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娇娇》 楔子 河北涞水县,云溪水峪。 红砖绿瓦、规模宏伟的怡王陵前跪满了一地男男女女、老老幼幼身著孝衣的家眷,只有一人静静伫立著。 雪白的纸花灵幡在风中漫天飘荡,哀乐悠远,夹著隐隐哭声,在冷风中显得格外悲凉凄怆。 “十三弟,此处三面环山,依山傍水,林木丰茂,是朕亲自为你选的万年吉地,你还喜欢吗?”那唯一站著的男人便是雍正皇帝,他神情悲怆,望著自己亲笔所写的碑文,心中涌起一股苍凉孤寂。 “十三弟,朕身边有你相助,便百事也应付得来,你这一走,朕再也找不出忠诚不二、肯为朕奔走效命的人了。朕的身边除了你以外,不知道还能信任谁?” 雍正仰起头遥望苍穹,眼中蒙上了泪影,娓娓低喃著。“此时朝局复杂,兵部、刑部还有军机处都没有人能代替你,明知朕不能没有你,你还是舍朕而去……十三弟,你让朕孤独一人身在旷野中无人相伴,你让朕尝到了断臂之痛,朕现在……连个说句话的人都没有了……” 家眷们听得泪如泉涌,再也止不住悲痛,伏地大哭。 雍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下头悄悄拭泪。 “阿玛去哪儿了?”家眷中忽然传出一个天真稚嫩的嗓音。 雍正循声望去,看见说话的女娃儿是怡亲王的么女敏柔,她大眼圆睁,在人群中寻找著阿玛。年仅两岁的小女娃儿,根本不明白阿玛为何突然在人间消失,也不明白所有的大人们都跪在这里做什么? “你是敏柔吗?”雍正微微弯下腰,朝小女娃儿招招手。 “快过去,皇上叫你呢。”怡王嫡福晋兆佳氏连忙将敏柔拉起身,满脸悲戚地把她往雍正的方向轻轻推去。 敏柔吸著手指,走路还磕磕绊绊,的大眼怯生生地看著雍正。 “知道我是谁吗?”雍正牵住她的一只手,用温柔和蔼的目光看著她。 敏柔愣愣地瞅了他一阵。“额娘说你叫皇上。” 雍正一听,笑了起来。 “是,我叫皇上。上一回你阿玛带你进宫,是你满周岁的时候,那时你还不会走路,我还抱著你玩呢。” 敏柔看著他,乌黑稚气的圆眸眨也不眨,像是认真听著他说话。 “敏柔,你很想阿玛是吗?”雍正轻声喟叹。 “是呀!”小女娃儿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说著。“阿玛不知道去哪儿了,好久都没回家了。阿玛答应过我,要给我一个大风筝的!” “你想要一个大风筝吗?”雍正怜惜地摸摸她的脸蛋。 “想!要那种可以飞很高很高的!”圆亮慧黠的大眼睛闪动著,一双小手高高地往上伸。 “要不要跟我回宫去?”雍正柔声问。“我命人做几只大风筝给你,每一只都可以飞很高很高。” “真的吗?”小脸蛋欢喜地绽开笑颜,小手抓住他的大手把玩著。 雍正怔然看著那双酷似允祥的眼眸,涌起一股窝心的感觉。 他所生的四个亲生女儿在登基以前皆已早逝,虽然也将三个兄弟的女儿接进宫抚养,收为养女,并封为和硕公主,其中还有允祥的四女和惠公主,但如今这三个养公主也都已经嫁出宫了。登基以前,他的重心都放在皇储继承、大位争夺上,没有时间亲近子女,登基以后他又忙于朝政,与养公主之间也没有建立起多深厚的感情,所以此时轻轻握住他的这双软嫩小手,暖暖的手心带给他一种生命中极少有过的亲密感。 在他感到最孤独的时刻,不禁贪恋起这双小手带给他的温暖。 他决定收养敏柔,除了需要她的陪伴,也想替允祥照顾尚且年幼的么女,让允祥没有遗憾地离开人间。 数日后,皇宫的二人抬舆来到了怡王府,将敏柔抬进宫去,交给熹贵妃抚养照料。 敏柔初进宫时,天天吵嚷著要回家、要额娘,宫里任谁哄她都没有用,总是要哭闹到雍正亲自抱起来哄才肯罢休。说也奇怪,只要拉著雍正的手,敏柔就肯乖乖听话,有时甚至要拉著雍正的手窝在他身边才肯睡。 雍正每日在养心殿召见臣工,更有堆积如山的奏折要批阅,但无论他再怎么忙,只要敏柔任性地闯进来,他就会放下手边的事,把她抱在腿上玩耍。 敏柔进宫时年纪还幼小,因此当她开始叫雍正皇阿玛时,对自己亲生父亲的感情很快就转移到了雍正身上。 下雪天,雍正盘膝坐在东暖阁大炕上执笔批折,敏柔便窝在他腿边睡觉,怕她冻著,雍正会命太监、宫女们把鎏金珐琅鼎中的炭火烧得旺盛些,把暖阁里烤得暖融融。 当冰雪融化时,雍正握著她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字,但是她天性活泼好动,一刻也坐不住。 “阿玛,乌龟两个字真难写,我用画的简单多了,瞧,多快呀!”她画了一个大大的圈,然后加上头尾和四只脚,成了一只线条简单的乌龟。 雍正拍著她的头呵呵笑著。“敏柔真聪明!” 盛夏酷暑,两人笑吟吟地对坐著吃冰镇西瓜。 “阿玛,西瓜好冰好甜呀,吃完了,我还要再吃一块!” “不行,吃多了会肚子疼。” “不会,我的肚子跟我说了,吃再多也不会疼,让我放心地吃!” 雍正哈哈大笑。 秋凉,雍正批写著奏折,敏柔跪在他的御座旁替他磨墨,磨得手酸了,雍正的奏折却还没批完一半。 “阿玛,我来帮你写吧!”她有模有样地拿起笔来。 “你帮我写?”雍正不由得一笑。“你会写吗?” “会呀!阿玛字写太多了,太啰嗦,要我就写‘知道了’,就三个字,多简单,一会儿功夫就写完了!”她那张稚气的脸蛋显出十分得意的表情。 雍正听了纵声大笑。 养心殿里的侍卫、太监和宫女们,平日所见的雍正都是严肃冷峻的,只有在敏柔面前才会看见他露出少有的慈爱笑容,不论敏柔如何任性顽皮,脾气喜怒无常的雍正却十分纵容,不曾对她摆过脸色。 谁都看得出雍正待敏柔特别不同,连雍正亲生的皇子公主们也很少得到与敏柔相同的宽容厚爱,因此虽然敏柔只是雍正收养的公主,但是宫里从上到下都对她毕恭毕敬,没有人敢怠慢她。 敏柔在雍正的纵容宠溺下长大,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不受管束的野性子,从不把宫禁规矩当回事,连雍正在养心殿召见军机大臣,她也敢随意乱闯。尽管她毫无规矩,雍正却不曾责骂过她,有时和军机大臣议论国事时,也由她在暖炕上爬著玩。 敏柔不曾想过,这种备受宠爱的日子会在她七岁这一年结束。 那一年秋天,雍正驾崩了。 当可以随她耍赖、任性的人离开了她的生命以后,她在宫里的生活顿时起了巨大的变化。原本十分关爱她的弘历哥哥,在当上了皇帝之后,态度有了转变,对她的关爱也日渐减少,甚至开始严格要求她谨守君臣之礼与宫中规矩,也限制她回怡王府探望生母的次数。 敏柔无忧无虑的童年,就在雍正猝死之后也过早地结束了。 这些年来,金碧辉煌的宫殿成了她唯一的生活空间,而以养公主的身分在宫里长大,只是为了等待与外族联姻的命运。 然而,她并不想当一只乖巧听话的金丝雀,她不断冲撞囚禁她的华丽牢笼,虽然时常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了也逃不出去,但她却不肯放弃飞出囚笼找寻梦想的决心。 当风来了的时候,她会奔到御花园,爬到堆秀山上,把雍正送给她的几只大风筝全系在御景亭的倚栏上,然后坐著看风筝愈飞愈高。 她希望自己的天空不是只有从宫里看出去那么大,她相信宫外的那一片天一定也很美、很蓝。 第一章 养心殿东暖阁。 大雨淅淅沥沥地落著,夜已经很深了。 御炉里香烟袅袅,乾隆盘腿坐在炕上,双目凝视著烛火,满脸陰郁。 几个宫女太监垂手站在殿门边,默然不敢吭声,他们都知道乾隆此时心绪不佳,原因是几个时辰前,他亲手丢出一纸“斩立决”,斩掉了他最信任、最重用的封疆大吏。 总管太监德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捧来了一盆热水。 “皇上,夜深了,您该歇下了。”德顺拧出一条毛巾呈上去。 乾隆叹口气,接过毛巾擦了擦脸。 “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皇上的话,已经快要戌时了。” “这么晚了吗?”乾隆丢下毛巾,缓缓站起身往偏殿走。 “皇上……”德顺有些慌张地急唤。 乾隆停步,看了德顺一眼。 “四公主在殿外等候皇上召见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皇上……今日见不见四公主?” “敏柔?”乾隆一怔,这才想起敏柔方才求见时,他因心绪不佳,先让她在殿外候著,没想到一出神竟把这件事给忘了。 “问问公主有什么事?若不是要紧的事,明日再来见朕,朕身子乏了,宫里也要下钥了,让她先回宫去吧。”他摆摆手,迳自走进偏殿。 德顺暗暗叹口气,转身走出东暖阁,见敏柔立在廊下,身上穿著酱紫色的比甲,藕荷色曳地长裙,两眼呆怔地望著不尽不休的雨幕出神。 二十年前,敏柔被抱进宫时,德顺还只是养心殿配膳房里烧水的小太监,小敏柔曾经如何备受先帝宠爱,他都是亲眼见过的,因此虽然先帝驾崩了,但他对这位从小看著长大的养公主依然十分恭敬。 “四公主……”他低声轻唤。 敏柔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眼德顺。 “德公公,皇上肯见我了吗?”她秀眉轻扬,在明黄宫灯下的脸蛋莹白透净,略带些苍白。 “皇上说他今日乏了,公主有话等明日再说……”德顺颇感为难地说道。 “等明日?”敏柔愤然抬眼,又急又怒。“皇上让我站在这儿枯等一个时辰,现在才要我等明日再说?我能等,可我额娘的病不能等,我要请旨出宫探我额娘的病呀!” “公主轻声些。”德顺恳切地劝道。“皇上今日刚斩了一品大员,心绪极坏,脾气正大著呢,公主这样吵嚷,只怕更惹皇上动气。况且宫中就要下钥了,您此刻也无法出得宫去,依奴才说,公主还是等明日皇上心情好些了,再提出宫探病的事吧。” 敏柔无法可施,急得咬牙握拳。 “倘若我额娘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著了!我要进去跟皇上说,你走开!” “公主,不成啊!”德顺为难地拦住她。“奴才说几句话,公主您听了可别生气。自打二十年前先帝爷将您接进宫以后,您就是皇上的金枝玉叶了,您的阿玛是先帝爷,您的额娘是皇太后,您可是先帝爷亲封的和硕公主,老这么惦记著怡王府可不成。奴才给公主提个醒,您可要谨记在心呀!” 敏柔心里一颤,拚命压抑著满腔怒火,但眼泪却不争气地簌簌流了下来。她气呼呼地冲进雨幕中,快步往外走。 “公主!公主!奴才给您打伞!” 她听见德顺焦急吩咐小太监们打伞侍候的声音,却不理会,脚步一刻不停,飞快地奔出养心殿门,待德顺领著小太监抱伞冲出来时,早已不见敏柔的身影了。 淙淙大雨将天、地、巍峨宫阙影影绰绰笼罩起来,先前敏柔已遣贴身宫女秀婉回宫去给自己取雨夜用的玻璃宫灯,未等秀婉来接,她就一头冲进黑沉沉的雨夜中,该往哪儿走也看不清。 敏柔浑身淋得湿透,远远望见几簇微弱的光亮,便飞也似地奔过去。 黑暗中,她奔进了月华门,这才看清楚那些光亮原来是来自干清宫右侧的侍卫值房。 她站在月华门内躲雨,进退不得,暗夜中未察觉身后伸来一只手臂,猛然勒住她的颈子! 敏柔大吃一惊,待要反抗,右手腕又被抓住,整只手臂被用力拗转到身后去,她忍不住痛叫出声。 一个冷肃严酷、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她耳际冰冷地响起—— “你是谁?哪一宫哪一院的?各宫院就要下钥了,你还敢在宫里胡乱闯?不怕掉脑袋吗?” 敏柔知道此人必是大内侍卫,侍卫是保护宫廷与皇上安全的,因此虽然对她出手无礼,她也并未动怒,只是这侍卫扭住她手腕的力道过大,弄疼了她,令她有些不悦。 “我是敏柔公主,怕掉什么脑袋?快松手,你太放肆,弄疼我了!” “敏柔公主?”侍卫随即松开她,一膝跪地。“贝蒙给公主请安。” “贝蒙?”敏柔柔著被他抓疼的手腕,在昏蒙的雨夜里打量著他。“你好面生,我没见过你。” “属下半年前才进乾清宫任职一等侍卫,大半时间都是值夜,所以公主觉得属下面生,适才属下也没认出公主,多有冒犯,请公主恕无礼之罪。” “这是你职责所在,何罪之有?起来吧。”她没多看他一眼,从腰间怞出丝绢擦拭脸上的雨水。 “谢公主。”贝蒙站起身,目光停在她脸上,见她一副落汤鸡的模样,便对她的公主身分产生怀疑。 自他进宫以来,见过的皇太后和皇后、嫔妃们,不论她们走到哪里,身边总有一堆宫女、太监围绕服侍著,倘若她真的是公主,身边为何连一个服侍的太监或宫女都没有? 敏柔转过头,抓住他目不转睛的凝视,他的大胆让她有些奇怪又有些意外,禁不住对他多看了两眼。 她发现站起来的贝蒙身材十分高大,自己竟还不及他的肩头高。仰头端详他的脸,很意外他是个眉目俊朗、五官俊秀的年轻男子,模样完全不同于其他侍卫那般粗犷剽悍。 “为何一直看著我?”她毫不矜持地问。 贝蒙倏地收回目光,欠身行个礼。 “属下只是在想,公主为何深夜一人在此?”他没有掩饰心中的疑惑。 敏柔笑睨他一眼。这个御前侍卫似乎对宫里的规矩还不是太熟悉,竟敢对主子提问题。主子没发话,当奴才的人照例是不许多问的。 不过也因为他的“不懂规矩”,让她对他颇有好感。她就是喜欢这样直来直往的性子,讨厌奴才们那种不陰不阳的虚伪做作。 “刚才我去见皇上,离开养心殿时没想到会下起倾盆大雨,所以我就留在这儿等侍女回宫取灯和伞来。”敏柔轻描淡写地答了他的问题。 “在这儿等?”贝蒙半信半疑。“奴才们怎会放著浑身湿淋淋的公主一人在这儿等?难道不担心公主生病受寒吗?” 敏柔深深看了他一眼。 难道不担心公主生病受寒吗? 他这句话让她知道,他真正关心的人是她。 倘若他说的是“公主病了,难道不害怕受罚吗?”,便可知道他关心的对象是宫女、太监,而不是她。 她竟为了他的一句话而无来由的觉得开心。 远处传来压低声音的交谈,贝蒙侧耳倾听著—— “秀婉,你没接到公主吗?” “没有呀!德公公,奴才一路走过来都没见到公主,公主没等奴才来就走了吗?” “是啊,得赶紧找找!公主——” 几乎被雨声掩盖的说话声渐渐消失在永巷南口,离他们愈来愈远。 贝蒙相信了敏柔的身分,急忙想追出去叫唤,但敏柔扬手制止了他。 “别喊!他们都走远了,你一高声喊不知道要惊动多少人。” “可是……”贝蒙困惑地看著她。 “你送我回宫吧。”她淡淡一笑。 “我?”贝蒙微愕。 “怎么,不成吗?”她微仰起脸,眨了眨眼。 “不,不是不成,只是……”贝蒙怔立著。他自进宫以来,只在乾清门当差,而且值的都是夜班,平时很少有机会见过宫里的主子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侍候才对。 看贝蒙不自在的神情,敏柔不禁莞尔一笑。 “侍卫值房里应该有伞吧?”她嘴角的笑靥凝成圆润可人的酒窝,带笑的双眸多了些许活泼娇美。 “有,公主请稍候。”贝蒙避开那双炯亮的美眸,急急转身走进侍卫值房,取了两把伞,回身待要往外走时,瞥见墙上挂著自己的一件玄青色斗篷,便顺手取下来,一并带了出去。 转进月华门,见敏柔双臂环抱,望著混沌蒙茫的雨雾出神,一阵凉风吹过,她似有些发冷地缩了缩肩。 “公主,你浑身湿透了,先把斗篷披上,免得著凉。”他没多想,就把斗篷拉开,轻轻披在她肩上。 这件为贝蒙量身缝制的玄青色斗篷,披在娇小的敏柔身上显得过大也过长,下摆拖了一小截在地上。 “你的斗篷?”鼻尖嗅到淡淡的男子阳刚气息,敏柔怔了怔,一颗心被微微触动了,感到一丝暖意缓缓淌过心间。 “是属下的斗篷,还算干净的,委屈公主披上,还可挡一挡风雨。” “把你的斗篷弄脏了。”她垂下眼睑,轻轻提起被积水濡湿的下摆。 “弄脏就弄脏,没什么大不了。”他边说边把伞递向她。 敏柔对那把伞视而不见,并没有接过去。 贝蒙奇怪地看她一眼。 “你让我自个儿打伞吗?”她抬起眸,饶有兴趣地盯著他。“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自个儿打过伞。” 贝蒙呆住,有些不知所措,心里暗暗叫苦。怎么会这么倒楣,碰上一个娇滴滴的主子?看来真的是被服侍惯了的娇娇公主,连自己打个伞也要计较。 “属下……知错了。”他撑开一把伞遮在敏柔的头上,另一手想开第二把伞,却因为单手难以施力而不能顺利打开。 敏柔见他一个堂堂男子汉对付不了一把小伞,忍不住轻笑出声。 “公主,走吧。”贝蒙尴尬地一笑,索性只撑开一把伞,将她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遮在伞下,而他自己则沐在雨雾中。 敏柔注意到两人才走出月华门不久,贝蒙就已经衣衫尽湿了,但他却不以为意,始终留心不让雨水打湿她。 她怔忡地看著他的侧脸,在这个宫里,整天围绕在她身边的太监、宫女们不是满眼谀笑,就是满口假意的奉承,因她是先帝收养的公主,宫里的奴才们虽然表面都依著规矩服侍她,但再过不久她就要嫁出宫去,奴才们心底都清楚服侍好了她这位终会嫁出皇宫的养公主其实对他们没有多大好处,所以服侍她做的都是表面功夫,心底对她这位主子却是漠不关心,加上她自小缠在先帝身边长大,与皇太后和皇上的感情十分淡薄,因此皇太后和皇上见了她,开口闭口就是规矩,唯一对她付出的最大关心,只在于盘算著该将她嫁给哪个部族才对朝廷最有利。她内心的感情世界早已悲凉如水,寒冷而麻木了,然而眼前这男人的无心之举,却让她感受到被人关爱的暖意,尽管只有那么一瞬间,却让她倍觉温暖。 走出永巷南口,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踩著积水朝他们迎面而来。 “公主!总算找著公主了!”秀婉一看见敏柔,立即欣喜地大喊著。 “公主,您可把奴才们给急坏了!”德顺看著敏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急什么?我总会是在宫里,还能走到哪儿去?”敏柔语带轻嘲地笑笑。 秀婉忙上前接下贝蒙手中的伞。 “你是……”德顺见贝蒙身穿大内侍卫服色,眯著眼辨识他的身分。 “德公公,我是乾清宫一等侍卫贝蒙。”贝蒙淡笑颔首。 “噢,是了,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武功高强,在紫光阁出尽风采的贝蒙!皇上盛赞大内侍卫的轻功无人及得上你呐!”德顺认出他来,呵呵地一笑说。 武功高强?轻功无人能及?敏柔眼睛一亮,微讶地看了眼贝蒙,对他十分感兴趣。 “是皇上过誉了。”贝蒙欠了欠身。“乾清门今夜由我轮值,不能擅离太久,公主、德公公,我先告退。”贝蒙躬身后退几步,然后转身离去。 敏柔怔怔地望著他离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雨幕中。 “公主,快回宫吧,可别招了风寒才好。” 秀婉的催促打断了敏柔的思绪。 “是啊,公主身上都湿透了。秀婉,回去之后得赶紧熬一碗姜茶给公主祛祛寒。”德顺吩咐著。 “是,德公公。” “宫门要下钥了,公主赶紧回宫去吧,奴才也得回养心殿去了。”德顺躬身告退,待敏柔点点头后,便急步进了永巷内。 “公主,您这身斗篷是打哪儿来的?”秀婉狐疑地问。 “这是贝蒙的斗篷,拿来给我挡风雨用的,回头洗干净了记得送回去还给他。”她轻轻提起斗篷下摆,抬步往前走。 “是。” 黑夜里,秀婉没有注意到敏柔眼中燃起了一抹奇异的光采,也没有看见她的唇角扬起了孩子气的兴奋浅笑。 慈宁宫。 皇太后斜倚在炕上啜茶,皇后坐在炕沿给太后捶腿,敏柔请了安之后在一旁坐下。 “妹妹今儿个起得好早。”皇后笑著寒暄。 “心里有事,睡不著。”敏柔笑了笑,目光转向低眸啜茶的皇太后,鼓足勇气说道:“皇额娘,怡王福晋病了,我想请旨出宫探探她的病,求皇额娘恩准。”她等不及见乾隆,只好前来求皇太后。 皇太后沉吟著,默然良久。 “皇上最近心烦的事不少。”她淡淡看了敏柔一眼。“你想去看怡王福晋的事暂且别提,别再惹皇上烦心了。” “皇额娘,怡王福晋病了,这怎么能说是烦心的事呢?”敏柔眼神微怒,心急地脱口而出。 “敏柔!”皇后低声唤她,以眼色提醒她谨言。 “不怪她,人家到底是亲生的娘,母女天性是骗不了人的,也亏得敏柔有这份孝心。”皇太后意味深长地说。 “皇额娘,听说怡王福晋这回病势沉重,所以我才心急了些,皇额娘别多心。”敏柔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解释。 “养你十几年了,我要是真的多心,我这颗心早不知多出几百个窍来了。”太后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说著。“你别觉得皇上对怡王福晋毫不关心,今儿一早,德顺已经奉皇上旨意去探怡王福晋的病了,你也用不著亲自去,在宫里等德顺把消息捎回来就行了。你现在是和硕公主,一举一动都代表著皇室,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这些规矩怎么你永远不明白?” “皇额娘……”敏柔满脸焦虑,她要的不是等消息,她想要的是见亲生母亲一面! 她还想恳求,却听见院外一阵脚步声渐渐走近,殿外十几个宫女一齐低头跪下,她回头看见乾隆走进来,便和皇后起身行了蹲身礼。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来了。”乾隆笑著躬身请安,转头摆摆手命皇后和敏柔起来。 “正等著皇上来呢!”皇太后笑容灿烂,无比慈爱地招他到身边坐下。“累了吗?来人,我早晨喝的冰糖燕窝粥给皇上端一碗来。” 宫女连忙从膳房端来了一碗冰糖燕窝粥,敬呈给乾隆。 “多谢额娘,知道儿子刚召见完大臣,现在肚子正饿著。”乾隆笑说,一口一口喝起粥。 皇太后笑咪咪地看著乾隆。“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想什么我这个当额娘的会看不出来吗?” 敏柔抬眸,深深地看了皇太后一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皇上今天见了谁?”皇太后笑问。 “见了班第。”乾隆喝完粥,放下空碗说道。“班第奏报,噶尔丹大汗策零病死后,他的三个儿子争夺汗位继承,发动政变,若是内讧持续下去,是我们出兵的一大良机,有机会可以平定准噶尔。” “这可是好消息呀!”皇太后十分高兴。 “是好消息。”乾隆点点头。“不过就算准噶尔内斗给了我们出兵的机会,但是为了避免准噶尔联合南疆和喀尔喀,我们得抢先拉拢他们。南疆的回民本就痛恨准噶尔统治,所以南疆的问题不大,但是要小心喀尔喀跟著叛变。” 敏柔一心记挂著怡王福晋的病,对乾隆说的战事不感兴趣也丝毫不关心,无聊得不是柔弄衣角就是玩手指头。 “与喀尔喀联姻倒是一个拉拢的好办法。”皇太后沉吟著,眼角轻瞟了敏柔一眼。 敏柔浑然未觉此事已与她有切身关系了,仍漫不经心地玩著自己的手指。 乾隆也把视线调向敏柔,语调平静和缓,像说著家常话般说道:“朕早已有意将敏柔下嫁给喀尔喀亲王成衮札布了,这么一来,成衮札布便会听命于朕,也可由朕调遣出兵了。” 敏柔猛地愣住,惊愕地瞪视著乾隆。 “漠北喀尔喀?”皇后表情复杂。“皇上,把敏柔嫁到漠北会不会太——” “敏柔已经过了二十岁,早该婚配了。”皇后的“远”字未出口,就被皇太后出声打断。“先前皇上跟我提了几个人,我瞧著都不好,喀尔喀亲王成衮札布还算配得上敏柔,也不算委屈了敏柔。” “既然皇额娘同意了,这桩婚事我看就这么定下来了。”乾隆一开口说“定下”,那便是更改不了的事了。 “恭喜妹妹。”皇后看著表情呆怔的敏柔,心里有些难过。 敏柔脑中一片空白,心慌和绝望急遽吞噬了她。 “这是什么鬼婚事”她忍不住跳起身大喊。“如果皇阿玛还在世,他绝对不会这样安排我的婚事!” “住口!你好大的胆子,敢跟朕这样说话!”乾隆大怒,指著敏柔骂道。 “我打小就是跟皇上有什么说什么,有什么不敢说的?”敏柔咬牙豁出去,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桀骜。“从前皇上不怪我,怎么现在就觉得逆耳了?若我说了什么得罪皇上,我情愿挨打挨罚!” “你狂妄悖逆!难道想抗旨吗?”乾隆被她激得恼羞成怒。 “我是什么人,怎敢抗旨?”敏柔昂起了头,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让她失去了理智。“你何曾在乎过我心里的感受?你在乎的只是你的帝位够不够安稳!随你爱把我嫁谁就嫁谁,我叩谢皇恩总成了吧!”她愈吼愈恼,眼泪气得迸了出来。 “敏柔,你简直无法无天了,敢跟皇上这样顶嘴!”皇太后气得脸色铁青,起身步下炕床。“瞧你这犯上的张狂样,皇上看在先帝爷的分上可以忍下来,我可容不得你这般放肆!此番再不管教你,那日后还得了?这宫里还有我作主呐!”说著,便扬手在敏柔脸上扇一耳光。 敏柔没料到皇太后会动手打她,惊怒地捂住脸转身狂奔出慈宁宫,把皇太后的责骂和乾隆的怒吼远远抛在身后,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 候在殿外的秀婉听见敏柔对乾隆的顶撞,又看见皇太后怒打了她,早已吓得脸色发白了。 “公主——”她追著敏柔狂奔而去。 敏柔一路奔出隆宗门,来到乾清门前时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靠在墙上急促喘息,慢慢平复激动的情绪。 她不是不知道身为公主就要顺从天命的安排,她也清楚公主的婚姻都是有政治目的的,只是,要把她嫁到最遥远的漠北喀尔喀去,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皇阿玛,您为什么要收养我?我宁愿当王府格格,也不要当这个让人随便拿去联姻的和硕公主!” 就在她抚著肿痛的脸颊,跺脚抱怨雍正时,恰好看见贝蒙从乾清门内走出来,她心一动,不由自主地喊出声。 “贝蒙!” 贝蒙止步回眸,见到敏柔时怔了怔。 “公主?”他昨夜见到的敏柔浑身湿淋淋的,极为狼狈,今日一见装束整齐的敏柔,才发现她容貌鲜丽水灵,竟是个少见的绝色美人,不过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蒙著薄薄的雾气,似乎才刚哭过,而且左颊红肿,有很明显的掌印。 掌印?他大为震惊,是谁打了公主?宫里能对公主动手的人只有三个,是皇上?皇后?还是皇太后? 敏柔缓缓走向他,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看。 贝蒙见她神色古怪地盯著自己,有些窘迫,也有些迷惑,对于她面颊上的红肿掌印,他必须假装没看见。 “听说你的轻功非常好?”她突然问道。 问题来得有些突然,贝蒙被她无比慎重的神情慑住,呆愣了一瞬。 “传闻有些夸大了,公主别信以为真。”他谦逊地答道。 “公主,该回宫了。”秀婉在敏柔身后轻声说道,目的是要提醒她不要和大内侍卫交谈过甚。 “你站远点儿,站到那儿去,别烦我!”敏柔恼怒地朝远处的墙角一指。 秀婉咬了咬唇,不情不愿地走到墙角去。 敏柔深吸口气,从容地转向呆愣住的贝蒙。“你的轻功能翻越这些宫墙吗?”她水灵灵的眼眸定定地看著他。 贝蒙的表情更加困惑不解了。 “公主为何问这个?”见她问话的神色有异,又不知是受谁的责打,他谨慎地斟酌著字句。 “我只是想知道,靠自己的力量翻出宫墙是什么感觉?” 她冷然微笑,声音很轻,却让贝蒙心口一震。 靠自己的力量翻出宫墙?她在想什么? “公主,我虽然会轻功,但是并不会用轻功来翻越宫墙,走东华门或西华门都可以出宫。”此时身在宫廷,他每一句应答都必须小心谨慎。 敏柔被他正经八百的回答逗笑了。 “我若是这么轻易就能走出东华门、西华门,还用得著如此烦恼吗?”她交抱双臂看著他。 贝蒙听得一头雾水。 “贝蒙,你教我轻功怎么样?”她的双瞳忽地闪耀著兴奋的光芒,红唇弯成了甜美的弧度。 贝蒙惊异地看著她。堂堂大清皇朝的公主,要什么有什么,身边宫女、太监侍候得好好的,学轻功做什么?这是什么突发奇想? “学轻功……对公主来说,似乎没有机会用得上。”他婉转拒绝。 “因为用得上,所以才要学。”她认真地瞅著他。“你放心,我手脚俐落得很,刀剑也玩过的。你想,我一个月的时间能学得会轻功吗?” 贝蒙轻咳了两声。 “公主,若想要学会至少能翻越宫墙的轻功,有武功底子的人也得学个三年五年,要是公主来学,我看十年八年也不一定学得会。” “十年八年?”敏柔瞪大了眼睛。 “是。” 敏柔眉心深蹙,一脸失落绝望。 贝蒙见她好像心事重重,似乎有什么难以解决的烦恼,她脸上空洞绝望的神情让他不忍面对。 当他转开目光,就看见被敏柔支开的贴身侍女,站在墙角处探头探脑的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虽然觉得敏柔公主整个人古怪得可以,但是昨夜见她淋雨,今日见她受责,也隐约可以感受到她身为皇室公主的无奈和悲哀。然而,尽管对她心生怜惜,但他有自己的职责要守,为了不给自己惹麻烦,他不得不冷酷,以免招祸。 “公主若没有其他吩咐,属下先告退了。”他单膝行礼,想尽快怞身。 “你今夜当值吗?”敏柔忽问。 “不,属下明晚当值。” “好,我明晚再来找你。” 贝蒙呆住,看见她那双澄澈明亮的笑眼,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 麻烦上身了! 第二章 酉末戌初时辰,月明星稀,乾清宫大殿旁走著一男一女,漫步闲聊。 “贝蒙,大内侍卫选的都是上三旗子弟,你是哪个旗分的?”说话的是敏柔,正兴致高昂地盘查著贝蒙的家世背景。 “镶黄旗。”贝蒙心里清楚,在他轮值时敏柔不该跟在他身旁,但是碍于她公主的身分又不好明说,对于她的问话,他也不能不答。 “那,姓什么?”她歪著头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 “伊尔根觉罗氏。”他看见其他侍卫朝他们投来古怪异样的目光,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今夜当他走进侍卫值房,看见敏柔果真出现在值房内等候他时,就确信麻烦真的上身了。 一班侍卫们不知道敏柔公主为何会出现在值房内,吓得悚然屏息,急忙让座端茶,大气不敢一喘。当他们知道敏柔是为了贝蒙而来时,更是惊讶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当没见到我。”敏柔笑著对众人说。 侍卫们面面相觑,犹犹疑疑、战战兢兢地巡守去。 贝蒙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他佩上刀,提起宫灯前往大殿巡查,尽可能对敏柔冷淡,但是敏柔一直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问问题。 “你是在哪儿长大的?你的武功又是跟谁学的?”敏柔对他充满好奇,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我是在大漠长大的,武功是跟军中一个汉人学的。”贝蒙面无表情,答话尽可能简短扼要,他只希望这位公主不要在他身边绕圈子了。 “你在大漠长大?是北方的大漠吗?”敏柔听到大漠就敏感地睁圆了眼。 “是。”说到大漠,他苦涩地笑笑,眼神有些悠远。“我阿玛是靖边大将军傅尔丹身边的副将,二十年前跟随大将军的北路军屯兵在阿尔泰山,我自小就跟著阿玛生活在北路军中。小时候时间很多,日子太闲,所以拜一个武功高手为师,没想到学了一身功夫,最后在两军交战时,还是保护不了阿玛……”意识到自己话似乎说得太多,贝蒙连忙顿住。 “你阿玛战死了吗?”敏柔怔怔地问。 贝蒙轻轻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敏柔心中油然生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情绪。 “那你额娘呢?你家中还有谁?” “我额娘死得更早,我没有兄弟姊妹。” “所以……你现在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你……都没有亲人吗?”她试探著,暗暗期盼他不要说出自己尚有妻小这样的话来。 “也不是,前几日找到了住在京郊的玛法和奶奶,还有塔答、额齐克这些亲人也都在。不过我一个人惯了,并没有跟他们住在一起。”他淡淡地说。(注:玛法——满语爷爷;塔答——满语伯父;额齐克——满语叔叔) 敏柔松了口气,因为他没有妻小而感到莫名其妙的开心。 “大漠是什么样的地方?”她忘形地抬手搭上他的肩。“我听说那里全都是草原,人人都住在帐篷里,是真的吗?” 贝蒙讶异她的举动,连忙退开一大步,避开她的触碰。 “大漠也不全都是草原,有大戈壁,也有寸草不生的火焰山。茫茫荒漠长年北风呼啸,大雪扑面,冰冷酷寒。”贝蒙快步走出大殿,来到丹樨前站定,好一会儿没听见敏柔出声,他奇怪地回头看她一跟。 “长年北风呼啸、冰冷酷寒?皇上他……竟然要把我嫁到那种地方去?”敏柔面色惨白地呆站著。 贝蒙听清楚了,原来皇上要把敏柔公主嫁给蒙古王公联姻。 “公主要嫁的是谁?”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出奇温柔。 “喀尔喀的一个亲王。”她记不得名字,其实是根本不想去记。 听见敏柔要嫁的居然是最北方的喀尔喀,熟悉大漠生活的贝蒙也不禁深深同情起她来。要把这样一个长在深宫内苑的娇娇公主嫁到生活条件严苛的干寒大漠去,也难怪她要吓得脸色发白了。 “皇上虽然把公主嫁到漠北,但吃穿用度应该不会太委屈公主才对。”他试图安慰她,忘了彼此之间的身分。 “我要的不是吃穿用度上的满足!嫁到喀尔喀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委屈,但皇上却觉得是给了我最大的恩典!”敏柔忿忿地咬牙。她其实不要任何人的同情,也不要任何无意义的安慰。 贝蒙不语,在皇宫里应对进退都必须处处小心、如履薄冰,对于皇上的决定他更不能妄加评断。 乾清门有两盏灯影晃动著,贝蒙不动声色地望过去,见两名侍卫正在偷望著他和敏柔。 “公主,乾清宫是枢机禁地,属下身为大内侍卫,身负重责,请公主还是别在这里逗留太久为好。”他必须恪守本分,把心底涌上来的怜惜压抑下去,让自己变得无情,甚至是冷漠。 敏柔的表情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总是这样,宫里人人总是这样对她,没有真心,只有规矩! 在这里,有一道一道的宫墙锁著她,宫里的人和她之间又都堵著看不见的高墙,她被有形无形的墙禁锢了身心。 “好没意思,原来你和宫里所有的奴才们都一样,表面谦顺、内心麻木,根本就没有我想像中那样特别。”她孤傲地冷视著他。 贝蒙没有回应,表情虽然淡漠,但是看著她的眼神明显有了情绪。 他在乎了?敏柔有些得意。 “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在本公主面前却闪闪躲躲、唯唯诺诺,算什么英雄好汉?本公主从来都不怕宫禁规矩,有我在呢,你也没什么好怕的!”她再接再厉,就想激他现出原形。 “我不是怕,我只是尽忠职守。”他语气虽平静,却淡淡泄漏了内心的焦躁和火气。 “是吗?”敏柔扬高下颚,一只小手忽然朝他的腰际伸过去。 就在她刚触碰到他的腰刀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钳住她的手腕,倏地往后一翻,将她整个人摔跌在地。 “啊——”她倒在地上,痛得闷声呜咽。 “公主!”贝蒙错愕地看见敏柔被他瞬间的反射动作撂倒,惊慌地急忙扶起她。“公主,你没事吧?” “没事……才怪!”她的小脸痛皱成一团,浑身骨头好像快要散掉了。 “受伤了吗?公主,要不要传御医?”贝蒙紧张地看著她,真怕自己不小心摔断她的骨头。 “不用传御医了,我应该没什么事。”她柔了柔手、动了动脚,确定身上骨头都没有移位。 “公主,你碰我的腰刀干什么?你知道刚才那样有多危险吗?”通常他下一步是扭断偷袭者的脖子,幸好急时煞住,否则后果真不堪想像。 “你的武功真的不错,这招叫什么?好快呀,我都来不及反应!”虽然身体摔得疼痛,但她还是勉强挤出赞赏的笑容。 “这只是最简单的擒拿手。”被摔倒在地居然还笑得出来?堂堂皇室公主该有的反应应该是将他拿下,然后听候处决才对吧?贝蒙愈来愈怀疑这个公主的脑袋有没有问题? “原来这招叫擒拿手啊!”敏柔兴致勃勃地学著他的招式比划。“这样扭过来制住,然后用力摔……” “应该是这样。”见她做的不对,他忍不住出手指正。 “这下你肯教我武功了吧?”敏柔格格笑著,好生得意。 “什么?!”贝蒙呆了一呆,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她的当。 “都被你重重摔过了,难道还不肯教我武功吗?”她可是使出有生命危险的苦肉计呢! “公主身边成天有人保护,为什么还要学武功?”他实在不想当她一时兴起的玩耍对象。 “我想学会保护自己呀!”她浅浅一笑,悠然低喃。“因为,总有一天,我会翻出这片宫墙。”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贝蒙却听得明明白白。 “翻出宫墙?公主要离开皇宫?”他狠狠倒怞一口气。 “不错!”敏柔笑得好不灿烂,仿彿已经是一只随时可以飞出去的鸟。 贝蒙实在不想打击她,但是自他进乾清宫当值以后,他便知道宫禁是何等森严,神武门、午门、乾清门守著的侍卫亲军,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再加上景运门、隆宗门等宫内五、六十个出入要门,守卫的前锋营、护军营官兵多达五千人,敏柔公主要想不惊动这些侍卫离开皇宫,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公主就要出嫁了,到那时自然能离开皇宫,又何必急在一时?”他希望能打消她的念头。 “那不一样,我并不想去大漠。”她陷入一个人的世界里恍惚沉思著。“我其实想去的地方是南方,自从看过宫中画师所绘的清明上河图以后,我就好喜欢画中那种生动、热闹又快活的气氛。我很想亲眼去看看繁华的南方,看看是不是真的就像画中的那样有趣?” 贝蒙愕然凝视著她,那份融合著迷离和向往、无邪和渴望的神情,竟让他怦然心动…… “你去过南方吗?”她忽然转望他。 贝蒙立即截断脑中的胡思乱想。 “没有。”从大漠回京后,他就一直寄住在护国寺中,哪里也没有去过,后来进宫当了大内侍卫,更不可能离开京城了。 “那……你想去吗?”她认真地问。 “有机会,当然会想去。”他实话实说。 “真的?!”她蓦然抓住他的手,眼瞳闪闪发亮。“要不要当我的伴,跟我一起去冒险?” “什么?”他像被火烧著一般怞回于。“公主,你无法离开皇宫的。”他不得不打破她不切实际的幻想。 “有你帮我,就可以。”她积极怂恿他。 贝蒙深深吸口气,缓缓摇头。她是将要嫁出宫的公主,而他是皇上钦点的正三品一等侍卫,怎能陪著她胡来,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敏柔对贝蒙的拒绝感到失望,但可以平静地谅解。贝蒙是她发现到最能帮她实现愿望的人,但是她虽然贵为公主,也不能逼迫他放弃前程,陪她去做一件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的事。 “好吧,我的事我自己想办法。”她无奈地耸肩。“虽然你不肯帮我,但还是得教我武功。” 贝蒙叹口气。 “公主若以为学会了功夫就能翻出宫墙,那是过分天真的想法。就算是我,也不可能飞得出这座皇宫。” 贝蒙的话成功击碎了她的部分梦想,但他是她好不容易抓住的一块浮木,她绝不轻易松手。 “办法总会有的,我会自个儿慢慢想,总之,你别告我的密就成!”她冲著他皱了皱俏鼻。 贝蒙的心口陡地一震,竟觉得她皱鼻的模样很可爱、很动人。 “明日你早一个时辰进宫,我会再来找你。”她嫣然笑道,转身步下丹樨,步履轻快地离去。 她的笑容像个稚气的孩子,让人心生怜惜,不由自主地想保护她。 蓦地,他悚然一惊。对她的感觉愈多,他愈觉得糟糕。 这下子,麻烦真的大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夜里,敏柔翻了个身,不小心压到肩臂被贝蒙摔伤的地方,疼得她立刻惊醒过来。 为了不想害贝蒙受责,她没叫御医看伤,也没让秀婉用药,刻意瞒著不让任何人发现。 拉开单薄的里衣一看,她看见肩臂处有一块明显的瘀伤,腰腿处也有少许瘀青,不过都不是很严重的伤势,大约痛个两、三日便会好了。 她披衣下床,挪动著酸疼的腿,走出寝房想找水喝,看见当值的秀婉和翠红靠在外间的炕上沉沉熟睡著。 她没叫醒她们,迳自倒了杯水,让沁凉的水暖暖滑过她干渴的喉咙。 月光透过窗牖照进来,她怔忡地望著窗外浸滢在月光下的—层层后宫殿脊出神,忽然间没有了睡意。 总有一天,我会翻出这片宫墙。 想起她对贝蒙发下的豪语,她不禁自嘲地苦笑。 就算是我,也不可能飞得出这座皇宫。 连贝蒙那样的轻功高手都飞不出去了,她还想翻出宫墙?她不过让贝蒙摔了一下就疼得没办法好好睡了,那一座座高耸的宫墙,她哪里有本事翻得出去?是否太自不量力了? 恍恍然地走出正殿,她看见院前上锁的大门,蹙眉瞪祝了半晌。 这是宫里的规矩,每天一到亥时,各宫院就要上锁,所有的钥匙都会上交到敬事房,任何人都不得进出。后宫上从皇后、嫔妃、公主,下至太监、宫女们,没有皇上旨意,不得踏出皇宫一步。公主、宫女终有一天会嫁出皇宫,但是嫔妃、太监们却一生都不能离开。 她是在宫里头长大的,早应该被锁惯了才对,但是她没有。年纪愈大,她愈不能忍受这种简直像是受到拘禁的生活。 寂静的夜空中,隐隐传来打更的悠长梆声,一声声散进风里。 蓦地,她有一种凄清孤寂的感伤。 她缓缓踱出正殴,往朱墙走去。 我真的翻不过这片墙吗? 她手脚并用跳了几跳,试着想办法爬上墙,但是墙太高了,她跳了半天也摸不到墙头。左右张望了一下,她看见盆栽旁有张凳子,便搬来垫在脚下,然后用力使劲往上一跳,双手一攀上墙头,两脚就拚命往上蹭,好不容易费了一番功夫,终于让她坐到了墙上。 她喘了几口气,开心地放眼眺望。 一殿殿飞檐宫顶被银白色的月光笼罩著,如梦如幻。她调过眼,看见养心殿的屋脊。 既然看得到养心殿,那应该也看得到乾清宫了。 她将两腿抬上墙,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平衡身子站稳了以后,她的目光慢慢侧转,朝乾清宫的方向望过去。从她的方向,只能看得到乾清宫的匾额,再往下便看不见了。 不知道贝蒙在哪里? 她的视线往前移,所站的角度正好可以清楚看见乾清门。乾清门玉阶上站著两个带刀侍卫,距离虽远,但是她只一眼就看出其中一人是贝蒙了。 她心中一喜,偷偷观察著他,见他打了一个大呵欠,她忍不住抿嘴偷笑,心想明日一定要来捉弄他一下。 西长街传来几下梆子声,她仔细一听,已经是寅时了。 乾清门就在此时缓缓开启,她远远看见一长列侍卫走向乾清门,而乾清门内的侍卫们也慢条斯理地走出去,看样子是准备要交班了。 贝蒙和另一名侍卫走在最后,两人说笑了几句后,那名侍卫一路往前走,只剩下贝蒙垫后。蓦地,她看见贝蒙停步,突然间飞身跃起,一手搭上梁架,迅速地从怀中取了件东西放上去,下一瞬间便轻盈落地,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进交班的侍卫列中。 敏柔看得惊呆了,双眸瞠得又圆又大! 她没看错吧?刚刚发生了什么?前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贝蒙就把什么东西放上了梁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在她惊愕呆怔的同时,养心殿东暖阁内的宫灯忽然一盏一盏地点亮了,数十名宫女、太监无声无息地在养心殿内院中进进出出,西长街几名太监也一一地打开石座路灯吹灭烛火。 敏柔微惊,乾隆已经起身准备上朝,天就要亮了! 万万不能被人发现她爬上了墙,否则传进乾隆耳里去,少不得又得挨他一顿责骂。 她急忙戒备地弯下身子,让双腿先滑下墙面,由于刚才贝蒙给她的震讶太大,害她有些恍神,还没踩稳凳子就先松开手,结果一不小心往后仰倒,直接屁股著地,痛得她龇牙咧嘴。 隐约听见各宫各院的门下锁了,她蹑手蹑脚地回屋,没有惊动仍熟睡中的宫女,脱下外衣后急忙上床躺好。 到底贝蒙在梁架上放了什么东西? 她左思右想,就是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在她想得迷迷糊糊、酣倦入睡时,天色已经渐露晨曦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公主,贝蒙今日没有当值。” 乾清门侍卫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地说著。 “噢?”敏柔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抬眸瞟一眼屋上梁架。“那他明日什么时候会进宫当值?” “回公主的话,寅时至午时。” 敏柔心念一动,本来是亲自想找贝蒙探询,到底他放到梁架上的是什么“东西”?不过现在她改变主意了,打算把梁架上的“东西”弄到手。 “秀婉,我忘了把那件玄青色的斗篷带过来了,你回去取了来。”她转头吩咐秀婉,开始玩心机。 “公主,忘了就忘了,奴才回头再送过来吧。”秀婉并不想为了一件斗篷专程跑一趟。 “我让你现在就去取。”敏柔冷睨她一眼。 “是。”秀婉不明白敏柔为何非要急在这一时,当然更不知道其实敏柔是刻意要支开她。 等秀婉走远了,敏柔一边在玉阶上走来走去,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只色彩斑烂的羽毛毽子放在手里抛著玩,等得状似无聊了,干脆踢起毽子来。 把毽子带在身上,是她本想用来探问贝蒙的小道具,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敏柔踢毽子的花样繁多,将羽色鲜艳的毽子踢得上下飞舞,像活了似的,让两个侍卫看得目不转睛。 “唉呀!”她突然弯下身,撑住后腰喊著。 “公主,怎么了?”侍卫们吓一跳,连忙问。 “我忘了腰疼得厉害。”敏柔蹙眉柔著后腰。“你们哪个人去传我的话,就说我腰疼得很,走不了路了,让秀婉抬轿子来接我回去。” 两个侍卫你看我、我看你,心想著,按宫规,大内侍卫是不准擅离的,但是公主身体不适,他们也不能不理会。还好公主所居的永寿宫离乾清门不远,只离开一会儿应该没多大关系。 “公主稍候,属下立刻去传话。”其中一个侍卫立即听命而去,留下另一名侍卫守著。 只剩一个侍卫在,现在正是好机会!敏柔紧张得心头突突乱跳。 “你叫什么名字?”敏柔闲步走著,一边问。 “回公主的话,属下名叫瑞庆。” 敏柔点点头,毽子—抛,又踢了起来。 “公主,您不是说腰疼吗?还是别再踢了吧。”瑞庆忍不住提醒她。 敏柔噗哧一笑,忘了刚才胡说自己腰疼了,不过不这么踢毽子,一会儿可不好瞒骗过去。 “喂,你瞧瞧是他们来了吗?”为了不被太快看出破绽,她朝月华门伸手一指,果然引得瑞庆转头看去。 “不是。” 瑞庆刚答完,还没转回头,就听见敏柔惊叫一声。 “哎!我的毽子!” “公主怎么了?”瑞庆连忙奔过来。 “我的毽子飞上去了!”敏柔指著屋上的梁架喊。 “啊!”瑞庆呆了呆,满脸困惑。毽子是怎么会忽然飞到梁上头的? “发什么呆?快拿梯子来呀!我要拿回我的毽子!”敏柔跺脚说道,其实她早暗中把毽子塞进了袖子里。 “是!”瑞庆哪里来得及细思,忙奔进值房内扛出梯子来。 “这里这里!我看见飞到这上头了!”敏柔指挥著瑞庆将梯子放到贝蒙搁置那件“东西”的位置。 瑞庆架好梯子后,准备爬上去,却立刻被敏柔制止。 “我的宝贝毽子我自己拿!那是世上少见的鸟羽做成的毽子,你要是不小心折断了一根羽毛,看你拿什么赔我!”她胡诌。 宫里的主子们所用之物有哪一样不是珍稀少有?甚至有嫔妃为了宫女摔碎玉碗而把宫女给活活打死的,因此瑞庆一听敏柔的话就慌了神,连忙让出梯子来。 敏柔攀著梯子,一阶一阶快速地往上爬,紧张得屏住气息,担心会引起注意和蚤动,所以她爬的速度又急又快。 “公主仔细,当心!”瑞庆紧抓著梯子,浑身大冒冷汗,深怕她不小心踩空了跌下来,那可就十个脑袋也不够皇上砍了。 “我又不是老太太,别啰嗦了行吗?这么大声嚷嚷的,把一堆人喊来了招我烦!”敏柔必须在秀婉和另一名侍卫回来之前赶快拿到那件“东西”,因此愈接近梁架,她的心情就愈紧张。 终于攀上了梁架后,她在积了灰的角落里看到了她要找的“东西”——一个用红绸布包裹的长形盒子。 一定就是这个了! “公主,找到了吗?”瑞庆在底下叫唤。 “找到了!”她飞快地把红绸布包裹的盒子拢进左袖中,然后把预先藏在袖里的毽子取出来,故意明显地晃动羽毛取信底下的瑞庆。 “还好找到了!”瑞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没有丝毫怀疑。 敏柔爬下梯子,毽子抓在右手,左手则轻压在腹部,小心藏妥那个“东西”,一颗心紧张得怦怦乱眺。 就在此时,秀婉领著两名太监抬轿进了月华门,敏柔一刻不停地快步走向轿,等太监一掀轿帘,便立刻坐了进去。 “公主,这件斗篷交给谁?”秀婉捧著浆洗干净的玄青色斗篷问道。 “给瑞庆吧。”她右手指著瑞庆。“瑞庆,这件斗篷你替我收著,看到贝蒙时再交给他。” “是。”瑞庆双手接过斗篷。 “走吧,回宫。”敏柔迫不及待地拉下轿帘,把盒子紧紧护在胸前。 “回宫了!”秀婉扶著轿喊一声。 太监立刻抬起轿,稳稳地将敏柔抬回了永寿宫。 一进了永寿门,轿子才刚停妥,敏柔就飞快地掀开轿帘,头也不回地奔进东偏殿她的寝房,然后紧紧关上房门。 “公主,您腰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奴才去请御医来看看?”秀婉在门外高声喊著。 “不用了,这会儿不疼了。”敏柔脱了鞋上床,把两边床帐都放下。“我乏困了,想睡一觉,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 “是。” 听秀婉脚步声走远,确定安全以后,敏柔这才小心翼翼地把袖里的东西拿出来,解开外层包裹的红绸布。 是一只玉匣? 她把玉匣捧高,在眼前仔仔细细地转著看。 玉匣看起来就只是普通的玉匣,表面平滑,没有任何雕琢,也没有锁,但是玉匣内似乎有物体滚动的声音,勾起她强烈的好奇和欲望。 里头装著的东西是圆的? 她深深吸口气,缓缓地打开玉匣—— 一道柔和的光芒从开启的匣缝中溢射而出,奇异绚烂的五彩光芒倏地照亮了整个床帐。 敏柔瞠目结舌,被匣中散放著异色霞光的珠子震慑住。 这、这到底是什么? 第三章 “敏柔,你实在愈来愈放肆了,连皇额娘都敢不敬!” 乾隆坐在养心殿正殿宝座,脸色陰沈地盯著敏柔。 敏柔心不在焉,没仔细听乾隆在说什么,心思都悬在那两颗宝珠上。 “朕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乾隆敲桌大喊著。 敏柔定了定神,眼神淡漠地看他一眼。 “皇上想说什么只管说就是了,我听著。”她慢条斯理地挪动坐姿。 乾隆被她冷淡的语气激得更怒。 “朕知道你不想嫁到漠北喀尔喀,你在生朕和皇额娘的气,可是身为皇室公王,你应该清楚自己的婚姻就该听从联的安排。父皇不也是将和惠公主嫁到喀尔喀,把淑慎公主和端柔公主嫁到科尔沁吗?” “皇上,我没说我不嫁。”敏柔木然地看著乾隆。“皇上将和敬公主下嫁辅国公,还特意盖了公主府,而且将额驸留住京师,并没有让和敬公主远嫁到科尔沁去,皇上这么做无非是疼宠和敬公主,但我却没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她咬住唇,不再往下说,她知道自己再说下去恐怕又要触怒天颜了,毕竟和敬公主是乾隆和最深爱的富察皇后所生的女儿,她如何能将自己拿来与她相提并论? “朕知道漠北的生活很苦,也知道你心里的不平。”乾隆脸上毫无表情,语气没有发怒,只是淡淡地说著。“朕记得当年父皇将和惠公主嫁到喀尔喀后,第二年和惠公主就病殁了,当时父皇为了此事一度很自责。”说到这里,他喟然一叹。“昨日皇额娘对朕提了这件事,是朕疏忽了,没先想到和惠公主是你的亲姊姊,也没多想想你的感受。念在父皇和和惠公主的分上,朕就驳回原先对你说的话,不把你嫁到喀尔喀了。” 敏柔愕然眨了眨眼,不相信乾隆会如此善待她。 “不过……”乾隆继续说道:“朕替你另选了一桩婚事——巴林部多罗郡王奇普塔尔。巴林部距离京师近多了,朕特恩你一年回京省亲三次。你还有什么要求都可说,朕可以应允的绝对不会亏待了你,将来你想替你的额驸讨什么封赏,朕尽力满足你就是了。” 敏柔简直有些受宠若惊,这一刻的乾隆表情温和,像极了一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她已经有很多年都没见过乾隆待她如此亲热的模样了。 “皇上,这是您的意思还是皇额娘的意思?”她若有所思地凝视著他。 “是皇额娘的意思。”乾隆淡淡一笑。“皇额娘那日打了你,心中万分难受,到静室里点了香和父皇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父皇的脾气是爱的人爱极,恨的人恨极,父皇在的时候把你宠上了天,从来没人敢说你一句,那日皇额娘打了你,对父皇心有歉意,细细思量你说的那番话,又想起和惠公主的遭遇,便让朕收回成命,为你另择良配。” 敏柔一迳笑著,原来还是皇阿玛庇护了她。她何尝不知道,皇额娘始终看不惯皇阿玛无法无天地宠她,现在,却又因为皇阿玛对她的爱而忌惮著她。 “这么安排,你总该满意了吧?”乾隆松弛地叹了口气。“还有什么要求没有?若没有,朕就让奇普塔尔准备纳采礼了。” “皇上,我有一件要求,您就好人做到底吧。”她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说吧。”他大方地回以一笑。 “在出嫁之前,我想出宫一趟。”她提了史无前例的要求。 “出宫?”乾隆皱了皱眉。“你想回怡王府吗?” “不,我想去江南。”她放大胆地说。 “去江南做什么?”他大感讶异。 “我想在出嫁以前尽情地当一回自己,去过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完成所有我想做的事。”她热切地盯著他,天真地期盼他能够支持。 “你想做什么事?”乾隆的眉头结得更紧了。 对一个男人,而且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来说,他永远无法体会也无法了解敏柔所谓“当一回自己”的要求。 “去江南自然是游山玩水了,所有的名郡名城我都想走一遍。”她的目光远眺向窗外的琉璃瓦,唇边笑意渐渐加深。“如果有机会能不当公主,去当一回苏小小,不知道有多好玩?或者到断桥边当一回白娘娘,也一定很有意思。我也想当几日的村野农妇,尝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简单生活。” 乾隆愈听愈觉得不可思议,以像看见妖怪似的眼神盯著她。 “当苏小小?当白娘娘?当村野农妇?你别忘了自己是大清的和硕公主,如此自轻自贱,疯了不成?简直太不像话了!”乾隆愤怒斥责著。 敏柔的神情像忽然从梦中惊醒,怔忡地看著他。 “朕和皇额娘看在父皇的分上百般容忍你,可也不能任由你胡作非为!”乾隆完全是不容商量的语气。 敏柔的脸色瞬间僵冷了下来,双眸冷得没有一点情绪。 “皇上,您怎能说我胡作非为?父皇曾命画师将他画成僧人、道士、农夫、垂钓的蓑笠翁、猎虎的西洋人,还有偷桃子的东方朔和苏东坡,难道父皇这么做也是胡作非为吗?” “那只是画作!”乾隆一听敏柔抬出雍正来压他,气得脸色铁青。“父皇日夜勤政,少有玩乐,怎么可能当真去当农夫、垂钓老翁?更不可能有什么闲功夫去扮东方朔、苏东坡!你少拿父皇的行乐图来说事!” “皇上怎么知道父皇不想亲自感受一下当农夫,渔翁的乐趣呢?”她瞪着他,眼眸中跳动著两团火焰。“那些都是父皇内心渴望却无法真正去做的事,所以只能藉画作聊慰苦闷寂寞的心情,皇上您根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父皇!” “住口!”乾隆“啪”地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就算父皇还在,朕就不信父皇会答应让你去做这些荒唐的事!你最好给朕老老实实地待在宫里,等著奇普塔尔前来迎娶,哪里也不准去!” 敏柔缓缓站起身。 “叩谢皇上恩典。”她平静地说完后,漠然起身,大步离去。 走出养心殿,她冷冷一笑。 什么温和?什么可亲?皇宫里的亲情原来都是假的,每个人都在演戏! 皇太后、皇上还有所有围在她身边的人所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千百年来编写好的戏,偏偏她永远无法照著编写好的台词背诵,总是打乱戏台上每个演员该说的话,还有每个角色已经编排好的人生。 她不想规规矩矩、安安分分地当一个她不想当的人!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贝蒙,你的斗篷,四公主特意送来还给你的。”瑞庆把敏柔交代他收好的斗篷拿出来递给贝蒙。 捧著斗篷,贝蒙若有似无地叹口气。 “四公主昨天又来过了?”贝蒙柔了柔眉心。 “是呀,不只昨天来过,一个时辰以前还来过一次。贝蒙,四公主为何天天来找你?”瑞庆奇怪地问。 贝蒙匆然想起来,那天敏柔要他当值时早一个时辰进宫,而他完全忘了她的吩咐。 “四公主说想跟我学武功。”他把斗篷慢慢挂回架上。 “跟你学武功?”瑞庆噗哧一笑。“公主学武功想干么?准备用来教训额驸的吗?” “谁知道。”贝蒙淡笑,转移话题。“今日有谁进了大内?”他低头一面系腰刀,一面走出侍卫值房。 “皇上在养心殿召见几个贝子、贝勒爷,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应该快出来了吧?”瑞庆走在贝蒙身后,刚转进乾清门,就看见敏柔从月华门走来。 “贝蒙!”敏柔用力扬手,翩然笑喊。 “说曹躁曹躁就到,你自个儿小心应付啊!”瑞庆用肘子顶了顶他,然后往前快行几步,朝敏柔躬身行礼。“瑞庆问公主安。” 敏柔点点头招起他后,迳自朝贝蒙走过去。 “贝蒙,我有些话想问问你。”关于那双困扰了她一夜的宝珠,她有太多疑惑想要问清楚。 “公主只管问。”他垂眸,避开那双看人从不掩饰的眼眸。 “找个没人的地方说话吧。”她直勾勾地看著他。 秀婉吓了一跳,公主要和御前侍卫找无人的地方独处,这还有没有规矩了?万一闹出丑事来,她还有命活吗?每回敏柔要来乾清门找贝蒙,她就提心吊胆,偏偏她一开口劝就招来敏柔一顿骂,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敏柔提出的要求非同小可,她不劝阻不成了。 “公主,宫规是不许与侍卫单独相见的。”秀婉硬著头皮劝阻。 敏柔冷瞪了秀婉一眼。“只要你不说,又有谁会知道。” 秀婉为难地看了看侍卫们,三个侍卫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公主,属下不能擅离职守。”贝蒙率先开了口。除了用淡漠和恭谨来保持距离,贝蒙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表情面对她? 敏柔似乎洞悉了他的坚持,无奈地叹口气。 “好吧。”她放轻声音,用低得只有贝蒙可以听得见的音量说道:“贝蒙,我问你,你可曾见过一种像拳头那般大,面上雕著龙麟,而且还发出柔柔异光的宝珠?” 贝蒙一听,脸色骤变,目光迅疾地朝梁架上扫过一眼,然后跨两大步上前,近近地俯身愕视她。 “公主见过龙珠?”他嗓音压得极低,眼神变得凌厉。 “龙珠?”敏柔被他震惊的反应感染,小心地低声轻喃。“原来那两颗珠子叫龙珠呀……” 两颗珠子?!贝蒙的表情更为惊骇了。她知道的是两颗,也就是说,不是从他这里看见的,就一定是从衍格贝勒那里得知的! “公主,是谁告诉你的?”他脑中轰轰乱响。把四颗龙珠分开,分别藏在他和衍格身上,这个秘密是只有他和衍格才知道的,她是如何得知的? “没有人告诉我……”她注视著他脸上慌乱焦躁的神色,也隐隐开始不安。看样子“龙珠”是他极看重的东西,可是既然他如此看重,为何要随意搁置在乾清门的梁架上呢? “没有人告诉你?那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的脸愈靠愈近,双眸微眯,专注地审视她。 “我……”她心虚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身上温热的男性气息形成一股压力,困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贝子、贝勒爷们要出宫了!”瑞庆大喊道。 贝蒙倏然回神,转头看见七、八个贝子、贝勒爷鱼贯走出月华门,一路谈笑著朝这里走来。 “别担心,我不会乱说的。”敏柔踮起脚尖,在他耳旁小声地说。 贝蒙愕然转望她,从敏柔清澈的眼瞳,懵然的o笑颜,可以看出她对“龙珠”知道得并不多,至少这点让他放心不少。他确定自己那夜将龙珠放上梁架时不可能有人看见,所以把一切怀疑都指向了衍格。衍格常进宫,肯定和敏柔有过不少接触,他相信龙珠的事一定是衍格不小心透露给敏柔知道的。 他在心中暗暗咒骂衍格多嘴。 敏柔和贝蒙看似亲密的这一幕碰巧让永扬贝子看见了。 永扬贝子是康熙帝皇长子允提的孙辈,允提在大位继承斗争中被康熙革去爵位,终身禁锢,从而祸及子孙,二十多年来子孙辈都无法抬起头来做人,永扬自小便是在这样备受冷落的环境中长大的。 反观怡亲王允祥则不同,在雍正即位后,深得圣宠,怡亲王诸子格外受到封赏照顾,连女儿也被雍正帝收为养女,封为和硕公主。同是康熙帝的孙辈,两府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对此永扬难免心怀妒恨,尤其每回进宫,看见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敏柔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四皇姑,让他对敏柔更是厌恶憎恨。 雍正驾崩,乾隆即位后,永扬之父终于复了爵,永扬也受封为贝子,自此以后境遇才算渐渐好转。反过来看敏柔,却已不如雍正在世时那样受宠了。 当永扬渐渐受到乾隆重用,而敏柔失去雍正这座靠山,等著接受指婚下嫁的命运时,他就越发不把敏柔放在眼里了。 “唷,四皇姑怎么也在这儿?”永扬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敏柔和贝蒙。 永扬身旁的贝子、贝勒爷们见了敏柔,一声声地请安问好。 敏柔淡笑回礼,轻瞥了永扬一眼。 自小她和永扬就不对盘,在宫里见了面向来脸寒如冰,他虚情请安,她便假意回礼。但近年来,她感觉到永扬对她的态度愈来愈无礼,目光愈来愈轻蔑,甚至说的话也愈来愈讥讽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身分是永扬的一块心病,可惜她偏不是那种愿意容忍而且逆来顺受的人,更看不惯他外表道貌岸然,但私下却等着抓她把柄的样子。 “见了我也没问个安好,永扬,你有没有规矩?”敏柔冷冷轻哼,她不爱摆架子,但是面对永扬这种人,她就偏偏要摆上一摆。 永扬脸色微僵。 “问四皇姑安。”他咬了咬牙。 敏柔骄矜地点点头。她这一做派完全针对永扬而来,倒让没见过她这副模样的贝蒙有些看傻眼。 贝子、贝勒们朝敏柔行礼告退,一一走出乾清门离开大内,永扬走过贝蒙面前时刻意抬头打量了几眼。 “四皇姑跟个一等侍卫在乾清门前咬耳嚼舌,只怕也是不合体统吧?”永扬冷笑一声。 “永扬贝子,别生事!”弘升贝勒沉下脸拉扯他。 “你就等著抓我的小辫子吧?”敏柔从永扬眼中看见深深的揶揄幸灾乐祸。“觉得不合体统,你大可到皇上跟前告我一状去,用不著在这里碎嘴!” “我怎敢告四皇姑的御状,何况告这御状也没多大意思。”永扬冷笑,嘴里继续不饶人。“四皇姑芳龄二十有二了吧?寻常女子这年纪早就生儿育女了,但四皇姑的额驸却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四皇姑芳心寂寞,见著年轻英武的侍卫情不自禁想亲近亲近,也不算是什么大罪,只要不闹出丑事就行了吧?” 敏柔咬紧了唇,心中怒火烧进眼眸,气得想扑过去撕下那张可鄙的脸。 “永扬贝子,您不该说这种伤了身分的话。”贝蒙瞪著永扬,压抑著胸腔燃起的熊熊怒火。 “我想说什么话轮得到你来干涉吗?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贝子爷说话!”永扬从敏柔那儿受的气,转过脸索性全发泄到贝蒙身上去。 “永扬,你就少说几句吧!这儿是乾清门,别在这儿闹事了。”永勒贝子看不下去,急忙劝阻。 “我闹什么事了?”永扬的心病发作起来,气呼呼地挥臂骂道:“你们没看见吗?一个小小侍卫都不把我这贝子爷放在眼里!不过是皇上跟前的一只看门狗,竟敢狐假虎威——” “你太放肆了!”听永扬骂贝蒙是看门狗,敏柔怒不可遏,气得冲过去想甩他一耳光。 永扬闪得快,连连后退几步,撞上站在他身后的弘升贝勒。 “四皇姑,你犯失心疯啦?为了一只看门狗跟我动手,他值得吗?”永扬瞪著眼,咬牙冷笑。 “闭嘴!你才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敏柔已经气得发了狂,扑过去抓住永扬劈头一阵乱打。 虽然永扬是男人,体型力气都比敏柔大,但是敏柔毕竟是四皇姑的身分,因此他虽然被打了,也只能躲而不敢还手。 众人见天字第一号金枝玉叶竟如此疯了似地大发脾气,顿时都傻了眼,吓怔在一旁。 “公主息怒!”还是侍卫们反应够快,两、三个冲过来,和贝蒙一道隔开敏柔和永扬。 “你要问值不值得是吗?走啊,咱们一起到皇上面前问去,你自个儿去问皇上!”敏柔忽然一把揪住永扬的前襟往前拖拽。 “放手!”水扬一听敏柔要把自己拖去见皇上,吓得变了脸色,情急地挥手推开她,这一推力道过猛,把敏柔推得踉跄了几步。 贝蒙抢在敏柔跌倒前扶住她。 永扬瞥见他们,目光陰冷地一闪,从慌乱中定下神来。 “奸呀,四皇姑,我就同你去见皇上!’他换上一副有好戏瞧的表情,笑容诡异。“正好我也有话想问皇上,倘若四皇姑如此百般护著一个御前侍卫,这会是什么道理?” 敏柔整个身子猛弹而起,万一永扬在皇上面前胡说八道、加油添醋,肯定又要掀起一场无谓的风波。 “我也会告诉皇上,你刚才说了些什么话!你以为皇上会相信谁?”她浑身紧张,又强装镇定。 “好呀!四皇姑,请!”永扬胸有成竹,带著森冷的笑,举步往乾清门内走去。 敏柔愕然呆住,心比絮乱。跟永扬到皇上面前闹,她倒是无所谓,但是万一因此害了贝蒙,她就不能不在乎了。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她看见贝蒙跨两步冲过去,伸手扣住永扬的手腕,使劲一扭。 “哎呀——”永扬忽然痛叫出声,脸色发白地大喊。“放手!快放手!”边喊时一边侧转身朝贝蒙挥拳。 贝蒙避开永扬毫无章法的攻击,松开他的手腕后,迅捷地朝他背心猛力揪住,他猝不及防,整个人狼狈地后退,然后仰面栽倒。 “你好大胆,竟敢跟我动手!”水扬怒吼,挣扎地爬起来,气急败坏地朝贝蒙脸上挥拳过去。 永扬是不曾习武的王室子弟,连打架都没有过,此时要跟御前侍卫贝蒙对打,无疑是以卵击石。 其实贝蒙并没有要与永扬对打的意思,不过因为永扬的挑衅,让他一时心急,蓄积在胸腔中的愤怒倏地爆发,让他控制不住地对永扬出了手。 当永扬朝他扑过来时,他左掌一翻,抓住他的手腕,顺势一甩,将他整个人摔了出去。 永扬当场撞上檐柱,后脑受到重击,登时痛入骨髓,倒在地上痛苦声吟,不住喘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永扬贝子!”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拥上来察看永扬的伤势。 “贝蒙,你搞什么?这下闯大祸了!”侍卫们责怪地瞪了贝蒙一眼。 贝蒙懊恼地咬了咬牙,他没想到自己竟会一时失手打伤了他。伤了贝子的罪名不小,只怕他逃不了被贬职的命运了。 “永扬贝子,你要不要紧?要不要送你到太医院给太医看看伤势?”弘升贝勒见他后脑肿起一个大血包,蹙眉问道。 “当然要!伤了我,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他,看我非把他赶出皇宫不可!”永扬抚著后脑的肿包,恶狠狠地瞪著贝蒙。 敏柔六神无主地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贝蒙,不安地死咬著唇。 贝蒙深深吸口气,没有赔罪,也没有求饶,只是平静地盯著永扬。 “永扬,方才的事你也有不对。”弘升贝勒叹了口气劝道。“你骂御前侍卫是皇上的看门狗,可你有没有想过,打狗也要看看主人是谁?要我说,这事闹到皇上那儿去,你也讨不了好。” “我也是这么想。”永勒贝子也加入劝局。“早跟你说了别闹事,你却总是跟四皇姑过不去,还把御前侍卫给骂上了,这不是也跟皇上过不去嘛!” 永扬脸色青白不定,抚著后脑闷不吭声。 “永扬,你不追究贝蒙,我也不追究你,这件事就这样算了。”敏柔先让了步,只希望能保全贝蒙。 “我伤成这样,怎么能就这样算了?有这么便宜的事吗?”永扬仍不甘心地骂道。 “永扬贝子,四皇姑都说不追究你了,你还不识好歹!”永勒贝子暗暗揪了他一把。 “永扬贝子,想想清楚,皇上才刚复了你阿玛镇国公的爵位,你可别又逞一时之气而害了他呀!”弘升贝勒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道。 这话说中了永扬的要害,他终于闭上了嘴。 “伤势不严重就静悄悄地回府去吧,别再敲锣打鼓把事情闹大了。”弘升贝勒接著劝道。 永扬按捺著心中怒火,狠瞪贝蒙一眼,站起身气冲冲地走出乾清门。 “好了,没事了,大家都散了吧!”弘升贝勒挥了挥手,转身朝敏柔恭敬地弯身行礼。“臣等告退,公主也请回宫吧。” “弘升贝勒,多谢了。”敏柔微微点头。 众人慢慢地散去。 转过脸,敏柔看见贝蒙脸色沈郁地走出乾清门,独自站在角落,谁都不理。 敏柔可以感受到,永扬那些咆哮怒骂的话对他造成了一定的伤害。 看著他的背影,她的喉头有些酸涩,还有一种不能理解的愤怒充塞在她的心中。 第四章 皇上跟前的一只看门狗! 一想起永扬贝子这句嘲笑怒骂,贝蒙就觉得自尊被狠狠戳了一记,他此生还没受过这种轻视和羞辱! 武功高强的正三品大内侍卫又如何?既不能带兵打仗,也不能扶弱济贫,只能窝在小小的干清门里,保护守卫一个全天下至高无上的男人,在几千名大内待卫中,他不是绝对必要的存在,而看在旁人的眼里,他也只不过是皇上跟前的一只看门狗罢了。 他拎著一坛酒消沉沮丧地站在窗前,一口一口地猛灌,就像一个极渴的人在喝著凉水。人家是借酒浇愁,可他偏偏从小在军中为了祛寒学会喝酒而喝出了好酒量,现在是喝光了一坛酒也没半分醉意,半点愁也没浇熄。 黑夜里,四周寂静得阒无人声,他的屋内黑漆漆的,连盏灯火都没有点。望著窗外黑魉魃的婆娑树影,影影绰绰,看起来像是鬼影幢幢,又像身处荒野深山的古庙中那样孤独凄凉。 是不是连敏柔公主也这么看他?……敏柔公主?! 他暗自一惊,为何会突然想起她来? 贝蒙烦躁得把空酒坛往窗外一抛,哐啷一声,在静夜中发出极大的声响。 对了,龙珠! 想到敏柔公王,他忽然想起了龙珠。 在乾清门前的那场喧闹俊,他思绪混乱,一直无法挣脱受到屈辱的愤怒,侍卫交班后就直接买了两坛酒回家,一直喝酒喝到了现在,完全忘记要找敏柔问清楚龙珠的事,也忘了找机会探看龙珠还在不在乾清门的梁架上。 他懊恼地撑著头,在屋内烦躁得走来走去。 自从两年前在护国寺遇见衍格贝勒,不小心窥见龙珠的秘密后,他就被迫“分享”了衍格的这桩弥天大罪,从此被这两颗龙珠整得没一日安宁。 据衍格的说法,四颗龙珠与大清龙脉息息相关,并非一般寻常的珠宝,倘若遗失、散落,甚至毁坏了,对大清皇朝都极有可能带来灾厄,所以只要身为满族八旗子弟,谁都该以生命护卫。 本来龙珠最好的收藏之所是皇宫,偏偏衍格得到龙珠的手段并不光彩,等于是从皇帝眼皮子底下偷走的,所以就算衍格事后后悔了,想还回去皇上手里,皇上也绝不可能轻易饶恕他。 不能亲自还到皇上手里,衍格想到的抛弃地点是护国寺。把龙珠丢到理藩院管辖的护国寺是极聪明的办法,假如神不知、鬼不觉,护国寺发现龙珠后必定得送进皇宫,交到皇上手里,这样衍格就可能轻轻松松脱罪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衍格没想到会被他这个程咬金坏了事。 如果两年前那一夜,他不是那么早起练功,没有发现衍格,没有看见龙珠,那他这两年来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结果因为一时的多事,害得他莫名其妙陪著衍格背负起天大的罪名。 衍格的龙珠后来藏在护国寺的宝塔顶,而他的则偷偷放在藏经阁。后来他在紫光阁通过了殿试,经乾隆钦点为一等侍卫,必须离开护国寺时,衍格对他仍无法信任,因此逼著他要把龙珠一起带走。 当他随身带著龙珠以后,就几乎没有安安稳稳地睡过一天好觉了。进乾清门当差时也不敢把龙珠放在家里,带在身上又一整天提心吊胆,最后便决定把龙珠放到乾清门梁架上,想等待时机,再把龙珠放到乾清宫里。 他的想法只告诉过衍格一个人,并且告诉他,如果这个办法行得通,接著再把衍格藏在宝塔上的两颗龙珠也一并送进宫去,这么一来,他们两个人都可以从这场龙珠的恶梦里醒来了。 没想到原以为只有他和衍格才知道的秘密,居然会由敏柔公主的口里说出来。他想不通她是如何知道的?如果她是从衍格那里得知的,他更想不通为什么衍格要把这么重大的秘密告诉她? 无论如何,明天一定要找敏柔问清楚,否则,他接下来又别想安安稳稳地睡觉了。 他烦躁地解开身上的袍服,脱得只剩下一件单衣,仰头在床上倒下,不料才刚闭上眼,就听见屋外街上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他直觉这脚步声不寻常,倏地从床上翻身坐起,果然,脚步声来到他屋外停了下来。 “刑部大理寺奉皇上旨意,前来捉拿乾清门一等侍卫贝蒙听候审讯!” 门外陰冷如鬼魅的声音,像一双从地狱里伸出来的手,将贝蒙狠狠地拖进无边黑暗中。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什么?!永扬贝子死了?” 敏柔惊怔住,一阵心慌,不小心打翻了手中捧著的一碗梗米粥。 “是啊,公主,早晨听抬水来的小太监说的。”秀婉忙收拾敏柔打翻的粥,一边紧张兮兮地说著。“听说是从养心殿里传出来的消息,宫门一下锁,天都还没亮呢,永扬贝子府就有人进宫了,说永扬贝子昨夜里忽然暴毙死了。” 敏柔张口结舌。是巧合,还是……她不敢往下想,背脊一阵阵发寒。 “他昨天离开乾清门时不是还好好的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昨天在乾清门前发生争执时的人证太多,永扬贝子突然暴毙而死,贝蒙肯定脱不了干系,她担心此事会牵连到贝蒙。 “永扬贝子昨天走的时候是好好的呀,谁知道他会突然暴毙。”秀婉皱眉思忖著。“公主,您说,永扬贝子会不会是让贝蒙给打死的呀?” “别胡说!永扬回府那么久了以后才死,怎么能算到贝蒙的头上?”敏柔怒斥。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乱糟糟的。 “可是,乾清门一早就乱哄哄的,侍卫们都说,皇上已经下旨把贝蒙捉起来了……” “皇上捉了贝蒙?!”敏柔猛地站起身,惊骇得脸色发白。 “是呀,他失手打死了贝子爷,皇上能不捉吗?”秀婉觉得敏柔太大惊小怪了。 敏柔蓦地拔腿直奔出永寿宫。 “公王!您要去哪儿?公主——”秀婉丢下来不及收拾的碗盘,急急忙忙地跟著追出去。 偏巧这时两个小宫女从偏殿提著水走出来,正好和秀婉迎面撞个正著,满满的一桶子水翻洒在地,秀婉不小心绊到桶子,仰面滑倒。 “你们在干什么?笨手笨脚的!闪开去!”秀婉气得破口大骂,火速回屋换下脏污的衣裙。 这么一耽搁,敏柔早已经飞也似地奔到了乾清门前了。 一看见乾清门前的侍卫们团团围在一起,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一片紧张的气氛,她的心立刻凉了大半。 看样子皇上是真的把贝蒙捉起来了。 她心急如焚,在人群中看到熟悉的脸孔,立刻出声喊道:“瑞庆!” 瑞庆漠然迟钝的目光转过来,一看见敏柔,急忙趋步过来躬身问安。 “贝蒙被捉到什么地方了?快告诉我!”她问得又快又急。 “狱神庙。”瑞庆连忙答道:“公主,皇上传旨将贝蒙交由刑部大理寺听候审讯,我想这会儿应该已经囚进狱神庙了!” 狱神庙!敏柔瞠大双眼。这是她此生首次体会到了一种被威胁的恐惧感。 怎么办好?怎么样才能救贝蒙? 求皇上吗?求皇上有用吗?这个念头从她脑海中疾速掠过,她不再多想,立即转身往养心殿飞奔而去。 “让开!我要见皇上!”她直接冲进养心门,完全不理会小太监的阻拦。 “四公主,皇上去慈宁宫给皇太后请安了,此刻不在这里呀!”小太监追在她身后喊著。 敏柔怔站住,原来皇上不在养心殿里,难怪只有几个小太监和小宫女留守,连德公公也没看见。 她气得跺了跺脚,刚要转身离开,不经意瞥见了东暖阁内侧的金漆大柜,刹那间目光闪动,如著雷殛,呆立在原地。 养心殿是她自幼玩耍最多的地方,她孩童时总跟在雍正身旁,对这里的一桌一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所以当她看见那座金漆大柜时,便猛然想起了那里面有皇上的金牌令箭! 她亲眼目睹过金牌令箭至高无上的威权,有了它,谁都得听令。 敏柔的心剧烈狂跳著。她何必去苦苦哀求皇上?只要拿了令箭,她就可以离开皇宫,也可以赦了贝蒙! 此刻皇上不在,德公公不在,是她取令箭的最好时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好思索考虑,念头一闪,她就笔直地闯进大殿。 十几名太监和宫女惊慌失措地一拥而入,上前阻挡她。 “这儿可是养心殿,公主不能胡闯呀!” “养心殿又怎么了?我打小在这儿长大的,连德公公都不敢拦我,你们快给我滚开!”敏柔奋力推开拦在身前的宫女、太监们,如入无人之境,迳自硬闯进东暖阁。 “不好了!快,找德公公去!”几个太监见情况不对,急忙跑出去叫人。 敏柔没空耽搁,毫不犹豫地打开金漆大柜,柜子里整齐摆放著颜色不同、大小不一的各式匣子,她没多看那些匣子一眼,直接打开柜子里的怞屉,怞屉里还有一只用明黄绸缎包覆的匣子,她取出来,想也没想就塞进袖子里。 从来没有人敢在养心殿里随意拿走东西,目睹敏柔举动的太监及宫女们吓得面色如土,僵呆得像断线木偶似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敏柔几乎像旋风似地席卷出大殿,她才刚奔出养心殿门,远远就看见德顺快跑著过来。 德顺诧异地看著她。“公主,您这是——!” “德公公,别拦我!”她急切地打断他,她没有太多时间了。 “公主……”德顺万分吃惊。 “德公公,我这一生没求过任何人,但我现在求你,求你别拦我,让我走!”敏柔压低嗓音恳求,仿佛拚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 从敏柔张皇苍白的脸色中,德顺恍然明白了什么。 在宫里二十年了,服侍了两代帝王,他敏锐的感受力早已经过千锤百炼,不需多言,便已知悉看透。 在宫里当奴才,必须要做到没血没泪、没骨气、没心肝,眼中唯有听命效忠主子,这样才能在宫里活得平安无事。 德顺当然明白这些保命的道理,但是看著敏柔仓皇慌乱的眼眸、苦苦哀求的神情,他脑中蓦然浮起了十五年前敏柔在雍正帝猝死时那双悲伤无助的眼,不禁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奴才拦不住公主,奴才没看见公主。”德顺缓缓垂眸盯视著地面,从她身边快步走过,仿佛当她不存在。 敏柔眼眶一热,这是她第一次在德顺冷漠的含蓄中感受到了温暖。 她没有把握是否可以靠著令箭顺利走出皇宫,但眼前势如骑虎,她唯有抓住机会才能成全自己渴望已久的美梦。 那是她此生唯一的梦。 她一刻不停地狂奔回永寿宫,原以为还有秀婉几个大宫女、太监等著应付,没想到秀婉和太监们都不在,很可能是出去找她去了,只留了两个小宫女在膳房内忙碌著。 茶炉烧开的嗤嗤声盖住了她的脚步声,两个小宫女低头切菜,没有发现她,她绕到殿侧太监们每日值夜的小矮房里,从柜上几套太监衣帽中取下一套较干净的,然后悄悄地返回屋里。 一回房,她立刻爬上床,把藏在床内侧一只彩绘著凤凰的小木箱搬出来,那里头装著的全是她小心收藏的宝物。 皇宫里能够出入东华门或西华门的只有王爷和大臣,她若要扮成太监离开皇宫,唯有神武门可走,而太监要出宫除了要有圣谕之外,还不许带任何包袱,得空手出宫、空手进宫,因此她不能带任何显眼的东西,只好先把装著龙珠的玉匣拿出来,用白绸布严严密密地缠裹在胸前,又取出小件的金玉首饰装在腰袋,然后紧紧系在腰间,最后再穿上太监的袍服。 她用最快的速度卸下发饰,把长发梳开编成辫后戴上帽子,再把脸上的胭脂迅速卸得干干净净。 穿戴好以后,她拿起包覆著明黄绸缎的匣子,把锁头处用力往桌角敲打,试著把上面的锁敲开,敲打了四、五下后,锁头处终于裂了一道缝,她用力撬开那道缝,拿出匣子里纯金打造的令牌。 灿亮的金光晃进她的眼。 她激动地握紧令牌,将帽檐压低,盖住了眉,然后起身打开门,闪闪躲躲地溜出永寿宫。 刚一走出咸和右门,她就听见秀婉和几名太监的说话声远远从月华门传过来,她紧张地往左边转过去,一路低著头快步往前走。 经过翊坤宫时,她听见几个太监打量她,相互问道:“那谁?面生得很,是哪个宫里的?” “养心殿。”她含糊地应了声后,不敢停留,疾步进了琼苑西门,从御花园穿过去,然后直奔神武门。 神武门是出宫的最后一道关卡,两列护军高大威猛,持枪按剑挺立在大门前,两侧林立的刀枪,在阳光下射出闪烁耀目、杀气腾腾的光芒。 敏柔的脸色因过度紧张而发白,手心又湿又冷,她压住慌乱不安的情绪,深吸口气,挺直背脊走过去。 “什么人?!”御林军提起枪挡在她面前,见这个白白净净、瘦瘦小小的小太监居然要单独出宫,都觉得很奇怪。 “养心殿的,奉皇上旨意出宫。”太监的声音一般都很尖细,所以敏柔不需要太刻意装低嗓音。 “有皇上手谕吗?”锐利的目光森寒地盯在她脸上。 “有。”她从腰间拿出令牌来。 御林军看见雕著飞龙的金牌令箭上铸有“如朕亲临”四个字,啪啪啪地跪了一地。 “奴才叩见皇上!” “我奉皇上旨意出宫办件极机密的要紧事,你们任何人都不许声张。”她收起令牌,步履飞快地从跪了两列的护军面前走过去。 “奴才遵旨!” 敏柔脚步飞快,片刻不敢稍停,离神武门愈来愈远,她的脚步就愈来愈快,最后狂奔了起来。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贝蒙想不到,他居然有一天会因为杀了人而被囚进大牢。 狱神庙囚禁的多是有品级的犯罪大臣,因此囚室还不算太差,至少还有床板可以躺。 贝蒙带著一身刑具躺在床板上,思索著永扬贝子之死与他的关联。 他无法相信永扬是因为被他推撞上檐柱而暴毙,当时他虽然将永扬摔出去,但出手的力道并不大,连骨头都摔不断,怎么有可能打得死人? 不过,乾清门发生了那场风波,永扬贝子府的人一定会一口咬定就是他打死了永扬,而当时目击者众,他就是百口也难辩。 在一切条件都不利于他的情况下,除了衍格以外,他想不出还有谁能救得了他了。 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踏响死寂的囚牢。 他从床板上缓缓坐起来,看见门锁被打开,门外站著典狱官、执事笔帖式和一名……小太监? 小太监?为什么太监会出现在囚牢里? “贝蒙,快出来,皇上要拘提你进宫问话!”典狱官大声喝斥著。 “吼什么?”小太监瞪了典狱官一眼。“还不快把刑具卸下!” 贝蒙一听见这个声音,立即惊愕地睁大了眼! 是敏柔公主? “还愣著干么,没听见公公吩咐吗?快去把刑具卸下来!”典狱官转头命令身旁的笔帖式。 “是。”笔帖式从腰间拿起钥匙,将贝蒙的刑具解下来。 贝蒙的视线始终盯在小太监的脸上,仔细看那张白皙素净的脸、圆亮慧黠的大眼,分明就是敏柔公主,只是没有了胭脂钗环,华丽的旗装换成了紫褐色的太监服色,但可以确定就是敏柔公主没错。 “你怎么会来这里?”他忍不住讶异地问。 “奉皇上旨意,前来拘提你进宫审问。”敏柔从从容容地笑说。 “这不可能,皇上已经把我交给刑部大理寺审讯了,不可能再拘提我进宫。”宫里有一定的规则和程序,他比谁都清楚,所以立刻明白敏柔是假传圣旨。 敏柔又急又气,气他应该明明知道她是来救他的,竟还如此不知变通。 “贝子被杀非同小可,所以皇上决定亲自审问。快跟我走,皇上要是等急了,你们谁都不好交代!”她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出囚房。 “我不跟你走!”贝蒙冲著她的背影喊道。他如果跟她离开了狱神庙,不就等于是畏罪潜逃?他其实只需要在这里等衍格替他脱罪,犯不著逃出去,更加重罪名。 “要不要跟我走随便你,不过你的宝贝在我这里!”敏柔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 贝蒙一听,错愕地拔腿追上去。 他的宝贝?他的宝贝除了龙珠以外还有什么? 不可能吧?龙珠在她手上? 蓦地,他瞠大双瞳,一咬牙根,旋即火速地朝她奔过去。 “把龙珠还给我!” 敏柔见他终于追上来,立刻加快步伐,朝大门外冲去。 “公主!”贝蒙心急如焚地喊,跟在她身后一路狂奔出狱神庙,一前一后转进狱神庙旁的巷弄里。 “别喊了,快跑呀!”敏柔跑得飞快,尽挑僻静的巷弄里钻。 贝蒙手长脚长,没多久就追上她,他一把扯住她的手臂,把她压在墙上。 “东西为什么会在你那里?”他气急败坏地问。 敏柔跑得气喘吁吁的。 “你跟我走,我自然会告诉你。”她喘著气,仰头挑衅地看著他。 “东西呢?你放在哪里?”他只关心龙珠的下落。“龙珠非等闲之物,你到底放在哪里?” “放心,我看得出龙珠非等闲之物,我很小心收著呢!”她嫣然一笑。 “你收在哪里?”他急问。 “在我身上。”她挑眉,浅浅地笑。 “你身上?”他迅速把她从头到脚看一遍,见她两手空空,什么包袱都没带,不禁满脸狐疑。 “在这儿呢!”敏柔牵起他的手,往自己胸前一放。 贝蒙倏地怞回手,尴尬得脸红耳热,不过从刚才手心传来的触感与形状,确实和玉匣很相似。 “还给我!”他狠瞪著她。 “你跟我走,我自然会还给你。”她挑眉笑道。 忽听见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 “有人追来了!”敏柔急得什么都顾不了,拉住他拐向另一条巷子里,继续奔逃。 贝蒙只觉得浑身毛孔都紧缩了。 “公主,你不该离开皇宫,我不该逃出囚牢,这不是我们该走的路!”他被动地被她拉著跑。 “来不及了,我已经这么走了!”敏柔迎著风大喊。 贝蒙跨着大步,很快便超过了她,他无奈地握紧她的手,大发狠劲,拉著她往巷弄的尽头狂奔。 敏柔心中暗喜,她终于可以飞了,远方的蓝天正在等著她! 第五章 贝蒙和敏柔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路往朝阳门码头行去。 “想到江南,只有从朝阳门走水路最快。”贝蒙拉著她避开一辆满载米谷的粮车。 “要搭船吗?我长这么大还没搭过船呢!”看著码头上船只穿梭来往,十分忙碌热闹,敏柔的心情就忍不住振奋起来。 贝蒙的心情没办法有她那么轻松愉快,他简直是拿命在开玩笑。 “贝蒙,你有没有发现路人一直在看我们?”敏柔疑神疑鬼地问。 贝蒙其实早发现了,一路走来,路人总是对他们投以异样眼光。他看了看自己,再看了看敏柔,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 “是你这身太监衣服太显眼了,宫里太监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当然会引来侧目。你这身衣服得尽快换掉,否则我们很容易暴露行踪。”他急忙找到大街旁的一家布庄,将她拉了进去。 “客倌,挑布吗?”掌柜的哈腰迎上来。 贝蒙没理会掌柜,迳自挑了件墨绿的宁绸长袍,又抓了一顶黑绸制的暖帽,然后命掌柜的算帐。 “客倌,一共是一两。” “付帐。”贝蒙转头看了敏柔一眼。 “这是给我穿的吗?”她错愕地眨了眨眼。 “不然呢?”他理所当然地回答。“先说好了,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你有带银子吧?” “有啊,可是……”她有些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这颜色太丑了,我不喜欢,我自己另外挑过。” “公——” “敏柔。”她立刻出声提醒。 “敏柔。”他叹口气。“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没有时间让你慢慢的挑。而且,愈不被注意的颜色愈好,你明白吗?” 敏柔蹙眉呆看了他半晌,最后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她心想,反正先离开京城再说,听说江南的绸缎织绣都一等一的美,到时候爱怎么打扮都成。 “有地方换衣服吗?”她四下张望。 “有有,旁边有个隔间,里头可以换衣服。”掌柜的连忙答道。 敏柔拿起贝蒙替她挑选的衣帽,走进隔间换上,出来后,将那身太监衣帽和一颗东珠搁在掌柜面前。 “这颗珠子够不够付?” 掌柜的拈起那颗硕大的东珠凑到眼前一看,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这、这……公子,这颗东珠足够买下我这间铺子了,我没那么多银子可以找给您呀!” “噢,够付就行了。那身衣服你顺便替我扔了吧!”敏柔扶了扶帽子,无所谓地往外走。 贝蒙挑高了眉,看那掌柜当场傻了眼,便靠过去朝掌柜的伸出手。 “我弟弟开你玩笑,你有多少银子都找给我,我们兄弟俩急著赶路,不足也没关系。” “好,好的!”掌柜连忙从怞屉里捧出一小堆碎银子来,放进他手里。 贝蒙把碎银子全塞进腰袋中,转身带着敏柔走出去。 “你别担心,我带了十颗东珠出来,还有一些小首饰,够我们用的。”敏柔边走边得意地向他邀功。 “公主,你可真是不知人间疾苦。”他低眸看她一眼。 “别再叫我公主了,你刚刚不是说我是你的弟弟吗?”敏柔噗哧一笑,自顾自地开心说著。“我看以后我就喊你大哥好啦!你呢,就喊我的名字。不过敏柔这个名字听起来会不会不像男人?贝蒙,要不要干脆帮我连名字也改了?换个男人的名字也许会逼真点。” 贝蒙苦笑著扶住前额。带一个不解世事的娇娇公主离京,往后到底是福是祸实在难以预料呀! “公主,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把龙珠还给我?”他无奈地瞥她一眼。 “等你陪我到江南以后再说。”她当然不会轻易放他走,他可是全天下最棒的保镳,没有他,她如何平安到达江南? “公主,皇上一定会撒下天罗地网把我们两个捉回去的,你现在要反悔也许还来得及。”陪著她玩命还不算要紧,他怕的是离京以后,万一没办法守住龙珠,那后果更不堪想像。 “我才不反悔!”敏柔坚定地扬高鼻尖。“皇上要捉我,我难道不会跑吗?就算最后真的被他捉了回去,至少我想做的事做过了,我想过的日子过过了,没有遗憾就行了!” “你没有遗憾了,那我呢?”她简直是用龙珠绑架他嘛,根本不管肉票的心情和生死结局。 “我总会想法子保你不死的。”敏柔笑了笑。 一辆王府马车从大街上呼啸而过,敏柔不经意地回眸,看著马车远远驶离,心中蓦然一动。 “我要去一趟怡王府。”她旋即转身,辨认著方向。 “什么?!”他搞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要去怡王府? “我想看看我额娘。德公公说皇上派御医每日过府给她看脉,但我不放心,我要看她一眼再走。”她茫然地看著纵横交错的街道,不知道该走哪一条? 贝蒙怔望著她,那双宛如上好黑珍珠般的晶莹美眸,隐隐漾著忧愁和无助,直直透进他的心底。 “我知道怡王府离此不远,咱们快去快回,迟了哪里都走不了了。”他知道怡王府的方向,没有多加思考,就带著她直奔过去。 转过一个胡同口,就看见巍峨壮观的怡亲王府,敏柔欣喜地奔上前,在紧闭的朱漆铜钉大门上轻轻拍打著。 “开门!我是敏柔公主,快开门!” 石狮子旁的右侧边门忽然开启了,王府总管太监悄悄探出头来,一脸惊惶地看著敏柔。 “公主?是公主吗?”总管太监看著男装的敏柔,半天不敢认。 “是我呀!全福,我回来看额娘了,让我进去!”敏柔开心地喊。 “奴才不敢作主,公主,奴才去请王爷来。”全福畏畏缩缩地把门关上。 敏柔吃了闭门羹,傻傻地呆站住。 “有点不太对劲……”贝蒙敏感地张望四周。“难道宫里已经派人找到这里来了?” “这么快?”敏柔一听,惶然不知所措。 门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边门再度打开,出来的人是袭恰亲王爵的弘晓,敏柔的二哥。 “哥!”敏柔冲过去,亲热地挽住弘晓的手。 “快走!大内侍卫此刻就在正殿里,千万别在这里逗留了,快走!”弘晓脸色凝肃,用力将她推了出去。 贝蒙一听有大内侍卫在,立刻抓住敏柔的手拉著她走。 “哥,额娘……”敏柔慌张地喊著。 “额娘没事,她要你别记挂著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弘晓深深一叹,留恋地看她一眼,然后重重地把门关上。 敏柔眼圈一红,眼泪不争气地滚下面颊。 “快走,晚了就走不了了!”贝蒙拉著她奔向朝阳门码头。 敏柔一路跑,一路掉泪。 她不想哭的,可是回到家门口了竟然还是不能见到额娘,她的心就是揪得难受,眼泪就是无法控制的掉。 看敏柔哭成泪人儿,贝蒙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你现在是男人,哭成这样可就不像男人了。” 敏柔听了他的话,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两位爷,船行已过通州了,你们可以出来了!”船主在前舱高声唤著。 藏身在船舱底的贝蒙和敏柔,从一袋袋的药材堆里钻出来,放松地呼了一口气。 “都快闷死了,一颗东珠换来这身药材味!你该挑个运茶的船才对,至少茶香好闻多了。”敏柔一边爬上船舱,一边对著贝蒙嘀咕。 “我没挑装咸鱼的船已经不错了!”贝蒙没好气地睨她一眼。 “啊?什么是咸鱼?”她挑眉疑问。 贝蒙没辙地叹了口气,这位娇娇公主不只不知人间疾苦,连嬉笑怒骂的话都听不懂。 “我们能逃出来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请你记住,我们现在不是在皇宫,我也没有习惯侍候别人。”最好丑话先说在前头,免得她成天摆出公主的架子来,他可是无福消受。 敏柔水汪汪的明眸古怪地盯了他半晌。 “为什么这样看我?”他皱眉,慢条斯理地爬到后舱坐下。 “好奇怪,你一离开京城好像就变了个人似的。”她跟著来到后舱,在他身旁坐下。 “是吗?”他用眼角斜瞟著她。 “是!你对我凶多了,而且愈来愈不客气,愈来愈不耐烦。”她用力点头,并且加强语气。 贝蒙冷眼觑著她。不会吧,才刚刚离开京城而已,她的公主脾气不会就犯了吧?要他整天战战兢兢、说好听话哄她开心,他可受不了。 “不过你放心,我不介意。”她施恩似地笑了笑,然后把头缓缓靠在他的肩膀上。“我喜欢你这样跟我说话,感觉挺亲热的,大哥——” 那一声拉长尾音的“大哥”,让贝蒙倒怞一口冷气。 “拜托你,在人前要装得像个男人,免得被人误会!”他把靠在肩上的头轻轻移开。 “有什么好误会的?我们不是兄弟吗?”她抬手搭上他的肩,一副跟他兄弟情深的模样。 “是兄弟也用不著勾肩搭背!”贝蒙忙不迭地推开她的手,起身坐离她一臂之遥。 就在这时,敏柔看见了窗外的景色,她低呼一声,忘情地趴到窗前。 “哗!太美了!”她的眼眸迸发出光彩。“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色,实在太美了!” 一轮红日缓缓沉下宽阔的江面,冉冉将江面染红,也染红了她明净皎洁的脸蛋。 贝蒙看著,失神了好一会儿。 “你看见了吗?”敏柔喜悦地回眸,突然捉住他凝视的目光。 “二位爷,吃点东西吧!” 船主的声音唤回贝蒙的神智,他连忙把眼光移开。 “船上没有好东西招待,二位爷委屈些,先填饱肚子吧!”船主从前舱捧来了馒头和几碟菜,含笑招呼著。 敏柔的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可看一眼菜色,均是腌咸萝卜、咸鸭蛋、豆腐侞这类酱菜,只有蒸得白白胖胖的馒头看起来可口一点。 “这黑呼呼的东西是什么?”她指著一碟看不出是什么的菜问。 “这是红烧肉末,夹馒头可好吃了。我从江南运米上京已经半个多月了,船上没什么新鲜菜蔬,二位爷将就著吃吧。”船主一边咧嘴笑说,一边掰开馒头把肉末和腌咸萝卜夹了进去。 贝蒙拿起筷子递给她,她把筷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而后不放心地拉起衣袖猛擦。 见状,贝蒙白了她一眼。 “怕脏就不要出门!”他一手拿起馒头,夹了些肉末,塞进她手里。 敏柔撇撇嘴,接过馒头咬了一口,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咸得呛人的味道就是船主说的“可好吃了”? “二位爷想必出身富贵人家吧,没吃过这些下等人的东西。”船主笑咪咪地看著他们。 “老人家别这么说,我自小在北方驻军里长大,什么苦没吃过,可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贝蒙淡笑著说。他虽然出身上三旗,但高贵的出身并没有带给他多大的好处。 “这位爷的话我信。”船主笑道。“您肩背厚实,手掌灵活有力,看起来是个惯拿刀枪的练武之人,不过眼神中带著傲气,必然也有不凡的出身。老人家我走这条运河几十年了,看人是很准的。” “的确很准!”敏柔吃惊地眨了眨眼,好奇心全被勾了起来。“那你看看我,你能看出什么吗?” “我说了您可别著恼。”船主呵呵一笑。 “不会,说吧。”她大方地笑笑。 “您是女扮男装吧?” 此言一出,敏柔呆了呆,贝蒙则是大笑了几声。 “其实这也不难猜,你一定看见我的耳洞了。”敏柔不以为然地说。 “我老人家眼力不好,那么丁点的耳洞我倒是没看见,我看的是您的手。”船主胸有成竹地说。“您这双手是让人服侍惯的手,细腻圆润,东西没送到您面前,您不会轻易动手。再听您说话的声嗓、您走路的模样,还有一出手就是硕大的东珠,肯定您不是亲王府就是贝勒府里养出来的格格。老人家我是不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呀?” 敏柔张口结舌,除了没真正猜中她和硕公主的身分,但也确实相差不远,她这下子完全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老人家见多识广,我们这点小把戏哪里瞒得过你。”贝蒙笑了笑。 “带著王府格格私奔,你胆子可不小呀!”船主一脸心知肚明的表情。 私奔引贝蒙和敏柔一愕。 “我们不是私奔,我们是……”贝蒙想解释,但那么复杂的前因后果,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私奔是什么?”敏柔疑惑地问。身为和硕公主,能读的闲书和杂书不多,“私奔”这个只在风花雪月书中才会出现的词,对她可是陌生得很。 “连私奔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和情郎逃了出来?”船主笑道。 “老人家误会了,我不是她的情郎!”贝蒙的语气又冲又重。 “情郎?”敏柔听明白了,忍不住格格笑出声来。“原来我们两个看起来像私奔的情人,却不像兄弟呀!” 贝蒙可不觉得好笑,他不过是被她威逼,不得已才陪著她冒险的,在龙珠安然回到他身边以前,他绝不希望和她之间牵扯进太多儿女私情,毕竟日后两人终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私奔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老人家不会告发你们,放心吧!”船主笑呵呵地轻拍贝蒙的手背。 贝蒙顿觉哑口无言,再解释下去只怕愈描愈黑。 “老人家,船上有酒没有?”他突然烦躁得要命。 “有有!好极了,终于有人可以陪我喝酒了。”船主脸上炸开了一朵花,忙起身从舱底搬出一坛酒来。 “有酒呀,我也喝一点。”敏柔喜孜孜地讨酒喝。 “不行!”贝蒙重喝。 敏柔吓一跳,船主也奇怪地看他一眼。 “喝一点有什么关系?我酒量还不错。”她伸手要拿酒杯。 “我说不行就不行!”他从中拦截下来,把酒杯扣在手中。“酒后乱性”这句话突然跃进他脑海中,他忽然万分后悔为什么要提议喝酒了。 “为什么不行?我渴了!”敏柔气恼地瞪他一眼。 “渴了就喝水,不许喝酒就是了。”他平淡的语气蕴含著令她无法抗拒的威严。 “你敢阻止我?”她火气上来,跟他卯起来了。 “我就是敢!”他一用劲,酒杯顿时在他手中裂成碎片。 敏柔呆愕至极,连船主也吓得张大了嘴。不过是喝个酒嘛,为何要搞得这么紧张兮兮? “不喝就不喝!”她气极,站起身走到窗前,瞪视著已经快要完全沉入江面的红日。 这辈子除了皇太后和皇上,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她的,不过说也奇怪,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被得罪了还产生一种莫名兴奋的感觉。 “欸,慢点喝,这么灌酒很容易醉的!” 她听见身后船主不住劝饮的声音。他不是酒鬼吧?不许她喝酒,原来只是想一个人独吞吗?她沉着脸胡思乱想。 忽然,在淡淡的余晖中,她看见不远处的江面上驶来了几艘船,不知怎么的,这几艘船在昏黑的江上飞快驶来,让她有些不安。 “老人家,有船过来了。”她不自主地压低声音。 “有船?”船主走到窗前眯眼远望。“看样子好像是官船。” 听见“官船”两个字,贝蒙立刻站起身,迅速地和敏柔对望一眼。 “朝咱们这艘船过来呐,不是来追你们的吧?”船主微讶地看了看他们。 贝蒙侧身从窗口朝外看一眼,果然看见三艘官船,船正兜了满帆的风全速朝他们行驶过来。 “是来抓我们的,快走!”他拉住敏柔的手匆匆奔往前舱。 “走?我们现在在船上,怎么走?”敏柔慌乱不已。 “跳船!先游到岸边再说。”他把她推到船边。 望著船下流动著的深幽江水,敏柔吓得魂飞魄散。 “不行,我不识水性!”她回身紧紧抱住贝蒙。 “非跳不可,否则就得等在这里被带走了!你跳不跳?”贝蒙把她的双臂从身上拉开。 官船来得很快,已经快要靠近后舱了。 “船家!” 一听见官船上的高唤声,敏柔便紧张得头皮发麻。 “你们快走,我来应付!”船主催促著他们。 后头有追兵,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们也非闯不可了。 “别怕,我会带著你的。记住,千万别放开我的手,闭上气立刻往下跳!”贝蒙握紧她的手,焦急地低喊。 敏柔闭上眼,屏住气,下定决心把一切交给贝蒙,随即纵身一跳。 一跌入冰冷的水面,她猛然倒怞一口气,接著立刻吞进好几口凉冽的江水,她惊慌失措,愈害怕愈觉得一股股水流直往口中、鼻中急灌。 “别怕。别张口,别吸气。” 她听见贝蒙的声音,感觉到他托住她的脖子,让她可以浮出江面吸几口新鲜空气。 但是对完全没有泅水经验的人来说,脚踩不到底的恐惧感会让她下意识地不停挣扎,而愈挣扎就愈容易被水呛昏。终于,她意识渐渐模糊,渐渐支撑不住,也愈来愈无力挣扎了…… 贝蒙一手拖著她奋力往岸边游去,一开始她死命抱著他挣扎,让他简直就像拖著千金重的石块,阻碍了他的速度,也累得他疲惫不堪。 终于,当他的脚踩到湿软泥地的那一刹那,最后的一点力气也用尽了,他几乎是用拖的把敏柔拖到了岸上,然后趴在泥地上不住地喘气。 等他好不容易顺过气来,看见敏柔紧闭著眼,小脸煞白,白得泛青,浑身还在发抖。 “敏柔,醒醒!”他轻拍她冰凉的脸,见她没有反应,立即将她侧翻过来,让她慢慢吐出腹中的水。 敏柔嘤咛一声,眉心轻蹙了蹙,仍然没有醒过来。 这是什么地方? 他撑起身子,放眼望去,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树丛,他弯身把敏柔抱起来,脚步疲惫踉跄地走进林子里。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间乱走了一阵,他忽然看见林中有间破败的小庙,急忙抱著敏柔走进庙里,见香炉灰中侥幸还存著一点星火,他把敏柔轻轻放在散落一旁的门板上,把其他残破的桌椅当柴烧,生起了一堆火。 见敏柔仍昏迷未醒,他先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袍烤火,蓦地心一动,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胸前。 玉匣应该还在吧?会不会在刚才的一阵混乱中落进江水里了? 他紧张地俯下身,急忙解开她的外衣,低眸一看,赫然看见她的胸前缠满了白绸布,而绸布下有一方形似玉匣之物,但他无法确定那是不是就是装有龙珠的玉匣,因为全都被绸布包覆住了。 那确实是玉匣吗?自始至终,都是敏柔对他说龙珠在她的身上,但他从来没有亲眼证实过。 敏柔有可能欺骗他吗? 他在犹豫挣扎著该不该拆下白绸布,以确认玉匣是否真在她的身上?但是拆下白绸布后有可能会看见春光无限,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把持得住。 火光下,敏柔的脸色看起来不再青白,明净剔透的肌肤渐渐有了血色,泛起一层粉嫩的红晕。无庸置疑地,敏柔的姿容是他从未见过的绝丽。 他情不自禁地俯身,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她的唇。 “唔……”敏柔轻哼出声,无意识地启唇呓语著。“贝蒙,救我……” 贝蒙想退开,但体内的蚤动迷乱了他的思绪,他的舌尖深深侵入她的唇内,他感觉到心跳得剧烈,感觉到一个男人的欲念和渴望。 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解开她身上的白绸布,而她身上是不是真的有龙珠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第六章 “头……好疼……”敏柔悠悠从昏寐中醒转。 她才微微睁开眼,耳边就听见清脆的虫鸣鸟叫声,空气中一阵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 “终于醒了。” 她听见贝蒙的声音,循声望过去,见他坐在火堆前,火上以树枝搭架,烤著几串野菇和嫩笋。 “这是什么地方?”她迷惑地望了一眼四周。 “一间破庙,看就知道了,还用得著多问。”他拿起一串烤菇递给她。 敏柔接过手,闻到烤菇的香味,发现肚子是真的饿了,她吃下一朵香菇,却发现吃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不及闻起来香。 “没有盐,不能调味,你将就著吃吧。”不等她开口,贝蒙先说了。 “还不错,味道很鲜嫩。”她边吃边打量四周。“这里是江边吗?” “离江边有段路了,我早晨走出林子看过,出了林子以后有一大片农地,还有几间农舍,如果找到村庄,也许可以买些吃食和骡马。”他一面说,一面把嫩笋的外壳剥开,留下鲜美的笋肉给她吃。 虽说敏柔平日被侍候惯了,但是贝蒙对她的细心和照顾,却从没有让她觉得自己是被他侍候著。 “这里离江南还有多远?”她朝他挪近了点,歪著头问他。 “不知道。”他视线专注地盯着烤笋。 敏柔觉得他有些奇怪,从她醒来以后,就没见他看自己一眼。 从落水以后,她是如何让贝蒙救上岸、如何到了这间破庙里的,她全都模糊不清,只感觉鼻腔和喉咙有些疼痛,头发湿得很不舒服。 她把发辫解开,想用火把湿发烤干,蓦然想起了什么,她低头看一眼身上的衣袍,竟然完全没有半点潮,而且还十分干爽。 “贝蒙,我的衣服……是你替我烤干的?”她狐疑地问。 “嗯。”他淡淡地应了声。 “你脱我的衣服?!”想到自己在不醒人事时被他脱了衣服,她就又惊又慌。 “我是为你好,不帮你烤干衣服,你要是病了还不是我有麻烦。”他漠然的语气中终于掺进了不悦的情绪。 “你偷看到了什么?”她双手环抱胸前,脸蛋因嗔恼而染上红云。 “你身上缠得密密麻麻,有什么可看的?”他没有勇气迎向她的眸光。 “你没有趁人之危吧?”她满腹疑窦,伸手摸了摸胸口,确定玉匣仍在,她才暗暗松了口气。 “我要是那种人,早把你衣服剥光了!要从你身上夺走龙珠还不容易吗?”他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敏柔迷惑的眼瞳水盈盈的。 “说的是呀,你大可以把龙珠拿走,把我扔在岸边自己逃走就行了,为什么不干脆这样做?” 关于她的疑惑,贝蒙根本不想多谈,尤其当他发现自己对她有了牵心挂怀的情绪,对她的美色也没有抗拒能力时,他心中便也罩下大祸临头的恐惧。 他心中比谁都清楚明白,他和敏柔公主并不是私奔的关系,也不可能成为一对私奔的情人。 敏柔公主呼吸自由的时间不会太长,皇上想尽办法也会把她抓回宫去,她最终还是得下嫁外族王公,那是她的归宿。 而他的命运,就是保护龙珠,将龙珠送往它该去的地方,交给最有权力收藏它的人。 两个拥有截然不同命运的人,不需要去戳破什么。 “公主,除非你自己亲手将龙珠交给我,否则我绝不会无礼侵犯你,毕竟你是和硕公主,是皇上的御妹,我只能在这段时间尽全力保护你,让你完成你想做的事。不过,我希望在你回宫以前,你能真的把龙珠还给我。”他无奈的深黑色眼瞳深深凝望著她失落的面容。 敏柔怔忡地听著,了解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之后,内心就像塞满了解不开的郁结,沉重地压在她的胸口,令她难以喘息。 “好吧,我可以答应你。”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沮丧感。“不过,在我答应你以前,你得先把龙珠的来历告诉我。这龙珠非金非玉,既不是水晶也不是琉璃,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你会如此视它如命?” 贝蒙微微一笑,把最后一支烤笋递给她。然后,就把怎么遇见衍格、如何得到龙珠、又为何将龙珠偷放在乾清门梁架上的前因后果娓娓向她道来,也把龙珠的来历和传说大致说了一遍。 敏柔一边吃著烤笋,一边听得目不转睛,张口结舌。 “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她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你把龙珠交给我,我随便也能放进养心殿里呀!早知道把龙珠搁在宫里不就成了?害我大费周章地偷带出来,真是自找麻烦!” “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他蹙眉。 “不知道呀!”她茫然地摇头。 “那你是怎么把龙珠弄到手的?”真是奇了。 “你放龙珠的那夜碰巧让我偷偷看见了,我好奇那是什么宝贝,所以就玩了点小把戏把它偷过来。”她很得意地报告,完全没有当小偷的羞愧。 “当时宫门都下钥了,任谁都不能进出,你是如何看得到我?”他只觉得不可思议。 “爬墙啊!”她笑得更得意了。“我爬上寝宫的外墙,站在墙头上远远看见的。如何,我还挺有爬墙的本事吧?完全没有被发现呢!” 贝蒙扶著额头叹口气,真想不到她本事还挺神通的,居然能瞒过大内侍卫的耳目。 “我一直以为是衍格对你泄的密,没想到并不是。” “衍格贝勒?”她摇摇头。“我跟衍格贝勒没说过几句话。” “衍格……”贝蒙出神了一瞬。“不知道他开始调查永扬贝子的死因没有?我现在能不能活下来全靠他了。” “衍格贝勒有办法查出永扬贝子的死因吗?” “也许……”他茫然沉思。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京城。 衍格的马车来到挂满白幡的永扬贝子府门前。 他走进大门,身后跟著大理寺亲兵、顺天府衙役、验尸仵作,从几十名麻衣孝帽的家眷面前走过,直趋灵堂。 家眷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衍格如此大阵仗是何用意?看样子并不是只有前来拈香如此简单。 衍格来到灵堂前拈香行礼,同时对著永扬贝子的牌位说道:“奉皇上旨意,为查明永扬贝子真正死因,今下令开棺验尸,查明死因后自当奏明圣上,抓拿真凶,以慰贝子在天之灵。” 所有家眷们一听要开棺验尸,一个个脸色发白,女眷们更是嚎啕大哭。 自从永扬贝子暴毙,贝蒙被押进大牢听候审讯,随即又和敏柔公主逃出京城的这几日,衍格便求见乾隆,务必将贝蒙的案子交由他调查审理,总算得到乾隆点头同意。 要调查永扬贝子的死因,唯有从尸身查起,偏偏永扬贝子暴毙死亡不到几个时辰,凭著大夫几句话断定死因是头部受击,就将他装殓入棺了。死因再加上人证供词,简直就要判定贝蒙就是凶手了。 不管真相如何,他都要眼见为凭,因此在拿到皇上“开棺验尸”的手谕后,他就火速带领大理寺亲兵、顺天府衙役和验尸仵作同赴贝子府查案。 尽管家眷们百般不愿、哭哭啼啼,但衍格还是一声“开棺”令下,衙役们拿著斧凿、撬棍来到棺前,将厚重的棺材盖启开。 永扬贝子刚死未久就立刻入殓,所以尸身并未腐败,仵作和衙役们把永扬贝子的衣物全剥开,接著仵作拿著银针先在咽喉、腹部几处试针。 “二爷,永扬贝子并非中毒。”仵作禀道。 “难道真的是因为头部撞击致死?”衍格心一凉。 仵作仔细检查尸身七孔,再擦掉尸首脸上的粉,然后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二爷,依小的看,死因不是头部撞击。二爷请看,口鼻有血水流出,虽然脑部撞击造成脑里爆裂,也有可能七孔流血,但是依常理来说,脑袋里爆裂而七孔流血,是事发当场就会死亡的,可是永扬贝子午时以前就回府,一直到丑时才死,所以绝不可能是脑伤造成的。” “既没有中毒,口鼻又有血水流出,这是什么缘故?看他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瘀血,也不像是被毒打的……”衍格瞥见尸首面部时,愕然睁大眼睛。“他的脸有血荫!” “没错,二爷。”仵作笑着点头,伸手把尸首的眼睛翻开。“二爷请看,眼珠是突出的,还有手肘,脚跟有摩擦的伤痕,脸上有赤黑色的血荫,口鼻又有血水流出,小的断定死因是闷死。” 衍格大喜过望。死因是闷死,那么贝蒙就无罪了! 他大步来到灵堂前坐下,重声下令。 “贝子府上从家眷下至奴仆,一律到此接受查问!” 不一会儿的功夫,灵堂前的大院中已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贝子爷猝死当夜,最后见过贝子爷的人全都站到面前来。”衍格冷冷地低喃。 两名侍女和两名仆役畏畏缩缩地站出来。 “奴才给贝子爷上汤药,上完汤药就没再进屋了。”两名侍女说。 “奴才侍候贝子爷洗脸烫脚,贝于爷上床安歇以后,奴才们就离开了。”两名仆役说。 “当夜贝子爷没有召侍妾侍寝吗?”衍格问,一边把玩著拇指上的扳指。 “没有。”侍女摇头回答。“不过还有一个人见过贝子爷,就是膳房的刘贵,那晚他去向贝子爷辞行。” “刘贵呢?”衍格缓缓站起身。 “已经离开贝子府了。”仆役轻轻答。 “什么原因离开?”他抬起犀冷的眼眸,真凶已呼之欲出。 “贝子爷嫌他脏,所以……” “来人!”衍格倏地大喊。“去把刘贵抓回来受审!” “是!”大理寺亲兵和顺天府衙役应声,旋即疾走而去。 贝子府众家眷们全都陷入一片错愕中。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好痛、好痛,我的脚……” 贝蒙和敏柔一前一后走在田间小道上,敏柔一脚踩上一颗尖角石头,痛得她弯下腰来。 “怎么了?”贝蒙回头蹲下身去看。 “还要走多远?这片田太大了,走了半天还没见到人家。”敏柔才走了一会儿路,就累得走走停停,现在又拐了脚,更想干脆坐下来不走了。 “就你这个样子,还想冒险?”贝蒙好笑地嘲弄她。 “贝蒙,想想办法,能不能找辆马车来?我实在走不动了。”她攀著他的手臂,整个人无力地靠在他身上。 “我的四公主,你别给我找麻烦了。这里除了田还是田,你要我到哪里弄马车?”真是让人头痛的娇娇女。 “那怎么办?我要走死在这儿了!”她苦著脸,一副好委屈的样子,正考虑要不要干脆直接躺在地上耍赖算了。 “走路走不死人的。”贝蒙无奈地转身在她前面蹲下,拍了拍自己的肩。“来吧,我当你的马总成了吧?” 敏柔眼睛一亮,开开心心地跳上他的背。 贝蒙背起她往前走,心里嘀咕著,为什么自己得为她做牛做马? “嗯,好马,骑著你比坐轿还舒服!”她笑著把脸轻轻靠在他背上,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最好把我整死算了!”他没好气地轻斥。 “不,我怎么舍得。”她柔睨著他的侧脸。“你待我是真心的好。”如果他此刻看得见她的双眸,便能看见她眼中的专注与温柔。 贝蒙不语,一步步沉稳地往前走,始终不疲倦地迈著步子,似乎可以这样背著她一直走下去。 全心依靠着他温暖的背,望着水田蔬圃绵延其间的美景,敏柔心中开始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他们能生活在这里,永远不被人发现,就做—对农家夫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养一堆孩子陪伴,不知道该有多好? “贝蒙,有没有可能……” “公主,不要胡思乱想。”她一开口,他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眼前这片宁静祥和、与世无争的田野风光,的确会让人心动,但他相信那只是她一时意动,她绝不可能受得了农家丰勤贫苦的生活。 “想想都不行吗?”她不悦地对著他的后脑吐了吐舌尖。 “想像的永远比真实的美。”他淡笑。 对敏柔来说,皇宫以外的一切生活她都不曾真实经历过,自然只能透过诗词、书画来完成自己的想像,她也无从得知想像与真实实际上的差距。 “贝蒙,你知道吗?我的风筝天天收在柜子里,总要等到有风了,我才能将它放上天去,虽然最后还是得拉回来再收回柜子里,但它至少快乐地飞过一回,至少对下一回快乐的飞翔还有希望和期待。我已经不奢望真的能当一只自由自在的鸟,但是只要能当一回风筝,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听著她轻缓地在他背上低喃,他微微一笑,明白了她的心情。 “你想当一回风筝是吗?”他突然迈开步子奔跑起来。 “啊——”她惊叫地搂紧他,看著结满谷穗的金黄稻田飞快地往后退,闪耀著黄金般璀璨的光芒,颠簸加速度带来的刺激,让她禁不住兴奋地大叫出声。 敏柔的笑声惊飞了田中的麻雀,振翅高飞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曲悦耳动听的情歌。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贝蒙背著敏柔走到快要日正当中了,才终于看见一间简陋的农舍。 他在农舍门前停下,然后将她放下来。 农舍的木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著,农舍后方还传来鸡鸭的叫声。 “请问有人在吗?”贝蒙轻轻敲了敲门问道。 从农舍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接著走出了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婆婆,人枯瘦得像根干柴,一步一摇,佝凄著身子走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老婆婆虽老了,说话的嗓门却很大。 “婆婆,我们是兄弟,”贝蒙回头看了敏柔一眼,她身上还穿著男袍,只是帽子早落了水,不过老太太老眼昏花,也许也看不清,所以便说是兄弟。“昨夜在江上落了水,上岸后一路走到这里都没有东西可吃,肚子十分饥饿,不知道能不能跟婆婆买点吃的?” “兄弟?”老婆婆面无表情地看著贝蒙,又看了看敏柔。“婆婆人虽老了,可眼睛还没瞎呢!明明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说什么兄弟?敢蒙我?” 敏柔惊讶地看著老婆婆。 “是,婆婆好眼力,她是我妹妹。”贝蒙尴尬地一笑。 “对婆婆说话不老实!她是不是你妹妹我又管不著,何必说假话骗我这个老婆婆?我碍得到你的事吗?”老婆婆说话的嗓门大,又中气十足,感觉上就像把贝蒙骂了一顿。 敏柔憋了满肚子的笑,凝睇著他既错愕、又尴尬的表情。 “从昨夜饿到现在,你们都还是孩子呢,怎么受得了饥呀?快进来吧!”老婆婆转身摇摇晃晃地进屋。 “多谢婆婆。”贝蒙和敏柔随后跟进去。 “大小子去后边菜园里拔些菜来,姑娘随我到后院杀只鸡。”老婆婆十分有威严地命令。 “是。”两个人乖乖听话,完全没有说话的余地。 贝蒙走进菜园子里拔菜,敏柔跟在老婆婆身后,看到后院圈养着几十只鸡鸭时,她露出一脸新鲜有趣的表情。 “老婆婆一个人养这么多鸡,真是了不起呢!”她十分佩服地说。 不过,她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老婆婆回头瞪了她一眼。 “这是我五岁就会做的事了!我要是只会养鸡,这辈子还有什么用?不是成了废物了!” 敏柔咬唇缩了缩肩。她这辈子连活生生的鸡都没摸过呢,老婆婆一定会觉得她是废物中的废物。 她看老婆婆虽然身子佝凄,瘦骨嶙峋的,但手脚十分麻俐,从奔逃的鸡群伸手一捞,就抓住了一只鸡。 “替我抓著,我去拿刀子。”老婆婆把鸡往她面前一送。 “婆婆,我不敢!”敏柔被拚命挣扎的鸡吓得连连后退。 “抓鸡都不敢?你不是只会吃吧?!”老婆婆不客气地骂道。 ……说对了,她这辈子的确只会张嘴等著吃。 贝蒙已经拔了几把新鲜蔬菜回来,看见敏柔饱受惊吓的模样,连忙接手把鸡抓过来。 “有男人侍候,你可真是好命啊,前世烧好香才修来的福唷!”老婆婆摇摇头,转身走进厨房。 敏柔苦笑地看著贝蒙。 “那我是前世欠你的债喽?”贝蒙仰头感叹地说。 敏柔格格笑了起来。 “不是肚子饿了吗?还有力气调情?”老婆婆拿了刀出来,塞进贝蒙手里。“把鸡放了血!姑娘别在那里愣站著,过来把菜洗一洗!” 命令一下来,两人随即奉命行事。 敏柔笨拙地舀水冲菜叶,又怕脏水溅湿衣服,两手伸得远远的,忽然听见一声鸡的惨叫,她惊讶地转头看过去,正好看见鸡脖子喷出鲜血,鸡翅膀拚命挣扎拍动著。 她被吓得突然瞠大双眼,蓦然一阵恶心反胃,忍不住吐了出来。 “敏柔,你还好吧?”贝蒙急忙问,因为正在帮鸡放血,又下能立刻丢下过去看她,只能远远地关心。 敏柔吐了几口酸水,脸色发白地摇了摇头。 “怎么,你娘子有喜啦?”老婆婆侧著身子看了看敏柔。 贝蒙和敏柔睁大了眼,同时愕住。 “有喜了还带著东奔西跑,很伤身子的。”老婆婆自顾自地说。“这只鸡就拿来炖汤吧!姑娘一会儿多喝点,知道吗?” “老婆婆,您误会了……”贝蒙还想解释,但是怕愈描愈黑,干脆放弃,随便老婆婆误会去。 转眸瞥见敏柔无限娇羞的浅笑,他的思绪一阵茫惑,忽然觉得这个误会其实很甜蜜。 第七章 这是敏柔吃过做法最简单,味道却最丰富的一餐。 “婆婆做的菜真的很好吃,非常非常好吃!”敏柔不吝惜赞美,满满的饭菜一直吃到碗底朝天了还舍不得放下。 “多喝点鸡汤,身子一定要补,知道吗?” 老婆婆总是一脸面无表情,但敏柔却从老婆婆的严肃中感觉到了温暖。 在宫里头,奴才们永远挂著一脸微笑侍候她,但她就是感受不到一丝被关爱的感觉。 可老婆婆却很不相同,对素不相识的两个人,没有追问身分来历,却用了真心照顾。 虽然老婆婆用的食材配料都不及宫里讲究,但最重要的调味是“温暖”,这是手艺再高明的御厨都做不出来的味道。 “婆婆我已经一个人吃饭很久了,今天难得有两个人来陪我吃饭。”老婆婆的嘴角隐隐微露一丝笑容。 “婆婆一个人住吗?怎么不见儿子和媳妇呢?”贝蒙谨慎地问。 “几年前淹大水,闹过一回瘟疫,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守著一片田。”老婆婆嘴角那一丝笑意很快隐没了。 敏柔望著她,一股哀戚的情绪爬上心头。 “婆婆,谢谢您招待我们这一餐饭菜,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贝蒙掏出几块碎银子,恭敬地放在老婆婆面前, “我这儿又不是饭馆,我让你付钱了吗?”老婆婆板下脸,很不高兴。 “我们吃掉您的一只鸡,又让您忙了半天,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贝蒙小心地斟酌字句,尽量不惹恼她。 “过意不去是吗?那好,替我干活去!” “干活?”贝蒙和敏柔同时一怔。 “我那块田里的稻子要收了,正好你们来帮我收稻。吃饱饭后休息一会儿,咱们就一块儿下田干活去!” 命令又下来了,老婆婆简直把他们两个人当成儿子、媳妇使唤。贝蒙和敏柔怔怔地对望一眼后,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放眼望去的金黄色稻田非常美,尤其是风一吹过漾起金黄色的波浪时更美,但是当身在其中割稻时,却差点没累死人。 贝蒙是习惯耍刀枪的人,但是拿起镰刀割稻子,却总是不小心割破了手,要不就是砍伤了脚。 敏柔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跟在后面捡稻穗,明明累得汗流浃背了,却见她脸上总是笑盈盈的。 “老婆婆,往常都是您自己一个人收成吗?”贝蒙见老婆婆身手灵活,拿著镰刀割稻的架势就像个武功高手,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农忙时,隔壁村偶尔会有几个小子来帮我,大半时候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老婆婆边割稻边说,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原来咱们吃的米是这样来的,以后要让皇上下令,天下百姓吃饭都不许浪费一粒米。”敏柔抱著清香的稻穗笑说。 “要皇帝老儿下令?他自个儿浪费掉的米只怕比全天下百姓吃进肚子里的还多呐!”老婆婆冷笑讥讽。 “婆婆,这话太吓人了,皇上也没那样浪费,他吃的其实不多。”敏柔笑著耸了耸肩。 “你怎么知道?”老婆婆奇怪地问。 贝蒙回头对她使了眼色,她才猛然醒悟自己说多了。 “我猜的,毕竟皇上只是一个人嘛,天下百姓有千万万呢!”敏柔连忙笑著解释。 “能吃到白米饭的百姓可不多!”老婆婆哼了声,继续割稻。 贝蒙注意到敏柔偶尔会停下来吹著自己的双手,他仔细看,才发现她的手原来被稻穗磨伤了。 “你去旁边坐著休息,这些我来弄就行了。”他把她怀中的稻穗抢下来,把她拉到田埂坐下。 “我想帮你。”她不以为意。 “你去休息就是帮我。”他认真地说。 敏柔灿笑著,点了点头。 贝蒙回头继续割稻,敏柔远远望著他的身影,就像被金镀过一般璀璨。 太阳逐渐西沈,深深地沉入大地。 老婆婆一声令下,他们终于可以休息,回屋后,两个人坐在椅子上累得动也不想动。 “真是没出息,割一小块地就累成这样!” 老婆婆一边骂,一边忙著煮饭烧水,不只喂他们吃饱,让他们洗了一个舒服的热水澡,还给他们换上干净的衣裳。 “这是以前我儿子、媳妇的房间,我换上干净的被褥了,你们就凑和著睡吧。”老婆婆把他们两个人像送进洞房似地推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 “只有一张床。”贝蒙看著用俗艳花布缝制的被褥,直到此刻,才敏锐地察觉到两人正共处一室,正准备睡同一张床。 那张双人床,予人一股说不出来的暧昧感,正隐隐约约地催化著他们两人体内若有似无的情愫。 “我累了,睡吧。”敏柔率先坐到床沿。跟贝蒙在一起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感到扭捏不自在。 “好,你先睡。”眼前那张双人床,还有双人床上坐著的女子,对他来说是人生中遭遇过最大的一场考验。 “好吧。”敏柔觉得身子不断发热起来,她伸手摸了摸脸颊,掌心传来的阵阵刺痛感让她蹙起眉深吸了口气。 “手受伤了吗?”贝蒙走近她,把她的双手捧起来看,看见细短的稻草扎进她细白的手心里。 他屏住呼息,小心翼翼地替她拔出来。 敏柔端凝著他专注的脸,突然一阵酸楚从胸膛深处涌上来。 “贝蒙,我们就留在这里别走了好吗?”她低低地说。 贝蒙抬起头,怔愕地看她。 敏柔望著眼前那张完美的面容,这是唯一珍惜她、保护她的男人,也是她想要的男人。 “不如我们就做了真正的夫妻,在这里住下别走了,好吗?”她轻轻捧著他的脸,一寸一寸地靠近他,温热的气息轻拂在他的脸上。 他的思绪停顿,直到她有如奉献般的吻轻轻落下,灼烫了他的唇。 他曾经告诫过自己,不论她满脑子里装了多少不切实际的幻想,他都不能陪她胡来,但是此刻,试探的柔软红唇、急促的甜美鼻息,让他的自制力面临了空前的危机。 “我可以把龙珠还给你,你自己来拿……”滑腻的手牵引著他,来到她的胸前,轻轻贴覆在她缠裹玉匣的地方。 这个举动让他的理智瞬间灰飞烟灭,他的手从坚硬的地方移开,急切地解开她的衣衫,拉扯她胸前的白绸布。 白绸布松开来,软软地滑落,玉匣随之轻跌在被上。 绣工精细的肚兜几乎藏不住她丰润圆挺的雪峰。 贝蒙轻轻扯掉她的肚兜,看见粉嫩的侞尖诱人无助地轻颤著,他那双深邃黑瞳里流露出来的欲火更加炽烈灼人。 他猛烈地攫住她的唇瓣,大掌覆上她的酥胸,感觉她的侞尖硬起、轻抵著他的手心时,难以自抑的欲火迅速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他握住她柔软纤细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拉进怀里。 坚挺汹涌的欲望急遽占有甜蜜潮湿的柔软,撕裂的痛楚像一根长矛般刺穿了她,她颤栗地弓起了身子。 急骤而猛烈的进击,痛楚却又甜美的块感,将她推向绚烂迷乱的情欲巅峰……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暖暖阳光映射在沉睡的两人身上。 “起来啦!还有活儿没做完呢!” 一阵惊天动地的拍门声,将作著美梦的两个人惊醒。 贝蒙跳起来,飞快地穿衣服,回头看一眼敏柔,她竟然还呆坐著,怔怔地看著他动也没动。 “你在想什么?还没醒吗?”他轻拍她的脸,唤回她的神智。 敏柔看见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衫,再看见脱在一旁的肚兜,红著脸问。 “我昨晚作梦了吗?” “你有没有作梦怎么会问我呢?不是重要的就别想了,快起来吧!”他伸手拉她。 “很重要的!”她看他一眼,连忙又垂下眼睫。“我想知道,我们……真的成为夫妻了吗?” 贝蒙啼笑皆非。 “要不要再来一次?如此你就知道是不是作梦了。”他审视她赧红的脸颊,忍不住低头凑近她的脸,浅浅印上一吻。 想起昨夜的激情缠绵,敏柔的身子就软绵酥麻起来,一声迷离的叹息,顷刻又勾动了贝蒙的欲火,他的手抚上她柔腻的颈项,一路缓缓下滑,探进她的衣衫,轻轻覆住销魂蚀骨的酥胸。 “真不敢相信,你已经是我的了……”沙哑的呢喃抵在她的唇瓣,他深攫她的舌尖,索讨她的吻。 敏柔伸出双臂抱紧他,用力一拉,将他推倒在床上,玲珑的娇躯毫无间隙地与他贴在一起,极欲奔腾的欲火在他体内开始窜升。 在渐渐浓烈的喘息声中,蓦然听见门外传来杀风景的警告—— “有孩子的人要当心些!这么胡天胡地的,孩子可怎么受得了?” 听见老婆婆的高喊声,两人停止了一切动作,忍不住笑不可抑。 “快起来吧,免得婆婆吵个没完。”贝蒙暂时将自己从蚤动的欲火中怞离出来。 “好,反正我们还有今晚、明晚,以及以后的每一天晚上……”她贪婪地亲吻他的脸。 贝蒙笑著紧搂住她,俯在她耳际说。 “希望皇上永远不要找到我们,我们就在这里当一对村夫农妇吧。” 敏柔点点头,腻在他怀里舍不得走。 “太阳要下山啦——” 老婆婆憋不住又大叫起来。 “还是把它带著吧。”贝蒙笑著拿起玉匣交给她。 “不,我已经还给你了,现在开始让你带在身上,我可不要再绑著这个沉甸甸的东西了。”她边说边把玉匣用绸布紧紧缠在他的腰上。 贝蒙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轻柔地抚著她的面颊。 “贝蒙……”她压住颊畔那只手,依恋地摩挲著。“我们要一起到老,一定要一起到老。” 贝蒙淡淡地笑,他想点头承诺,但他心里明白,这样的承诺,可能只是一场水月镜花。 两人能在一起多久,便是多久吧……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每天陪著老婆婆下田割稻,虽然天天忙得筋疲力尽,却有一种单纯的喜悦和快乐。 村里的人时常会带些东西来看老婆婆,渐渐地,他们也认识了不少村里的人。小村庄里难得有生面孔,又听说他们来自京城,消息便很快地传遍村庄,甚至还慢慢传到了隔壁村去。 有愈来愈多人都想看看京城来的人,四面八方涌来的村民,都想从他们口中听闻一些京城的奇闻逸事。 贝蒙和敏柔渐渐发觉了,原来他们想安安静静留在一个偏远的小村庄生活都不是简单的事。 就在稻穗全部收割完的那天夜里,老婆婆面色沉凝地走进他们的屋里。 “我听说明天城里要有人来了。” “是什么样的人?”贝蒙心一凛。 “官府里的人。”老婆婆忧心忡忡地看著他们。“咱们这个小村庄几年也没有官府的人来过,突然说有官差要来,看样子是为了你们而来的。” 敏柔不安地咬著唇,哽著声音说:“我要留在这儿。” 老婆婆脸上的皱纹仿彿深了许多。 “你们不是可以留在这儿的人,你们还是赶紧走吧!我已经给你们找了条小船,就在江边,你们趁夜里没人的时候去,不会被人发现。” “谢谢婆婆。敏柔,我们还是听婆婆的话走吧。”贝蒙站起身来,极力控制著分离的伤感。 敏柔红了眼眶,泪眼婆娑地看著老婆婆。 “走吧,别婆婆妈妈的。”老婆婆把满肚子的话咽回去,什么话再也没有,只摆摆手就走了出去。 贝蒙和敏柔什么东西都没带走,两人空手而来,空手而去。 他牵著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出大门口,老婆婆倚在门旁目送著他们。 敏柔缓缓转过身来,再望了老婆婆一眼,心里一阵酸楚。 “婆婆,我其实是和硕公主,是皇上的妹妹,往后若有机会,我接您进京,您说好吗?”她含泪说道。 老婆婆努力地微笑。 “好。”她点点头,佝凄著身子慢慢转回屋。 轻轻的关门声,在他们心上震荡著,那声音仿彿在说此生已无缘再见。 贝蒙拉著不住颤抖哭泣的敏柔,往黑暗中一步一步地离去。 敏柔和贝蒙走到江边,看见老婆婆为他们准备的船时,天已经快要亮了。 他们搭上船、张起帆,一路顺风南下。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因有北风相助,风顺水顺,船行迅速,所以敏柔和贝蒙不到十天就到了杭州。 来到风景如画的杭州,敏柔内心的愁绪一点一点地散去。 她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西湖,看见湖水倒映长堤的如诗美景,看见了西湖边柳条嫩绿,桃花艳红。 贝蒙陪著她踏上苏堤,漫步上了西冷桥畔,远望见一座古墓,墓碑上的字模糊看不清,但敏柔猜得出那便是苏小小的墓。 “苏小小是六朝南齐时的钱塘名妓,非常与众不同的奇女子,不拘泥于世俗礼法,生命的光彩燃烧在她最青春美丽的时候,是个很执著也很可爱的女子,我真想当一回苏小小。”敏柔悠然说道。 “她很年轻就死了吗?”贝蒙完全不知道史上有苏小小其人。 “是啊,她死于二十多岁,一生都没遇上一个好男人。”她感叹著。 “那也没什么值得羡慕的,你遇上了我,还说要跟我一起到老的,不是吗?你的命运比她好,何必当她。”贝蒙的语气中是无庸置疑的肯定。 敏柔思古人的情怀戛然而止。 “说得也是,我运气比她好,何必当她?”她挽住他的手臂,嫣然一笑,随即转移目标。“走吧,我们看断桥去,白娘娘和许仙分离的断桥。说起来白娘娘也是个倒楣的女人,五百年的道行,法力那么高强,结果也是败在男人的手里,还被一个和尚收押在塔下不得翻身。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唉,可怜的白娘娘。” 贝蒙忍著呵欠,安静听她说一个法力高强的蛇妖故事。 “女人再怎么厉害,遇上爱情和男人就输了。”她慨然长叹。 听她终于下了结论,他暗暗松了口气。 “凭吊完这两位奇女子之后,不知道敏柔公主饿了没有?咱们可以好好饱餐一顿了吗?”他冲著她笑问。 敏柔白了他一眼,气他不解风情。 “西湖边会有鲜鱼可吃,咱们走吧!”他拉著她快步走下断桥。 “吃过饭后,我还要搭船游湖。”她轻声央求。 贝蒙原在笑著,忽然间冷下脸。 敏柔看著他愈来愈沉凝的脸色,疑惑地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 十几名两江总督府衙亲兵正朝他们迎面走来。 “是来捉我们的吗?”敏柔惊骇地挽紧他的手臂,整个人贴在他的身侧。 “别说话,也许不是。”贝蒙的掌心全是冷汗。 手持刀枪的十几名亲兵虎视眈眈地盯著他们。 “四公主!”突然有人一声重喝。 敏柔惊恐得瞠大了双眸,浑身蓦然僵冷,脑中疾速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逃! “快走!”她拉扯著贝蒙的手臂,转身拔腿就跑。 那些亲兵并非真正认出她就是敏柔公主,猛然大喊“四公王”,只是他们使诈的手段,倘若对方神情大惑不解,那多半不是“四公主”,但是倘若一听见“四公主”就大惊失色、立刻逃跑,那就绝对错不了。 贝蒙本来仍在疑惑,但那些亲兵一见敏柔中计的反应,立刻举起刀枪,冷冷地朝他们追来。 贝蒙不敢逗留,拉著敏柔拚命往前跑。 “不,我不回去!”感觉自己被杀气腾腾的追逼,敏柔惊惶地大喊著。 贝蒙身上没有兵刀,空有一身功夫也抵挡不了十几把刀枪的攻击,他脑子里飞快转动著,该用什么方法可以夺到兵刃? 一把长枪对准了贝蒙的后背,速度快疾地刺来。 贝蒙感觉到背后破空而来的杀意,竭力闪开来,长枪从他肩臂一侧划过去,鲜血喷出,他痛得狠狠怞气。 “贝蒙——”敏柔吓得哭出声来,骇然地抱住他。 “你先逃,我想办法抵挡一阵。先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我会去找你的,快!”他在她耳畔飞快地说完后,立即拾起刺伤他的长枪,回身反击。 敏柔在他的护卫下往前狂奔了几步,不放心地回头看他一眼,恶狠狠的一刀正好劈向他的门面,虽然贝蒙闪得快,但那一瞬间的惊恐,让她恐惧得浑身发冷,虽然知道被带回宫以后,她和贝蒙也绝对没有了未来,但是此刻,她绝不要贝蒙丧命! “你们住手!我是四公主,我命你们住手!”她转回身子,对著疯狂攻击的亲兵狂喊著。 “皇上有旨,不准伤了公主,但公主身边的男人格杀勿论!”亲兵冷冷地嘶吼。 敏柔惊恐地瞪视著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贝蒙力敌十几名亲兵,寡不敌众,已经浑身浴血了,一名亲兵举刀砍向他,他急速闪避,旋身撞上断桥,随即上身往后一仰,失去重心摔落桥下。 “贝蒙——” 敏柔肝胆俱摧地嘶喊。 十数名亲名冲向她,将她团团围住。 她仰头,眼前一片昏黑,仿彿天地在一瞬间崩塌毁灭! 第八章 紫禁城养心殿 “敏柔,朕真是低估了你的本事,你竟然能从这么多奴才的眼皮子底下偷走令牌,溜出皇宫,还赦走贝蒙,你可真是了不起啊!” 乾隆脸色铁青地盘腿坐在东暖阁内。 敏柔坐在殿侧,身上还穿著在西湖畔被带走时的那身衣衫,不管秀婉好说歹说,她就是死不肯换下。 殿内除了敏柔一个人坐著,在乾隆面前还跪著养心殿数十名太监、宫女,连同永寿宫的六名太监、宫女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全都在等著乾隆惩处。 “令牌呢?” 敏柔把手伸进怀中拿出黄澄澄的金牌令箭,站起身走到乾隆面前重重地放下,然后转身木然地走回去。 “看看你,浑身脏兮兮的,穿的那身是什么衣服!你这模样还像个公主吗?”乾隆被她桀骛不驯的模样气得咬牙切齿。 “我就喜欢这样,我就喜欢穿这身衣服,我就喜欢脏兮兮。”敏柔眼眸冰寒,冷冷地顶嘴。 “朕既然治得了天下,就治得了你!”乾隆怒不可遏,目光凌厉地盯著她。“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等你回来才要惩治这些奴才?” 敏柔微微一惊,不安地看著德顺。 德顺面无表情地跪著,目不转睛地看著地面。 “父皇宠你,皇太后让你,结果纵得你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你知不知道朕很想好好打你一顿!”乾隆咬著牙说。 “是我一个人的错!你打我、骂我,甚至是杀了我都可以,所有的错都由我一个人承担!”她自暴自弃地大喊。自从看著贝蒙身受重伤跌入西湖以后,她不知道贝蒙能不能活,整个人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气。 乾隆冷笑了几声。 “你有父皇顶著,朕打不了你,也杀不了你,可就算打不了你、杀不了你,难道还对付不了这班奴才吗?朕就让你亲眼看看自己犯下的罪孽!”乾隆威严尽显,一宇一字地说著。“来人,把这班奴才全部拖下去,往死里打!” 敏柔跳起来,雪白的脸上满是惊愕、震怒和恐惧。 “皇上,这些奴才不是被我所逼,就是毫不知情——” “朕若不用这种方法,又如何能驯服得了你?”乾隆瞥了她一眼,眼里露出了杀气。 “皇上……”敏柔绝望地看著他,心口似铁一般的冷。 她永远无法忘记,西湖畔亲兵吼出来的那句话——皇上有旨,不准伤了公主,但公主身边的男人格杀勿论! 乾隆缓缓站起身,走到她身边。 “你是要朕打死他们,还是乖乖听朕的话?”他的嗓音低柔、无情,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皇上只管吩咐,您要我做什么?”她的心寒到了谷底。 “第一件,换掉衣服,扮回你和硕公主的身分。” 敏柔紧紧皎著唇,缓缓点头。 “第二件,朕已经宣召巴林部多罗郡王奇普塔尔进京了,你最好听话,乖乖当你的新娘。” 敏柔心如刀绞,疼得深深吸气。她满脑于里想的都是贝蒙,要如何当奇普塔尔的新娘? “我想问皇上,为何对贝蒙下令格杀勿论?”她泫然轻问。 “逃出刑部大牢的人,无论有罪无罪,都得死!更何况他还带著公主潜逃,死一万次也不足惜!朕下令格杀勿论,哪里错了吗?”乾隆眯著眼说,语气中带点轻蔑。 敏柔仿彿坠入了冰窖中,一颗心彻底凉透。 “不,皇上没有错,皇上一点错都没有。”她悲哀地感叹著,然后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你最好趁早嫁出宫去,省得朕一天到晚要看你疯疯癫癫的样子!回去,把这身碍眼的衣服换了!”乾隆挥手赶她。 敏柔冷笑著躬身行礼,转身挺直背脊走了出去。 刚走出永巷,她就看见衍格贝勒朝自己走过来。 “四公主,您回宫了!”衍格欣喜地喊她。“您回来了,那贝蒙呢?贝蒙回来了没有?” “衍格贝勒……”她蓦然红了眼,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四公主,关于永扬贝子暴毙的案子,我已经查明死因了,永扬贝子的死与贝蒙无关。您既然和贝蒙在一起,应该知道他如今人在哪里吧?”他急著想快点找到贝蒙,好把这个消息带给他。 “贝蒙他受了重伤,掉进西湖里了,现在不知生死……”敏柔仿彿捉住一根救命浮木般,哀恳地望著他。“衍格贝勒,你有没有办法救他?能不能派人到西湖去找寻他?我求求你!” “受了重伤?又落入水里?这怎么可能?”衍格大吃一惊,满脸焦灼地来回踱步。 “我当时亲眼看见他落入湖里,我担心他活不成……”敏柔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无论如何,我生要见他的人,死要见他的尸!衍格贝勒,我求你帮我这个忙。” 衍格惊愕地看著她,她对贝蒙的情感似乎已超出一般,非比寻常。 “公主,您对贝蒙是……”他知道不该多问,但又无法不关心。 “我们是夫妻。”她轻缓地说,眼神坚定地望著他。 衍格错愕地张大了口。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喉咙干渴欲裂。 贝蒙睁开酸涩的双眼,看见自己躺在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内,房中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桌上仅有一盏烛火和一壶茶。 看到茶壶,他立刻挣扎著爬起身,拿起茶壶直接灌了几口。 焦渴的感觉纾解了以后,他才感觉到伤口传来的痛楚,低眼一看,他的衣服划破了几个大洞,这些刀和枪砍伤的伤口深入肌理,稍一呼息就疼痛难忍。 忽然间,他听见隐隐约约的诵经声,下床从窗口望出去,果然猜得不错,他就在一座禅寺里。 想起在西湖畔发生的事情,想到敏柔也许已经被亲兵带走了,他就一刻也坐不住,急著想去追她。 主意打定,他下意识摸索著腰间,蓦然僵住,原本该缠在腰间的玉匣竟然不见了! 他四下搜索,完全没有看到玉匣的踪影,一颗心直直坠入谷底。 怎么会不见了?怎么会? 难道是掉进了西湖里?他慌张地抱著头。万一真的掉进西湖里,那么大的西湖,他要如何去找寻? “施主,你醒了。” 一个清脆的童音惊动了沉思中的贝蒙,他抬眼望去,看见一个年约七、八岁的童僧,手中捧著一碗热粥,他的脸孔俊秀,双目慧黠,满脸含笑地看著他。 “小和尚有礼了。” “我叫九儿,施主喊我九儿吧。”小童僧笑著把热粥放在桌上。 “九儿,不知这寺中是谁救了我?”他此刻最关心的是龙珠的下落。 “是我呀!”九儿眨了眨眼。 “是你?!”贝蒙难掩吃惊。 “是我在湖畔看见你,把你拖上岸的,不过我背不动你,后来喊了师兄弟过来,一起把你背上山的。”九儿神态天真,稚气未脱。 “九儿,我问你,你在发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个淡绿色的玉匣?差不多这么大。”贝蒙急切地比给他看。 “没有,我发现你的时候,你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九儿展露一派纯真的笑容。 贝蒙跌坐在椅子上,懊丧地抱著头,仿佛一瞬间失了魂魄。 龙珠真的被他弄丢了! 他该怎么办?龙珠与大清龙脉息息相关,他遗失了两颗,会不会对大清国运造成影响? 天哪,衍格说不定会杀了他! “施主,喝碗粥吧。”九儿轻唤。 龙珠遗失了,贝蒙此刻哪还有心情喝什么粥。 “九儿,多谢你救我一命,我得离开了。”他想尽快回到西湖边,试著寻找龙珠的踪迹。 “可是你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呀!”九儿阻止著。 “这点小伤我还可以撑得住,告辞了。”他迫不及待地冲出禅房,此时正是黄昏,禅寺里的和尚们全都聚在大殿里诵经,因此没有人发现他离开。 沿著禅寺前的山道一路往下,就到了西湖边,但却是在离断桥十分遥远的这一头。当时,他从断桥上掉落,倘若一路浮荡到这里,那龙珠遗落在湖中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一看到这段遥远的距离,他就感到异常绝望。 如今敏柔被捉回了皇宫,龙珠又从他身上遗失,他觉得心灰意冷,心中涌起一股空虚和迷惘。 为什么他身边最宝贵的东西,他都守不住? 他未免太没用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接连的几日,贝蒙天天在西湖边游荡,灰心得什么也不想做。有时他会呆呆坐在断桥畔,或是苏小小墓前,想著敏柔娇嗔说话的神态,想著她玲珑窈窕的身姿,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 日子对于他好像突然间变得没有意义,时间好像也变得寂寞漫长了。 这天,他坐在断桥上,仰首望天,宛如一尊泥塑雕像,久久不曾动过,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也没能惊动得了他。 “贝蒙?!” 陡然发出的喊声令他颤栗了一下,他弹跳起身,诧异地看著来人。 “衍格?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惊讶地瞪著衍格。 衍格的吃惊程度是他的好几倍,他原以为这趟来杭州是来收贝蒙的尸,没想到他居然好端端地坐在断桥上。 “你没死?你看起来居然好好的!”如果不是听见贝蒙开口说话,他说不定会以为这是他的鬼魂。 “我活著需要这么吃惊吗?难道你希望我死啊?”贝蒙没好气地回嘴。 “你既然活著,为什么不回京?”衍格语气激动地喊。 “我……”他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对衍格说,他把龙珠搞丢了? “你什么你?奇普塔尔已经进京要迎娶四公主了,你居然还在这里发呆!你一点儿都不担心她被娶走吗?” “我有资格担心吗?”贝蒙自嘲地苦笑。 “你真该庆幸四公主没有听见你说的话!”衍格已经渐渐失去耐心,忍不住要骂人了。 “看样子,你好像已经知晓我和四公王的关系了。”他低叹。 “四公主说你们是夫妻,没错吧?”衍格抱著双臂看他。 贝蒙微愕,良久,才点了点头。 “你妻子现在要被人夺走了,你还能无动于衷吗?” “我不是无动于衷,衍格,我要对抗的人是皇上,你以为是一般平凡老百姓的抢亲吗?而且我现在根本进不了皇宫,又如何抢得了她?”他的脾气忍不住暴躁起来。 “贝蒙,你怎么不想想,出了京城以后,皇上还能那么容易管得著吗?什么叫‘天高皇帝远’?就是能离皇帝多远就多远!你怎么就这么笨呢?”衍格心急地骂道。 贝蒙像是忽然间恍然大悟。 “明白了吧?”衍格轻哼。“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朋友?这样我怎么能放心把龙珠交给你?” 提到龙珠,贝蒙的脸色变了变。 “衍格,关于龙珠……” “龙珠怎么了?”衍格奇怪地看他。 “龙珠被我弄丢了。”他极度懊恼地说。 “什么?!”衍格大惊失色。“你是怎么弄丢的?” “我掉进湖里以前,还绑在我的腰上,但是被禅寺的小和尚救起时,龙珠已经不见了,想必是掉进了湖里。”他不敢迎视他震惊的目光。 衍格怔怔地呆了好半晌,思绪才慢慢回复平静。 “丢了就丢了,还能怎么办?”他看得出贝蒙已经很懊恼了,只能出声安慰他。“至少你活著呀!总不能龙珠丢了得要你陪葬吧?龙珠掉进西湖里也不算太坏,起码不会随意被人破坏就行。” 衍格安慰效果还算成功,贝蒙总算释怀了点。 “上路吧,一起回京去。”衍格拍拍他的肩。“你接下来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呢。” 贝蒙笑了笑。 抬头看天,浓密的灰云中似乎透出一线明亮的阳光。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和硕敏柔公主盛大的出嫁队伍缓缓地出了关。 敏柔穿著隆重华丽的喜服,坐在特意做成豪华喜轿的马车上,随著长串的队伍慢慢走向北边荒地。 她轻轻掀起轿帘,眺望马车外的沙漠风光,阵阵风沙吹得随行侍从个个抬不起头来,她意兴阑珊地放下帘子,思绪渐渐飘向远方。 在她出嫁当日,衍格贝勒尚未回京,因此她无法得知贝蒙是生是死。如果贝蒙还活著,她相信他一定会来寻她;如果他死了,她仍会把他当成一生的丈夫想念。不管他是活著还是死了,她都不嫁奇普塔尔。 她早已打定主意,等喜轿远离京城之后,就想办法逃婚。 既然她能逃出宫,就能再逃一次。何况到了这荒漠,四周杳无人迹,她要逃可比处处都有眼睛盯著的皇宫容易多了。 当队伍在大漠中走了两日,敏柔开始准备逃婚。 她把厚重的嫁衣脱掉,留著预先穿在嫁衣里的轻便衣衫和斗篷,然后把灌满水的皮囊和几块干粮、肉干绑在腰间,接著拿一块方巾绑在脸上,把鼻子以下全部遮住,等待著逃跑的时机。 这天午后,大漠刮起了风沙,吹得眼前雾茫茫,什么都看不清楚,所有的人马和骆驼都停下来用大布罩著躲避风沙,这对敏柔来说,正是逃跑的大好机会。 她绑紧了脸上的方巾,拉起斗篷的帽子,悄悄拉开车门,一阵干燥的风沙立即扑面而来。幸好她早有准备,口鼻没有直接灌进风沙,所以还不算太难受。 虽然有马、有骆驼,但是她知道只要夺了马和骆驼,就会惊动随从,而随从中大半都是巴林部的人,如果惊动了擅长驭马的他们,她逃脱的机会就等于完全没有了,所以只能偷偷的单独一个人溜走。虽然这样冒的风险很大,但总比连半点机会都没有来得强。 悄悄爬下马车后,她直接溜进马车底下,直到确定马车后方没有人的时候,弯著腰,无声无息地从马车后逃走。 狂卷的风沙将天地吹成一片迷雾,她在风中艰难地行走著,感觉到尖锐的沙粒打遍全身。 走了一小段路后,她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一眼,看见喜轿和大批送嫁队伍全被沙尘遮盖住了。她直起身子,使尽浑身力气往前奔跑,虽然风几次将她吹倒,她还是奋力爬起来拚命往前跑。 大风渐渐止息了。 敏柔不知道自己究竟逃了多远,她趴在沙地上不停地喘气,放眼看四周,视线中除了沙还是沙,什么人影都没有。 什么人都没有,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害怕? 她缓缓站起身,犹豫著该往哪个方向走,忽然间,她看见一小团黑影朝她飞快地奔来。 这么快就追来了? 她惊骇地拚命往前跑,偏偏在这个一望无际的沙漠上,她不管怎么跑,目标都一样那么明显。 敏柔眼中那一团黑影正是贝蒙。 他一回到京城,敏柔的送嫁队伍就已经出发了,他骑著马一路追赶,追了几天几夜,追到了沙漠。 当他远远看见荒漠中出现一个身披斗篷、身形疑似女子的人影时,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敏柔,而这个女子在见到他时,立刻转身飞跑的感觉,更让他相信她就是敏柔。 他策马疾驰,和她的距离愈来愈接近,而他愈接近她,她就逃得愈加慌乱。 “敏柔——”他大声呼喊。 女子蓦地停住,骇然回身。 果真是她! 贝蒙激动地驾马奔到她身旁,弯下身一把将她捞上马背,拥进怀里。 “贝蒙!”她扯掉脸上的方巾,拉下斗篷的帽子,惊喜地看著他,一瞬也不瞬的,仿彿怀疑是梦。 “你居然逃婚?”他捧著她的脸,不停地又亲又啄。 “你……”她声音哽咽。“你怎么来了?” “我来抢你走的,没想到你自己倒先逃了。”他笑著将她紧紧卷入怀中。 敏柔霎时感动得落泪不止。 “我逃跑的功夫一流吧?”她又哭又笑。 “也算一流。”看著她腰间绑满了干粮和肉干,他就忍不住笑出声。 “还好你没死,你可知道,我这阵子日子过得有多难熬吗?”她趴在他怀里擦眼泪。 “我知道,因为我也和你一样。”他轻轻吻著她的脸颊。 “我们现在怎么办?”她含泪笑问。 “嗯,接受某人的建议,去一个离皇帝愈远的地方愈好。” “什么地方?” “漠北,好吗?”他挑眉轻询。 “好。”她甜甜地顺从。 “你不怕到漠北过非人的生活吗?”他前额靠著她的额头,笑问。 “有你在,到什么地方都好。” 贝蒙忽然抬眸瞥一眼远方。 “看来,我们得先甩掉那些来找你的家伙。”他微眯著眼说。 “那没问题。”她轻拍他的胸膛。“我们就一起逃到天涯海角吧!” 贝蒙纵声大笑。 他替怀中的可人儿拉好斗篷,深深地护在怀里,策马朝北方奔驰而去。 在狂劲的风暴止息后,平静的黄沙之上,是一片无垠的蓝天…… 【全书完】 编注: (一)关于龙珠初现于世的传奇故事,请见花蝶1077《朝天子》。 (二)关于衍格贝勒的爱情故事,请见花蝶1095【龙珠宝鉴金之卷】《斗二爷》。 (三)并请期待陆续推出之【龙珠宝鉴水之卷】《奴儿甜》、【龙珠宝鉴火之卷】《妖儿魅》。 (四)齐晏“大清风起云涌齐晏龙珠传世”赠奖活动已热闹开跑喽!详情请见【龙珠宝鉴】系列各书之书前活动公告or狗屋网站之“好康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