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喜娘》 楔子 大清皇朝如日中天的「康干盛世」在干隆朝末年由盛转衰,匆匆逝去了。新帝登基未久,全国各省便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严重的大饥荒,饥民流徙八方,白莲教乘机群起作乱,更使得盗匪四处横行,民不聊生。 某年冬,大雪封天,北京城一夜之间冻死近万名乞丐,城中大小寺庙和道观忙着收埋尸首,并诵经超度亡魂。 这天,城郊「正觉寺」的小沙弥做完早课后,照平日惯例打扫寺庙各大殿,打扫到了「天王殿」时,小沙弥不知怎地楞了一楞,下意识抬起头来,呆呆盯着立于流苏缨络后方的四大天王尊像。 持国天、增长天、广目天和多闻天这四大天王尊像,是小沙弥日日都要拂拭三回的,自然十分熟悉四尊神像的形貌和神态,因此今日才一进殿,他便立即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小沙弥疑惑的目光在高大威猛的护世四王尊像上来回环视着,当他终于发现不对劲的真正原因时,整个人骇异过度,惊慌得丢开扫帚,一路喊叫着狂奔出殿。 「快来人吶!不得了了--法器不见了!天王手中的护国法器全不见了--」 消息传出后,京城中各大小寺庙也陆续传出异象,所有「天王殿」里由四大天王手持象征「风调雨顺」的法器全都凭空消失了。 佛教有四大神将,各坐镇一方世界,守护三十三天,九山八海,祈求茫茫红尘,千秋万世风调雨顺。 东方持国天王,名多罗刹,手持琵琶。因其有听觉之毒,凡是被祂听闻到声音者,必受伤害,为不伤人故,手弹琵琶避听音声也。所持琵琶法器为风调雨顺中之「调」。 南方增长天王,名毗琉璃,横眉怒目,神态冰冷,百鬼见之皆惊,其威力在触觉,故手持出鞘宝剑,使人不能近身。所持宝剑法器为风调雨顺中之「风」。 西方广目天王,名毗留博叉,手缠一赤龙,为诸龙之王,由于前额有一目,故称广目天,能以净天眼观察世界,护持閰浮提众生。因其能镇伏龙王,故手绕赤龙为风调雨顺中之「顺」。 北方多闻天王,名毗沙门,手持宝幡,用以制伏魔众,统治诸夜叉。手持宝幡法器为风调雨顺中之「雨」。 如今,持国天手持的琵琶、增长天手握的宝剑、广目天手绕的龙和多闻天手持的宝幡都消失不见了,是否意味着护世四天王不再护持国家「风调雨顺」? 百姓奔走相告此一异象,议论纷纷,恐怖的气息渐渐弥漫开来,流窜在北京城里,挑起满城百姓畏怯的颤抖。 全城寺庙中数以千计的法器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消失的? 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得不到答案。 因此人们都相信这是「天谴」,是不祥的灾兆。 异变的消息传到了新帝耳里,新帝自然也受到极大的惊吓,但为了安抚百姓的惊恐不安,也为了平息凶兆谣言,新帝立即下诏全城大小寺庙重新雕制遗失的各式护国法器。 皇命下达后,忙坏了全城雕刻匠,虽然仅短短一个月就将所有遗失的法器修补完毕,但是这个异变仍在百姓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陰影。 冬去春来,天灾人祸依然不断,大清皇朝依然风不调、雨不顺,新帝忧心如焚,镇日惴惴不安。 满朝百官深信「每逢乱世,必出奇人」之说,便开始探寻身怀异能的佐国良将,因而逐渐地听到一些早在街巷胡同中流传甚久的惊奇故事,这些故事大都与四个男人有关,人谓「四大奇人」的故事慢慢传入宫里,送进了新帝耳中,引起新帝浓厚的兴趣,也带给面临危难的新帝丝微的兴奋和期待。 他隐隐觉得这「四大奇人」与凭空消失的护国法器有着神秘莫测的关联,这些奇妙的关联也许能帮他走出眼前险恶的困境,助他安定天下。 这日早朝,新帝缓缓步下盘龙金椅,远远望向陰沉沉的苍穹深处。 「这是上天要为难朕,朕岂能害怕!」 殿上大臣们齐齐跪地,屏住呼吸。 「朕的江山社稷岂能风不调、雨不顺!」新帝微眯着眼。「去找!把『四大奇人』全都找出来,朕要见见他们!」 「臣遵旨!」臣子们齐声大喊。 殿外,厚重的浓云静静移到皇城上方,冷眼看着无助的君臣,像是一种恶意的嘲弄。 新帝极目远望,静静等候他的天下何时会出现第一道曙光。 第一章 好安静。 善月悄悄扬起长睫,偷望着四周,触目皆是喜色的红。 碧纱屏风后人影朦胧,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她隐约瞧见两个婢女正在为王爷宽衣。 想着自己从今夜起便要成为王爷的侍妾,后半生只为王爷生儿育女,尽管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都还是得乖乖服从郡王府的命令,静静忍受命运的支配。 侍女从屏风后步出,手脚俐落地替她脱下厚重华丽的嫁衣,再以最快的速度在红丝缎的被褥上铺好一块白绸巾,然后恭恭谨谨地退出去。 一切更安静了。 善月低着头直视地面,端坐不动。 沉稳的脚步声慢慢踱到她身前,她看见了月白色绸衣底下的酱色家常鞋,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喉咙口,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是她最害怕的一刻,而这一刻终于要来了。 「把脸抬起来。」说话的声音威严淡漠。 穿著一身精绣鲜红嫁衣,脸上未罩红帕的善月,依言抬起头来,看见了一个蓄须的中年男子,剑眉星目,直鼻方腮,双鬓已经有些斑白了。 她的心微微一沉,这年近五十的郡王爷将成为她的丈夫,外貌看上去比自己的阿玛似乎还长上几岁,她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才算合适。 「你的皮肤够白净,模样也比我心中所想的年轻标致许多。」郡王爷伸手端起她的下巴,满意地审视着托在手中的绝色面庞。 善月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害怕吗?」威严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温柔。 善月老实地点点头,一双弯月眉微微轻蹙着。 「没什么可怕的。」郡王爷淡淡地说。「等你为我生下了阿哥以后,你在王府里的地位便不只是这样了,你将会得到你这一生都得不到的尊荣富贵。」 相同的话,善月在进府之前就已经反复听阿玛和额娘说过很多次了。生一个阿哥真能改变她此生的命运?而改变之后的命运就会是她想要的吗?她心中其实并不这么认为。 「上床。」一个简单的命令。 善月微微一颤,慢慢抬手轻解衣扣。她知道自己今夜该做些什么,额娘昨儿夜里都对她清楚说过了。 生下阿哥,是她入府唯一的目的。 艳红色的肚兜缓缓滑落,露出圆润雪白的颈肩、如玉的酥胸,她上床躺下,紧紧闭上眼睛,长而浓的睫毛像两把羽扇般覆盖着,瑟瑟颤动。 「不要像只待宰的羔羊一样,看你脸上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本王的好兴致全让你打坏了--」郡王爷的话忽然被几下急促沉闷的敲门声打断。 「王爷,宫里来了人传皇上口谕,说皇上有急事即刻要见王爷!」婢女在屋外头喊道。 善月错愕地睁开眼,看见郡王爷脸色骤变。 「快进来替我更衣!」郡王爷没好气地大喊。 两名婢女捧着袍靴开门进屋,动作飞快地为他换穿袍服。 「传皇上口谕的人是谁?」郡王爷蹙额低声问婢女。 「是养心殿的高公公。」 郡王爷面色陰沉了几分。 「快去备轿!」他一面整理衣冠,一面大步往外走,两名婢女跟在他身后飞跑出去。 一忽儿,人全走光了,善月还躺在床上怔楞着,半晌回过神后,才意识到自己衣衫半褪,连忙拾起肚兜、嫁衣,一件件又穿回身上去。 「九姨太太,奴婢叫雪燕,王爷让奴婢过来侍候您。」身材高大的侍女推门而入,恭谨地垂手而立。 「侍候我?」善月微怔。 「皇上忽然传唤王爷入宫见驾,不知何时才能回府,王爷要九姨太太先宽衣歇息,不用等他回来了。」雪燕面无表情地传话。 「好……」她有些无措地点点头,笨拙地呆坐着。 「那么,请九姨太太起身,好让奴婢给您宽衣。」看上去年近三十的高龄侍女神情淡漠地提醒着芳龄十八的小新娘。 「喔。」善月连忙起身,比她高出一个头的雪燕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沉重的压迫感让她尴尬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才好。 雪燕无视于小新娘的无助和不安,动作俐落地替她脱掉一身厚重华丽的嫁裳,留下只身着肚兜的善月站在原处,径自转过身走到红木衣柜前,捧出一套绣着牡丹、镶着银丝金线滚边的红色软缎绸衣,再慢条斯理地走回来准备侍候她穿上。 「还是让我自己来吧,我实在不习惯让人服侍。」早已尴尬得满脸绯红的善月怯怯地接下绸衣,微偏过身自己穿上。 「九姨太太,您如今已经是顺承郡王爷的人了,身分既然不同,很多事情都要试着去习惯才好。」雪燕微扬起下巴,低着眼看善月,神态仿佛善月是婢女,而她自己才是九姨太太。 「是。」善月不自主地咬着唇缩了缩肩。 「九姨太太,您是主子,奴婢是下人,哪有主子对下人唯唯诺诺称『是』的?要是教外人瞧见了,还以为奴婢不知怎么欺负您了呢!这罪名奴婢可担待不起!」雪燕傲慢地冷哼一声。 「喔,那么……我知道了。」善月挺直了背脊,勉强摆出一点像主子的样子来。「我累了,你就先下去吧,不用在这儿侍候我了。」 「是,奴婢告退。」雪燕废话不多说,自顾自地转身走人。 善月呆呆地杵在原地,好半天才垮下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累人吶……」她抬起小粉拳轻捶着酸痛的双肩,一边忍不住喃喃抱怨起来。「都是那个臭道士,真被他给害惨了!说我是什么天生富贵命、王妃命、生贵子命的,连篇鬼话把阿玛和额娘哄得团团转,连顺承郡王爷也听信这些鬼话,非要纳我当他的第九个妾室不可。阿玛和额娘也真是胡涂,怎么不想想『九姨太太』跟『王妃』差得有多远?连婢女都能给脸色瞧的地位,怎能富贵到哪儿去呀!」 善月无奈地长叹。在王府中,侍妾的地位几乎等同于婢,也难怪方才的婢女明摆着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从进府到现在,她才终于有机会看清屋内豪华的陈设,光是六盏悬挂在花厅的琉璃垂花灯,把整个小屋照得通亮,宛如白昼,就能感觉得到属于王府的富贵和气派,但是贴满喜字和红烛的洞房,以及挂满整屋的红彩和红绸帐,没让善月觉得有半分喜气,反倒让她有种落入火坑的感觉。 「善月呀善月,不管命中注定是什么,逃不掉也就只好认了吧!」除了认命,她不知道还能怎么想,才能让自己好过一些。 幸好皇上忽然把郡王爷召进宫去了,至少她可以在这个令她感到羞辱的洞房花烛夜里多喘几口气,也可以多争取一点时间适应令她不安的陌生环境。 她起身四下打量摸弄着屋内别致的摆设物,慢慢踱步到梳妆台前坐下。她不知道郡王爷什么时候会回来?是该上床睡觉还是坐着枯等? 凝视着镜中盛妆的容颜,善月感觉好陌生,觉得那根本不是自己。 她拿起银梳想卸下细致打理过的发髻钗饰,又怕万一郡王爷突然回来了,见到自己披头散发的模样不妥,犹豫了一会儿,便又把银梳放下,起身坐回缀满红色流苏的喜床。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了,屋内只听见红烛灯芯燃烧的哔剥微响,她坐着,静静呆视积成一滩的烛泪,任思绪晃荡、飘浮…… 顺承郡王爷是何等样人,在今夜之前她连一面都没见过,只知道郡王爷的年纪比阿玛还大一些,在朝中颇有些势力,私下听人传说过,说他的正、侧福晋为他生下的三个阿哥全都不幸意外夭折了,所以他才会不断地纳妾,就是非要得到一个儿子不可。 可奇怪的是,郡王爷一连纳了七、八个侍妾,却没有一个侍妾能再为他生下一儿半子,郡王爷年岁愈长,对生不出子嗣的问题也愈感焦虑。 按理说,身为皇亲国戚的顺承郡王爷,怎么也跟出身下三旗、父亲只是宣武门守兵的善月扯不上关系,偏偏某日来了个游方道士,路经宣武门时,因腹中饥饿又身无分文,便向善月的父亲化一顿饭吃,并表示愿用一张命书回报饱腹之恩。 善月的父亲虽然对游方道士的能耐半信半疑,但也觉得听听无妨,想自己和妻子已过了大半辈子,下半辈子能不能好命只能倚赖独生女善月,于是便把善月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给了道士。 道士推算之后,面露奇异之色,坚持还要看一看善月的面相后再批,当他一见到善月,立即惊奇地在命书上批下几语--此女骨相非凡,有王妃之命,且命中必生贵子,一生荣宠,富贵之极也。 这份不知是真是假的命书着实乐坏了善月的父亲,逢人便大肆炫耀,然而凡听过这件事的人却没一个相信,还当成了笑话传诵,嘲弄这对父女。 笑话传到最后,竟连顺承郡王爷也听闻了,郡王爷的反应与那些嘲笑的人大不相同,许是想要儿子想疯了,对于善月命书中「必生贵子」那句话采取姑且信之的态度,火速派人扛去黄金千两,并择吉日即刻要善月过府为妾。 善月的阿玛是下三旗子弟,靠着身上流的满族血统混吃混喝,带着她们母女三人过着吃不饱也饿不死的贫寒日子,这样的父母亲几时曾见过黄灿灿、明闪闪的刺目黄金?当顺承郡王府浩浩荡荡扛来千两黄金时,当场乐得他们眉开眼笑,开心得嘴都合不拢了。 耀目刺眼的黄金让他们看不见女儿脸上的惶恐和不安,女儿嫁进顺承郡王府能不能幸福这种事也早被他们拋到脑后去了,吉日良辰一到,他们便开开心心地将女儿精心打扮成娇艳无双的小天女,送礼似的送进了顺承郡王府。 自始至终,善月都没有半点出嫁的心情,只觉得自己是被父母亲给卖了,她甚至都没想过,自己会嫁给年纪比阿玛还大的男人为妾。 府外传来冷冽的梆子声,她细细一听,已经子时正了。 「都已过了子时,郡王爷竟然还没回来。」她对着冷清寂寥的空房困惑地自言自语。 虽然,她宁愿郡王爷永远都不要出现,不过,洞房花烛夜没有新郎也未免太奇怪了一点儿。 当今皇上会不会太不近人情了呢?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非要洞房之夜的顺承郡王火速入宫见驾不可? 咕噜-- 善月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一阵饥鸣,这才想起一整天没吃过什么东西,只在上花轿前尝了几个额娘亲手做的饽饽而已。 想起饽饽鲜美的滋味,她的肚子愈发饿得厉害了。 「真糟糕,这时候肚子饿起来,我该到哪儿弄东西吃呀?」她开始后悔刚才怎么没先跟雪燕打听清楚府里的地理环境就将她快快打发走,现在想找个止饥的东西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 「怎么办?饿着肚子睡觉吗?离天亮还早着呢!」一想到要这么捱饿到天亮,她的胃就开始隐隐发疼起来。 「不管了,找雪燕要些东西吃吧!再怎么说我也是王府里的九姨太太,难道还怕她不成。」善月打定主意,起身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出内房、花厅,然后推开门走出去。 皓月当空,朦胧的月色照着阒静无声的庭院,幽暗无垠的回廊上悬挂了一排红纱灯,如烟如雾,如她的前景,恍惚不明。 这是一个单独的院落,有个雅致的名字,叫「棠仙苑」,只住着她一个人。在这样万籁俱寂的夜里,仿佛天地间除了她再没有别人了,她忽然感到孤单凄凉,也许是对自己的未来已不抱任何期待,内心的寂寞反而变得特别深、特别重。 一阵风吹过,庭院里树影摇晃,枝叶沙沙作响,像有什么可怖的东西藏在幽暗里头,伺机窜出。善月顿时感到一片寒意袭上背脊,整个人颤栗了一下,心里很不安宁,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片乌云缓缓移来,吞噬了一轮明月,让夜变得更黑,变得更狰狞。 善月心中的恐惧逐渐扩张,大到她不愿再面对了。她惶急得往回廊飞奔,总觉得似乎有团看不清的黑雾紧追在她身后,企图掩没她。 她急速奔逃,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不想一个人! 奔出「棠仙苑」后,善月茫然伫立在一处砌着奇石假山、栽满丛丛鲜花美树的花园中。 婢女房在哪里?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雪燕?望着这一片偌大的花园和浓荫深深、数不清的重重庭院,善月整个人傻傻地在原地打转,根本分辨不出方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她漫无目的地穿过花径,随意乱走,一心希望能遇上府里的仆婢,可惜她的运气太差,王府里少说有仆婢上百人,偏偏就是没让她碰上一个半个。 就在她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双腿发软无力时,忽然瞥见树丛后有个很小很小的窄门,那扇窄门小得仅能让一个人通过,她靠近一看,门上的红漆早已斑驳脱落了。在这座豪华巨大的王府中,那扇窄小破旧的小门显得极为突兀,也特别不起眼,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它的存在。 这样毫不显眼的一扇门却引起了善月强烈的好奇心,她很想知道这扇门后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做什么用途?或者藏着什么东西? 也许是仓库,也许是厨房,也许只是解手的茅厕。她在心中胡乱猜测,犹疑地往窄门慢慢靠近,暗中期待门后面其实就是厨房。 叩、叩! 「里面有人吗?」善月轻敲门板,小小声地问。 等了半晌,没听见有人应答,见门栓上没有锁,她便大着胆子将门轻轻推开,小心翼翼地朝里望去,当眼前的景象一一映入眼中时,她整个人怔呆住,彻底推翻自己方才所有的猜测。 窄门内是一处封闭的小跨院,院中杂草丛生,正面主屋和两侧厢房残破不堪,但从屋檐梁柱上仍可看出昔日华美的痕迹,只是不知如今为何无人打理,任由荒芜在此,然而最令她震惊的是所有的门窗不知何故全部都用木板钉得密不透风,仿佛在里头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善月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误闯了这座府邸中隐秘的一块禁地。 突然间,一只老鼠吱吱地从她脚边窜过,她吓得失声惊呼,转身拔腿就跑。 「是谁?」 从封死的正屋内忽然传出声响,善月猛地停住疾奔的脚步,震愕地回头瞠视那间被黑暗笼罩的破败小屋。 没听错吧?有人说话吗? 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怎么也不敢相信在那间封死的破屋里头竟然会有人。 「是谁在外面?」 声音再度响起,善月整个人被钉在原地,彻底惊呆了。 她没听错,那屋内确实住着人,而且还是个嗓音听起来低沉悦耳、清冷似水晶的年轻男子。 不对,他真的是「人」吗?万一是…… 想到那个字,善月的背脊仿佛贴上一块冰,几乎浑身发寒打颤起来。 「我忘了,不管我怎么问,你也不可能回答我。」 悦耳至极的嗓音再次传出来,善月被声音中又深又浓的无奈感震慑住,好象有一把长,重重地扎进她的心坎里,方才的惊惶剎那之间被无限疑惑取代了。 「为什么?」她不自觉地应声。「为什么不可能回答你?我可以回答你的,我的名字叫善月,你呢?你是什么人?」她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慢慢朝声音来源处走去。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男子清冷似冰的嗓音透出极怪异的吃惊。 「当然听得见呀!我的耳朵并不聋。」善月觉得他的问话颇奇怪,虽然只闻声没见到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声音有种异样的感觉,就像是遥远记忆里熟悉的声音。 「原来你没有把耳朵塞起来。」男子似有所悟。 「为什么要把耳朵塞起来?」善月更觉得纳闷了。 「我没听过你的声音,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善月。」她不知道关在屋里的男人是谁,只觉得他的嗓音冰冷透骨,连问话的方式都有种贵族式的傲慢。 「善月?新来的婢女吗?」 「我不是婢女,我……我是王爷新纳的妾。」她轻声低语,不知不觉走到了正屋前,走近一瞧,她看见了门下有个像是专为送饭用的圆形小洞。 「哦,原来如此。」男子突然发出几声冷笑。「你一定才刚入府不久吧?」 「我今夜才入府的。」她好奇地四处打量这间破屋。 「难道还没有人告诉你,这里是不能擅闯进来的吗?」男子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异寒。 「没有,并没有人告诫过我这里不能擅入。为什么不能擅入?」她不由自主地环抱双臂,怯怯地瞟了眼四周。 「这里是王府禁地,没有郡王爷的允许,不准踏进来一步,至于不能擅入的原因,王府里从上到下是不会有人告诉你的。」 善月有些不安起来,但是强烈的好奇心又取代了不安。 「没关系,不知者无罪。」她试着想从木板与木板间的隙缝往内瞧,但是屋里没有一丝灯火,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你是不是府里的仆役?因为犯了错才会被囚禁在这里?」 屋内的男子并没有直接回答善月的问题,静默片刻之后淡漠地反问:「告诉我,你是王爷第几个妾?」 「第九个。」善月咬着唇答道,对于这个新身分,她始终觉得很羞耻。 「已经是第九个了吗……」男子似乎在自言自语,随即便没有了声息,静默无言。 「你被关在这儿几天了?有人给你送饭吗?」对于王府这种惩罚人的方式,善月实在很难茍同。 「几天?哈哈……」男子忽然放声大笑。「这五年来准时会有人送饭,没饿过我一餐。」 「五年」善月震惊得瞠目结舌。 「没错,五年。」男子依然在笑,笑声冰冷得毫无温度。 「你被关了五年!」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天哪!你到底做错了什么?王爷居然会用这种方式责罚你!」 「做错什么?我也想知道我做错了什么……」男子低沈的冷语中充满了深深的无奈和怨愤。 「你怎么会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善月愈听愈觉得不可思议。 「很多事情是无法判定对或错的,我认为做了对的事,旁人看起来却全是错。」男子轻声哼笑。 「这地方如此简陋残破,怎么能住人吶!」不管是非对错,善月都对屋中陌生男子的遭遇抱以万分同情。「你居然被关在这里五年,这个地方……实在是……王爷真的是……太过分、太残忍了!」 男子不语,仿佛对自己的遭遇早已麻木无感。 「王爷打算关你几年才肯放?」她替他感到难受,不知道他究竟犯下什么滔天大错,得遭到这种非人的惩罚。 男子的沈默有如千百年之久。 善月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毕竟在这座王府里,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九姨太太」,没有多大的力量能对他伸出援手。 「今夜开始陰寒了。」男子忽然打破沉默。 善月呆了呆,猜想他日夜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屋子里,可能已经弄不清时令节气了。 「快要入秋了,天是开始要凉了。」她接口说道,其实她并没有「陰寒」的感觉,反而觉得刚入秋的夜十分凉爽宜人。 「我知道,再过三天就是八月十五了。」 善月有些惊奇,这男人竟把日子计算得这般清楚。 「王爷此刻是否不在府中?」男子又问道。 「是呀,皇上今夜将王爷急召入宫……」善月蓦地顿住。「哎呀!糟了、糟了,我已经离开『棠仙苑』太久了,不知道王爷此刻回府了没有?若是发现我不在『棠仙苑』中,他说不定会大发雷霆呢!我想我得快点走了,还有……你放心,我一定会尽我的力量帮你的,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正当她转身匆匆想走时,屋内轻轻传出男子冰似的低语-- 「王爷今夜不会回来了。」 「什么?」善月愕然怔住,诧异地回身。「你怎么知道?」 「王爷不只今夜不会回来,恐怕以后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什么意思?」善月被男子陰沉诡异的呢喃吓得寒毛竖立。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总之,你最好在中秋之前逃出府去。」他语气平板,听不出丝毫情绪。 「为什么要逃走?」善月听得一头雾水,心底却莫名起了一阵颤栗。 「因为今夜郡王爷已遭皇上圈禁起来密审,不会再放王爷回府了。」男子幽幽一叹。「等过了中秋,皇上便会派兵抄了顺承郡王府,府里上下百余口人都会遭到流放的命运。你是今日才过府的小妾,顺承郡王府的劫难你无须承担,趁官兵未来抄家之前快逃走吧!」 善月听得傻住了,男子说的话实在太怪异,这些还未发生的事情,她不知道该信不信。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 「这就是我被囚禁在这里的原因。」屋内男子自嘲一笑。 「我不明白。」她满脑子都是疑云。 「因为我是个不祥之人。」 「不祥之人?」善月微愕。 「人人都认为我是个不祥之人。」 「为什么?」她不自觉地咬住唇瓣。 「因为……听见我说话的人会、死。」男子突然大笑出声,笑得曲折离奇、诡异莫名。 善月蓦地背脊怞凉,虽然看不见男子的神情,却可以从陰森的冷笑中感觉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九姨太太!」 静夜中传来的一声呼唤吓飞了善月的魂,她惊慌地倒退数步,险些踉跄栽倒。 「有人寻你来了。」男人冷冽的笑声中多了几分叹息。 「九姨太太,你在哪儿?」喊声又起。 善月听出了那是雪燕的声音,怕被雪燕发现她误闯府中禁地,因此来不及对屋内的男人说些什么道别的话,就慌忙回头从小门闪身出去,随意拣了条花间小径进去胡乱转了几圈后,再假装被雪燕寻到。 「九姨太太,您在这儿做什么?奴婢到处都找不到您。」雪燕一脸狐疑地打量着她。 「哦,我肚子饿了,想出来找东西吃,没想到会在园子里迷了路,幸亏你出来找我,否则我不知几时才能出得去。」善月一脸慌乱不安的神色,倒像真的迷了路似的。 「奴婢方才忘了说,下回九姨太太有事吩咐奴婢,只要扯一扯床幔旁的繐子,便会扯响奴婢房里的铃了。」雪燕半信半疑地盯着她。 「是吗?下回我知道了。」善月完全不知道床边暗藏的机关。 「花园后有间小屋,没有王爷的允许不准擅入,九姨太太才刚入府,最好别随意乱走,免得惹恼郡王爷,到那时大伙儿都要倒大楣。」雪燕正颜厉色地警告。 「好,我知道了。」善月低头忏悔,主仆角色再度易位。 「九姨太太先回房去,奴婢弄东西给您吃,走吧。」雪燕侧身走人。 善月连忙跟上去,和雪燕一前一后穿过幽暗的园林,步上悬满红纱灯的曲折长廊。 昏红祥和的烛光柔暖照下来,驱散了盘踞在她背上的异寒,刚才发生过的事宛如一场梦境。 她不自禁地回头,凝视着被墨色笼罩的园林,想起一个男人此刻仍囚在深邃幽暗的某一处,她的内心便感到一阵阵难言的悲伤。 他究竟是谁?为何被郡王爷囚禁了五年?什么时候他才能走出那片浓重的黑暗,得到自由? 她陷入悠远的沉思,想着能不能救他?该怎么救? 第二章 人府第二天,善月就被郡王爷的侍妾们邀请到「香榭亭」赴宴,说好听是赏花品茗话家常,实则是想瞧瞧「命中富贵之极」的九姨太太究竟是什么模样? 「噢~~你就是那个命中必生贵子的善月?」 果然来者不善,这一句拉长尾音的开场,足以让善月头皮一阵发麻了。 「道士的话不见得可信,各位姊姊莫要当真。」善月低头啜饮香茶,避开一道道咄咄逼人的视线。 「是呀,哪个道士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想在江湖上混饭吃,自然得挑最好听的话说。」 「不过咱们王爷可是信得很哩!」 「那有什么法子,谁教咱们的肚子不争气,没人有本事给王爷生个儿子出来,王爷逼不得已,才会连道士的胡话也听信了。」 「万一善月妹妹也不能为王爷生出个阿哥来,付出千两黄金的王爷岂不是当上冤大头了吗?」 「到那时,善月妹妹她阿玛收下的千两黄金怕是要吐出来了,呵呵……」 听着侍妾们讥诮的谈笑,善月始终保持沉默,知道自己最好什么话都别说,免得伤了彼此的和气。她明白在那些伤人的言语之下,藏着的是对未来生活的惶惑和不安,刚入府一日的自己尚且感受得如此深刻了,这些早她入府的侍妾们,遭遇必定更为堪怜,所以对她态度不友善也是情有可原。 大家不过是一群同病相怜的女人罢了。 「咱们姊妹平日是这样说笑的,善月妹妹听了可别介怀。」极美艳的一个侍妾不怀好意地斜睨着她。 「我不会。」善月摇摇头,悠然浅笑。 侍妾们对善月平静淡然的反应很是意外,彼此悄悄互望着,怀疑她是不是听不出她们话中的明嘲暗讽。 「咱们姊妹们刚才说的话,妹妹听了不恼吗?」苍白纤瘦的侍妾楞楞地看着她。 「不恼呀!」善月出自真心地说。「日后要和姊姊们天天在一处呢,把姊姊们的话往好的去想,大家才能相处得和谐融洽。」 侍妾们讶然,原本想给这位新来的九姨太太一个下马威的,这下子因引不起对手战火,只好迅速息兵了。 「倒是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竞能这样想。」侍妾们看她的目光已不再带有挑衅的意味了。 「是应该要这样想的呀!」善月理所当然地说。她自小住在龙蛇混杂的小胡同里,什么恶毒难听的话没听过,年纪虽小,早已练出超龄的好脾气,懂得凡事不计较才能明哲保身的道理。「我知道,若和姊姊们处不好,将来在府里的日子只会更难捱,我相信各位姊姊都有自己的难处,说的那些话绝不是真有什么恶意。」 侍妾们都傻住了,笑得很心虚,表情各异。 「善月妹妹年纪虽小,肚量却很大,涵养也极好。」另一个成熟妩媚的侍妾苦笑了笑,语气不再咄咄逼人。 「我不是涵养好,我的个性本来就胆小、懦弱,又很伯事,所以才会连进王府当侍妾这件事都没有反抗的勇气,再如何讨厌还是顺从了阿玛的意思。」善月天真地坦承心情。 「只要被郡王爷看上了,由不得你喜不喜欢的。就算再有勇气反抗,到最后都还是得乖乖听令。」 「咱们姊妹几个,没有人给郡王爷生出个阿哥来,想母以子贵都没办法,这辈子注定只有当小妾的命了。」 「只要郡王爷如愿得一位阿哥,说不定能大发慈悲,让咱们几个姊妹离开王府,否则……」 侍妾们争相吐露心事,陷入了自怜的情绪中,想到渺茫无望的前景,一个个黯然神伤。 善月原也是对未来充满悲哀怅然之情的,但昨夜的一个意外发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被囚男子清冷悦耳的嗓音总是一直萦绕在她耳边,勾住她所有的心思,尤其是要她在中秋以前逃离王府的一番话,更是让她彻夜难以成眠。 「姊姊们可曾听说后花园有个封闭的小院落?」她忍不住低声探问。 「知道呀!郡王爷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那儿。」 「后花园那一块地种了一片绿竹,陰森陰森的,除了打理花草的仆役,谁会想去那儿呀!」 「我讨厌竹子沙沙的声音,也不爱去那儿,善月妹妹没提起,我都忘了后花园还有那么一个地方呢!」 「是呀,我也不喜欢竹子,一根一根杵着,看起来傻不隆咚的,不过竹笋我倒是爱吃极了。」 侍妾们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吃蜜饯的吃蜜饯,善月提起的那个封闭院落似乎没引起她们多大的兴趣,话题反倒全绕在竹子上头打转。 善月完全不想讨论竹子这玩意儿,因此试着把话题重心拉回来。 「那里头关着什么人?姊姊们可知道?」 「那里关着人吗?善月妹妹开玩笑的吧?」侍妾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全写满了茫然困惑,纷纷惊问。 「我是最早进府的,来了快四年也没听说过后花园那儿关着什么人吶!」说话的侍妾一脸「你可别胡说八道」的表情。 善月暗忖,那男子说他自己被囚禁了五年,而从这些侍妾们的反应中,很明显看得出来她们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若想从她们口中探出那男子的身分怕是不可能的事了。 「善月妹妹为何突然这么问?」有侍妾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啦,因为郡王爷不准任何人靠近那儿,感觉上神秘兮兮的,我就以为那儿是不是关着什么人,否则为什么要禁止任何人擅入?」她立刻改口,并绽放一朵天真无邪的微笑。 「果然还是个孩子,亏你想得出这种稀奇古怪的念头!」侍妾们摇头叹笑。 「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人能关在那屋里?王爷又干么要把人关在那儿呢?」大伙儿兴致来了,一副准备听她胡扯的表情。 善月努力维持恰然的笑容,想起那男子曾经说过,他之所以被囚禁,是因为他是个「不祥之人」。 什么样的人会被认为是不祥之人?她昨晚想了一夜也想不出一个答案来。 「有可能是犯了错的仆婢,失手打破王爷心爱的古董花瓶之类的吧!」以她对富贵之家的了解,大概只能猜测到这个程度。 众侍妾们一听,个个笑弯了腰。 「若有仆婢犯下这种错,最多是狠打一顿或是逐出王府以示惩戒,倒是没听说过有人因此被关起来的。」 「是呀,被关起来的仆婢什么活儿都不必做了,还有人按时送饭,你想想,哪有这么轻松容易的事。」侍妾们一致推翻善月的猜测。 「我觉得被关起来也不轻松,关的时日久了,正常人都会疯的吧?」善月细声反驳。 「这么说也没错,换成了我是一定会疯的。除了犯下弥天大错,否则不该随随便便就把人关起来。」有侍妾点头认同。 「有一种人最有可能被关起来。」另一个侍妾神秘微笑。 「哪一种人?」众人疑问。 「给郡王爷戴绿帽的小、妾。」 原本众人脸上轻松自在的笑意一瞬问消失了,气氛突然变得僵凝起来,陷入一片长久的沉寂。 善月曾经听父母亲批评过住在隔壁胡同的一名艳妇,说她跟卖豆腐的男人有染,给自己的丈夫戴了绿帽,所以知道那其实是「红杏出墙」的意思,戴绿帽是一种较粗俗的说法。 「谁敢给王爷戴绿帽呀?那可是关系了整个家族宗室的血统。」艳若牡丹的侍妾微勾唇角,神情显得讳莫如深。「一旦被抓到了,恐怕不是只有被关起来那么简单而已,关个几年还算是有人性的惩罚,冷酷一点就是直接逼你走上绝路,最可怕的是幽禁起来一辈子,逼疯了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善月被这些话激起了莫名寒颤,纵使天清气爽,她却被突然袭来的陰沉气氛冻得遍体生寒。 「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佳节了,王府里一年难得热闹几回,碰巧就让善月妹妹赶上了王府的团圆家宴。」好半天的沉寂后,才有人开口把大家从令人窒息的话题中转开来。 中秋!善月不禁又想起那男子的话来,他说的没错,郡王爷打从昨夜进宫之后,就真的没有再回来过了,难道郡王爷此时当真在宫里接受皇上密审? 如果一切都如那男子所言,接下来顺承郡王府就要被皇上下令抄家了,到时候她该怎么做呢?就算想逃又要怎么逃?离开王府后又能逃到哪儿去? 善月脑中不断浮起那男子对她说过的字字句句,众人说笑的声音离她愈来愈远了,她一面恍惚响应,一面任思绪狂飞乱舞。 中秋前夕,月色明亮。 善月再度悄悄来到那幢封闭的破屋前。 郡王爷进皇宫已经整整三天了,中秋佳节将至,郡王爷一直没有回府来,王府上上下下都不知该不该准备中秋夜宴,悄悄派人人宫打探,却一直探问不到郡王爷的消息。 这种情形从来不曾出现过,因此造成了王府内从上到下人心惶惶不安,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许多奇怪的耳语猜测也逐渐在王府中蔓延开来。 男子说的事情已经应验了,善月感到异常焦虑恐惧,有些话、有些事情她必须再找这男子问个清楚明白。 「你还没走吗?在等什么?」屋内男子恣意冷笑。 「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昼夜了,郡王爷确实如你所说的不曾回府,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善月的语气透出一丝惊慌害伯。 「然后呢?」 「然后?!」善月愣了一愣。 「你是特地来告诉我,经过你的查证,原来我确实没有胡说八道吗?」他傲慢地调侃。 「不是这样,我本来就不认为你的话是胡说八道呀!」她很认真回答他的问题。「我只是从那夜以后就一直在想着你说过的话,明天就是中秋了,王府真的会被皇上下令抄家吗?」 「信不信由你,不管你再问几次,我说过的话一样不会改变。」 「那么……为什么你会说自己是个不祥之人呢?」她下意识绞着衣袖。 「我不是说过了吗?听见我说话的人会死,这样的人还不算是不祥之人吗?」他笑得很张狂。 「我听见你说了很多话,到现在也还好好的没死呀!你不必故意说这种话来吓唬我,我不相信有人会凭声音就杀死人的。」她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可能会被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吓倒。 「世上本来就存在许多不可解的事情,聪明人会去思考为什么,可是笨蛋却会把这些无法理解的事情做出另一番更荒谬可笑的解释,所以我最讨厌愚昧无知的人了,偏偏这个世上又大多是这类人在控制着,对于不合常理或是拥有超凡异能的人,不是奉若神明建庙膜拜,就是视为妖魔打入地狱永不得超生。」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极其悦耳,说出口的话却字字引人寒颤。 善月整个人陷溺在他诡异的谈话中,无法反应。 「看起来你的脑袋还算聪明灵活,有资格听我说出真相。」 虽然男子的语气冷傲轻慢,但是善月并不介意,屏息等待着听他说出所谓的「真相」。 「我能看得见每个人命运中的吉凶祸福。」 听似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令善月惊讶不已。 「真的?!是真的吗?」她倏地掩口低呼,语气中没有畏惧,反倒是充满了兴奋之情。「我的天哪!你有这样的神通,真了不起!可是为什么会被说是『不祥之人』呢?」 「就因为我铁口直断。」男子狂傲地大笑。「当我说的话全都一一应验,开口断哪个人会死,他就一定会死在我所说的那个时辰,谁见了不会认为我是个一出口便诅咒人死的不祥之人?」 善月睁大困惑不解的双眸。 「我不明白,为何有这能力便成了不祥之人?很多道士、命相师也都能算出每一个人的吉凶祸福呀!怎么他们就不是不祥之人呢?」她真的不懂。 「他们确实不是,以天地陰阳运行和人身形象八字推人算命的相术,很多只是江湖卖弄的小把戏罢了,他们只挑人们爱听的话说,只报喜不报忧。」男子的冷笑听起来极为空灵渺茫。 「那么……你不替人算命,又是如何知道的呢?」善月愈听愈迷糊。 「我刚刚说过了,我『看得见』每一个人的吉凶祸福,『看得见』每一个人的过去未来。」他重重强调。 善月这下终于听懂了。 他不替人算命,但是他「看得见」每个人的命运! 她的一双杏眼倏地光芒耀现。 「那么……你也能看见我的过去未来吗?」 「你不怕我说出你并不想知道的事?」 「不怕。」她十指紧紧交握。「你说王府就要被皇上下令抄家了,那么当初游方道士给我批的命书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了,他说我的命盘有多么尊荣富贵,命中必生贵子等等的鬼话,把我阿玛和额娘骗得团团转,连郡王爷也听信了他的谎言,害我莫名其妙当上了郡王爷的九姨太太,我这一生全让他毁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揭穿那道士,怎能任他继续招摇撞骗!」 男子淡淡哼笑。 「只可惜此刻的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为什么?」真是奇了,他不是能「看得见」吗? 「我想看一个人的过去未来,必须无触碰到对方的身体才能看得见,这也就是为什么这间屋子要钉满木板的原因了。」 「只要隔绝你和人的接触,你便只是凡人了吗?」善月大为吃惊。 「说我是不祥的凡人更为恰当。」他自嘲。 善月愈想愈觉得可怕,为何人心如此恶毒,将一个无辜的灵魂囚禁在地狱里整整五年。她试着去体会他这段岁月所经历的痛苦煎熬,渐渐明白为何他的言谈问总是充满鄙弃的冷笑,用字遣词也满是讥嘲叛逆的味道。 「原来如此,我都明白了……」 「我不需要你的明白,也不需要你的可怜。」他并不领情,也不觉得这世上真的会有人相信他、了解他。「王府厄运将至,正好是你脱离这道枷锁的最好机会,你若不把握住,一旦过了明天便要后悔莫及了。」 「那么你呢?你怎么办?」她很担忧他的未来。 「我的事与你无关。」他冷硬地回答。 「怎么可能与我无关?不如我把你放出来,你也一起逃吧!」善月打定了主意,脑子里便开始盘算思索该用什么方法才能救他出来。 「你应该看见了,这里的门窗全都是钉死的,凭你一人之力撬得开那些木板吗?你要走便走,我的事不用你多虑!」他的语气多了几分不耐。 「可是……你让我知道了这些事,我怎么还能狠心不管你的死活?」她不是那种自私下讲义气的人。 「别把话说得太漂亮了,一旦到了生死关头,每个人都会变得自私无情,你还可能在乎我的死活吗?」他早已看透了人性,他的生命,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极轻贱的东西而已。 「我不是那种自私无情的人,我真的会救你,也不会不管你的死活--」 「够了!你非要这么啰嗉不可吗?我的事情与你无关,到底要我说得多明白你才听得懂?」他没好气地吼。 「我是不懂你在闹什么脾气,既然是大好的机会,难道你不想飞出这个牢笼吗?」她耐着性子劝他。连小鸟都想得到自由,何况他是人。 「不想,我一点儿都不想去外面那个虚伪无情的世界!」他的语气激动了起来,原本始终冷言挑衅的悠哉不见了。 「别逞强了,我不相信你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外面的世界就算虚伪无情,也肯定比这间暗无天日的破屋好。」 「你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救出去,要是惊动了府里的仆役,到时连你也逃不了。」他出言吓唬她。 「你说的没错,有什么方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救出来呢?」她没被吓到,反而更绞尽脑汁地想如何救他的方法,甚至握拳试着敲击木板。 「你在干什么?」 「这些木板好象没有我想象中的坚硬耶!可能是经过了五年的日晒雨淋,木板的质地已经变得很松脆了。」她惊喜地告诉他这个发现。 「那又怎样?」 善月没有回答他,径自四处寻找适合敲击的东西,当她看见墙角边倒着一支没有柄的铁锄时,立即惊喜地捡拾起来,放在手中试了一试。虽然铁锄已经生锈了,但是重量足够敲破木板。 她举起来,试着用五成的力量猛敲横钉在门上的木板,果然如她预料的,木板很容易就被她敲破了一个大洞。 「太好了,木板破了!」她惊喜地继续敲。 「你走你的,用不着多管闲事--」男子在敲击声中大喊。 「你别怕,不是每个人都会伤害你的,至少我就不会呀--」一片片木板在善月手下成了残破的木屑。 「没有人能伤害得了我,是我自己根本不想离开这里,你别再敲了!」 当几块大木板重重震落,善月发出开心的叫喊。 「行了行了!看哪!你已经可以出来了!」 她兴奋地继续将木板一片片敲破,直到整扇门都露出来以后,看见门上闩着一把很大的锁,但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时间,锁已经锈得相当厉害了,她只拿铁锄用力敲两下,锁便应声断落。 善月使劲推开门,五年来,这扇门首次开启,在寂静的深夜中发出了剌耳尖锐的声音。 「我把门打开了,你可以出来了!」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之情,对着黑暗的屋内四处张望,可是除了听见黑暗中传出沉重、微乱的呼息声以外,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喂,你在哪里?快出来呀!」 「我说过我不想出去,你难道听不懂吗?」水晶般悦耳的嗓音冷冷地从黑暗的角落里传出来,隐隐微颤。 「你一定是被关太久了,对外面的世界产生畏怯才会说出这种自欺欺人的话。反正不管你怎么说都没用,既然门已经打开了,我就一定要带你离开这里!」善月坚定地往黑暗中走去。 「别过来!我的模样太久没打理了,可能会吓到你……」戒慎犹疑的声音急切地阻止着。 「被关了五年的人,模样当然好看不到哪儿去,我现在心里有准备了就不会被你吓到,快点出来吧!」善月轻声诱导。 男子在黑暗中深吸几口气。 「外面的光,让我的眼睛很痛。」由于太久没有见到光了,即使是屋外照进来的淡淡月光,都令他刺眼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一定是太久没见光了,眼睛需要时间慢慢适应。我这儿有手绢,你先把眼睛遮起来。」她怞出绣帕,伸长手递出去。 等了好半晌,才从黑暗中慢慢伸出一只手将绣帕接过去,只不过剎那间的一瞥,善月不由自主地倒怞一口冷气。 那是一双好苍白、好苍白的手,指甲未经修剪,长到了至少有一寸多长,乍看之下,倒像极了妖魔之手。 「你既然看见王府将遇祸事,为什么一开始不想办法让人警告王爷呢?」善月喘口气,试着用说话的方式转移他一些注意力,好减轻他心理上对走出习惯的黑暗所产生的不安。 「你以为我不想吗?」男子冷漠地淡笑。「所有接近我的人因为怕被我说的话克死,全部用棉布把耳朵塞起来了,每个人都害怕听见我的声音,也不想和我说话,你觉得我有多少机会可以发出警告?」 「但是……你不是在被关起来以前就知道王府会遭此厄运吗?」 「在那之前我才十五岁,关心的都只是至亲的健康安危,但是大哥、小弟的死……」他蓦然顿住,不再往不说。 屋内太黑了,善月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可以深深感受到手足之死带给他的伤痛。 「就算我告诉大家王府即将发生惨剧,也不会有人肯相信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他的嗓音又回复了冷冽淡漠。「反正,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所说的话就是即将会发生的事实,而都认为我是恶意出言诅咒人死的,我虽想救人,但那个人却认定我就是要害他,我又何必自作多情。」 男子的语气寒淡如水,但善月却听得心酸莫名。 「我相信你。」她由衷地对黑暗中的他说。 男子一径沉默。 「来吧。」她耐心等他从黑暗中走出来。 终于,她看见一双长腿慢慢移进淡淡的月色下,然后渐渐看见上半身,直到男子的容貌出现在月光中。 善月霎时失了神,原以为会看见一个全身骯脏不堪的可怕男人,但是这男子虽然头发脏乱了些、衣衫陈旧了些、下颚长着不太浓密的杂乱胡髭,双眼上还蒙着手绢,仍然掩不住他极为年轻绝俊的面部轮廓,以及浑身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谜一样的气质。 「你……看起来还好,不吓人,真的……」她想让他放心,可是不知为何,话说得语无轮次。 「多谢你的安慰。」他不以为然地勾起唇角。 善月终于知道他是用什么方式冷笑了,那种冷冷的微笑出现在他薄薄的嘴唇上时,竟然别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惑力,她很庆幸他此刻蒙着双眼,看不见她脸上无法克制的绯红。 「走吧。」善月刻意避开视线,呼息被悄悄打乱了。 他往前跨步,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 「小心!我扶你。」善月急忙扶住他的手臂。 一触到善月的手,男子震了一震,脸上忽然出现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了?」和他靠得太近,善月的心跳更乱,差点咬到舌头。 「没什么。」他的脸色很快回复平静。「你有地方可去吗?」 「没有。」虽然京城里还有阿玛和额娘,但是她没有勇气带着一个不知是何来历的人去投靠他们。「你呢?你有没有亲人可以投靠?」 「没有。」 「那……怎么办?」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她一时还无法厘清混乱的思绪。「不管这么多了,先离开这里再说。」 善月扶着他慢慢走出去,瞥见他的一双手,忍不住笑了笑。「喂,离开这里以后,我帮你剪指甲。」 男子的唇角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我叫弼尔雅。」 「呃?」善月看见他淡淡的笑容多了几分善意,又莫名地脸红了。「弼、尔,雅,很不错的名字。」 「我阿玛取的。」 「你阿玛是谁?能去投靠他吗?」她眼中闪现一丝希望。 「不能。」他的声音里不禁流露出一丝哀伤。「他就快要死了。」 「啊?怎么会呢?」善月呆掉。 「我阿玛就是顺承郡王爷。」 他平静的一句话对善月而言宛如石破天惊。 「什么?!你阿玛、你阿玛……那你、你是……」她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我是顺承郡王爷的二子,弼尔雅贝勒。」 善月被他的话吓得目瞪口呆,整个人受惊过度,连怎么呼吸都忘记了,呆滞得像尊木头人。 第三章 怎么可能? 为什么? 怎么会? 他竟是顺承郡王爷之子,弼尔雅贝勒! 善月楞楞地傻站着,试图从他身上寻找可能的证据。她发现他身上所穿的玄色衣袍虽然看起来脏脏旧旧的,但是仔细看清楚,才发现那是极为上等的绸料,这种上好的衣料不可能是仆役穿得起的。 「很震惊吗?」弼尔雅淡淡一笑。 善月赫然从惊呆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当然震惊,我光想到郡王爷就是将你囚禁了五年的人,我就完全不能接受!你是贝勒爷,是他的儿子,他是你的生身父亲不是吗?他怎能这样对你!」她激动得比手划脚。 弼尔雅只扬扬嘴角,神色木然平静。 「外传……郡王爷的二子早已暴毙身亡了……」善月楞楞地凝视着他,心中疑云急涌,无法相信顺承郡王爷竟然会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囚禁了五年,还对外宣称他的儿子们都已经死了。 「是吗?」弼尔雅微微蹙眉,似乎也感到难以置信。「原来阿玛是这样处置我的,原来……我在阿玛心里早就已经死了。」 善月不敢接腔,从弼尔雅语中深切感觉得到其中满含的悲伤和创痛。 「既然如此,我不离开王府也不行了,这里已没有我立足的地方。」他蓦地往前迈步,善月急忙扶住他一同前行。 「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不怕没有地方可去。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会陪你的。」她好心疼他的遭遇,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弼尔雅侧过脸「看」她,他双眼蒙着她的手绢,她看不见他的眼神,看不见他真正的情绪。 「我不会相信你。」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连亲生的阿玛和额娘都能背弃我了,这世上还有谁的话可信?」 善月愕然呆住,瞅着他,无言以对。 「出府以后,你就是自由身了,想去哪里都可以,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你没有责任一定得陪着我。」弼尔雅又回复了对她冷漠的态度。 善月怔然听着,对眼前这个身心饱受折磨的男人心生怜悯起来,她无法就这样拋下他不管。 「名分上,我算是你的九姨娘,对你总要负起照顾的责任。」她试图找理由攀关系。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想当我娘?等下辈子吧!」他丝毫不领情,径自往前走。 「欸,弼尔雅,我们就这么走了好吗?」善月连忙跟上去。「王府里头还有这么多人,要不要通知他们逃命呀?」 「他们只会当你妖言惑众!」他的冷笑如严冬风雪。「更何况王府里的二贝勒早已经死了,我弼尔雅与这座王府里的人又有什么关系?我真心想救的人只有我的额娘而已,但是她两年前就已经死了,这里已没有我想救的人。」 「可是……那此一都是人命……」 「那些人只会被流放,不会被杀头,真正会被处死的人只有我阿玛和他的子嗣!虽然我阿玛当我已经死了,可是朝廷一旦追查出我的身分来,你以为我能逃得了吗?如果你想看见我和阿玛一起被处死,那么你尽管去敲锣打鼓好了!」他怒喊,把压抑在心里的愤恨全发泄在她身上。 善月噤声不语,她完全没想到这一层,郡王爷若遭皇上降罪,他的子孙当然不能幸免。 「我们快点走吧,先离开王府再做打算!」她霍然握紧他的手,拉着他急切地住外奔。 有人希望他从世上消失,她便无论如何都要他活命;他曾经被至亲遗弃,她就绝不能遗弃他。他在黑暗中孤独了五年,现在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怜悯,他要的是真心的陪伴。 善月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但有一点她一定做得到,就是陪伴他,不让他再尝到孤独的滋味。 弼尔雅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见天际微露的曙光,但是他清清楚楚感觉得到她牵引着他的手很柔软、很纤滑,也很坚定。 他深吸口气,嗅到了晨曦清新洁净的空气。 直到此刻,他终于确信这一切并非梦境,他是真的离开了囚禁他多年的腐败牢笼。 在一双他看不见未来的小手牵引下,他的生命似乎才真正要展开。 天还未亮透,街市上好些卖早食的店铺已经启市营业了,空气中冒着一阵一阵朦胧淡烟,食物的香气诱人垂涎。 在清晨的微风中,善月牵着弼尔雅的手快步穿过市集。 一个衣饰光鲜亮丽,如含苞待放的花样少女,一手紧牵着一个穿著黑袍旧衣、蒙着双眼的骯脏男子,行色仓皇地出现在清晨的街市上,这突兀的景象难免惹来不少惊疑好奇的目光。 「早呀,小姑娘,刚蒸好的包子馒头,好香的,要不要来两个?」卖包子的小贩高声招徕。 饿了整整一夜的善月不禁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热腾腾的白馒头,受着诱惑。 「弼尔雅,你饿吗?」她转过身悄悄低询。 弼尔雅只蹙了蹙眉,没有任何表示。 「那……你身上有铜钱没有?」她挨近他,小小声问。 「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他哼了哼。别说囚禁的五年中用不到银钱,就是被囚之前的日子里,他不管走到哪里也都有人打点侍候,从不曾亲自使过钱。 「那可不妙了,我身上也一分钱都没有。」善月绝望地盯着无法到口的包子馒头,咽了下口水。 「这个能换钱吗?」弼尔雅把右手抬起来问她。 善月细瞧一眼,见他右手大拇指上套着鲜绿欲滴的翠扳指,通体翠绿,流光溢彩,顿时吓了好大一跳。 「这是……玉吗?」她只看阿玛戴过金镶银的扳指,既穷酸又俗不可耐,这种名贵的玉制品她可从不曾瞧见过,就算见到了也分辨不出等级好坏来。 「是翡翠。」他记得额娘是在他十五岁那年给他套上的。 弼尔雅,这件翡翠扳指,你要不离身戴着,不管额娘到了多远的地方,你戴着它便会想起额娘了。 这只翡翠扳指的出现,仿佛是不祥的预兆,接下来便是一连串厄运的开端,他拥有了它,却再也见不到深爱他的母亲。 「翡翠是不是很贵重啊?」善月盯着他手上的玉扳指猛瞧,十足一副不识货的反应。 「这东西应该够换几顿饭吃吧?」弼尔雅对这只带来厄运的扳指毫不留恋。 卖馒头的小贩距离他们很近,望见了弼尔雅手中翠绿的扳指,立刻大步踱至他们身前,狠眼大嚷。 「喂!你这叫化子手里怎么会有如此贵重的东西?是从哪儿偷来抢来的?最好从实招来,否则把你抓到官府问罪!」 「大叔误会了,他不是叫化子!」善月将身子挡在弼尔雅身前。 「你当我眼瞎啦!这副德行不是叫化就是流民,翡翠扳指是王公贵族把玩之物,怎么会是他这种人能有的?分明不是偷就是抢!」小贩不客气地恶骂。 「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弼尔雅冷哼。 「哎呀!好你个叫化子,干坏事还敢狡辩,我倒要问问有哪家贝子、贝勒爷是你这副德行的?走,我拉你到官府去,这翡翠扳指是哪位爷遗失的立见分晓!」小贩一把恶狠狠地扯住弼尔雅的手臂。 「别这样!大叔真的误会了,有话好说嘛……」善月又急又慌地阻挡。 弼尔雅忽地反抓住小贩的手,小贩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 「你名叫丁英二,浙江温州人氏,五岁随爹娘进京,因为长着癞痢头,所以小名叫小癞子。你十七岁成亲,妻子名叫淑兰,元配一连给你生了三个女儿,其中一个女儿是个六爪儿,你很烦恼她将来没有好人家可嫁,而昨天你看上了柳家的姑娘,正准备纳她为妾,可有此事?」 在弼尔雅清冷淡漠的叙述中,小贩听得双眼都瞪傻了。除了他的爹娘以外,连他的妻子都不知道自己幼年时的小名叫小癞子,而眼前这个看似叫化子的蒙眼男子居然能将自己的过去说得分毫不差,甚至昨日才在心中暗暗打算纳妾但还未曾说出口的想法,这个人竟然也都知道! 「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小贩的手微微在抖,不可思议地盯着弼尔雅。 善月这是初次见识到弼尔雅的能力,脸上尽是惊喜敬佩的光芒。 「我劝你别纳妾。」弼尔雅慢慢放开小贩的手臂。 小贩惶惑地看着他。 「你命中无子,就算纳妾,你的小妾也会难产而死。」 「什么?!你敢咒我命中无子!」小贩动了怒。 「要不要相信随便你,不过你娘方才在家摔了一跤,跌得不轻,你还是快请大夫回家瞧瞧你娘的伤势吧。」 小贩正犹豫着到底该不该相信时,远远就看见妻子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他的心口瞬间震了一震。 「当家的,快收拾收拾,娘摔伤腿了!」 「果然是真的!」小贩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诡异地瞟了弼尔雅几眼后,匆匆包了几个热馒头递给善月,便赶忙和妻子推着摊子没命地奔回家去。 「太好了,我们有馒头吃了!」善月欣喜若狂,饿得顾不了许多,抓起一个馒头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弼尔雅,快点趁热吃,好吃极了!」 弼尔雅微微发怔,感觉着掌中烫手的温度。 「你真行,几句话就换来饱餐一顿。」善月很单纯地开心着。 「我原想吓跑他而已,想不到他居然给我们馒头?」弼尔雅凉凉一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是该这样的呀,替人看相断命本来就该付钱。当人们日子过得很不顺遂的时候,多半会花点钱请算卦人指点迷津,通常相得准一些的算卦人可是贵得很呢!你把那位大叔算得如此神准,才给几个白馒头算他赚到了。」善月两颊塞得鼓鼓的,专心填饱空胃。 「是吗?」他不解。既如此,何以他在王府里会被当成一个不祥之人?人心未免太矛盾了。 「我看见官兵了,快躲起来!」善月远远看见一长列兵丁,吓得如惊弓之鸟,拉起弼尔雅的手急忙闪进胡同里。 「用不着紧张,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弼尔雅神色平静。 「说的也是。」善月耸肩一笑。 街上行人渐渐多了,经过他们身边的人,都会忍不住惊异地多看他们几眼,然后低声晶头论足,甚至有人在经过弼尔雅身旁时,还嫌恶地皱眉捏鼻。 善月讨厌那些古怪的目光,替弼尔雅觉得难受。 「咱们快走吧!」她真庆幸他此刻蒙着双眼,可以不用看见行人对他不友善的反应和态度。 「去哪儿?」 「在我们找到容身之处以前,得先找个客栈把你打理干净,要不然……」她轻笑着。「你这副脏兮兮的尊容,难保不会又被误认成流民或乞丐了。说不定呀,看见你跟我在一起的人,还可能误以为你是个强抢民女的大坏蛋唷!」 善月偏着头边说边笑,如银铃般的甜笑声,渐渐冲淡了弼尔雅心底深埋已久的抑郁。 「你最好回家去,我没有钱可以养你。」虽然有个人陪伴的感觉不错,但是他不想连累她。 「我不用你养,我有能力养活我自己。」也许还能养活他。 「那更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那怎么可以,我得留在你身边照顾你,如今我可是你唯一的亲人吶!」她不放心拋下他一个人走,就怕依他的出身和曾经遭受非人境遇的成长过程,很可能会因无力照顾自己而真的变成叫化子了。 「笑话,你凭什么身分当我的亲人?」弼尔雅不屑地轻哼。 「凭我是你阿玛的妾室,凭你得唤我一声九姨娘。」为了能理所当然地留在他身边,她什么借口都用上了。 「要我唤你一声九姨娘?别作梦了!」他狠狠泼她一盆冷水。 「我明明就是郡王爷娶的九姨太太,干么不肯承认事实?」所有的理由和借口都不及这个来得冠冕堂皇。 「我阿玛已经死了,你最好也接受这个事实。何不趁现在还年轻的时候另觅良缘?」他可不想跟父亲的小老婆纠缠不清。 「我周遭的亲朋好友谁不知道我进了王府当郡王爷的九姨太太,试问有谁敢娶被抄了家的王爷侍妾?我要到何处另觅良缘?」 「那你可以回家侍奉双亲啊!」他的火气快要压不住了。 「我既然进了王府,这辈子就是顺承郡王府的人了,我有责任照顾王爷的孩子,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流落在外。」看弼尔雅一脸没辙的模样,她忽然发现这个几天前还厌恶至极的身分非常好用。 「你到底要缠着我到什么时候?」他真的对她没辙了。 「等你有能力独立自主的时候。」她诚恳纯稚地轻笑着。「到那时你若还嫌我讨厌,非要赶我走,我便一定会走,不再缠你。」 「我额娘都没有你婆妈!」他没好气地哼了哼。 「真的吗?你额娘是什么样的人?说给我听听!」她好奇得不得了。 「不想说。」他冷冷拒绝。 「好吧,不说就不说,反正日子长着呢,等你心情好的时候总会说的,走吧!」她开开心心地牵起他的手。 弼尔雅有太长的时间不曾与人相处了,虽然仍不清楚善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但是至少她率真的性情和热情的个性,对他而言都是新鲜的体会。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怕他。 所有的人都避他唯恐不及,可是她却想尽各种理由留在他身边,他不懂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是也不能否认她给他带来了许久未曾有过的温馨和愉悦。 最奇怪的一点是,他从未遇见过看不见过去未来的人,而她却是他第一个看得见过去,却无法看见未来的人。 他很想弄清楚,为什么他看不见她的未来? 「去、去、去!有没有搞错啊,叫化子也想进来投宿?门儿都没有!快走快走,别吓跑我的客人!」 客栈掌柜的像赶苍蝇似地挥赶着他们。 弼尔雅的性子哪受得这种气,二话不说,转身便要走人。 善月紧抓住他不放,一面笑吟吟地对客栈掌柜说道:「亏您还是开门做生意的大掌柜,怎么连这点识人的本事都没有?您睁大眼睛瞧瞧这位公子爷,他什么地方像叫化子的?」 客栈掌柜的眯起眼上下打量着弼尔雅,看出他眉宇间的确有着非凡气韵,再仔细端详,确实发现脏污的外表掩盖了他优雅出色的形貌,看起来颇像是出身于良好世家的贵冑子弟,脸上原本嫌恶的神情明显有了动摇。 「恕小的眼拙,既然是位公子爷,怎么会做出这身……打扮来?」掌柜的态度客气了许多。 「是我们家二爷太顽皮了,扮叫化子捉弄他的朋友哩!瞧这身打扮是不是得在回府之前弄干净了?总不能让老爷瞧见了挨一顿骂呀,您说是不?」 善月纯椎甜美的笑容化解了客栈掌柜的戒备心,再看看她穿著一身用料讲究的绣花衣裳,又称那男子「二爷」,感觉并不像在诳骗他,便马上将他们延请入内,并给了一间干净上房。 弼尔雅很讶异善月如此轻而易举就解决了问题。 「小二,马上送洗澡水来,要两大桶,剪刀、剃刀一道送过来!」一进屋,善月立刻把窗子全部关上。 「好的,姑娘!」 弼尔雅听着善月和店小二流利自然的对话,忽然间明白了她说「等他有能力独立自主」这句话的意思。对于王府以外的世界,他的确缺乏适应的能力,相较之下,善月就很懂得应对进退。 「弼尔雅,窗子我全关上了,一会儿你试试把手绢解开,看眼睛见了光还疼不疼。等会儿店小二会送热水来,你自己慢慢梳洗,这段时间我先出去给你买几件衣服回来。」 「你哪来的钱买衣服?」他诧异地问。 「你放心,我会有办法的。」善月盈盈一笑。「在我还没回来之前,你可不许乱跑喔!」 弼尔雅还想追问钱的来处,可是善月已经开门出去,脚步轻快地下楼了。 她会有什么办法? 凭他对外面世界贫乏的了解,实在想不出答案来。 店小二很快送来了两大桶热水,善月吩咐的剪刀和剃刀也一并送到了。 他取下蒙住双眼的手绢,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虽然屋内十分昏暗,但是透过窗屝的淡淡光线还是令他畏光的眼瞳无法立即适应,尝试了好半天,模糊的视线才终于慢慢变得清晰了。 他环视一眼屋内简单的陈设,然后呆站在冒着氤氲水雾的两桶热水前许久许久,不知道该从身体哪个部位开始着手洗起,好象怎么洗,顺序都不对,忽然间,他懊恼地发现--他根本不会梳洗。 在被囚禁起来以前,他的生活起居有四个婢女侍候,举凡用膳、沐浴、更衣,无一件例外,即使被囚之后的前两年,他的额娘也会因为心疼他而偷偷派贴身侍女为他梳洗换衣、剪发梳头,直到额娘病逝,他才真正与人隔绝。 仔细想想,他到世上这二十年来,竟不曾自己梳洗过一回。 到底该从哪里开始着手?他思索了半晌,决定先从脸开始。 他拿起剃刀,走到梳妆台的铜镜前,一看到镜中映出的脸孔,他惊讶得无法相信镜子里那个头发又长又乱、骯脏不堪的可怕男人是他自己! 「你不是弼尔雅。」他冷冷瞪视着镜中的「他」,缓缓从右颊剃下第一道,当柔软的胡髭飘然落下时,就好象是把充满恨意的「他」从心底剃除,不留余地。 再要刮第二道时,一个不慎,锐利的刀锋划破了脸颊,他盯着一道细细的鲜血流淌而下,当场呆住。 不过是最基本的生活起居打理,他却已经觉得麻烦大了。 笨拙地刮完了脸以后,他懒得去管脸上留下多少大大小小的伤,决定继续处理未完成的部分。 就在水花声大作,屋内开始淹大水的时候,善月回来了,她推开门看见眼前惊人的景象,差点没昏过去。 「弼尔雅,你在做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好象才刚从水里被人捞出来的弼尔雅。 「洗头发啊!」这么明显的事情,她看不出来吗? 看起来是很像在洗头发没错,可是正常人不会把热水舀出来往头上猛浇就算是洗头发吧?看热水像条小河般从他头上流下来,在他脚边形成一个小湖泊,善月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我的二爷,等会儿叫我该怎么收拾善后?而且你光洗个头发就把两大桶热水浇光了,等会儿用什么洗澡呀?」她气急败坏地上前阻止他。 「你回来了正好,快来帮我洗。」乱发像道黑瀑般湿漉漉地挂在他面前,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善月急忙替他拨开眼前的湿发,一边嘀咕着。「我的天哪,你没把头发梳开就洗吗?碰了水的头发会更容易打结的,你--」 一双小手蓦然僵住,黑发上的水顺着她的指尖、手心、皓腕,一路滑下。 善月早就已经隐约看出弼尔雅有张清秀的脸孔了,只是没想到面目整理干净之后的他,更为绝俊慑人,尤其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双眼,很诧异竟与一般人的黑眸不同,他的眼瞳接近黄褐色,宛如一双虎眼石,闪动着奇异的动人光泽,仿佛什么事都能看穿一般,深邃、晶透而且神秘。 弼尔雅知道她正在看着他的眼睛,他刻意垂眸,不想看见她脸上出现那种错愕甚至骇然的表情。 「你的脸怎么了?」她突然凑近,惊讶地察看。 弼尔雅呆了呆,他原以为她会和一般人一样,对着他的眼睛问东问西,没想到问的居然是他脸上的伤。 「刮伤的。」他不由自主地抬眸凝视着她。 「你太不小心了。」她把一张藤椅拉到澡盆旁,推他坐下。「先帮你洗完头发再上药。你也真是的,把自己搞得一场胡涂。」 弼尔雅仰躺着,被动地闭上眼睛,感觉到她将一道清凉的液体倒在他的头发上,然后用指腹和缓有力地推柔按摩着他的头皮。 「我常这样帮阿玛和额娘洗头发,他们都很喜欢。」她得意地笑了笑。 弼尔雅闻到了薄荷淡雅的馨香,虽然婢女们也是这样侍候他沐发,可是善月的指尖却像和煦的春风,让他感觉到无比温柔舒服。 「弼尔雅,我觉得有件事很奇怪。」她轻柔地替他拭干头发上的水渍。 「什么事?」 「你刚刚应该是第一次看见我才对,可是我觉得你好象早就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似的,为什么呢?」她俐落地替他打发辫。 「我在看我阿玛的未来时,就已经看过你了。」只不过,留在他脑海中的印象极为模糊,也没有刻意想记住她,刚才清楚见到她时,才发觉她远比记忆中的模样更显得娇巧可爱、灵洁动人。 「原来是这样啊,好没意思。」连初次见面的惊喜感都没有,善月不免感到有些无趣。「头发结好了。我看热水不够了,得让店小二再送些过来。不如这样吧,顺便让店小二帮你刷洗一下身子--」 「我不要!」他断然拒绝。 「为什么不要?你有多久没洗澡了,臭气熏天的。何况再让你自己一个人洗,我真不知道你会不会又搞得天翻地覆。依我看呢,还是让店小二帮你刷洗比较妥当--」 「我从不让男仆侍候。」他打断她。 「啊?」 「我只习惯婢女的服侍。」他站起身,自顾自地脱起又湿又臭的脏衣裳。 「等等,你要我去哪儿找婢女来服侍你?」看弼尔雅开始脱衣服,善月急得眼睛部不知道该看哪儿好。 「你不就成了。」他理所当然地瞥睨她一眼。 「我?!」她当场惊呆,俏脸胀得通红。「别开玩笑了!我是个大姑娘,可不是你王府里的丫头,怎么能服侍一个男人洗澡!」 「你不是我的九姨娘,有责任照顾我,一直到我能独立自主为止吗?」弼尔雅悠悠笑着,享受她惊慌失措的神色。 「那……那不算啦……」她浑身滚烫到快要融化了。 「怎么现在又不算了?」他微眯着眼,尽情观赏她火红的脸蛋。 「不跟你说了,我找店小二来!」她埋头冲出房门后,才发现膝盖虚软得差点站不住。 弼尔雅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发现善月除了缠、粘、烦人以外,还可爱得像天真无邪的小动物。 不过弼尔雅没有得意太久,就见善月把店小二拖了来,吩咐他「使劲给二爷刷洗干净了,本姑娘重重有赏」! 看在赏钱的分上,店小二很卖力地侍候起弼尔雅来。 「啊--轻点儿!笨手笨脚的,你想把我的皮撕了不成!」 「二爷,这您可得多多包涵。真不知道您多久没梳洗了,您瞧瞧,这垢积得多厚呀!不这么用力刷,这陈年污垢怎么刷得起来呢?您就忍忍吧!」 「啊--痛死了!」 善月躲在房门外听着弼尔雅的惨叫声,忍不住格格大笑起来。 第四章 「你别乱动啊……刀剪无眼,伤了你的手我可不负责……」 弼尔雅右手泡在热水盆里,另一手让善月紧紧握着,他发现她在帮他剪指甲的神情非常慎重小心,大气不敢喘一声,好象他一不小心就会被她剪断手指似的。 「别动喔……千万别动喔……」善月不厌其烦地提醒。 「你实在很吵。」他满脸不耐烦的淡漠。 「没办法,这是我第一次帮人剪指甲。」她喘口气,又深呼吸。 「是吗?那我真荣幸了,希望剪完后十指仍然健在。」他漫不经心地瞅着她。 善月微嘟起嘴回望他,这一眼不禁又令她恍惚失神了一瞬,这已经不是第一回被他逼人的俊逸神采慑倒了。 她必须承认自己很难自在面对现在的弼尔雅,梳洗整洁干净之后的他,浑身自然散发着一股雍容尊贵的气势,瞧他优雅的俊脸微扬,一派神色自若的模样,看起来就是很习惯让人服侍,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贵公子。今天之前的弼尔雅,根本就是一块被污泥遮蔽的美玉,一经洗濯,光釆依旧耀眼夺目。 从小到大,她所见过的男人,根本无法和弼尔雅这样的贵族子弟相比。什么样出身的人自然就会培养出什么样的气质,她到如今已经能深刻体会了。 「你和郡王爷长得并不像。」她低下头继续剪他的指甲,慨叹连他修长的手指看起来为何都比她优雅得多。 「我当然不像那个愚蠢的男人,我只像我的额娘。」他神情冷淡。 「喔,可以想象你额娘一定是个大美人。」她由衷地看着他说。 弼尔雅状似冷漠,但善月却看见他淡褐色的双眼中泛起温柔波光,感觉得出他和他的额娘之间有着很深很深的感情。 「你哪里来的钱?」 「钱?」话题突然跳开,害她楞了一下才知道他在问什么。「喔,钱啊,进当铺一趟就有啦!」 「当铺?」这个字眼对弼尔雅而言很陌生。 「对呀,我当了一对耳环还有一对玉镯。」她晃了晃空空的手腕说。「那是郡王爷在我进王府前送给我的,反正戴在身上也没什么用处,索性死当了,结果没想到换来了不少银子呢!」 「死当是什么意思?」他盯着她耳垂上两个小小的耳洞。 「就是不要了,不赎回来的意思。」她毫不觉得可惜。 弼尔雅怔然凝望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漫不经心地转动着。 好不容易帮他剪完了指甲,善月大大松了一口气。 「大功告成,你总算从头到脚像个正常人了!」她瞅着他抿嘴轻笑。 弼尔雅淡瞥她一眼。 「我饿了。」他懒懒支颐。 「正好我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了,你想吃什么?」 「这是你该躁心的事。」 善月一怔。 「好吧,我下楼叫店小二准备饭菜。」她无奈耸肩。 「我不吃两只脚的东西。」他淡淡吩咐。 「好--」怪癖还真不少。 饭菜很快张罗上桌了。 「你让我吃这些东西?」弼尔雅皱眉以对。 「哪里不对吗?」善月不解地回视。「这都是一般的家常菜呀!」 「我在破屋里吃的东西都比这一顿丰盛。」完全是不屑的口吻。 「是吗?」善月仔细想想,在王府里吃过的每道菜的确道道都是精致佳肴,南北名点,高明的厨艺当然不可能是这种小客栈的厨子能料理得出来的。「弼尔雅,你就别挑剔了,你要明白我们现在的情况不同,身边的银子也不多,咱们得省着点儿,不能一下就把银子都花光了,东西吃简单点没关系,要共体时艰嘛!」 她率先举箸吃起来,用眼神鼓励他一起享用。 弼尔雅意态阑珊地动了几下筷子,吃得好象跟桌上的饭菜有仇似的。 「喂,别这样嘛,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是终年饿着肚子没饭吃的?咱们这一餐,说不定还比穷苦人家的年夜饭丰盛呢!」善月所说的穷苦人家中还包括她自己。回想有一年她的阿玛鬼迷了心窍,把办年菜的钱全输光了,害得那一年她们一家子只能啃窝窝头、喝白菜汤过年。 弼尔雅自幼出身于皇族贵戚,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即使被囚禁的那几年,仆役仍因他特殊的身分而不敢过于怠慢,吃穿用度依然以贝勃爷的等级在照顾着,因此他对于出身贫穷的贱民生活体会不深,要做到体谅就更难了。 「你既然选择跟在我身边照顾我,就该认真负起照顾者的责任,最好也要先弄清楚我对食物的喜好。记住这个东西,我不喜欢吃,以后别在饭桌上出现。」弼尔雅挟起一块红烧萝卜对她说。 善月听得又气又恼。 「你不喜欢吃,可是我喜欢!」她气呼呼地把他筷子上的红烧萝卜挟过来,一口塞进嘴里。「你这人个性真差!也不想想我为了你忙了这大半天,你连声谢都没有,还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的……」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求你照顾我,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他眼也没拾,用筷子在菜中翻来拣去。 「弼尔雅,你这个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难道看不出她是因为担心他无法在下阶层社会里生存,才选择留在他身边的吗?居然对她颐指气使,还一点儿都不懂得感激! 「这些菜你既然喜欢吃,那就都留给你好了。」他放下筷子起身,走到床榻前自顾自地躺下。 善月呆呆看着一桌子饭菜,被他弄得半点胃口也没了。 「喂,你要知道,我们现在已经离开王府了,别再老对着我摆贝勒爷的臭架子!」她柔声轻斥。 弼尔雅无所动静。 「喂,怎么不说话?」 「我想睡了,你能不能安静点儿?」 「等等,你先别睡,我们还有好多事情没商量好呢!」她急忙冲到床边拉扯他的手臂。 「不是一切都听你的吗?你决定就好了。」他闭着眼,懒洋洋地答。 「问题是……问题是……」她发现眼下就有个很大的问题要待解决。「你睡了,我该睡哪儿?」 「你高兴睡哪儿就睡哪儿,不必征求我的同意。」他连眼皮都懒得睁开。 「可是……这儿只有一张床。」她坐在床沿尴尬地斜睨他一眼。 「想上床睡觉就说一声,何必拐弯抹角。」他很大方地挪出一半位置给她。 「这、这不太好吧!」善月又羞又窘,浑身燥热起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已经很不妥了,怎么还能同榻而眠。」 「既然这样,你何不另住一房?」 「那还得多花费一间的房钱呀!」真是大少爷一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咱们身上钱不多,这种花法很快就会把银子花光了,当然能省就省。」 「不就只是睡觉这么简单的事,哪来那么多废话!」他不耐烦地翻过身背对着她。 「才不是废话,这可关系到我的名节,所以我才要找你商量一下呀!往后若有人问起我们之间的关系,你觉得要如何回答才不致招来风言风语?」 「实话实说啊!你不是我的九姨娘吗?」他轻哼一声。 「不行啦!父亲的小妾怎能跟儿子共住一房?这种违背轮常的事情要是传扬出去还得了,我会身败名裂的!」她其实无法想象身败名裂是怎么样的后果,只是莫名觉得胆战不安。 「那还不容易,你当我的婢女,我是你的主子,婢女整天都得跟在主子身边无微不至地侍候着,你我共处一室的理由自然就很合情合理了。」他轻而易举地解决她的困扰。 善月顿时结舌,主仆关系似乎最容易处理了,可是…… 「我不要这种主仆关系!」她拒绝,打从心底不喜欢被他轻贱的感觉。 弼尔雅翻过身淡瞥她一眼。 「在王府里,婢女随时要守在主子身边听候差遣,有时候还得就近睡在主子床边,这种关系最不会令人起疑,为什么不要?」 善月当然不要,她希望的是与他平等相处的关系,而且她深深感觉到这家伙实在是个磨人精,要是她答应了以主仆关系与他相处,岂不是给他更好的借口,让他可以对自己呼来喝去? 「真要这样,你那贝勒爷的臭架子总有一天会把我压死,我当然不要了。」 「这么害怕我使唤你就快滚开,我可没有求你留下来!」他不悦地翻过身去,面对着内壁。 「我不是怕你使唤我,干么老是要曲解我的意思?你这个人怎么那么难相处呀!」她懊恼地叹口气。 「你啰嗦够了没?我要睡了,安静一点儿!」他咬牙切齿地低吟。 「可是我们还没讨论完吶……」 「你如果不想上床睡觉,那么床脚边还有个位置很适合你,你可以蹲在那儿替我守夜!」 「喂!我又不是你的婢女!」善月气恼地握拳,倾身正想敲他一记时,他刚好转过身来,善月吓得连忙怞手,上身却因此失去重心,整个人突然扑倒在他胸膛上,额头不偏下倚重重撞上了他的下巴。 「好痛!」弼尔雅捂住嘴,蹙眉瞪视着她。 「对不起、对不起!撞伤你了吗?」她慌忙弹身而起,正想检视他的伤时,蓦然与他神秘深邃的眼眸对个正着,那如流金般晶灿的双瞳美得令人心悸,恍恍然仿佛飘浮在云端,她失了魂似的呆怔,希望就这么被他天长地久地凝视下去。 弼尔雅一径瞅着她看,不知道她还要看着他发呆多久,不过咫尺的距离正好也可以让他更看清她的五官长相。 他很确定善月不是阿玛喜欢的女人类型,她的容貌虽然清秀甜净,但北起阿玛另外八位侍妾的妩媚娇艳实在逊色太多了,不过现在细细审视她的五官,发现她脂粉不施的皮肤看起来相当水嫩滑腻,鼻梁小巧挺直,下唇比上唇略丰盈的菱形唇瓣诱人亲吻品尝,一双灵动的杏眸总是泛着似水的柔光,在她身上隐隐约约有股蜜似的甜香,散发着诱惑。 她不是花园中艳冠群芳的牡丹,只是野外努力绽放的一朵小花,毫无条件贡献着她的香气,细细欣赏,方能看见她可爱动人之处。 门外传来一阵轻叩声。 「客倌,两位客倌在吗?」 善月仿佛从梦中乍醒,怔怔地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似乎痴望他过久,俏脸霎时红透,慌张失措地从他身上爬起,脸红尴尬地前去开门。 「有事吗?」她看见店小二手中捧着一盘月饼。 「姑娘,今天是中秋佳节,咱掌柜的请吃月饼,乌沙馅的,赏个脸收下。」 「多谢。」她接下来。 「今夜月色极好,姑娘和公子爷怎么不出来品茗赏月?」店小二涎着脸继续攀谈。 「喔,我们把窗子打开就能看见了。多谢你们掌柜的请吃月饼。」她自怀中掏出两个铜钱赏给店小二。 「谢姑娘赏。」 善月把门关上,转过身,看见弼尔雅下床走到窗边,打开窗,仰望天上一轮圆月。 「要吃月饼吗?」她走到他身边,柔声轻问。 弼尔雅恍若未闻,视线从圆满的月缓缓落下,停驻在对街。 善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对街户户人家开心地坐在庭院吃月饼赏月,长辈们坐在月下品茗闲聊,看着儿孙嬉戏,女眷们则忙碌地准备供晶拜月,家家户户一派团圆和乐的景象。 她不知道弼尔雅此刻在想些什么,是欣羡还是感慨?他生在人人向往的富贵之家,却连平民小百姓拥有的简单幸福都得不到。 「中秋的月真的好美,果然是月到中秋分外明呢!」善月语调轻快地笑说,试着冲淡他沉郁的情绪。 弼尔雅不动不语,静静凝睇着对户一位逗弄孩童的少妇,那少妇眉目间的神情,像极了他深深思念的额娘。 其实,那不过是弼尔雅的幻觉罢了,那少妇与他的额娘并无神似之处,只要是每一个深爱孩子的母亲,眉目间都是充满了温暖慈爱的神情,所以才会令他出现幻觉,以为那少妇像极了他的额娘。 「我阿玛和额娘现在不知道是不是也在看着月亮?」善月不禁也被「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气氛感染了。 弼尔雅看她一眼。 「手给我。」他朝她摊开左掌。 善月困惑地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上,忽然间,她手心一阵麻痒,感觉到他掌心有股热气传来,她顿时领悟,他正在「看」她! 弼尔雅突然放开手,盯着她的目光奇异莫名。 「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她既兴奋又紧张地问。 「看到你阿玛正在赌纸牌,你额娘在发脾气骂小丫头。」 「我阿玛真是死性不改!中秋节竟然还去赌,把额娘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她低声骂道。 弼尔雅盯视着她,脑中想的是另一件无法解释的疑惑。 「你是不是还看到了什么?」她觉得他神情异常古怪。 「没看到。」他其实看到的是凌乱模糊的画面,隐约似乎看见了什么,但却像是隔着一层白纱般看不真切。 「怎么可能?你一定还看到了什么!」刚才他明明看见她的阿玛跟额娘了。 「你进王府以前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能看到,但是进王府以后的你,我只看到一片空白。」他平淡地解释。 「一片空白?为什么?」她怔怔地眨眼。 「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吧。」这种情况还是他第一次遇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的缘故?」 「因为我也看不见我自己。」他曾经试过想看看自己的未来,但是看到的是迷雾一般的空白。 「你看不见你自己,所以看我是一片空白?这是为什么?」她根本难以理解。 弼尔雅回以一记冷眼。 「因为你未来可能有段很长的时间会跟我关系密切,所以我可能因此看不见你的未来,这样说清楚了吗?」 「关系密切……」这四个字让善月莫名地红了脸,她垂眸恍恍然地盯着窗外街道出神,不明白为何这四个字会给她带来飘飘然的喜悦。她倒有些希望他永远都看不到她的未来,这样就表示她这辈子都会与他「关系密切」了。 「去弄一壶茶来。」 弼尔雅淡淡的一句吩咐,立刻将她从甜美的幻想中拉了回来。 「我要西湖龙井。」他再加一句。 「我去问问店小二,不过不敢保证这间小客栈有没有这种名贵的茶喔!」善月无奈地轻声一叹。 这个人真的是……连喝个茶都要挑剔品味,不管做什么也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可偏偏他就是有那种令人心悦诚服的魅力,至少她就无法拒绝他的「吩咐」。 等等!一辈子当侍候他的婢女,也算是跟他关系密切吧?不,如果是这样的「关系密切」,她才不要! 就在她正要开门出去时,她听见他低唤一声。 「善月。」 她楞了一下,这好象是弼尔雅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由他口中喊出来会变得那么好听。 「快过来,还发什么呆!」清冷的磁性嗓音多了几分焦躁。 善月这才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些异样,忙快步走到他身边。 「街角站着一对男女,他们是不是王府里的人?你认得出来吗?」他微侧过身,指着楼下十字街道站着的一男一女。 善月定睛一瞧,吓得魂儿都飞了。 「是雪燕跟王总管!」她慌得躲到他身后去。「他们是来找我们的吗?一定没错,你跟我忽然间失踪了,他们一定是来找我们的!」 弼尔雅不动声色地看着雪燕和王总管并肩走进对街一间小客栈,看来他们是打算一间一间找人了。 「趁他们还没找到这里之前快走吧!」他拉着善月的手匆匆往外走。 「等一下!」善月拿起梳妆台上的小钱袋和新买的衣衫,随便裹成一个包袱,立刻跟着弼尔雅急急往楼下冲去。 「掌柜的,快算一算房钱。」她气喘吁吁地靠在柜台。 「姑娘和公子爷现在要走?夜深了,怎么不过了夜再走呀?」掌柜诧异地问。 「别废话,房钱多少快算一算!」弼尔雅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好好好,您等等,我来算算……」掌柜拿起大算盘摇了一摇。 「我们没时间等你算了,一两银子够吗?」弼尔雅懒得跟他耗时间。 「够够够,还有得找,一两银子够住个三天了。」 「给一两银子,不用找了。」弼尔雅淡瞥善月一眼。 善月虽然觉得可惜,但还是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柜台上。 掌柜察言观色,肯定了弼尔雅绝对是个货真价实的公子爷,也认定了善月是侍候他的小丫鬓。 「后门在哪儿?」弼尔雅察觉对街有动静。 「掀了那门帘往后走,有个小门就是了。」掌柜堆着满脸笑。 弼尔雅拉起善月的手直奔后门,出了客栈后门,是条幽暗偏僻的夹弄。 「往东?往西?」他垂眸低询。 善月左顾右盼。 「往西。」她决定先离开京城,再作打算。 弼尔雅二话不说,牵着她的手朝西边奔去。 这是弼尔雅第一次顺从善月,善月满心欢喜,紧紧牵住他的手,仿佛是追随着心爱男子私奔般的心情,逃到天涯海角,都要患难与共。 她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一轮高挂的明月令她安心,因为它正散放着最明亮的月光,照亮她眼前幽暗的路。 沿着护城河一直向西,前方矗立着高大的城墙。 「再过去就是阜成门,等天亮城门开了,我们才能出去。」 善月累得气喘吁吁,坐倒在城墙边,一步也跑不动了。 弼尔雅在她身旁坐下,背靠着城墙缓缓调匀气息。 「我们出得去吗?万一雪燕和王总管追上来了怎么办?」她紧张兮兮地说。 「等他们真的追上来了再说。」他只想在天亮前抓紧时间小睡片刻。 「对了。」她忽然想到。「我阿玛以前守过阜成门,那阵子常给阿玛送饭,不知道现在那些守门的守兵会不会认出我来?万一认出来怎么办?要是他们给阿玛通风报信去,那麻烦可就大了!」 弼尔雅不理会她的喃喃自语,径自闭目养神。 「我们该不该雇辆马车出城呢?」她还在自问自答。「雇马车好象很贵,虽然坐马车出城比较不累,可是又得花上一笔银子……唉,真麻烦,等出了城,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住下,我可得好好想想有什么赚钱的法子……」 「你能不能安静一点儿?」他终于受不了她的叽叽咕咕。 善月噤声,委屈地抱紧怀中的包袱。很奇怪他为什么好象凡事都不躁心,而她却事事烦恼得要命。 弼尔雅左手轻捂着唇,微微打了个呵欠。 「你想睡就睡,我来守夜。」善月大方得很。 「好,把腿放平。」他也老大不客气。 善月依言把曲着的双腿放平,只见弼尔雅把她怀中的包袱放在她大腿上,轻拍了拍,以包袱当枕,优闲地仰躺在她的腿上,合上疲惫的双眼。 一瞬间,善月的脑袋空白了片刻,心跳突然变快、变沉、变重,她没想到他竟然直接躺在她腿上睡觉,虽然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个包袱,但是这种亲密的姿势,就足以令她心荡神驰,难以喘息了。 在她紧张得快要窒息时,她发现弼尔雅居然很快就入睡了,而她却像个傻瓜一样,脸红得几乎快炸掉。 她浑身僵直地呆视他的睡容,熟睡时的他实在此清醒时候的他可爱多了。第一次看见他眉头舒展放松开来,平时眼神冷漠空淡,闭上眼却显得无比温柔,略带孩子气的睡容,让她心中对他的怜爱泛滥得无边无际。 面对惶惶不可预知的未来,她非但无畏无法,反而觉得有他在身边,她的心晴就特别平静。 她怔怔地、专注地凝视着他,忍不住轻抚他的脸,不知道这样恬淡的幸福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第五章 淡金色的满月高挂天边,深蓝的河面上倒映着点点晨星。 一辆骡车沿着护城河慢条斯理地奔过去,答答答的蹄声自远而近,惊醒了浅睡中的善月。 她恍恍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天色,这才惊觉宁静的满月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天际已经渐露曙光。 「弼尔雅,醒醒,天快亮了!」她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弼尔雅慵懒地起身,背靠着墙伸懒腰,像只刚睡醒的小老虎,金褐色的双瞳迷离朦胧,闪着丝一般的光泽。 「啊--」善月忽然一声怪叫。「我的脚好麻!」 弼尔雅毫无丰点歉意,径自站起身用力伸了伸懒腰。 善月的双腿如万针穿刺般的难受,她一动也不敢动,咬牙忍耐着,静等可怕的剌痛感过去。 「你看那个人,他在干什么?」弼尔雅对前方窄巷内某个忙碌的景象很感兴趣。 此刻天尚未亮透,天空是一片灰灰的紫蓝色。 善月朝窄巷望去,勉强看得见巷内停着一辆双轮板车,一个中年男人正把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往板车上堆摆。 「大概是买卖旧货的小贩吧?」她看到疑似画卷的东西,便猜道。 「古董商吗?」他也看到了板车上放置的几卷画轴和几件天球瓷瓶。 「他应该只是收旧货的小贩,收了旧货后到早市去转卖给古董商。」 他们说话间,那中年男子已推着板车出了窄巷,慢慢朝他们的方向过来,然后转了个弯,往城门方向去。 板车上有几件东西吸住了弼尔雅的目光,他好奇地走向中年男子,注意力全集中在板车上的几件瓷盘上。 「公子爷,有什么您看合意的,让小的给您取来。」中年男子见弼尔雅贵气逼人,连忙客客气气地弯腰笑问。 「那几件青花瓷盘……」 「是、是,小的给爷取过来!」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把绑成一摞的青花瓷盘提出来,献宝似地放在弼尔雅面前。 弼尔雅只轻轻摸了一下盘缘,便问:「这是康熙年官窑制的青花九龙瓷盘,你从哪里得来的?」 「爷真是好眼力,您还没看盘匠儿的落款,便知道这五件是康熙年制的青花九龙盘啊!」中年男子见来的是识货的公子爷,乐得笑呵呵。 「我问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善月等腿下那么麻了以后,困惑地来到弼尔雅身旁,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对几件盘子感兴趣起来? 「回爷的话,这是小的昨儿个从一位二品大员府里收来的,那二品大员升了官,举家迁往云南,这易碎的瓷盘不好带,便让小的捡了个大便宜,小的正要住市集做买卖,爷若看合意了,价钱方面好谈。」 「这瓷盘我府中多得很,早看腻了,我想看的是最底下那一件。」弼尔雅的视线凝注在四件青花九龙瓷盘下。 「最底下那件?」中年男子仔细一瞧,这才发现原来青花九龙瓷盘只有四件,最底下的其实是一件五彩云龙大盘。「哎呦,小的可真是老眼昏花了!昨儿收来时竟没特别留意,原来这一件不是青花九龙瓷盘呀!」他把绳子解开,单独取出五彩云龙大盘递给弼尔雅。 弼尔雅把瓷盘捧高,轻轻地旋转盘身,专注地看着盘上布满的五彩云龙图案,这是用红、黄、绿,得、紫等色做釉上彩烘烧而成的,因此色泽漫艳,异彩纷呈,加上云龙图案密布,饰以江海云彩,更加显得瑰丽堂皇。 「那位离京的二品大员是谁?」弼尔雅微眯着眼,视线盯在盘沿上一行蓝色的楷体字:大明宣德年制。 「是葛天成,葛大人。」中年男子哈腰陪笑脸,就盼弼尔雅快点掏出银子来买下瓷盘。 「这瓷盘你要卖多少?」弼尔雅缓缓放下盘子,随意拿起一旁的画卷翻看。 「弼尔雅,你不是真的要买吧?」不等中年小贩开口,善月忍不住先发出一声低呼。「我们现在这情况,怎么能带着一个瓷盘走?一不小心就会碰碎了!」 「爷若是喜欢,请随意看赏吧!」中年男子忙道,这上门的生意,怎么也不能让他跑了。 「我不懂你们的行情,你给个价。」弼尔雅已经决定带走这件瓷盘,对善月的企图阻止不予理会。 「那就……五两银子好了!」他原先想出价一两就卖,但瞧弼尔雅贵气十足,有钱爷儿当然得趁这个机会狠敲他一笔。 「喂,你卖金子也没这么贵呀!」善月傻眼。「用五两银子买个大瓷盘,那真是疯了!」 「小姑娘别不识货,金子本来就没有古董贵,这是康熙朝的瓷器才有这个价,要是宋瓷,你给我一千两我也不卖哪!要不这样吧,公子爷赏个三两银子让小的开个市怎么样?」中年小贩怕弼尔雅反悔不买,干脆自己先压了价。 弼尔雅淡淡一笑,这小贩显然没弄清楚他要卖的这件瓷盘并不是康熙朝烧制的,而是出自明朝宣德年间。 「给他三两银子。」弼尔雅拿起五彩云龙瓷盘,转身便走。 善月一听差点要疯掉,这弼尔雅我行我素,简直不把钱当钱花,可她生气归生气,见他抱着人家的东西自顾自走人,就算她不想给钱也不行。 把三两银子丢给中年小贩后,她急急追上弼尔雅。 「弼尔雅,我们现在是在逃命,你买这个东西做什么?要是一个不小心撞碎了,三两银子就没了耶--」她摸摸钱袋,里头只剩下二两银子和零散的铜钱而已,用不了几天他们就得喝西北风了。 「十年前,干隆帝将两百件大明宣德年制青瓷和五彩瓷器分赏给王公大臣,其中一对五彩云龙瓷盘分别赏给了我阿玛和内阁侍读学士葛天成。」弼尔雅不理善月的叨念,径自捧着瓷盘低低说道。 善月愕然一怔,弼尔雅很少主动开口说什么,突然间提起这件瓷盘的来历,显然其中定有她不明白的因由。 「当年,葛天成时常出入顺承郡王府,与我阿玛一同赏玩古今画作,我那时年纪虽小,对他的印象却极为深刻,因为我总会看到他脸上浮着奇怪的黑影,可是旁人却看不见。」 善月没有插口,怔怔听着他说。 「我当时只觉得葛天成这个人丑得令人生厌,尤其是他脸上那块黑影,看了就浑身不舒服,所以只要他一来府里,我就躲得很远很远。」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买下这件瓷盘?」她不解。「是因为你家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所以你才想要吗?」 「不是。」他眼神寒冽起来。「是因为这件瓷盘告诉我,陷害我阿玛的人就是葛天成。」 善月错愕地睁大双眼。 「你、你说……这件瓷盘告诉你……你阿玛是……是被那个姓葛的陷害?这瓷盘会、会说话?」她傻呼呼地眨着眼。 「对,没错,这瓷盘对我说,我已经四百岁了,跟过很多有头有脸的主子,最近一个主子名叫葛天成。」他认真地攒眉回答。 「我的天,这盘子成精了!」她彻底惊呆。 「白痴!」弼尔雅无力地翻了翻白眼。「除非这盘子里住了一只鬼,否则它怎么可能开口说话?」 「那、那你刚刚说……」 「我能看见你的过去,自然也能看见这盘子的过去,就是这么筒单。」他皱眉斜睨她。 「你连盘子的过去都看得见?竟有如此神奇的事!」她晶亮的双瞳充满了惊讶与敬佩。「这样说来,不管是人、动物还是什么东西,你都能看得见它们的过去和未来喽!」 「你真聪明。」他悠然扬起分外赞赏的浅笑。 就在善月被他俊美的笑容迷得神思荡漾时,他倏地收起笑,转身走人。 「等等我!」她小跑着追上去。「弼尔雅,你是不是想去云南?」 「我去云南干什么?」他挑眉微笑。 「你的仇人葛天成不是去了云南吗?难道你不想找到他为顺承郡王爷洗刷冤屈?」正常人都会这么做不是吗?她觉得他冷淡的反应很奇怪。 「不想。」 「不想?!」她愕然。「为什么不想?你阿玛既是被他陷害的,你为何不想替你阿玛报仇?」 「你不会比我自己更清楚我的仇人是谁,别自作聪明了。」他俯身盯着她冷笑。 善月的小口张得好大,傻楞楞地瞪着他。他说的仇人该不会是指顺承郡王爷吧?就算郡王爷囚禁了他五年,再怎么说也是他的亲生父亲呀,弼尔雅不至于真的视他为仇人吧? 「那个姓葛的害死顺承郡王爷,还让郡王爷被削爵除籍、王府遭皇上查抄,这些你都不生气吗?」她不相信。 「命中注定会发生的事,我生气也没用吧?就算气死了,会发生的事还是一样会发生。」他的心早已经冷了,无情无绪也无恨。 「那你买下这件瓷盘做什么?」 「这件瓷盘出窑四百年了,曾是几朝帝王闲暇时把玩的珍品,你说我买下它做什么?」他一脸「怎会问出这种笨问题」的表情。 「就算它再珍奇好了,那也是富贵人家放在多宝格内悠哉赏玩的东西,像我们这样带在身边多奇怪呀!」看了就觉得好累赘。「要是弄不好撞碎了,变成一堆残屑,还有什么珍不珍贵可言。」 「所以,在还没不小心撞碎以前,就得把它卖掉。」 「卖给谁?」 「识货的古董商。」 善月终于了解到,弼尔雅口中所谓的「帝王闲暇时把玩的珍品」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了。 从「集珍斋」中走出来,一直到坐在「吉祥茶楼」吃了半天的茶点,她还无法从方才受到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我们还要出城,你能吃快一点儿吗?」弼尔雅实在受不了她那副呆样。 「喔,好。」她忙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却因为太急而差点呛到。 没办法,她怀中抱着的三百两银子是害她神魂不属的原因。她真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她把那件四百岁的瓷盘放在「集珍斋」的红木桌上时,老掌柜眼中竟闪出一种极惊喜的光芒,仿佛见到的是什么稀世珍宝,二话不说,便开价三百两向她买下大明宣德五彩龙盘。 一开始,她还抱怨弼尔雅端着贝勃爷的架子摆阔,在逃命的关口还买什么瓷盘赏玩,结果现在事实证明弼尔雅眼光独到,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他们身上就多了三百两银子。 她真的是吓傻了,如果不是弼尔雅识货,就凭她,可能只会觉得那件大明宣德五彩龙盘拿来盛装烤鸭刚刚好,一辈子也看不出它的价值。 「弼尔雅,你真的好厉害喔!」她对他崇敬得五体投地。「你有这样的本事,很快很快我们……呃,你就会很有钱、很有钱了!」 「我们就我们,干么你呀我的?」弼尔雅无聊地挑了挑眉。 善月听了这话,心中暗喜,这是她从他口中听到的最接近情感的话, 「鉴别古物并不是我的本事,」他轻啜一口西湖龙井。「那是因为我家也有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所以我才能立刻辨认出那件瓷盘的身分,其它的古玩不见得我也能鉴别得出来。」 「你只需要碰一碰,不就知道是不是古物了吗?」她想到了极妙的生财之道。 「这等异能,可不是普通人都会的,如果用于鉴别古物上头,那可是大大的好用,你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 「等这三百两花光了,我会慎重考虑你的建议。」他完全是敷衍的语气。古玩这行必须得跟官商富贾应对周旋,一想到这,他可就一点儿兴趣也没了。 善月却对他的「慎重考虑」信以为真,心情大好起来,尤其是抱着沉甸甸的三百两银子,那种安心踏实的满足感,根本不是嫁进富贵豪门那种虚幻不实的感觉能够相比的。 「不要抱着银子不停傻笑好吗?样子看起来真俗气!」他蹙眉。 「没办法,我这辈子还没抱过这么多银子嘛!」她尴尬地垂头轻笑。 酒楼外隐隐起了一阵怪异的蚤动声,弼尔雅侧头转望,看见几个男子在门头接耳,面部表情各异,店内几个客人好奇地走出去相询,结果聚在店门口议论纷纷的人越来越多。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善月紧张兮兮地低问。 弼尔雅凝神细听,隐隐约听见了「抄家」两个字。 「……抄家了,真不知顺承郡王爷是怎么把皇上给得罪的,下旨抄家哩!」 「听说是顺承郡王爷私造了一颗干隆皇的印玺。」 「呦,那可是杀头的罪呀!」 「顺承郡王府一大早就去了一百多个顺天府差役,连九门提督也带了一队戈什哈,提刀持枪的,吓死人了!」 「走吧,去瞧瞧热闹,王爷府被抄可希罕吶!」 「现在去已经太晚了,王府大门口早就挤满密密麻麻的人了,连门口那两头石狮子都快被挤塌了!」 「不知道王府会抄出什么好宝贝来?大伙儿一块儿瞧瞧去,难得有这个机会大开眼界哩!」 人群喧喧嚷嚷地奔看热闹去,茶楼里的客人仍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善月偷望了弼尔雅一眼,见他气定神闲地端着茶杯啜饮,仿佛周遭人谈论的事件与他无关似的。 看着他故作冷漠的俊容,她的心隐隐纠结着。她知道这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好象这么做就能让他遗忘成长岁月中曾遭遇的痛苦煎熬,但是在他眼底深藏的哀伤却不会因他的刻意无动于衷而抹去一丝一毫。 「要走了吗?」他抬眸低询。 善月用力点点头,轻快地嫣然一笑。 「走吧,趁现在外头车马人多,比较容易混出城。」 「大大方方走出去不就行了,干么用『混』的?」他没好气地睨她一眼。 「我真的很担心守城门那几个大叔认出我来嘛!万一刚好又是我阿玛的拜把兄弟萨大叔守门,那可就更惨了!他是从小看我长大的,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我来,幸亏你个子够高,要是真碰上萨大叔,你背后还可躲一躲……」 弼尔雅懒得接话,任由她一个人自寻烦恼。 往来城门的车马行人络绎不绝,两旁街头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整条城门前的官道上挤满了水泄不通的人潮。 看见摩肩接踵的人海,善月虽然大吃一惊,可是又觉得放心多了,至少趁乱挤出城去,就能避免被守门的熟人看见。 但是又因为人车太多了,偶尔一匹骡子马车逼过来,一不小心就把善月给挤走,总是弼尔雅及时又把她拉回身边来。 「勾着我的手,免得走散了不好找人。」最后没办法了,弼尔雅干脆把她的手挂上自己的臂弯。 「好。」善月欣然接受这个命令,紧紧攀住他的手臂。 虽然她努力装作不在意,告诉自己不可胡思乱想,可是小脸却无法克制地泛起可人的红晕,身旁的人声、车马声,仿佛离她好遥远、好遥远,她全神倾注在此刻离她好近好近的弼尔雅身上,挽着他的手,有种即使天塌下来了也不怕安全感,和一种又软又甜的幸福滋味。 弼尔雅低下头,看到善月白瓷般柔滑的颈项,细腻得近乎透明,白晰的脸颊像是上过胭脂一般,泛着粉粉嫩嫩的桃红。 他无法解释自己的目光为何停驻在她身上愈来愈久,愈来愈移不开?心底深处隐隐有股神秘的渴望,希望永远留住这双攀附着他的柔软小手。 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对这双柔若无骨的小手产生强烈的眷恋,是因为她将他从陰暗深邃的孤寂中带出来吗?所以才不想放,也放不下。 在他的生命中,除了额娘以外,他不曾对任何一个女人动过感情,可是对善月却有种莫名的悸动,甚至觉得这种悸动正在一点一滴的增加,此时的善月在他眼中单纯只是个甜美娇羞的少女,其它什么身分都不是。 「糟糕,真的是萨大叔!」接近城门时,善月果然看见守门的人就是父亲的拜把兄弟。 「把头低下,别看他。」弼尔雅猛然抬手压下她的头,但是动作还是慢了一步,那萨大叔一瞥见善月,视线便盯在她脸上不放。 「善月,那是善月吗?」萨大叔诧异地喊出她的名字。 善月吓得魂飞魄散,弼尔雅握紧她的手,急切地拖着她从拥挤的人潮中直窜出城门。 「善月!你跑什么?我是萨大叔呀!善月--」那萨大叔还紧追在他们身后高声大喊。 善月不管萨大叔如何喊叫,就是不敢回头应一声。此时此刻,顺承郡王府正在被查抄呢,她如何敢相认?要是让人发现郡王爷的九姨太太和郡王爷的二子弼尔雅贝勒正准备逃出城去,岂不是前功尽弃,必死无疑了。 好不容易挤出城门,弼尔雅拖着她奔进一条小巷道,由于他人高腿长,善月一路被他拖跑得气喘吁吁,累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转过两个弯,他们躲在只容一人通行的陰暗小巷道内,屏息听着萨大叔的喊叫声由近而远,直到听不见。 两个人面对面,各自背靠着墙喘息。 一滴汗珠顺着弼尔雅的颊畔滑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滴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兀自喘息不止的善月,轻轻怞出手绢温柔地替他拭去汗珠。 手绢传来的淡淡馨香,令弼尔雅不禁迷乱了一瞬。 他凝视着她泛红的脸庞,缥缈却真实的一抹幽香,自她微喘的气息中悄悄侵入他的鼻端,隐隐约约催化了他体内若有似无的情愫,他低下视线,焦点凝聚在她微张的红唇上,丝缎般的唇瓣宛如一颗熟透的樱桃,散发着甜蜜的诱惑,引诱着他品尝一口。 脑中的念头刚刚成形,他就觉得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诱导着他缓缓俯首,将唇浅浅贴附在她的唇上。 这是种完全陌生的感觉,柔嫩的触感、娇弱的吐息,一再拂乱他的思绪,他从来不了解,一个少女为何能散发出如此强烈的诱惑力,让他做出无法控制的反应。他细细吮摩着她的唇瓣,依着本能逐渐加深,舌尖好奇地顶开白玉贝齿,探索柔润的红唇中藏着怎样的绝品佳酿。 善月的心剧烈地跳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弼尔雅在吻她! 如果不是真实感觉到他几乎将她烧融的唇舌,嗅到属于他的清冷气息,她一定不相信弼尔雅会吻她。 突如其来的变化就像一场令人意乱情迷的梦,她无法抑制浑身兴奋的轻颤,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无法响应,整个人轻飘飘的,脑袋醺醺然的,陶然晕眩在他惑人的炽吻中。 「唉哟,哪里来的野小子,大白日的躲在这儿干什么勾当,知不知羞呀!」一个开了后门走出来的老太太撞见了这穗绵的一幕,像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臊得老脸通红,气呼呼地骂完,转身又进门去。 纠缠深吻中的两个人倏地分开来,微喘地互望着。 赫然回神的弼尔雅,满脸错愕地望着善月迷离朦胧的神情,讶异自己怎会一时情不自禁地吻了她?脑中似乎有个不能吻她的理由,但一时之间,他竟无法冷静下来去想清楚那个理由是什么? 「弼尔雅……」她眼中浮着水光似的迷蒙,眸光依恋地落在方才与她厮磨纠缠的双唇上,无意识地恬了恬唇瓣。 弼尔雅不由自主地倒怞一口气,浑身肌肉霎时绷紧。她以舌润唇的动作带给他异常强烈的刺激,掀起他体内一股神秘的狂潮。 这是他不曾想象过的意乱情迷,他无法解释下腹隐隐烧灼起来的莫名渴望,好象有什么就要失控了的奇怪感觉。 一定是这小巷道太窄、他们距离靠得太近的缘故,所以他才会陷溺在暧昧的诱惑中,失去理智和冷静的判断力。 他骤然转身就走,把她一个人远远拋在身后。 他必须单独静一静,好好弄清楚体内可怕异样的躁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六章 善月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自打出了城,在小巷道中忘情热吻之后,整整三天以来,弼尔雅就一路摆着一张冷脸,不理她、不看她也不跟她说话,完全漠视她的存在。 她想破头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唯一想得到的原因就只有那个「吻」。 吻她,就那么令他懊恼后悔吗? 为什么要懊恼后悔?是因为……她是他父亲的妾室吗? 一定是。绝对是。 朋友妻尚且不可戏了,更何况是父亲的小妾。 看着他过分冷漠的背影,她的心揪得好难受、好难受。好不容易才与他拉近了距离,可是短短一会儿功夫,他又变回了那个难以亲近的弼尔雅,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难以跨越。 来到西郊一处小市集,她看见弼尔雅径自走向卖马的小贩,在马围子内几十匹各色杂马中挑选了两匹买下,然后牵着马朝她走来。 「上马。」他把白马的缰绳递给她,自己翻身跨上另一匹黑马。 「弼尔雅,我、我不会骑马!」她绞着衣袖,尴尬地笑。 弼尔雅斜眼朝她一瞪,她迅速低下头,不敢看他冰冷不耐的脸色,不安地咬着唇等他发话。 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她有一眼没一眼地偷望着他,见他端坐在马背上沉思,凝神眺望远方,像在苦苦思索着一件令他犹豫不决的事一样。 他在想什么?他在犹豫什么?那种严肃的眼神令她感到一阵无来由的心慌,当他调转视线,双瞳深深瞅着她时,她忽然感到浑身发冷,在他疏离冷漠的凝视下一寸寸僵化。 「善月,我们就此分别吧。」 清淡而冰冷的声音,让善月的心在一瞬间冻结。 她的直觉果然没错!他要丢下她,一个人走了! 「我不要!弼尔雅……」她怯懦地试图阻止。 弼尔雅扯动缰绳,一踢马腹,黑马立即扬蹄狂奔,他不再听进善月所说的任何一字一句,专注地策马驰骋,远远地拋离了她。 「弼尔雅--」她扯破喉咙似的狂喊,翻涌的热泪霎时夺眶而出,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快追呀!她不顾一切朝马蹄卷起的一溜黄尘狂追而去。 「弼尔雅,不要丢下我!弼尔雅--」她声嘶力竭地狂喊,边哭边跑边喊他的名字,奔涌的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净。 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分离,只是没想过分离会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她全无心理准备来承受这一刻撕心裂肺的痛楚,只知道若不拚命追上去,她将永远再也见不到弼尔雅了。 「弼尔雅--」 她一直地狂奔,把一身的力气都耗尽,当那一抹黄尘渐渐消散在天的尽头,再也觅不到踪迹时,她颓然跪倒,虚弱无助地喘息,任泪水滔滔倾流。 追不上了。他走了。远远地走了。 接下来呢?她该怎么办?该往哪儿去?笔着眼前一大片陌生的黄土地,她茫茫然毫无头绪。 极目望着前方,望尽天涯路,辽阔的天地间静无人声,她只是天地间一个极渺小的存在。 一种可怕的孤独感朝她慢慢覆盖了下来,她不要独自面对目前的处境,她不要这种孤孤单单、无依无靠的感觉。虽然她说大话要照顾弼尔雅,直到他有能力照顾自己为止,但其实她才是最需要肩膀依靠的人。 「弼尔雅、弼尔雅……」她哽咽地喃喃轻唤,想把他从远处那个不知名的地方唤回来。「弼尔雅,你回来,弼尔雅……」 不知是不是过于期待之后的幻觉,她似乎听见马蹄声从远方隐约传来,她怔怔地抬眸凝望,泪眼模糊地看着一个黑点朝她奔来。 她心跳得几乎离体,急切地站起身擦干泪水,好让视线清晰一点儿,内心渴望那个黑点就是弼尔雅,渴望得心痛。 当她逐渐看清马背上的人影时,不自觉地用力深吸几口气,泪水再度自眼角泛溢出来。 是弼尔雅!真的是他! 策马疾驰回来的弼尔雅,奔向她的速度丝毫未减,在接近她身侧的那一瞬,弯下身将她拦腰抱起,卷上马背。 当她真真实实跌入他的胸膛,清楚感觉到包围住她的体温,嗅闻到他低沉熟悉的吐息后,她终于确信这不是她以为的幻影,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对他的依恋有多深,她有多么害怕他的离去。 「弼尔雅……」她紧紧抱住他,紧绷的情绪骤然瓦解溃决,所有的矜持也都粉碎了。 她不在乎他会怎么看她,下在乎他们之间是否有道不能跨越的轮常关系,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只管埋首在他怀里痛声哭泣。 善月的崩溃大哭令弼尔雅震愕住,他没想到他的离去会引发她如此强烈的反应,他只是觉得与善月的关系已经暧昧到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围,如果再不分开,两人之间的情感藩篱就要支离崩解了。 他无法想象阿玛也曾经像他那样吻过善月,在他们之间甚至还有更理所当然的肌肤之亲,一想到这,他就难以克制体内狂烧的无名火。 她是他父亲的妾,辈分上是他的九姨娘,这是不能避免的事实,即使郡王府被抄家了,阿玛已不在人世了,她都会经是阿玛的女人,他不能对父亲的女人动情,甚至做出违背轮常的错事来。 虽然硬下心选择离开了,但是善月嘶哑的呼唤却始终盘旋在他耳际,从来没有一个人用那种依赖不舍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呼喊着他。 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得不到任何人的关爱,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记得弼尔雅是谁,他认定自己这辈子注定要成为破败残屋中一只被幽禁的可怜鬼,不可能再知道被人关爱是什么感觉,也会永远忘记被人需要是何等的快乐。 当他意识到那一声声令他温暖感动的呼唤中所深藏的炽烈情感,已经远远超越一切他必须应该回避的禁忌时,他立刻勃转马头,往回飞奔。 他舍弃不掉那一双曾经温柔牵引他的小手,也因为心底隐藏压抑多年的情感急需要宣泄,他必须为自己的心找到一个寄托。 「别哭了。」他将她紧紧圈住,轻抚怀中的小脑袋。听她哭得泣不成声,心中竟有着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也因为这样彼此拥抱,才让他发现她的身躯有多纤瘦娇小,有多么需要被人保护。 「为什么突然要走?」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瞋问。 「因为你是我的九姨娘,所以不得不走。」这是实情。 善月浑身一僵,忘情环抱住他的双臂不由得松开来,坐正了身子。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又回来?」她突然开始害怕听见他回来的理由,可能真正的原因并非她一厢情愿的旖旎幻想,其实只是为了想分走另一半银子而已。 「因为……我想再吻你一次。」他低柔地轻喃。 善月怔了一怔,一颗心突突狂跳起来,双颊蓦地飞起一抹晕红。 这种柔情蜜语真不像是冷傲的弼尔雅会说的话,她忍不住抿着嘴羞怯地格格笑,原有的疑惑和不安都在此刻融化了。 「你笑什么?」他用力抱紧她,力气大得像要把她柔入胸怀里。 「没什么。」她窝在他怀里格格轻笑不止,这种感觉暖暖的、甜甜的,好象整个人都要在他的怀抱中化成一汪水。 「我说的话就那么好笑?」他低着头,鼻尖轻轻扫过她柔嫩的脸颊。 「嗯。」她敏感地缩了缩肩,傻笑着。「你应该冷冷地说:『把银子分一半过来!』那才是你的风格嘛!」 「那是对『九姨娘』说话的语气。」他的眸光凝注在她小巧可爱的耳垂上。 「我……是你的九姨娘呀!」她仰起脸,甜美的笑容悄悄隐去。 「那是你自己一厢情愿,我从来没有承认过。」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慢慢滑向她的耳垂轻轻柔捏着。 「也好,反正我也从来不想当你的九姨娘。」如果彼此可以都不承认,也从此不再提起,那么「九姨娘」这个身分是否就能烟消云散? 「你从来不想当?」他懒洋洋地把玩她细嫩的耳垂。「那一开始为何还拚命扮演九姨娘的角色死缠在我身边?」 「如果不是那样,我现在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可以当你……」她的耳垂在他的指间沁血般的红透了。 「当我什么?」他俯首在她耳畔呢喃。 「想再吻一次的姑娘。」她露出既娇羞又顽皮的微笑。 弼尔雅凝视着近在咫尺、羞怯嫣红的脸蛋,眼中闪着深幽奇异的光芒,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问出「你喜欢阿玛的吻还是我的吻」这种蠢问题。 「你怎么了?」她羞怯怯地扯了扯他的衣襟。 「我要你把从前的事全部忘记,把我想成是第一个吻你的男人。」他的嗓音低沉轻哑,像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 她困惑地瞅着他,没有留心他话中怪异之处,羞赧地点了点头。 弼尔雅深吸一口气,低下头覆住她的小嘴,细细地吻啄、缠绵地探索、深深地品尝。 这个吻很温柔、很绵密,吻得她陶然昏眩、神智涣散,几乎难以喘息。 在善月融化成一团浆糊的脑袋瓜里,幻想着在他们脱去枷锁后的未来,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新关系? 日薄西山时分,他们来到骆驼山下,远远看见前方有一条宽数丈,绵延数公里的沙带,形如长龙,尽是纯净细白沙。 「这个地方好特别喔!」善月沈醉在天然的美景中。 「嗯,的确很特别。」弼尔雅眼中看到的不是美景,而是骆驼山上隐隐发出的奇异红光。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过他和善月只是路过,所以不管那是什么东西都与他无关,他也没兴趣知道。 过了骆驼山,山脚下有个古朴的小镇,静静躺在夕阳余晖中。 他们策马进镇,一踏进镇口,弼尔雅就惊讶地看见整个城镇上方笼罩着一阵阵灰蒙蒙的黑气。 「这个地方有点儿不对劲。」他不由自主地勒缰停步,感觉到一股透骨的陰寒袭面而来。 「不对劲?真的吗?」善月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我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我们别进这个镇比较好。」那股黑气盘踞在空中,似乎别有居心地傲视着他们。 「可是现在天快黑了,我们如果掉头,可能就要露宿荒郊野外了。」她已经好累好累,腰和背酸痛得快直不起来了,好渴望躺在柔软的床上狠狠睡上一觉,而且她根本没感觉到这个镇有哪里不对劲,虽然弼尔雅的预感一向神准,但她还是敌不过睡魔的侵袭。 「那就进去吧,希望这一夜不会有事。」他轻踢马腹,徐徐进镇。 街道两侧店铺林立,有卖衣物、字画、果子、糕饼的,热闹的气氛冲淡了那团黑气带给弼尔雅的不舒服感。 来了! 弼尔雅隐约听见诡异的吐息,他不予理会,继续前行。 毗沙门说对了!他真的来了! 又是一个空灵森冽的声音,近得就像靠在他耳旁低语。 他还看不见吗? 这句妖异的冷语,让始终文风不动的弼尔雅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到底这些不断在他耳边飘荡的声音究竟是什么东西? 「弼尔雅,那里有间客店,我们快过去吧!」善月欣喜地指着前方大喊。 进客店以后,跑堂的默默将他们带进客房,什么招呼的话都没有,恍恍惚惚地关了门离开。 「弼尔雅,你有没有发现那个跑堂的好奇怪,瘦得好象竹竿一样,整个人看起来好无精打采,而且连壶茶都没有送过来,真是怪透了。」在这个镇上待久了,善月渐渐感觉到有种说不上来的邪气。 「不只有那个跑堂的。」他把窗户推开一道缝,看着街道上的行人和小贩说: 「你没有发现镇上每个人都像他那样骨瘦如柴,而且神情恍惚、两眼空洞无神吗?」 「真的吗?这镇上每个人都这样?」她错愕地挤到他身旁,趴在窗台上透过那道缝看出去,果然看到的每个人都一样瘦、一样恍惚、一样无神。 「这座城镇真的很诡异,而且一直有些奇怪的声音像是冲着我来的。」他微微退开一步,自她两侧分开双臂撑住窗台,将她包围在身前。 「什么奇怪的声音?」虽然在马背上也一路都倚偎在他怀里,但是一进了房,她却莫名地紧张起来,弼尔雅的怀抱也变得好暧昧。 「那些声音你听不见也看不见。」 他忽然想起那些声音中曾问道「他还看不见吗」,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十分诡异,他已经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事物了,他还必须看见什么? 「我看不见也听不见?那不就是……」妖魔精怪?魑魅魍魉?她不敢明白说出来,因为太阳已经完全隐了脸,街上渐渐昏黑了。 「害怕吗?」他低眸垂望她骇然的表情。 「怕。」她不自觉地更偎近他的胸膛。「只要是不属于人间的东西,任谁都会怕呀!你难道不怕?」 「我?我倒是不怎么害怕。」他顺势将她圈进怀里。 「为什么?」她张开双臂回抱他。 「虽然这个城镇让我觉得不太舒服,不过并没有感觉到恶意的威胁或是杀气,所以我们的处境还算安全。」他的注意力渐渐集中在她丰润动人的红唇上,自从吻过她以后,他实在爱极了吻她的感觉。 听他这么说,她终于有松了口气的安全感,不过,另一种压迫的危险正在慢慢逼近…… 「弼尔雅……」她的轻喃被他深深的吻掩去。 这次的吻与前几次不太相同,充满了狂热的挑逗,像把烈火似的窜烧她每一吋肌肤,他的手掌插在她浓密的发丝中,压向他好让他更深入汲取她的甜蜜,另一只手摩挲着她雪白柔嫩的颈窝,然后滑下她的肩头,慢慢地在全身游移。 「弼尔雅,我好象快要站不住了……」她虚软地攀住他的颈项,在他亲昵的触摸下颤慄不已。 「那就上床。」他抱她到床榻,身躯旋即压上她,继续回到她唇中感受她的甜美,双手没有停止探索她玲珑的曲线。 「弼尔雅……」她全身火烫得喘不过气来,无法自制地弓起背,承受更多甜蜜的折磨。 「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了,如果你不愿意,现在就立刻喊停。」他捧着她迷离的娇容,低沈沙哑地轻问。 善月眨了眨氤氲失焦的双眸,思绪全然陷溺在他褐金色的灿透眼瞳中。 「我额娘说初夜会很疼,你……你要轻一些……」 「你的初夜很疼吗?」他怜惜地轻啄她的红唇,误解了她的意思。 「如果你温柔一点儿,也许我就不那么疼了。」她没有弄懂他话中的误解,径自红着脸低诉。 那双迷离的眼眸、酡红的脸颊、令人迷醉的娇羞神情,让他再也控制不住体内狂燃的欲火,汹涌的亢奋急需要得到释放,他扯开身下衣袍,准备让她感受他奔腾怒张的欲望。 忽然,屋外刮起一阵巨大狂风,卷起漫天尘沙,冲撞着窗子。 弼尔雅微愕地抬起头,隐隐察觉到屋外那阵怪风很异常,不过善月却感觉不到任何异样,仅有的意识早被自双腿间传来的奇异酥麻感融化了。 一阵诡异的冷风猛然吹开了窗,大大小小的风东一道一道吹卷进屋,窄小的屋内蓦地刮起如漩涡般的暴风! 弼尔雅猝然坐起身,瞠视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善月也吓坏了,拚命躲在弼尔雅背后,骇异地惊望屋内胡乱冲撞的怪风。 狂风骤然停止,一股薄雾般的白烟冉冉降下,弼尔雅的视线紧盯着眼前诡异的变化,他看见雪似的烟雾渐渐凝成高大的人形,浑身泛着柔和的七色霞光,散发着悠然冷冽的清香。 弼尔雅看清楚那是一个容貌俊美的男子,气质妖异诡魅,不带一丝人间气息,邪气的双眼盯视着他,摆明就是冲着他而来的。 除了这男子像个人以外,其余还有倒吊在屋梁、躲在墙角、趴在桌案上的许多妖物,那群妖物发出浓重的秽气,没有一个长得像人,少部分像成精的狐妖,大部分像鬼怪。 「毗留博叉,还认得我吗?」泛着耀眼霞光的男子微笑问道。 「我不叫毗留博叉,我也不认得你。」弼尔雅冷冷回视,心中狐疑猜想,这男子是妖?是魔?是怪?找上他意欲为何? 「那也难怪,你的封印尚未解除,当然认不得我了。」男子话才说完,挤在屋中的小妖即发出嘈杂的嬉笑声。 「解除封印?」弼尔雅讶异地挑高了眉。 「幸好我及时赶到,否则你一旦破了童身,封印就很难解除了。」那泛着霞光的男子邪恶地笑说。 那群妖物也跟着嘻嘻哈哈地狂笑起来。 「弼尔雅,你在跟谁说话?」善月惊疑不已,她眼中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弼尔雅对着一团又一团的雾气在自言自语。 「你看不见他们?」他有些错愕。 「看不见。」她疑惑地注视着那些若有似无的雾气。 「那听得见他们说话吗?」 「听不见。『他们』到底是什么?」她害怕地吞咽着口水。 「大概是妖魔精怪吧,他们模样丑陋可怖,你看不见他们也好,免得吓坏了。」弼尔雅冷冷凝睇着男子,心中无限疑惑,明明知道那男子不是凡人,但他却为何不感到一丝畏惧? 「我们的形貌和所谈的话是凡人不能看到也不能听到的,不让她看见我们是为了她好。」那男子不以为意地笑着。 「你到底是谁?」弼尔雅盘腿坐正了身子。 「我是鬼王毗沙门。」男子挑眉轻笑,仿佛与他熟识许久的态度。 弼尔雅紧锁眉心,不管他是鬼王、魔怪还是神佛,他都不想与他打交道。 「为何找上我?」他有不好的预感。 「因为骆驼山上有条小恶龙捣蛋作乱,这座城镇里每个村民的精气都要被吸干了。」鬼王交抱双臂,慢条斯理地说:「那条小恶龙是从你手里偷偷溜走的,你有责任去收伏它。」 「我只是凡人,恕我无能为力。」他的语气刻意冷淡,心庭却已掀起一阵激烈的浪涛。 「一旦解除了你的封印,你便能明白自己的身分了。」 「我不想明白。」他的意绪更加纷乱,抗拒这些莫名加诸在他身上的责任。「我对目前的身分很满意,不想解除什么封印不封印。」 「那可由不得你,毗留博叉。」鬼王声音一沉。「你在人间的转世法身有护世的重要任务,你没有坚守岗位就罢了,也不能放任手下恶龙为非作乱。」 「你既是鬼王,难道连收伏恶龙的能力都没有?」 鬼王毗沙门像听见天下间最滑稽的笑话一般,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周围的妖物们也笑得满地打滚。 「尚未解除封印的你实在太难沟通了,还是先解除你的封印再说吧!」 毗沙门迅速打着复杂的手印,最后结通心印,低低念诵真言:『怛尔也他曩谟吠室啰么拿野曩谟驮囊娜野驮宁湿啭啰野阿蘗嗟蘗嗟……」 弼尔雅突然浑身无法动弹,一阵耀目银光剌得他睁不开眼睛。 「去!」毗沙门指尖猛然一弹,弹中弼尔雅的眉心。 弼尔雅蓦地一声痛号,他的眉心迸现了裂痕,裂痕中激射出一道光芒。 「毗留博叉!」鬼王毗沙门大喝一声。 弼尔雅感到脑浆在沸腾,犹如一根灼热的铁棒在毫不留情地翻搅着,一波波滚滚狂潮不断涌入他脑中。 善月始终不知道弼尔雅与若有似无的雾气所说的那些诡异的话到底有些什么意思,只见他自言自语了半晌,突然间捧着头痛苦地发出像是野兽般的低吟,当下大惊失色,慌乱得不知所措,紧紧抱住他不知如何是好! 「弼尔雅!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毗沙门和妖物们一声不发,静静等待着。 弼尔雅自体内渐渐放出莹亮柔和的光芒,千千万万的思绪意念猖狂地占据了他的脑海,神秘的气息如激流般冲向四肢百骸,涌入全身上下各处经脉,他顿时感到体内生出一股淡雅清灵的沁凉气息。 他蓦然睁眼,将一切有形无形、凡间天界都看进眼底。 「毗沙门。」他抬起头,微微勾起嘴角,用眉心第三只眼看着他。 这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第七章 当佛陀要涅盘时,深切对他们嘱咐着:你们要守护阎浮提中东、南、西、北四方众生。 他们是欲界六天的「四大王众天」的天主,各镇护一天下。 他们是鬼神之王,统领世间一切鬼神。 他微微低下头,看见自己浑身毛孔射出灿金色的祥和光芒,再侧过脸,见自己的凡身无意识地躺卧在床榻,善月趴在他身上痛哭欲绝。 《大孔雀明工经》卷上载道:「西方有大天王,名日广目,是大龙王,以无量百千诸龙而为眷属,守护西方。」 他是毗留博叉,诸龙之王,镇护西方的广目天。 「毗沙门,凡身封印不该解除,一旦除去,恐怕日后我的凡身能力过强,反而对他有害。」他淡淡说道。 「你手下那条恶龙不知何时走脱到此作乱,就快吸干这座城镇数千人的精气了,我不除去你的封印,谁收伏得了它?你的凡身恰巧又陰错阳差来到这里,只能算那条赤龙倒霉,到哪里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毗沙门笑说。 「我早知赤龙伺机想作怪,正好你的宝幡遭窃,给了赤龙可乘之机。」他顿了顿。「对了,你的宝幡为何还没找回来?」 「不急,你先收伏那条从你手中偷偷溜走的恶龙吧,你既然已经现身,这里就没我的事了。」毗沙门笑着一弹指,众妖物争先恐后飞窜出窗去,他旋即化成一阵轻烟,倏忽消失不见。 毗留博叉立身在善月面前,她看不见他的法相,正为了他的凡身不知何故昏厥而悲伤痛哭。 他不忍心见她哀泣的泪颜,伸指轻轻抹去她脸上滚烫的泪水,让她沉睡,不再继续哭泣。 遥远的彼端传来细碎的异声,他抬眸,视线穿过客栈屋墙、镇上老树,直射过镇外龙形沙带,然后落在引起蚤动的骆驼山上。 浓密的树林间浮出一团红云,朝古镇疾速翻滚而来。 就在红云奔驰进镇的那一剎那,他伸出右掌击去,一道如决堤大河的清气一举击散了那团红云,一条狰狞赤龙乍现空中! 「崦毗噜博叉那伽地波跢曳莎诃。」他念动真言,赤龙发出一声狂哮,痛苦地坠现在他脚前,巨大的身形缩小得仅一臂之长。 「为何伤害生灵?」他怒视着赤龙。 「主公饶我,我只有吸取精气,没弄死半个人。」赤龙伏在他脚边,吓得骨软筋麻。 「你脱逃作乱,让天下不平静,还敢出此狂语!」他一脚踩住龙身,厉声骂道。 「主公饶我、主公饶我!」 他把赤龙擒入手中,一用劲,将赤龙体内从镇民身上吸食而来的精气全数逼出,精气一股一股飞出窗外,盘旋在城镇上方的黑气渐渐散去。 「再敢作乱,我便剥光你的鳞甲,把你变成一条小蛇,镇入地底下得翻身!」他冷声喝道。 「是。」赤龙乖乖静伏。 毗留博叉再次念动三昧真言,赤龙迅即化成一道红光,重回到人间庙宇古剎归位。 顺着红光极目望去,他看见高山大河,看见城墙殿宇,看见了大清皇朝未来的命运。 毗留博叉幽幽叹口气,回到这一世的凡身面前,将自己再度封印起来。 不管大清皇朝未来命运如何,他这一世的凡身仍有必须完成的责任,守护这百年间的芸芸众生。 * 阳光从窗缝间穿透进来,照在床榻上。 弼尔雅被刺眼的光线照醒了,他伸手遮挡阳光,昏昏然地睁开双眼。 映入眼中的是陈旧的床帐,他低眸,看见躺在臂弯沉沉熟睡的娇颜。 他缓缓深吸口气,慢慢环视屋内,昨夜的记忆似乎回来了一部分,但其它大部分的记忆好象都忘光了。 头很重,脑中昏昏沉沉的,隐约记得有人闯进屋来,与他有过一番对话,可是闯进来的是谁?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他甚至还觉得体内有股清灵的气息不停在全身各处游走运行,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冽舒畅。 「弼尔雅。」他轻声叫自己的名字,下意识想确认些什么。 善月被他的声音惊醒,睁开眼恍恍然地看着他。 「早啊!」他觉得她发傻的表情很可爱,不禁微微一笑。 善月的记忆被抹得更干净,她完全不记得有人闯进屋里来,她的记忆从与弼尔雅几乎结合之后便是一片空白,只停留在最动情炽烈的那一刻。 「我们……」她红着脸从他臂弯中起身,尴尬地察看自己身上的衣物,当她发现两人身上的衣衫大致完整时,心中不禁大为困惑。 「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吗?」弼尔雅倾身问她,希望从她那里寻求解答。 善月娇羞地追忆昨夜欢爱的片段,但是很奇怪,她从两人几乎要结合那一刻起就完全没有记忆了,到底两人结合了没?她竟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我……你……」她羞怯地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视线悄悄落在床榻上,试图寻找落红的证据。 「我们应该……没有做完。」他靠在她耳畔低声呢喃。 「是、是吗?」她满脸燥热得快烧成了焦炭。 「你记不记得有人闯进来?」他把玩着她鬓边微乱的发丝。 「有人闯进来?真的吗?」她大吃一惊。 从善月惊愕的反应看来,他记得的事情比她多很多。他不记得那些人是谁,也不记得跟那些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很确信一点,那些人并未做出伤害他们或是不利于他们的事情来。 「如果你不记得,那可能就是我的幻觉了。」他不想让她害怕,至少两个人目前都很安全,也无其它异样。 「有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昨夜……我记得你明明……怎么好象突然……」她尴尬地大大喘口气,实在无法开口问这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昨夜没有做完?明明只差一点而已,怎么好象突然被打断了,对吗?」他搂住她的纤腰,勾着迷人的魅笑。 善月的小脸炸成一片通红。 「没关系,昨夜未完成的部分,我们现在可以继续做完。」他猛然扣住她的后脑,唇舌迅速而深入地占有她的。 「现在天是亮的……」她在他的深吻中艰困地喘息。 他伸手卸下床帐,掩住偷窥的日光,俯身再次攫住她的粉色舌尖,吞噬她娇嫩难忍的低吟。 「弼尔雅……」 床帐内传出醉人的调情声、轻浅的喘息低吟、失控的娇声呓语,交织出一片旖旎缠绵的激情音律。 「这是你的初夜?」突然间不在预期中的小小障碍令他失神一怔。 「我不是提醒过你要温柔一点儿了吗?」她紧紧抓住他的双肩,强忍着撕裂般的疼痛,埋怨地瞋望他。 「你和我阿玛并没有圆房?」他实在太惊讶了,停住不敢妄动,等待她的痛楚减缓。 「当然没有!你当我是什么人,怎能跟你阿玛然后又跟你……」她动了气,微怒地推打他。 「不要误解我,你明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他啄吻着她气红的小脸蛋,在她体内极尽温柔地缓缓绿动。 「弼尔雅!」她分不清是痛楚还是块感,娇弱地闷声怞气。 「你是我的,善月。」他急切地索求她的一切,渐渐将她引领到一个澎湃狂潮的顶峰,仿佛就要翻腾而起,冲入云霄。 狂野的欲焰在一瞬间爆炸粉碎,恍恍惚惚,两人额头靠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汗水相融,只闻彼此的喘息,恍如那日在小巷弄中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甜蜜。 没有人在乎时间过了多久,他们尽情地释放情感,放纵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投入激狂烈焰中。 弼尔雅忽然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 当他发现这个不对劲出于自己身上时,是在与善月尽欢过后的半寐半醒、将睡未睡之间。明明他的眼睛是闭上的,却不知为何还是能看得见东西? 这个发现令他大感震惊,他反复试了几次,确定没错,尤其当他闭目凝神时,居然还能看透屋顶,看见湛蓝多云的天空! 原来的异能就已经够令他困扰了,现在莫名其妙又多出这个能力来,这个能力是如何生出的,他全无头绪,只感到彻彻底底的厌烦。 不对劲的事继续发生。 当店小二精神奕奕地送来茶水餐点,他和善月惊愕地看着昨日还骨瘦如柴的店小二,今日却像灌了风似的鼓胖起来,甚至看不出半点病态。 「弼尔雅,我觉得这个地方太古怪了,你看见那个店小二了吗?他昨天不是这样的。」店小二一出去,善月就不安地揪了揪他的衣袖。 古怪的地方还不止如此,弼尔雅在看见店小二的同时,也将店小二的过去未来全部看个一清二楚了, 在昨天以前,他必须触碰对方的肢体,才能看得见对方的过去未来,然而现在却不必了,不管他睁眼或是闭眼,只要他想看,对方的一生都会在他眼前疾速飞掠而过。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昨夜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人」对他做了什么?他又为什么完全记不得了? 他悄悄推开窗,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镇民,果然不出他所料,昨天还要死不活、瘦骨嶙胸的镇民,一夜之间精、气、神都恢复了。 这些异象难道与昨夜闯进屋内的那些「人」有关?他实在想不出比这个更合理的解释了。 「弼尔雅,你昨天说这个城镇不对劲,现在看起来,真的很不对劲!」奇异的变化令她觉得毛骨悚然。 「不,我觉得这是好现象。」他轻轻揽住她的纤腰,仰望虚空。「我看见昨天盘踞在城镇上的黑云已经不见了,这个城镇应该正渐渐恢复成原来的面貌,所以你不必害怕。」 「真的?那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她放松地展颜一笑,望着热闹的街道雀跃地笑说。 「走啊!」他牵起她的手。 善月摇摇头,把手勾挽住他的臂弯,脸颊就靠在他手臂上方,她喜欢这种抱着他手臂倚偎的姿势,可以闻到他身上淡雅的清香,感觉很安全,也很舒服。 弼尔雅任由她挽着,走出客店前,听见掌柜的高声寒喧。 「客倌、夫人,昨儿住店的吧?这些日子店里大的小的都病着,没能好好侍候您,真是对不住了!若是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见谅,有什么需要也请尽管吩咐一声!」 弼尔雅点点头,这掌柜的昨天还像块破布一样挂在柜台上,今天忽然生龙活虎了起来。 「我们出去走走,不一会儿便回来,替我们备上一桌酒菜。」他淡淡吩咐。 「是、是、是,客倌、夫人慢走!」掌柜的笑容可掬,目送他们走出去。 「弼尔雅,他称呼我夫人哪!」她好开心,脸上泛滥着喜悦的红晕。 「这让你很高兴吗?」他苦笑。 「那当然,这表示他觉得我们两个像夫妻呀!」这是她心中最渴望与他有的「关系」。 「我们已经是夫妻了,还用得着别人说像不像吗?」他啼笑皆非,实在不懂这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 「那是不一样的感觉嘛,总比被人误以为是主仆开心呀!」她倚偎在他手臂上傻笑,享受这份单纯的喜悦。 他深深凝望着她,看见了当她还年幼时,被几个小男孩恶意剪掉发辫,欺负得很惨,那时的她眼中噙着泪,一声不吭顶着狗啃似的乱发回家,而她的阿玛除了守门之外就是赌钱,钱输光了回家,她的额娘不敢与丈夫争吵,便把气都出在她身上 他深深凝望着她,看见了当她还年幼时,被几个小男孩恶意剪掉发辫,欺负得很惨,那时的她眼中噙着泪,一声不吭顶着狗啃似的乱发回家,而她的阿玛除了守门之外就是赌钱,钱输光了回家,她的额娘不敢与丈夫争吵,便把气都出在她身上,她也都强忍着不曾哭怨一声。他看见他们一家子很少吃过几顿丰盛的饭菜,没钱用度时还总是叫善月四处借粮、借钱,让她一个小小的少女去承受所有的难堪。 尽管双亲再无能,她的生活再艰苦,他也很少见她掉泪,她的坚强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但是那一日,他决心与她分别,狠心丢下她离开时,她却发出了摧心裂肺的崩溃哭喊,那是一幅烙印在他脑海中永远无法磨灭的画面。 任何人的过去未来对他而言都不再重要了,他现在只想看见她的未来,渴望知道在她的未来将会遭遇什么事,希望自己能在她发生危险之时保护她不受到任何伤害。如果能用透视世人命运的异能交换看一次她的未来人生,他愿意。 他想给她一个充满幸福和爱的未来。 「弼尔雅,我们去看看!」她发现了感兴趣的东西,开心地拉着他凑到挤满孩童的摊贩前。 原来是卖吹糖人的小贩,难怪挤满了小孩童。 「买一个给我?」她孩子气地央求着。 他凝望了她好一会儿,她的神情就和挤在她身旁的孩童一样天真兴奋。 「小时候我好想要一个吹糖人,可我阿玛都不买给我,我好想尝尝那个味道到底有多甜?」 他知道。他曾在她的过去中看到她睁着渴望的眼神,痴痴看着邻居小男孩恬着吹糖人。 「你要哪一个?」他柔声问。 「我要齐天大圣孙悟空!」她朝吹糖人的小贩大喊。 弼尔雅忍不住笑起来,他以为她选的会是可爱的小白兔、小花猫什么的,想不到她选的居然是男孩子喜欢的孙悟空。 在众多孩童惊奇的眼神中,善月拿着孙悟空恬了起来。 「甜吗?」 「嗯,好甜!」她仰脸望他,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他垂眸望着她脸上天真陶醉的神情,不禁也勾起了嘴角。 经过一座小拱桥,他们看见桥头边一簇人把个小摊子团团围住,看不见是卖什么的摊子。 「那是什么?我们过去看看!」善月好奇心大起。 「不用过去了,那是替人占卜算命的卦摊。」他早已经看见卦摊上坐着身着道袍的道士,道士身后还悬着两块白布,分别写着:「降妖伏魔、趋吉避凶」、「终南天师嫡传仙法、铁口直断吕半仙」。 「占卜算命?」善月秀眉轻蹙。「有那么多人围着,万一是骗人的江湖术士,岂不是会骗倒很多人?」 「降妖伏魔?铁口直断?」弼尔雅冷哼一声。「未免把自己说得太厉害了,光这两句就可以断言他根本是个骗子。」 「走,去拆了他的台!什么铁口直断?铁口直断的人在这儿呢!」她最痛恨那种欺骗善良无知百姓的骗子了。 弼尔雅被她一路拖着直冲卦摊前,还没找到位置站定,就听见那道士自命不凡地说道-- 「各位这会儿总相信贫道书的符灵验了吧?瞧,几天以前,这里还妖气冲天哪!要不是贫道在此作法驱走邪魔,这镇上每个人都要被妖魔吃掉了,还能像现在这样生龙活虎?来,这有几道灵符拿回去,一张贴在自家门口,一张放在枕头底下,一张化清水饮下,可以趋吉避凶,保命防身。三道灵符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就能保你全家性命无忧了!」 一夜之间的异象,让镇民们个个都相信了道士的话,纷纷掏出银子要买他的灵符。 「鬼话连篇!」弼尔雅冷冷出声。 那道士瞪眼看过去,看见敢在他这个太岁头上动土的人竟是个俊美飘逸的年轻男子。 「你是何人?竟敢出言冒犯!」道士红了眼,动了怒。 镇民们也一一转过脸来,错愕地呆望弼尔雅。 「这样就算冒犯?那么等一会儿要冒犯的事可就更多了。」弼尔雅嘲弄地冷笑。 「你想干什么?」道士狠眼喊道。 「我不想干什么。」他悠然环胸。「是我的妻子看不惯你在这儿招摇撞骗,希望我来揭穿你的一派胡言。」 妻子!善月差点没被这两个字带来的狂喜冲昏头。 「小子,你习过符箓咒术吗?」 「没有。」 「习过占卦卜算吗?」 「也没有。」 「那你凭什么说我招摇撞骗、一派胡言?」道士怒哼。 弼尔雅微微一笑。 「凭我知道你也没有习过符箓咒术和占卦卜算。」 「胡说!你才是一派胡言!」他恐慌地乱吼起来。 「要知道是谁胡说很简单,这位大叔,你随便问一件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事,看看他跟我谁能说得出来。」弼尔雅朝身旁最近的中年男子摊开手说。 道士满面惶恐,见每双眼睛都盯着他瞧,只能硬着头皮上,心想这小子也不见得能说出什么来。 「好,我看你有啥本事!」 镇民渐渐愈聚愈多了,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围观。 「问一件我一个人才知道的事呀,问什么呢?」那中年男子搔了搔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好。「那就……说说我今早吃了什么东西好了。」 群众一听哄然大笑,想不到他问的居然是这种问题。 道士嗫嚅了半天,才胡乱答道:「烧饼、豆汁。」 「不是,换你说。」中年男子憨笑着,转脸看向弼尔雅。 「你吃了一块豆馅蒸饼、一块小枣蒸饼、一碗半的梗米粥,对吗?」 f「哗!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今早晨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吃,你是怎么瞧见的?」中年男子吓傻了。 「哪有这种事?你们分明是串通好了来蒙我!」道士耍赖地嚷道,随手从人群后方抓来一个老头恨声问着弼尔雅。「你倒说说看,他是谁?」 弼尔雅静静看着老头子。 「他是你爹。」 道士和老头子当场震呆住,人群中顿时发出此起彼落的惊呼声。 「要我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你的来历吗?」弼尔雅盯着道士,目光森冷得宛如盯着猎物的蛇。 「少装神弄鬼了,你岂能知道我的来历!」他仍在嘴硬。 「你原籍山西,以偷窃为生,去年十月闯入一户大宅偷取珠宝,不巧被员外夫人撞见,一时失手杀了她,你见闯了大祸,便连夜带着老父逃离山西,来到此地落脚行骗,我说的对吗?」 镇民们喧哗起来,道士彻底吓白了脸,抓起老父的手转身便跑,连摊子也不要了。 「别跑!杀了人还想逃,抓住他报官去!」几名壮汉将道士父子一把揪住。 「我们走吧。」弼尔雅牵着善月走出人群。 想不到镇民们不肯离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神人、神仙、仙人地唤个不停,不管两人走到哪里,他们就跟着到哪里。 弼尔雅和善月这下子什么地方也去不了了,散步的兴致全被打坏,只好暂时先回客店,没想到众人也跟着他们走回客店,一路上遇到人,顺便再把弼尔雅神人也似的事迹交口传诵出去,渐渐的,跟在弼尔雅身后的镇民愈来愈多,都想再见识见识他的本领。 「麻烦大了!」一进客店屋内,弼尔雅忍不住厌烦地叹口气。 「为什么觉得麻烦?」善月小心翼翼地觑着他不悦至极的脸色。 「现在人人都认得我了,走到哪儿就有人跟到哪儿,这还不麻烦吗?」 「可是,你刚刚抓到了一个杀人犯。」她坐在他面前,双手支着下巴看他。 「那又怎样?」他睨她一眼。 「我觉得好了不起呀!」她眨了眨崇敬至极的美眸。「如果不是因为你,那个杀人犯说不定会一辈子逍遥法外,而且还会假扮道士到处招摇撞骗,害惨更多人呢!」 弼尔雅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犀利地透测到她心中的想法。 「你有非凡异能,为何不藉此异能助人为乐呢?」她认真地提议。 他失笑。「敢问你是要我捉贼,还是摆摊替人占卦?」 「都可以呀!只要是能帮人一把的事都可以做,也许还能赚钱喔!你想,那三张鬼画符都能卖上一两银子耶!」她的双眼灿灿发亮,想象着一边劝人还可以一边赚钱的伟大事业。 「嗯,很吸引人。」他深深凝睇她兴奋的娇靥,语带双关。 「你也觉得吸引人吗?」她开心地既起来。「真的喔!你同意了,我们就真的开始做了喔!」 「好哇,我们随时可以开始做。」他勾唇轻笑,长臂一伸,搂住她的腰一把抱进怀里。 「弼尔雅!我不是--」她的声息立刻被攫走。 他的吻柔缓而且缠绵,慵懒调戏着怀中的雪肤娇躯,悠哉游哉地点燃焚天的激情欲焰…… 第八章 「仙人,求仙人指点迷津!」一位老婆婆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坐在弼尔雅面前,在她身后坐着一名美貌少妇。 「别喊我仙人,我叫弼尔雅。」面对长辈,他总会客气许多,也格外亲切。 「是,弼尔雅仙人。」老婆婆仍恭敬地礼拜着。 「好吧。」他无奈地柔了柔额角。「老婆婆,您想问什么事?」 「这是小女凤蝶,已寡居三年了。」老婆婆指了指身后少妇说。「近来有两户人家分别前来说亲,这两家少爷品貌相当,令我好生为难,求仙人指点迷津,应该选哪一家比较好?」 弼尔雅对于这类问题向来懒于回答,但见老婆婆爱女心切,不忍令她失望,便凝神看了一看凤蝶,见她未来嫁的男人是周家四少,一生受尽冷落欺侮,不到四十岁便香消玉殒了。 「郑家少爷人品敦厚,待您女儿出自一片真心,至于周家四少爷过于贪恋美色,不是好夫君,要嫁自然是选郑家最好。」他决定帮凤蝶改嫁给郑家,希望能改变她未来悲惨的命运。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老婆婆牵着少妇诚心拜了又拜。「请问仙人相金该付多少?」 「随意,若不方便可以不给没关系。」 「不,这是一定要给的,多谢仙人。」老婆婆在桌案旁的一只银缸内丢下一串铜钱,千谢万谢地走了。 弼尔雅端起茶碗轻啜一口,瞥见客栈房廊下挤着七、八名少女,有的倚着窗,有的趴在窗台上,始终含羞带怯地看着他。 这阵子,他成了镇上的风云人物,每天都有远从四面八方赶来客栈一睹他风采的镇民,他已经渐渐习惯那些充满好奇和惊异的目光了。 唯独受不了的是,在那些好奇倾慕的视线里,总会有善月的那一道混在其中,他实在搞不懂,她怎么老爱挤在那堆少女中间,跟大家一起窝在房廊下偷看他?他也很纳闷,怎么才几天的功夫,她就能跟附近的少女们混成了好姊妹? 「善月,我真羡慕你,能嫁个如此不得了的丈夫。」少女们幽幽慨叹。 「嗯,我也觉得他棒透了,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好运,捡到这么一个宝贝。」她痴痴看着弼尔雅,她最喜欢看弼尔雅替人观相时的神情,简直是迷倒众生。 「捡到?善月,你是说笑的吧?他要真是你捡到的,告诉我在哪儿捡到的,我也要去捡。」 「瞧他的模样俊美得不似凡人,说不定真是善月捡到的呢!」 「也可以这么说啦,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间破屋里。」唉,当时的弼尔雅脏臭得令人退避三舍,怎么知道他竟像颗会放光的宝石,一日比一日耀目,刺得她都快睁不开眼睛了。 「破屋?!」少女们错愕地呆视着她。「什么地方的破屋?」 「京城里的--」 「善月,你过来。」弼尔雅朝她勾勾手指。这丫头得意忘形了,再这么闲扯下去,还不把他的祖宗八代都供出来。 「什么事?想添茶水吗?」她殷勤地靠过去,热切地笑问。 「你每天看我还看不够吗?干么还要躲在那里偷看?」还有事没事装出一副跟他不很熟的表情。 「偷看的感觉不一样呀,角度不同、心情不同、气氛也不同,我只是想试试看这样偷看你是什么感觉,没想到感觉还真的好好喔,难怪大家都喜欢躲起来偷看你。」她耸肩轻笑。 弼尔雅瞠眼看着她,不懂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奇怪逻辑。 「你要交朋友我不反对,但是可别一时忘形了,无意间把我的身分招出来。」他懒懒指责。 「我记住了。」她这才惊觉自己刚才差点泄了底。 「我累了,今天不看了,你去请各位姑娘回家休息。」他站起身,用力伸了伸懒腰。 「好,躲在那儿大半天也实在怪累人的。」 她正准备请少女们吃些茶点再走,突然间,一个风尘仆仆的壮汉快步走进客店,笔直地朝弼尔雅走过去。 弼尔雅只淡瞥他一眼,便已知道他的身分来意,也看见他将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影响。 「听说这个镇上出了一位姿容俊美的神人,而且也是京城传说中的四大奇人之一,那个人可是你吗?」壮汉一脸疲惫,劈头便问。 「我不是神人,也不知道京城传说的四大奇人指的是谁,但你想找的人大概是我没有错。」弼尔雅重新坐回椅子上,冷漠地颔首致意。 「听说你抓到了从山西逃到此地的杀人犯?」壮汉抓起善月送来的茶水,一饮而尽。 「要这么说也可以。」他只是偶然间抓到的。 「你可知道我是谁?」 「刑部衙门雷捕快。」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壮汉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要不然,怎么配坐在这里听你说话?」他挑眉一笑。 「既如此,我就开门见山说了。」壮汉拉开椅子坐下,压低声音说:「我手边有件棘手的案子始终破不了,可否请你替我看看,凶手究竟是谁?」 「你手边破不了的案子很多,你指的是哪一件?」 「顺天府尹刘大人幺女的命案,这女童是被人勒毙死于自家后宅,凶手敢在刘大人家中犯案,差点没气疯了刘大人,下令无论如何都要查到凶手凌迟处死,可是我们查了一个多月,始终还查不出来凶手到底是谁;再要查不出来,我们这些衙门捕快在京城也待不下了。」 弼尔雅支颐沉思了半晌。不管他说不说真相,这名刑部衙门的雷捕快一样会让他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杀女童的人是刘大人的侄儿刘容得,虽然女童曾在犯人的脸颊上留下四道抓痕,也咬伤了他的手臂,但是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这些伤痕大概快要看不出来了,不过刘容得的妻妾对这些伤痕很清楚,只是不知从何而来,你是京城名捕快,告诉你犯人是谁了,你应该就有办法查到证据令他招供。」 「是,只要知道犯人是谁就简单多了。」雷捕快兴奋得脸红气喘起来。「可否再请教姚巡抚夫人的命案?」 「凶手是姚巡抚的母亲,姚巡抚则是共犯。」他有些烦躁起来,这个人的出现让他的情绪陷入低潮。 「什么?!」雷捕快极为震惊。「那么你可知道尸首在何处?」 「在巡抚衙门后院的菜圃底下。」他懒懒响应。腐烂的尸体或枯骨是他最讨厌看到的东西。 雷捕快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中暗忖,凶手倘若真是姚巡抚的老母亲,而姚巡抚竟然还是共犯,那这件案子该怎么办下去? 「我认为这件案子最好永远破不了。」弼尔雅若有所思地转动着翠玉扳指。 「为什么?」 「因为巡抚夫人待婆婆过分苛刻,甚至时常在言语上恶意冲撞婆婆,所以婆婆是在忍无可忍之下才会失手打伤巡抚夫人的头,巡抚夫人因而流血过多致死,姚巡抚为保护母亲,便悄悄将尸首埋在后院的菜圃下。这整件案子看来,巡抚夫人死有余辜,所以我认为雷捕快并不值得为她申冤平反。」他平板地叙说着,心情愈来愈浮动,愈来愈烦躁。 「所以……你认为这件案子最好永远成为一椿悬案?」雷捕快皱着眉头思索。 「没错。」他意兴阑珊地站起身。「雷捕快可以请回了。」 「等一下,我还有其它案件想请教……」 「恕我不想再多说了,你请回吧!」他视若无睹地转身离去,看见一旁呆怔的善月,猛然拉住她穿过后院天井。 「弼尔雅,你怎么了?」善月察觉到他脸色有异,抓在他掌中的手腕几乎要被他拧断。 一进屋,他立刻将她紧紧抱住,脸颊贴在她馨香的颈窝,闭紧了双眸。 「弼尔雅,你怎么了?」她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心都慌了。「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他什么话都没说,维持着相同的动作,抱着她一动也不动。 善月却明显感觉到他的双臂更加收紧了,紧得几乎令她难以喘息。 这阵子总是这样,他常常看见了什么却不肯对她明说,其实她早已明白他的能力远远超过她的了解之上,不对她明说也许是怕吓着了她,但是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神色异变过,一定是在雷捕快身上看见了什么他不愿见到的事情,而在一个人痛苦挣扎吧? 「弼尔雅……」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但是只要他不说,她也绝对问不出来,只能回搂着他,静静陪伴。 弼尔雅的眉头渐渐蹙紧,深深陷入忧虑中。 他知道,与善月分开的日子来临了,他就要放开这双纤弱的小手了。 自从京城刑部衙门雷捕快走了以后,善月就觉得弼尔雅变得非常不对劲,他不再到客栈大堂替人观相,长时间都跟她窝在房里厮磨温存,偶尔见他茫然凝视着远方,恍若神游太虚,不动不语,突然烦躁起来时,他会骤然将她压上床,狂风暴雨般地索求她的娇躯。 她发现他求欢的方式不再温柔慵懒,而是以着近乎绝望的激狂猛烈地要她,一遍又一遍,直到将她焚烧殆尽为止。 弼尔雅异样的反常让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心头莫名地箩上一片乌云,几次想刺探他的想法,他却执意不肯透露,让她只能一个人承受着心绪纷乱的折磨。 当点点滴滴的疑惑在她心里渐渐聚成了不安的漩涡时,她开始感到恐惧害怕。到底是什么事,让弼尔雅不愿意告诉她? 就这么惶惶惑惑、惴惴不安地过了半个多月,突然在一天的早晨,弼尔雅带着她出门,来到镇外一处环境清幽的民舍。 「弼尔雅,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她愕然。 「这间房子的屋主搬到京城,正准备出售房子,我觉得环境不错,所以决定带你来看,如果你也喜欢的话,那我们就买下来。」他叩了叩门环。 「你怎么知道房子要出售?」话才出口,她就发现自己多此一问了,弼尔雅一定是用她不了解的方法「看」到的。 「我们应该要有个家了,总不能老是住在客栈里吧。」弼尔雅柔声说。 「我们的家?」她为这四个字感动不已。 一个受雇看守房屋的小厮这时出来开了门,问明来意后,便领着他们进去。 「弼尔雅,这儿会不会太大了一点儿?我们才只有两个人。」善月进屋,一看见豪华宽敞的正厅,就不禁拉着弼尔雅低问。 「将来不会只有两个人,你也需要有人服侍。」他牵紧她的手。 善月微怔。意思就是,他们将来会有孩子,而孩子需要奶娘,如果弼尔雅嫌她厨艺不好,也许会雇个厨子,这样一来,的确就不是只有两个人了。她愈想愈开心,陶醉地开始幻想起他们幸福美好的未来。 弼尔雅牵着她的手慢慢看完屋舍内八个房间,眼眸始终不离她充满甜蜜欣喜的笑颜。 「喜欢吗?」走出大门,他轻声问道。 「喜欢。」她用力点头,脸上漾着止不住的甜笑。 「那我就买下来了。」他立刻回头跟小厮低声交谈。 善月站在一旁看着弼尔雅,心满意足而又感动莫名地笑着。 岂料三天后再踏进这房子时,竟然还有更大的惊喜和感动等着她。 「弼尔雅,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她攀着弼尔雅的手臂,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 她看见大门上结着大红绸花,大门框上贴了一副洒金的对联,门上两边各贴一个斗大的双喜字。 「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你要当我的新娘。」他轻轻按住她的双肩,低柔地在她耳边说。 善月恍如身在云端,步伐虚软地踏着绵延到天井的红毯,来到红光耀眼,喜气洋溢的正厅前。 看着各屋窗额上贴着「龙凤呈祥」、「凤凰来仪」、「秦晋永好」、「鸾凤和鸣」等等喜气洋洋的字句,她的眼泪无法抑止地落下来。 「为什么哭?」弼尔雅怜惜地拭去她的泪水。 「因为喜极而泣。」她失神注视着他,梦呓似地倾诉。「我以为我永远不可能再披嫁衣了。」 弼尔雅微微一笑,牵着她走进正屋。 她看见屋内有几个人仍在忙着布置花烛,听见他们进屋的声音,全回过头来恭敬地蹲身请安。 「这是王妈、李妈,那个小丫头叫雪薇,她们以后负责侍候你。」弼尔雅把两个老妈妈和一个小丫头唤到地面前。 「少奶奶,屋里请。」王妈、李妈和雪薇小丫头,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 善月略带紧张地回眸看着弼尔雅。 「去呀!」他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善月跟着她们穿堂过院,来到后屋,这间屋子的摆设特别温馨雅致,床上挂着大红刺绣的帐幔,帐幔上绣的是栩栩如生的百子图。 「少奶奶,来这儿坐。您放心,我们会将您打扮成最美最美的新娘。」王妈和李妈拉着她坐在梳妆台前,慈蔼可亲地笑说, 小丫头雪薇捧着嫁衣笑嘻嘻地走来。 在王妈和李妈的巧手妆扮下,善月果然成了艳冠群芳的新嫁娘。 突来的意外太惊人了,善月一直处在惊喜激动的情绪里,当地蒙着猩红刺绣的百蝠盖头,由王妈牵引着慢慢来到正厅时,耳边突然听见欢声雷动,她更为惊讶,不知道弼尔雅什么时候把那么多的镇民都给请来了? 王妈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弼尔雅的手上,虽然她什么都看不到,但耳边却清楚听见一声声充满喜悦的祝福。 他们顺利地进行完大礼,两人各执着红绸子的一端,由弼尔雅领着新娘进入洞房。 这一切完美得不像真的,善月几乎要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 当弼尔雅把红盖头揭开时,看见他的新娘子早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不想当我的新娘子吗?为什么哭成这样?」弼尔雅故意逗她。 善月拚命摇头,真的没办法,激动和喜悦把她的心头塞得好满好满,她实在控制不了落泪的感动。 他叹息地将她拥入怀里,这是他想给幸福和爱的妻子,但是此刻,他能给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接下来要给她的是什么?他想也不敢想。 「我现在觉得好幸福、好幸福。」她深深埋首在他的拥抱中。「可是幸福是不是来得太快、太容易了?我反而好害怕失去。」 「你不会失去。」他用力抱紧她,像要将她柔软的身躯嵌入自己的身体里。「别伯,我不会让你失去的。」 「可是……你这阵子变得很奇怪,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让人捉摸不定。」她仰起脸认真凝视着他。 「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安排你的生活,你才会过得更舒服快乐一点儿。」他落寞地微笑。 「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已经很快乐了,你不需要如此费心安排呀!」她安心地笑起来,窝在他怀里磨蹭着他的胸膛。 弼尔雅收紧了手臂,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善月,有些话我不得不对你说了。」他闭眸深叹,事情的发生已经迫在眉睫,他想隐瞒也瞒不住了。 「什么话?」她满眼天真地笑望他。 「明天会有人从京城来找我。」他很想逃避她专注的凝眸。 「哦,是什么人?」弼尔雅已经声名远播了,有人从京城来找他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她并不觉得特别奇怪。 「来找我的……是皇上身边的人。」 「什么?!」她骇异地惊呼。「是不是你的身分被发现了?」 「不是,这不是皇上派人来命我进宫的目的。」他试着以平静的口气叙说。 「那皇上有什么目的?」她心头微微一悸。 「两年前的冬天,京城里所有寺庙全部丢失了四天王的护国法器,你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发生那件事的时候,京城里到处是冻死的人,当时我阿玛吓得要命,一步也不敢出门,成天喊着『天要降祸了』这种可怕的话。」她不知道那件事与弼尔雅将被皇上宣召进宫有何关联? 「皇上也认为是上天要与他为难,于是便命人四处走访能人异士,希望能辅佐他远离不祥之灾。」 善月的心莫名地纷乱了起来。 「听说京城有人将我列为四大奇人之一。」他继续淡然地说。 「什么四大奇人?」她在这个偏僻的小城镇里根本不曾听说过。 「京城里也有三个身怀异能的奇人,有些人闲着无聊,就把我们四个并称为四大奇人。」他无奈地闭眸吐息。「你还记得刑部衙门的雷捕快吗?他回京城之后,破了刘大人幺女的案子,也因此我的名气在京城传扬得更快,刘大人同时也把我的事情奏呈皇上,皇上便派人来寻访我了。」 「皇上要你做什么?」善月不安地扭绞着十指。 「皇上希望我进宫,助他安定天下。」 善月的脑袋混乱成一团。 「所以,」他深深吸口气。「我明天就会离开你,回京城去。」 离开你!善月掩口怞气,脸上的血色剎那间全失。 「你可以带我一起回去!」她仓皇地攀住他的双臂。 「皇上认得我是谁。」他深深看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在皇上幼年时,我们都曾进宫当过他的玩伴,他很清楚知道我是谁。」 「那你还回去?皇上他抄了你的家,杀了你的阿玛呀!」她心绪都乱了,乱得无法整理收拾。 「圣旨一来,我不得不走。」他捧住她的脸,凝重地对她说:「在这世上,你想与谁为敌都可以,但是千万不能当皇上的敌人。」 「我们可以不要当他的敌人,我们可以离开这里,继续逃!」她无论如何就是不想离开他。 「别说傻话了。」他咬紧牙根,压抑着情绪。「皇上一旦通令各省捉拿我们,你以为我们真能逃得了吗?为了逼我就范,他甚至很可能会拿你的生命来要胁我,明知道这些都是会发生的事,我们又何必浪费时间做无谓的垂死挣扎?」 「皇上若知道你的身分,难道还会放过你?」她惊慌得无法思考。 「会。」他锁着双眉紧紧凝视她。「他会替我翻案,并找到陷害我阿玛的人治罪,也会恢复我的爵位,归还郡王府,让顺承郡王府得以沉冤昭雪。」 善月怔怔然地发楞着。这样的结果似乎很好,只是…… 「你为何不肯带我回京?」为何要说出「离开你」这种令她心碎的话? 弼尔雅落寞地凝望她许久。 「所有曾经待过郡王府的人,几乎都知道你是谁,难道你想以二贝勒的『九姨娘』身分继续住进郡王府吗?」 一个几乎被她遗忘的身分又回来了,她觉得自己的心正在冻结。 「善月,我并不是要永远离隰你,今天与你成亲,就是要告诉你,我弼尔雅今生今世的妻子唯有你一个人。」他坚定地说。 善月眨着迷茫的大眼,明明听得懂他的话,却为何无法完全理解? 「冷静听我说。」他捧着她不安的小脸亲吻安抚着。「你是我堂堂正正的妻子,我不要你承受任何难堪的骂名,所以回京之后,我必须先彻底整顿郡王府,第一件事就是把郡王府中曾经见过你的人一一遣散离开,包括我阿玛的小妾和遗留下来的奴仆。」 善月痴望着他,眼中尽是全然的信赖。 「我不知道这些遗散和安置的工作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完成,阿玛的妾室得一一为她们另寻好人家改嫁,郡王府复爵之后,从前卖身王府的奴仆也都会慢慢回来,这些人若有知道你身分的都得遣散走,这些事也许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办妥,所以我要你留在这里耐心等我回来接你。」 「要等多久?」她低哑地问。 「也许半年,也许一年,我无法给你确切的答案。」 半年?一年?这么长的时间,她将见不到他?本来今夜是浪漫至极的美梦,现在却变成了恶梦一场。 「好,我等。」她强颜欢笑,指尖微微轻颤。 「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接你。」他握紧她颤抖的双手,深切与她对望。 「我相信。」她硬生生扬起笑,要很忍耐、很忍耐,才不致让泪水决堤。今夜是她的洞房花烛夜,掉泪是不吉利的。 弼尔雅可以深刻感觉得到分离带给她的痛苦,或许这对两人而言都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但若让她落入违背轮常道德的无情批判中,那份折磨会更加惨痛。 「把这个留着。」他脱下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轻轻搁在她的手心。「等我回来接你时,你再还给我。」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够使她安心了。 善月一低头,泪水自眼眶泛滥而下,滴落在玉扳指上,她仍在极力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善月……」看着她无声啜泣,肩膀无力地抖颤,他的心一阵阵怞痛着。「你想哭就哭,不要这样忍着。」 「我今天是新娘子,今夜是我的洞房花烛夜,我不能哭,那是不吉利的。」她忍得声音都发颤了。 弼尔雅无奈地轻叹。对未来太了若指掌了,所以他根本不信吉不吉利这一套,也许善月对命运的无知才是幸福的吧?至少这次的分离,他比她更早以前就开始尝尽了分离的滋味。 这一夜,两人无法入睡,弼尔雅自她背后环抱着她,相蜷侧卧着。 「王妈和李妈是我特地挑来照顾你的,她们守寡多年,为人十分和善,我知道她们会尽心尽力照顾你。」 善月安静枕在他的臂弯里,眼泪无意识地流着。 「雪薇是王妈的女儿,是个没有心机的傻大姊,她可以与你作伴,陪你说话,你的生活不至于太冷清。」 思念的感觉竟然如此痛苦,他明明还抱着她,她却已经开始思念他了。 「镇上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不会有人敢欺负你。闲着无聊时,你可以去镇上的市集找你认识的姑娘走走逛逛,不要一个人闷在家里,好吗?」 她无力地点点头,静静地流泪,泪水濡湿了她枕在脸颊下的衣衫。 「我把钱都留下来了,收在王妈那里,你要用钱时就找她拿。」 善月觉得心口好痛好痛,像有一双无情的手在用力拧绞着,痛得她几乎没法子喘息。 弼尔雅用他极其轻柔悦耳的嗓音,低低在她耳边叮咛着一些琐碎小事,她脆弱得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害怕一开始,她就会整个粉碎…… 天亮了,他依然抱着她,无言相拥着。 「饿吗?要不要起来吃东西?」阳光愈来愈炽,他贴在她耳畔哑声轻问。 她摇头,用力抱紧他的手臂,生怕他就要放开她。 「我离开后,你要懂得照顾自己。」他温柔地梳理她的发丝。 她不应不答,死死咬着唇瓣,眼睛已经干得流不出一滴泪。 「他们来了。」他缓缓松开手。 善月惊跳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抱住他。 「善月……」他痛苦地闭上眼眸,看她强忍情绪的不舍神情,他的心便狠狠揪成一团。 大门外传来急切的敲门声,善月受惊了似地仰起脸,眷恋地凝视他的容颜。 「我必须走了,相信我,我会尽快回来接你。」他避开目光,压抑着胸口奔腾的情潮,再多看她一眼,他的痛苦就加倍。 「圣旨下!」 这一声宛如石破天惊,震开了恋恋不舍的两个人。 弼尔雅火速跳下床,一路整理衣衫,一路大步走出房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她的视线。 善月颓然跌坐,仿佛已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了马啼声嘶,往东方渐行渐远而去。 「弼尔雅--」 她抱着留有他余温的薄被,彻底崩溃地哭出声来。 尾声 「弼尔雅,你怎会是四大奇人?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紫禁城干清宫内,皇帝一见到入宫见驾的弼尔雅,当场惊讶得步下龙椅,来到他身前。 「皇上,臣没有死,只是被藏起来而已。」弼尔雅恭谨地答道。 「是你阿玛把你藏起来的?」皇帝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他。 「是。」 「因为你身怀异能的缘故吗?」 「是。」 「你不是还有兄弟?朕记得曾经去你大哥的葬礼拈过香。」皇帝还记得七、八年前的往事,当时他仍是皇子身分。 「是,微臣的大哥意外坠马丧命,小弟则是落入荷花池中淹死的。」这些往事是弼尔雅最不愿再提起的。 「他们的死与你有关吗?」皇帝警戒地盯着他。 「所有的人都会对此心存疑虑,所以臣父才会将我藏起来,并且对外宣称我也已经暴毙身亡了。」他面无表情地垂望地面,美化了父亲对他所做的一切。 「那么你可知道朕为何抄了你的家?削了顺承郡王爷的爵位?」 「因为一颗出现在臣父书房中的先帝印玺。」他平静地答。 「你能解释先皇的印玺为何会出现在你阿玛的书房里吗?」 「能。」他微微抬起头,直视着皇帝。「前年,皇上登基不久,曾命内府大臣清点编辑先皇收藏的画作,内府大臣石衍范暗中将重华宫内百余幅没有先皇御题和钤宝玺的画作偷偷渡出宫,交给内阁侍读学士葛天成,葛天成再到南半截胡同找了一个精于篆刻的老师傅,盗刻了一枚干隆皇的御览宝玺,悄悄盗印在偷出来的画作上,准备时机成熟之后,再高价转卖给黑货商人,不料那盗刻先皇御玺的老师傅日日担惊受怕,无意间将此事说了出去,葛天成知道东窗事发,不找人顶罪下成,便趁着与我阿玛饮酒赏画时,暗中将先皇御玺放进了我阿玛的书房中,再由内府大臣石衍范奏报给皇上,因此,这整件事情我阿玛便成了无辜的替死鬼。」 皇帝听到此,早已惊怔不已,脸色发白了。他在干清宫内来回踱步,将整件事情思了又思,想了又想。 弼尔雅把人、事、物都交代得极为完整,他只需派人去查,便能知道真相,想起葛天成匆匆奏请外放云南这件事,明明就是做贼心虚的铁证,他就愈相信弼尔雅所言不假了。 「倘若这是事实真相,你不恨朕冤杀了你阿玛吗?」皇帝的喉咙梗塞着。 「阿玛的死,臣早在五年前就预见了,只是没有人肯相信罢了。是臣无力阻止命运之轮的滚动,没什么人可憎恨的。」弼尔雅云淡风轻地说。 「朕即刻将葛天成押回京来受审。」 「这倒可不必了。」 「却是为何?」皇帚讶然。 「因为他昨日已经死在上任的途中了。」 皇帝彻底呆住,震慑于弼尔雅的力量。 「你的能力实在令人生畏呀!」 弼尔雅脸色微寒。 「皇上若畏惧臣的能力,又何必将臣宣召进宫?」 皇帝微微一怔。 「你生气啦?呵呵……」皇帝不介怀地笑说:「朕宣你入宫,是因为你的能力对朕有帮助,你的异能若用于救国救民,朕有何惧?高兴都来不及了。」 「臣只怕皇上过于高估臣的能力了。」即使他能看透大清皇朝的命运,也不能够把眼中所见的合盘托出,那将会造成人世间可怕的动荡不安。 「弼尔雅,你是肤幼年时曾一同游玩过的同伴,实不瞒你,朕接掌皇位才短短两年,各省竟然不断传出天灾人祸,国库一日比一日空虚,朕心中着实胆怯,不知接下来还会有什么祸事发生。你既然能预见未来,可否告诉朕,大清会不会葬送在朕的手里?」皇帝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不会。」但是大清皇朝气数将尽,最多也只剩下一百多年的寿命而已。 「有你这句话,朕就安心多了,总不能让祖宗留下来的大好江山断送在朕的手里。」皇帝放心地叹口气。 「大清未来五十年会风调雨顺,皇上不必太忧心。」 「那五十年后呢?」 「臣那时候恐怕已不在人世了。」他淡淡一笑。 皇帝一听,也跟着笑了。 「弼尔雅,朕立刻下诏,将郡王府归还于你,流放的家人奴仆全数迎接回来,顺承郡王爷的爵位由你承袭,并世世代代袭爵受封。」 「谢皇上。」 弼尔雅回京之后的生活,陷入了空前的忙碌中。 他开始整顿郡王府,首先,将阿玛两位侧福晋安置在离王府十几里外的僻静宅院中,安排十个男仆、十个婢女照顾她们的生活起居。另外又亲自为阿玛的八个小妾说亲事,将她们一个一个都嫁往南方的富贵人家。府里的百名奴仆,他也分别给了一百两银子,把他们一一遣送出府。 当初王府财宝古董全被搜括一空,他费了不少功夫,才一一追寻回来,在他为了王府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时,皇帝又几乎天天宣他进宫一趟,频频追问他南方的水患如何?各地粮仓是否足以应急? 他每天几乎累得没有力气想别的事,只有偶尔心血来潮时,会望着西方极目远眺,寻找幽静宅院中那一抹美丽的身影。只有看见善月,他孤寂疲惫的心才能得到些许安慰。 不管他看见她在做什么,就算只是喝茶吃东西,只要看着她,他对她思念的心情就得以舒展一点。有时候,她看着他写去的信,脸上会露出甜甜的微笑,他也会因此跟着开心,最怕看见的是她抱着棉被思念他而悲伤哭泣的可怜神情。 他知道她想念他,她常常一个人对着他的玉扳指出神,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只是他能随时看见她减轻思念的痛苦,但是她却不能,她看不见他,思念的心情必然更为煎熬。 为了缩减两人分离的时日,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处理着府内繁杂的事情,旧的人遣送走了,还得添上新的人,新的人如何在偌大的王府宅第里当差?又该安置在何处?王府里的财物该如何分配管理?除了这些事,他还得应付皇上的随传随到,实在累得疲于奔命。 时光倏忽之间已过了五个月,就在某日夜里,他独坐窗前,习惯地远望西方那一处优雅恬静的宅院,他看见善月独自在屋内解下衣裙,准备净身沐浴。 看着她洁白光滑的背脊,柔美地裸裎在他眼前,他的视线顺着来到她微翘的婰部,体内的欲火渐渐被这片美景点燃了。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抱过她了,看见她散发着珍珠光泽的丰润身子,他无法不去想象那身肌肤曾给他带来的美妙触感,下腹引燃的火苗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开始担心自己该如何宣泄这种狂烈欲念。 但是当善月一转过身来时,他震惊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栽下来。 他看见善月的腹部隆起,不敢相信她竟然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善月有了他的孩子!是男孩?女孩?他竟然无法知道。 剎那间,他终于领悟到,对自己无法看见善月的未来充满了感激之情,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惊喜,以及惊喜所带来的奇妙感受。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每天大半的时光几乎都花在凝视善月这上头,看着她脸庞洋溢着喜悦的幸福,他的心就漾满了暖意。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他察觉到善月的脸色不太对,似乎是在隐忍着腹部传来的痛楚,这是他第一次对无法预料的感觉产生强烈的不安。 弼尔雅的不安是正确的,善月已有早产的迹象。 幽静的院落此时不太平静。 「少奶奶,产婆来了,您现在感觉怎么样?」王妈见善月惨白的脸色,急得满头汗水。 「肚子好疼……」善月痛得只挤得出这句话。 「才受孕八个多月,这孩子的头还没转下来呢,可有点儿麻烦了。」产婆轻压着善月的肚子,忧心地摇着头。 「如果有危险,先救我的孩子,我没有关系……」善月虚弱地喊,撕裂般的阵痛使她浑身大汗淋漓。 「少奶奶--」雪薇年纪小,早已忍不住哭起来。 「先别这么说,我看孩子还很小,也许很容易就能生出来了。」产婆轻声安慰着善月。 善月无助地看着产婆,她是她此刻唯一的救命浮木。 一阵猛烈的剧痛袭向她,她疼得嘶喊出声,隐约感觉有阵温热的液体河流般地自身下狂涌而出,产婆经验足够,急忙抓住孩子的脚,小心翼翼地转动孩子的身体,顺着势子迅速将小孩拉了出来。 善月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她好着急,她不想昏过去,不想死,她想看看她的孩子,而且她还没等到弼尔雅来接她! 「少奶奶,没事了,你的孩子生出来了,是个小少爷!」 在她昏厥之前,她听到了产婆惊喜的道贺声,紧绷的意识骤然间瓦解,她放松自己,深深坠入无边的黑暗里…… 她在迷雾重重中茫然地走着,这种无所归依的感觉令她心慌,她开始往前跑,直到在前方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浓雾中静静望着她。 「弼尔雅,是你吗?」她急切地伸出手大喊。 「是我。」一双手朝她伸过来,紧紧抓住她。 她猛然转醒,努力睁开眼,想看清楚床畔的人影是不是弼尔雅。 「善月。」 她听见熟悉的呼唤,迷蒙的视线渐渐凝聚在眼前灿烂的四团金龙上,她看清楚了那是穿著盛装袍服的弼尔雅,正带着温柔的微笑握着她的手。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她的泪疯狂地坠落,整整八个月的等待、思念、焦虑和不安,所有一切混乱而折磨人的情绪,都在见到他的剎那间迸裂溃散。 「善月,对不起,让你累坏了。」他内疚地拥她入怀,心疼地轻抚她微微抖颤的身子。 「我不累,我很开心。」她带笑的泪颜无比娇艳动人。 「你很勇敢,我应该陪在你身边才对。」看她脸色虚弱苍白,一脸的汗水和泪水,他就自责不已,是他让她独自一人承受这些折磨和痛苦。 「只要你来了就好。」她不要在他脸上看见内疚的表情。「对了,我们的孩子呢?我要看孩子!王妈、李妈!孩子呢?」她心急地张望着。 「少奶奶,孩子跑不掉,在这儿呢!」王妈笑着将包裹得密密实实的小娃娃抱到她身旁来。 「好小喔,太小了,都是我不好,这么早就把你生出来。」看着提早出生,比一般婴孩还瘦小的娃娃,她就心疼得不得了。 「他会健健康康长大就好了。」看到孩子的那一剎那,他感动得不知该如何反应,现在看着孩子静静躺在善月怀中,这一幕给他带来了难以言喻的感动。 人生之乐,莫过于此了。 「善月,等你把身子养好了,我们一起回京城。」 「真的吗?你都整顿好了吗?」她眼中含笑,专注地看着他。 「虽然还没有完全整顿好,但是这次我一定要把你们一起接走。」他爱怜地亲吻她的额头。 善月从衣襟内拉出一直挂在胸前的翠玉扳指,极妩媚地一笑。 「那好吧,这个可以还给你了。」 【全书完】 编注:敬请期待陆续推出的【叱咤风云】之二《丑奴儿》、之三《梦上天》、之四《君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