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娘子》 楔子 盛夏的落日余晖斜斜洒在这一条繁华的街道上,柔黄的光线照耀著「白帆楼”这块有些陈旧的招牌。 零星的几桌食客在“白帆楼”大厅内吃饭喝茶,其中一桌客人是个年轻的男人,两道斜飞剑眉,眼睛柔美狭长,冷漠得宛若上好的黑色玉石般宁静沉稳,他身上穿著一尘不染的洁白长袍,面无表情的脸完美得像雕塑。 大厅内的食客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年轻男人的身分,他是江南第一大富商艾瑾的二子,名叫艾辰。 “艾少爷,她就是小女,闺名叫银朵。”坐在男人身旁的是“白帆楼”掌柜官朝江。 方才艾少爷看到躲在布幔后偷看他的银朵,忽然就说要她来见他,官朝江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艾辰想做什么? 官银朵端正坐直著身子,她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坐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十岁开始,她就被父亲严禁踏进“白帆楼”大厅,原因就是父亲认为她长得太美,为了不想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把她严严密密地藏起来。 而此刻,父亲却破例将她唤到大厅,让她大剌剌地坐在这位艾少爷的面前,正是因为艾少爷的吩咐父亲不能不从,而父亲不敢不从的原因,是因为“白帆楼”的产业属于艾家。 艾家二少爷艾辰的名字,官银朵当然是知道的,但是她不知道艾少爷为什么要把她叫到面前来?把她叫来了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一迳盯著她看,目光闪亮得像要看进她的魂魄里去。 奇怪的是,他的凝视并不带一丝感情,也没有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欲念,倒像是一种发觉到新奇宝物的锐利眼神。他的视线仔细浏览著她的脸蛋,目不转睛地凝视察看,几近挑剔程度。 官银朵暗中咬了咬牙,心里充满了不自在。她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窘迫过,更不曾这样毫无保留地让人察看观赏过。令她生气的是,父亲完全不敢阻止艾辰! 平时若有男人敢这样盯著她看,父亲早就暴跳如雷,说不定一耳光都会扇过去了,但是现在竟然任由艾辰用这种放肆的目光将她看个彻底。 当艾辰看见官银朵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停顿了,大街上的喧嚣声似乎瞬间退得很远很远。他看见一张饱满细致、姣好无瑕的容颜,肌肤泛著莹莹光亮,在幽暗的角落绽放自身的光华。她并非世间最绝色的女子,但她如瓷似玉般闪烁动人的美肤,却是他从未见过的,而且,她还在无意间唤醒了他幼年的温馨记忆,这样的女子让他动了念想收藏、想拥有。 “艾少爷……您……您是……”官掌柜嗫嗫嚅嚅地开了口,但又害怕得罪艾辰,所以虽然开了口,却迟迟不敢有下文。 官银朵不悦地斜瞟父亲一眼,艾辰直勾勾的视线已经让她快要忍无可忍了。 “把脸上的汗水擦干净。”艾辰忽然淡漠地出声。 官银朵错愕地怔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银朵,快把汗水擦干净!”官掌柜急忙重复一遍艾辰的话。 官银朵只觉一股怒气往脑门冲!这个男人未免太过分了,不但傲慢地盯著她看,现在连说出口的话都无礼至极!她在大厨房忙了一个下午,当然满身大汗,但要不要擦汗水这种事,也轮不到他来干涉吧? 官掌柜的手悄悄在桌底下扯了扯她的衣角,她瞥见父亲眼中默默的恳求,那眼神让她想起了“白帆楼”如今一落千丈的生意,又想起了大哥娶亲用的一千两银子还不知道到哪儿去筹措,更加想起了她脚下所踩的土地产业是属于艾家的。想到这里,她硬生生地把胸口窜起来的怒火压了下去。 虽然不知道这个艾少爷有什么鬼毛病,但在现实面前,她只能隐忍不发,乖乖地听话,抬起手用衣袖拭汗。 “你没有手绢吗?”艾辰的眉头微微地蹙了蹙。 “现在没有。”官银朵不悦地回瞪。 “以后最好随身带著。”他面无表情地说。 “凭什么你要对我发号施令?”她无法忍受他给她的难堪。 “因为我要买你。”艾辰的眼睛里闪著若隐若现的光芒。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震得官银朵表情呆愕僵凝;一旁的官掌柜猛然深深地怞气,一双眼睛几乎要突出眼眶;大厅内几桌零星的食客也都听见了艾辰的话,纷纷转过头来惊诧地看著他。一瞬间,四下里安静得连呼息声都可以听见。 “你开个价吧!”艾辰撩开垂在额前的长发,等著她的回答。 官银朵不敢相信自己耳里听见的话,他要她开价?这是什么话?她又不是货物,也不是牲畜,怎能任人买卖?! “我是人,你当我是什么?”她心里有一股火在迅速燃烧起来。 “你当然是人,所以我让你自己决定身价。如果你是文物古玩,那就是别人替你决定身价了。”他慢条斯理地说。 官银朵气怔,什么身价不身价的,她从来没有遭遇过这种奇怪的事,弄不清楚他究竟意欲何为?他给她的感觉,好像自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他秤斤论两的议价,待他买回去后,他便可以蒸煮她、红烧她,随便怎么料理她都行,想到这里,她整个人不寒而栗。 “我没有身价,你想买我,也要看我愿不愿意卖给你。请你听清了,我现在就直接拒绝你,我不卖给你!”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斯文俊美,但谁知道他骨子里是不是个邪恶可怕的人?说不定可能还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癖,也许他的房间是滢窟,或许也有可能是炼狱!她想得头皮发麻。 “我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过。”艾辰脸上是结霜似的冰冷表情。 如此嚣张蛮横的话让官银朵的脸色变得僵硬苍白,她此刻终于明白爹要把她藏起来的苦心了。她很后悔刚才为什么要躲在布幔后偷看他,无故逼自己踏上了悬崖边,一失足很可能就会粉身碎骨。 此时,无数的议论声悄悄在大厅里浮起了。 “艾少爷买官银朵的用意是什么?难道想买去服侍他?” “买小丫头或是买个厨娘,用不著艾少爷亲自上门讨价还价吧?” “艾少爷尚未娶妻,他那意思,莫非想娶官银朵?” 窃窃私语声此起彼落,官掌柜的脑袋嗡嗡乱响著,艾辰的话惊得他惶然迷惑,目瞪口呆,他也猜想著艾辰买官银朵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买去当小丫头服侍他,他这个当爹的并不愿意让女儿去做人家的奴婢;买去当艾府的厨娘,那也不是多有出息的事,更何况,眼下已经没有大厨的“白帆楼”更需要银朵来掌厨;但是,若是当艾少爷的正室妻子,那意义可就不同了。 女儿若能嫁入富豪之家,那将是多么风光露脸的事,他乐得都能昏过去了! 问题是,艾少爷的心意要先弄清楚才行。 “艾少爷,您……想买小女,不知是为了什么?”官掌柜忐忑不安地问,一颗心悬吊在喉咙口。 “为了摆在我房里。”他答得毫不拖泥带水。 艾辰的回答让官掌柜和官银朵同时倒怞一口冷气,然而父女两人的解读却截然不同。 “艾少爷的意思是……是要娶银朵吗?”官掌柜兴奋得双手发抖,老脸胀红。 “娶?”艾辰无可无不可地淡笑。“要说娶也行,总之,我要定她。” 官掌柜开心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大厅内的食客也都干脆放下筷子,等著看好戏。 “我不要!”官银朵反应激烈,简直像大祸临头。“不管买还是娶,我都不要跟这种男人在一起!” 在她心里,已断定这位艾家少爷是个行为异常,思想也不正常的男人了,何况他刚刚那句“摆在房里”,更加坚定了她的揣测!有谁会对人用“摆”这个字啊?! “我说过了,我要定你,随便你出价。”当艾辰面对想要到手的东西时,他有绝对的耐性。 “我也说过了,我没有身价!无价之宝你听过吧?我就是无价之宝!”官银朵丢下话,转身欲走,摆明了不想再跟他周旋。 “无价之宝我听过,但至今还没碰到过。”艾辰的眼睛慢慢地亮起来,他该说她有骨气吗?不过他的习惯,是对方愈不开价,就愈激起他拥有的欲望。 “现在你碰到了!”官银朵回眸怒视他。“至今”没碰到过?她真不敢想像他到底买过多少女人?“艾少爷,你大可以去买其他的女人﹃摆在你房里﹄,以你的财力,要买多少个女人都不是问题。”她忍著一肚子的火,心里已经直接判定他是个滢乱无耻的男人了,买女人的意图无非是为了逞兽欲。 “银朵……”官掌柜紧张得以眼神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我喜欢的东西,再贵都要买到手。我让你出价,是尊重你,要不然,我也可以用别的方式得到你。”艾辰不愠不怒,不慌不忙地说。“不要忘记了,﹃白帆楼﹄是艾家的,我随时要收回来都可以。” 艾辰的威胁云淡风轻,但听在官氏父女耳中却犹如五雷轰顶。 “艾少爷,您别生气!”官掌柜心急地说。“您看得起小女,想娶她为妻,那是小女的福气,小女说话直了些,艾少爷千万别与她计较……” “我不会和她计较。”艾辰正眼都不看他,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官银朵。“倒是她,要开出什么条件,我都接受。我不是土匪强盗,一个愿打,也要一个愿挨。” “银朵,艾少爷的意思……你是怎么想的……”官掌柜转过脸,再度用眼神默默恳求她。 “你想用钱压死人吗?”官银朵怒不可抑地直视艾辰,虽然以她家里目前的状况来说,是情愿被钱压死也不想被没钱拖垮。 “有谁不爱钱?”艾辰冷笑反问。 “没错,谁都爱钱。”但关键在她并不想卖了自己去变成这个男人房中的玩物!“好,我开一个价,但如果我开的价你付不起,那就请你放过我,也放过我们﹃白帆楼﹄。”她必须想办法不得罪他,还能让自己脱身。 “可以,只要你不开天上的星星、月亮这种不可能办到的条件,我都能接受。”艾辰漠然地微勾嘴角。 官银朵深深吸气,暗暗思索著该开出怎样的价码才能让艾辰退缩? 她知道艾家非常富有,但富有到什么程度她却无从想像。记得大哥要成亲时,女方要求一千两白银的聘金,爹当时就抱怨,说“白帆楼”生意再好,一年也赚不到一千两银子那么多,屈指算算,她若是开出一万两银子的价,就等于是“白帆楼”十年以上的收入了。不过,也许对一般人来说,一万两银子是惊人的数目,但对艾家而言,很可能只是九牛一毛,万一艾辰真的愿意付一万两银子买她,她岂不是仍得屈服在他的滢威之下? 到底对豪富艾家来说,什么样的数目才会让他觉得付不起? “你需要考虑多久?”艾辰目不转睛地盯著她的眼眉和神态。 官银朵回过神来。 “那、那……”她犹疑不定,勉强伸出食指,咬著唇说:“一万两……” 官掌柜蓦地惊跳起来,瞠目结舌地看著官银朵,不敢相信她居然开出一万两的价来,暗暗地捏了把冷汗。 “一万两?”艾辰的眉尖微挑,仿佛在确定什么。“你确定是一万两白银?” 官银朵瞅著他无动于衷的表情,深觉不妙,看来一万两真的不被他放在眼里,她于是心一横,大声说:“不,是一万两黄金!” 官掌柜闻言,猛然间朝后一仰,半个身子软跌在地,张大嘴发出无声的惊呼。 大厅内也异常的安静无声,食客们个个都被那“一万两黄金”的开价给惊得目瞪口呆。 一万两黄金是足以吓死人的大数目,虽然没有人见过一万两黄金堆叠起来是什么样的惊人景况,但一万两黄金足足可以买下一百间的“白帆楼”,可以换珍珠玛瑙、玉石珊瑚几十箱甚至上百箱,可以让官银朵一家衣食无虞地吃上好几辈子了! 在众多惊骇的目光齐射下,官银朵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她说对了数目,一万两黄金该是天价了吧?她虽颇有点姿色,但也绝非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就算艾家再富,也未必肯拿出一万两黄金来买她这样平凡的女子。 “一万两黄金,不二价?”艾辰的神色波澜不兴。 官银朵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她看不出艾辰的情绪,心里很忐忑,难道一万两黄金开得还太少?不可能,一万两黄金实在已经是够夸张的大数目了! “对,不二价。”她深深吸口气,无法掩饰内心的紧张。 “艾少爷,小女是开玩笑的,哈哈……怎么可能真的跟您要一万两黄金啊……”官掌柜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既是不二价,那就这么说定了。一万两黄金,不许再加价。”艾辰微微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像一条蛇在吐著信儿。 官银朵被他若无其事的语气给吓白了脸。他是不是疯啦?难道真的要用一万两黄金来买她?! 已经双腿发软的官掌柜,此刻只觉两眼发昏,几欲晕厥。 “我说的是一万两黄金呐!”官银朵强压著内心的惊慌和恐惧,用力强调。 “我听见了,一万两黄金。”艾辰缓缓起身,眼中流露的傲慢像是永恒不变。“三日内我可以准备好,也请官银朵姑娘三日之后履行约定。”他转身,淡漠地往外走出去。 至此,官掌柜终于承受不起强烈的刺激,彻底昏厥。 官银朵则四肢冰凉,失神地愣在当场。 怎么可能!花一万两黄金买一个女人?!他一定有病,他一定不正常! 天哪,她难道真要嫁给这种不正常的男人? 怎么会这样? 眼前仿佛有满天星花在转,恍然间,她好像看见艾辰在对她狞笑。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她的手微微地发抖,额际和手心全是汗,瞥见桌上艾辰吃剩的半块芝麻酱烧饼夹五香牛肉,思绪一点一滴地沁入她的脑海。 这薄薄的牛肉片,便是整件事情的开端…… 第一章 芙蓉镇,是一个人烟辐辏的繁华市镇,而云霓大街,是芙蓉镇上最缤纷而繁华的一条街。 店肆商埠俱全的云霓大街,街道中间用石青砖铺成,青砖两侧则铺满著鹅卵石,下雨时街道不会满地泥泞,天晴时也不会因车马经过便扬起阵阵烟尘,是芙蓉镇上最平整干净、笔直宽阔的主街。 四名随从拥护著一辆马车,缓缓走进了云霓大街。 车轮在青砖上转动著,马蹄踩踏在青砖上发出了规律清脆的声音,这个熟悉的声音和街上热闹的喧嚣声,唤醒了马车内昏昏欲睡的艾辰。 艾辰轻轻拨开窗帘,车马声、叫卖声、曲乐声和飘扬在空气中的煎饼和汤面的香味立即朝他扑面而来,漩涡般将他笼罩住。 这熟悉的气氛和味道,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回到家了,但他并没有回家的兴奋和喜悦。离开家一个多月,他什么都不想念,只想念一个味道,那就是“白帆楼”的芝麻酱烧饼夹五香牛肉。不管离开家乡多遥远,离开的日子多长,芝麻酱烧饼是他唯一挂念的乡愁。 “孟杰,我饿了。”艾辰淡淡地出声吩咐。 “知道了,少爷。”紧跟在马车旁的贴身侍从孟杰随即朝车夫高声喊道:“李贵,等会儿在﹃白帆楼﹄前停下。” “是!”车夫李贵应了声。 每一回艾辰从外地回到芙蓉镇,头一件事就是先吃两个“白帆楼”的芝麻酱烧饼夹五香牛肉,身为艾辰的贴身侍从,当然熟知主子的习惯,所以不消艾辰多说,李贵就照往常惯例,将马车驶到“白帆楼”前停下来。 孟杰朝楼高三层的“白帆楼”走进去,一踏进大厅,孟杰就发觉到气氛有些不寻常。 “白帆楼”虽说平日生意就十分兴隆,但是像今日这样人满为患、吵嚷声不绝于耳的混乱景象,却是孟杰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点的紫苏鱼来是不来呀?再等下去天都要黑啦!”那一桌等得不耐烦的酒客恼怒地拿筷子敲打桌面。 “客倌再稍候片刻,等等就来了!”跑堂的伙计满头大汗,双臂上端了几大盘菜挨桌送著。 “喂,伙计,你们﹃白帆楼﹄的招牌菜芙蓉肉怎么变了味啦?从前不是这个怪味呀!”另一旁的老头嚷道。 “哎……哎!伙计,你过来看,这饺子馅还没熟透呢!想害我泻肚子啊?”伙计还来不及回话,这一桌的客人就忽然吐出口中的饺子,气呼呼地对他叫喊。 “实在对不起得很,小的立刻给您重送一盘熟的来!”伙计苦著脸惶急地道歉,连忙把那盘没熟的饺子叠到手臂上端走。 “本大爷这顿饭已经吃得够久了,你想要我再等多久?大爷我不吃了!”那吃了生饺子的客人气得七窍生烟,摔下筷子起身就走。 “客倌,您还没会帐……” “会什么帐?!”那人怒声咆哮。“大爷吃到了生饺子,没找你们掌柜算帐就算客气了,还敢叫我会帐?” 伙计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可……可……您已经吃了五道菜呀……” “吃五道菜又怎么了?”那人眼中冒出火来。“你们﹃白帆楼﹄给客人吃生饺子,敢情﹃白帆楼﹄的店誉就只值那五道菜的钱?好,要我付钱也行,等大爷我从这儿走出去,用不著到明日一早,你们﹃白帆楼﹄给客人生饺子,害客人吃得上吐下泻的事马上就会在芙蓉镇闹得人尽皆知!” “别、别!这位爷您行行好,千万别这么做,小的不收您的钱了……”伙计听见这番恫吓,吓得不敢再拦阻,眼睁睁看著那人怒气冲冲地走出去。 靠窗边坐著几位“白帆楼”的熟客,见此情景,忍不住说话了。 “伙计,大厨子白鹤今儿个是怎么回事?出的菜没了白鹤的仙味,上菜倒慢得像乌龟,瞧瞧这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对街卖陶器的刘三爷摇头说道。 “刘三爷有所不知。”伙计叹气苦笑。“咱﹃白帆楼﹄的大厨子白鹤已经告老返乡了,您眼里瞧见的都不算乱,真正乱的在后头厨房呐!” “什么?!白鹤回乡啦?” 众客听了伙计的话,齐声惊呼,接著便开始议论纷纷。 “原来这些菜不是白鹤做的,难怪全变了味!” “接手的厨子是谁呀?火候也差太多了!” “早知道不是白鹤做的菜就不进来吃了,这么难吃的菜,官掌柜也敢端出来冒充是白鹤的招牌菜唬哢我们这些老主顾,实在太不厚道了!” “既然不是白鹤掌厨,那还在这儿穷等个什么劲儿啊?走人了、走人了!” 众客纷纷起身,忿忿地往外走。 “各位客倌……老爷……请、请留步……”看著客人陆陆续续地走出去,伙计急得满头满脸的汗,但不论他如何挽留,还是没人理会他。 大部分的客人都没付帐就走,只有少数客人意思意思地付了帐,原本满座的大厅,最后只留下几个云霓大街的街坊熟客。 “伙计,你们官掌柜人呢?都乱成这个样子了,怎么也不出来稳一稳场面?”刘三爷扬声喊道。 “三爷,不瞒您说,今儿个掌厨的正是官掌柜呀,他正在大厨房里忙著呢!”伙计转过头,看见了孟杰,认出他是艾家少爷的贴身侍从,连忙堆起笑脸招呼他。“真是不好意思,怠慢客倌了,客倌请这边坐。” “不坐了,给我包两个芝麻酱烧饼夹五香牛肉,我要带走。”孟杰打量著杯盘狼藉的大厅,心中暗忖著,掌厨的人若已不是白鹤,那芝麻酱烧饼夹五香牛肉还能是原来的味道吗? “好的,马上来、马上来!”伙计弯了弯腰,转身匆匆钻进厨房。 大厨房内,官掌柜正在挥汗热炒,二厨耿进在一旁油炸猪蹄,其余几个小徒弟则手脚俐落地切菜、洗菜。 “去看看大蒸笼里的紫苏鱼好了没有,顺便把盘子递过来!”官掌柜回头对耿进喊道。 耿进连忙转身去掀大蒸笼。 “老爷,紫苏鱼不必上了,所有的菜都不用上了,外头的客人差不多都已经走光了。”伙计满脸委屈地摊手说道。 “什么?!都走光了?”官掌柜停下手中的锅铲,惊怔住。“怎么都走光了呢?菜就快好了,你怎么没把客人留住呀!” “老爷,是客人嫌菜的味道不对了,所以才不吃的。”莫名其妙被骂的伙计更觉得委屈了。 “味道不对?这怎么可能?”官掌柜心虚地挟了块锅里直冒热气的四喜肉片送进口里,脸色倏地变得不太好看。 耿进默默地把蒸过头的紫苏鱼端出大蒸笼,不敢吭气。 “味道怎么会不对了呢?”官掌柜摇头长叹了一声。 虽说他从前也掌过大厨,但那毕竟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未碰锅铲,手势力道和火候的拿捏都生疏了很多。原本以为白鹤走了以后,他能先接手一阵子的,没想到一面对火焰熊熊的大锅炉,不是这边碰翻了醋或酱油,就是调味勾芡失了均匀,所以造成大厨房这一阵空前的忙乱。 “颜色都不对了,味道当然也不对了。”清脆甜腻又带著点霸道的嗓音嘲谑地插嘴说道。 大厨房里每个人都齐刷刷地回过头来。 一个脸蛋精致无瑕的小姑娘就坐在面桌上,明明在热气蒸腾、光线陰暗的大厨房里,但这个小姑娘饱含笑意的双眸却是波光潋滟,看起来异常闪亮。 “银朵,你进来干什么?这儿没你什么事,快出去!”官掌柜狠狠地瞪著她,举起手中的锅铲挥赶著。 “爹,别这么对您的救命恩人,我可是专程来救您的。”官银朵轻轻笑说,长裙底下的细长双腿漫不经心地摇晃著,一把乌黑长发全盘在头上,露出了一截光洁白净的颈项。 “出去、出去!你这黄毛丫头在这儿说什么大话?不要以为老鹤教你做了几道菜,你就能当大厨了!还有,告诉你多少次了,大厨房不许你进来,你怎么总是不听!”官掌柜不悦地敲著锅骂道。 官银朵耸肩笑了笑,仍坐在面桌上晃荡著双腿,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老爷,艾少爷的侍从还在外头等芝麻酱烧饼夹五香牛肉,您先解决这个事吧!”伙计著急地连忙插口。 “艾少爷回来啦?”官掌柜吃了一惊。 艾家是芙蓉镇上最大的地主,芙蓉镇有三分之二的地产都让艾家买下了,整条云霓大街也全是艾家的产业。在云霓大街上开店做买卖的人都是向艾家承租的店铺,“白帆楼”当然也不例外,向艾家承租这幢三层楼的店铺也有十年了,幸亏艾家老爷是心地善良的地主,一年向他们所收的租金并不多,若有人遇到了困难付不出钱来,艾老爷也从不追讨,甚至还会拿钱帮那人度过难关,因此艾家深得芙蓉镇镇民的敬重和爱戴。 “谁的手闲著,快去看看瓦瓮里还有没有五香牛肉?”官掌柜知道艾少爷喜欢吃芝麻酱烧饼夹五香牛肉,连忙急匆匆地奔到烤炉前取出两块芝麻酱烧饼,等著五香牛肉切片夹进烧饼中。 “不妙了!老爷,最后一块五香牛肉早切盘出去了,现在瓦瓮里只剩几块小碎肉啊!”小徒弟在瓦瓮的卤汁里捞了半天,结果什么都没有。 “什么?!没有五香牛肉了?”官掌柜一副天就要塌下来般地惊声大叫。 “不好了、不好了,这下子咱们连艾少爷都要得罪了!”伙计已经苦恼到要哭的样子了。 官掌柜捧著两块芝麻酱烧饼呆站著,脸色灰败,写满了焦急慌乱。 “别担心,我这儿有五香牛肉。”官银朵一脸巧笑倩兮。 “啊?”官掌柜惊讶得转过脸看她。 “小姐,既然您那儿有五香牛肉,就快拿出来吧,我怕艾少爷等急了!”伙计简直像火要烧著了屁股。 官银朵从面桌上轻轻跳下来,拿起一只空碗,走到灶台转角处较隐密的角落,掀起一樽小瓦瓮的盖子,从陈年老卤汁里叉起一块色泽红润的牛肉来。 从外观看,官银朵取出来的牛肉与白鹤秘方创制的五香牛肉色泽一般无二,官掌柜看了又惊又喜,来不及问银朵那块五香牛肉的来由,就急忙把牛肉端了过去,飞快切成薄片夹进芝麻酱烧饼中,再火速交给伙计送出去。 “爹,您瞧,我这不是救了您一回吗?”官银朵狡黠的黑眸含笑睨住他。 官掌柜悻悻地哼了声。“老鹤把这一瓮牛肉藏起来做什么?他是存心要整死我吗?” “这才不是白爷爷藏的,这瓮牛肉是我的!”官银朵笑著挑了挑眉。 “你的?”官掌柜瞪大眼睛。 “是呀,就是我的!”官银朵双手握拳,得意地笑说:“这是白爷爷告诉我的秘方,我自己做的!” “你做的?!”官掌柜惨叫一声,迅速挟起方才切剩的薄牛肉片放进嘴里嚼起来,表情忽然变得十分古怪,但脸色明显已经舒缓了下来。 “爹,怎么样?味道很好吧?”官银朵眼也不眨地盯著官掌柜,满心期盼他的称赞。 “吃起来确实是老鹤的味道没错,但……又觉得有点不太一样。”官掌柜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看著女儿。“你是不是姜放多了点?” “没有,姜放得很适量,只是我还添了另一味香料。”官银朵笑得好不得意。 “你添了什么?”官掌柜睁圆了眼。 “桂花粉!”官银朵挑眉,有著炫耀的意思。“爹,您难道不觉得我的五香牛肉味道不但不输白爷爷的,甚至还多了点特别的清香吗?” 官掌柜怔怔然地望著女儿。舌尖的味觉骗不了人,她卤的五香牛肉确实多了一份清香。女儿家用料的方法就是与男人不同,白鹤从来就不会把花粉添进卤汁里,怎么想得到,添了桂花粉的五香牛肉不但口味清新了许多,唇齿间还缠绕著淡淡的花香。 这一刻,他再也不能否认女儿厨艺上的天分。 “爹,白爷爷还传授了我几道招牌菜的秘方,若想保住咱们﹃白帆楼﹄的招牌,就把锅铲给我吧!”她试探地伸出手,微微侧头笑望著父亲。 官掌柜迟疑了一下,慢慢把锅铲递到她手上。 官银朵脸上漾起了明亮欢快的笑意。 停在“白帆楼”外的马车缓缓驶离,马车内的艾辰拿起热腾腾的酱烧饼大咬一口,慢慢咀嚼著,忽然,他怔住,怀疑地看著手中的酱烧饼,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对劲,于是再大大地咬了一口,小心翼翼地品尝著牛肉薄片的味道。 从艾辰有记忆以来,他就开始吃“白帆楼”的芝麻酱烧饼夹五香牛肉了,这是头一回让他觉得滋味不同以往,但仔细尝,又分明还像是原来的味道。 就在他疑惑时,有一股淡雅的香气幽幽地涌上鼻头,他愕然地四下环顾,视线最后落到窗外。 云霓大街什么时候有了桂花的香味? 他困惑不解,再吃一口酱烧饼,那股清新鲜香的气味又再度袭来,他恍然明白,淡淡的桂花香原来来自他手中的酱烧饼。 从小到大,他所爱吃的酱烧饼并不是现在这个味道,舌尖已经习惯的记忆仿佛突然间遗失了,然而增添出来的这一份桂花香,却意外地勾起了他更久远以前的童年回忆。 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常常在充满了桂花香的房间里醒来,总会有张柔软的嘴唇轻吻他鼓鼓的腮帮子,把他抱在膝上温柔地紧抱著。 夜里,他蹬开被子,便会有双白皙纤长的手伸过来,仔细替他盖好被,那双手也总是很温柔地牵著他走路,他被抱在温暖的怀里细心呵护著。 那个充满桂花香的房间是他的世界,而那个温暖的怀抱是他的靠山。 直到有一天,他醒来后再也闻不到桂花香,他的世界从此一片死寂,他失去了温暖的拥抱,生命渐渐变得寒凉…… 此时,桂花的淡淡香气勾起了他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那是温馨的香气,是他还来不及长大就被迫遗忘的味道,而他很惊讶,这个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记忆香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酱烧饼里? “少爷回来了!” 马车在艾府的石狮子前一停下,仆役们立刻一声声地传唤进去。 艾辰走下马车,神色淡漠地走进轩昂巍峨的朱漆大门。 “你们过来,把少爷的行李抬进屋去,有个乌木盒子得小心点搬,别把里头的东西震坏了。”孟杰把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叫过来搬行李,交代完后,自己则捧起三盒红绫包覆的匣子,尾随在艾辰身后。 “少爷,您回来啦!”老管家笑咪咪地迎上来。“这一路辛苦了,少爷应该累坏了吧?” 老管家通伯待在艾家三十年,从艾辰一出生就看著他长大,算是艾府里少数几个艾辰愿意亲近的人。 “通伯,娘呢?”艾辰绕过紫檀架大理石屏风,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回少爷的话,大奶奶在正房里,和其他姨奶奶在玩纸牌,大奶奶今儿个心情不错。”通伯答道。 艾辰点点头,淡淡吩咐道:“通伯,我要好好洗个澡。” “好,我马上让下人去准备。少爷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没有了。”艾辰漠然离去。 通伯望著艾辰走向正房大屋的背影,不禁深深叹口气。 在艾辰的脸上,完全见不到一丝回到家的喜色。明明出远门一个多月才回来,感觉却像根本没出过门一样,如此冷漠的艾辰实在让他觉得难受。 他总是希望偶尔有一回,能在艾辰出远门回家时看见他脸上流露出对这个家的思念之情,但很可惜,这个希望总是一次次的落空。 孩提时候的艾辰会开心大笑,也会伤心大哭,只是年纪愈长,在他脸上就愈难看见喜怒哀乐的表情,也愈难猜出他心中真正的想法,甚至要他多说一句话都是那么的费力。 从前那个会在他身边蹦蹦跳跳,亲热大喊著「通伯”的艾辰,早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了。 走近正房大院时,艾辰就听见正屋里传出父亲妻妾们放肆的谈笑声。 “怎么都是你赢?必定有鬼,你是不是偷藏了牌?” “二姊,别冤枉人,我又赢的不多,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芸雁,你怎么老这么小家子气的?就当破点小财,消灾灭祸嘛!” 艾辰进屋,低垂著眼眸,漠然开口。“娘,我回来了。” 正在摸纸牌的中年美妇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她的容貌端庄秀丽,即使脸上有细微的皱纹,肌肤也略显松弛,仍掩不住那一份大家闺秀的气质和风范。 她便是艾辰口中喊的“娘”,是艾老爷的正室妻子,艾府的大奶奶。然而,艾辰虽然喊她“娘”,但她却不是艾辰的亲生母亲。 “辰儿回来啦,事情办得还顺利吗?”大奶奶漫不经心地问。 “还算顺利。”艾辰低声说道。“我在云南收购了一万斤的茶叶,向苏杭的机户收购了十万疋丝绸,还到江西的窑厂——” “我的辰少爷,这些就别说给我们听了,我们又不写帐目。”二奶奶芸雁打断他,格格轻笑。 “就是啊,每回听的都是几万斤茶叶从这儿卖到那儿,然后又是几万斤的丝绸从那儿卖到这儿,我都听得头昏了!”四奶奶抬起柔若无骨般的双手,轻轻按著额角,娇声娇气地说著。 “是。”她们不听更好,艾辰也懒得多说。 “你爹又跟船到南洋去了吗?”大奶奶冷冷地问。 “是。”艾辰低眸注视著地面。 “辰儿,你都二十五岁了,是不是也该跟著你爹出去看看了?”大奶奶若有所思地瞟他一眼。“咱们艾家的商船还有产业将来都是你要接手的,你该早点学著分担你爹肩上的担子才对,也该让你爹早几年享清福了。” 艾辰默然不语。和父亲在码头分别时,父亲对他说起他的婚姻大事,叮嘱他要尽快作出决定,早点成婚生子。 他是艾家独子,对父亲来说,眼前当务之急是要他早日完婚,传宗接代远比要他接手艾家事业来得迫切多了。 “我看咱们辰少爷对经商没多大兴趣,成日只爱玩些破铜烂铁。”二奶奶伸手拨弄著头上的玛瑙钗饰。 “可不是嘛,大把大把银子花在那些破铜烂铁上,就算老爷有万贯家产,可当儿子的也不能这样花爹的钱呀!”四奶奶脸上带著酸溜溜的微笑。 “当爹的就愿意赚钱给儿子花,谁让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呢!”大奶奶冷笑道。“你们两个也别酸了,谁叫你们没办法给老爷生半个儿子出来,所以不管老爷有多少的家产,也不会有你们的分。” 大奶奶讽刺的话像刀一样直刺入两个妾室的心里,惹得她们脸色难看。 艾辰很厌烦这些妻妾对他的言语嘲讽,只想快点从这里脱身。 “娘,我带回来几件礼物孝敬娘还有两位姨娘。”他转头瞥了孟杰一眼,孟杰立刻把手中捧著的三个礼品匣子递给他。 其实,这几位姨奶奶早已经在等艾辰这句话了,因为照往常惯例,艾辰只要出远门回来,都会带些新奇的物品回来送给她们,特别是艾辰有双鹰眼隼目,只要能被他看上眼并且送出手的东西,绝对贵重罕见、绝世少有,所以她们早就好整以暇地在等他把礼物拿出来了。 艾辰把红绫包覆的三只匣子一一双手奉上。 “怎么,都是一样的吗?”大奶奶微微蹙眉。 “是一样的。”艾辰注意到大奶奶眼中流露的不悦。 二奶奶和四奶奶好奇地打开匣子,两个匣子内各有一串一模一样的珠串,每颗珠子都硕大,色泽也异常鲜红。 “这是什么珠子?”二奶奶和四奶奶分别拿起珠串,惊奇地打量著。 大奶奶被珠串奇异的鲜红色泽吸引,忍不住也打开自己眼前的匣子,取出珠串仔细地端详。 “这珠子是用血珊瑚做成的。”艾辰淡淡一笑。 “血珊瑚?”三个女人同时睁大了眼睛。金玉珠宝她们见得多了,珊瑚饰品对她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少见之物,但唯独这如血色般殷红的血珊瑚珠串,她们倒还真没见过。 “有个南洋珠宝商到京城做生意,途中遇到盗匪,被洗劫一空,这三串血珊瑚便在珠宝商的众多珠宝当中。不过盗匪不识货,以贱价脱手,然后辗转流落到古物商手里,我无意间见到,就买回来了。”艾辰语调平淡,没有丝毫情绪。买礼物送给父亲的妻妾并非出自于他的真心真意,这只是他敷衍这些对他有敌意的姨娘所用的小手段罢了。 “这血珊瑚珠的颜色好鲜艳,真好看!” “是啊,挂在颈上,把肤色也衬得亮起来了!” 三个美妇人都将珊瑚珠串捧在手心里抚摩赞叹著。 “娘,我先回房了。”他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里。 “好,你一路奔波劳累,早些梳洗干净,好好睡上一觉吧,明日再到祠堂上香。”大奶奶眼也没抬,一迳把玩著手中的血珊瑚珠串。 “是。”艾辰淡漠地旋身而去。 房间内室氤氲著白茫茫的雾气,通伯已经为艾辰备好了热水。 艾辰性子孤僻,不喜与人亲近,更不爱仆婢服侍,所以凡事他都亲力亲为,在他的房间里也绝对看不见有人走动。 回房后,艾辰脱下衣服,跨进澡盆,闭上眼,将身体舒服地浸浴在热水里,让滚烫的热水洗涤他满身的疲惫。 只有在这个宽阔的大房间里,他才能放任自己的思绪,尽情享受属于他一个人的孤独…… 第二章 “少爷,您醒了吗?”孟杰在门房上轻敲两下。 “醒了,什么事?”艾辰早已经醒来了,刚好穿妥衣袍。 孟杰推门进来,垂手说道:“大奶奶吩咐,今天正午前要到祠堂祭祖。” “知道了。”艾辰随意梳理着头发。 孟杰知道艾辰一向不喜欢人服侍,梳发穿衣都自己来,所以也并未趋前帮忙,只是走向床榻收拾被褥。 “我带回来的石俑呢?”艾辰转脸问道。 “少爷,我已经放在库房里了。”孟杰忙答。 “嗯。”艾辰丢下木梳。“走吧,去祠堂。” “少爷,您吃过东西再走吧,小的已经让厨子给您准备好早点了。” “不用,路上买‘白帆楼’的芝麻酱烧饼吃就行了。”艾辰漫不经心地往外走。 孟杰随即跟上去。 往祠堂的路上,经过云霓大街时,孟杰到“白帆楼”买两套芝麻酱烧饼夹五香牛肉。 艾辰从车窗望出去,看见“白帆楼”大厅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食客,这景象令他诧异,印象中,不论他什么时候经过,“白帆楼”都是满座,未曾有过生意清冷的时候。 孟杰买好了热腾腾的芝麻酱烧饼后,艾辰带着些许期待的心情,缓缓地咬一口,在浓郁的牛肉香中隐约飘散着淡淡的桂花香,这两种味道,在他心中混合出了别样的温馨滋味…… 到祠堂焚香祝告之后,艾辰再到粮仓查看此次从云南收购的药材和河南收购的棉花是否全部如数入库,直到傍晚才回到艾府。 走到穿堂,绕过养了五色金鱼的池塘,就在他步上石桥时,看见桥上亭台内坐着四个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姊姊,正坐在一处说笑玩乐。 他没多想,便转身绕路,不想与姊姊们打照面。 “那不是二弟吗?”身材平板清瘦的三姊艾洁发现了他。 “二弟,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年纪最小的四姊艾琲对着他的背影大喊。 艾辰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愈走愈远。 “干么像见了鬼似的?回来也不跟姊姊们打个招呼!”肥胖壮硕的大姊艾栗没好气地哼了哼。 “他目中无人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连姨娘他都不放在眼里了,对咱们这些已经出嫁的姊姊们又有什么好招呼的?”二姊艾瑜冷讽。 “在二弟心里,我们这些姊姊们很碍他的眼吧?”艾洁拖长了又尖又薄的声音说道。 “你们少说几句吧,惹毛了二弟对你们也没好处。”老四艾琲不像其它姊姊们对艾辰的敌意那么重,但她也是艾家的女儿,自然了解姊姊们心中的不甘心。 一样都是姓艾,为什么只有儿子能承继家产,而嫁出去的女儿就什么都没有?偏偏艾家又是豪门巨富,亿万家产摆在眼前,谁能不眼红?只是艾琲的心机比较深沉,她两边都讨好,两边都不得罪。 艾辰大步如常地远离那些刺耳的声音,他很小就习惯姊姊们对他的冷嘲热讽了。四个出嫁的女儿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动不动就回娘家小住,心中盘算着什么,他当然明白,无非就是为了钱。 六岁那年,他的亲生母亲死去,在那之后,姊姊们就老是联合起来欺负他,小时候他总不明白为什么姊姊们从来不和他玩耍就罢了,却还老是要揪痛他的耳朵,或是老家推他跌倒,最严重的一次,是大冬天时把他推到池塘里,差点害他淹死,也害他因此病了半个多月。 只要当爹出洋经商不在家的时候,他就会被欺负得很惨,即使身上受了伤也无处告状。因为就算他告了状,姨娘们也会对自己女儿的行径视若无睹,有时甚至是直接纵容自己的女儿去欺负他,而等到爹回家时,他所受的伤也早好了。姊姊们也很聪明,会选爹在家的时间对他特别好,让爹察觉不到她们对弟弟的嫉妒和敌意,相信他们真的姊弟情深。 艾府里除了爹以外,谁都知道真相,但是大奶奶亲手编织了漫天盖地的罗网掩盖了真相。 所以,他从小就讨厌姊姊们,也讨厌姨娘。与艾家有关的女人,他都讨厌。 “少爷!”通伯等在艾辰的房门口,见他回来,慈爱地笑着。“大奶奶说,今天难得姊妹们都在,晚上请少爷过去一起吃饭。” “我什么时候有姊妹了?”艾辰冷笑。 通伯苦笑着不敢接话。 “通伯,你回大奶奶,说我头疼、肚子疼,随便说我哪里疼都行,反正我是不会过去的。”艾辰推开房门,进房前,回眸对孟杰吩咐道:“叫厨房随便弄碗而给我吃就行了。” “是,少爷。”孟杰说。 回房后,艾辰直接穿过内室,往最里面的厢房走进去。 他的房间是由三间厢房打通的,用巨大的屏风隔成了内外室,内室是他沐浴盥洗的地方,外室是他的寝房,而最里面的厢房则摆放他所有的收藏品。在艾府里,艾辰的房间最大、最宽敞,却也是最没有人气的地方。 摆满艾辰收藏品的库房里,靠墙排列着二十座紫檀木制的彩绘描金博古格,格上摆放着数以百计的古物、玉石,每一件都是他的珍宝。 一走进库房,艾辰就看见一只长三尺、高五尺的乌木盒放置在库房中的紫檀方桌上,他轻轻打开乌木盒,取出里面的一尊石俑,凝神静气地抚摸着,唇角微微漾起一抹温柔的笑,眼底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这尊石俑是他路经一处乡间田野时,在一间茅屋前的角落里发现的,当时石俑扔在泥地里,他把黄泥清干净后,见石俑头戴云纹帻巾,穿着交领短袍,宽袖下垂过膝,双履尖头上翘,便认出是隋朝的石俑。 石俑的面部圆润丰满,双眉紧锁,双目有神,嘴角含有笑意,双手拱于胸前,扶着一柄长刃,刻工古朴有灵气,他愈看愈觉得迷人,当下付给茅屋主人一袋银子,就把这尊石俑带回来了。 在他幼年时,父亲一出洋经商便是好几个月才会回来,父亲是他的靠山,只要父亲不在家,他就会受到同父异母的姊姊们欺负,所以他总是逃进父亲的书房里躲姊姊们,而为了打发时间,他开始读父亲的藏书,读多了就读出兴趣,短短几年间,他就把父亲的藏书都读遍了。 父亲每回离家经商回来都会带很多新奇古怪的东西给他,但他却都不感兴趣,直到有一天,父亲带回一套唐代的乐舞俑,那五尊女俑体态修长窈窕,舞姿优美,吸住了他所有的目光。为了知道这套乐舞俑的来历,他便开始研究历朝历代的雕塑艺品,在如海般的籍里培养熏陶出饱满的智识。 于是,他慢慢养成了收藏奇珍宝物的习惯,除了他自己很感兴趣之外,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双锐利的鹰眼,看见一件古物摆在面前,他只需扫一眼便可洞穿其年代、产地、历史渊源和身价。 当他的性情慢慢变得冷漠无情时,他的鹰眼隼目就变得更加犀利透澈,他让自己沉浸在搜集最好的、最美的事物中,外面的世界虽大,但属于他的真实世界只有在这间库房里,对他来说,这间库房是没有悲伤和寂寞的地方,有的只有舒服和自在,似乎只有这些没有生命的古物里,他才能找到灵魂的光。 大厨房里,灶下炉火熊熊,灶上蒸笼吐烟。 “八宝肉好了!”官银朵手势熟练地持着锅铲翻炒肉片,飞快尝了下味道,没有问题后便上桌。 “二姑娘,您可以歇息了,外头没客人了。”伙计端起八宝肉往外走。 “没客人了?”官银朵擦了擦汗水,悄悄朝大厅探头看了一眼。 大厅只坐了几桌零星的客人,和从前人声鼎沸的盛况简直是不能相比。 “二姑娘,那篓鲜鱼还杀不杀?”小徒弟在她身后请示。 “先别杀了,倒进后头的水缸里吧!”官银朵看父亲坐在柜台前一脸无奈苦恼的神情,心里就很难过。 “二姑娘,别担心,你瞧,客人都有把你做的菜吃光,这就表示你的菜好吃。”二厨耿进指着空盘子安慰她。 官银朵苦笑了笑,仍伸长着脖子等客人上门。 坐在柜台前猛摇蒲扇的官掌柜瞥见官银朵在布幔后探头探脑,连忙急匆匆地走过去把她推回大厨房里。 “银朵,爹不是叮嘱过你,别随便让人看见你的脸吗?”女儿生得太美也是一桩烦恼,他一向把官银朵藏得妥妥贴贴的,就是怕引来狂蜂浪蝶。 “爹,我做的菜明明很好吃,为什么客人不再上门来了?”官银朵沮丧地蹲在地上。 明明她做的菜已经非常逼近白爷爷的味道了,但客人为什么还是不上门捧场?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官掌柜叹口气,把她扶起来。 “银朵,你能不能只用老鹤的秘方就好了,别自己乱添味道?”他谨慎地觑着女儿的反应。“咱们‘白帆楼’的老主顾十几年来吃的就是老鹤的那个味儿,人家的舌头习惯了,你一时三刻要人家改也改不了。你自己也瞧见了,咱们的客人都快跑光了。” “好吧。”官银朵站直了身子,无可奈何地笑笑。“以后不添桂花粉,不放茴香,白爷爷不用的香料我都不用,这样总行了吧?” “银朵,别心急,咱们得慢慢把客人再找回来,总会有办法的。”官掌柜拍着她的肩安慰道。 官银朵心不甘、情不愿地妥协,乖乖遵守白鹤的秘方做菜,连续三天下来,成效似乎不错。 “二姑娘,今天客人反应很好,都说咱们‘白帆楼’的招牌味儿回来了!”伙计开心地冲进厨房嚷道。 “那真是太好了!二姑娘,‘白帆楼’以后有你掌厨,这下就用不着愁了!”博古耿进咧嘴笑说。 官银朵勉强笑了笑,她其实并不开心。虽然白爷爷的手艺顶尖,但她并不甘心当第二个白鹤,也不想当白鹤的影子。在她的脑海里有很多改变风味的念头,但是才刚动手就惨跌一跤,逼得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想法。 “银朵,这么做就对了!”官掌柜走进厨房,也对着她欣喜笑道。“这两天客人回来了不少,果然老街坊要的还是老鹤的味道,你就这么做下去,过阵子咱们‘白帆楼’的生意就又会兴隆起来了。” 官银朵无奈地点点头,在现实面前,她不想低头也不行。 “看样子,你大哥娶亲需要用的一千两银子慢慢会有着落了,总算可以放心了。”官掌柜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到大哥娶亲的事,官银朵担忧地说:“爹,这阵子生意变差,白爷爷走的时候,您还给了他一笔养老钱,现在咱们要到哪儿筹一千两的聘金?能不能请媒人帮咱们去谈一谈,让女方少拿点聘金?” 官银朵的话戳中了官掌柜的痛处。他只有一双儿女,儿子官银尧,女儿官银朵。 银朵美丽异常,自小就爱跟在白鹤身边学做菜,有着与生俱来的好厨艺。 但儿子银尧却生来就失明,不但什么都做不了,更无法指望他能继承“白帆楼”。 原想帮儿子娶进一门媳妇做为帮手,但女方家一听说银尧是个瞎子,但毫不客气地开出一千两当聘金。自己的儿子天生有残疾,对方父母想狠敲一笔本也无可厚非,但要是在“白帆楼”最鼎盛的时期,开出一千两的聘金他还能拿得出手,现在“白帆楼”经营得很艰难,手头十分拮据,一时间他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给儿子娶妻办婚事呀! 但,要去和人家讨价还价,他又拉不下这个脸。 “爹、银朵,不要紧,大不了不娶妻。”官银尧不知何时来到厨房,摸索着走了进来。 “哥,你怎么到厨房来了!”官银朵急忙去搀扶他。 一旁的小徒弟见状,赶忙搬椅子过来给官银尧坐下。 “银尧,厨房危险,又是火又是油的,你进来干什么?”官掌柜轻声斥责。 “我听说银朵在掌厨,所以就想来看一看。” 官银尧的容貌清秀英俊,只可惜生来就看不见这个世界,他不知道颜色,也分辨不出美丑。 “哥,你是特地来看我出糗,然后等着笑话我的吧?”官银朵跟兄长感情深厚,玩笑也开惯了。 “你可是白爷爷的入门弟子,有白爷爷传授你功夫,就怕我想笑话你也没有机会呀!”官银尧呵呵笑道。 “别提了,什么入门弟子,刚拿锅铲第一天就已经砸掉白爷爷的招牌了。”官银朵丧气地苦笑。 “你才掌厨几日,躁这个心未免太早了点,我相信你找得起‘白帆楼’这块招牌。”官银尧温柔地鼓励她。 “哥……”她有些哽咽,从小到大,哥哥总是温和安静地陪在她身旁,会因为她开心而笑,也会因为她伤心而落泪,她很感谢老天爷给了她一个这么好的哥哥,但她又怨老天爷为什么忘了给她哥哥一双眼睛。 “爹,我的婚事先搁下吧,不急在这一时,娶妻的事等以后再说。”官银尧轻轻低语,半透明的褐色眼瞳空茫无神地直视前方。 “这婚事是早订下的,已经都有一媒妁之言,而且宁家小姐也点了头,早晚都要结这个亲的。何况你也二十五岁了,婚姻大事总不能一拖再拖,关于聘金的事你不用担心,爹可以筹得出来。”官掌柜不给儿子商量的余地。 “可是,一千两的聘金分明是狮子大开口。”官银尧闷闷地说。 “爹不管那么多了,只要宁家小姐肯嫁过来就行。宁家开的是绸布庄,跟咱们也算门当户对,开口要一千两聘金也是应该的。” 官掌柜如此迫切,实在是因为托人作媒碰过太多次钉子了。人家只要一听见官银尧双目失明就直接拒绝,但是宁家小姐却不同,她几乎毫不考虑就点头同意这门亲事,官掌柜当然得抓紧这个机会,赶紧替儿子娶妻完婚。 “爹,宁家小姐肯答应,您没有问清楚原因是什么吗?”官银朵难免怀疑那位宁家小姐是否也有不正常之处,否则以她绸布庄千金小姐的好条件,怎么会愿意嫁给双目失明的男人? “媒人向爹保证,那位宁家小姐不蠢不笨,虽然是千金小姐,但是很愿意干活儿,就是人长得不太美,听媒人说还有点暴牙。不过美丑有什么要紧的?反正银尧也看不见,暴牙也没什么关系,只要能生孩子就好了。总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先给咱们官家传宗接代再说。”官掌柜笑着说,语气带着劝。 官银尧咬了咬牙,似乎努力在憋住心里想说的话。 官银朵担忧地看着官银尧,也是欲言又止。 她了解哥哥的心情,为什么双目失明的人就非得娶一个长得又丑、又有暴牙的女人为妻? 不但不能选择,还得任由人予取予求,这样的婚姻,可供人们茶余饭后笑谈个多少年? 伙计掀开布幔进来,嚷道:“两套芝麻酱烧饼夹五香牛肉!” 官银朵利落地从瓦瓮里叉起一块五香牛肉放到砧板上,迅速做好两套烧饼,包起来让伙计拿出去。 “爹,您总得让哥心甘情愿娶妻吧?何必一定要打鸭子上架呢?”她想了想,忍不住还是替大哥开口了。 “胡说八道!什么打鸭子上架?”官掌柜骂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好心不甘、情不愿的?” 官银尧闭眸不语。 “好,那咱们也不见得非要宁家小姐不可呀!长得丑又有暴牙的小姐,能顺利出嫁就是他们宁家的福气了,还好意思开口要一千两的聘金,那不是太自恋了点吗?他们当咱们官家好欺负啊!”官银朵索性说一个痛快。 官掌柜哑口无言,她更大胆地继续说下去。“爹,您何必当软柿子任人捏着玩?人家伸脚踩您的儿子,您难道就让儿子任人去踩吗?要我说,不用一百两银子,就能帮哥娶到长得美又会干活儿的乡下姑娘了,而且还能让哥自己挑选妻子。所以咱们根本不用筹一千两去娶那个又丑、又有暴牙、还又自恋的千金小姐!” 官掌柜迟疑着,一时间没了主意。 官银尧的嘴角微微浮起一抹笑,可惜他看不见妹妹也正用甜甜的微笑响应他。 “……不行,都已经答应宁家了,而且宁家开的是绸布庄,宁小姐嫁过来肯定也会有不少的嫁妆。再说,两家都是生意人,日后万一需要资金周转也方便,这才是最需要考虑的地方,娶一个乡下姑娘能有这些条件吗?”官掌柜想了想,仍不改变原先的决定。 “爹——” 官银朵诧然地喊,还想说什么时,伙计忽然钻进来,急着大嚷—— “老爷,艾少爷亲自进来了,您快出来呀!” “银朵,你赶紧准备,爹先出去招呼艾少爷。”听见艾辰亲自上门,官掌柜急急掀起布幔走了出去。 “艾少爷是来咱家这么吃饭的吗?”官银朵有些紧张起来。“你快去看看艾少爷点了些什么菜,我要赶紧准备!” “好!”伙计连忙小跑着出去,不一会儿又小跑着回来。 “艾少爷点了什么菜?”官银朵急问。 “没有,他没点菜,好像在问老爸事情。”伙计回道。“我记得艾少爷没上过咱们这儿吃饭,向来只买咱们的芝麻酱烧饼夹五香牛肉。” 官银朵怔了怔。“他从来没到咱们这儿吃饭?” “嗯。”伙计点点头。“每回都是队的侍从买两套芝麻酱烧饼夹五香牛肉,从没多过,也没少过。” 官银朵听了很吃惊。 如果艾少爷向来习惯吃的五香牛肉是白爷爷的口味,那前两天他吃了她添加桂花粉的五香牛肉时是什么感觉?这一次再上门来买,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她愈想愈紧张,十分不安。 “艾家是富豪人家,每天的膳食说不定都比咱们‘白帆楼’的食材奢侈,他自然不会在咱们这儿点菜吃了。”官银尧淡笑道。 “大少爷说得是,人家府里养的厨子说不定都比我们这儿多呢!”二厨耿进插口说道。 “听说艾家生意做得很大,将北货、南货转运买卖,还将丝绸、瓷器和茶叶卖到南洋,又把南洋的货物运回本地转卖,从中获利赚了很多钱。”芙蓉镇没有人不对艾家感兴趣,官银尧自然也不例外。 “真厉害啊!”官银朵惊叹着。“听说他们艾家的钱多到已经快把整个芙蓉镇买下来了,真是难以想象买下芙蓉镇得花多少钱?” 她可以分得出鲜虾鱼肉和各种菜名,但要问她买一只鸡要多少钱,她却永远都分不清楚,数字相加相减也永远算不好,所以她虽知道艾家很富有,但并不知道富有到什么程度。 “如果用银子来算,买下芙蓉镇的钱大概都可以堆成一座山了吧?”虽然那样的画面官银尧不可能看得见,但因为常听人形容金山、银山,所以也就成为他心中对富豪的唯一想象。 “有人就可以富成那样,有人就偏偏穷到挨饿潦倒,人的命运真是相差很多啊!”官银朵想起他们家连个媳妇都没钱娶进门,不由得感叹起来。 “银朵,你去偷看一下艾少爷,看他长得什么模样?然后说给我听。”官银朵笑着催促她。 “反正也不会比我们多一只眼睛或多张嘴。”官银朵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不过是人都有好奇心,她当然也很好奇艾少爷是什么模样?在穿衣打扮上与普通人又有什么不同? 她忍不住掀开布幔一角,偷偷望着大厅内的食客。 “怎么样,看到了吗?”官银尧侧耳问道。 “在看了,还好爹背对着我,不然又得骂我抛头露脸了。”她看见父亲的背影,也看见了坐在父亲对面的年轻男人。 “看到了吗?”官银尧又问。 “嗯,看到了,艾少爷很年轻,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她凝视着,喃喃低语。“长得……也好看。”以男人的容貌来说,这位艾少爷长得相当俊秀。以前她都认为哥哥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但在看到艾少爷的容貌之后,明显略胜哥哥一筹。 “老天爷还真不公平,把什么好的都给了艾少爷,不但人长得好看,钱还多得可以堆成山。”官银尧摇头轻叹。 “不过……”官银朵微微蹙眉。“我可不喜欢他跟爹说话的态度。” “什么态度?” “爹跟他说话的样子低声下气的,可他都没有正眼看爹一眼,好像眼里没有爹这个人。”她不喜欢艾辰眉宇间的傲慢神情,好像天地间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关心注意。“还有,他的眼睛没有神韵,冷冰冰的,像石头一样。” “像石头?”官银尧想象着石头冷硬的感觉。 “是啊,看起来就是一副很难让人亲近的样子。”话虽如此,她的目光却莫名地黏在艾辰身上,没办法移开。 这个男人与她生活中见到的男人都不同,最大的不同是他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这使她十分困惑。 一个人的脸怎么可能会连一点点表情都没有?出于好奇,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得几乎忘情。 此时坐在大厅内的艾辰正拿着筷子挟开面前的酱烧饼,再挟起中间的薄牛肉片,淡漠地转过脸问官掌柜。 “这个牛肉味道不对了。” 官掌柜急忙解释。“艾少爷,实不相瞒,本店原来的大厨回乡养老了,这个五香牛肉是我的闺女做的,不过我已经吩咐她别添些客人不喜欢的香粉,从今以后的五香牛肉保证没有桂花粉的味道了,艾少爷可以放心。” “所以,前几天的五香牛肉果然多了桂花的味道。”艾辰寂然凝瞅着筷子上的那片牛肉。 “是,都怪小女添了桂花粉,很多客人吃了都不喜欢——” “用不着改回原来的味道了。”艾辰截断他的话。 “艾少爷,您说什么?”官掌柜一时没听清楚。 “我说,用不着改回原来的味道了。”艾辰抬眼看他,冷不防间,眼角余光感到被紧盯的视线,他淡淡扫掠而过,攫住布幔后凝视他的目光。 官银朵被逮个正着,就在她心慌得想逃跑时,赫然惊见到他的转变,他原本冷硬的双眸忽然间变得异常犀利,就像雄鹰发觉到猎物时的那种侵略眼神,目中精光四射。 “她是谁?”艾辰低声问,目不转睛地盯着官银朵。 官掌柜狐疑地回过头,抓住官银朵躲回布幔后的一瞬间。 “艾少爷,她正是小女。”官掌柜用力咽了下口水,不安地瞅着艾辰。 “叫她过来见我。”艾辰的双眸闪动着异样的流光,漾出一种神异的华彩。 官掌柜提心吊胆地来到大厨房,不安地看着官银朵。 官银朵心慌慌地解释。“爹,我不是故意要偷看的,我是——” “艾少爷叫你出去见他。”官掌柜喃喃地说。 “叫我见他?为什么?”官银朵惊讶地怞气。 “好像是因为你做的五香牛肉,艾少爷不知道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你一会儿得好好的应付,知道吗?” 官银朵恍恍然呆站了半晌。 她并不知道,接下来等着她的,竟然是一场震撼了整个芙蓉镇的开价好戏。 第三章 官银朵以一万两黄金的天价,将自己卖给了艾辰。 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不到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已经迅速传遍芙蓉镇,整个芙蓉镇都轰动了,家家户户都在谈论此事,好奇上门的街坊邻居都快把“白帆楼”的门坎踏破了。 好不容易把挤上门看热闹的人请出去,官掌柜立刻关上“白帆楼”的大门,和一双儿女失魂落魄地对坐着。 “艾少爷到底是不是说真的?”整件事情的发生过分离奇,官银尧实在难以相信。 “事情闹得这么大,人尽皆知了,万一艾少爷不是来真的,那咱们官家的脸要往哪儿搁呀?而且人家肯定要骂银朵自抬身价了!”官掌柜忧心忡忡地说。 官银朵捧着茶杯默默地啜饮,此时的她也是心慌意乱,自从艾辰离开“白帆楼”之后,她的脑袋就开始发昏、发热、发麻,完全不能思考。 “我想艾家是有头有脸的富蒙,不可能说假话毁掉自己的名声吧?他们经商的人最重视声誉了。”官银尧倒是比爹和妹妹冷静得多。“何况当时还有那么多人听见艾少爷说的话,也许一万两黄金对艾少爷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如果艾少爷真的命人抬来了一万两黄金该怎么办?那么多的黄金,想到我就身子骨发软,怎么真的敢收下呀!”官掌拒禁不住发抖。 “说得也是,家里堆着一座金山,盗贼不来光顾才怪,而且现在满城镇的人都知道咱们就快要有一万两黄金了,多少恶人虎视眈眈要来分杯羹啊?”官银尧头痛地叹口气,真是没钱烦恼,有钱也烦恼。 “我可不想引来盗匪洗劫咱们‘白帆楼’,万一那一万两黄金真的搬来了,咱们应该怎么处置,这可得先想好了,以免真把灾星招进门。”官掌柜忧虑地看着一双儿女。 官银尧低头思索着。“我是有个想法,不如咱们请艾少爷将一万两黄金换成等值的土地或是房产,这样对我们来说也方便处理,总比家里摆上一堆金山,引狠入室来得安全些。” 官掌柜颇颇点头,表示同意。 “总归一句,都是我不好。”官银朵低声忏悔。“我本来是想让艾少爷打退堂鼓,所以才乱开一万两黄金的天价,万万没想至他居然会答应……” “所以说,艾少爷对你是势在必得了。”官银尧把脸转向妹妹。“银朵,你究竟长得多美呀?让爹要这样藏着你,让艾少爷一见你就非要你不可,真可惜大哥都看不见你长得有多美。” 官银朵的眸子睁得又大又圆,看起来显得特别单纯稚气。 “一个女人再美能美到哪里去,我长得也就刚好没什么大缺陷而已。”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大美人,最多也就是五官端正,搭配起来还算个清秀佳人,但要说美若天仙,也还远远及不上。“我想艾少爷一定不是个正常人,哪有人会花一万两黄金买一个女人的?他要不是疯子,就是脑子有问题。” “你可别这么说。”官掌柜大摇其头。“听说艾少爷鉴识珍宝的功力极高,任何奇珍异宝到他眼中能够去伪存真,去粗取精,他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也可以让价值连城的‘珍宝’一夕间变成一文不值的东西,多少古董商的眼力都比不上他呀!这样的人不可能是疯子,说他脑子有问题那更不可能了。艾家在多少省分设有粮仓,货物在各省转运买卖,那些都是艾少爷在监管的,脑子有问题的人怎么有办法去做这些事?” “这么说,咱们银朵在艾少爷眼中算是珍宝了。”官银尧惊奇的语调中透着一点笑意。 “哥,你这是在取笑我吗?”官银朵撇了撇唇角,这整件事,都让她有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什么珍宝呢,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倒成了别人眼中的珍宝,未免太好笑了。” “银朵,爹也不愿让人说自己在卖女儿,这一万两黄金爹要是拿了,心里也觉得满是罪恶。爹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官掌柜忧心地看着女儿。“要是你真不情愿嫁给艾少爷,咱们再另想对策,大不了也就没了‘白帆楼’,咱们一家子离开芙蓉镇另起炉灶也没关系。” 官银朵知道爹只是嘴里说得轻松,事实上“白帆楼”是爹白手起家经营起来的,靠着“白帆楼”,爹养活了大哥和她两个人,如今爹老了,大哥又双目失明,一家人要离开芙蓉镇另起炉灶,谈何容易? “爹,这是我自己开的价,而且还言明了不二价,不管做什么买卖,价钱议定了就是不能反悔,我只怪自己太低估艾家的财力。”官银朵叹了口气,她谁都不恼,只是恼自己。“其实这样也好,现在有了这么多钱,大哥不用怕娶不到好媳妇,爹也可以安心养老去了,这辈子都不用烦恼生计。我卖给他,想想也是很合算的。” 官银尧满心愧歉。“银朵,我不希望你是因为我而出卖自己──” “哥,我没那么伟大。”她忙打断他。“谁会知道艾少爷偏偏看上我呢?我乱开的天价他也愿意付,事到如今不认栽还能怎么样?艾家的财力势力遍布整个江南,就算远离芙蓉镇,也很难脱离艾家的势力范围。反正我总要嫁人的,能嫁给这样的富豪人家,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吧?而且,一万两黄金得几辈子才赚得来呀?就凭我,能换到一万两黄金,也算值得了。” “可是……有钱人家的饭碗不好捧啊!”官掌柜语重心长地说。“和艾家结亲的全都是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艾老爷的妻妾们、女婿们,不是大官就是富商,咱们小家小户的,爹怕你嫁给艾少爷后,会坐不住正室的位子。” 官银朵淡淡地笑了。她在心里笑父亲的想法太过天真,虽然她不知道艾辰把她买去摆在房里究竟有什么目的,但她确信艾辰绝对不是真的要“娶”她为妻。 她认定最有可能的目的,是要利用她的身体来发泄滢欲,而令她最害怕的是,他是否会凌虐她,或是对她施暴? 对她来说,艾辰是神秘莫测的男人,她不知道自己将会有什么遭遇?对于自己未知的未来,她内心其实很恐惧也很惊惶,然而面对着年迈的父亲和双目失明的大哥,她也唯有臣服,接受命运的安排。 倘若真的会被一万两黄金给压死,她也只有认命的分了。 马车内,艾辰和官银朵各据一方坐着,一路上艾辰不曾与她交谈,一径望着车窗外出神。 这天一早,“白帆楼”的大门为了艾辰而打开,艾辰并没有真的带一万两黄金上门,而是带着账房,由他向官掌柜点算与一万两黄金等值的土地、田产和一箱白银。一点算完,艾辰就当场等着她上马车,甚至连一点给她收拾行李的机会都不给,因为他说,她所需要的艾府统统会替她准备好。 马车缓缓驶离云霓大街,官银朵望着“白帆楼”的招牌渐渐远去,忽然觉得一阵鼻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你会不会让我回家看我爹和我大哥?”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忍不住伤心不舍。 “你想见他们,我就派人去接他们进府。”艾辰淡然地看着她,无法体会她难舍的亲情。 官银朵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不许她离开艾府,若想要见面,只有爹和大哥可以到艾府来看她。 “你买我,是像养一只笼中鸟那样吗?”她小心地试探。 “我不会把你关起来,你可以在府里自由来去。”他的语气仍是平淡。 官银朵怔然凝望着他轮廓鲜明的侧脸,他的神情态度虽然像块冰冷的石头,但仪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可怕。 “你可以让我在府里自由来去,但却不许我回家?”他果然不像是要娶她为妻,妻子也是可以回娘家的呀! “如果你想出府,就只能跟在我身边。”他淡淡轻瞥她一眼,又不带丝毫感情地转窗口外。 “所以……我不是笼中鸟,是像猫狗那样的宠物?”她忍不住再度试探自己的地位。 艾辰转眸望着她,视线锐利得像要穿透她。 “我只是想知道……应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你而已。”她僵硬地朝他笑了笑。 艾辰默然,像在深深思索着她的话。对于官银朵,他只是一种想要收藏的心情,而他所有的收藏品并不会问他这个问题。 “你爹不是希望我娶你吗?”他无可无不可地说。对他而言,“妻子”也是一种摆设,只是也许不会是他喜欢的那种。 官银朵的呼息顿了一顿。“那是我爹的希望没错,但是……并不是你的希望吧?” “我没有什么希不希望,娶谁为妻都一样,只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已,不过婚事得等我爹回来之后才能办。”艾辰又恢复冷漠的情绪。 官银朵心头暗惊,错愕不已。“你是真的要娶我?” “有必要如此惊讶吗?”他看似心不在焉地问。 官银朵当然惊讶了,她原先幻想自己会是他的床上玩物,没想到地位会忽然跃升到艾府的少夫人,这样的头衔名分至少让她先吃了颗定心丸。 “我只是没想到你真的会娶我,还要我为艾家传宗接代。”她颇不自在地说。 “娶你,是给你一个名分,不过传宗接代这件事用不看你做,自有别人代劳。” 官银朵惊诧地看着他。“我……听不太明白……”娶妻生子不是都连在一起说的吗?为什么对她是分开来说的? “我可以娶你为妻,但你不用生孩子,因为生孩子对你的身体是很大的伤害,我要你维持这个模样不要变。”他清楚地说。 官银朵直直地盯着他,呆愣了好久,觉得自己的思绪都错乱了。如果不要她生孩子,也就是说她可以不必跟他鱼水交欢了,换言之,他并不是想要用她的身体发泄滢欲,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至少不用担心会遭受他的凌虐。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我?”用一万两黄金买她,不是要她的美色肉体,那他要什么? “因为……”艾辰深深瞅着她。“因为在你身上有种我没有见过的光华,我只爱美的东西,而以女人来说,你是我见过最美的。” “我?我会是最美的?”官银朵的表情惊愕,像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赞美。 “我说是就是。”他不容置疑。对艾辰来说,所谓的“最美”,当然还包含着许多连他都说不上来的复杂情感,只是他不想对她细说。 官银朵偷偷观察他,他的头发乌黑细软,随意挑起脸颊两侧的长发,用一条月白色绸缎系住,身上又穿着月白色的衣袍,整个人干净清爽得像夏日夜里明净的月光,若要比美,以男人来论,艾辰当属于美男子了。 很奇怪的,她感觉到他这个人虽然冰冷淡漠,却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滢魔,她幻想中的那种残暴气息也嗅闻不到。她心中对他的疑惧逐渐淡去,开始兴起了强烈的好奇心,想发掘他更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像你们那样的大大大户人家,娶妻可以这样随便,还可以不用生孩子的吗?”她张开双臂想强调他的家有多么大户,却一不小心碰到他的肩膀,惹来他的白眼。 “以后不准随便碰我。”他冷冷地说。 “喔。”她把手缩了回来,小心地看着他,接着又说:“一般人要成婚,通常不是得托媒说亲什么的吗?而且像我们这种小小小户人家,你说娶就娶,你爹娘难道都没有意见的吗?” “如今芙蓉镇西有一百亩田地和镇上半条沙门街都在你父兄的名下,还有一箱两万两的现银在你家,你家现在还能算小家小户吗?”艾辰低沉而有力地提醒,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间题。 官银朵一时傻住了,哑口无言。是啊,方才艾家的账房已经把一迭田契、地契还有一大箱的白银交给了她爹,无论如何她也想象不到自己能有如此“身价”。 她也不得不说,艾辰的处理方式相当聪明,带给了他们家极大的方便,完全不是她想象中脑袋坏掉的人。 “幸好你没有真的带一万两黄金来我家。”她宽心笑说。 “我不是笨蛋。”艾辰以手支额,斜睨她一眼。 官银朵触到他淡然的目光,不知为何,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那日初次看见他时,他望着她的眼神目光炯炯,像要把她看到心底方才罢休,对她是一心一意势在必得的霸道,但是此刻,他又表现得仪乎不那么眷恋了,这是为什么?难道他后悔了? “你后悔了吗?是不是觉得一万两黄金花得太冤枉了?”她心里想什么便直接说出口。 “我从不做后悔的事。”他望定她,淡淡蹙眉。 “可你看起来不太开心。”她说得更直接。 “我只是喜欢安静,你太吵了。”虽然她像王雕的美人,但可惜她太聒噪,偏偏他是个习惯安静,不爱说话的人。 官银朵尴尬地咬住唇,这辈子她还是头一遭被人嫌太吵。 “我并不吵,我只是在跟你谈天。”她想了想,还是毅然诀然地说出口。“人和人之间不说话要如何了解对方?当然要一直聊天说话才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呀!”她平时就是这样跟大哥一直聊天、一直说话,所以和大哥之间无话不谈,两人从小就感情深厚。 “你不用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只需要做到我要你做的事就行了。”他朝她膘去的目光十分疏冷。 “你要我做什么事?”官银朵警戒起来。 “首先,不该你说话的时候不要乱说话。” 官银朵扬扬眉。“这太难了,你说的头一条我就做不到。” 艾辰睦大眼直直瞪着她,没想到她竟然头一条就不肯听话。 “少爷回来了!” 马车在艾府大门前停妥,侍从把车门打开,艾辰不悦地瞪了她半晌,而后才转身下车,大步进府。 官银朵跳下马车,亦步亦趋地跟在艾辰身后,不住好奇地张望着这座华丽的府邸。一路上,仆婢们看到艾辰都恭敬地问好,而在看见她时,则都露出一种诡异莫名的表情,好奇地上下打量她。 此时的官银朵没空去理会那些诡异的注视,因为眼前的豪华庭园已经看得她目瞪口呆,半天回不了神了。 她跟在艾辰身后慢慢走上铺着雪白鹅卵石的,穿过一条隐密的曲折小径,放眼望去,铺展在她眼前的景致美得像幅画,花木奇珍茂美,有华美的亭台楼阁,还有小桥流水、假山平湖。 “你家……好美啊……”她不由自主地惊叹。 “是吗?”艾辰不以为然。 此时,迎面走来四个盛妆艳服的女子,环肥燕瘦,各具姿色,但是神色却都不怎么和善,表情高傲地斜瞅着艾辰,看向官银朵的眼神更是鄙夷不屑。 “二弟,你当真疯到这个程度?”大姊艾栗双手抱胸,横眉竖目地瞪着艾辰,冷眼又朝官银朵扫过去。“花一万两黄金就买这么样一个女人回来?” “你可真有本事,把大奶奶气到快要吐出两朵红梅了。”二姊艾瑜伸手携着心口,做出心痛欲呕的表情,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官银朵。 官银朵只觉一支支冷箭朝她射来,她偷瞄艾辰,却发现他的视线落在一旁的花丛上,看也没有看他的姊姊们。 “现在连我婆家都在议论这件事了,都说艾家二少爷用一万两黄金买女人,真是难听死了!”三姊艾洁嗓音尖利地骂道。 “连个明媒正娶的妻室都还没有,就在外头乱买女人,咱们艾家的脸面都在你手里丢尽了!”大姊艾栗接着骂。 官银朵忍不住又偷瞄艾辰一眼。为什么他都不驳斥呢?他明明可以解释他是要娶她,而不是买她。 “二弟,你最好把这个女人立刻送走,不然让大奶奶亲自撵人可就更难看了。”四姊艾琲皱着眉头说。 “我所买的每件东西,所花的每一分钱,从来也不用请示大奶奶。”艾辰转过脸,面无表情地面对那一片不友善的眸光。“何况,爹本来就要我尽快找个妻子成亲,我只是遵命行事,若要明媒正娶,我会等爹回来后再由爹主婚,不用姊姊们躁心。” 四个姊妹面面相觑。 “有人成亲是这样成的吗?”大姊艾栗撇嘴冷笑。“还没拜堂就先带回来家里,你完全不把大奶奶当回事呀!” “长辈都还没答应,你就先撒出去一万两黄金,咱们艾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财大气粗啦?”二姊艾瑜没好气地哼道。 “怪不得你姊夫说,咱们艾家要出败家子了!”三姊艾洁的声音尖锐得可以划破布帛。“瞧瞧你的所作所为,好像艾家都不干你什么事,长辈亲人的话你也都不用睬了!” “艾家的事好像与外人无关吧?”艾辰冷冷地勾起唇角。 四个姊妹的表情蓦地僵住,随即像被蝎子鳌了一口,气急败坏地嚷起来。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说我们几个姊姊是外人啦?” “姊姊们都出嫁了,当然是外人。”艾辰虽是一张淡漠的笑脸,但眼中却毫无笑意。 “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我们姊妹们虽然都出嫁了,可都还姓着艾呐!”四个姊妹全都气红了双眼。 “姓艾又如何?芙蓉镇里姓艾的人还少吗?跟咱们艾家有亲戚关系的随便也有几百户,难道每个姓艾的,凡跟我有点亲戚关系的,就都可以来管我的闲事?”艾辰冷冷地说完后,不再理会已经气得捶胸顿足的姊姊们,一把拉住官银朵的手便转身离去。 官银朵本来已经快要被这四个尖嘴利牙的女人逼得忍无可忍了,保不住什么时候会发狂和她们杠上,没想到艾辰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开。 过了一道石桥,她还隐约听见那四个姊妹的怒骂声远远传来,嚷嚷着要去向大奶奶告状,又说要求爹给她们作主什么的。 “你的姊姊们说话怎么都那么凶?一个个朝你轮番炮轰,要是我哥绝对不会用那样的态度跟我说话。”官银朵仍处在错愕中,难以回神,没留意到艾辰握住她的手腕紧了一紧。 “以后见到她们能躲就躲,不用理她们。记住我跟你说的,不该你说话的时候不要乱说话。”艾辰放开她的手腕,自顾自地朝前走。 又来了,见了人不说话怎么可能办得到?官银朵忽然一愣,直到艾辰放开手,她才意识到自己被他牵着走了一段路。 他不是说不准随便碰他吗? 官银朵垂眸轻抚着被他紧握过的手腕,不知怎么地,有种姗姗来迟的紧张感。她觉得自己未免好笑,他都放手了,她还紧张个什么劲儿? 默默地跟在艾辰身后行过池边垂柳,走过朱栏板桥,远远看见一处种了梨花芭蕉的院落,看起来+分隐密幽静,她直觉猜想,这里一定就是艾辰的屋子了。 果然,艾辰笔直地走进院落,把门推开,径自走进屋。 官银朵默默地尾随而入,一踏进门,就看见屋角有一张高大得异乎寻常的紫擅木床,雕看精致复杂的花纹。 这是他的房间?她将和他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吗? 离家前一夜,爹特地把对街的张大婶请到家里来,替她挽了面,告诉她洞房花烛夜该如何服侍丈夫,以及夫妻之间的肌肤之亲是怎么回事。她听得迷茫,直到此刻看见这张大床,才开始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强烈的不安和紧张。 艾辰回眸,见她呆站着,双眸不知所措地凝瞅着他的床。 “你的房间在这里。”他淡笑,转身绕过巨大的屏风。 官银朵怔了怔,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映入眼中的是一个巨大的木桶。 “以后沐浴更衣都在这里。”艾辰指着墙边一排精雕细刻着花鸟的红木橱柜,对她说。“这是你放置衣物的地方。” 官银朵发现在红木橱柜旁有一个极为簇新的红木梳妆台,感觉上像是为了她而添置的,她忽然有种莫名的感动。 不过艾辰并没有多说什么,便又往内走,穿过一个小小的花厅,走进最里面的一间屋。 官银朵跟着走进去,眼前蓦然间暗了暗。她眨眨眼,这才看清楚这间宽敞的屋子里有三面墙全排列着整齐的紫擅木架,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奇古玩,屋内的光亮来自屋顶天窗上泻下的天光,而另一面墙则放置着一张紫檀木床,床架雕着云朵、花叶,床侧悬着如云仪雾的轻纱帐,帐身还挂了颜色鲜艳的香囊。 看到那张床,她迷惑地呆住了。 “你就睡在这里。”艾辰在屋正中的圆桌前坐下,淡然说道。 “我睡在这里?”官银朵深怞一口气。“这间屋子并不像睡房,比较像是库房啊!” “这是我的库房没错,你眼中所见的都是我最珍贵的收藏。”他支着颐,微微笑望她吃惊的表情。 官银朵打了个冷颤,视线慢慢从紫擅架上摆设的玉雕、瓷器、俑像一一掠过,然后,她恍然大悟。 “你真的……把我买来摆在你房里!”她满脸惊惧地看着他。 艾辰微眯双眸,眼神专注地在她脸庞上游移,深邃得令她隐隐颤栗。 “虽然你在这里身价最高,但我希望你住在这里时谨慎小心,不要碰坏了我其它的收藏品。” 她怔愕地望着他深幽的双瞳,意外地看见他唇角缓缓漾起笑容。 他笑起来的模样那么迷人,却也神秘得教人捉摸不透。 “原来……你根本不是要娶我为妻。”她垂下眼眸,茫然深瞅着地面。 “买你、娶你、养你、供你,随便你怎么说都行,不过你一定会有艾府少夫人的地位。既然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了,以后我要你怎么做,你都得照做。” 官银朵听着他冷然的盼咐,一颗心被强烈的失落感吞噬…… 第四章 官银朵呆呆地坐在床上,用薄薄的绸被包裹住自己,柔滑的绸衫轻贴着她被搓洗得炙热紧绷的肌肤,方才经历过的事对她来说访佛是场恶梦。 一个时辰以前,艾辰盼咐两个婢女将她从头发到脚趾都要洗得干干净净,两个婢女很尽责地用棉布仔细擦洗她。她从小到大不曾在陌生人面前裸过身子,所以一直很尴尬别扭,拚命遮遮掩掩。 “姑娘的头发又黑又细又软,丝缎一般的,真漂亮!” “是啊,姑娘生得真美,皮肤也好极了,白里透红的,难怪少爷会看上你。” 两个婢女由衷地赞叹着。 官银朵努力表现自然,但两颊却一片通红,尽管婢女对服侍主子沐浴这种事早已习以为常,但对她而言,却只有羞涩和难堪。 婢女将她的长发小心翼翼地拭干,细心地梳理整齐,然后又修剪她双手和双脚的指甲,最后才替她穿上水红色的绸衫,把她送上床。 她把纱帐从帐上卸下,圈抱着双膝坐在床上,这个摆满了古怪东西的库房,让她觉得很陰沈、一很不安。 难道,她以后都要在这里度过吗?她想得背脊发寒。 隐约间,似乎听见了脚步声,她浑身寒毛直竖,更往床角缩去,接着,她看见一双手轻轻分开一纱帐,把帐子挂上帐。 是艾辰,他真的来了。她不安地缩在床角,心里很着慌,不知道艾辰会对她怎么样?他不是说她不用为他生孩子的吗?那他来干么? 艾辰缓缓在床前蹲下来,望着她浅笑。 官银朵只觉背部凉飕飕的,下意识用力裹紧身上的绸被,紧张得咬紧了牙关。 “别咬着牙,把牙关松开。”他微笑着说。 官银朵呆住,这是怎么回事?她从来没有在艾辰脸上看过如此温柔的笑容。 “过来。”他朝她勾勾手指,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的。 “这样也可以说话。”她动也不动,不信任地看着他。 “我没有要跟你说话,我是要看你。”他依旧笑得和煦,宛若春日宜人的暖阳。 官银朵错愕地呆望他令人目眩的笑容,不敢相信此时温柔迷人的艾辰和白天冰冷淡漠的艾晨是同一个人! “要看……这样也可以看。”她狐疑地瞪着他,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样看不清楚。”艾辰摇头轻笑。“或许你希望我上床……” “不要!”她蓦然胀红了脸,不情愿地把身子往前挪。虽然他对她说不用她为他生孩子,但她还是害怕他会对她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躺下来。”他柔声盼咐。 “要做什么?”她全身又紧绷起来。 “我刚刚说过了,我要看你。”他轻轻挑眉。 官银朵望着他意昧深长的笑容,心中的恐慌就愈来愈加深。 “你……是不是有什么怪癖?”她怯怯地看他。 艾辰蓦地绽开迷人的浅笑,官银朵发现,在库房里的他整个人像放松了许多,面部线条柔和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增多了。 “每一件我买回来的宝物,进库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仔细察看什么地方有瑕疵,而且,我既然是宝物的主人,当然有权力赏玩。”他说。 “赏玩”两个字让官银朵的神情像被判了极刑般羞愤,但是这一桩买卖是她自己开的价,把她卖了的人是她自己,事到如今,卖都卖了,她就算觉得再羞耻、再无助又能如何? 事实已无法改变。 官银朵认命地躺了下来,闭上眼,紧紧咬住下唇,像只待宰的羔羊。 “以后不准咬嘴唇,咬出伤口不好看。”艾辰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让她松开牙齿。 听见他的命令,她可以预想得到,以后不准她做的事还会有很多。 “把衣服脱了。”他盼咐。 官银朵倏地睁开眼,惊愕地大喊:“为什么要脱衣服?” “因为我要看你。”艾辰轻声低语。“类似的问题不要一直重复问可以吗?” “我脱了衣服之后,你想做什么?”她戒备地揪紧衣襟。 “不做什么,就只是看你。”他耐着性子说。 “就只是看我?”意思是,她得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任由他看?她难堪得不敢去想象那样的画面。甚至不相信他纯粹只会看着她而不做其它的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碰你。”艾辰微微一笑。 官银朵半信半疑,虽然此时的艾辰笑容既爽朗又心无城府,但看起来却更像是别有居心,她实在分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在玩弄她? “你这么说,我更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只看不碰,那种感觉就像看着一盘红烧肉却不去吃它一样奇怪。 “人人都觉得我有毛病,你会这么想并不稀奇。”他的嘴角漾着迷离的笑意。“衣服你要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我……我自己脱……”她急急地低下眸,瞪视着揪紧胸口衣襟的双手,握紧的拳头绷出纤细的青丝,衬得她的双手益发雪白。 都已经是上了砧板的鱼肉了,再怎么想逃,不过只是垂死前的挣扎罢了。 官银朵紧闭上眼,硬着头皮豁出去。缓缓抬起双手,她一一解开领口的盘扣,脱掉水红色的绸衫扔到一旁,剩下的贴身肚兜掩不住她蛟好的曲线,她深深吸气,手指颤抖着摸索肚兜的系带,然后轻轻解开。 艾辰初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光裸的女体,对她绝色的美惊叹之余,也燃起了他体内男人的欲火。 但他并不想占有她,不想让她变成自己的女人,他要把她完美地摆在自己身边,所以他的视线不敢停留在诱惑他的酥胸上,更避开她玲珑腰身下足以催动他情欲的女性。 “把身子放松。”艾辰把注意力转向她握紧的拳头,他执起她的手,轻轻扳开,把玩着她纤长的十指,她的每一瓣指甲都像薄薄的粉色玉片,可惜有些细小的伤痕破坏了美感。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他反复抚摸着她软绵绵的手心。 “我每天都要下厨,难免被鱼鳞刮伤,或是被油烫伤,没有厨子手上不带伤的。”她无法形容手指被他柔弄的感觉,他的力道那么的轻柔,像害怕不小心就会碰碎她似的。 “以后不准下厨。”他低声命令。 又不谁!官银朵蓦地动了气。 “手肘的这道疤是怎么来的?”他又看到了一处小瑕疵。 “小时候爬树摔伤的……你该不会又要说,以后不准我爬树吧?”她不悦地隐忍着情绪。 艾辰轻轻一笑。“简单地说,是以后不谁你再让自己受伤。” 他的鼻息游移到了她敏感的颈窝,她红唇紧闭着,呼息莫名浅促起来。 “你检查完了没有?满意还是不满意?”她都已经快要羞死了,他到底要不要放过她? “目前为止还算满意。”他握住一把乌黑柔细的长发,轻轻披散在她如瓷仪玉的胴体上。“把衣服穿上,睡吧。” 官银朵惶然不解地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艾辰走出库房的背影。 他走了? 她无法置信,他真的没有碰她一下。除了碰了碰她的手,他真的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而已,完全没有对她做出张大婶所说的肌肤之亲。 在进艾府之前,她想象过多少种可能的遭遇和下场,但是完全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全身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之后,她才发现肌肤上已布满了一层细细的薄汗,她心不在焉地穿好衣衫,抱着绸被躺下,望见屋顶的天窗上挂着一弯新月,新月上方点缀着两颗明亮的星,看起来就像一张微笑的脸。 看样子,艾辰真的不是滢魔,他的屋子也并非滢窟,到目前为止,她自己也没有坠入炼狱的痛苦感受。他对待她的方式,真的就像对待一件珍奇宝贝,那么的谨慎小心,那么的呵护备至。 一万两黄金换来的是这样的生活,她似乎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至少艾辰不是什么变态滢魔,她人也好端端的没出什么事,而大哥却可以因为有了钱而顺利成亲。不但如此,双目失明、无法挣钱养家的大哥,从此再也不必为钱烦恼,能够照顾自己一家又能照顾爹的后半辈子,可以让爹和大哥此生衣食无虞,她就算牺牲自己,被人家摆在库房里当一件宝贝对待,也是很值得的了。 夜深人静。 官银朵躺在床上很久很久仍无睡意,觉得这里的夜似乎异常寂静,比她原来所住的云霓大街还要安静无声。 艾辰应该睡了吧?偏偏她怎么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透过轻纱帐望出去,墙面上满是艾辰的收藏品,除了玉器、瓷器以外,还有一尊尊姿态各异、表情生动的陶俑和石俑,影影绰绰的,仿佛全都在盯着她看。 她忽然感到惶惑莫名,脑子里不禁涌起一堆古怪的念头,那些陶俑或石俑也许都有千百年的岁月,更有可能是从深邃陰森的墓袕中出土的陪葬品,想象着那些陶俑和石俑伴着死人在地底长眠百年甚至千年,她就悚惧不已,寒毛根根竖立。 尽管把头蒙进被子里,但她还是觉得墙上到处都有眼睛在偷窥她,幽诡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令她的背脊频频泛起寒意。 就在她精神紧绷,恐惧感濒临崩溃前,她迅速地掀开纱帐跳下床,飞快地打开门冲出去,一路快步地穿过小花厅、内室,来到艾辰的卧房。她在房中的圆桌前坐下,自己斟杯茶一口气喝光,心情慢慢平稳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背上全是湿冷的虚汗。 艾辰的床帐深垂着,显然早已经入睡了。她不敢再回房,只好待在艾辰的房里呆坐着,屋内柔和温暖的烛光慢慢驱逐了她心中的不安和惊惧。 先在这儿睡一下,应该不要紧吧?等天一亮她再溜回去。 可是万一艾辰醒了,误以为她是来投怀送抱的怎么办?她拉紧前襟,在回库房或是留在艾辰房里之间犹豫不定。 都已经一丝不挂地被艾辰仔仔细细地看个透彻了,还有什么比这个难关更难的?而且他并不会乱碰她的身子,若不要她生他的孩子,看来也不会与她有任何夫妻之实,她仪乎也不用太过于担心了。 她自我安慰,然后安心地在桌面趴下,合上眼。 桌子好硬,她皱着眉头,好半天才找到一个较舒服的睡姿,终于,她敌不过浓浓的睡意侵袭,沉沉地睡去了。 艾辰没想到早上一醒来,居然看见官银朵趴在他房内的圆桌上睡着。 为什么她不是睡在自己的床上,却跑到了他房里?他怔然呆视着她熟睡的容颜,满腹狐疑。 昨天夜里,他一整晚没睡好,官银朵凝脂般柔美的胴体,始终在他脑海里激切翻涌,一闭起眼眸,就看见她胸前稚嫩的花蕾在娇弱地颤栗,那诱惑的景象,在他身上汇聚了一股股热流,朝着下腹游走,勾动他深埋的、几乎陌生的欲望。 尽管他极力想断绝自己脑中的意念,但那副绝色的女体却总是在他脑海中留连不去。 他看上她,因为她的五官长得极秀美,灵透澄净的双眸配上挺直的鼻梁和丰润小巧的红唇,是挑不出瑕疵的完美搭配,而一开始吸引他的,是她宛如上等美玉的肌肤。经过昨晚的证明,他的眼力的确不错,只是他更加没预料到,当一副活色生香的女体摆在他眼前时,他会完全失去定力。 他买她的初衷,只是想要收藏她的美,并把她养得更美,他并不想破坏这一份初衷,所以硬生生压抑下体内蠢蠢欲动的热潮。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缓步走向库房,轻轻地将她放回她的床上。 他的收藏,只属于这里。 官银朵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仍在库房里,仍在自己的床上,她发呆了半晌,忘记自己昨晚究竟有没有去过艾辰房里? 抬头看一眼天窗,天色似乎不早了,她下床穿上绣鞋,走出库房,看见一个小丫头正在收拾小花厅里摆放的早点。 “姑娘,您醒啦?昨晚睡得好吗?”小丫头伶俐地朝她一笑。 “很好。”官银朵不好意思地笑笑。“请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午了。”小丫头捧起桌上的早点,笑说。“这些早点原是早上为您准备的,不过因为您现在才起身,早点已经都凉了,我先撒下去,再给您准备热的饭菜来。” 官银朵很吃惊自己居然睡了这么久,平常这个时候在“白帆楼”,她都已经在大厨房里忙翻天了。 “对了,艾少爷呢?”早点只有一人分量,原封不动要撒走,看样子艾辰吃早点是与她分开的。 “少爷一早就到粮仓去了,通常要到下午以后才会回来。”小丫头笑着答。“姑娘先坐坐,我去给您端饭菜来。” “真是麻烦你了。”官银朵发现小丫头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梨涡,很是可爱。 “姑娘别这么说,少爷让奴婢过来专门侍候您,做这些事都是应该的。” “专门侍候我?”官银朵诧异地看着小丫头。她实在不习惯这种主仆关系,要是可以,她真希望凡事都自己来,―点也不想让人侍候。 “是呀,我的名字叫杜鹃,+六岁。”小丫头又笑。“以后姑娘有什么事只管盼咐我去做就行了。” “好,那就先谢谢你了。”官银朵点头道谢。她现在新来乍到,还是先随着人家的规矩吧! “拜托姑娘,以后别跟我说什么谢不谢的了,没有主子向奴婢道谢的事呀!”杜鹃噗哧笑道。 “我还不算主子。”官银朵连忙摇手。 “这儿都是少爷说了算,少爷说姑娘是主子,您就是主子。”杜鹃笑着捧起早点走出去。 官银朵茫然地呆站着。 少爷说姑娘是主子…… 杜鹃的话竟带给她淡淡的喜悦感,艾辰确实兑现了他对她的承诺,她会有少夫人的头衔,有了这个头衔,爹和大哥就可以放心了。 热腾腾的饭菜很快就又送过来了,官银朵正在梳妆台前梳洗自己,杜鹃看见她自己在动手梳头发,急忙过来接下她手中的梳子。 “姑娘,我来吧!” “梳头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这种小事不用麻烦你。”她向来都随便给个髻盘在头顶就算了事。 “不,少爷盼咐了,姑娘今天要给望仙髻。”杜鹃小心地为她梳理长发。 “什么?”什么望仙髻?她听都没听过。 “这是少爷的盼咐。”杜鹃笑了笑,手法熟练地梳起一个看起来很复杂但是却很美的发髻。 官银朵从来都不知道,发髻也能梳这么多的花样,而且梳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云霓大街字画摊上卖的仕女图。 “杜鹃,你好厉害,我从来都不知道仕女图上的发髻真的梳得出来!”她惊异地赞美。 “当然梳得出来呀!我从六岁就开始帮小姐们梳头了,没有什么发髻难得倒我喔!”杜鹃笑说。 “你六岁就在这里了?”官银朵讶然看她。 “是呀,老爷在码头看见我,看我无亲无故的,就把我带回来了。” “艾老爷是大好人。”官银朵听过不少艾老爷善心的举动。 “少爷也是大好人。”杜鹃接口说。 官银朵微愕。艾辰是大好人吗?到此刻为止,她看不出他的良善面,只觉得他这个人霸道得很,而且古里古怪的。 “姑娘,请更衣。”杜鹃从梳妆台旁的红木橱柜里取出一套颜色鲜丽的衣裙,准备替她换上。 官银朵毕生没有穿过如此华丽的衣裙,裙间绣着一朵朵的云彩,一走动就美得飘飘若仙。 “这……不会也是少爷盼咐要我穿的吧?”她傻了眼。 “是呀,是少爷的盼咐。”杜鹃笑着答。“少爷还盼咐,姑娘要素颜,脸上不许上胭脂。” 官银朵深深蹙眉,从头到脚都得依着艾辰的喜好打扮,她怎么觉得自己像个随艾辰摆布的人偶? “姑娘,饭菜要凉了,您先过来吃吧!”杜鹃没给她时间发呆,在小花厅内替她布好了碗筷招呼她。 官银朵坐下来,看了一眼菜色,然后挟起一块鸭肉送入口中,鸭肉鲜甜的滋味让她胃口大开,她很快地开始吃起来。 “对了,这附近有没有厨房?能不能自己做菜吃?”她有点手痒。 杜鹃疑惑地看着她。“姑娘,您要自己做菜吃?” “我手艺不错的,有时候也会做点想吃的菜来吃。”她这个人没什么兴趣喜好,就是爱拿锅铲做菜。 “您想吃什么,我去盼咐厨子做来给姑娘吃。”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要自己做菜。你不知道,我本来就是大厨喔!”她有些得意地笑说。 “不可能的,少爷不会准姑娘下厨。”杜鹃缓缓摇头。 官银朵蓦然想起昨晚艾辰对她说的话──以后不准下厨。 她乌黑的大眼粹然被陰霾笼罩,忽然胃口尽失。 “我吃饱了。”她把碗筷往前一推,默默地起身往外走。 “姑娘,少爷盼咐,姑娘可以在附近随意走动,但是后花园和正屋先别过去。”杜鹃望着她的背影喊道。 官银朵心中不快,暗暗抱怨着。艾辰还说不是把她当笼中鸟养,她现在的处境明明就跟笼中鸟没有什么差别。 她提着云朵般的裙摆,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逛。她知道艾辰还没有跟他的家人处理好她的事情,所以她不往容易遇见人的园子里去,反而挑了一条僻静的小径走,四处看着风景散心。 小径不知通往何处,但从小径上长满了青色的苍苔,还有路旁石头上爬着密密的苔鲜来看,应该是很久没有人走过了。 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再往前走,回头看,自己也似乎走了颇长一段路,想了想,她还是诀定再往前走走看看,若是真没有什么再回头。 走过一道桑榆栽成的围篱,她意外地看见一间小茅屋,茅屋上有块小巧的木匾,写着“天然园”三个字。再往里面走,她看见一口土井,井旁有汲水用的辘轳,更令她惊讶的是,土井周围全是泥地,泥地上有一畦一畦的菜田,只是早已荒废没有人耕种。 她无法想象,富豪之家艾府里头居然会有菜园?这菜园是为谁辟的?以前,是谁在这里种菜?现在为什么不种了? 官银朵心中充满了好奇,再往前走,绕过围篱之后,看见里面有间残破的屋舍,粉墙上的漆已经都剥落了,曲折的游廊上也爬满了青苔。 明知道这是没有人居住的院落,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进长满杂草的庭院。 忽然间,她看见庭院一侧有一大排桂花树,开着淡黄色的、白色的还有丹红色的花,淡淡的桂花香扑鼻而来,令她心旷神怡。 “这些桂花树没有人照料,实在太可惜了,连名贵的丹桂树都有,竟然弃置在这里没人理睬?”她摘下一枝开了白色小花的银桂,放在鼻尖嗅闻着。 “三奶奶?!” 官银朵忽然听见骇异的惊呼声,吓得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年迈的老仆瞠圆了眼,容颜惨白地盯着她看。 “我不是──”她刚想出声解释,那老仆却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转身便跑。 官银朵疑惑地走出院落,看着老仆踉跄的身影愈奔愈远。 三奶奶? 她迷惑地望了望四周,再低头看着手中的银桂。 谁是三奶奶? 第五章 官银朵手中擎着银桂枝,一路把玩着回屋,一进屋就看见艾辰坐在屋内,和刚才对着她喊“三奶奶”的老仆正在说话。 那老仆一看见她走进屋,顿时惊愕住,脸色发白得说不出话来。 艾辰倒是十分满意官银朵照他吩咐的打扮。 “通伯,你刚才看见的应该就是她吧?”艾辰在看见官银朵手中的银桂时,神色冷淡了下来。 “是呀,就是她!”通伯瞠目结舌地看着官银朵,用力眨了眨眼。“少爷,她是谁?怎么和三奶奶的容貌这般相似?” “通伯,你是老花眼了吧?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艾辰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他根本记不得自己的母亲长得什么模样,对于通伯将官银朵误认为他的母亲,他的语气显得颇不耐烦。 通伯在艾府里三十年了,自然懂得察言观色,说话也很有分寸。 “是啊,是我老眼昏花了。”他立刻责怪自己。“方才乍看之下以为是三奶奶,现在仔细看清楚,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相像之处。” “三奶奶是谁?”官银朵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了。 “与你无关的人。”艾辰面无表情,语气生硬。“通伯,她的名字叫官银朵,下次看清楚了,别自己吓自己。” “是。”通伯默默地低下头,心中惊疑着,原来这姑娘就是少爷花一万两黄金买来的人。 “还有什么事吗?”艾辰淡淡问道。 “对了,少爷,大奶奶传话要见您。” “她此时正在气头上,我不去见了。”艾辰冷笑,不必想也知道大奶奶会用何种恶毒刻薄的言语痛骂他花上一万两黄金这件事。 “那……老奴去回大奶奶,就说少爷在看帐,明日再去见她。”通伯已经习惯了替他遮掩。 “嗯,就这么回吧。” 通伯低着头往后退了出去,走到门口,又不禁回头过来看了官银朵一眼。 官银朵注意到了这个老仆的眼神,谦卑中带着一种特别的意味。 “你到‘天然园’去做什么?”通伯一走,艾辰立刻沉下脸问她。 官银朵一愣。“我只是随意走走,你不是吩咐我可以四处走走的吗?只要不去正屋还有那个后花园……” “谁叫你摘那里的桂花?”他打断她。 “那里的桂花不能摘吗?”她傻住。“我想那里没有人住,所以那些桂花树应该是没人管的。”她本来还很开心府里有那些桂花树,有空就可以去将花瓣收集起来,然后做成香料入菜呢! 艾辰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的娇颜,通伯的惊疑,让他也开始怀疑官银朵的容貌是不是真的和母亲长得很像? 官银朵发觉艾辰一直瞅着她看,那双眼瞳充满了令她复杂难懂的情绪,有着一种不知名的浓烈渴望,她倏然想起昨夜自己浑身赤裸裸地被他看个彻底,白暂的脸蛋顿时无可控制地绯红了起来。 经过了昨夜,被迫在他面前敞开衣襟裸程自己,让他看清楚自己身体的每一寸后,在他面前,她已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也没有什么可保留的了。也因为如此,她对他的感觉有了微妙的转变,面对他的凝眸,她不再能若无其事,也很难无动于衷。 看着官银朵明净的肌肤透出淡淡的晕红,微有羞怯的眼神让艾辰忽然一阵心跳急乱,有些坐立难安。 “你让花长在树上就行了,把它折下来干什么?”他定了定神,把话题再转到那枝银桂上。 官银朵垂眸,有意无意地转动着手中的银桂枝。“这株桂花开得很美,我想折下来插在花瓶里。” “插在花瓶里?”他蹙眉。 “是啊,库房里就有好几只花瓶,正好可以拿来插花。”她希望库房里可以有点生气,不然陰森森的让她很害怕。 艾辰一听到她要拿库房里的瓷器当花瓶用,骤然眯起双眸,声色俱厉地警告她。“那些不是可以随便拿来插花的花瓶,不许你乱动!” “为什么?花瓶不就是要让人插花用的吗?供在那里不用它不是怪可惜的吗?”她疑惑不解。 “你想,我会把前朝皇宫内苑的贵重瓷瓶拿来给你插花用吗?”他斜睨她的不解神情。 “前朝皇宫内苑?!”她惊呼,没想到自己这么不识货,那些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花瓶居然来自前朝的皇宫内苑。“你的收藏品果然不同凡响,居然连前朝皇宫里的花瓶你也有!” “库房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不凡的来历,你最好别随便乱碰,碰坏了,你找不到第二件赔我。”他正色地说。 官银朵有些不悦,赌气似地对他说:“论身价,我可是库房里最昂贵的,你最好也叫它们夜里别吓坏我,吓坏了我,它们也找不到第二个赔给你!” 艾辰愕住,没料到她会这样回话,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才笑了笑,就让官银朵的心一颤。 “它们令你害怕吗?”所以昨天半夜才会逃到他房里睡觉? “如果都是花瓶当然不可怕,但那三面墙上东立一个人桶,西立一个妖兽,半夜里像有好多双眼睛盯着我看,吓都吓坏了,怎么还睡得着?”她认真地形容自己的恐惧。 “那些玉器是神兽,不是妖兽。”他低声笑道。 “可是它们明明就长得很丑怪。”她很意外谈到了库房的收藏品,艾辰的脸上就露出轻松自在的神情,她满心雀跃地和他聊下去。 “古代神兽是驱邪镇恶的神,有时会放在墓葬里守护亡灵,所以本来就长得比较狰狞,但是外表虽然凶恶,内心却非常温和仁厚。”这样的话题自然是艾辰感兴趣的,他的话便多了起来。 “光是凶恶狰狞的模样就足以吓死人了,谁还有办法去看池的内心。”官银朵发现这个模样的艾辰很温柔、很迷人,她渴望听他再多说一点。 艾辰又笑了,她看着他的喉结轻轻滑动,竟看得有些发怔。 “让你看一个东西。”艾辰起身打开橱柜,从其中一只怞屉里取出一个红绒布包,在她面前打开来,从红绒布包内拉出一条丝绒绳,在绳上系着一块掌心大小的古玉,那块古玉雕成石虎的模样,色泽十分油润。 “咦,背上有裂痕?”官银朵凑近去看。 “没错,这是块活的玉。” “活的玉?”她很惊奇。 “嗯。你听过养玉吗?”他把玩着掌心的石虎,微微笑问。 “没有。”她摇摇头。“我这辈子见过的玉没几件,而且都只是很平常的玉环和玉佩。” “再通灵的玉,都要用人的体温和汗水去喂养。这块石虎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喂养,在入土前已经是块活玉了,后来随着主人陪葬,埋进了土里,再后来又被盗墓的人盗出来,被我买了下来。”艾辰看着她说。 官银朵这时才发现自己和他靠得很近,近到可以感觉他呼出来的鼻息。她的心跳微乱,但仍不动声色地听他说下去。 “我本来以为这块石虎已经是死玉了。”艾辰没有发觉她的头愈靠愈近,很专注地在对她解说。“没想到石虎经我贴身佩戴之后,它吸了我的体温,便立刻活了过来,你只要对着光照看,就会发现这块石虎会动。”他举高石虎玉,就着光叫她看。 “真的!”她瞠着大眼,仔细端详那块石虎玉,果然如艾辰所说,玉里花佛有光影在游移,看起来真的像石虎在动了。 “活玉能护身,帮主人避开厄运,我买石虎时并没有裂痕,是后来有一年我去云南时生了重病,从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回来,当我病好时,这块石虎的背上就有了这道裂痕。我爹说,石虎玉解了我的灾厄,所以,你不必害怕那些神兽,它们都是为了守护而存在的。” “有这种事?”官银朵听得目瞪口呆。 “你不信?”艾辰挑了挑眉。 “不是不信,而是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 “玉真的要用人的汗水和体温去喂养就会活了吗?”真有如此神奇? “是啊。”艾辰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就像你一样,我也可以把你养得更美。” 官银朵的心怦然一动,她实在抗拒不了他如此醉人的低语。 “你也要用体温和汗水喂养我吗?”她故意开玩笑,却没有意识到这个玩笑听起来有多么暧昧。 艾辰大笑出声。“你不会想被男人的臭汗喂养吧?” 官银朵的脸一红,心里很想说,她不喜欢臭汗,但喜欢体温。只是,这样的玩笑话她不敢对他说。 “养你,自然有另一种方式。”他笑望着她。 她没有问他准备用什么方式养她,只是一径地看着微笑的他。 “你知道你这身打扮代表什么吗?”他支颐,神秘一笑。 “杜鹃说,这叫望仙髻。”其实梳这样的发髻让她走路时很不自在,总是很担心一不小心就会散乱了。 “对,望仙髻。在东晋的壁画里,天女就是这样的打扮。”他眼神惩意地欣赏着。 “壁画?”她倒怞口气。“不会是那种墓室里的壁画吧?”天哪,他真的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喜欢墓袕里的东西? “不是墓室里的,用不着害怕。”他被她惊恐的表情逗笑了。 艾辰低沉磁性的笑声轻轻撞击着官银朵的心口,她很想对他说,他应该要常常笑一笑才对,他笑起来的模样很吸引人,带着点孩子气,没有距离感,比他面无表情的时候要亲切可爱多了。 “艾少爷,我刚刚去的那个‘天然园’,以前住着什么人?”趁着艾辰心情不错,她抓住时机问。 艾辰的笑容迅速敛去。“以后你不准再去那里。” 又不准了!官银朵咬了咬牙。“不准”是他对她的口头禅吗?不过这回她决定触犯天条,因为她很喜欢那里荒废的菜园,更喜欢院子里那几株盛开的桂花树。 “那里荒废了很可惜,能不能让我去照顾那些桂花树?还有那个菜园,整理一下还可以种些花草什么的……” “我说不准!那里的一花一草,谁都不准去碰!” 艾辰冷冽的怒火慑住了她,她傻傻地瞠着大眼,不知该如何响应,意识到自己果真踩中了他的禁忌,好不容易和他有了聊天的话题,没想到却被自己破坏了。 她看见艾辰用冷漠冰封自己,划出了一道楚河汉界。 看来,在他的心中有一道高墙,阻隔任何人去探索他的私密。 古代神兽是驱邪镇恶的神,有时会放在墓葬里守护亡灵…… 夜里,官银朵脑中总回着艾辰说的话,看着那些面容狰狞的神兽,想象着池们曾经镇守过的陰森陵墓。 墓袕、神兽、亡灵…… 恐惧感又渐渐攫住她,凉飕飕的寒意迅速爬满她全身。不管神兽是不是和善的神,她还是被房内陰冷的气氛给冻得寒毛直竖。 这样的失眠很痛苦,她最后还是无法忍受地逃了出去。 抱着绸被来到艾辰的卧房,她在圆桌前坐下,呆呆地望着深垂的床帐。 回想着下午和艾辰的谈话,虽然最后还是不欢而散,但是她仍然觉得很开心,至少艾辰对她说了很多话,也很放松地对着她大笑。 今天的艾辰比起之前冰冷得像块结霜石头的他简直好了不知多少倍,虽然他的脾气还是很古怪,喜怒哀乐都让她无从捉摸,但是今天和他之间有这样的进展,她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果然,还是得找他有兴趣的话题才可以聊。只要能与他聊得上来,她相信自己绝对可以慢慢摸索到他的内心。 翌日一早。 艾辰看着仍旧趴睡在桌上的官银朵,低低叹口气。 她就真的那么害怕那间库房吗? 他轻轻抱起她,犹疑了一会儿,并没有把她抱回库房,而是转过身将她放在自己的床上。 看着她的睡容,想起通伯把她误认成三奶奶,他感到迷惑也觉得好奇。官银朵真的长得像他的亲娘吗? 她的脸侧转着,长发柔媚地垂在她白瓷般的颈肩上,安静的面容美得像个纯净的孩童。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发现她的肌肤摸起来的触感也犹如婴孩般细腻柔滑,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游移到她的颈窝,停在她微微跳动的脉搏上…… 官银朵醒来,发现自己躺的床变大了,坐起身环视四周,好半晌才知道自己是睡在艾辰的床上。 是谁把她抱上他的床?是艾辰吗? 她茫然地发呆,接着听见杜鹃轻轻的叫唤声。 “姑娘醒啦!”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在艾辰的床上醒来,她感到有些羞涩。 “和知道。”杜鹃耸耸肩说。“早晨我进屋时,就已经看见姑娘睡在少爷的床上了。” 不消多想,官银朵就知道一定是艾辰把她抱上床的,毕竟除了艾辰以外,谁还敢把她抱上他的床。 “姑娘,您以后会是艾府的少夫人了吧?”杜鹃笑嘻嘻地问道。 官银朵怔然出神。虽然艾辰确实给了她这个承诺,但买她、娶她、供她、养她,这样的话他也说过,他真正的心意究竟是什么,她根本弄不明白。 “杜鹃,你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她反问。 “没有,我没听见什么,我是看见少爷在亲姑娘,所以猜想姑娘将来会是咱们艾府的少夫人吧!” “真的吗?”官银朵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你看到少爷在亲我?” “是啊,就是刚刚,姑娘还在睡的时候,我看见少爷在亲你。”杜鹃如实告诉她,笑得很天真。 官银朵伸出双手捧住脸,从掌心传来的脸颊热度还真是烫人。她的心跳狂乱,思绪全都凝固了,什么也没办法想。 他不是说不会碰她的吗?那怎么会亲她? 说要给她少夫人的名分,却不让她为他生孩子;对她总是忽冷忽热,看似冷漠淡然,却又做出偷吻她的事…… 她真的不懂,艾辰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大奶奶冷哼,犀利的美眸瞪着艾辰。 二奶奶、四奶奶分别坐在大奶奶身旁,同父异母的四个女儿们则各自吃着甜点,满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娘,我才刚回来几日,粮仓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所以我才会忙得没时间过来。”艾辰淡笑道。 “是呀,忙着呢,忙着扛黄金去买女人!”四奶奶格格笑着。 “我也没要你成天往我这儿跑,可你用了一万两黄金这件事,连提都没跟我提,你眼里还有我吗?”大奶奶一脸兴师问罪、升堂办案的架势。 “娘,我帮艾家赚进多少钱,那些帐目您从来不想知道,我买珠宝首饰送给娘和姨娘,娘也从来不会过问价钱,而我平时就有收藏珍宝古玩的嗜好,娘也一向不干涉我花钱,所以我用了一万两黄金的事,自然也就没有想到要来烦您老人家了。”艾辰好整以暇地应对着。 大奶奶站起身,怒气冲天地站到他面前。 “问题不在于我需不需要知道这件事,而是你为了什么事才花的这笔钱?你是买一个女人进门呐!咱们艾家从来没有买女人这种事,每个妻妾都是明媒正娶进门的,可你却擅自作主,用一万两黄金换个女人回来,这事传扬出去,你爹还要不要做人?” “我会明媒正娶。等爹回来,我就会把官银朵娶为正室妻子。”他不疾不徐地说着。 大奶奶一听,面色铁青。 “这是你能自己决定的吗?要不要娶她,我可曾答应了?你爹又答应了吗?我和你爹都还不允准,你就把女人带回府,不但窝藏在房里不知道干些什么勾当,还自作主张要娶她为正室?辰儿,那样一个用钱就可以换来的女人,未免太恬不知耻了,而你还想让她当艾府的少夫人?你是不是疯啦!” “就是啊,老爷娶的每一个妻妾,谁不是带着财来的,哪有人还没提亲就先破财的?”二奶奶斜眼蔑笑。 四个姐妹边喝茶、边吃点心,冷眼看着好戏。 “娘,我没疯。”艾辰微微笑道。“我看人的标准和娘不一样,在咱们艾府里,恬不知耻的女人还真不少,不过,官银朵绝对不在其中。”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姐艾栗率先跳起来愤然斥喝。 艾辰摊了摊手。“大姐,我说你了吗?你急什么?” “那你倒说呀,有谁恬不知耻了?”帮女儿艾栗撑腰的二奶奶冷峻地反击。 “人贵有自知之明,用得着别人明说吗?”艾辰仍语气平静,一派轻松淡然地笑着。 四个姐妹们面面相觑,个个是敢怒不敢言。本来是一齐声讨艾辰来的,现在却反而变成了被指责的对象。 “我说二少爷,艾家就算有亿万家产,也不是这样供你挥霍的!要不是大少爷自幼夭折,也轮不到你在这里说话!”四奶奶挑眉冷哼。 这支暗箭成功射中了大奶奶的心,令她痛不可抑。 她的儿子就是因为自幼夭折,所以才会在伤心之余把三奶奶的儿子艾辰抢过来养在自己房里,不顾三奶奶的哀哀恳求,硬是拆散他们母子。 但是,这么做并没有抚慰她的丧子之痛,反而天天看着艾辰,就愈来愈思念自己的儿子,失去儿子的痛苦最后化成了对艾辰的妒恨,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不管她养育了艾辰多少年,她就是没有办法把他当成亲生儿子那样去爱他。 “辰儿,老爷就只留下你这个儿子,你大哥没你命好,所以没有人会跟你争家产。”大奶奶拳头微颤,身躯隐隐气抖。“要不是你大哥死得早,你能这样嚣张?能这样惩意挥霍金钱吗?” “娘,我没有惩意挥霍金钱,我还在帮着艾家赚钱,积累财富,可不是当一个等着坐吃山空的败家子。”艾辰冷冷地说。“至于艾家家产,能够继承就是命好吗?只怕未必吧?小时候我被整得死去活来,有谁把我当成亲兄弟看待过?谁在心里咒我早点死的,自己心里有数。我们艾家钱多又如何?兄弟姐妹间并无半点情分,每个人心里盘算的就只是艾家的钱,但是官银朵却不同,她把我买她的一万两黄金全部给了她的父兄,这样比较起来,谁才是恬不知耻的人呢?” 艾辰几句话让所有人哑然无言,小小都气白了脸,但无人敢有动静,因为谁都不会承认自己是艾辰口中那个恬不知耻的人。 “我会娶官银朵为妻。”艾辰平静地低语。“就算官家会再跟我要一万两黄金的聘礼,我也给得心甘情愿。”话说完,他淡漠地旋身而去。 所有人皆愕然怞息,呆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走远。 第六章 来到艾府好几日了,官银朵完全照着艾辰的喜好在生活着。 每天,她都在夜里溜到艾辰房里,然后清晨时在艾辰的床上醒来。但是,她却从来没有一天跟艾辰在床上碰到面,她从来不知道他每天多早就出门了。 接下来,她的一天就从杜鹃为她打扮开始…… 艾辰会吩咐杜鹃将她打扮成他想要看见的样子,然后,她就带着一身华丽奇特的打扮枯坐着等艾辰回来。 有时候艾辰回来了,也不一定有空陪她说话,总是要听艾府里好几个账房向他呈报帐,而即使有时间与她独处了,也多半是两人沉寂地对坐,她若话说得多了,他就会嫌烦。 她发现艾辰真的不爱说话,尤其和自己有关的事他都绝口不提,只有库房里的那些收藏品才能打开他的话匣子。大部分的时间,艾辰都要她静静地坐着,而他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什么话也不 她摸不透艾辰的性情,从他对待库房里那些收藏品的珍视态度看来,他简直恋物成痴。 但,他对身边的人却总是冷冷淡淡的,就连最亲近他的通伯和孟杰,也不见他对他们有什么特别的温情。 为什么他对人所付出的感情,远远及不上库房里那些珍宝的万分之一? 偶尔,她觉得气闷时,杜鹃会陪着她到后花园走走逛逛,但只要看见艾辰的姐姐们,杜鹃就会拉着她躲得远远的。 这样的日子看似平静,但是和艾辰之间却有道跨不过去的距离。虽然杜鹃说艾辰曾经偷吻过她,但接下来和他的每一次相处,他却连她的指尖都没有再触碰过,甚至也不再要她脱光了衣服任他瞧了。 她不喜欢这种似有若无的距离,每一次和艾辰独处,她对他的好奇就会多一分,她想要更接近艾辰的想法就愈强烈。 这天,艾辰一回房,才刚坐下,她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库房走。 “你要做什么?”若是以前,艾辰绝对不喜欢这样的接触,但是现在他却任由她一路拉着进库房。 “我有事想要问你。”她微笑对他说。 艾辰狐疑地跟着她走进库房,看见青铜方壶已经从架上被拿了下来,摆在圆桌上。 “告诉我,这个是什么?”官银朵来到圆桌前坐下,表情极其认真地指着青铜方壶问道。 “你为什么想知道?”他讶异地在她身旁坐下。 “因为我想弄清楚你每件收藏品的来历。”她看着他,清清楚楚地说。 “为什么?”他奇怪地挑眉,专注地盯着她看。 “因为……我想明白你喜欢上它们的原因是什么?等我了解了以后,就可以跟你有话谈了。”为了他可以温柔地对她微笑,为了他可以轻柔低沉地对她说故事,她决定不去害怕、不去讨厌他喜欢的东西。 艾辰愕然地凝视着她,心口一阵悸动。 “为什么先挑这一件问?”他把注意力从她绝美的笑靥拉到面前的青铜方壶上。 “因为这个东西看起来比较不容易摔破,我怕不小心碰坏了那些易碎品,你会饶不了我。”她耸肩笑了笑。 艾辰的嘴角漾起隐忍不住的笑意。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能逗他发笑? “这是青铜器,是春秋时代的礼器”他的指尖温柔地触摸着通体锈色纯青、苍翠斑驳的方壶。 “礼器?是做什么用的?”她神情认真,像个乖巧的学生。 “祭祀用的。”他伸手指着壶底,对她说。“你看这里,有两条咋舌龙驮着这个方壶,再看壶盖,上面是莲花,莲瓣中间立着一只鹤,展翅欲飞,这件青铜器非常古朴典雅,不失庄重肃穆。” 果然,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让他滔滔不绝地对她说话,也才能听见他的轻言细语。 “这件青铜方壶是你花多少钱买的?”官银朵的双手撑着下颚,听得出神。 “王千两银子。” “好便宜”她微愕。 “你的口气太大了吧?”他睨她一眼。 “我是说跟我比。”她格格轻笑。 艾辰笑了。“如果要跟你比,这里每件东西都很便宜。” 银朵的唇角带着点微醺的笑意,和艾辰对谈的感觉愈来愈轻松自在了,她情不自禁地靠他更近一些,贪心地想跟他多聊一些。只要与他有关的任何事情,她都想知道。 “这是你在哪里买来的?”她顺着话题往下说。 “我去河南的时候买的,本来也许不用五千两就能买到,不过有个古物商早我一步,只隔一天,转手卖给我时就多了两千两。”他轻松地笑说。 “这也太狠了点!”她好喜欢跟他这样家常的对话。 “没有点小奸小恶,怎么能有钱?”他挑眉笑道。 官银朵忍着笑,点点头,指着他说:“所以你是大奸商!” 艾辰深深地注视着她,欲言又止。 被他这样盯着瞧,官银朵怔住了,不知怎么地,脑中忽然浮起杜鹃说艾辰偷吻她的画面,突然一颗心怦怦乱跳了起来。她不禁暗暗期待,艾辰会不会在她清醒的时候吻她? “你在想什么?”他奇怪地盯着她脸上古怪又兴奋的表情。 “没有。”她尴尬得红了脸,怎么好意思对他说出心中真正的想法。“那你在想什么?”换她问。 “我在想……”他垂眸,淡淡一笑。“黄河发大水,我明日要离开芜蓉镇一趟,到沿岸各省的粮仓调粮赈济灾民。” “明日?”她吃了一惊。“那你要去多久?” “不知道,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以往离开家时,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这一回却有了不舍的情绪,他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原来你是要去调粮赈济灾民,难怪我刚刚说你是大奸商时,你心里不高兴了,真是对不起。”她诚恳地向他道歉,原来他真是一个很有善心的人。 艾辰看见她好无辜的眼神,忽然有股想要把她揽抱入怀的冲动。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就好像他无法解释那一天的早晨,为何会忽然失去克制地吻她? 本来,他只是看上她的绝色,只想收藏她的美,就像收藏其它的珍宝那样单纯。 他始终认为,没有温度、没有感情的东西,才能永远的收藏,永远的保有。但,他忽略了官银朵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思想的女人。 就算他刻意不去触碰她,不去感受她的体温,但他还是渐渐地发现她鲜明的性情完全不同于他生活周遭的女人们,她单纯的热情,勾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渴望…… “你又在想什么?”她小心翼翼地瞅着他。 “没什么。”他站起身,甩掉绮念,把青铜器壶摆回架上。 “你要去的地方会有危险吗?”她也跟着起身,紧跟在他身后。 “不知道。”因为她跟自己太紧,所以他一转过身就撞上了她,她被撞得后退一步,不小心碰到身后的架子,架上的一尊陶桶摇晃了一下,差点掉下来。 “小心!”两个人惊慌地同时伸手去扶,等扶稳了之后,官银朵才发现自己的脸几乎靠在他的胸膛上。 她紧张得动也不动,一心等待着,期盼他就这样顺势将她抱进怀中。 但是艾辰并没有这么做。他向来不习惯与人肢体碰触,所以响应她的,只是他转过身的背景。 “要不要听这尊陶桶的故事?”艾辰顺手取下那尊差点摔下来的陶桶,捧在掌心上把玩,刻意忽视内心的触动。 “好哇!”她勉强笑说,但内心却很失落,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为什么?他真的连碰都不碰她、抱也不抱她,他真的只把她当成这间库房的其中一件收藏,只有心血来潮时才会取来赏玩一番。 但……他不是已经吻过她了吗? 娶你,是给你一个名分,不过传宗接代这件事用不着你做,自有别人代劳。 蓦然间,她想起了艾辰对她说过的话,心口一阵怞痛痉挛。 原来,那就是他不碰她也不抱她的原因。 我可以娶你为妻,但你不用生孩子,因为生孩子对你的身体是很大的伤害,我要你维持这个模样不要变。 她的一颗心缓缓地往下沉落。 当初听他说这些话时,她没有特别的感觉,但是现在回想起来,竟有一种不知何来的痛苦充塞在她的心口。 他不要她为他生孩子,所以他根本不会对她做出任何夫妻间的亲密举止,她永远只是他挂名的妻子,永远只能是他摆放在库房里的收藏品…… 官掌柜带着官银尧,分别乘轿子来到艾府大门前。 “这位小哥,麻烦您,我们是少夫人的父亲和大哥,我们想来探望少夫人?”官掌柜手里提着一盒酥饼,对着守门的仆役说。 “什么少夫人?哪来的少夫人?”守门的仆役你看我、我看你,一脸茫然。 官掌柜尴尬一笑,心想大概是艾辰和银朵尚未正式成亲,所以艾府里的仆役们一时还没有改掉称谓。 “小哥,那这样吧,麻烦您替我向艾少爷通报一声,就说‘白帆楼’的掌柜来探望他的女儿官银朵。”他改口说。 “噢,原来是‘白帆楼’的掌柜来了!两位请进!”艾辰以高价买下“白帆楼”的官银朵,这事早已人尽皆知,所以仆役一听便明白了。 官掌柜一面道谢,一面把官银尧扶出轿子,慢慢跟着仆役身后走进艾府。 “两位在这儿稍坐,我去给少爷传话。”仆役将他们领到前厅坐着,然后转身出去,碰巧遇见艾家四姐妹迎面走来,仆役见了小姐,立即恭敬地行礼。 “是谁在前厅里?”大小姐艾栗眯眼问仆役。 “回大小姐的话,是‘白帆楼’的官掌柜和官少爷。”仆役回话完,便低着头离开,前往艾辰的院落传话。 闻言,四姐妹不安好心地对望一眼。那天她们才被艾辰暗指是“恬不知耻”的女人,一肚子怨怼正无处发泄,正好拿官氏父子开刀。 她们走到前厅,果然看见官掌柜和双目失明的官银尧坐在里面,四妊妹便极尽所能地嘲讽起来。 “我说这家子的人可真是好运啊,平空掉下了一万两黄金,不知道有没有人被砸死啊?”大小姐艾栗冷笑道。 “这家人贪心着呢,一万两黄金还嫌不够。二弟不是说了吗?人家聘礼还想要一万两黄金呢!”二小姐艾瑜故意扭曲艾辰的话。 “钱当然是愈多愈好了,谁会嫌钱多的呀?不过这家人也真行,生出一个这么懂得摇黄金的女儿!”三小姐艾洁配合着冷嘲热讽。 “订亲、下聘都还没有呢,就跑到这儿攀亲来了,有必要这么猴急吗?”四小姐艾琲也跟着搧风点火。 官掌柜被这些尖酸刻薄的话羞辱得浑身发抖。 官银尧更是怒极地拍桌而起,又气又怒地摸索着父亲的手,铁青着脸说:“爹,咱们回去。” “可是……不等见了银朵再走吗?”官掌柜就是因为太想念银朵才来这里见她的,现在连一面都没见着就要回去,他的心一下子便难受了起来。 “没关系,咱们过阵子再来。”官银尧忍着屈辱,在父亲耳旁说道:“爹,看样子,银朵在艾府的处境十分艰难,咱们还是忍着点,别给她添麻烦了。” “好吧。”官掌柜虽思女心切,但也只能心痛又无奈地扶着儿子,在一双双揶揄嘲讽的双眼注视下,低着头慢慢离开艾府。 官银朵正在库房里,听说爹和大哥来看她了,整个人开心得又蹦又跳,像个孩子般雀跃欢欣。 “我爹和我哥在哪里?快带我去!”她欣喜若狂地追问传话的仆役。 “他们就在前厅。”仆役见官银朵开心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 艾辰没想到父兄的来访会让官银朵如此狂喜,对他来说,他根本不曾感受过这种对亲人的强烈思念。 父亲长年在外经商,从小到大,他和父亲一年相聚的时间最多就两、三个月,每一次的相聚和分离,他都已习以为常了,从不曾有过激烈的伤心或喜悦。 看着官银朵开心地往外飞奔,那身影美得像翩翩飞舞的蝴蝶,他莫名地被她的喜悦感染,因为她的开心而觉得开心。 就在他准备陪着她一同前往前厅时,却见通伯弯着腰一路朝他们走过来,手中还提着一盒酥饼。 “姑娘,不用去前厅了。”通伯神情苦涩地对官银朵说。 “怎么了?”她不明所以。 “因为令尊和令兄都已经回去了。”通伯把手中的那一盒酥饼往前递给官银朵。“这是令尊给姑娘带来的酥饼。”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就回去了?我们还没见到面呀!”官银朵神情焦灼地低喊着。 通伯摇头苦笑了笑。 艾辰看着通伯脸上无奈的表情,好像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官银朵的父兄突然离开必有原因。 官银朵愣愣地捧着爹为她带来的酥饼,泫然欲泣。 这是她最爱吃的酥饼,她有好多天没见到爹和大哥了,为什么人都来了却不见她一面就走?为什么? 对亲人的强烈思念骤然崩溃,她掩着脸蹲在地上,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艾辰定定地看着掩面大哭的官银朵,呆愣得连呼息都忘记了,她的悲伤和思念强烈感染着他,让他手足无措。 “你,别哭……”他辗转地、艰难地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官银朵阻止不了自己的眼泪,她深深陷在沉重的沮丧和失落中,无法抑止地哽咽啜泣。 她的眼泪让艾辰有些慌乱,看她哀哀痛哭,他竟无端地也感到酸楚。 “不准哭了!”他不懂安慰,便用了自己最习惯的方式对她说。 官银朵正在伤心难过时,从他口中听到了“不准”这两个字,忽然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 她忿忿地站起身,对着艾辰吼道:“我连哭都不准,你当我是没有知觉的人偶吗?我不是你库房里那些冷冰冰的石俑!” 艾辰的眼神一黯,神情倏然变得孤冷。 “又不是见不到你爹和你哥了,有必要哭成这样吗?”他冷漠地看着她。 “你不懂!”官银朵泣喊。“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一天,这么多天没见到爹和大哥,忽然就要见面了,我心里有多开心。可是突然间他们竟然走了,连看我一眼都没有,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难过,我的心情你根本就不会懂!” 艾辰眉心紧结,像被她狠打了一记。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这没什么好哭的。你想见他们,大不了明天再把他们接进府里来让你们见面。” 他说得很平淡,而那样平淡的语气,却让官银朵的伤心更为加倍。 当她悲伤哭泣时,她渴望他能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而不是这样无动于衷,她不喜欢他的冷漠,她讨厌他没有情绪的冷静! 他究竟把她当成什么? 官银朵捂住嘴,任泪水妇妇倾流,心灰意冷地转过身,缓步离去。 艾辰望着她远去的背景,心口有一种细细的、不明所以的痛楚。 他其实很想将她抱进怀里抚慰,但他却迟疑着,始终没有伸出手。 “少爷……”通伯出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您真心想娶官姑娘吗?” “为何这么问?”艾辰奇怪地看他一眼。 “少爷喜欢官姑娘,却没有让官姑娘明白。”通伯斟字酌句地对他说。 “明白什么?我已经对她说过了,我会娶她,这么简单的事还需要说得多明白?”他无来由地感到焦躁和不耐。 “少爷,官姑娘要的可能不是这样的明白。”通伯试着点醒他。 “你又怎么知道她不明白?”艾辰眯起了眼。 “官姑娘若明白,方才就不会哭得那样痛彻心肺了。”通伯摇头感慨。 “他哭是因为没见到她的爹和大哥,和我有什么关系!”艾辰为自己辩解。说到她的爹和大哥,他面色一凝,问道:“通伯,银朵的爹和大哥为什么忽然就走了?” 通伯叹口气。“因为听到了不好听的话……” “谁说了不好听的话?”艾辰不悦地蹙眉。 “是……大小姐他们。” 艾辰寒下脸色,眼眸森冷如鹰。 官银朵把自己关在库房里,抱着那盒酥饼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从小到大,爹和大哥是她最习惯的亲人,自从娘生病过世以后,她就接下照顾大哥这个重担,每天很习惯地照料失明大哥的生活起居,有空就念书给他听或是陪他说话斗嘴,每天她也很习惯听爹的唠叨,这样的日子过了二十年,她从来没有一天离开过他们,忽然间,她被艾辰带离了家,这才初次尝到了思念亲人的滋味。 得知见不到爹和大哥那一刻,她的情绪溃堤,伤心得不能自已,再面对艾辰对自己的冷漠态度时,她的眼泪更多了自悲和自怜。 在艾辰眼里,她的地位和乐舞桶、石桶、青铜方壶无异,他珍视她,却没有像男人对待女人般的那种热情,他只是命令了一堆“不准”她做的事,吩咐婢女把她打扮成他喜欢的样子,他完全把她当成一个会走会动的人偶罢了,并不关心她的喜怒哀乐,而她发现自己竟然还如此在乎这样一个冷漠无情的男人,甚至在乎到想去了解他的喜好,想与他更进一步交心。 意识到自己对他已有了不同的感情之后,她感动既悲哀又痛苦。 “姑娘,出来吃点东西吧。”杜鹃轻轻敲着库房门。 “不用管我,我不饿。”她现在只想安安静静的,谁也不理。 “多少吃一点吧,姑娘,不要饿坏了肚子。”杜鹃有些着急。 “我真的不饿。”她清清楚楚地重复一遍。 “不行啊,姑娘,你还是出来吃点东西吧,否则少爷会生气的。”杜鹃已经急得开始哀求了。 “我不吃就是不吃,他要生气就去生气。”她赌气地大喊。 艾辰就站在杜鹃的正后方,所以把官银朵的话全听得一清二楚。 “我没有准你可以饿肚子。”他咬着牙冷冷地瞪着库房门。 官银朵一听见他的声音,气鼓鼓地跳下床,霍地打开门,仰起头瞪视他。 “从现在开始,你不准的每一件事情我统统都要做!”她蓄意地挑衅他。 艾辰捏住她的下颚,抬高她的脸,看她的双眼哭得又红又肿,鼻头也柔得通红,一把无名火不禁烧上来。 “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他其实是怜惜她,但听在官银朵耳里却成了责怪她不好好珍惜自己的语气。 “你只关心我变丑了是吗?”她的眼泪又夺眶而出。为什么在她如此伤心的时候,她竟无法从他身上得到一丝暖意?“我不是那些石桶,千百年都不会变,我是人,总有一天会变老变丑,你都没有想过吗?” 艾辰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凄惶和来自她心底的哀伤,他心慌了,但束手无策,笨拙得不懂该如何去表达他的想法和心情。 见他沉默不语,官银朵原本对他抱着的幻想和期待都在此刻化为云雾。 “我要当回官银朵,我不要再当你艾辰的收藏品了!”虽然无法预知这样的反叛会给她带来什么后果,她依然还是爆发了出来。 杜鹃吓得不知所措,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什么意思?”艾辰的心狂跳。 “意思就是……”她忽然发狠,用力咬住嘴唇,直到咬出了伤口,流出细细的血丝才松开。“这就是意思。” 艾辰错愕地看着她,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没有见到父兄带给她的打击真有这么大? “就算没有见到你的父兄,你也没有必要弄伤自己吧?” 官银朵苦涩地笑了笑,为什么他始终没有办法了解她的心情? “我想让你知道,你买的东西很不幸的有颗脑袋,无法没有知觉地任由你赏玩。”他让她心寒,她便只好让他难堪。 “你到底希望怎么样?你要见你爹和大哥,我可以派人去接他们过来,你要什么,你可以说清楚,用不着伤害自己!”艾辰不明白为何平日柔顺的她突然间变成了这样? “我要什么……”她定定地望着他,苦涩地一笑。 她要什么?她要他能对她说知心话,要他能抱一抱她,温言软语地哄一哄她。 她要什么?她要成为他真正的妻,想为他生孩子,想成为他所爱的亲人。 她要什么?她其实什么也不要,她只要他的心。 然而,这些她心中真正想要的,她却无法对他说出口。 “我要一个厨房。”她深吸口气说道,忍抑着满眶的泪水。 艾辰挑起眉,愕然凝视着她。 “给我一个厨房!我要一个厨房!我要做我想做的菜!”她赌气似地一迭连声大喊。“我要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还要你不能再命令我!” 艾辰怔怔地看着她,仿佛沉思着,仿佛心不在焉。 “还有呢?” 官银朵仰视他淡然失神的脸,深深地注视他的眼。为什么他的黑眸那样深邃,让她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还有……”她并没有把内心的渴望真正对他呐喊出来,然而这样的心痛让她更为沮丧。“你走吧,我现在不想见到你!”带着悲伤的哽咽,她转身走进库房,用力把门关上。 艾辰握紧拳头,面对着冰冷的库房门,混乱的思绪冲击着他的心。 你走吧,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为什么这句话会令他浑身发冷?会让他的心隐然绞痛?会让他焦躁惶然? 难道……她想离开他? 这个念头一闪过,他的心底深处便涌起一股深重的寒意。 她不能离开他! 只要她不离开他,他可以如她所愿。 她要的,他都可以给,只要……她别离开他。 第七章 官银朵站在梳妆镜前,拢起长发,随意绾个髻盘在头顶。 “姑娘,昨晚……睡得还好吗?”杜鹃在她身后怯怯地问道。 “还好。”她沾湿手绢,轻轻帖在酸痛的双眼上。 昨晚大概哭得太累了,迷迷糊糊地睡着,就这样睡到了天亮,这是她在库房里度过最安稳的一夜。 “少爷已经出门了,这几日都不会在府里。”杜鹃轻轻说着。 官银朵的心口微微一怞,并没有多问艾辰的事,反倒奇怪地看着杜鹃。 “你今天有点怪。”要是平时,杜鹃早就手脚利落地在她身上忙起来了,但今天竟然就只是站在她身后看着。 “因为……少爷说,姑娘想做什么就由着姑娘去做,要我别多事,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杜鹃满脸苦恼不解。 官银朵吃惊地呆住,很讶异艾辰竟会这样对杜鹃吩咐。 他真的愿意放任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傻瓜,不用想那么多。”她淡淡苦笑。 “那我应该怎么做?”杜鹃还是很烦恼。 “陪在我身边就行了,用不着帮我做什么。”官银朵耸耸肩,走到梳妆台旁的橱柜前,找了件最简单的衣衫换上。 “其实,少爷对姑娘真的很好。”杜鹃小小声地说。“昨晚……少爷一点都没有生姑娘的气。” 官银朵低头不语,心底暗暗叹息。 昨晚她是任性了点,不但故意踩他的禁忌,也触犯他的天条,她原以为他会一怒之下把她轰走,但他竟然没有,还特地吩咐杜鹃由着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对她的好,究竟是为了什么?能不能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好呢? “姑娘,那咱们走吧。”杜鹃出声。 官银朵愣了一下。“去哪里?” “姑娘不是跟少爷要一个厨房吗?”杜鹃极小心地看着她。“少爷说了,南院的厨房今后是姑娘的,所有的厨子都得听姑娘吩咐。” 官银朵呆住了,无法反应。他真的……给了她一个厨房? “咱们府里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厨子们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呢!姑娘,您赶紧去南院一趟吧!”杜鹃说道。 官银朵怔了片刻后,回神问道:“南院在哪里?” “我领姑娘过去。”杜鹃往前带路,边走边疑问:“姑娘,您是真的要在厨房里做菜吗?” “厨房当然只能做菜,要不然还能做什么?”官银朵微微一笑。没想到昨晚的任性,竟让她有了一个厨房。 “可是……厨房那个地方又油又热……” “厨房是个好地方。”官银朵轻轻敲了下杜鹃的额头。“难道你不觉得做菜是件很有趣的事吗?把肉跟青菜加起来,然后用虾米爆个香,再撒上葱花,就能变出一道很好吃的菜,而且每天还能变化不同的花样,多么好玩!” 杜鹃一脸难以苟同似地皱了皱眉。 “今天我掌厨,做我的拿手菜给你们吃!”官银朵孩子气地笑起来。 “啊?这怎么行啊!怎么能让姑娘做菜给下人吃?”杜鹃急急地说。 “你忘了少爷的吩咐吗?我想做什么就由着我去做。”她现在心情好极了,没想到艾辰真的由着她任性。不管他这么做是尊重,还是纵容,对她而言都意义重大。 来到南院,官银朵一进院子,就看见一个很大的竹笼子里关着十几只鸡鸭,鸡同鸭讲好不热闹。院子靠墙边有个大水池,池子里放养着数十条鱼,另外还有十几篓的萝卜、紫茄、青葱和香芹,光看到这些,官银朵就开始手痒了。 “官姑娘来了!”杜鹃对着坐在院子里闲聊的五、六名厨子说。 厨子们一看见官银朵进来,立即恭敬地站起身。 “大伙儿不用拘束,等会儿要麻烦各位帮我的忙了。”官银朵挽起袖子,笑着走进厨房。 厨子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一脸茫然无措的样子。 一进厨房,官银朵看见墙面上排列着剁、斩、刨、削等工具,熏炉、蒸炉、烤炉、炒炉一应俱全。 她闭上眼,深深吸口气,淡淡的虾米香、微辣的干辣椒香还有豆瓣酱的香味,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鼻端,她长长吁一口气,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艾府不是只有这个厨房吧?”她好奇地转头问大家。 “回姑娘的话,艾府有东院、南院、西院、北院四个厨房,这里是南院,主要负责少爷和姑娘的膳食。”杜鹃回道。 “那大伙儿也都是在这里吃饭吧?”官银朵站到热腾腾的火炉旁,熟悉的感觉让她的心情整个飞扬起来。 “是,所有侍候少爷的仆婢都在南院吃。”厨子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好。”官银朵点点头,笑着对厨子们说:“你们平时都辛苦了,今天就换我来做菜给各位吃。你们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尽管开口点,不用客气!” 厨子们面面相觑。今早,艾辰特地到厨房来交代他们要听官银朵的吩咐,他们就已经一头雾水,摸不着头绪了,现在官银朵居然还说要做菜给他们吃,众人都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样不好吧……”厨子们都支支吾吾的,没人敢领受她的好意。 “都说了不要拘束嘛!”官银朵拿起锅铲在掌心转了转,侧头一想。“好,决定了,先做‘白帆楼’的招牌菜‘芙蓉肉’!” “芙蓉肉?!”厨子们惊呼,这“芙蓉肉”可是芙蓉镇的招牌大菜呢,但可不是每个厨子都做得出地道的风味,因此一听到官银朵要做“芙蓉肉”,每个厨子的眼睛都发亮了。 “瘦猪肉一斤切薄片,浸酱油后风干。”官银朵拿出了大厨的气势,指了个厨子说道。 “是。”那厨子接过命令,立即切猪肉片去。 “再把二十只大虾切成骰子大小。”官银朵又对另一个厨子说。 “是。”那厨子连忙转身抓虾子去。 “另外,煮一锅水,熬半斤菜油。”官银朵指挥着,厨子们一一照做。 等猪肉片风干后,官银朵又让厨子们把一片猪肉夹一块虾一起敲扁,就成了芙蓉肉,然后再放进滚水里烫熟撩起,接着将熟了的虾肉片置于杓中用菜油灌熟。 厨子们都围在大锅旁瞪大眼睛看着官银朵大展身手。 官银朵舀起一瓢猪油放入热锅中,接着顺序放进半碗酱油、一碗酒、一碗鸡汤,熬滚之后,浓浓的香味顿时扑鼻而来。 “好菜就要上桌了!”她把肉片倒回锅中,锅铲飞快地甩了两下,然后撒上青葱和花椒,起锅倒入盘中。 一道香气四溢的“芙蓉肉”上桌了。 “好香啊——”厨子们的脸全都挤到色泽诱人的“芙蓉肉”上,贪婪地深深吸闻着香味。 “动筷子吧!”官银朵盈盈一笑。 还没等杜鹃把筷子取来,厨子们就已经直接用手拿起芙蓉肉片吃了,每个人嘴里嚼得啧啧作响。 “好吃吗?”官银朵倾头笑问。 “太、好、吃、了——”厨子们异口同声地发出赞叹。 官银朵开心地笑了起来。 艾辰坐在“飞浦粮仓”前,支颐看着灾民排队领米粮。 不管发水灾还是闹旱灾,除了朝廷会开官粮赈济灾民之外,有良心的富商也都会发粮施以救济,而在黄河沿岸各省都设有粮仓的艾家,一样会广开仓门,赈济灾民。 官粮通常是发放稀粥,一般富商也多半是以办粥厂的方式赈灾,但是唯独艾辰不是这样做,他让每个灾民都可以领到一平碗的米,倘若家中有小于十岁的孩童和长于六十岁的老人家,都还可以再多领一平碗的米,所以只要当绣着大大的“艾”字旗帜一挂起来时,灾民便会如潮水般蜂拥而至。 “少爷,昨日从‘天云粮仓’运来的米粮已经差不多快放完了。”孟杰走到艾辰身旁低声说。 “今日还有哪个粮仓会到粮?”艾辰看着灾民将“飞浦粮仓”围了一层又一层,心情就十分沉重。灾民愈多,就表示水患愈严重,所以他决定将艾家其它未受波及的几个粮仓的米粮全数押运到“飞浦粮仓”来。 “少爷,我想应该是‘千里粮仓’会先到。”孟杰答。 忽然,灾民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艾辰抬起头,看见一辆辆装满米粮的大车往粮仓缓缓驶来,米袋上都大大地印着“千里”两个字。 “少爷,果然是‘千里粮仓’的米粮先到了。”孟杰笑着说。 艾辰起身走近粮仓,看着仆役把粮袋一一卸下,然后听着账房捧一大本子在他身旁报着运粮数。 “少爷,总计是七十五袋米粮,四千二百斤米,另外还有小麦五百斤。” 账房报完数后,艾辰便转身叫孟杰陪着去清点米袋。 这时,厨房里端出一大盘烧饼出来给仆役们解饥,艾辰闻到淡淡的芝麻香,思绪一阵晃荡,不由得想起了官银朵。 离家五天了,他总会不经间地想起她,尤其在他离开前,她对他说的话是“现在不想见到你”。 这么多天,她对他的气消了吗? 他想了很久,到现在还不明白她伤心哭泣的真正原因是什么?难道她在他身边生活真的令她感到那么痛苦吗?还是对父兄的思念之情让她动了回家的念头? 初初买下她时,他对她是霸道了点,这是当他想得到一样东西时的一贯处理方式,可是当东西到手后,他反倒会竭尽所能地珍爱它。对于官银朵,他对待的方式也是如此。 但事实证明,官银朵似乎不领情,否则不会对他大喊“我要当回官银朵,我不要再当你艾辰的收藏品了。” 当官银朵自己和当他的收藏品,他找不到差别在哪里?而这个疑问困扰了他好几日,让他在忙着赈灾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个问题,夜里躺在床上,也会因为想起睡在库房的官银朵是否会害怕而睡不好,现在闻到了烧饼的香味,竟然还是让他想到了官银朵。 她会不会因为太思念父兄而偷偷离开艾府溜回家呢?官银朵说,很不幸他买到的她有颗脑袋,其实,她不只有颗脑袋,还有双会跑会跳的脚,谁能关得住她?这是他最新的烦恼,他竟然开始担心官银朵会离开他了。 “少爷,您今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要不要吃块烧饼?”孟杰走到他身旁问道。 艾辰看了眼烧饼,毫无胃口,脑中想起的,竟是官银朵做的有桂花香味的芝麻酱烧饼夹五香牛肉。 “少爷,您在想什么?”见他怔然不语,孟杰奇怪地问。 艾辰看了孟杰一眼,虽然孟杰跟了他十几年,是他的得力助手,但是他最近复杂的心情和感受却是无法对他说的。 他苦恼地闭上眼,奇怪的是,眼前又浮现官银朵的脸——她笑的样子、她哭红双眼的模样,还有当他说话时,她出神倾听的神情,专注的面庞焕发一股动人的光采。 “孟杰,我想先回去了。”他忽然很想很想见她! “回去?”孟杰微愕。“少爷是说回芙蓉镇吗?” “嗯。”他点头。 “可是……少爷不是还要等‘虹海粮仓’的粮吗?”孟杰困惑不解。 “你留在这里等,反正这里的事情你可以处理得来,我自己先回去。”他急着想知道官司银朵是不是还在府里? 孟杰张口结舌,他跟了艾辰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艾辰这样归心似箭过。 他脑中转了转,顿时恍然大悟。“少爷,您是为了官银朵姑娘才急着赶回去的吧?” “你怎么知道?”艾辰回眸瞠他一眼,不打自招。 “少爷,那您就快回去吧!路上小心,这儿交给我就行了。”孟杰心中窃笑,原来少爷这几日老是心不在焉,是因为惦记着官银朵。能够有个让少爷惦记的人,他倒是开心得很。 “你的表情……看起来很讨厌。”艾辰挑眉斜睨他。 “少爷,我是开心。”孟杰憋笑得很辛苦。 “开心什么?”他冷眼一瞪。 “少爷终于要成亲了,我替少爷开心。”孟杰的嘴角微微怞动。 “我本来就要娶官银朵。”艾辰白了他一眼。 “不,这次才是真的。”孟杰强调。 “这种事还有什么真的假的?”艾辰不知道他的弄什么玄虚。 “少爷,这会儿天还早,早点动身还能在深夜前赶回芙蓉镇,您快走吧!”孟杰迫不及待地赶他走。 艾辰又好气、又好笑,觉得孟杰很莫名其妙。 他绝对没想到,自己的帖身随从竟然比他早一步知道他动了心。 官银朵站起身擦了擦汗,仰头看着被风撩拨的白云,看着广阔无际的蓝天,想着不知道艾辰现在人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他不在的这几天,她每天在厨房里和厨子们做菜,玩得不亦乐乎,一到下午,她就扛着锄头到这座已经废弃的“天然园”来。 仗着艾辰一时的纵容,她冒着踩他禁忌的危险,到“天然园”里慢慢地翻锄泥地,想把泥地翻活起来之后,可以在这片泥地上种些花草菜蔬。 这几天,她的日子过得很惬意自在,但是对艾辰的想念却一日比一日还深。其实,当她站在“天然园”的泥地上仰望着晴空时,会有一种很踏实、很笃定的感觉。 艾辰离开之后,每天夜里,她都在他的床上度过寂寞的夜,而在这样的每一个夜里,她都很平静、很清楚地知道,她想要艾辰的心。 但是她不再想强求他要立刻把他的心交给她,感情是需要时间培养的,她愿意付出时间,让自己慢慢去帖近他那颗谜样的心。 所以她决定,等他回来之后,她一定要对他说,谢谢他的纵容,让她这几天可以过得这么自在快乐。 把泥地整个翻遍后,她开始修剪起桂花树和清理树下的杂草,再替桂花树浇水,然后把落在地上的桂花瓣一片片收起来,放进纱囊里。 天色已是黄昏,她提着纱囊,扛着锄头慢慢走回屋去。 “姑娘,回来啦!”杜鹃正把内室里的澡盆注满热水。 “太好了,今天好累,浑身也都沾了泥,正想泡个澡呢!”她感动地说。 “那姑娘就先沐浴更衣吧,洗完了澡咱们再吃饭好吗?”杜鹃笑道。 “好啊!”官银朵点点头,走到梳妆台前把散落的发髻重新盘好,然后脱下沾了泥沙的衣裙,将身子浸入澡盆中。 杜鹃看见梳妆台上装满了桂花瓣的纱囊,便提起来对她说道:“姑娘,这纱囊还是挂在外头院子里晒干吗?” “是啊,麻烦你帮我挂上去。”她闭着眼,舒服地浸泡在热水里。 “好香啊!你已经带第三个纱囊回来了,整个院子里都是桂花香。”杜鹃笑着提起纱囊走出去。 前天带回来的那袋桂花瓣应该已经晒干了吧?官银朵想着明日可以把那袋桂花瓣磨成粉,做成桂花饼吃。 忽然,她感觉指尖有些微微的刺痛,抬起手仔细察看,才发现手指上有些小擦伤,应该是在“天然园”里清理杂草时弄伤的。 她苦笑了笑,要是艾辰看见了,会有什么表情? 听见脚步声走进内室,她直觉是杜鹃,便说道:“杜鹃,有搽伤口的膏药吗?一会儿拿给我好不好?” “哪里受伤了?” 低沉的嗓音差点吓飞了她的魂,定了定神,才惊觉那是艾辰的声音。 艾辰?! 她蓦地回过身,吃惊地看着他。 “你怎么回来了?”他不是说要去十天或半个月的吗?而今天才第五天。 “你不想看见我吗?”艾辰刻意用平淡的口吻说,但他的眸光却炽热得背叛了他。 “没有啊,不是,只是很惊讶你回来早了。”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声音微有颤抖,突来的喜悦骤然间击溃她对他的思念,一股欲泪的情绪汹涌而至。 “本来是没有这么快回来的。”艾辰深沈的眸光扫过她的脸蛋,缓缓落在她光滑细白的颈项上,再往下移,停留在水面下若隐若现的酥胸上。 “那为什么……”她不解地觑着他,发现他黑眸中跳动着奇异的火焰,那炽烈的目光和平时极为不同,灼热逼人。 艾辰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回事,明明都已经看遍她的胴体了,为什么他还无法保持冷静?为什么胸膛紧绷,下腹有如烈火焚烧? 官银朵觉得自己快要被他炙热的目光吞噬了,她从来没有看过他那样的眼神,浓烈得令她难以喘息。 “你哪里受伤了?”他声音暗哑。 “没什么,只是小擦伤而已。”她抬起手轻抚着指尖,却发现自己双手微微颤栗着。 艾辰慢慢走到澡盆边蹲下,抓过她的手仔细地检查。 这样的距离,官银朵知道自己的身子在他眼下一览无遗了,但她没有闪躲,在她体内蕴藏着某种蚤动,她期盼、等待着事情的发生。 她要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你去了‘天然园’?”一回来,他就闻到院子里的桂花香。“果然,我不准你做的事你愈要去做。”他抚摸着她手指上的伤,淡然一笑。 “你不是说……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吗?”她抬眸凝视他,慢慢地张开手,让五指滑进他的五指中,紧紧与他相扣。 艾辰深吸口气,理智一点一点地崩溃。 “你不准的事,我都要做,你已经答应的,对吗?”她的心跳得不能自已,他的眼睛骗不了人,她看见那里面有着强烈的压抑和渴望。 艾辰微微倾头,靠近她几寸,嘴唇几乎要碰上她。 他饥渴火热的目光紧锁住她的唇,他想吻她,但意识深处有个朦胧的陰影令他挣扎、退缩。 “你不准我碰你,我现在碰了你,会怎样?”她已不想再等待了,脸庞缓缓上仰,轻轻帖上他的唇。 感到她甜蜜的气息,他倏地张开唇,炽热而狂乱地吻住她,火热而绵密地吮吻她的唇舌。 她抬起手臂攀在他的颈上,希望这个吻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她要他! “艾辰,你喜欢我,对吗?”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心跳激动,喘息不止。 “我想你。”他捧起她的脸,饥渴而狂炙地深入她的唇,吞噬她的声音。 他回答的不是“喜欢”,而是“想”,官银朵的心口酸楚得发痛。是啊,他当然喜欢她,若不喜欢她又怎会买下她?而他说想她,让她感受到的却是最真实的心情,远比喜欢更为珍贵。 他不知何时抱起了她,将她带上床,她浑身湿淋淋的,濡湿了他的衣袍。 那个淡漠冷静的艾辰已不见了,他急切地撕扯胸前的衣襟,双手在她柔腻的肌肤上点燃火焰。 她急遽喘息着,泪水溢出了眼眶。 他是她的男人了,而她终于真正成为他的妻子了…… 第八章 艾辰嗅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仿佛看见母亲从一团白雾中缓缓走向他,微笑地指着窗外对他说:“辰儿,快醒醒,你来看,桂花都开了。” 他看见自己很小很小的手握住了母亲纤细的小指,依恋地、牢牢地紧握着,被母亲慢慢地牵引到窗前。 熟悉的桂花香将他缓缓包围。 “辰儿,娘怕不能照顾你了。”母亲温柔哀伤地低喃,纤细的手指无能为力地从他的掌心滑开。 “娘……”被遗弃的恐惧让他哭嚎起来。 “娘不能保护你,是娘不好……” 母亲的声音极轻、极弱,满是泪痕的雪白面容化成了淡淡的薄雾,消失在窗台前…… 艾辰蓦然睁开眼,剧烈的心跳擂击着胸腔,带来令他窒息的痛楚感。隐约间,他感觉到胸前窝着温软柔绵的身体,暖炉般地煨着她,鼻间缭绕着若有似无的桂花香,让他感到安心,恍惚仍以为自己还是个小男孩。 “你醒了?”甜腻的嗓音轻轻吹在他耳旁。 他微微低眸,看见官银朵趴在他的胸膛上望着他甜甜微笑,母亲的脸和官银朵的脸仿佛交迭在一起,他有些怔忡,像是还没有完全醒来。 “你知道吗?这是我们两个头一次一起起床。”官银朵笑说,脸上有着孩子气的喜悦。 艾辰茫然地凝瞅着她,意识还停留在半梦半醒间,直到发现两人都光裸着身子,这才倏然清醒过来,想起昨晚激情的一夜。 “天刚刚亮,还早,你要再睡会儿吗?”她恋眷着他的体温,把脸轻靠在他温暖的胸膛,甚至一条腿还霸道地横在他腿上。 艾辰支起上身,眼神复杂地看着官银朵。 “怎么了?”她柔声低问。 “我并不想……”他低哑地开口,眼光陰郁,隐含着痛苦。 “不想?”她的笑慢慢消失了,看见他的眸心隐隐有黑影在闪烁。 结果还是……做了。艾辰眉心深蹙,某个躲在他心灵暗处的魇魔蠢蠢欲动,他猛然合上眼,似在阻止它伺机窜出。 “艾辰?”她惶然注视着他。“你不想要我?” “我要你,但是……”他欲言又止,眉头结得更紧,心里有不安的陰霾笼罩。 怎么回事?官银朵的心很慌,为什么艾辰一脸犯了错的悔恨神情?乌亮的眸子像一潭深幽的漩涡,藏着她不解的谜团。她原以为一夜激情过后,两人会在幸福的晨光中醒来,甜蜜地拥抱彼此,怎么会是这样? “你不要我成为你的妻子?”她惶惶不安地捧住他的脸,想看清楚他眼中作祟的暗影是什么? “不是,我是怕伤害你,我怕你会……离开我。”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露出慌乱无措的眼神,官银朵的心窝泛起一起浓烈的酸楚和不舍。 他在担忧什么?害怕什么?是什么让他不安?又是什么使他万分为难? “你不会伤害我,我也不会离开你。”她抚摸着他,试着舒展他紧蹙的眉心,眸光痴迷深邃地凝注在他脸上。“我想当你的妻子,我想为你生很多孩子,我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她主动吻他的脸颊、他的下颚、他的唇,她要抚慰他,她不想在他脸上看见一丝丝脆弱。 艾辰在她的拥抱里僵了身子,他缓缓坐起身,离开她柔软温暖的胴体,面容凝重地望着她。 “银朵,我希望你是我的妻子,我也希望你可以永远陪在我身边,但是……可以不要生我的孩子吗?”为了不想伤害她,他的嗓音放得很淡然,语气柔和得像轻风。 但尽管他如此小心翼翼,官银朵还是受到了很大的震骇,她的心当下整个坠入了谷底。 娶你,是给你一个名分,不过传宗接代这件事用不着你做,自有别人代劳。 我可以娶你为妻,但你不用生孩子,因为生孩子对你的身体是很大的伤害,我要你维持这个模样不要变。 艾辰曾对她说的话如附骨之蛆,丑陋地缠绕着她,此时再想起,她只觉得自己被狠狠撕成了碎片,痛不可忍。 她以为,经过了昨夜,一切都会不一样了。昨夜的缠绵厮磨、水侞交融,她已是艾辰名副其实的妻子了,这样难道还不算彼此的身心交托?为何她仍没有资格生他的孩子? “为什么?”她的胸口痛得快要裂开来。“为什么不要我生你的孩子?”她愤然低喊,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伸手抚摸她柔腻的脸庞,指尖怜惜地滑过花瓣般粉嫩的肌肤。 “生孩子……会伤害你的身体。”他低声地说,像劝她别做傻事的语气。 “那有什么关系?我爱你才要为你生孩子啊!”她大声喊出来。 官银朵迸发的情感慑住了艾辰,他用力将她拉进怀里,把脸埋在她细白的颈窝间。 “你就算不生我的孩子,我也一样爱你。”他炽热的唇在她耳畔轻吻低喃。 “也许昨夜我就怀上你的孩子了,如果真有了孩子,你会不开心吗?”她仰望着他,急切地想要弄清楚他真正的心意。 “我……”艾辰怔住,思绪飘得很远,母亲那双雪白冰冷的手忽然闪过眼前,他在带着惊惶的神色中回过神来。 官银朵蓦然推开他,怒视着他的双眼。他真的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惊惶! “说到底,你还是只把我当成你的收藏品,而不是把我当成你的亲人!”她心寒地喊道。真的弄不懂他,都已经是他的人了,为什么她还要翻不过他心中那面冷冷的高墙? “我要你当我的妻子,就已经认定你是艾家的人了,你是我的妻子,是艾家的少夫人,这还不够吗?”他轻轻握着她的双肩,语气真挚地说。 “不够,我还要当你孩子的母亲!”官银朵费力压抑焦躁的情绪。“你先前曾经对我说过,什么传宗接代这件事不用我做,会有别人代劳,但我现在告诉你,我不会接受这种事!能为你生孩子的人只有我,除非你不爱我!” 艾辰眸光郁郁地凝瞅着她,复杂丰沛的情感全都藏在深幽的眸心里。 官银朵看不见他的情绪,一颗心被恐慌拖着往下沈。 “如果你对我是那种亲人的爱,那就算我怀了孩子后皮肤变丑了、肚子变大了,或是生了孩子之后身形不再美了,你都一样会爱我,否则,你刚刚说的爱对我都不算爱,你只是用爱库房里那些珍宝的方式在爱我,我不要这种爱!”她的眼泪已经在岌岌可危的溃堤边缘。 艾辰怔然不语,长久静默着。 “你说话啊!”她捶打了下他的胸膛,泪珠滚出了眼眶。 “我用这样的方式爱你到底哪里不对?”他如梦呓般低语,望着她的目光像穿透她,落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官银朵无法动弹,思绪都被怞空了,心也粉碎了,她木然地走下床。 艾辰微愕,轻扯住她的手腕。 “银朵,你去哪里?” “回我应该回去的地方。”她暗哑着嗓子,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甩开他的手,颓丧地走向库房。 艾辰仰首闭眸,脑中一片紊乱。 他爱她,真心地爱她,他只是想要守护她,永远不让她离开自己。 这么做……真的不对了吗? 接下来的几天,官银朵对艾辰的态度俨然像个陌生人,两个人同住在一个院落里却见不到彼此。 艾辰知道官银朵有意躲着他,每天一早,她就跑到南院厨房里疯狂地做菜,艾辰每一餐都能吃到她做出来的、满满一桌子的丰盛菜肴。即使她不在厨房里,也会跑到“天然园”去玩花弄草,总要等到天黑以后才回屋,沐浴更衣完就立刻躲进库房里不再出来。 这天早晨光,杜鹃将两套芝麻酱烧饼夹五香牛肉送到他面前,他恍恍然,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在他回忆中最可口的点心。在他幼年时,大奶奶将他从母亲身边带走,从此以后的每天下午,趁着大奶奶午睡时,母亲就会偷偷溜去看他,还会带着她买的芝麻酱烧饼给他吃,总要看着他吃完以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他拿起酱烧饼,大大咬一口。细细咀嚼着,果然有淡淡的桂花香缠绕在唇齿间。他发现自己再也难以冷静,官银朵的身影、她的声音早已蛮横地占据他的思绪,这一份对母亲的思念情绪,不知何时已转移到了官银朵身上。 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思念过一个人,那种强烈是理智无法控制的,渴望拥抱她的念头充塞着整个心灵,他急切地站起身,想去寻找官银朵。 忽然,官银朵从外头一路飞奔回来,双手捂住嘴,满脸泪水地奔回库房。 她无声的哭泣慑住了他,他怔呆了半晌,犹疑地走到库房前,轻轻敲了敲门。 “银朵,你怎么了吗?” 库房内传出闷闷的、压抑的啜泣声,他不安地推开门走进去,见她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用绸被蒙住脸痛哭着。 “发生什么事了?”艾辰慢慢走到床榻前,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我要回家!”她激动地哭喊。“你送我回家!” 艾辰一僵,上前掀开绸被,捏住她的下巴抬高她的脸。“为什么?”他深深看进她眼底。 “我想回家!我想我爹,我想我大哥,我不想留在这里了!”她激烈地推开他的手,忽然皱起眉头,难受地抱住肚子。 “你不舒服?病了吗?”他担忧地紧盯着她,才发现她的脸色异常苍白。 官银朵无暇顾及他的反应,当她从南院厨房慢慢往“天然园”走去时,隐约感觉下腹闷闷怞疼,当腿间缓缓流出熟悉的温热湿意时,她醒悟到是癸水来了,而这个醒悟也让她明白她的等待和期盼已然落空,没有怀上孩子的失望让她的情绪骤然溃堤。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啊!”原本对怀上孩子抱着一丝期盼,期望她真的有了身孕后,艾辰会改变对她的态度,但是癸水来了,就表示她没有怀上孩子,一丝希望就此落空,她一时难以承受,情不自禁痛哭起来。 “你哪里不舒服?我找大夫来,好吗?”他满脸忧心地抱住她。 “不用大夫,谁都不要!你走!”官银朵发了狂地推他、打他、捶他。 艾辰从没见她这样失控过,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不经意间,发现她的纱裙是湿濡的,仔细看,才看见她的纱裙竟然被血染浸红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惊骇地变了脸色。 “这是一件令你高兴的事!我的癸水来了,没有怀上你的孩子,你一定开心极了!以后你不用再担心了,我生不了你的孩子了!”积压了好几日的郁怒在此刻爆发出来,她气得对着他大叫哭嚷。 “癸水?”艾辰不甚明白,但入眼怵目惊心的暗红吓坏了他。“你别乱动,我去找大夫来!”他心急如焚地冲出去,大喊着杜鹃。 杜鹃正在扫院落,听见艾辰的叫唤声,急忙跑进屋。 “少爷,怎么了?” “快去找大夫来,银朵病了!”他焦急地吩咐。 “病了?姑娘刚刚在南院厨房还好端端的呀,怎么说病就病了?”杜鹃奇怪地说。 “她流了很多血,说什么……癸水来了!”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杜鹃闻言,忍不住笑出声。“少爷,没事的,您别担心,这点小事用不着请大夫,我去帮姑娘处理一下就行了。” 艾辰呆呆地看着杜鹃走到内室,取了干净的衣衫后便走进库房。 “姑娘,怎么哭成这样,很疼吗?” 艾辰站在库房外,听见杜鹃问道。 “我是心疼……”官银朵哽咽啜泣。 “怎么心疼了?” “没有孩子……”她浓浓的鼻音听起来可怜兮兮。 “姑娘还这么年轻,总是有机会怀上的,何必这么伤心?瞧你把少爷都吓坏了呢!”杜鹃轻笑。 “他应该是高兴坏了才对……”她低低怞泣,哭得越发厉害。 “姑娘别胡思乱想呀,光爷不会这样的……” 艾辰背靠着墙呆呆伫立,杜鹃的安抚慰声听起来忽远忽近。 他无从体会官银朵的失落有多深重,只是很震讶没有怀孕这件事对她造成的影响居然会这么大。 他不明白,生他的孩子对她来说真有那么重要吗? 艾辰派人到“白帆楼”将官掌柜和官银尧接进艾府,想让官银朵一解思念之情,也希望她郁郁寡欢的心情可以因此好转起来。 岂料,一家人才刚见面未久,官银朵就带着父兄来到正在看帐的艾辰面前。 “我有话想跟你说。”她心平气和地看着他。 艾辰抬起头,看见她的双眸中有着异样的平静和疏离。 “我决定了,我要回‘白帆楼’。”她抢在他开口前说道。 艾辰心一沈,愕然看一眼官掌柜和官银尧。 “你是想回去小住几日吗?”他沈住气问,虽然心里很清楚这也许不是真正的答案。 “不是。”官银朵缓缓摇头。“我不是回去小住,我是想要回家,回去后……就不会再回来。” 艾辰定定地看着她,两人沉默地互相凝视,良久。 “你是我……”他顿住,怕又刺激她,硬是把“买回来”三个字吞回去。 “我知道我是你买回来的,当初谈好的不二价,一万两黄金。”她深深看着他,苦笑道。“不过,买卖也不是没有毁诺的。爹和大哥已经决定把一万两黄金全部都还给你,把我换回家了。” 艾辰的心不断地往下沉。他要失去她了? “没有这回事,我不换。”他眼神灼烈地盯住她。 “艾少爷,银朵在这里并不快乐——” “她告诉你她不快乐?”艾辰疑惑地打断官银尧的话。 官银朵低着眸,静默不语。 “我是银朵朝夕相处二十年的大哥,不用她跟我说,我也可以感觉得出来她一点都不快乐。”官银尧一脸严肃地说道。 艾辰震慑地看着官银朵,她面无表情地别开脸,不看他。 “艾少爷。”官银尧轻轻说道。“当初,我们就不应该收下您的一万两黄金而让银朵跟你走,这一万两黄金让我们每天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每天就想着银朵过得好不好?那日我们来探望银朵,却饱受难堪地离开,今天见了银朵,虽然她没有多说什么,但我们都感觉得到她心中有满腹委屈。我们无法抱着这一万两黄金而不顾银朵的不快乐,所以,我们决定把一万两黄金还给少爷,只求把银朵换回家。” “当初谈好的,怎可反悔?”艾辰紧抿着唇,压抑着内心的烦躁不安。 “反悔了就反悔了,我们把钱一毛不少地还给你,你并无损失。”官银朵用一种清冷的语调对他说着。 艾辰怔然看着她,心口有股透骨的凉意。 “我父亲就快回来了,我和银朵的婚事已经在筹办之中,所以芙蓉镇的人都知道我要娶官银朵,反悔之后受伤害最大的人是官银朵,你们想过吗?”只要能扭转局势,任何威胁利诱他都做。 “艾少爷,你们艾家财大势大,我们官家只是小户人家,论家世实在是高攀不起。”官掌柜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跟您说实话,那日来探望银朵不成后,我每天想到银朵在这晨可能受到的白眼对待,心里就万分的难受。既然银朵对我说她想要回家,相信是已经承受不了了才会作出的决定。幸好艾少爷和银朵尚未拜堂成亲,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当艾辰听到是银朵自己提出要回家时,心情顿时冰封凝结了。 “但是,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他怔怔地看着她说。 官银朵迅速抬起头,漠然地说:“我不是。” 艾辰错愕加上质问的眼神紧紧扣住官银朵。两人明明已有肌肤之亲、夫妻之实了,她竟然否认? 官银尧低声说:“艾少爷,您拿来的那些田产和地契,还有那一箱银子,我们会原封不动地搬回来还给您——” “这件事我并没有同意!”艾辰理智的绳索濒临断裂。 “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离开!”官银朵忿忿地怒视他。 两人僵硬、紧张地对峙。 “我难道待你不够好?你要什么,我难道没有给你?”他力图平静,但即将失去她的恐慌却又让他难以冷静下来。 官银朵苦涩地笑了笑。给她一个妻子的空名分又怎样?他可以像他爹那一样,娶一大堆的妾室替他传宗接代。 当初,她还没有爱上他,她可以不在乎他要娶多少妻妾,但现在不同了,因为爱上他,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变得至关重要,她如何能忍受丈夫的爱同时分给很多个女人,而她的丈夫能让其它的女人为他生孩子,却唯独她没有资格? 他对她所说的爱,只让她感到屈辱,根本不叫爱。 “你是给了我很多,但那都不是我要的。”她凄然一笑。“我想要的,你给不起。” 艾辰手握成拳,受挫的沮丧感激怒了他的情绪。 “我给不起?一万两黄金还不够?”他已然失去理智,她的话逼得他做困兽之搏。“如果还不够,提亲时,我可以再给一万两黄金的聘礼!如果你觉得还是不够,只管再开条件出来,没有什么是我给不起的!”为了留了她,他已经是用了前所未有的低姿态了。 官银朵愕然凝视着他,此时的艾辰和当初在“白帆楼”悠哉傲慢买下她的艾辰全然不同,眼前的他焦躁、慌乱、愤怒、失控,没有了淡定从容,她感觉得出,她完全可以牵动他的心绪。 但是,光能牵动他的心绪仍然不够,她贪心得还想要更多。 “你愿意给我的东西,都只是在羞辱我的人格和尊严,如果我真的屈服在你的财势之下,你会满意这样的我吗?”她冷冷地一笑。“艾少爷,我会忙把钱还给你的。爹、大哥,我们回家吧!”她漠然转身,搀扶着官银尧的手,和父亲一同缓缓走出去。 “官银朵,你不准走!”艾辰狠厉地大吼。 又“不准”?他还是没有学乖。官银朵苦笑,泪小几乎要漫出眼眶。 “就算你艾家富可敌国,也留不下我,要我留下来,就拿真心来换吧!”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艾辰愕然怔住。从来,他都觉得没有什么事是他无法掌控的,可是现在,看着官银朵离去的背影,他第一次有种无人能救的深重无力感。 若要留下她,就拿真心去换。 还能够换回她,是不是他也不算完全失去她? 只不过,用真心去换她回来…… 真心?这种看不见、触摸不着的东西,要他如何去做? 尾声 “白帆楼”重新开张了两日。 听说掌厨的人是官银朵,上门的食客就络绎不绝,整日宾朋满座,没有断过。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上“白帆楼”来的食客大都不是为了官银朵的好手艺而来,而是好奇拒绝艾家二少爷婚事还有放弃一万两黄金的官银朵究竟是何等人物? “我说白掌柜,一万两黄金就这么白白的还回去,您心都不疼的呀!”对街卖五金的赵四爷一早就来喝茶闲嗑牙。 “说不心疼是假的,不过家有千金,可抵万金。”官掌柜摇着蒲扇笑道。 “要我说,你们的脑袋大概是面糊做的!把到手的一万两黄金吐回去,正常人哪里会做这种事?”街坊刘三爷插口说道。 “就是啊,对方是江南第一大富商艾家的二少爷呀!哪一家的姑娘不想嫁进艾府当少夫人的?我说就你家姑娘傻,到口的天鹅肉还让他给飞了!”赵四爷张开手臂挥舞嘲笑。 “话也不能这么说。”官掌柜尴尬地苦笑。“天鹅肉是到口了没错,但咽不咽得下去也很难说,万一不小心噎死了,不是更得不偿失吗?” “天鹅肉嫩着呢,噎不死人的!”赵四爷哈哈大笑。 “呦,敢情赵四爷吃过天鹅肉呐?”刘三爷取笑道。 众食客一阵哄党大笑。 大厅里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或多或少传进了在大厨房里掌厨的官银朵耳里,她不理会那些讪笑谈论,一双手痛痛快快地抓着锅铲大烧特烧。 二厨联进和小徒弟们全都安安静静地埋着头做事,无人敢吭气。 忽然,跑堂伙计掀开布幔跑进来,神秘兮兮地对官银朵说:“二姑娘,有人要见你。” “谁要见我?”官银朵怔了怔,看见伙计身后走进了一个弓着身子的老人家,不禁吃了一惊。“通伯?你怎么来了?” “姑娘。”通伯恭敬谦和地笑看着她。 官银朵感觉到周遭好奇的注视,随即把通伯请到后院去。 后院有一张石桌和一长条石椅,她把通伯领过去,客气地请他坐。 “通伯,你坐一下,我给你倒杯热茶。” “不,万万不可,怎么能让姑娘替我倒茶呢!”通伯大半辈子都待在艾府当仆役,习惯谨守主从之间的分寸。 “通伯,这里不是艾府,不用如此拘礼。”她还是给他倒了杯热茶来,然后陪着他坐下。 “这儿也有桂花树呀?”通伯讶异地看着后院的桂花树。 “很小的时候就有这棵桂花树了,不知道是谁种的,不过这棵桂花树一直都是我在照顾。”她笑答。 “姑娘把这棵桂花树照顾得真好,花开得真漂亮。”通伯仰头看着开满枝头的桂花,悠然叹息。 官银朵看着通伯苍老的脸,神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心中暗忖着,通伯特地到“白帆楼”来找她,一定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吧?和艾辰有关吗? “姑娘,你离开了以后,这两天少爷他……很不好。”半晌,通伯叹气似地说道。 果然是艾辰的事。官银朵低下头,怔忡不语。他不好,她难道就很好吗?才离开他两天,她就开始有度日如年的痛苦感了。 “姑娘,少爷他对你是真心的,他真的非常爱惜你。”通伯低声说道。“这两天少爷都把自己关在库房里不出来,他从小就是这样,遇到什么伤心的事,就跑进库房里躲着,谁都不肯见。” 官银朵轻咬下唇,心口微微地怞痛着。 “少爷是老爷唯一的独子,可惜不是正室大奶奶所生,所以他从小就受到很多压力,也受到姨奶奶和姐姐们的排斥。他自小没有玩伴,所以性情会古怪些,姑娘能不能就多顺着少爷一点,不要与他计较?少爷他,其实心里很在意姑娘,只是不懂得怎么让姑娘知道。” “少爷不是大奶奶生的?”官银朵微讶地看着通伯。和艾辰相处的这阵子以来,她也知道他个性古怪,但艾辰对于自己的事情几乎绝口不提,所以她对他可以说一无所知。她想了解他,却始终摸索不到他的内心,但是现在从这个老仆的口里,她隐约看到了艾辰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少爷的亲娘是三奶奶。”通伯解开她的疑惑。 官银朵听了震讶不已。 通伯接着说:“姑娘常去的‘天然园’,就是少爷出生的地方,他和三奶奶在那里住了几年,后来,大奶奶所生的大少爷病死了,大奶奶发疯了似的,就把二少爷从三奶奶身边抢走,从那时候起,二少爷就成了大奶奶的儿子。” 官银朵睁大了眼。“那三奶奶岂不是太可怜了?” “是,三奶奶很伤心,也很可怜,每天都只能想办法偷偷去看二少爷。” “那老爷都不说话的吗?”她不敢相信有这种抢别人儿子的事。 “姑娘有所不知,大奶奶是官府千金,当初老爷娶大奶奶,得到大奶奶娘家不少帮助,所以老爷对大奶奶是极敬重的,而且大奶奶是正室,要收养庶子,老爷也不能说什么,毕竟不管在哪一房,对老爷来主都没有差别,一样都是儿子。” “这怎么会一样?对三奶奶太不公平了!”她气愤地握拳。 “是不公平,但三奶奶只是妾室,而且是老爷带回来的农家女,没有身分地位,娘家也没有财势,所以她根本没有资格说话。”通伯无奈地说。 “农家女?”官银朵捂住口,恍然大悟。“难怪‘天然园’会弄得这么像乡间农舍。” “那是老爷为三奶奶打造的,怕她太想家,就给她弄了个‘天然园’。” “我想,三奶奶更想要的是儿子的陪伴吧?”她轻轻叹息。 “是啊,可怜天下父母心,三奶奶以前几乎每天到‘白帆楼’买酱烧饼给二少爷送过去,因为二少爷非常喜欢吃‘白帆楼’的酱烧饼,她总要借着这个机会,才能看少爷一眼。”通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官银朵惊讶地怞口气,她家的芝麻酱烧饼、“天然园”里满院的桂花香,蓦然间,她跌进深深的迷惘中…… “后来三奶有又有了身孕,好不容易到了临盆之时,却不幸胎死腹中,三奶奶生不下孩子,熬了两昼夜,就这样死了。” 通伯老迈的低嗓仿佛五雷轰顶般地响在她耳边,她惊骇地站起身,心忽然紧紧揪在一起,像溺在水里无法呼吸。 她骤然明白了藏在艾辰眸心里的陰影究竟是什么了,而她竟如此残忍地把它从他的身体里挖出来,鲜血淋漓,全然不顾他的痛! “三奶奶死的时候,少爷才六岁,他一滴泪也没有掉,就只是一直跪着,紧紧抓着三奶奶的手不放,谁劝他松手都没用,后来还是老爷硬掰开了他的手。”通伯站起身,忧伤地瞅着她。“姑娘,事隔二十年,知道这些往事的人也不多了。这件事我本不该说给你听的,可是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到少爷痛苦的模样。姑娘,你若对少爷有情意,能不能回到少爷身边去?他的心,需要你慢慢打开。” 官银朵捂住嘴低声啜泣,泪水不断滚落。 从一开始,艾辰就真的视她为珍宝,而她却没有慢慢去打开他的心,却是选择迫切地、伤害他的方式。 他不要她生孩子,原来并非她心中所想的那样,那是源自于害怕失去她的恐惧啊! 艾辰的童年让他受到太多失去和打击,他才会把自己保护得如此周密,让旁人难以触摸他的心,以至于当他想付出他的情感时,竟不知道该如何伸出手去给与,当他摸索着该如何爱她时,她居然已经不给他机会了。 她怎能用这种方式离开他?怎么能? 官银朵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 “你要回艾家?” 一听见官银朵的决定,官银尧惊讶地低喊出声。 “是,我要回去。”在通伯走了之后,官银朵没有思虑太久,立刻决定回艾府。 官银尧摸索着她的手臂,轻轻扯住。“银朵,为什么忽然又要回艾家了?” “哥,我爱他。”官银朵轻叹,双眸微微湿了。 官银尧听出了她语音中的哽咽,想到她回家后的这两日异常沉默,隐约明白了什么。 “但是……那天我们走得那么决绝,而且也都把田产、地契全都还回去了,艾少爷他……能再接受你吗?”他担心自己的妹妹单方面为情所苦。 官银朵也不知道那日那样伤害过艾辰之后,他是不是能再敞开双臂接受她?但是只要一想起通伯对她说的话,她心中就充满了对他的不舍,还有对自己深深的自责。 “我也不知道。”她心不在焉地洗净了手脸,慢慢换妥衣裳,然后坐在椅凳上准备换绣鞋。“我当然希望……艾辰还会想要我……” 蓦地,一阵零乱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兄妹俩的谈话。 “二姑娘,原来你在这儿啊,我找了你好半天了!”伙计一脸紧张慌乱地直嚷嚷。 官银朵轻叹口气。“大厨房的事我都已经交代给耿进了——” “不是啊!快,你快到前厅去,是艾少爷来了!” 官银朵蓦然弹起身子,绣鞋也没套上就赤着脚往前厅飞奔。 艾辰来了!他真的来了! 冲到了前厅,她按住急躁狂跳的心口,果然看见艾辰鹤立鸡群般地立在大厅晨,因为他的出现,看热闹的人群立刻潮水般涌进“白帆楼”,很快就把“白帆楼”里里外外都挤满了。 官银朵没想到,才两天的时间,艾辰的眼神会改变得这么大,他双眼迷乱、焦灼、惶然不安,充满了受创后的痛苦,那双雄鹰般锐利的眼睛不见了,傲然飞扬的神采也看不到了,而使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是她! 她心痛地奔到他面前,眼泪涌进了眼眶。 “我想了很久,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握住她的肩膀,迷茫地凝视着她的眼。“银朵,你直接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好吗?” 官银朵拼命摇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都不用做了,我全都明白!”她想跟他道歉,她不该这样折磨他。 “你明白?”艾辰困惑地低语,神情不解。 官银朵意识到他们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话,她受不了那些咄咄逼人的好奇目光,便牵起艾辰的手,柔声对他说:“这里人太多了,有话我们进去再说。” 艾辰动也没动,视线朝大厅缓缓扫过一圈。周遭众人的存在,对他来说像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没有在乎的意义。倒是他一低眸,看见官银朵裸着足,立即一把将她抱起来,轻轻放在一旁的桌上。 “为什么没有穿鞋?不怕脚受伤吗?”他细心地拍掉她脚心的灰。 “我听见你来了,一时心急,忘了穿鞋。”她轻声呢喃。艾辰的举动,还有众人惊诧的目光,都让她羞得快要着火了。 “你说要用我的真心才能换回你,我要如何让你知道我的真心?”艾辰一径凝瞅着她。“银朵,我无法把心掏出来给你看,我要如何才能让你明白我真的很爱你?” 他说得那样认真,神情那样严肃,听得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官掌柜和官银尧更是昏眩得快要站不住。 “心掏出来你还能活吗?”官银朵眼中含泪,嘴角噙着笑。“你人来了,我能感觉到你的真心,这就够了。”她释放他,不愿再看见他如此迷惘不安。 艾辰怔忡地看着她,像要看清楚什么。突然,他倾身抱着她,力道大得几乎要截断她的气息。 大厅内立刻响起此起彼落的惊呼声,谁都想不到可以亲眼目睹艾辰和官银朵谈情说爱,围观的人群愈来愈多,连外头的去霓大街都被挤得水泄不通了。 官银朵的思绪一片恍惚混沌,艾辰炽热的胸膛、暖暖的呼息、环抱她的有力臂膀,充满着浓浓的占有欲。 这样全心全意的拥抱她等了好久,却没想到会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出,更想不到性情向来冰冷淡漠的艾辰竟会做出如此热情的举止来。 “好多人……在看……”她红着脸,不舍地将他推离自己。 艾辰恍若未闻,对周遭的一切地视若无睹。 “银朵,你肯回到我身边了?肯答应嫁给我了,是吗?”他径自捧高她嫣红的脸蛋,微笑着问。 被这样当众求亲,官银朵知道艾辰跟她将会成为芙蓉镇最脍炙人口的笑谈,但此时的她已经感动得心荡神驰,一时忘了置身何处,无法在乎那么多了。 她用力颔首,害羞得把脸埋进他怀里。 艾辰没等她害羞完,就抬高她的脸,用力吻住她嫣红的唇瓣。 霎时,大厅一片鸦雀无声,人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两个人吻得难舍难分。 热闹的唢呐声吹开了婚礼的喜庆。 官银朵乘着大红花轿嫁进了艾府。 艾辰还没揭开她头上的红盖头,就听见她难以忍耐地嚷道:“快点啊,我的脖子快断了,这顶凤冠实在太重了!” 艾辰笑着把她的红盖头掀开,替她捧下缀满了珠翠的凤冠。 “这顶凤冠是我特地为你订做的,这些珠花、宝石、翠玉已是极品,再请技艺精湛的工匠制作这顶凤冠,你的凤冠世上绝对找不到第二顶——” 官银朵噘着嘴,伸手将他拉倒在床,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 “你现在不、准、说、话!” 艾辰低笑着,压下她的头深深吻她,然后再翻过身把她压在身下,边吻边脱掉她身上鲜艳火红的嫁衣。 “我想到了三个名字。一个是艾唯侬,一个是艾思晨,一个是艾乐言,以后我们的孩子可以用这三个名字,你觉得如何?”他的大掌宠溺地爱抚她的肌肤。 官银朵轻笑着解开他的腰带。“我只能生三个吗?” “一个已经够多了。”艾辰眼神微黯,额头轻轻抵住她的。 “为了不让别的女人有可乘之机,我一定要努力生你的孩子,至少也要生六个才行!”她的指尖在他光滑的胸膛上若有似无地画圈。 “你真贪心。”他目光深浓地瞅着她,欲望彻底被她勾起。 “因为贪心,所以不会餍足。”她温柔地吻着他。“你的孩子只能有一个母亲,那就是我。”她轻轻啃吻他的耳垂,舌尖缓缓滑下他的锁骨。 艾辰低吟出声,猛然侵入她。 “银朵,你是我的珍宝,我一定会用我的一生来守护你……” 她环抱住他,伸手与他十指紧紧交扣。 有艾辰的一生守护,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很幸福……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