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猫胎人》 第01章 「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是啊,谁倒楣见过这种事? 川哥蹲在屍体旁,即使戴著口罩,还是可以闻见死者的恐惧。 很讽刺。 第一现场,竟是一台车身漆著「救人第一」的救护车。 氧气罩粗糙地用胶带黏在死者口鼻上,不知是大量的汗水浸润了胶带,还是死者生前最後的挣扎,致使氧气罩脱落了一半。 心电图机器接引到死者裸露的胸口,画面当然只剩下一条水平的绿线。 死者双手、双脚都被手铐铐在手扶栏杆上,大字形的受难姿势,但凶手却「贴心」地在她的左手臂插入点滴软管,用生理食盐水短暂维系她痛苦的生命。 吊在上方的点滴袋只消耗了一半,其馀的一半因为死者血管僵缩、血液凝固,无法顺畅地输入屍体内,逆染成了粉红色的汤水。 「凶手试图下药让死者昏迷,但药量不够,死者中途醒过来剧烈挣扎。挪,这些,跟这些。」法医指著死者手上、脚上的红痕与挫伤。 「等於是活体解剖嘛。」川哥皱眉,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捡起了手术刀。 微弱的路灯下,手术刀反射出红色的油光。 「不过也没惊吓太久,不说失血过多,光是疼痛就足以休克了。」法医拿著手电筒,检视死者睁大的眼睛。他暗暗祈祷自己说的是真的。 「这样啊。」川哥看著垃圾桶里的那团血肉。 黄色的封锁线外,交警焦头烂额指挥著拥挤的车潮,集中右侧车道前进。 正值晚间下班时间,每个人都想快点离开这该死的车阵回家。 「喇叭声越来越不像话了。」川哥皱眉。 「老大,照片都拍好了,要不要把车子先吊走啊?」丞闵提醒。 「十字路口的监视器调到了吗?」 「调到了,但是画面很不清楚,只看到……很模糊的人影下车。」 「喔?」毫不意外。 「不过对街的便利商店店员说,这辆救护车本来是停在巷子里,大概停了有一个多小时吧。车子有时会剧烈晃动,他还特别看了几眼。」丞闵自己做了判断:「老大,那里应该才是第一现场吧。」 「嗯,可能吧。」 「采指纹大概还需要至少两个小时的时间,再这样下去,我看……」 「好,吊走。」 川哥搔搔头,他对路口监视器原本就不抱太多期待。若精心策划的犯罪栽在区区监视器画面,岂不太可笑。 丞闵松了口气,下车传达川哥的指示。在路边等待已久的拖吊车终於上工了。 「查到是哪一家医院的救护车了吗?」川哥审视死者被切开的肚皮。 这一刀,划得支离破碎。 缝得,更是糟糕绝顶。 甚至还露出半条尾巴。 「查到了,车子是亚东医院前两天失窃的。」 「亚东啊……那不是在板桥吗……」川哥又搔搔头。 这种预先设想好的案子,地缘关系也不足以作为考量。 「老大,我们对媒体怎麼说?」刑事组发言人,老国迫不及待下车。 「大家都吃过晚饭了,没吃的也快吃了。」川哥的指示一向很简单。 「知道了。」 川哥跟在法医後面,最後一个下车。 大夥开始帮忙拖吊车小心翼翼拖住救护车,交警的哨声急促地阻止後头的车子闯越前线,不耐烦的喇叭声此起彼落。连记者的采访车也被塞在很後头。 是什麼样的凶手,会大费周章偷走显眼的救护车当犯罪工具? 又是什麼样的凶手,会特地将第一现场的救护车,从偏僻的巷弄开到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口,在红绿灯前好整以暇将车停妥後,一走了之呢? 如此大胆冒险,到底为的是什麼? 「这麼想,引人注目吗?」川哥点了根菸,深深吸了一口。 然後重重地吐气。 希望将沈淀到胃里的肮脏晦气,一并排泄出体内。 那晚,车水马龙的台北十字街头,惨案揭开了台湾犯罪史上最糟糕的一页。 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满心期待新生命的诞生之际,却在前往医院的救护车上,遭到恶徒凶残的「强制取胎」。肚腹被划了三刀,割破子宫,还来不及哭叫的婴儿被扯了出来,剪断脐带,丢到脚边冰冷的垃圾桶里。 歹徒最後将一只重达五公斤的死胖猫,缝进被害人遭剖开的子宫里。 死猫的半截尾巴,还刻意露在恐怖的缝线外。 「嚣张的王八蛋。」 川哥回头,看了一眼救护车。 两天後,媒体为他起了个名字。 猫胎人。 电梯往上。 提了一盒在巷口打包的鲁味便当,上班女郎看著身旁大腹便便的孕妇。 孕妇姓王,叫王小梅,老公在大陆经商,久久才回来一次。 以前在电梯里看见小梅,她不施脂粉的脸色总是蒙著一层无精打采的灰——就算是家庭主妇也是要出门的,老是不化妆,男人怎麼提得起兴趣? 而现在,随著小梅的肚子越来越大,小梅的脸上就越显光彩。 黄色的数字方格缓缓向上爬动。电梯距离开门前,还需要几句话来打发。 「肚子这麼圆,一定会是个可爱的小孩。」她笑笑。 「是吗?」小梅喜孜孜摸著八个月大的肚子。 「小孩生下来後,日子可会相当忙呢。」她装出欣羡的表情。 在台北这霓红闪烁的城市里还有时间生小孩的人,寥寥可数。 该说是幸福吗? 还是日子实在过得太寂寞,只有用小孩半夜的哭声才能填补内心的空虚? 「忙一点好啊,比较充实。」小梅忍不住微笑。 「照过超音波了吧,男生还是女生?」她装好奇,但心想关我什麼事。 「我请医生不要先透露,想留给我们夫妻一个惊喜。」小梅看著鼓起的肚子。 「原来是这样。」她微笑。真是够了。 自从小梅发现怀孕後,每天就活在粉红色的喜悦里。 到大陆出差的老公明天就要回来了,算一算,上一次回家已是两个月前的事。有了孩子,老公回家的次数只会更多吧……小梅的心里这麼期待著。 电梯门打开,她笑笑走了出去。 「先走了,再见。」她微微点头,身为专柜小姐的她可是礼仪的专家。 「谢谢关心。」住在更楼上的小梅愉快地按下关门钮。 电梯往上。 门再度打开。 回到家,出门前刻意打开的电视上,僵化的政论节目依旧吵得火热。 在玄关脱掉鞋子,小梅打开冰箱,放好刚刚买的几盒牛奶与饼乾。 浴室里有水声。 「忘了关紧吗?」小梅微皱眉头,走向浴室。 浴室的门没关。 一个乾乾瘦瘦的陌生男人,正坐在马桶上看杂志,裤子拉到膝盖下缘。 浴缸放著半满的水,水龙头是打开的。 那男人,脸上有个明显的青色胎记。 「你好。」胎记男人反手将杂志放在马桶盖上。 「……」小梅震惊不已。 她感到呼吸困难。 如果她联想到前两天发生的社会新闻的话,就不只是呼吸困难而已。 胎记男人站起,不疾不徐穿好裤子,系好皮带。 那只是表面上,实际上胎记男人兴奋的心跳声,大到连紧张的小梅都听得见。 不行,应该要冷静。 要冷静,把抽屉里的钱、跟床底下的一点金饰拿给他,不要慌。 不可以慌。 为了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小梅深深深呼吸。 「那麼,我们开始吧。」胎记男人却咧开嘴,从腰间掏出一柄手术刀。 锐利刀尖上反射的薄光,剖开了小梅颤抖的无意识。 赤裸裸露出了,没有防备的恐惧。 「你……你是谁?来我家……」小梅後退了一步。 胎记男人似乎很满意小梅的表情,於是他的嘴咧得更开了。 「应该要问我,我要做什麼吧?」胎记男人的脚轻轻往旁踢了踢。 小梅这才看清楚,那是一个股股的登山背包。 「我……抽屉里有一些钱,那些钱……」小梅的眼角,本能地渗出眼泪。 胎记男人摇摇头。 摇摇头。 错误的答案来自错误的自我提示,这个世界还在自顾自运转。 只是这样,怎麼能帮助他重新建构犯罪的本质呢? 「我怀孕了,已经八个……八个月了……」这一紧张,小梅又好想吐。 「对啊。」他惊喜。 小梅不能理解,只是哭。 「所以跟你换。」 胎记男人提起登山包,拉开拉鍊。 一只活生生的胖猫,从里头探出了头。 「喵。」它说。 「喵。」他也说。 她昏了。 看著乱七八糟的浴缸,丞闵的报告很难写。 川哥坐在马桶盖上,抽著菸,驱赶鼻腔里让人焦躁不安的血腥味。 一个蒐证人员在现场不停拍照,另外一个则试图在瓷砖墙壁与地板上蒐集可疑的指纹。倒楣的工作。 浴室门开著的,与主卧室的大床面对面。 丞闵刚搜遍了整个房间,坐在大床上休息,正好与浴室里的川哥斜对著脸。 「丞闵,什麼样的人会这麼急著犯罪?」川哥世故地搔搔头。 「……」丞闵皱眉,看著马桶上的川哥。 这算什麼问题。 「房间里的财物有什麼损失?」川哥看著菸头上微弱的光。 「没看到翻箱倒柜的痕迹,抽屉里还有现金,一共是一万两千三百元。」 「抽屉没上锁吧?」 「没。」 「那就是了。」川哥苦笑:「操,这王八蛋又不要钱,干嘛这麼急再干一票?这不是神经病吗?他还费事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有这种热心的凶徒吗?」 距离上一个命案不过二十四个小时。这下想要挡住媒体的视线,根本不可能。 「老大,这是一件好莱坞的案子。」丞闵若有所思。 「好莱坞的案子?」 「连续杀人魔很少是要钱的,他们要的是仪式。」 「喔。」川哥实在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有部有点年纪的电影叫火线追缉令,布莱德彼特跟摩根弗里曼在里头演一对警察搭档,戏里啊,那个变态杀人魔依照圣经里的七大原罪,残忍地杀了六个人,什麼贪婪、骄傲、愤怒、懒惰啊……总之,最後还把自己的头送给了警察,因为他想自己因为犯了忌妒罪被杀掉。」 「所以呢?」 「为了完成仪式,凶手也把自己当作其中之一。」丞闵正经地说:「在连续杀人魔的眼里,完成仪式是最重要的事,杀人不是为了杀人,而是把事情搞得很经典。」 「有道理,我应该说中肯吗?」川哥差点就成功阻止自己的嘲讽:「那你怎麼会跑来当警察,不去当导演啊?」 「在台湾拍电影,是一件很没人性的事。」丞闵认真地说:「当警察至少还有枪,比较有尊严。」 呿。 「那你说说这个好莱坞的案子,应该怎麼用好莱坞的破法?」川哥抽著苟延残喘的菸。 「我觉得应该先去查察最近几年,各大学医学院退学、辍学的学生记录。然後嘛……也得去各大医院精神科走走,问问医生最近有什麼病人说了什麼特别的话、有什麼病人分不清楚现实跟幻觉,看看哪个病人可能做出恐怖的事吧。」丞闵绞尽脑汁,回忆他最喜欢的几部好莱坞连续杀人魔电影。 「那要不要去监狱找个经典级的变态杀人魔,问问他该怎麼逮到这个……这个……」 「猫胎人。」 「猫胎人?」 「媒体取的。」丞闵耸耸肩,一副事不关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取的。」 话题不了了之。 留在犯罪现场的证据迹象,能够让他们谈的也不够多。 吊在衣架上乾瘪的点滴袋,悬浮在酱红浴缸里的针筒,止血带,动物毛发。 两个案子唯二的关连,就是受害人都是孕妇,子宫都被强制破坏。 第一个痛死在救护车上,肚子里塞了只死猫。 第二个奇迹似还没死,全身浸泡在暖暖的浴缸水中,肚子上还留著非常粗糙的手术缝线。刚刚从医院传来的最新超音波扫描报告,毫无意外,子宫里不见未出世的婴儿。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奄奄一息的活猫。 「活的猫啊。」 似乎,这个变态凶手正在进化中。 朝著非常恐怖的方向。 一想到这里,川哥的左眼皮颤动起来。 此时丞闵的手机响了,听了几句对方便挂断。 「医院打来的?」川哥捏著左眼皮。 「坏消息,由於严重细菌感染与大量组织坏死,王小梅撑不过了。」丞闵。 川哥没有叹气。 对一个遭貍猫换太子的准妈妈来说,死亡是最好的解脱。 塑胶袋里躺著一团微温的血肉。 坐在窄巷里的馊水桶上,胎记男人回忆著今晚的犯罪内容。 野猫嗅著生腥的气味挨近,一只只高高竖起尾巴。 「想吃,可以啊。」胎记男人毫无表情,将一罐不明粉末撒在塑胶袋里。 胎记男人将掺杂不明粉末的血肉摔在脚边,群猫齐上,撕裂分食。 没多久,那团可怜的血肉只剩下黏在地上的血水,群猫意犹未尽地舔噬。 盘腿坐在馊水桶上,胎记男人打开背包里的笔记型电脑,在窄小的巷子里快速搜寻到覆盖大台北地区的无线网路,连上几个网路上最热门的讨论区。 果然,网路世界由於晚间新闻的报导,早已充满激烈的挞伐。 「喔,原来我已经有封号啦……」月色下,胎记男人露出满意的微笑,喃喃自语:「猫胎人,三个字的音节读起来好像挺不错。」 网路里对他残忍的犯罪手法毫不留情提出批判,几个如「这根本无关犯罪,凶手毫无人性」、「抓到後,应该把凶手凌迟到脱肛」、「马的我刚刚吃的晚餐都吐惹」、「夭寿!台湾终於出现真正的连环杀人犯了」的标题底下,都拖满了一长串的附和。 这些附和里有大量的情绪性干谯,也有很多混杂各个学科的精密分析。胎记男人,不,猫胎人,聚精会神看著网路上的每一条讨论,咀嚼著社会大众对他的评论与看法,看到有人试著比较两次犯案的内容差异时,猫胎人甚至虚心地在脑中做起笔记。 渐渐的,猫胎人的脊椎越来越弯,眼睛却越来越亮。 他爱煞了那些称呼他为邪恶代言人的字语,如同享用大餐,猫胎人吃食著这个社会对他的恐惧与愤怒,充盈著他下一次犯罪的能量。 不过,有一点猫胎人非常介意。 「竟然拿我跟陈进兴、陈金火、陈瑞钦那种等级的罪犯相提并论?」猫胎人不屑道:「他们算什麼东西?为钱杀人这麼低级的手段,怎麼能跟我伟大的犯罪摆在一起?」 这股不屑渐渐变成一股难以控制的焦躁,几乎驱使猫胎人离开窄巷,去进行他下一次的犯罪。此时电脑正好快没电了,发出哔哔的警示声。 猫胎人抬起头,天空已露出一条蓝缝,就快亮了。 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五点,猫胎人揉捏盘腿过久开始麻木的双腿,跳下馊水桶,打量起睡了一地的野猫。算算时间,猫胎人已经连续三十四个小时没有阖眼,迫不及待想知道自己对这个社会的影响,让猫胎人一点睡意也没有。 选了一只黑白相间的母猫放在背袋里,猫胎人将其他昏睡的野猫丢进满载的馊水桶里,诅咒了几句替代往生咒,这才盖上塑胶盖。 走到三条街外的便利商店,猫胎人迫不及待买了台北市第一份早报,苹果日报、中国时报、自由时报、联合报各买了一份,以免错过任何媒体给予的犯罪光环。 「百年奇案,南回搞轨谋取钜额保险金!」 「峰回路转!南回搞轨案爆出案中案!」 「李泰岸兄弟精心策划的犯罪蓝图?!」 「震惊社会的百年奇案,检调被摆了一道!」 猫胎人错愕地看著四份报纸的头条,这是怎麼回事?快速翻了翻报纸内页,只有在社会版的角落,稍微提到前天晚上离奇的救护车杀人事件,报导的内容根本不及网路上沸沸扬扬的万分之一。 「这怎麼可能?没有道理啊……干!这根本没有可能啊!」猫胎人跌坐在马路边,一条掌管理智的血管几乎要爆出他的脑。 什麼南回搞轨案?保险金?我管你是一千万还是七千万,只是为了杀一个人就把整台火车搞到脱轨,这称得上是犯罪艺术吗?不过是一场铜臭罢了!这种烂东西居然取代自己,强暴了每份报纸的头条! 视线突然一片黑。 杀掉那些不长眼的报社记者吧!杀掉那些自己为是的版面编辑吧!巨大的杀念犹如火山爆发,快要裂开猫胎人的脑子。媒体操弄新闻议题的把戏,此时猫胎人有了切身之痛。非常非常的痛。! 不对。 忽然,猫胎人茅塞顿开。 自己昨晚犯罪的时间是在报纸截稿之後,编辑根本来不及把记者写好的新闻稿塞上版面。混帐。尽管知道了原委,但猫胎人情感上还是觉得受到了伤害。 如果**深夜遭到暗杀,那麼无论如何,隔天的报纸还是会抢印头条吧?也就是说,虽然有截稿的不利因素,但终究还是自己的犯罪不受媒体重视,所以才没有得到如总统遭刺的重量级新闻待遇……这麼说起来,原先的犯罪计画应该加快脚步,为了有效抢版面,把夜晚的犯罪扛到白天来干才对?猫胎人快速思考著,清晨的冷空气让他更加醒觉。 决定了。 事不迟疑。 早上九点。 任教於警察大学犯罪心理课,同时也是谈论性节目的名嘴叶教授,精神奕奕地坐在家里餐桌上看著报纸,妻子刚刚开车送儿子去上学,留下丰盛的早餐。 即使还在家里,叶教授依旧习惯身著烫得发亮的黑色西装,最能凸显出他的专业素养,脚上穿著反覆擦拭的皮鞋在镜子前走来走去,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的踢踏声响,有种高级品味的悦耳。 叶教授喜欢这一切。 他笃信一个人身上衣装的标价,就等同於一个人份量。 楼下的门铃响了。 「谁?」叶教授起身,走到对讲机前。 「你好,我是苹果日报的记者,我们想针对猫胎人的案件向您做个访问。」 「是这样吗……一大早的,我才刚起床呢。进来吧。」 「实在是太感谢了。」对方似乎正松了口气。 一大早就有采访找上门,叶教授其实没有丝毫不悦,但在语言上摆个架子有助於抬高他的地位,何乐而不为?事实上,叶教授的心里正为了自己受到媒体的重视沾沾自喜著。 听著楼梯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叶教授打开门,对方一见到他便鞠躬问好。 「叶教授,实在是打搅了。」记者诚惶诚恐。 「贵报也真够烦人的,幸好我还没出门呢。」叶教授话虽如此,却伸了手拍拍记者的肩膀,说道:「你们这些跑第一线采访的也实在辛苦,吃过早餐没有?」 「这……还没呢。」 「别客气,我们边吃边聊吧。」 笼络媒体是叶教授一贯的做法。在这个世界上想要功成名就,就得跟媒体打好关系,这也是叶教授之所以有别於其他的同行的嗅觉,他可不想一辈子窝在警察大学里教书、或是去上节目通告赚钟点费。 总有一天,叶教授也想开一个属於自己的谈话性节目。 记者还没坐下,便拿出相机说道:「我们会放在显眼的版面。」於是叶教授对著镜头摆出非常严肃的表情,微微皱起的眉头散发出成功人士的神采。 让人陶醉的镁光灯过後,记者拘谨地坐下,将录音笔放在叶教授面前。 「是这样的,由於猫胎人连续两天的犯罪手法在社会上掀起很大的恐惧与讨论,许多人指出,猫胎人的犯罪很可能是台湾第一宗仪式性的连续杀人,请问叶教授你的看法?」 叶教授先喝了杯水,不疾不徐地轻了轻喉咙,表示慎重。 「我认为,猫胎人的仪式性犯罪意味著这个社会,受到好莱坞电影太多的负面影响,虽然目前为止警方收集到的证据还不足以明白猫胎人的犯案动机,但我可以大胆地预测,猫胎人一定还会继续犯案,直到警方跟上他的脚步为止。」 「虽然现阶段资讯不足,是否可以请叶教授分析一下猫胎人的犯罪动机呢?」 「动机,八九不离十,是为了哗众取宠。」 记者嘴巴,被这样的答案给翘开。 「哗众取宠?连续杀了两个人,就为了……」 「没错,就是为了曝光。为了曝光,猫胎人急切希望警方注意他与众不同的犯罪手法,所以才会冒险在短时间内连续犯案,这点暴露出猫胎人犯罪心理的不成熟,其实,猫胎人还在属於自己的犯罪逻辑。」 「难道猫胎人毁掉孕妇的子宫,把猫缝进去,不是一种犯罪逻辑吗?」 「不过是一种烂手术。」 「不过是一种……烂手术?」记者手中的笔歪了一下。 「对子宫的破坏,当然是一种犯罪心理上的选择,我们可以牵强附会猜测凶手有扭曲的恋母情节。」叶教授想起昨天深夜,他跟几名专办此案的警察解说了同样的内容,说道:「但是凶手实在是太刻意了。」 「太刻意了?」记者的身子震了一下。 「没错,太刻意了。猫胎人非常专注地在破坏子宫,将人类的婴儿取出再缝进小猫,而且在过程中,猫胎人还用点滴注射生理食盐水维持被害人的生命;第一次缝的是死猫,第二次缝的是活猫;第一次被害人提前死亡,第二次被害人还在医院急救——还是托了猫胎人打电话报警的福。你说,猫胎人在干嘛呢?」 「在改进他的犯罪能力。」记者很快回答。 「没错,改进犯罪能力,但改进犯罪能力做什麼?那只是很表象的东西。」叶教授为自己与记者倒了一杯牛奶,说道:「猫胎人一心一意延迟被害人的生命,就是想制造出恐怖的感觉,这种过於专注在增强犯罪强度的心态,要远远胜过於他想传达的东西。」 第02章 「表达的东西?」记者非常认真地抄著笔记。 「猫胎人只留下了犯罪手法,却没有留下讯息。」叶教授睿智地拨拨头发,说:「一个什麼话都不想说的凶手,大大失去他应得的魅力。」 「原来如此,没有留下讯息!」记者茅塞顿开,点头如捣蒜。 叶教授对记者的反应非常满意,补充说道:「当一个凶手没话说的时候,谁会替他说呢?」期待地看著记者。 「记者!」记者脱口而出。 「对,就是记者。」叶教授拍拍桌上的报纸,说:「你们这些记者能替他说什麼?有限嘛!最後还不是一大早跑来问我这个犯罪学权威的想法?」 句句命中要害,记者几乎要鼓起掌了。 「但……」记者像是想到了什麼,虚弱地问:「难道那种变态手术,不也可以看作是讯息的一种吗?子宫……跟猫?有没有什麼比喻上的关系?」 「硬要说,硬要说的话,哼,也不过是在告诉警察,他是一个有虐待动物习惯的人。除此之外?少来了。」叶教授自以为幽默地说。 「那麼,对於猫胎人崭新的犯罪手法,教授认为可以在台湾犯罪史上占有什麼指标性的地位?」记者将录音笔往前轻轻一推,意味著这段话特别重要。 「创新?指标性的地位?你在开玩笑吗,我看不出这个犯罪有什麼创新的地方,猫胎人所作的只是一种粗糙的模仿。」叶教授摇摇头,果断地说道:「这个犯罪最缺乏的不是技术,而是犯罪的心态。」 记者愣住了,好像完全无法理解叶教授在说什麼。 叶教授微笑起身,走到一尘不染的书柜上取了一本厚厚的犯罪学实录出来,迅速在里面找到了资料,说:「edwardtheodoregein,一九○六年出生,美国东岸的支解杀人狂,从一九五四年起开始他艺术般的犯罪。他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在与世隔绝的小镇,性格孤僻,自从母亲过世後,他便将母亲的屍体保留在家中,好像她从未死去。」 记者接过沉甸甸的犯罪学实录。 这是叶教授的拿手好戏。 对他来说,知识是可以计算重量的,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将书放在磅秤上,指标最後停在哪个数字,知识就值多少。每次叶教授将最有份量的犯罪学实录慎重其事交给他人时,根本就不是要对方阅读。 而是,最有效率地取得对方的尊重。 「後来edward变本加厉,跑去掘墓偷屍,将偷来的女屍剥皮并缝制成人偶,还把人皮作成灯罩、用人骨刨碗、用乳头制作成皮带、人脸切下来当作面具等五花八门的人类手工制品。最後他杀死了附近酒吧的老板并支解剥皮,才被警方发现。」叶教授双手揽後,倒背如流:「虽然听起来很可怕,但edward终究也有可怜之处,长期与世隔绝的人生与过度依恋母亲,让他对自己的犯行毫无做错事的感觉。最後edward的精神状态後来被法院判定无罪,强制送往医疗机构治疗,据说後来还成为一个慈祥的老人。」 「这……跟把猫缝进子宫比起来,好像也没有特别了不起的地方。」 「没有了不起吗?与世隔绝的小镇,过度依恋母爱的扭曲,天真无邪的犯罪,制作人体手工艺品的世界……」叶教授顿了顿,打量著记者:「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吗?」 「一九六○年,希区考克,惊魂记。」 「不只。」 「一九九一,沈默的羔羊。二○○一,人魔。二○○二,红龙。」记者呆呆地从如数家珍的电影记忆库中说出:「桑莫斯的汉尼拔三部曲。」 「没错,许多好莱坞的惊悚犯罪电影都是取材自无心插柳的edward先生,就连一再翻拍的德州电锯杀人狂都是向edward取经的经典。」叶教授毫不留情地批判: 「相形之下,猫胎人那种机械式的犯罪,怎麼能够跟edward的天真邪恶相提并论呢?连替edward提鞋子都不配。」 「……」记者没有说话。 这个反应,让叶教授有点反感。 这是在质疑自己的专业能力吗?於是叶教授走到记者旁,在犯罪实录上快速往前翻了一大叠,最後停在注记浩繁的开膛手杰克那章节。 「一八八八年,妓女玛莎被发现陈屍在移民混杂的伦敦白教堂区,身中三十九刀,此後至少有五名妓女遭到开膛手杀害,肠子被拖出、子宫遭到挖除,行凶手段有如外科手术,其残忍大大震惊社会,说起来,开膛手杰克也是世界上第一个由报纸媒体命名的连环杀手,此例一开,他就拥有了魔鬼的地位。」 「原来还是媒体。」 「没错,当时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下,整个城市弥漫著恐怖的气氛,日落之後街头罕有人迹。後来还有许多命案都怀疑是开膛手杰克所为,其实都是别的杀人犯模仿开膛手杰克猎杀妓女犯案,你说,就连其他的杀人犯都为之倾倒,恨不得通过相似的犯罪仪式去「成为」开膛手杰克,他能不经典吗?」 叶教授喝著牛奶,像是缅怀犯罪史上最经典的篇章。 记者碰巧也研究过开膛手杰克,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一个多世纪前的犯罪者,只是凭著用手术刀到处猎杀妓女,如何能够跟猫胎人相提并论。 「但他不过是杀死杂草般的妓女,猫胎人杀的可是孕妇。」 「孕妇又如何?就算把犯案用的救护车开到红绿灯前停著,猫胎人也不过是静静的动手。谜一般的开膛手杰克,他的犯罪之所以让整个社会陷入人人自危的恐慌,就是他寄了一封附有死者肾脏的信挑衅伦敦警方,肆无忌惮的嚣张夺走民众对警方的信任,彻底让伦敦警场蒙羞。而且民众嗜血地关注开膛手杰克的所有报导,让伦敦的报纸卖到空前的好!」叶教授莞尔。 叶教授走到记者身旁,伸手想拿回厚厚的犯罪学实录,继续说道:「仪式性连续杀人犯从此变成犯罪小说最好的题材,所谓的犯罪追随者,不过都是开膛手杰克的膺品。」 然而,叶教授发现记者的手牢牢地抓著犯罪学实录,抽也抽不回来。 「我还是觉得,把猫缝进孕妇的肚子里比较了不起。」记者的眼神有些呆滞。 「……」叶教授又试了一次,犯罪学实录仍旧牢牢嵌在记者的手里。 记者放在地上的背包,好像抽动了一下。 不知怎地,一滴汗从叶教授的後颈渗出。 汗,是冷的。 「你知道,要把猫缝进一个人的肚子里,是多麼了不起的手术吗?」 记者的眼神依旧空洞,好像瞳仁里藏著一望无际的沙漠。 「你……」叶教授倒抽一口凉气。 要命。 原来是这麼一回事。 叶教授的双脚只顾著发抖,却连一点逃跑的力道都挤不出来。 「教授,来不及了。」记者缓缓从後腰抽出一把手术刀。 叶教授跌坐在地上,掀倒桌上的餐盘与牛奶。 记者脸上的胎记不自然地抽动,眼神里的沙漠刮起了狂暴的风。 露出,猫胎人的血肉。 「你……你……」叶教授吓得无法言语,像无行为能力的婴儿瘫在地上。 猫胎人迅速压制地上过度恐惧的犯罪学家,一手捂著他的嘴,另一手,刀子迅速确实切开了脖子两旁的肌腱,鲜红的血慢慢涌出。 「在改版後的犯罪学实录里,猫胎人才是真正的连环杀人案的典范。而你,你也会成为典范的一部份。」猫胎人的冷笑里,激昂著忿忿不平的情绪,在痛得快要昏厥的叶教授耳边说道:「忘了告诉你,你忘了解释开膛手之所以成为典范的最大原因……」 叶教授的牙齿紧紧咬住猫胎人的手掌。 手术已经开始。 「没有人抓得到我,我也将成为永远的谜。」 只花了一個半小時,貓胎人就離開一片狼藉的葉教授家,還洗了個澡。 臨走前他拿走了葉教授的手機,迅速在便利商店打了電話報警,以免趕不上晚報發刊的時間,然後將手機遺留在捷運上,讓警方的電信搜索陷入迷陣。 斷斷續續進行了「三道手術」,睡眠嚴重不足,貓胎人找了間廉價的旅社投宿。但躺在床上的他卻怎麼也睡不著,眼睛瞪著吊著風扇的天花板,捨不得闔眼似的。 指尖,還殘留著手術時的微微顫抖。 剛剛在地板上進行活體解剖與縫合,只花了他半小時的時間。 其餘的一小時,便是貓胎人苦心竭慮思考「自己想傳遞什麼訊息」給社會大眾的問題。站在屍體旁,蹲在屍體旁,坐在屍體旁,看著露出縫線的貓尾巴虛弱地擺動,葉教授的肚子從激烈起伏到微微震動,最後終於只是多了一團凸起。 貓胎人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發呆,或祈禱法醫在檢驗屍體時會發現這隻貓是活生生被縫進胃袋裡,一碰到「訊息」該怎麼製作,貓胎人的頭就開始發熱。 也許葉教授說的對,自己真沒有什麼好說。 「不對,我一定有話想說,只是我暫時還想不大起來。」貓胎人用極大的力氣拍打腦袋,有些氣惱說:「一定是睡眠不足……新聞不是常說嗎?睡眠不足腦子裡的氧氣會變少,氧氣一少,人就會頭昏腦脹……就跟高山病一樣。」 後來他決定切下葉教授的手指,沾著幾乎凝固的血,憑著直覺在地上胡亂畫起幾個象徵魔鬼印記的六芒星、666、納粹卐字、與末日等字眼。 四平八穩的變態語言。 「唉,真希望自己不要被當成膚淺的犯罪者。」貓胎人的頭陷入鬆軟的枕頭裡,虔誠地祈禱著。腦子依舊無法平靜。 晚報會怎麼形容自己呢?貓胎人打開電視,留意小小的螢幕上的新聞動態,瞇起眼睛,等待跑馬燈的要聞提示。 時間慢慢過去,貓胎人佈滿血絲的瞳孔裡塞滿了新聞畫面的馬賽克粒。到了中午,警方終於發佈了這項消息,無數記者蜂擁到葉教授家門口搶拍驚悚的兇案現場,那眩目的鎂光燈在螢幕上此起彼落,貓胎人欣慰地目不轉睛,享受著屬於他的光榮。 「殺一個名嘴,果然比殺平凡老百姓還要有用。」貓胎人嘆氣,坐了起來,嘆氣:「早知道一開始就該挑明星或立委下手,比較有宣傳效果。」 貓胎人把眼睛朝廉價螢幕更貼近些,遙控器在手中不停切換著六個新聞頻道,比較著各家媒體對他的關注力。 終於,負責偵辦此案的刑事發言人出來說明整個案情、與警方初步的判斷,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發言人面無表情念著稿,聲音並沒有如貓胎人想像中的慷慨激昂,也沒有用上什麼譴責的字眼。 「搞什麼啊?我可是縫了隻貓到那臭名嘴的胃袋裡,你怎麼還是照本宣科讀稿啊?還是不是人啊……」貓胎人非常不高興,碎碎念道:「難道還不夠聳動嗎?台灣這個地方平常有很多像我一樣的犯罪嗎?」 沒多久,發言人就宣佈念完講稿,現場記者開始唧唧喳喳提問。但發言人並沒有回答的意思,低著頭,匆匆離開記者環抱的陣仗。 「這樣就結束了?怎麼不回答記者的問題咧!」貓胎人吃了一驚,左手用力拍打螢幕嚷道:「喂!這次我有留下訊息啊!訊息!訊息!」 但沒有。 「怎麼可能,我不信,這一點道理也沒有!」貓胎人拼命按著遙控器,不停在六家新聞頻道裡切換,想喚回警方發言人的背影。 葉教授離奇遇害的新聞很快就濃縮成幾句跑馬燈,主畫面帶到總統女婿涉嫌內線交易的醜聞,以及在野黨強烈炮轟總統下台的群情激憤。 完全沒有提到貓胎人費盡心思的訊息傑作。 貓胎人的頭開始痛了。 痛,從臉上的胎記開始蔓延,發燙,抽慉,然後像一把火沿著鼻腔燒到他的腦。畢畢剝剝。畢畢剝剝。貓胎人感到口乾舌燥。 走到浴室強沖冷水壓制灼熱的頭痛後,貓胎人便戴上帽子離開旅館,在便利商店翻看雜誌等待,工讀生瞪著他,他便冷冷瞪了回去。晚報一上架,貓胎人迫不亟待買走兩份。 壓抑著劇烈的心跳,貓胎人走到最近的公園找了張長椅坐著,好好品嚐。但而發言人毫無新意的講稿被逐字抄在晚報上,屍體照片被打了一個龍飛鳳舞的馬賽克,字跟圖加起來只佔了頭版的一半。其餘一半,是總統駙馬在看守所前回首見藍天的畫面。 「這是怎麼一回事?大家罵起總統都比罵起連環殺人兇手還兇?」貓胎人憤怒地摔報紙,怒道:「這個社會生病了!難道要我沿街殺人才能把頭版佔滿嗎!」 他眼前一黑,漫無目的走在公園裡暴走著。像是自動駕駛模式。 等到貓胎人意識清醒時,他發現自己正盯著一個坐在樹下乘涼的孕婦猛瞧。 「操!」 貓胎人重重朝孕婦的大肚子一踹,然後快速逃離現場。 或許報紙上常可見警察貪污舞弊的醜聞,但不可否認,警察是最接近社會上光怪陸離一面的職業,壓力之大一般人很難想像。尤其是刑事。 待在刑事組一年,會覺得什麼事都充滿了怪異。 待三年,肯定相信世間有鬼,人間有報應。 若運氣不好待上個十年,那便遇見什麼也不覺得奇怪了……什麼報應?那是電視跟小說裡才有的東西。 今年,是川哥進北市刑事組第十三年。 不吉利的數字。 川哥蹲在地上,滿地觸目驚心的乾涸血漬,與凌亂的貓毛。 他想起了多年前一樁奇怪的血案。 一個人財兩失、遭到惡意拋棄的酒家女,不辭老遠潛入負心漢家裡,在他的房間懸梁自盡。當時負心漢兀自呼呼大睡,她的屍體就晾掛在負心漢的床前,百分之一千萬,就是想將負心漢嚇到得一百次神經病。 離奇的是,那位酒家女的肚子還被剖開,腸子麵線般倒了出來,嘴角還被利刃往上切開,讓臉型異常的邪惡——顯然有第二人受雇,加工了酒家女的死亡。 為了毀滅掉另一個人,人類可以變得非常恐怖。 恐怖到樂意先毀滅了自己。 那件始終懸而未解的案子也順便毀了幾個重案組的同事,讓他們在連做了好幾天惡夢後一齊遞出辭呈,且堅拒長官的慰留。 「南搞軌,北貓胎。大案子啊老大。」丞閔喝著剛沖好的熱咖啡。 川哥接過特濃的咖啡,大大灌進一口,希望藉此將鼻腔裡的腥味給沖去。 用粉筆畫成的白色人形線裡,死者驚恐的表情猶如蠟像,下腹隆起好大一塊,肚子裡飽滿著屍水,胃囊裡強塞著一頭死肥貓。 是窒息而死?還是原本就是隻死貓?為什麼一定要貓? 以上的答案會是關乎緝兇的要件嗎? 「你的第一印象?」川哥看著死者眼角白膜上倒映的自己。 「這個兇手不喜歡貓。」丞閔用鉛筆逗弄著縫線外露的貓尾巴,僵硬到好像有一根鐵絲藏在裡頭似的,正經八百道:「非常非常不喜歡。」 不同於之前的孕婦慘狀,男性死者除了腹腔遭到破壞外,肩膀兩側肌腱也被切斷,且沒有維生的營養液點滴,顯然兇手改變了做法。 原因何在? 是貓胎人想變換把戲?還是兇手另有其人……模仿貓胎人手法的第二兇手? 如果是前者,為什麼要變換作案的目標?跟那些沒有章法的魔鬼塗鴉有關係嗎?亂七八糟不成系統的魔鬼符號,除了瘋狂,看不出有任何意義。 突然間,川哥想起了什麼。 他仔細挑開縫線審視,眼睛眨也不眨。 忘了在哪裡看過,記憶中每個醫生手術留下的縫線都不一樣,不可能一樣。即使是一樣的縫法,也可明辨每個醫生不同的風格。此時不需要求證法醫,死者肚子上的縫線連外行的川哥也看得出來,跟前兩個案子是同一人所為,只是每一次都有技術上的進步,但處理的風格上則沒有任何改變。 「我們走運了。」川哥說。 「怎麼說?」丞閔精神一振。 「抓一個兇手,總比抓兩個兇手好。」川哥緩緩站了起來,又喝了一口咖啡,簡單環顧四周。 門鎖完好,窗戶緊閉,現場沒有強行進入的痕跡。 按照連環殺人的犯案脈絡,貓胎人不可能是熟人,所以他是個高明的鎖匠?還是貓胎人用了讓死者願意把門打開的特殊身分?募款?推銷?收第四台費用?還是查戶口? 法醫說死亡的時間大約是早上十點。十點,這可是個荒謬的時間。 「大白天的。」川哥皺眉,仔細思考:「有誰會選大白天犯案?」 「所以先將吸血鬼排除在外。」丞閔想也不想。 「非常有見地。」川哥豎起倒拇指。 他並不討厭丞閔的冷笑話。比起陰沈寡言,話多一點比較讓人接受,畢竟警察是一份在逼人發瘋上很有效率的工作,川哥就看過兩個夥伴被超載的案件給壓垮,一個神經衰弱,一個試圖申請提早二十年退休—— 如果是丞閔,應該可以撐很久吧。 「老大,我說這個人瘋了。」 「誰都看得出來。」 「不是,是真的瘋了。」 「喔?」 「好萊塢電影裡的連環殺人犯,總是非常依循自己建立的規則去犯案,就說德州電鋸殺人狂吧,他殺人,除了電鋸什麼也不用,水晶湖傑森殺人時百分之百戴著白色洞洞面具,儀式就是那些連續殺人魔的宗教,如果有工會……如果真有工會的話,但貓胎人好像連這個基本倫理也不管了。」 川哥審視肩膀肌腱上切口,乾淨俐落,沒有一絲猶豫。這手法比起職業殺手也不遑多讓,貓胎人是想證明自己不只能虐殺脆弱的孕婦,而且連男人也可以輕易殺掉嗎?還是,殺掉犯罪學家特別有成就感? 「動機是破案之母」,每個刑警奉為圭臬的箴言。 在這串案子裡,兇手的動機在不同的被害人的特性間怎麼連也連不起來。原本是兩個孕婦的強烈特徵關係,大可朝台灣第一宗儀式殺人的方向偵辦,不料一日之內就被第三個案子給輕易毀掉了連結。 只剩手術,只剩貓。 手術,跟貓。 手術。 貓。 「這麼說也有道理,一個不受工會條款約束的破格殺人魔。」川哥喝完最後一滴咖啡,惋惜似看著空空如也的馬克杯說:「不過……我有個新想法。」 「喔。」 「如果貓胎人不是自發性的犯案呢?」 「什麼意思?是說他被魔鬼附身了嗎?」 虧你想得出來,川哥差一點要將馬克杯摔向丞閔。 「我是說,如果貓胎人是受雇於人呢?」 「……殺手!」 「那麼,這一切似乎就可以說過去了。」川哥點點頭,說:「大膽推測貓胎人只是個接單殺人的專家,那麼要殺誰對他來說並不構成選擇,他只是執行的工具,將貓縫進被害人的腹腔裡的手法只是他身為殺人的獨特印記。」 丞閔瞪大眼睛。 「老大,這想法不賴。」丞閔一臉的佩服。 這傢伙實在很容易滿足。 「只是猜測。」川哥點了根菸,當作是慶祝。 「不過,當殺手幹嘛不低調點啊?只要往脖子輕輕劃一刀就可以回家收錢了,他幹嘛要搞出這麼複雜的手術,到時候被我們抓到,想賴掉其中一個案子都沒有辦法。」 「偏偏就是如此。職業殺手的作案手法一向有高度的辨識性,這是為了方便向委託人收取尾款的重要依據,簡單說,如果目標碰巧因為車禍撞死,或是突然自殺死掉,那委託人憑什麼要付給殺手錢呢?再說吧,如果有兩個委託人同時下單殺一個倒楣鬼,最後倒楣鬼死了,終究也只能有一方的殺手可以順利請到錢,這時就要看倒楣鬼的死法去證明下手的是不是接單殺手的一貫風格囉。」川哥當了十三年的刑警,耳聞的殺手傳奇豐富到可以編成一本殺手百科全書。 「老大,你實在是太了不起了!這也就是說,我們的真正對手不是貓胎人,而是下單給貓胎人的幕後黑手是吧?」丞閔一臉豁然開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激動。 經常有這種感覺的人,實在應該反省一下自己為什麼老是在黑暗中摸索、等待別人點燈。 「不過老大,就算是殺手,有必要殺的這麼急嗎?現在風聲可是緊得很啊。」一個正在房間裡採集可疑指紋的鑑識人員,突然抬起頭來亂入。 好問題。 「如果貓胎人的手中有一長串的目標名單……那麼,趕進度殺快一點也是很合理的。」丞閔幫川哥自圓其說。 川哥搔搔頭,但丞閔這番幫腔讓他感到面紅耳赤,連菸都忘了抽。 這個殺手理論才剛剛端了出來,就摔出一道顯眼的裂痕。 「總之還未定論,最壞的情況莫過於,貓胎人還會殺掉第四個、第五個受害人當作破案的拼圖給我們。」川哥看著那些666、六芒星等鬼畫符,他是不可能承認那些拼湊是兇手想跟警方對話的線索。 充其量,那不過是貓胎人想戲弄警方的一種宗教迷霧罷了。 此時封鎖線拉開,一個警員陪著葉教授的遺孀走了進來。 遺孀穿著一身黑,臉上盡是哀容,淚痕未乾。 好年輕……這是川哥看見死者遺孀的第一印象。 「怎麼會……」 遺孀一看到慘死的葉教授,害怕又激動,差點軟腳跌倒。 川哥及時扶住,嘆氣:「不是叫你們別讓家屬進來嗎?這種現場要怎麼安慰人家。」川哥揉著遺孀顫抖的肩膀,拍拍她的背安撫。 警員聳聳肩,一副無能為力:「長官,樓下都是記者,怎麼應付啊?」 那種場面一向不是川哥的菜。 「丞閔,去。」 「我去?」 「記者最喜歡天馬行空的幻想了,這個你最在行,去處理一下。」 「是可以啦……」丞閔整理髮型起來:「說什麼都沒關係嗎?」 「目前為止都是我們的幻想,說點幻想不算暴露偵查進度的,去吧。」川哥頓了頓,說:「常代表警方發言的話,升也快點。」手裡還是摟著哭得死去活來的遺孀。 「是。」丞閔忍不皺起眉頭。 川哥啊川哥,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第03章 剛過了晚飯時間,餐桌旁,粉紅色的點滴袋搖搖晃晃。 一邊看著電視上的新聞快報,一邊跪在地上將少婦的肚子給剪開,疲憊的貓胎人掏出血淋淋的新生兒,隨手丟在塑膠袋裡紮好。 「太久沒睡了,人也恍惚了,犯罪真是一個很辛苦的職業。」貓胎人嘆氣,拍拍少婦垂淚的臉,說:「恭喜太太,是個男的。」 少婦無力地看著身旁的塑膠袋,她無緣的孩兒甚至連一聲哭嚎都沒有。 比起晚報與總統駙馬分享版面,晚間新聞對待貓胎人就公道多了,給了相當份量的報導,甚至表列了幾部好萊塢犯罪電影去比較他的犯罪。而最熱門的幾個八卦談話性節目都選了貓胎人作為本日的話題,讓貓胎人疲困的臉色逐漸打開,露出欣慰的笑容。 「你看,我可是大人物呢。」貓胎人轉頭,看著坐在搖椅上的男主人。 男主人的腳踝肌腱被貓胎人的手術刀給割斷,那是酷愛看犯罪電影的他自恐怖旅舍學來的招數。長期以來,他很滿意電影所教他的一切。至於在男主人的大腿上不深不淺地砍一刀,再覆蓋溼熱的毛巾放血,這就是貓胎人獨特的虐殺見解了。 「……請放了我太太,求求你,請放了我太太,現在送醫還來得急,我們不會報警舉發你的。」男主人蒼白的臉,虛弱的聲音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 「對不起,這種險我冒不起。請接受你們的命運吧……」貓胎人將背包袋打開,取出一隻渾身無力的大肥貓,說:「往好的方向想,你們這種平凡人家一輩子都別想出風頭,但是拜我的犯罪所賜,明天、後天甚至更久以後的報紙跟雜誌都會提到你們,有些人看了還會為你們掉幾滴眼淚呢。」 男主人激動地想握拳,手指卻因大量失血而冰冷麻木。 努力將肥貓亂七八糟塞進遭強制破壞的子宮,少婦痛得滿臉盜汗,貓胎人兀自自言自語:「你知道嗎?生小孩這種事真的很麻煩,又不保證他會有成就,就算有成就,將來也未必會養你,就算他有成就也願意養你,操,你可未必能捱到他養你是吧?算了罷,生一隻貓豈不實在點。」 一陣手忙腳亂,少婦已經昏了過去。 貓胎人開始縫縫補補,手法熟練。 男主人歇斯底里地乾嚎,一下子哭,一下子罵,一下子沈默不語。最後,男主人的聲音宛若剛剛從冷藏庫裡拿出來,任何人 了都會打起哆嗦。 「要多少錢……你……才肯……才肯……送我太太去醫院……我銀行裡還有一些……一些……一些……」 「不用,我是免費服務的。」此時,只講究縫起來不講求好好縫的貓胎人已經大功告成,拍拍少婦的大肚子,站了起來。 打開冰箱,為自己倒了杯冰牛奶,貓胎人拿著遙控器到處亂轉。 此時,警方有了新的發言人,是一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他鉅細靡遺說著警方的推測,對記者每個提問都不吝回應。貓胎人坐在沙發上,聚精會神 著警方的進度,與更重要的……對他的看法。 年輕的發言人指出,由於種種證據與跡象,警方合理懷疑貓胎人的犯罪背後還有一隻看不見的手,貓胎人非自發性犯罪的可能性不低。 「背後的那隻手?」貓胎人愣住,豎起耳朵連續看了三次新聞重播確定自己沒有 錯,無法接受道:「背後哪隻手?我獨來獨往,哪有人在命令我!」 放在地上的染血手術刀,映著貓胎人忿忿不平的臉孔。貓胎人焦慮地在十坪不到的客廳裡走來走去,警方這種差之千里的臆測完徹底污辱了他,而開始縫貓殺人後始終沒有闔眼的貓胎人,也越來越接近瘋狂的臨界點。 他需要休息。需要好好睡一覺。需要暫時讓大腦停止活動。 但他拿起了室內電話,胸口劇烈喘伏。 三立新聞台,鄭弘義的「大話新聞」現場轉播節目裡,邀請到的藍綠雙方來賓正為了總統駙馬涉及內線交易的議題大發議論,激辯不止。而觀眾也一陣又一陣打電話進去狂罵時事。 「一句話!總統駙馬如果不是仗著他岳父的勢力,他怎麼去關說!怎麼會有人閒閒沒事給他飆股的內線消息!切割不掉嘛!」激動的藍營立委用力拍桌,斥道:「如果殺手月現在去幹掉總統駙馬,相信一定舉國歡騰!」 「別那麼激動,我們節目並不鼓勵月的行為,這個必須鄭重聲明。」主持人鄭弘義對著鏡頭認真說道。 「說到月,我其實每天都有上殺手月的獵頭網站,但殺手月為何遲遲不將總統駙馬列進獵頭名單呢?是不是代表月的政治立場其實是綠色的?」名嘴陳立鴻頗有深意地誘導。 「等一下,我覺得這麼說有失偏頗,畢竟我不討厭你並不代表我就站在你那一方啊?」名嘴陳輝文迅速回堵:「再說,內線交易算得上什麼殺頭大罪?憑什麼月要把他歸類到名單裡?」 「的確,這對月來說,或許是一種侮辱。」主持人鄭弘義點點頭。 「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解讀喔,我認為這是月對司法有一定的信任,總統駙馬沒有排上名單,跟李泰岸同樣沒有受到月青睞的原因一樣,就是他們已經進入了司法系統,月相信法律會給他們制裁。」名嘴黃光琴如是分析,頓了頓,說道:「某個程度我們必須承認,月對司法還保有信心是值得我們讚揚的。」 「非常有趣的觀點,不過好像偏離了討論的主題,我們針對總統駙馬涉及內線交易炒股的醜聞,繼續開放觀眾callin……新竹,新竹的林先生你好。」主持人鄭弘義整理手上的稿子。 「喂?大話新聞喔!」 「請說,林先生請說。」 「挖塞林娘!挖幹你娘!挖……」 切斷。 「謝謝新竹林先生的指教,希望觀眾能幫我們維持節目的格調。高雄的張先生,張先生請說。」 「雖然髒話是比較有粗啦,不過也比較傳神啊,所以我贊成剛剛那通callin的看法。」高雄的張先生開始破口大罵:「幹你娘咧總統駙馬涉及內線交易又怎樣?我們老百姓又沒有損失,你們藍營當不成總統的幾個混蛋在凱達格蘭大道那邊鬧來鬧去是怎樣?股市每天都跌一百多點,股民的融資都快斷頭啦!是還要鬧到什麼時候?幹!」 鄭弘義快速切掉。 「雖然不能說內線交易不構成經濟重創就可以不被譴責,但也是來自民間的一種觀點,我們要給予尊重。」鄭弘義莞爾:「但還是請打電話近來的民眾自制,不要口出髒話呴。我們接 下一通電話,台北,台北貓……貓先生?」 「主持人好,全國觀眾的朋友,大家好。」 「你好,請說。」 「大家都高估了殺手月,其實,我比殺手月更厲害。」 「喔?這個倒新鮮。」鄭弘義跟名嘴來賓都笑了出來,這是什麼發言啊。 「不要把我切掉,不然我就立刻殺死剛剛完成的作品。」 鄭弘義愣了一下,來賓們面面相覷。 「我先自我介紹,我是貓胎人,最近幾天用特別的方式跟這個社會打過招呼,現在冒險打電話進節目的,第一是想告訴貴節目製作,我連續殺了三個人,縫了三隻貓,現在正處理第四個跟第五個人,你們節目怎麼還在炒總統駙馬的冷飯,應該聊聊我才對啊!你們難道不知道全國都很想知道我的下一步嗎?我才是真正的新聞。」 這通自稱貓胎人的電話,讓錄影現場的氣氛整個僵硬。 製作人在攝影機旁呆若木雞,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進廣告? 「不好意思,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就是貓胎人本人?」鄭弘義小心翼翼地問。 「證據?你這樣問我,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怎麼證明。這樣吧,我剛剛縫進去的貓是一隻黑白條紋的母貓,而且還順手做掉了孕婦的男人,明天你們看報紙就會知道我所說的都是真的。」未經變聲的聲音十分冷靜,繼續說道:「時間寶貴,我得快點進入另外一個重點。」 鄭弘義深呼吸。 「請說。」 「我剛剛看了警方的最新說明,全是沒有根據的胡說八道,什麼我的背後有黑手?那是什麼意思?我貓胎人犯罪是單槍匹馬,完完全全一個人,我背後沒有老闆,沒有金主,是個殺手中的殺手,比起收錢辦事的月,我才是真正完整的。」 「就當作你是真的貓胎人好了,我請問你,你的犯案動機到底是什麼?」 「……」 「請說?」鄭弘義嚴肅地看著螢幕。 「我的犯案動機……一時之間很難說得明白,你們這些凡夫俗子也不會懂的。」 鄭弘義皺著眉頭,全場來賓沒有一個敢接話。 「那麼可以請問,你有什麼訴求嗎?」 「至於訴求……」 長達十幾秒的沈默。 來賓陳輝文忍不住插話:「貓胎人先生,你用這麼殘忍的手法犯罪,短短幾天製造了多少社會恐慌,難道沒有任何訴求?」 「我不能多說了,這通電話已經暴露我的行蹤了,下一次……」 「嗯?」 「下一次,我還會從別的犯罪現場打電話給貴節目,幫你們創造收視率,希望你們能多談談我對台灣犯罪史的創新與影響,在這裡跟全國觀眾說聲晚安。」 電話掛掉。 進入廣告前,大話新聞已創下了節目開播以來最高的收視率。 第四個犯罪現場,除了兩張受盡折磨的冰冷臉孔外,地上用鮮血寫滿了中國傳統的鎮鬼符咒狂草,與從易經胡亂抄下、不明究理的卜筮之辭。大概是貓胎人急於逃離現場,這次的「留言」佈置遠不如第三個犯罪現場。 中午休息時間,距離命案現場半條街的麥當勞。 「老大,你怎麼看?」丞閔咬著大號漢堡。 「或許真的就跟貓胎人那通電話說的一樣,他是單純的變態犯案吧。」川哥將薯條沾著可樂吃,回憶昨晚與葉教授遺孀柔軟的溫存。 「他可真夠囂張的,可惜報紙上刊得這麼大,但是檢調跟警力早就被其他的大案子給分去了,大家一定都不曉得,破案的關鍵全繫在我們的身上呢老大!」丞閔說的憂心忡忡,臉上卻頗有驕傲之色。 最好是這樣。 「如果是沒有後台的單純殺人魔,硬要用同一種手法犯罪,深怕別人不知道案子是他做的,我想貓胎人一定幼稚得很可怕。」川哥將命案現場的照片一張張攤在桌子上,指著屍體旁那些鬼畫符,說道:「昨天我請教過當道士的朋友了,這些宗教符號加起來等於沒有意義,而且全都是一些隨手可在市面上抄到的東西。」 「馬的,我們警方哪這麼容易被誤導。」 「正好相反。」川哥將幾條沾了可樂的薯條吞進肚子裡,慢慢猜測道:「從貓胎人會冒險從犯案現場打電話給電視節目澄清這點來看,推論貓胎人是個非常在意別人對他看法的壞蛋,他不怕別人說他變態,卻很怕別人誤解了他。所以留在地上大量抄襲混用的東方符咒,加上上次葉教授屍體旁的西方魔鬼符號,貓胎人並非刻意誤導警方辦案,而是他很努力地在延伸他的——儀式。」 「有道理,貓胎人還在慢慢創造屬於他的殺人魔法則,只是手法很拙劣。」 「何止拙劣,我猜他大概想破了頭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延伸儀式,只好隨便塗鴉打混過去,硬要幹而已。」川哥不置可否,隨意說著:「以前還在警校時,有一堂課的教授是個快退休的臭老頭,平常他教什麼沒有人在 ,到了期末考,大家拿到考卷自然什麼也寫不出來,怎麼辦?大家就開始抄題目,每個題目完完整整抄五次當作回答,後來每個人全部及格過關。我大膽推測,貓胎人現在還找不到他犯罪所為何來,只好抄抄題目當作答案,想要搪塞過去。」 「說到道士,老大,我們要申請隊上的觀落陰基金嗎?」 「喔?別出心裁喔。」 「節制目前為止已經有六個被害人了,通靈的事我不懂,不過按照召喚到正確亡靈的機率,少說也會有一個亡靈會告訴我們貓胎人的長相或特徵吧?如果走運問出貓胎人的身分證號碼,哈!那不就提前結案!」 「承閔,你真是個快樂的警察啊。」 「啊?」 川哥看著麥當勞樓下的熙攘人群,嘆氣。 不過川哥的心裡已經有了初步的對策,這個對策說不定…… 那一夜,殺人魔callin進談話性節目解釋犯罪,繼陳進興綁架南非武官一家人後,成為最火熱的反面教材。連續兩天的報紙頭條標題,都讓貓胎人非常滿意,每週三上架的壹週刊也用了偷偷流出的葉教授死狀照片當封面人物。 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貓胎人都是炙手可熱的話題人物,如果全國媒體當下就要全民票選年度犯罪人物,說不定在一週內連續殺了五個人的貓胎人可以擊敗殺手月。「早該這樣了,早該這樣了。」貓胎人沾沾自喜,讀著報紙上的標題。 貓胎人竭盡所能收集他所能買到的報章雜誌,將關於他的報導與讀者投書通通剪下、歸類、劃線製作筆記。不過這點份量對貓胎人還說根本不算什麼,真正讓貓胎人無法一刻闔眼的,卻是洪水般的群眾發言。 是的,什麼樣的媒體,能夠每分每秒都在製造社會新議題?毋庸置疑,網路。成千上萬名網友聚集在各大論壇寫文章,譴責、咒罵、揶揄、諷刺貓胎人的囂張犯罪,而同時使用十幾個帳號分別扮演十幾個角色的貓胎人,沒日沒夜地守在網咖電腦前,忙碌地逐一回文、重新發文。 掌握住許多記者都喜歡跑到bbs網站,將網友的議論抄成新聞的速食心理,貓胎人手底下不斷翻炒特定的貓胎人議題維繫熱度,有的帳號負責強烈譴責貓胎人;有的帳號公開聲稱如果貓胎人被捕、他就全裸游台大醉月湖一圈;有的帳號煽風點火、特意挑釁網友的情緒;有的帳號專門從犯罪電影的角度觀察貓胎人這件大案,提醒網友貓胎人的經典;有的帳號開網路賭盤、要大家下注貓胎人下次的犯案時間與手法;最主要的帳號,則專司討論「大家最希望貓胎人callin進哪個電視節目」這樣的火熱話題。 忙碌的網路世界,讓貓胎人甚至沒有時間去殺第六個人,還得了肌腱炎。 腳底下的提神飲料空瓶越來越多。 「媽的,我真是太紅啦!殺手月花了好幾年擦亮的招牌,哈哈!我一個禮拜就取而代之啦!」貓胎人笑得合不攏嘴,將消炎片丟進嘴裡咀嚼。 雙手掌底按壓著眼睛,壓著,壓著,試圖消除越來越難受的眼壓。 但,貓胎人的快樂就像毒品製造出來的幻覺,維持不了太久。 第三天。 一個搬著板凳跑到中正紀念堂的雙二一退學生,拉起布條,以讓人無法理解的「召見總統」宣言,將忘記殺人的貓胎人噗通一聲,擠下了新聞頭版。 「難道二一的學生就不可以愛國嗎?」成了他的無賴名言。 「什麼東西?絕食靜坐就想叫總統下台!」 怒氣騰騰的貓胎人將報紙塞進路邊的垃圾桶,然後又重腳將它踢倒。 一輛巡邏警車正好經過,停在垃圾桶翻倒的紅綠燈前。貓胎人狠狠地瞪著警車,警車沒有兩秒便開走,顯然不想多事。 「台灣真的是太亂了,怎麼有這種事?這年頭誰敢餓肚子嗆總統就可以登上新聞頭版,那我這麼辛苦殺人到底算什麼?媒體真的是瞎了眼,瞎了眼……」貓胎人頹然坐在清晨的馬路邊。 臉上的胎記又開始痛了。 即使對最彆腳的作家來說,那種「痛」仍非常好形容。那是一陣又一陣,像是燒得火熱的棒子敲打在臉上的痛楚。敲敲敲敲敲,夾帶著嚴重的羞恥感,貓胎人幾乎痛到要流出眼淚。 「大概是太久沒殺人了吧?」貓胎人痛苦地蜷著身體,說:「媒體這麼快就忘記我,這一點也不公平。怎麼能夠把一個被二一退學的假學生,拿來跟我的偉大的犯罪相提並論?」 一條流浪狗走到垃圾桶旁搜尋食物,翻翻攪攪,一陣風將剛剛貓胎人丟棄的報紙給吹了起來,送到貓胎人的腳邊。 報紙是國際奇文異事版。 打破金氏世界紀錄是許多人的夢想,美國紐約有一位健康食品店老闆,竟然是全世界締造最多金氏世界紀錄的人。為了更上一層樓,這位老闆昨天在健身球上,連續做屈膝站立的動作長達一個小時,果然又締造了全新的金氏世界紀錄。 畫面上這位在健身球上,不斷蹲下來又站起來的歐吉桑,正是鼎鼎大名的佛曼先生。51歲的紐約客佛曼,是全世界締造最多金氏世界紀錄的人,他奇奇怪怪的紀錄,包括用鼻子推柳丁走上1。6公里,還有,在水底跳繩最多下等等。 而他現在又在試圖創造一項新的金氏世界紀錄啦。經過一個小時的揮汗如雨,新紀錄誕生,佛曼先生在一個小時內,在健身球上連續做了1035個蹲下站起的動作,締造紀錄宣告成功。 同樣在30號打破金氏世界紀錄的,還有一位英國籍的脫逃專家大衛。只見他用盡各種方法,包括讓自己的手臂脫臼,在29秒內順利從連身布袋中脫身,成功打破世界紀錄。同一天當中想要打破世界紀錄的人很不少,不過這位美國飛刀專家,可就沒這麼好運氣了,他連連試了三次,丟了n把飛刀,把美麗的助理嚇得花容失色之後,仍然沒有達到一分鐘內至少丟76刀的目標。 看來想要登上金氏世界紀錄,還真是件既困難,又需要運氣的工作。 「無聊,年紀一大把了還整天想著沽名釣譽,實在噁心……在健身球上就算可以待上一個禮拜又怎麼樣?只不是想找名目出出風頭的怪老頭。全世界創下最多金氏世界記錄的人?可笑啊可笑,全部都是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耳根發燙,貓胎人用力呸了一口口水。 口水吐濺之處,又是一則好玩的新聞。 連續擲出8個聖筊的機率微乎其微,大約只有六千五百分之一,偏偏在屏東恆春就有一名婦女運氣特別好,參加鎮上兩座廟宇舉辦的擲筊比賽,分別擲出八次和七次的聖筊,結果兩場比賽的冠軍都是她,輕輕鬆鬆就把大獎給帶回家,鄰居都忍不住說她根本就是「擲筊王」。 一般人跪在神明前面拼命禱告,還不見得求得到聖筊,偏偏眼前這位阿花姊一擲就是好幾個,鄰居都誇她,不如乾脆當個專職擲筊者算了。阿花姊連續參加恆春鎮內兩間廟宇舉辦的擲筊比賽,一路過關斬將,兩場比賽的擲筊王都是她,輕輕鬆鬆就把獎品帶回家。 擲筊王楊恆花說:「那是神說要給我,才擲得出聖筊,不然好幾個百個人參加,怎麼都擲不出來?」本來還有鄰居不信邪,跟她打賭,要是她能當上擲筊王就替她煮飯一個月,哪知道阿花姊有如神助,運氣好得不得了,鄰居只好摸摸鼻子願賭服輸了。 「沒有新聞可以報了嗎?那些記者是怎麼選新聞的?擲筊這種事難道也講實力?連小學生都知道那只是機率!機率!六次算什麼?連續一億次都擲出聖筊也還是機率啊!」貓胎人忿忿不平。這段新聞佔的版面若通通分給他,不曉得該有多好。 的確,貓胎人成名的代價極高,副作用超猛,而且還是個不能無法攤在陽光下的大紅大紫。原本貓胎人計畫在犯案後風光投案,藉機將關於自己的一切炒到最高點,但與葉教授深談後,貓胎人不得不放棄那麼膚淺的做法。 一定不能被逮到,才能成為經典。才能跟開膛手傑克站在同樣的立足點上。 真是低調的華麗。 貓胎人摸著隱隱作痛的肚子,連日沒有睡眠的生活讓胃腸沒有好好休息,五臟六腑都亮起了紅燈。腦子裡好像有一瓶翻倒的鹽酸,強烈腐蝕著貓胎人越來越微薄的理智。身體裡逐漸腐敗的氣,就從他的鼻子裡汩汩流出。 不知道乾坐了多久,直到身旁一大早起來準備上班上學的路人多了起來,嚴重發呆的貓胎人才勉強振作。 「隨便去吃個早餐吧,再找個旅舍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再去殺幾個頭條。」貓胎人拍打著眼睛,眼球好像正在快速膨脹。搖搖晃晃起身,貓胎人踢著報紙,走向路旁的早餐店。 端著兩個大肉包跟一碗豆漿,貓胎人在店裡尋找位置。 「嗨!老同學!」 貓胎人一愣,一個胖子朝著他揮手。 他認得這個胖子,高中時候曾短暫坐在一起。於是貓胎人走了過去坐下。 「好久不見啦,上個月的高中同學會怎麼沒去啊?」胖子寒暄。 貓胎人又是一愣。 「高中同學會過了啊?我還以為是這個月呢。」貓胎人深深吸了一口氣。 「哈,上次碰面是什麼時候?前年的同學會嗎?大概有兩年不見了,不過你臉上的胎記實在是太好認了,我遠遠就在猜是不是你了。不好意思啊,哈哈。」胖子大口咬著油條。 「哈,我就猜到是這樣。」貓胎人靦腆地說,吹著湯匙上豆漿的熱氣。 「對了,在哪工作啊?還是自己當老闆?」胖子熱切地問,畢竟他難得遇到了一個、他認為絕對不會有成就的老同學,此時不趁機增加自己的自信,更待何時? 「在一間公司當僱員,很普通的工作,只是要常加班。」貓胎人隨口胡謅,完全沒有實際內容。 「常加班啊?難怪看你的氣色不太好啊,黑眼圈很重,眼睛也太紅了吧。唉,我們雖然還年輕,不過把身體奉獻給公司就太笨了,老同學,公司給我們的死薪水根本不值得賣命演出啊。」 「一點也沒錯。」貓胎人低頭喝著豆漿……你連我的薪水、工作內容都沒問,又怎麼知道我領的是死薪水?貓胎人在心中冷冷地看著他的老同學。 「想起公司發的死薪水,既吃不飽又餓不死,唉,跟當初高中畢業時做的夢完全不一樣,這個社會真的很現實啊,大學念的什麼都沒用上,也不知道當初是去念什麼的,是吧?」胖子 「是啊。」 「記得你高中的時候,好像……好像……」 「……」 「等等,我就快想起來了……你高中的時候,好像……好像……」 「……」 貓胎人避開胖子熱切的視線,低著頭,緩緩地吹著早已不燙的豆漿。 混帳,你什麼都想不起來吧?是啊,我就是那種讓人快速遺忘的人,那又怎樣?需要你提醒我嗎?現在場面尷尬了,你得意了吧?也不想想你自己,你又是風雲人物了嗎?不好意思我也記不得你什麼。 貓胎人的心整個揪緊,腦袋裡慢要滿出來那瓶的鹽酸,搖搖晃晃,晃晃搖搖。 「哈哈,總之你當初的夢想是什麼啊?跟現在的狀況肯定南轅北轍吧!」胖子自己打起圓場,毫無一點窘態。 「倒是相去不遠。」貓胎人的耳朵開始發燙。 「喔?是這樣的嗎?那倒要仔細 !」 「我想要當一個有名的人。」貓胎人咬著肉包,舌頭上一點感覺都沒有:「非常非常,有名的人。」 「相去不遠,那,你現在很有名嗎?」胖子疑惑的表情。 「我……我目前還在規劃,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 就是那麼一回事這七個字非常好用,幾乎可以堵住所有隨隨便便的質疑。貓胎人將半個包子塞進嘴裡,讓自己處於無力多做解釋的狀態。 胖子突然睜大眼睛,猛力點頭,像是想起了什麼。 「這麼說起來,我還記得高中朝會的時候,你常常到司令台接受表揚呢。」胖子的筷子恍然大悟似敲著碗緣。 「喔?你還記得啊!」貓胎人眼睛一亮。 「嘿,怎麼忘得了。這麼說起來……同學間的謠傳,都是真的囉?」 「什麼謠傳?」不解。 「你該不會忘記,你到司令台接受表揚的理由吧?」 「我當然記得,是拾金不昧。」 而且,還是史無前例的連續性拾金不昧。 如果金氏世界記錄統計出地球上所有學生拾金不昧的次數,那麼,絕對沒有人可以打破貓胎人在高中三年創下的二十四次。可惜了可惜,貓胎人只因此得到了三年的操行優等,無緣因狂撿錢成為名人。 「哈哈哈,對對對,就是拾金不昧。那個時候啊,大家都在私底下談論你怎麼老是撿到錢,老是去司令台接受校長表揚呢?平均每個月總有一次吧?是吧?肯定是你自己把零用錢當作撿到的錢送到訓導處,不然哪有人這麼好運,老是有錢可以撿呢?大家傳得很沸沸揚揚,還說你真是心機重咧!」 心機重? 貓胎人莞爾,直截了當說:「大家想太多了,我幹嘛要這麼無聊把零用錢花在接受表揚這麼膚淺的事?拿去看電影不是更實在?事隔多年,我也沒有理由騙你,當初就是老撿到錢,我也沒辦法。如果早知道大家是那麼猜測我的,唉,我乾脆把撿到的錢花掉不就得了,真冤枉。」 「也對喔,不過這跟你剛剛說的願望好像有那麼一點貼切啊,哈哈!你也別太介意啦,因為若不是有那個謠傳,我對你還真沒印象呢,哈哈哈哈哈哈!」 胖子笑得既市儈又開心,而貓胎人只有苦笑的份,直是搖搖頭。 胖子早吃完了,抹抹嘴說:「對了我還要趕上班呢,先走啦老同學,真高興遇到你,總之相逢就是有緣啊,一整天都會心情愉快哩!」 「嗯,你先走吧。」 「給你一個忠告,你別介意啊。我看你氣色很差,大概是磁場不大對頭吧?如果你去動雷射手術把臉上的胎寄給消掉,說不定會帶給你好運氣喔!」 「我會考慮的。」貓胎人還剩下一個食之無味的包子,跟半碗豆漿。 胖子走到門口,然後又折返。 「結婚了沒?」胖子突然來上這麼一句。 「還沒。」 「我快了,誰叫我先上車候補票呢,哈哈,到時候發帖子給你啊,住址跟畢業紀念冊上一模一樣吧?記得要來啊!我安排高中老同學坐一桌喔!」胖子遞了張名片給貓胎人,笑得可燦爛。 「好啊,一定。」貓胎人接過名片,握了握胖子彈性十足的手。 胖子笑嘻嘻拍拍貓胎人的背,擦著滿身大汗離開了。 貓胎人默默凝視名片一分鐘,然後將名片對折又對折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剩下的一個包子,瞬間被貓胎人捏成了稀巴爛。 「一個月前,我也有去同學會。」 巨大的火棒,再度敲擊起貓胎人臉上的青色胎記。 第04章 早上剛剛營業不久的新光三越百貨,電梯裡的僱員比乘客還要多。 電梯越往上,裡頭的人就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掛著專業笑容的電梯女郎,與一個戴著漁夫帽、揹著登山包的貓胎人。 登。門又關上。 「先生請問到幾樓?」電梯小姐微微點頭一笑。 「跟我到頂樓。」貓胎人踏前一步,保持一隻手的距離。 「先生……」電梯小姐有些會意不過來。 「不要反抗,到頂樓去,不然我一刀插進你的肚子。」貓胎人微笑,背對著電梯裡的監視器晃著刀子,說:「你跟我都知道電梯裡有監視器,我不會笨到傷害你害我自己被抓的,我只是想問你幾件事。問完了我就走,你繼續上你的班。」 「什麼……什麼事?」電梯小姐不安地問,肩膀有些緊繃。 「我好幾天沒睡了,如果你按下對講機,別怪我突然發神經捅破你的肚子。」貓胎人看著電梯小姐的肩膀,紅著眼說:「我想問的只是關於你未婚夫的欠債問題,沒辦法,我找不到他,只好抓你問幾句。」 「債務?我沒 說過他有什麼債務,你是不是弄錯了?」電梯小姐全身發熱。 「出去。」 「我的未婚夫的名字叫……」 「出去。不要讓我說第三次。」貓胎人溫言道:「問完了話我就走。」 終究,電梯小姐屈服了。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電梯,經由安全門後的樓梯走到空無一人的頂樓天台。 貓胎人靜靜地打量電梯小姐,瞧得她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電梯小姐心中暗忖。老實說,要不是有把握自己的未婚夫並沒有向地下錢莊借錢,這一切都是可以解釋清楚的誤會,自己一定會冒險按下對講機求救,然後衝出電梯求救。 「胖子真有眼光,居然把到這麼漂亮的電梯女郎,嘖嘖,豔福不淺啊。」貓胎人淡淡地說,反手將唯一能下樓的鐵門給鎖了起來。 「你說的胖子,跟我的未婚夫不見得是同一個人,我想欠債這件事一定是誤會,我的未婚夫名字叫廖伯偉,是個非常腳踏實地的上班族,你要找的人肯定是弄錯了。」 「弄錯?這年頭只要認真用網路搜尋,任何人的底細都一覽無遺。胖子的部落格寫了太多東西,還放了你跟他的照片,要認錯人還真不可思議。」貓胎人獰笑,從口袋裡掏出沾了麻醉劑的手帕。 這一笑,讓電梯小姐遍體生寒。 每個人都有預知危險的第六感。而此時此刻,電梯小姐感覺全身上下數百萬個毛細孔都打開了。腦中一片死白,語言的能力被恐懼徹底剝奪——那是一種沒有經歷過相同恐怖的人,萬難體會的絕望。 「你知道嗎?我有預知的能力。」 貓胎人強壯的手臂抓住了電梯小姐的肩膀,膝蓋猛力往上一撞,痛得她雙膝跪地。沾有麻醉劑的手帕矇住了她的口鼻,迅速確實地剝奪了她的反抗能力。 貓胎人拍拍電梯小姐迷惘的臉龐,說:「我能看見今天晚報的內容,看見晚間新聞的內容,看見談話性節目的內容。這種感覺真的是太愉快了。」 他知道自己沾在手帕上的麻醉劑已經揮發泰半,並無法使電梯小姐全失去知覺。這樣很好。他蠻討厭手術時孤獨一人的感覺。 從頭到尾,就只有被害人能確實跟他分享所有的犯罪內容。 儘管多日不眠,他依舊打開登山包快速佈置起手術所需的簡單一切。 「你的未婚夫是頭豬,而且還是頭自命不凡的豬。」貓胎人的手指彈彈注射筒,輕輕壓出裡頭的空氣、直到營養液滲出針孔為止。 點滴袋被掛在天台牆壁的圖釘上。 電梯小姐恐懼地眨眨眼,看著注射針緩緩插進自己的手臂靜脈,膠布貼妥。貓胎人專注的表情宣告他已完全掌控全局,這裡不是天使的巡地。 連電梯小姐自己也不信,公司會因為一時找不到她,就發動大搜查找到荒涼的頂樓天台來……為什麼自己那麼容易受騙?為什麼要傻傻地跟陌生人到這種地方?剛剛為什麼不拔腿就跑?電梯小姐的眼角流出悔恨的淚水。 「你 過貓胎人吧? 過的話就眨眨眼。對,貓胎人就是我本人,哈哈,今天你是遇到大人物了。」貓胎人割開電梯小姐的裙子,溫柔地扯掉她的內褲。 麻醉劑明顯不夠,電梯小姐的腿直是發抖。 「胖子說你已經懷孕了,哎,怎麼會不小心就懷了那隻豬的種呢?一定是不乖不乖沒戴套喔?不過你也真是的,既然懷孕了就在家裡好好休息啊,怎麼這麼犯賤還跑來上班呢?你看,現在不就倒大霉了?」貓胎人諄諄告誡,拿著鑷子夾起棉花,沾藥用碘酒胡亂抹了抹電梯小姐的陰部跟腹部。 微微皺眉,貓胎人碎碎念道:「應該不到四個月吧?只有一點點凸起而已。算了,反正我也只會剖腹。」拿起手術刀貼在電梯小姐的肚子上,讓她感受冰冰涼涼的觸感。 電梯小姐的眼睛快速眨著,像一枚壞掉的電燈泡。 「其實你當電梯小姐也非常的辛苦,不只要站得有模有樣,還得隨時保持笑容。原本嘛,平平凡凡過一輩子也就是了,芸芸眾生,誰不是如此?想要平凡一生,卻又碰到這麼倒楣的事,我也只能勸你看開一點。」貓胎人的手術刀若無其事,從陰部直接而上,不疾不徐繼續演講:「其實我原本也很平凡,直到我幾年前看到雜誌上一個怪人的報導後,忍不住就想,其實要出名一點也不難嘛,只是出了名以後,到底還能紅多久,這才是長遠的觀點。」 神經的痛楚突破了麻醉劑的封鎖,電梯小姐痛到雙腳亂踢,無法繼續操刀的貓胎人只好一腳一刀,才勉強讓電梯小姐美麗的雙腿安分下來。 頂樓天台上,藍天白雲,晴空萬里。 一場惡劣的手術自顧自進行著。 「你問我是什麼報導?喔,是一個叫薛慶光的怪人,他的拿手好戲是倒著跑步,倒著騎腳踏車,倒著走路,總之只要能夠倒退做的事,他絕對不正著來。」血紅的眼睛閃耀著光,貓胎人繼續他從網路上教學影片裡學來的剖腹手術,繼續說道:「後來薛慶光去美國倒著跑馬拉松,還跑完了全程,讓當地所有的媒體全都傻眼,採訪他比採訪第一名的篇幅還要多,連美國總統柯林頓都寫了封信給他,讚美他是mr。backman,嘖嘖,真的是非常了不起啊。」 頓了頓,貓胎人若有所思道:「但說穿了,不過是倒著跑而已。」 電梯小姐雙腿痙攣,一陣又一陣。 「後來啊,有個讀長庚大學的白癡在網路上跟同學賭賽,如果活塞隊贏了湖人隊得到nba年度總冠軍的話,他老兄就要全身脫光光在學校操場跑一圈。」貓胎人不屑道:「結果他就靠著這一跑,成了人盡皆知的長庚遛鳥俠,媒體還連續追蹤了好幾天……我呸,這麼膚淺的裸奔也能一炮而紅?到現在大家只記得有過這麼一回事,但你記得他是誰嗎?叫什麼名字?不記得嘛!根本就不可能記得嘛!」 說到這真有些忿忿不平。 在這個光怪陸離的社會,把每個人都給擠壓壞了,怎麼那麼多人放在鏡頭底下就變得那麼奇形怪狀?不特別的人想盡辦法被媒體發現,好讓自己從此特別起來——這真是一點道理也沒有。明明還是一樣的人嘛! 貓胎人冷冷地操刀,將微微鼓脹的子宮剖開。 「對了,你對爆紅有什麼看法?」貓胎人將臍帶切斷。 「……」電梯小姐的嘴唇發顫。 「沒什麼看法啊……我是覺得啊,自以為特別的人最好笑了。有一次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專門蒐集古代兵器的老頭,他啊,有夠沾沾自喜的那在邊展示他的收藏,把攝影棚都給堆滿了。」貓胎人小心翼翼捧著不到巴掌大的未成形小嬰兒,說:「不過他真的很喜歡收藏兵器嗎?他真的是因為很喜歡古代兵器所以瘋狂收集嗎?未必吧,也許他根本只是因為想出名,所以找點事情死命的做,看看有沒有一天走運了,可以進攝影棚展示他的稀奇古怪。」 尚未學習怎麼呼吸的小嬰兒還未斷氣,脆弱的身子緩緩蠕動,像是在做最後的掙扎。幾乎陷入昏迷的電梯小姐,此時奮力睜開眼睛,迴光返照似想看看肚子裡的小生命。 貓胎人將小嬰兒丟在電梯小姐的臉上,擦著額頭上的汗,吐了口氣:「你不信?你想想喔,如果有一天金氏世界記錄委員會跑去告訴那個怪老頭,跟他說,老先生!恭喜你!你的古兵器收藏數量與品質,目前排名全世界第一百零四名喔!你猜,那個老頭會有多傻眼?辛辛苦苦收集了一輩子的古兵器,竟然只排名全世界第一百多名!他還會繼續收集下去嗎?不可能嘛!收到死也不可能擠進前十名啊?這樣收集古兵器哪裡還有沽名釣譽的展望?沒有嘛!那個老頭一定會萬念俱灰,說不定再也不會去摸那些幫他出名的寶貝了。」 坐在地上休息,欣賞著電梯小姐絕望的眼淚,貓胎人正經八百作出結論:「所以重點有兩個。第一個當然就是出名的方式啊,現在連擲筊都可以變社區名人了,但我想既然都要出名,當然就要一夕爆紅是不是?如果是殺人的話,有話題,又可以很驚悚,媒體又愛,一定可以最快辦到……是不是?」 當然是。 「第二個重點,當然就是要在爆紅後,又可以細水長流的方法啦,最好是可以成為永恆的經典……這個就難了,殺人嘛,台灣每天都在人殺人,要殺出名堂就要靠腦袋了。所以說,既然要用殺人的方式成名,就要當上殺人魔裡最能抬頭挺胸的名人才是長遠之道,不然多糗啊,我才不要什麼排名第一百零幾,說出去,能 嗎?我要第一,我要獨一無二。」 電梯小姐沒有反應,她完全失神了。 「最要緊的,就是不顧一切的耍狠,我想我可以辦到。」 貓胎人將小嬰兒從電梯小姐的臉上捏起,隨便往高樓下丟出。 電梯小姐的眼睛直直看著天空,彷彿靈魂凍結。 「不知道底下的人被這怪東西砸到,會有什麼感想喔?哈哈哈哈哈哈……」貓胎人咯咯咯笑了起來,將手術刀往電梯小姐的大腿上抹了抹,擦去血跡。 貓胎人轉身打開登山包,突然獃住。! 靠,慘了,從網路上查到胖子未婚妻的工作地點後就匆匆忙忙跑到這裡,根本忘記要幹一條貓過來。現在可好,手術都已經進行到一半了,要怎麼繼續下去?不能就只是殺人啊!光是殺人,那不就普通掉了嗎! 依稀,貓胎人看見報紙頭條上寫著:貓胎人手法大退步,殺手生涯岌岌可危! 「媽的!這下前功盡棄了!」貓胎人抱頭大吼。 十點的陽光很耀眼,燃燒著貓胎人印在地上的影子。 霍然站起,一句話也沒說,貓胎人快速打開鐵門衝下樓去。 就這麼離開。 瘋狂的殺人魔莫名其妙地走了,就跟自己莫名其妙被綁架一樣,電梯小姐彷彿看到一絲希望,努力調整紊亂的呼吸,虔誠祈禱自己的手腳恢復知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下腹傷口傳來可怕的痛楚,手指漸漸可以動了。 猛一握拳,電梯小姐左手撐地,滿身大汗地坐了起來。 不需要下樓,只要暫時將鐵門反鎖起來就好了。至於接下來要怎麼報警求助,那就再說吧……無論如何,一定要活下去,把這個大變態抓起來。 對,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自己的人生絕對不要這麼結束,這個鋼鐵般的信念托起了電梯小姐的身體,幫助她強忍讓人發瘋的痛楚,邊跪邊爬,拖著一抹濃稠的血痕,終於來到鐵門口。 電梯小姐咬牙,伸手抓住門把的同時,鐵門突然被推開。 「這個勉勉強強吧?」 貓胎人氣喘吁吁,手裡拿著一個加菲貓布偶。 陽光很強。 於是電梯小姐睜不開眼睛了。 天台上,震耳欲聾的風切聲。 一架直升機盤旋在空中,攝影機持續獵取著血腥的畫面。 十幾個負責蒐證的警察在現場忙進忙出,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川哥手中拿著熱騰騰的晚報,抽著菸,一手拿著三十五元的冰咖啡。 「現在的記者真厲害,我們警方都還沒到,案子就上晚報了。」丞閔看著手上晚報的報導,說:「還好命案現場沒有遭到破壞,只是多了記者的腳印,看來他們也學乖了不少。」 沒有說話,川哥看著地上開始發出異味的屍體發呆。 一個法醫正在現場做初步的檢視,一邊猛搖頭—— 真慘,這次連子宮都被割掉了。肚子被刨出一個大洞,塞進一個加菲貓布偶,布偶上的標籤甚至還沒有剪掉,顯然是從樓下百貨公司新買來的。這是多麼令人難以忍受的屈辱。 赤裸下身的女屍身旁,用血水劃上了大量的宗教圖案與符號,揉合了前兩個案子裡曾出現過的魔鬼六芒星、納粹卐字、道教符咒、易經卜筮等雜燴拼盤,只不過這次還多了兩三個塔羅牌上的符號。 血水早已乾涸變黑,那種胡亂硬湊的不成系統,竟有種妖異的瘋狂。 讓人不寒而慄。 直升機螺旋槳的嗡嗡聲搞得川哥非常不爽,不過他連向攝影機比個中指都不來勁。這年頭大家都把言論自由掛在嘴上,更何況,天空又不是警察的。 「長官,根據電梯裡監視器的記錄,這次終於拍到可疑的男子。」一個警員向川哥報告。 「但什麼也拍不清楚吧。」川哥隨口應道。 「好像是,他背對著監視器,只拍到他揹著一個大登山包。」警員摸摸頭。 「我知道啊,什麼牌子的記者都寫得清清楚楚,你沒看晚報嗎?」川哥沒好氣地說:「沒事做的話,就去擬一份正式的新聞稿,說要民眾協助注意周遭有揹同樣揹包的人吧。」 「是。」 「派幾個弟兄到周遭兩公里內所有便利商店、十字街口,去調閱案發時間上下兩小時的監視錄影帶,寫一份報告給我。」川哥頓了頓,嘆了口氣說:「雖然機會渺茫,不過人命關天,全都給我看仔細點啊。」 「是。」 原本晴朗的天空,遠遠飄來了一朵黑雲。 黑雲的後面拖著一大片的黑,隱隱帶著悶悶的雷聲。 「老大,現在怎麼辦?」丞閔將晚報捲成了筒:「這個案子比南迴搞軌案還要棘手啊,再怎麼說搞軌案都有嫌疑犯了,我們還只有一個開玩笑似的嫌犯綽號,好像專門替他收屍一樣。」 「你倒是憂國憂民啊。」川哥喝著咖啡,用僅剩的幽默說:「考考你。」 「儘管考。」丞閔的手指在頭上畫圈圈。 「為什麼這次犯案用的貓,是隻玩具貓?會不會是別人模仿犯案的?」 「雖然用了玩具貓,不過我覺得這次還是貓胎人幹的。」丞閔很篤定。 從傷口縫線的手法看,的確還是該死的貓胎人所為。 「怎麼說?」 「要揹一隻活貓進百貨公司,萬一引人注意就不妙了。」丞閔想都沒想,說:「所以貓胎人折衷行事也是很合理的。換句話說,既然貓的生死不論、真假也不論,我覺得應該認真想想兇手硬要縫貓的象徵意義了。」 真是虛弱的推理。 「對一半。剛剛查出來那隻加菲貓在樓下玩具部買到的時間,是在這位女士死亡時間的前十分鐘到半小時之間,也就是說,貓胎人根本是忘記帶貓進百貨公司,手術進行到一半才臨時下去買。」川哥喝完最後一口咖啡,將冰塊倒掉。 「這麼幼稚?」 「是非常惡質。」 為了維持犯罪的風格,貓胎人已經將「病態」兩字做了最殘忍的詮釋。 要逮捕沒有動機、只有手段的連環殺人兇手,倚賴傳統的線索追蹤,很可能永遠沒有破案之日。美國治安史上最著名的幾個連環殺人魔,泰半都成為覆滿塵埃的卷宗裡,一道又一道永遠解不開的謎,就是最讓人氣餒的證明。 川哥面對著沒有闔眼的死者,四目相接。 一個可怕的計策在他的腦海裡越來越清晰。不管成功或失敗,其代價都可能讓他提早離開這個工作。只是前者至少讓他沒有遺憾。 丞閔的手機響了,他摀著話筒大聲講了幾句,表情變得很古怪。 「操,貓胎人投書給四大報了。」丞閔瞠目結舌:「他還把被害人的子宮分成四等分,放在信封裡當身分證明。怎麼辦?」 「真是敬業的變態,這麼捨不得休息。」川哥面無表情。 不用說,信封上也不會有指紋或毛髮,切成四等分的子宮上更不會有。 至於要四大報與警方合作,暫時別登貓胎人的投書,那是想也別想。除了言論自由的飄飄大旗,媒體還有第二個至高無上的寶貝:「民眾有知的權力」。 只不過,媒體擁有這兩樣無法撼動的權力,卻有一個可怕的致命傷。 「老大,放心吧。」 「喔?」 「記得在警校時修了一堂刑事鑑定課,上課的教官說過,天底下沒有完美的犯罪,人嘛,做過的事總會留下蛛絲馬跡。」丞閔喝著咖啡,認真說道:「雖然老大你從沒期待過取得貓胎人的指紋或清楚的監視器影像,不過呢,老天爺總會讓他出點要命的紕漏,讓我們逮到他。」 「是嗎?我可等不到那種時候。」 川哥抬頭,看著天空中的媒體直升機,說:「丞閔,幫我儘可能約所有的媒體朋友,平面的,電視的,廣播的,我要跟能做決定的最高層開會。」 「是可以啦,但要怎麼跟他們說啊?」 川哥微笑。 「就說,我想跟他們來一場有趣的交易。」 第二天,四大報公佈了貓胎人的投書,與血淋淋的子宮照片。 本來台灣社會對這一類的血腥新聞極為敏感,動輒就會渲染成高度的集體恐慌,人人自危。然而奇怪的是,四大報並沒有將胎人這份投書當作重大的要聞處理,只是靜悄悄地放在民意論壇裡,使用的標題一點都不誇張聳動。認真計較起版面的話,許淳美跟邱品叡大吵分手的新聞還大得多,而王建民在大聯盟突破最新勝投數、靦腆與隊友擊掌的畫面,更是榮登四大報頭條:「洋基一哥,他來自台灣」。 電視新聞更是奇怪,關於貓胎人的報導完全冷處理,沒有兇案現場的馬賽克畫面,沒有犯罪專家在鏡頭前大放厥辭,記者只不過拿著麥克風在街頭隨便拍幾個路人的訪問,濫竽充數似的。 「還好吧,他蠻像神經病的。」一個上班族說。 「我覺得他只是一個電影看太多,分不清現實跟虛幻的分界的白癡。」一個宅男推推金絲邊眼鏡,說:「搞不好他還以為自己活在母體裡咧!」 「啥?貓胎什麼?沒 過沒 過啦!」提著菜籃的歐巴桑胡亂揮著手大笑。 「學測不會考的東西,我從來就不去關心。」坐在公車上背單字的女孩笑笑。 「叫他來跟我打。」一個頂著鳥窩頭、剛剛睡醒的哈姓中學生說道。 當晚,現場直播的「大話新聞」節目正在討論社會上一連串的倒扁活動是否正當時,再度接到據稱是貓胎人的觀眾callin電話。 對方的聲音極其憤怒,但主持人鄭弘義接 電話後,只是淡淡回應。 「主持人好,全國觀眾朋友大家好,我是貓胎人,貓胎人就是我本人。」 「你好,請問貓胎人你對於民進黨前主席施明德發起的百萬人一人一百元,億元倒扁靜坐活動,有什麼看法?你覺得這樣的活動是對民主價值的一種諷刺?還是一種好的效應?」 「……我真的就是讓全台灣陷入恐慌的犯罪專家貓胎人,不信的話,一個小時之後警方就會找到一具孕婦屍體,當然了,還有縫在肚子裡的貓屍體。」 「嗯,那麼請問你有捐一百塊嗎?」 「一百塊?你們在說什麼啊?我是貓胎人!我忙到殺人都快沒有時間了,怎麼會去捐什麼一百塊!如果你們敢掛我電話,我就立刻再殺一個人。」「我們請貓胎人不要太過激動,保持理性是民主機制最重要的一部份。我們接 下一個觀眾的電話。花蓮的施先生,施先生請說……」 就這樣,當花蓮的施先生、桃園的張女士、台北的林老師、新竹的陳太太都講過一遍後,節目也快到了尾聲。 此時貓胎人再度闖進節目的電話轉接部,在工作人員的安撫下等候上一個觀眾發表完議論。 「我們接 來自宜蘭的貓胎人,貓先生請說。」 「主持人好,全台灣兩千三百萬喜歡貓胎人的觀眾朋友大家好,我是正牌的貓胎人,很高興終於打進貴節目說點公道話。」 「不好意思,你是本週第三個自稱是貓胎人的觀眾,請問你有什麼證據證明自己是真的貓胎人?對於施明德發起的一人一百塊、億元倒扁的活動,你有什麼看法?」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身為貓胎人的我只能本著良心說明自己的身分。不過這次打電話進貴節目,只是想針對施明德倒扁的行動發出來自殺手界的怒吼。我們都知道殺手月發起群眾集體捐款、集資殺掉社會公害由來已久,而這次施明德模仿殺手月用群眾集資的方式為他個人的英雄主義背書,實在是太噁心了!一個以抄襲他人構想作為出發點的活動,又能期待它產生多少正面的效應?我在此代表殺手界,表示嚴正的抗議。」 正牌貓胎人拿著等候進場的電話,愣愣地看著電視上的畫面。 這是什麼意思?有人膽敢冒名頂替他?為什麼有人要做這種事! 「原來如此,那可以請問貓胎人先生是否能夠代表整個殺手界?未來將以什麼樣的方式表達你的嚴正抗議?」主持人鄭弘義做著筆記,時而抬頭。 其他的特別來賓面無表情地彼此低聲交談,完全沒有將這通電話看在眼裡。 「說來話長,總之我相信其他的殺手也會贊同我力挺殺手月的立場。還有,為了表示我的立場,我將採取繼續犯罪的行動與施明?帗寛蠹埌婷妫魅趺襟w對他的注意力。另外,我也有捐款公視轉播大聯盟賽事,請大家一起為王建民加油!」 「原來如此,謝謝來自宜蘭貓胎人的電話。我們繼續接 來自……台北,台北貓胎人貓先生的電話,貓先生請說。」 電話切換。 「……我是貓胎人,重複一遍,請不要掛我的電話。」 貓胎人看著電視,腳底下躺著一個呼吸逐漸細微的未婚懷孕少女。 他的忍耐已經完全瓦解,也不管電話的撥打時間過久,可能正被警方鎖定中。 「不好意思,你已經是本週第四個自稱貓胎人。」主持人鄭弘義神色自若地超著筆記,抬頭時也不正對著鏡頭看。 「我才是正牌的貓胎人,剛剛那個明顯是假貨,難道你們都 不出來嗎?什麼力挺殺手月?殺手月根本比不上我!你們怎麼可以讓冒牌貨打電話進節目?」 「我重複一遍喔,你已經是本週第四個自稱貓胎人的電視觀眾了,如果加上本節目過濾掉的其他電話,那又更不計其數。我們希望打電話進來的觀眾都能注意禮貌,不要增加節目製作的困擾。又如果你是真正的貓胎人,也請你不要打電話進來,而是打電話給警方自首。」主持人一臉正經,處之泰然。 「自首?自首?我有沒有 錯?你們新聞媒體果然是腦殘嗎?瘋了嗎?」 「請這位觀眾自重。」 「好!我們現在一起把帳算清,那個許純美跟邱品叡分手那種狗屁倒灶的爛新聞,也配跟我爭版面?王建民?王建民拿到最新勝投又算什麼?伸卡球?伸卡球可以殺人嗎?跟我連續殺人卻不被警方逮到比起來,他根本就很普通!比起來我的殺人防禦率可是零,他還降不到三以下!」 「關於台灣之光王建民……」 「不要再提王建民!等王建民拿到賽揚獎再來跟我相提並論!」 「請這位觀眾不要太激動,我們現在不是再討論許純美或王建民,而是前民黨主席施明德發起的……」 「停!不要再問我奇怪的新聞了!扣扣扣,有人在家嗎?我才是重點!應該是你們跑去問施明德關於貓胎人狂暴殺人的看法,而不是倒過來……懂不懂!會不會做新聞啊!第一天印報紙啊!你們最好保證,我今晚最新殺掉的這個孕婦可以登上明天報紙的頭條!我要整個版面!否則我就連續殺掉兩個人當作報復,直到全台灣的孕婦都被我殺光了為止!」 「好的,謝謝你的意見。不過報紙頭條是什麼我們節目並不能夠決定,在這裡也請貓先生尊重報紙的言論自由權,畢竟言論自由是民主價值裡最寶貴的果實喔。我們繼續接 來自……」 嘟嘟嘟嘟嘟嘟…… 貓胎人感覺到握住話筒的手在發抖。 憤怒地發抖。 「老大,這樣真的可以嗎?」 丞閔站在節目製作人身旁,看著坐在椅子上,悠閒用薯條沾可樂吃的川哥。 「只要媒體站在我們這邊,就沒有什麼不可以。」川哥微笑:「貓胎人絕對無法忍受冒名頂替這種事,幼稚到極點的他肯定會不顧一切犯案,想辦法證明自己的真正身分。至於媒體……他們非常樂在其中,不是嗎?」 「哎,我總覺得好可怕。」丞閔苦笑。 他一向崇拜川哥,但這次川哥也未免玩得太大。 川哥主張,對付這次的殺人魔不能用太精細的計算去對付,而是正好反過來。 既然對方擺明了是個硬要殺人出名的無賴,那麼,最好的整治手段,就是徹底將他當作是吵著要糖吃的臭小鬼——用最極端的遊戲方式,將他繩之以法。 「發什麼呆?快去準備我們的餌吧。」 「是。」 第05章 深夜新?,警方慎重其事?了一??者?,???胎人?日的犯案做出?明。 川哥?丞?站在?者人群?,看著??秀的?行。 「今天下午警方?同美?fbi?的犯罪?家研究?胎人一案,非常肯定?胎人的行?,不??是模仿大量好??犯罪?影後的?物,更可能的是?胎人的精神方面有??,所以往後的?案必?加入精神疾病的方向,?其?是追捕罪犯,?是追捕有暴力?向的精神病人更??切。」一位大腹便便的女?察官笑容可掬,站在??前?明案情。 ?光?此起彼落。 「精神方面有?????是什?疾病?」?者提?。 「很抱歉,精?的病名我?必?保密,因???涉到?查的方向。不?目前已知?胎人在性??知上有?重的焦?,才??生?法分辨被害人的性?、男女皆?的窘境。???生指出,???法辨?性?的症?,有可能是肇因於?胎人小?候?期被暴力性侵害,而且很可能是同?遭到??性?的性侵害所致。」 「?什??胎人??持?取?胎??的行?方式,警方有最新的推???」 是啊,?什??女?察官的?法?川哥也很好奇。 「?胎人可能在嗑?後?生?重的幻?,因此?有特定行?的?迫症?生。不?精神科?生在?考fbi提供的?外?似犯罪?案後,??更可能的事?是,?胎人?小就希望自己是一??,自由的?,想藉此逃避不?遭受性侵害的童年。所以?胎人才?在象徵孕育生命的子???胎?取出、???,象徵自己希望透?手??式,成?一??真??的?……??在?外也有非常多的精神疾病案例。」 川哥在?者群中?了女?察官的??,忍不住笑了出?。 丞?找???察官??操刀的作家,真不愧是胡?八道的高手。 「那?逮捕?胎人後?因?他的精神失常,?予?刑??」?者也笑了。 「?在?言之?早。」女?察官摸著肚子,和??色?。 「?有什?可以透露的??民?可以?上什?忙?」?克??上。 「有的,我?已???出?胎人的性格?特徵?廓,?民?密切注意周遭?小教育程度、口吃,以及??人扮?的古怪陌生人,例如穿著高跟鞋?窄裙走路的男子。如果???些特徵,?民?不要?慌,?急?打110?警就可以了。」 「不好意思,能不能?明一下?小的教育程度是怎?回事?」 「是的,?胎人在犯罪??留下的???息?示,?胎人的表?能力?重不足,所以才?抄??多犯罪?影的?言?作?警方?通的方式,表?能力的不足也可能?致?胎人在口?表?上的不清晰。」 「??警方??今天callin?大?新?的?胎人,是真的?胎人??」 「我??不??,因????的?胎人?然?有口吃。??,我?的?者?就到此?束,希望警民合作下能早日??手?之以法,回?社?安?。」女?察官一鞠躬。 ?克?很有默契地一?收回,?有?者??追上??,乾?俐落地?束。 眼看著?者????都?自己?以默契的一笑,川哥都回以?人信?的微笑。 ??些媒???,川哥可是他???最上道的警官了。 「?忘了我?的交易啊。」一??者拍拍川哥的肩膀。 「到?候我被迫??,你?可要挺我啊。」川哥笑笑。 「那有什???,一定挺川哥。」??者哈哈一笑,?他的稿去。 ?在,女?察官的家??定已??置好了由媒??置的?孔?影?,以及躲在?房?、三?二十四小??流待命的特勤小?。就等幼稚不堪、兼又被激怒到失去理智的?胎人踏?陷阱,然後一?成擒。 ?就是交易的?容——媒?可以用?孔全程偷拍警方擒?的?面,川哥?允?各家合作的媒?各一?小?的?????嫌,以?足「大?知的?利」。 「如果?胎人?有那?幼稚,老大,你的??就不可能??。」丞??在是很??,不管成?不成,川哥的位子都坐不?。 「那?也不?啊。」川哥?了根菸,淡淡笑道:「?差的,?其一生能???弄媒?一次,提早退休也是很有前途,到?候你打???就可以看?我上遍各家??性?目混?吃了。」 雨很大。 下一阵,歇一阵。 这两天似乎都没有真正停过大雨,随着天气预报里的台风图像逼近台湾,雨的势头也越来越凶悍。如果这么连续来上一百天,台湾就会直接沉进海里吧。 大雨将民众困在家里跟电视四目相接。而电视上,怀孕的女检察官针对猫胎人召开的记者会内容,不断又不断地重复播放,造成一股奇异的氛围。 许多谈话性节目都邀请女检察官担任特别来宾,女检察官也不避嫌,大大方方在节目里。某个有线台的综艺节目别出心裁,邀请将虐待小猫咪的过程拍下来、放在网路上流传引起公愤的方姓人渣,与参与办案的女检察官来场针锋相对的对谈,最后方姓人渣受不了女检察官近乎讪笑的“精神病攻击”,在众目睽睽下大哭失禁,承认了自己的潜意识根本就是性别混乱的阴阳人。 该节目瞬间收视率竟然冲破了八,回放时更一举攻到了十四。 “由此可见,猫胎人的心理其实是非常脆弱的,在犯案时极可能是一边失禁一边动手,在羞耻的边缘进行犯罪手术的。”女检察官笑笑看着镜头,下了这样的结论。 杀人如麻的猫胎人钻进了媒体的高顶帽,蹦地跳出来后,却成了一个人人捧腹的大笑话。这样对吗?这样一点都不奇怪吗?许多对女检察官这样的作风怀有疑虑、或是对猫胎人根本就非常恐惧的民众不断投书给媒体,希望媒体自律,却通通没有得到像样的回应。 表面上,这个社会正在激烈地消费猫胎人精神病征似的血腥犯罪。 事实上,这个表面也正在成真。 电视台对民众的反应置之不理,报纸直接烧掉读者的来信,所谓的民意被彻底的掩埋。倒是在网路上塞爆了关于猫胎人的讨论,俨然成为地下文化的黑暗指标。然而只要主流媒体统一口径不搭猫胎人的腔,猫胎人就只能是一个鬼鬼祟祟的犯罪者,而不是一个令人发指的杀人魔。 今天,雨却出奇地变小了。 取而代之的,是呼啸不止的十七级狂风。 桌上收音机传来了最新的台风消息:“泰利台风行径诡谲多变,因为地形阻挠,结构遭破坏,台风分裂为两个中心,低层中心早上7点半已经从宜兰花莲之间登陆,不过,结构遭到破坏成了热带低气压,高层中心在台中外海,形成副低气压中心持续朝西北前进,预计要到傍晚过后,台湾才会逐渐脱离暴风圈。” 泰利狂扫台湾一整夜,上午的台北雨势减弱,不过,阵阵强风还没有减缓的趋势零零碎碎的雨珠,在狂风的吹袭下变成一颗颗高速飞行的子弹,一发发命中在刑事局重案组的窗户玻璃上,乒乓着可怕的声响。 川哥、丞闵与两个刑事组的老鸟围桌打大老二,随兴消磨时间。 “好怪的台风,就这么被中央山脉切对半,结果风还这么大。”胖胖的长官刁着烟,牢骚道:“如果一开始就直着来,台北的屋顶哪有不给掀开的。j一对。” “这两天猫胎人都没有动静,有点不寻常喔,说不定是台风制住了他。”老督察瞪着牌,他已两手都pass了:“再极端地说,靠,说不定猫胎人已经改过自新了。” “说不定猫胎人没有这么幼稚,多半料到我们会在大肚婆家里对付他,所以就暂时静观其变吧?”丞闵笑笑出牌:“老k一对。” “老二一对。”川哥吐着烟,浑不在意地说:“不管他是不是看穿了我们的激将法,反正,如果猫胎人一直不敢对我们的大肚婆下手,那就表示他输了。我可不认为他咽得下这口气。” 其余三人同时敲桌pass。 “七八九十j,顺子,拉。” 其余三人无奈将牌盖在桌上。 “有你的,你最好运气真的这么好!” “跟长官打牌竟敢赢这么多,不想升了啊?臭小子。” “老大太邪门了,晚上让你请吃饭消灾啊!” 这已经是川哥第十七次把桌上的钱收走了。他们一共也不过玩了二十一把。 川哥只是笑笑,收牌,整牌,洗牌。 然后又重启牌局。 没有人注意到川哥背脊上浸透的冷汗。 上一次这么狂赢,可不是什么吉利的征兆。一起值勤的伙伴,在牌局后跟川哥到汽车旅馆与调查毒品的线人密谈,原本只是简单的行动,川哥的伙伴竟被线人神智不清的女友开枪命中,当场就翘毛。 不知不觉,川哥又收走了桌上的钞票。 连着十把。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然后看着川哥,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当差当久了,对这种事情的忌讳可多着。 “丞闵,出去喝个咖啡吧。”川哥把牌放在桌上,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 “这种天气?”丞闵皱眉。 “这种天气。”川哥伸了个懒腰。 风一小,忠孝东路上的雨又大了起来。 这种该死的天气,正常人无论如何是不会想出门的。 台北市最有名的私人精神科诊所,却来了一位不辞风雨的不速之客。 连续多日没睡觉的猫胎人,此时正坐在舒服的等候房里,勉强翻着柜子里的杂志,但视线始终无法精准地对焦,所有的字一下子漂浮在反光的纸页上,一下子被变成一堆单调的黑色形状。 柔软的沙发正一点一滴削弱猫胎人的精神,好像随时会将他埋在里头似的。 但他还不能睡。 没有时间睡。 湿掉的裤管跟鞋子早干了,猫胎人渐渐失去耐心。 “小姐,我已经等了快两个小时了。”猫胎人走到柜台前,压抑心中的不满。 “先生不好意思,上一个先生预约了三个小时,现在还有半小时的治疗时间,还请您等一等,请先喝点茶,稍坐一下。”柜台小姐露出和煦的笑容,冲了一杯热茶递给猫胎人。 “……”猫胎人默默接过热茶,回到沙发上。 猫胎人心中幻想着等一下该怎么把这个柜台小姐剖开肚子,然后把登山背包里的大肥猫缝进她的身体里——刚刚确认了不少次,为了保护病患的隐私,这间诊所并没有装设摄影机。这样很好,省得自己还得去把录像带找出来销毁。 捧着热茶,百般聊赖的猫胎人尝试用茶水上的热气,蒸着过度疲倦的双眼。 此时,唯一的看诊间终于打开了门。 一位穿着风衣的中年男子精神抖擞地从里头走出来,脚步非常轻松。 “嗨。”那男子笑笑地看了他一眼,走到柜台旁拿伞。 “……”猫胎人刻意低下头,不让男子看清楚他的脸。 男子与柜台小姐寒暄,似乎颇有话聊。 不等柜台小姐招呼,猫胎人果断起身,拉起背包快步走进了看诊间。 看诊间很大,但不是让人无所适从的空旷。 阳台外是个生气盎然的花圃,那些细茎植物在风雨的吹打下更为鲜绿。 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市,这间以治疗忧郁症为主打的诊所能够在最精华地区拥有这么傲人的坪数,意味着台北人在精神失常上拥有极傲人的“成就”。 中规中矩的办公桌前,放了一张让人一眼瞧见就会爱上的褐色沙发。办公桌与沙发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没有步步进逼的压力,也没有冷然的疏离。 墙上挂着一幅达利的仿画,从沙发的角度抬头看上去正好恰恰贴合,超现实的魔幻笔法可以用最潜移默化的方式将病患心里的话掏将出来,不知不觉。 从小细节就可以看出,这位医生的成功并非偶然。 “吃点东西?”医生笑笑,打开办公桌后面的柜子,拿出一叠土司。 “好。”猫胎人随口应道。 极其自然的,猫胎人走到褐色沙发上一坐,完美地融入诊间。 “以前没有看过你,不过看起来你有长期失眠的症状。”医生将土司放进烤面包机里,按下开关:“你想从这里说起吗?” “最近是睡不好。”猫胎人此时却打了个呵欠。 诊间有种淡淡的精香,松弛着猫胎人肺里的空气。 “医生,你常看电视吗?”猫胎人看着烤面包机。 “偶而会看一点,毕竟有时要跟病患讨论剧情。”医生双手靠在烤面包机旁,藉着机器的温度暖手。 这个小动作,出奇的博得猫胎人的好感。 “你有没有觉得最近的新闻怪怪的?”猫胎人忍不住将鞋子脱下。 “例如呢?” “例如该报的新闻不报,不该报的新闻一直报一直报!” “你说的没错。”医生想了想,笑笑说:“不过新闻就是这样,媒体想要加深民众对特定事件的印象,就不断重复某种话题,这种手法司空见惯。” 烤面包机弹出四片土司。 “那么——”烤土司的香气让猫胎人的鼻子抽动:“你觉得最近有个疯婆子检察官,一直在镜头前分析猫胎人的精神状态,说什么阴阳人、性别错乱、或是什么只有国小程度,依你的专业怎么看?” “当然是一派胡言。”医生直接了当,拿起刀子在土司上涂抹巧克力酱。 猫胎人霍然挺起腰杆,呼吸极为通畅。 “那些偏激的用语很明显是想诱导猫胎人去寻仇,我猜警方已经在女检察官的家里布置好了陷阱,那个猫胎人如果真的去找女检察官,那就太蠢太蠢了。” 医生轻松回答,慢条斯理地涂着巧克力酱,每一刀的份量都很均匀。 “我想也是。”猫胎人一凛。 这个可能他的确有想过,但依照他的犯罪计划,那个女检察官绝对是必死无疑,否则不能平复他的愤怒。事实上,猫胎人这两天简直快气疯了。 “怎么?你是猫胎人的支持者?”医生失笑。 “也不尽然,我只是觉得……觉得那个女检察官一直这样毁谤猫胎人,谁都会感到不舒服。是吧?医生?那个女检察官乱用你们精神病的权威,你也觉得很恶劣吧?”猫胎人颇有期待地看着医生。 医生将涂好的土司拿给猫胎人。 “给你。” “谢谢。” 医生自己也吃了起来。 “我无所谓,反正精神病的教科书里面,差不多也是一厢情愿的胡说八道。” “是吗?”猫胎人笑了出来。 这个医生给人的感觉蛮好的嘛——本来这一趟是专程来杀精神科医生泄愤,现在计划稍微变动一下也没关系。先好好聊个天,再杀掉他也不迟。 “别只是提猫胎人了,还是尽量说说你自己吧,别以为我会将吃土司的时间给扣掉。”医生笑笑,吃着巧克力土司:“如果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没关系尽管天马行空地聊,回到猫胎人身上也可以。毕竟很少人会察觉到让自己不快乐的是什么病,我们这些当精神科医生的,就像家庭医学科,自然会从你的讲话里慢慢帮你找出来。” “是吗?那样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猫胎人着手中的半片土司,这还是他最近一周里,唯一触动味觉的食物。 “我常常头痛。” “嗯。” “非常可怕的头痛,相信我,那不是阿斯匹灵或普拿疼可以解决的痛苦。” “我相信。” “怎么说呢?这种头痛。后来我去照了台大医院的核磁共振,医院说我的脑袋里面没有肿瘤,没有病变,没有任何异状。测了脑波图也没有发现什么。” “科学本来就不能解释一切。”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我大概知道是什么原因。”猫胎人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般说道:“医生,你能够保密吗?” “别的我不敢说,关于保护病人的隐私,是我绝对奉行的职业道德。” 算了,这也是多此一问——死人是最好的守密者。 “我的妈妈,是个贱人。”猫胎人眼睛眯成一条线:“不过算了。” “喔?怎么个贱法?”医生的表情倒没有特殊的变化。 “我妈以前是个到日本卖春的妓女,歌舞伎町里的每个男人差不多都上过我妈,不过这也算了。真的,这也算了。” “每个人都得讨生活。”医生耸耸肩:“我的职业告诉我要听一堆废话,然后想办法讲出更多的废话,而且还要尽可能摆出非常优雅的样子。某种程度来说,我也挺贱的。” “医生,你不一样。我妈是真的很贱。” “愿闻其详。” “她在日本卖春的时候,不小心怀了我,理所当然父不详。不过这还是算了,不要紧,我又不是非得知道自己的爸爸不可,是吧?算了,forgetit!只不过是精虫一条。” “嗯。” “不过我妈贱就贱在,她竟然在怀胎第九个月的时候去拍a片!” 医生愣了一下,完全接不上话。 “贱吧?就是色情网站上在卖的那种大肚子孕妇拍的a片,操,我妈那贱人为了钱竟然连我也出卖。这件事原本我是不知道,不过有一天我在逛色情网站时随便下载了那类的老a片,看着看着,居然看见年轻时候的我妈,你知道我的打击有多大吗?喂!我妈竟然捧着大肚子跟那些臭男人嘻嘻笑笑,让他们的***随便插进***,完全不管还在肚子里的我的立场!这样是不是很贱?” 猫胎人开始激动起来。 “有没有可能是认错了?”医生小心翼翼地问,吃完最后一口土司。 “认错?我妈还在片子里讲中文咧!她这贱人到日本卖春那个多年,连日语都不肯好好学!竟然只会那几句很痛、很爽、不要了、快进来——操,真的是贱到骨头里了!” 猫胎人一想到这件事就有气,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地,像是有棒子类的东西猛烈敲在他脸上的胎记上,火烫的触觉几乎要将他的脑袋给砸裂。晕眩。一种极度羞耻、无处闪躲的恐惧感从胎记深处,重击了猫胎人的中枢神经。 “你看过那种变态片吗?那些男人挤着我妈的涨奶,像疯子一样舔着母乳,我妈只会傻笑,还装出非常享受的表情,我看了就恶心。那些臭男人鬼上身,轮流猛操我妈,一下子我妈在上面,一下子我妈在下面,一下子我妈要一次服务两个人,我真想吐!真想吐!你能想象那种丑陋的东西塞进子宫里,猛敲婴儿脑袋的画面吗?能吗?趴搭趴搭趴搭!趴搭趴搭趴搭!” 猫胎人张牙舞爪地配音,青筋像蚯蚓一样盘缠在额头上。 “他们还射在***里面!射在我的脸上!”他的脸上,全是愤怒的泪水。 “……”医生遗憾地叹气。 好不容易静下来,猫胎人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脸上的青色胎记,瞪着医生说:“医生,实话告诉你,我这个烂胎记百分之一亿,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他们的***揍到瘀青的,很丢脸吧?我的头痛,一定跟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冲击有关,像脑震荡,一痛起来就快疯掉,就像被灌了铅的阴茎给扫到,操!你知道我有多不想承认吗!” 真的是,非常难以启齿的羞辱。 “有没有考虑过动美容手术把胎记消掉?” “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做雷射手术消掉,因为,这是魔鬼给我的记号。” 医生点点头,似乎很能接受这样的思惟。 “你有问过你妈这件事吗?说不定你妈那个时候非常缺钱,难免——” “没有,我直接把她给杀了。” “原来如此,要是我说不定也会忍不住动手。” 这次换猫胎人愣了一下。 “我说我把她杀了。”他慎重其事。 “每个人都会这么做的。”医生两手一摊。 猫胎人点点头,他想医生一定以为他只是神经不正常。 既然连这种事都说了,不如快点进入主题。 “话说回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头痛的?”但医生好像还有话说。 “大概是三年前吧。” “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那支网路a片的?” “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 “在那之前没有像这样头痛过?” “……” 猫胎人无语,医生也保持沉默,两人静静吃着冷掉的巧克力土司。 许久。 “医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的头痛是心理作用。” “我可没这么说,不过我可以开给你处方药,对治疗创伤型头痛非常有效。” “别骗我了,那只是普通的维他命吧?电影里看多了。”猫胎人瞪眼。 “是吗?想一直痛下去的话,我也无所谓。”医生吃掉了最后一口土司。 ——并不讨厌。 猫胎人仔细打量眼前的医生。 他的身上有股让人信赖的特质,在短短十几分钟内就在猫胎人的心中建立起独特的地位。不是朋友,也不是医病关系,而是一种气味上的认可。 “医生,你在业界很有名吧。” “小有名气而已。” “有名的感觉怎么样?” “基本上我是一个低调的人,因为只有真正低调的人才可以安安静静享受一切。国税局不大查我的帐,也没有狗仔队偷拍我跟谁约会,我觉得这样挺好。”医生莞尔,转身倒了两杯水,反问:“你呢?想出名吗?” 猫胎人接过水。 “我非常想要出名,想要的程度不是你们这些出了名的人可以想象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想法?” “无从考证,反正从小我就想当一个非常非常有名的人。” “普普艺术大师安迪沃荷曾经说过,在未来,每个人都会有十五分钟的成名时间。预言里的未来已经跟着媒体的进步提前到了,就是现在。不过你为什么想要出名呢?想当明星?” “这年头,谁不想出名?如果我可以当明星我早当了,都是这个胎记限制了我的演艺发展。算了,反正我可以想点别的办法。”猫胎人喝了一大口水,慢慢说道:“几年前网路刚发达时,我看到一则国外的新闻,说是有人把额头放在拍卖网站当商品,最后卖给广告公司当宣传广告牌一个月,卖了新台币二十万!我简直傻眼,那个人的额头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因为他的鬼点子有噱头,所以就让他赚到了钱,更赚到了名气。” “嗯,后来还有女人把胸部卖给广告公司写标语,看来是一股跟风。” “那些新奇新闻让我很丧气,为什么他们可以想到,我却想不到?不,如果我认真想,说不定会让我也想到,但回头看后悔有什么用呢?没有用。他们终究占了先机。我如果学他们卖额头、卖胸部、卖屁股,一定不会有人理我。” “你有你的尊严。” “正是尊严。” “不过你可以慢慢想办法啊,这种事常常是急不得的。” “张曼娟说,成名要趁早。她都这么说了,我当然也有成名的压力!” “是张爱玲。”医生莞尔,喝了口水说:“是张爱玲说的。” “都好,其实我也明白成名有各种办法,例如去应征许纯美的新男朋友啊,也是一种爆红的捷径。但这种爆红的方式可以长久吗?不能,绝不可能长久。既然要成名,就要把成名当作长远的事业来经营,一出名,就要长长久久。” “很好,很踏实的想法。”医生点点头,咬了一口土司,说:“柯赐海老是在进出法院的名人后面举牌抗议,大叫马英九还我牛来。法院不会倒,名人也不会少,柯赐海举牌抗议的机会永远都在,你要不要参考一下。” “那是小丑。” “喔?” “后来我杀了我那贱人妈妈以后,我就想到,既然我人都杀了,我就靠杀人成名吧。至少杀人是毫无争议的出名手段,是吧医生?” “是啊。” 猫胎人血红的眼睛笼罩住医生所有的表情、举动,只要一有异样,全都逃不过他神经质的观察。但医生泰然自若,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他的身上,也嗅不出恐惧的味道。 这个医生,肯定是以为他疯了,毕竟听疯子说故事,正是精神科医生的职责所在。这个想法让猫胎人觉得很不爽。非常非常的不爽。 “后来呢?我不记得在报纸上看过你啊。” “后来我根据a片上的资料,查到当初拍摄那支a片的制作公司,跟那时操翻我妈的三个男优和导演的名字。”猫胎人眯起眼睛,酝酿着某种气氛,阴侧侧说道:“我在日本待了两个多月,确认其中一个男优因为吸毒过量死掉,另一个男优在黑道火并中被挂掉,所以我就锁定还活着的男优跟导演,逮到机会跟踪他们到家里,活活用铁棒把他们的头打成稀巴烂。” “头烂了,自然也就死了。” “——是的,都死了。” 这像是,医生看诊时说的话吗? “用杀人当作出名的手段,你也真是用心良苦。” “不过,连我自己都知道,那样的杀人方式非常的肤浅,如果我就这么走进警局自首,一定不会大红大紫,顶多只是两天的社会新闻罢了。”猫胎人皱眉,无法置信地看着医生,说:“所以我开始大量看电影,想要抓出靠杀人遗臭万年的精髓。” “那你研究出来了吗?”医生兴致勃勃的表情,让猫胎人的眉毛更皱了。 “答案就是——无因果,无动机,纯粹邪恶的法则性杀人。所以最后我决定,一定要成为台湾第一个仪式性犯罪的杀人魔。”猫胎人果决地说。 “很有见地。”“医生。” “嗯?” “我就是猫胎人。” “所以背包里装的是猫吧?活的?还是布偶?” 猫胎人不动声色地看着医生,像是看着绝种的奇妙生物。 ——非常可怕的人。 难道他随时将生死置于度外吗? 还是,他并不觉得自己会死? 猫胎人微微曲起身子,医生吞下最后一口巧克力土司。 很怪,医生手中的土司怎么好像永远都吃不完似的。 “是猫,我用安眠药让它睡了一下。” “原来如此。那么,想讨论你的犯罪吗?”医生坐在办公桌上,随兴得很。 “好,那就讨论我的犯罪。” 猫胎人猜不透医生的心思,不过他并不觉得医生能够对他产生什么威胁。截至目前为止,也只有这位医生能够在他揭露身分后还心平气和跟他说话,说不定他能够提供自己一些思考上的帮助。 “我猜,你是一个人犯罪的吧?”医生眨眨眼。 “没错,医生是从哪一点确认的呢?” “如果是双人组,成名了还要分给对方一半的光采,你应该办不到吧。” 猫胎人用微笑承认,他感觉这次的谈话相当的愉快。 “医生,既然电视上都是引我上当的鬼扯,那么从真正精神病学的角度,是怎么看我的犯罪模式呢?”猫胎人颇有虚心。 “羞耻。” 第06章 “……”猫胎人瞪大眼睛。 “但丁在神曲里说,地狱最底层布满了冰,而不是火,就是这么个意思。”医生不疾不徐解释:“你不是看了很多犯罪电影,那么也该看过红龙吧?西方人有句话说:羞耻存在人的眼中,电影里面的兔唇杀人魔将被害者的眼珠子全都挖了出来,剧中的fbi警探分析道,消灭了尸体的眼睛,就象征消灭掉凶手的羞耻感,就是这个道理——这个解释也呼应了凶手是个颜面残缺者,从小就遭到歧视的扭曲心理。” “我是将婴儿活生生从子宫里取出来,缝进猫,工程复杂多了。” “八零年代,墨西哥有个连环杀人魔,在杀掉被害人时也一并将对方的舌头割掉,他作案三年,一共割掉十四只舌头。这代表什么?舌头代表闲言闲语,会转述眼睛所看到的东西,所以放在这位割舌魔的仪式名单里。”医生不置可否,说:“后来他落网的时候承认,从小他就痛恨同侪到处制造关于他与姐姐通奸的谣言,积压已久后开始杀人,他在笔录里像个娘们大哭,说什么消灭了那些臭嘴巴里的舌头,他们就不会再说我坏话,对我百般嘲讽与羞辱。” “好,那你说说我破坏子宫是什么心态?”猫胎人的呼吸开始灼热。 “犯罪心理学:羞耻感会激起人想要隐藏、不想被人看见的欲望。”医生似乎对猫胎人的不悦视而不见,用一贯轻松的语调说:“你老是破坏子宫,连你自己都知道会被解释成,你的羞耻感是从还没正式出生就已经开始了,塞进猫,会被解释成你有自我异化的倾向——一种连人都不想当的痛苦。” “这种言论根本就是——毁谤!” “别生气,我只是转述精神病学的部份观点,我还没说我的看法。”医生喝了口水,笑笑继续他的治疗:“就我来看,你主要并不是在表现你的羞耻,而是想要别人跟你一样充满羞耻感,想一想,一个婴儿被活生生取出来,换缝一只猫进去的准妈妈,她的遭遇被放在报章杂志跟电视上,她会有多丢脸?你用点滴延长准妈妈的生命,就是想让她们在断气前有时间感到丢脸,是不是?即使最后准妈妈用死逃过了丢脸,她的家人呢?你想想这个画面,殡仪馆的代表尴尬地问家属,不好意思,请问是不是要连那只猫一起火葬?或是一群记者围着家属问,请问你太太肚子里被缝了一只猫,你有何感想?如果被害人还有别的小孩,他要怎么回答学校里的同学妈妈的死因,你在笑了,我说的对吧?” “我喜欢这个理论。”猫胎人笑得很灿烂:“其实我没想这么多,原来我也蛮有深度的嘛。” “别急,其实你比这个深度还要有深度。”医生微笑:“因为你的报复对象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就是你的贱人妈妈。” 猫胎人像是遭到了重击,脑袋一片空白。 “你的妈妈很贱。”医生喝了口水。 “不准说我妈贱!”猫胎人失控大叫。 “你刚刚自己也说了啊,你妈真的很贱,很贱,非常的贱。” “不准说!再说我立刻杀了你!”猫胎人咆哮,猛然从口袋里抽出手术刀。 “哈哈,别激动,你应该感谢你的贱人妈妈,因为你的贱人妈妈正是拉你一把,帮你成为经典杀人魔的经典元素。” 此话一出,神效地解除了猫胎人排山倒海的愤怒。 猫胎人原本已经准备扑上去,现在却不由自主坐回沙发。 “随便拿几部杀人魔电影来说好了。水晶湖杰森为什么成为砍不死的变态?因为他有个更变态的妈妈。惊魂记的主角为什么会疯掉?因为他有个控制欲过剩的变态妈妈。红龙里的兔唇杀手,也有一个擅长虐待跟臭嘴巴的妈妈。一个女人在修道院被一群精神病跟流浪汉轮奸后生了一个孽种,就是大名鼎鼎的佛莱迪。恐怖蜡像馆又是怎么回事?双胞胎主角有个兴趣怪异兼虐待狂的妈妈。人皮客栈里的钩子巨人为什么暴走?因为他有个滥用宗教语言的变态妈妈。” 歪着头,猫胎人简直说不出话来。 “每个连环杀人魔的背后,都有一个贱人妈妈。”医生慢慢弯下腰,双眼炯炯有神看着猫胎人的眼睛,说:“这是经典的血统,任何作案风格都假造不出来的家族历史。” 猫胎人流泪了。 原来他脸上的胎记,果然不是巧合。 而是魔鬼引领他进入地狱名人堂的vip门票。 他从来不晓得自己可以这么经典。 “你妈妈很贱。” “你说得没错,我妈真的非常的贱。”猫胎人一直哭,一直哭,说道:“如果不是她这么贱,怎么会有今天这么经典的我?我有今天也不是我愿意的,完全都是恶魔的命运啊——” 医生满意地点点头,翘着脚,侧身为自己与猫胎人各倒了一杯水。 “所以说,你成为经典是势不可免了。” “过奖。”猫胎人叹气:“不过我并不打算被警察抓到,或是白痴到去自首,毕竟保持神秘感也是成为经典的要素。不过如果我的本尊不现身,社会大众又怎么知道神秘的猫胎人的背后故事,竟是如此的经典呢?” “有想法,你有今天绝对不是偶然。” 听到医生这么说,猫胎人忍不住把坐姿调整了一下。 “我有个主意,多少可以补强这一点。” “请你务必给我支持与指教。” “首先是量的问题,没有一个经典是随便杀几个人交差了事的。你知道台湾连续杀人史上,最高记录是多少受害者吗?” “不知道,多少?”猫胎人愣了一下。 “七个。”医生想了想,帮猫胎人计算了一下:“救护车临盆孕妇、大安区独居孕妇、名嘴叶教授、板桥倒霉夫妇、电梯小姐孕妇、三重未婚怀孕少女,你目前共杀了七个人。应该是七个吧?恭喜你,平记录了。” “其实不只。记得吗?我第一次杀人是在日本,一共杀了两个人,加上我妈妈,加起来我已经打破了记录。”猫胎人正经八百地纠正。 “那不算。” “不算?怎么不算?” “就两种意义上都不能算数,第一,那不是猫胎人的手法;第二,媒体不知道的犯罪,当然不能够并入计算——你不打算公诸于世不是吗?” “好吧,反正我继续杀就是了。我有的是时间创造记录。”猫胎人有些泄气。 “除了杀多一点人,更重要的是犯罪讯息的改良。”医生老实不客气道:“坦白说,你是很有杀人的热情,但在研究怎么传递讯息上并没有下过苦心,只是随便从电影里抄一堆烂货下来吧?” “这——”猫胎人冷汗直流。 “虽然不一定要有犯罪讯息,你也可以只当一个普通等级的杀人犯,不过我想你的志向不仅于此吧。身为台湾第一个仪式性犯罪的开山祖师,如果被想象成普通的罪犯,台湾也会蒙羞的。” “是,没有错。”猫胎人正襟危坐:“医生,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问我怎么对?那是你的犯罪,不是我的。” “话虽如此,不过——其实我自认为,自己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对这个社会说的。”猫胎人擦着冷汗,诚惶诚恐说:“但是医生,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协助我发掘更深处、更有内涵的我。” “宾果。”医生露出笑容,说:“不然我收钱做什么呢?” 猫胎人赶紧从背包里抽出沾了猫毛的笔记本,聚精会神听着。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但如果可以尽量独一无二,我们何必屈就老套的语言呢?”医生断然说:“西方的恶魔图腾?纳粹?字?东方的鬼画符?易经?塔罗牌占卜?通通都是被一用再用的陈腔滥调,撕掉。” 猫胎人想也不想,找出笔记本里的图腾抄录页,全数撕掉。 “我们可以想想,现在的潮流是什么?” “政党恶斗,蓝绿对决。”猫胎人不加思索。 “怎么,你希望特定的政治族群站在你那边吗?” “我不介意,只要能成功制造出话题就行了。” “错,那样的结果只会造成民众对猫胎人的误解跟偏见,时间一久,猫胎人的犯罪就会变成政党恶斗的边缘产物,失去了本身的主体性。” 猫胎人似懂非懂,但“边缘”跟“失去”两大关键字让他猛点头。 “再想想,仪式性犯罪的迷人之处在哪?” “一致性,很快的建立品牌。” “还有呢?为什么要仪式?光是杀人不可以吗?仪式为什么要用猫?你的讯息跟猫做了什么连结吗?如果杀人归杀人,缝猫归缝猫,讯息归讯息,那么你的形象就会被切割成三个零散的区块,而且彼此还不相凑。你能想象有三块理所当然咬在一起的拼图却怎么也兜不起来的困窘吗?” “……”猫胎人瞠目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来这些问题这么大,早知道就提早来看诊了。 幸好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别慌,你为什么要用猫?” “我只是觉得把大家随处可见的猫或狗缝在人的肚子里,很恶心。我小时候养过狗,所以基本上我不想缝狗,而且流浪狗的体积常常太大,猫就瘦小多了。” 猫胎人应答时的神情,就像是面试第一份工作般慎重。 “很多人在用“只是觉得”这四个字的时候,其实都有背后的潜意识作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医生点点头,接着道:“在选择猫或狗的时候,你其实并没有忽略掉猫的象征意义。” “是,象征意义。我喜欢象征意义。”猫胎人愉快地吃着草莓土司。 等等。 猫胎人看着手中吃到一半的草莓土司,有点狐疑。 什么事情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三千五百年前的埃及,猫因为他的神秘特质被奉为神明的化身,所以在陪葬时常常可以见到猫尸体制成的木乃伊。猫很特别,他的眼睛会随着光线而有不同的色泽变化,在黑暗中依然炯炯有神,于是猫眼也被认为可以储存太阳能,具有驱鬼的能力。所以猫同时代表两种埃及神祗,月亮女神,跟太阳神,这两种神祗都是猫头人身。” 猫胎人将土司含在嘴里,不敢插话,生怕打断医生探索他深沈内涵的节奏。 “其中,月亮女神巴斯特掌管的职司,就是生育。”医生微笑。 “掌管生育!”猫胎人血红的眼睛一亮。 “经典吧?这么一来什么都串起来了,贱人妈妈,加上埃及的古神话,这都是你今天为何变成杀人魔,跟为什么用这样的犯行注记的两大元素。你残忍,你变态,但你很丰富,一切都是命运的产物。” 答案很清晰了。 猫胎人接着应该做的,就是去图书馆翻翻关于古埃及的图腾与象形文字,最好能够做出一个翻译意义的对照表,然后在杀人缝猫后把一些埃及象形文字抄在尸体旁。不过要小心的是,这种比北极还要冷的书最好是把整本偷出图书馆,不要用借的或买的,免得着了痕迹。 “医生,你真的非常非常——值得信赖!”猫胎人非常的激动,有些哽咽。 医生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些什么。 但医生的视线,停在他手上的表。 时间到。 两个小时的看诊时间竟然这么快就消耗掉了。 “医生,你真的很叫人敬佩。”猫胎人整理心情。 “喔?从何说起?”医生还是看着表,提醒猫胎人应该走了。 “你已经知道自己将被我杀死,还能这么平常的跟我说话,并大方给我非常专业的意见,实在是出类拔萃的好医生。”猫胎人慢慢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手术刀,惋惜地看着医生。 真的是,非常不想动手。 不过,如果动不了手,自己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杀人魔。 那可不行。 “没的事,我只是收钱替人看病,你付了钱挂号,我当然就得替你看诊。”医生没有动怒,也没有流露出半分畏惧,笑说:“至于你要不要杀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真明理。”猫胎人缓缓起身,反手握着手术刀,静静地说:“你这么上道,让我开始觉得杀掉你是件很难为情的事。不过,你明白的。” 猫胎人与医生中间,只有一个箭步的距离。 “不必介意,反正你杀不了我。”医生莞尔,转身倒了杯水。 竟然在这种时刻背对着他。 ——是觉悟了吗?还是彻底看不起自己? 猫胎人的头,又开始痛了。 医生转头,透过玻璃水杯,用弯曲的金鱼眼看着自己。 “对了,你看过蝉堡吗?” “那是什么?”猫胎人露出阴狠的眼神。 “没有,好奇而已。”医生一笑。 带着同情的,轻蔑的一笑。 “不必祈祷了。” 猫胎人狞笑:“今天,上帝不在这里!” 太多关于雨的描述,太多关于风的修辞。 其实,不过就是风大雨大,然后天特别黑罢了。 雨刷拨扫着凄厉的雨水,丞闵开着车在市区兜圈,寻找像样的咖啡店。星巴克、西雅图、一咖啡、85蚓等连锁咖啡店看来都很照顾员工,没一间还耍白目营业的。 川哥倒是轻松,一个人躺在后座翻着报纸。 报纸头条用腥红大字告诉大家,施明德发起的静坐倒扁活动,已经突破了一亿元的捐款。一场关于政治的风暴,将在这十七级的狂风后接手袭台。 “丞闵,你有捐一百块吗?”川哥的鞋子顶着车窗。 “没。” “为什么?” “不知道耶。老大,你要我捐吗?” “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发点老人的牢骚。” “仔细想想,如果要说不捐的话还是有原因的啦。老大,当初马英九跟宋楚瑜在发动罢免总统时,施明德在哪里?我是没印象啦。然后现在换施明德在搞倒扁,马英九跟宋楚瑜又在哪里?”丞闵回转方向盘,心不在焉说道:“我说啊,那些政治人物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想出风头,都想一个人挥大旗,只有当聚光灯放在他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他才会挺、身、而、出。” “有意思。”川哥笑了出来:“大家都想上台演讲,就是没人肯负责拍手。” 雨很大,雨刷怎么快也快不过雨水打在玻璃盖的速度。 丞闵不得不把视线往前贴,好看清楚前后左右。所幸这种鬼天气还愿意上街的人车都刻意放慢了速度,比平常还安全得多。 “其实,猫胎人也是这样吧,幼稚到以为出名就很爽,妈的把我们这些警察搞得团团转,又乱杀人。说不定猫胎人毕生最大的心愿,只是可以登上维基百科吧。” “哈哈哈哈哈,这个有笑点。”川哥哈哈大笑,头一次觉得这小子有幽默感。 的确如此。 川哥心中认定,如果媒体全面不报导猫胎人的犯罪,那幼稚的家伙终究会意兴阑珊。若媒体越烧越旺,那幼稚鬼就会乐不可支,杀了一个又一个。 红灯。 “老大,你相信这个世界,有真正的正义吗?”丞闵打了个呵欠。 “干了十几年的刑事,信不信都无所谓。如果有,你不信,它还是存在啊。如果没有,难道你自己就是?”川哥看着报纸上,施明德用正义当作反贪腐的口号,高高举起倒竖的拇指,说:“反正有人乱杀人,我就想办法抓他,就这么简单。” “老大,我会帮你,你放心。” “谢谢喔。” 川哥觉得很好笑,也有点感动。 自己多半会因为跟媒体乱搞台面下交易,最后被踢出警局,只能靠乱上谈话性节目赚回退休金。而这个小伙伴,好像还蛮崇拜自己的。真是,笨蛋。 “不过我说老大啊,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丞闵无聊地等着红灯转绿,漫不在意地说:“万一最后我们没有抓到猫胎人怎么办,他恶搞了这么多人,如果还可以逃过法律的制裁,那些人岂不是死得很冤?” “我说小老弟啊,如果真有,我是说如果。”川哥随口模仿丞闵的语气,说:“如果真有正义,那么,正义也未必要在我们的手中完成啊。” “啊?” 川哥把报纸卷了起来,手指着天。 “天会收。” 丞闵瞪着后视镜里的川哥。 “老大真是高深莫测。” 始终不绿的红灯让丞闵感到厌烦。 需要等这么久吗?这机器是不是坏啦? 此时丞闵发现,在下一个街口隐隐约约有个咖啡店招牌。 “老大,你看看那一间是不是还开着?” “哪里?” 川哥的视线顺着丞闵的手指,穿透风雨。 穿透风雨。 黑压压的天空突然被撕开一条大沟,数亿万条光从沟里狂泄而下。 那猛烈的光瀑布了整个城市,透明了,锐利了所有的线条。 每一滴雨都异常清晰,完全停格在化为横向水弹的瞬间。 每一道狂风都为此嘎然而止,震慑在光的面前。 这个极静态的城市,只剩下一个渺小的动词。 一个微小的黑影从高空弯身坠落,从上而下,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晰。 这城市唯一仅剩的最后一道狂风将那黑影斜斜掐住,让黑影以迫不及待冲下地狱的姿势,一口气削开停格的无限雨幕,重重砸在一辆行驶中的黑色轿车上。! 无法用任何状声词形容的可怕巨响,毫无疑问崩裂了黑色轿车。车玻璃碎成无数片凶器往四面八方扫射。割裂空气。割裂雨。割裂风。 就像劈哩啪啦摔成碎片的惊叹号。 啪。 其中一枚破碎的惊叹号,直接命中川哥的视线深处。 川哥的瞳孔缩到极致,不敢呼吸。 终于,雷声驾到。 雷声巨大却非常悦耳,像是抚慰饱受惊吓的大地般,唤醒了川哥与丞闵。 黑云密布,雷声远去,大雨回复奔腾猖狂。 远处传来长鸣的车笛声。 “去看看。”川哥深呼吸,通体舒泰。 “——这个时候,应该打给110吧。”丞闵勉强回神。 “我们就是110。” 川哥拍拍丞闵的肩膀。 实际上不曾存在的英国文学家阿兹克卡曾说,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由一百万个巧合所构成。每个人的人生,都可以说是离奇的故事。 这个城市里,有两百六十万人的故事,就有二十六兆个巧合绵绵密密地叠挤在一起。这个城市之外又有许多的城市。这个国家之外有很多的国家。 不可计数的巧合,拼杂了整个世界。 “妈的,他好像还没死——”丞闵撑着伞,呆呆地看着车顶上的男人。 瞪大双眼,彷佛不敢相信自由落体原来是这么刺激,自杀的男人还想要发表感言。但他嘴里含着模糊细碎的空气、肺部爆炸,完全无法言语。 “能够死,就不忙说话,”川哥淋着大雨,在他的耳朵边大叫。 安息吧。 这位从三十五层楼高的办公大楼自杀的死者,有一个普通到极点的名字,毫无特色的庸碌人生。唯一勉强与众不同的特征就是他脸上的青色胎记,他原本无人关心的肉酱尸体,却因为迫使另一个人的人生提前走到终点,而声名大噪。 版图不断朝全世界扩张的鸿塑集团,领袖王董事长,当时就坐在那辆黑色轿车里,被从天而降的自杀狂一举压扁。据说,当时王董的尸体就像一颗橙子,一颗汁水挤出黄皮的橙子。一直到救护车赶到现场时,还发出吱吱吱吱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像王董那样的大人物,为什么在这风雨交加的烂天气出门的理由,就如同没有人理解那名自杀狂为什么要挑这种天气结束生命一样。 无法解释。只能说,这两个人背负的巧合,就像随风漂浮在偌大城市里的两条蜘蛛线,最后还是柔软无力地搭在一起,发出惊人的撞击声。 那个礼拜,所有的媒体都塞爆了关于这场悲剧的一切。穿凿附会,似真似假。 一个礼拜后,台风变成了一堆没有名字的热带低气压。 ——再没有人关心那场可有可无的巧合。 毕竟在这光怪陆离的城市里,最不欠缺的就是炙手可热的大新闻。 一个有绑票、窃盗前科的通缉犯,潜进了负责侦办猫胎人案件的女检察官的家,正要动手行凶的时候被埋伏已久的警察齐上逮捕。所有的案发过程,都被媒体偷偷安装的针孔摄影机给拍摄下来。 秘密安排媒体交易的川哥没有被迫离职,甚至没有挨骂,反而因功升了一级。 理由无他,因为火热的媒体将他捧成了足智多谋的大英雄,全台湾一致鼓掌通过。全国孕妇互助联盟送了一块大匾额给刑事局,每个年底要投入选举的候选人都想办法颁个奖给川哥,在报纸上占点版面。 但川哥自己,可是非常的困惑。 “我怎么看,就是不觉得他是真正的猫胎人。不过很奇怪的是,我也不觉得他是完全的无辜。”川哥看着侦讯室里,被灯光照得睁不开眼的通缉犯。 通缉犯害怕得全身发抖,没有一句话是说得清楚的。 “每一次猫胎人作案的时间,他通通都提不出像样的不在场证明,如果有例外就算了,偏偏他全部都交代不清——如果他不是猫胎人,那谁是啊?” 丞闵拍拍川哥的肩膀,说:“老大,正义是不会认错人的,你就安心升你的官吧。” 最后,该名通缉犯被以“猫胎人”的代称与罪行,遭警方起诉。 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