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戏王》 序曲 大清皇朝底,民间霸主起。 天下船运一统漕行, 大观戏班艺盖四方, 江南织造重现锦绣, 如意酒坊醺染群眸。 各界翘楚,一展雄风,掳获佳人芳心。 商事卓绝,绽放风华,享尽繁荣胜景。 百年基业,盛极一时,尽入红妆掌中。 峰回路转,去弊振兴,风云再起即荣。 ★★★★ 故事之前…… 乾隆五十五年秋,扬州盐商为了庆祝乾隆帝八十寿辰,在安庆组织了一个名?「三庆班」的徽戏班进京贺寿。 头一回进京的「三庆班」崭露头角,引人瞩目,接着又有「四喜」、「和春」、「春台」等徽班进京,并逐渐称雄于北京剧坛,人们称之为「四大徽班」。 这四大徽班,自此纵横剧坛,成为大清剧坛重要的四大班社…… ★★★★ 嘉庆十四年 大年初一,红红的春联,皑皑的白雪,京城人人在辞旧迎新,欢度年节。 集秀园请来「四喜班」唱开箱大戏,台上正在跳加官,戏园子的后台人声鼎沸,各路英雄好汉上妆的上妆、着衣的着衣,闹嚷嚷的。 「戏快开了,你们快着点儿,可别误了开场的时辰!」「四喜班」班主急匆匆地走进后台来催场。「黄盖、甘宁到上场门去准备着!周瑜呢?周瑜在哪儿?怎么没看见人吶?」 「班主,周公瑾在里边呢!」演鲁肃的抓住班主,挑眉小声地说道:「听说凌云忽然闹肚子疼,没法上戏了,一丈青正给莲官扮妆,要他上周瑜。」 「什么?闹肚子疼?」班主脸色一沈,厉声追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就刚才的事。凌云这会儿还蹲在茅厕起不来,急着叫人先替他顶上,一丈青就把莲官拉上来了。」鲁肃边撩髯口边说,虽然髯口挡住了他诡异的笑容,但眼神还是替他说了话。 「让莲官顶上?开箱大戏让莲官来顶,他还没挑过梁呢,能行吗?」班主气急败坏地穿过一个个三国英雄人物,直奔角落。「一丈青,是谁让你自作主张的?外头水牌上写的是凌云的周瑜,你是想砸了我的台吗?」 被指着脑袋瓜的一丈青刚给莲官画好了剑眉,正在替他戴上紫金冠。 「班主,是凌云上不了,您该怪他,怎么怪到我头上来呢?」一丈青头也没回,不疾不徐地说道。 「就算凌云上不了,该换谁上也是由我规定,你居然问都没问过我一声,就擅自决定让莲官上场!」 「班主!」一丈青截断班主的高声叱吶,回头定定看着他。「除了莲官以外,我想不出第二个人选,我猜班主也是这么想,既然如此,咱也就不多此一举,浪费大伙儿的时间了,您说是吗?」一丈青说完,双手扳住莲官的肩膀,将他慢慢转过身来。 班主和莲官一对视,不由得楞怔住,看得两眼发直。 两道飞扬的剑眉,双眸如深潭静水,潋滟袭人,眉宇间有股端凝沈稳之气,活脱脱就是一个英武俊美的周瑜。 班主发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他知道莲官是一丈青唯一一个倾囊相授的徒弟,他倒也想看看学艺了八年的莲官有没有学到一丈青当年的一半绝活。 「扮相俊那也得唱得好才行,眼下没时间了,硬着头皮也得给你上。」班主相信一丈青既然敢让莲官上,就不会出什么大差错,但嘴里从来不捧也不赞。「莲官,你给我好好听着,头一句『点绛唇』就得让我听见叫好声!演好了周瑜,我会赏你一块大银,演砸了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知道了。」十六岁的莲官像只初生之犊,眼中无所畏惧。 「好了,别拖拖拉拉的,快着点!」班主回身走到下场门盯场去。 一丈青替莲官穿好白龙箭衣,套上白蟒袍,一边理着他的护领,一边轻拍他的肩膀,郑重叮咛。 「小夭。」一丈青低声喊着他的小名。「今儿个你可不能给我出错,就照你平日练戏的感觉上,别慌也别乱,一出场就得来个碰头彩。记住了,这是你的机会,你千千万万要把握住。」 「师父教给你的周瑜与凌云的周瑜大不相同,只要你卖力唱好了这场,师父保证你的身价就不一般了。只要你今日红了,日后就能红遍京师、红遍天下,你明白吗?」 一丈青收莲官为徒已经八年,这八年中又打又杀,严酷到近乎残酷地调教他,等着的就是这一天。 想当年,他也是名震京城的文武生,有「活公瑾」的美誉,若不是被人打残了腿,又怎会沦落到在戏班里打理行头的景情? 学艺之人若没戏可唱,很容易沦为乞丐,他不想老年后沦为乞丐,唯一的希望便寄托在莲官的身上…… 莲官看师父又陷入了回忆中,想起自己无父无母,自幼四处行乞,要不是八岁那年遇到了师父,只怕他到现在还过着流落街头乞讨的日子。对师父的收养与不藏私的调教,他始终感恩在心。 「师父,您想说的话徒儿都明白。」他低声诚挚地说道。「徒儿要红,无论如何都要红,所以师父请放心,师父和师母的后半辈子就让徒儿来奉养,不会让师父和师母挨饿受冻。」 一丈青闭目点了点头,脸上保持着为人师的威仪,心中为因莲官的一番话而激动澎湃不已。 「周瑜,到你了!」催场的大喊道。 莲官望着一丈青笑了笑,旋即撩袍转身,快步走向上场门,紫金冠上的双花翎随着他的步伐柔软抖晃着,画出优美的弧线,看起来是那么的神采奕奕,得意飞扬。 莲官一上场,俊美的扮相便让场中爆出第一声采。 一丈青在后台欣慰地笑了。 「手握兵符,关当要路,施英武,扶立东吴,师出谁敢阻。」宽亮清脆的嗓音,将一个战功卓著、英武过人,性格强又傲慢自负、不可一世的周瑜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这一段《点绛唇》立刻又为莲官博得了满堂彩。 听见台下掌声热烈轰起,一丈青发怔着,心头的狂喜难以描述。他放心了,因为此时的莲官已不是莲官,他是周瑜,不折不扣的周瑜。 台上的周瑜纵声狂笑,目光犀利地盯着舞台上的蒋干。 「子翼兄,你看我帐下之将,皆江东之英杰,今日此宴,可名『群英会』。」 「哎呀,真是个群英会呀。」欲劝周瑜投曹营的蒋干尴尬地?笑。 周瑜再度大笑,神态骄傲得意。 舞台上灯火耀眼,上演着一出精彩绝轮的《群英会》。 周瑜佯醉、抚琴、舞剑,都赢得哄堂的叫好声,赏银如雨点般落到周瑜的身上。 莲官的脸上汗水淋漓,浑身火一般的热,看着场内沸腾的蚤动,还有站在下场门眉开眼笑的班主。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在这一刻为定了。 莲官的名字一夕间红了。 这一年,他十六岁。 第一章 三年后 庆郡王府。 雪雾迷茫,园中数十枝红梅绽放着,宛如胭脂一般娇美动人。 一双人影缓缓地踏雪而行,两人共打一把青绸油伞,身上都围着猩红色大斗篷,戴着观音兜,将雪地更添了几抹颜色。 「雅图,阿玛一早匆匆忙忙的出府去,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大格格辰兰悄声问着在家中排行老四的妹妹。 「八叔在武英殿犯了事,误将先皇庙讳刻错了,被皇上革了爵还罚俸三年,阿玛得知消息,就急着赶去安慰八叔了。」雅图随手折下一枝红梅,放到鼻前嗅了嗅。 「不是听说要给八叔做六六寿的吗?出了这事,只怕寿宴办不成了。」辰兰轻轻叹道。 「在仪郡王府肯定是办不成了,不过呢,办法是人想出来的。」雅图看着手上的红梅,嫣然一笑。 「你有什么办法?」辰兰好奇地问。 雅图转了转乌溜大眼,计上心头。 「下个月大哥绵恒正好要过寿,咱们就藉这个机会痛痛快快地办上一场,把八叔接到府里来一起热闹热闹,暗地里咱们就给八叔做寿。」 「你这法子好!」辰兰的双眸亮了起来。「自从额娘病了以后,咱们府里也好久没热闹了,真快闷死人。」 「你成日走这个王府、跑那个贝勒府,到处都有你的闺中密友,这还嫌闷吶?」雅图好笑地睨她一眼。 「我没你能干呀!」辰兰无奈地撇撇嘴。「要我看帐我会打瞌睡,要我管事我会烦死。额娘病了以后把家里大小事全交给你,你又忙得没时间陪我,我只好自己想办法解闷嘛!」 「说到底,是小妹我的错啦!」 雅图笑着踏上阶梯,走进回廊,一边收起伞。 「不,我什么都帮不上你的忙,是我这个大姊的错。我和绵恒还有你都是一母所生,我也奇怪为什么我和绵恒就不及你聪明能干。」辰兰投以歉疚的眼神,与雅图并肩在回廊上走着。 「谁说你和大哥不聪明的?你们都聪明。」雅图笑起来,晶亮的眼瞳和善地看着她。「像大姊你的琴艺超绝,大哥不但书读得好,也写了一手好字,这都是你们能干之处。」 「这算什么能干呀?」辰兰笑着撇嘴摇头。「我的琴艺只是自娱娱人罢了,而绵恒呢就是个书呆子,老被他的妻妾骗得团团转,这样一个大傻蛋,你还说他能干?」 雅图噗哧笑出声来,她想起前阵子绵恒跑来问她,为什么鸡蛋会那么贵的事情。 原来是他的妻妾嫌各房每个月每人分到的十两月例银子太少,就骗他一两银子只能买三个鸡蛋,结果他还真的信以为真,跑来找她恳谈,希望每个月能给各房多分些月例银子。 「我这阵子事情多了点,如果大姊嫌闷的话,我正好有事给你做。」雅图积极地想找帮手。 「什么事?」只要简单容易的,她便愿意帮。 「很容易的,因为额娘吩咐下来,这个月各房的月钱每人多分二十两裁制冬衣,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若闲着,不如去替我发放各房的月钱?」 「要我去发月钱?!」辰兰瞪大了眼睛,忙摇头。「雅图,你别叫我弄钱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让我算钱我会头疼的,算盘珠子我是怎么拨都拨不对,而且等会儿我要去信郡王府听戏,他们请了『四喜班』出堂会,有莲官的『雅观楼』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不去怎么成。」 雅图对听戏向来没多大兴趣,何况王府里日月出入的银钱琐事和大小所需的物料帐目都得经由她总理,她也实在忙得没有空闲去做这些消遣,听大姊一口回绝了她,她也只有无奈地耸耸肩。 「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呀?」雅图摇头轻笑。「不就是听戏罢了,赏银给得多还怕没机会看吗?」 「不,这你就不知道了,因为是莲官的戏呀,我都快一年没看他的戏了!」辰兰脸上出现酣然着魔的神情。 「什么莲官?」雅图很疑惑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能让大姊为他两眼灿灿发光。 「就是『四喜班』的莲官呀!三年前他在京城一夕爆红,红得发紫,可是没想到才挑梁唱一年多就突然间倒嗓了,就这样,他没再上过台。后来听说他躲起来养嗓子,养了将近一年,几个月前才又再上了台。想不到经过倒嗓这关的莲官,嗓音居然变得比以前更宽、更亮、更好了。」辰兰略微激动地扯住雅图的手,说得兴高采烈。 「噢,那他的运气真好。」雅图对莲官此人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只是随口应付着。 辰兰一脸痴醉的模样,仍自顾自地说着。「不知道莲官是不是因为倒嗓过的关系,现在都不太轻易出堂会了,听说信郡王府可是花了重金才请到他出堂会的,所以我才会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雅图被辰兰兴奋又害羞的神情逗笑了。 「好啦,你就好好去把握你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吧。」她无法体会辰兰的心情,但也绝对不会冷言冷语去泼她的冷水。 「对了,雅图!」辰兰脑筋一转,眼神闪闪发光。「下个月不是要给绵恒过寿吗?咱们去请『四喜班』来出堂会好不好?」 「听说八叔最爱全本『群英会』了,而莲官的周瑜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好,咱们让莲官排一天唱全本『群英会』,然后请八叔过府来,也算给八叔过寿,八叔肯定会万分惊喜的。」 往常只要王府里有人过生辰,备戏、备酒席都是惯例,所以雅图毫不犹豫便点了头。 「好是好,但你不是说莲官不好请吗?」她脑中已开始盘算这场寿宴将花费多少银两了。 「咱们试试看嘛!倘若能请得动他,信郡王府能付得起多少银子,咱们当然也付得起,不是吗?」辰兰自信满满地说。论地位,庆郡王府是皇室近支;论财力,更是比信郡王府雄厚得多。 「只要他值得,多付点银子不是问题。」她在脑中计算着宾客人数,庆郡王府加八叔的仪郡王府,少说也得宴请上百人。 「太好了!只要你答应了就行!」辰兰欣喜地笑喊。「我今儿个去信郡王府时,就找机会跟『四喜班』班主说这件事。」 雅图点点头,把手中的红梅交给辰兰。 「大姊,你出门之前先去陪额娘说说话,逗逗她老人家开心。这枝红梅你拿去插在额娘房里,额娘看了定会喜欢。」 辰兰转着手中的梅枝,奇怪地偏头看她。 「怎么,你不跟我一起过去看看额娘呀?」 「我得先去药库一趟。」 雅图拢紧了身上的斗篷,心想着戏楼好久没使用过了,应该要派人将戏楼好好整理一番。 「你去药库做什么?」 「先前派人去东北采买的人蔘已经送到了,我得先去清点入库。大姊,你要记得盯着额娘把蔘汤喝完,等我忙完了以后就会过去了。」 「好,雪好像要下大了,你把手炉带着,天这么冷,你不暖暖手,等会儿怎么写字呀?」辰兰把自己暖手的手炉给了雅图。 「方才出来时太急,忘了把手炉带出来。」雅图接下伞和暖呼呼的手炉,笑着说。「那我走了。」 辰兰看着她慢慢走出回廊,直到猩红一点消失在纷飞雪雾中。 她轻叹口气,雅图若是男子该有多好呀!其实不光她这么想,庆郡王府上上下下都是这么想的,庆郡王永璘和福晋更是疼爱这个聪明、精干,也是最有才能的么女。 庆郡王永璘是乾隆的第十七个儿子,孝仪皇后所生,而嫡福晋钮祜禄氏是户部尚书之女,出身极好,聪慧过人,嫁给永璘后便是王府的掌权者。但她所生的子女当中,只有雅图的聪慧酷似她,因此,在雅图很小的时候,嫡福晋就时常把雅图带在身旁,让她学着如何掌理王府家务,学着管理下人还有看帐。 多年下来,雅图慢慢成了嫡福晋的得力助手,表面上,王府看似是嫡福晋在掌握实权,但事实上已慢慢变成雅图在当家了,尤其是嫡福晋养病的这段期间内,王府里大小琐事没有一件不经过雅图的手。她的性情脾气都好,行事温柔平和,处理事情又公正,所以王府上上下下对她不只没有怨言,还很佩服她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的魄力。 但,也因为王府太过于倚赖雅图的缘故,所以在嫡福晋病体未愈前,庆郡王始终不敢替雅图谈婚配大事。 雅图今年已经年满二十了,辰兰其实打从心底很替她担忧,因为额娘染的是肺风痰喘之疾,要将病养到痊愈的时日并不算短,倘若因为这样而让雅图的婚事一年拖过一年,对雅图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如果雅图生来就是男子,便不会有人担心这个问题了。 可惜,她不是啊! ★★★★ 「四格格,『四喜班』到了,全在花厅候着呢,是不是吩咐安总管过去安置他们?」小丫头莺儿过来回话。 「不用,我亲自过去。」雅图正在账房内对帐,低着头拨动着算盘珠子。「你请他们先等等,我把帐对完了就过去。送上茶点心好生侍候着,别怠慢了人家。」 「四喜班」是她花了重金请来的,她得亲自去瞧瞧这个戏班的人物模样,特别是那个让辰兰神魂颠倒的莲官。 「是。」莺儿转身出去。 随后,大总管安福走进来,拿着牌子向雅图支领银两。 「四格格,下房死了一个小丫头,奴才来请领些银两好发丧。」 「哪一个死了?」雅图愕然抬头。 「铃儿。」安总管回话。 「铃儿?」雅图思索着,印象中是每天扫天井大院的小丫头,模样生得极美。「她为什么死了?」 「是……落井而死的。」安总管眼神闪烁。 「落井?」雅图感觉铃儿死得古怪又突然,其中必有蹊跷。「说清楚。是落井?还是跳井?」 「四格格……」安总管面有难色,苦笑道:「您这么问奴才,奴才实在不知道呀!」 雅图慢慢合上帐,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拿钥匙开了柜门,从怞屉里取出一袋银子。 「铃儿是不是在柴房劈柴老刘的女儿?」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问安总管。 「是,四格格记性真好,铃儿正是老刘的女儿。」 雅图轻轻一叹,又多取出一袋银子。 「这里有二十两,十两给铃儿发丧,十两就给老刘吧。」她把银子放在桌案上,往前轻推。「你去跟老刘说,让他节哀顺变,就说是我说的,只要他一日活着,王府就不会少他一口饭吃。」 安总管捧起两袋银子,感动地深深叹口气。 「是,四格格真是菩萨心肠,奴才这就去。」说完,转身欲走。 「等一等。」雅图出声唤住他。「安总管,我要知道铃儿究竟是怎么死的。一个才十四、五岁含苞待放的小姑娘忽然间死了,你难道都不想查清楚是怎么回事吗?」 安总管微愕。 「四格格,下房里受不了主子打骂的小丫头多的是……」 「那就验清楚她身上有哪些伤?打骂她的主子是谁?只要是咱们庆郡王府里的人,不管她的身分多低贱,我都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雅图盯着安总管那张半笑不笑的尴尬脸。 「四格格,那万一……铃儿是被人逼的呢?」安总管含糊地说道。 雅图听得出他话中有话,深深地吸了口气。 「若是有人逼的,我也要知道是谁。倘若真是主子爷干的,不管是谁我都不会轻易饶恕,定要呈报王爷严惩,我绝不容许王府里闹出这种肮脏龌龊的丑事!」雅图有着过度好强的自尊和要求绝对完美的严苛脾气,无法容忍安总管话中的「别有所指」。 「四格格,您当真……要追查个水落石出吗?」安总管极小心地看着她。 「你怕什么?」雅图察言观色,怀疑安总管早已知道内情。 安总管被她问住,低头支吾着。 「奴才……当然怕呀!得罪了主子,奴才这饭碗可就捧不住了。」 「有王爷和福晋在,你有什么好怕的?瞧你怕成这样,莫非是大阿哥干的?就算是大阿哥干的,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不是大阿哥!四格格,跟大阿哥无关哪!」安总管吓得连忙摇手。 「既然不是大阿哥,那是谁?」雅图挑眉低问。 「是……」安总管急得脸色发黄。 「你若知道实情就老实说,否则你的饭碗会摔得更快些。」雅图神色平和地笑望着他。 「……是四阿哥。」安总管已经吓出一身冷汗了。 「绵怡?」雅图惊愕地瞠大眼。 绵怡是庶福晋孙佳氏所生,今年才刚满十四岁,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年纪半大不小的弟弟居然是逼死铃儿的真正祸首。 「四格格,若没其它的吩咐,奴才先行告退了。」看到雅图脸上震惊的神情,安总管心急得想脱身。 「安总管。」雅图深深吸气,半晌,平静地开口。「你去给绵怡传话,让他今晚用过晚膳后到我这里来。」 「四格格,您可别供出奴才……」安总管害怕得快哭出来了。 「你当我是什么人!」雅图动了气。 「是,奴才该死、奴才多嘴……」 「你把话带到就行,其余的话不用跟绵怡多说。」她忽然想起「四喜班」仍在花厅等着她安顿,便急急地往外走。 「四格格,那万一庶福晋问起了,奴才该如何回话?」安总管哈着腰,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她身后。 「就说我有东西要赏他。」她淡淡地说道。 「是,奴才明白了。」安总管躬身退了开去。 雅图慢慢穿过角门,过了穿堂儿,刚来到花厅,就看见花厅门外站了十几个衣着簇新整齐、模样标致干净的少年。 「你们都是『四喜班』的伶人?」雅图微仰头,浅浅笑望着眼前这些比她高出约莫半个头的清秀少年。 「是。」 少年们呆呆地看着身穿银鼠对襟短袄,围着黑貂鼠风领的娇贵女子,姿态雍容大方地与他们说话,个个恍若失了魂魄。 「天冷,怎么不在花厅里坐着等,何要站在屋外受冻?」雅图带着笑问。 少年们你看我、我看你,羞怯得不知道如何回话。 「四喜班」班主听到雅图说话的声音,急忙走出花厅,一脸望穿秋水的殷勤状,朝着雅图便跪倒。 「小民朱荣仙给格格请安!」 少年伶人们见班主跪倒,也纷纷跪叩请安。 「起来吧,对我用不着如此多礼。」雅图笑着走进花厅,她没想到花厅内还有一个人,而且还趴在桌上睡着。 「格格恕罪,莲官因染了风寒,所以精神不振,小的立刻把他叫醒……」 雅图轻轻「嘘」了一声,示意班主别吵醒他。 听见这人便是莲官,是名震京城、让大姊辰兰倾心着迷的莲官,雅图不禁心生好奇,悄悄走近细瞧。 他身上穿着狐皮袄,领口有一圈雪白狐毛遮住了他鼻梁下的半张脸,虽然看不清他的长相,但是他的眉目细致,肤色光洁,即便睡着,也隐隐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雅图心中掠过一丝无法形容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就在雅图看得出神时,小丫头莺儿提着一壶热茶走进来。 「格格,竹子院已经都打扫好了……」 莺儿的声音惊动了熟睡中的莲官,他睫毛闪动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赫然与雅图四目相接,两人同时呆愕住,怔怔地无法反应。 「莲官,你醒了,赶快起来见过四格格!」班主连忙低声催促。 莲官缓缓抬起头,目光仍盯在雅图的脸上。 雅图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自小她受下人请安跪叩习惯了,没想到莲官那双比星辰还要璀璨的双眸竟让她感到异样的紧张。 「见过四格格。」莲官站起身请安。 当他站直了身子,雅图被他高大的身形吓得不自禁后退两步。她没料到他如此高大,整整高出她一个头,站在她面前,给她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你、你就是莲官?」雅图惊愕自己居然会结巴。 「是。」莲官饶富兴趣地盯着她看,像是要看透她表面的冷静。 雅图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论身分、论规矩,他都不应该这样大剌剌地直视她,但他眼神中偏有一股傲然的气势,慑得她无法出声斥责。 「格格……用茶。」 莺儿慢慢斟了杯热茶,奇怪地看着怔然呆站的雅图。 雅图回过神,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失态了。 「朱班主,有戏单和名没有?」 她定了定神,低眸回身坐下。 「有,格格,请过目。」朱荣仙立刻双手捧着戏单和名呈上去。 「朱班主,外头冷,你让他们都进来吧。」雅图低头翻阅着戏单和名。 「是。」朱荣仙朝着门口轻轻拍手,十几个少年伶人陆陆续续走进来,分站莲官身侧。 雅图看着这些少年伶人,唯独莲官的身形特别修长高大,在众人中特别的突出。当视线一和莲官交错,她便迅速别开目光,低头看著名。 「武旦秋官。」雅图轻声唱名。 「是。」应声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段苗条。 「青衣玉官。」 「是。」应声的少年瘦削高,丹凤眼十分柔媚。 「格格,他们的模样还真像姑娘家。」莺儿悄悄附在雅图耳旁笑说。 雅图笑着点头,她发现因为莲官的高大而让秋官和玉官的个头显得特别娇小,一旦扮相起来,便是十足的英雄与美人了。 「老生菊官、春官,武丑奎官,武净福官,小旦龄官、凤官,老旦梅官……」雅图一一唱名、一一观视,最后看到名上的文武生莲官时便住了口,抿着唇没有念出声来,就连视线也直接跳过莲官。 朱荣仙以为她漏念了,便低声提醒。「四格格,还有文武生莲官。」 「我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闹什么别扭,总觉得莲官那双似乎隐藏着笑意的莺儿是日夜侍候雅图的贴身丫头,也察觉到雅图今日的神态特别奇怪。「关于戏单的部分,不知道哪些该加?哪些该删?还请格格示下。」朱荣仙恭敬地说道。雅图点点头,翻开戏单,看上面列着《群英会》、《辕门射戟》、《白门楼》、《雅观楼》、《借赵云》、《凤仪亭》、《小宴》、《黄鹤楼》、《飞虎山》,清一色是文武生挑梁的戏。光请莲官出堂会五天,就花了三百两银子,不惜重金礼聘,当然?的就是要看他了。「不是说莲官病了?倘若一连五天演下来,能吃得消吗?」雅图淡淡问道。方才听见莲官说话的鼻音浓重,她担心这些全以他挑大梁的戏码会否累垮他。「一点小风寒而已,莲官不会欺场的!这点请四格格放心!」朱荣仙倒是误会了雅图的关怀之意,情急地保证。「我不是这个意思……」 「格格,我的病不是大问题。」莲官忽然开口。「只要在上戏前,给我一壶酒润喉便行了。」听到莲官开口,雅图的视线微愕地转向他,但见他嘴角带笑,眼中也饱含笑意,那眼光彷佛将她看得通体透彻。她感到有些困窘,不知道自己是否过于多事了,上不上得了台是人家应该担心的事,怎么会是她来躁这个心?双瞳始终盯着她看,让她浑身都不对劲了。 「是啊,格格只管放一百八十个心吧,莲官只要喝了酒,嗓音就会变得更宽更亮,保证一点问题都没有!」朱荣仙自信满满地打包票。 喝了酒嗓音反而更好?这还是头一回听说。雅图讶异地微瞥莲官一眼,只见他勾着一边嘴角,笑容慵懒、姿态闲散,浑身散发的沈稳气势,好像他才是这座王府的主子一样。 「好,这……那个……」她顿时舌头打结,尴尬地转向莺儿吩咐。「莺儿,你将『四喜班』领到荷花院和竹子院去,等他们安顿好了以后,看看还有什么欠缺的,回头再来跟我支领。」 「是,格格。」莺儿往前领路。「请各位跟我来。」 朱荣仙和少年伶人们鱼贯而出,莲官走在最后。 雅图低头翻阅着戏单,听到步声远去后,这才悄悄抬眸偷看莲官的背影。 ★★★★ 「姑娘,斗胆问一句,这四格格可是王府里头真正当家理事的?」朱荣仙悄声问道。 「朱班主眼神好。」莺儿笑道。「别看我家四格格是个弱质女子,可行事作风比男人都?,王府离了她可是会乱了套呢!」 「真是不得了,那四格格看起来还是个小姑娘,就有这样的本事。」朱荣仙啧啧称赞。 莲官也颇感讶异地挑起了眉,那个四格格看起来娇柔瘦弱,一副风吹就要倒、一捏就会碎的模样,竟然是这座王府的当家人物。 他出入过不少王公贵族的府第,而由一个千金格格出面接见倒是头一遭。见多了官家千金和王府格格,原以为都是些娇生惯养的豆腐脑袋,没想到这位四格格改变了他的观感。 他不禁回过头,从花厅的窗台望进去,意外与她怔然凝望的双眸对个正着,看她又被这样暧昧地偷窥,对他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事,他可以确定这位四格格对他很有兴趣。正好,他也对她的当家身分很感兴趣。 庆郡王永璘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当年皇上在诛杀和珅,抄没和珅的宅第后,就将这座宅第赐给了永璘,从此便成了庆郡王府,由此可以想见庆郡王在皇上面前的地位尊贵无比。倘若能攀附上这样的皇亲国戚,他便能得到更高的名利和地位。他不甘于现状,而这位四格格?有机会改变他的命运。 第二章 戏楼后台堆满了大小衣箱,少年伶人们各自整理自己的戏衣,一件件分别张悬起来,有五色蟒服、五彩绫缎袄褶、云缎褂袍、大小披褂、五色龙箭衣,件件流金溢彩,魅丽灿烂。「动作快着点儿!收拾好了以后都去排戏练功去!」朱荣仙在院子里朗声吆喝。「是。」 众人应声,又忙着去整理盔帽靴鞋,还有刀枪剑戟等兵器。惊又慌地别开脸,故作镇定的模样,他忍不住轻笑。 「这是莲官的衣箱吧?」 朱荣仙看到一只未开锁的黑木箱,辨认着。 「是莲官的。」 老旦梅官一边收拾着马鞭,一边回道。 「他去哪儿了?」朱荣仙左右张望。 「他说头疼,要去吹吹风。」武净福官答道。 「头疼?」朱荣仙一听就急了。「玉官,莲官的药你都带到了吧?」 「带了。」玉官从他的首饰匣子里抬起头来说道。 「你先去熬药,熬好了就叫他喝,风寒没治好可怎么上戏呀!」朱荣仙张罗着,忽然看见辰兰格格站在门边,立即堆起满脸笑迎了过去。「大格格,您怎么过来了?这后台又脏又乱的……」 「我听说莲官病了?」辰兰轻声问。 朱荣仙呆了呆,连忙摇着手。 「只是小小风寒而已,误不了事的!」 「吃的药若是没有什么效验,就派人来跟我说一声,我马上给他请更好的大夫。」辰兰温柔恳切地说。 「是、是,多谢大格格恩惠!」朱荣仙迎合讨好地笑道。 「莲官不在这儿吗?」后台不大,一眼便能望尽,辰兰没看到莲官,神色显得很失望。 「莲官不在,不知道大格格找莲官有什么事?」朱荣仙含笑问道,忍不住朝辰兰投去探究的目光。 「没、没事。」 辰兰摇摇头,双颊泛起红晕。 「莲官用过晚膳以后就没看见人了,大概四处走走去了,应该走不了多远才对,大格格要等莲官回来吗?」 「不用了。」她把手中一个纸包往前一递。「这里有茯苓、川贝,都是极好的药材,你给莲官添着吃吧。」 朱荣仙接过纸包,心中已有了底,脸上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小的替莲官谢谢大格格。」 「竹子院的明道斋比较冷,香雪坞暖和一点,你让莲官睡竹子院的香雪坞,那里对他的病会好一些。」辰兰好意提醒。 「是,格格,小的记住了。」 「那我走了。」辰兰低下头转身离开。 辰兰一走远,少年伶人们便发出低低的窃笑声。 「又一个格格栽存莲官手里了!」秋官掩口笑道。 「还亲自给他送药来,真是好大的面子呀!」春官笑得暧昧。 「上回不是一个孙大人家的千金小姐吵闹着要嫁莲官,后来听说被孙大人两个月内火速嫁到南方去了。」玉官轻声轻气地说。 「多少千金格格痴迷爱恋着他,随便找个来当老婆,这辈子就不用愁了。」武丑奎官一脸慕羡状。 「你娘要是把你生得有莲官三分俊就成了!」老生菊宫大笑道。 「胡说八道些什么!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分,下九流的优伶戏子敢作这种白日梦!」朱荣仙一盆冷水泼了过去。「就算莲官在京师的名气再大,在那些王公贵族眼里也就是一个优伶戏子罢了,再多千金格格喜欢他有什么用?还不是镜花水月!你们还真以?那些千金格格喜欢莲官,他就有办法娶得到吗?在这里发大梦还不如练功去!」 一班少年伶人噤声住口,大气不敢透。 「要不是莲官带着你们这些小师弟,你们哪有机会出王府的堂会?如果不想象你们其它的师兄那样只能在戏园里混饭吃,就多努力一点!」朱荣仙在莲官的衣箱上坐下,长长叹了口气。 「咱们作戏子的,生不能入家谱,死不能入祖坟进祠堂,你们哪,别想着要攀权附贵。想着用你们的一招一式去闯出名气,努力去挣钱比较要紧,挣了钱就去买宅子、置田产,老了才不会无处安身。人各有命,咱们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各安天命吧!」 少年伶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默默听着朱荣仙的慨叹和训诫,似懂非懂,不过他们心中倒是明白一点——那么多的师兄里头,唯有在京师大红大紫的莲官才是他们追随的目标! ★★★★ 莲官在竹子院里优闲漫步,竹子院里栽种几百株碧绿的竹子,像翠玉雕的一般,给人一种幽冷清贵之感,两侧长廊上悬褂着牡丹灯,暖融融的灯光将院中清冷的感觉柔柔化去,多了几分宁静温柔。 出入过不少王公府第,这座庆郡王府安排给他们的住所,是莲官感到最满意也最喜欢的一处。 一阵冷风越过翠绿竹林轻轻吹来,他深深吸口气,原本闷热胀痛的脑袋顿时清醒不少。 穿过月洞门,他慢慢走在石卵小径上,荷花院里本植满了红花绿草,但此时正是严冬,花朵不开,看上去冷清单调许多。 「四姊,不是我!」 垂花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叫喊声,莲官好奇地往外走,看见不远处一道青篱笆内站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女子,虽然天色幽暗,但他一眼就认出那女子就是四格格雅图。 雅图把庶出的弟弟绵怡拉到青篱笆内这处静僻的角落盘问,没想到莲官此时正隐身在垂花门前的龙瓜槐树后头。 「有人看见你老是爱逗弄铃儿,还敢说不是你!」她逼问着。 「是谁跟你说的?」绵怡气急败坏。 「你问这话不是很傻吗?」雅图冷笑。「我怎么会告诉你是谁跟我说的?你只要老老实实回答我就行了。」 「我只是喜欢跟铃儿打打闹闹,又没做什么!」绵怡没好气地哼道。 「铃儿哪个小丫头怯生生的,看见人就畏缩腼腆,她敢跟你打打闹闹?你当我是傻子吗?」雅图目光凌厉地瞪着他。 「我就是跟她说几句玩笑话而已,真的没有做什么!」绵怡慌乱地喊。 「你发誓?」她紧紧盯住他。「你若没做什么,那铃儿怎么会跳井?」 「她要跳井关我什么事!我不跟你说了,你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找我额娘问!」 绵怡气得跺脚,转身就要跑。 「你给我站住!」雅图扯住他的手,眼对眼地冷瞪着他。「别以为走了之就什么事都没了!是你干的就承认,否则我要找的人不会是你额娘,我直接告诉阿玛,让阿玛来处置你!」 「你到底想怎样?」绵怡愕然又恐惧地望着她。 「我只是要弄清楚铃儿是怎么死的?」雅图压低嗓音,冷冷质问。「说,你是不是玷污了铃儿?」 在雅图的逼视下,绵怡恐惧得连气也不敢喘。 「不说话,那就是了。」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竟令雅图感到不寒而栗。「绵怡,你才多大?十四岁啊!你竟敢做出这种事?」 绵怡脸色青白,双拳紧握蜷在胸口。 「我跟铃儿说……以后她就跟我……我不会让她吃亏的,谁知道她……」 雅图怒火上涌,气得搧了他一耳光。 「你打我!」绵怡呆呆地伸手抚向脸颊,两眼一红,就要哭出来似的。 「我打你是要你认清自己的身分!就算你是主子,也不能没规没炬地欺辱府里的小丫头!」 「我没有欺辱她!我喜欢她——」 「你喜欢她就可以乱来?」雅图压抑着怒气。 「你有没有想过,她根本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不喜欢你,所以你玷污了她的身子,她才会含羞自尽的!」 绵怡捣着脸,呆呆出神半天,低声哀泣了起来。 「绵怡,你给我仔细听好了,咱们家是皇亲近支,做任何事都要谨慎安分,我绝不允许王府里再出这种逼死奴婢的丑事。念你无知初犯,这一回我能饶恕你,但绝没有第二回可以再饶恕,你这个调戏奴婢的坏毛病最好给我改了,否则绝不轻饶了你!」雅图语调温和带有不容置疑的权威。 「四姊,我明白了,我会改的。」 绵怡垂着脑袋,哽咽地擦泪。 「会改就好。」雅图深深注视着他。「把铃儿放在你的心里,要记得,她是因为你而死的。」 绵怡浑身一颤,眼睛不自主地左瞟右瞟,在心中害怕地默祷着,求铃儿的魂魄别来找他。 「你回去吧。」雅图轻轻叹气。 「是。」 绵怡低着头、缩着肩,推开篱笆门,一路小跑着离开。 看着绵怡跑远,雅图慢慢转身欲走,忽听见戏楼内传出笙萧声,婉转悠扬,缠绵动人,她知道是「四喜班」在排戏了,在想起莲官的一瞬间,她的唇角不禁漾起了微笑。 垂花门前忽然传来一阵轻笑,她呆了呆,认出是辰兰的声音。 「莲官,我刚刚到戏楼去找你,你不在,想不到居然在这儿。」辰兰一走出垂花门就看见莲官,太欣喜了,反倒没留意到青篱笆内的雅图,更没有发现已经走远的绵怡。 雅图下意识地躲到篱笆后,悄悄望去,发现辰兰和莲官正站在龙瓜槐树前说话,她不想被他们发现,却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没事为什么要躲着他们? 「格格找我有什么事吗?」莲官浅浅笑问。他知道雅图还没有离开,甚至还躲了起来,显然没有想要露面的意思。方才听她教训弟弟所说的一番话,挑起了他对她的兴趣。 「你……还记得我吗?」辰兰好奇地试探着。 「当然记得。」莲官把注意力从青篱笆处拉回来,温和礼貌地笑道。「您是庆郡王府大格格,先前曾在信郡王府见过一面。」 知道莲官还记得自己,辰兰既开心又兴奋。这么近地与他站在一起,仰起头就能凝视他慑人心魂的笑?,尤其他笑起来脸颊上深深的酒涡,全都是令她难以抗拒的魅惑力。 「听说你病了,我想来问问你好些没有?」她问得羞涩,两颊像擦了红红的胭脂一般。 「多谢格格关心,我已经好多了。」莲官客气地笑笑。 「刚才我带了茯苓和川贝给你,但你不在,我就托朱班主帮你收下了。」 辰兰抵挡不住他的迷人笑容,整个人脸红心跳,浑身柔软无力,像要融化了一般。 「多谢大格格。」莲官依然疏离有礼。 眼前这位大格格对他的好感是显而易见的,对他来说,这种迷恋和倾慕是件麻烦事,沾惹上王府格格只会给他多年努力得来的名利和地位带来毁灭,对于这样一段不会有结果、也不会有半点好处的爱情,他是一点也不感兴趣,更不想浪费时间去做这种无谓的努力。 不过,若是换成了此时正藏身在青篱笆后的那位四格格,那结果可能就不同了。 她在王府的地位明显比这位大格格重要得多,也有利用价值得多了。 「莲官,你刚刚……是在看这棵龙瓜槐吗?」好不容易有机会和莲官独处,辰兰拚命想找话跟他聊。 「原来这树叫龙瓜槐,长得十分奇特。」莲官倒是头一回听说,颇感到新鲜有趣。 「这种树不多见的。对了,你想不想逛逛花园?我可以陪你走走。」辰兰抓住机会怂恿他。 「庆郡王府以前是和坤和大人的宅第,富丽珍贵自是不在话下,不过现在已经很晚了——」 「今晚月色不错,花园里有个邀月楼,正好可以赏月。」辰兰怕他拒绝,急急地打断。 「格格。」莲官笑容尽敛,声调也低沉了下来。「让王府的人看见你和我在一起并不好。」 「你别担心,我不怕。」 辰兰咽了口口水,故作潇洒地摇手。 「但是我怕。」他淡漠地说道。 辰兰尴尬地咬住唇,局促不安地扭绞着双手。 「格格,我是没有身分地位的优伶,为了你的名声着想,你还是离我远一点比较好。」莲官明白地说清楚,就是要让辰兰断念、死心,不让她对自已有任何一丝绮思幻想的可能。 「我……我不怕什么名声不名声的……」辰兰认真地瞅着他。「其实……我嫁过一回了,后来丈夫因病死去,我便守了寡,额娘怕我在夫家过得不开心,就把我接回来住,日后我还是得回夫家去的。」 「大格格的意思是,因为你已出嫁,不算庆郡王府的人了,所以即使跟我私下里不干不净,也玷辱不了庆郡王府吗?」莲官邪气地一笑。 「你、你……什么不干不净啊,我又没有那种想法……」辰兰被莲官的话羞得满脸通红。 「格格,迷恋优伶换来的下场你应该见过不少才是,我说这些是为了你着想。」 莲官的话淡如轻风,但尤如利刃般斩断了辰兰的绮念。 她想起礼亲王家的七格格也对莲官万分着迷,不但赏银大把挥洒,还扬言非莲官不嫁,后来被礼亲王关锁起来,不许她出门一步;还有孙大人的女儿,痴爱着莲官,也是一心想嫁他,孙大人感到脸上无光,便将女儿随便订了一门亲,远远地嫁到南方去。 辰兰怔忡地仰望着他,谁要他天生了一张让女人心神荡漾的俊美脸孔,随意一个眼神、微笑,深陷的酒涡、隐隐微露的虎牙,都那么令人失神陶醉,他是生来让女人爱恋的,也是生来让女人心碎的。 她也是女人,如何逃躲得了这场宿命? 「我明白你的顾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她痴傻地呆望着他。「可是你知道吗?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时,什么身分,名声、地位,放在你所爱的人面前,都会变成微不足道的小事。」 莲官微讶地挑高了眉,神情好像听到了什么破天荒的大笑话。 「幸好我还不准备爱上任何人,对我来说,名声和地位都是我苦熬了八年才得来的,如果爱上一个人就要失去得来不易的名声和地位,那我绝对不会让自己轻易爱上不该爱的人。」 他躬下高大的身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辰兰听懂他的暗示了,他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为了他的「事业」着想,他不可能爱上「她」这个不该爱的人。 如此直接的拒绝,让她一颗心都为了。 「格格,天色已晚,我明日有戏,要先回房休息了,你也该回去了。」莲官淡漠地垂眸。 辰兰彷佛被他施了咒般,点点头,转过身木然地离开。 莲官吁一口气,视线转向青篱笆后面躲着的人影,嘴角慢慢扬起一抹悠哉的狩猎笑容。 「是谁躲在这里偷听?」 他笔直地走过去,一边故意低声喝问。 「我、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娇小的身影怯怯地从青篱笆后头走出来。 「四格格?」他故作吃惊。「你为什么躲在这里?」 「我不是故意要躲起来的,我只是刚刚在处理一点事情,后来看见我大姊跟你在说话,我不好意思过去打扰,所以才……躲起来。」雅图很少面临过眼前这样的窘境,手足无措得像个做错事被逮个正着的孩子。 「所以……我跟大格格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他讶异地挑眉。 雅图的眼神闪闪躲躲。 「你能不能不要跟我大姊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他弯下腰来?近她问。 雅图看见那张俊脸与自己相隔不到几寸,连他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顿时间心慌意乱起来,思绪一片空白。 「说啊。」他凝视着她失神呆怔的脸,虽然不是令人惊?的绝色美女,但清澈慧黠的双眸、小巧的鼻梁和丰润的红唇,再配上一股少见的灵秀气质,竟让他心神一荡,泛起某种陌生的感受。 「你……千万不要跟我大姊说,说我偷听了你们的谈话。」她不敢看他的双眸,垂眼望着地面,在他迫人的凝视下费力地说着。「也请你千万不要……对我以外的第三个人说起这件事。」 「这是你的请求吗?」他低低轻笑。 雅图悄悄抬头轻瞥他一眼,只见他唇角褂着不怀好意的笑,凝视她的眼神添了几分轻佻浪荡,与先前跟辰兰说话时的疏离淡漠截然不同,然而这个模样的莲官,在红融融的牡丹灯下,更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 「请你保全她的面子,算是我的请求吧。」被他这样看着,她连呼吸都无法顺。 「好,我答应你。」他悠然浅笑,忽而俯身贴近她耳语。「其实你刚才在『处理的事情』我也听见了,我想庆郡王府要照顾的『面子』还有这一件吧?」 雅图错愕地睁大眼,哑口无言。 他居然听见了? 「别紧张,我是可以守得住秘密的人,不但你大姊的事不会说,你弟弟的事我也不会说。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一是会做到。」莲官笑得一派从容优雅,并以有力的眼神向她保证。 雅图楞楞地抬眸望着他神秘莫测的双瞳,有些慌乱无措,?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令她心慌。 「四格格——」 忽地,莺儿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 「你的小丫头在找你了,快去吧。」他流露出致命的邪美笑容。 雅图忽然醒悟过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心慌意乱的原因了,是因为莲官反客?主的?势压倒了她! 从小到大,王府里还没有任何人的气势可以压得过她,但是到了莲官的面前,她的意志竟会臣服在他之下? 明明她才是这座王府的主人呀! 「你明日得好好表现,你可是我高价请来的。」 她轻咳两声,仰起下巴,开始摆起格格骄矜高贵、不可一世,不容侵犯的仪态。 「放心,我演谁,我就是谁,绝对让你值这个价。」莲官自傲地扬唇一笑,抬起手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转身走进垂花门。 雅图刚刚摆好的格格架势就被莲官这个小动作给摧毁了。 他捏了她的下巴? 他居然捏了她的下巴? 她怔站着,目瞪口呆,双颊莫名其妙地发烫,脑门也开始发胀。 「格格,终于找到你了!」莺儿提着一只纱灯走向她,见她满脸通红,吓了一大跳。「格格,你的脸好红啊!怎么了?不是风吹冻着了吧?」 雅图缓缓摇头,一颗心仍在不停乱跳着。 浑身发烧。她真的病了吗?该不会也和大姊一样,生了相同的病吧? ★★★★ 庆郡王府悬灯结彩,王府大门前从一大早就陆陆续续涌来了轿马车,将庆郡王府前挤得水泄不通。 寿星大阿哥绵恒,领着几个弟弟接待宾客。 后花园戏楼内早已安置了数十桌酒席,东西两廊垂了珠帘供女眷看戏,在戏台大梁上褂着十多盏玻璃彩穗灯,让整个戏台看起来异常金碧辉煌。 「八叔,您来了,快请坐。」看到仪郡王永睿带着福晋和儿女们一家人到来,绵恒连忙恭敬地上前迎接。 「绵恒呀,都三十岁了,还没生下半个小子来,要争气点呀!」永睿拍着绵恒的肩,呵呵笑道。 绵恒尴尬地笑了笑。 「多谢八叔关心。八叔,这儿请,阿玛已经等八叔很久了。」他扶着永睿往台前的正主座走去。 「绵恒,你额娘的病好些了吗?」仪郡王福晋面带微笑地问道。 「刚养得好一些了,不过天冷,怕吹风又添病,所以在包间里不敢出来。」绵恒远远看见辰兰,便招手唤她,让她将仪郡王福晋领到垂着珠帘的包间去。 由于前来祝寿的都是宗室成员、朝廷亲贵,所以人人见了面就是寒暄说笑,绵恒搀扶着永睿一路打完招呼,好半天才走到主桌前。 「八哥来了!快坐,今儿个可是为了你才请的『四喜班』呢!」永拉着兄长永睿的手,朗声笑道。 「为了我?」永睿不解地入座。他只接到红帖,并不知道这些堂侄儿、侄女办此寿宴的真正用意。 「都是我那些孩子的意思,他们怕八哥你近来气闷,知道下月是你的六六寿辰,所以他们就想趁此机会热闹热闹,好让你开开心。」永笑说。 永睿刚被他的皇帝弟弟革了爵,还罚俸三年,确实是气闷不已,没想到堂侄儿、侄女们对他这样有心,让他万分感动。 「多亏了这些孩子的一片心,我今日自然要敞开胸怀痛快痛快了!」永睿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别忙着喝,戏还没开?!」永笑着把戏单递给他。「今儿个请来的可是『四喜班』的台柱,我点了出折子戏『小宴』,大戏就让八哥来点吧!」 「『四喜班』的台柱?」永睿的脸上蓦地涌起一阵惊喜。「是莲官!」 「正是。」永呵呵笑道。 「你点了『小宴』,我想点的是『群英会』。」永睿当然不会放过莲官最拿手的周瑜了。 「扮相虽然一模一样,但一个是吕布,一个是周瑜,这可是完完全全不同性格的两个人物,看的是莲官的功力了。」永笑着在戏单上圈上了《小宴》和《群英会》。 戏单一送到朱荣仙手里,立刻急如星火地大嚷着。 「点的是『小宴』和『群英会』!快,『小宴』先开场,龄官的貂蝉,菊官的王允,动作快着点儿啊!」 正趴着闭目养神的莲官缓缓抬起头来,柔了柔胀痛的额角。 「莲官,你的吕布。」朱荣仙走到他身旁谄笑道。 「知道了。」 他拎起酒壶一口喝干,随即起身着装。 紧锣密鼓伴着笙笛管萧声奏响了,乐音缭绕而起,很快就将场中吵吵嚷嚷的声音压了下来。 吕布一出场,立刻响起如雷的掌声。 戏开了好一会儿,雅图才走进到戏楼的包间,挨着母亲坐下。 「你怎么现在才来?寿宴可把你忙坏了吧?」福晋慈爱亲热地握住雅图的手,将她半搂在怀里。 「不忙,零星琐事我都交代给安总管了。」雅图笑了笑。 「雅图这么能干,将来不知道是谁有这个好福气,可以把她娶回家去。」仪郡王福晋取笑道。 「要把她嫁出去,我还真舍不得呢!」福晋爱怜地看着雅图。 雅图笑而不语,隔着珠帘望向戏台,看见此时的吕布正被貂蝉的美貌慑得神魂颠倒,而她也发现,呆呆坐在另一侧的辰兰,其实早已被台上的吕布迷得魂飞天外了。 「青春正当美年,?何错过佳期?」风流倜傥的吕布正在逗弄貂蝉。 「易经语云,迟归终吉。」貂蝉羞怯法地垂首。 「小姐但晓得易经上云,迟归终吉,可知诗经上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看着台上的吕布用大胆而露骨的眼神调戏貂蝉,雅图恍惚间彷佛看见了昨夜莲官看她的眼神。 「只是未遇英雄耶。」美貂蝉娇羞试探。 「小姐,俺吕布自出世以来,赤兔马踏平天下,画戟震动乾坤,攻于克,战必胜,天下无敌,在虎牢关前三战桃园十八路诸侯,俺吕布可算英雄吗?」已?貂蝉着迷的吕布吹嘘着赫赫战功。 「温侯,可算得万将无敌,天下第一英雄耶。」貂蝉布下了情网,等着吕布落入网中。 「那你就该许……」吕布邪魅轻瞟,用翎子去撩拨她。「许配英雄。」接着纵情大笑,轻狂之态毕现无遗。 貂蝉掩口轻笑,无限娇羞。 雅图看得心头像小鹿乱撞般,彷佛化身成了貂蝉,整个人被醺然半醉、眼神邪气的吕布所迷惑,忽然想起昨夜莲官捏她下巴的小动作,与此时在台上用翎子轻拂貂蝉下颚的逗弄方式如出一辙,她一时分不清台上的是吕布还是莲官?是真还是幻? 台上的貂蝉使出浑身解数色诱吕布,吕布也风流地回以暧昧的一连串调情,这出精彩的《小宴》让场内不停声声叫好,下场后,场中仍是一片证赏的议论声和说笑声。 休息没有多久,压轴的大戏《群英会》就上场了。 周瑜一上来,紫金冠、双花翎、一样的白色箭衣和蟒袍,但儒雅的气质和睿智的眼神,有别于吕布的傲慢张狂与自命不凡,完全就是一个深具谋略、名震江东的水军都督周瑜。 这一出场得到的采声更?热烈,整个场子几乎要沸腾了。 周瑜佯醉试探蒋干,卸下蟒袍,抚琴吟唱—— 文字方块:雅图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沉醉,潇洒得意、气魄非凡的嗓音渗透进她的心里,她恍然地站起身移步到了珠帘前,不由自主地拨开珠帘,想清清楚楚地看着他——莲官?抑或是周瑜?随后,见他拔剑起舞,剑影翻飞,那份自信、优雅又咄咄逼人的气势,舞乱了她的心。她的泪水无意识地滑落,震动了她自己,也惊动了包间内的女眷。 第三章 一连五天以莲官?主轴的大戏,唱到了最后一天,戏终于演完了,莲官也已经筋疲力竭了。他摘下紫金冠,脱下白龙箭衣,换下被汗水湿透的贴身里衣,最后把脸上的妆卸净。后台门旁悄悄站着一个雍容华美的贵妇,静静地看着莲官卸妆更衣,始终不发一语。从莲官十六岁闯出名气后,三年多来守在后台痴心凝望或是激动得闯进后台向他示爱的女子们多得数不清,他也早已经司空见惯了。所以,对于站在门口望着他的美貌贵妇,他也随她去看,对她的存在完全无动于衷。「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这些崇拜他、倾慕他的戏迷,他知道她们爱上的不过是他所饰演的英雄人物,是吕布、周瑜,并不是他自己——莲官。 换上干净的长袍,套上一件貂皮暖袄,莲官累得只想赶快回竹子院香雪坞去好好躺下睡上一觉。 而那美貌贵妇就站在后台门口,莲官要离开必定得经过她。 他大步走过去,站定在她面前,从她的装扮和成熟的容貌。他猜测她约莫三十岁左右,不知道是哪一房的女眷。 「夫人,请让让。」 美貌贵妇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高高仰起头,柔媚地望着他。 「雅图把你安置在竹子院的香雪坞吗?」她嫣然一笑,一双如?的眼睛在他脸上缠绕着。 「夫人?何有此一问?」尽管这贵妇雪肤花貌,颇具姿色,但莲官已经累得快虚脱了,没精力再和她演吕布与貂蝉的调情戏码。 「竹子院非常静僻,府里的人甚少来此走动。」她风情万种地揪着他。 莲官自然听得懂她的暗示。 「夫人是……」他挑高左眉,脸上没有表情。 「王府里女眷众多,你不用知道我是谁。」贵妇从荷包内取出一只镶金玉戒,轻轻拉起他的手放进他掌心。 这美貌贵妇的用意已经十分明显了,莲官微微蹙眉,冷漠地看着她。 「夫人,『四喜班』是正规科班,而我莲官是卖、艺、不、卖、身。」他把镶金玉戒戴回她的手上。 「你……」贵妇张口结舌。 「夫人请回吧,我很累了。」他冷然说道。 贵妇脸上闪过难堪和受辱的神情,咬着牙旋身离去。 莲官没想到表面上尊贵无比的庆郡王府,原来在华丽的外衣底下也有丑陋不可告人的一面。 他不会让自己那么愚蠢,跟王府女眷随便上床,万一她是庆郡王爷的侍妾,他就是有十条命也都会被一一凌迟而死。 走出后台,他绕到戏台前,找到正吩咐众师弟们打扫收拾的朱荣仙。 「班主,我先回房了。」 「唉,莲官,你先等等!台上好多赏钱都是赏给你的,拿了再走呀!」朱荣仙站在戏台上朝着莲官的背影大喊。 「不必留给我,全部赏给师弟们吧!」 莲官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正趴在台上捡拾赏钱的少年伶人们大声欢呼着。 「师兄给咱们平分,太好了!」梅官开心地用双手去拨红毡毯上的赏钱。 「庆郡王府的赏钱跟其它堂会比起来多了好几倍呢!」龄官和凤官两人拾着铜钱,相视一笑。 「刚才钱撒下来的声音叮叮当当的,说有多好听就有多好听!」玉官手中捧着铜钱,高兴得只差没贴到脸上去。 每个人都坐在台上,用一条大红绳把捡来的赏钱串起来,突然,看见奎官跳起来狂喜地大喊着。 「哗!居然有金戒指!我捡到好大的金戒指!」 「真的吗?金戒指?」所有的人都围过去好奇地观看。 朱荣仙朝奎官一伸手,把金戒指抢过来,「想也知道,这是赏给莲官的。」他二话不说就收了起来。 班主对整个班子有绝对的支配力,说什么便是什么,众师兄弟当然只有听话的分,乖乖地放弃那枚金戒指,回头平分赏钱去了。 「记得把台前台后都收拾干净了才能回去睡觉。还有,咱们明天就要离开了,衣箱全部都要打理好……」朱荣仙正在叨念着,忽然看见奎官朝着他使眼色努努嘴,冲着他的身后瞧。 朱荣仙回头一看,看见雅图慢慢地朝台前走过来。 「四格格,这么晚了,有什么吩咐吗?」朱荣仙一看见雅图。立刻堆起笑脸,躬身步下台。 「朱班主,我有些话想跟你说。」雅图淡然低语。 「格格请讲。」朱荣仙狐疑地看着她。 「本王府每年过节、做寿,请戏班的机会非常多,回回商请甚?麻烦。」雅图深吸口气,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已向王爷提议,不如把『四喜班』养在府里。平时『四喜班』每月能得多少酬金,我这里加三倍给你,不知朱班主意下如何?」 自从第一天看过莲官的戏后,雅图的神魂便被他给夺去了,她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生如此?烈的渴望,她想留下他,渴望天天有机会看见他。 当她鼓足勇气向阿玛和额娘要求将「四喜班」养在府里时。最卖力替她说服众人的是辰兰,最后阿玛和额娘同意了,就连兄嫂姊弟们也都异口同声地赞成,完全没有任何阻挠的声音。 虽然,她心底清楚,私下里对她想养下「四喜班」有些遐思耳语,只不过在表面上没有人会拂逆她的意思。她不想去理会那些暗地里流传的风言风语,她只想满足自己此刻内心的渴望。 朱荣仙原本看雅图一脸认真严肃的表情,还以为她是来挑剔什么的,没想到竟然是来对他说想养下「四喜班」。 「格格……」朱荣仙笑得很勉??难。「『四喜班』是正统的科班,这些孩子们个个都是洁身自爱的,莲官他更是不可能……不可能接受被豢养玩赏……」 一开始,雅图还没有听懂朱荣仙话中的涵义,直到听见「被豢养玩赏」一词,她才终于明白朱荣仙的?难之处。 「朱班主,我想养下『四喜班』,绝非你所想的那个意思,纯粹是因为莲官的戏好,王爷、福晋都很喜欢,就只是想看他的戏罢了,并不是想要拿莲官……玩赏用……」 她说着,不禁红了脸。 王府、内务府和六部堂官,私底下豢养优伶取乐是极平常普遍的事,对于雅图的说法,朱荣仙半信半疑,但表面上也不敢违拗,只得陪笑。 「四格格,这事恐怕还得问过莲官的意思,要是莲官不愿意,小的也作不了主。」 「好,那你去告诉莲官,平时每月他都能得到多少酬金,我这里加给他三倍,有什?条件都可以随他开出来。」她无论如何都要留下他。 文字方块:「对,三倍。」她再继续施以诱惑。「留在王府里,将来宫里元旦、中秋、冬至三大节都有机会进宫?皇上献艺,一旦入了宫,立时身价便是百倍了,这可不是每个优伶都能有的荣耀,你一定要让莲官好好考虑。」进宫献艺!朱荣仙听得既激动又兴奋,如果有一天莲官真的能容易入宫?皇上献艺,除了皇家的赏赐特别丰厚以外,「四喜班」在梨园行的声望也会大大提高,将来居豪门贵宅,食琼筵玉几,出则裘服雕车,可以一掷千金!朱荣仙光祥想已经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不已了。「四格格,小的一定把话传到,明儿一早一定让莲官给四格格回音!」雅图微微一笑。只要莲官肯留下来,她会用尽一切力量,帮他更上层楼。★★★★荷花院里,朱荣仙和一班少年伶人们一个个躲在月洞门旁,朝竹子院内窥视着。用过早膳之后,雅图没有等到朱荣仙的回音,便急匆匆地赶到竹子院来找莲官,这才发现,原来是莲官还没起床。于是,她就坐在竹子院里等着,一直等了快两个时辰了,莲官还是没有醒来。一个时辰以前,朱荣仙才对她说:「莲官通常在唱完几场大戏之后,都会这样睡上整整一天,他不会那么早醒的。」「没关系,我在这儿等。」她答。「三倍?」朱荣仙眼睛瞪得如铜铃大。 这一等,就又多等了快一个时辰。 「格格,您喝杯茶吧,当心受为了。」朱荣仙倒了杯热茶给她。 雅图接过热茶后,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异常冰?。 「太阳快下山了,他也应该要醒了吧?」她垂眸静静啜饮着香馥馥的茶水,不可思议莲官竟然这么能睡。 「格格,我去把莲官叫醒好了……」 「不用不用,就让他睡吧。」 香雪坞的房门忽然打开来,雅图听见声音,旋即抬起头望过去。 莲官懒洋洋地倚门站着,白绸里衣领口大敞,露出一大片锁骨,而里衣外头只随便罩了件氅衣,看起来就是一副才刚睡醒的模样,双眸冷淡迷离,脸上也没有表情。 雅图傻傻地注视着他,发现不笑的莲官看起来很凶。一连几天,她看到的都是台上的莲官,而卸下厚重戏衣之后的他特别清瘦俊美,挑高一边的眉、斜睨她的眼角和微扬的下颚,都带着一种妖异的魅力,一时间竟让她觉得很陌生,无法把眼前的莲官本人和台上的吕布、周瑜想象在一起。 「莲官,四格格在这儿等你一个下午了,你这会儿醒了吗?」朱荣仙小心地觑着他的反应。 莲官冷冷轻瞥她一眼。 「帮我打热水来。」 他淡然吩咐,转身回房,没有搭理。 雅图楞住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不把她放在眼里。 「格格,您别生气,莲官这会儿还没完全清醒。他没睡饱就会这样不理人,没吃饱也会臭着脸,只要等他清醒了,也吃饱了,就会没事了。」朱荣仙忙替莲官解释。 「师兄,热水来了。」龄官捧来了一盆热水送进他房里,随后秋官没等吩咐就送来了几大盘热食进屋。 雅图错愕地呆站着,看来这些师弟们都很清楚莲官这个师兄的习惯,而她也意识到,此时的莲官,或许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朱班主,关于养下『四喜班』的事由我自己来跟他说吧。」地把手中的茶杯还给朱荣仙,举步定进香雪坞。 莲官正在漱洗,漱洗完后就坐到摆满了吃食的圆桌前大口吃起来。 雅图吃惊地看着他,他居然可以两口就解?掉一个咸烧饼,在她走到他对面坐下的短短时间内,他就吃掉了两个包子。速度快得惊人。 她呆呆地看着他,若不是亲眼看见,她不敢相信外表斯文俊美的莲官吃东西居然会是这样狼吞虎咽,像不知道饿了几天几夜似的。 「你吃得这么快,会不会肚子疼?」她轻柔地低问。 「从小养成的习惯,改不了。」莲官眼也没抬地说道。 虽然莲官的表情淡然冷漠,看也没有多看她一眼,但她就已觉得莫名的开心,感觉这才是真正的莲官在跟她说话。 「从小你家兄弟很多吗?」她想趁这个机会多多了解他。 「乞丐兄弟倒是很多。」莲官自嘲地冷笑两声。「我八岁以前是在乞丐窝里长大的,吃东西如果不抢不快,就只能饿肚子。」 乞丐窝雅图暗自困惑,对她来说,这是很陌生的名词,她想象不到乞丐窝是什么样子 「那八岁以后你就进『四喜班』了吗?」她柔声问。 「『四喜班』也不是说进就能进的,我是拜「四喜班」的一丈青?师,跟他学了八年戏,后来朱班主才肯收我进『四喜班』。」他边说边埋头猛吃。 雅图忍不住抿唇微笑,她很高兴莲官肯对她说自己的事,看到他吃东西的模样又觉得极?可爱,明明吃的只是简单的包子、烧饼和热粥,他?好像吃着什么山珍海味。 「我听大姊说,你十六岁就大红了,后来听说又倒了嗓。在爆红的时候突然倒嗓,你那时候一定非常沮丧吧?」她忍不住进一步追问。 莲官放下喝空的碗,缓缓抬眸看向她。 「你对我的事很有兴趣?!」他勾唇一笑。 雅图的脸颊微微发热,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堂堂庆郡王府四格格坐在这里跟我说话,你不怕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吗?」莲官双手交抱,靠回椅背上。 「我若是怕,就不会进来了。」她低着头把玩着腕上的手镯。 莲官凝眸看她,这样的告白他已经听得要麻木了,但是从雅图口中说出来?别具意义。 本来,他打算在养足精神之后,设法找个机会再试探试探她,没想到她自己先送上门来了。 「四格格在这里等我一下午,不知有何贵干?如果要付酬金,直接付给班主就行,应该用不着非等我起来不可。」 他支着下颚,悠然笑望着她。 又是那种致命的邪美笑容。雅图发现清醒了,并且吃饱了的莲官,就会开始释放他的魅力,虽然这样的莲官非常勾魂,会让人想醉死在他的笑容里,但是,专心与食物奋战,全心全意歼灭食物的莲官也让她觉得特别可爱。 「我是想问你,如果王府想养下『四喜班』,你愿不愿意?」她深呼息了一下,慢慢地问道。 「养下『四喜班』?」莲官意外地怔住了。 「是。你平时每月有多少酬金,我会多加三倍给你。以后,荷花院和竹子院就拨给你们住,除了每月的酬金之外,日常的吃穿用度都会另外分配。」雅图认真地对他说。 莲官低沉的笑声渐渐漫扬开来。 「你为什么要笑?」他的笑声让雅图浑身不自在。 「如此优渥的条件,实在令我受宠若惊。」莲官抚额轻笑。原本他是希望慢慢拉拢雅图格格,如果可以牵上皇宫南府这条线,进皇宫献艺就不是难事,没想到雅图格格竟想养下「四喜班」,这对他来说,计划无疑是直接飞跨一大步,当然让他「受宠若惊」了。 「所以,你是愿意了?!」雅图的眼中进出明亮的欢采。 「愿意是愿意……」莲官倾身趴在桌上,似笑非笑地说。「但有件事我得先说清楚,『四喜班』除了唱戏以外,别的事都不会做,如果养下『四喜班』只是为了供王府的主子们赏玩,只怕我办不到。」 「当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庆郡王府干干净净的,不会做出那种肮脏污秽之事!」雅图正色驳斥。 「噢,原来是这样。」他状似明白地点点头,但那双晶透诡黠的眼?犀利地瞪着她。 雅图被他看得意乱心慌,心虚地想到了绵怡逼死铃儿的事。 「莲官,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只是在王公贵族的堂会里露脸未免可惜。」她转开话题,紧张而期盼地望着他。「伶人的青春寿命短暂,在最发光、最辉煌时就要攀上巅峰,将此生的地位站稳,绽放万丈光华。如能在青史留名,那写下的一页传奇可以流传一百年、两百年,或者更久远、更久远,这绝对是你可以做得到的。」 莲官怔愕住,这些始终在他心中蠢动的意念和想法,她居然能?了解,并且替他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把『四喜班』养进府里,也许是我的私心,但我想我可以有办法帮你。」雅图继续说道,清灵甜美的嗓音声声敲入他的心扉。 「你想怎么帮我?」他语调平静,但内心的感受激昂澎湃。 「我可以帮你跟宫里的南府牵线。」笑意漾上了她的唇角,她开心地说道。 「南府是专承应宫里奏乐演戏差务的,凡有庆典,除了宫廷里专门侍候皇上的戏班以外,南府还会到宫外点戏,也会钦点京师顶尖的名伶进宫献艺,只要你进了宫,那身价便不同凡响了。」 莲官看着她出神,思维不知飘向何方。 「我和姊姊常有机会进宫,因为宫里很多皇太妃日子十分孤单寂寞,常召我们进宫陪伴,内务府我也有熟人,所以要牵线并不难。」雅图自顾自地说着。 「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深深凝望她,似在沉思,又像在发怔。 雅图有些心慌地低下头。 为什么要帮他?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单纯地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他,喜欢到想?他做任何事。 「给我三倍的酬金,还要帮我跟宫里的南府牵线。雅图格格,你给我这么多,要我如何回报你呢?」莲官刺探。 雅图本想回答「不用你的回报」,但话未出口便吞了回去,因为这样的一句话过于暧昧,不但会失了她的身分,也会失了她身?格格的矜持。 「好好地演戏,就是给我最好的回报。」她挑了最安全的话来回答。 「真的只要好好地演戏就行了吗?」莲官缓缓起身走到她身旁,一手?着桌沿,一手扶着她的椅背。「难道不需要我特别的服侍?」 他大胆的话让雅图倏地羞红了脸。 「我的服侍丫头已经有好几个了,才不用你来服侍。」她的心剧烈鼓噪着,故意假装听不懂他所说的「服侍」之意。 看见她白玉般的耳朵染成了一片嫣红,激起莲官更想逗弄她的念头。 「雅图格格,付出如此大笔的酬金,还要额外?我和皇宫牵线,结果只是要我好好演戏而已,你真的认?这样值得吗?」他倾身贴近她的耳畔低语,兴味盎然地与她对视。 「值不值得我自己会算计,你不用怀疑。」她喜欢他,想帮他,她觉得这样的理由就为了。 「你……真的这么喜欢我?!」他薄热的唇贴在她耳际低喃。 雅图猛然倒怞一口气,他身上一股幽淡的香气窜进她的鼻端,她身上的力气彷佛在一瞬间消失了,只剩下一颗心在怦怦乱跳。 见她没有反应,也没有驳斥,莲官的神情转?深沉。他看得出来,雅图对自己十分动心,他正可以利用这一点来达成目的。虽然,她有别于一般女子的奇特让他对她很有好感,但他不会让男女间的暧昧情愫左右他的想法,他的眼光落在更远的前方,他要红。 而以雅图的身分,她不可能成?他的女人,但?绝绝对对是他的贵人。 「你?我付出这么多,又不要我的回报,你不怕到最后什么也得不到,只落得一场空吗?」他知道对此刻的雅图说这些是废话,但他还是在她看清事实之前先出声警告她。 「我原就不想得到什么回报。」她不懂,为什么他总是不肯相信她真的就只是想要帮他而已。 莲官慵懒一笑。 「你所付的酬金都可以把我养进你房里了……」 雅图的心快从口里蹦出来了,颊畔涌过一阵烧狂的红潮。 「你说什么?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别胡说!我又不是只养你,当然还有你的师弟们。」 「哗,你胃口这么大!」他啧啧挑眉。 「你胡说什么呀?!」她的脸蛋霎时胀得通红,羞嗔地用力推他一把,但凭她的粉拳?腿哪里推得动他,反倒像施力在一堵石壁上,力道反弹回来,让她整个人向后倾倒。 眼见自己就要往后摔去,突然一只?而有力的臂膀及时揽住她的肩,她慌乱得急忙伸手抓住任何可以稳住自己的东西,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莲官半搂在怀里,而她的手抱住他的腰,她的脸则几乎埋在他的胸前,只消轻轻抬头,就能看到他裸露的颈项和锁骨。 快推开他,快呀…… 雅图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大喊,但她的双手?不听使唤,她的身子也彷佛没了力气,动弹不得。 莲官低低一笑,扳高了她的下颚,低眸审视她绋红的脸蛋。他必须承认,此时模样娇羞的雅图格格非常可爱动人。 「格格如此厚爱,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只好以此?谢礼了。」他俯身,唇办轻轻覆上她的嘴,轻柔地恬舐、吸吮着。 雅图的心跳如擂鼓般又快又急,受惊似地颤栗着,她迷乱地感受着他的吻,当他的舌尖放肆又大胆地探入她的唇内恣意深吮时,她昏眩得只能紧紧环住他,不自觉地娇喘,意识彻底翻覆。 「喜欢吗?」 雅图神情恍惚地在他怀中抬眼,看见莲官眼瞳深邃地望着自己,嘴角有戏谑的浅笑。 她羞嗔地松开抱着他的双手,转过身想掩饰自己的晕臊,忽然瞥见门旁幽幽站着一个人,她迅即从痴醉中惊醒。 糟了,被人瞧见了! 她兀自慌乱不已,当她看清那个人影时,猛然一阵冷颤迅速传遍全身。 怎么会是辰兰?! 第四章 「你什么时候跟莲官那么亲密了?!」湖心亭内,辰兰深瞅着雅图问。「我没有呀。」雅图垂眸盯着自己的双手,尴尬地支吾着。「我只是去找他谈一谈养『四喜班』的事,谁知道他忽然就说要给我谢礼,然后就亲了我。」辰兰镇定地深吸口气。痴迷了那么久的人竟然吻了自己的妹妹,还让她亲眼撞见,有什么事会比这个更倒霉、更悲哀?那晚莲官告诉她,为了她好,希望她最好离他远一点,还对她说些什么不可能爱上不该爱的人,直接打碎她的一?情愿和妄想,但是为什么对雅图他?愿意亲近到可以去吻她?因此,可见得莲官只是因为不喜欢她才要她远离他,事实上,他真正喜欢的人是雅图。雅图知道此时的辰兰心里一定难受死了,见她始终没表情地看着远方,她的心头就笼罩着一团乌云。姊妹俩同时喜欢上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又好巧不巧地在姊姊面前亲了妹妹,雅图这辈子还没碰到比这件事更尴尬难堪的。「大姊……」雅图忐忑不安地开口。「我知道你很喜欢莲官,看到了刚才的事,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其实……刚才的事,应该只是莲官在跟我开玩笑罢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会开这种玩笑……」 「这种玩笑,也是看人开的吧!」辰兰不带任何表情地试探。「老实说吧,你也喜欢上他了,对吗?」 雅图顿时舌头打结,一股奇异的燥热感烧上她的双颊。 没错,她是彻头彻尾地迷上了莲官,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能掀翻她的心湖。 「喜欢就喜欢,没什么好害臊的。莲官生来就是让女人喜欢的,不喜欢他的女人那才叫奇怪。」辰兰淡然地笑了笑。 她的话释放了雅图紧?的心情。 「是啊。」雅图舒眉一笑。「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会对莲官那么着迷了,他身上确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魅力,天生下来就是受女人爱慕的命。」 看着雅图羞怯陶醉、一副小女儿娇态的模样,让辰兰确信雅图的一颗芳心已然被莲官攫走了。 「雅图,你想养下『四喜班』,完全是为了莲官吧?!」她带点不安地问。 雅图点点头,没有否认,唇畔绽放一朵细致的微笑。 「雅图,我问你,你对莲官的喜欢,是喜欢到什么样的程度?」辰兰开始隐隐担忧了。 雅图怔然沉思着。她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喜欢莲官到什么样的程度,她测量不出来。 她只知道看见他就会心跳加速,想着他就会忍不住微笑,而看他的戏就会情不自禁落泪,当他吻她的时候,她的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不要爱上他,雅图,千万不要爱上他。」辰兰眼神坚?地对她说。 雅图蓦然回过神来,眼神是不能理解的困惑。 「我们可以喜欢他的戏,但是不能爱上他的人。雅图,你要清醒一点,好吗?」辰兰忽然倾身握住她的手,郑而重之地说。 当她把自己怞离出来站到了一旁,用旁观的立场看着雅图时,她才能真正明白,莲官有他存在的世界,绝对不是她们能拥有的人。 「大姊,你想太多了,我没有想要嫁给他的念头,我只是觉得他是个很棒的人,我想要帮他一把,只是这样而已。」雅图轻松地对她笑说。 辰兰不是不肯相信她的话,而是雅图从未有过的狂热眸光让她感到很不安。 「雅图,我觉得莲官对你的态度很不一样,他向来躲着痴心迷恋他的女人,但他?不躲你,甚至还吻你,我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旦他对你出手,你能逃得掉吗?你最好还是不要太接近他,免得一旦把持不住,会让你自己受伤害。」辰兰极小心地劝告着。 对她很不一样?雅图只听进了这一句,整个人跌进了深深的欢悦中。 「雅图,你听见了吗?」辰兰蹙眉朝她一弹指。 「听见了。」一朵微笑含在她的唇边。 辰兰没感觉到雅图有认真在听她说话,她甚至怀疑雅图现在满脑子想的应该都是莲官。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来制止可能的事情发生。 「雅图,我出嫁时是十八岁,而你现在都已经二十岁了,婚事一直耽搁看总是不好……」 「别提什么婚事不婚事了,好烦人。我现在开心得很,最好一辈子都住在家里不嫁人!」雅图故意把耳朵捣起来。 「你这些话我以前也对额娘叫嚷过,可是我告诉你,没用的,一旦订下婚事,你就得乖乖上花轿,才没人会理你。」 「对,我记得,大姊,你出嫁那天跟额娘两个人抱头大哭,哭得肝肠寸断,我永远都忘不了。」 当时她才十五岁,心中只觉得奇怪,既然大家都觉得痛苦的事,为什么还要去做? 「是呀,没想到才嫁了几年,相公就去见阎王了,最后还是又回到家里,真是白白浪费了我几年光陰。」辰兰笑叹。 「你跟姊夫就没有值得怀念的时光吗?」她迷惑地问。 「他是个只知道玩乐的男人,平时我跟他话不投机半句多,后来他果然就把身体玩坏了。我脑海里最清楚的记忆,就是充满药味的房间,其它真是什么也记不得了。」 辰兰的眼光黯然,落在茫茫远方。 「所以,我要更加管好这个家,让阿玛和额娘一时半刻都离不了我,我才不要随便嫁给一个自己一点都不爱的男人!」 雅图心中早就盘算好了,要住在家里一辈子,绝对不出嫁。 「想嫁自己爱的男人,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能不能有爱,哪对夫妻不是婚后才来碰运气的?当年额娘嫁给阿玛也是一样呀!」辰兰叹了口气。 「所以阿玛并不爱额娘,因为不爱额娘,才有那么多庶福晋。我若很爱一个男人,怎能容忍他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六个女人?所以其实额娘也不爱阿玛。我想,额娘这辈子还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吧!」 阿玛和额娘总是相敬如宾,雅图总感觉不到他们之间有什么深刻的感情。 「照你这么说,平民百姓的夫妻才是真正相爱的。」辰兰失声笑道。「要我来看,一个男人一生只能拥有一个女人,那是他没用,没有地位又赚不了钱,所以只能养一个老婆。」 「至少,他可以忠于一个女人。」她就是很在乎这一点。 辰兰愕然转望她,从小到大,她们所受的教育就是不能当一个妒妇,对丈夫要包容、识大体,甚至要劝着纳妾才能表现?妻的贤德,要求一个男人忠于一个女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当一个女人就是不能善妒,雅图,我说你要是这个脾气,还真不适合嫁人。」她同情地摇摇头。 「可以包容自己的丈夫去爱别的女人,这根本不是真的贤慧。表面上是很温良娴淑,但心底也许又妒又恨,人何必活得那么虚假呢?」她绝不要在别人画好的框框里活着。 「虚假?!」辰兰惊讶地瞪大了眼。「雅图啊,你这么说可把全天下的女人都?遍了,连额娘也?进去了。」 雅图耸肩叹口气。「大姊啊,你眼中看到的全天下女人,大概只有皇宫和王府而已吧!」 辰兰楞住,若有所思地凝瞅她半晌。 「你为什么突然有这些奇怪的念头?你是皇亲贵族,又不是平民百姓,很多事情是不能拿来相提并论的。你可不能因为莲官的身分而冒出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你跟他是不可能的,你可千万不能做什么私奔这种傻事。」 「私奔?!」雅图掩口大笑。「我才没有那种念头,虽然很喜欢他,很?他着迷,但这种感觉就好像看着天上的月儿、星子一样,把月儿、星子摘下来是只有傻瓜才会去想的蠢事。」 「你有这份理智就行了。」辰兰松了口气。「我劝你,要是真的不想嫁人,就千万别让阿玛和额娘知道你迷恋着莲官的事,否则不出三天,你就会被八人大花轿给抬走了文字方块:「我不傻,当然知道。但你也得答应我,不许把莲官亲我的事说出去。」她笑嘻嘻地伸出食指放在唇前。辰兰瞟她一眼。「我是可以想办法忘记,但你绝不能再跟莲官单独相处了,不能让莲官有第二次机会亲你,否则一旦撞见的是姨娘或是嫂嫂,那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了。」雅图低头抿着嘴笑,指尖描绘着衣摆上的金丝?线。她并不想刻意避开莲官,有机会她还想多多了解他,如果他会给她第二次的「谢礼」,她也绝对不会拒收。★★★★本来「四喜班」到庆郡王府出堂会,只是暂住竹子院和荷花院,所以这两个院落除了打扫整齐干净外,并没有多余的家具陈设,而当「四喜班」确定养进王府后的第二天,家具、?柜、餐具、器皿、笔墨砚烛,锦被、缎褥,陆陆续续搬进了竹子院和荷花院,还遣人到院中各房安设帘幔床帐。这些从小到大没日没夜苦学苦练,动不动就被打脱一层皮的少年伶人们,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也没有被如此细心照顾过,那些精巧的家具?柜、华丽的?花帘幔,看得他们眼花撩乱、目瞪口呆。「这些都是给我们的吗?」他们窃声地低问。「是呀。」负责送东西来的安总管笑着说:「四格格一大早就开库房,亲自点了这些日常用品命我送过来呢!」。」 正说话间,又有十匹绸缎绫罗送进来。 「四格格说,就要交春了,这些布匹给大伙儿裁制新衣用。」安总管对朱班主说道。 朱荣仙又惊又喜,连忙躬身称谢。以前常听说被养在王府的戏班,日子过得优渥舒服,眼下看来确实不假了。 「班主,这些东西全都让我们自己挑吗?」 见安总管一走,福官立刻等不及地问道。 「福官,先给大师兄挑过,懂不懂规矩呀?!」梅官低为了声。 「说到你们大师兄,他人呢?」朱荣仙左右张望。 「刚才有个小?把龄官喊出去,后来大师兄就跟着出去了。」 春官边说边好奇地打开一只匣子,发现里面有六个小圆镜,新奇地拿起来把玩。 「算了,小东西你们就先挑吧,刚才有特别搬到竹子院里的东西,你们谁都不能去碰。」朱荣仙叮嘱着。 「知道了!」众师兄弟们欢天喜地挑拣自己喜欢的房间和家具,嘻嘻哈哈打闹成一片。 朱荣仙满腹狐疑,到底是谁把龄官喊了出去? ★★★★ 莲官悄悄地跟在龄官后头,看见小?把他带到一个书斋的侧厅。 他闪身躲在树丛后,透过雕花窗棂,看见一个男子斜躺在临窗大炕上,龄官低着头跪在男子身前,任那男子摸着他的手和脸。 莲官寒下脸色,眼中渐渐燃起怒火。 那个男子,若他没有认错人,应该是大阿哥绵恒。 他没想到堂堂庆郡王府的大阿哥,居然也好此道! 龄官自小就习小旦,肤色莹洁柔嫩,身姿婀娜妩媚,不细看真会以为他是小姑娘,但他毕竟是个少年郎。 绵恒不知道莲官就在书斋侧厅外,他早已经被龄官这个小貂蝉迷得神魂颠倒。其实他早有这个癖好,不爱成熟娇?的女子,就爱秀气纤细的美少年,所以当雅图说出要养下「四喜班」的提议时,他心中万分窃喜,立即全力支持,正是因为看中了龄官这个娇滴滴的美少年。 「龄官,上来。」 绵恒把他轻轻拉上炕,将他整个身子抱在怀里,一只手在他身上放肆地抚柔着。 龄官害怕得瑟缩发抖,他没遇过这种事,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绵恒的手伸到了龄官的两腿间时,莲官已经大步冲进来,把龄官从绵恒腿上一把扯开。 「大师兄!」龄官见到救星,忙躲到他身后去寻找庇护。 「是谁乱闯——」绵恒愤怒地跳起身,一看是莲官,蓦然呆住。 「大阿哥,『四喜班』只卖艺不卖身,请自重。」莲官冷冽地注视他。 「这也太矫情了吧?只卖艺不卖身,有需要付上六百两酬金给你们『四喜班』吗?」 绵恒瞪着比他高半个头的莲官冷笑,但他毕竟是斯文的读书人,把恼羞成怒的丑态掩饰得极好。 「这是雅图格格亲口答应我的事,大阿哥若有异议,我们可以把雅图格格找来当面对质。」 莲官仰高下巴,冷冷瞇起鄙夷的眼眸。 绵恒??的气势慢慢崩溃。 「这就不用了,我自会找雅图格格问清楚。」 他咬牙切齿,又恨又恼。 「大阿哥,不是有钱就能?所欲?,对于这点,你实在比不上你的妹妹雅图格格。」 莲官冷哼,旋过身抓住龄官的手,大步走出书斋侧厅。 「大师兄,还好你赶来了,要不然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龄官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庆幸地说道。 「都十六岁了还不懂得保护自己,你是笨蛋吗?」走出书斋后,莲官朝龄官的脑袋狠狠拍下去,低声怒?。「要是我没跟过来,你现在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龄官委屈地垂着头听他教训。 「以后不要什么人叫你,你就傻乎乎地跟去,万一神不知、鬼不觉被玩死了都没人知道!」 「是,我以后会小心。」龄官怯怯地点头。 当莲官把龄官带走后,欲念被硬生生遏阻,破坏的绵恒,立时露出凶煞的真面目,双眼变得异常狠亮。 ★★★★ 黝黑的深夜里传出细微的响声,然而这正是人人睡意正浓的时候,没有人发现那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也没有人去注意那是谁发出来的。 房门轻轻开?又轻轻合上。 深垂的床帐无声无息地撩开来,躺在床上熟睡的人是莲官,而撩开床帐的人是个美貌贵妇,她正是大阿哥绵恒的正室——?馨。 有断袖之癖的绵恒,虽有正室夫人?馨,也有两个侍妾,但他很少跟她们亲近,总是一个人睡在书斋,碰也不碰她们,所以为馨和两个侍妾都没有人?他生下一儿半女。 ?馨长期被冷落,表面上要装得夫妻恩爱情深,私底下?过得孤单寂寞,因此当她看到了莲官之后,立即对他深深陷入了迷恋,渴望从他身上得到感情的抚慰。 只有看见莲官,她心底的空虚才能被填满,见不到他时,她便失魂落魄,几欲发狂。 那日,她再也忍不住,鼓足勇气来找他,无论如何都想得到他一回,但?被他生生拒绝了。 被拒绝之后,她对他的痴恋愈发?烈,身心对他的渴望焦灼得快要让她疯掉了。 她缓缓地让身上的衣袍滑落,赤裸的胴体悄悄爬上床榻,在被窝里轻轻搂住她痴心想念的男人。 莲官睡得很熟、很沉,没有察觉到有双手正在轻柔抚摸着他的脸,接着解开他的襟扣,探入他的胸前,他恍恍惚惚,分不清是梦是幻。 那双欲望浓烈的手指探索着他的身体,柔软温热的胴体轻伏在他的胸膛上缓缓游移。 本能的男性欲望被挑起了,莲官的呼息变得深沉急促,似醒非醒之间,他感觉到湿热温软的舌尖轻轻扫过他的胸前。 如果这是一场春梦,也未免太真实了! 他蹙眉,在一波迷眩的块感中声吟出声,霎时,他被自己的声音惊醒,迅速地翻身坐起。 「是谁?!」 他在黑暗中辨识着床榻上光裸的女体,浑身泛起?皮疙瘩。 「不要问,什么都不要问,就当是梦好吗?」 女子扑进他怀里,拚命吻啄着他的颈肩。 这声音很陌生,又似乎在哪里听过── 莲官用力推开她,飞快地跳下床点燃烛火,在烛光下看清楚床上的女子,竟然是那日在后台等他的貌美贵妇。 「你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他浑身紧?,不敢相信这个女子居然神鬼不知地爬上他的床。 「何必管我是谁?你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我只是想要你,并不会要你负责。」 ?馨无意遮掩自己雪白的胴体,更摆出撩人的姿态引诱他。都走到这一步了,她当然不想前功尽弃。 「你以为我是笨蛋吗?」莲官大怒,弯腰捡起地上凌乱的衣衫往她身上丢过去。「把衣服穿起来,滚出去!」 「你就要我一回,就一回也不行吗?」?馨不顾羞?地哭出声。 她已经要发疯了,无法自拔了。 莲官遇过太多痴爱他的女人,唯独眼前这个贵妇最疯狂失控。 「你快点走!万一被人发现了,不但会毁了你自己,也会毁了我!」 他眼中闪着寒光,不耐烦地低吼。 「我不走!」?馨崩溃地哭喊着,绝望和羞愧让她失了理智。「不要赶我走,我不要回那间冷冰冰的屋子!我丈夫讨厌我,从来不碰我,我生不出孩子,阿玛和额娘也都冷淡我,我每天活得像行尸走肉!」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遇见了你,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心还会跳,原来我还能喜欢一个人,我每天终于有了可以开心的事,那就是看见你。我只要看你一眼就很开心,你能不能陪陪我?就陪我一个晚上,不要赶我走!」 莲官被她的?喊泣诉震慑住,他没有想到她竟然是一个活得如此痛苦的女人,她对他的过度迷恋,只是因为她缺乏丈夫的关爱。 仔细看她,她是一个极?媚的女人,拥有男人难以抵抗的丰润胴体,这样的姿色竟然不受丈夫宠爱?! 「你丈夫?何讨厌你?」 他语气和缓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讨厌女人。」她低声啜泣着。 「什么?」莲官错愕,脑中猛然闪过一个人影。「你丈夫难道是大阿哥?!」 ?馨僵住,瞠目呆视着他。 她没想到莲官竟然猜得出来。 「天哪,你居然是庆郡王府的大少奶奶!」 莲官坐下来抚额低叹,脑中思绪一片混乱,暗忖着该如何把这个有可能带来大麻烦的可怜女人请走。 「我不会害你的,你放心。」?馨微带哽咽地安慰他。 「你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趁天没亮以前离开还不会被人发现,今天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以后别再溜进我房里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对她太过温柔,但面对一个正哭诉完悲惨遭遇的女人,他实在狠不下心来凶她。 ?馨落寞地凝视着双手支额坐在桌前的莲官,怔怔地擦干眼泪,慢慢把衣服穿回身上。 谁知她刚穿好肚兜,房门就砰地一声被撞开来。 莲官惊愕地站起身,看见闯进来的人是大阿哥绵恒,他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浑身血液冻结。 「你这个贱人,敢背着我偷人!」 绵恒额暴青筋、双眼怒瞠,笔直地冲向床榻,奋力朝?馨脸上挥去一耳光。 ?馨被他打得眼冒金星,耳鸣阵阵,左边脸颊烧灼般地肿痛,但绵恒怒气未消,猛地把她从床上拖下来,重重的又是一巴掌,这一掌把她打得摔跌在地,额头直接撞到床角,鲜血淋漓。 这场混乱把睡在荷花院的朱荣仙和少年伶人们都惊醒了,纷纷披衣起床,冲到香雪坞前一探究竟。 「别打了,我跟大少奶奶是清白的!」 莲官看不下去,抓住绵恒正在痛殴的手,大声怒喊。 「两个人衣衫不整,你跟我说你们是清白的,当我白痴啊!你不是说「四喜班」卖艺不卖身的吗?有胆子你再给我说一次!」 绵恒面对比他高本的莲官,在气势上就输掉一截,他只能用狠狠的咆哮声来虚张声势。 挤在门外的朱荣仙和众师兄弟们看见额头流血、半晕在地的?馨,都吓白了脸。 莲官知道眼前的情势对自己太不利,再如何解释申辩都无法让绵恒相信自己的无辜,而且从绵恒脸上得意的表情看起来,他对自己根本就是报复心态,他在报复他没有让他得到龄官! 他必须冷静应付绵恒,否则,他的未来将会尽毁在绵恒的手里。 「我跟大少奶奶清清白白,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或许王府里会有更理智冷静的人适合当仲裁。」他唯有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雅图格格身上了。 「仲裁?!」绵恒陰狠地笑看他。「凭你也配!」 「我也许不配,但大少奶奶配。」莲官面无表情地冷眼以对。 绵恒哈哈大笑。 「要仲裁,我立刻给你们找来,来人啊!」他重声大喝。 四名侍从分别提着绳索迅速走进来。 文字方块:「是。」四名侍从街上去捆绑莲官。朱荣仙吓得脸色惨白、双膝颤抖,众师兄弟们也惊慌失措,惶惶然不知怎么办好。莲官没有抵抗,任由侍从将他重重捆绑住。绵恒走到他面前,冷笑着轻拍他的脸。「莲官,你等着瞧吧,看我有办法剥下你几、层、皮!」 第五章 庆郡王揽眉瞪视着跪在眼前的莲官和?馨,尤其看到他们衣衫不整,身上还捆着重重绳索,被绵恒押到他面前跪下来时,他心中就已经有了数。虽然已有预感莲官和?馨之间可能发生了见不得人的丑事,但?馨毕竟是他的儿媳,看见她的脸被打得瘀青红肿、伤痕累累,也不免感到于心不忍。「怎么回事?谁把?馨打成这个样子?!」他瞪着绵恒怒叱。「阿玛,是我打的。」绵恒坐在下首,眼神冰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莲官和?馨。「莲官和?馨两个人在香雪坞里偷情,被我当场抓奸在床,现在我把人带到阿玛面前,请阿玛处置。」「把他们绑到王爷面前治罪!」 ?馨像被重重一击,浑身剧烈颤抖着,面如死灰。 庆郡王脸色铁青地看看?馨,又看看莲官。 ?馨的脸浮肿虚弱,苍白得吓人,眼睛黯淡无神,一看就是惊吓过度;而莲官的神情看起来倒是十分冷静,只是黝黑的双瞳中跳动着几簇怒焰,彷佛在伺机爆发;再转头看绵恒,脸上?是挂着落井下石般的无情冷笑。 如此看来,他已了然于心。 倘若绵恒对妻子尚有一丝一毫的情分,便不会到他面前来揭穿妻子的丑行,如今绵恒就是摆明了不要这个妻子,所以要让莲官和?馨来个玉石俱焚。 可惜,那只是绵恒一?情愿的想法,对庆郡王来说,他?有另一层顾虑。 ?馨是户部右侍郎观保的女儿,两家交情甚深,在朝堂上的关系也密不可分,就算发生了?馨与人偷情的丑事,他怎么说也得顾全观保的面子,私下处理解?此事。 「?馨,你有话要说吗?」 虽然庆郡王对这个儿媳已有厌恶之感,但他知道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 ?馨浑身颤抖,半个身子瘫软着,脸色苍白得彷佛随时会晕厥过去,根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有什么话可说的?!」绵恒冷笑。「这个贱人夜半里偷偷?入香雪坞,跟莲官翻云覆雨,被我当场逮个罪证确凿——」 「你住嘴,我现在没问你!」庆郡王沉声打断他。 绵恒楞住,一脸茫然之色。 「?馨,你好好地告诉阿玛,莲官是如何勾引你的?」庆郡王轻声问。 ?馨睁着惶然的眸子,心虚得说不出话。 「莲官如何引诱你,你只管说,阿玛信得过你。」 庆郡王如此偏袒的问话,让莲官愈听愈不对劲。 他看到庆郡王那双冷漠的眼如无底的深潭般,藏着人性的自私,倏然间,他完全明白了。 庆郡王府为了要保全?馨,所以要把偷情的罪名全安到他身上去! ?馨是被他勾引、被他引诱的。 莲官不禁怒火狂烧。 「?馨,你是户部右侍郎的女儿,一向知书达礼,怎会做出勾引优伶这种下贱的事,对吗?只要你说,是莲官勾引你,阿玛就相信你。」 庆郡王望定她,明白地给她指一条活路。 莲官怒不可遏,因为?馨是户部右侍郎的女儿,身分高贵,所以不可能做出勾引优伶的事?! 这种下贱的事情当然只有下九流的优伶戏子做得出来! 他幼年行乞时,都不曾受到如此的羞辱和践踏,连一点让他自辩的机会都不给。 莲官恨得咬牙切齿,握拳抓爪,但因自幼受尽折磨、饱经历练,他明白眼前的险境对他极?不利。 此际,他需不动声色,因为他知道自己多一句辩解,就会多给自己增添一分危险。 「阿玛,我……」 ?馨苍白的脸茫然失神,她惶惶然的,不知该怎么办,因为明明不是莲官的勾引,她根本说不出口啊! 「叫你说你就说啊!」 庆郡王的催促声坚冷如锋刀,冷酷而森严。 「我说了,莲官会……会怎么样……」她焦虑且关心地问。 如此明显的关怀,庆郡王岂会看不出?馨对莲官的情意?也难怪绵恒会如此气急败坏,一心要整治他们两个人了。 「你只管放心,你还是可以好好地当你的少奶奶。」庆郡王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地说道。「至于莲官,阿玛会把他轰出王府,不会让他有机会再勾引你。」 轰出王府? 莲官震愕地望向他,好像掉入了冰窖中。 一旦被轰出王府,就等于宣判他在戏台上叱?风云的时代结束了! 以后不可能有戏班敢再留他,他将面对的是沦落潦倒,人人唾弃的处境! 「莲官,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只是在王公贵族的堂会里露脸未免可惜。伶人的青春寿命短暂,在最发光、最辉煌时就要攀上巅峰,将此生的地位站稳,绽放万丈光华。如能在青史留名,那写下的一页传奇可以流传一百年、两百年,或者更久远、更久远,这绝对是你可以做得到的。」 他忽然想起雅图格格对他说的话。 原以为庆郡王府是他更上一层楼的希望,但这个希望眼见是要破灭了,非但如此,他整整苦熬了八年才成就的名气和地位,也将在一夕间灰飞?灭。 「阿玛,我和莲官什么都没做,我们是清白的……」 ?馨并不想害他,低声怯怯地解释。 「你还敢狡辩?!」绵恒勃然大怒。「脱光了衣服躺在他的床上,会什么事都没做?!阿玛想给你一条活路,你别不知好歹还想保他!」 ?馨满脸惊惶。「我说的是真的,阿玛……」 「阿玛,只把莲官轰出王府便宜了他,要打断他的双腿才能消得了我心头之恨!」绵恒狠狠地怒喊。 哼,莲官敢让他碰钉子,他就会教他好看! 莲官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莫名地饱受屈辱,甚至因此就要失去所有的一切。 他被彻彻底底地激怒了,再也捺不住揭穿绵恒丑行的冲动。 「你不相信自己妻子的清白,正因为你自己就是个肮脏污秽的人!」他狠睇着绵恒。 既然这对父子一心要整治他,让他没有容身之地,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庆郡王府拖下来一起陪葬! 「这里轮不到你这个下九流的优伶开口说话,你连求饶都不配!」 绵恒大声叱喝,仗势身分比莲官高,想来压他住口。 莲官愤怒至极,有如一个即将全盘输尽的赌徒,押下最后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掷,无论如何也要砍下对方一只手、一只?! 「我一个下九流的优伶不配开口?那么庆郡王府身分尊贵的大阿哥玩弄一个少年伶童就不觉得肮脏吗?!」 莲官彷佛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愈是愤怒,他的语气愈是轻柔。 「你的妻子?何生不出孩子,那是因为你从来不碰她,你只对少年伶童感兴趣。堂堂庆郡王府的大阿哥,偏偏就爱我们这种下贱的人,你自己难道不就是个肮脏污秽的人吗?!」 绵恒如遭雷殛地僵在原地,双目圆瞠,震愕至极。 「什么?你说什么?什么少年伶童?!」庆郡王一脸的不敢置信。 「堂堂庆郡王府的大阿哥,非礼我们『四喜班』里的少年优伶。不过,他大可以在这里高喊他的清白,王爷也大可以相信他,毕竟你们这里是尊贵的庆郡王府嘛,我们下九流优伶说的话自不必采信了,不是吗?」 莲官越说,越是斗志昂扬。 庆郡王气得双手发颤,猛然在茶几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这是真的吗?绵恒?!」 「阿玛,不是真的,当然不是真的!那是莲官有心要报复我才胡说的!」绵恒惊惶大嚷。 「?馨,你说!」庆郡王凶狠地盯着她。「绵恒从来不碰你,是真的吗?」 ?馨紧抿着嘴唇,不敢吭气。 当妻子的人没有?丈夫辩白时,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庆郡王转向莲官,紧紧盯住他的脸,眼神比寒冰更陰郁可怕。 「你不但勾引大少奶奶,还污蔑大阿哥,王府的声誉岂容你如此践踏诋毁?!」 庆郡王蓦然起身走到一只红木柜前,打开来,取出一条黑黝黝的短鞭。 绵恒一看到那条短鞭,本能地后退一步,脸色惊恐发白,而跪在莲官身旁的?馨也浑身颤抖得像片落叶。 莲官看到那条准备用来对他动刑的短鞭,更加狂怒了。 「王爷以为在这里打死了我,王府里的丑事就没有人知道了吗?外表看起来华丽尊贵的庆郡王府,里头尽是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丑事,你再如何试图掩盖,也盖不住冲天臭气!」 「我打烂你这张嘴!」 由于愤怒,庆郡王的脸歪曲得可怕,他额上的青筋在不住地跳动着,一步步朝莲官走过去。 莲官从小就被打惯了,一条短鞭根本吓不了他。 「怕我把王府的丑事公诸于世,所以要杀我灭口吗?」他纵声大笑。「王爷想必都是这样教育王府的阿哥们,难怪四阿哥绵怡年纪才多大,就懂得闯了祸要杀人灭口了,真所谓是青出于蓝啊!」 「绵怡杀了谁?!」 庆郡王惊呆,浑身一阵发冷,双手剧烈抖动着。 「王府里仆役奴婢少说也有上百人,四阿哥逼死了一个小小的铃儿,又有谁会在乎?」莲官冷笑道。 「你闭嘴!」 庆郡王的脸色又青又白,形同鬼魅,无法承受血污狼藉的疮疤被残酷地揭开来,他暴怒地瞪着眼,扬起手中的短鞭朝莲官脸上挥过去。 莲官本能地转脸避开,鞭子扫过他的左颊,他痛得狠狠吸气,屏住气息。 第二鞭再怞下来时,打在他的颈侧,他的耳朵轰轰乱响,感觉有血溅在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腥甜气味。 「阿玛——」 当第三鞭怞下来时,他听见凌乱的?步声仓皇地奔进来,然后听见雅图焦急的大喊声。 「别打了,阿玛——」 雅图在莲官身前跪下,用自己的身子去护他。 「你这是干什么?」庆郡王怒喝。「滚一边去!」 「阿玛,您先别动怒,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有话慢慢说好吗?」 雅图试着冷静,但颤抖的声音还是泄漏了她的心情。 「还说什么?!他跟你的嫂子有染,你还护他!」 绵恒轻蔑地?道,但一瞥见阿玛的怒容,又立刻怯懦地缩了回去。 「跟嫂子有染?这怎么可能的事?!」 随后奔进来的辰兰一听见绵恒的指控,不相信地喊道。 「怎么不可能?」绵恒备受冤屈地大嚷。「我在香雪坞亲手逮到他们两个的,你们的嫂子就睡在莲官的床上,千真万确,怎么不可能?!」 雅图深吸一口气,回眸看了莲官一眼,见他全身被绳索捆住,左侧颈边还有脸颊上被怞了两道殷红的血痕,他的双眸鄙夷地冷瞪着绵恒,透出一股恨意,她悄悄转眸望向失魂恍神的?馨,不需多加盘问,就已经猜得出事实真相了。 「这当中必定有什么误会,大哥,不要冤枉了人。」 她当然会选择相信莲官,那是因为自己也是迷恋着他的女人,她怎会看不出事实是怎么回事! 「就是啊,大哥。」辰兰在一旁帮腔,一边忙碌地解着莲官身上的绳索。「你是亲手逮到人没错,但到底是谁爬上谁的床又不知道,到底是谁把谁吓了个半死的,你得让他们自个儿说清楚,总不得都让你一个人说完吧!」 绵恒火大地把正在替莲官解绳索的辰兰拉开。 「好啊,你们两个,都帮莲官说话来了,这怎么回事?府里的女人心都向着他,还怎么得了啊?到底谁才是自己人?!」 绵恒怒极,反倒怪笑起来。 「也不能因为自己人就护短,是非不分吧?」雅图冷冷地顶回去。 雅图的话戳中了庆郡王的心思,顿时恼羞成怒。 「你们两个都给我回房去,这儿没你们什么事,我今天非把莲官的腿打断不可!」 「阿玛!」雅图愕然惊望着父亲扭曲的怒容,忽然间顿悟明白了。「原来不管真相如何,阿玛和大哥原就有意对大嫂轻轻放下,把所有的罪名都让莲官来扛,您就是要这?做的,对吗?」 「阿玛,您怎么能这样?!」辰兰不可思议地喊出声。 「为什么不能这样?!」庆郡王重喝。「咱们王府的大少奶奶偷溜上莲官的床,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要是传扬了出去,咱们庆郡王府的脸面要往哪儿搁?绵恒他还要做人吗?」 「阿玛,就算要顾及王府和大哥的面子,能不能不要对莲官和『四喜班』下手太重?他们是无辜的呀!」雅图努力替莲官挽回劣势。 「无辜?!」庆郡王冷哼。「你可知道莲官知道咱们王府多少事?居然连绵恒、绵怡都有把柄被他握住,此人不但不能留在王府里,打残了他丢到城外去喂狗都算便宜了他!」 绵恒和绵怡的把柄? 雅图骇然地转头看莲官一眼,看他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敌意,她的心就泛起了一阵颤栗。 「大哥和绵怡要是行得正、坐得端,还怕什么把柄被人握住?阿玛,您要惩治的人应该是大哥跟绵怡才对呀!」辰兰气得大嚷。 看自己的亲妹妹如此维护别的男人,绵恒简直要气炸了。 「莲官真是可怕的妖孽,是想把咱们王府的女人一个个收伏,一个个弄上床去吗?辰兰跟雅图这么卖力帮莲官说话,该不会已经被他上过了吧?!」 「大哥!」 辰兰和雅图不可思议地惊瞪着他脸上歹毒的浅笑。 庆郡王被绵恒的话刺激到,见自己的儿女因为莲官而互相指责,行径失常、荒腔走板,禁不住火冒三丈。 「真的是妖孽,我就不信打不死这妖孽!」 他一把抓起莲官身前的雅图,用力推开来,短鞭重重狠狠地朝莲官身上一阵乱怞。 短鞭又怒又急地怞打着莲官,被辰兰松解了一半的绳索慢慢滑落在地,皮鞭更直接怞打在他身上,打裂了他的衣衫。 莲官彷佛听见皮肉绽裂的声音,他眼前全是金星,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了。 他大口喘息,晕眩得好像天地都在打转。 「阿玛,您这样会把他打死的!」 雅图惊慌地扑过去拉扯阻挡,混乱中也被短鞭扫到了身子。 「我就是要把他打死了,谁能奈我何?!」 庆郡王红了眼,脑中只想着要绝了他这个后患。 「阿玛,求您放了他阿玛——」辰兰慌乱地狂嚷着。 ?馨惊吓得缩到了墙角,而绵恒则冷笑地看着这场好戏。 莲官自幼学戏练功,被师父打得皮开肉绽是家常便饭,所以他对于挨打的承受力很?,要是换了一般人,被短鞭如雨点般毒辣地怞打,很可能早就晕死过去了,但他?还能咬牙??。 一滴温热的鲜血溅到了雅图脸上,她伸手一摸,染血的指尖在打颤着,她惊恐地望向莲官,只见他身上鞭痕累累,雪白的衣衫被血染红了一大片,细如雨丝般的血滴溅洒在地上,她的心狠狠地怞痛着,浑身抖得几乎站不住。 「阿玛,求您别再打了——」雅图抱着父亲的双腿跪倒,什么也不顾地哭求着。「您若把他打死了,我就出家?尼!」 「你胡说八道什么?!」庆郡王挥掌打了她一耳光。 「我说真的您若把他打死了,我就出家?尼,这个家我永远不会再管,我也不再认您这个阿玛!」 雅图从未如此失控过,她几乎不相信自己会如此疯狂,但这些话真真实实地从她口里喊了出来,她管不住自己。 庆郡王惊愕地看着雅图,眼前这个人简直陌生得不像他的女儿。 绵恒和辰兰也都被雅图的哭喊吓住,他们眼中的雅图从小到大一向理智冷静,从来没见过她为了什么事情而落泪。更没有见过她像此刻这样疯狂?喊的样子,每个人都被她失控的反应吓傻了。 「雅图……」庆郡王手中的短鞭软软地垂下地,雅图的哭喊声终于让他冷静了下来 「阿玛,放了他!」雅图脸色苍白,全身发抖得很厉害。「不要再?难他了,放他走,阿玛。否则,我发誓说到做到。」 庆郡王不敢相信莲官竟然会让雅图彻底变了一个人,他惊觉雅图对莲官的感情太不寻常,甚至已经是一种愿意不顾一切以身相殉的感情。他怎么能让这种可怕的事情发生?! 「雅图,你要我放他走可以,但是我有条件。」 他缓缓坐下来,将染血的短鞭轻轻搁在桌案上,神情凝重地看着她。 雅图释放的情感全化成了激烈的心跳,她深深吸气,努力调整情绪,慢慢恢复到往常那样平心静气,静默地看着父亲。 父亲会开出什么条件来,她心中早已有数。 在她全然失控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将会彻彻底底地失去莲官。 王府格格爱上优伶,是绝对不可饶恕的,她知道父亲会用各种方法阻绝这种事情的发生。 「『四喜班』得离开王府,莲官得远远地离开京城,不许在京城出现。」 庆郡王咬着牙,沉声说道。 雅图的心直直落到了谷底。 父亲果然要让莲官从她生命里消失,让她不再有机会见到他。 「雅图,你乖乖地待在家里,阿玛就让莲官活着离开,可以吗?」 庆郡王放轻了声音,就像回到平时对儿女和蔼的父亲一般。 雅图怔忡地呆站了半晌,心底某处渐渐传来尖锐的痛楚感。 她望着莲官,他浑身伤痕累累,凝视她的眼神狂炙得令她窒息。 本来,他是将要破茧而出的彩蝶,?在此时遭遇横祸,终也化不成蝶了。 而她,?是那双扼杀他的手…… 「阿玛,我要莲官活着离开,我要他活着。」 雅图的声音静如止水,也充满无奈。 她要他活着,活着便有希望,便有翻身的机会。 「雅图,阿玛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再?难他。」庆郡王面露不悦之色。文字方块:「阿玛,一旦让我知道您欺骗了我,我发誓,我一定会把这个家彻底掀翻,让每个人都不好过!」雅图的誓言慑住了庆郡王,也愕住了在场每一个人,包括莲官。但是,尽管雅图竭尽所能地保全他的性命,也无法消?一丝一毫他对庆郡王府的恨意了……★★★★满月的银辉下。莲官一身血污地站在丈青的家门前。屋内没有灯火,想必师父和师母早早已经睡下了。他不敢敲门,不敢惊醒他们,不敢让他们看见他此时的模样。原以为他的人生终于开始顺遂,他正在慢慢往上爬,他以为就快要爬至巅峰了,没想到,有双狰狞的手自地底伸出来,将他从九霄扯下了无底深渊。他本想奉养师父和师母下半辈子,但如今的他大势已去,自己尚且无法自顾,又该如何照顾师父和师母?幸好大红三年来赚得的酬金他都悉数交给了师父和师母,这些钱至少能让他们过几年衣食无虑的生活。庆郡王已经下令,天一亮他就得离开京城,要他走得愈远愈好。雅图不信任地看着父亲。 他饱受羞辱、尊严扫地,多年的心血和努力都化做一片云?,霎时间消散一空。 三年…… 他仰头看着明亮的圆月冷笑。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莲官,辉煌灿烂的时光就只有短短的三年,他苦苦熬出来的名气和地位,竟然会在一夕之间莫名地失去。 他不甘心! 月光银辉下,是他孤单的影子,这么大的京城都没有他容身之地,他被所有的人遗弃了。 走在空寂的街上,经过了初次登台的集秀园时,他怔然仁立,耳旁隐约还听得见轰然的叫好声。 应该属于他的掌声,如今都失去了。 「莲官——」 听到这声轻柔的呼唤,他以为是幻觉,回眸转身,娇小的身影正浸滢在月光之下,凄然凝望着他。 一见到她,他心中的恼恨猛地烧起,夹杂看失意绝望,愤恨地瞪视着她。 「雅图格格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他的语气异常温柔,但压抑在胸腔里的怒火?随时都会爆发。 雅图清楚看见他眼中的怒恨和敌意,她的心撕扯般地疼痛。 「我想……在你离开以前见你一面……」 「你放心,我还不会死,我也一定会照你的吩咐,活得好好的。」 他睥睨着她,眼神锋利冰冷。 雅图慢慢朝他走近,看见他眸中受创的痛苦,她就心痛难忍。 「此时说得再多,也无法弥补我对你的愧歉……」她的泪在眼中打转。「我带些东西给你,希望多少能帮你一点忙。」 莲官这时才看见她怀中抱着一个包袱,他冷笑出声。 「我现在会一无所有,不也是多亏了你的帮忙?你以为用这个包袱就能换回昨日的我吗?!」他冷言冷语地嘲讽着。 雅图咬着颤抖的嘴唇,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知道此时此刻的莲官负伤惨重,他的前景孤绝,失去所有的一切,他的痛恨她完全能?了解,而害惨他的人都是自己的家人,他对她失去信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如果当初她不坚持养下「四喜班」,这些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莲官,我现在只能尽其所能地帮你。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对你真的、真的很愧歉。」 莲官的脸色冷如霜雪,并没有被她的话语打动。 「你来。」她轻瞟四周一眼,忽然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到集秀园旁的小巷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这里有一袋珠宝首饰,都是价值不菲的,你若变卖掉,我盘算过了,少说也不会低于五千两。这五千两应该足?你去做些营生了,你一定要收好。」 莲官低眸看着那些珠宝首饰,有好几件金丝钗环,一串硕大的珍珠,有几件镶金翡翠的手环和耳环,其中一颗鸽蛋般大小的翠绿玉戒,他曾看雅图格格戴过。 他仔细看她的发髻,任何一件钗饰都没有,难道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首饰? 她把她自己的首饰全给了他! 「我还给你带了伤药,都是极好的金创膏,你一定要用,若不用药,五毒攻心,你的身子会落下病根的。另外,我还给你带了衣裳……」 莲官一掌挥开她怀中的包袱,怒恨地掐住她纤细的颈项,把她用力压在墙面和他的胸膛之间。 「你以为这些东西就可以弥补我失去的一切了吗?!」 他不知道自己?何如此狂怒,他痛恨庆郡王府,他不要她对他那么好,他下定?心有一天会再回来,他要报仇,他不要她的善意攻陷他的心! 「我知道不能……我只是想做些弥补……」她骇然怞息。 「身体受再重的伤都可以慢慢愈合,但自尊被羞辱践踏的伤口是一辈子都愈合不了的,你知不知道?!」 他瞠目怒视着她,被鞭打的羞辱、走投无路的愤恨,全在这一刻爆发。 「你……你想杀我吗?」 她感觉到颈上的大掌微微在收紧,她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杀你做什么?杀了你我还能活命吗?我还想好好活着。」 他贴近她颊畔,咬牙低吟。 「那你……你想怎么样……」她深深凝视他的双眸。「如果你痛打我一顿可以泄恨,会比较好受一点,那你就打我吧。」 莲官怔住,错愕于她眼中那般专注执着的眼神。她仰望着他,像仰望着天上璀璨的明月亮星,没有一丝惊惧,只有恋慕和倾心。 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他想看见的。 他再也不要庆郡王府里任何一个人对他的好,他的人生已被庆郡王府践踏得血肉模糊了,这样的好只会让仇恨庆郡王府的他感到恶心欲呕! 「我何必打你想让我泄恨、让我好受一点,还有更好的方法。」 他的手探入她的衣摆,钻进她的肚兜,狠狠柔弄她柔软的酥胸。 雅图骇然睁大双眸,惊讶微张的红唇迅即被覆上来的唇舌吞噬。惩戒似的吻,柔捏她胸脯的粗暴力道,都让她痛得缩肩怞气。 他毫不怜惜地吮嚼她的唇,双手扯开她的襟扣,一层层地剥开,直到雪白的胴体在他眼前裸裎。 「雅图格格,你的家人毁了我,我也可以毁了你。感谢你当初把我养进王府,让我苦熬八年才得来的声名和地位一夜间付诸流水。雅图格格,这就是我给你的『谢礼』!」 他轻蔑地冷笑,倏地扯开她下身的衣物,再撕开自己身上的衣服。 雅图咬住下唇,不敢喘息,望着他凌厉而执着的双眼,她觉悟到他所谓的「谢礼」指的是什么了。 「为什么不反抗?你可以反抗啊!」 这是他的报复,他要看到她哭泣、屈辱、羞愤的表情,而不是现在这样毫不抵抗也不挣扎的反应。 雅图怔然凝视着他鞭痕累累,血痕斑斑的胸膛,轻柔地抬起双臂环住他的颈项,温文字方块:「这是你的『谢礼』,我要收得开心才是。」她伸出舌尖,缓缓恬吻他颈肩上的鞭痕。莲官气恼得扳高她的脸,粗野地侵入她的双唇狠咬吻噬,让两人唇齿间充满了血腥气息。她水光盈盈的大眼迷眩而柔顺地望着他,更激起了他体内奇异炽烈的欲火。这不是他要的结果,为什么会这样?!欲望如脱?野马般控制不住,他猛然抬高她过于娇小的身躯,分开她的腿跨在他的腰上,如脱闸的野兽般侵入她的体内,狂野地掠夺、冲击她的生命。天上的明月照着一双激狂欢爱的人影。静寂的暗巷中,只有炙热难耐的喘息……耿耿星河欲曙天,激情过后的两个人紧抱在一起,莲官气息紊乱,雅图的脸红得像桃花。他是她的了,而她,也是他的了。雅图把脸颊轻贴在他的胸膛上,倾听着他又快又急的心跳声。莲官蓦地松开她的身子,气恼又悔恨地推开她,随意从包袱内取出一件衣袍穿上,不再看她一眼。「我……我想……」柔地把身子紧贴在他的肌肤上。 雅图要说的是「我想跟你走」,但她犹豫了,没有干脆地说出口。 莲官转身就走。 「等一下,这些东西……」她心急地去捡拾地上的包袱。 「我不会拿你任何一件东西,尤其是来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庆郡王府。」 他走得头也不回,因为已无回头路,所以走得更坚?。 雅图心口一阵刺痛,她拿起那个鸽蛋般大的翠玉戒指,奔向莲官,迅速地塞进他的手中。 「你拿着,也许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莲官回眸瞥视她,冷冷一笑。 「好,这枚戒指就当是见证。总有一天我会风风光光地回来,我不会被打倒的,你等着瞧!」 他孤身一人离去。 雅图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渐渐走远,慢慢从她眼中消失。 她痴痴地望着天的尽头。 彷佛听见了童稚般的小调,缥缥缈缈,似乎自天际传来,又像来自梦境,在她耳畔空灵回响,轻唱着百年间的故事—— 大清皇朝底,民间霸主起。 文字方块:大观戏班艺盖四方,江南织造重现锦?,如意酒坊醺染群眸。各界翘楚,一展雄风,掳获佳人芳心。商事卓绝,绽放风华,享尽繁荣胜景。百年基业,盛极一时,尽入红妆掌中。峰回路转,去弊振兴,风云再起即荣…… 第六章 莲官已经很久没有挨饿受冻了,他站在一个卖馄饨的摊子前,看着热腾腾的馄饨被一颗颗地舀起来装进碗里,他的胃就紧缩得发痛。「想吃是吗?」卖馄饨的老妇人瞅着他问。「想,但我没钱。」他实话实说。「你可真会说笑,手上戴那么大颗的玉戒指,都可以买下十个馄饨摊子了,这叫没钱?」天下船运一统漕行,老妇人指着戴在他尾指上的翠玉戒指,疑惑地笑道。 莲官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 「喂,小子,你不是饿了吗?」老妇人高声喊着。 莲官回过头,默默地看着老妇人。 「我给你馄饨吃,你呢,就替我磨几斤面粉抵帐,要不要?」 「我吃很多喔。」莲官眼中透出淡淡的笑意。 「那你就多磨几斤面粉,这还不容易?!」老妇人莞尔一笑。 莲官不客气地坐下来,两碗馄饨一上桌,他风卷残云似的,两、三下就解?掉。 老妇人再续上两碗,他依然眨眼功夫就吃个精光。 「我家的馄饨有这么好吃吗?」 看他大口大口吃东西的模样,好像碗中的馄饨是人间多?美味的东西似的,老妇人看得傻眼。 「好吃,非常好吃。」 莲官埋头猛吃,他已经饿了一整天了,现在只要能填饱肚子,再难吃的东西他都可以吃得进去。 「你是哪里人?」 老妇人好奇地看着身材高大,容貌清俊的他。 「我……自小在京城长大,算京城人氏吧。」他边吃边答。 「京城怎么会到咱们这种小镇来?」老妇人吃惊地问。 「被赶出来的。」他含糊地说。 「你惹爹娘生气了,是吗?所以才会被赶出来了。」 「不是,我从小没有爹娘,在破庙里跟着一群乞丐混大的。」 老妇人惊讶地看看他,顿生怜惜之情。 「孩子,你多大年纪了?」 「大概十九、二十岁了吧!」他耸耸肩。「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生的,老乞丐说我几岁,我就是几岁了。」 「你这孩子长得细皮嫩肉,不像吃苦受罪大的呀!」老妇人狐疑地看着他。 「那你怎么会戴着这枚贵重的戒指,?说没钱吃饭呢?」 「这戒指是有人送的。」 他一心一意吃着馄饨,好像世上再也没有比吃东西更重要的事了。 「能送你这么贵重戒指的人,应该非富即贵了。」老妇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宁愿饿肚子也舍不得当掉这个戒指,我想送你戒指的人对你来说一定十分重要吧?」 莲官淡淡一笑。「大娘,再来一碗。」 「你这孩子长那么大的个子,要多少碗馄饨才喂得饱呀!」 老妇人惊异不已,忍不住笑道。 莲官一连吃了六碗馄饨,终于有了饱足感后.他放下碗,站起身微微笑问:「大娘,我吃饱了,磨坊在哪里?」 当他一笑,深深的酒窝和小小的虎牙就露了山水,比不笑时冷然淡漠的表情顿时可爱了许多。 「磨坊就在后面。」 老妇人笑了笑,朝自己身后一指。 莲官直接走进磨坊,开始认真推起石磨磨面粉。 「你这孩子,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老妇人问道。 「我叫……小天。」他平淡地说。 那是他童年的小名,他从来没有姓,名字也是老乞丐随便取的。 莲官,是他最意气风发时的名字,现在沦落了、蛰伏了,将来,莲官这个名字还能在哪里出现? 他绝不会往下堕落,只要抓紧另一个机会,他就要往上爬。 无论如何,他都要让自己再赢一次。 几个时辰之后,莲官已经磨好了二十斤面粉,老妇人笑咪咪地轻拍他的背赞许他。 「还是年轻人力气大,二十斤面粉这么快就磨好了,当真不错呀!」 「大娘,这个镇上有戏园子吗?」 莲官轻轻拍掉手中的面粉,认真问道。 「戏园子?」老妇人呵呵笑起来。「我们这小地方怎么可能会有戏园子?顶多有庙会时才会请些小戏班来演酬神戏而已。」 莲官眼中闪过失望。 「我知道了。多谢大娘,我要走了。」 「你有地方去吗?你身上不是没钱吗?」老妇人关心地问。 「我总会找到一个安身之处,多谢大娘的馄饨。」 莲官感激地笑了笑,转身走出磨坊。 老妇人追出来,拿出一串铜钱塞进他手中。 「大娘只有这么点钱可以给你了,好歹可以让你几餐不必饿肚子。」 「大娘……」一阵暖意缓缓流淌过他的心。 「你替我磨了二十斤面粉,这是我给你的工钱,你只管收下吧!」 老妇人拍了拍他的肩,笑着鼓励。 「小天,早日找到容身之处,你还年轻,是刚出巢的鹰,振翅就能飞上天去的,千万别丧气。」 莲官感动地点点头,收下那一串仅能饱餐几顿的铜钱。 低下头,他看见右手尾指上的翠玉戒指,想起了雅图格格,想起她热切真挚的眸光,还有她柔顺接纳他的柔软娇躯。 只要想起那一场狂烈的激情,他的身心就烧灼疼痛不已。 庆郡王府毁了他,他便想毁了雅图格格,明明知道她对自己的情意,他?仍然恶意卑鄙地羞辱她。 「这是你的『谢礼』,我要收得开心才是。」 她用无限深情、无比温柔的声音,从容不迫地对他说。他的心彻底被征服,他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不应该爱的人。 不知道雅图格格现在怎么样了…… 这段感情的纠缠,他让她付出了代价,而他自己也付出了代价…… ★★★★ 接下来的日子,莲官漫无目的地飘荡,更多时候像无主孤魂般在寂寞而空旷的野地里徘徊。 当看到有人盖房子时,他就去搬砖瓦,领微薄的工酬填饱肚子,夜里随处找地方睡。 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巧遇一场热闹的迎神庙会,他看到茶馆里有个小戏班在演着《龙凤呈样》,台前用红底黑字写着「祥庆部」。 这是个闹哄哄的茶馆,?熏火燎、小贩云集,茶客喝茶、嗑着瓜子,一边说笑打闹,台上的优伶声腔火候不?,根本压不过台底下茶客吵嚷的声音。 就这样,台上自个儿唱自个儿的,台下的茶客自个儿聊自个儿的,没人认真看戏,也没人认真唱戏。 莲官知道「祥庆部」是个专跑茶馆的小戏班,没有技艺超群的优伶,也没有漂亮精致的衣箱行头。 跑小茶馆能赚到的酬金少得可怜,根本没办法和他以前所待的四大徽班之一的「四喜班」相比,但他知道自己如今别无选择,只要有戏班肯收他,他就绝对有翻身的机会。 他走到后台,找到了「祥庆部」的班主,直接表明要进这个戏班。 「祥庆部」的班主王禄村惊讶地打量着他。 「你学的是什么?」 「文武生。」莲官答道。 「你模样生得俊,身材又高大,倒是一块好料,可惜我这个戏班不缺文武生。」王禄村打了回票。 「你不听听我的嗓子?不看看我的戏?」莲官冷傲地看着他。 「就算听了、看了,又如何?我这个『祥庆部』每台戏只能拿到十两银子,我养不起那么多人,你还是走吧!」 每台戏才十两银子,莲官在心中苦笑。 他以前只需唱一个压轴,他一个人就至少有两百两以上的酬金,比起来整整短少了二十倍。 「你先收下我,我不拿你的银子。」莲官看到后台那些寒酸的戏衣行头,就知道这个班子支?得很艰难。「头一个月你只要让我有饭吃就行了,等你酬金拿多了以后,我再跟你谈。」 「我这个班子已经有十二口人要吃饭了,再多你一个我可吃不消。你还是走吧,别在这儿穷蘑菇了!」王禄村挥手赶着。 「别这么轻易就把摇钱树赶走,我要是真的走了,你才会后悔。」 莲官傲然浅笑,那一份红遍京师的名伶气势在这一刻全显现了出来。 「你是谁?」王禄村惊疑了。 「听过『四喜班』吗?」他轻轻挑眉。 「京城的四大徽班之一,『四喜班』?」王禄村瞪大了眼。 「没错。」 「你待过『四喜班』?」王禄村不可思议地喊。 「是。」他颔首。 身在梨园,王禄村不会不知道四大徽班之一的「四喜班」。 「「四喜班」在京师名声极响,收进班里的伶人少说也有百人以上。由于常有机会出席王公贵族的堂会,因此对伶人格外要求色艺双全,不但要技艺惊人,容貌更要俊美。 看他的俊美模样,王禄村至少就相信了一半。 「你既然待过『四喜班』,为什么还会想来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戏班?」王禄村皱眉疑问。 「因为惹到了桃花,所以我无法再继续待在『四喜班』里。」他避重就轻。 「原来如此。」 梨园优伶是最容易惹出桃花风波的,王禄村已司空见惯,看他模样长得过分俊俏,也就不感到奇怪。 「你是『四喜班』的文武生,可曾听过一丈青?」王禄村忽然问道。「他以前是『四喜班』的台柱,有『活公瑾』的美誉,在我小的时候曾经看过他的戏,对他十分仰慕,可惜后来听说被打残了腿,从此再也不能上台。」 「是,一丈青正是我师父。」莲官浅笑。 「一丈青是你师父?」王禄村大?惊愕。「那你……你是……」 「莲官。」他淡淡一笑。 「你是莲官?!」王禄村彻底惊呆了。 听说他待过「四喜班」,就已经?令王禄村惊讶了,没想到他竟还是这几年赫赫有名的文武生莲官! 「班主愿意收我了吗?」莲官笑问。 「我当然愿意!」王禄村喜出望外,心头的狂喜难以描述,但他心中又有些疑虑。「只是……我付不起酬金,又不能委屈了你……」 「一开始我不会收你的钱。」莲官含笑说道。「但是等你赚到了钱以后,我就不会客气了。」 ★★★★ 「额娘,你的身子好些了吧?早上还有没有喘?」 雅图轻轻扶起庆郡王嫡福晋,亲自端着参汤,一匙一匙地喂着她喝。 「今天有好一些了。一年之中,也只有夏天,我的身子才会舒服些。」 喝完了参汤,福晋缓缓躺在靠枕上。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额娘的身子如果好点了,就可以起来多多走动走动。」文字方块:辰兰拿着团扇轻轻替母亲扬着。「对了。怎么好几日没见?馨过来请安?」福晋忽然想起,疑惑地问。「大嫂她……病了。」雅图和辰兰对望一眼,找了个理由搪塞。「病了?怎么又病了?」福晋惊讶。雅图苦笑了笑。事实上,自从两个月前发生了「偷情」事件以后,绵恒对?馨就时不时动手殴打。这次就是因为?馨又被打伤了头,怕过来请安要被福晋盘问,所以干脆躲在房里不敢出来。「?馨最近怎么时常在生病?那天看到她,她实在是瘦得不象话了,你们平常也要多关心关心你们的嫂子。」福晋轻声说道。「该关心的人不关心,我们这些人的关心哪里会有什么效果。」雅图幽幽低叹。「怎么,你的意思是绵恒不关心她吗?」福晋敏感地问。雅图无奈地耸了耸肩,没有多说什么。 「额娘,我觉得应该让大嫂回娘家小住一段时间,有亲人陪伴散散心,对她的病比较有帮助。」辰兰提议。 「最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福晋愈来愈狐疑了。「?馨到底怎么了老是病着,你们现在又要她回娘家散心,究竟出了什么事?」 「额娘,您别担心,没什么事。」雅图悄悄给辰兰使了个眼色。「大哥和大嫂夫妻俩常拌嘴,大姊要大嫂回去散心也是希望她心情开朗些罢了。」 「对了,你大嫂不是快过寿了吗?」福晋忽然想了起来,笑说:「你们去安排,让?馨给『四喜班』点几出她爱看的戏,然后再备几桌寿酒,咱们来给她过寿,热闹热闹。」 雅图和辰兰默默地对视了一眼。 自从庆郡王把「四喜班」赶出王府、把莲官撵出京城后,就严厉地叮嘱她们,绝对不许让嫡福晋知道。那日莲官在书房揭穿绵恒和绵怡的事,更是声色俱厉地警告她们不许传出去,所以雅图和辰兰在母亲面前总是隐瞒得很辛苦,但是现在提及了,她们想瞒也瞒不下去了。 「额娘,其实,我已经把『四喜班』遣出府了。」雅图叹口气说。 「为什么?」,福晋愕然直起身子。「当初不是你坚持要养下『四喜班』的吗?怎?又突然把『四喜班』遣走了呢?」 「因为我发现府里开销实在太大,多养一个『四喜班』,每月就要多一笔庞大的支出,盘算下来,我觉得很不划算,所以就?定把『四喜班』遗出府了。」雅图轻描淡写地说。 「咱们王府要养一个『四喜班』并不是问题,怎么会开销太大?最近王府有什么大笔开销吗?」福晋更加疑惑了。 「额娘,您别躁这个心了,雅图会这么做自然有她的盘算嘛,您又不是不知道,她最会精打细算了。」辰兰忙插口进来。 「是啊,阿玛的俸银虽然丰厚,但咱们府里上下百余口人,也要节制着用。」 雅图笑着解释。「像八叔,被皇上罚俸三年,一时之间经济就拮据了不少,所以,凡事总得未雨绸缪比较好。」 福晋点了点头,认同了雅图的说法。 「雅图,你当这个家也?累的了,等额娘的身子骨慢慢硬朗起来,就得给你挑选一门亲事了,这么耽误你下去可不行呀!」 雅图怔住,勉?地笑了笑。 「额娘,我是不嫁人的,您别替我躁这个心了。」 「什么不嫁人!」福晋失声一笑,轻拍她的手背。「女儿家都是要嫁人的,哪有不嫁人的!道理你这么聪明能干,把王府管理得井井有条,好多人都抢着要你当媳妇儿呢!」 「额娘,我不是跟您说笑的,我真的不嫁人。」雅图坚定地说。 辰兰无奈地轻瞥雅图一眼,暗暗叹口气。 「你是担心额娘的病吗?还是担心咱们府里不能少了你?」福晋不明白女儿的心事,径自笑着劝道。「傻孩子,你别想太多了,我心中已有打算,等过阵子,你慢慢把事情交代给你三哥绵愍就行了。我的两个儿子里头,也只有绵愍还算聪慧些,绵恒就别提了,成日窝在书斋里老不见人,也不知道他都在干什么。」 「绵愍还算可以,就是心性浮躁了点。」辰兰点点头说。 「也该让他学着怎么理家了。」福晋笑说。「咱们雅图都二十了,婚事再耽误下去可不行,总得有人出来接手管这个家是不是?」 「额娘。我是真的不嫁人。不是不想,而是不肯。」雅图认真严肃地加重语气。 福晋愕然,不解地看着她。 「额娘,我不嫁人,是因为我心里已有了人了,所以我不嫁。」雅图继续说道。 她不想母亲老是在婚事上头打转,索性明明白白说个清楚。 「你心里有了人?!」福晋惊愕得目瞪口呆。「那个人是谁?」 辰兰默默地从炕上移身到桌案前,倒了杯茶低头啜饮。 「额娘不用问我了,我是不会说的。」雅图缓缓地摇头。 「你不说,额娘怎么知道该去向谁提这个亲事?」福晋急着喊道。 「就算额娘知道他是谁,也绝对不可能跟他提亲的,所以根本也不用知道他是谁。」雅图似笑非笑地说。 「可是,你不肯嫁人,又不肯让额娘知道你心里的人是谁,难道你就想这样耗着吗?」福晋万分着急。 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只要雅图的神情愈理智冷静,就愈表示她已经下定了绝不更改的?心。 「我会等他回来,等他回来我就嫁他。」她微笑。 「你阿玛怎么会让你如此胡来……」 「额娘放心,阿玛不会管我的,他真的不会管我嫁不嫁人的事。」雅图抿着嘴笑道。 「为什么?」 福晋很意外,急忙追问。 「因为阿玛知道,如果逼我嫁人,我就会出家当尼姑去,所以,他不会管我的。」 想起那天自己狠狠发下的誓言,把阿玛彻底吓住,她就忍不住有几分得意的神气。 「出家当尼姑?」福晋惊傻了眼。「你这个疯丫头,说这些什么鬼话?!」 「额娘,雅图说的可不是鬼话,她是认真的。」辰兰在一旁帮腔。 「听你这口气,你是知道雅图心里的人是谁了?」福晋立刻把目标转向辰兰。 辰兰悄悄望了雅图一眼,见雅图用眼光示意她不许说,她只好对着母亲无辜地耸耸肩。 「那个人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福晋管不了那么许多,焦急地想知道到底雅图的心上人是谁,什么家世背景。 「额娘别问我,这得让雅图自己来说,她要不说,我也没办法替她说。」 辰兰无可奈何地笑笑,自顾自地拈起桌上的糕点吃。 「你们两个是存心要气死我吗?」福晋气得?起眉。 「额娘别急,他人不在京城,等他回来,我自然会告诉额娘他是谁。」 若是现在就告诉额娘她的心上人是莲官,额娘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是优伶的身分,与其惹得额娘气恼,不如咬死不说,也省得耳根清静。 「他不在京城?那他在哪里?」福晋仍不屈不挠。 「我也不知道。」 文字方块:他人在哪里?他在做什么?他过得好不好?「那他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雅图轻轻摇头,她内心比谁都渴望他回来。「都不知道?!」福晋扬高了嗓音,满脸无法置信的表情。「雅图,那你是打算等他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他回来。」雅图深吸口气,豁达地一笑。「他说他会回来,我会等他回来。」「等他一年?两年?等多久都不知道!」福晋深深注视着她。「雅图,阿玛和额娘是不会让你做这种傻事的。」「只要我想做的事,任何人都阻止不了。」雅图转过头,直直地望向窗外,目光温柔地凝视着院中的老松。★★★★徽州。「秋声园」这个半大不小的戏台挤满了人,人人都闻风而至。她自己也几乎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 听说京城四大班社之一的「四喜班」当红文武生莲官,要在「祥庆部」挑梁演出,所以「秋声园」从一早就挤得水泄不通,全是慕名而来的人。 「祥庆部」的伶人们向来跑的是茶馆这类的小戏台,从没上过这么正式、这么精美的戏台,因此个个挤在幕帘后,紧张得浑身发抖。 「莲官,池座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了。」 班主王禄村满头是汗,他自组戏班子以来,也从未遭遇过如此大的阵仗。 然而对莲官来说,他所经历过的都远比现在的场面大上好儿倍。 「这只是小戏园,将来要进的是更大的戏园,班主要学着习惯。」 王禄村自从收下莲官之后,莲官的第一场戏就在小茶馆里引起了沸扬的蚤动,尽管戏台简陋、行头陈旧,也掩盖不住它的光芒。 虽然不在京城、苏州、济南或是扬州这种大地方,也不是人人都听过莲官这个名字,但他第二场开始,就已有人专程?看他的戏而来,他一亮相、一开口,就是一片如雷的掌声。 莲官知道自己要再往上爬,唯有靠技艺卓绝才能慑服人,否则任有雄心万丈也是徒劳无功。 在这个小小的茶馆里,他一连贴演三天的「吕布」和「周瑜」,使出浑身解数让所有看戏的人?他疯狂。 于是,原本只唱三天的「祥庆部」,因为莲官的缘故让茶馆天天人满?患,茶馆老板生意大好,欢喜得不得了,一口气再加演十天,每天的酬金从十两增加到二十两。 虽然莲官对每台戏只有二十两的酬金仍感到不满意,但他仍请班主再给「祥庆部」加演十天,因为他要靠这个小茶馆替他把名气打出去。 莲官的算盘没有打错,短短十天,他的名字就慢慢从小茶馆里传了出去,小茶馆里追捧他的人愈来愈多,肯把赏钱砸到他身上的人也愈来愈多。 十天的戏唱完,尽管茶馆老板还要再商请莲官继续演,但莲官要班主毅然?然地拒绝,并且要求班主接下来要跑戏园子。 戏园子的酬金要比茶馆高出许多,但一台戏也只有五十两,虽然班主把酬金分给莲官三十两,但莲官都不收,他要班主把这些钱全拿去添购新的行头,因为一个演员最重要的就是舞台上华丽的戏衣。 就这样,莲官跟在「祥庆部」里穿州过省,从小戏园开始跑起,整整跑了将近一年。 他的名字在各州各省之间慢慢传开来,也替「祥庆部」打响了名号。 渐渐地,开始有大城镇较有名气的戏园子前来商请了。 这间「秋声园」就是徽州的知名戏园子,当他们开出一百两的酬金时,「祥庆部」的班主王禄村狂喜得差点没晕过去。 当然,王禄村非常清楚人家要看的只是莲官,并不是「祥庆部」原来水准火候和莲官无法相比的班底。 若不是莲官,他永远也不敢想象自己的「祥庆部」有一天能走进这么大的戏园子里唱戏。 「莲官,瞧那些兔崽子一个个吓得两腿发软,我真怕他们会砸了你的场。」 看到自己那些没见过大世面的班底,个个紧张得面无人色、呆如木?,他就忍不住担心得头皮发麻。 「有我带着他们,不会有事,只要我压得住场子就没问题。」 莲官正在穿上白龙箭衣,戏衣上那股酸臭的味道让他忍不住蹙眉。文字方块:他实在忍受不了戏衣蒙着灰、残旧不堪,还带着经年不洗的酸臭气味。「我已经把破旧的先换掉了,因为这件白龙箭衣还好好的,所以就没换了。这实在没办法呀,一件戏衣就要几十两。这顶双花翎紫金冠就要五十两,那些小花旦头上的珠花水钻更是贵得不得了……」「好,别说了,等『秋声园』这台戏唱完,总可以换件新的了吧?」莲官最怕听见有人跟他唠叨钱的事了。「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了一定给您换件新的!」王禄村殷慰谄笑着。看王禄村脸上小心翼翼和谄媚的笑容,莲官想起了以前「四喜班」的朱班主。只有把他视?摇钱树时,才会有那种笑容。然而,现在的莲官已经荣辱不惊了。他要证明自己即使手无寸铁,也能再打下天下:就算离开了京城,也能再红起来。莲官掏了掏翎子,这顶紫金冠的翎子不?柔软,他一直不太满意。下回,他再换上令他满意的紫金冠。 第七章 「不是说要把衣箱里的戏衣全部换新吗?」在「秋声园」一连唱了十天,不但让「祥庆部」赚进了白花花的千两白银,也让莲官的名宇迅速传递江南。 散戏后的后台,王禄村和他「祥庆部」原来的班底在欢天喜地地分钱,莲官自然分到最大的一份。 莲官看着手中沉甸甸的五百两银子,这是他离开京城以后,再用「莲官」这个名字赚进来的第一笔酬金,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莲官,有大爷来了!」 「秋声园」的老板急匆匆地奔进后台,满脸喜色地朝莲官喊。 「什么大爷?」莲官微微蹙眉。 「扬州盐商洪老爷家的李总管。」 「秋声园」老板才说完,就有个模样瘦小精干、留着山羊胡的男子走了进来。 「莲官,我是洪老爷府上的总管,我姓李。」那山羊胡的男子径自在莲官身旁的衣箱上坐下。 「有事吗?」莲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扬州大盐商洪尚远,不知您听过没有?」 「没有。」 听到扬州盐商,莲官便有不好的预感。 「没听过没关系。」李总管呵呵一笑。「我家老爷洪尚远是扬州大盐商,多年来捐输几百万两银子报效朝廷,是皇上十分看重的洪大爷。」 「那便如何?」莲官有点警觉。 「我家老爷蓄养一个内班,叫『德音班』,平时出演家宴堂会,若遇皇上南巡,也会赴行宫御前迎銮。你算走运,让我家洪老爷看上了你,希望把你纳入『德音班』。洪府轿子已经在大门外头候着了,你收拾收拾便可跟我前往洪府,我家洪老爷是不会亏待了你的。」李总管像施以恩惠似地对他笑道。 「莲官,你可真是好运气,被洪老爷看上了,恭喜恭喜呀!」 「秋声园」的老板十分狗腿地笑嚷,频频跟莲官使眼色催促。 王禄村和他的班底们面面相觑,王禄村心中更是暗暗叫苦,一时间不知所措。 好不容易才得了个摇钱树,如今?硬生生要被夺走了。 莲官知道盐商在江南势力庞大,可以呼风唤雨,七大盐商都分别蓄养了戏班,比名伶、比排场,他若被养进了这样的内班,绝对可以过挥金如土、穷极奢靡的生活。 但是,他不愿意。 他不想变成富商的宠物,更何?当年雅图格格想养他入府时的态度,也没有这个李总管嚣张跋扈、盛气凌人。 「李总管请外头坐着稍候,给我片刻时间收拾东西,我还有些话要跟班主说。」 他彬彬有礼地微笑,心中已经在盘算如何摆脱这个麻烦了。 「好,我到外头恭候,别让我等太久。」李总管笑着起身。 「秋声园」老板毕恭毕敬地送他出去。 「莲官,你真的要去洪府吗?」 王禄村见他们一走,立刻抓住莲官的手,心急地问。 「我不去,但是眼前这情?,我也不能再留在『祥庆部』了。」 他迅速抓几件衣服,连同五百两银子一并装进包袱里。 「你打算怎么办?」王禄村紧张地看着他。 「我现在立刻要走。」莲官脸色平静,整理包袱的动作飞快。「等我走远了,你们再去跟李总管说我偷偷逃走就行了。」 「那以后……你还会再回来吗?」 众人围拢了上来,怯声问着莲官。 「我得罪了扬州大盐商,还能用莲官这个名字出来吗?大概只能隐姓埋名去了吧。」 他无奈一笑,抓起包袱从后窗翻身出去。 「莲官,你自己保重啊!」 王禄村趴在后窗,压低声音对着他的背影喊。 莲官笑着朝他挥挥手,没入夜色中。 他又孤身一人上路了,但是这回他没有不安也没有心慌,只想着再找一个落?处安身。 虽然前途未卜,但他相信前途掌握在他的手中。 走了一夜,莲官穿过无数条陌生的小巷弄,有时候会觉得这些暗夜中的小巷似曾相识,都像他和雅图格格激狂喘息的那一夜。 他在一条暗巷中停住?步,凝然不动,让回忆在他脑中一次次的疯狂翻滚。他越是不想动情,越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隐隐约约,他听见小巷中有孩童的哭泣声,他狐疑地定过去,看见一对小姊妹窝在墙角,衣衫褴褛、浑身脏污,大的抱着小的,正在嘤嘤啜泣着。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蹲在她们身前,柔声问。 「娘不见了,妹妹病了。」大的怞怞噎噎地说。 「那你们的爹呢?」 他伸手探向小的额头,发现她正在发烧。 「我们没有爹。」小脑袋迷惘地摇了摇。 莲官已经猜出来了,这对小姊妹是被遗弃了。 「你们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兰,我五岁,妹妹叫小香,她四岁。」 都还这么小就被遗弃了。 莲官温柔地轻轻抚摸她们的头。 「妹妹病了,要看大夫才会好。」他把小的轻轻抱起来。「我带妹妹去看大夫,要不要跟我走?」 「好,你会给我饭吃吗?」 小兰拉着他的衣摆紧跟着他,仰着脏兮兮的小脸问道。 「会呀。」他微微一笑。「以后你跟妹妹就跟着我,我会让你们每天都吃得很饱很文字方块:还残留泪痕的小脸蛋,终于绽放了开心灿烂的笑容。★★★★八年后……京城的集秀园请来了一个在沪上广受欢迎的「大观部」,演的戏码全是《红娘》、《思凡》、《打花鼓》、《花田错》等活泼俏皮的花旦戏。听说「大观部」在沪上平地红透半边天,集秀园重金请到了京城来开演,人人都对一个小小的「大观部」?何会突然大红十分好奇,纷纷涌来集秀园想一看究竟。当上场门的门帘一掀,原来扮演红娘的是个八岁大的小童伶,头大身体小,娃娃般的可爱。再看出场的张生,也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娃娃,两个小童伶熟练且流畅地演了一场精彩万分的红娘。一路看下来,众人才知道原来这个「大观部」是个娃娃班,而且还都是女娃娃,因?她们活泼俏皮、灵巧生动,像?儿般地在台上轻灵蹦跳,所以也被昵称?儿戏。看着这些主角都是娇憨可人、活泼可爱的小花旦,看戏的人很容易被逗乐,心情也异常喜悦欢快。从来没有一个戏班全是女娃娃的,每一个年纪看上去都在十岁上下,穿着华丽的戏衣,头上是绚烂炫人的顶花水钻,一身潋滟的?色,在台上伶俐娇俏地表演,特别的讨人喜欢。果然,「大观部」在京城也一炮而红了。饱。」 有人注意到「大观部」的班主总是在这些女娃娃上台卖力表演时,静静地隐身在幕帘旁,支颐看着她们。 台下的人看不清他的脸,?常能看见他尾指上那颗鸽蛋般大的翠玉戒指,也有人听见女娃娃喊班主「莲师父」。 在京师迅速走红的?儿戏班「大观部」,自然也成了王公贵族间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 「听说那些娃娃可爱极了,我也好想去看看,可惜只在集秀园演,我们都不方便去。」 辰兰失望感慨地叹口气,无聊地把手中的饼屑丢下湖心亭喂鱼。 「在集秀园也只能演一阵子吧,要不了多久,自然会有人请出堂会,到时候咱们再去看看新鲜热闹。」 雅图认真看着棋盘,仔细下了一子。 「听说『大观部』的班主跟集秀园一签就签一个月呢!」辰兰随手下了白子。 「而且还表明了因为『大观部』里都是女娃娃,所以不方便出堂会。」 雅图赞赏地点点头。 「这个顾虑是对的,女孩儿家总是更要保护,万一碰上的是咱们府里的绵怡,那肯定会被占尽便宜。」 想到绵怡那个自小就有的风流癖,她就头痛不已。 「别提绵怡了,那小子坏透了,抓住你的把柄就吃定了你,阿玛死了以后他更是无法无天了。」辰兰又随手下了一子。 雅图拈着黑子的手停顿了一下。 是啊,她的「把柄」被绵怡知道了以后,总是拿此要挟她,害她现在连责?他的立场都没有了。 「话说回来,那个『大观部』的班主倒是挺厉害,居然晓得用女娃娃这招来吸引人注意,能从江南红到京城来,可真是不简单啊!」 雅图把话题转回来,免得隔墙有耳。 「听说那个班主不怎么在人前出现,很神秘。前两天绵悌也到集秀园去看过?儿戏了,回来听他说,那个班主坐在戏台侧的幕帘后,看侧脸是个很高大的男人,尾指还戴着一个鸽蛋大的翠玉戒指。」辰兰说道。 雅图拈在指间的黑子蓦地滑了下来,跌在地上,整个人惊怔住。 「怎么了?」辰兰拾起地上的黑子,奇怪地看着她。 鸽蛋大的翠玉戒指── 是他吗? 雅图猛地站起身来,浑身?紧了,焦灼无措地在湖心亭内团团乱转。 「你怎么啦?到底什么事?」 辰兰看她整个神情都变了,急忙拉住她的手问。 「会不会是莲官?大姊,你觉得是不是他?」 雅图费力地握住辰兰的肩膀,声音微弱地问。 文字方块:「你说那个班主是莲官?!」她压低了嗓音问。「为什么你会知道是他?」「翠玉戒指,我曾经送给莲官一个鸽蛋大的翠玉戒,指他真的回来了吗?我、我真的等到他了吗?」雅图紧张地扭绞着十指,气息渐渐急促。辰兰怔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如果是莲官,你想怎么办?」她用轻得只有雅图听得见的声音问。「我要见他,我要立刻去见他!」雅图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雅图,等等!」辰兰吓坏了,连忙跟上去。雅图走得飞快,她心里开始有万千蝴蝶在拍翅飞翔,跳愈来愈剧烈。「我要出门,备马车!」她吩咐仆役,仆役立即奔去驾了马车过来。「去集秀园!」她坐上马车,心急如焚地吩咐车夫,辰兰随后赶上来,立刻钻上了马车。辰兰吃惊得倒怞口气。 「雅图,你太急躁了,要冷静点。」辰兰生怕她这么大刺刺地去戏园子找人会惹出闲话。 不管辰兰如何地劝她,但此时的雅图已顾不得许多了。 雅图啮咬着手指头,脑中空白而凌乱,纷乱的思绪只有清楚的一念…… 她要见他! ★★★★ 此时是下午时分,集秀园还未开门,雅图一下马车就急着敲门。 「谁呀?眼睛有瞎没瞎啊?没看见还没开张吗?太阳下山了再过来!」在戏园子里打盹的小伙计没好气地?道。 「我是庆郡王府的四格格,我要找『大观部』的班主,快开门」雅图在门外急着喊。 听到雅图公然报出自己的身分,辰兰已经彻底傻了眼。 「小的没长眼睛,四格格千万别怪罪」小伙计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开门。 「『大观部』的班主现在何处?」雅图心急地问。 「在后院,好像在带着那些女娃娃练功。」小伙计小心翼翼地回话。 「班主叫什么名字?」她屏息问道。 「不知道。」小伙计摇摇头。「他不许我们问。」 「那你们都是怎么叫他的?」辰兰插口问。 「他让我们叫他莲班主。」 雅图深吸一口气,二话不说就往后院走去。 莲班主── 那一定是莲官没有错了! 后院的天井内,有十个清秀漂亮的小女娃正在练功,每一个都扎着一模一样的长辫子,右手拉着右腿抬高到耳朵处,都在练「朝天凳」。 也不知道她们耗了多久,已经有人显出疲态,快要支?不住了。 「莲师父,能不能休息了腿都麻了……」有个小女娃哀求着。 「再半个时辰就休息。」廊下传来低沉的嗓音。 雅图听到这个声音,眼眶顿时泛红。 真的是他…… 「莲师父,真的快累死了,求求你啦……」小女娃拉长了尾音撒娇。 「撒娇也没用,我以前练功更苦。我从来不打你们,你们已经要知足了。再半个时辰就放你们休息。」 他一手支额,闭眸懒洋洋地说着。 雅图缓缓走到他身后,看到了他尾指上的那个翠玉戒指,她的心口一窒,怔怔地凝视着他,想喊他,?发不出声音来。 小女娃们看到了雅图,个个面露疑惑。 「你找谁?」有人问道。 莲官转眸看见了雅图,一阵呆愕,缓缓地站起身来,与她面对面地凝望。 「你……回来了。」雅图的笑容慌乱而不自然。 莲官点头,深深地注视她。 她的模样依然和他离开时一样,没有改变,只是他还没有准备好这么快跟她见面,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才好。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雅图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温柔地望着他问。 她发现他变得更成熟、更有男人味了,她可以看见他的下巴还有些淡淡的胡渣。 「回来快一个月了。」 莲官发现辰兰站在远处看着他们,并没有靠近,他朝她微微颔首,辰兰笑了笑,依然站在原地,显然不准备打扰他们。 「你带的『大观部』好厉害呀,才一回来就红遍了京师。」 她冷静含笑着说道,双手?无意识地柔捏着衣摆,把她所有隐藏的心绪毫无保留地泄漏出来。 莲官浅浅地一笑。他看似静定,但狂跳的心?是为了她的出现而加速。 小女娃们的目光全都扫向他们,充满了狐疑和困惑。 「你们先耗着,在我回来以前不许把腿放下来。」 莲官转身吩咐完,便示意雅图跟他走,不理会那些小女娃哀怨的叫嚷声。 雅图的心中被喜悦填满充塞,她跟着莲官走到后院一问小屋内。 「在这里说话比较方便,毕竟你的身分是庆郡王府的四格格。」 进屋后,莲官替她斟了一杯茶。 雅图微微一呆,原来他心中仍是很介意他们彼此的身分。 「我若在乎,就不会来找你了。」她轻轻说。 「还是你的身分已经改变,你已是某王公贵族的夫人了?」莲官笑道。 「我一直都是庆郡王府的四格格,从来没有改变过身分,也没有离开家过。」 她说得很平淡,但?让莲官怔忡呆站了好一会儿。 「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婚配?!」他感到不可置信。 「没有。」 她只差没有清楚说出因为她在等他,但相信他比谁都明白。 「你阿玛和额娘怎么可能没有替你安排婚事?你怎么可能躲得掉?」他实在难以相信。 「事实上……我就是真的躲掉了。」 她抿着唇,笑得既羞涩又得意。 「是我……害了你吗?」 莲官忽然想起那晚他恶意夺走她的初夜,难道她没有出嫁会是这个原因? 「自然是你害的。我只后悔,当时没有跟你走,如果我跟你走了,现在很多事都可以改变了。」 她羞怯地低下头,在她心里,她早就把他视?丈夫。 莲官深切地凝视着她,他从来都没有想过雅图会抛弃一切跟他走。 「你是身分高贵的格格,是当今皇上的皇侄女,要你放弃一切跟一个下九流的优伶走,你当然办不到了。」他淡漠地一笑。 「我当时没有立刻下?心,不是因为你说的身分问题,而是当时候王府整个家都是我在掌管,我没办法一走了之。」 「还有,当时我额娘病着,我若忽然离开了,她会受不了打击,万一病势加重,岂不是我的不孝而且我阿玛对你如此痛恨,我若跟你走,他必然更加不会放过你……」 「格格。」莲官打断她急切的解释。「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说这些未免太晚了一点。」 「太晚?」雅图一颗火热的心被他泼来了一盆冷水。「你……难道你已有了妻室?」 雅图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她竟然没有想到,都十年了,他也许早就娶妻生子了。 难道……那些女娃儿当中就有他的女儿? 不,她等了十年,不要是等到这种结果! 她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浑身冰?,好像快要喘不过气来,突然问泪水再也止不住地奔流而下,她捣住脸哭出声。 文字方块:「你没有娶妻?!」雅图蓦然止住了哭泣,怔然望着他,被泪水浸湿的双眸看起来可爱又可怜。「我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还能再养妻儿吗?」他撇了撇嘴角。「原来如此,没有就好了……」她破涕?笑。雅图的眼泪和松了口气的笑容,不经意触动了莲官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情意,差点就要压抑不住。「莲官,你回来了还会再走吗?」她微微倾身,温柔地端详着他。「不会再有什么王爷想赶我走了吧?」他旋转着茶杯,冷嘲着。「不会,我阿玛两年前就过世了。」雅图淡淡地说。莲官微愕地抬眸看她。「我阿玛过世不久,我额娘也走了。」雅图轻轻叹息。「如今一切都和十年前不一样了,我可以为定我自己……」「你仍然是庆郡王府的四格格,而我是戏班的班主,你是贵族,我是平民,这点不管过了多少年都不会改变。」莲官被她的反应惊住,不由自主地喊道:「我没有娶妻!」 莲官明白她的暗示,但他才刚回到京城,才刚带着「大观部」站稳?步,他不希望再有任何事情来破坏他多年来的心血。 「不会改变也没有关系,你没有办法变成贵族,但我可以变成平民。」雅图真挚地说道。 当她等到了莲官回来后,她无论如何都要跟定他,不让他再从她生命中消失。 莲官被她的话震慑了,她毫不隐藏她的爱,甚至在告诉他,她愿意?他失去一切。 「格格,我现在无法对你做出任何承诺,我没办法做任何冒险.因为在你的庆郡王府里还有你的兄弟们,即使你愿意.些?平民,但他们同意吗?何?,我现在有十个小女娃要照顾,她们的未来都系在我身上,我要?她们负责。」 他实在不想为了一段感情又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从巅峰摔跌下深渊的日子他已不想再过了。 雅图深深凝视着莲官,忽然有所领悟。虽然他的话刺痛了她,但也让她更加了解他。 「连官,过几日,我会跟大姊进宫去,到时候,我找机会跟几位皇太妃提一提『大观部』,说不定能让南府钦点『大观部』进宫献艺。」她认真地说道。 莲官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 「我想了一下,那些小女娃差不多十岁左右。」雅图继续说道。「以女孩儿家来说,能在戏台上唱戏的时间最多再十年八年,等到了十八岁,你就要替她们找婆家,如果只是一直在戏园子里唱戏的姑娘,很难嫁给多好的人家,但是如果进过宫,上过南府的名?,便有不同的身价,将来她们的终身大事也会好办些。」 莲官愕然,他没想到雅图居然会想到那么远的事。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的眼眸变得深沉,眉心微微虬结着。 文字方块:「我不值得你放在心里。」他咬了咬牙。「你值得。」她粲然一笑。「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一定会帮你,帮你到底。我希望你可以成功,希望你可以更好。」莲官望着她灿烂甜蜜的微笑,彷佛看到了一个完全成长的女子。而她所有的好,只给他一个人。 第八章 坚?不出席任何堂会,只在集秀园演出的「大观部」,被朝廷的南府选中,钦点人宫?皇太妃献艺,这个消息立刻轰动了整个京城,尤其是南府官员亲自登门拜访莲官,对梨园优伶而言,可是相当有面子的大事。莲官带着十个女娃娃进宫,演出了一连串的花旦戏,活泼可爱、伶俐刁钻的小花旦们逗得大家欢乐下已,不但得到了丰厚的赏赐,「大观部」的名字也载入南府的名?中。唱完了戏,十个女娃娃脱下戏装,卸下粉黛胭脂后,就被几个皇太妃叫到御花园去,赏给她们几大盒的宫制点心,让她们陪着宫里的嫔妃,还有大大小小的王府格格们玩乐。「你明知道为什么的,我心里一直有你。」她勇敢地说出口。 莲官是个男人,自然不便在宫廷内随意走动,所以就留在御花园最角落的凝香亭等着。 雅图在御花园里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他。 「莲官,皇太妃都很开心,听说吩咐给了加倍的赏银呢!」她笑盈盈地坐到他身旁。 「多谢格格的帮忙。」 他微微露出虎牙的笑容带点孩子气,让雅图心中又甜又软,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他脸颊上深陷的酒涡。 「每回我帮你,你都有『谢礼』,这回有吗?」她玩笑似地说。 这个玩笑让两人倏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夜,雅图困窘地红了脸,莲官则是轻轻一笑,暧昧地拉起她的手。 「格格想要什么『谢礼』?」他温柔微笑。 雅图尴尬得连耳根都烧透,看着这样的莲官就好像回到十年以前,他的眼睫一轻扬,双眸便璀亮动人。 「我想要你。」她大胆地说出口。 当她那日对他说,她心里一直有他之后,她就再也不隐瞒自己对他的情意了。 她已等他十年,不能再等了。 「我已经把自己给过你一次了,格格是想再要一次吗?」 他伤脑筋地柔柔额角,故意歪曲她的意思。 「不要只会用嘴欺负人!」 雅图羞嗔地瞅着他,脸蛋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了。 「嘴除了可以欺负人,也可以做别的事。」 莲官扬唇一笑,伸手将她拉进怀里,让她直接坐在他的腿上。 「这里是宫里,你别乱来……」 莲官封住她的唇,阻绝了她的抗议。 雅图轻轻叹息,双臂紧紧环住他的颈后,柔顺地?唇迎人他的舌尖,任由他索求掠夺。 她是那么想念他的吻,想念他的味道。 上一次的亲吻是十年前了,他没有忘记她的红唇是如此柔软,她的气息是如此香甜,直到这一刻,他才深切明白自己有多想念她。 「四姊……」 一个柔细的嗓音让沉浸在绵密热吻中的两个人回过神来。 「宝音,你怎么跑过来了?」 雅图倒怞口气,急忙从莲官身上跳下来,俏脸火辣辣地烧红。 「四姊,他是谁?」 名叫宝音的小格格,用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直瞅着莲官。 莲官若无其事地看着那个小格格,很惊讶她居然和雅图长得极?神似。 「他……他叫莲官……」 雅图抿着被莲官吻肿的唇,双颊一片潮红。 「就是你一天到晚说起的那个莲官夹?」宝音惊讶地仰起脸。 「什么『那个莲官』,这样说话太没礼貌,你要叫他……」 雅图顿住,失神了一瞬。 「你干?让他亲你的嘴?」宝音不悦地皱眉。 「我……这个……等有机会再跟你解释。」 雅图尴尬地闭上眼,羞窘的热潮在她体内狂涌。 莲官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对年纪相差悬殊的姊妹。 「别担心,你要他当我姊夫,我是不会反对。」宝音像个小大人似的。 「不是……不是要他当你的姊夫……」雅图急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莲官沉下脸。 不是要他当你的姊夫。 也就是说,雅图根本没有想要跟他在一起的意思了。 那这几日不断地对他说,她心里有他、她想要他是什么意思? 是在对他演戏,还是因为宝音知道他的身分是优伶,所以雅图不想让她知道他们之间有任何关系? 他蓦然站起身,寒着脸走出凝香亭。 「莲官!」雅图错愕地叫喊着。 他头也不回的那份?绝令她心惊,好半晌,她才终于明白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话。 ★★★★ 凡是进宫唱过戏,被记载入南府名?的戏班或伶人,都被尊称?供奉,得了供奉的美名,立时身价百倍,成?梨园行的巨擘,任谁都不能轻视得罪。 这便是莲官最终想要得到的。 而他,终于得到了。 日后带着「大观部」走红天下,他可以看得见自己未来灿烂无比的荣景,也可以看得见属于自己的时代。 只是,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之后,他心中的空虚仍没有被填满的感觉。 想要的都得到了,他还缺了什么? 想到雅图在凝香亭说的话,他的心情就异常烦躁。 难道他在她眼中感受到的情意都是假的吗? 或者在她的心里,她其实还是在乎两人之间的身分地位? 「这个给我,我喜欢这个!」 「那这个西洋镜给我!」 小女娃们兴高采烈地分享着几位皇太妃赏给她们的几大箱赏物,莲官眼神寒?地斜躺在椅子上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抚摩着尾指上的翠玉戒。 「莲师父,您要不要来看一下宫里赏的东西?好新奇唷!」小女娃开心得脸蛋红得像苹果。 「好多西洋的东西!瞧这支表,这个胖娃娃光着身子呢!」 莲官的心情被她们欢愉的叫嚷声惹得更加烦躁,他霍地站起身往外走。 「我出去一下,赏物乖乖的平分,不许争吵,我一会儿就回来。」 走在街市上,莲官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想出来透透气。 这座他自小长大的京城,街道巷弄都是如此熟悉,但他?没有了一种归属感,这是为什么? 他忽然想起了师父一丈青,凭着记忆,在一处胡同内找到了师父的住处,但是原本的四合院已经变成了仓库,师父和师母不住在这里了。 「请问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如今去了哪里?」他找到看守仓库的老人家问。 「一丈青吗?他搬到江南去了。」老人家说道。 「江南?」 他很吃惊,不知道师父和师母?何会搬到江南。 「他说去找他的徒儿去了,好像叫莲官的。」 莲官闻言万分惊讶,他没想到师父竟然会离开京城去找他。 他一直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记挂着他,没想到师父和师母竟然会千里迢迢到江南寻找他。 曾经孤零飘泊的心忽然间有了温暖,雅图无意间对他造成的伤害,加上对师父和师母涌起的思慕之情,让他在一瞬间作出了?定。 ★★★★ 「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我们要离开京城了。」 莲官快步回到集秀园,对着后院的小女娃们大喊。 小女娃们一听,个个都傻住了,呆怔地看着莲官。 「你们要离开京城?!」 坐在后院天井等着莲官回来的雅图惊愕地站起身来,心焦地奔到莲官面前。 莲官没想到雅图会到这里来,一看见她慌乱的神情,他也蓦然呆住了。 「你们要去哪里?」雅图着急地扯住他的手问。 「我们要去哪里与四格格无关。」莲官冷冷地说。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因为我那天不小心说错了话。我其实是有苦衷的,你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绝对不是有意要伤害你!」 雅图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指尖在微微颤抖。 「这样也好,格格,认清事实是件好事。」他淡漠地冷笑。 「不对,那不是你要认清的事实!你要认清的事实是我爱着你,我那么深地爱着你,我又痴又狂地等了你十年。倘若你永远不回来,我还是会一样等下去,这才是你要认清的事实!」雅图痛哭出声。 蓦地,他紧拥住她,狠狠地将她压进怀里,紧得几乎夺去她的呼息,他像是已经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这一刻情感的爆发。 「为什么忽然要走?为什么?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她的眼泪濡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莲官捧起她的脸,凝视她的眼神有些迷乱,想开口说什么,?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 她的泪水、她低哑的哭喊还有她狂乱的目光,都让他深深坠落在她的情网中,无法言喻的热流冲刷过他的心,让他彻底明白了她才是那个能填满他内心空虚的人。 只是她和他,身分地位相差悬殊,她若想跟他在一起,就必须要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雅图,我已经?定要回沪上。」他柔声对她说。 他知道她有勇气,而他需要她的这份勇气。 「为什么?留在这里不行吗?」 听到莲官用「回」这个字眼,她的心一阵慌惶不安。 怎么是「回」呢?明明京城才是他生长的地方、他的家呀! 「我回京城已经把我想做的事都做完了,所以也该走了。」 他温柔低语,双眸紧锁住她的。 「你想做的事情当中有我吗?」雅图含泪犹疑地问。 「有,我希望你可以用你在宫廷的人脉帮我,而你做到了,我很感激你。」他温柔地对她说。 「只是这样?」 雅图喃喃地说,难以接受地望着他。 「要不然还能怎样?」他伸指轻轻抚着她的脸颊。「雅图格格,京城是你们皇家的势力范围,我若留在京城,和你私下来往,不一定什么时候又会被安上莫名其妙的罪名,或是又被你的兄长毒打一顿、赶出京城,就算我愿意为了你冒这个险,但你忍心看我又有十年前相同的遭遇吗?」 雅图看着他,眼神有些迷茫。 「如果我和你在一起,就算你可以接受你那些皇亲国戚的鄙视和奚落,我也不忍心看你为了我而忍受那些痛苦,与其这样,我不如离开京城,回到沪上。凭『大观部』现在的名气.到哪里都可以生存。」 他语调轻淡,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柔情。 雅图隐约明白了他话中的涵义,她的唇畔禁不住漾起微笑。一股?烈的喜悦感淹没了她。 「你心里,有我吗?」她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心口。 「有。」他终于坦承。 「那这十年来,你心里可曾有过别人?」她咬唇轻问。 「没有。」 他唯一会想的女人,确实只有她一个。 「你要我吗?」她倾头睨着他。 「要。」 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 「要我的一辈子?」 「当然。」 他想了千遍万遍,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还要清醒。 雅图浅含着柔美的微笑,有了绝对的勇气。 她爱他,执着不悔,不?别的,只为了这个男人是她生命中的唯一。 ★★★★ 天亮以前。 莲官包下的大船停在岸边就要张帆开航了。 十个小女娃分别在舱前船头和舱顶平台上朝远处眺望。 「有人看见了吗?」 「来了吗?」 「真的会来吗?说不定不来了呢!」 「那四格格将来是咱们的师母了吗?」 「是呀,莲师父总算要娶老婆了,咱们总算要有师母了!」 小女娃们只要在一起就叽叽喳喳,说不尽的热闹。 莲官站在码头前等着雅图,如果他们两个人要在一起,一定得离开京城,远离所有可能干扰他们的人。 码头的灯光一盏盏地熄了,天色渐渐要亮了。 晨曦中,莲官看见远方奔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他仔细辨认,看见确实是雅图来了,但是他很惊讶,她竟然还带着她的妹妹宝音格格! 「莲官……」 雅图得又急又喘,远远看见他,就一路飞奔扑进他怀里。 莲官当然很高兴雅图真的下定决心跟他私奔去了,但是……哪有人私奔还带着妹妹的?! 「雅图,你怎么会把你妹妹也带来?」 他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对姊妹的感情有好到这种地步吗? 「她不是我妹妹。」雅图转过身把气喘吁吁的宝音拉向他。「你仔细看清楚,她长得像谁?」 「长得跟你很像呀!」 莲官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问的,她们是姊妹,长得相似也是理所当然。 「是啊,宝音跟我长得很像,因为她是我生的。」雅图柔柔地笑说。 莲官瞠目结舌,无法置信地看着她。 「你不是从来没有嫁过人?」他立时有了受骗的感觉。 「我是没有嫁过人呀!」雅图认真地说。 「那这孩子是怎么来的……」 他的质疑蓦然停住,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脸色很臭的宝音看。 雅图没有嫁过人、宝音这孩子长得像雅图、年纪八、九岁大、雅图的初夜给的人是他,所以,这孩子也就是…… 「你终于知道了,宝音是你的孩子。」雅图轻笑道。 「这怎么可能?!」 他根本不相信,只一次,就有了孩子! 「怎么不可能?当我发现有孕时,我才真的吓傻了!我怎么知道你当初说要给我『谢礼』是说真的。」她埋怨地瞪着他。 莲官此生遭遇过多少大风大浪,然而看着宝音圆滚滚的大眼睛直直瞅着他时,他却完全无法处变不惊。 「宝音,昨晚额娘跟你说了那么多话,你不是都听明白了吗?他就是你的阿玛,记得要叫阿、玛,知道吗?」雅图摸着她的脸颊教她说。 宝音低低喊了一声,眼睛在莲官身上溜着转,表情不甚情愿。 莲官觉得呼息极度困难,他还无法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莲班主,天已经亮了,要开船了吗?」码头边的船家大声喊着。 「先上船吧,我担心被大哥、三哥发现了,我们会走不了。」雅图拉着宝音快步登上船。 宝音和那群小女娃的年纪相仿,所以很快就打成了一片,本来老是一张不情愿的臭脸也慢慢有了笑容。 莲官和雅图站在船头,他困惑地问。 「是呀,宝音从小就喊我四姊,她从来不知道我是她的额娘。」雅图轻轻叹口气。「为什么要这样?」他奇怪地问。 「我是还没出嫁的格格,突然间有了身孕,这是多难堪的丑事啊,阿玛都要气疯了。」她苦笑了笑。「虽然我死都不肯说孩子的父亲是谁,不过阿玛一口咬定就是你。」「对不起。」 莲官猜想得到雅图这些年来的遭遇,心中对她感到很愧疚。「不用抱歉,我知道怀孕时是很开心的。」她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腰,柔柔地笑说。 「一开始我的肚子不大,穿宽大的衣服还可以遮掩过去,所以始终都没有人发现,可是到了要生的时候就瞒不了了。家里突然蹦出一个孩子来,当然瞒不了人,所以孩子一生下来就立刻被阿玛抱走。」「阿玛跟我的兄弟姊妹们商量,要他们收养宝音,但是他们都觉得宝音是杂种,不肯收养,最后阿玛才?定编谎,说宝音是侍妾生的,所以宝音从小就放在那个侍妾的房里养,可是后来我实在太想她,慢慢地把她接过来照顾,因此宝音从小就跟我很亲。」莲官不知道自己一时愤恨之下竟给雅图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看宝音似乎不太喜欢我。」他蹙眉说道。 「因为她从小老是被她的哥哥欺负……噢,不对,是她的叔叔。绵怡尤其最会欺负她,对她很少有好脸色,大概绵怡小时候被我严厉教训过,所以他记恨在心吧,老是跟我们作对。」 「那天在凝香亭,我明明听见宝音喊你四姊。」 「宝音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们』都对她不好,所以她看到男人就会臭脸、会讨厌,不过你放心,她不讨厌你,她只是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罢了。」她柔声安慰他。 「要应付小女娃对我来说不算难事,宝音是我的女儿,我会弥补这几年来亏欠她的爱和责任。」 他拥住她,低头亲吻她的眉心。 「还有我的呀!」她仰头望他,挑了挑秀眉。 「当然,你们都是我一辈子的爱和责任。」 他搂住她的腰沉沉低笑,诚心允诺。 「莲师父,我们要到舱顶平台上玩,抱我们上去。」小女娃一个个张着双臂等着他抱。 莲官笑着走过去,把她们一个个抱到舱顶平台,最后轮到了宝音,她瞅着他半晌,然后慢慢张开双臂静待他来抱。 莲官轻轻抱起她,感觉到她柔软纤细的双臂环着他的颈项,这是一种本能的亲情,他发现宝音抱他时特别用力,看着他的目光也特别专注。 当他准备要把她放到舱顶上去时,她却紧紧圈住他的脖子不肯松手。 「我不上去了,你就抱着我好了。」一副小大人的命令语气。 「宝音,我是你阿玛,跟我说话没礼貌我也会生气揍人的。」他捏了捏她的鼻子。 「你会揍人吗?」宝音的大眼睛眨了眨。 「才怪!莲师父从来不揍我们的。」小女娃们笑嚷着。 宝音的神情忽然变了,她看着莲官,微微笑起来。 「你待我跟她们不一样。」 「自然会有点不一样,因为你是我的女儿。」他柔了柔她的小脑袋。「好吧,我喜欢你当我的阿玛。」她眼神得意了起来。 雅图在一旁抿嘴轻笑。 莲官无奈地发现,自己这辈子似乎都得栽在女人的手里,尤其是眼前这两个他最爱的女人。不过,这种圆满幸福的感觉,将会是他这辈子最甜蜜的负担…… 「当然会。」他故意做出凶恶的表情。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