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后》 楔子 天气炎热,日光灼烈逼人。 佛殿内跪着六名白衣素服女子,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卷佛经低声诵念着。 佛殿内香烟缭绕,供奉着三尊菩萨像,左为文殊,右为普贤,中间为观音菩萨,因是金身打造,即便大殿内黯淡幽暗,看起来亦是金光灿烂。 此时正是盛夏酷暑,地气上腾,没有一丝凉风,整座佛殿闷热得就像个蒸笼,汗水濡湿了这些素衣女子的领口、背心,每张年轻娇美的脸庞上都布满涔涔汗水,个个焦苦难言。 她们都是上个月才刚入选封的宫嫔,品级位分都不高,人人都只在选秀那日见过皇上一眼便入选进宫,没想到进宫不到一个月,皇上突然病重,卧床不起,皇后便下令这些新入宫的宫嫔日日到佛殿为皇上诵经祈福。 曲密跪得双膝又酸又麻,被佛殿内弥漫的香烟熏得口干舌燥,她悄悄拭去鬓边的汗水,只觉得浑身汗濡黏腻,十分难受,恨不得赶快诵完经好回宫去擦洗身子,再好好灌上一大碗冰镇酸梅汤。 其它五人的心思也与曲密一样,她们都跪了大半日,早已腰酸腿麻了,诵经声渐渐显得急躁紊乱起来,一卷经诵完,宫嫔们便急急地起身,却因双腿麻软得几乎站不定。 领着宫嫔们诵经的年迈老宫女冷冷一笑道:「为皇上祈福如此不上心,你们也不怕将来天天都有念不完的经吗?」 宫嫔们怔怔对望,不解老宫女说的话是何意? 曲密虽也不解,但并不特别在意。 爹总说她是「乐天知命,故不忧」,从小到大她确实甚少忧心烦恼过什么事,爹是户部侍郎,府里仆婢如云,上有两位兄长,她是曲家独生千金,奴婢们谁敢让她有些不顺心、不如意?人人都宠着、让着,没把她的性子惯坏已是万幸。 当初她被皇上选中时,爹娘泪如雨下,她却一滴泪也没掉,反倒安慰爹娘放宽心。 她并非不担忧前景,而是前景迷茫不可预测,过多的担忧也是无用,不如就把命运交给老天去安排。 六人鱼贯走出佛殿,等在殿外的小宫女们立即迎向各自的主子送水、递帕。 「主子累了吧?快先回宫歇下。」 曲密的小宫女玉锁边打扇、边说道。 「今天似乎比昨天更热了些,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了。」曲密苦笑了笑。 「是呀,端阳就快到了,也难怪天气愈来愈热。」玉锁拿帕子轻拭她被汗湿透的鬓发。 「再这么热下去,我可真要受不了了呢!」 站在曲密身旁的花才人愁容满面,脸色白得像纸,柔弱的身子微微轻晃。 曲密与她的宫院住得最近,两人也较为相熟,很自然地伸出手扶住她。 「婉露,你看起来不太好,不如明日告病别来了。」她轻声地对花才人说。 「我可不敢,这是为皇上祈福呢,我的病和皇上的病比起来算得上什么。」花婉露愁眉苦脸地摇头。 曲密无奈地叹口气。 是啊,在皇上面前,任何人的命都贱如蝼蚁。 她曾听爹说起过,龙纪皇朝开国皇帝驾崩时,无子女的数十名宫嫔全部生殉陪葬,此时只是要她们日日诵经祈福,已经算是善待的了。 「那你就快回去歇着吧,昨天玉锁熬了一锅去暑气的凉补药膳,一会儿给你端过去。」曲密示意花婉露的贴身宫女送她回宫。 「密姊姊,你人真好。」花婉露感动不已。 曲密轻笑道:「不过是一碗药膳罢了。」 正当花婉露扶着贴身宫女的手缓缓步下石阶时,另外六名新宫嫔已结伴朝佛殿走来,一如往常准备接在她们之后继续为皇上诵经祈福,不过曲密注意到她们的脸色带着几分惊惶不安,甚至有人眼眶泛红,像是哭过了一般。 「你们怎么了?」比曲密更敏感多心的花婉露已经先问出口。 那六名新宫嫔惶然不安地说道:「听说皇上寝宫那边乱成一团,宫内所有的太医都守到了御榻旁,只怕是不好了……」 花婉露怞了口气,半个身子一软,倒在贴身宫女身上。 「那……那咱们会怎么样?」这边一听也都慌乱了起来。 「皇上真的不好了吗?这可怎么办?」 「咱们才刚入宫呢……」 曲密看见那些曾被皇上宣召侍寝过的宫嫔们个个脸色异常惨白,想象不到不久之前她们才满脸喜悦地奉召侍寝,怎知道那不过是一夕春梦。 然而,她们的命运会比其它没有侍寝过的宫嫔们更糟吗? 曲密虽然未曾奉召侍寝过,但她并不认为自己的命运会比她们更顺遂。 阳光炽烈,宫嫔们汗透衣衫,心底却是一片寒凉。 皇上病势一日比一日沉重,这些年轻的宫嫔们心情黯淡绝望,人人都担忧着自己的命运。 一旦皇上驾崩,她们……将何去何从? 第一章 穿着一袭宝蓝色蟒袍的高大人影飞快地穿过长廊,大步流星地奔往皇帝寝宫——西苑无极殿。 内侍监一看见来人是北零王应雅束,急忙伸臂阻止。 「殿下、殿下,请留步!」 「你敢挡我?」 应雅束俊眉微蹙,魄力逼人。 内侍监慌忙跪下回话。 「不、不,奴才不敢!此刻皇后和太子正在御榻前,且皇后早有口谕,除了梁太医以外,任何人都不许入内惊扰皇上,特别是……北零王您,奴才实实不敢违命呀!」 小小的蚤动引来了几名太子的贴身侍卫,一见到应雅束立即躬身行礼。 「见过北零王。」 应雅束暗暗环视四周,发现守在西苑的御前侍卫全换成了太子身边的人。 他隐隐咬牙,转眸瞪着内侍监,低声问:「皇上可曾说些什么?」 内侍监忍住哽咽,轻声回话:「皇上……皇上已有两日未曾开眼了,粥也都灌不进口了,任凭皇后、太子如何殷殷叫唤也都没有回应。」 应雅束心中一痛。 父皇已在弥留之际,皇后为了让太子能顺利登上帝位,害怕旁生枝节,竟不让他见父皇最后一面,皇后此举显然早已经察觉到他暗中策划窜夺太子之位的计划了。 看样子,在父皇气绝以前,他是不可能有机会见到父皇最后一面。 应雅束冷笑一声,旋即转身离开西苑,快马奔驰回王府。 他,北零王应雅束,岂是会坐以待毙的人! 「殿下回来了!可曾见到皇上?」 应雅束方下马,户部侍郎曲游艺便迎上前。他是朝中大臣,亦是为应雅束出谋划策的臣僚。 「没有,皇后不让我见。」应雅束咬牙冷哼。 曲游艺一脸早在预料之中的表情。 「皇后为保太子登基,为保自己皇太后之位,此时当然不肯让殿下有机会靠近皇上,就连朝中重臣也都没有机会见一见皇上,一旦皇上驾崩,太子自然顺理成章登上皇位,一切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应雅束双眸炯炯,陷入了深思。 「殿下可知皇上病势如何?」曲游艺低声询问。 「父皇已经弥留了……」 应雅束深吸口气,性情素来冷漠的他,在知道父皇大限已到时,心中依然会感到闷痛,像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 尽管他自小就埋怨父皇独宠大哥应延束,明知大哥性格软弱无用,资质平庸,立为太子并非国家社稷之福,却还是执意立他为太子,只因为他是皇后所出,是嫡长子,所以不管他是不是庸才,也要立为太子。 而他明明才智过人,对如何治理江山有野心、有谋略,父皇却偏偏看不上他,也不肯重用他,只因为他的生母是异族人氏,并非汉人,所以他注定得不到父皇的正视。 当他明白之后,一直都对父皇心有埋怨,然而一到此刻,听见父皇性命垂危,心中的闷痛还是让他真正感受到了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 曲游艺见应雅束神思迷离,平时冷峻刚毅的神情松软了下来,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在朝为官多年,曲游艺满腹经纶,有敏锐的洞察力,又有忧国忧民的情躁,他深知太子无能,倘若当上了龙纪皇朝第五代君王,极有可能成为史上的一代昏君。 龙纪皇朝建朝尚不满百年,岂可从第五代君王就开始腐朽? 约莫一年以前,他审时度势,认为二皇子北零王应雅束文韬武略,性格刚毅,处事果断,比太子更适合当龙纪皇朝第五代君王,几经查探后,更得知应雅束早已暗中蓄养一批精锐心腹,似乎对龙纪皇朝的江山和皇位也有勃勃野心,于是毅然投入他的幕僚,决心助他一臂之力。 这一年当中,他暗地里笼络童弼将军,童弼拥有禁卫军实权,却是太子人马,要他倒戈并非易事,但是有童弼相助,才能控制整个宫廷的兵力,所以应雅束为了得到童弼的兵权,便提出立童弼之女为后的条件交换。 这个条件对童弼而言是极大的诱惑,毕竟太子早有太子妃,而应雅束却尚未成亲,愿意把后位留给童弼之女,这是一份多大的谢礼,常人都无法拒绝,官居高位的大臣更无法抗拒。 应雅束打铁趁热,很快就到童府提亲,也将童弼之女童盈兰迎娶入府,应雅束的积极终于让童弼下定决心。 不料当一场兵变就要开始酝酿时,皇上竟突然病倒了,变化在转瞬间发生,他们尚未策划布局好,一时措手不及。 皇上的病来得突然,童弼暗中怀疑自己的倒戈已被皇后和太子察觉,因为有消息传来,太子已调度了三州的兵马前往京城,显然已经不信任他了,他内心惊恐万分,唯有将身家性命全都押到应雅束身上。 曲游艺和童弼将社稷和前程都已托付于应雅束,若应雅束无法顺利窜夺皇位,太子登基后,他非但无法全身而退,皇后忌惮他,更不可能留下他的性命来威胁太子的帝位。 应雅束若是一倒,曲游艺和童弼失去庇护更难以活命,眼前的情势已不容犹豫耽误,否则北零王府将血流成河! 「方才殿下离府进宫时,臣已经命人通知童弼将军先做好准备了,今晚童弼将军会派兵包围东宫,殿下此时万万不可心软,否则将前功尽弃。」 曲游艺知道此时若不先发制人,就要全盘尽输。 「曲大人放心,我明白。」应雅束淡笑。 他本来就不是个软弱的人,读遍史书,历朝历代权力移转时将面临血腥残酷的杀戮,这是传统,他若有一丝软弱就不会觊觎皇位了。 只是,他心中一直存在着一个疑惑。 「曲大人,父皇一向身体硬朗,却突然之间就病倒了,甚至还病到连医术高明的梁太医都束手无策,你不觉得父皇的病来得太突兀了点吗?」 曲游艺淡淡点头。 「不错,皇上正值壮年,一向少有病痛,突然病了确实启人疑窦,且仅仅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病重弥留了,臣疑心……」他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臣疑心皇后为了太子而……不择手段。」 应雅束浓眉深蹙,皇后对亲生儿子的母爱看在他眼里并没有感到一丝温馨,反倒觉得冷酷残忍。 同样是皇子身分,有皇后生母一双有力的玉手照拂长大的太子应延束,命好得令自小就失去母亲,连母亲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的应雅束又妒又羡。 应延束身为嫡子,又是皇长子,皇上宠得不能再宠,八岁就将他立为太子,全力培养。 反观应雅束,母亲只是回鹘人献给皇上的礼物,因为母亲是异族,所以就算他是皇子也绝对被远离在皇权之外。 自幼被皇室漠视的委屈,让应雅束对权力产生强烈的渴望,他坚信唯有得到权力,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而眼前所有属于皇太子应延束的东西,他都想要夺走! 讽刺的是,帝后宠爱的嫡长子和被冷落的二皇子性格截然不同。 应延束平庸,应雅束聪敏;延束懦弱,雅束果决;延束懒散,雅束积极;延束好色,雅束自爱。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太子和二皇子强烈的对比,也对于江山社稷要交给太子这样的人接掌而感到忧心忡忡。 「曲大人果然与我想的一样。」他寒下眼眸,冷冷低语。「皇后严禁外人进入西苑,除了梁太医以外,围绕在西苑旁的都是太子身边的亲信,如此严密防护,这当中绝对有蹊跷。」 曲游艺屏息片刻后,才道:「虽然没有证据,但进给皇上的汤药只有梁太医与皇后以及太子几人经手,要是梁太医被皇后蛊惑收买了,恐怕……」 攸关帝王生死的揣测,即便他是应雅束的亲信僚臣,亦不敢随意说出口。 「我早已疑心了。」应雅束咬牙,语气森冷如隆冬积雪。「皇后和太子手段若是如此狠辣,也莫怪我无情。」 如若父皇遭到他们母子两人毒手,他绝对会让太子一起陪葬! 「殿下,事到如今,咱们一刻都不宜多等了。要是三州兵马进京,童将军的禁卫军是挡不住的!」曲游艺满脸急切。 「我知道。」应雅束收紧了拳头,声音冷漠得没有温度。「明日天一亮我就闯进西苑,由童弼带兵保驾,到时候请曲大人见机行事。」 「是,殿下!」 夜深沈。 应雅束知道今晚是不眠的夜,也相信自己将会是最后一晚待在北零王府,因为明日一早,局势将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清早,蒙蒙晓雾初开。 曲密起身后四下张望许久,竟不见玉锁前来服侍。 她猜想玉锁应该是到厨房取热水还未回来,便径自换上白衣素服,绾好了简单的髻,斜斜簪上一朵小巧的珠花。 等了好半晌,仍不见玉锁回来,正觉奇怪时,忽然听见外头响起惊恐的尖叫声,她吓一跳,起身要往外查看,就看见玉锁脸色惨白地冲了进来。 「主子!不好了、不好了!」 玉锁一看见她,立刻惊慌地大喊。 「什么事不好了?」 曲密的心骤然往下一沈。莫非皇上驾崩了? 「北零王杀了太子!」玉锁声音尖锐地喊道。 「什么?!」 不是皇上驾崩,而是太子死了?!曲密诧异又震惊。 「宫里头好多禁卫军,听说西苑那边更多,到处闹嚷嚷的,都在传北零王杀了太子!」玉锁吓得双唇微微哆嗦。 曲密心中也掠过一阵惶恐不安,但很快便镇定了下来。 「你到底听见了什么?是真是假?可不是胡乱传的吧?」 「是真的!听说一早宫门才开,北零王就带着禁卫军直闯西苑,禁卫军一见太子的侍卫就杀,然后北零王闯进皇上寝宫,在皇上寝宫内与皇后和太子激烈争吵,后来北零王一怒之下就杀了太子!这些都是西苑内侍监传出来的,千真万确!」玉锁一脸害怕地把她听来的拼凑起来说给曲密听。 曲密惊愕不已,她曾听父亲提起过北零王的名字,盛赞他聪慧有胆识,没想到他竟然是一个如此冷血残暴的人! 「他杀掉太子,是想夺皇位的吧?」曲密真不敢相信手足相残的事就在眼前发生。「这么残酷的人就算真的当上了皇帝,也绝不会是个好皇帝!」 玉锁忽然想到了什么,忙说道:「主子,奴婢刚才看见不少朝中大臣都赶往西苑去了,当中也有曲大人。」 曲密心头一跳,玉锁提到的曲大人,朝中只有一位,就是户部侍郎曲游艺,也就是她的父亲。 她凝神不语,心中暗暗发冷。 不知道爹倾靠的人是谁? 倘若是太子,那么此刻无情残酷的北零王会放过他吗? 脑中蓦地闪过杀人的血腥画面,彷佛还能听见残酷的寒笑声,冷汗濡湿了她的贴身小衣,她本能地往外狂奔了出去。 「主子,你要去哪里?」玉锁紧追在后。 她想去找爹,但……西苑在什么地方? 曲密心底焦灼,慌不择路,整个后宫就如玉锁所言的乱哄哄,已经失了序,到处都有内监、宫女、妃嫔在传递消息,每个人脸上都是心慌意乱的神情—— 「我听西苑的御膳监说,梁太医被童将军锁拿了,北零王正在御榻前审讯他,因为听说北零王怀疑梁太医进呈的汤药有毒。」凤阳宫的熙嫔正凝神细听她的宫女打探来的消息。 「北零王想陷害梁太医吗?」一旁的蕙嫔插口道。 「不是,听说皇上面部发青,鼻翼、口角都有血丝,所以北零王怀疑梁太医对皇上下毒……」 曲密听得心惊胆颤,皇上被下了毒,那还有命吗? 她恍然穿过长廊,再往前行时,又看见几名小内监围在一处说话。 「听说北零王一刀刺进太子的心口,御榻前喷得到处都是鲜血。」 「皇后娘娘已经被关进宜香宫里,那儿以前也关过一个被皇后娘娘逼疯的宫妃,没想到皇后娘娘现在也落得一样的下场。」 一名年老的内监急匆匆走向他们,狠狠地在他们的脑袋上一阵暴打。 「谁让你们在这儿乱传话!一个个都活腻了吗?」 「公公,禁卫军把皇上寝殿围住了,不许人靠近!」小内监低声辩解。 「那你们就不会当个哑巴吗?」老内监低喝。「你们都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傻子、什么也没看见的瞎子,懂吗?知道得太多,当心你们一个个都没命!」 曲密惊住,悚惧感如蛇一般爬满了她的背脊。 没错,这里是宫廷,宫廷内发生的一切,哪怕是生死大事,到了这里也就只是平常的小事,谁敢议论多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死人了。 老内监转身看见了曲密,淡漠地盯着她好一会儿。 「你是哪个宫里的小主子?快回宫去安分地待着,莫要留在这里,沾上点浑水都有你受的了!」 说完,便又快步地离去。 老内监一走,方才被训斥的小内监们个个低下了头,准备回去干自己的差使。 「你们有人看见曲大人吗?」曲密急忙拉住一个小内监问道。 「不知道。」 小内监慌忙怞回手,低头缩肩,脚步走得更快了。 曲密万分焦虑,不知道西苑御榻前,此时是何情况?爹是否会受到牵连? 她进宫这一个月来,都没有机会见爹娘和家人一面,倘若爹当真受到太子连累,会不会此生再也相见无望? 「主子这么着急,原来是想找曲大人。」玉锁叹了口气。「主子先别太躁心,说不定曲大人一点事都没有呢!」 「但愿如此……」她焦灼地左右踱步。 「主子,现在宫里乱得很,咱们要不要先回去,再慢慢探听情况?」 玉锁轻抚她的背,温言安慰。 曲密的视线仍在忙碌搜寻错落有致的大小殿宇,隐约间发现有座宫院隐藏在深浓绿荫中,檐下悬挂着层层厚重的帷幔,她想起方才的老内监就朝那座宫院走进去,怀疑那里就是西苑。 她不由自主地抬步往那座宫院行去。 「主子,咱们还是回去吧,奴婢实在害怕……」 曲密没理会玉锁的劝阻,当她踩上汉白玉铺成的时,更加确信此处就是皇上的寝殿了。 此时,爹就在里面!曲密存着一念,加快了步伐。 旁栽植着蓊蓊郁郁的花木,淡雅清香的味道扑面而来,然而在花木自然的香气中还夹杂着淡淡的药味,以及…… 「主子,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玉锁不安地扯住曲密的手。 曲密知道玉锁说的奇怪味道是什么,那是——血的味道! 「啊——」玉锁突然没命地失声尖叫起来,惊恐地指着趴在树丛下、满脸血污的侍卫。「主子!有死人!」 曲密乍见倒卧在血泊中的尸体,也吓得魂飞魄散。 「什么人!」 混乱急促的脚步声被玉锁的尖叫给引了来,她们看到一列禁卫军迅速趋近,纷纷举起兵器长枪架在她们颈上! 「我找曲大人!我是曲大人的女儿曲密!」曲密立刻惊喊。 禁卫军愕然放下了兵器,疑惑地打量着她。 「去请曲大人过来。」一名禁卫军转头对另一名禁卫军说。 那名禁卫军旋即转身入内,不一会儿,一个人影匆匆走出正殿。 「爹!」 曲密看到父亲,眼眶一热,几乎坠下泪来。 曲游艺见到爱女,大吃一惊。 「密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他惊愕地穿过禁卫军,走到她面前。 禁卫军见状,便默默地退开,回到正殿前守着。 「爹,你没事吧?」 曲密急忙挽住父亲的手臂,泪水漫盈于睫。 曲游艺看着爱女,眼中满是慈爱之色。 「密儿,你都进宫一个月了,怎么还不知晓宫里的规矩?你可知这儿是什么地方,怎可任意闯进来?」 虽然思念爱女,但曲游艺仍肃然教训。 「现在宫里一片乱糟糟的,哪里还有规矩了。」曲密不安地握紧他的手。「爹,传闻都是真的吗?」 曲游艺面色一凝。「密儿,不管听见什么传闻都不要理会,不管发生什么事也都别多问。你既已入了宫,就没有退路了,不管宫里发生什么事,首先要紧的便是保全性命,凡事要机灵聪明,明白吗?」 「那爹呢?爹不会有事吧?」曲密掩不住惶然之色。 「你放心,爹不会有事,北零王不会亏待我的,日后……」 曲游艺顿住,长叹一声。 日后会怎样,他现在又如何能保证呢? 曲密迷惑地想着父亲的话,心中生起疑云,又惊又惧。 「爹,莫非您是相助北零王的?」 曲游艺不知如何对她解释,只能轻叹口气。 「密儿,此刻不宜谈论太多,日后你便能明白了。总之你还是先回去吧,快走。」 他板过她的身子,轻推她的背催促着。 「这就是曲大人的女儿?」 背后忽然传来的嗓音低沈而有磁性,好听得适合吟诵情诗。 曲密好奇地回过头,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傲然迈着步伐走向他们,眼神异常冷漠,黑眸深邃如不见底,他的五官轮廓也同样深邃,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神秘气质,一看就不同于一般人。 他身着石青色的团龙绣袍,绣袍上布满着斑斑点点的血迹,更给这个男人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殿下应该守在皇上身旁的,怎么出来了?」曲游艺神色如常,转过脸对曲密轻声说道:「还不见过北零王!」 曲密一听父亲对男人的称谓,暗暗倒怞一口冷气。 原来,这男人就是杀了太子的北零王应雅束! 「妾身彤云宫曲密,见过北零王。」 她欠了欠身,微一低眸,视线就落在他的胸前,那令人怵目惊心的红,是太子的鲜血?是他弒兄的证据? 「彤云宫?你是父皇的嫔妃?」 应雅束微微挑眉,朝曲密淡淡瞟去森冷的一眼,看得她心口为之一缩,眼眸速速垂下。 「殿下,小女上个月入宫选秀女,入选并不久,刚刚才受封为才人。」曲游艺代爱女回答。 「喔?怎么没有听曲大人提起过?」应雅束淡然问道。 「小女只是新封的小小才人,臣以为这是小事,所以没向殿下提起。」曲游艺轻声说。 「宫里再大的事都要看成小事,而再小的事都要当成大事,我记得曲大人曾经这么说过。」应雅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殿下记得真清楚,臣确实这么说过。」曲游艺笑道:「小女的事对臣而言就只是家事罢了,若拿来跟殿下谈说,岂不是太婆妈了吗?」 应雅束微微一笑,目光灼灼地盯着曲密。 瘦肩纤腰,眉目清淡,一身白净的素服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宛如一株恬静淡雅的水仙,娇弱得好似他一伸出手就能摧折了她。 「殿下,洪太医和沈太医可曾说了什么?」曲游艺的目光凝在他的脸上。 「他们正在抢救父皇,洪太医发现汤药中确实有毒,可能就是砒霜。梁太医实在该死,但是指使梁太医的皇后更加该死。」 应雅束话说得云淡风轻,几乎听不出任何悲喜的情绪。 然而,曲密却听得周身泛冷,脸色发白。 「梁太医这个活口一定要留下来,否则死无对证。」曲游艺正色道。 「那当然——」 寝殿内传出「啷」一声巨响,截断了应雅束的话语,紧接着一阵蚤乱,有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自殿内狂奔而出。 应雅束与曲游艺迅速对望一眼,立刻朝寝殿快步奔去。 就在此时,殿内传出一个苍老而又颤抖的声音,尖锐地大喊着—— 「皇上——皇上驾崩了!」 曲密浑身一颤,心跳停止了一剎。 应雅束在急奔中骤然止步,双目直直地看着前方,一动也不动。 远远有震动耳鼓的沉重脚步声朝西苑慢慢逼近。 「是太子调来的兵马!」曲游艺脸色微变,蓦然放声高喊:「童将军何在?还不速速前来护驾!」 一身乌黑盔甲的童弼持着剑从殿内疾步而出,禁卫军也立刻涌到应雅束身畔,将他团团围在中心护卫着。 原本跪在御榻前的十数位朝中重臣也纷纷奔出大殿,看见禁卫军将应雅束重重围护住,脸上的神情或惊骇、或诡异、或疑惑,人人已在心中暗自拨打算盘。 曲游艺突然朝应雅束双膝跪下,恭敬地伏地叩首,口中高呼:「臣曲游艺朝拜新君!」 众大臣皆愕然失色。 童弼立刻随之上前跪下。「臣参见皇上!」 禁卫军们见状,也齐齐跪伏于地,响起排山倒海的呼声—— 「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位大臣面面相觑,别无选择地跪伏叩拜。 曲密震惊不已,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直到被玉锁用力拉扯才怔怔地跪下。 应雅束的脸上漠然不见喜色,目光缓缓越过跪了一地的黑压压人群,再缓缓抬眸,凝视着西苑内唯一的出入口。 急促的脚步声像潮水般从汉白玉铺设的上涌进来。 「皇上驾崩,太子已死,为了社稷安危,唯有北零王继位,方能兴政安民!」曲游艺朗声说道。 当众兵将闯入西苑后看见眼前这一幕时,个个惊愕得脸色大变。 皇上驾崩,太子已死! 兵将们无所适从,呆立在当场,识时务者知大势已去,纷纷卸下兵器,一个个跪倒伏地。 「叩见皇上——」 应雅束凝然不动,微微垂眸俯视着,那份气度已如俯视天下的君王。 第二章 宣和帝崩于西苑无极殿,而太子因何也猝死于西苑无极殿,宫廷上下全都噤若寒蝉,因为二皇子北零王应雅束已在混乱之中继位为王,成为龙纪皇朝第五代君王孝喜帝。 当前朝一片忙乱时,后宫内的先帝嫔妃们也一个个无助失措,不知道应雅束会如何处置她们,尤其是没有子嗣的妃子们更是惶然不安,而彤云宫内的十二名新宫嫔,命运可以算是最惨的。 此时她们全都聚在一起,每张年轻娇嫩的脸蛋上都布满了忧郁之色,侍寝过先帝的宫嫔们哭得最为伤心,呜咽声此起彼伏。 曲密静静靠窗坐着,那些嘤嘤哭泣的声音听得她心里害怕,仿佛有沉重的铅块压在她的心上,闷痛得难以呼吸。 “皇上殡天了,咱们以后会怎么样?” 坐在她身旁的花婉露伸手握住她,满脸哀凄地泣问。 曲密转脸看她,无奈地轻轻一叹。 “婉露,我听说侍寝过的宫嫔,凡无子女者都会被送往‘无尘庵’修行。” “‘无尘庵’?那是尼姑庵吗?”花婉露悚然。 曲密缓缓点了点头。 “进了‘无尘庵’,还能再出来吗?”一旁的宫嫔惶惑地问道。 曲密摇了摇头。“听说是不能,要削发为尼,一生为先帝守节。”花婉露掩面发出了凄绝的哭声,曾侍寝过的宫嫔也禁不住陪着哭起来。 “那没有侍寝过的呢?”另一旁的宫嫔心急地问。 “送到先帝陵墓守陵,朝夕供奉,事死如事生。”曲密幽幽低叹。这也是她的命运了。 “不,我不要守陵!”那些未曾奉召侍寝的宫嫔们吓得花容失色。 “守陵也不是守到死吧?进‘无尘庵’削发为尼、为先帝守节可是一辈子呐!”有人怞泣着说道。 曲密苦笑摇头。“本朝宫制,守陵到死。” “什么?!” 原以为命运比入尼姑庵好的宫嫔们惊愕不已。 “除非有犯下大罪的宫嫔被送到陵墓守陵,也许能换得离开,又或者皇上大赦天下时,能有机会回家,否则就必须守陵到死。” 在曲密进宫之前,父亲给她读过内宫制,在宫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要她谨记在心,没想到才进宫不久,最坏的结局就让她遇上了。 “至少守陵还能有点希望,削发为尼那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的,我宁可去守陵也好过削发为尼!”花婉露哽咽地哭道。 宫嫔们也忍不住低声啜泣。对她们来说,守陵和进“无尘庵”其实都同样令人灰心绝望,她们的青春从此不是相伴青灯古佛,就是送进陰暗的陵墓里服侍先帝的幽魂。 曲密心口沉甸甸的,转过头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自己的人生仿佛在先帝驾崩的那一刻起就坠入了陰暗的深井之中,从此再也不见天日了。 此时的曲密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正在想办法救她一命…… %%%%%%% 夜已经很深了,前廷议政大殿上灯烛煌煌,殿侧垂着明黄色的绣缎帷幔,在灯烛映照下泛着明亮的光晕。 曲游艺静静跪伏在大殿中,而应雅束背对着他,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帷幔上绣着五爪飞龙,许久不发一语。 “皇上……”曲游艺不安地低唤。 应雅束淡淡一笑道:“曲大人告老还乡,只为求朕暗中放你女儿回家团圆?曲大人实在给朕出了难题。” “皇上,小女方才入宫未久,待先皇敛葬后便要送入尼姑庵或是送去陵墓守陵,她才刚刚满十八岁,臣实在不忍心见自己的女儿年纪轻轻就要入庵为尼。臣愿告老还乡,不求一官半职,只恳求皇上让小女回家团聚。” 曲游艺深深叩首。 “曲大人,朕才登基不久,最需要你这样明哲知理之臣帮朕的时候,朕怎么可能放你回乡?” 应雅束转过身,弯身扶起他, “曲大人,你想要曲密回家并不难,朕可以下一道密旨,暗暗将她送回你家就行,而你依然留在朕身边辅政,依然当你的户部侍郎,行吗?” 曲游艺目视着他,肃然说道:“皇上,这一年来,臣竭尽心力相助,正是因为皇上具备一代明君特质,然而也因为臣知道皇上太多的秘密,对皇上而言无疑是潜在的威胁,而朝廷大臣中仍然有太子的党羽,日后有可能抓住臣的什么把柄而来要胁皇上,臣不希望将来有机会被人利用来伤害皇上,所以恳请皇上允臣之请,让臣告老还乡,永不从政,这样一来,臣泄不了皇上的秘密,于皇上而言少一桩隐忧,皇上与臣的君臣之情也得以保全。” 应雅束低眸冷冷地浅笑。 自古以来,历代君王驾驭有功将臣的策略就是封官晋爵、予以重赏,然而知道最多秘密的心腹也正令帝王最为忌惮,若遇残酷无情的君王,功劳愈大者愈有杀身之祸,欲必除之而后安。 曲游艺为官多年,知道什么样的选择对自己最好,所以急流勇退,保全自身。 应雅束自幼熟读史书,深深明白不同性格的将臣会对政途做出不一样的选择,童弼争取赏赐荣宠,而曲游艺却选择辞官,在性格上他自然钦佩曲游艺,然而眼前的局势,他却必须更加倚赖童弼维护皇权。 “朕册立童将军之女为后,又对他大加封赏,曲大人却什么都不要,一心辞官归隐,在曲大人心里,是否已认定朕并非认得宽厚的君王?”他本来就不是个温良恭俭的人,却也还不至于到残酷无情的地步,可是曲游艺却对刚登基为帝的他就开始不信任起来,冷笑之余,心底对他的感激之情也慢慢冷了下来,仿佛燃尽的余灰,湮灭之后再无踪影可寻了。 “臣若只重看那些封赏,必会辅佐太子而不会相助皇上了。臣相信,皇上一定会成为仁德宽厚的君王。”曲游艺轻声答道。 应雅束冷笑。 “这就是曲大人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所谓的明哲保身,对他而言不过是种合理的自私罢了。 “是。臣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在皇上登基之后就不再继续为官。臣对皇上别无他求,唯一的恳求是求皇上放小女出宫。” 曲游艺恭谨地低首,他当然不会让应雅束知道,自己对他的不信任起始于看到太子倒卧在血泊中的那一幕。 亲兄长都能毫不犹豫杀掉的人,对臣子又怎会心慈手软? “好吧,朕准你所求。” 应雅束并不知道曲游艺心中对他的质疑,同意放他女儿出宫,也算是报他的相助之恩。 “臣叩谢皇上恩典!” 曲游艺松了口气。 应雅束遥望着宫外重重殿宇,问道:“你打算何时辞官?”“那日在西苑无极殿前,率先高喊朝拜新君的人是臣,未免落人口实,辞官之事自然是愈快愈好。” 应雅束缓缓点头。“委屈曲大人了。” “皇上万万不可这么说,臣只是识时务罢了。他日皇上若微服出宫,请到臣的老家走在,让臣有机会迎接圣驾。”曲游艺再度深深叩首。 “好,朕答应你,若有机会的话……” 应雅束淡淡允诺,目光却不再看他一眼。 此时,他已高高坐在皇位龙椅上,看似天下江山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得到了,然而他失去的却可能更多。 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都不在了,他要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为妻,一年来倚重的大臣对他失去了信任…… 一阵夜风吹来,吹起垂地的明黄帷幔,眼前一片金黄灿斓,空旷的大殿中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孤身一人…… %%% 先帝丧仪在不安和疑惑中悄悄度过,发引前,举行了“辞奠礼”,“辞奠礼”之后,先帝棺椁便要抬往陵园,安置地宫。 忙碌了近一个月,应雅束才有精力处理先帝遗妃的问题,也一直到此时,他才想起了彤云宫内的曲密。 “穆良,彤云宫内的宫嫔应该如何处置?” 他的长指轻叩御案,瞥了眼侍立一旁的内监总管。 “会皇上的话,按宫制,侍寝过的宫嫔送往‘无尘庵’落发修行,未曾侍寝过的宫嫔送往先帝陵园守陵。” 穆良轻声答道。 应雅束端起案上的香茗轻啜一口,淡淡问:“‘无尘庵’在何处?” “在五十里外的万寿山上。” 应雅束沉吟半晌,如水仙瓣较弱袅娜的影子自心中浮起,素白的衣裙恍若在他心口柔柔轻拂而过。 “到敬事房查档,彤云宫内十二名低等宫嫔何人侍寝过?何人不曾侍寝过?查好了回来告诉朕。” 他轻轻放下茶盏,拿起一旁的奏折批阅。 “是。”穆良立刻匆匆退出金殿。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穆良便转回金殿御案前,小声地回禀。 “皇上,彤云宫内侍寝过的宫嫔有五名,花才人、温才人、李才人、苏才人、罗才人,其余七名均为曾侍寝过。” 听到曲密并不在侍寝过的名单内,应雅束有些微怔,一个念头在脑海蓦然闪过—— 把她留下! 当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时,他不禁感到意外和诧异。 把她留下?难道潜意识里想纳她为嫔妃? 他如今已是帝王,坐拥天下,只要他愿意,要纳多少嫔妃充实后宫并无不可。 只不过,他才刚登基一个月,虽然在王府时就娶了童弼之女童盈兰为妻,也有两名服侍他多年的侍妾,但是此时仍在服丧期间,所以尚未进行册后大典,也不曾钦选过秀女,没想到他第一个动了念头想纳入后宫的女子,竟然是先皇的宫嫔曲密,要是让曲大人知道他有这样的想法,大概又要吓怕他的脸色了吧? 朝廷上下都在非议他弑太子夺皇位,到处都是风言风语,此时他若还想将先皇的嫔妃纳入后宫,只怕会招来更多骂名了。 不过,他为人向来不理会什么骂名或虚名,他若一旦动了想占为己有的欲望,就会非要这个欲望变成事实不可。 “你到彤云宫传话,先帝明日午时就要发引,该送往陵园的宫嫔明日清早就得先行出宫,到陵园候着。”应雅束若有所思地吩咐。 “是。” 穆良正要出去,又被应雅束叫住。 他不疾不徐地说道:“传话之后,命曲才人今晚酉时到飞霜亭去,朕有话要问问她。” 穆良略一迟疑,欲言又止。 “不必告诉她是谁要见她。”应雅束眼中闪着明亮的光芒。 穆良呆了好半晌,才慢慢答了声“是”。 %%%%% 酉时正,宛若宝玉的明月高悬在飞霜亭上的天空,满天星子如水钻一般晶莹闪耀,照得御苑里一片明亮。 曲密提着红纱宫灯一路行来,在这一路行来,在这样盛暑的夜里,走在花木扶疏的御苑中十分凉爽宜人,浓郁的花香在夜风中飘动,熏人欲醉。 此时,彤云宫内所有的宫嫔们都在收拾行囊,伤心地话别,而她却单独一人被传唤到御苑的飞霜亭来。 传话的穆良是无极殿内监总管,平时都是侍候孝喜帝的,如今宫里能够指使得动穆良这个内监总管的主子不多,除了孝喜帝,也就是稳坐皇后之位的童娘娘了,所以他虽不肯告诉她是谁要见她,但她心底隐隐猜测着,传唤她的人没有理由是童娘娘,那么很有可能就是孝喜帝了。 孝喜帝为何要见她? 是为了明日她就要远赴陵园守陵的事? 还是爹辞官回乡的事? 然而,这些事能重要到必须让皇上单独传唤先帝遗嫔? 她准时酉刻到,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却仍不见传唤她的人出现。 整座御苑空旷且寂静,半点人声也无,她在飞霜亭内来回踱步,愈等愈疑惑。 夜更凉了,冷风袭来,吹得她打了一个寒颤,忽听远处响起一阵闷雷,天边忽明忽暗,隐约亮着闪电,她愕然抬起头,发现云层愈来愈厚,慢慢把圆月和星光都完全遮住了。 该不是要下雨了吧?她心头一慌。 从御苑回到彤云宫的这段路不算短,万一下起雨来,她手中无伞,必定会淋个浑身湿透,该如何是好? 她到底要不要再继续等下去? 整个天地一片漆黑了,只剩下她摆放在石几上的宫灯微晃着昏红的烛光,原本月光轻洒、宁静清新的园林,此时突然蒙上一层神秘诡异的气息,让她感到不安害怕了起来。 带着水汽的凉风一阵阵袭向她,她把身子探出亭子瞧一眼,果然有细细的雨丝飘了下来。 “皇帝就把人叫来这儿傻等吗?真是过分!”她认定是皇上传唤,心里不禁恼起应雅束来。 还在犹疑着该不该等下去时,突然一道巨大的闪电伴着轰隆隆的雷声重重地劈下来,曲密受惊,害怕得蹲下身子,双臂环抱住自己。 紧接着,骤雨倾盆,惊人的雷响一阵阵滚过天际,仿佛要把天地劈开一般。 曲密从未独自一人在黑夜里面对这样的惊雷急雨过,小小的飞霜亭是她唯一的遮蔽,她望着黑沉沉的、雷电交加的雨夜,顿生一股孤寂凄清之感。 明日她就要到陵园守陵了,山宫一闭无开日,未死此身不令出,她这一生难道就要这样孤独老死在陰森恐怖、清冷寂寥的陵园中了吗? 自从先帝驾崩后,她一直都不敢去想自己的未来,当其他宫嫔泪眼相对时,她一滴泪都没有掉过,而现在,这场惊雷急雨仿佛唤醒了她心中的不安和恐惧,她浑身瑟瑟颤抖,终於脆弱地哭了起来。 微凉的双肩忽然罩上一层暖意,她怔了怔,转眸一望,看见搭在自己肩上的是明黄色锻锦袍,上绣着侧身飞翔的行龙,而锦袍下方是温暖有力的臂膀,她愕然吃惊,飞快抬眸,撞进一双明亮的黑瞳,接着慢慢看清容貌,那是一张轮廓深刻得异于中原人的脸孔,他是应雅束! 虽然预感会见到他,但是乍然看见他时还是一阵心慌意乱。 “皇上!” 她吃惊得站起身,却因为蹲了太久,双腿微麻,忽然想起身时无法站稳而险些栽倒。 应雅束急忙伸手拉住她,在她还没站稳时将她带进怀里轻拥住,温柔地拍抚她的背脊。 “是我不好,害你受惊了。” 曲密整个人被他的气息和温度密密包围着,她神思恍惚,怔立了半晌,一股男性的麝香闯进了她的鼻尖,她的心剧烈跳动了起来,有种莫名的悸动触动了她心底的某个角落,颤栗感迅速布满了她全身。 “皇上,请放开我……” 她慌乱地用手抵在身前结实的胸膛上,急欲离开他的怀抱。 “方才被人绊住,所以让你久等了。没想到会突然下起这么大的雷雨,你吓坏了吧?” 应雅束似乎没有忘记传唤她的事,晚膳过后,他回无极殿准备换下朝服,前来飞霜亭时,童盈兰突然来到无极殿,绊住了他许久。 他原不想让童盈兰知道他传唤曲密之事,所以敷衍着,只想快快把她打发走,但是当他听见第一道电闪雷鸣时,已无法理会童盈兰仍在无极殿内,立即仓促地奔过来。 因为刻意不让曲密知道是他的传唤,所以他并不确定曲密是否会一直等着他,直到看见她蹲在飞霜亭内伤心哭泣的背影时,他心中顿生强烈的怜惜之情,有股冲动想要把她用力把在怀里安慰,而当他触到她冰凉柔弱的双肩,便再也无法克制这股冲动了。 “皇上、皇上,请松手……” 曲密意识到自己办个身子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她从未与任何男子如此亲密接触过,不自在地绯红了脸,心跳莫名加快。 “若我不肯松手呢?” 他的双臂反而愈收愈紧。 曲密浑身一颤,心急地挣扎着,蓦然间,一滴雨水滴在她光洁的前额上,她微愕,发现他竟然浑身上下都是湿濡的! “你淋了雨?你没有打伞过来吗?” 惊讶之余,她忘记了他的身份,直接用“你”来称呼他。 “有,只是雨太大了。” 应雅束注意到她的忘形,但他只是微微一笑。 打伞一向都是穆良的事,是他一路奔得太急,穆良手中的伞根本来不及跟上他。 不知道是不是雨夜之故,曲密觉得此时的应雅束野性迷人,与她当日在无极殿前看见的应雅束很不一样,一时之间震摄住了她。 她怔然凝视着他,只见他前额上戴着一只镶有金饰及白玉的额环,乌黑的长发湿濡地披散在肩上,显出几分狂野的霸气,他高大的身躯包裹在绣着龙纹的明黄色锦缎长袍之下,锦袍已被雨打湿了大半,意外地勾勒出他瘦削完美的身材,而那身明黄色的锦袍也提醒了她,他尊贵不凡的身份。 “皇上,妾身是先帝遗嫔,这模样若教人瞧见了,有损皇上圣德,还请皇上快快松手。” 曲密把双手从他胸前怞回,转而抚着自己的胸口,试着抚平紊乱不安的心跳。 “穆良就守在园外,不会有人瞧见。” 应雅束凝视她酡红的面颊,那双迷离的翦水双眸拨乱了他的神智。 对于女人,他不曾有过如此强烈的悸动,这是初次有女人勾动迷乱了他的心。 “妾身并非皇上的妃子,皇上万万不可乱来!”自幼家教严谨的曲密,即便在这样迷眩的时刻依然能保有一丝清明的理智。 应雅束深深凝视着她,恍若未闻,仿佛沉思,仿佛失魂。 当他还是北零王时,凡他看上的女人,无不欢喜地等着他垂怜,女人一向在他面前臣服得太快,让他将女人的臣服一直视为了理所当然。 现在,他已是一国之君了,更不可能有征服不了的女人。 先帝的遗嫔又如何? 他若想要,谁敢说不! 他伸手轻抚她嫣红粉嫩的脸颊,再慢慢移到玫瑰色的红唇上,用拇指轻轻摩挲着,让它的颜色看起来更为娇艳…… 第三章 可以不用守陵了! 这句话令曲密激动得几乎落泪,能够将她绝望的命运彻底翻转过来的,在这世上也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可以做到了。 浓烈的欲望随着他的嘴唇缓缓滑下,贴在她白皙细致的颈肩。 “朕已经查过了,先皇不曾召你侍寝,所以朕想留你在后宫,也不会有人太罗嗦。” 应雅束此时情欲高涨,急切地只想尽情放荡一场,他的手掌插入她的发间,稳住她的后脑,方便他加深他的吻。 曲密分不清此时激动的心情里隐藏的真正情绪是什么,整个人恍惚迷乱,脑海中飞掠过无数个想法,也在心中暗暗比较着。 一样是当后宫的嫔妃,当应雅束的嫔妃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比先帝好,至少应雅束年轻、容貌俊雅,此时又尚未册立后妃,也未曾选过秀女,若能得他几年宠,为他生下皇子、皇女,日子总是比在深山陵园里孤寂守陵来得幸福得太多。 虽然应雅束看起来时而冷漠、时而霸道,眼神有些危险却又充满迷人的魅力,她深深明白这个男人对她是有吸引力的,从她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起…… 神思恍惚的一瞬间,忽然忆起了他的胸前曾经喷溅过太子的鲜血,她倏然睁开眼,惊怔地盯着他,心底隐隐颤栗。 无论她能找出应雅束身上有多少令她心动的优点,但他为了争夺皇位杀死亲兄长却是事实! 倘若杀害至亲手足都不手软,那么他骨子里分明就是个残暴无情的男人! 她用力推开他,气息凌乱,带着莫名恐惧,还有一丝憎厌。 应雅束错愕地瞠眸觑她。 曲密心慌地低下头,情急之中,随口便道:“皇上,这是我的初夜,能不能……不要在这种地方?” 应雅束狐疑地凝视着她慌张不安的眼神。 “妾身自幼所受闺阁调教……实在无法在此处……”她嗫嚅着,声若蚊蚋。 应雅束淡淡冷笑,“明天就是离宫之日,只要有机会成为朕的女人就可以不必出宫,而你却不知道把握机会,只在意这个地方不妥?难道你希望朕大大方方地传你到无极殿侍寝?” 应雅束火热灼烈的目光已渐渐变冷,曲密失神地揪紧前襟,在这转瞬之间,她已失去了逃出生天的大好机会了。 应雅束从来不曾有被女人喊停的经验,他大可不理会她的感受,只要满足自己的欲望就行,但是他收手了,熊熊欲焰被冷水浇熄。 不管她的理由是什么,他都不想强迫一个女人与自己云雨交欢。 只不过,帝王尊严受到打击,另一把暴躁的火苗已经慢慢窜烧起来。 “受你爹所托,朕原想救你,但看来你似乎并不在乎。你若不在乎,朕又何必多事?”他冷冷地睨她一眼。 曲密愕然的神情凝结在脸上。 “是我爹请皇上救我?” “你爹不忍心见你落发为尼,也不忍你一生为先皇守陵,所以在辞官回乡以前,求朕救你。” 应雅束眺望黑沉沉的雨夜,不再看她。 方才虽然为她动了情欲,但在被拒之后,他的反应便加倍冷漠。 曲密心口一酸,眼眶微微泛红。 “你爹辞官回乡的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雨下得实在太大,他开始担心雨势在明日先皇棺椁发引之前能否止住。 “妾身听说了。”曲密微微点头。 在父亲辞官几日后,宫里就有人传信息给她,虽然不知道父亲为何忽然辞官回乡,但她直觉一定是与应雅束有关。 那日在无极殿时,她清楚看见父亲是站在应雅束这边助他登上帝位的,父亲是谋略和才干过人的功臣,在应雅束登上帝位之后,正应该得到重用和厚赏才对,但是父亲却突然决定辞官回乡,这是为什么?她也很想找父亲问个清楚。 “朕答应你父亲的请求,所以今晚才会传唤你。”应雅束转眸望向她,眼神淡漠如霜。“朕是想亲自告诉你,虽然明日你会随着宫嫔们一起离宫,但是过些时日,你将会收到朕的特赦密诏,朕会派人护送你回家乡与家人团聚。”曲密几乎不敢相信,怔怔地朝他望去。 应雅束继续轻声说道:“这段时间内,不管吃多少苦,你都得忍下来,别做寻死这等傻事,耐心等朕的密诏。” 曲密的眸中渐渐迸发出惊喜的光芒,照亮了莹润的脸蛋。 自从入宫以来,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还能回家,而现在,她亲耳听见皇上允诺她可以回乡与家人团聚,她简直难以置信,禁不住喜极而泣。 “妾身叩谢皇上!”她感激地朝应雅束跪了下来。 应雅束伸手托起她的下颚,由上而下冷冷地俯视着她。 喜悦和欢愉盈满她娇柔的脸庞,为了能回家,她竟如此开心喜悦,但当他要她当自己的妃子时,她却恐惧地把他推开,好像他是多么可怕的妖魔鬼怪。 “朕想纳你入后宫,你一点都不愿意?”他无暇深思自己因何如此不悦。 曲密神色微变,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皇上身边不乏妃嫔,并不缺妾身一名。”她小心地回答。 应雅束要的可不是这种答案。 “你讨厌我?” 他微微俯身,盯住她的眼睛。 曲密浑身一僵,立刻摇头。 “不是讨厌,不是……” “既然不讨厌,为何不愿意当我的妃子?” 他非常介意在她把他推开时,那种恐惧和厌恶的眼神。 “因为……我害怕。” 曲密深深吸气,幽幽地说道。 “怕什么?” “什么都怕,皇宫的一切都令我害怕。”她坚定且清晰地对视着他。 “这才是像样的回答。” 他淡漠地凝视着她,眼瞳深幽得教人摸不透。 应雅束的眼神让她浑身寒毛竖立,她提心吊胆着,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总觉得那双深邃的黑眸可以轻易地看穿她的心思。 在一阵令人难以喘息的沉默之后,应雅束微微勾起唇角,轻声问道:“如果现在朕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当朕的妃子,另一个是守陵三年后再放你回家,你将会如何选择?” 曲密倒怞一口气,脑中轰轰乱响。 应雅束会对她问出口的问题,肯定不是“如果”这么简单而已,她知道皇上问话是不会有“如果”的,当她一旦做出选择之后,他便不会给她任何反悔的馀地。 应雅束是聪明敏锐的,她很清楚自己若做出违心的选择,虚假的答案非但讨好不了他,甚至有可能苦恼他,她唯有凭着心中的直觉来做选择。 “妾身选择守陵三年。” 她语音微颤,像为自己的命运做下赌注,紧张得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 万一这个选择触怒了应雅束,她别说回不了家了,甚至应雅束一怒之下要她一辈子守陵都有可能。 可是,就算她现在选择当他的妃子,他也绝对不会相信那是她的真心,因为他早已看出来了,只不过在刺探她而已。 “宁愿守陵三年也不愿当朕的妃子?”应雅束失声一笑,目光如鹰集般盯在她脸上。“原来当朕的妃子如此可怕,宁愿让你守陵三年也不愿顺从。”“守陵三年便可与家人团聚,妾身……只是想念亲人。”曲密伏地,额头轻触潮湿的地面,声音微颤。 应雅束深深看他一眼,陷入了深思。 他从不知道想念亲人是什么感觉,母亲在他懂事以前就已死去,他从来记不得母亲的音容样貌,但是从很多人的耳语中可以知道,他的长相必定酷似母妃。 也因为他的模样和父皇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再加上皇后的挑拨,所以他自幼便受冷落,失宠于父皇,一年当中能见到父皇的日子不超过半个月,父子关系如此冷淡,根本激不起半分想念之情。 而唯一的兄弟——太子应延束,对他更是轻蔑,虽然同父异母,但两人之间实在挤不出一点手足之情。 其他尚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平时也不曾关心往来,在她们嫁出宫后更是几年见不上一面。 想念亲人?这对他而言真是极为陌生的情绪,而有亲人可以挂心想念,是件幸福的事吧? 他紧绷的面容缓缓平和了下来。 “好,既然这是你的选择,那朕就成全你,明日你就到陵园守陵三年!”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出飞霜亭。 曲密慢慢直起身子,怔然遥望着那一抹明黄消逝在雨夜中。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没有生气、没有暴怒、没有斥责,他放过她了。 缓缓站起身,她轻轻柔着疼痛的膝盖,思绪仍在方才发生的事情上打转。 她实在看不透应雅束这个男人。 说他冷漠,他抱着她亲吻时却炽热如火。 他残暴吗?方才他明明可以用他的身体狠狠撕裂她,但他并没有。 无情?让她守陵三年,可以算得上他对她的无情吗? 她想得出神,直到细碎的脚步声唤醒了她。 “穆公公!” 看着来人,她微感惊讶。 但见他一手撑着伞,另一手还拿着一把伞,脚步快疾地朝她走来。 “奴才是给小主送伞来的。”穆良把手中的伞递给她。 曲密微讶,他理应护送皇上回无极殿才是,而他们才刚刚离开,不可能这么快回到无极殿又转回来。 “皇上呢?” 她接过伞,疑惑地问。 “皇上要奴才送伞给小主,奴才这会儿要赶着回寝宫侍候皇上了。皇上一路淋着雨回去,若不好生照料,生了病可就不好了。”穆良说完,慌忙地转过身急急离去。 曲密的心头剧烈地一震,她想不到他会这么做,怔怔盯着手中那把伞,一股暖意在心底缓缓漫漾开来,朱唇也悄悄浮起一抹不自觉的羞涩浅笑。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好不容易在天亮前停了雨。 所有准备出宫的宫嫔们全都在彤云宫外头泪眼话别。 “密姐姐,这一别,咱们从此再无法相见了。”花婉露脸色凄惶无助。“想不到我竟要在‘无尘庵’内了此残生。” 曲密虽然幸运得可以只守陵三年便能返家,但对姐妹们从此与世隔绝的无望命运也感到悲伤黯然。 “婉露,你……你要好好保重。” 曲密心头难受不已,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 “主子,山中夜里寒凉,你也要好好保重身子。”玉锁含泪道。 曲密点点头。 玉锁是小宫女,不必随她们出宫,而宫嫔离宫之后自然也不必有人贴身服侍,所以眼前不只宫嫔们相互道别,各宫嫔们也各自和自己的贴身宫女话别,场面有如生离死别般哀伤悲凉。 此时,穆良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脸色凝重地把曲密唤到了一旁。 曲密心下惊疑,暗忖着,该不会是应雅束反悔了他的承诺? “皇上一早接获消息,就立刻命奴才来告诉主子。”穆良急急地说道。 “什么消息?” 她眼皮忽然一跳,心惊地问。 “曲大人全家遭难了。”穆良低声道。 “什么?”曲密一时没能弄懂他的意思。 “曲大人一家都被盗贼杀害了!”穆良说得更清楚些。 曲密惊骇不已,仿佛有雷在她头上猛烈地劈下。 “什么?求你说清楚一点!” 曲密疯狂地拉扯着穆良,几乎崩溃。 “听说有盗贼闯入曲大人家,见人就杀,无人幸免于难,皇上得知后已经紧急派人前往处理此事了,请小主节哀顺变。”穆良感叹地说道。 曲密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心如刀割,胸口像被硬生生扯开一样疼痛,眼泪夺眶而出。 爹、娘、兄长、嫂嫂、小侄儿、小侄女,她所有的亲人都死了?! 她无法相信!她无法相信! “不可能、不可能……” 曲密心痛得有如万箭穿心,她凄厉地大喊,一声又一声,哭得撕心裂肺。 众宫嫔见曲密哭得伤心欲绝,几乎是号啕大哭,惊讶得面面相觑,纷纷围上前来探询,得知原由后,也深深地为她感到同情。 “人死不能复生,曲妹妹莫要伤心坏了身子。”“曲姐姐,你要节哀顺变。” 曲密听着一声声温言的安慰,但是这些安慰对她一点帮助都没有,她悲痛难抑,哭得声嘶力竭。 众宫嫔们极力劝慰着她,无常的人世,难料的祸福,人人长吁短叹,发生在曲密身上的巨大悲伤意外冲淡了一些她们心中的悲苦。 穆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微微躬身道:“出宫时辰已到,请各位主子上马车,别耽误了时辰。” 花婉露和玉锁分别搀扶着曲密。“曲姐姐,别伤心了,咱们走吧!”“去哪里?”曲密迷迷茫茫地抬头,凄然流着泪。“我的亲人全都死去了,我孤身一人还能去哪里?” 曲密哀伤的话语触动了众宫嫔无助的心,隐约有人低声啜泣起来。 “主子们快走吧,再不上马车便会误了时辰了。”穆良在宫里经历过太多风雨,看过太多生死,再大的事他也平静如常。 曲密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空了一般,她浑身无力,双脚虚浮,若不是花婉露和玉锁扶着她,她可能连一步都走不动。 耳旁似乎听见有人唤“皇上”的声音,她被动地被花婉露和玉锁拉着跪下,茫茫然地抬眸,看见应雅束站在面前,目光温和地凝望着她。 看到曲密惨白清丽的面容,无神的眼眸掩饰着她内心深处极大的悲伤,应雅束就深深感到后悔。 一大清早,他读到了曲大人一家惨遭灭门之害的奏折,既震惊又无法置信,猛然想起正要离宫前往陵园守陵的曲密,当下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便立刻命穆良把这个消息传给她知道。 但是,在穆良匆匆离开后,他才后悔不应该把这个恶耗告诉曲密,随即抛下正要开始的辞奠仪式,立刻赶往彤云宫来。 当他看见曲密悲恸欲绝的模样时,更加懊悔没有隐瞒她这个坏消息。 应雅束的突然出现虽然让这些先帝遗嫔们惊慌失措,但是个个也都懂得该把握机会。 姿容美艳的直勾勾凝视他,期待自己的美色能令皇上心动,而胆大点的则跪行到他身前,哀哀泣求他的怜悯。 然而,那些绝望的哭喊声并没有吸引应雅束的注意,他的目光只凝注在曲密身上。见她双眸空洞,脸上泪痕斑驳,更显得有一种凄艳的绝美,震慑住了他,脑中再度浮起将她留下来的念头。 “曲密,昨日朕给你的两个选择,现在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选。”他没有多加思虑便问出口。 如果曲密此时愿意选择当他的妃子,他便即刻将她纳入后宫,册立为妃。 亲人俱逝的剧痛让曲密的思绪变得迟钝,他的问话令她茫然许久,半晌以后才明白他问了什么话,然而明白之后更令她痛不可抑。 昨日,她选择守陵三年,是为了三年后能回家与亲人团聚,但是现在,爹、娘都死了,兄长也不在人世了,她已没有了家。 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家,她还有什么可期待或是可留恋? 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那么,她还有什么选择的必要? “皇上,真是盗贼杀了我爹娘吗?” 曲密淌着泪,哑声问道。 “据御史台奏报,确实是盗贼闯入了曲家。”应雅束低沉地说着。 不过,奏折上还写了那些强盗只杀人而没有抢掠财物,这事有古怪,他决定暗中派人调查,但并不打算对曲密说这些。 曲密缓缓闭上眼睛,浑身无力,禁不住摇晃起来。 应雅束蹲下身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双眸紧紧盯住她。 “朕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跪在周围的众宫嫔屏息瞠目,错愕地看向应雅束。 当今皇上如此对待先帝遗嫔是极为失仪的举止,穆良有些慌张不安,正想提醒应雅束时,发现童盈兰此时正走进彤云宫,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当朕的妃子还是到陵园守陵三年,朕再让你选一次。”应雅束没发现童盈兰走近,低柔地询问曲密。 曲密思绪昏乱,无法思考,她也没有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童盈兰正冰冷地盯着她看。 惨遭灭门的曲家,只有她一人独活了下来,在一夕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后,她就好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长伴青灯古佛,日日诵经超渡亲人的魂魄。 “皇上,妾身想为先帝守节,到‘无尘庵’剃度为尼。”她哽咽说道。 超渡亲人亡魂,是她如今唯一的选择。 应雅束惊愕地盯着她,众宫嫔听了也诧异不已。 “朕并没有给你这样的选择,何况你并未侍寝过先帝,不需要为先帝守节。”他微眯着眼瞪她。 “曲家如今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曲密无声哽咽着。“我既可为先帝守节,又有责任超渡亲人的亡灵……我已无法为亲人们收尸,无法为他们守灵,我什么都无法为他们做了,只能在佛前为他们日日诵经而已,我如今能做的只有这样……” 悲伤又涌上心头,哀痛无法遏抑,泪水潸潸而下。 应雅束怔住,他从来都不曾这样焦躁、烦恼过,许许多多陌生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心头。 “一旦进了‘无尘庵’便不可能再有出来的一日,你要想清楚。”他烦燥地蹙眉,无法接受她所做的选择。 “妾身想清楚了,也已经下定决心。” 当下定了决心之后,她的心顿时平静了许多,就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寄托。 “皇上,时辰已耽误许久了,童娘娘已经过来迎请皇上回宫。”穆良悄声提醒,一边紧张地偷望着童盈兰。 应雅束转头看了童盈兰一眼,缓缓站起身。 “皇上,所有朝臣都在太极殿等着皇上。”童盈兰脸上挂着僵硬的笑。 “知道了。” 应雅束淡漠地应了声,低眸深深凝视着曲密。 日光渐渐趋散了清晨的薄雾,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很快地就让人热出一身细汗,但是在逐渐炙热的阳光下,曲密平静如水的容颜宛若一抹洁净的新雪,超然的身姿又似伫立月下的仙子,仿佛已不是这尘世中人。 “妾身要为先帝守节,请皇上恩准妾身到‘无尘庵’落发为尼。”曲密怕他就要离去,心急地乞求。 “朕不允许。”应雅束低声拒绝。 曲密默然片刻,深深一叩首,轻声而坚决地说道:“皇上,这是妾身唯一的心愿,求皇上恩准。” “‘无尘庵’是侍寝过帝王的嫔妃剃度修行之所,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还是去守陵三年再说!” 应雅束并不想放她走,更不希望她进“无尘庵”落发为尼,但是眼下有一万件事等着他去处理,他没办法在这里和曲密纠缠太久。 “皇上!” 曲密焦急地低喊,仍伏跪在地,不肯起来。 “不许再多言!”应雅束断然喝止她,侧过身对穆良说道:“把曲密送往陵园守陵。” “奴才遵命。” 曲密望着应雅束转首离去,无语怔然。 童盈兰随后跟上应雅束,但临行前回眸扫视曲密一眼,声音又轻又浅,像是只想说给她一个人听见—— “你若执意为先帝守节,本宫倒是可以成全你。”曲密看见童盈兰离去前冷冷勾起的唇角,不解她是何意。 成全她?那是什么意思? 她依然跪着,仰望清朗无云的苍穹。 在这个尘世之中,她已一无所有了。她对前景绝望,未来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她其实也不在乎了…… 第四章 两辆简陋的马车并行着,缓缓驶出了宫门。 其中一辆载着五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年纪最大的不过才十八岁,她们都还是花样年华,青春正盛,就已经要被迫褪尽颜色,穿上白色的法衣,带往深山尼姑庵终老一生了。 而另一辆马车则载着七名女子,欲将她们送往永宁山天问峰的陵墓守陵。 当两辆马车刚驶出宫门,突然有一名禁卫军骑着快马驰来,拦下了两辆马车,声称传上头口谕,要将曲密送往“无尘庵”,然后把前往“无尘庵”的宫嫔换下一名转送往陵园。 负责护送的两名敬事房内侍监面面相觑,满腹狐疑,那禁卫军也不多言,只朝他们两人各丢出一袋银两,意有所指地说:“你们只要悄悄把她们两人对调过来,若能神不知,鬼不觉,事成后主子会再有重赏。”两名内侍监双手捧着沉甸甸的银两,在敬事房待久了,这旨意会是谁下的,他们心底都很清楚。 “这可不行,要是两位小主不依,闹闹嚷嚷起来,走漏了风声,咱们还能有命吗?”内侍监把银两退了回去。 曲密闻言,无暇深思,立即跳下马,奔到花婉露面前,用力把她抓下来。 “婉露,你不是宁愿去守陵吗?眼下是个机会,咱们两个身份对调,你就可以不用去‘无尘庵’了。” 曲密贴近花婉露,急切地低语。 花婉露呆了呆,很快就明白曲密的意思,连忙点了点头。 “公公,我们两个愿意对调身份,绝不后悔。”曲密立刻拉着花婉露的手,来到内侍监面前。 两名内侍监摇头低笑着,“这可不是你们两人愿意就行的,两辆马车上头还有十个小主呢,随便一张嘴就能要了我们的命。”曲密怔怔地望向众多姐妹们,眼神迷惘无奈。 “公公这话差了。”其中一辆马车内的女子冷冷地说道。“‘无尘庵’又不是什么享福的地方,曲密恳求到‘无尘庵’是因为她已心如死灰,我们姐妹又不是冷血心肠,何况人人命运相同,告她的密有什么好处吗?”“娴英,多谢你。”曲密朝那女子投去感激的一瞥。 “上头有谕旨,庵院和守陵的生活清苦,只要各位小主安分守己,上头每月会多加银两照料各位小主。”那名禁卫军又说道。 众宫嫔们彼此互望着,人人神情苦涩。 她们都知道,这是“上头”的收买,对她们来说是极大的恩惠了。 两名内侍监在权衡轻重后,笑吟吟地收下了禁卫军的银子。 “曲密,快上这辆马车。” 内侍监指着前往陵园的马车,朝花婉露努了努嘴。 随后又指着前往“无尘庵”的马车,示意曲密上去。 “花婉露,你也上马车。” 曲密和花婉露从此刻起变成了对方,两人幽幽对视一眼,各自坐上了对方的马车。 马车出皇城以前,少女们仍颇有兴致地看着街景,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但是随着出城以后的景色愈来愈荒凉,愈来愈杳无人烟,目之所及一片荒凉萧索,她们的心情也就随之愈来愈低落了。 出城后的官道路面并不平坦,马车一路颠簸,走了大半日,每个人浑身的骨头都像要散开了似的,个个苦不堪言。 然而,曲密始终合着眼,不发一语。 曲密原本不明白事情为何有如此转折,暗暗猜测着禁卫军口中的“上头”指的是谁?但是马车内同行的姐妹们清楚点破了她的疑惑。 “看样子,皇上看中了你,童娘娘便容不得你了。”李娴英哼笑道。 曲密这才猛然想起童娘娘那句轻贱的话语--本宫倒是可以成全你。 “原来‘上头’就是童娘娘呀。”温玉兰也恍然明白了。“童娘娘把曲姐姐先送到‘无尘庵’去落发为尼,皇上就算想把曲姐姐接回宫也没有机会了,这就是童娘娘的打算吧?” “这就没有机会了。玉兰别想得太天真了。”罗贞静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皇上若真的想要曲姐姐,就算曲姐姐人在‘无尘庵’,只要皇上一道诏书,也能让曲姐姐蓄发还俗呀。” “傻瓜,你当真以为童娘娘会让皇上知道曲妹妹人在‘无尘庵’吗?”李娴英冷冷地撇了撇唇,“说不定过几日,童娘娘就会传个假消息给皇上,说曲密忍受不了守陵的苦逃走了,或是受不了亲人的死而跟着寻死了。总之,童娘娘一定会让皇上对曲妹妹彻底死绝了心的。” “可现在变成曲姐姐的人是婉露呀,万一皇上真以为曲姐姐人在陵墓,到时候派人到陵园接人时怎么办?”温玉兰奇怪地问道。 温玉兰这句回话勾住了曲密的心思,万一皇上真的发现她和花婉露对调的事,难道不会下旨追查吗? 不过,新即位的皇帝并不会护送梓宫前往陵园,因为初登基惧生意外,新帝并不会随意离开宫禁,所以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被皇上发现她和花婉露对调的事。 至于将来,皇上充实后宫之后,也许很快就会忘记她了,这么一想,她倒是放心了一些。 “玉兰,你也太小看童娘娘的心机了,现在童娘娘也许按兵不动,但要是皇上一旦动了接曲密回宫的念头,恐怕她不会放过……”李娴英顿住,虽没把话给说完,但每个人都听明白了。 众人的目光同情地看向曲密,曲密只觉一股寒意袭上身躯。 “曲姐姐,皇上刚刚说了要纳你进后宫,你为什么当时不立刻答应下来?你直接答应了不就没事?至少在宫里还有皇上给你当靠山呢,偏偏要跟我们到无尘庵吃斋念佛去,可真是个大傻瓜。” 罗贞静的语气,仿佛曲密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李娴英点头说道:“我也觉得曲妹妹回绝皇上回绝得太快了,说句大实话,皇上既年轻又英武,模样也十分俊美迷人,能有这样的男人当丈夫是多大的福气,你竟一口就回绝了。” “就是啊,皇上若是那样问我,我一定毫不考虑就答应下来,可惜我的身子给先帝爷破了,皇上碰也不会肯碰我一下的。”温玉兰苦涩地笑说。 “就算你还是处子之身,也要皇上看得上你吧。”苏荣丹淡笑,若有所思地说:“听说皇上的生母是回鹊人,今天见了皇上的容貌,几乎看不出和先帝爷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呢。” “对。今天头一回看到皇上,我也吓了好大一跳,皇上一点儿都不像先帝爷的儿子。”温玉兰频频点头。 “相较起来,太子爷更像先帝爷一点,不过太子爷貌不惊人又五短身材,实在没有皇上长得好。”罗贞静偏着脑袋说道。 曲密的心情仍十分沉重低落,没有心思听她们说这些。 “长得好又如何,为了当皇帝,他把自己的哥哥给杀了。”她冷冷低语。 众人一听,都沉默了下来。 的确,一个男人的好坏不能由容貌来评断,长得再好看也不能掩盖他冷酷残暴的事实。 几个如花少女好不容易因为谈论男人而有的热情就这样被迅速浇熄了。 马车终于在日落前来到了无尘庵,当她们下了马车,看到建于山壁前残旧简陋的庵院时,一个个都瞠大了眼睛。 “‘无尘庵’里修行的不都是皇室妃嫔吗?这里也太简陋了点吧?”温玉兰禁不住低声抱怨。 “真是这里?没把咱们送错地方?”罗贞静不安地看了一眼护送的内侍监。 “没错,这里就是‘无尘庵’,”内侍监笑道。“奴才不方便进庵院,烦请各位小主自己进去吧。” 曲密打量着这间庵院,这间庵院黑瓦高墙,有种异常压迫的感觉,山门和四周围墙看起来都比一般庵院高耸,外观看起来也残旧了点。 不过,她此时并没有情绪计较这些,平静地拎着自己的小包袱便走进庵院。 其他几人见她进去,便不甚情愿地跟在后头,随后便听见马夫和内侍监驾着马车渐渐远离的声音。 待马车一走,她们忽然有种被遗弃在荒野的感觉,彼此紧紧依靠着。 走进庵院,见两名老尼姑正在院中打扫落叶,那两名老尼姑早已听见马车的声音,却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打扫。 “见过两位师父。”曲密恭敬地施礼。 两名老尼姑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平淡地问道:“你们都是宫里来的吧?”“是。”她们同时应答。 “一起进来吧。” 两名老尼姑领路,将她们一起带入正殿。 正殿供奉着观音菩萨,大殿上有两名老尼正在坐禅,其中一名老尼听见脚步声,便缓缓站起身,转头望向她们。 “你们都来了。”老尼神色和善地颔首。 曲密与其他几人微微欠身行礼。 “‘无尘庵’虽然是皇室的庵院,但是没有什么规矩,你们都坐吧。”老尼随意摆了摆手。 四下一望,见大殿上没有座椅,只有墙角堆了一叠蒲团,便各自拿着蒲团席地而坐。 “贫尼法号慧安。”老尼静静地说道。“‘无尘庵’已将近两百年了,一直以来都是皇帝遗嫔修行之所,现在这儿的四个比丘尼都是前朝先帝遗嫔,刚开始入庵的遗嫔有十二位,但十几年来病死了八位,如今只剩下我们四个了,以后称我们为师姐就行。” 曲密只是垂首静静地听着,却看见坐在身旁的罗贞静手指微微地发颤。 “李娴英是哪一位?”慧安忽然问道。 李娴英微微一惊。“师父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慧安平和地一笑。“‘无尘庵’是皇室庵院,宫里每个月都会来人送白米,蔬果,也会查问每位遗嫔的现况记档。几日前我就接到宫里的消息,说有五位遗嫔近日就会送进来,有李娴英,温玉兰,花婉露,罗贞静,苏荣丹。”曲密没听见自己的名字,莫名地有些紧张。 “到这儿来还要记档?”李娴英柳眉深蹙。 “那是当然。”慧安点头说道。“来这儿的遗嫔不管是病了,还是死了都得记档。如果逃了,皇上就会连坐处分逃走遗嫔的亲族,所以这儿外表看起来虽然是庵院,却也和一般的庵院不同。” 曲密心中微微发悚,当真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一生都要被监视记录着,直到死为止。 她自己的亲人是俱已不在了,没有什么好挂怀的,可是花婉露的亲人可都还在,她现在冒了花婉露的名字进到“无尘庵”,意味着她的必须谨守本分,不然将会连累花家的人。 “师姐,斋饭备好了。” 从偏殿走来另一名老尼,低声说道。 “几位师妹应该累了也饿了吧?一起到偏殿用斋。”慧安说罢,起身往偏殿走去,另外三个老尼也安静地跟在后头。 “瞧那几位师姐一个个死气沉沉的,咱们以后不会也成那个样子吧?”温玉兰凑在曲密耳旁悄声说道。 曲密轻轻摇头,并未答话。 偏殿不大,也没有多余的陈设,只有正中摆了两张八仙桌。 众人一一落坐,曲密看见桌上放着一大锅白饭,还有几碟素菜和腌菜。 老尼们静静地吃着斋饭,没有人出声。 曲密端起白饭吃了一口,是陈仓老米的味道,挟一口菜吃,好咸,再吃另一道菜,也咸。 她默默低着头,把饭菜一口一口送进嘴里。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没什么可怨的。 眼前这几位师姐,吃这样的饭菜至少吃了十几年,人人都是一样的命运,有什么可怨,又要怨给谁听? 只是,她虽然想得开,但身旁的温玉兰却未必,她一边吃,一边掉泪。 眼泪滴在饭菜里,岂不是更咸了吗?曲密无奈地轻叹。 慧安用餐毕,轻轻放下碗筷,缓缓道:“今日已经晚了,各位师妹用完斋饭后,慧静师妹会带你们到禅房安歇,等明日一早再为你们剃度。”“师姐,非要落发不可吗?” 罗贞静一向爱惜她的长发,一听要剃度,眼泪就不舍地滚了出来。 “这是宫制,非落发不可。”慧安道。 “用不着舍不得,这儿一辈子不会有男人出现,你留着那么美的长发给谁看?日子一久,你就会发现其实没有了三千烦恼丝倒是非常省事呢。”法号慧静的老尼冷笑道。 “慧静这么说没错,宫制要咱们落发,无非也是要咱们没有机会打扮自己去勾引男人。”法号慧青的老尼淡淡开口。 “好了,慧静,师妹们的禅房都准备好了吗?”慧安打断她们的冷言冷语。 “早已准备好了。”慧静答。 “那带师妹们歇息去吧。” 慧静忽然浅浅一笑,问道:“师姐,既然有新师妹来了,那明日的斋饭是不是可以交给她们去做了。” “对呀,以后打水,洗衣也都有人可以做了。”慧青也笑笑地接口说。 慧安点点头,“新师妹当然得帮着做事了,总不能让师姐们侍候她们。”这些新师妹们闻言,一个个鸦雀无声,表情各异。 禅房内只有硬板床和薄薄的被单,一张陈旧的桌案上摆着一盏油灯,其余什么都没有了。 此时仍是盛夏,但山风呼呼地吹着,让躺在硬板床上的五个人感到一阵阵沁凉的寒意。 “这儿一到冬天,怕会冻死人吧?”李娴英抱着薄被,轻轻说道。 “慧安师姐不是说了吗?十几年来死去八个遗嫔呢。”温玉兰低声叹息。 曲密怔怔望着忽明忽暗的油灯,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罗贞静忍不住怞怞噎噎地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勾动了其他人的愁思,每个人都静静地流泪。 曲密没有哭,她始终凝视着晃动的烛影,其实她心里是想哭的,只是眼泪却始终掉不出来,这是种欲哭无泪的悲哀。 当她们一个个哭累了,终于慢慢地睡去时,曲密依然清醒着,直到东方露出微白…… 在“无尘庵”的第一天来临了,曲密一夜无眠,缓缓下床,长发只随意梳理了一下,想起今日这头长发就要剪掉了,忽然一懒,便不想绾髻了。 打开禅房的门,她悠然往外走,来到井旁打了些水梳洗自己。 井水很冰很凉,带着沁骨的寒意,冷得她浑身瑟缩。 忽然间,有奔驰的马蹄声惊破了山中的宁静,她屏息倾听,不知道马蹄声自何处而来?欲往何处去? 激烈的马蹄声渐渐近了,最后停在了山门前。 曲密有些诧异,是什么人来了? 突然,山门被拍得砰砰大响,曲密感到意外地往山门前走过去。 这巨大的拍门声响遍了整座庵院,只见慧安和慧静匆匆地奔出来,不安地对望着。 “要不要开门?”慧安紧张地问。 “万一是盗贼怎么办?”慧静惊慌地摇头。 慧青和慧文也奔了出来,惊疑地望着被重重拍打的山门。 开门来。山门外传来粗吼的叫门声。 一听是男人的声音,这四个老尼更加害怕不安起来。 “来者何人?” 曲密大着胆子,慢慢走到山门前,扬声问道。 “御前侍卫。有皇命在身,快开门。” 曲密一听见“御前侍卫”四个字,脸色顿时发白,不安地后退了两步。 慧安的反应正好相反,一听见“皇命在身”,立即匆忙地打开山门。 一名粗壮魁梧的男子大步踏进来,铜铃般的大眼从她们脸上横扫过去,重声喝问:“曲密在哪里?” 曲密闻言,一阵头皮发麻。 “曲密?”慧安和慧静疑惑地互视着。“‘无尘庵’里并没有曲密。”那御前侍卫随即道:“她现在冒了花婉露的名字,所以现在应该叫花婉露。皇上有令,立刻把花婉露交出来。” 四名老尼惊愕地转头看向曲密。 曲密的心口重重往下沉,双臂无力地垂下。 被应雅束发现了。 这是幽静宁和的天问峰,山峦叠翠,云山雾霭,遥望另一座山峰,有座宝塔古刹无声无息地兀立在林柏绿柳间。 这里有独特的地势,风水润泽了这块宝地,因此这座天问峰便是龙纪皇朝历代帝王的陵寝。 然而眼前再美的景色都无法平静应雅束此时心中的怒火。 他坐在铺着厚毛毡的石椅上,眯着冷冽的双眸,瞪视着直挺挺跪在他向前的曲密。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然背着朕把你送到‘无尘庵’去?”他的眼光和话语有着同样的冷锐。 曲密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快就知道消息?是谁走漏的风声?更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天问峰先皇的陵寝前? 当御前侍卫将她带到这里时,她没有想到会看见他。 她不懂,新帝不是不能随意走出宫禁的吗?难道他不怕意外? “是谁这么做的?”应雅束逼视着她。 “皇上怪罪我一人就好。与旁人无关。” 曲密眸光淡然地望着他,无情无绪。 “朕派去的御前侍卫要是再晚几个时辰,你就要剃度为尼了。”他的低吟非常轻,也非常冷。 “这是妾身心之所愿,请皇上降罪。”曲密平静地伏首回答。 应雅束咬着牙关,怒容将他的双眸衬得更为犀利,他确实气极了,确实很想好好严惩她。 当他在端勤门前遥望父皇的梓宫启行之后,本该回到议政大殿继续处理政事的,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一声令下,说出要护送梓宫前往陵墓,内廷顿时忙乱成一团,慌慌张张地备下銮驾仪仗,浩浩荡荡地将帝后送出了皇城。 在前往永宁山天问峰的沿途均设有祭坛,由僧道乡绅和布衣百姓致祭,当人们看见孝喜帝圣驾也在送行行列中时,都纷纷传说着他的孝行。 只有应雅束心里清楚,他一路护送感情淡薄的父皇绝非他的孝心,他最大的原因是为了曲密。 他想亲眼看看曲密在陵墓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若是太过于受苦,他就算威吓胁迫她,也要将她带回宫。 不料,在护送先皇棺椁来到陵园时,他看见前来迎驾的“曲密”竟然不是她,盘问冒曲密之名的花婉露之后,才知道曲密已经到了“无尘庵”。 当下,他怒不可遏,立刻派御前侍卫前去“无尘庵”把她劫回来。 “朕说过,不准你进‘无尘庵’,而你竟敢和花婉露对调身份,违抗朕的旨意。”应雅束难掩怒意。 “妾身想为先帝守节,想为爹娘,兄长,还有所有的亲人诵经超度,这是妾身的心愿,为何皇上不肯成全?” 当她遭受到全家灭门的悲痛时,她早就心如死灰,对这个尘世已感到无所眷恋了,可是他为何就是不肯让她如愿? “你连先帝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守什么节?”应雅束怒道。“为亲人诵经超度?你只是因为全家人死得太悲惨,所以你才不敢让自己好过,所以你就觉得应该折磨自己才不会对亲人有罪恶感。这才是你一心进‘无尘庵’的理由,对吗?”曲密震愕地看着他,他的话有如针刺般深深刺进她的心口,再缓缓地拔出来,叫她痛不欲生。 “杀了你亲人的是盗贼,并不是你,你莫名其妙有什么罪恶感?要去剃什么度?”他起身走向她,单手强悍地支起她的下巴,“你想为他们诵经超度,朕可以为你安排此事,你并不是非要进‘无尘庵’剃度为尼不可。”曲密怔然呆视着他,她不过是先帝遗妃,他为什么对她的事如此上心?还肯为她安排诵经超度,他这么对待她是为什么? “朕这样为你安排,你可满意?” 应雅束托住她的手臂,把她扶起来。 曲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皇上不需如此为我--”“不只是为你,也是为曲大人。”应雅束打断她。 曲密被他眸中闪过的柔情感动了,她的心情迷乱,心底害怕他,却又情不自禁想靠近他。 “妾身叩谢皇上恩典。” 她微微屈膝,正要跪下,却被应雅束阻止。 “朕原本答应让你守陵三年就可回家,但是朕现在反悔了。如今你爹娘不在了,你已无家可归,所以,朕决定带你回宫。”他深深凝视她,眸光深邃,正用最大的定力来克制自己吻她的冲动。 曲密愕然惊怔,他是真的想要她当妃子,并不是说说而已? 他难道是真的喜欢她?是真心的喜欢她吗? 在她眼中,应雅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残暴帝王,她并不想靠近他,也无意当他的妃子,但是她远他一步,他就愈近她一步,她似乎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而且就如他所言,她的亲人们才刚刚惨死未久,她现在享一点福都是种罪恶,她害怕他对自己太好,也不希望他对自己太好。 “皇上还是让我留在这里为先帝守陵吧。” 她垂下双眸,长睫微微轻颤。 “不,朕不准。何况这里已有人代替你了,不是吗?”他微眯俊眸,语气中带着几分霸道。 她仍在挣扎,“我以先帝遗嫔的身份回宫有违礼制……”“朕当然不会让你以先帝遗嫔的身份回宫,你随朕回宫之后朕就会封你为妃,你会是朕的妃子。” 应雅束微微一笑,轻轻将她拥入怀里。 曲密伏在他的胸前,一颗心软弱地疼痛着,矛盾和不安侵扰着她的思绪。 她明明想躲开他,却仍然会被他吸引,她明明害怕他对她的好,却又眷恋他温暖的怀抱,她明明憎恶他的残酷无情,却又总是被他的细心多情打动。 她难道也喜欢上他了吗?她真的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喜欢? 有细碎的脚步声朝他们走过来,曲密羞怯地从他怀里挣脱,回眸一看,竟是明艳动人的童娘娘。 “原来皇上派人连夜赶到‘无尘庵’带回来的女人就是她?”童盈兰微笑着,一双凤目牢牢盯在曲密的脸上。 “她是曲大人的女儿,名叫曲密。”应雅束淡淡介绍着。“曲密,这是……童娘娘。” 曲密局促地欠身行礼。“妾身见过童娘娘。”“昨日在彤云宫见过,皇上对你可真是特别。”童盈兰温柔微笑着。 曲密静静地没有出声,感觉童娘娘的目光锐利得似刀锋。 “朕答应过曲大人,要好好照顾他的女儿。”应雅束简单地解释。 童盈兰笑得更甜美了,“因为曲大人一句话,所以皇上就要将他的女儿纳入后宫,封为妃子?” “正是。”应雅束冷冷地瞥她一眼,“就像朕当初也是为了酬谢你父亲才决定娶你为妻一样。” 童盈兰的神色变了变,丹凤眼蓦然低垂了下来。 即便童盈兰不再瞪着曲密,曲密也能感受到她对自己强烈的憎恶。 “皇上不宜离开皇城太久,该回宫去了。”童盈兰低声说道。 “好,启驾回宫。”应雅束将曲密拥入怀里,微微一笑,“你跟着朕上马车,不准再耍花样了。” 曲密暗暗倒怞一口气,应雅束这么做,不就是存心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属于他的? 只要造成既定的事实之后,她就无法逃离他的掌握了。 她不安地看了童盈兰一眼,只见她神情僵凝,脸色尴尬难看。 自从被迫入宫选秀女,不幸被先帝钦选为才人之后,曲密就已预期到自己的人生将在皇宫内悲哀地流失,日复一日在妒忌和争宠的日子里度过,而这样的日子也如预期中的来临了。只是,争宠的对象从老迈的先帝变成了眼前年轻俊美的应雅束,她的人生更加无法预测了。 此时,应雅束对她的情意是显而易见的,但她却没办法感到欣喜,反而觉得害怕。 他愈是温柔,她就愈感到害怕…… 第五章 坐在皇家辇车上的感觉很舒适。 悬挂在车门旁的香囊散发出高贵淡雅的香气,在马车有节奏的颠簸和晃动中,厚软的坐蓐一点儿都不会颠疼人,而不是听见的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还有迎风飘荡的金鱼流苏,这些都让曲密初次感觉到了真正受宠的意义。 尤其,在她扶着应雅束的手坐上皇家车辇时,充满好奇和猜测的目光纷纷投向她,其中还有童娘娘带着敌意的冰冷瞪视。 她对那些羡妒的目光毫无感觉,最坏的事情都在她身上发生过了,如今她孑然一身,举目无亲,似乎也不会再有什么天崩地裂的事可发生了,茫茫人生路无法逃避,既然没有退路,就只能走下去。 帝王的宠爱她从未曾奢想过,但眼前自己所感受到的,是一份真真实实的宠爱,可她喜欢不起来,只是内心十分茫然。 对应雅束来说,这也是他第一次真心想宠爱一个女人。 初见曲密时,他喜欢她独特的美与气质,若仅凭这点,也足够让他喜欢她好一阵子。 但是,自从她遭遇决定守陵三年等待回家团圆的大喜悦,再到听见全家遭难的大苦难之后,她整个人的神情态度就有了极大的改变,眼神总是飘在远方出神,眉宇间显得恬静安详,像是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没有故事、没有秘密的人。 她身上朴素的法衣罩不住她隐隐散发的光华,而应雅束就是被她如此淡漠超然的神态所吸引。 就像他此时凝视着她已经许久,她却浑然不觉,目光悠然地投向远方明净清丽的天空,就好像灵魂不在这世上似地漠然。 “你在想什么?”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微凉的小手,像要把她的灵魂拉回来。 曲密转头看他,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没有,臣妾什么都没想,臣妾只是……有点累了。”“累了就躺下歇息,还要大半日才能回到皇宫。”应雅束轻轻一拉,便把她拉进怀里,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 曲密浑身僵了僵,动也不敢动一下,只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声温柔的撞击着耳鼓,感觉到他温热的大掌轻抚着她披散的长发。这么温柔的应雅束让她不太习惯,几次与他接触,她对他的感觉只有霸道,她不知道他竟有如此温柔体贴的一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一夜他曾经抱过她、吻过她,曾与他如此亲密靠近过,所以她此刻并没有感到太过于紧张害怕呢? 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只觉得这种依靠的姿势很舒服,让她很想好好地放松身心。 “皇上这么做似乎于理不合。”她伏在他胸前低喃。“此时坐在皇上身边的人应该是童娘娘才对,不应该是臣妾。” “你害怕她妒恨你吗?” 他的手缓缓滑过她颊畔柔腻的肌肤,最后移到她尖瘦的下颚,将她的脸轻轻抬高。 触及他凝视的目光,曲密淡然的摇头。“妾身现在什么也不怕。”应雅束微微俯身,像在审析着她脸上的表情。 “朕记得那晚在飞霜亭是,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皇宫的一切都令你害怕。” “是,那时候我真的害怕,但是现在……已没什么可怕的了。”她回望着他,眼神没有逃避闪躲。 应雅束捧高她的脸蛋,她的气息宁和平静,态度看起来柔顺,却不显得积极。 她丝毫没有诱惑他的意图,竟还能轻易勾起他体内莫名的蚤动。 虽然他满脑子只想占有她,但他不是感觉不到曲密并非出自于自愿,而是受他所迫而成为他的妃子。 他不想因为自己急切的举止惊吓到她或是让她对自己反感,他想尽自己所能地疼爱她、照顾她、抚慰她,直到她愿意将心付与他为止。 “关于你家人诵经超渡的事,朕会派人到‘香积寺’办一场盛大法会,七日夜诵经设斋,礼佛拜忏,追荐超渡曲家亡灵,望他们早登极乐。”曲密怔愕地看着他,心头热潮起伏,无法言语。 “这样你能放心了吗?” 他撩起她的发丝,凑向鼻唇间。 “皇上,臣妾可以到‘香积寺’与众僧一同诵经拜忏吗?”她揪住他的衣袖,满心期望的问道。 “你也要去法会?”应雅束微微挑眉。 “是,求皇上让臣妾为爹娘兄长诵经,臣妾是他们唯一的亲人!”曲密深怕他不允,心急地求着。 “好,你要去便去吧。” 应雅束答应得干脆,令曲密怔怔瞅着半晌,仿佛不可置信。 “从现在起,你的任何请求,只要朕能做得到,就一定会成全你。”他深深凝视着她,笑容带着蛊惑。“可是朕对你也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当一个用‘心’陪伴我的妃子。” 用‘心’陪伴他的妃子?曲密一时呆了,默默咀嚼着他奇怪的要求。 应雅束低沉地轻笑。“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你可以用无数个请求来跟我换这一个要求,怎么说你都是稳赚不赔的。” 曲密茫然地陷入沉思,应雅束的请求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是没有办法和方向的。 她不明白,难道成为他的妃子仍不够吗? “皇上要臣妾怎么做,只要谕旨下来,臣妾一定领命。”应雅束淡漠的一笑。“只懂得听话领命的嫔妃,朕要多少便有多少,你若也是如此,和其他的嫔妃又有何分别?” 曲密怔了怔,浅笑道:“皇上的嫔妃,自然都会用‘心’陪伴皇上的,臣妾当然也是--” “朕不喜欢看人演戏,所以不要在朕的面前说这些虚情假意的戏词。”应雅束疏冷的打断她。“朕并不在乎能否得到全天下女人的心,但是你这颗‘心’,朕却是非要不可。” 曲密呆愣住。他已经拥有天下,更能名正言顺地拥有全天下最美的女人,他想要多少女人心都可以得到,又何必非要他的‘心’不可? “皇上很贪‘心’。”她脑中只想到了这一句。 应雅束闻言,沉沉的低笑起来。 “这话回得真好,朕是贪‘心’没错。” 曲密打量着他笑起来的迷人模样,他那充满魔性般的深邃五官总会令她失魂,他和一般男人不一样,整个人散发着高傲狂霸的气息,能轻易米眩她的意识,让她忘记他是一个如何可怕的男人。 如何用‘心’陪伴?她在心中揣度着。 应雅束的请求看似简单,但事实上却很难做到,除非,她能爱上他…… 爱上他?!这个念头令她蓦然怔呆。 “你的心现在空了,能把朕装进去吗?”他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的心口,微微陷入柔软丰满的左胸。“你的心从此以后只能有我一个人。”他手指触碰的是那样敏感的部位,曲密浑身泛起一阵轻颤,双颊不禁泛红,心跳蓦然狂乱起来。 应雅束摊开手掌,罩住她的左心房,轻轻柔捏着她丰盈的酥胸,似笑非笑地将唇贴在她的耳际,轻咬着她柔软的耳珠。 “皇上……” 她羞涩得脸泛桃红,微微轻喘,呼吸之间吸进的全是他浓郁的男性气息。 应雅束的吻密密落在她的颊畔、唇间,双手不安分地轻薄她柔软的身躯,他注意到她紧闭的长睫轻轻颤动着,她没有躲、没有抗拒,却也没有迎合讨好他的反应,被动地完全任他摆布。 虽然应雅束不喜欢女人玩欲绝欢迎的小手段,也不喜欢女人太过于热情大胆,但是像她这样不解风情,表现得像掉入陷阱的小白兔般无助,而他像等着吃掉她的残酷猎人,也让他兴致大失。 他倏然收了手,缓缓退开来。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关系,他不要曲密只是屈服在他的滢威之下,不想强迫她,逼她就范,他要她心甘情愿的回应…… 夕阳闪过树林间,流金般刺目的光影透进车窗,熟睡中的人儿被灼灼闪掠的光影惊动,不安的蹙了蹙眉。 一双大手悄然拉上窗帘,车厢内陷入一片幽暗,纤纤柳眉这才柔和了下来,沉沉睡去。 应雅束的指尖怜惜的轻抚着她酣睡的脸蛋,听见红唇逸出若有似无的叹息声,他的嘴角不禁泛起一抹宠溺的浅笑。 要如何宠一个所爱的女人?他现在开始学会了。 曲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当她醒来时,已置身在陌生的宫殿里,眼前是华丽的帐幔,而身下是柔软如云的锦缎丝被。 “娘娘,你醒来啦!” 她尚未回过神,就听见熟悉的声音轻唤着她,她愕然转过头,看见先前在彤云宫服侍过她的玉锁正捧着华裳绣鞋走进来。 “玉锁!”曲密倏地翻身坐起,惊喜的看着她。“你怎么会在这儿?”“昨晚皇上把娘娘送进来以后便要穆公公传我过来服侍娘娘。”玉锁屈膝跪在她身前,轻轻捧住她的手。“娘娘,没想到你还能回到宫里来,还成了皇上的妃子,世事真是难料啊!” 曲密苦笑了笑。“这儿是什么地方?” 她从寝室内看出去,只觉外殿布置得十分华美,单看寝室就已经是从前彤云宫的两倍大了。 “这儿原叫华安宫,是先帝宠妃褚娘娘的寝宫,几日前褚娘娘已经移居到文秀宫去了。”玉锁说着,忽然笑起来。“昨晚皇上临走前给华安宫改了名字,从今天起,这儿得改叫密安宫了。娘娘,看来皇上真宠你呢。”曲密的心口微微一颤,只记得昨天在马车里睡着了,接下来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竟完全想不起来。 “我竟然睡得不醒人事了,一点儿都不记得是怎么进来的。”曲密隐隐约约有些残留的记忆,似乎是应雅束淡淡吩咐的低语声,还有仿佛在云端漂浮了许久。 “娘娘真的记不得了吗?是皇上亲自送娘娘进来的。”玉锁捣着嘴笑说,一边做了个捧抱的手势。“真的是皇上亲自送的唷!”曲密呆了呆,不敢相信应雅束到底抱着她走了多元的路? “没多少人看见吧?”她又羞又窘。 “倒是没多少人看见,不过路上看见的人也不会少吧?到了这会儿,只怕后宫内苑早已人人皆知了。”玉锁脸上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听说皇上是从正阳殿仪门下马车后,就一路抱着娘娘到这儿来呢,可惜奴婢没看见。”曲密怔怔发傻着。 “真好呀,娘娘得宠,奴婢也能跟着享福了。娘娘生来就是有福之人,所以绝处逢生,如今可谓柳暗花明了。”玉锁满脸得意含笑。 “我是有福之人?”曲密苦涩地笑道。“玉锁,你待在宫里的时间比我久,难道不知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道理吗?” “所以娘娘更要把握机会,趁现在皇上正宠爱你的时候,赶紧怀上龙胎,稳固自己的地位。” 玉锁忽然凑到她耳旁,压低声音说:“童娘娘如今还未正式册封皇后,娘娘若能想办法拿下后位,那将来还用得着担心受怕吗?” 曲密惊愕地看着她,她知道玉锁是为她好,但是她也才刚刚成为应雅束的妃子,她甚至还不曾侍寝过,现在就想到后位未免太急切了点。 “这话还是先不要说吧,以后会怎么样都还是未知数呢。”曲密起身下床,正欲褪下白绸睡袍,换上玉锁捧来的宫装,却见那宫装云锦华缎,绣着花团锦簇,她的眉心微微轻蹙起来。 “我身上带着热孝,不想穿这么喜庆的宫装,有没有素淡一点的?” “娘娘自个儿来看吧,瞧,皇上一大早就命人送了几大盒子的衣裳来,还有好多的金银叉环和和首饰,奴婢看得都眼花缭乱了呢!”玉锁的眉眼间俱是掩不住的喜色,急忙拉着她走出寝室,来到前殿。 前殿桌案上摆满了一箱箱的珠宝首饰,一盒盒的绫罗绸缎,曲密漫不经心地挑起几件首饰看了看,拿出一支碧玉簪轻轻插在玉锁的发髻上。 “好看,赏给你了。”曲密满意地笑笑。 “娘娘!”玉锁慌张地从头上取下碧玉簪。“这是皇上赏给你的,你怎能这样随意赏给了奴婢?” “他既赏给了我,便是我的东西了,我想再赏给谁又有什么打紧的?快收下吧。” 曲密转过去翻了翻衣裳,挑出一件淡黄色的家常绸衫换上。 “多谢娘娘。” 玉锁把玩着玉簪,爱不释手。 “帮我梳头吧。” 曲密转身回寝室,坐到梳妆台前兴洗。 玉锁捧起一箱首饰放到梳妆台上,然后轻轻拢起她柔顺的黑发,双手熟练翻飞,绾起小盘髻,从箱中挑出一支金头莲瓣簪替她插上。 “等等!” 曲密取下金头莲瓣簪,淡淡的说:“你去替我摘几朵小白菊来插上就行了。” 玉锁惊讶的喊道。“娘娘,这不好吧?皇宫里最忌讳这种晦气的打扮了,何况你还是新宠的娘娘,你不怕皇上--”曲密微微蹙眉,低声打断她。“玉锁,怎么才两天不见,你就变得这般啰嗦了?” “娘娘现在和两天前不一样了,你可不能太漫不经心了。那童娘娘一看就是有手段的,皇上这般宠你,她能不妒忌吗?要是她当了皇后,非把你整惨不可。奴婢也是希望娘娘能在宫里站稳了,否则有个童娘娘压在你头上,你的日子是好难过的了。” “我岂能争得过她?”曲密站起身慢慢往外走。“她的爹是童将军,而我……任何依靠都没有。皇上权衡利益,想当然一定会把后位封给童娘娘,怎可能把后位给我?明知争不到的东西还要想尽办法去争,我可做不来这样难看的事。” 曲密边走边打量这座新居,心中暗叹着。 果然曾是宠妃的寝宫,雕栏玉砌、锦幔珠帘,一切装饰摆设极尽奢华。 然而,前任宫主褚妃如今已移居到冷清僻静的文秀宫了,眼前的荣华富贵也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娘娘,这宫里的两厢配殿都比咱们先前住的彤云宫要大上许多呢!” 玉锁轻轻推开东配殿的雕花门,笑说。“也不知从前熏的是什么香,走到哪儿都有股浓浓甜甜的香味,真是好闻。” 曲密正要走进去,忽然听见前院有人声,转过身望去,是内监总管穆良,在他身后还站着一排小宫女、小内监。 “老奴给娘娘请安。”穆良恭谨地行礼如仪。 “穆公公不必行此大礼,我还未正式受封呢。”曲密淡淡一笑。 “娘娘封妃是迟早的事,并非老奴多礼。”慕良转身朝几名小内监伸手挥了挥,又两名小内监捧着金漆大盘走上前来。“娘娘,这儿还有皇上赏赐之物,一件是鲛绢帐,一件是金丝鸳鸯戏水床罩。” 曲密听说过鲛绢帐,知道那是鲛丝所织,又轻又亮,盛暑夏日张悬在堂屋内能防蚊蝇,而那件金丝鸳鸯戏水床罩更是奢华夺目。“皇上赏赐实在太多了。” 曲密微笑收下,尽管这些赏物贵重稀罕,她却依然无动于衷,为何她的心境能平淡如此?她自己也很诧然。 “这儿还有六名小内监和六名小宫女,他们个个都十分聪明伶俐,是皇上亲自为娘娘挑选过来伺候娘娘的。” 慕良挥挥手,那十二名小内监和小宫女便立即望着曲密跪下,磕头请安。 “他们都是皇上亲自挑选的?” 曲密更为诧异了,这种小事,应雅束何必亲力亲为?她的心微微一动,没想到他待她的好竟到了如此体贴细腻的程度。 慕良躬身又道:“皇上还有口谕,‘香积寺’的法会从未时开始,午时后,马车回来接娘娘前往‘香积寺’,请娘娘及早准备。” 她的心头热潮汹涌,再也不能平静。 她是真真实实地,深深地被打动了…… 每日天早晨都有马车将曲密送到皇家寺庙--香积寺,日落后又将她接回来。 在整整七日夜的法会中,她没有机会见到应雅束,一直到法会结束后第二天的晚上,应雅束毫无预警的来到了密安宫。 曲密正沐浴完,一个人站在院中风干湿发,院中栽植的桂花盛开着,在夜风中香气馥郁。 她仰头用指尖轻触着娇嫩的花瓣,听到浅浅的脚步声走到她身后,以为是玉锁,便笑道:“可以把桂花摘下做成香囊呢。” “做好了可以给朕佩带吗?” 身后传来的低沉嗓音,重重拨动了她的心跳。 她旋过身,微微笑望着应雅束,有种已许久未见他的错觉。事实上,也不过七日没见而已。 “夜深了,皇上怎么会这个时候才来?” 她方开口问完就有些后悔,深怕应雅束以为她在痴候着他。 “我来找一个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他挑眉笑笑,长指撩起她已然半干的发丝,说道:“刚沐浴完就站在这里吹风,不怕头疼吗?”“臣妾想睡了,所以想让头发快一点干。” 他靠得太近,温热的男子气息紊乱了她的思绪。 “你今天好像多了些笑容。”他深深注视着她。 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也许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吧。” 应雅束眼中闪过一道几不可见的光芒。 “朕了却了你的一桩心事,那朕的心事呢?”他俯首,贴在她耳畔低语。 曲密听懂他的暗示,脸颊微微泛红。 “皇上是九五之尊,谁敢让皇上有心事?” 她侧过脸,他的脸就贴靠在她的脸旁,她一转过去,鼻尖就轻扫过他的脸颊。 “谁说没有人敢的?你不是就敢吗?” 应雅束锁住她的眼眸,试探地吻了吻她的唇。 “臣妾是皇上的人了,不敢让皇上有心事。”曲密静静的不动,眼睫轻颤,呼吸微促。 应雅束的薄唇再度覆上去,湿热的舌尖描绘着她的红唇,勾诱着她。 她缓缓张唇,将他迎入,任其缱倦纠缠。 当她的手臂圈抱住他的颈项时,应雅束受了刺激和鼓舞,他一把横抱起她,大步走向寝殿。 “你害我天天心神不宁,害我面对朝臣时总是在想着你,今晚朕的心事就要你一笔勾销。” 曲密紧紧环住他的颈项,把一张嫣红的脸深深埋进他的劲窝。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跳可以跳得这般快、跳得这般狂乱,她的身体里像失了火,灼热得再无法受她控制了…… 灼热的气息吹拂在她耳畔,他低哑呢喃着-- “密儿,相信我,我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第六章 密儿,相信我,我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曲密站在寝殿中,思索着昨晚应雅束对她说的话。 除了爹娘和兄长以外,应雅束是唯一一个喊她密儿的外人,她的心口有些怞痛,而酸软的四肢也不断提醒着她昨晚疾狂的一夜。 经过了昨夜,她的身体已经深深记住了他,好像自己的身体硬被嵌入了某种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这个东西正钻入她的血肉里,正慢慢淬入骨髓。 玉锁带着一群小宫女围在她身边忙碌着,为她穿上样式繁复的宫装礼服,披上华缎,接着在她乌黑的发髻插上排簪金步摇。 确定穿戴打扮妥当,玉锁小心翼翼在曲密的额上贴花钿,很仔细地将云母片、金箔、翠鸟羽贴成一朵小巧娇艳的花。 “娘娘今天实在太美了!”玉锁满意的打量着她。曲密微微一笑,打趣道:“只有今天美,可见美得只是衣裳而不是我。”“娘娘别开女婢玩笑了!”玉锁紧张得连忙摇手。 “咱们既然有缘在一块儿,开开玩笑又有什么要紧?难道你要我成日摆个架子给你看吗?”曲密笑叹。 “那当然不要了。娘娘若能像从前那样待奴婢,就是奴婢最大的福气了。”玉锁握住她的手,诚恳的说道。 曲密唇角的笑意渐浓,她轻轻用自己的小指头勾住了玉锁的。“你放心,我必不会亏待了你。” 有了曲密的承诺,玉锁这才安心了下来。 “时辰该到了吧?这身笨重的打扮可累死我了。”曲密转身缓缓跨出寝宫,朝举行册后大典的奉天殿走去。 “娘娘,你的头可得抬高一些,别老是看着地上,否则梳了大半日的发髻撑不住酒会松开了。” 玉锁紧紧跟随在后,低声叮咛。 “知道了。”电力还没开始,曲密就已经觉得脖子快断掉。“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希望这个无聊的典礼快点结束。” 曲密的预感没有错,册封后妃大典礼仪繁琐,过程漫长,虽说是册封后妃的典礼,但真正的主角是童皇后,而不是她这个密妃,更不是以前应雅束身边的那两名侍妾。 那两名侍妾也都在今日一起分别封了康嫔和宁嫔。 奉天殿内设有香案,香案前设有皇后受册位及册节宝案,丹陛两旁有女乐,殿中列站着正、副史和百官。 时刻到,庄严乐音响起,曲密看见应雅束走进奉天殿,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穿着冕服,冕服上绣着日月星辰和飞龙,看起来贵气非凡。 应雅束刚坐下,视线立即搜寻到曲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凝眸盯着她许久,直到殿中百官发现异样,讶然的转头看向她,曲密飞快垂眸。只觉耳朵微微发热着,胸口漾起一阵甜蜜的羞涩。 童盈兰身着赭红纬衣,戴着九龙四凤冠,孤傲的立于应雅束身侧,她的打扮和她的神情一样,俱都华丽得令人无法逼视。那项九龙四凤冠美则美矣,但是看在曲密的严重,确实一项沉重至极的负担,那凤冠想必有七、八斤吧,何苦为难自己的脖子呢? “奏请颁赐皇后册宝。”礼官道。 宣制官立即宣读册封诏书,接下来是一连串冗长的册后仪式,随后百官朝拜皇后,一直到仪式快要结束时,宣制官才随意的宣读曲密的册妃诏书。 曲密自己倒是无所谓那份诏书宣不宣读,她宁可宣制官不必宣读,好让她早先回宫去拆下头上那一排沉重的名贵排簪。 总算礼毕乐止,应雅束起身率先离开奉天殿,百官随后依次离开,见童皇后带着大批女官、侍女慢慢步出奉天殿时,曲密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小心地转动着酸痛的颈子。 童皇后突然止步,回身朝曲密走去。 曲密谨慎地屈膝行礼。“本宫听说了。”童皇后冷然低语。 曲密疑惑不解,恭谨道:“不知皇后娘娘听说了什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童皇后藏不住眼中对她的厌恶:“这些日子皇上简直把你宠上了天呢?” 曲密早已知道后宫女人的嫉恨有多可怕,尤其是应雅束这样毫无节制地宠着她,早让她预期了会有今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皇帝的宠爱是世上最没有保障的东西,谁知道这样受宠的日子还能有多久呢?”曲密恭谨的淡笑。 童皇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眸森森然。 “你能这样想倒是看得开,下个月皇上就要选秀女了,你若想要固宠,可得多用点心了。”曲密微怔,心中又有冷笑着。 这么快就要选秀女了,皇帝的宠爱果真是世上最没有保证的东西。 “皇上若是喜新厌旧,那便是臣妾无福了,再怎么用心只怕也是惘然,只好随缘吧。”曲密平静默然的说道。 童皇后凝神望着她,似笑非笑地说:“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何况嫔妃众多的皇帝。历朝历代专情只爱一个女人的皇帝寥寥无几,你能看得开倒好,若是看不开,苦的也是你自己而已,”“皇后教训的是,臣妾会谨记在心。” 曲密低首敛眉,平和的说道。 “你如今正得宠呢,本宫也不敢教训你。”童皇后忽然笑了起来,神情分外喜悦:“这阵子本宫要好好安心养胎,没那个心力管你了,以你如今得宠的样子看来,皇上这段时间都会是你一个人的了,你可以霸占皇上,不过要拿捏好分寸,要是闹得后宫不安宁,本宫不会轻饶你。” 安心养胎?!曲密呆怔住,皇后有孕了! “吓着你了吗?” 童皇后盯着她怔愕的表情,微笑问道。 “不,不是。”曲密定了定神,立即屈膝道贺:“臣妾恭贺皇后娘娘大喜了。” 童皇后轻轻一笑:“看你如今得宠之势,说不定你很快也会有孕了。”曲密见她和颜悦色,但眼神中却看不见半点温度。 倘若自己真有身孕了,皇后还会这样的有如春风拂面吗? 明知道皇后娘娘有孕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她心中却隐隐有些不悦,莫非这就是妒意?她心中暗暗一惊。 “皇后娘娘有孕是宫中大事,安心养胎最为要紧,臣妾绝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令皇后娘娘担忧,请娘娘放心。” 这样虚情假意的应酬也该够了,她觉得好腻烦,为什么皇后不快点放她走? “听你这么说,本宫也就稍稍放心了。”童皇后静默片刻,嘴角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皇上为曲大人一家在香积寺办了一场诵经超渡的大法会,听说你都去了。” “是,臣妾每日都去。” 话题突然转向,曲密隐隐感觉奇怪。 童皇后目光灼灼的盯着她问道:“亲人们全都死得不明不白,你不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他们吗?” 曲密的身子颤栗了一下,只觉童皇后的眼神十分异样。 “据说是盗贼强钱财、见人便杀。”这是她仅仅知道的真相。“曾听我爹说起过,曲家财务一分都不少,若是抢劫钱财,盗贼怎么可能只杀人而不抢财物?”童皇后语气轻淡得似在闲话家常。 曲密惊怔住,嘴唇微微发颤,渐渐失了血色。 “盗贼指示幌子罢了。”童皇后诡异的笑了笑,“可知道前朝新皇帝登基之后是怎样对待有功之臣的吗?能招安的便招安,不能招安的就赐死或暗杀。”她往前走近曲密,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你爹以为退隐就没事,可他忘记了自己知道皇上的秘密,皇上能放过他吗?” 曲密的心重重的往下沉,仿佛坠入无底洞,那无边无际的惧怕渗透到她的皮肤里,几乎彻骨。 胸口是刺心的痛。尤其是看见应雅束出现在面前时,她的心更是痛到不能承受。 “密儿,你今天真美。” 应雅束走进她的寝宫,不管玉锁还在一旁,伸手就将她搂进怀里,玉锁立即低着头退出去,把寝殿的门带上。 应雅束见玉锁离开后,便收臂将她的身子拉近,头轻轻抵在她的额上。 “你今日有想我吗?” 和她单独在一起时,他已不在自称“朕”了。 是这个男人杀了她的亲人们! 曲密悲哀的看着近在眼前的俊容,心好冷,身体也好冷。 曲家一门惨死在他的手里,她应该狠狠掌捆他,撕裂他那张迷惑她的俊脸,她更应该控诉他,及时激怒他也要为亲人们讨一个公道,但是……她却一句话都骂不出来,甚至还恋眷着他的体温和他坚实的臂弯! 她病了吗?她疯了吗? 她难道不知道他双手沾满着血腥吗? 她痛恨自己为什么害怕撕开这个血淋淋的真相后,和他之间便会从此恩断情绝? 她应该要对他恨之入骨,但她却没有办法做到仇恨他,那是因为在恨他之前,她就已经先爱上他了。 她是爱上他了。 爱上一个杀了自己所有亲人的男人。 这个顿悟让她憎恨起自己,一颗心被沉重的罪恶感蹂躏践踏。痛出了血雨似地泪水。 “你今日累坏了吗?为什么哭了?” 他捧着她的脸,声音中满含深浓爱意。 曲密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双臂紧紧抱住他,泪水濡湿了他的肌肤。 “你杀了我,你杀了曲密!”她崩溃哭泣。 “你说什么?”应雅束惊愕地搜寻着埋藏在他颈间痛哭的脸蛋。 “曲密死了,她跟着曲家所有的人死了!”她哀伤的怞泣。 她可以杀了他为爹娘报仇,她可以的,但是要他死的念头才起,她就心痛得无法自抑,既然无法杀了他为爹娘报仇,那就让自己跟着一起陪葬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明明好端端的没死!”应雅束是何等敏锐的人,岂会听不出她话中古怪之处。 “以前的曲密死了,从现在开始,我是密妃,是你的妃子。”她软弱而无力的靠在他怀里。 应雅束心中动了一丝狐疑,握住她的双肩,轻轻将她推开来,困惑的盯着她细看,想读出她眼中的波澜。 “曲密是一生,现在爱你的密妃是另一生了。”她幽幽的低诉震动了应雅束。 “你再说一次!” 他炙热的凝望着她,不敢相信听见她说出了“爱”这个字。 “臣妾爱皇上——” “不!”他打断她,“用你的名字喊我的名字!”曲密深深地凝视着他。 “密儿爱应雅束。” 初次喊出他的名字,竟有种盟誓的心情,她的一颗心从未如此软弱过。 他蓦然将她卷入怀里,俯首压向她的双唇。 爱和欲迅速引发滔天大火,一场暴风般激狂的欢爱席卷而来…… 他疯狂的占有她,不断的把自己送进她的灵魂深处。 被褥被他们的翻滚及激情弄得凌乱,寝帐内弥漫着浓郁的动情气味。 激情方歇,她躺在他的臂弯中,神思恍惚迷蒙、纤长的指尖无意识的在他汗湿的手臂上滑动着。 应雅束仍贪恋着她紧致温润的花径,不肯退出。 她不是他第一个女人,确实第一个他在翻云覆雨之后还会舍不得松手的女人。 “告诉我,你今天听到了什么?” 他吻着她凝脂般白皙的肩胛,沙哑低喃。 曲密抿着唇,缓缓摇头。 虽然她感受得到应雅束对她的迷恋和真心,但她没有天真到仗着他的宠爱直接在他面前戳破真相。 这里是皇宫,应雅束是天子,古往今来的帝王大都是踩过不知多少人的鲜血才能登上帝位,软弱善良的人想来难有统治帝国的能力,二历史上震古烁今的明君则几乎都是强悍而果敢的,倘若饮血才能生存,他们也必然毫不犹豫的去饮。 而应雅束正是后者,他绝不是慈眉善目的人。 她原本是那么位居他,可现在,他若是杀了人,她说不定还能够若无其事的替他擦拭满身血污吧? 原来爱上一个人会变得这般自私盲目,而她从今以后,将背负着深深的罪恶感过完属于密妃的一声。 “我来时,你的情绪明明很不稳定,老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轻轻抬高她的脸,神情认真的问。 曲密知道若不解开他的疑惑,他一定会追根究底的盘问她。 “皇上会将杀害我爹娘的凶手抓起来吗?”她淡淡的问道。 “我已经派人去抓拿凶手了,一旦抓到凶手,我会将他们凌迟处死。”曲密微微一震,心中掠过一丝不安,想要从他身下离开,他却不肯放她走,仍深深霸占着她。 “皇上……”感觉到他再她体内缓缓苏醒过来,她的双颊迅速绯红。“明日还要上朝……” “我正努力给你一个孩子,你可知道?”他的语气逐渐浓重,情欲染上了他的眼眸,“你该有我的孩子。” 曲密想起了已经怀有身孕的童皇后,知道他担心着她在后宫的处境,心口便暖暖的感动了起来。 “我怕皇上太累了.” 她虽这么说,身体却情不自禁被激情引导着。 “你觉得我累了吗?” 胀痛的欲望正吞噬着他的理智,他不再有耐性了。 “皇上……”她深深怞口气。 “喊我的名字,以后别忘了。” 他紧紧扣住她的腰,狂猛的撞击着。 曲密震颤不已,敏感的轻声细吟。 “用你美妙的声音喊出我的名字,快!”他的侵袭渐趋沉重。 “雅……束……” 听见她颤抖破碎的叫喊,他纵声大笑,更加狂浪的激发她体内最深层的颤抖,再将她的意识用力冲击粉碎…… 用完早膳后不久,曲密来到前院的大瓷缸旁,看着缸内颜色鲜艳的金鱼穿梭在碧绿的莲叶下,便叫小宫女拿颗馒头来,把馒头剥碎了喂养金鱼。 两名小内监共提一桶水走进来,见到曲密先问了安,然后对她说起了沿路听来的消息。 “娘娘,听说皇太后得了急病,昨晚猝死了。”曲密闻言,诧异不已。 小内监所说的皇太后便是前太子应延束的亲生母亲,也是先帝极敬重的皇后,在太子死后,被应雅束幽禁在宜香宫内。 先前才听玉锁说,这位皇太后夜夜发疯,总用最恶毒的话咒骂应雅束,不料才过没几天就得了急病猝死。 她怔忪呆立着,她实在不喜欢这个深宫后院,尽管阳光再炽烈,总还是会觉得处处透着一股逼人的寒气。 玉锁带着两名小内监,从内务府领了些干果和香饼子回来,曲密忙朝她挥挥手,把她唤过来问话。 “你听说皇太后的事了吗?” 玉锁点点头,“已经有敬事房的人到宜香宫去了。”“皇上知道了吗?” 她实在不希望应雅束对这位皇太后不闻不问,毕竟他的儿子是被他亲手杀掉的。 “敬事房的人都去了,想必请示过皇上的,不过,听说皇上此时正在审问杀害娘娘一家的凶手,娘娘这下总算可以安心了。”曲密万分诧异,曲家灭门一案不是应雅束亲自下令的吗? 原以为他说要抓凶手凌迟处死是为了哄她的,没想到他真的抓到了凶犯,还亲自审讯? “皇上在哪里审问?”她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在西苑。”玉锁答。 曲密立即把手中喂金鱼的馒头丢给了玉锁,满腹狐疑的走出寝殿,心急的往西苑奔去。 “娘娘皇上没有传唤,不能胡闯西苑呀!”玉锁慌张的追上她,“我真要闯进西苑,皇上也不会拿我怎样!”她这么喊着,倒有点恃宠而骄的神态了。 玉锁怔了怔,然后笑道:“说的也是,如今娘娘宠冠后宫,皇上定然不会对娘娘怎么样的!”曲密没多说什么,此时,她只想知道那个凶手究竟是什么人? 会不会是应雅束为了取信她或是为了安慰她而招来的替死鬼?她一点都不希望应雅束为了她而冤枉无辜的人。 到了西苑,曲密飞快的奔过汉白玉铺设的通道,上回走进西苑的记忆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时候应雅束杀了太子,率先高喊朝拜新君的人就是爹,持枪的禁卫军如潮水般淹没了整个西苑,那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此时再走进这里,竟恍如隔世一般…… “娘娘怎么会来了?” 穆良一见曲密,惊讶的扬手挡住她。 “穆公公,我要见皇上!”她气喘吁吁。 穆良沉默片刻,便点点头。 “娘娘随老奴过来,先在外殿候着,待老奴通报。”玉锁托着曲密的手臂,轻轻跟着穆良的脚步来到大殿外。 这是曲密第一次走到西苑大殿,她抬头,看见大殿上方悬着一块匾,上写着“无极殿”三个字,而殿侧两旁分别站着御前侍卫。 不知怎的,曲密有些忐忑不安。 无极殿突然发出一声巨大声响,御前侍卫迅速的冲了进去,曲密惊呆了一瞬,不等穆良出来,就快步走进无极殿。 “你好大胆!朕何时给你的密旨?” 她倏然抬眸,就看见应雅束黑眸怒瞠,瞪视着跪伏在他眼前拼命发抖的男子,眼神狠鸷得令人丧胆。 曲密从没有见他如此震怒过,一时吓得无法动弹。 那男子抖得如寒风中的枯叶,“微臣……确实是……接到皇上密旨……要微臣带兵……除掉曲氏……满门……” 曲密深深怞进一口冷气。不、不要说了…… “你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丰谁的旨?”应雅束的嗓音冰冷酷寒。 那男子再也不敢开口了,指示拼命地磕头。 “你想清楚再说,到底是奉谁的旨?”他的黑眸已被怒焰烧红。 那男子终于吐出了两个字。“皇……皇上……”应雅束忍不住暴怒,一脚朝那男子脸上狠踹过去,那男子仰面栽倒,鼻中喷出鲜血。曲密吓呆了,她挪动着虚软的双腿,朝应雅束伸出手想阻止他。 然而暴怒中的应雅束速度更快,他从身旁的御前侍卫手中抢下佩刀,发狠的往那男子颈上用力挥过去。 一颗神色惊恐的头颅滚落在地,血柱飞喷! 曲密仿佛听到尖叫声,但不是她的,她已经无法做出任何思考。 她看见应雅束朝她奔过来,在落入他怀中以前,她就已经晕厥过去,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七章 曲密缓缓醒过来,她失神地盯着床帐良久良久。 这不是她的床帐,她的床是茜红色的丝帐,不是明黄色绣着飞龙。 她清醒了一些,缓缓侧转过头,便看见坐在床畔的应雅束立即靠向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 “你好些了吗?”他柔声轻问。 “我在哪里?” 她的思绪仍混沌未明,刚要坐起身,眼前就一阵天旋地转。 “你在无极殿,我的寝宫。” 一听到“无极殿”三个字,恐怖立刻攫住了她,一阵剧烈的翻搅从她的胃部里猛然涌上,她忍不住呕了出来。 “玉锁快过来!” 应雅束惊慌地用力抱住她,也不管她呕出来的秽物是不是会弄脏他的衣袍。 被应雅束罚跪在殿外的玉锁急急忙忙起身奔进来,手忙脚乱地找来一个瓷盘,应雅束则是不断拍抚着曲密的背。 曲密不是没有这样吐过,每回肠胃不适总会吐,但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吐法,好像全身的内脏都要呕出来似的痛苦。 就这样呕啊、吐啊,折磨了好一阵子,直到她全身虚脱,流了一身冷汗,力气完完全全用尽了为止。 看曲密终于止了吐,浑身软绵地躺下来,应雅束立即瞪向玉锁。 “还不快去传太医来!” “是!”玉锁赶忙转身退出去。 “等一下!”应雅束又叫住她。“叫穆良去,你在殿外守着。”“是。”玉锁犹豫了会儿,低声问道:“皇上,奴婢是在这儿守着,还是要在殿外跪着?” “为什么要跪着?” 曲密微微支起身子,疑惑地问。 玉锁不敢答话,恐怕又要触怒应雅束,便立刻低着头悄悄退出去。 “你罚玉锁跪在殿外吗?”她紧张地问。 应雅束轻哼。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失职,你也不会看到不该看到的景象,让他们跪在殿外已是薄惩。” 他们?!曲密心急地喊道:“是我自己闯进来的,与他们无关,你别迁怒他们,别区罪他们!” 应雅束叹口气,朝殿外大喊:“全都退下!”“谢皇上!”殿外传来此起彼落的喊声。 “你现在好多了吗?” 应雅束微倾着身,轻柔地替她擦拭掉额上的细汗。 曲密蹙了蹙眉,轻轻拨开他的手,背过身去。 此时看到他,她就无法不想起那颗被他斩断的头颅,无法不想起那道狂喷的血柱。 她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如此血腥残酷的一幕,那情景如此可怖、如此骇人。 他是那么不留情地斩掉一个人的脑袋,她几乎可以想像得到他一定也是如此地杀掉他自己的亲哥哥。 “如果我知道你在,就不会让你看见了。” 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语气中有着深深的懊悔。 她是亲眼看见了。曲密伤心地落下泪来。 她亲眼看见他是多么可怕的男人,更可怕的是,亲眼目睹他杀了人,而她竟然还是爱着他! 她一定是疯了! “你不必自己动手的,为什么你要自己动手?”她翻过身,紧紧握住他的手贴靠在自己的脸颊上。 这双手可以冷酷无情地让一颗人头落地,但却总是用最温柔的方式抚摸着她。 “我会亲自动手,是因为他是杀掉你所有亲人的凶手。”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前额,并不知道罪恶感此时正苦苦折磨着她。 她冷冷一颤,揪心地紧闭起眼睛。 “那不是你下的命令吗?他是奉你的旨意去杀人的,不是吗?”那是他的卒子,他面不改色地就除掉了他。 应雅束微愕,皱紧了眉头。“你竟相信他的话?”“我不知道。”曲密软弱无力地摇头。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杀掉我爹?就好像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把太子杀掉,自己当皇帝不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上你这样的男人?我真的不知道……” 应雅束变了脸色,眼神渐渐森冷了下来。 “是谁告诉你,我杀了你爹?还杀了太子?”曲密见他的表情太骇人,不由自主地凝住了呼吸。 她是否触到不应该触碰的禁忌?她激怒了他吗? “皇宫内的夺权斗争是最血腥惨烈的,谁能在血泊中幸存便能成王。雅束,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夺取了皇位,我都愿意相信那是你不得已必须痛下的手段,可是从今以后,龙纪皇朝若能在你统治之下成为繁荣而强盛的帝国,你能成为震古铄今的一代明君,那么所有人的牺牲就是值得的了。”她用这种方式劝慰他,也是在劝慰着自己已经付出去的爱情。 “所有人的牺牲?” 应雅束眼眸更冷,神情更寒。“你真的认为是我要他们为了我牺牲生命的吗?还是你坚持相信我就是那种会弑兄弑臣的残暴君王?” “传闻……”她顿了顿,语气悲哀无奈。 “传闻是如此啊……” “在与我关系如此亲密之后,你依然相信传闻?”他的嗓音像结了一层冰。 曲密缓缓摇头,眼神痛苦。 “就因为我太爱你,所以那些传闻更令我痛苦。我以为你不像传闻中的那种残暴君王,但是当我亲眼看见你斩断一个人的头颅时,我开始怀疑我对你的爱是否已经蒙蔽了我的眼睛?” 应雅束冷笑。 “若我真如传闻是个残暴的君王,你还愿意爱我?”他深深凝瞅着她。 “是,我还愿意爱你。” 她回答得如此真心恳切,声音柔美得像从最遥远、最纯净的天际而来。 “如今在这个世上,我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是你让我又尝到被爱的感受,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都已无从选择。”曲密那句“无从选择”刺伤了应雅束。 “我没有杀你爹,也没有杀太子。” 他加重着语气对她说,眼神像一个孤独悲伤、被人错怪了的孩子。 曲密失神地望着他,一切的头绪都乱了。 “可是……太子死的那一天,你身上不是明明有着他的血?”难道有什么地方错了?她有点失措。 “那是他的血没错,但杀他的人不是我。” 他隐隐咬牙,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在曲密心中,始终都一直认为他是杀了亲兄长的残暴君王。 曲密蓦地坐起身,她毫无疑问地相信着他的话,激动得坠下泪来。 “原来传闻你杀了太子的谣言不是真的!我没有亲眼看见你杀了他,竟然也跟着相信了那些传言!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隐瞒心事,不该一直误会你!” 她捧着他的脸,急切地忏悔。 应雅束紧绷的面容柔和了下来,他只是澄清了一句,不必多作解释、不必多费唇舌,她就完完全全地相信了他,连一丝一毫的怀疑都没有了。 因为爱他,所以没有条件地信任着他。 要是以前,他一定会讥讽这样的女人很愚蠢,但是现在,眼前的女人让他觉得如天仙般可爱动人。 “我说我并没有下令追杀你爹,你也相信了吗?”他的唇角微微扬起笑容。 她深深点头,脸上缓缓漾起坚定的笑。 “你说没有,我就信。” “万一是谎言你也信?”他目光深浓。 曲密噙着笑,想了很久。 “你会对我说谎,那应该是实话一定会伤害我,所以才有可能对我说谎,我相信你就算对我说了谎言,也绝对不是为了要伤害我。” 应雅束笑起来,用力紧抱住她。 “真庆幸我把你从‘无尘庵’抢了回来,否则现在身边就少了一个全心全意爱我的女人了。” 她仰起脸看他,笑嗔:“全心全意爱你的女人不会只有我一个,童皇后和康嫔、宁嫔,她们难道不是全心全意地爱着你吗?”“是不是全心全意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但是要我也全心全意爱着的女人,那才叫神仙眷侣。” 他沉沉低笑,嗓音轻柔。 曲密回拥他,倾尽所有的爱恋。 她从来不会问他爱不爱她。因为她早已能感受得到他对她的爱了,不必一定要他说出口,他确实一直努力填满着她的心,而且已经成功做到了。 “皇上,裘太医已经来了。”穆良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应雅束正要起身,曲密即扯住他,轻声说:“不用太医了,我已经没事了。”他细看她一眼,便扬声喊:“娘娘已没事了,裘太医退下吧。”“是。”穆良应了声。 “你真的没事了吗?要不要叫玉锁给你送点吃的来?”应雅束关切地看着她仍然苍白的脸色。 “不用了,先不吃东西,怕又会吐。”她摇摇头,轻声问道:“皇上,既然杀了太子的人不是你,那是谁?” 应雅束把一个靠枕过来让她倚着,淡淡说道:“是童弼。”曲密惊愕。 “童将军?他怎敢……” “其实杀掉太子本来就在计划之中,这个你爹也知道,但是到了最后关头,我举剑指向大哥的心窝时,却迟迟下不了手,童将军见我迟疑,便抢去我手中的剑刺死大哥。”他平静地叙述着。 曲密深深怞口气,心中忽然觉得很不安。 “当时只有你和童将军在场吗?皇太后可曾亲眼见到童将军刺杀太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皇太后。 “没有,在那之前,我已经让禁卫军将她带走了。”要他在一个母亲面前杀掉她的儿子,他可没有残酷到这种程度。 “所以,皇太后并没有亲眼见到惨剧了。”曲密沉吟着,不安的感觉如怞丝一般。 “当我听见皇太后狞死的消息时,我还以为是你杀了她,但是刚刚你说太子其实是童将军刺杀的,我又怀疑是童将军想灭皇太后的口,可是皇太后一直都以为是你杀掉太子的,那……” “你竟然怀疑我杀了皇太后?” 他的眉头深深蹙起,不敢相信自己在她心里的形象竟是如此恶毒,所有人的死都与他有关。 “因为……皇太后日夜咒骂的人是你,你是最有可能杀了她的人啊……” 她心虚地看着他。 曲密的反应令他极度不悦。 “反正,任何一个人的死你都算在我头上就对了!”见他赌气的表情十足的孩子气,曲密忍不住轻轻笑出声。 “原谅我的无知,行吗?” 她主动用吻安抚他。 这招果然有效,他所有的不悦都被她深情的吻尽数化去。 “密儿,其实我很想念你爹,我想为他报仇,但是假传的密旨早已烧毁,我暂时还无法揪出幕后真凶。” 他拥着她,轻轻叹息。 “你爹若仍然留在我身边辅佐我治理朝政,我一定会做得更好,可是你爹不信任我,我心中很失落也很失望,但是他求我救你这件事,我已经做到了对他的承诺,并没有辜负他。”曲密心头涨满着暖暖的感动,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述说心事,她渴望听他更多掏心掏肺的话。 “我爹一定很喜欢你,才会以自己的官位前途和生命都赌注给了你。也许是什么地方有了误会,他只是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你而已。”她心疼地抚着他。 应雅束的眼眶忽然一阵酸涩灼热,他牢牢地将她抱紧。 “我仍是很感谢你爹,因为他把你给了我。”泪水猝涌上来,她也紧紧拥抱他,恨不得将自己融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虽然她对他还有很多事情想要了解,但此时浓情密意已淹没了他们,两人撕扯着对方的衣物,探索着彼此身体的每一寸。 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他们现在只想尽情地给对方最极致的快乐…… *** 时光缓缓流逝,龙纪皇朝度过了建朝之后最安乐富足的五年。 这五年间,因为应雅束几次颁下减省租赋诏令,农产兴盛,百姓也富足。 应雅束更主张大量开放商业交易,开发茶、盐和矿产,让民间经济日益繁荣。 另外,应雅束也废掉了残酷极刑,并将“无尘庵”和守陵的遗嫔遣送回家,而皇宫内的宫女规定年满十四岁入宫,满十八岁就放出宫择配良偶。 应雅束治理朝政的大器博得了臣民的爱戴。 而在皇廷后宫,应雅束并没有太多子嗣,除了童皇后生下的一名皇子,便是密妃所出的两名公主,另两位康嫔和宁嫔均无所出。 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密妃又传出有孕的好消息,整个密安宫笼罩在喜悦欢快的气氛中。 傍晚,四岁的小公主曼华带着两岁的小公主曼罗在院中玩,两人用脚踢着脚,又叫又笑的。 “小心些,跑得太快了,当心摔着!” 玉锁在一旁看顾着她们,不停唠叨提醒,紧张兮兮。 曲密捧着热茶斜倚在廊下看着她们,嘴角漾着幸福的浅笑。 “母妃,接住我的球!” 曼华捧着球就要往曲密身上扔过去。 玉锁惊慌失措地抢下来。“不行、不行!母妃肚子里有小弟弟呢,万一砸伤了母妃和小弟弟可怎么办?” “我不喜欢小弟弟,母妃有小弟弟,以后都不肯抱我了!”曼罗用她娇细的声音大嚷着。 曲密笑着放下茶,起身走向曼罗,轻轻把她抱了起来。 “好了,母妃抱你了,这样好不好?” 曼罗小手捧住她的脸用力亲一下,撒娇地说:“曼罗爱母妃!”“曼华也爱母妃!” 一旁的曼华也抢着喊,奔过来抱住曲密的腿。 曲密蹲下来,一手揽住一个,温柔地对她们说道:“你们都是母妃最爱的人,所以如果小弟弟出生了,你们也都要爱他,好吗?”两个润圆可爱的脸蛋用力点了点。 皇后这时慢慢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淡然的笑意,轻轻说道:“妹妹现在有身孕,可不能这么随意抱孩子了。” “见过皇后娘娘。” 曲密立刻拉着曼华和曼罗的手,恭谨地向她请安。 “我带了些小玩意儿送给两位小公主。” 童皇后挥了挥手,身后的宫女便捧着一个黑漆木盘走上来。 玉锁连忙接过去,两个小公主已经等不及地蹦跳着要看。 “多谢皇后娘娘费心了。” 曲密朝玉锁丢了个眼色,玉锁立刻带着曼华和曼罗行礼后退开来。 童皇后一向很少来到密安宫,曲密和她之间也并没有热烙的往来,总是童皇后很高调地当着她的皇后,而她很低调地当着她的宠妃,两人之间唯一会有的交集只有在朝宴或是家宴上。 曲密知道这五年来,两人之间能够相安无事,是因为童皇后有一个嫡出的皇长子,而她连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公主,所以童皇后总是冷眼看着她受宠,倒是没有刻意整治过她。 但是,她现在又有孕了,谁都不知道生下来的会不会是皇子,如果是皇子,童皇后的威胁必然就大了,所以难得大驾光临密安宫,无事不登三宝殿,她默默等着童皇后开口,表明来意。 “一样身处后宫,和我的凤阳宫比起来,你这里暖和多了。”童皇后淡扫宫院一眼,涩然一笑。 曲密知道童皇后意有所指。自从应雅束有了她以后,他几乎不曾再踏进凤阳宫一步,尽管在她两次怀孕较危险的期间无法侍寝时,她曾试着请他宠幸皇后或其他嫔妃,不需要介意时,他也都不肯,每天下朝处理完政事就回到密安宫来,与她之间的关系不像帝妃,而像寻常夫妻,两人过着的也几乎等于是夫妻生活。 她不是不知道童皇后内心的苦楚,但是她深深爱着应雅束,在爱情上她无法让步也不想分享,应雅束对她也是一样,他的身心只忠于她一人,在他们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介入。 她知道童皇后很痛苦也很妒恨她,但是她无能为力,她帮不了她,因为她也不想把应雅束分给任何女人。 “皇后有皇长子陪伴,凤阳宫并不冷清。”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的悲哀,只能这么说。 童皇后静静盯着她许久。 “你又有孕了,说不定也会生下皇子。”她望着曲密的眼神冷漠到了骨髓。 曲密知道她担心着什么,她除了不能把应雅束让给她以外,其他的她都能够舍弃让给她。 “皇后娘娘请放宽心,在我生下皇子以前,皇长子已经会是太子了。”她平静地说道。 “什么?”童皇后瞠目看她。 “下个月,皇上会立皇长子为太子。”她说得更清楚一些。 童皇后狐疑地盯着她许久。“这真是皇上的意思吗?”“不,这是臣妾的意思。” 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和丈夫,曲密可以把皇后想要的让给她。 她知道皇后要什么。 “你让皇上立我的儿子为太子?”童皇后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 “这几年来,皇后娘娘应该清楚知道臣妾没有野心。”曲密选择向她表明心迹,以一个女人对一个女人的心情。“臣妾知道皇后娘娘心中的忧虑,为了能让皇后娘娘把心放宽,臣妾有话就明说了。” “你想说什么?” 童皇后眯眼,谨慎地看着她。 “皇上并不爱皇后,皇后娘娘是心知肚明的。”曲密直接说道。 “你这是挑畔吗?”童皇后变了脸色。 “不是,臣妾只是想与皇后娘娘剖心相见。”曲密的容颜沉静如水。 “皇上当年迎娶皇后娘娘的原因和理由,皇后娘娘是明白的,如今朝廷重兵军权都由童家执掌,皇上究竟给了童家多大的恩宠,皇后娘娘也是明白的。” “同样都是襄助皇上的有功之臣,童家如今在朝廷呼风唤雨,而曲家只留下臣妾一个活口,蒙皇上圣恩,给了臣妾一个居所,也给了臣妾莫大的宠爱,不过臣妾没有娘家需要照拂,所以,臣妾没有野心,只祈求平静过完此生。” 童皇后冷笑道:“现下说得好听,到将来等你生下了皇子之后,说不定野心就来了。” “臣妾就是害怕皇后娘娘猜疑戒慎,所以才请皇上册立皇长子为太子。臣妾什么名分都不争,只求日子太平。”曲密耐着性子说道。 “什么都不争?”童皇后嘲讽地笑道:“皇上整个人都被你霸占着,你何曾将皇上让给其他女人过?这样还叫什么都不争?”曲密淡淡一笑。 “皇上有手有脚,他若要去宠幸其他嫔妃,臣妾能拦得住吗?就因为皇上只爱臣妾一个人,所以臣妾别无所求了。”“你不想把我拉下后位?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当太子?宁可屈居在我之下?我才不信!”童皇后冷笑。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地位尊贵无比,拥有一个权势滔天的娘家,还拥有一个年方五岁就立为太子的儿子,龙纪皇朝的江山可以说大半都在童家的手里了,可是臣妾只想拥有一个丈夫和一个子女成群的百姓家庭,只是这样而已。臣妾已如此剖心相见了,皇后娘娘若还是不信,臣妾也没办法。”她悲哀地感叹。 “在后宫这样的地方对本宫说出这些话,曲密,你真是太天真了!”童皇后带着深邃的笑容,轻蔑地冷视着她。“不要以为我儿子的太子之位是你好心让的,本宫郑重告诉你,我儿子的太子之位不必你来让,那本来就是他的!”曲密怔怔望着她,见她眼中闪过一道凌厉峰芒。 “知道你方才那些话里最大的败笔在哪里吗?”曲密心中一阵忐忑。 “是那句‘皇上只爱你一个人’!”童皇后流露出一丝狠厉的表情。“本宫和你不同,本宫野心很大,大到不会容许应该属于我的东西被人抢走!”说完,她俐落地转身离开。 曲密怔然呆立着,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袭来。 她把双手轻覆在微微隆起的小腹前,有种就要失去什么的恐惧…… 第八章 在宣读完册立太子诏书后,当夜便在紫宸殿摆了家宴,宴请童弼和几名大臣,皇后,妃嫔,皇子女也都入席。 席间笑语喧哗,童皇后紧挨着应雅束坐在正席,皇长子曼武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才五岁就一脸小大人的模样。 童弼和大臣坐在左席,而曲密和两个嫔妃坐在右席。 曼华和曼罗不像曼武那么守规矩,两个小公主都没有坐在为她们特别安排的位子上,一人一边霸占着应雅束的双腿,腻在他怀里磨磨蹭蹭的。 “父王,我要吃那个。”曼华往右边指。 “父王,我要吃那个。”曼罗往左边指。 应雅束好脾气地挟起桌上的糕点轮流喂着她们吃,虽然三个孩子都长得相当神似他,全都拥有深邃漂亮的五官,但应雅束就是特别宠爱曼华和曼罗这两个女娃儿,动不动就抱抱,亲亲更是家常便饭。 坐在应雅束身旁的童皇后脸色异常僵凝,而曼武则是很羡慕两个妹妹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向父王撒娇,他也很想抱着父王,央求父王喂他吃一块点心。 已有五个月身孕的曲密和康嫔,宁嫔坐在一起,虽然康嫔和宁嫔几年来都不曾被应雅束宣召侍寝过,根本就不会有任何诞有皇子的机会,但由于她们出身卑微,在北零王府时也只是侍妾的地位,因此进宫后虽然见曲密专宠,一连生了两个公主,现在又怀上第三胎,她也都只是小心翼翼,而且平时曲密有些什么赏赐总会分送给她们,过节时也会邀她们到密安宫坐坐,因此私下里还算交情不错,所以她们对曲密甚少有过恨妒或埋怨。 “娘娘气色真好,说不定这胎是皇子呢。”康嫔笑着对曲密说。 “倒是公主好,我希望生的是公主。” 这是曲密的真心话,她不想生一个儿子出来,将来和太子又陷入可怕的皇位争夺。 “娘娘性情平和,也只有像娘娘这样平无争的性子,后宫才能相安无事。”宁嫔轻轻说道。 “娘娘,说句真心话,你的气度远比皇后娘娘更像皇后呢。”康嫔在曲密耳旁低声说。 “不,我不像。皇后不容易当的,我可当不来。”曲密微笑摇头,瞥见童皇后正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瞧,虽然位子坐得远,她不可能听见康嫔的话,但童皇后那个尖锐的眼神仍令她打了个冷战。 她若无其事地转过头,为免皇后多心,仍与康嫔低声说笑。 童弼忽然起身,双手举着酒杯,朝应雅束高声说道:“皇上今日册立太子,是本朝大喜之事,臣等恭贺皇上。” 应雅束笑了笑,道:“太子是童将军的外孙,对童将军来说也是喜事一桩,朕也敬你一杯。”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多谢皇上。” 童弼朗声大笑,当真是志得意满的神态。 曲密心中暗暗叹息,童家许是祖坟风水好吧,运势如日中天,他们曲家的命运和童家相比,真是不胜唏嘘。 “父王,给我喝。” 曼罗伸出她小小的手抓着应雅束的酒杯,一时没抓稳,让酒杯翻跌了出去。 一旁的童皇后容色变了一变。 曲密看童皇后脸色不对,微微地直起身,暗忖着该不该把两个女儿唤回来了,免得又惹皇后不高兴。 “来人。给皇上再斟一杯酒。” 童皇后看向身后的内侍监。 内侍监立即斟满了一杯酒,双手捧向应雅束。 “等等,这杯口脏了,皇上还是用臣妾这一杯吧。”童皇后把内侍监手中那一杯酒接走,怞出手绢轻轻擦拭着杯缘,然后顺手将自己面前的那杯酒朝应雅束推过去。 “都一样。” 应雅束应酬地笑了笑,并没有接下她的酒杯,仍然把她擦拭过的那只酒杯接过去,轻轻抿了一小口。 他原是细心谨慎的人,却没有注意到童皇后的指尖正微微发颤着,因为他从来都不会特别去关注她。 “父王,我渴了,我也要喝。”曼罗伸手又要去抢。 “这是酒,你不能喝。” 应雅束耐着性子对曼罗说,然后转头对内侍监吩咐道:“给公主送花茶过来。” “是。” 内侍监躬身后退。 应雅束正欲再饮时,童皇后忽然伸手上前,推翻了他手中的酒杯,脸色惨白地看着他。 皇后失常的举动惊住了在场所有的人,曲密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惊慌地站起身,心急之下几乎翻倒面前的桌案。 童盈兰很少失态过,当应雅束察觉不对时,胸口忽然一阵剧痛,一丝鲜血从嘴角缓缓淌了下来。 他蓦然掩住口,感到眼前一阵晕眩。 “雅束。” 他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喊,会喊他名字的人只有他最心爱的女人,他看见她跌跌撞撞地朝自己冲过来。 “盈兰,你疯啦。你做了什么?禁卫军何在?包围紫宸殿,不许任何一个人进出。” 应雅束又听见这声大吼,微蒙的视线里,他看到童弼瞠圆了双眼,满脸不可置信的惊骇表情,就知道毒害他的人不是童弼,而是童盈兰。 她居然想毒死他?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童盈兰瘫跪在他面前,脸上的神情仿佛在哭又像在笑。 “我连皇太后日夜咒骂你,我都无法忍受,我让她永远地闭上了嘴,我不想听见她继续咒骂你,可是你永远没把我放在你眼里。” “你给我皇后只是为了报答我爹,我们的孩子你不爱,可你给了他太子,只是为了曲密,你让世人以为我深受圣宠,但你只是在利用我而已,你好像给了我很多,事实上你什么都没有给我。” “盈兰,你在胡说什么?” 童弼狠声骂道。 “那夜你到飞霜亭见曲密,我的心像火在燎烧……” 她的双眸茫然空洞地盯着应雅束嘴角不停溢出的鲜血,喃喃哭喊着。 “我假传你的密旨灭了曲家满门,我要曲密恨你,我要她恨你,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都不恨你。” 狂奔过来的曲密听见了皇后的哭喊,蓦然惊呆住,像突然间被人怞走了魂魄。 应雅束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咬噬般的剧痛,痛到胸腔像要爆裂,耳中有如万声轰鸣,他根本无力分析思考童盈兰究竟在说些什么。 “父王,父王--” 听见曼华和曼罗惊慌失措的哭泣声,他把她们用力推开,不想让她们看见他此刻的模样。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皇后的手里,他居然走上了和父王一样的路,只是他的皇后下毒更狠一些,顷刻间就想夺走他的命。 眼前一阵阵昏暗,死亡的黑幕就要笼罩上来了,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抓住童盈兰的手。 “别让曼武看着我死……” 一个人影冲过来。把他抱进了怀里,闻到熟悉的香气,他想把手伸出去,却已经无能为力了。 “快救皇上--” 肝肠寸断的哭喊声渐渐远去,前景如一团黑雾,他深深陷了进去,再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 胸口的疼痛实在令人无法忍耐,就像有人用烧红的炭烙在他的胸口一样。 应雅束挣扎,痛得嘶喊,狂吼。 “雅束,你别动,忍着点。” 应雅束无法睁开眼睛,只感觉到极苦涩的药汁灌进了他的嘴里,他痛苦欲死,如果这样的痛苦要无止无休地持续下去,他宁可死了。 “雅束,你不能死,你要活下来,我现在只有你了,求你活下来。” 他总是隐隐约约听见曲密哀伤的哭泣声,日日夜夜在他耳畔乞求着。 不,他不想死,他还想看看她,还想抱抱她,还有她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曼华,曼罗,他还有这么多深爱的亲人,他不能死…… 一次次的痛苦凌迟着他,剧痛,灌药昏睡,痛醒,然后同样的痛苦一直不断重演,就像是永无止尽的轮回。 刚开始,他总是痛晕过去,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而当他偶尔睁开眼睛时却什么都看不见,他以为自己双眼盲了,凤到极度绝望,但是渐渐地,当剧痛开始缓缓减轻之后,他昏睡的时间也慢慢变短了,眼前也开始看得到光亮和人影了。 当他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 烛光昏黄,四壁空旷,应雅束看见曲密守在他身畔,披散着一头长发,纠结凌乱,像好几日没有梳洗打理。 这一个月当中他总是昏昏睡睡,醒来时几乎只看见曲密一个人在他身边,从来没听见过曼华和曼罗的声音。 他想问问曼华和曼罗呢?但是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这是……什么地方?” 当他终于可以出声时,声音竟然沙哑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飞鸟湖心的水榭。” 曲密哽咽地,双手怜惜地轻抚着他的脸。 他的思绪迟滞,好半晌才又开口问:“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因为……我们被软禁了。”曲密轻声说道。“皇后软禁了我们,现在皇宫里是太子在当皇帝了。” 应雅束的神情冷凝,许久许久,嘴唇才微微勾起一抹冷笑。“让五岁的孩子当皇帝?才刚刚册立太子,皇后就迫不及待要毒死我,她就那么等不及太子长大?” 曲密握紧他的手,温柔地低喃:“不是这样,皇后……她爱你。” 应雅束冷笑。“爱我?所以毒死我?” “是。”曲密深深一叹。“爱恨其实只是一念间,皇后她太爱你了,所以也就恨透了你。” 应雅束疲倦地闭上眼睛,他不想再谈及皇后。 “也许是报应。”他苦涩地一笑。 “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这不是报应,不是……”曲密搂住他的肩膀,眼泪不禁滚了下来。 “曼华和曼罗呢?”他忽然睁开眼,心急地问道。 曲密静默良久,慢慢地摇了摇头,“她们都不在这儿。”应雅束挣扎地撑起上身,惊愕地问:“那她们在哪里?皇后把她们带走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忙着照顾应雅束,无暇分心思念她们,此时提起,不禁泪如雨下。 “为什么要把她们带走?”应雅束的双眸像要喷出火来。 “为什么?”曲密凄楚地苦笑,“为了让我们骨肉分离,为了让我们痛苦,就是这样而已。” 应雅束心中狂怒,恨得咬牙切齿。 他才大病初愈,禁不起这样激烈的情绪,整个人趴伏在床上急促地喘息着。 “你先冷静下来,把身体养好再说。”曲密急忙轻轻拍抚他的背。 “皇后虽然把曼华和曼罗带走,但是她却命太医用最好的药来救活你。” “这算什么?对我下毒又要把我救活?你不会还感激她吧?”他眯眸,愤怒地说道。 不经意间,他看见自己的双手和臂膀,竟然消瘦了一大圈。 曲密神情苦涩,叹息地低喃着。 “我不是感激她,我只是知道一个女人的妒恨有多么可怕,可怕到会摧毁掉她的理智,可是在清醒过来时才又悔恨不已,我相信这一份悔恨会远比妒恨痛苦百倍,此时的皇后,心中一定是十分悔恨的。” 应雅束对童盈兰的妒恨或悔恨完全不想理解,他对了解这样一个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忽然,他愣了愣,把她拉上了床,惊慌地伸手抚向她的小腹。 “孩子呢?孩子还在吗?” “别担心,孩子还在。” 曲密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温柔地微笑着。 “她竟然放过你?”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双臂轻轻环住她的腰,把脸轻贴在她的小腹上。 曲密柔柔抚摸着他的头发,若有所思地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放过了我,万一我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她会不会又来把孩子抢走?” 应雅束咬牙说道:“她既然让我活了下来,我就绝对不会让她有机会再把我们的孩子抢走。” “其实……她没有把我们两个分开,我心中已经万分感激了。”她幽幽地低语。“那一天,你不醒人事,童将军见皇后闯下这般滔天大祸,本想任你毒发身亡,然后诏告天下说你暴猝而亡,但是皇后哭得很惨烈,尖叫着要太医们把你救活,太子也是抱着你大哭,要你活回来,童将军为了安抚皇后和太子,这才让太医出手救你。” “后来你终于不再吐血了,可是童将军已决定要软禁你,因为他知道你要是真的活了回来,那么将来死的将是童家满门。所以,你才会被软禁到了这里,我哭求着皇后让我照顾你,哭求了她很久,她答应了,可是却要我用曼华和曼罗交换你,而我……用咱们的两个女儿换到了与你软禁在一起……你会恨我吗?我抛弃了她们,我抛弃了咱们的两个女儿……” 她哽咽地叙说着,直到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应雅束抱着她一动也不动,维持着相同的姿势很久很久。 忽然,他抓住她的手,紧紧贴在隆起的小腹上。 “孩子在动,感觉到了吗?是手还是脚?还是他在伸懒腰?”他的耳朵贴在小腹上,像在凝神倾听着孩子的声音。 “雅束……” 曲密落泪纷纷,再也止不住。 *** 天空透着鸽灰的暮色。 应雅束牵着曲密的手,两人站在水榭楼台中遥望着皇城,无数的宫檐连着无数的宫檐,隐隐泛着赤金,艳红的光。 他们所站的地方是飞鸟湖中一座废弃的水榭,与皇城之间隔着一潭湖水,虽然同在皇城之路,却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在皇宫里住了三十年,竟然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应雅束淡然地说道。 “这座水榭废弃很久了,不知道是哪一年修建的?”曲密看着四周窗棂上斑驳的雕绘,有种凄然之感。 “这里没有小船,哪里都去不了,真的是把我们软禁在这里了。”应雅束漠然看着湖面,一阵沁凉的风吹过来,湖水荡起阵阵涟漪。 “不知道曼华和曼罗现在好不好?” 曲密遥望着皇宫内院,心中只思念着她的两个女儿。 应雅束无奈低叹。 “你想,皇后会苛待她们吗?”“也许不会,因为她们毕竟是你的孩子。”她轻轻一叹。 有时候女人的心真的很难明白,她不懂皇后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皇后她爱应雅束,却由爱生恨,恨到想要毒死他,但当她见到他命悬一线时,又悲伤欲绝,疯狂地想救活他一命。 皇后她妒恨她这个抢走了她心爱男人的女人,却又同意让她陪着他软禁,还硬生生地抢走不是她自己亲生的女儿。 “曼武心地正直善良,我想他会善待他的两个妹妹。”应雅束把最大的希望放在他的儿子身上。 远远地,看见一艘小船摇了过来,两人对望了一眼,缓缓步下楼台,静静看着小船上的两名禁卫军将般摇近岸边后,将船上一袋包袱往岸上一丢,便又远远地摇了开去。 曲密走过去拾起包袱,打开来看了一眼,里面俱是一些米面干果,还有一些新鲜蔬菜和鱼肉,另一个药包则是太医院给应雅束的药。 “今天给了鱼肉呢,前几天都没有。” 她回头对应雅束笑说。 自从应雅束清醒之后,他才慢慢了解到在他被剧痛折磨的这一个月里,曲密每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天天都帮他梳洗打理得很干净,然后耐心熬药,笨拙地煮饭,做菜,专心一声地照顾着他。 听她说,刚开始的头几天,她煮的饭总是半生不熟,做的菜总是焦黑发苦,根本难以入口,慢慢地摸索了以后,才煮出了像样的菜色,但离美味还有大段距离。 一个时辰后,简单的饭菜上了桌。 应雅束挟起鱼肉送进嘴里,曲密立刻紧张地问:“怎么样?好吃吗?腥不腥?我不太会做鱼,记得玉锁以前总说新鲜的鱼用清蒸的最好,我瞧这个鱼好象挺新鲜的,所以就隔水蒸熟了,只放了一点盐。” “很好吃。”应雅束只用简单的一句话,就让曲密绽开了灿烂的笑颜。 “真奇怪,这儿废弃许久,门窗残破,连床帐都没有,和密安宫完全无法相比,可是只要你在我的身边,即使是在这里,心情似乎也和在密安宫时无异,我一直很平静,并不怨天也不尤人。” 她吃了一口自己做的菜,实在不可口,但她却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应雅束的脸色与她一样平静,虽然眼前什么都没有,但因为有她,他的心就被填得满满的。 夜深时,四周寂静无声,两人坐在岸边彼此依靠,欣赏着江上月影。 “这里真像一个被世人遗忘的地方。”应雅束轻声说道。 “童将军已诏告天下,说孝喜帝急病暴崩了,在世人眼中,你是不是也已经被遗忘了?” 曲密微仰起脸,凝视着他的侧脸。 “时间一久,任何人都会被遗忘。”他拥紧她,低低轻喃。 “我希望永远都不要有人记起我们。” 当她的孩子出世时,也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她不要孩子再被抢走了。 “还记得你说过,曲密是一生,密妃是一生,而现在的你又是另一生了。”温柔地轻吻她的额。 “现在的我难道不是密妃了吗?”曲密轻笑打趣道。 “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是王,你就是后,在这里,你是我的密后。”曲密偎进他怀里,十指与他交扣。 是不是皇后,她从来不曾在乎过,她要的是一个能被心爱的人宠一辈子,爱一辈子,全心全意地厮守一辈子的人生,而此刻,她已经拥有了。 三个月后,曲密在一个月圆之夜生下了一名男婴。 这是应雅束第一次亲自为自己的孩子接生。 当婴啼声划破夜空时,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感动。 这个男婴,应雅束为他取名为曼仑。 然而,这分喜悦与感动仅仅维持了半个月。 一日,数十名禁卫军划着船来到水榭,一列持枪架住应雅束,另两名粗暴地从曲密怀里将孩子夺走。 “把孩子还给我--” 曲密哭得声嘶力竭。 “这是皇太后下的令,去跟皇太后要孩子吧。”抱着孩子的禁卫军率先划船离去,其余的随后跟上。 这也是一个月圆之夜,但是应雅束和曲密仿佛见不到明月的光亮。 在他们的天地间,只剩下浓重的黑暗…… 尾声 十年后 一个寒冷的早晨,漫天漫地地下了一场绒毛般的飞雪。 “下雪了,等了这么多年,终于下雪了。” 曲密推开窗,惊喜地大喊。 龙纪皇朝地处偏南,一年四季气候偏热,冬天甚少下雪,偶尔几年也许能碰得上一场雪。 应雅束裹起厚裘袍推门走出去。 这场雪对任何人不见得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但是对应雅束和曲密来说却意义非凡。 因为,只要湖面结冰,他们就可以踏上湖面而行,就有离开水榭的机会。 他们等了好多年,终于让他们等到了这场雪。 “冰层结得厚吗?”曲密蹲在岸边用棍子敲着湖面上的冰。 应雅束摇摇头,“可能还要再等一夜,现在还是太薄了。”曲密心急如焚,她实在迫不及待想离开水榭了,她这么急于想离开的最大原因,就是想见一见她的三个孩子。 她已经想念他们整整十年了。 “别抱太大期望,就算我们真的能离开这里,也不一定能见得到他们。”应雅束柔声安慰她。 就在此时,他们同时听见一阵一阵敲碎冰层的声音,自远而近。 曲密的心凉到了谷底。 “他们知道我们的意图了吗?所以故意把冰层全部敲碎,让我们永永远远只能被关在这里!”她绝望得哭出声来。 “不对,你看。”应雅束往湖面指去。 有一艘船缓缓破冰行来,船上站着数名男女,全都好奇地朝他们望着。 不是禁卫军,那他们是……应雅束疑惑地打量着。 船愈行愈近,曲密渐渐看清站在船头的少年和少女,他们那深邃漂亮的面孔几乎和应雅束一模一样。 “是……曼华和曼罗吗?你看。” 曲密揪住他的衣袖,心情蓦然一阵激动。 应雅束也看出来了,他心中暗忖着,这几个孩子同时前来,难道皇宫内出了什么事? 船在岸边靠妥,少年牵着一名小男孩,和两名少女一起下了船,笔直地朝应雅束和曲密走过去,一个个跪下磕头。 “父王,母妃。” 曲密的泪水滚出了眼眶,她冲过去扶起他们,一个个辨认着。 “父王,母妃,我是曼华。”最大的少女略微羞怯地喊着。 “父王,母妃,我是曼罗。”年纪稍轻的少女也有些怯怯的。 曲密怜爱地看着她们,再蹲下身,轻轻握住小男孩的双肩,哽咽地问道:“你是曼仑对吗、” 小男孩点点头,圆滚滚的大眼睛转了转,却是不敢喊她一声,只一味地抓着姐姐的手,当她是陌生人。 曼仑冷漠的眼神,和她日夜思念的女儿们脸上怯生生的神情,都让曲密心头微凉。 也就在这一刻,她这么多年来最大的牵挂就这样被轻轻放下了。 他们是她最珍爱的人,然而情感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如今在他们的眼中,她只是一个陌生的,没有深切感情的母妃罢了。 “父王,请恕孩儿不孝。” 年纪最长的少年笔直地跪在应雅束面前,深深地叩首。 “曼武,你没有不孝,一切与你无干。”应雅束把他扶起来,正色地问:“你们为什么一同前来?宫里出事了吗?” “前两年童将军病逝,而今,母后也病逝了……”曼武敛住悲伤的神色,低声说道。 应雅束和曲密对望了一眼,虽然惊讶,但没有流露出多少遗憾难过的表情,毕竟对他们来说,这个已经死去的人是他们痛恨了十年的人。 但是一提起“母后”两个字,曼华,曼罗和曼仑却立即悲伤地落下泪来,曼仑更是大哭不止。 曲密的心口像被狠狠地刺了一刀,这是童皇后对她的报复,她报复得很成功,令她痛得彻骨。 应雅束轻轻握住曲密冰凉的手,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力量。 “你们的母后病逝了,现在一同到此是要传什么旨意吗?”应雅束神色淡然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们。 曼武急忙摇头,“不是,父王,儿臣是前来恭迎父王与母妃回宫的。”曲密垂眸,缓缓别开脸,“我还是留在这里吧,十年来已经习惯了这里,回宫去只怕住不惯了。” 曼罗和曼华面面相觑。 应雅束轻叹口气。“听见母妃的话了吗?你们都回去吧。” “不行啊,父王,母妃--” “不用多说了。”应雅束温和地打断曼武的话,“若你们对父王和母妃仍有孝心,那就命内务府到这儿来修缮一下房子,或是添置一些日常用品,你们想见见我们时就来走走,坐一坐。至于回宫的事,暂时就不用提了。”曼武大惑不解。 曲密仍听见曼仑的怞泣声,他仍在悲哭着他的“母后”。她的心揪痛不已,旋即转身走到水榭里,不想再见他们。 她趴在床上无声落泪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传来船行过碎冰的声音,她知道他们已经离去,泪水泛得更凶。 应雅束轻轻走到她身旁,无奈地叹息。 “他们不再是我的孩子了……” 她那么深爱的,苦苦思念的孩子,竟用看着陌生人的眼神看着她,她实在难以承受。 “在这个世上,没有谁是永远都会属于谁的。”应雅束温柔地安抚她。 “但……我是永远属于你的,不是吗?”她怔怔地,长长久久地凝瞅着他。 应雅束低沉地轻笑着。 “看来,我们只能在这里过完我们的今生了,只有在这里,你才能完全拥有我,我也才能完全拥有你。” 曲密发自内心地笑了,笑中带着令他心醉的释然。 “对了,我昨天做给你吃的薄饼好吃吗?今天还要不要再做?” “好,但是不要那么甜。” “那加点核桃好了,吃起来香,也不会太甜腻。” “好哇,反正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曲密从床上坐起身,搂住他的颈子送上一个香吻。 被幽禁在水榭里的十年里,她日夜想着自己的孩子,日夜想着总能有一天回到宫里去,但是当这一天来临以后,这些日夜的思念和牵挂竟如此飘渺空虚。 十年的岁月轻轻掠过,和孩子们相逢已成陌路。 这些长年的思念牵挂和今晚要为应雅束做些什么点心比起来,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了。 是呀,这才是她要的天长地久。 她和应雅束的天长地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