我听过你很多事,想了很久,我想我只能请你帮这个忙。」委托人清澈的眼睛看着吉思美。 「自我介绍吧。」吉思美低头看着报纸。 「我叫陈庆之,读建中一年级,功课很好,第一次段考是全校第七名,第二次段考是全校第五名,上个月在全国数理竞赛得到第四名,以一个高一生来说是很不容易的。」庆之说。 那关我屁事……??如果是g的话,大概就直接冲口而出了吧。 「所以呢?」但吉思美不是g. 庆之点点头,吉思美务实的个性让他稍稍放下心。 「我的父亲是个黑道,大家都叫他金牌,在道上非常有名,以前还当过几个常常上报纸的大帮派的老大。至于现在,那些挂名的帮派老大都是他指派的小弟,见了面还得鞠躬奉茶。简单说,我爸他坏透了。」庆之神色平和,彷佛在说着与他毫相干的事。 「如雷贯耳。」吉思美当然知道金牌。 身为黑社会幕后总司令的金牌,的确坏透了。 因为金牌有让他坏透了的资源与后盾:钱,跟能用钱得到的一切。 「我要你杀了我爸。」庆之直捣重点。 「是吗?看不出来你爸有虐待你。」吉思美失笑。 接下来,一定是个有趣的故事。 「上个月,我爸为了庆祝我拿到数理竞赛的第四名,竟然包下整间酒店,叫两个红牌轮流帮我口交,把我灌醉后,还找了个日本av女优让我告别处男。」庆之沉痛地说:「但我爸根本忘记,他已经帮我告别处男告别了三次。」 这算什么大头鬼啊! 「你不高兴吗?」吉思美忍住笑。 锵,锵,锵??打击区不停传来断断续续的棒击声。 「身为一个立志向上的中学生,我觉得很可耻。」庆之握紧拳头,继续道:「更重要的是,我爸还信誓旦旦跟我保证,下次有谁敢排名在他儿子前面,他就要把他的手折断,叫我放一百个心。」 顿了顿,像是平息怒火般地松开拳头。 庆之有感而发道:「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我无法期待我会像一般的孩子平凡长大。从小我就知道有这样的爸爸对我会有多么恶劣的影响,但我就是无法摆脱他,摆脱那些常常到我家鞠躬哈腰的黑道叔叔伯伯。我努力用平凡人的方式活到今天,但我清楚,再这样下去我会撑不住的!」 「撑不住?」吉思美深呼吸,和缓肚子里翻腾不已的笑意。 「是的,我爸规划我在高中毕业后就继承他的黑道事业,从三个堂口的联合总干事开始慢慢做起;也因为我英文不错,所以还要帮他管理对菲律宾的海洛因进口事务,跟对泰国的枪枝买卖。」庆之说着说着,神色间又开始激动。 吉思美面无表情地看着庆之,庆之只好再接再厉。 「我爸一有机会就笑着提醒我,他之所以不动一个叫山猫的黑道老大的原因,就是要等我年满十八岁的那天,叫人将山猫老大绑起来丢到我前面,要我这个做儿子的帮他开枪,当作我踏入江湖的礼物。」庆之悲愤不已:「可我为什么要杀人?我好端端的干嘛要杀人?我一杀了山猫老大就等于跟半个黑社会作对,那时我就算想要退出也绝无可能,必死无疑!」6. 「听起来很糟糕,但你不能跟他说你想上大学再进黑社会吗?」吉思美耸耸肩,肚子里却笑坏了。 「想都没想过要跟他提。但我没有哥哥或弟弟,是整个黑道家族的独子,就算我熬到大学毕业还是得继承肮脏的家业,时间对我来说毫无差别。念完大学,只会让我在放弃光明人生时生出更多的悔恨。」庆之咬牙。 吉思美完全明白这位黑道少年的忧郁了。 为了平平凡凡地渡过人生,渡过一个跟黑道毫无瓜葛的人生,这位抑郁少年决定聘雇杀手宰掉他的黑道父亲。从此一乾二净。 但这么想,也未免太天真了。 「有没有想过,就算金牌死掉,你就真能斩断跟黑道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一定会有人出来推举你继承家业,或是拱你出来做些什么,到头来只是加速你成为黑道的一部份罢了。」吉思美淡淡说道。 「如果我不要那些脏钱,就不会有盘根错节的问题。」庆之很有把握。 庆之对黑社会的了解,来自于他看过太多的黑社会。 如果见面时没有双手奉上写了漂亮数字的支票,他爸根本懒得看那个人一眼。 这就是黑社会。 没有钱,就没有义气的世界。 「就算你说得对吧。回到原点,你是怎么找上我的?」吉思美。 吉思美的线人有社工、心理谘商师、警察、学校老师、护士、医生、甚至还有检察官、法官等。但由于信息的鸿沟,通常都是吉思美的线人找到潜在的委托人,而不是倒过来。 「我从一些垃圾的对话中知道你的存在,跟你的作风。我想,能开启我真正人生的就只有你了。」庆之说,语气不像在拍马屁。 「你每个月的零用钱有多少?」吉思美放下报纸。 「一百万。如果我花不到一半,帮我管帐的阿福就会被打断腿,而且规定花掉的钱里至少要有一半要花要不三不四的地方,例如召妓或是赌博,因为我爸说钱这么多,如果不乱花怎么花得完?这让我非常非常困扰。最后我只好把钱都乱分出去??结果??」庆之越说越气。 吉思美抖抖眉毛。 「结果适得其反,每个人都跑来跟我说,如果有人要杀千万别客气之类的话,还帮我去恐吓学校老师。」庆之鼻子一酸,却忍住不让眼泪掉下。 「就算必须花掉一半,你的账户里还是存了不少钱吧?一千万?两千万?」吉思美杵着下巴。 「三千四百零七万。」庆之无奈地说。 「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不找g?」吉思美就事论事:「g的实力是最顶尖的,接单就杀,就算是金牌那种等级的也逃不过g从肝脏贯入的子弹。如果是我,失手的机率至少一半。」 「我不信任没有美好理想的人。会被钱收买的人,也一定会被更多的钱收买回去。如果g把我聘他杀人的情报转售给其它人,至少价值一亿。」庆之。 不,不是这样的。 找g,就跟买凶杀人没有两样。 但找上自己,多多少少会有大义灭亲的光明感。 吉思美即使看穿这点,也不说破。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存在的真实理由,跟表面的原因。不需要逼迫任何人将真实的那部份袒露出来。 每个人活着,都需要一两个秘密。没有买凶杀人的记忆对庆之往后的人生,肯定会好过不少。自己又何必揭穿他呢? 何况,吉思美本就打算将复仇跟罪恶感集中到自己身上。 「撇开乱七八糟的插股,我父亲底下有八间还算干净的公司,有货运、钢厂、成衣、客运、营造、出租车联营、鞋厂,甚至还有一间小唱片公司??里头每个女歌手全都是我爸仔细做过身体检查的。总之,这八间公司每年的获利丰厚,我爸死后全归我所有,每年十分之一的报酬一定按照契约结算给你。」庆之诚挚地握紧双手,说:「希望你在解救我的人生之余,能享有应得的报酬,我深切知道要杀掉我爸是多么困难的任务。」 原来这聪明的孩子已经想到这一步。 但。 「看起来,你还真是个很为人着想的孩子。」吉思美冷淡地说。 庆之知道,吉思美说的是反话。 吉思美话中的讥讽之意,指的是杀了金牌的唯一后果:被黑道通缉,下绝命追杀令。 「夺走一个人的性命很自私,但强力干涉别人的人生也很自私。我无法承受这样的人生,只好厚着脸皮请你帮这个忙。」庆之难过地说:「我爸死后,道上会为了钱乱上好一阵子,真正会为了报仇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找你的人并不多。而且,我会想办法嫁祸给另一个帮派老大,希望没有人怀疑到你的身上。」 庆之果然还是太嫩了。 黑道追猎杀手,并不是少见的事。黑道也没有想象中的愚蠢。 但,吉思美是个很有原则、职业道德的杀手。 吉思美从包包里拿出一份契约书。 「签了它,一辈子都别忘了你现在想要的人生。」吉思美淡淡地说。 第六章 要杀金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今年的黑道榜中榜里,金牌名列第六。 某种意义上,名次也意味着要杀掉这个人的难度,跟随之而来的代价。 据说上个月有个一流的远距型杀手收了单,预计在某个大厦顶楼狙击金牌,却因为委托人早一步被金牌干掉而漏了风,导致那杀手不仅没成功,还被金牌的手下杀成重伤,从此没了消息。 死了? 杀手在活着的时候就没什么人关心,遑论死不死。 吉思美回到了梧栖的海边小屋,变成了ramy,上了线。 「你确定要这么做?」月。 「看不出拒绝的理由。」ramy. 「太难了吧。」月。 「所以更可见想见,那个高中生背负的人生有多难摆脱。」ramy. 「啧啧。」月。 「:)」ramy. 「我直接说了,金牌有很多护卫,最好还是从上面远远放枪。」月好意提醒。 「你知道我从不用枪的。」ramy不在意。 用刀子的杀手已经不多了。 理由不一,大多数都是无可救药的风格问题。 吉思美的理由很简单。从她杀第一个人开始就没有用枪的欲望,因为她杀死的对象都没有用枪的必要。 长久以后,吉思美根本不懂用枪。 「需要帮忙就说一声。」月。 月的字在屏幕上顿了顿,犹疑了一下,才继续出现。 「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原因,但也许我有个理由杀他。」月。 「多谢,我请不起你。」ramy哈哈一笑,月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得意。 ramy想起初遇月的画面。 当时自己刚刚从大学毕业,在家扶中心担任社工,一个月薪水两万八。 而月,则是自己辅导的第十七个孩子。 档案上写着「长期受虐」,验伤单的花样则琳琅满目。每次见到月,月的身上总有新的伤口。 但月从来不哭。 辅导室,桌上堆着积木与行为量表。正值梅雨季节。 「我劝你还是别浪费时间,我不需要辅导或安慰。」月静静地说:「我很清楚自己没有犯错。」 「我知道。」ramy当然知道,自己当初也没有犯错。 但辅导是制式的流程之一,而ramy的薪水就镶嵌在这个流程底。 「再过几年,我就满十八岁了,如果我没有被我爸爸打死的话。」月看着窗外,雨下个不停。 ramy听了很心酸。看到月,就彷佛看到当年无处可躲的自己。 无处可躲到,干脆在颈子划下血流如注的那一刀。 「那个人打我也就算了,再怎么打也改变不了我不会成为他的事实。但打我妈我就无法忍受了。」月随手玩着桌上的积木,虽然他不是那种会花心思在积木上的小孩。 「我正在计算那个人打我妈的次数,从我开始记录,已经八十四次,而且还越来越频繁。」月看着手上的积木,用超乎冷静的语气说出更惊人的句子:「如果那个人再不收手,等到第一百次的时候,我就会杀了他。」 ramy愣了一下。 「姊姊你放心,这么做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研究过法律条文了,只要我在十四岁以前杀了那个人,就不必坐牢,只要加强心理辅导跟定期向派出所报到等等。算一算就是下下个月了,到时候再请姊姊多多指教吧。」月将积木放回桌子。 ramy仍旧说不出话来。 「对了,我还记得姊姊跟我说的那个故事,我知道那个故事是真的。」月的眼睛洋溢着天真无邪:「姊姊的继父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我顺便一起杀掉吧,反正法律会保障我杀人的权益。」 ramy突然流下眼泪。 「这点小事不需要挂在心上。」月皱眉。 ramy摇摇头,摇摇头。 在那个时候,ramy突然心灵澄明。 明白了当初朝颈子划下那一刀,神却没有带走她性命的理由。 一个星期后,月口中的「那个人」在住处的楼梯间,被一个身穿粉红色雨衣的怪客乱刀刺死,现场血迹斑斑。 ramy像是突变般分裂出另一个需要冷酷的个性,与名字。 吉思美。 此后ramy到空手道馆、跆拳道馆、柔道馆学习格斗,但ramy很快就发现,杀人并不是格斗,两者之间几乎毫无关连。 于是ramy自行摸索把玩刀子的技巧,直到刀子成为自己深受信赖的杀人工具。 比起杀手间最常见的师承制,吉思美的诞生就像是天命般的自我培育。 所以,吉思美比大多数的杀手都要弱。 因为弱。 所以强。 第七章 为了杀金牌,吉思美花了一个礼拜认真做了功课。 多亏委托人庆之从网络传来的他那黑道老爸的每日行程,让吉思美得到充分的信息,甚至还会跟庆之直接讨论最好的下手地点与时机。 最后总算理出一个尚堪可行的暗杀脉络。 金牌每个礼拜四晚上都会去三温暖,在三温暖里一定会叫小姐,小姐服务的过程也会有保镖在房间外守着。为了面子,金牌即使已经完事,还是会在房间里多待半个小时。 去完三温暖,金牌会去当红的编号7情妇家彻夜打麻将,陪打的对象不外情妇的三姑六婆好友或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而保镖依旧会在房间外的大厅看电视。 大约在凌晨三点半,金牌如果不在情妇家过夜,就会搭乘防弹奔驰离去,回到戒备森严的阳明山别墅。 除了得过跆拳道亚运银牌的司机,在金牌所有的行程里都有两个像熊一样的保镖陪着,一个是退伍军人,一个是贪污被革职的刑警,如果没被命中要害,都有身中数枪不倒的硬挺本事。何况这两个保镖总是穿着防弹衣,那重量对他们来说只是微薄的体力消耗。 如果用枪暗杀,机会不会没有。 但执意用刀的话,难度陡然翻了几翻,或根本没有机会。 乍看下无懈可击,却可以从保镖的疲累程度上着手。 致命的读秒就埋在保镖即将交接的凌晨。 从精神疲乏的角度,紧绷了一整夜的保镖最容易在交接前夕松懈心神;用医学常识来看,凌晨时人对周遭温度的感受力会最敏感,血管容易因逐渐降低的气温收缩,瞬间判断力也因为体温、疲倦程度因素延缓百分之二十。 凌晨三点四十五分,将是金牌从黑道榜中榜跌出的时刻。 网络。 「保镖通常会在快上车前交接,也就是车子里直接坐了新的保镖,在情妇家外面等换手。所以从情妇家走出来、还没到车上的十几秒内,就是暗杀最容易成功的时候。」庆之。 「情妇平时有保镖吗?」ramy. 「没有。我老爸看多了a片,在意情妇红杏出墙的程度远大于关心情妇的安全。所以之前的确也死过两个情妇。」庆之。 「了解。」ramy. 「或许杀了我老爸后,才是你危险的开始。车上的保镖不会放过你的,你要小心。虽然我帮不上更多,但总可以安排一辆可靠的车在附近等你,你知道的,我总养了几个拿惯我钱的亲信。」庆之。 「没你的事。」ramy立刻回绝了关心,并下了线。 第八章 但吉思美得知这个重要的情报后,并没有立刻执行暗杀的计划。 连续两个礼拜四,吉思美都没有出现在那致命的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庆之等得非常焦切,每夜都挂在在线直到破晓,就连白天上课时也用pda上网等待,却再也没看见吉思美的网络化身出现。 直到第三个礼拜四。 凌晨一点半,金牌老大从三温暖出来,在保镖的护送下神清气爽地坐上防弹奔驰,前往情妇七号的别墅。 途中停了两次,由保镖下车买几个卤味跟小菜。 到了情妇家里,两个熊一样的保镖麻将房外的小厅坐下,自己从柜子里挑了一部动作片影碟,百般寥籁地看了起来。 但一个黑社会的顶级老大的安全护卫,怎么可能只有两个保镖跟一个司机轮班执行?会这么想的人,未免太过天真。 跟在金牌老大身边的人,司机、保镖、小弟、拜把兄弟、情妇、通风报信的肮脏警察、卧底在他帮的喽喽,都只知道自己负责的那一部份。 每个人都只是安全机制中的一个小螺丝钉。就连金牌的独子也不例外。 这才是保命之道。 在小厅播放电影的电视机旁,还有一个监视器屏幕,里头共有九个画面,分别监看这栋别墅的三个出入口,与六个假死角。 情妇家的确是没有保镖,却有三个曾任霹雳小组的神枪手在对面公寓租了一间阁楼,轮班用望远镜监视可疑的进出,他们都有权限直接打电话警告金牌老大。 如果有人想要偷偷潜入这栋别墅,或是意图接近,绝对逃不过保镖跟神枪手的法眼。 麻将房外,两个保镖的身上各有一把上膛的手枪;小厅桌子底下的夹层,藏着两柄短斧跟手榴弹;放满cd跟dvd的柜子后还有两面防弹盾牌,准备在枪林弹雨中护送金牌老大离去。 此外,等在情妇别墅外头的奔驰司机,并不知道每天都有另外两组不同的秘密人马在盯着自己,共计四把乌兹冲锋枪跟一千多发子弹,随时支持陷入火网的金牌老大。 如果有人想出卖金牌老大,彼此监视的人马就会立刻发觉,格杀无论。 更遑论杀手。 死在金牌老大手下的杀手不计其数,每个都比吉思美还要专业,还要强。 麻将房里,烟雾缭绕。 牌桌上才刚刚进入西风圈,卤味跟小菜就已吃了空。 金牌老大抽着雪茄,露出长年被槟榔渣渍红的闪闪金牙,笑着堆牌,一迭厚厚的千元钞票压在手边的烟灰缸底。 「暗杠,今天运气不错,哈哈,哈哈。七索!」金牌老大得意洋洋,从海底补牌,随手又丢出一只。 「呦,打了这么久都还没开胡,人家要吃红~三万!」情妇七号撒娇,烟视媚行。 「三万啊?吃一下??喂吃中洞,真不愧是好姊妹。西风!」情妇七号的好友小真,笑吟吟丢出一只西风。 「那我也不客气了,杠。一路归西。」情妇七号的新朋友珍妮,冷不妨从袖子底弹出一柄寒芒四射的刀。 金牌老大傻眼,情妇七号与小真也傻眼了。 一道银光从珍妮的手中刺进金牌老大的肋骨缝,直捣心脏。 金牌老大只是张大嘴,瞪大眼。 珍妮的手腕催动,刀身一搅,金牌老大的五官随着简单的刺杀动作扭曲在一起,大量的血水奋力爆出,喷溅到牌桌旁其它三人身上。 缺乏氧气跟过度的错愕,金牌吭都没吭就瘫在椅子上,只剩下垂晃的双手有一搭没一搭的颤动。 情妇七号惊恐不已地摀着嘴,却不敢叫出声来。 小真则被珍妮沉重的手刀斩昏,趴倒在牌桌上。 「冷静,就可以活下去。」珍妮,不,或许应该称为「吉思美」。 吉思美冷漠地看着情妇七号,拿起卫生纸简单擦拭染血的刀子。 情妇七号颤抖地看着眼前,这两个礼拜才刚刚熟撵起来的新牌搭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个女人千方百计输给自己一百多万,搏得自己好感,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刀。 「想办法把我弄出这里,你就可以活下去。」吉思美微笑,从金牌老大的尸体上找到一把枪,上膛,交给情妇七号。 吉思美的微笑彷佛在告诉情妇七号:你该不会以为,凭着这把枪就可以扭转局势吧? 情妇七号不愧是大哥的女人,惊惶过后立即镇定下来。 「那些保镖都还穿着防弹衣吧?」吉思美。 「嗯。」情妇七号。 「一个一个叫他们进来,你射大腿,我剁脖子?」吉思美提议。 撇开别墅外的护卫,得先清除窝在麻将房外看影碟的两头熊。 杀人不难脱身难。 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开始。 第九章 出租车。 吉思美摸着颈子上,那道粉红色的扭曲突起。 那次自己都没取走自己的生命,这次当然也死不了。 结束了。 情妇七号呆呆地坐在吉思美身旁,脖子以下都是斑斑血迹。 「辛苦了,这次遇到了特别麻烦的委托吧?」司机看着后视镜,颇有深意地笑笑。 「开你的车。」吉思美瞪了他一眼。 多亏了偷偷跟着她、并暗中帮忙的月。 月占据了一个漂亮的角度,远远从高处射下的几颗子弹,利落地处决了几名埋伏护卫的保镖,就连藏在阁楼的神枪手也没有逃过一劫。 靠着月,吉思美跟情妇七号才能全身而退。如果不计入吉思美右肩上枪伤的话。 也许该将月积欠她的人生,或者该说,每年的百分之十,一并勾消了。 「送你去医院?」司机好意。 「不必,看到汽车旅馆就停下来。」吉思美拍拍情妇七号的颤抖的手,安抚似的。 五分钟后出租车在汽车旅馆里,将脑袋空无一物的情妇七号放下,让她好好洗个澡,睡个觉,待到她想走的时候再走。 至于情妇七号最担心的问题??其实目击者都死光了,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她曾经帮助过暗杀情夫的凶手。或者应该说,也不会有人无聊到去追究。 吉思美在出租车上,用司机提供的急救箱工具止了血,简单处理了伤口。 吉思美处理伤口的经验丰富,毕竟从小到大被打惯了。所幸子弹没有留在肩上,而是直接贯穿,否则吉思美可能痛得晕倒。 「到哪?」司机看着好后视镜里,嘴唇苍白的吉思美。 「台中梧栖。」吉思美闭上眼睛。 从大衣口袋中拿起两个乳白色ipod耳机塞住耳朵,选了几首适合放松心情的爵士乐,按下播放键。 司机微笑,没有打扰困倦已极的吉思美,将车内广播的音量降低,窗户降低三分之一,从容地在滨海公路上奔驰着。 黄色的出租车朝着爽朗的阳光海风前进。 一个小时半后,吉思美又可以是平凡的ramy. 将双脚踏在湿湿软软的泥岸上,一边吃三明治,一边翻看最新的小说—— 金牌老大的丧礼冠盖云集,必须借用县立体育场才装得下前来致哀的访客。 政坛三党领袖都送来了花篮与挽联,前三十大企业都派了公司代表来吊唁,地方议员跟立委更是汗牛充栋。 数百名穿着一身黑、剃小平头的牛鬼蛇神满场穿梭。停在告别式会场外的黑色名贵轿车绵延了两公里,连警察都得出动疏通市区的交通。 没有人会猜到,金牌老大的死是吉思美下的手。 金牌的手下与拜把兄弟将矛头指向山猫老大,他们两个黑社会大哥大之间的恩怨纠葛缠绕不清,不管是谁杀了谁都不令人意外。 唯一能提供线索的情妇七号,则不知所踪。一般相信情妇七号是被刺客一并除去,埋在不知名的荒山野岭间。至于刺客为什么要大费周章除掉区区一个女人,则跟区区一个女人存在与否,没有人真正关心。 几天后,山猫老大插股的四间酒店被砸成稀烂,一个经理跟三个围事被冲锋枪扫成蜂窝,其中一间酒店甚至还被扔进手榴弹,连上班的风尘女子也不放过。 一场可怕的黑道火并,山雨欲来。11. 虽然没有人怀疑到吉思美身上,但在月的强烈建议下,ramy还是勉为其难地收拾行李,到欧洲避避风头,也顺便散个心什么的。 「到了哪里写封email给我。过一阵子去找你。」月说。 就这样,飞机停在伊斯坦堡的小机场。 「takemeto……cinderehotel.」 ramy上了机场外排班的出租车,随手指着自助旅行导览中,一个小旅馆的图片简介。 十七分钟后。 cindere旅社的昏暗柜台,戴着老花眼镜的妇人看着过期的杂志,身后的炉子正烧着一壶开水。 导览中对这间旅社的介绍果然很道地。四十五年的历史,四十五年的陈旧。 旅行并不是搬家,ramy没有携带什么行李。 要说什么特别的东西,大概只有那台黑色的powerbook笔记型计算机躺在提袋里,维系她与太平洋小岛的某种在线归属。 她喜欢这样的小旅社,低调,缓慢,充满流浪的慵懒气味。 「alreadyorder?」妇人慢吞吞拿出一本厚册,推推眼镜。 「notyet.justgivemeanysingleroom.」ramy微笑,还戴着从机场出关后就没拿下来的ipod耳机。 「howlongwillyoustay?」妇人抄写着ramy的护照号码与名字。 「i’mnotsure,maybethreedaysormore……」ramy摊手。 「room404?」妇人将一串钥匙从抽屉里拿出。 「that’sok,icangoalone.payincash.」ramy将几张钞票放在桌上,接过钥匙,笑笑走上柜台旁老旧的阶梯。 房间404,有个可以看见旅馆后院大枫树的窗。 大枫树生得不怎么漂亮,树干歪斜,有些怪模怪样,但毕竟还是火红艳丽。 有窗户,光线良好,尚令ramy满意,让她假装忽视那张摇摇晃晃的木床。 ramy将水煮开,为自己砌了杯热茶。 「开始有旅行的感觉了。」ramy坐在靠窗的小椅子上,享受着枫树上的黄昏。 三辆黑色轿车停在旅馆门口。 ramy皱眉。 尽管没有受过严格的师承训练,但当了杀手十几年,在怎么样也生出了些第六感般的直觉。 刻意降低的缓慢爬梯声,揭露出来者非善的意念……大约有五到七个人? ramy沈吟片刻,却放弃任何动作。 她的提袋中并没有流浪不需要的刀子,也不打算从四楼的窗口冒险攀下去。有两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正攀过墙,神色不善地潜进旅馆后院。都看在ramy眼底。 「原来是这么回事。」 ramy小心翼翼地捧着杯子,啜饮着手中热茶。 该来的,必不会错过。 自己需要的,只是等待。等待每个杀手各自的结局。 ramy省下了叹气。 ramy所拥有的,不过是杀手其中一个结局的版本,而且还是毫不意外的那种。何况自己这辈子已叹了太多气。 门被踹开。 四张鹰勾鼻西方脸孔,四柄拴着消音器的手枪冷冰冰地对准ramy. 没有语言,没有多余的威吓。一有反抗或暧昧的动作,ramy就会立毙当场。 ramy摸着颈子上的粉红色疤,将ipod的音量调到最大。 是她最喜爱的音乐,snowrose的轻快游吟。 一张略嫌稚气的脸孔慢慢出现在四名刺客的身后,带着点感伤的愧疚神色。 庆之。 「我想了很久。」庆之。 「喔?」ramy,不,吉思美。 「总觉得,应该亲眼看着你死,才能表达我心中的哀恸。」庆之叹气。 「嗯。」吉思美没有看着庆之,只是望着窗外火红的枫树。 即将阖眼前的每一秒都很珍贵,没必要浪费在丑陋的嘴脸上。 一切都很清楚了。 庆之没有找登峰造极的g,而是挑上实力微薄的吉思美,真正的原因其实是:要杀掉g烟灭买凶弒父的丑闻,远远难于让吉思美从这世界中蒸发。如果吉思美因为实力的不足,落得跟金牌老大同归于尽,就那更好了。 而吉思美不只拥有杀死金牌老大的觉悟跟勇气,也有超绝于其他杀手的信念。就算失手被抓,也不会供出委托人是谁。 简直不会有更好的人选—— 吉思美正是黑道幼主提前登基的最佳祭品。 「虽然我父亲坏透了,但从小我父亲就不许我沾上黑道分毫,逼我做个正常的孩子,甚至打算让我高中一毕业就出国念书,拿到博士学位再回台湾;要不,留在美国当个教授还是律师什么的,都行。就是别碰黑道。」庆之坐在床上,点了只烟。 竟说起故事来了。 「但,即使父亲刻意遮掩,我还是见多了黑道肮脏龌龊的手段。为了吃下对方的地盘,为了抢走对方的女人,为了一些根本不值得的东西——黑道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不惜一切代价达成目的。」庆之感伤非常,看着开启他「人生」的吉思美。 吉思美并没有听见庆之的告解。不想也不愿。 她的世界沈浸在snowrose翻唱的reality,多么美好,多么的空白。 「我发誓,我一定要亲手终结这一切。身为一个黑道老大的独子,我可以感觉到天命加诸在身上的责任。」庆之看着为自己弒父的吉思美。 嘴里吐出一口污浊的白气。 「我无法逃避,只能鼓起勇气面对。即使手段很脏。但只有最脏的手段才能并吞脏脏的一切,然后重新归零。很可笑吧?我无所谓,成为罪人已经是难堪的事实。」庆之流下眼泪,将烟撵息在床缘上。 喔? 「要等多久?我不知道,只能拼命去做,要用多少子弹、制造多少尸体都在所不惜。也许十年?二十年?届时台湾的黑道只剩下一个帮派,从此不再有火并,不再有黑吃黑,不再有背叛。」庆之站起。 擦去眼泪,庆之做了最后的批注:「那便是不杀。那便是,和平。」 吉思美依旧没有反应,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多余似的。 庆之闭上眼睛,点点头。 四颗寂静的子弹结束了吉思美与ramy的短暂流浪。 庆之整理衣服,拍去灰尘,在佣聘的陌生刺客护卫下转身离去。 cinderehotel,room404窗边,火红却模样奇怪的大枫树上。 吉思美的视线被蒸蒸热气遮蔽,逐渐模糊。 而她的心,还留在梧栖高美湿地。 爽朗的海风中,那双浸泡在无限宽容的赤脚。 杀手,吉思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