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终于成了盛世白莲》 第1章 《后来我终于成了盛世白莲[快穿]》  作者:云生蔓野  文案:  谢遗一辈子经历了被人渣到心灰意冷——快死了渣攻回头——死也不原谅渣攻的终极套路后终于寿终正寝了。  可是——  谢遗:为什么还不投胎?  系统:天啦,这种白莲花的宿主正是我需要哒!  于是——  谢遗:大家好,我是白莲花,我纯洁无暇,病弱无辜,与世无争,还莫得感情。我只想认认真真做任务,不炒绯闻不拉cp,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前仆后继想来和我做羞羞的事……  系统:大家好,我是白莲花的系统。我的宿主温柔善良人见人爱,可是总有人对他心怀不轨,不过幸好我的宿主是个x冷淡。  攻:大家好,我是白莲花的cp,为了追求白莲花,我把自己切片儿了。我特别想和白莲花做一些羞羞的事,但是白莲花好像不太愿意。  病弱白莲看破红尘渣受x精分切片蛇精病攻  注意:  1.主角苏苏苏,美美美,不接受反驳!  2.主角盛世白莲,长期处于病秧子状态,坚定不移贯彻小白莲人设!  3.主角自带buff,生病时美貌值突破天际,昨日的兄弟今日的舔狗!  4.第二个世界受怀孕,不流产,不生子,假孩子!!请误踩雷!!第1章 南柯梦  雪落了厚厚的一层。  屋子里炉火正旺,暖融融的一片。  青年已经消瘦地不成人形,枯瘦的手绷着一层皱起的皮,不见血色的惨白肌肤上,青筋在手背突兀而出,像是舔舐人生气的蛇,吸取尽青年余下的岁月。  雪白的手帕轻轻掩住了唇,随之而起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等帕子拿开的时候,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素白锦缎上的点滴血迹。  他的唇色这样的淡,些微血迹覆在唇上,像是点了色泽浓艳的胭脂,又像是年少无忧之时,他衔在唇间的一叶菲薄的花瓣。  可是眉眼之间已经不见当年的风流修雅,只剩下憔悴与苍白,如一朵开到了颓败的花,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姿态,凋零谢落。  他张开手心,怔怔看着掌中的帕子许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将之丢进了身前的火盆里。  火苗一点点将那张手帕舔舐殆尽,只剩下灰黑的残烬。  就像是吞没了他的一生。  惨淡的,可笑的一生。  屋外乍然响起了一声清越的戏腔,隐隐约约之间,那自江南来的名妓软媚的声音落入了他的耳中。  “日落西山又东升,人生恰似采蜜蜂,采的花儿春心动,到了还是一场空,人挣闲气有何用,尽赴南柯一梦中……”  好一句,尽赴南柯一梦中。  他低低笑了起来,却不小心牵动了心肺,又不住地咳嗽起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女子疾步走上前来,小心扶住了他。  又听见了外面的唱戏声,脸色当即一变,连连呸了几声,埋怨道:“唱的什么丧气东西,我这就叫他们不要唱了!”  他却伸手按住了她。  “唱的好。”他勉强止住了咳嗽,轻声道,“唱的好,该赏。”  女子咬住了唇看他。  青年伸手扣住了身下玉枕的边缘,用力掰开了,里面竟然是中空的。他的手指探进去摸索,触碰到了一抹圆润的滑凉。  黑压压的睫羽颤了颤,终于如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手指微微弯曲,将那个物件勾了出来。  那是一只男子束发用的簪子。  簪身微雕了一个篆体的“徐”字,以昭示这是由当年名满京城的徐大师亲手打造的,普天之下独一无二。  青年却将那件千金难求的稀罕物件搁在了女子的手中:“赏她吧。”  “可是……”  她一句质疑的话尚未来得及问出,便看见青年侧过了身去,阖上了双眼,眉眼间尽是困乏之色。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终于意识到,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奴婢这就去。”  榻上的人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仿佛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外面的唱腔依旧渺渺茫茫地被冬日寒风送过来,穿透漫天的飞雪,断断续续落入人的耳中——  “多少朝臣与帝王,尽是如梦在黄粱……”  也许我这一生,真的只是如梦黄粱。  “醒来枕上无一物,一片痴心付秋风……”  若真是一场梦,那就,让这个梦早点儿醒吧。  轿辇穿过长长的宫道,被四个人稳稳地抬着。  聂寒闭着眼睛坐在轿中假寐。  新帝初立,百废待兴,他需要忙的事情也格外的多。眼下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有些犯困。  抬轿的人猛地停住了脚步,聂寒略略一惊,睁开了眼睛。  “何事?”  外面一阵沉默。  他微微蹙了眉,正要撩开帘子看看发生了什么,便听到一个声音带着几分犹疑地在外边响起——  “摄政王,王妃,薨了。”  如晴天霹雳。  一道白光贯过他的眼前,一时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了,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轰鸣。  “……你说什么?”  “回摄政王,王妃,薨了。”  喉头一甜。  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生生将那口从肺腑里生出的血咽了回去。  “回去。”他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字字沁着血,加重了声音,“回府。”  手下的人不敢怠慢,几乎是小跑着,一路抬着轿辇回去了。直到轿辇在府门前的稳稳停下,才看见一个男人扶着轿子内壁慢慢站了起来,撩开了帘子出去。  刚刚跨出一步,他便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幸而身边的人扶住了他。  “谢遗呢?”  那人低着头,不敢看他:“王妃,在里面。”  那江南名妓还在唱。  “许她姻缘不得成,这是人能命不能,命中没有枉费心……”  字字句句,如泣如诉。  聂寒顾不得这些,推开了身边搀着他的人,疾步穿过曲折的回廊,最终停在了一处院落之前。  他一生的挚爱之人,一生亏欠之人,就在这堵墙内。  他像是不堪深想下去,阖上了眼睛,却有一滴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在冬日干冷的阳光里折射出破碎的光。  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炭火已经熄灭了有一段时间了,一种沉滞的冷,充斥了整个空间,给人一种了无生气的死亡的错觉。  也许不是错觉。  因为,确实有一个人,死在这里了。  聂寒站在屏风边,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地呼了出来。  他慢慢走了过去。  谢遗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  如今的谢遗,形容枯槁,眉眼之间挥之不去的倦意如影随行,早就没了当年树下从容回眸的惊世风姿。唯独唇间,一抹没有擦拭干净的红,依旧似初见时他衔在唇间的一瓣红芍。  ——谢遗。  他微微启唇,想要念出他的名字,可是只能发出不可闻的气音。  ——你醒醒。  还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像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有尽头的噩梦。却宁愿在梦中,也不愿意醒。  ——谢遗,你骗我,你骗我……你醒醒啊!!!  “呼”地一声,寒风卷着流雪从没有关紧的窗户,倒灌入屋子里,吹得桌上没有被纸镇压好的纸张,肆意翻飞。  一茧泼了墨的白纸,在半空中打了个转,晃晃悠悠落了下来。  墨迹映入了他的眼帘:  “今朝一别两宽,愿君余生欢喜。”  纸上只寥寥数字,却字字如雪亮的刀刃,捅进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走之前,可有说过什么?” 第3章 “攻略?”谢遗不是很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是哒。这个是一个大佬给我的,大佬和它的宿主已经完成过好多好多次完美评分的任务了。”白白说到这里,有些羡慕。  谢遗安慰它:“没事,我们也可以的。”  白白顿时振奋起来,身上的光都亮了不少:“有大佬给我攻略,白白一定能帮宿主更好地完成任务的!”  它这样说着,把自己仅有的一个buff加在了谢遗的身上。  倘若谢遗知道打开人物面板看看,就会发现他的名字后面点亮了一个图标。下面还有一排起讲解作用的的小字——白莲花buff加持中,病弱气质加成50%。  可是谢遗并不知道这些,听见系统这样讲,他只是莞尔。  谢遗和系统交流的功夫,下仆已经将早膳送来了,春枝走过来问谢遗要不要用膳。  膳食是之前李三公子吩咐春枝为谢遗准备的薄粥,粥里添了点儿燕菜,滋味不错。谢遗只用了一碗,便放下了碗。春枝又端来水盆为他净面洗手。  待让下仆把残羹和水盆都撤了下去,春枝才出声问谢遗:“公子现在歇息吗?”  这具身体之前大概是真的喝了不少的酒,谢遗到现在还觉得头疼,闻言点了点头,又道:“你下去吧。”  春枝顺从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谢遗一人。  谢遗绕过了屏风,自己褪去了外衣和中衣,撩开了床幔上了床。  他一沾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的时候窗棱格出的小片天空已经染上瑰丽的霞光了。  大概是昨夜在船上吹了一晚上冷风的缘故,谢遗醒来觉得只非但头昏缓解,整个人反而愈发难受了,拿手一摸,掌心触到的是一片滚烫。  谢遗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瓣,掀开了被子下了床,勉强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茶壶里的水是温热的,喝下去勉强压住了自喉咙里生出的痒意。  他提声对门外喊:“春枝。”  出口的声音都是嘶哑无力的。  好在那小丫头服侍主子还是尽心尽力的,听见谢遗喊他,立即推门走了进来。  屋子里有些昏暗,春枝走到谢遗的身边,还没察觉到谢遗的不对劲。  “公子?”  “把灯点上。”  春枝低声道“是”,转身去把屋子里的蜡烛点了,罩上了软纱罗的灯罩。  灯火一照,屋子里亮了起来,春枝这才注意到自家公子泛着病态的嫣红的两颊。  她心下一慌,急声问:“公子可是觉得身子不适?”  谢遗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顺了顺喉咙,道:“去叫大夫来。”  “哎。”春枝应了一声,又道,“公子先上榻上歇着吧,奴婢这就去叫大夫来。”  大夫的来的不慢,到了之后就被春枝催着给谢遗把脉。把完脉,知道只是普通的伤寒,开了方子,便被春枝送出去了。  谢遗病中一直怏怏的,打不起精神,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在床上。  他只当是自己附身的这具身体本就内虚,得了场风寒,就软塌塌得全身都提不起劲,并不知道这实际上是系统给的白莲花buff加成导致的体弱。  他本来准备等自己病好就去昭狱探探王景明的近况,却不想还在病中李三公子就登门了。  ※※※※※※※※※※※※※※※※※※※※  嘤,感谢小可爱们支持。  这篇文非常放飞自我,因为非常想写病美人,所以谢遗最大的苏点就是——一生病就美貌值突破极限!第3章 璧微瑕  李三公子和谢遗的关系一贯好,他来看谢遗,甚至用不着下人通报。  今日也是。  他来了谢家,说要见谢遗,就有人带他来了谢遗的院子。春枝也没有拦他,由着他大喇喇推开房门,三两步走到床边,掀开了逶迤垂落满地的纱幔。  谢遗也正好坐起身,他还没有彻底清醒,眼睛里犹带着些微睡意,像是覆了淡薄的水光。  彼时阳光被云层稀释了,透过窗棱照进来,被纱帐染上了轻薄的绯红,映在青年皎白如玉的脸上,似是宿醉未醒,颜色娇人。他天生的好教养,睡姿也规矩,身上里衣还整整齐齐穿着,只是因为有些热的缘故,领口敞开了点儿,愈发显得颈项修长纤细,玉一样的纹理细腻。  掀帘子的人微微一怔。  像是没有预料到床上会是这样一幅光景。  一片阴影投下,谢遗不禁微微仰起了头去看。只见来人生得一张他不久前才见过的脸,眉目俊秀风流,此刻正抿着薄唇看他。  李三公子目光不自觉落在谢遗微微后仰的脖子上,越看越觉得这人生的精致,连颈子都长的比别人好看——之前怎么就没发觉?  谢遗正病着,嗓子干痒,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咳了两声。  听见谢遗咳嗽,李三公子这才反应过来。他目光移了开去,问:“听说你病了?”  “是的,大概是喝了酒,又吹了风,一回来就病倒了。”谢遗这样说着,就要起身。  “你坐着就好。”李三公子看他病的不轻,忙伸手压住了他的肩膀,止住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谢遗便不动了,靠在床上,倚进身后垫的软枕。  李三公子姓李,单名一个“隽”字,字康乐。谢遗叫了他一声“康乐兄”,又问他:“你今日来是为了?”  李康乐闻言,脸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唇畔笑意温和,道:“听说那天分别之后你就病了,来看看你。我这里还有只几百年的老参,过几天我让人送来。”  几百年的老参虽不是什么稀世奇珍,但也弥足珍贵了。谢遗道:“劳烦康乐兄挂心了,人参还是……”  李康乐打断他拒绝的话,道:“日后你我也不能常见面了,人参你还是收下吧。”  “不能常见面?”谢遗不解。  李康乐道:“你不必知道太多,这些日子好好养病,少出门就是了。”  谢遗抿了抿唇,转移了话题:“康乐兄可知道……景明公子眼下如何了?”  “你担心他?”李康乐微微蹙眉,叹了口气,道,“如今形势如此诡谲,只怕是不容乐观,说不准,王景明于世家而言已经是一枚弃子了。”  谢遗眉心一跳:“弃子?”  李康乐沉默片刻,道:“景明公子虽然才俊,却还不值得世家为了他直接和陛下对上。”  “那你呢?”谢遗问,“你又如何看这事?”  李康乐看了他一眼,道:“我是我,李家是李家。我如何看,有意义吗?”  谢遗这才意识到自己问的有些过了,当下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他缄默不语的模样落在李康里的眼里,却是无端地带着几分忧虑的。  也是,毕竟之前谢遗那样喜欢王景明。  李康乐这样想着,忍不住多看了谢遗几眼。  平日里司空见惯的俊秀清冷的面容,今日看,不知怎么就觉得格外吸引人。  许是病了的缘故,仅仅是几日不见,谢遗就消瘦了许多。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纤弱苍白,让人下意识得想到了枝上的皎皎梨花,只觉得下一刻就要随风逝去的样子。  时下清淡柔弱之风盛行,平时宴席上侍酒的歌女一个赛一个的楚腰袅袅柔婉荏弱,仿佛能供人把玩在掌中。  谢遗看上去也是荏弱的,然而比之她们,却还要多几分别致的风流韵味。因着不是可以随意赏玩的身份,反教人生出一种恶劣的心思。只是不知道,腰身是不是也是那般嬛嬛一袅不堪掌握?  李康乐目光下移,雪白的衣裳包裹着的腰身最终掩盖在了锦被之下,什么也看不到……  他倏然一惊——他竟然将自己的好友与酒宴上的歌姬比较?!  李康乐不敢多想,也不敢再久留,匆匆向谢遗提出了告别。  谢遗倒也没有注意到李康乐的不对劲,他一心都在自己必须要接触的任务对象上。  拿到王景明的玉佩,看着似乎不是很难,然而如今王景明身在昭狱,玉佩也不知道在不在他身上,若是不在,又不知道放在哪儿。更何况,听李康乐的意思,王景明的近况不容乐观,现在不去见他,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他了。  于是十日后,谢遗的病刚好了大半,便孤身一人去了昭狱。  昭狱环境恶劣,常年不见阳光,湿冷的很。进来的人,无论有罪无罪,都要先打二十棍,称作杀威棒,而后要受什么刑,再是慢慢地来。  谢遗知道这里面的规矩,走进昭狱的时候,本以为会看见一个狼狈不堪的囚徒,然而当他见到景明公子,才知自己见识浅薄。  眼下那人虽然处在脏污的牢狱里,却仍如处高床软枕之间,神态自若。他只是衣衫略微显得落魄,可是神情之间,丝毫看不出狼狈之状,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便似皎皎孤月自生清辉。  名满京城的景明公子,纵然身陷囹圄,依旧光风霁月凛冽生华,难怪春枝要说“整个金陵城谁不仰慕他”这样的话。  与之一比,谢遗也觉得惭愧——当初他死的时候,不知是何等的凄楚不堪。  王景明认出他来,有些许惊讶:“谢无失?”  狱卒为谢遗打开了牢门,谢遗弯腰进去。  “是我。”谢遗走到他面前,容色平静,“多日不见,在下颇为思念景明公子。”  王景明笑了一声,道:“思念我的人许多,你倒是唯一一个过来的。”  “外人怎么能随便见到景明公子呢?便是我,也花了不少功夫,才见到你。”谢遗这样说着,也不嫌脏,径直走到王景明面前坐下。地上垫了稻草,谢遗本以为昭狱这样湿冷的环境,稻草也该是潮湿的,可是伸手摸上去却是一片干燥。  他心下生疑,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微微蹙眉,像是不适应坐在如此粗糙的地方,口中道:“这里阴冷,你身上还带着伤,不利于修养,王家世伯们怎么也不花些银子疏通,给你换个干净清爽的地方?”  王景明却指着谢遗面前的一坛清水问他:“你知道这是多少银子?”  谢遗摇头。他并非不知牢狱里狱卒剥削,只是顺着王景明的意思演下去罢了。  “一两。”王景明身子向后仰去,叹了口气,道,“每日干净的水和食物就是三四两银子,我如今已经是枚弃子,哪里值得他们花更多的心思?”  谢遗抿了抿唇,像是对王景明说的话感到赞同又无奈,道:“我这次来,为你带了些伤药。”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小瓶伤药,递给了王景明。  王景明垂眸看着那伤药许久,抬手接了过来。  两人手指交触,谢遗只感到些微柔滑的凉意。对方穿着窄袖的白色囚服,伸出来的手白皙得很,指甲圆钝,一丝污垢也没有。  谢遗目光一闪,移了开去,心下有了一个猜测。  身在阴暗湿冷的牢狱里,身下垫的稻草却是干燥洁净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潮湿腐烂的迹象;一双手也是一点儿污渍也看不见,纵然是奢侈到可以用清水洗手,可是地牢这样的环境,怎么可能指甲缝里也干干净净没有污垢?  谢遗虽然本身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是之前生长在皇家许多年,对于权谋之事,也有些见地——这位景明公子,恐怕早就投靠皇帝了吧?又或者,昭狱是被世家控制的,而王景明并没有被世家放弃?  谢遗更加倾向于前者。  王景明揭开瓷瓶的塞子轻轻嗅了嗅,他精通香料药理,只是凭借浅淡的药香便认出了这是什么药。  “这样好的药,予我,却是可惜了。”王景明将瓶塞塞了回去,看着谢遗这样讲。 第5章 直到李隽出了屋子许久,谢大公子才狠狠一摔马鞭,对谢如青怒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不是我一人的意思。”谢如青不疾不徐地开口,“自然,也不是他一人的意思。”第5章 壁微瑕  谢大公子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他皱着眉:“怎么说?”  谢如青转身坐下,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搁下了茶盏,慢慢道:“我和他当年因为种种事端将婚事一拖再拖,拖到年纪老大,而今祖父刚刚被罢了官,父亲又被降职,李家就这样迫不及待上门退婚,堂堂世家大族,莫非真的如此目光短浅?”  “可是李康乐……”  “李康乐又如何?”谢如青眼中淡淡的讥诮,“便是王家的景明公子,也不是说弃之便弃之?”  谢遗心道果然如此。  谢二坐在一边,神情自若,显然对此也是了然的。  “如今新帝寡恩,又疑心颇重,李家只能自毁名声。只要能保全家族大部分人物,纵然是牺牲一个两个才俊又如何?”谢如青道,“只是,不知道李家此举,是否真的能叫那位放下疑心。”  “哪有那般容易?”谢二道,“以新帝的手段,分明是要将世家赶尽杀绝的样子。”  谢遗捏着茶盏的盖子拂开茶沫,一点也看不出想要发表见解的样子,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日他在马车上看见的男人,如无意外,就是那位新帝秦执了。也不知道,对方和自己那一番交谈,会否对谢家或是王家产生什么影响。  眼看白白在一边飘着,谢遗在心底问了白白一句:“我出现在这个世界,是否会对这个世界即将发生的事产生影响?”  “会的。”白白说,“即便是再细微的变故,也会对事物的发展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  谢遗皱了皱眉。  白白又道:“可是,未来的一切本来就是未知的,未知的变故,又何尝不算是未来的一部分呢?”  谢遗不再说话。其实理解起来并不算难,但是——即便如此,因为他而连累到谢家其他的人,谢遗还是会觉得过意不去。  “那日李康乐来见你,他可有说过什么?依你之见,李家是站在了哪边?”谢二公子转头看向谢遗,“如今形势,已经容不得谢家不选择了,李谢王三家联手,未必不能牵制住那位。”  谢遗微一迟疑,摇了摇头:“康乐兄并未和我说过。”  “他倒是谨慎。”谢二话里难免带了几分嘲弄,“也不知道,能不能一直谨慎下去。”  几个人说完话,谢遗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走进屋中,春枝上来伺候他更衣,解开了轻裘,刚要挂上衣架,就看见了雪白的裘氅的一角占着泥点子。  春枝忍不住皱起了眉,道:“公子这是去了哪里?怎么新做的衣裳刚穿出去一会儿就脏了?”  这件衣裳本来是为了过节准备的,谢遗说想要出门,春枝担忧他还在病中怕又受了寒才给他披上,谁知道一回来就发现衣裳脏成这个样子。裘氅本来就难清理,也没有另一件新的替换,春枝不由有些焦虑。  谢遗看了几眼那粘在衣角上的污垢,是泥水的印子,可能是从昭狱回来的路上不小心弄上的。他道:“一件衣裳,洗一洗就好了。”  春枝给他气笑了:“您说的倒是简单,这是能随便洗洗的吗?”这件裘氅虽然是兔毛的,也值不少银子,毛料选的是兔子身上最柔软的那块儿,纯白纯白的,洗坏了怎么好?  谢遗也不清楚这种事,他从前的吃穿用度都是有专门的人打理,穿的裘氅要是脏了,就再也没有穿过。  春枝琢磨了会儿,自顾自地道:“公子去年做的那件貂裘的倒是没穿过几次,过些时候秋猎就穿那身吧。”说着,将谢遗刚脱下来裘氅搭在了衣架上,准备走的时候一并带走。  貂裘虽然是去年的,却比这件兔毛的要金贵上许多,也不算失仪了。  谢遗听她说到秋猎,心下微微诧异,惊讶于自己这样的身份竟然也要参加。他之前身在皇室,知道可以随同陛下进行秋狩的不外乎皇亲国戚以及朝中的臣子,还是第一次听说世家公子也要参加。  这个世界和之前自己生活的世界毕竟有些差别的。  谢遗这样想着,转头问了春枝一句:“秋猎是什么时候?”  春枝道:“再过半月就是了。”  谢遗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不一会儿,厨房熬好了谢遗要喝的药遣人送来。  谢遗前世快死的那段时间也不知道吃过多少药了,他早就习惯了那种苦味,也不觉得难以忍受,端起药碗就喝了干净。  等他喝完,春枝收拾了药碗,道:“我看公子的病比之前好了些了,明日再叫大夫来看看?”  谢遗点了点头,道:“也好。”  谁知次日一早谢如青就来了。  春枝正站在院子门口吩咐小厮出门去请大夫,便看见谢如青远远走了来,春枝连忙上前了几步,福身道:“五小姐。”  谢如青微微颔首,问她:“这是做什么?”  春枝道:“我看公子的病好些了,就是咳得厉害,想叫大夫再来看看,要不要换种汤药喝着。”  谢如青闻言,转身吩咐自己的丫鬟:“去请陈大夫来。”又看向春枝,“陈大夫是我信得过的,叫他来看无失我也放心。”  春枝垂首低声应是。  谢如青“嗯”了一声,让丫鬟带着小厮去请大夫,自己径直进了谢遗的院子,往谢遗房里去。  屋子的门敞开着,谢如青站在门口,一眼看见了坐在矮床上的谢遗。他只穿着白色的中衣,正捧着一卷书迎着光看着,乌黑的长发没有拿簪子束起,顺着肩膀滑下来,愈发显得他身形消瘦。  谢如青走过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轻声道:“你病一场倒是瘦了好多。”  谢遗有些不适应她的触碰,微微动了动肩膀,搁下了手里的书,请她坐下:“姊姊来了,你坐。”  谢如青伸手拿了他的书来看,翻了两页,有些诧异:“什么时候对史书这样感兴趣?”  “病中无聊,就翻了翻。”  谢如青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转身在谢遗对面坐下。  不多时,谢如青让请的大夫来了,看外貌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  紧跟着春枝也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东西。她一进来就咋咋呼呼:“公子,元宝跟着画扇姐姐去请大夫,刚回来就在门口遇到了人。您猜怎么着?他说是来给公子送药的。”  她说着,把手里瓷白的小瓶给他们看。  谢遗一惊,记起来昨天秦执才说的要给他送药,心下不由有些慌张,唯恐秦执会说些什么不好的话来。  谢如青看见了春枝手里的药,叫她拿过来给自己看看。拨开了塞子,小瓶里是一颗颗琥珀色的药丸,随药送来的还有一张纸,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如何服用。  谢如青微微蹙眉,问:“谁送来的?”  春枝道:“不知道,我没看见人,画扇姐姐应该看见了。”她看向谢如青身边的侍女。  画扇忙垂首道:“是一个容貌寻常普通的小哥,认不出是哪家的小厮。他说是他家主人仰慕七公子的风姿,特意为公子的病送上良药。”  谢如青将药递给大夫:“你看看?”  陈大夫虽然看着年纪不大,但能得谢如青信任,自然不凡。他看了看,又碾碎了其中一枚,尝了点儿,道:“是治风邪伤肺、燥邪犯肺的良药,用水化开了服用就好。”  谢如青这才放心,把药给了春枝。她心里猜想是李康乐叫人送来的 ,毕竟如今满城都知道李家退了谢家的婚事,两家不睦,他便是有心送药也不好亲自上门,只能叫个生面孔的下仆来。  只有谢遗才知道他这是踩着刀尖儿过,提到了喉咙口的心又放了下去,这才惊觉自己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秦执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搞不清楚其中缘由,自己又还在病中,既然已经知道了王景明现在无恙,便打算不如先养着病,别的事等病好了再说。跟何况,半旬之后就是秋猎了,自己总不好拖着病体去。  陈大夫替谢遗把了脉,又看了谢遗之前的药方,替谢遗开了一张新的药方。谢如青捡起药方看了几眼,给了春枝,叫她下去熬药,又吩咐画扇送大夫离开。  陈大夫收拾了东西,临出门,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说了一句说:“送来的那个药倒是难得的好东西,谢七公子要是咳嗽,不妨吃着。”  谢遗点了点头。  眼看着陈大夫走了,谢如青这才道:“你昨天出门做什么去了?”  谢遗哪里敢说?他迟疑了片刻,道:“出去逛了逛——”  好在谢如青并不是真的在意他出去做了什么,“你的病还没好,出去逛什么?好好养着病,半月之后就是秋猎,别到时候病没好又吹了风……”  她絮絮叨叨叮嘱着,又忽然一皱眉,伸手握住了谢遗的手。  谢遗愣怔片刻,下意识就要抽出手来。  却听见谢如青道:“你手怎么这样凉?”没等谢遗说话,她便道,“我那儿有个手炉,明日叫画扇送个来。”  谢遗连忙推辞。  谢如青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失落,秀眉微蹙,却还是强硬道:“我是你姊姊,我给你什么,你收着就是。难道你不肯将我当做姊姊了?”  谢遗否认:“自然不是。”  谢如青眉宇舒展开,唇角微扬,道:“既然这样,你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呢?”  谢遗不再推辞。  谢如青等春枝熬了药来,又亲眼看着谢遗喝下,才离开。她走的时候还叫.春枝关了窗户,把房门掩上,怕谢遗被风吹着。  谢遗只觉得谢如青实在是过于关心自己了一点,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纵然是寻常人家的姐弟也是要避嫌的,谢家钟鸣鼎食之家,谢如青对谢遗却亲密到甚至有些越矩了。  ※※※※※※※※※※※※※※※※※※※※  修了一下文,今晚12点更新新章节。嘤,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了。第6章 璧微瑕  自打从昭狱回来,谢遗就再也没出过门,窝在家里修养了整整半月,终于到了秋猎的时候。这半月来,再没生出过什么别的事端,世家和皇家表面上看去风平浪静,然而内里却是暗流汹涌。  秋猎这天,春枝翻出了谢遗去年穿的貂裘给谢遗披上。她一面替谢遗整理着腰上的玉佩流苏,一面叨叨:“好好的新衣裳叫公子弄脏了,否则哪用穿去年的?”  谢遗伸手摸了摸油光水滑的毛料,这件貂裘被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和新的也没什么差别。  他道:“能穿就好了,看着和新的也差不到哪儿去。”  春枝整理他腰间流苏的手一顿,抬起了头来,有些困惑地看着谢遗:“公子去年不是还嫌这件裘氅颜色老气吗?”  谢遗被她这一眼看得后背发凉,只觉得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他这一个月来被好吃好喝地供着,都差点儿要忘了自己是借尸还魂的了。  然而脸上还保持着不动声色的模样,淡淡道:“今年再看倒是觉得顺眼许多。”  春枝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闻言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替他整理好衣裳,送他出门。  大门外马车都已经准备好了,谢如青与女眷们坐在一块儿,谢遗则是和谢家的兄弟们坐在一个马车里。  春枝是不能随同他参加秋猎的,于是叫了院子里一个得力的小厮,跟着去服侍谢遗。一到地方,刚下马车,小厮就伶俐地上前来,将手里拿着的手炉给谢遗。  “这是临行前春枝姐姐让我准备的,刚刚添了点儿炭。她说外面冷,风又大,让您揣着这个别冻着了。”小厮这样说着,把手炉揣进了谢遗的手里,动作快得让谢遗无法拒绝。 第7章 乔十一道:“那谢五小姐可看走眼了,我的人是什么样,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谢如青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他们说话的功夫,谢遗已经披上了貂裘,手里揣着焐手的暖炉。这时候还不算冷,没几个人需要炉子暖手的,只是谢遗天生体凉,一双手又在刚刚骑马的时候叫风吹得冰冷,现下贴在炉子上,暖和舒服地几乎放不下来。  旁人有的不知道他之前病了,看他揣着手炉,心里虽然笑他娇气,却没有说出来。  他们击鞠了一场,不管尽没尽兴,都回去了。  谢遗没有跟着他们走,谢如青说是有事要和他讲,带着他往别的地方去。  走到无人的地方,谢如青才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谢遗。  “这些时日,李康乐可有再和你见过?”  谢遗惊讶于她会主动询问李康乐的事,然而转念一想,当初退婚的事本就是两个人不谋而合的,因此谢如青和李康乐的关系并非外界想象的那般恶劣。  谢遗摇了摇头,道:“不曾。”  他对李康乐是很有几分好感的,虽然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两人只见过三次面。  谢如青微微蹙眉,像是对什么事感到苦恼一般,可是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谢遗猜测她是担忧李家的动向,便道:“世家大族,唇亡齿寒,李家总归不能置身事外。”  “你说的对。”谢如青目光越过谢遗,投向他身后的大片竹林,“唇亡齿寒,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谢遗忍不住问:“姊姊可知道王家意欲如何?”  “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遗垂眸,道:“我只是有些担忧景明公子。”  谢如青沉默半晌,才轻声道:“王景明……如今已经不堪用了。”  谢遗便不再问了。  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直到分别,谢如青才叮嘱道——  “你明日多加小心,少往东南方向去。”  谢遗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系统白白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宿主大大,我赌五包辣条,明天那里肯定有事要发生!”  谢遗茫然了一瞬:“辣条……是什么?”  白白难得地严肃脸:“是圣物。”  谢遗:“?”  虽然谢遗不懂白白说的“辣条”是什么,不过他的猜测和白白一样——明天,那边,一定会发生什么事。第8章 壁微瑕  谢遗骑在马上,他昨日那身广袖长衫已经被换下来了,今日为了方便骑射,穿的是自西边游牧民族传入中原的胡服,袖子收的很窄,腰也勒得紧紧,愈发显出他身段风流。  乔十一见了,嘴上花花地赞他“其态窈窕,绝世无双”。  谢遗听着不大对劲:“‘窈窕’二字,不是形容女子?”  乔十一笑嘻嘻地插科打诨道:“谢兄可比金陵城的贵女们好看不知多少。”  谢遗看他嬉皮笑脸,也懒得和他计较这些。他垂眸看向马鞍旁挂着的箭筒,问道:“我们一会儿往哪个方向去?”  乔十一道:“都听谢兄的。”  谢遗昨天才得谢如青提醒不要往东南方向去,今日自然不会去。他心里虽然好奇,却不想以身犯险。于是伸手一指南边,说:“往那儿去吧。”  那边野草茂密,树木稀疏,应该有一些小型的野兽禽类。谢遗也不打算在秋猎中出什么风头,只想猎一些野兔野鸡的,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乔十一没有什么异议,跟着他一起驱马往那边跑去。  秋高气爽,太阳也不刺人眼睛,谢遗目力良好,不多时就在草丛里射到了两只兔子。乔十一还要更好运些,射中了一只灰狐,他将灰狐尸体挂在自己马上。  谢遗伸手摸出了腰间的水囊,打开塞子喝了一口。他微微向后仰着头,一段纤秀白皙的颈子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人眼前。  乔十一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他颈间。  只看见一滴水珠自他的唇角淌了下来,滚过下颚,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像是破碎的宝石,又顺着颈项细腻的纹理滑过喉结,隐没在交叠的衣领间,消失不见。  谢遗的肌肤白得晃眼。  乔十一只觉得眼睛像是被烈日的光灼了一下,一片绚烂的白淹没了视野,什么都看不清了。  “谢遗。”他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谢遗放下了水囊,看向他,眼中带着些许询问的意味。  乔十一回过神来,忽然有些局促,他口舌间仿佛生出了压不住的燥,让他不禁抬手将紧紧包裹着脖子的衣领拉开了些。  他看着谢遗。对方显然是不知道他的心思的,否则便不会用这样坦然态度对待他。  乔十一也不想让谢遗知道。  他抿了抿唇,道:“我们回去吧。”  谢遗点了点头,驱马和他一道往回走。  然而没走多久,就看见一颗枝干虬结的老树下,蹲着一只皮毛似雪的兔子。  谢遗当即从箭筒里抽出一只箭,搭上了弓。他拉满了弓弦,手指一松,箭矢破空而去,将兔子钉在地上。  鲜血一瞬间淌了出来,浸透了雪白的兔子皮毛。  谢遗翻身下马,去捡兔子。他走到树边,弯下腰,手指刚要碰上那只兔子,耳边便爆发出一声惊叫:“你做了什么?”  他抬眼看去,看清了出声的人——不远处站着一个梳着垂髫的女童。  女童怀里还抱着一只兔子,与地上这只一样,颜色如雪。此刻她看着谢遗,眸中惊惧与控诉几乎凝为实质:“你居然杀了雪雪?”  谢遗猜想“雪雪”指的大概就是他脚边这只兔子了,是这个女孩养的。他虽然不曾养过宠物,但也看别人养过,知道主人和宠物之间的感情往往很深厚,心里不禁有些歉疚。  他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一时之间颇为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做好,只能站在那里,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女孩眼眶一红,水雾在眸中氤氲,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乔十一在一旁出声:“谢兄以为那是野兔,不是有意的。不知者无罪,不如我们再捉一只赔给你吧?”  听见乔十一这样说,女孩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道:“再抓一只也不是雪雪了。”  “那……”  “不过他说的对,不知者无罪。”女孩歪了歪头,对谢遗道,“不如你跟我过来,帮我做一件事吧。倘若做的好了,我就原谅你。”  谢遗看她红着眼眶一本正经地说话,犹豫了一瞬,答应了。  这个女孩不过六七岁模样,实在是很难让他生出什么警惕心。  女孩见他点了头,便转身:“你跟我过来吧。”又回头看向乔十一,“你不许跟过来。”  她神态颇为严肃,看得乔十一忍俊不禁,对谢遗道:“谢兄,你快去吧,左右是你对不住人家小姑娘。”  谢遗看了乔十一一眼,没有说话,举步跟上女孩。  走了不一会儿,谢遗察觉到不对劲了。他微微蹙眉:“这是往围场的东南边?”  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些不解:“东南边?那是什么地方?我们马上就到了。”  果然,不一会儿,女孩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林中的空地,右边是清浅的溪流,另外三侧都是繁密的树木。  女孩道:“你在这儿等我会儿,我马上回来。”  谢遗心下生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对她点了点头。  他本想听谢如青的,离西南边远一点儿,不过既然有人非要他来,他也没办法。  周围一片寂静。  只有潺潺的水流声和稀疏的虫鸟鸣声。  白白飘了会儿,见不到除了谢遗以外的人,有些无趣:“宿主大大,她什么时候回来吖?”  谢遗:“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谢遗说“可能”。但在他心里,却是“一定”。  白白不解:“为什么啊?”  自然是因为……有人要见我。  谢遗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多时,林中传来稀碎的声响。那是草叶和树枝被人踩踏的声音。  “你怎么如此好骗?叫你待在这儿,便待在这儿?”那声音带着笑,被风送入谢遗的耳中。  谢遗循声看过去,面前的人眉眼凉薄,然而眼中带着笑,将天生的冷戾阴郁都消去了不少。  秦执。  谢遗在心底无声地念出他的名字。  一边的白白却是不满了,围着秦执飞,边飞边嚷嚷:“哪里好骗了!明明是纯洁善良,单纯可爱!我们宿主大大最白莲花了!”  谢遗无奈地看了它一眼。  ※※※※※※※※※※※※※※※※※※※※  不敢浪不敢浪,看来还是需要cp的第9章 壁微瑕  时人以黑红二色为尊,秦执的衣裳也多是这两种色调。他身材有些消瘦,虽然不似谢遗那般的单薄,但也好不到那里去。  谢遗之前听闻外界说新皇的身体不好,常年在府中养病,所以未曾参与夺嫡,谁料最后几位皇子都死于宫乱,只有秦执活了下来,继承了皇位。  谢遗对此半信半疑。他前生便是那种“常年养病,不曾参与夺嫡”的皇子,因而第一次见秦执,便知道那些养病的传闻怕是假的。只不过,是真是假,与他又有多大关系呢?  谢遗这样想着,脸上却始终不动声色。他屈膝跪了下去,垂首时鸦青色的长发拂过了他削薄的肩头,散在月白的衣衫上,像是泼开的墨。 第9章 秦执瞳孔一缩,慢慢地合起了手掌,握住了剩下的那颗果子。  没有熟透的果子是坚硬的,硌得他的手心有轻微的不适。可以脑海里闪现的,却是刚刚谢遗唇角微弯,露出的那个笑。  谢遗似乎很少笑。他想。  然而不经意间微微一扬唇,却是谁都难以忽视的好看。  他的眼睛是最纯粹的黑色,点漆似的,笑起来,仿佛有极轻极轻、飞羽一般的柔色晕开。眉梢眼角,都是干净清澈的欢喜,宛如草长莺飞的二月里,微凉的春风穿过料峭的山壁,度入了人间。  谢遗用衣裳擦了擦果子外皮,就开始啃了。  果子泛着青色,显然是没有熟透,谢遗咬下第一口,酸涩的滋味在口腔爆炸开,让他不自觉眯起了眼睛,眉尖紧蹙。喉头一动,将那口果肉咽了下去。  秦执注意到他的表情,挑眉:“很难吃?”  谢遗摇了摇头,轻声道:“还好。”说着,又咬下了第二口——如今的情况,哪里还容的他挑剔?  秦执静静地看着他,等谢遗吃完了,才将自己手中的那颗送入口中。  “酸。”他咽下了第一口,说。然而,却慢慢地吃完了,眉也没动一下。  ……  半夜的时候,雨下的更大了。  谢遗被雷声惊醒,看见火堆几乎已经燃尽了,暗淡的火焰附着在几节漆黑的树枝上,缓慢地跳跃着,灰黑色的残烬散了一地。  他想要再捡点儿易燃的树枝,让火堆不要熄灭,然而摸到草堆边的时候,却蓦然被人抓住了手。  “……谢遗。”秦执声音低哑。  火光过于微渺,已经无法照亮山洞,谢遗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轮廓。  “陛下?”谢遗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不做挣扎。  “谢遗。”秦执只感觉自己像是浮沉在无尽的海水中,头脑昏沉,他本能地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然而入目的只有浓郁如墨的黑暗。  “陛下。”他的声音像是空山夜色里一缕缠绵的风,带着些微凉意,却柔软,“我在这里。”  “你要做什么?”  “火堆熄了。”谢遗道,“我想取点儿树枝。”  秦执笑了一声,松开了手。  谢遗伸手摸索着,想要找到可以继续烧的柴禾,耳边却响起那人的声音:“你想杀了孤吗?”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浮沉,宛如水面上的薄冰。  谢遗有些茫然,他停下了动作:“陛下为什么要这样问?”  “很多人,很多人……”他大概是真的意识不清了,“想要杀了孤。”  谢遗并非对于时局一点都不了解,秦执对于世家而言,实在是一个不小的威胁。朝政本是为世家垄断,然而自秦执上位以来却不断提拔寒门子弟,打压世家。  “我不会。”  谢遗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字道:“我不会。”  天际一声惊雷炸响。  闪电雪亮的光撕裂了层层雨幕,将山洞照的明亮如昼。光暗交替的刹那间,谢遗看清楚了眼前人的模样——秦执的额上都是汗,脸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  “陛下。”谢遗又叫了他一声。  秦执松开了手,脸偏向一边。  “白白。”谢遗喊着系统,“这要怎么办?”  “要降温的。”白团子浮在半空,明明发着光,却照不亮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他发烧了,需要降温。”  谢遗撕下了自己的衣裳的布料,折了几折,到洞口去用雨水浸湿,又拿回来给秦执敷上。他从来没有照顾过生病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白白教他的。  不久,白白提醒他:“该换了。”  被秦执的体温熨热的潮湿布料,被谢遗再一次浸入了冰凉的雨水里。等手上的布料被雨水泡的凉了,谢遗才捡起来,拧干。  还没等他站起来,耳边轰然一声巨响,震得他耳中一阵嗡鸣。  无数碎石从山洞顶上落了下来,地面都在颤抖,白白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急切地:“宿主大大快跑!山塌了!”  谢遗一惊,站了起来,却折身往山洞里跑去。  白白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大喊:“大大别管他了,我们快跑——”  下一秒,白白的声音被山体崩塌的巨响淹没了。  山洞整个坍塌了。  ……  谢遗睁开了眼睛。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眼前是深重的黑。  “宿主大大,你醒了?”白色的团子飘到他眼前,系统软糯的声音丝毫掩不去话语中的惊喜。  谢遗试着动了动身体,除了之前的几处擦伤,似乎并没有哪里受了重伤不能动了。  他想起来了,山洞坍塌的那一瞬间,是白白……  他伸手摸了摸白白,笑了笑:“谢谢。”  颜色暗淡的白团子在他手心蹭了蹭,软着声音道:“宿主大大没事就好了。”  谢遗支撑起身体,向旁边摸索着,碰到了一只手。  那人的肌肤还是温热的。  “陛下。”  没有回应。  谢遗伸手去摸秦执的脉搏,指尖所及细微的跳动让他松了一口气。他摸索着探向秦执的额头,手心碰到的是一片灼人的滚烫。  秦执还在发烧。  好在狭小的空间里,一侧的石壁上有水渗出,滴落在地,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谢遗接了点儿水,湿润了布料,给秦执敷上。  今夜一夜发生这许多事,谢遗也绝疲乏得很,做完这些,便靠着石壁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周围还是一片黑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白白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像是累到了。  谢遗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摸秦执的额头。然而尚未碰上,他的手就被人捉住了。  “谢遗。”那人握着他的手腕,念出了他的名字。  谢遗:“陛下醒了?”  昨晚发生那些事的时候,秦执只有朦胧的意识,并不清醒:“发生了什么?”  “山崩。”谢遗道,“我们被困住了。”  秦执“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慢慢松开了谢遗的手腕。  谢遗收回了手,也不再出声。  寂静的黑暗里,时间仿佛过得极其快,又仿佛过得极其慢。  谢遗又睡了过去——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最后却是被饥饿唤醒。  他的胃抽搐着,灼烧一般地疼。谢遗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饿了?”黑暗里,秦执的声音响起。  谢遗点了点头:“是。”  “吃。”秦执碰了碰他的手,递给他什么东西。  那东西有着柔软的触感,像是某种植物。  谢遗正犹豫着要不要入口,却听见秦执道:“孤吃过了,可以吃。”  他轻轻咬了一小块下来,咀嚼了两下。苦味里还夹杂着一种潮湿的泥土气息,令人难以下咽。  “咽下去。”秦执道。  谢遗停止了咀嚼。他很想吐出来,然而又害怕这是秦执唯一能找到的食物,不愿浪费,最后还是将那东西咽了下去。  他不再吃了:“这是什么?”  “苔藓。”黑暗里,秦执的声音平静无波,“没有毒的。”  谢遗沉默了片刻:“……谢谢。”这次却没有称呼“陛下”了。  秦执闭上了眼睛,转过头去。  谢遗接了点儿水,借着水,吃了点儿秦执给他的食物。苔藓根本不足以填饱肚子,只能让他不会死的太快。  只是这样也够了。  谢遗想,我们总能出去的。第11章 壁微瑕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黑暗而狭小的空间里,谢遗只能听见两个人细弱的呼吸声,和水珠滴落的声音。  胃里不停绞动的饥饿感迫使谢遗低头慢慢吞下了手心里的“食物”,咀嚼的声音在一片堪称寂静的黑暗里,被放大了。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伸出手去接石壁上渗出的水喝。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淌进了胃里,那种潮湿腐朽的泥土腥味,却不断地从胃里翻涌着漫上来。  谢遗一手掩住了唇,迫使自己忍住那种不适,不要吐出来。  “没有吃的了。”秦执蓦然出声。  谢遗愣住了。  喉头却剧烈地蠕动了两下,咽下了那些从胃里翻涌上来的食物。 第11章 多日不见,他清减了许多。当日初见之时,一片澈然风流的眉眼,如今已经染上了些许颓色。  “无失。”  谢遗垂首应了一声:“康乐兄。”  李康乐在他的榻边坐下,却垂眸不看他,只是低声道:“我来晚了。”  “康乐兄也是别无他法。”谢遗道,“毕竟你我二家……”  李康乐抬眸看了他一眼。  青年的唇角还是含着笑的,温暖的烛光穿过他鸦色的睫羽,在眼睑下落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柔和得不像话。  李康乐却有些难过。  哪里今日来晚了?  分明是……  “无失。”李康乐念出他的字,语气格外的慎重。  谢遗看向他,微微上挑的眼角睁大了,等着他的下文。  “我欲离开金陵。”  谢遗讶然:“去哪儿?”  “游历四海,踏遍千山。”他这样说着,眼眸中有微弱的光亮浮现,“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去?”  谢遗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那点光亮,暗淡了下去。  可是李康乐还是维持着微笑:“也好,也好。”  他一连说了两个“也好”,可是到底好不好,谁又知道?  谢遗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你准备何时去?”  李康乐沉默片刻:“……年后。”  ※※※※※※※※※※※※※※※※※※※※  _(:3」∠)_颓废了第12章 壁微瑕  今年的第一场薄雪落下的时候,谢遗的病终于好了。乔十一上门来看他,果真如之前约定好的一般,邀请他出去玩。  时人多风雅,哪怕是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也要粉饰不堪——设下流水诗会,再叫来歌女陪伴。  诗会是在竹林深处,纵使冬日,竹子依旧苍翠青绿。仆人们事先已经清扫了雪,在地上铺上了一层石板,隔绝了泥泞,再铺上织金的毯子,设下宴席。  众人按照资历坐下,谢遗身为谢家七子坐在上首,面前有曲水环绕而过,酒觞在水中浮沉。  一边有乐伎鼓乐助兴——歌姬们毕竟非是良家子,谢遗没听到有弹琴的,不过筝、瑟、琵琶终归是少不了。  十几个豆蔻之年少女,都穿着淡红色的裙衫,梳着娇俏的发髻,粉面桃腮,秋波含情,杨柳似的纤细腰肢款摆,鱼贯而入,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满满的风情。她们四散开,为坐在席上的奉上笔墨纸砚——既然是流水诗会,自然是要作诗的。  少女们奉上纸笔后,便分别在众人身侧跪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到这时候,诗会才正式开始。  穿着轻薄舞裙的舞姬在席下翩翩起舞,间或撩拨一般散到他们的面前去,容不得他们抓住,便乘风一样旋身而过,瘦削的窄足在地上轻快的踏着,裙裾飞扬成盛开的花。  待乐停,流觞漂到哪个公子面前,那人便捡起来浮在水上的流觞,仰头饮尽了,再附庸风雅地写点儿应景的,诸如“青丝钗满细描绘,玉手纤长弄袖挥”、“粉黛娇嗔,欲笑还颦,三春桃李,九秋之菊”这类的艳诗,由过坐在他身边的侍女,捡起那写了诗词的茧纸,拿起来给众人看。  流觞也飘到谢遗跟前一次。  谢遗到底是身在皇家许多年,被大儒教导过,虽不说才高八斗,但也算是腹有诗书,也没有怎么思索,便念了出来。  他写的也不出彩,却教身边的一干人等给吹捧上天去,夸得绝无仅有,简直可以比肩前朝风流名士一般。谢遗听着也不禁失笑,唇角上扬,心情颇好的样子。  众人见他笑了,也放肆了许多,话题也由之前只是品评这些歌姬舞女,转移到了金陵城的贵女身上。  谢遗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些人的孟浪,却没有流露出什么怪异的神色,只是静静听着。毕竟他也不是才知道这些不堪大用的世家子弟是什么德行。  然而坐的久了,听到的又是些自己不感兴趣的艳闻,谢遗未免觉得无趣。  大概是看出了谢遗的不耐,坐在谢遗右手边首个席位的是乔十一,探过头去,压低了声音道:“知道谢兄你的喜好,这次特地为你准备了些有意思的玩意儿……也算是聊表歉意。”  谢遗微微挑眉——有意思的东西?  乔十一伸手招来侍从,附耳说了几句。  谢遗并不晓得,乔十一和谢无失喜好相似,两人都不爱娇柔婉转的女子,只爱容貌俊逸的男人。所以当乔十一说的有意思的“东西”出现的时候,谢遗愣住了。  那是一个,容貌肖似景明公子的男人。  对方显然是不同于景明公子的。王景明神姿锋颖风雅无双,五官干净舒朗,如云销雨霁后的皎皎月明;眼前的这个人却生的稍嫌阴柔了些,像是一块可供把玩在手中的瑰玉。  舞姬们纷纷停下了动作,退了下去,一旁的乐伎也中止了演奏。  一个书童模样的人,引着那人走过来。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安静地平视前方,没有看周围一眼,目光越过了坐在上首的谢遗,投向了虚无。他在场中跪坐下,怀里抱着的琴被小心放在了身前的矮几上。  一双颜色如玉的手按在了琴弦上,有细微的颤抖。  “弹一曲吧,云停。”乔十一出声道。  被称为云停的男人微微低下了头,道:“您想听什么?”他的声音很好听,天生便有一种别样的缠绵意味在其中。纵然是不看他容貌,只听着声音,也觉得是一种享受。  乔十一笑了笑,瞥了谢遗一眼,有几分促狭的意味在里面,道:“不若弹一曲《凤求凰》吧?”  他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乔十一话里的揶揄,只是轻轻说了声“好”,便拨动了琴弦。  飒飒的风声过竹,只有清远的琴音乘风而去。这样缱绻柔情的曲子,在他的指尖,也化为了中正平和的清澈。  乔十一看着谢遗,微微挑眉,有些得意:“怎么,可还满意?”  “他是?”  “我在坊间找的一个琴师,家境清贫,又有几个弟弟妹妹要养活,最小的妹妹还生了重病……”乔十一笑的意味深长,“便问他愿不愿意卖身为奴。”  谢遗微微皱眉。  乔十一还在道:“不如送给谢兄?也不怕他跑了,毕竟只是一个瞎子……”  “瞎子?”谢遗看过去,只看见那人低头拨动着琴弦,衣袖下探出的手指修长白皙,他神情平静,丝毫看不出眼盲的痕迹。  谢遗迟疑片刻,问:“天生的?”  “不是。”乔十一脸上还能保持微笑,“是被人刺瞎的。”  谢遗怔住。  乔十一道:“也是无妄之灾,兰家公子取乐,要他弹一只曲子,他不愿意。那人性情骄横,见他不愿抚琴,便要砍了他的双手,不过教坊的姑娘拦住了,所以,砍掉双手变为了刺瞎双眼。”  谢遗唇瓣紧抿,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过刚易折。”  “听闻,是他生的太过肖似一人,才叫兰家公子那样不快的。”乔十一唇角弧度加深,似有些嘲讽,“那人也不过是欺软怕硬……枉为世家子。”  时人多重风雅,身为世家子弟更是看重仪态。哪怕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也要佯作出一副狂态,还可以得时人一个“风流狷狂”的评价。似那人那般的行径,未免为人不齿。  琴音渐渐零落,一曲将尽。  “谢兄,”乔十一道,“谢兄若是满意,我就将他送给谢兄了。”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叫在场的众人听个明白。  云停自然也听见了。  他安静地坐在那儿,长长的睫羽柔顺地低伏着,阳光被竹叶切割的稀碎,在他身上投下浓淡不一的光斑,精致到略显阴柔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白玉一般的手指,拨动着琴弦,弹完了最后几个音。  谢遗不语,垂眸拿起了桌上酒杯。  喝的醉醺醺的公子哥,睁着一双迷蒙的眼,觑着谢遗,笑嘻嘻道:“谢兄,这人生的虽和景明公子颇有些相似,但若是真的比较起来,便如蒲苇之于玉树,终究是下等货色。”  场中气氛顿时一冷。  谢遗低头饮酒的动作不禁一顿。  那人还不自知,继续道:“如今景明公子身在昭狱,王家又不复往日,谢兄也不是毫无机会了,还要这假的做什么哈哈哈哈……”  谢遗放下了酒杯,一双眸子丝毫不见酒气浸染的痕迹,干净明澈,只听他轻声问:“你说什么?”  声音虽轻,却清晰入耳。像是一桶冰凉的水,当头淋下。  那人醉意顿时去了大半。  他目光凛然如冰雪,一时之间那人倒是被震慑住,不敢再嘴上花花,局促地跪坐在那儿,讪讪地说不出话。  谢遗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什么?”  字字冷冽。  一边坐着的紫衣青年忍不住出声:“谢兄,他酒吃多了,你莫要和他计较。”说着,指挥人把他抬下去,“来人啊——齐四公子喝醉了,扶他下去休息。”  守在一边的下仆便走上前来,就要架着齐四公子离开。  谢遗并没有拦着,只是静静看着那人离开,直到再也看不清。他垂下了眼帘,轻轻呵出一句:“不堪与游。”  众人面面相觑,品出味道来——谢七公子大度,不计较你冒犯,只是说你“不堪与游”,日后我们要是再和你一起玩儿,不是证明我们品味差吗?  系统在谢遗的脑海中出声:“宿主大大怎么不怼他呀?这时候打脸才好看嘛。”  谢遗不解:“怼他?打脸?”  “对呀。”白白理所当然地道,“就是反唇相讥,嘲讽他一顿。”  谢遗沉默片刻:“不必了。”  他既不习惯嘲讽他人,也不需要争一时的口舌的上风。若是身份高贵,只需要表现出些许的不满,自然有一群善于揣摩他心意的拥趸替他处理,自己亲自出手,未免有失身份。  白白沉默了一瞬,又弱弱地道:“也是哦,我们是走白莲花路线,怼人太ooc了。”  坐在一边的乔十一打起了圆场,道:“何必为了这件小事败坏兴致?来,谢兄,这一杯敬你。”  他对着谢遗举杯。  谢遗也端起了酒爵,与他一敬,垂首啜饮了些。  这一事就算揭过了。 第13章 第14章 壁微瑕  她口中的谢妃娘娘,是谢家的出嫁女,谢如朱。  谢如朱是早在秦执还是皇子的时候嫁给秦执的。当时谢家的女儿,除了排行第五的谢如青早就和李康乐定下婚约,排行第六的谢如蓝早逝,余下的都嫁了出去。那时谢家并没有想到秦执能有今日,若是能想到,也不会将最不顶事的谢如朱嫁给秦执了。  秦执登基之后,谢如朱和谢家的关系渐渐就淡了。别说是谢如朱,当年嫁与秦执做良娣的王家女,如今身居贵妃之位,在自己哥哥被下昭狱后,也没有说半句话。  她们是秦执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只堪玩赏,容不得心有二主。  谢遗身在谢家,是正正经经的世家子,又是男眷,怎么好进入后宫?纵然有秦执应许谢如朱,谢遗也不敢进。  他对秦执感情未免有些复杂。一面欣赏他作为明君的决策,一面又因为自己世家子的敌对身份有些畏惧他的锋芒。然而,那日山洞里发生的一切,身处绝境,对方仍将食物分给他一半,又令他生出许多感激。  他竟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和秦执相处,又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与秦执相关的事。  况且,对方心思深沉,谢遗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若是去了,发生了什么,他该如何是好?  后宫这种地方,想要发生什么,实在是太容易了。  听见春枝这样问,谢遗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不去。”  春枝有些犹疑:“这……”  谢遗瞥了她一眼,道:“既然思念家人,叫如青姊姊去便好了,我去像什么话?”  “公子说的是。”  谢如朱不顶用也就罢了,只怕她还要扯谢家后腿。谢遗虽然对谢家没有多少归属感,但也不想将自己置于险境,之前那样的事,一次就够了。  谢遗今日早早就歇息下了,次日起来,就□□枝对外面说他病了,去不得谢如朱那儿。  谢家也不想让谢遗去,管他是真病还是假病,反正去不得就好了。  谢如青倒是有些忧心——谢遗这些日子怎么大病小病不断,就没怎么过过安生日子?  因而她又叫了自己信任的那个大夫来,帮谢遗看看。这位陈大夫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已经见了谢遗许多次,也算是熟人了。  谢遗靠着身后的软枕坐起来,见了他,便笑了笑,垂着乌压压的睫羽,轻声道了句:“有劳了。”  陈大夫点了点头,颇为不卑不亢:“这是在下分内之事,您不必多礼。”他示意谢遗伸出手来。  谢遗心知自己没有病,却也不担忧事情败露,大大方方伸出手。  他的手腕比一般男子要纤细些,肌肤白皙而细腻,宛如质地良好的玉石,泛着柔柔的光。自然舒展开的五指修长干净,指甲是剔透的淡粉色,像是春日里粉白的桃花瓣。  陈大夫的目光不由地在谢遗的手上多停留了片刻。他伸手搭上谢遗的脉搏。许是为那种玉石一般的外表蛊惑了,动作都带着几分轻拿轻放的小心翼翼。  替坐在床上的谢遗把完脉后,他不禁微微挑了眉,眼中显露出几分兴味。  谢遗脸色不变,只是抬眸静静看着他。  陈大夫下意识地想要弯起唇角,却又想起谢如青还在身边,硬生生压下了唇畔的笑。  “无失他身体如何?”谢如青跪坐在不远处,出声问道。  陈大夫沉吟片刻,道:“并无大碍,只是身体虚弱,易于风邪入体,我开些药调理便好。”  谢遗颜色寡淡的唇微微弯起,泄出一抹笑,轻声道:“麻烦大夫了。”他乌压压的睫毛翕动着,又垂了下来,遮住了漆黑的瞳孔。  真是好看。  陈大夫眸光一暗,旋即笑了起来:“不妨事。”  他不多时就开出了一张药方,谢如青拿去看了几眼就递给侍女,吩咐她出去为谢遗抓药。  谢遗忽而想起一件事来,看向外边收拾着诊箱准备离开的人,问:“您可知道金陵哪位大夫善于医治眼疾么?”  陈大夫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他回过头来,看向谢遗。对方漆黑的眼瞳注视着他,粉白色的唇瓣轻轻抿起,看上去严肃得很。  “金陵城医术最好的大夫,都在那里。”他道。  看似不清不楚的一句话,大家却心知肚明“那里”指的究竟是哪里。  “那里的人,怎么是我可以请的动呢?”谢遗说着,解嘲般地轻轻笑了一声,又道,“陈大夫可知道还有什么旁的人吗?”  陈大夫搭在诊箱上的手指下意识婆娑了两下,道:“谢七公子若是信得过,不妨让在下试试。在下虽然不才,却敢说于此道还是有几分见解的。”  谢遗看向了谢如青,眼带询问。  谢如青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谢遗收回了目光,道:“我近日认识了一位朋友,他有些视物不便,想知道,可还能治好。”  陈大夫略一沉吟:“这还要看过病人病症才知道。”  谢遗道:“这事我尚要问问他的意思。”  陈大夫道:“那在下便回去等谢七公子的回音。”  “好。”商量好了这事,谢遗吩咐春枝送一送大夫。  陈大夫一走,谢如青便冷了脸。  她看着谢遗,不悦之情溢于言表:“你装个病,还要瞒着我吗?”  谢遗还穿着里衣,也不好意思当着谢如青的面换衣裳,就坐在床榻上,有些示弱地道:“哪里是瞒着姊姊呢?姊姊不都知道了?”  谢如青听他这样说,也消了气。她本来就气得不厉害,心知谢遗装病是为了应付谢如朱。当下叹了口气,道:“倘若当初知晓如今这局面,也不至于让谢如朱……”  谢遗却道:“即便不是谢如朱,他人难道就不会如此了吗?”  谢如青闻言,一时语塞,半晌,又恨恨开口:“也不知道秦执是用的什么手段!”  谢遗敛目,问道:“你看这事如何做好?”  谢如青抿了抿唇,道:“还能如何?她既然思念家人,总归有人要去……有老太太和婶娘一起去看她,也够了。”  老太太年事已高却身份尊贵,婶娘是她的亲生母亲,也算是给了她面子,又“慰藉”她的思家之情。这许多年来,未和家里有半点儿联系,如今局势紧张,倒是不轻不重想要家里兄长进宫,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如何想的……更不知道,秦执在背后,究竟是准备做些什么……  谢如朱的事情敲定后,谢家就开始筹备起来了。次日一早老太太被一大家子从佛堂请了出来,婶娘伴在她身边,两个人一起被宫里的马车接走了。  谢遗心里惦记着云停眼睛的事,送走了老太太就去见了云停。  云停身份尴尬,下仆也不敢让他住在下人间,就将他安置在了谢遗院子里的一个暖阁里。这暖阁常年不住人,颇为冷清,但院子刚被收拾过,也不脏乱,地方不大不小,住个人绰绰有余。  谢遗一进门,就看见云停跪坐在矮榻上,身前矮桌上放着他的琴。  他没有弹琴,只是安静的“望”前方,焦距虚无的双眼迎着光,显得颜色浅淡。  谢遗走到他身前,看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可能是在猜测来人的身份吧?谢遗想。  果然,下一刻便听见他问:“是……谢七公子吗?”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缠绵,像是轻薄的纱,拂过面颊。  谢遗在他面前坐下,“是我。”  云停听见他的声音,略微放松了些,有些迟疑地:“……您来是为了?”  “我想治好你的眼睛。”谢遗道。  云停愣住了,半晌回过神来,难以置信:“您、您是说……”  “你的眼睛很好看,瞎了,可惜了。”谢遗这样说着,心里确实生出许多可惜之情。他却不敢保证云停的眼睛还有的救治,于是又道,“也不一定能治好,若不介意,不妨试试?”  “不、不介意,麻烦谢七公子了。”云停怎么会介意呢?若是能治好这双眼睛……  谢遗轻声道:“那就好。”  云停坐在那儿,怔然地,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该做什么。只觉得,他的心里,像是有一颗柔嫩的芽破土而出,度过了地下漫长的黑暗,终于触碰到了暖软的日光……  谢遗。  云停记得他的名字。  他和传闻里风流恣肆,甚至可以说轻狂骄纵的模样,是不一样的。  谢遗,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  云停划掉了之前对这人的所有印象,在心里重新描画了他的模样。  他弯起了唇角,表情鲜少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极致的欢喜之色。  他甚至没有想过谢遗是在骗他取乐的可能。  “多谢您。”  谢遗也笑了:“不必多谢,若是你的眼睛好了,那就为我作支曲子做谢礼吧。”  可是谢遗尚未来得及帮云停请大夫,入夜刚准备就寝的时候,宫里便传来消息,老太太和婶娘在宫里出事了。  王家的那位贵妃娘娘,小产了。  是被谢如朱请进宫里的老太太撞的。  ※※※※※※※※※※※※※※※※※※※※  嘤,过年了,超级忙!  祝大家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平平安安,阖家欢乐!  明天……我会多更一些的!加油!第15章 壁微瑕  这叫什么事儿?!  那传信的人也说了,谢家老太太也不是故意的,人家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跌了一跤,正好撞上了。  可是偏偏撞的是王家女,是秦执的贵妃,腹中还有龙种在。  谢遗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前世在后宫也待了许多年了,也没听说过有哪位娘娘的家眷在进宫的时候冲撞了其他贵人的。  前因后果一了解,原来谢如朱是在御花园里头接见的谢家家眷,那位王家女正好在场,却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还是被这一撞,小产了,才知道自己之前原是有了身孕的。  冬日里去御花园,谢遗都不得不怀疑这里面有所猫腻了。  谢遗的祖父和父亲连夜入宫请罪,一众谢家子弟也心有戚戚,夜不能寐,干脆全聚在了花厅。  谢大公子气的要死,两眼通红,恨恨道:“在御花园里头……在御花园里头!谢如朱她是……她是……”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第15章 怎么这次谢遗收下了?  谢遗倒是没想太多,他想着云停视物不便,怕他摔跤,有些关切地问:“你怎么出了屋子?”  青年的目光依旧是空洞虚无的,只是凭着本能,“看”往谢遗的方向。他小心翼翼地又确认了一遍:“谢七公子?”  谢遗点了点头,“是我。”  云停犹豫了片刻,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只是最后还是说了:“我有事,想要麻烦您。”  这时候李康乐也走过来了,“无失,他是?”  他问着谢遗,目光却是看向云停的,带着几分审视与猜度。  谢遗道:“他叫云停。”他打算帮云停治好了眼睛就送他离开,也无意和李康乐解释太多,只提了下名字,就不再多言了。  云停不清楚李康乐的身份,只是循着声音朝李康乐的方向点了点头。他骨子里始终是有些矜傲清高的,看着顺从柔和,却不谄媚。  倘若不是已经知道这是乔十一总给谢遗的人,李康乐怕是也忍不住要高看他许多。  谢遗实在是觉得外头冷的厉害,就对云停道:“有什么事我们进屋再说。”  又对李康乐说:“外头这样冷,康乐兄也快进屋。你被风吹的久了,一会儿饮一碗姜汤,别叫风寒入体。”  李康乐听他这样讲,心中那些不知因何而生的郁气消减了些,甚至觉得姜汤都不用喝,身上已经暖和了。  屋子里还没来得及点上炭火,也是冷的,不过好歹不用受冷风吹了。春枝叫人去燃上炭炉,又吩咐了人去备下姜汤。  炭火升起来后,屋子也开始回暖。李康乐端着有些烫的姜汤喝了一口,只觉得身上寒气都被蒸出来了,五脏六腑暖融融的,舒服了很多。  抬头就看见谢遗将一碗姜汤递给了云停,声音轻柔:“你也喝一些,免得生病。”  云停摸索着去接,指尖却触碰到了一片温热滑腻的柔软。  他动作一滞,忽然意识到这是谢遗的手,只觉得仿佛被烫着了一般,指尖微微一颤,下意识撤开了些。可是下一刻,又怀着某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碰了上去。  他顺着谢遗的手摸索到了光滑的碗沿,小心翼翼接了过来。微烫的汤碗熨着他的掌心,指尖却仿佛还在回味刚才柔软细腻的触感。  谢遗成日捧着手炉暖手,手上暖烘烘的,被云停泛着凉意的手指一碰,微不可觉地蹙了下眉,心道这人视物不便,要多照顾些。  谢遗不知道云停的心思,云停自己也有些不清楚自己的心思。他捧着汤碗,怔怔出神,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会忍不住想要多碰碰谢遗。  一边坐着的李康乐却将这些尽收眼底,眸光一暗。  他看着谢遗:“无失不喝点儿姜汤?”  谢遗失笑:“我又未受寒,还是不喝了。”  “喝些吧。”李康乐道,“今日你也吹了许久的风,若是再病了怎么好?”  谢遗拗不过他,将剩下最后一碗姜汤端起来喝了。饮尽了,才看向云停,问:“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讲?”  听见谢遗问自己,云停才蓦地回过神来。他脸上微赧,斟酌着字句,半晌才犹豫着道:“我想请您借我些银钱。”  话一出口,又觉得羞愧难当,谢家出了事,自己却还要拿自家的事来麻烦谢遗,于是连忙添上一句,“日后定会归还的。”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谢遗是颇为惊讶的。不过见云停神情难堪,他也体贴地问原因,只是说“好”,□□枝带他去支银子。他不缺这点儿银钱,却也没说什么“不用还了”这类的话,只怕说多了反而让云停窘迫。  饶是如此,云停也微红了面颊,羞窘难当。  这样的神态在王景明身上是见不到的。虽只见了景明公子一次,但对方给谢遗留下的印象已经难以磨灭,只觉得想必这人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能坦然以对,堪称一句风雅无双。  谢遗知道他是有些孤高自矜的,否则也不会被兰家公子那样对待,于是道:“我等你还我。”  云停抿了抿唇,低声道谢,跟着春枝出去了。他虽然看不见,行动有些迟缓,却没有磕碰到什么。  李康乐见云停跟着春枝离开了,才开口,轻声道:“谢老夫人的事我已经知晓了。逝者已矣,节哀。”  谢遗对谢老夫人并没有什么眷恋之情,不久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谢家还有这样的一位老夫人。因而也不会过于悲伤,面色平静地朝李康乐点了点头:“我知道。”  “这事疑点颇多,依我之见,应当是为了离间世家。”李康乐顿了一顿,又问,“你们可是以为这事是李雪音做的?”  谢遗一惊。  又听见李康乐道:“李妃,谢妃,王贵妃……这三人,谁都有可能。”  谢遗不解:“为何?”  “自然是为了陛下。”李康乐道,“如今结果显而易见,即便这事过去,三大世家之间也会生出许多龃龉,不是吗?”  谢遗略一沉吟:“李家果真没有投靠秦执?”  李康乐道:“不好说。”  “嗯?”  李康乐道:“世家延续这么多年,根深枝大,子孙众多,总归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顾及到,加之这些年分家对主家怨言颇多,早就有许多子弟与家族离心了。”  这点谢遗也是清楚的,心知这绝非是李家一家的现状,王谢二家只怕也是如此。  许是话题过于沉重了些,李康乐端起桌上茶盏,饮了一口,才似不经意般问:“那就是乔十一送你的人?”  谢遗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云停,“是。”  李康乐嗤笑一声:“他倒是有心了。”  谢遗闻言一怔,旋即意识到李康乐的意思,怕是以为他将这人当王景明的替代来看,不禁哂然:“这人的眼睛伤了,我见他视物不便,身世可怜,便想着,替他治好了眼睛,再让他离开。”  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  李康乐听闻谢遗要送云停离开,心里有些欢喜,脸上却不露分毫,道:“如此也好。”  然而一转念,又想起来,即便是送云停离开又如何,谢遗又不肯离开金陵。他轻轻叹了口气,问谢遗:“你果真不想离开金陵?”  这已经是李康乐第二次问他是否要离开金陵了,倘若他真的是谢家的谢无失,不必去拿王景明那枚不知在何处的玉佩,必定是会离开的。谢遗知道,世家屹立数年,内里早就腐朽,难掩颓势,他若是坚持留在这儿,恐怕也会被卷入其中……亦或者说,他现在已经深陷其中了。  上一次的秦执遇险,还有这一次的贵妃小产,都是有人刻意设计。而他,则屡屡被牵扯入其中。  “康乐兄还是早些离开金陵吧。现如今,局势越发不妙了。”谢遗垂眸道,“我心意已决,是要留在此地的。”  李康乐微愠:“你明晓得如今局势不妙,还要留在这儿?”  “我还有些事要做 。”谢遗唇角却是扬起了些弧度,李康乐关心他,他自然是开心的,“若是事成之后,我还活着,康乐兄再邀我同行,我必定乐意之至。”  “你有何事要做?”  谢遗的笑收敛了,垂下眼帘:“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不便告诉康乐兄了。”  李康乐皱了皱眉,也不知怎么,就想到刚刚出去的云停,想到云停就想到了与他相貌极度肖似的王景明。怕不是因为王景明?  谢遗对景明公子的心思,金陵城里无人不知晓,却没有多少人觉得有伤风化,世家贵族里有不少豢养娈童狎玩男倌的,左右又不是不娶妻生子?  可是李康乐看谢遗这个样子,只觉得胸口一闷——别说不娶妻生子,谢遗怕是命都肯为那个人豁出去。  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是觉得不舒服,心上像是有火在烧,滚烫的,甚至是有些疼痛的。有什么在无声地逼迫着他,让他劝谢遗改变主意,别留在这儿等死,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谢遗,”李康乐第一次这样叫他,而非唤他“无失”,“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王景明已经投靠新帝一脉?”  谢遗讶然抬眸,他没想到李康乐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之前去了狱中一趟,发现了些许端倪,因而猜测王景明投靠了秦执,可是李康乐又不曾去,怎么会这样想?  李康乐继续道:“以他的心计手段,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被下诏狱?他在狱中,不得人探望,便也无人知道他究竟是否真在狱中,或许,他已经离开金陵,去往别处,为新帝搜觅可用之人了。”  “他留在这儿,不会死,可是你留在这儿……”李康乐低声道,“我担心你。”  谢遗原先只当他和自己借尸还魂的这具身体一样,也是个纨绔,没想到竟能从他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虽然认可李康乐说的那些,却还是摇了摇头,说:“我要留下。”  若是现在离开这里,他还能回来吗?若是再也回不来了,便见不到王景明,那任务又要如何完成?上一次他不清楚其中利害关系,跑去诏狱见了王景明,如今知道了,自然不敢再和之前一样鲁莽。  更何况,谢遗并不觉得自己留下一定会死。世家若是不铤而走险逼宫,便不至于被处以株连九族的重罪,如谢无失这样的身份——既不在朝为官,此前又没有犯下什么重罪——最多也就是流放发卖。  然而他这时候还不知道有个词叫g。  李康乐定定看着他,忽然“哈”地笑了一声:“谢无失啊谢无失……”他的目光倏然锐利起来,带着几分逼迫意味地问,“你与我说实话,你不离开,可是因为王景明?”  “……是。”谢遗垂下眼帘,他声音低了下去,却是又重复了一遍,“我要留下。”  心口的那团火,一瞬间仿佛烧的更厉害了。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康乐竟觉得眼睛也有点儿疼,好像突然之间只能看见谢遗了。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纤长的、低垂的睫羽,如玉的面颊边垂下的一缕鸦青色的发,还有紧紧抿起的、颜色浅淡的菲薄唇瓣。  像是精致的、却又脆弱的琉璃。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极其荒唐的想法——若真的是琉璃也好了,他就可以将之捧在手上,小心呵护,定然是舍不得它有一丝一毫损伤的。  这念头是这样的荒诞无稽,只是刚在他心上浮现,就被他悚然地掐灭了。  他端起茶水一口饮尽了,仿佛要借此压下自己起伏难宁的心绪,目光触及谢遗,又有些心虚地移开。一时之间脑中诸多杂芜的想法绞成一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窗外不知何时落下雪来,纤弱的雪花被风吹的飘摇不定,像是衰败无力的蝶。三两只的从未关严的窗缝里飞了进来,叫温暖的炉火一蒸,化成了几滴晶莹。  “康乐兄,”谢遗又长袖舒卷,提起了桌上的茶壶,替他斟满了茶,“你说的,我都晓得,亦心存感激……可是有些事,我必须去做。”  半晌,李康乐才徐徐呼出一口气,无可奈何:“也罢,我会留到年后再走,你若是后悔了,随时来找我。”  谢遗颔首:“好。”  这时候春枝走了进来,站在几步之外恭顺地行了一礼,语含忧虑:“瞧这天色一会儿雪怕要落大了,李三公子可要早点儿回去?”  李康乐看向那扇半开的窗,窗棱隔出的一方小小天地里,纷扬的玉屑在风里浮沉。他记得这时候还算不得晚,然而不知是不是外面下了雪的缘故,天色阴沉得早。  他只得站起了身,与谢遗告辞,谢遗也没有挽留,只是叫他路上小心。第17章 璧微瑕  谢如青直到深夜才回来。  似她这样的身份,深夜才归家若是被宣扬出去,是很招人非议的。然而守门的小厮被她含了锋锐冷意的眸子一斜,便不由自主地噤了声,再不敢多看一眼。  婢女为她撑起了伞,亦步亦趋跟着谢如青往里走。  一进屋,便有等候已久的侍女上前为谢如青解开了沾满了寒气的披风,搭在了一边的衣架上。  屋子里银丝炭正烧着,暖人的很。身上寒意被炭火驱散了些,谢如青被风吹的冰凉泛白的脸颊也有了些血色。画扇拧干了热水盆里的手巾递过去给她擦脸。  谢如青接过来,正要擦脸,又想起了一事,看向那去挂披风的侍女:“祖父和父亲回来了吗?”  那侍女容貌生的极其普通,若是再人群里,必定是极其不打眼的存在。闻言,她深深垂首,答道:“回来了,瞧着脸色不是很好。”  谢如青了然地点了点头,心里早就猜到这事不好解决。  又听见侍女继续道:“回来不久,就有人上门拜见,行动鬼祟颇为小心,似是怕人发现。”  谢如青问:“可知道那人是谁?”  “瞧着身形是一个女子。”侍女低声道,“奴婢不敢走的太近,只看见她进了老爷的书房,老太爷也在里头,待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离开。”  女子? 第17章 “谢遗。”外头一个声音响起,隐约有些熟悉,谢遗一时想不起是谁。  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上前打开了车厢的门。  外头天色已黑,一众拿着火把的军士,团团围住了马车。容貌俊美的男人站在众人身前,仰头看向谢遗,笑容一如初见之时那般皎若日月自生光彩。  “景明公子……”谢遗有些失神地喃喃。  “是我。”王景明一步步走进了他,站在马车边,微笑着道,“谢如青自以为聪明,到底还是没能如愿将你送出去……陛下命我来接你。”  谢遗的目光却落在了他的腰间,那里,悬着一块夔纹镂花黄玉。  谢遗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低声问:“去哪儿?”  王景明神色不变:“宫中。”  谢遗沉默片刻:“……我可以和你走。”  王景明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我想要你腰间的那块玉佩。”谢遗如是说。  王景明看向了自己腰上悬着的黄玉,微微一愣——谢遗,要这个做什么?  青年低垂着眉眼,乌压压的睫羽遮住了眼瞳,神色平静。这不知所谓的要求,像是百无聊赖的临时起意,又像是……有意无意的暧昧。  王景明难得地失神了片刻。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秦执似不经意般的提及谢遗身边有一个容貌极度肖似他的琴师的事。  “他似乎喜欢那人喜欢得很,特地请了陈黎去为那琴师医治眼睛。”秦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样说。  谢遗,喜欢那人喜欢得紧。那人的容貌极度肖似他。  王景明忽然觉得掌心有些汗湿。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对秦执道:“不过是空穴来风无稽之谈罢了。更可况,江山一日未宁,臣怎么敢耽溺于儿女私情?”  “景明公子。”谢遗唤他。  王景明一惊,陡然回过神来,目光竟然有些不敢接触谢遗。只听见谢遗问他:“我跟你走,你将那块玉佩给我,可否?”  王景明只觉得心上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然而短短一瞬,又冷静了下来了。  “好。”他低声道,旋即伸手扯下了腰间的玉佩,递了过去,却没有抬头看谢遗。  青年的指尖比黄玉还要凉,擦过的他的手心。  王景明的指尖颤了颤。  他想到了冬日里纷飞的雪花,偶有一片零落在掌心,尚来不及细看,就于顷刻之间消融了,只留下些微的凉意。  掌中一轻,王景明知道他拿走了那块玉,才缓缓抬起头来。就看见谢遗用力地握住了那块玉,弯起了唇角朝自己笑了笑,上挑的眼尾像是晕开了一丝菲薄的红,竟使得那张清冷的面孔显出些惑人的绮丽。  谢遗……  谢无失……  王景明忽然想要喊他一声,可是喉咙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看见谢遗唇瓣翕动,吐出二字:“多谢。”  马车转向驶去宫中。  谢遗并不知道秦执为何想要让自己去宫里,他已经无暇顾及其他,拿着那块夔纹镂花黄玉就缩回了马车中。  “王景明的玉佩,是这个吗?”他握得过于用力了,掌心被凹凸不平的玉石压出了红印。谢遗却不在乎,摊开了掌心,将之递到白白的面前。  白白绕着那块玉飞了好几圈,最后给出了答案:“不、不是。”  饶是平日里冷淡如谢遗,此刻也不禁僵了脸色。  “这是一块普通的玉。”白白道,“任务目标,都不是普通的东西。”  谢遗唇瓣紧抿,慢慢握紧了那块玉,一点一点收回了手。  “宿主大大……”白白小心翼翼地唤他。  谢遗转头看向白白,半晌,他又轻轻笑了起来,松开了那块玉,安抚地摸了摸因为失落而光芒暗淡的小白团子,温声道:“没事,我们还有机会。”  白白软绵绵地“嗯”了一声。  ※※※※※※※※※※※※※※※※※※※※  掌中一轻,王景明知道他拿走了那块玉,才缓缓抬起头来。就看见谢遗用力地握住了那块玉【内心:目标终于拿到了】,弯起了唇角朝自己笑了笑【内心:感谢大佬,大佬真是个好人】,上挑的眼尾像是晕开了一丝菲薄的红【睡久了】,竟使得那张清冷的面孔显出些惑人的绮丽。  小可爱们晚安!第19章 璧微瑕  若是说谢遗心里不失望是不可能的,毕竟眼看着任务就要完成了,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  他摸了摸白白,目光落在了被自己丢弃一旁的玉佩上,苦笑一声,最终还是捡了起来,收进了袖中。  随王景明前来拦截谢遗的人中,有一位代替了原本谢如青安排的车夫在驾车。他约莫是甚少做这样的事,技术并不娴熟,马车驶在路上颠簸得很。  谢遗之前中了迷药药效还没有过去,眼下又被车子颠个不停,不由得有些头晕。他只得扶着车厢里突出的一条横木坐着,好让自己不要倒下去。  马车疾驰了会儿功夫,驾车的人终于驭使着拉车的马停下,那马打了个响鼻,车子稳稳驻在宫门前。  谢遗松开了扶着横木的手,在车中坐稳了,就听见外头传来王景明的声音:“谢七公子,请下车。”  谢遗闻言脸色未变,弯腰慢慢走了出去。车辕有些高了,王景明示意驾车的人将挂在车外的矮凳抽出来给谢遗垫脚,那人看了谢遗一眼,照做了。  谢遗踩着矮凳下来,仰头看向了眼前黑色巍峨的宫墙。这宫墙太高了,和他记忆里前世所见的差别不大。  王景明走到他面前,道:“谢七公子,请往这边来。”  谢遗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瞧见墙上一扇窄窄的小门,跟宫墙一色,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这时候宫门已经关了,若要进去,只能从这儿走了。  “请随我来。”王景明说完,领着他往那边走,周围围成一团的军士们流水一般散开了。  那些拿着火把的军士没有全部跟上,只有几个人跟在两人身边,举着火把照明。  谢遗觉得这阵仗实在是大了些,王景明今日出来,若是被人发现了,晓得他不在牢狱里,要怎么是好?  他忍不住道:“请我一人来罢了,何须这样大费周章?”  王景明走在前面,谢遗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见他道:“陛下放心不过。”  “我本也不想离开金陵,”黑漆漆的夜色里,谢遗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他的脸色也是平静的,“陛下只消下令召我来,我便会来的。”  王景明动作一滞,好在夜色深沉,纵有灯火照明也不甚光亮,没人注意到他的不对。  总有些事,是不好放在明面上的。秦执叫人“请”谢遗来,便是这样。  这时节冷的很,宫墙虽然挡风,但谢遗走了会儿,也觉得有些吃不消了。他的脸被冻得僵了,拢在袖中的手也冰凉一片。这时候谢遗才想起来,自己手里一直惯揣着的暖炉不见了。  他心里暗道自己娇气,却又冷的无可奈何,只能双手交在一起搓了搓。王景明虽未看他,却一直注意听身后的动静,听见脚步声停顿了片刻,便转过头去。  只看见谢遗一双手正交互搓着,聊以驱寒。他的脸被火把橘红色的光映照着,竟看不出被冻得惨白,只黑压压的睫毛垂着,显得有些许可怜。  王景明便退后了两步,走到他身侧:“冷?”  谢遗睫毛翕动,抬眼看向了他,道:“是。”他的声音很轻,游丝一样,仿佛也是被冻得细弱了。  王景明看他身上披着貂裘的披风,也不好再将自己的解下来给他披上。他本想握一握谢遗的手,看看是不是真的很冰,若是真的,自己便帮他暖一暖。  可是这念头才滑过心头,就让他觉得极其不妥。  怎么好去拉谢遗的手呢?  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谢遗的身上。  谢遗的侧颜被火光映着,就宛如一纸单薄的剪影一般,风一吹就能飞走似的。  他想起了上一次见谢遗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在诏狱之中,谢遗披着雪白的轻裘,容色如雪,站在他面前,微微一个垂首都是动人的模样。  听闻,那时谢遗还在病中?难怪脸色那样的白。  王景明思绪浮散开去,一时之间想了许多。他想到几个月前的相见,还有今日的相见,两厢交错在一起,最终浮现在脑中却是谢遗抬眸的哪一个瞬间——鸦色的睫羽颤动着,露出一双点漆似的眼。  他心头一悸,猛然打住了自己的思绪。  这时才恍然察觉两人已经到了地方。这座宫殿地处偏僻,也比宫中其他宫殿要小些,看上去似乎是很多年没有翻修过了,有些陈旧。  王景明停下了脚步,谢遗知道这是要自己一个人进去。  他正要进去,就听见身后王景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头看向王景明,眼中浮现几丝困惑。  王景明伸手抵住唇角,轻轻咳了一声,想要借此掩饰自己的失态。他低声对谢遗道:“小心台阶。”  谢遗点了点头,说:“好。”沿着台阶慢慢地走了上去。  他自认为自己在这场势力角逐中,仅仅处于可有可无的地位,用白白的话来说,就是“炮灰”。再者,他与秦执并无多大恩怨,甚至可以说有些同生共死的情谊。因而实在谢遗想不通秦执为何要派人截下自己的马车,还要遣人将自己带到这里。  他推开了殿门走进去。  从外头看这座宫殿颇为陈旧,然而一进内,才发现里面的陈设都是新的。所有的烛台都被点燃了,照的殿内明亮如昼,深色的纱幔层层叠叠被悬在柱子上的玉钩挽起,柔滑似水的流苏从镂花的玉钩上垂下来,逶迤在地,脚下的石砖传来微微的暖意,应当是铺了地龙。  刺了山河图的屏风上映出了一个人影。  谢遗猜想那是秦执,走到了屏风前,再不敢贸然进一步了,就撩开衣裳下摆跪了下去。他在外头吹了许久的风,膝盖被冻得酸疼,这一跪便不由自主轻轻抽了口冷气。  他缓缓了,略微适应了这痛楚,才低低喊了声“陛下”。  就听见屏风后传来一个脚步声,慢慢地靠近了,最后停在他的身前。  谢遗循着脚步声最后停下的方位看去,从他的角度,只看见那人深色的衣袍下一双玄色的靴子踩在地上。  “谢如青倒是聪明,晓得送你出去。”那人冷冷笑了一声,“若非孤早早得了消息……”他忽然噤了声,没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谢遗知道,谢如青想必是看出如今金陵城不再安全,担忧他的处境才想要送他离开的,为此甚至不惜下药迷晕他。他虽然不愿意离开金陵城,却也不会因为谢如青的自作主张而心生怨怼。毕竟,谢如青所做的一切,都为着他的安全着想。  谢遗也不知自己这时候该说什么,便深深俯下了头,一语不发。  秦执垂着眼睛看他。  从鸦青色的发,至被披风挡住的细瘦的腰,一点一点,以视线描摹过。越是看,便越是觉得这人生的哪儿都好看。  偏偏这人是谢家子。  “谢遗。”秦执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握紧,问他,“你知道,谢家要做什么吗?” 第19章 谢遗走窗边,看着屋檐上悬挂下来的细长冰棱,轻轻叹了口气。  王景明已经在殿中等了许久了,他始终不见秦执,不由问了平日里服侍秦执笔墨地太监一句:“陛下去了哪儿?”  那太监是秦执的心腹,本是不该多言的,但看是一直以来都深的陛下器重的景明公子,便说了:“听闻是去了重华殿。”  王景明闻言,垂下了眼帘,似在思考什么。重华殿,那本是座荒废已久的废殿,后来将里面重新修整了一番,那日他带谢遗去的,就是那儿。  陛下,这是要金屋藏娇吗?  他本只是随意地一想,可这荒诞的念头竟教他心上有些不悦起来。偏偏,越是不悦,就越是止不住地想。  陛下对谢遗似乎真的关照颇多。  那日秋猎陛下是和谢遗一起遇刺的吧?生死之间,生出些不堪的感情来,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谢遗怎么想的呢?  他又想起了谢遗在马车上,握着那块玉佩,朝自己笑的模样。只觉得春日里铺天盖地的灼灼桃花,也比不得那一笑来的惊艳。  “景明公子。”王景明倏然一惊,回过神来,循声看去,这才发现秦执已经来了。  “陛下。”他上前两步,将手中书册递了上去。  秦执接过来一翻,里头多是些世家子的罪证。他看了看,一抬眼,又见王景明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  “何事?”  王景明斟酌着字句,缓缓问道:“不知陛下请谢七公子入宫是为何事?”  秦执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喜欢他?”  “不、不是。”王景明慌乱否认,却又觉得自己过于失态了,轻轻咳了一声,才道,“只是……臣与他有些交情,担忧他的安危。”  秦执静静看着他,慢慢露出了一个笑,有些愉悦,又有些嘲讽的笑。  “那便好。”秦执轻声道,“孤很喜欢他。”第21章 璧微瑕  转眼便是除夕,宫里四处都挂满了灯,流光溢彩,非常漂亮。  谢遗所在的宫殿,也挂上灯了。他只要站在廊下,就能听见外头的爆竹声,噼里啪啦地连成一片,热闹得很。  那两个沉默寡言的宫女到了这时候也难得地露出了笑,谢遗见了,就叫他们出去玩儿。他知道,宫中逢此大宴的时候,是会有很多宫人轮流换班,去一看热闹的。  那两个女孩自然是十分想去,但还惦记着自己要服侍谢遗,摇头说不去。  谢遗昔日做皇子的时候,除夕都是要给宫人们封银子的,就当求个喜庆。只是现在,别说封银子,他自己吃住还都是秦执的。  他也不想亏待这两个女孩,就道:“你们轮流去好了,留一个人在这就行。”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一齐行礼,满心欢喜地道:“多谢公子。”  谢遗摆了摆手,自己披了件狐裘站到了走廊上。这件狐裘是秦执送来的,颜色雪白,取的是狐狸腋下最柔软轻薄,最保暖的一处皮毛,不知猎杀了多少白狐才凑出来的一件,金贵得很。  谢遗心知这衣裳金贵,却也不觉得舍不得穿的——毕竟衣裳,就是给人穿的。  王景明穿过了长长的宫道,终于走到重华殿的台阶下。这儿偏僻得很,纵然点了灯,也不热闹,反而愈发显得冷清。  他驻步在台阶下,仰起头看过去。只看见一个人影,伶仃瘦弱,站在那宫殿前,被清透的灯光撒了一身。  王景明犹豫了片刻,便走上去了。走近了,也终于看清了。  只见廊上一水儿的灯影落下来,罩在谢遗身上,染得他身上那白如雪的裘氅也泛起一层薄淡的昏黄。他像是被幽柔的蒲苇笼住的一只鸟,娇贵又美丽,叫人见了便恨不得折断他的羽翼,可是偏偏,又舍不得伤他一分一毫。  王景明不知道秦执是不是也如自己一般的想法。  眼下谢遗正仰着头往宫中最热闹的方向看,因而一截脖子探出了狐裘。王景明只觉得他颈项如鹤,白且修长,想必裹在狐裘内的一截,更是温热且柔软的。  今夜是除夕。王景明想,也许谢遗是有些想家了。  “无失公子。”他叫了谢遗一声。  谢遗愣神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扭头看过去,便瞧见王景明含笑的眼眸。  “今日是除夕。”王景明走近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封红纸,递了过去,“给你。”  谢遗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了。红纸包着的东西有些重量,又不是很重,他捏了一捏,扁扁平平的,还硬硬的有些硌手,似乎是铜钱。  谢遗拿着那东西,长睫如鸦羽,微微翕动着。他轻轻笑了起来,说:“景明公子,我不想要这个。”  王景明一愣,有些惊讶,“你要什么”  谢遗低下头去,灯光如水,穿着他的睫羽过,在脸上投下了小片阴影。他弯起了唇角,笑了起来,又仰头看向王景明,眉眼间光彩惊人:“我想要你那块贴身的玉佩。”  他只是站在那儿,便自有一种冷然的清远矜傲透出来,丝毫不见在病中时的荏弱。然而他偏偏又不是那样孤高冷傲至极、不容人亲近,反而温和地很,唇角只需要微微弯起,便如从天宇跌落凡尘,染上鲜活的烟火气。  他仅这样一笑,便笑得王景明心都颤了颤,恨不得他要什么就立即给他什么。  可是下一刻,王景明又冷静了下来。  孤很喜欢他——他还记得,不久之前,秦执还对他这样说。  王景明只觉得心上一涩,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一种说不出来的酸胀感,充斥其中,仿佛撑满了整个胸腔。他问谢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遗眨了眨眼睛,像是不解。  王景明又问了一遍,“谢无失,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次谢遗回答了:“我想要你的那块玉佩。”他加重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道,“贴、身、玉、佩。”  王景明看着他,沉默了。一瞬间心潮涌动,陌生的情感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可是偏偏,还有游丝一般的理智,怎么也无法断裂。  那是,陛下喜欢的人。  那是,你誓要效忠的人,喜欢的人。  许久,谢遗才听见他呵出一句:“我再想想。”  谢遗不觉得意外。他猜想那枚玉佩应当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随便给人,估计王景明还会提出要求什么的。不过他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权作交换的了,只能寄希望于对方不要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王景明转身欲下台阶,却又回头,深深看了谢遗一眼,道:“今夜,你多保重。”  谢遗等他走远了,才拆开手里的红纸。里面果然封着几枚铜钱。  白白飘过来。  “噫。”它有些嫌弃,“他怎么辣么抠门啊,只给几文钱……这能做什么呀?”  谢遗却将之揣进了怀里,他的眼中浮现一抹笑,清且浅:“铜钱压岁,镇恶辟邪。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两个很好,仿佛真的很好一般。  白白正要说什么,远处却传来一阵欢呼,旋即一个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绽放,而后又是此起彼伏的几个烟花,火树银花,照得半面天空炫彩斑斓。  谢遗遥遥望着,漆黑的眼瞳也被五彩的烟花映得流光溢彩。  他竟忽然有些想家了。  思念那时节的灯火煌煌,远处近处都是满目的琳琅锦绣,无数的彩灯连成片,热闹非凡。  父皇有许多的儿子,谢遗也曾听人说过他的这些兄弟关系并不好,可是他们对他却都很好。他还有几个姐妹,都是很温柔美丽的女子,许是男女有别的缘故,不怎么和他亲近,但是也从不吝惜对自己的善意。  每逢除夕,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会聚在一起。  宫里的烟花,是最大的,最璀璨的,在夜空绽放的那一刹那,足可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然而,只是刹那间,所有的云鬓花颜、浓香丽影、火树银花不夜天,都消去颜色。  记忆停驻在一个露浓云湿的夜晚,空荡荡的大殿里,纵然所有灯火全燃也照不明的黑暗中,有幼小的孩童,轻轻拉扯着他的手指,说:“皇叔,我怕。”  谢遗惊出一身冷汗。  他几乎站不稳,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最后贴着墙,颓然地跌坐在地。  白白有些担忧,凑上前:“宿主大大?”  谢遗出神地坐着,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  白白顿时慌了,声音甚至带上了细弱的哭腔:“嘤嘤嘤……宿主大大,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许久,谢遗眼珠终于动了动,像是自漫长的梦魇中惊醒,他重重地喘息。  “我还能回去吗?”  “哪儿?”  “齐魏。”那是他家族的天下,是他的家。  白白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谢遗说的是哪儿,忙点头:“当然!”  谢遗弯了下唇角,却不是在笑。白白总觉得,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浓重的惊惶和悲戚,漆黑如幽沉的深海,一点光都没有了。  全然没有他们初见之时的云淡风轻。  “宿主大大,你怎么了?”  “……我只是想起……”他的声音首次带上了自我厌弃,像是从无尽深渊中飘荡而出,“我对不起很多人。”  不只是那一个,他有太多太多,对不起的人了。  白白飘在半空中,明显感觉到一直以来都很冷静的宿主突然蔓生出浓重地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没的负面情绪,这些情绪对与宿主这样的存在是很危险的,可是他却什么都做不来了,急的绕着谢遗直转圈圈。  它甚至连安慰也不会,憋了许久,才说出来一句:“他们、他们……都责怪你吗?”  谢遗闻言,却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没有。”他低声道。  他们从未怪过我。  远处的欢呼仿佛在一瞬间被惊慌的尖叫掩盖了,慌乱错杂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谢遗蓦然睁大了眼睛,微微侧着头,似乎想要听得更加清楚一些。那些被风送来的声音,告诉他,他没有听错。  他慢慢站了起来,问白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白白道,“我去看一看,大大你留在这里。”音落,就在谢遗的眼里化作一道粉白色的弧线,消失在了远处。  白白的速度真的很快,不过半晌功夫,就又飞了回来:“好多人打起来了!!!还有好多血!!!”  谢遗心头巨跳,问:“谁?” 第21章 而后就听见一个声音响起——“陛下,请随臣来。”  跳跃的火焰突然轻轻炸了一下,溅出了一点火星。一个影子投在了墙上,被明灭不定的火光拉扯着,狰狞扭曲。  秦执停在了长公主的牢门前,他轻轻喊了一声:“长姐。”  女人看了他一眼,又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她的目光是那样茫然,就好像昨夜的怨毒,都是秦执的错觉一般。  秦执也不能肯定她是不是真的疯了。  反正,真的假的,已经不重要了。  “是你的母亲,先害死了我的母亲。”他的声音像是从幽囚的、洒满了深绿色树影的静谧林中传来,夹着落叶腐烂的颓败气息,“因为你的母亲,需要一个儿子。”  秦执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静静陈述着。他似乎也不需要她能听懂自己的话,仅仅是想要将这些说出一般。  最后,他说:“我不曾亏欠你们什么。”  而后有人打开了牢门,姿态恭敬地深深弯下腰,奉上了一个金漆银泥的红木案盘,当中只有一杯酒。  那酒是瑰艳如胭脂一样的颜色,像极了秦执记忆中,那把小巧的金色剪子上,一点尖锐刺眼的红。  秦执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许久。  已经恢复了死寂的牢狱之中,却有一个声音响起,低沉缓慢,如咏诗歌。  那人说:“请长公主赴死。”  他端起了那杯酒,举过头顶。  长公主痴痴看着那盏酒,嘻嘻地笑了:“你要害本宫,本宫不喝……”  他缓缓直起了腰,乜了一眼身边众人。  那几个人顿时一拥而上,按住了这女人的手脚。  “放肆!你们……你们敢这样对本宫!”她挣扎着,衣裳被扯得凌乱,却怎么也挣不脱这几个人的镇压。  那人恍若未闻,又慢慢地,唱喏一般,说,“请长公主殿下,赴死。”  他走上前去,捏住她的下颚,用力掰开了她的嘴,将杯中的毒酒,尽数灌了进去。  长公主被松开了,她跌坐在地,神情痴怔。  她先是木愣愣地笑了,而后,又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嚎啕着哭了出来:“你们都要害本宫!父皇……父皇……”  她哭喊着自己的父亲,可是那个早就长眠的男人,再也不会回应她,庇护她了。  谢如青冷眼看着那些人离开。  长公主坐在地上,哭声慢慢的小了,最后彻底没了声音。  她的面颊染上了娇艳的红。  这是一种叫做芙蓉色的毒药,使人面酡红,如芙蓉颜色。是能让人死得很体面的毒药。  年轻的女眷们恐慌地挤在一起,眼中还带着对未来的茫然无知与畏惧惶恐。  只有谢如青,还姿态优雅从容地端坐着,神情冷静地让人难以置信。  她坐在那儿,便如鹤立鸡群。  长公主像是突然注意到了她,眼眸有了一线的清明。  她笑了出来,声音尖细,“谢如青,我记得你!你是谢如青!”  谢如青看了过去。  毒药的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了,女人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又慢慢用袖子擦去了唇角的血迹。  她说:“谢如青,你不是想知道谢遗在哪儿吗?我告诉你。”  长公主的笑容带着微薄的恶意,如冰凉的针尖碾过她的肌肤,不适感如影随行。  谢如青意识到,也许这个答案,永远不是她想要的。  “他在秦执的身边,很得秦执的宠爱。”  长公主死死盯着她,这样说。  可是谢如青只是冷漠地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眸里有些许怜悯浮现,她一点一点地弯起了唇角,嘲讽地:“殿下是怎么知道的呢?”  “本宫……”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谢如青打断了。  “殿下,您已经错过一次了。”谢如青唇角的笑,又一点一点消散了,她讥诮地道,“您以为,我们还会再相信您吗?”  仿佛在嘲笑长公主得来的不可靠的消息,以至于如今他们都背负上诛九族的罪名。  长公主茫然地睁大了眼。  似乎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得到了错误的消息。  谁也不知道,那一刻,谢如青的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深深的红印。  若是真的这样也好。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地活下去。第23章 璧微瑕  谢遗缓缓睁开眼睛,刺目的白光乍泄满目,教他不由地偏过头去,眯起了眼睛。纤长的睫羽轻轻一颤,就有湿润的潮气浸了上去。  身体是滚烫的,头脑昏沉沉的不适感并不算陌生,他猜想自己应当是又病了。  也是,昨晚在殿外被冻了一夜。  殿中依旧是温暖的,渺渺的沉水香混杂着椒泥微辛的气息,娇软地覆了人一身,如雾如云气的缠绵。  这香味忽地游移摇曳了一下,陡然散开了。像是世间最轻最薄的纱,被人行动之间带起的风吹拂地漂浮起来。  谢遗下意识睁开了细眯起的眼,眼尾恰好捕捉到宽大的衣袖向一旁拂去。  “醒了?”坐在床边的人看了他一眼,又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去,吩咐屏息凝神站在一边的宫女,“去熬药。”  这声音很熟悉,却不是秦执。  谢遗仰头看过去,正对上那人转来的脸。  他终于知道那种熟悉感来自何处了。  “陈大夫。”他喉咙干涩,以至于出口的声音都嘶哑无力。  那人扬眉,轻轻笑了一下:“谢七公子风邪入体,咽喉不利,还是少说话的好。”  谢遗微微蹙眉。一边的宫女低眉顺眼地走上前来扶谢遗,在他身后垫了软枕容人靠着坐起。  陈大夫见他蹙眉,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道:“我已经开好了药,叫人去熬煎了,公子稍后喝上几贴,应当就无甚大碍了。”  谢遗注视着他:“你为何在此?”  “我若是不在此,还能在哪儿呢?”陈大夫反问了他一句,唇角笑意依旧温和,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有些许轻嘲流露出来,“与在下相比,谢七公子出现在这儿,才是更加令人诧异的。”  他口中说着诧异,心中却又觉得这事其实应是情理之中。  毕竟,谢遗是这样好看的人。  让人恨不得将他一辈子幽囚起来,让他变作自己笼中最精致娇贵的独一无二的爱宠。  所以说,陛下是也心动了吗?  陈大夫这样想着,眼眸中有晦涩的暗色浮现。  谢遗轻轻眨了下眼睛,有什么如电光般飞快掠过了他的脑海,恍然:“你是陛下的人。”  “自然。”事情已成定局,陈大夫也不介意身份暴露了。他的语气中有一丝莫测的戏谑,道,“若非早早埋伏在谢五小姐的身边,在下想必也是无缘得见谢七公子你的。”  只当是没听见他后半句话,问:“陛下知道我要离开金陵的消息,也是你讲的?”  “各为其主罢了。”他的声音温和,淡淡道,“我本以为陛下会用公子的安危威胁谢五小姐。”  谢遗定定看了他半晌,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转过了头去。  陈大夫也不多留,嘱咐了服侍谢遗的宫人几句,就收拾了东西离开了。  被袖拂散的沉水香又慢慢地涌了上来,如无形的丝缠绕着裹住了谢遗。这香里面应当是还掺杂了些宁神催眠的香料,熏得谢遗昏昏欲睡。  就在谢遗将要睡过去的时候,药熬好了,被人奉上来。  谢遗喝了药,漱过口,便再一次睡下了。  窗户没有关严,但是密密层叠的帷幔笼着床榻,全然地挡住了吹进屋的风。床角的香炉又添了新的香,宁神安睡的分量更加重了点儿。  也不知道是喝下去的药发汗,还是床榻间实在是太暖了点儿,谢遗半梦半醒中只觉得浑身燥热滚烫,有汗从肌理间渗了出来,浸润了里衣。  他迷迷糊糊地知道病了要出汗才能好,就不敢掀开被子,只是将一只小腿从被子里伸了出去,聊以缓解这种难耐的热意。  秦执听闻谢遗病了,便早早处理好了事情,过来探望。  殿中服侍的宫女很少,只那么几人,见了他正要跪下,就看见他挥了挥手。宫女当即会意,垂首屏息安静地退了出去。  秦执走到床榻边,撩开了帷幔,就看见了青年裸露在被子外的小腿。  宽松的裤腿已经被锦被带了上去,落在外面的就是颜色如雪的小腿和脚掌。毕竟是男子,脚踝生的较女子要更加粗一些,然,被透帐而来的柔和的光一镀,竟泛出一种莹莹如玉的质感来。  秦执像是被这光彩煞了一下,目光闪了闪。他弯下腰,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本想将之塞回被中去,却又鬼使神差地在掌心婆娑了一下。  非常的柔软细腻。  想之也是,毕竟是一直被娇养着的世家公子。  只是,如今世家已然倾塌,你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我了。  他像是被自己的想法取悦了,眉梢眼角都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雀跃意味,脸上再没有之前的不动声色的平静深沉。  秦执和王景明到底是不同的,他知道自己对谢遗生出的是什么心思。  许是幼时见的腌臜事多了,他对男女之事始终有些抗拒。外界不知道,他却清楚的很,先帝是死在女人床上的,也不晓得是他的哪个兄弟,用了何种手段,在那妃子侍寝前,将□□混在了香粉里涂了她一身,两人情至浓时水乳交融,便一齐毒发身亡。  那时王景明便已经效忠于他,他也对这种下作的手段心有余悸,便干脆将自己的族妹嫁与他权作遮掩,于是便有了如今的王贵妃。  先帝死的太突然,当时金陵正是几大皇子夺嫡风云涌动之际,局势未定,世家为争取到更多的利益,便联手一同遮掩了先帝的死,直到三个月后才发丧。 第23章 也无怪,你这样欢喜了。  谢遗见他许久都不说话,便也没有开口。  他垂首安静地坐在床榻上,目光顺势垂落,看往了锦被层叠的阴影间。  其实这样是很失礼的,身为臣民,纵然患病,在陛下前来探望的时候,也应该下榻恭迎吧?  谢遗漫无目的地想着,却没有动。  人是不能娇惯的。  约莫是平日里秦执对他太过宽容了,以至于现如今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全然没有初次相见之时的小心翼翼。  “谢无失。”秦执忽然出声。  谢遗抬头看去,眼中是显而易见的疑惑,似在等着他的下文。  秦执盯着他,眼眸中蕴着灯烛的光也驱不散的阴影,声音轻缓,却有一种难以察觉恶意暗藏其间:“孤今日来,其实是想问问,你可想见一见谢如青?”  谢如青。  听闻这个名字,谢遗的困意顿时消减了大半。  谢遗可以告诉自己,为世家的倾颓殉葬,本就是谢如青本该有的命运,自己不应当插手。  可是,当秦执真的将是否要见一见谢如青的机会送到自己面前的时候,谢遗恍然察觉,自己是难以拒绝的。  他到底还是在乎谢如青的。  于是谢遗轻轻点头:“好。”  被从幽暗湿冷的囚室请到这个屋子的时候,谢如青依旧是冷静的。她早就已经预料到终途的死亡,因而对过程如何,也不再过分在乎了。  倘若陛下能再仁慈一些,赐上一杯诸如芙蓉色这样的烈酒,必定是更好了。  踏进屋子的那一刻,她这样想。  身后的门被关上,背对着她的青年,施施然转过身来。  “是你啊。”谢如青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竟有些放松,轻轻唤了一声,“景明公子。”  王景明在矮桌前坐下,伸手做出了“请”的姿势:“谢五小姐,请。”  谢如青垂眸,意味不明地一笑:“能让国士送我最后一程,也算是我毕生之幸事了。”她这样说着,慢慢地跪坐下了。  景明公子优雅地微笑,“国士吗?在下怕是当不得谢五小姐如此赞誉。”  说着,将一盏茶被推到了她的面前。  “早在很久之前,我便做好了随谢家一同死亡的打算。”谢如青低声道,“不过,我以为那一日会是很久很久以后,没想到这样早。”  她的眼中有极其尖锐的色彩滑过,然而转瞬的功夫,又颓败苍白:“我以为,我至少还能将它维持到我老去、再也无力为家中做些什么。”  她依旧这样骄傲。  景明公子只是微笑着,像是一个最好的听众一般,听着她的遗言。  “我也曾经以为,能与你棋逢对手。”谢如青说到这,轻轻哼笑了一声,“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她口中说着高估,可是语气却是另一回事。似乎无时无刻不在透露着“我不肯输”的意思。  于是王景明道:“是时局,没能让你我以最好的状态博弈一次。”  倘若不是世家那些老家伙铤而走险和长公主合作,或许几十年后,他们真的能面对面好好的交锋一次。  谢如青端起了茶盏,正要喝,却又停下了动作:“有毒吗?”  王景明摇头:“现在没有。”  谢如青脸色冷淡:“那就是待会儿有了。”  她低头,轻轻啜饮了那口茶。  “无失如今是在宫中吧?”搁下茶盏,谢如青忽然问。  王景明道:“是。”  谢如青问得有些迟疑:“陛下……果真喜欢他?”  王景明眸光一闪,承认了:“是。”  “那也好。”谢如青弯起了唇角,有柔和而舒雅的笑在唇畔绽放。  王景明看着她,眸中是不容忽视的诧异。  “你以为,我会很生气?”谢如青缓缓阖上了眼睛,又睁开,声音听不出情绪,“家族的尊严,自然比我一身更加重要。”  “可是,在我的心里,他的安危,却是比家族的尊严更加重要的。”  既然知道谢遗是安全的,那么,我就应该用我的死,去守护家族的尊严了。  王景明定定看了她许久,最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从暗格中事先已经准备好的毒酒,  谢如青没有挣扎,安静地接过来,仰头饮尽了。  “最后,请容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毒酒的发作还需要一些时间,谢如青看着景明公子,极轻声地道,“如果可以,希望您能关照他一些,就看在……他曾经那样喜欢您的份上吧。”  她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了。  谢如青下意识回过头去。  一个人影逆光站着,映入了她的眼瞳。  是谢遗。第25章 璧微瑕【三更合一】  明明如月的琉璃灯在谢遗的身后亮着, 照的他雪白的衣袂影影绰绰, 轮廓模糊,像是整个人都要溶进那过分明亮的灯光中去了。  他一步步走进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屋中两个人的心上,溅起百般滋味。  雪白的衣袖终于从混沌的光晕中流水一般抽离出来, 长到拖曳在地的衣摆, 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了一缕湿色,最终停在了谢如青的面前。他的衣袖自然地垂下,只轻轻一摇曳,就有深夜露水的寒气,涟漪一般缓缓荡了出来。  谢如青只是仰起头, 静静看着他, 方才的诧异早就已经极快极快地于眉梢眼角散去,只余几近漠然的冷静。  谢遗此刻青丝未束, 乌黑的发凌乱地散落了满肩, 只穿了一件素白单薄的中衣, 看上去就像是刚从床上下来。  可是偏偏, 不见丝毫柔软慵倦, 天生微微上挑的眼角甚至有着一缕极其轻薄的冷意, 如深秋时节的蒹葭上露水凝结成的雪白的霜。  “姊姊。”他轻声喊她,有一声浅淡的叹息从胸腔里溢了出来,消逝在凉薄的空气中。  谢如青垂下了眼帘, 没说话。  谢遗看向了王景明, “还请景明公子能稍回避片刻, 我想和姊姊说些话。”  王景明早已从刚才见到谢遗的震惊中回过了神。  他盯着谢遗,目光在对方裹挟了些微冷意的眉梢掠过,用尽了力气才使自己不至于失态。他慢慢地点了一下头,说:“好。”  然后站起身。  谢遗低垂着睫羽,雪白的面孔平静冷淡。  雪亮的电光就在那刹那撕裂天幕,照的他的面孔有一种诡异而又微妙的美丽。像是从民间诡谲的奇闻异事里走出的妖魅鬼怪,摄人心魂。  王景明看见,谢遗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多谢”。  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他的声音太小了,被追着电光火蛇而来的雷声,彻底盖住了。  其实,说或是没有说,听见抑或是没有听见,并不重要。  王景明擦着谢遗肩膀而过的刹那,只觉得有一种极端浓重的凉意从谢遗的身上传了过来。  也许只是他的错觉。  可是,他还是偏过头,看了谢遗一眼,像是才察觉到他身上衣衫单薄。  他张了张嘴,想要提醒谢遗一句,但,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沉默着走了出去,掩上了门。  谢遗在王景明之前坐下的位置跪坐下。  屋子里并不暖和,冰冷的空气触碰上谢遗的肌肤,竟不知道是哪个更凉一些。  谢遗看着眼前的女人,她依旧美丽,五官明艳而不妖娆,也许是不曾婚配的缘故,她的身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属于少女的娇媚气息。  他顶替着谢无失的身份,曾得到了她毫不避讳的关切照顾,可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目送着她死去,无力施救。  “我来看你。”他已经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显得太奇怪了,然而却依旧是艰涩低哑,像是从喉咙里压抑着挤出来的,“你……”  一语未竟。  谢如青打断了他的话,用一种堪称轻描淡写的语气,道:“你来的正是时候,毒.药很快就要发作了。”  她雪白的面孔被烛火映着,浅褐色的瞳孔有一种琉璃似的质感,精美又易碎。  那一瞬间,有眩晕感飞快地漫过谢遗的脑海,他的心脏跳动着,像是要突破那单薄的血肉骨骼,破胸腔而出。  谢遗愣愣地看着她。  她的目光是平和的,清澈如同山间泠泠淌过的溪水,只倒映出谢遗的影子,不见一丝一毫的喜哀。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阖了下眼睛,干巴巴地说:“我知道了。”  他本来是想要劝说她归顺秦执的。  谢如青提起了桌上的茶壶,慢慢地斟满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了谢遗。她说:“我就要死了,”又轻轻笑了一下,“可是,临死之前,仍旧是有些放不下你。”  谢遗呐呐着喊了一声“姊姊”。  她端起了桌上的茶,递到唇边,低头想要啜饮一口。可是目光垂落,只看见丝丝缕缕的血迹晕散在澄澈的茶汤之中,于是长袖舒展,遮掩去动作,仰头将那盏混合了自己鲜血的茶饮尽了。  她姿态优雅而散漫地用衣袖轻轻擦拭了一下唇角,谢遗竟没有看见一丝血痕。  “你来的正好。”她的脸色愈发惨白,可是眼中有什么诡异的情绪流露出来,宛如一只庞大的怪物,随时可以破水而出,吞噬尽一切。  谢遗有些慌张,他不知道这时候还能做什么,只是怔然地看着她,呢喃着,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为什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来的时候,他询问秦执,谢如青是否一定要死。  那个男人走在他的前面,明明有灯火照着,背影却像是被黑暗吞没了。 第25章 “……真、真的吗?”白白继续嘤嘤嘤,“白白都担心死了……”  谢遗慢吞吞道:“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一些事。”  “昂。”  是啊,突然想明白了。  谢如青再好,也只是他生命里的过客了。  他有他需要为之努力的——他死去的亲人,他年幼的侄儿,还有他齐魏的江山。  他已经失去那样多了,所以此后,也没什么不能牺牲的了。  这一次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只能是这样。  将一颗柔软的心,生生碾碎,锻炼成寒凉冰冷的钢。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望向了床边。  秦执还守在那里。  “陛下。”谢遗叫他。  秦执看着他,嗫嚅着唇瓣,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谢遗视若无睹,只是问:“我的姊姊呢?”  秦执的瞳孔飞快地收缩了一下,转眼又恢复正常,他说:“已经安葬了。”  谢遗“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像是真的睡着了。  秦执次日再来的时候,谢遗已经能下床了。  谢如青死的那一夜的大雨连绵着下了几日,本不该是这个季节该有的。  可是,礼部像是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可以让自己松一口气的理由,说是长公主所做作为触怒了先祖,以致天象有异,因而不配以长公主之礼厚葬。  凑巧,在长公主被草草安葬之后,这雨就停了。  雨接连下了几日,刚停不久,地上还是湿滑的。  谢遗站在廊上,廊下是杂芜的满庭萩草,有极其鲜嫩的新绿从黄黑色的枯草中透了出来,盛着剔透的露水。  冬末春初,天气正冷。  秦执老远就看见谢遗雪白的衣袖被风吹的飘摇。  宛如一朵盛开在优雅夜色中的雪白昙花,为风恨吻,蜂蝶簇拥,却于最盛放之际走向无可奈何的衰败,片刻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他依旧这样容色美丽。  却又这样孱弱。  就好像和从前没有什么差别。  然而秦执只要一想到陈大夫和那些御医们说的话,就觉得五内如焚。  直到秦执走到跟前,谢遗才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要跪下去。  然后就被扶住了。  谢遗没有顺势起身,而是坚持着跪了下去,膝盖磕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雪白的衣裳沾上了尘埃。  天色昏沉,未曾散去的乌云就像是要压下来一般,带来泛着潮湿水汽的压抑。老树嶙峋光秃的枝头,有谢遗叫不出名字的鸟,扑腾着翅膀,盘旋一圈又落下。  谢遗就这样,低垂着眉眼,跪在秦执面前,说:“请陛下容草民离宫。”  漫长的沉默。  周遭的人屏息凝神,等着君王出声。  而最后,秦执只是嗤笑一声,声音冰冷地吐出两个字:“不准。”  于是就看见,谢遗的睫羽剧烈地颤抖起来,如濒死挣扎的蝶。  呵。  你一定,很厌恶孤吧?  要如何与毁灭你的家族,杀死你的姐姐的仇人共处一室呢?  谢遗苍白的唇紧抿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才开口,声音还是平静:“是。”  秦执的语气略微和缓了些:“如今外界尚不安稳,仍有逆贼流窜,你出去,孤不放心。”  “是。”他应下,声音刚溢出唇瓣,就被乍起的风吹散了。  谢遗低垂着睫羽,漆黑的、静谧如深潭的眼眸中,有那么极其隐晦的笑意稍纵即逝。  他已经知道了。  原来,秦执喜欢他啊。  可是就像是谢如青说的那样。  ——你不能爱上秦执,也不能爱上王景明。  像是志怪故事里突然得了机缘,开了灵智的妖。  一夜之间,那些天真全都被摒弃。  秦执拉着他往殿中去。  谢遗没有反抗,驯顺地跟从着。  他们穿过长廊,走进了昏暗阴幽的室内。天尚未黑,因而谢遗没有叫人掌灯,殿中光线暧昧,层叠的帷幔被玉钩半挽起,营造出幽深诡秘的气氛。  秦执叫人点上了灯。  烛火轻佻地跃了一下,而后就被灯罩罩住了,平稳地燃烧着。柔软的光一寸寸漫过黑暗,终于照亮了整个大殿。  宫女们裙摆也未浮动一下,安静沉默如游鱼一般,陆续地退了出去。  谢遗一手掩住了唇瓣,断断续续地小声咳嗽着,他被秦执按住肩膀,在软榻上坐下。  帝王却微微屈膝,在他面前蹲了下去。  谢遗察觉到他的动作,忙伸手扶他,眸中神色惶惑:“陛下,不可。”  秦执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让他坐稳,然后,半跪下去。  也许是谢如青已死,世家已倾,时局大定,秦执再没了心腹之患,眼下自然也不如往日那般克制守礼。  他握住了谢遗的脚踝,替他除去了鞋袜,撩起了宽松的裤脚,去看他的膝盖。  也不知道是他天生细皮嫩肉,还是刚刚那一跪实在是跪的太用力了,膝上莹润的皮肉透出了些青紫,在灯光之下显得有些可怖。  秦执拧眉:“疼吗?”  谢遗慢慢地摇了摇头:“还好。”  秦执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谢遗的伤处,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掌中握着脚踝,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像是想躲,又无处躲。  谢遗的声音响起,细弱的,如游曳在冰凉的雪水融的山溪中的一缕娇怯纤细的绿植,有那么些微不可觉的缠绵意味在其中:“陛下。”  秦执怔然了刹那,又回过神。  抬头看去,只觑见谢遗乌黑的睫羽被灯火一照,在雪白的面孔投下柔软的阴影,脸色平静地堪称漠然。  仿佛刚刚那一声低唤,只是秦执的错觉一般。  可是旋即,就听见了谢遗如呢喃一般的低语,轻飘飘的:“我好像,做了一个好久好久的梦。”  “我险些以为,我们还没有从那里出来。”他轻轻笑了起来,眼瞳之中竟然有了虚幻的笑意,“这些,只是将死之时,所经历的幻境罢了。”  帝王低下了头,胸腔里,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柔软塞满了,甚至有些酸胀发疼。  愉悦与难过,如双生的花,彼此纠缠着,在他的心房里生长蔓延,肆无忌惮。  “无失。”秦执忽然低声念出了谢遗的字,他的掌心压在谢遗受伤的膝上,施加力道,出口的声音冰冷,“你可以恨孤。”  疼痛能让人清醒,谢遗已经有些涣散的眸光重新凝聚了,他看向秦执,缓慢地摇头:“我没有立场去怨恨陛下。”  他像是在说——是我的家族罪有应得。  秦执站起身,他的影子被烛光拉得很长,拖曳在地上。  谢遗坐在榻上,视线追随着他,仰起了头。  只看见,秦执仿佛带着某种逼迫意味地前倾下身体。  他贴近了谢遗,有一句话,顺着呼吸洒在了谢遗的耳中:“无失,孤心悦于你。”  像是天地颠换,星辰逆转。  重华殿在一瞬间,变得那么大,那么大……大到看不见精细雕琢梁柱,看不见逶迤堆叠的纱幔。  他们在一瞬间,变得那么小,那么小……小得如同跌落尽茫茫海水中的两滴微渺的水珠。  在无垠的空间里,只有那么一句“心悦于你”,悠悠的回荡开,又悠悠地荡回来。  连成回声一片。  谢遗的瞳孔睁大了。  毫不掩饰的错愕惊讶,从里面渗了出来。  秦执等着他的回答。  被抄家灭族的仇人表白,谢遗会怎么样做呢?  大怒,羞愤,甚至是佯做逢迎?  时间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个眨眼。  谢遗的唇角慢慢地弯了起来,微妙而又残忍的恶意,若有若无地流淌出来:“陛下,不该如此。”  秦执眸中的光彩,在这样的一句话下,碎裂成千千万万的星光,无声地湮灭在空茫的黑暗中。  曾经的世家公子,用那样慎重的姿态,劝谏:“陛下应当要做千古圣明之君,我如瑕疵,不可染玉。”  他起身,跪伏在地,雪色的衣裳如瀑铺散了一地,像是一朵巨大的洁白的花。他的额抵着地,低声又重复了一遍:“我如瑕疵,不堪染璧。”  多么残忍。  秦执阖上了眼睛,说:“你不是。” 第27章 屋中的色调是过于单一简洁的白。  明明异乎寻常的明亮干净, 却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压抑。  谢遗知道这应该就是自己需要经历的第二个世界了。似乎, 和上个世界相差颇大?  痛楚让他无心顾及太多, 只是抬头看向漂浮在半空中的白团子,有些困惑:“穿错世界?”  “是、是啊。”白白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委屈,“本来, 本来那个世界是我们应该穿的, 可是……可是, 有人进去了。”  谢遗皱了皱眉,他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听懂,半知半解,“要抢回来吗?”  “可是他太厉害了。”白白的声音低了下去,觉得自己格外没用,“我们抢不过。”  谢遗“嗯”了一声,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满来,在他看来白白已经做的很好了,于是温和地出声安慰道:“没关系。”  白白:qaq。  不过很快它又打起精神了,飞到谢遗的床头窝着,声音软糯:“宿主大大你现在受伤了,伤得很重,要好好躺着养病,不能乱动。”  谢遗料想也是,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受了什么伤,怎么会这样疼?  又听见白白道:“不过幸好我们在现代呐,虽然手指断了是很严重的伤,但是相信很快会好起来的。”  手指断了?  这四个字刺得谢遗神经陡然一紧,“你说什么?”  白白惶惑又怯然地道:“我说你很快会好起来啊。”  “不。”谢遗轻轻阖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你说,手指断了。”  “啊……是的。”白白又急忙安慰他,“已经接好啦,没有事啦。”  说这话的时候,它又有些心虚——虽然手指已经接好了,但是这个身体好像也因此丢了工作,还欠上了天价的违约金昂。  白白这样想着,又小心翼翼觑了谢遗一眼,只看见谢遗已经拧着眉闭上了眼睛,偏过头去。  他的面孔是一种不自然的苍白,一丝血色也没有。  系统猜想他应该很疼。  它慢吞吞地从柔软的枕头上飞起,落到了谢遗的右手边。  刚接上不久的手指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无法窥探分毫。然而只消看他裸露在病号服空荡衣袖下的细瘦手腕,便足够引得人去想像那双手该是有多好看了。  柔和的白光如涟漪一般以系统为中心层层荡开,又缓缓湮灭于虚空,像是一滴水融进了茫茫的海洋之中。  谢遗只觉得此前那种几乎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在顷刻之间消减了许多,正有些惊异,就听见白白的声音响起:“宿主大大,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儿?”  受制于此时的姿势,谢遗看不见白白做了什么,不过他知道自己身上的痛楚减轻,必定是和白白有脱不开的关系。  “好很多了。”谢遗唇角微弯,轻声道,“谢谢白白。”  “嗯。”白白应了一声,又道,“上个任务完成了,我们有积分了,可以拿来做很多事的。”  提到任务完成,谢遗便想到了最后王景明放在他手心之中的那块玉。看似寻常的玉佩,似乎真的有些不同之处,入手的一刹那,谢遗便有了一种起死回生的错觉。  他沉思片刻,将这事问了白白。  白白道:“确实是有些不同的,那件东西不该属于那个世界,所以我们才要带走它啊。”  谢遗恍然。  就像是落入凡尘的仙家宝物,总归是要被仙人收回去的。那块玉佩如此神异,想必也不是寻常人能够持有的。  小白团子翻了个身,换了一个姿势窝在谢遗的身边,压住了自家宿主的一缕发,开始和他讲述这一次与任务相关的信息。  因为世界穿错了,所以任务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谢遗如今的这具身体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在上寄宿高中的妹妹,因为自身得天独厚的优势条件,此前一直靠着从事手模这一职业养活自己和妹妹。  他有一双曾被圈内大佬们一致称颂为“被天使亲吻过”的手,甚至可以说,每一个见过他双手的人,都不吝惜最美好的言辞加以形容。  倘若不是被卷进了所谓的豪门绑架案这场无妄之灾,想必也不会作为炮灰被绑匪剁掉两根手指。  谢遗这次任务,就是拿到这个豪门的传家之宝——一只残缺的龙角。  谢遗闻言讶然,惊异道:“这个世界竟然有龙吗?”  “理论上是没有的。”白白道,“所以龙角也不该是这个世界能有的东西。”  谢遗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白白想了想,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宿主是个古代人,猜想他可能是不太适应现代的一切,软绵绵地安慰道:“其实现代社会也很好的,有很多很好玩的东西呢……”  它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天上说到地下,又从地下说到海里……巴拉巴拉,也不管谢遗听懂了没有。  房门忽然被推开了。  白白受了惊,下意识就往自家宿主大大的身上钻,挪到一半意识到别人是看不见自己的,又心安理得地趴在床上。  那人走到床边,似乎是想要看一看谢遗身体恢复得如何了,一低头,便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谢遗望着他,因不清楚这人的身份,没有贸然出声,只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  他穿着一身样式怪异的衣裳,身量很高,却有着一种近似女子的美貌。长睫之下的眼睛是幽柔的茶褐色,被架在鼻梁之上的金属框中嵌着的剔透的水晶片挡住了,若有若无地透出一丝优雅矜高的气息。  于谢遗而言,最奇异的应当是他的头发。  半长不短,有着蓬松的弧度,在阳光下溅起金色的光彩。  怪异。  却又不容人忽视的美丽。  最后还是白白先出声,提醒谢遗:“这个是大夫,不过现在该叫医生。”  谢遗从善如流,“医生。”  就看见眼前人愉悦地弯起了眉眼,轻轻笑了一下,一丝如猫的媚态轻浮地流泻出来。  “原来醒了啊。”他开口,是一种完全不似大夫该有的优雅而慵懒的腔调,“醒的真早。”  他微微弯下腰去,替谢遗检查身体。  谢遗瞥见了他胸口铭牌上的字迹。  左明远。  应当是他的名字。  “……手术很成功,后期只要恢复得好,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左明远说到这,站了起来,他眉梢扬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来,“听说你是做手模的?可惜,以后怕是做不成了。”  他口中说着“可惜”,语气却不带一丝遗憾,映着他眉梢的笑,甚至几近刻薄。  可是谢遗只是垂下眼帘,极平静地说了一声:“谢谢医生。”  青年雪白的面孔上,长长的睫羽倏忽颤抖了一下,像是什么黑色翅膀的蝴蝶,极轻极快地在左明远的心上擦过,容不得抓住便已经消失不见。  左明远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又忽然觉得心头有些说不出的憋闷,悻悻道:“不过你放心,违约金会有人帮你付的,总不至于让你过不下去。”  丢下这一句,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谢遗并不懂得他口中的“违约金”是什么意思,系统刚刚没和他提到过这个。不过“手模”他知道,是自己之前的工作,似乎现在不能继续做了。  谢遗两世不食人间疾苦,也不清楚对于现代人而言丢了工作是多么可怕的事,因而没将左明远的话放在心上。  谁料几个小时后,便又有人来了。  来人自称律师。  白白告诉他,这是一种等同于讼师的职业。  “谢先生这次受伤并非是工伤,根据合同,经纪公司不会支付给您医药费。另外因为这次的伤会影响到以后的职业生涯,所以……”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遗憾,“您违约了。保险公司的赔偿金额,支付违约金之后仍有两百万欠款。”  谢遗垂首沉默了片刻。  他在心底问白白:“两百万是多少?”  白白:“你从前一天可能能有一两万。”  谢遗算了一下,大概是两百天能还上的债。  然后就听见白白带着哭腔道:“可是宿主大大现在没有工作了,a市的人均薪金只有五千一个月。”  宿主大大还不一定能有一个月五千块钱。  ※※※※※※※※※※※※※※※※※※※※  谢遗:为什么我这次穿越又是身负巨债,又是二等伤残?突然怀疑我是后妈生的。拔剑吧,狗作者。  蔓蔓:(点烟)当然是为了有合理的理由包养你。  关于番外,我还没想好怎么写,以后再写吧。  本来第二个世界想写民国,题材敏感,就切了。  这是临时加的世界,莫得大纲,可能会比较粗糙?  啊啊啊啊,作者真的不怎会写古穿今,第三个世界写武侠吧。  捂脸。第27章 掌上珠  屋内气氛一时凝固起来。  半晌, 律师才听见谢遗慢吞吞开口, 声音低哑柔和:“所以呢?”  他脸色丝毫未变,平静得让人心生诧异。  “两百万的金额虽然不算大,但是据我所知,谢先生这些年似乎并没有什么存款。”律师扬手从自己怀中一大沓文件中抽出一张纸来, 递到了谢遗面前, “倘若谢先生愿意的话,祁先生会为您补上这笔欠款,另外……”  他轻轻笑了一下,有如金属般锋锐的光芒自眸中一晃而过,“您妹妹的学业我们也会资助。”  算是赤.裸.裸的要挟了。  谢遗睫羽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抿着唇看向那张纸,那是一份非常简陋的协议。  “对于这一次的事故祁先生感到非常抱歉, 您自然可以选择不接受这些条件, 以示歉意, 您的违约金我们也会帮您补上。”律师的语气仍旧是非常公事公办的平稳刻板, 谢遗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不过, 如您所知的那样,祁小少爷患有严重的自闭症,这一次的事故使得他的病情加重了, 后续的治疗可能需要您的参与, 希望您能配合。”  啧。  这是要求无辜的受害者去安慰将灾难带给自己的人吗? 第29章 可是他却像是毫无察觉,只是静静看着谢遗,如浓墨晕染的眼眸中带着几分紧张的怯然,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白飘在一边,对谢遗道:“呐,宿主大大,这是你的脑残粉。”  少年温和地笑,声音轻且细:“我叫祁瑾年。”  他更像是一个女孩。  并不是容貌上的精致姝丽宛如女子,而是他给人的感觉——羞怯,细腻又敏感。  谢遗终于记起来了眼前人是谁。  作为手模,谢遗的名气很少圈外人所熟知,因而粉丝极其稀少。  祁瑾年无疑是他寥寥几个粉丝中,来头最大的。  对方据说有严重的抑郁倾向和轻微自闭症,常年在国外接受治疗,是最近几个月才回国的。  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谢遗恐怕根本不会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粉丝。  几个星期前,谢遗参加拍摄了一款手表的代言。拍摄结束后,就遇见了得知谢遗行踪特地前来的祁瑾年,随后两个人便一起被绑架了。  对方是一伙亡命之徒,绑架祁瑾年不过是为了求财。  中途谢遗和祁瑾年寻找到了机会逃脱,可惜又被抓了回去。  因为始终对祁瑾年的哥哥祁瑾之心存顾虑,绑匪们并不敢拿祁瑾年怎么样,于是就拿了顺手绑来的谢遗开刀。为了给两人一个教训,他们砍断了谢遗的两根手指。  幸而最后祁瑾之带着人及时赶到,救下了两人,让谢遗没有错过断指再植的时间。  当时白白和谢遗介绍到这儿的时候,还吐槽这是史上最惨爱豆和最坑爱豆的粉丝。  谢遗想的有些出神,因而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少年,在见他许久不开口说话后,脸色渐渐阴郁起来,几度神情变换。  “谢遗。”少年终于忍不住,轻轻叫了他一声。  谢遗蓦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垂眸,有些歉意地道:“抱歉。”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平静。  少年唇角上扬,笑容羞怯:“你跟我来。”他主动伸出手去拉谢遗。  那是与少年柔软无辜的容貌全然不同感觉,他的手冰凉又柔滑,在握住了谢遗的手腕后,力气便不自觉地加重了。  谢遗想起了蛇。  同样的冰凉滑腻的触感,在遇到猎物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绞缠至杀死。  谢遗略微不适地动了动手腕。  对方很快松了力道,面上流露出一丝赧然与歉疚:“对不起,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少年声音细弱而清澈,宛如空山之中一线潺潺的溪。  他的睫毛不住颤抖着,黑色的眼眸里是堪称脆弱的惶恐急切,仿佛只要谢遗多加苛责一句,就能彻底击垮他。  谢遗轻轻摇头:“没事。”  他拉着谢遗往屋子里走,穿过了客厅,又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屋中的佣人自顾自做着自己手头上的事,对此恍若未觉。  “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少年这样说着,掩上了卧室的门。  谢遗坐在床边,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少年慢慢地摘下了自己右手的手套,将袖子挽了上去,带着几分炫耀意味地伸到他的眼前,说:“你看。”  上面全是伤。  白皙细瘦的手臂上,深深浅浅,全是近几个星期才能有的新伤。有些是刀子划的,有些是烟头烫出来的。因为没有被好好包扎处理过,一些过深的伤口,已经开始腐化,甚至淌出了脓水。  谢遗悚然地抬头,看向祁瑾年。  这模样乖巧柔软、如幼崽一般无害的少年,只是笑着看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期待。  谢遗呼吸一滞,半晌,才涩然地开口:“这是什么?”  “我本来想切下两根手指的。”少年似乎看出了他的不悦,目光闪烁,急切地解释道,“可是那样太明显了,哥哥会发现的……我就想着,每天都疼一疼,这样总能抵得上了……”  他又喃喃着开口,惶恐地问:“你不开心吗?”  谢遗只觉得寒毛一根根倒竖了起来,浑身恶寒。  ※※※※※※※※※※※※※※※※※※※※  祁瑾年: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掏出了大宝贝)第29章 掌上珠  祁瑾年定定望向谢遗的双眼, 想要等着他的回答。  时间被拉扯地极为漫长, 少年眼中的光彩在这样的等待中终于消耗殆尽。他慢慢地收回了手臂,放下了袖子,眉眼阴郁:“原来你不喜欢。”  白白几乎是在尖叫:“谁会喜欢这样啊!”它缩在宿主的手边,整个团子都在瑟瑟发抖。  “你果然还是不愿意原谅我。”祁瑾年道, 他的睫毛微垂着, 垂在身侧的手将衣角捏得皱起。  谢遗摇了摇头,道:“我原谅你。”他顿了顿,又轻声道:“我只是不喜欢你这样。”  他记起来这少年患病的事,虽然对于那些病症并不了解,却不妨碍他愿意对生病的人更加宽容一些。  祁瑾年觑着他, 似乎是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 半晌,他收回目光, 低声道:“我知道了。”又像是承诺一般, “以后不会了。”  他又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 声音柔和细腻, 目光期待:“那你喜欢什么?”  像是在说——你喜欢什么, 我就去做什么。  谢遗握住了他的右手, 撩起了他的衣袖,他的目光落在斑驳的伤痕上,有极轻极轻、轻得几乎不可听闻的叹息溢出唇, 说:“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祁瑾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好。”  他漆黑的眼睛里像时刻盛着一泓水, 湿漉漉地宛如纯良无害的食草动物,婴儿肥都未彻底褪去的脸上是满满的依赖之色。  可是,只有谢遗才知道,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是有多用力。  尽管手腕已经有些疼了,但是谢遗还是没有挣扎,只是问:“药呢?”  祁瑾年缓缓松开了手,他的唇角愉悦地上扬,出口的声音是一种带了甜意的清澈:“我去找。”  他转身打开了房门,就要往外走去,却又在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回过头来,笑容无害:“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谢遗轻轻点了下头。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谢遗缓缓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白白。”他蓦然出声,喊了白白一声。  小白团子不解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嗯?”  “他一直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系统声音弱弱地道,“自闭症和抑郁症是这样吗?这其实是病娇吧?”  片刻之后,祁瑾年回来了,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宽厚的医药箱。  在看见谢遗始终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坐在床上后,少年的眼睛亮了亮。  “谢遗。”他念着他的名字,语气是一种有些亲昵的缠绵,“你帮我好不好?”  谢遗犹豫了一瞬,点头同意了。  药箱里很多药谢遗都不认识,自然也不会用,不过有白白在一边教他。  他按照白白说的,先用生理盐水替他洗干净了已经流脓的伤口,又将碘酒倒在了药棉上,去擦拭消毒。  他的右手还没有好,用的左手,因而擦药擦得并不好。  碘酒碰上伤口带来的刺激感使得少年下意识缩了一下手,却在谢遗看过来的瞬间,朝他温柔地笑了笑,努力地伸直了手臂。  他的五官生的好看,笑起来更是好看。  颊侧一个浅浅的梨涡,凑近了才能看到。  可是在见识过刚才发生的那些事后,谢遗对他的笑已经生不出丝毫惊艳欣赏之感。  谢遗替他包扎完了伤口,查看的时候,却意外地触碰到了少年手心一处斑驳痕迹。  他低头看去,只看见祁瑾年舒展开的掌心一道陈旧的伤,那道伤形状怪异,一时之间竟然辨认不出是什么伤的,只是看的出来应当是许多年前的了。  他正有些奇怪,就听见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女人温和的声音:“瑾年,我能进来吗?”  祁瑾年收回了被谢遗握着的手,提高声音应了一声:“进来。”  那是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五官柔和清丽,只有眼角生出的浅淡的细纹提醒着人岁月在她身上的流逝。  “姜医生。”祁瑾年喊了她一声,眉眼低垂,模样乖巧,似乎很敬重她。  姜医生微微颔首,目光在他缠绕着白色纱布的手臂上滑过,问:“你受伤了吗?”  祁瑾年“嗯”了一声,又抬起了手,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炫耀地道:“是谢遗替我包扎的。”像极了一只宣誓主权的犬科幼崽。  谢遗注意到了那一刻,姜医生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那真的太好了。”姜医生微笑着问,“我可以和你的谢遗聊聊吗?只要一小会儿的功夫,在花园里,你从窗户就能看到的。”  她说着,用拇指扣住小指,示意真的只是一小会儿的时间。  也许是“你的”这个词取悦了祁瑾年,他的目光柔和了些,瞥了一眼谢遗,道:“可以。”  姜医生朝谢遗笑了笑,示意他跟着自己来。  谢遗站起身,慢慢地跟了上去,即将走出屋子的那一刹那,一只冰凉柔滑的手蓦然捉着了他的手腕。  他下意识回头看过去。  少年的颊侧梨涡浮现,声音轻柔:“谢遗,要早点回来。”  谢遗看着他,黑色的眼眸倒映出少年的面孔,竟给人以一种“自己是他的唯一”的错觉。  祁瑾年的目光有一瞬的恍惚,只听见谢遗轻轻道了一声:“好。”  再回过神的时候,谢遗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了。 第31章 祁家的餐桌很大,可是用餐的人却不多。  祁瑾年紧挨着祁瑾之坐着,姜医生靠近祁瑾年。  谢遗和左明远坐在另一侧。  靠近了再看,就能察觉到祁瑾之与祁瑾年的在容貌上的相似了。  尽管祁瑾之对这个弟弟这样的冷漠疏离,但是不可否认,他们确实是有血缘关系的。  谢遗听说,早在几年前祁家兄弟的父母就去世了,如今祁家偌大的产业,几乎全是祁瑾之一人支撑起来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祁家的所谓传家宝,祁瑾之一定是知道在哪里的吧?  白白飘啊飘,看看眉眼冷峻的祁先生,又看了看自己美貌的宿主,最后说:“大大,你要不要考虑下色.诱。”  谢遗居然真的低眉考虑了片刻:“不妥。”  白白:“……”我开玩笑的。  谢遗:“应当更加谨慎些才好。”  餐后,祁瑾之要求谢遗和他一同去书房。  左明远笑吟吟说了一句:“瑾之,谢遗右手还有几天再取钢针。”  祁瑾之目光也未动一下,淡淡吐出二字:“知道。”  事实证明左明远多虑了。祁瑾之从头到尾也没有想过为难谢遗,只是要求对方配合祁瑾年的治疗。  “祁瑾年很喜欢你。”他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留在这里,随时可以看护着他。”  他说着“如果”“希望”,可是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哪里是喜欢我呢?  明明更加喜欢你啊。  谢遗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  反正本来他也是想要留在这里,打探那件东西的。  “我知道你有一个妹妹。”祁瑾之的语气听不出一丝威胁的意味,他只是单纯地站在高位,高高在上地生杀予夺,“以后每个月,会有人给她打生活费。”  是想要连谢遗外出见妹妹的资格也剥夺。  “你是在害怕我跑了吗?”谢遗这样问,声音低哑柔和,平静无波。  水晶灯璀璨的光从头顶倾泻而下,于他蝶翼一般的睫羽流淌过,在眼睑之下投落了浅淡的阴影,一瞬间,那张苍白的面孔,竟显出些奇异的幽峭冷艳之色。  “的确。”祁瑾之没有否认。  祁瑾年的情况确实可以吓跑很多正常人。  谢遗却微微弯起了唇角:“我不会。”  左明远已经和他说过了,祁瑾年只伤害过自己,没有伤害过别人。  一开始他的确是被祁瑾年吓到了,可是作为留在这里的代价,与少年共处一室并不算什么不能忍受的事。  “我需要更好的保障。”祁瑾之道。  意思是谢遗这样口头上的一句承诺,实在是没有什么效力。  谢遗不置可否地点头。  好吧。  门忽然被敲响了。  自外向内被推开。  “哥哥。”  祁瑾年站在门口,柔软的黑发是潮湿的,水珠顺着发丝的纹理淌下来,在浴袍上晕开深色。  他的身上还带着热气蒸出的绯红,从脸颊一直蔓延至雪白的颈项,眼中仿佛氤氲着薄淡的水汽,被灯光一照,粼粼生辉。有一种与年纪性别全然不符的娇弱之感。  这有些病态的少年,只有在面对兄长的时候,才会显露出与正常人别无二致的温和柔软。  他微笑着说:“我来找我的谢遗。”  祁瑾之看了谢遗一眼。  谢遗脸色未变,他走过去,先一步握住了祁瑾之的手腕。  他知道祁瑾之喜欢握着自己的手腕,但是,少年往往控不好自己的力道。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握着他的。  少年有些诧异,旋即笑意加深,格外开心的样子:“谢遗。”声音清澈而甜。  “嗯?”  “喜欢谢遗。”  白白在一边插话:“这时候宿主大大应该说‘我也喜欢你’才对吧。”  谢遗陷入了沉默。  好在祁瑾年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的,在向祁瑾之告别后,就领着谢遗离开了书房,进了自己的卧室。  “谢遗今晚和我一起睡好不好?”  少年这样问。  ※※※※※※※※※※※※※※※※※※※※  没有骨科!没有骨科!严肃!!!  你们不要误会!!!第31章 掌上珠  不可否认, 谢遗的脑子在那一刻空白了一瞬。  诸多庞杂无厘头的想法纷至沓来, 像是什么飞快闪现,又在转瞬的功夫消失的无影无踪的电影快放镜头。  他摇了摇头:“不好。”  “为什么呢?”祁瑾年慢慢地蹙起了眉,眼中满是茫然困惑,仿佛遇见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事, “谢遗不喜欢我吗?”  谢遗确实不喜欢祁瑾年, 他正要开口,准备承认,就听见白白尖声喊了一句:“宿主大大你别刺激他!!”  到口的话在舌尖轻轻滚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他看见祁瑾年低下了头,唇瓣微微翕动, 似乎说了一句什么。  也许是祁瑾年的声音太低了, 谢遗什么也没有听清。  他凝神去听,直到少年不知道是第几遍重复了, 终于听清——“你们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  什么一样的?  “……没有。”也许是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 谢遗放缓了声音, 道, “我没有不喜欢你。”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将谎话说的这样自然, 可是偏偏这一刻, 就宛如出自真心一样,音线低柔地说:“我是喜欢你的。”  少年终于停止了神经质地重复。  他抬起了头,眼角有一痕靡丽的红, 像是哭过。  可是他显然是没有哭过的, 因为脸上一丝泪痕也没有。祁瑾年微红着脸颊, 眼睛里有如星子一般的光流转,略微羞怯地小心翼翼地去问谢遗:“真的吗?”  他在求证。  谢遗迟疑了片刻,轻轻点了一下头。  这样的欺骗一个生病的人,让谢遗有些不舒服,目光下意识地闪躲着,说:“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肯和我睡呢?”他微微歪着头,望着谢遗。  屋子里的灯光并不刺眼,是一种柔和绵软的,如奶油一般的淡黄色。  浴衣略微宽大,使得少年削薄瘦弱的胸膛袒露出了小块,在灯光的映照下,莹润如玉。发梢凝结的水珠,粼动出剔透璀璨的光,几乎晃人眼睛。  分明是这样绮丽旖旎的景色,谢遗却头疼地恨不得立即离去。  真的是太诡异了。  谁会这样和人讨论为什么不睡在一起的问题?  半晌,谢遗轻轻眨了下一下眼睛。  “我不习惯。”谢遗道,“我不习惯与人一起睡。”  祁瑾年明显有些失望:“不习惯吗?”  “嗯。”  “好吧。”  出乎谢遗的意料,少年竟然轻易地接受了谢遗的理由,放弃了自己的提议。  “管家给你安排了房间,在我的隔壁。”祁瑾年打开了卧室的门,示意谢遗跟着自己过去,“谢遗看看喜不喜欢。”  他推开了那间卧室的门。  房间里的摆设和祁瑾年的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东西很少,大概需要谢遗后期自己添置。  “谢谢。我很喜欢。”谢遗道。  只要不和不熟稔的人同榻而眠就好了。  谢遗和祁瑾年互道了晚安,进了房间后,又有些不放心地落了锁。  他轻轻吁了口气。  或许是今天被吓到的次数太多了,一旦放松下来,整个人便不由地有些疲惫,洗漱过后很快就上床安寝了。  次日一早起来,刚出门就看见了要离家去公司的祁瑾之。  他起的已经很早了。这时候屋外水汽凝结成的菲薄的雾还没有散去,颜色妖娆的月季被雾气一晕,呈现出一种本不应当的清雅。 第33章 祁瑾年听他一字一字地念完了,轻轻笑了出来:“谢遗觉得这个故事会是真的吗?”  若是放在过去, 谢遗自然是不相信的。  神话最大的作用便是为了巩固帝王的统治, 什么梦斩巨蛇, 星辰入腹,都不过是为了体现出帝王的天命加身罢了。身为皇室之人,谢遗对这点最是明白不过。  可是如今谢遗自己就遇上了近乎神话的事,死而复生,穿梭于三千世界之中。  再说不相信,就太过矫情了。  闻言,他垂眸一笑,“也许就是真的呢?”  “我没有亲眼看见,所以不敢妄下定论。”午后清澈明净的日光落在他的眉间,声音却是比阳光还要柔软慵倦,“但是,如果是真的,也不失于美好。”  美好吗?  祁瑾年抽回了手指,按住了自己右手的掌心,下意识地婆娑着手心里的疤痕。  “谢遗怎么会觉得这是美好呢?”少年的声音轻得像是一泓清冽破碎的水上浮冰,“感而生孕,明明就是……怪物才对啊……”  有如叹息、更如自嘲的气音,从喉管里泄了出来。  青年的睫羽轻轻颤抖了一下,阳光就如同碎金一般,溅入了他的眼瞳。漆黑的眼眸倒映着眼前的少年,剔透的瞳孔呈现出一种几近于半透明的墨色,是一种陌生的、前所未有的真挚:“不,是美好。”  “星辰的孩子,也将有着如星辰一样的光辉。”谢遗轻声道,“他们生来,就背负着比寻常人更重的责任,无论经过多少苦难,最终都将拂去尘埃,光辉于世。”  他的声音那么轻,隐约给人空灵的错觉,仿佛是自浩渺无际的天边传来,穿过一切光怪陆离仍旧不改清澈,渡入了这三丈软红。  是身处污糟浊泥之间,不经意回眸看见到的一朵纯白无暇的柔软的花。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祁瑾年咬住了唇,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很多。  想到了洇满血迹的床单,几乎全然断裂的手掌。  想到了火星明灭的烟头,以及烟头与肌肤接触的刹那疼痛。  想到了异国街头飘扬落下的雪,雪地里衣衫臃肿却笑逐颜开的幼小女孩。  女孩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怯生生后退,最终哭泣着跑开。  你看,神会怜悯世人,但是不会怜悯怪物。  然而谢遗不同。  ……谢遗是不同的。  “谢遗,”祁瑾年伸手摸进了自己的口袋,握住了那一管液体,指节因为过于用力已然泛出白色。他慢慢地笑了,是一种与此前的纯真全然不同的笑,他道,“你要是能一直这样想就好了。”  他的眼睛清澈无翳,倒映着眼前人的面孔,有极其纤弱易脆的情绪在其中浮现。  少年的声音那么软:“谢遗,真的好喜欢你。”  他说着“喜欢”,简单而清澈的两个字,丝毫看不出此前病态的痕迹。  倘若,可以再早一点儿认识就好了。  少年想。  为什么偏偏要在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呢?  让我这样的喜欢你,真的是,罪不可赦。  ……  今天祁瑾年的心情似乎非常好,吃过晚饭后他拉着谢遗进了自己的房间,又倒了杯水递给谢遗。  “谢遗今晚和我一起看电影好不好?”  这已经不是谢遗第一次进祁瑾年的房间了,也许是今天晚上少年给人的压抑感要比之前轻上许多,谢遗也略微放松了警惕。  他接过了那杯水,慢吞吞喝了一口,说:“好。”  见他喝了那杯水,祁瑾年抿着嘴笑了,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很有几分清纯羞涩的意味。他没有带着谢遗去楼下的家庭影院,只是打开了墙上的壁挂电视,挑出了一部片子放着。  那是一部非常意识流的电影,一个个镜头以蒙太奇的手法拼接而成,变换不定的光影与飘忽的音乐在谢遗的脑海中,慢慢地汇聚成了一团朦胧的混沌。  他似乎觉得有些热。  一种奇异的,绵柔而又急躁的热。  谢遗忍不住小幅度地甩了一下头。  电影已经进入高.潮了,繁花,溪流,蝴蝶,日光下交错缠吻的男女主角,潜伏于幽暗浓绿的丛林深处的野兽,翱翔于蔚蓝无垠的浩瀚天空上的飞禽……在他的眼睛里旋转扭曲,被水光模糊成了一片缤纷杂乱的颜色。  耳边是有些急促的呼吸。  电影里的,还是自己的?  他的面孔是无瑕疵的雪白,肌肤莹润,此刻却泛起潮红一片,颜色嫣然。  他的唇颜色过于的淡了,微微启唇时,可以于雪白的齿间瞧见的柔嫩的红,在唇瓣的映衬下,越发显得鲜妍。  他的眼睛微狭,眼角天生有些上挑,却因为过于清淡的气质,显出几分菲薄如雾的忧郁;偏偏此刻眼瞳中覆了一层薄淡的水色,一种介于勾引与无意之间的媚态,让人心驰神荡。  祁瑾年端详着他,又像是被蛊惑住了,忍不住伸手去婆娑谢遗的面颊。  这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猎物。  他是柳间鹅黄的飞絮,是三月里乘风的莺,是幽暗森绿的林间毛色如雪的麋鹿。  可是,很快他就要被自己抓住了。  祁瑾年倾身过去亲吻他的嘴唇,想要小心翼翼地啄吻。  可是谢遗却在他凑过来的一瞬间,转头避开了。  祁瑾年有些诧异,墨染的瞳孔中有一线晦暗之色浮现。  而后就听见谢遗说话了,声音低哑,因为药效的缘故带着黏而糯的鼻音:“不要。”  少年难得地耐心,问:“为什么?”  谢遗的身体是热的,可是声音是冷的:“你不喜欢我……”  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  “最喜欢谢遗了。”少年伸手去解谢遗领口的扣子,柔声安抚。他的声音微哑,落入谢遗的耳中便宛如是从遥远天边幽幽而来,隐隐约约,模模糊糊。  最喜欢谢遗了。  想要谢遗留下来,永远陪着我。  裸露在外的脖子是细长而柔软的,此刻也染上了侬艳的红,当它向后仰去的时候,就有一种天鹅濒死的美感。  祁瑾年想要去亲吻他的脖子。  门却在这一刻被推开了。  祁瑾年仰头看去,站在门口的是满面寒霜的祁瑾之。  祁瑾之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谢遗身上。  “……你做了什么?”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啊。”少年轻蔑地笑,柔软的五官在这一刻是慑人的尖锐锋利。  “我很喜欢他。”他慢慢地站了起来,鸦色的睫羽低垂着,与白皙的面容形成了颜色鲜明的对比,有一种奇异的邪恶之感,慢慢的透骨而出,“我想要他和你、和姜医生一样,永远陪着我。”  喜欢?  这个词只让祁瑾之觉得讽刺,他阖了一下眼睛,有微乎其微的叹息自胸腔里溢出:“‘永远’是不存在的。”  祁瑾年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他哼笑一声,像是有些自傲地,又像是有些自我厌弃地,低声道:“只要我想,他就存在。”  他能这样轻易地操纵一切,为什么不能操纵谢遗?  ——他是这样美丽的生物,与其放他出去被其他人玷污,不如和我一起永堕无间。  他又忽然展颜,反问:“这些事你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哥哥。”  祁瑾之愣住了。  祁瑾年微笑着看着他,可是眼眸中却是一片晦暗深色。  他的影子被灯拉得极长,恍惚间给人以错觉——妖邪撕裂这具人类的孱弱躯壳,于脊项处破血肉而出。  最终,祁瑾之妥协地转过身去,只冷冷丢下一句话——“随便你。”  真的是,没什么效力的话。  看着门重新被关上,祁瑾年扯了扯唇角,嘲讽地一笑。  你看。  将你送来的是他,想要救你的是他,最终放弃你的也是他。  “谢遗。”  祁瑾年伸手抚摸着谢遗的脸颊,冰凉的掌心缓缓盖住了青年的眼睛。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能和他们一样呢?”  少年的呢喃至末尾,那种不正常的热度终于从谢遗的身体里慢慢退却了,疲惫感如潮水紧接而来。  他甚至无暇去想这一切是因为什么,就已经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所以,离开这里吧。”  留在这里的,只要有我就够了。  他努力地长大了手臂,想要将谢遗整个人都抱进怀里。  柔软的唇瓣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青年的眼角,落下了一个吻。  离开这里吧。  谢遗。  因为,我居然有点喜欢你了。  因为,突然之间有点舍不得伤害你了。  ※※※※※※※※※※※※※※※※※※※※  注:出自《竹书纪年》。  作为白莲花,要保持自身的纯洁,是不能随便啪啪啪的。 第35章 “现在吃过了。”  谢遗慢慢地眨着眼睛,像是在花时间努力思考明白这件事。  祁瑾年说:“谢遗,倘若真的能再早点儿认识你就好了。”  真的是,一点也舍不得伤害你。  怎么办呢?谢遗。  他的瞳孔倒映着谢遗的面容。  就好像天地之大,却只能看见这一人一般。  他的笑渐渐淡去了,转眼的功夫,郁色重新染上眉宇,又恢复成了从前那个抑郁病态的祁瑾年。  就好像,刚刚那样温柔的笑,和那个蜻蜓点水一般的吻,都不存在一般。  ※※※※※※※※※※※※※※※※※※※※  好了亲都亲了,明天可以分手了。  祁瑾年:我感觉我是个蛇精病。  蔓蔓:不是你感觉,你就是。  祁瑾年:嗯,谢遗是我的药。  蔓蔓:不,是大家的药。第34章 掌上珠  谢遗终于反应过来了祁瑾年做了什么。  其实心里的震惊和哭笑不得, 是远超过反感的。  于他而言, 被美貌的同性亲吻并非是不能接受的事。  谢遗只是惊讶于祁瑾年竟然会在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清醒的情况下,凑过来亲自己。  用那样小心翼翼的姿态,触碰着自己的嘴唇。  可是, 这样做是为什么呢?  谢遗可不觉得祁瑾年是真的喜欢自己。  “祁瑾年……”  “嗯?”  少年看着他, 眼眸漆黑目光幽深。  谢遗用手背轻轻擦拭过嘴唇,慢吞吞地说了一句:“以后别这样。”  可以说是非常冷漠无情了。  “好。”祁瑾年撇开了目光,蝶翼一般的睫羽微微颤动了一下,“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的声音冷淡,语气平缓无波得宛如话常。谢遗几乎要以为刚刚那个主动施予亲吻的人不是他了。  祁瑾年捏紧了手里团成团的纸巾, 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回家吧, 时候不早了。”  少年径直向出口处走去,再没有去牵谢遗的手。  回到祁家后的整整两天时间里, 谢遗见到祁瑾年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并没有将这种反常往深处想, 只以为是自己拒绝了祁瑾年的亲近, 使得对方有些羞恼和尴尬。  很快就到了取出手指里起到固定作用的钢针的日子。  这天谢遗下楼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令人惊讶的是祁瑾之和祁瑾年竟然都还在。  一同待在楼下的, 还有并不陌生的律师先生。  律师和谢遗打了个招呼, 说:“谢先生,我们可以谈一谈解约的事了。”  谢遗惊讶地挑眉,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律师向他确认:“谢先生, 祁先生想要解约。”  从在医院签订合约到现在, 还不到一个月。  可是既然祁瑾年提出了要让谢遗离开, 那么这份契约,也就没有继续履行下去的必要了。  谢遗微不可觉地拧了拧眉,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接过了律师递过来的一沓文件。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谢遗已经尽到了自己应尽的义务,可以于今天解约,之前承诺给予的报酬也会一分不少地给出。  谢遗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明显有些困惑:“我能问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律师显然是无法回答他的,只是微笑道:“这份协议对您而言,应当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谢遗仰头看着他,与之对视。律师眸光下意识地晃了晃,然而很快又平静地回望了过去,脸上笑容不变。  半晌,谢遗收回了目光:“请给我一个理由。”  他的语气毫无波澜,听不出一丝特别的情绪。  祁瑾年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不由得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的脸色是不见血色的苍白,唇更是不正常的红,比之前伪装出的天真驯顺的样子,更显出了几分诡异之感。  他像是病了。  这念头飞快地掠过谢遗的心底,转瞬又消逝了。  “因为,我不需要。”祁瑾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帘,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淡,“我不需要你留在这里了。”  “……是吗?”谢遗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像是很轻易就接受了这个答案。  白白却觉得心头很不是滋味,控诉道:“这算什么?亲完了人就将人赶跑吗?”  谢遗没有附和它,自然也没有安抚。  协议一式两份,因为右手手指尚没有取出钢针,谢遗只能请律师代签,最后盖上了自己的私章。  他将文件递回给律师,声音低柔平静,“这样可以了吗?”  “当然,这份请您收好。”律师将其中一份给了谢遗,顿了一顿,又轻声询问,“需要为您安排下山的车吗?或者……我送您下去?”  谢遗颔首:“多谢。”  律师点了点头,向祁瑾之和祁瑾年提出了告辞,微笑着对谢遗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遗站起身,正要和律师一同离开——  “谢遗。”  祁瑾年蓦然出声,叫住了他。  谢遗看过去,“嗯?”  祁瑾年深深看了他一眼,点漆一般的眼眸中漾着某种微妙的、让谢遗看不透的奇异情愫。  “你真的相信那个故事吗?脩己出行,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既而吞神珠,孕禹。”他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来,声音纤细脆弱地仿佛游离于风中的丝,随时可以断裂。  谢遗的瞳孔因错愕与困惑微微扩张,他诧异于祁瑾年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良久,他轻轻笑了起来:“为什么不相信呢?”  神话如此美好,为什么不相信呢?  于古人而言,无父而生或无母而生,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尤其是身份高贵之人,即便真的是父母不详,也要按上一个天生地养的名头,留下一个神乎其神的身世,总好过以令人尴尬的出生被记载于史册。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不同于众的。但是那又如何?”谢遗垂眸,容色柔和,“倘若他从未伤害过我,我自然也不会仇视他;倘若他对我怀有善意,我自然也会回报以善意……这世界上的一切,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是啊,本该是这样。  我也以为会是这样。  可是人类的贪心是无法抑制的。  他们渴望着强大的力量,却又畏惧着这样强大的力量。  祁瑾年阖了一下眼睛,低声对谢遗道:“路上小心。”  我曾想要你陪着我永堕无间,可是现在,只希望你能离我越远越好。  所有的污糟苦难,只需要我一个人经历,所有的痛苦扭曲,只需要我一个人承担。  即便些微的光明过去,迎接我的将是无边的黑暗。  谢遗点了点头,说:“谢谢。”  音落,跟着律师离开了。  祁瑾年徐徐呼出一口气,像是彻底放下了什么,一种难言的疲惫,漫上心头。他放松了身体,向后靠去,放任整个人陷入了柔软的沙发中。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他和祁瑾之两个人。  “现在,你该满意了。”沉滞的气氛终于被打破,祁瑾之淡淡道。  祁瑾年迟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的眼中一片空茫茫的,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有近乎无措的茫然。  “我不开心,也不难过……”祁瑾年用一种类似梦呓的口吻,喃喃地说,“我只是想到,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可以让他回来。”祁瑾之道,“只要你喜欢。”  “是啊,很喜欢他。”祁瑾年提到“喜欢”这个词的时候,就忍不住地想要上扬唇角。可是,下一刻,那浅淡的笑容就被抑郁之色掩盖了。  正是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才舍不得他如你一样,身陷泥沼不得解脱。  祁瑾之站了起来,以一种冷漠地如看死物的眼神,注视着眼前这个名义上的弟弟:“你不敢让他留下来,你在害怕。”  他话一出口,又忽然有了些困惑——祁瑾年这样的东西,也会害怕?  祁瑾年乜了他一眼就偏过头去,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  是,我在害怕。 第37章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道:“我有一笔生意,想和谢先生谈一谈。”  “嗯?”  “关于祁家的不世之宝。”  谢遗瞳孔一缩,声音略微的变调:“不世之宝?”  那人只当他是惊讶,慢吞吞地点了一只烟,叼在嘴里深深抽了一口。他徐徐吐出烟雾,沉声道:“谢先生愿意吗?”  谢遗脸色恢复了平静,他甚至轻慢地笑了一声,像是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我怎么不知道祁家还有这样一件不世之宝?”  “若是人人都知道,焉能保住?”那人嗤笑一声。  谢遗睫羽微颤,幽暗灯光之下,睫毛像是也被柔化了,成了一晕淡淡的黑。  “那么,现如今我知道了。”谢遗声音平静,“倘若我不愿意合作,想必您也有的是办法,让我说不出去这个消息。”  那人将手中的烟蒂按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是。”他说,“你甚至,走不出这里。”  “好。”谢遗点了点头,对于这样的威胁有所预料,“为什么会想要选择我呢?”  “当然是因为你能出入祁家。听说,祁小少爷很喜欢你?”  谢遗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看来这个人的消息也不是很及时。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和祁家解约的事。  至于祁瑾年所谓的喜欢,连谢遗都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谢遗:“你需要我做什么?”  那人搭在桌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很满足他的识时务,慢条斯理地道:“不如先听我说个故事。”  ※※※※※※※※※※※※※※※※※※※※  emmmm……突然有了一个巨邪恶的想法,嘿嘿嘿……  大家,介意……受怀孕吗?  不生!只是怀孕y而已……嘿嘿嘿……  抱抱看文的小可爱们,么么啾~  关于校规,早恋要休学一个星期……我念高中的时候,就是这样的qaq……第36章 掌上珠  故事源自一百年多前。  那时候国家动荡不安, 无数的豪门大族湮灭在民族的战争中, 亦有无数的人借此机会挣下了足以荫庇几代后人的产业。  祁家在那个时代崛起,攫取了巨额的财富,成为了当时华国首屈一指的势力。  支撑起偌大一个祁家的,只是一个堪堪弱冠的少年。  那祁姓少年并不是什么好出身, 仅仅是山上一个土匪窝里出来的土匪, 带着老爹留下的兄弟,赤手空拳,打下了这样的基业。  基业根深以后,一如过去老旧的历史那般,姓祁的就开始不顾旧情了, 往日的弟兄们死的死残的残, 无一有好下场。  也不知道是否是报应,姓祁的后来也死在了他五十岁的寿宴上。  而后, 无论经历几多风雨, 祁家的掌舵人如何变化, 祁家始终屹立不倒。  无数的钱财流水一般淌进了祁家。它一种令人惊异的姿态, 牢牢地占据着商业界无冕之王的宝座。  直到五年前。  祁家前任掌舵人飞机失事, 祁夫人在此重大打击下一病不起, 祁家似是在一夜之间遭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产业急剧缩水,摇摇欲坠垂垂危矣。  祁瑾之在这样的情况下接手了祁家, 然而依旧挽救不了这只庞然大物走向暮年的命运。  它掌控这个圈子太久了。  太多的在祁家阴影下生存的商人们, 渴望着一次变革, 也在渴望着能在祁家的倒台中分到一杯羹。  祁瑾之妄图这样的穷途末路中逆转乾坤。  变化,是在他出了一次国回来后产生的。  祁瑾之从国外接回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眉眼精致,与祁瑾之三分相似,名叫祁瑾年。  祁瑾之对外宣称这是自己的弟弟,外人也都相信,这是祁瑾之父亲的私生子。  此后,祁家颓败之势逆转。  虽然无法恢复到之前那样如日中天,但是至少也勉强挽回了祁家大半的产业,稳定了局势。  谢遗静静听完了这段故事,末了,问了一句:“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谢先生可曾听说过貔貅?”男人声音淡淡,问。  谢遗道:“听说那是一种神兽,龙之九子之一,可镇宅辟邪,聚天下财宝……”  他倏然噤了声,想到了什么。  龙之九子之一……可以聚天下财宝……  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取悦了,男人笑了起来,声音低沉:“不错,貔貅,可聚天下财宝。百年多前,祁家先祖就是靠着这东西成就了那般基业,而后,又将之作为传家之宝,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祁家这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谢遗又生出些困惑:“可是五年前,祁家不是遭遇了一场大难?”  男人道:“的确。不过,那是因为五年前,他们丢失了他们的传家宝……后来,祁瑾之将它找回来了。”  谢遗瞳孔一缩,一个猜测电光火石般划破了他脑中迷障,一瞬间忽然生出了一个极其荒诞的想法。  他故作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看向男人,又像是怀着浓重好奇地问道:“他是去哪儿找回来了?”  “五年前,他去了m国一趟。我得到一个消息,说是之前祁家有一个女儿从家里偷跑去了m国,猜想,也许当时就是她偷走了貔貅,后来祁瑾之去也是为了找回貔貅。呵,祁瑾之自以为带回来一个祁瑾年就能遮掩真相……”男人说到这里,又有些蔑意,冷冷吐出四个字,“欲盖弥彰!”  谢遗对此不置可否,他再度低下了头,“那么,你将这些事都告诉我,就不怕我会反水吗?”  男人收敛了脸上的笑,看向他。青年的脸色很平静,五官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暧昧柔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角度的缘故,他的一截长颈看上去格外的白,像是精致的骨瓷,让人忍不住想要上手把玩。  男人看着看着,竟忽然觉得指尖有些麻痒,像是迫切地需要触碰上对方白皙的肌肤去摩挲。  他阖了一下眼睛,手指又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我姓乔。”  谢遗叫了他一声:“乔先生。”  乔修泽“嗯”了一声,又道:“谢先生想必是太低估我了,你觉得,我会给你反水的机会?”  “好吧。”谢遗权衡再三,还是答应了对方。  谢遗想不明白,这种连及时的情报也不能得到的人,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谢遗不会反水?  不过,目前合作却是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的唇角有笑意缓缓绽放,说:“合作愉快。”伸出了手。  声音很轻,尾音不经意地上挑去,像是小动物伸出柔软的爪子一刮搔,不自知地、平白地勾人。  乔修泽克制着自己不要显得太失态,握住了他的手,浅尝辄止地一接触,松开了。  他看着谢遗,话却是对着一旁站着的人说的:“送谢先生离开。”  谢遗早上还没有吃过早饭就赶去学校了,后来又被抓来了这里,从头到尾都没进食过什么东西。  他被人从地下一层送上来,站在ktv大厅的过道里,只觉得胃里空荡荡的只有胃酸翻涌,灼出断断续续的刺痛感。  这具身体的早些年生活艰苦,饿坏了胃,并不是很经得住饿。  他忍不住叫住了陪自己出来的一个保镖,问:“能不能先吃点东西?”  那人本来是有些不耐的,然而转头看见谢遗微白的脸色,就不忍心了,有些怔怔地点了点头,去给他拿了一个果盘:“你先垫垫?这里没什么吃的,我带你出去吃?”  谢遗道了谢,接过了一个橘子,说:“不用了,送我去医院就好。”  那人又讶然地看着谢遗,目光在谢遗的身上逡巡而过,像是在寻找谢遗身上哪儿受伤,最终停驻在了谢遗始终插在口袋里的右手处。  “走吧。”  谢遗抿了抿唇,吐出二字,就径直往外走去,那人连忙跟上。  去医院的路上,男人透过后视镜几度打量谢遗。  明明谢遗说饿了,拿了一个橘子为什么不剥了吃呢?  谢遗却在想别的事。  任务是说得到祁家的传家之宝——龙角。  可是乔先生却说祁家的传家之宝是貔貅,可以聚天下财宝。  貔貅为龙之子,龙首龙尾,生有独角。任务所说的龙角,会否就是貔貅之角呢?  或许……祁家曾经能有那样的泼天财富,并非是貔貅聚财,而是继承了貔貅神力的龙角在聚财?  至于龙角究竟在什么地方……  倘若几年前,那个祁家的女儿真的带走了龙角去了国外,可是为什么没有借此龙角在国外建立一番事业?  但是如果不是她带走了龙角,祁家又怎么会那样突然地遭受重大打击,由盛急速转衰?  乔先生也说了,之前祁瑾之对祁家的处境也是异常棘手的,根本无力施救。如果祁瑾之不是得到了龙角,又怎么会在短时间里,乾坤逆转,力挽狂澜救回岌岌可危的祁家?  谢遗又忽然记起了一个细节——乔先生说,祁瑾之五年前带回了祁瑾年,那时候的祁瑾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可是五年后的如今,祁瑾年给人的感觉,依然是一个未足十八的少年。  他到底多少岁?!  谢遗陡然想起了那个午后,祁瑾年带着几分纤细脆弱地问他:是否相信那个故事是真的?感而生孕所诞下的孩子是否是怪物?  他问了不止一遍。  祁瑾年为什么会对一个子虚乌有的神话这样执着呢?还是说,他本身就存在着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所以才迫切地想要得到认可?  感而生孕……  谢遗咀嚼着这几个字,越发能察觉到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来。 第39章 可惜上有瑕疵——  一线红,绕了食指和中指一周,边上是稀疏的缝合痕迹。  乔修泽知道这个伤口要长好还需要一些时间。  即便是长好了,也会留下疤痕,戒指一样,箍在指根上。  那是一双曾被称作“天使亲吻过”的手。  乔修泽的心上忽然就升起一种莫名的酸涩之感。  像是什么东西点在那儿,用力地往下一按,不疼,不尖锐,像是一个被水撑得饱涨的水囊,沉沉坠着,鼓着,难受着。  “不是。”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慢吞吞地说,“只是来看看你。”  一边站着的手下掏出了打火机,凑上来要给他点烟。  谢遗慢慢眨了一下眼睛,轻声提醒道:“病房里不能抽烟。”  乔修泽闻言微楞,旋即挥手示意手下退下去,自己将烟折了丢进了桌上的烟灰缸里。  谢遗又道:“其实,您如果是来催我出院的,直说就好。我也不是不能提前出院。”  也许是因为没能抽烟,乔修泽显得比当日在ktv的时候更加焦躁了些,随意地摆了摆手,说:“不用,你先把伤养好,也不缺这么一点时候。”  看的出来,祁瑾之在使用貔貅的力量的时候,比之他的几位家人是有所收敛的。  祁家几代掌舵人都活不过五十岁,也不晓得是当年创下基业的时候犯的杀孽太多,还是为了使用貔貅的力量付出的代价。  总而言之,祁瑾之始终是有些忌惮地不敢大动作,对于乔家的影响不大。  “也好。”谢遗微微颔首。  乔修泽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问:“祁瑾年没有来看过你?”  谢遗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描着那两道疤,眉眼不由地为忧郁之色侵染:“他出过事,不能随便出门。”  “也是。”乔修泽道,深以为然。  祁瑾年之前被绑架过,也应当提高警惕,想要随便出门肯定是不行的。  乔修泽见谢遗盯着手指看,心上又生出些怜惜了。  倘若不是祁瑾年,谢遗怎么会遇上这种事呢?  他想,谢遗应当是有些怨恨祁瑾年的。  一时之间又有些好气好笑——祁瑾之哪来的脸面,叫谢遗去陪祁瑾年?  他们又不痛不痒地说了一些话,乔修泽就起身要离开了。  谢遗说了一句“慢走”,话音还未落,病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金发的医生站在门口,正要往里面走。  左明远显然是为屋里的阵仗惊讶了——乔修泽来的时候带了三四个保镖,一个个都高大得和铁塔似的,一排儿杵在屋子里,格外引人注目。  然而站在谢遗病床前的男人更加引人注目。  他看着乔修泽,目光渐渐复杂起来,嘴唇嗫嚅着,最终喊了一声:“乔先生。”  乔修泽转过头看着他,竟然弯了一下唇:“弟弟。”第38章 掌上珠【请假一天】  谢遗自然是没有意料到这两人之间的关系的。  两个人姓氏不同, 容貌上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左明远显然与祁瑾之交好,而乔修泽却毫不掩饰自己对祁瑾之的恶意,因而很难将他们联想到一起。  左明远在他念出那个称呼的很明显地愣了一愣,旋即又放松了身体。他并没有回应乔修泽“弟弟”这个称呼, 而是问:“乔先生认识谢遗吗?”  他这样问着, 脸上却少见地挂上了生疏的笑容,步履自然地走到谢遗的病床边。  乔修泽目光在两人中打了个来回,微微挑起了一侧的眉:“当然,我对谢遗一见如故,这次是来看看他。”  “是吗?”左明远不痛不痒地笑了两声, 轻声道, “谢遗确实很优秀。”  他拎起了柜子边的热水瓶,注意着不让水溅出来地慢慢地倒了一杯, 递给了谢遗。  谢遗伸手接过, 小声道谢。  乔修泽问:“谢遗还要多久出院?”  左明远看向他, 虽是笑着的, 眼中却有如霜的冷意:“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乔修泽望着左明远, 目光包容, 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晚辈一般,声音低沉和缓:“当然有关系,谢遗是我的朋友, 自然要问一句。”  白白看着这一幕, 还以为医生会炸毛, 然而左明远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哦?谢遗之前一个人住院的时候,怎么不见他有朋友来看他?”  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左明远觉得,自己当初 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在谢遗被救出后,接手了这个病人。  更在后来谢遗独自一人养伤的时候,陪伴在谢遗的身边。  他比所有人都要早一步对谢遗好。  谢遗捧着杯子,终于开口了:“乔先生,玩笑开过了就不好了。”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和缓,生疏之意却是满满,对于乔修泽而言,可以说是相当无礼且不留情面了。  乔修泽脸上的笑敛去了些,他深深看了谢遗一眼,眼眸中情绪晦暗莫测。  谢遗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水杯。  他忽然察觉到谢遗总是习惯性地搭着眼皮,这是一种下意识地回避与人对视的姿势。偶尔抬起头与人对视也是时间不长的,很快就会移开目光。  谢遗给人的感觉,一向是温吞的,柔和的。  因而即便偶尔展露出几丝锋利,身居高位的人,如乔修泽这般,也不过是觉得平添几分可堪赏玩的奇异色彩。  就像是一只猫,对着你亮了爪子,你也不会生气。  乔修泽便也不生气,说:“那我改日再来。”  转身,带着人离开了。  左明远见人走了,松了一口气。  他动作幅度很小,可是一直在注意他的谢遗却察觉了。  谢遗慢慢地喝掉了半杯水,将水杯搁在了床头柜上,问左明远:“他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是好人。”左明远道。  “嗯?”谢遗不解地看着他,鼻腔里哼出了一个单音,像是催促着他继续说下去。  左明远却不想多言,目光落到了桌上的果篮上,“这是他送的?”  “是。”谢遗道。  左明远走过去拎起了果篮,翻检了一番,没发现什么问题,就干脆道:“他送的东西你不要吃,我帮你扔了,明天再给你买。”  谢遗不知道左明远为什么执意要针对乔修泽,不过他也确实对乔修泽送来的东西信不过,于是道:“随便你了。”  左明远瞥了谢遗一眼,见谢遗确实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心下有些愉悦:“好。”  他又帮谢遗检查了一下手指的恢复情况,其实谢遗已经恢复地很快了,但是左明远却始终有些不满。  “这样还是会留疤的。”他说。  谢遗看了看自己的创口处,竟然觉得有些好笑:“手上有两道疤而已,我又不是女人,在乎这个做什么?”  左明远却不信谢遗是真的不在意。  毕竟曾经是做手模的,在事业的巅峰期,因为受伤急流勇退,想必每天都很难过吧?  “谢遗,我带你去国外治好不好?”他问。  谢遗摇了摇头,“我不想出国。”  左明远有些黯然,精致姣好的眉眼间浮现了一抹失落。  谢遗却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道:“你的头发是不是长长了?”  他还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医生的蓬松柔软的金发半长不短,堪堪及肩。这是如今仔细一看,明显已经超过肩膀了。  左明远下意识捏住了一缕垂落的金发。  他的发丝纤细,天生有着优雅自然的弧度,如流动的金子一般,是非常耀眼的颜色。即便无阳光映照,也仿佛可以自生熠熠光辉。  谢遗起先还觉得这发色过于奇怪,看久了却生出几分喜欢了。  左明远捏着自己的发丝看了看,道:“似乎是的。”  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剪过头发了。  “也很好看。”谢遗轻声道,“长发也很好看。”  左明远松开了手指,抬手将发丝向后捋去。  他分明是男人,这个过于女性化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却丝毫不显得古怪。反而有一种优雅散漫的慵倦自然,不见女气。  谢遗睫毛倏忽颤了颤,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这样好看——好看得,可以模糊去性别。  “你要是喜欢,我就留着了。”左明远道。  他微微仰起了头,上扬的唇角昭示着愉悦的心情。  两个人的空间并没有维持很久。  房门很快再一次被推开了,进来的是谢衣。  她一看见谢遗就落泪了,哭着走到了谢遗的床边,怯怯地问:“哥哥,你怎么样?还疼不疼?”  谢遗诧异地看着她,显然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找过来的。  他一直很注意在谢衣面前掩饰自己受伤的事,甚至之前去学校的时候,一直是将右手插在口袋里的,没让谢衣看出什么不对。  他也没有告诉谢衣自己在哪个医院,谢衣是怎么找来的?  大概是看出了谢遗的疑问,谢衣断断续续地小声道:“是成哥告诉我的……他来找我,说你受伤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还故意瞒着我?” 第41章 真是好看又单纯的男孩子。  她想。  谢遗带给她的愉悦感,甚至淹没了今天有关那个不成功的洽谈的怒气。  车子重新启动了,雨刷器扫开了玻璃上模糊的水迹,狭窄安静的车厢里,女人的声音有一种柔媚的微哑,她问:“方便交换姓名吗?”  谢遗慢慢地眨了下眼睛,说:“谢遗。”  “谢遗?”她惊讶了一瞬,又觉得自己是多想了,怎么可能随便一场猎艳行动,就能遇到这个让人头疼不已的手模。  “哪个xie?哪个yi?”  谢遗道:“感谢的谢,遗失的遗。”  台秋烟微不可觉地一蹙眉,转头看了一眼他搭在膝上的手,终于确认了——这就是那个谢遗。  那双手过于使人惊艳。  从线条优美的骨,到纹理细腻的肤,像是用冬日最无暇的雪堆砌而成,又像是用世间最莹润的玉精雕细琢而出。  “红线”缠绕在他的食指和中指指根处,与白皙的肌肤对比成了一种奇异近妖的美。  台秋烟忽然想到了一个古旧的传说——  月老行走人间,若是看见男女相悦,便用红线缚在两人指根,牵成一段姻缘。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女子的手一向骨架纤细。她的肌肤很白,但是手指上却有几处旧伤,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生有薄薄茧子——是常年练木仓长出来的。  没有红线。  她轻轻笑出了声,仿佛是被自己刚刚的反应给惊讶了。  “不是感谢的谢,遗失的遗,”她出声,带着几分调笑意味地纠正道,“应当是‘谢家轻絮’的谢,‘遗世独立’的遗。”  谢遗没有说话。  “我叫台秋烟,‘夜月悲新蛩,秋烟落断鸿’的秋烟。”她的目光落在前方的道路上,可是谢遗偏偏觉得她就像是看着自己念出这句诗的,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幽雅。  谢遗总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是在哪儿听过。  台秋烟忽然转过头,粲然一笑:“是不是觉得在哪儿听说过?”  谢遗一怔,下意识点了点头。  台秋烟重新回过头去,继续开车,漫不经心地道:“你应当听说过的。”  最后还是白白提醒他,左明远提到过这个人,她是祁瑾之的联姻对象。  谢遗不禁惊讶世界如此之小,随便走在路上都能遇见和祁家有关的人。  车子终于开到了小区门口,停下了。  台秋烟向他确认:“这里?”  谢遗点了点头:“是。”  女人白皙柔韧的胳膊蓦然横了过来,险些擦着谢遗的面颊而过——她倾身从谢遗面前的名片夹里抽了一张出来。  “给你。”  那是一张暗色的名片,烫着铂金色的“台秋烟”三个字,下面是电话号码,边上是一行小诗,就是台秋烟刚刚念的那句“夜月悲新蛩,秋烟落断鸿”【注】。  这是一首偏门的宋诗,因为时代的差异谢遗不曾听说过,但是亦觉得惊艳。  大概是这句诗过于使人喜欢了,谢遗收下了那张名片。  台秋烟微微挑眉,道:“现在你知道我的手机号了,不知道,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呢?”  谢遗惊讶地看着台秋烟,睫羽轻轻翕动了一下。  他的睫毛也是带着水汽的,被晕的黑且亮,却始终让人觉得不如他的眼睛黑。  那是一种过于纯粹幽深的颜色,像是最静最冰凉的深海的海底,无光照射的海水,漫漫的、幽幽的,让人恨不得一辈子溺毙其间。  哎呀。  台秋烟又有些无聊地想——倘若真的能让我溺毙其间,那也很好啊。  谢遗掏出手机,按着名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响了两声,挂断。  台秋烟这才打开了车门锁。  她目送着青年下车,唇角扬起,说:“回见。”  谢遗道了谢,没将这句“回见”放在心上,却并没有想到,他们真的会回见。  而且,还不止一次。  ※※※※※※※※※※※※※※※※※※※※  完了,对不起,我想站邪教。  不行,我要控制住自己。  注:  出自《怀别越中友人》,作者是释文珦。  白首苍山里,生涯旧已空。  别离人易远,江海意无穷。  夜月悲新蛩,秋烟落断鸿。  遥思来往处,朝暮有樵风。第40章 掌上珠  谢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小心地拆开了手中的纸袋, 里面的几份文件已经被雨水润湿了边角,不过好在没有破损。  考虑到夺取龙角的计划有些危险,他准备先将祁瑾之给他的这笔钱转赠给谢衣,那两处房产也挂在了中介准备出售。  白白也说了, 任务物品拥有了自我意识之后, 对于任务者而言,难度会上调许多,因为他们很少会心甘情愿被任务者带走。  谢遗倘若要强行剥离他们的力量,很可能会招致对方的强烈反抗,上升到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不过, 眼下首要的事, 是如何接近祁瑾年。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虽然动作依旧有些滞涩,但是比之前已经好上许多了, 只要不提重物, 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第二天, 中介那边打开了电话, 说是房子已经找到了买家, 需要谢遗来一趟。  买主和谢遗约在了中介对面的咖啡厅。  出于礼貌, 谢遗提前半个小时到了,点了一杯咖啡坐着。  半个小时后,台秋烟踩着高跟鞋出现在了他面前。  她在穿着上显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比之昨天风格简约凌厉的修身连体裤, 今天的收腰长裙更能凸显女性婉约之美, 脸上妆容略淡,然而顾盼之间风采飞扬摇曳生姿,美貌丝毫不见半分消减。  台秋烟确实是在有意地收敛自己身上那种女强人的气势,她猜想谢遗这样的男人应当喜欢更加温柔一些的女孩。  台秋烟忽略掉谢遗再看见自己时脸上的惊讶之色,自然地在他面前坐下,叫来了侍应生点单。  她要了一杯拿铁和一份甜点,然后看向谢遗,语气熟稔:“这家的黑森林拿破仑蛋糕很好吃,尝尝吗?”  谢遗怔然着点了点头,直到台秋烟点完单、侍应生离去才回过神。  “你是不是很惊讶来的是我?”没等谢遗出声,台秋烟已然先一步问道。  谢遗抿了抿唇,眼睑微垂:“是有些惊讶。”  “我也没有想到。”台秋烟眼也没眨一下地编出来了一通鬼话,“我刚回国不久,还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址,正要着手准备……”  她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声,语带慨叹:“就买到了你挂售的房子。”  她的眼中也有笑意漾开,像是在说“啊呀啊呀,你看我们是多么有缘分,这样都能遇上”。  “台小姐刚回国吗?”谢遗端起了桌上制式精美的咖啡杯,抿了一口,问。  “是啊。”她毫不避讳地对猎艳对象吐露了自己的婚约,轻声道,“是为了遵从家父的旨意,和一个我还没有见过的男人订婚。”  她在狩猎男性这方面很有一手,这番话既没有说谎,也暗示了谢遗还有追求自己的机会,更是为以后的好聚好散打下了基础。  最重要的是,一个、为了家族的利益被迫与未相识的男性订婚的美貌女子,这样的设定,对于男性而言无疑是具备着一定的吸引力的。  自然,这吸引力是建立于谢遗不是gay的基础上。  闻言,谢遗脸色未变,依旧是之前那有些清冷的模样,道:“相信令尊为你选择的人,一定不会差的。”  大概是这番话太不解风情,台秋烟眉眼间掠过一丝失望之色,道:“对于未知的未来,谢遗你一直这样乐观吗?”  谢遗抬眼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睫羽,出口的声音很轻:“不是乐观,只是觉得……这世间身不由己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为什么不让自己开心点儿呢?”  台秋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总觉得谢遗在说出“开心”那两个字的时候,带着一种教人心悸的忧郁。  这一刻,她心下一涩,竟然生出了些许酸疼意,在胸口滞滞的,挥之不去。  棋逢对手,不相上下。  她忽然想到这两个词,倘若谢遗也是有意狩猎她的话,那么她当真是遇见了前所未有的势均力敌的对手。  可是偏偏,他一丝一毫的主动出击意味也没有。  好在这时候侍应生送上了甜点和咖啡。  台秋烟将盛着蛋糕的白瓷碟往谢遗面前推了推,道:“尝尝?”  酥皮和吉士层层堆叠成精致的一小块,轻薄如泡沫的奶油和星星点点的朱古力碎点缀其上,非常的诱人。  谢遗忍不住尝了点儿。  很甜,兼具朱古力淡淡的苦味和樱桃微酸的口感。  台秋烟撩起了自己耳际的一缕发,漫不经心地向后捋去,问:“滋味如何?”  “很好吃。”谢遗笑了笑,毫不掩饰自己对甜点的喜爱。 第43章 台秋烟晃神了一瞬。  啊,刚刚我是不是喝了酒?对,喝了半杯香槟……  不,喝了一杯叫做谢遗的酒。  台秋烟握着那几朵花,一手捂住了脸,痴痴地笑,像是真的醉了。  谢遗怕她站不稳,忍不住伸手去扶她。  “谢遗,我大概也喝醉了。”她被谢遗扶着肩臂,如是说。  谢遗没有多想,点了一下头,道:“我帮你叫车。”  想到两个人都饮了酒,谢遗便招手替她叫了一辆出租车。  台秋烟含着若有若无的笑看着谢遗为她拦车,没有将自己有司机这事说出来。  “你不走吗?”台秋烟坐在车上,看着站在路口的谢遗,这样问。  谢遗摇了摇头:“我还有些事。”  “哦。”台秋烟点了点头,“那……再见?”  “再见。”  出租车绝尘而去。  ……  祁瑾年走进包间的时候,桌上的赌局已经进行到最后了。  对方手中五张牌,红桃9、黑桃9、红桃k,草花k和一张暗牌,祁瑾之手中则是四张相同花色的牌,分别是红桃q,红桃8,红桃10,红桃j和一张暗牌。  “继续?”那人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漫不经心地看着祁瑾之。  祁瑾之的手指按在那张暗牌上,微微垂着眸,半晌,才道:“继续。”  牌翻开。  红桃a。  祁瑾之凑出了一个同花。  那人轻轻笑了起来,手指从牌面上移开——草花9。  满堂红。  祁瑾之轻轻呼出一口气,面色依旧是平静的,声音低沉:“我输了。”  “这样玩可没有意思。”那人端起了桌上的酒,仰头饮尽了,放下了酒杯施施然道,“真的让我怀疑祁先生是在故意谦让。”  “让您见笑了。”祁瑾之抬头看见了祁瑾年,眸中飞快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缓声道,“我赌术不精,不如让家弟和您赌一场吧?”  少年人的身材是高挑纤细的,穿着清爽的、甚至堪称学生气的白色衬衫和黑色小西裤。他有着过于干净青涩的容貌,妃色的唇微微抿着,眼眸很黑,却也很暗,看不出喜怒。  祁瑾年慢慢地走过去,在祁瑾之起身让开的位置上坐下。  “这是你的弟弟?”那人打量着祁瑾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若非他不近男色,否则真的要怀疑祁瑾之是借着赌一局的名义,要送人到自己的床上。毕竟,祁瑾年的长相确实是按照那些喜欢玩弄男色的人的喜好长的,难得一见的貌美。  不过,堂堂祁家,把持商业界多年,即便今时不及往日,想必也是做不出这样的事。  “是。”祁瑾之点了点头。  那人耸了耸肩,没怎么将祁瑾年放在心上,道:“开始吧。”  暗牌发下,祁瑾年看也不看。  前三张陆续发下,祁瑾年分别是方块10,方块q,红桃j,对方则是黑桃10,红桃a,黑桃j。  那人看着手里的牌,有些惊讶于今夜的好运气,他的暗牌是草花a。  “继续?”  祁瑾年脸色不变,道:“我们玩大一点儿吧。”  “什么?”  他漆黑的眼眸看着眼前的人,有什么过于幽深的暗光在其中稍纵即逝。他的面孔是雪白的,漠然的,在灯光下不见血色,一丝表情也无——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种纸扎的人形祭品。  那人为自己的思绪一惊,竟有些悚然。  祁瑾年低声道:“倘若我输了,祁家5%的股份可以给你;倘若你输了,我们想要您手下的那家马场。”  简而言之,我们想要掺一手赌马的生意。  “这种事,哪里是想掺一手就能掺一手的?也要看别人买不买账哈……”那人笑盈盈地道。  祁瑾年睫毛颤了一颤,道:“自然您肯给这个机会,我们自然会把握住的。”  那人被祁瑾年的话逗笑了,“好啊。”  第四张牌,祁瑾年的是草花9,对方是草花10。  两个人翻开了最后的一张牌。  对方手中黑桃10、花草10和红桃a、草花a凑出了两对。  祁瑾年手中的暗牌是草花8。  草花9,方块10,方块q,红桃j,再加上这张草花8,可以凑成一个顺子。  “我赢了。”祁瑾年丢下了手里的牌,起身往外走去。  那人还有些回不过神。  “你去做什么?”察觉到祁瑾年要离开,那人忙出声。  少年回头看去,竟然微微弯了一下唇角,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一瞬间那些沉沉的死气褪去,绽放出叫人惊艳的光彩。  他的眉眼温柔,声音清澈,说:“有人在等我。”  没等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拉开了包厢的门出去了。  刚下楼,走到金鼎盛辉的门口,就看见谢遗站在路边,将手中的一束花递给了一个女人。  那的确是一个美貌的女人,她就像是什么上好的烟草燃烧出的烟雾,一举一动之间,迷离妖冶,百般风情。  她捂住了脸在笑,笑的花枝乱颤。  谢遗的手正扶着她的手臂。  祁瑾年的脸色在一瞬间褪去了所有柔和,冷凝如霜。  ※※※※※※※※※※※※※※※※※※※※  好饿呀。  想吃肉肉。第42章 掌上珠【请假一天】  他站在灯光和盆栽阴影的交界处, 目光冷漠地看着谢遗拦下一辆车, 送走了那个不知姓名的女人。  那时候夜色深沉,金橘色的光从高楼外墙的霓虹灯上投下来,如薄淡的金粉柔柔洒了他一肩。可是腰身之下的双腿,却淹没在浓重的黑暗里, 一点也看不清。  他像是踩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沼, 随时会被脚下乌糟的泥泞吞噬。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一下。  双腿像是挣脱了黑暗的缠缚,从光与影的交界之处走了出来,少年的影子在地上拖得极长极狭。  站在路边的青年似心有所感,抬起头, 看了过去。  “你来了。”谢遗望着他, 目光是清澈而柔和的,还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问道, “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祁瑾年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 一言不发地走到了谢遗的面前, 最后伸手握住了谢遗的手腕。他的力气太大了, 谢遗被他捏得手腕生疼, 甚至有一种腕骨都会被捏碎的错觉。  谢遗细长的眉蹙了蹙,没有出声。  少年妃色的唇瓣翕动着,像是将那个名字于唇齿间细细咬过品味再三, 才舌尖打滑一般吐了出来:“谢遗。”  “嗯?”谢遗茫然地看着他, 等着他的下文。  祁瑾年雪白的面孔上, 那双漆黑的眼眸仿佛噬尽了所有的光,有一种幽暗难明的情绪,在其中浮现:“刚刚走的那个人,就是谢遗的朋友吗?”  “……她就是谢遗喜欢的人吗?”  他的声音太低了,余下的半句话,被汽车驶过带起的烟尘盖住,谢遗没有听清。  因而青年微笑着,说:“是。”  果然,弄脏了呢——祁瑾年这样想。  “我给过谢遗机会了。”少年看着他,目光柔和缱绻,声音低哑而优雅,却有隐隐的险恶蕴藏其间,“可是,你为什么不珍惜呢?”  “什么?”谢遗不解地看着他。  祁瑾年一点一点弯起了唇角,他像是在笑,可是眼眸却是刺骨的寒凉。他说:“我给你的机会啊,为什么不珍惜呢?”话到末尾,声音低了下去,竟显得有些委屈。  谢遗不明白他的意思。  谢遗知道祁瑾年是有些精神上的疾病的,也就是所谓的“心疾”,他猜测祁瑾年可能是犯病了。  没等谢遗开口,祁瑾年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谢遗道:“台秋烟。”  台秋烟。  祁瑾年将这个名字无声地念了两遍,舌尖一卷,吞咽下腹。他笑了,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带上了些愉悦的意味在其中:“我知道了。”  谢遗看着他,眸中蕴着困惑。  “我不会生气的……我永远不会生谢遗的气。”祁瑾年缓缓放轻了自己握着谢遗手腕的手的力气,他笑着说,“错的不是谢遗。”  他松开了谢遗的手,轻声道:“再见。”  谢遗一头雾水,顺着祁瑾年的意思,也说了一声“再见”。  祁瑾年站在原地,目送谢遗离开。  许久,一声叹息,幽幽地从唇瓣中吐出,消融在黑暗里—— 第45章 他透露给的谢遗的信息是这样简单明——我没有错,但是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不去做。  仅仅是伪装出一副妥协后退的模样。  谢遗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当初左明远会说祁瑾年是一个变态,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一旦无人束缚,祁瑾年就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因为眼前的少年,分明是一个毫无善恶观的人。  他为自己曾经的天真感到好笑。  见谢遗不出声,祁瑾年慢慢地眨了下眼睛,有什么奇异的情绪在瞬息之间晃过了他的眼,淹没在了瞳仁深处的纯粹的黑色之中。  “谢遗果然是因为她,要和我生气吗?”祁瑾年低下了头,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  “你不该这么做。”谢遗没有生气,谢遗仅仅是觉得无力,他低声道,“我不是因为她和你生气,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这么做。”  沉默半晌,祁瑾年满不在乎地哼笑了一声,道:“好啊,我不是说了吗?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可以不这样做。”  他攥紧了谢遗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只要谢遗留下来陪我。”  谢遗沉默了片刻,苍白的面孔上缓缓浮现了一抹笑,说:“我们出去谈吧。”  一直缩着不出声的白白有些惊慌失措:“宿主大大,你要做什么?”  谢遗没有回答白白的这个问题,只是在心底问:“倘若祁瑾年死了,我们还能得到龙角吗?”  “理论上是可以在他死亡的那一刻收集的。虽然会有所逸散,不过应该能拿到大半。”白白说到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尖细起来,“可是,可是这样做,你会有危险啊!”  那又有什么大不了呢?这样危险的人物,却拥有着世间独一无二的强大力量,本就是不应该的。  谢遗又忽然觉得自己伪善,明明是为了自己得到龙角要杀了祁瑾年,为什么又要责怪祁瑾年的不是?  他的脑子乱成一团,有声音告诉他,其实祁瑾年也不是无可救药,又有声音告诉他,杀了祁瑾年吧,你不需要背负任何的愧疚。  直到祁瑾年问他要去哪里。  谢遗骤然回神,看着他,极轻极轻地问了一句:“倘若今天台秋烟真的死了,你会愧疚吗?”  “为什么要愧疚?”祁瑾年依旧是那样理所应当的模样,微笑着说,“她觊觎了我的东西,当然要为之付出代价啊。”  谢遗阖了一下眼睛,道:“去我家吧,不是想让我留下来陪你吗?我们去收拾行李。”  ……  谢遗从来没有想过要带祁瑾年回自己的居处,他们行至半路的时候,车子就被路上的钉子扎破了轮胎,失控地撞向了山壁。  祁瑾年用力地推开了变形的车门,自己出来后又去拉还在车里的谢遗。  两个人刚从车子里挣扎出来,就被一众打手围住了。  谢遗知道这是乔修泽安排的。  他本以为祁瑾年会乖乖地在这些人的威胁下跟着他们离开,可是少年却意外地暴怒了起来,摒弃了过去所有的天真无害的伪装,和他们厮打起来。  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谢遗。  直到最后,山路上所有的喧嚣嘈杂的声响都渐渐地低了下去,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与低弱的呻吟,打手们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站不起来。  谢遗看见祁瑾年的腰腹不知道被谁捅了一刀,鲜血汩汩淌出,浸润了衣裳,又顺着他的衣角往下滴。  少年的影子被车灯照得长而狭,宛如都市异闻中的妖邪怪物。他一步步走向谢遗,身上披血,可是脸上却是带着几分堪称柔和的微笑的,他说:“谢遗,你不要怕,你送我去医院。”  “祁瑾年。”谢遗看着他,出口的声音是冷静到几近冷漠的,“你还记得,我想和你要一样东西吗?”  “嗯?”祁瑾年的头脑因为失血过多有些昏沉,像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谢遗说的是什么,他问,“你想要什么?”  然后就是刀锋刺入血肉,发出轻微的“噗”的一声。  有一种凉意在心口缓缓绽放,却又在顷刻之间,爆发出炙热尖锐的痛。  祁瑾年低下头,看清楚了。  雪亮的刀锋被车灯一照,明晃晃地刺人眼睛。鲜血慢慢地淹过了血槽,顺着刀锋的弧度,往下滴落。  “你也想得到貔貅吗?”少年似乎一点儿不惊讶谢遗会在最后捅他这一刀,只是定定看着他,目光了然,问,“哪怕是杀了我,你也要得到它吗?”  谢遗陡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劲。  他轻轻点了一下头,说:“……是。”  于是就看见祁瑾年慢慢地笑了起来,菲薄的唇瓣翕动着,呵出了一句话:“谢遗,果然还是让我失望了。”  ※※※※※※※※※※※※※※※※※※※※  卡文,卡文。  啊,我真的不适合写现代。  下个世界武侠,我一定好好写,写不好我是狗!!!第44章 掌上珠  事情究竟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璀璨刺眼的光华自头顶精致漂亮的灯饰上倾泻而下, 落了谢遗一身。他忍不住阖了一下眼睛, 脑中闪过这样一个问题。  明明之前,他还是那只在螳螂捕蝉时等候着渔翁得利的黄雀,亲手将锋利短刀送进了少年的心脏。  眼下,他却瘫软在床, 手脚绵软无力, 连一丝一毫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只能任人宰割。  “你想怎么样?”一片死寂的静默中,谢遗蓦然出声,他的嗓音因为紧张了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听上去有些怪异。  “我想怎么样呢?”祁瑾年一字一字地反问。  他有些难过地想——我只是想让你永远留下来陪我啊。我以为你是不同的, 可是现在你告诉我, 你和他们并没有差别。你们都是一样的。  他曾经想要放过谢遗,情愿自己深陷在这样的泥沼之中, 也要让谢遗干干净净地离开这里。可是现在, 一切都告诉他, 谢遗不是干净的。  既然这样, 那之前的放过又有什么意义呢?  祁瑾年的目光胶在谢遗的脸颊上, 情难自禁一般, 低下头去亲吻他的眼睛。  谢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他的睫毛像是什么蝴蝶的娇柔脆弱的黑色翅翼,却永远也不能振翅飞去,在少年的亲吻下被从眼中渗出的生理性的液体给浸润得愈发黑亮。  “……我很难过。”半晌, 祁瑾年开口, 声音温柔缱绻得近乎甜腻, “可是我不会责怪谢遗,毕竟我是这样喜欢谢遗……只要你乖乖的,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好不好?”  谢遗看着他,目光逐渐怪异起来。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不在乎你想要得到什么,”祁瑾年的眼睛是一片雾蒙蒙的黑,他轻声道,“如果你真的想要,给你也可以。”  谢遗别开了眼,一言不发。  许久得不到谢遗回答的少年站起了身,开始脱衣服。他身上两处致命的伤竟然已经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愈合了,少年白皙劲瘦的身体上只能看到颜色浅淡的红色疤痕。  “倘若伤口愈合的速度和常人一样慢的话,我恐怕早就死了。”也许是察觉到了谢遗探究的目光,祁瑾年嘲讽似地一笑。  系统看着他脱得干干净净,恨不得生出一双手来捂住自己的眼睛,哭唧唧:“qaq……大大大大,他要对你做什么……”  祁瑾年上了床,伸手搂住了谢遗的腰身。他将脑袋埋在青年的颈项处,用嘴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对方的肌肤,去亲吻厮磨。  湿热的鼻息喷洒在了谢遗的颈间,酥酥麻麻地痒。他却对这样亲密的姿势感到不适,本能地向后仰着脖子,想要躲避祁瑾年过于亲昵的触碰。  也许是察觉到谢遗的抗拒,祁瑾年停下了动作。  “谢遗。”祁瑾年的脸颊绯红,精致的面孔上是谢遗曾经见过的纯挚驯顺之色,出口的话也是温驯甜美的,“你不喜欢,我就不做了。”  他果然没有在继续做下去,只是拥抱着这个人,轻声道:“睡吧。”  灯光熄灭,屋子里暗了下来。周遭的一切都淹没在了浓郁的夜色中,空间仿佛是封闭的,没有一丝的光从那个名为窗户的洞口透进来,也没有一声蝉鸣落入谢遗的耳中。  他只能听见自己和祁瑾年两个人浅淡近无的呼吸声。  这样的黑,这样的静。  空间像是被无限地放大,大到无边无垠,他们在这样静谧的、死寂的浩瀚空间里,身体相贴,所有的感官都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少年滑腻冰凉的掌心紧紧贴着他的手背,肌肤的触感是凹凸不平的。  谢遗忽然记起来,两人初见之时,他在少年掌心看见的那道陈旧的伤疤。  “谢遗,你知道我从前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吗?”少年的声音蓦然响起,一声浅淡的叹息于话的末尾,从胸腔深处满溢而出。  少年紧紧拥抱着他,像是溺水者抱住唯一的浮木。  他的声音那么轻,透露着自我厌弃的腐败气息,像是自幽深潮湿的丛林暗谷中传出的微渺的风:“他们都说我是怪物啊,没有人相信那些神话,他们从一开始否定了我存在的合理性,这样的我,不是怪物又是什么呢?”  ……  他在异国破旧肮脏的贫民区里,和那个名为母亲的女人相互折磨着。  铁铸的笼子原本是用来关押恶犬的,已经是五岁孩童体型的他连直起身来也做不到,需要整个人蜷曲着才能勉强得到休息。有时候是金属的刀具,有时候是皮革的腰带,更多的时候是烟头,站在笼子边慢慢地抽完了一支,然后漫不经心地按灭在他的身上。  最初的时候会哭,会说疼,会渴望着母亲的拥抱和安慰。后来就只是沉默地忍受,带着火星的烟头按上身体的时候,连本能的颤抖都没有了。  是哪一天呢?女人疯了一样撕扯着他的头发,辱骂他,痛恨着他。  [如果不是你,我还是祁家的大小姐,怎么会活成这个样子?!]  [你为什么这么没用?你为什么这么没用?你不是能带来很多钱吗?]  [他死了,他死了……你要是有用点儿,他就不会死了!]  她从来没有将他当做过孩子,她只想要钱,很多很多的,足够她和她的姘头过上好日子的钱。  她扯着他的头发将他从笼子里揪出来,拿起了刀。  女人的力气小,第一下没能将他的手砍断,只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鲜血喷涌而出浸透了床单。她像是被鲜血刺激了,拼了命地拿刀剁着他的手,雪白的骨渣子和血红的肉末四溅。  [把钱给我啊……]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女人执着于想要从他身上得到钱。  可是随着难以忍受的疼痛,一些奇异的记忆慢慢地自脑海中苏醒——  他是祁家世代供奉的貔貅之角,在漫长的岁月里,产生了一丝灵智。他本待在空荡荡的密室里,忍受着日复一日的漫长寂寞。直到某一日,一个女人闯入了密室。  孩童柔软的嗓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问女人,你真的愿意做我的母亲吗?将我当做人类的孩子那样抚养长大,爱着我,带我去看这个世界的一些?  女人说,是的,我愿意。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他相信了她,托生于她的肚腹,离开了祁家,去往异国,然后失去所有的记忆,像个普通的人类孩童一样诞生,长大。  然后迎来了欺骗和背叛。  她只想要钱,她答应他的事,一件也没有做到。 第47章 谢遗加重了声音,再度重复了一遍:“我是个男人!”  祁瑾年用力地抱住了他,下巴嵌在了他的肩颈之间,说:“我知道。”  谢遗张着眼睛,困惑地:“我怎么会怀孕?”他的眼珠动了动,又忽然笑了,“她是骗我的。”  “她没有。”祁瑾年的声音平静地不像话,“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  谢遗不说话,他黑亮的睫毛不住颤抖着,在眼睑之下抖落了一层暗淡的影,显然是记得的。  祁瑾年紧贴着他,湿热的呼吸落在了谢遗的颈项处。他将书上的那段记载缓缓道来:“帝禹,夏后氏,母曰脩己 。出行,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既而吞神珠。脩己背剖而生禹于石纽。”  他的手压在谢遗的小腹上,笑声优雅又散漫,道:“我说过的,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你。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谢遗只觉得他的声音冰凉又黏腻,像是什么色彩的妖异的蛇,顺着自己的领子爬进去了,叫人后背寒毛竖立恶寒至极。  许久,谢遗终于出声:“你不能这样。”声音隐约带上了颤抖。  “我可以的。”  ※※※※※※※※※※※※※※※※※※※※  放心,不会虐的。  因为我始终坚信一句话——当你无法改变世界的时候,就改变你自己。  嗯,谢遗这么美,一定可以做到的。  下个世界我一定好好写,写不好我是狗!!!第46章 掌上珠  他真的可以。  谢遗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不由恐慌起来。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 这样的恐慌过。  他无法想象,自己像个女人一样诞育下孩子的模样。  他伸手去抚摸自己的肚子,那里还是平坦的,感受不到什么异物的存在。不知道是不是谢遗的错觉, 总觉得那里和过去比, 要柔软绵和上许多,像是在为未来的子嗣准备更佳的生长空间。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  谢遗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发抖。从按在肚子上的手掌,到手臂,到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着。  他处在崩溃的边缘。像是一尾脱水的鱼, 在干燥的泥地上无力地拍打着柔弱的尾鳍, 却怎么也触碰不到可以拯救自己的水源,随时都可以死去。  可是却又有一丝奇异得堪称诡异的理智, 纤细如丝, 又坚韧得不可摧毁, 绷紧了, 吊着他, 以一种谢遗无法抗拒的姿态强迫着谢遗冷静下来——  无论经历什么, 都要忍受。因为……你亏欠的人还等着你偿还。  他的眼前一阵的黑,黑得不见一丝光;又一阵的白,白得刺人眼睛。  无形之中, 有什么东西土崩瓦解, 如烟云雾霭流散消弭, 彻底地抽离了他的身体与灵魂。  光暗交叠,明灭,融合,最终又于眼前化成了清晰的景物。  白白怯怯地看着谢遗,它一度以为宿主会崩溃地尖叫出来,又或者是抓着祁瑾年的手臂诘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最终,从青年不住颤抖的嘴唇中,只溢出来极轻的几个字:  “我知道了。”  他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向后倚靠去,脸色惨白,肩头下垮,以一种无可挽回的败退的颓势,认命一般,说:“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那又怎么样?  谢遗有些嘲弄地想——我不会生下它,永远不会。  ……  次日,天依旧没有彻底放晴,雨越下越大,只在下午的时候停了片刻。  谢遗在这片刻的功夫里,去花园闲逛了一趟。  地上是潮湿的,雨水凝结成珠,从植物丰美柔软的花瓣和叶上,汇成剔透的一团,然后不堪重负地落下,无声地溅开了晶莹。  他踩着有些泥泞的路慢慢走着,最终停在了一颗树下。琼花的花期已经过去,眼前的这棵树并没有记忆里锦簇成团的白花,只有被雨水洗的碧绿的叶子。  他还记得和祁瑾年第一次相遇是在这里,那时候树下的少年,一眼望去,干净清澈到微微一笑都叫人心惊肉跳,接天而来的盛大到诡魅的琼花在他的面前也黯然失色。  “白白。”谢遗低声叫着系统。  “什么?”白白困惑地看着他。  谢遗像是在叹息,说:“我在想,我是不是很没用。”  “宿主大大为什么要这样想啊。”  “我什么也没有做。”谢遗自嘲一般地笑了一声,有些厌弃地道,“我什么也做不好。”  白白绕着他飞了一圈,身上光芒缓慢地明灭着,说:“不是的。”  谢遗转过了头去,目光有些空茫,“所有人都在迁就我,可是我又做了什么呢?我没有救谢如青,我也没有……”  “不是的。”白白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宿主大大已经很好了,如果你是什么都做不好的话,那我又算什么呢?大大很快就能完成这个任务了,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它的声音低了下去:“宿主大大,你说过的,以后我们也能很厉害。”  谢遗看着它,点漆似的眼眸中有极其复杂的情绪慢慢地浮现,又慢慢地沉了下去,最终恢复了平静。  半晌,他轻轻笑了一声,说:“嗯,我们也能很厉害。”  远处几只鸟穿着山岚而过,消失在了茫茫的雾色中,天空颜色暗淡,云层是铅灰的,沉沉地压下来,给人以奇异的错觉——它像是要去亲吻水池里那朵沾满了水珠的睡莲。  祁瑾年站在落地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树下的谢遗,看着谢遗身后不远处的水池,和水池中的那朵睡莲,忽然生出了一丝煽情而又莫名的想法。  是不是有很多事情,都如这朵睡莲和天空一样,看似触手可及,却遥不可及。  ……  秋雨一场连着一场。  处于妊娠期的身体是虚弱的,不过是夜里没有关窗户,受了些风吹,谢遗就病了。  他整个人窝在雪白绵软的被子里,雪白的面孔泛着不正常的嫣红,只在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的时候,会转动一下眼珠,微狭的眼眸斜过去,瞥一眼,就移开了,神情恹恹。  祁瑾年走过去,目光触及谢遗绯红的面颊,眸中掠过了一丝慌乱。他一膝曲起,压在了床上,探过身去伸手触碰谢遗的额头,谢遗也没有躲,任由他试探自己额上的温度。  半晌,祁瑾年收回了手,“我去叫姜医生过来。”  姜医生很快赶到,给谢遗量了体温,37.9 c,有一点点发烧。  处于孕期的身体要用药是很小心的,尤其是退烧药,姜医生斟酌着给出了解决方案——多喝热水。  祁瑾年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其实这个孩子目前还是不存在,只能算是孕育在谢遗腹中的一团无形无相的“气”,直到祁瑾年将所有的龙角之力灌注进去,才是真正的感而生孕,拥有生命。  所以针对人类孕妇的那些注意事项,对于谢遗是完全不存在的。  只是祁瑾年怕出了什么差错,不敢让姜医生随便开药。  姜医生又叮嘱了几句,孕期要注意预防感冒之类的话,离开了。  祁瑾年去楼下端了热水上来,扶谢遗坐起来喝。谢遗就着他的手,慢慢饮完了一杯,又睡了下去。  祁瑾年将空调调到了合适的温度,又为谢遗掖了掖被角,退出门外。  谢遗一睡就是几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身上捂出了些汗,也恢复了些力气,便掀开被子,下床,穿上拖鞋进了卫生间。  刚看见洗手台,谢遗便忍不住有些作呕,他什么也没有吃,只吐出一些无色的液体,被他拧开了水龙头放水冲下去了。  “看来怀孕真的很累。”谢遗轻轻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  白白应了一声,安慰道:“还有几个月就好了。”  谢遗伸手抚摸着小腹,那里已经生出了些不明显的弧度,微微地凸起,对着镜子看的时候,还不能算是奇怪。但是谢遗知道,再过不久,这里会隆起得更加严重,在男人的身体上显出一种畸形的臃肿。  他低垂着面孔,去看自己柔软洁白的腹部,目光冷漠地如看死物。  祁瑾年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孕成。  谢遗也期待着貔貅之角在自己身体里孕成的那一天。  像是终于接受了怀孕的结果,这些天来,他再没有在祁瑾年面前表现过对这个孩子的抗拒。可是却有那么浅淡的,又浓烈的恶意在心头汇聚——我会在龙角孕成的那一刻,剥离它,然后彻底地离开你。  白白看着自己的宿主,忽然有些悚然之感。  洗手间的门框被人曲起的指节轻轻敲了两下,一个声音从外传进来,带着询问的意味:“谢遗?”  “我要洗澡。”谢遗冷淡地道。  祁瑾年将没有关牢的门带上了,说:“好。”  他在沙发上坐下,听着卫生间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等着谢遗沐浴完出来。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卫生间的门推开了,包含水汽的白雾顺着打开的门飘出来一些,谢遗披着浴衣从雾里穿行而出。他的肌肤是一种脆弱如细瓷的白,眉眼精致而冷淡,黑色的发垂至颈间,水珠滚过黛色的血管,洇湿了浴衣。  他像是从山间岚霭里走出来的妖。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走到祁瑾年面前,身后潮湿水迹从浴室一直蔓延至脚下。  “谢遗……”祁瑾年像是有些迷醉,忍不住想要去拉他的手。  这是他的珍宝,他的柳絮,他的飞莺,他的麋鹿……他想要去亲吻他的指尖,去亲吻他柔软的嘴唇,去亲吻他微微隆起、孕育着奇异生命的小腹。  谢遗的手盖在了自己小腹上,问:“能不能让它快点长大?”  声音清澈冷淡,如珠玉相击。  祁瑾年陡然惊醒,他看着谢遗,微微歪了头:“为什么?”  谢遗唇角微微扯开了点儿,眼眸中有些许轻蔑毫不掩饰地流露。他鲜少流露出这样无礼的神情,偶尔展露出分毫,竟然也不折损他的美貌。  他轻慢地吐出了一个字:“累。”  祁瑾年愣怔了片刻,反应过来,点了点头,道:“是。十个月,太长了。”  他伸手抚摸着谢遗的肚子,又忍不住将脑袋贴上去,明明知道里面只是尚无形态的“气”,却还是人不住想要听一听里面有没有声音。  谢遗伸手推开了他,在沙发上坐下,拿起毛巾擦头发。 第49章 她只觉得眼睛生出些灼烧一般的疼痛感,不堪忍受地一阖,滚烫的液体就从下眼睑满溢而出,顺着脸颊淌了下去。  她意识到自己在哭。  可是,为什么要哭呢?  哥哥只是去治伤了。  她怎么也止不住眼泪。  ……  冬雪落下的时候,谢遗的身体已经显出怪异的臃肿之态了。  男子之身诞育生命本就是不合理的,他在孕期的反应竟然比寻常的妇女还要大上许多。  祁瑾年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整个祁家竟然没有人对谢遗奇异的体型显露出什么怪异的神色,反而愈发恭敬。  姜医生也常来。  她看向谢遗隆起肚腹时,的神色是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  谢遗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姜医生看了他一眼,目光灼热地让谢遗不适:“这是神。”  谢遗摇了摇头,说:“他不是。”  也许是祁瑾年叮嘱过,姜医生虽然不认可他的话,却没有反驳他,只是悻悻地离开了。  因为身体笨重,谢遗每日已经不常活动了,不是坐在垫满了柔软褥子的椅子里,就是靠在床上。闲暇时,他抚摸着自己的肚腹,计算着自己还需要多久就可以离开。  祁瑾年有时候会凑过来,将脑袋贴在他的肚腹上听里面的声音。谢遗知道里面是没有声音的,可是架不住对方想要成为人父的迫切心情。  离开是在初夏。  那时候池子里睡莲还没有生长,院子里的琼花树绿意盎然,并没有记忆中开得繁盛至妖冶的白色花朵。  谢遗靠着窗坐着,因为起的太早甚至有些困乏,忍不住打瞌睡。  祁瑾年抚摸着他的肚子,问他早上想吃什么。  谢遗思索了一会儿,说,青菜香菇粥吧。  话音刚落,“任务完成”几个字就那么突兀地亮了起来。  ※※※※※※※※※※※※※※※※※※※※  emmmm……卡文,以后再修。  番外会有的,在正文完结之后放。  下一个世界一定好好写,写不好我是狗!第48章 破春寒【二更】  平湖渺渺, 烟水朦胧。  江南二月初, 春寒料峭时。  一座茶楼,孤零零驻在湖边。两只白鹤陡然冲破了湖上茫茫的雾,在半空中盘旋一圈,细长的腿, 稳稳地踩在了斜飞出的檐角。它们的羽翼还带着湿润的水汽, 在初升的朝阳的映照下,折射出奇异的彩光。  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  清晨尚未回暖的风,顺着敞开的窗户灌了进来,裹挟着些微的潮湿和冷意。  少女挽起了翠色的衣袖,裸露在外的一截皓腕如凝霜雪, 芊芊如玉的五指拢着一双玉著, 为坐在窗边的那人布置着早膳。  那少女黛眉如烟,明眸似水, 五官姣好。然而, 站在那人身边, 也不免失色。  他的模样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 脸色是因常年不禁日晒而呈现出的不自然的苍白, 眼睛生的略微狭长, 唇角却天生上扬,仿佛时时刻刻都是笑着的,自有一种从骨子里生出来的清贵优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冬日雪后的晴朗天空, 明净澄澈, 却又有着一种孤高遥远的冷意。  桌上的早膳做得精美, 他却似乎没有什么胃口,随意用了几筷子便出声让少女撤下去。  那美貌少女面露犹豫,秀丽的眉深深蹙起,呐呐道:“可是公子……”  “撤下吧,纨儿。”他看向少女的目光是一贯的柔和,然而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强硬,“我用不着了。”  少女轻轻咬住了下唇,福了福身,招来人将桌上没用几口的早膳撤了下去。  洞庭湖一望无际,远处都隐在了渺茫的晨雾里,之间或有几只许是水鸟的禽类,在混沌一色的水天之间,起伏回旋。  日头渐渐升高了,阳光驱散了周围浓白的雾气。落在檐角的白鹤似受了惊,一振翅,冲霄而起,在人的眼中化作两个越来越小的黑点,淹没在了远处青山云霭之中。  窗边的男人抬起了头,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窗外,道:“进来。”  便听见屋顶上一声轻笑。那笑声略微低沉,如银沙滚绸,颇有几分自矜的潇洒风雅。  而后就看见一抹蓝色顺着敞开的窗户落了进来。  “啊呀,你也舍得出来了。”来人笑盈盈看着他,调侃道,“终于不呆在你那个见不得光的屋子里了?”  他微垂了睫羽,长而黑的睫毛覆在如雪的肌肤上,竟然显得有几分病弱。  “闷得久了,想出来看看。”  “你这时机倒是巧妙。”来人道,“难道真的不是想看看他在哪儿?”  他闻言轻轻笑了一声,向来苍白的面颊上,竟然多了两抹如晕的嫣红,仿佛害羞一般。  “自然是想的。”  怎么会不想着那个人呢?  这许多年过去,他已经记不清那个人具体的形貌。  只记得,那人自漫天的飞雪里缓缓而来,偶一回眸,眼中是剔透的黑,像是一团墨,滴在一缸清水里,不知是墨染了清水,还是水稀释了墨。出剑之时的凛冽华光,撕裂了雪织的帷幕,倒映出泼洒了一地的血,是几乎将人眼睛灼伤的艳色。  那人生来就是风里楚致的白莲,是高山之上的一泓雪。只能容人远远观望,不能捧在手心。  ——当年惊鸿一瞥,从此情海难渡。  茶楼里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将人从遥远的回忆里惊醒。看过去,才察觉茶楼已经在这短短的功夫里,坐满了人了。  却见那说书人折扇“啪”地一展,开腔一段听了百八十遍的开场词,然后便开始历数近些时日江湖上发生的诸多事端。  先是说那一年之前,魔教易主,名震天下的惊云刀沈归穹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打败,至今下落不明。而后又说,魔道易主,如今蠢蠢欲动欲犯中原,无数正道人士齐齐赶往此地,准备推选出新的武林盟主,率领众人前去征伐魔道。  这都是从几个月前就开始讲的陈词滥调,底下有的人早就听厌了,开始不满地嚷嚷。  “这段你都说了多少遍了,说点儿新鲜玩意。”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道,“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那说书人不慌不忙,折扇一合,在桌沿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朗声说道:“诸位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众人便噤声看向他。  说书人一展折扇,声音清朗:“诸位可听说过,天机谷惊世独绝的天机公子?”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那已经是一段非常久远的往事了。江湖中人事更迭一向极快,大多人都已经记不起来了,还有一些人则是根本不清楚。  却还是有人知道的,当下迟疑着呐呐道:“莫不是十五年前,那位破了十二奇门阵的天机公子?”  “正是!”说书人陡然提高了声音,掷地有声地道,“正是那位以九岁之龄破了十二奇门阵的天机公子傅宸!”  然后便是长篇大论的天机公子如何如何,引得场下人惊叹连连,最后才慢悠悠地,用一种颇为叹惋的口吻,道:“可惜慧极必伤,天机公子虽有乾坤之才,却自幼体弱多病,十四岁那年更是因为以一己之力困杀当世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受了重伤,于是便自闭山门,再也不出现在人前了。”  众人好一番唏嘘。  然而坐在窗边的清贵公子,却始终只是安静地听着,唇角始终不变的弧度,不知是笑亦或是嘲讽。  倒是那蓝色衣裳的来客笑盈盈地看了眼身边的友人,戏谑道:“这人说的起劲,却不知道正主就在这儿听着。”  却见天机公子缓缓摇了摇头,道:“不是我。”  “嗯?”蓝衣人不解。  他垂眸,声音极轻,落入友人的耳中却清晰无比:“困杀那些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人,不是我。”  友人一惊,忽然想起些什么:“……莫不是那位?”  天机公子道:“是他。”  当年他于阵法之道虽极富天资,然而到底年纪尚小,怎么可能对付的了当世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追杀?  那时候护送他的忠仆一个个死去,眼见刀锋逼至眼前,他闭上了眼,却没有意料中的疼痛,反而是对方温热的血浇了他一身。  睁眼,睫毛被血糊住了,只瞧见一片粘稠的猩红,头顶却一个优雅冰冷如秋水淬过的剑锋的声音响起:“你是要自己动手,还是我动手?”  回忆乍断。  ……  楼下却是议论纷纷。  “天机公子不问世事多年了,这次出山莫非也是为了武林正道的伐魔大业?”  “谁知道呢?”一人道,“不过天机公子神机妙算,若是能得到他的助力,我们岂不是……”  一人闻言哈哈大笑:“话虽如此,只是怕到时候谁也不服谁,可真的要闹一场笑话了。”  顿时就有几个人脸色不好看了。  倒是有一个人施施然开口道:“所以,这次召开武林大会不正是要选出一个足以服众的人吗?”  那声音如玉碎。  其实也不算像,只是……除了“玉碎”二字,似乎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形容了。  也许是这声音实在是过于动听了,在场的人都不自觉地向出声的那人投去了目光,然而视线在接触到青年毫无特色的普通面容之后,便有些失望地收回。  可是本来坐在窗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下方的人胡言乱语的天机公子却蓦然一惊,目光黏在了那个看似普通的男人身上,再不曾离开。  是他。  是他!  他不会认错,虽然这人的容貌与记忆那个模糊的影子已经有了颇大的差异,但是……必定是那个人,不会错。  只看见那人伸手将一份茶钱搁在了桌上,便要起身离开。天机公子陡然站了起来,身边侍女尚来不及阻止,他已经急匆匆地跑下楼去,追出了客栈的门。  这湖边只这一座茶楼,看不见什么铺子,倒是一眼就看到了那离开的青年的背影。  他却没有急着上前,只是远远跟在后面,想要一探究竟。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那人转入了一座楼里。 第51章 那里确实有一道瑕疵,像是指甲掐出来的小印子,又或者是什么坚硬物体压出来的,需要仔细地去看才能看到。  枕无寐又戴上了面纱。  微生子羽不再说话,喝了会儿茶,起身离开了。  尸体已经被运走,抬回义庄供仵作验尸,而方捕头则带着捕快们正在楼下盘问着众人。在场的多是江湖人士,和官府一贯的不大对付,大多不愿意配合,若非是为了给枕花魁面子,恐怕都不会留下来。  捕快们刚刚盘问完所有的人离开,枕无寐便款款地走下楼来。  这么短的一会儿功夫,她已经换了一身新的衣裳,木槿紫的留仙裙,行动之间,衣带当风摇曳生姿。  天机公子等她出现已经等了许久,当即迎上去,唇角笑意温和,唤道:“枕花魁。”  枕无寐看着他,墨色的眼眸里是恰到好处的微微疑惑之色,启唇:“你是?”声音低沉而温软,却有些雌雄莫辨。  “在下傅宸。”他报上名号。  枕无寐轻轻“哦”了一声,像是知道了他是谁,又像是还不知道,不紧不慢地问:“你有何事?”  他微微挑眉,道:“枕花魁好似我一位故人。”  “哦?”她像是听多了这类俗套的搭讪,漫不经心地笑,“不知您的那位故人姓甚名谁呢?”  “他叫谢遗。”他轻声道,“多年前曾经救了我一命,至今不能忘。”  枕无寐睫毛也未颤抖一下,平静而疏离地道:“知恩图报,公子真是仁义。”  傅宸不置可否,转而道:“不知道在下明日有没有机会来听枕花魁的琴?”  枕无寐颔首,微笑道:“不胜荣幸。”  傅宸也没有再做纠缠,得了确切的回复之后,便转身离开。  枕无寐对堂下的众人福了福身,为今天发生的事道个歉,在场的人本来的满腔怒火,也在她如此柔软温和的声音里散尽了。也有人依旧有些不忿,这时候枕无寐便遣自己的侍女拿出赔礼,送给大家。  那赔礼不值几个钱,但是胜在一番心意。收了赔礼之后,那些人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次日傅宸果然来了,只身一人。  昨日死了人的屋子今日已经被打扫干净了,枕无寐在那间屋子里为他抚琴。她的琴也是不寻常的,其弦颜色如冰,白得通透,似是早就遗失多年的“落川”。  傅宸待她一曲抚完,才似不经意地提起:“听闻,昨日枕花魁的亲戚来过了。”  “是,一些私事罢了,也不好在客人面前说,怕贻笑大方。”枕无寐低眉浅笑,像是对此觉得有些羞赧,道,“他就早已经离开了。”  “是吗?”傅宸道,“怎么不曾看见?”  枕无寐道:“客人怎么会注意到这等小事呢?”  傅宸笑了笑,没有追问。  两人一阵沉默。  “杀季沧云的凶手,还不知道是谁。”他轻轻吐出一句话来,打破了满室凝滞的寂静。  枕无寐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道:“六扇门的微生大人不是在查吗?”  傅宸道:“放眼江湖,能在季沧云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用一根针杀了他的人,不多。”  “您去看了尸体?”枕无寐伸手按在了琴弦上,垂眸,语气淡淡地问道。  傅宸没有反驳,自顾自地道:“致命伤只有眉心一处。”  “客人似乎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香炉里的香快燃尽了,说话的时间里,枕无寐又添了新的香进去。乳白色的烟雾了了升起,没一会儿又沉了下来,于衬在香炉下的铜盘里,滚成柔软的一盏雪。  傅宸的目光落在她添香的手上,那双手皎白如玉,五指修长,也不知拿起剑来会是何等的好看。  “其一,是至今仍然下落不明的前魔教教主惊云刀沈归穹;其二,是自沈归穹手中夺得教主之位的谢忌;至于其三……”傅宸忽然不再说下去了。  枕无寐像是被勾起了兴趣,看向他,目光是探究的:“谁?”  傅宸看着她,眸光如新镜匣开,一种陡然的冷与净,如风裹雪,扑面而来:“便是你,谢遗。”第50章 破春寒  “啊啊啊, 宿主大大!他发现了, 怎么办?”白白慌乱无措。  谢遗却很淡定,“毕竟是天机公子,有所察觉也是正常的。”  谢遗与系统的交流不过是须臾之间,因而在傅宸的眼中, 谢遗仅仅愣住了一瞬便恢复了之前的姿态, 垂首轻轻笑了一声,说:“多年未见,你长大了。”  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成年男性嗓音,而非之前略微低沉的温软女音。  “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感激先生当日的救命之恩。”傅宸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 低声说道。  谢遗:“举手之劳罢了。”  “于先生是举手之劳, 于傅某却是无以为报。”傅宸迟疑了片刻,又问道, “只是不知道, 谢先生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十四岁那年与谢遗相遇, 得谢遗指点奇门遁甲之术, 因为原本就身负天机谷的传承, 傅宸无法再拜师, 便尊谢遗为半师,称一声“先生”。  谢遗听着这久违的称呼,竟生出一些恍如隔世之感。他仰头看着眼前与其真实年纪比起来年少上太多的天机公子, 还是没有办法将之与记忆里的小小少年重叠起来。  许久, 终于开口道:“为了寻找一样东西。”  “你要找什么?”  “鲛珠。”  他话音刚落, 便听见外面有人敲门的声音传来。  “客人,枕花魁。六扇门的微生大人来了,说是想要问枕花魁几个问题。”  傅宸闻言看向谢遗,只见他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请他进来吧。”傅宸提高声音朝门外道。  片刻之后门被推开,黑衣的少年出现在门口,眉眼如覆霜雪,一种极致的冷意从他的身上透露出来。  谢遗转头看向他,神情平静:“微生大人。”  微生子羽走进来,一转头看见了傅宸,微微蹙眉:“他是?”  “我的客人。”谢遗低下头,轻声道,“怎么?难道我还不能有客人了吗?”  微生子羽慢慢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谢遗,面色嘲讽地开口:“季沧云昨日死的,而今尸骨未寒,你倒是过得快活。”  谢遗抬眸睨了他一眼,语气冷淡:“大人今日来,是为季沧云抱不平了?”  微生子羽闻言一噎,他怎么可能会为季沧云抱不平?不过是觉得……是觉得枕无寐太过薄情,心生不喜罢了。  傅宸打量过眼前这人美气傲的少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施施然开口:“阁下若是有什么事,还请尽快讲,听枕花魁一场琴的花销可不小。”  谢遗闻言不由看了傅宸一眼,没说话。  下一刻,少年悍然拔剑。  谢遗只觉眼前一花,那明若秋水的剑锋已横在了傅宸颈间,少年的声音比剑锋更冷:“出去。”  傅宸脸色未变,捏着合拢的扇柄,轻轻隔开了剑锋,喟叹般道了一句:“不愧是六扇门。”语气若有若无的嘲讽。  少年眉梢寒意凝聚,正要动手,就听见门外一个声音响起:“子羽,正事要紧。”  那声音低沉醇厚,说话间不怒自威,竟让微生子羽忿忿不甘地收回了剑。  谢遗循声看去,只见来人约莫三四十年纪,锦衣华服,样貌俊朗。他对江湖上出名的人都有些了解,却不记得其中有这样一位角色,联系到微生子羽对他的态度,猜测这人想必是朝廷的人,抑或是什么皇亲国戚?  这个世界和他原生的世界、以及他经历的第一个世界都不同。  在谢遗所生的世界中,这等江湖人士虽被称一个“侠”字,地位却是不怎么高的,多数作为门客为人服务,若是不能做门客,便要过风餐露宿的日子。而在这个世界,武林中人的地位实在是过于的高了,便是朝廷也要依仗一些江湖势力。  因而,即便这人是什么皇亲国戚,江湖中人也不会生出多少敬畏之情,谢遗更是没有必要对他另眼相看。  那人缓缓走进来,他面带微笑地看着傅宸,话却是对微生子羽说的:“子羽,这位是天机谷的天机公子,不得无礼。”  傅宸也不起身,只是道:“不过是虚名罢了,倒是王爷您身在此地,实在是令在下过于惊讶了。”  齐王道:“想必天机公子也听闻了宫中鲛珠被盗一事,本王正是为了这事而来。”  “哦?”傅宸自然是知道,所谓的鲛珠不只是一颗珠子这样简单,否则怎么可能会劳动如今身为皇叔地位尊崇的齐王?  他瞥了谢遗一眼,道:“这与枕花魁又有何关系呢?”  齐王道:“这也正是本王与子羽此次前来所为之事。”  “如此……”傅宸微一沉吟,合扇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掌心,“那我当回避了。”他虽然这样说着,却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齐王怎么看不出他的意思,道:“不必,天机公子在此也无妨,若是可以,也望天机公子能为此事解惑一番。”  齐王说完,又转头朝谢遗笑了笑,温声唤道:“枕花魁。”  他神情温和亲切,然而眼中却有轻蔑之色稍纵即逝。  朝廷虽然偶尔还要仰仗江湖人士的助力,但是身为皇亲国戚总归是有些看不起这些粗人的。齐王也听闻过枕无寐的盛名,他不曾见过枕无寐的容貌,便以为不过是江湖中那些大老粗没有见过几个美人,难得看见一个就吹成了天仙。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谢遗大致能猜出他心中所思所想,当下也不起身,只是轻轻笑了笑,颔首称呼道:“齐王殿下。”  他的举动实在是谈不上恭谨,齐王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也不知是顾忌枕无寐如今在江湖中的地位,还是顾忌一边坐着的天机公子,到底是没有发作。  倒是微生子羽对他们这样的磨蹭感到不耐了,越过了齐王径直开口,对谢遗道:“此次前来,是有一事想要询问于你。”  谢遗因他这有些僭越的举动微微一讶,很快又反应过来,垂眸道:“您请讲。”  他知道微生子羽是六扇门的人,直接效忠于帝王,专门负责与江湖中人有关的案子;而齐王,虽然地位尊崇,但到底不是皇帝。微生子羽僭越与否,想必也不过是看肯不肯给这位皇叔三分薄面罢了。  微生子羽翻手掏出一枚珠子,递到了谢遗面前,问:“你可认识?”  谢遗没有接,看了看,道:“是我昨日给大人的那枚鲛珠。”  微生子羽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这是假的。”  “什么?”谢遗仰头诧异地看着他,漆黑的瞳孔因为错愕而微微长大些,竟然显出几分少女般不谙世事的天真来,“假的?”  微生子羽紧紧盯着他的双眸,并没有从谢遗的反应中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即便如此,他仍是问了一句:“你不知道?”  谢遗摇了摇头,“不知。”  微生子羽将那颗珠子轻轻放在桌上,又道:“季沧云将这东西给你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第53章 湖上水雾氤氲,两三水鸟在半空盘旋着,不肯落下。船舱里浮荡着香料“幽伽”独有的富丽气味,这香气也仿佛饱浸着湖上潮湿的水汽,不由地显出几分沉滞凝重起来。  气氛比香料,更冷凝迟滞。  有一种无声的危险气息,在空气中轻轻碰撞了一下,荡开了涟漪。  有人轻轻笑了一声,略微低沉的女音打破了寂静:“我不会。”  微生子羽道:“那若是此刻,船沉了,想必枕花魁也必死无疑了?”  谢遗脸色未变。  不知道何时起,他已经是一个能这样坦然面对别人恶意的人了。明明很早很早之前,还是那样柔软无害的样子,会因为一个人背弃而伤心难过,也会因为别人的恶意而慌乱无措。可是现在,却全然地心如止水,以一种冷静到冷血的态度,审视着种种利害关系。  闻言,他撤了半掩着嘴唇的袖子,自浓长的睫毛之下觑着这浑身上下都冷锐的少年,用一种玩笑一般的的语气说道:“您难道不会救我吗?”  微生子羽摇了摇头,说:“我不会。”  他话音刚落——  自船下陡然炸出大片雪白的水花,画舫在这震荡之中,轰然散架!  谢遗目光中闪过一丝无措,尚未反应过来的功夫,整个人就掉进了水里。微生子羽却似乎早有预料,船舱破开的那一瞬,他提气一跃而起,脚尖踏上了一块浮在水上的木板,稳稳站住了。  水花打湿了他半面衣袖,顺着他按在剑柄上的手往下滴落。  谢遗被呛了几口水,鼻腔和喉咙都呼吸不畅,他身上衣服厚重,被水一浸更是沉重,眼看整个人就要往下沉去,微生子羽却丝毫没有想要救人的意思,只是垂首看着水下某个方向,目光冷若霜雪。  浩渺无垠的洞庭之上,不知名的鸟清唳一声,展翅冲进了云霭深处。  水面之上,一丝血红缓慢地晕染开,越染越大,最终在微生子羽深色的眼瞳之中开出了一片盛大而绮靡的花……两三具尸体,在“花”中缓缓浮了上来……  他蓦然反应过来什么,转头去看,落在水中的花魁已经不知所踪。  水下的光线是幽深的蓝色,繁茂柔软的水藻轻轻摇曳着,像是什么妖物丰美妖冶的长发。  谢遗的雪白宽大的衣袖在早春微凉的湖水里浮沉着,漆黑如墨的发早就散开,与衣一道随着水波游曳。他像是一只柔美而奇异的巨大白鸟,被幽柔的水草和水下昏暗的光编织成的囚笼彻底地封闭了。  他有些怕水,不敢睁开眼睛。  只觉得手腕像是被谁给扣住了。  那人的冰凉的掌心生着练剑留下的薄茧,给谢遗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是微生子羽吗?  他的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唇上便贴上了什么冰凉而柔软的东西。  谢遗一怔。  下一刻,他的牙关被撬开,口腔被侵略……明明鼻腔已经被迫封闭了,却有冷艳而细腻香气,慢慢地浸润了他的呼吸,侵入了肺腑,像是要顺着他的血液流淌到全身而去,深种入四肢百骸之中,不容拔除……  那个亲吻如此漫长,渡过潮湿的气息,维持着两个人的呼吸。  水波缓慢无声地涌动着,细小的气泡在两个人相贴的唇瓣之间逸散开去,在幽深晦暗的水下摇曳明灭,方生方死。  有一个名字挟在唇齿之间,被细细地碾磨嚼碎,终究是没有吐出。  ……  谢遗睁开眼睛。  夜色深沉,只有身前的火堆照亮了方寸之地。  他的衣裳仍是饱浸着水汽,被夜里的冷风一吹,寒气渗进骨子里。  他站起来,放眼打量四周,见自己是在一个山洞之中。  下一刻,一个身影出现在山洞口。那道人影魁梧修长,脊背像是不可弯折的出鞘利剑,挺的笔直,行动之间,带出三分杀伐无情的冷冽意味。  他缓缓地走过来,黑暗如潮水从他的身上褪去,坚毅的五官彻底暴露在火光的映照之下。  是谢遗熟悉的眉眼。  他走到谢遗的面前,那样平静地看着谢遗。  谢遗亦看着他,出口的声音是冷的,像是淬过寒凉秋水的冷厉剑锋:“是你。”  浑身湿透的青年分明是狼狈的,然而在看见这个人的一瞬间,雪白的面孔上却陡然生出了些不容侵犯的凛冽之意。  “师父。”沈归穹轻轻唤了谢遗一声。  他的目光是充满侵略性的,放肆地逡巡过谢遗雪白的面孔,粉色的唇瓣,顺着秀气颈子一路往下,终结于交叠的衣领。复又抬眼,不偏不倚地正对上谢遗的视线,丝毫没有避退的意思。  沈归穹的唇抿紧了——你一定不知道,每次你流露出这样不可侵犯的神情,都只会让人想要更加恶劣地去占有。  他的眼,他的脑,都是大不敬的。  谢遗阖了一下眼睛,冷漠地道:“我不是你的师父。”  沈归穹的瞳孔一缩,面上却浮现了一抹微妙的笑,道:“你果然还是如此无情。”有微不可觉的叹息从胸腔深处漫了出来,又如日光之下的碎雪,飞快地消逝在了冰凉的夜风之中,“你可是没有想到,我没有死?”  谢遗不语。  沈归穹等了半晌,始终听不见回答,最终自嘲地笑了一声,道:“你定然是在后悔,当日没能和谢忌一起杀了我。”  谢遗定定看了他半晌,漆黑的眼眸被火光映出了点儿如鲜血的红色,在过于姣好的面孔上显出些如妖魅的诡艳,与那一身湿透的华丽女衣交相映衬着,宛如古老异闻里走出来的妖邪。  沈归穹的眉眼忽然就柔软下来了,说:“师父,你是知道的。”  你是知道的,我有多喜欢你。  你是知道的,为了你,我能做到什么地步。  谢遗垂下了眼睑,黑色蝴蝶的翅翼般的睫羽颤动了一下,像是有些触动。  他说:“所以,你杀了季沧云?”  “是。”沈归穹看着谢遗,目光是有些缥缈的,像是在透过他看别人,又像是在透过他在看什么不可追忆的过往,声音是如陷入了迷梦的呓语,“你想要鲛珠,我帮你找啊。”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如潮汐般涌动。第53章 破春寒  那是藏在久远时光之中, 沾染着月桂香气的记忆, 倘若不是最后的种种变故,想必会在沈归穹的心中发酵成柔软而哀伤的永恒的美好。  那时候中秋才过去没几天,中天之月是清澈到近乎蓝色的白,秋季的冷已经很清晰地撩拨着人的肌肤, 激起细微的颤栗了。年幼的孩子靠着墙角坐着, 小心翼翼地窝在那一小块有些潮湿的干草上——这是他唯一的避寒之所。  幼童的生命力超乎人想象的顽强,他的手脚都被人折断了,以怪异的角度扭曲着,血顺着磕破的额头淌了半面脸。他的身上很疼,胸腔里应当是有肋骨断裂了, 伸手去摸可以感受到凹陷。  他有些想咳嗽, 可是不敢,只能压抑着去轻轻地哼, 因为用力地咳会咳出血来。  他依稀记得父母死的时候, 流了很多的血。很多很多的血, 多到足以燃烧他的瞳孔, 仿佛铺天盖地, 全都是。  于是将流血和死亡画上等号。  就在神志已经开始溃散飘忽的时候……  “你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像是雪水融化成的泠泠的溪, 从开满了梨花的树下蜿蜒而来,淌过了菲薄的晨雾,融进了朝阳金色的光里。  他睁开眼。  并没有看见属于朝阳的金色的光。  只看见了谢遗。  青年提着一盏灯, 从薄薄的绢纱里落下的灯影儿在铺着霜色月光的地面上映出了一圈儿黄, 比朝阳柔软。  落入幼小孩童眼帘的那张面孔, 连低垂的睫毛都生成人世间最好看的模样,雪白的衣,墨色的发,就像是无垠萩草的荒野之上不知名的鸟,有着不为人知的优雅美丽。  谢遗就这样踏着空里流霜缓缓而来,宽大的衣袖带着蒹葭上露水的凉意,曳至他的面前。  “我……”他一张口,没忍住,咳出了一口血。  白衣黑发的青年见状,后退了一步,那一步就像是踩在了他的心上,带出了些微的酸涩和难受。  飘着昏黄灯影的灯被青年移了过来,去照孩童的面容。  半面是血,半面灰尘。  “我叫沈归穹。”孩子咽下了喉咙里的那口血,努力地和眼前人念出自己的名字。  “沈归穹,”青年似乎笑了一下,姣好的眉眼舒展开,“好名字。”  青年靠近了他,衣袖之下探出的手指冰凉柔软,像是初生的娇嫩的花苞,落在了他的脸上,轻轻地擦拭去了灰尘。  他听见青年问:“你要不要和我走?”  “好。”  那并非是传统的师徒故事。  谢遗救下这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孩子,医治他,教养他;几年后,又去救了另一个孩子。  那时候十三岁的沈归穹站在不远处,看着冰天雪地一片肃穆的白中,同样一身雪白的谢遗拔剑,救下了十四岁的天机公子。  他鲜少拔剑,可是出剑一瞬间,却绽放出撕裂人视野的光华,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沈归穹终于察觉到了危机——谢遗也开始教导傅宸了。  他有些恐慌,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只能拼命地去练谢遗教给自己的东西,又怯生生地跟在谢遗的身后,追着他翻飞在雪中的衣袂,就像是一个幼童追着一只怎么也抓不住的蝴蝶。  那是人胜的至幸与至不幸——谢遗为他停下了。  谢遗的脚步暂时地为他停下了,他却以为,谢遗会永远地为他停下。  “师父,傅宸会做我的师弟吗?”沈归穹仰着脸问谢遗。  谢遗摇了摇头,说:“他是有师承的,我怎么好收下他。”  那一刻,沈归穹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开心。  谢遗教导了傅宸一段时间,带着沈归穹离开了。  ……  沈归穹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天了,只依稀想起,那时节有皎洁的梨花从窗外探进屋里,娇怯又羞涩地开着。  也许是夜里吹了风的缘故,谢遗病了,病的很重,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起不了身。  谢遗一直是那样遗世独立高不可攀的模样,仿佛谁也不可以将他拉下云端,可是这一刻,却只能恹恹地靠在他的怀里,被他喂下药。  青年黑色的发拂过削薄的肩,逶迤在白色的衣上,显出几分不胜罗绔的羸弱。雪白的面孔上,他的唇瓣是好看的淡粉色,贴在白瓷的碗沿,缓缓吞咽着药汁。睫毛柔顺的低垂着,颤抖之间,像是黑色蝴蝶的翅。 第55章 谢遗闻言,不禁轻轻眨了下眼睛,唇角似笑非笑地扬起,道:“我亦有一问……昨日我落湖,其中可有您的手笔?”  微生子羽按住了腰间长剑的剑柄,眉眼也冷了下来,神情透出些微尖锐的逼迫意味,道:“我只要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回来的!”  “自然是被人救了。”谢遗道,“你不愿救我,又何必关心谁愿意救我?”  谢遗说这话时神情淡淡,然而微生子羽却生生从中听出了些嘲弄的意思。  “若是此事和季沧云的死有关?”  谢遗反问道:“即便是和季沧云的死有关又如何?难道我便应该活活叫水淹死吗?”  微生子羽一怔,道:“昨日是我的疏忽。”他口中说着疏忽二字,态度却仍是冷硬。  谢遗眼帘垂落,话里话外仍是遮掩不去的嘲讽,道:“大人又何必这样说呢?您既然对我心生怀疑,那么无论我说什么,您也不会相信。”  微生子羽正要继续说什么,就听见了门外有人惊慌失措地喊他:“大人!”  他拧眉瞥了谢遗一眼,问的却是门外的人,“何事?”  那人语气匆忙慌张:“方才,方才听人通传说……王爷遇刺了。”  微生子羽脸色一变,问道:“你说什么?”  门外那人又重复了一遍:“王爷方才遇刺了,受了伤。”  微生子羽心知亲王遇刺一事可大可小,一时之间也没有心思和谢遗继续纠缠下去,道了一句“告辞”,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他出了花楼,一面匆忙地朝齐王下榻的行馆而去,一面不忘问手下情况如何。  “……受伤了,伤的严重吗?”  “属下不知,只是听闻王爷很是生气……”  “还能生气,看来是伤得不重。”微生子羽又问,“刺客可抓住了?”  那人道:“王爷说抓住之后要严惩不贷……想来,是还没有抓住。”  微生子羽面上不由浮现些许嘲弄之色,心道,齐王纵使想要分这江湖的一杯羹,也要想想有没有命吞下去。第55章 破春寒【二更】  微生子羽到达行馆的时候, 齐王正惊魂未定地坐在椅上由医师包扎着伤口。他伤在肩头, 如今那里已经被大夫用白色的绢布一层层包裹起来,看不见伤口形状。  “听闻殿下遇刺了?”微生子羽走上前去,目光在周围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身上扫过,落在了齐王身上, 问道, “刺客可被擒住了吗?”  齐王尚未开口,便见那几个跪在地上的暗卫深深俯下头去,惭愧道:“属下无能,未能追上那人。”  齐王听了这话便心生怒火,抓着手边的茶盏就朝那几个人砸了过去, 怒骂道:“保护不了本王!又连个人都抓不到!本王要你们何用?!”  茶盏“砰”地砸中了其中一人的额角, 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微生子羽看过去, 只见一痕浓稠的殷红从他的额上顺着面颊缓缓淌了下来。  那人不敢伸手擦拭, 只是把头低得更深了。  微生子羽不禁蹙了一下眉——他又不是不知事的孩童, 怎么会听不出齐王这是在指桑骂槐?与其说他是在在骂暗卫不中用, 倒不如说他是在责怪六扇门办事不利。  他生性倨傲, 也不将齐王这些花花肚肠放在眼里, 道:“可知道行刺的是什么人吗?”  齐王冷冷哼了一声,垂着眼皮看向了跪的最近的少女。  “回禀微生大人,那人带着一个青铜的面具, 奴婢等人不曾见他容貌。”少女跪伏在地, 声音清越。她是齐王此次出行从府里带出的通房, 一向以识情识趣讨得齐王喜欢,如今这番话娓娓道来,句句得体。  微生子羽却连多看她一眼也懒得,只是问:“可见着那人用的是什么武器吗?”  那少女道:“用的是针。”  “什么针?”微生子羽追问道。  少女抬头,小心翼翼觑了齐王一眼,神态楚楚,似在等他出声。  齐王垂着眼看了她一眼,道:“怜奴,拿给他。”  名唤怜奴的少女应了一声,这才聘婷起身,走到桌边,取了桌上丝绢包着的东西呈给微生子羽。  丝绢包着的是几根普通的钢针。这种针比女子绣花用的针要粗上许多,常是农妇用来缝被子、纳鞋底的,然而若是要用来杀人,也是不容易的。  微生子羽拈起了一根细看。  他想到了季沧云。  那个人也是被针杀死的,一根针穿过了眉心,又从脑后穿出来。  他本是有些怀疑杀人的是枕无寐,昨日邀她游湖也是为了试探她到底会不会武功,看样子似乎是不会的。更何况,他刚刚从枕无寐那儿回来,便是枕无寐真的会武功,也不可能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来回两地。  “伤了王爷的便是此物吗?”  “不然呢?”齐王眸中闪过一丝恼色,“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谁是用针的?”  微生子羽摇了摇头,道:“用针作为暗器的自然是有的,只是那针上面一般都是淬了毒的,与其说是用针杀人,不如说是以毒杀人。而这个人,怕真的只是以针杀人,江湖上内力能达到这一地步的人,不多。”  更何况,那些人若是要做什么,很少会亲自出手。季沧云也好,齐王也好,这二人的实力都不至于让那样一位武功奇高的人亲自出手。  这就越发显得奇怪了,到底是什么事,让这人要亲自对齐王动手?而且,这样的人物亲自动手,竟然没能杀死齐王,铩羽而归?  除非,他并不想杀齐王。  微生子羽一时想不透其中关窍,也猜不出刺杀者是谁,盯着手里的针看了须臾,将之放了回去,用丝绢一包,交给了手下的人。  “而今赶往此地的武林人士越来越多,鱼龙混杂,殿下留在这儿恐怕……”微生子羽面色恭谨地道,“依臣之见,还是京城最为安全。”  齐王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声音冷的如被冰水浸过:“你是要本王离开?”  少年面上恭谨之色淡去,他脊背挺得笔直如松,无形之中透出淡淡的倨傲气质,说道:“此地发生的种种都是要瞒不过陛下的,想必陛下知晓了齐王殿下受伤的消息,也是会心生担忧召您回京修养的。”  齐王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地看向微生子羽,话似是从牙缝中挤出的:“你是在威胁本王?”  微生子羽脸色平静冷淡,道:“一切全在殿下的选择。”  齐王若是回去,自然是叔侄二人其乐融融天伦之乐;若是不回去,也无怪陛下不念旧情。  齐王想要收武林这把刀,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此次齐王能来,并非是陛下的退步,而是那位年少的帝王,想要再给这位皇叔一个机会,若是齐王真有不臣之心,陛下也可轻易地以借刀杀人。  微生子羽言尽于此,带着手下的一干人等离开了。  齐王眼见着微生子羽带着手下几人“耀武扬威”地离开,心下不由郁气丛生,怒极之下拂袖一扫桌面,桌上瓷器摔了一地!  “啊——”跪的最近的少女被瓷器划着了脸颊,下意识叫出了声。  齐王循声看去,之间怜奴抓着帕子小心翼翼碰着伤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哭不哭的。他往日最是喜欢她这幅娇弱柔婉的模样,这时候却只觉得烦躁不耐,抬脚就踹了过去,骂了一句“哭什么哭”。  怜奴被他踹到在地,却连哭也不敢哭了,抑着眼泪爬起来跪好了。  齐王想到还在深宫里的少年天子,心下一阵郁郁不平,又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冷着脸吩咐道:“来人,备车去见天机公子。”  下仆忙备下车驾,载着齐王去了傅宸那儿,到了傅宸暂住的地方,却被告知傅宸不在,问傅宸去了哪儿,又得不到一个回答。  傅宸此刻却是在谢遗这里。  谢遗落湖的事并未外传,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得的消息,竟然还带了礼物前来探望。  谢遗刚刚沐浴完,傅宸进来的时候他正披着浅红色的女衣靠着软榻坐着,微潮的长发垂落在衣上,洇出了一痕略深的水迹。他容色清绝,穿着女子衣裙的模样非但不违和,反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傅宸也没有移开视线,而是微笑着看着他,问候他。  谢遗温声和他客套了几句,话锋一转,伸手指向了桌上的棋盘,道:“手谈一局?”  傅宸知道他的意思,手谈最是能考验一个人当时的心性如何,也最是能让谢遗考校一番自己这些年学的东西,于是点了一下头,道:“好。”  两人不动声色地下着棋。谢遗的风格一如他这个人,防守居多,少有进攻;傅宸也进退有度,却比谢遗要果断干脆许多。  谢遗和他下了许久,终以一子之差落败。  他搁下了手中的棋子,长长舒了一口气,面上浮现了一丝笑,道:“你赢了。”  傅宸:“先生承让。”  谢遗自顾自地道:“我虽不喜欢说话,却也不喜欢这样长的时间里,只能下棋,不能说话。”  傅宸微微一怔,迟疑地开口:“先生的意思是……”  谢遗道:“你一贯聪慧,怎么会看不出我做了什么,想做什么?”  傅宸的声音低了下去,“谢先生想要做什么,怎么是我能置喙的?”  谢遗指了下面前的棋盘,“青出于蓝、冰寒于水,你早就已经比我更厉害了。”  傅宸轻轻笑了一声,眉眼间闪过一抹无奈,道:“那也只是手谈。”  日光透过薄薄的窗纱落入了他的眼中,在褐色的眼瞳中晕出一片如哀伤的暖软。傅宸的声音低而清晰,轻轻飘入了谢遗耳中:“脱离棋局,总有那些情难自禁地时候。”第56章 破春寒  武林大会将近, 各地豪侠都在赶往荆州, 便是朝廷,也想插一手其中的事。  鲛珠失窃的事随着这些人涌入荆州不胫而走,越传越广。起先还是说什么“鲛珠藏有前朝宝藏之密”,传到最后就成了什么“得鲛珠者得天下”之类的鬼话, 这消息落入谢遗耳中的时候直叫他失笑良久。  傅宸却觉得颇有些意思, 斟满了一杯茶推到谢遗跟前,施施然道:“这消息传播开,想必也是有您的推波助澜在其中吧?”  谢遗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盏茶,慢悠悠地开口:“这等流言蜚语,一听便知道是假的。”  “三人成虎, 众口铄金。”傅宸道, “即便知晓消息再不可靠,也少不了愿意相信的。”  谢遗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又道:“自欺欺人罢了, 这世上永远都不缺期望着一步登天的人。”  “说的也是。”傅宸轻笑着摇了摇头, 似是对这等情况也觉得无奈。  他合扇轻轻敲了一下掌心, 又看向谢遗, 问道:“再过几日武林大会就要召开, 谢先生可要去观赏一番?”  历届武林大会都是在云山之巅举行,此次也不例外。  只一个“云山之巅”的地点,便足够刷下不少庸碌之辈。云山高陡, 多绝壁险崖, 寻常的习武之人登上去, 内力早就消耗得差不多,又怎么支撑得住后面的比武?  傅宸见识过当年谢遗出剑,知道他实力高强,孤身一人上云山也不怕什么。然而如今谢遗正隐藏着身份,若是不能动用武功,怕是无法凭借一己之力登顶。  傅宸自己并不会武功。  他天生患有恶疾,不能习武,一直以来学的都是天机谷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绝学,对于墨家机关术也有所涉略。此次上山,若是孤身一人,凭借机栝登上云山,到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但是若要再带一个人便很是勉强了。  只是,谢遗若是想去,自然有的是办法,也轮不着他来担忧。  “自然是要去的。”谢遗微笑道,“想必届时应当有我不容错过的事发生。” 第57章 梅韶倾也不愧是天涯海阁出身, 好奢侈铺张的毛病并没有因为武林大会而略有收敛。短短一会儿功夫, 他身边的女子便已经在地上垫了三四层柔软雪白的兽皮供他休憩, 又拿了纨扇在一旁送凉。  只是这时节实在是算不得热,山顶更是有些冷。梅韶倾这般做派,落在在场众人眼里,各家弟子私下不由暗嘲一句“德性”。  有人窃窃私语:“不是道梅阁主看不上全天下的男人吗?那这梅韶倾又是怎么生出来的……”  他一语未竟,一道疾风已然擦着面颊而过,转头一看,细长尖锐的菱形暗器牢牢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他抬眼看过去,只见天涯海阁的少主若无其事地坐在原地,微微侧过脸去和身边女子说话,仿佛对刚刚的一切毫不知情。  那人悻悻盯着梅韶倾看了会儿,拧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谢遗将刚刚发生的暗流潮涌看在眼里,睫毛微动。他佯作什么也没发现一般,长长的广袖轻轻掩住了嘴唇,微蹙着眉接上梅韶倾的话:“……我也不知他的姓名,只是他说,今日必定会来的。”  梅韶倾见美人颦眉,只觉得一腔柔情似水,温声道:“若是他始终不来呢?”  “我不知道。”谢遗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有微弱的气音从唇边溢出,消散在了风中,“此身如浮萍,能往何处便往何处了。”  谢遗说完这句话,似乎不愿再多言,抬眸看向了比武台。此时场上是一个崆峒派的弟子和少林的弟子比试,两人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门派的弟子,但是比之谢遗结缘的几个人便要差的许多了。  谢遗的想到这,视线忍不住越过了台子,看向了对面的白凤山庄的驻地。天机谷和白凤山庄很有些交情,傅宸也在那边。  傅宸时刻注意着谢遗的动作,见他看过了,忍不住轻轻弯了弯唇角,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谢遗心道傅宸果然行止之间都很有君子气度,也确实是他心中最中意的武林盟主人选。只是若是他选择了傅宸,对谢忌而言,未免有失公正。  一时之间,颇为犹豫不决。  之间场上那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点到为止,便收了手,双方各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举办武林大会自然不只为了是看这些,眼见各家的弟子比过几场,便要请几位公认的高手分出个上下了。  白凤山庄慕容庄主胜在轻功,全程滑不留手,谁也贴不上他,无忧师太手中浮尘使得一根根如钢针,落在身上便可以刮去一层皮肉,明空和尚练的是大般若经,内力浑厚,绵绵不绝。  最终还是和尚更胜一筹。  明空大和尚捏着念珠,口宣佛号,面目慈悲:“萧施主与梅施主始终未至,所谓武功第一,老衲心中有愧。”  梅韶倾朗声一笑,看着和尚,洒然地道:“家慈道,她一介女流,还是不要参与这等事来的自在。”  他口中说着自在,落在旁人耳里,却仿佛在说“梅若霜不过是知道自己无论输赢,以女子之身,都是做不得武林盟主的”。女子在江湖中的地位并不如何高,纵有梅若霜这样的绝顶高手,也扭转不去天涯海阁受到的诟病。  和尚鼻翼微微翕动,知道梅若霜和萧有恨是不会来了。  “阿弥陀佛,老衲醉心武学,无心杂务,这盟主之名……”他看向慕容决,低声道,“老衲恐怕难以担当。”  无忧师太也出声附和他,以为慕容决合适。  就在此时,遥遥一声轻笑传来,傲慢冰冷:“各位要决出武林盟主,可是忘了请本座?”第59章 破春寒  那声音甫一响起, 场中的三位高手一齐色变。  只见险峻的山崖之上,几个人抬着一顶软轿,踏着嶙峋凸起的碎石腾跃而来。软轿四面都垂着轻薄的白绡,被山风吹得飘曳, 一眼看去似烟水缭绕,四角悬着珠玉点缀的风铃, 声音泠泠如清泉流泻。  山崖陡峭难行,那四个人却将软轿抬得稳稳当当, 可见非同一般。  这般豪奢的做派,比之此前群美环绕的天涯海阁少主梅韶倾, 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少人看得愣神。  就连跟在谢遗身后的白白,都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好装逼啊……”  抬轿子的四人稳稳踩在了场中空地上,随从两旁的两名侍女莲步轻移, 上前打起了纱帘,用玉钩挽住。坐在里面的是一个白衣白发的男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纪。  他约莫十八九岁,五官是带着几分异域风情的精致白皙,长发未束,如冬日薄雪压了满肩, 霜白睫羽之下是若三春桃花一般淡绯色的眼瞳。  “妖物。”无忧师太柳眉一蹙, 脸上显出几分嫌恶与忧虑之色, 低声喃喃。  她声音虽轻, 但在场的都是习武之人, 五感敏锐, 怎么会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谢遗有些不愉地蹙起了眉,却没出声。他知道依照谢忌如今的实力,全天下怕是没几个人能胜过谢忌,谢忌也不至于被欺负。  也确实如此。  无忧师太话音刚落,就见那白衣白发的男人抬眸看向了她,淡红色的眼眸里尽是冰冷之色,他唇瓣微不可觉地动了一下,似乎是轻轻“呵”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众人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动作,便见一物裹挟着疾风破空而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无忧师太。  无忧师太心知来者不善,唯恐那东西上面有毒,不敢伸手去接,便一扬拂尘迎着那东西打了过去,谁料拂尘与之相击,发出瓷器迸裂的声音,紧接着一团水雾砰然在半空中炸开,溅了她一手。  “叮哐”一声,两半碎瓷落在地上,砸地更碎。  定睛去看,才发觉那应当是一个摔碎了的茶盏。  茶水不烫,然而被洒了满手的感觉实在是算不得好,无忧师太柳眉一竖,就要发作,却被站在一边的慕容决微微一挡:“师太……”  无忧师太忍着心头怒火,“什么?”  慕容决朝她轻轻摇了摇头,转而看向那人,语带询问:“敢问阁下是……”只是从对方适才露出的这一手也能看出他并非是等闲之辈,慕容决心下有一个猜测,却不肯定。  白发的男人冷漠睨视着他,没有说话。  侍立在软轿旁的蓝衣女子微微垂了首,她容色娇媚,这一低头便有一种如羞涩一般的娇怯之感,声音柔婉如出谷黄莺,只是出口的话便不如何美妙了:“我教教主特来参加武林大会。”  教主。  这武林中,能数得上名号的教主有几人?  听闻此言,此前一直表现得颇为谦逊有礼的白凤山庄庄主慕容决,脸上的笑容也不禁僵硬了一瞬。  明空大和尚捏着佛珠的手指微微收紧,眉毛轻轻抖动了一下,垂下眼帘,诵了一遍佛号,才缓缓问道:“可是玄刹教教主吗?”  蓝衣女子唇角笑意绽放,娇声道:“正是。”  魔教易主不过短短一年,这还是这位新晋的魔教教主首次出现在人前。传闻中他性情孤僻,厌恶阳光,便是魔教的人也不常见他踪迹。  不过看着这人的模样,他们又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不常出现在人前了。  白发红眼,实在是有些邪异。  明空和尚还在与他交流:“不知教主姓名……”  白发男人视线转向他,颜色寡淡的眉微微挑了一下,似乎是突然对什么来了兴致,懒懒道:“本座名谢忌。”  谢忌?听闻这个名字,傅宸眉心一跳,下意识朝坐在梅韶倾身边的谢遗看去。只见对方低垂着面孔,一副对此漠不关心的模样。  单从谢遗的神情,傅宸也看不出来谢遗是否与谢忌有什么关系。不过依照他的猜想,谢忌也许是谢遗收下的另一个徒弟。  “谢教主。”明空和尚唤了谢忌一声,道,“今日是我中原的武林大会,玄刹教恐怕……”  “呵。”谢忌嗤笑一声,眼瞳之中光华流转,宛如嗜血,“尔等怎么能肯定,我玄刹教不能入主中原?”  众人脸色均是大变。  “谢教主……”  明空和尚正要再出声,就听见谢忌施施然道:“不过本座今日来,只是为了一件东西。”  “什么?”  “鲛珠。”谢忌脸色肃然,缓声道,“就是所谓的大内失窃的鲛珠。”  慕容决沉吟片刻,出声:“此物如今在何方,我等亦不知晓。”  他是不相信什么“得鲛珠者得天下”的鬼话,也没有着人去寻找,却没想到谢忌竟然会想要这个。只是……这所谓的鲛珠竟然连谢忌也想要得到,是否真的有什么与众不同?  他暗忖:即便是鲛珠知道在何处,也不会拱手让给谢忌的。  却听见一个声音含笑响起:“谢教主竟然也相信那等传闻吗?”  谢忌寻声看去,目光落在那人身侧的谢遗身上,瞳孔一缩。  梅韶倾对他的视线有所察觉,不禁也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侧的谢遗一眼,眸中染上些许狐疑。他救下谢遗自然不是毫无提防,一路上也在揣测谢遗跟在自己身边的用意,只是这些揣测并不包括谢遗和魔教的新任教主有什么联系。  “谢教主与枕姑娘认识?”梅韶倾微微错开了一步,与谢遗拉开了些许距离,问道。  谢忌睫羽如雪扇,轻轻颤抖了一下,半阖了眼睑。他将那个名字抵在舌尖,轻柔而缠绵地打了个结,没能吐出。  “不认识。”他说。  怎么会不认识?  那个人的眉梢眼角他都熟悉的不得了,即便此刻作女子打扮,也是与记忆里相差无二的美丽。  他们已经一年没有见面了。  谢遗隐约察觉到了谢忌的些许不愉和委屈,却懒得管了。拥有如此强大实力的少年,也不需要他再去照顾了。  “枕姑娘?”谢忌慢慢地念出了这个称呼,像是有些奇怪,“‘枕’,真是个少见的姓氏。”  “不是姓氏。”名动天下的花魁跪坐在柔软的兽皮堆叠成的坐垫上,脊背比之前更加挺直了点儿,仿佛是有些紧张地,雪白的指头从宽大的衣袖下探了出来,捏住了裙子的衣料,声音柔软低哑,“是花名,我叫枕无寐。”  谢忌不出声了。  却听见谢遗继续道:“我在等一个人。”他顿了顿,像是终于适应了自己的紧张,语速流畅了很多,“我要等的人,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  他站了起来,菲薄的唇瓣抿起,春日青的颜色如花缓缓绽放舒展,有一种奇异的吸睛之感。  所有人都忍不住噤了声,看向他。  他们的眼里,这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却如远山岚霭一样渺茫不可捉摸。  谢忌的目光有些暗沉。  “你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吗?”花魁微微仰起了下巴,直视谢忌,问。  傅宸合起来扇子,静静盯着谢遗,他隐约察觉到谢遗要做什么了。  白发红眸的青年像是被勾起了兴趣,目光在无忧师太等人身上掠过,重新看向谢遗,问道:“若是本座说是呢?”  谢遗向前走了一步,侍立在谢忌身侧的蓝衣女子以保护的姿态也进了一步。  “阿蓝,退下。”谢忌瞥了蓝衣女子一眼,道。  阿蓝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便迅速退下了。  谢遗一步一步走过去,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有什么奇异的香从他的身上透了出来,浸润肌理。  他终于走到了谢忌的面前,脊背笔挺,如一株青色的莲。纤长的睫羽如蝶翼,轻轻一颤,便仿佛从人的心上擦过去了。  他低垂了面孔,女音娇柔:“谢教主可还记得我?”  “不记得。”谢忌说出这话的时候,又觉得心口有些闷闷,转念一想到待会儿要发生的事,便有种说不出的委屈从心口溢出。 第59章 进来的那人一看屋中场景,匆忙屈指弹出疾风,雪亮刀锋一晃,便被打落在床上。  他三两步走过去, 忧心忡忡看着谢遗, “五妹, 你这是要做什么?”  谢遗面容平静,仿佛已经心如死灰,道:“我如今堕落至此,仍旧是没能一雪深仇……活着,也是叫沈家蒙羞罢了……”他说完这句,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心口被动作牵扯地发疼,脸色顿时又白了几分。  那人本还对他的身份有些疑虑,然而见他这幅病恹恹的模样,心上那些怀疑也不由抛诸脑后,道:“五妹,你如何我们都是知道的,事情错不在你。你既有报仇的心思,何不好好活下去?终有一日可以杀了那谢忌魔头偿命……”  他放轻了声音细语安慰,只希望谢遗能断了自尽的念头。  谢遗被他劝了会儿,脸色缓和了些,似乎颇为动容。  那人趁热打铁道:“你可还记得我?我是你陈叔叔,你幼年时我还去你家看过你,只是可惜,那时候……”他说到这,忙止住了话,斜眼觑向谢遗,只希望他不要再被刺激到。  谢遗仍是一脸平静,目光却不似之前那般沉滞如死水,终于起了些涟漪:“我当然记得,陈叔叔,你是要为我沈家报仇的吗?”他这样说着,目光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带着几分希冀地看向陈珂。  陈珂目光游移一瞬,掩饰性地轻轻咳了一声,才又看向他:“报仇一事从长计议,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他只当谢遗真的是“沈五妹”,本着男女授受不清的念头,不敢去碰他的身体,合掌轻轻拍了两下,叫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粗壮的女人,道:“阿金,你来抱着五妹下去。”  那女人垂首应了声,没等谢遗出声,便上前拦腰抱起了谢遗。  他虽然消瘦,但是毕竟是男人,要比同体型的女人重上些,只是这个叫做阿金的女人抱起他来似乎毫不吃力。  谢遗还是第一次被女子这样抱着,心下顿时生出些别扭与羞耻,他平静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正有些手足无措之间,就听那女人道:“您搭住我的肩膀,小心摔着。”  这声音……  谢遗隐约觉得熟悉,再一看,那人眉眼虽然是陌生的,但是眸中神采却是谢遗所熟悉的。  ——沈归穹。  他虚虚搭在对方肩上的手终于找到了可以着力的点,勾住了沈归穹的脖子。他对沈归穹倒不用担心什么男女之防,这人又是他养大的,如今他又走不了路,被对方仅是这样的抱一抱似乎也没什么。  只是……  他抬眸看去,从这个角度只能瞧见对方掩盖在层叠衣领之下的颈子,和弧度优美的下颚——没想到沈归穹这样的人也会假扮女子。  白白仗着人看不见自己也听不见自己,在一边碎碎低语,谢遗凝神听了会儿,什么“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之类的。  沈归穹抱着谢遗径直出去,月月红见了,忙上前象征性地阻拦。陈珂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银钞,点也不点就塞进了月月红的怀里,“赎身!赎身!”  月月红接了钱,脸上露出了一抹谄媚的笑,道:“瞧您说的,五妹是好人家的姑娘,这是家里人接她回去呀。”  陈珂懒得和月月红讲话,领着伪装成阿金的沈归穹大步离开。  陈珂雇的轿子已经等在外面了,沈归穹将谢遗抱进了轿子里,正要退出去,却被他轻轻扯住了衣角。  “嗯?”沈归穹低头看他。  谢遗轻声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担心你。”沈归穹顿了顿,又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地补充了一句,“放心,你交代的事我会去做。”  谢遗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伸手替他牵了一下领子,遮挡住了喉结,叮嘱道:“小心。”  沈归穹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没做声,出去了。  轿子一路平稳地抬到了一处府邸,又是沈归穹将谢遗从轿子抱了出来,抱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众人已经等待多时了。其中为首的是谢遗之前见过的白凤山庄庄主慕容决,无忧师太也领着徒弟在,明空和尚没出现,不知是去了何处。  谢遗被安置在了厅堂上的座椅里,他佯做要起身行礼,还没站起来,就被慕容决出声打断了:“沈五小姐身体不适,不必多礼,且坐着吧。”  众人在谢遗身边围了一圈,听慕容决这样说,也纷纷面露赞同。  陈珂也道:“五妹你坐着就好。”  谢遗便安安分分坐下了。  “五妹,这是你父亲旧日的好友,白行风……这是你何叔叔……”陈珂一一为谢遗介绍了身边的人,最后道,“你日后若是遇着什么麻烦,也可来找我们。”  谢遗轻轻点了点头,又勉力开口道:“各位前辈,我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谢遗环视一圈周遭,又收回目光,低垂了睫羽,低声道:“是有关我沈家灭门一事的。”  众人面露不忍,却是无忧师太先开口:“此事,其中可有什么因缘吗?”  “自然是有的。”谢遗阖了一下眼睛,语气悲伤,“当日谢忌,屠尽我沈氏满门,是为了得到一件宝物,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他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哽咽了,却还是继续道:“有消息说,前朝皇室留下的秘宝,是一把可以开启前朝宝藏的钥匙,那钥匙由两处组成,一是鲛珠,一则是……我沈家的螭玉。”  “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伪,但那螭玉虽是前朝废太子赠与我父亲的,却无什么玄机……”谢遗编着谎话,“只是谢忌似乎是认定了其中有什么奥秘,五年前拿了螭玉,如今又想要拿到鲛珠……”  “鲛珠……”慕容决沉吟良久,“这鲛珠失窃的消息,是近些时日传出来的,也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谁拿了,流落在了何方……”  却是站在一边的梅韶倾施施然开口,道:“失没失窃,都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谁知道可不可行。”  他这般说着,又有意无意地瞥了谢遗一眼,眸中藏着些深意。  谢遗抬手用袖子掩住了口,轻轻咳了两声,面色苍白,一副柔弱病态。一直注意着谢遗的沈归穹忙倒了杯水递过去,喂谢遗喝了点儿。  他喝了点儿水,止住了咳嗽,才道:“虽然不知晓鲛珠失窃是真是假,但是……我思量着,总不能让鲛珠落在他手中……”  “五妹说的有理。”无忧师太道,“既然魔头想要得到这东西,不管消息是真是假,我们都不能轻忽怠慢,定要阻止他为祸。”  慕容决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倒是在想,谢忌想要得到这两件宝物是为了什么。倘若前朝真有宝藏,想必这宝藏与复国息息相关,若是谢忌得到——”他目光在众人中扫过,意有所指。  无忧师太低低骂了一声“狼子野心”。  谢遗伤还没有好,说话也是费精神的,和他们勾心斗角地说了这么久,谢遗不由犯困起来。眼见一切都是朝他预料的方向发展,他略略松了一口气,半阖上眼开始打瞌睡 。  他闭眼闭得太早,因而没有瞧见梅韶倾望过来的一眼,目光很是意味深长。  沈归穹看谢遗靠着椅子,苍白的面孔上眉峰微微皱起,心下不由生出些爱怜之意,低声提醒陈珂:“沈五姑娘累了。”  陈珂瞧了瞧,对沈归穹道:“阿金,你送五妹去新收拾出来的那间屋里,待会儿把药熬上,醒了给他喝。还有那什么燕窝、老参什么的,叫厨下做了,给她补补身体。”  沈归穹:“是。”  陈珂又道:“这些日子你就在五妹跟前伺候着,保护好她。”  无忧师太也道:“不若叫我爱徒静若闲时也来陪伴沈五小姐,也好保护于她。”  陈珂道:“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沈归穹不由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有出声。他如来时一般,抱起谢遗离开了。第62章 破春寒  风雨如晦。  马车脱离了官道, 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疾驰。  齐王扶着车壁,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太多的话已经骂不出来。怜奴缩在角落里,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声, 唯恐被波及。  马车的速度终于慢慢缓了下来,颠簸也没有之前来的厉害。  察觉到这点的齐王略略松了一口气,坐稳了身子, 朝外头问道:“那人没追上来吧?”  外间一片沉默, 半晌听不见车夫的回答。  刚刚的松下一口气又重新提到了心口,齐王手心里不由沁出些汗来,他小心翼翼吞了口口水,眼角却瞥到了一边瑟瑟发抖的少女。  “你去。”他对她使了个眼色。  怜奴红着眼圈看着他,妄图祈求主人的些许垂怜, 她啜泣着呢喃:“……王爷……”  “去!”  少女咬住了下唇,慢慢挪了过去,她伸出颤抖的手, 几次触碰到马车门又滑开,最后终于忍不住崩溃地哭出声来,心一横闭上了眼睛, 伸手用力地将之推开。  马车门似乎撞上了一个什么东西, 紧接着传来的是重物坠地的声响。夜色沉沉风急雨劲, 怜奴被寒风暴雨吹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也没看清掉在地上的是什么。  她畏畏缩缩在那儿待了会儿, 并没有发现什么危险。  “赵武……赵武……”她小声呼唤着车夫的名字, 却得不到回应。  天际一声惊雷乍响,雪亮的电光撕裂了浓重的暮色,将四下照的明亮,怜奴终于看见了遍呼不应的赵武。  他倒在马车下,喉咙豁开了长而狭的口子,血液早就淌了一地,被雨水浇洗稀释。  怜奴尖叫出声。  下一刻,她就看见那个男人站在几步开外,静静地凝视着这边。雨水顺着他的发丝往下淌,落在了衣裳的纹理之间,又顺着衣裳的下摆滴落。  闪电的光芒在滴落的水珠上擦过,映入了怜奴的眼,是氤氲着淡淡的绯红的。  血。  电光淹没在浩荡天幕的一瞬间,怜奴意识到了那丝绯红是什么。  沈归穹提着刀,慢慢地走了过去,他在漆黑夜色中视物如常,透过绵密的雨看清了浑身瘫软的怜奴。他一手提起了她的领子,丢下了马车。  少女委顿在地,泣不成声:“求求你,别杀我……”她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沈归穹只是冷漠地瞥了她一眼,便挥刀掀了马车的车顶,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倒在车中的齐王。  没了车顶遮挡,雨水一瞬间浇透了齐王一身,他怯怯看着沈归穹,却还是挣扎着问出声:“谁派你来的!本王出钱!本王出更多的——”  他的声音忽然梗在了喉咙里,只是睁大了眼睛,惊惧地看着沈归穹抵在自己双眉之间的刀尖,因为过于恐慌,嗓子里传出不成句的可笑的“嚯嚯”声。  “鲛珠在哪?”沈归穹问。  “本王不知道!”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齐王颤抖地如筛子,牙齿打颤地道,“本王什么也不知道。”  沈归穹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微微挑了眉,就要挥刀。  “是皇上让你来的吗?!”齐王尖声喊道。  刀锋划破了雨幕,撕裂了风声,毫无阻隔地落在了他的脖子上,“噗”地一声,是金属破开了血肉。  剧痛袭来,可是这样的疼痛里,齐王仍然清晰地听见了,那个人低声说了一个字——“是。”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沈归穹割下了齐王的头,提着,跃下了马车。  怜奴还是倒在地上,连动弹也没有动弹过。  沈归穹看了一扬手,将那颗脑袋丢进了她的怀里。怜奴当即尖叫出声,忙不迭地要将手里的扔出去。  沈归穹看也不看她,转身离去。 第61章 谢忌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从久远如斯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他看着沈归穹,声音甚至带着浅淡的笑意,说:“所以谢遗才更加心疼我。”  “嗤。”沈归穹眸中闪过一丝嘲讽,“你以为他是真心?”  谢忌面上神情显露出几分微妙来。  他想起了谢遗对他生出的杀意。  沈归穹道:“你不妨猜猜谢遗最喜欢的那个孩子是谁?”他的话语中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丝如嫉妒一般的险恶意味,教谢忌听得一愣。  谢忌自然不至于偏听偏信沈归穹的一家之言,然而有些事是做不得假的。他抿了抿唇,深深看了沈归穹一眼,拂袖而去。  这一夜发生的事,谢遗并没有察觉。傅宸在他的药里加重了安神的分量,因而他比平时更加容易入睡,睡得也更沉。  次日清早,傅宸来探望谢遗,身边还跟着无忧师太的爱徒静若。  有静若在场,有些事自然是不能随意谈论的。谢遗就靠着软榻,慢悠悠和他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静若嗅到了室中似有若无的芬芳,问谢遗:“沈五姑娘是养了什么花吗?好香啊。”  谢遗牵着袖子遮住了唇瓣笑,声音雌雄莫辨:“不是花,是香料。”  “沈五姑娘果然爱香。”一个声音传来,打破了三人之间尚算友好的气氛。谢遗抬头看过去,站在门口的是多日不见的微生子羽。  江湖中人与朝廷鹰犬的关系向来是不合的,谢遗如今住在陈珂这儿,到没想到他能这样轻易来见自己,不过他来的缘由,谢遗是能猜出一二的。  静若一见微生子羽便心生不喜,面色冷凝地道:“你是谁?来此做什么!”  微生子羽却不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谢遗,道:“数日不见,沈五姑娘的身份与之前,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  谢遗细长的眉微微蹙起,便有一种楚楚不由自主地从眉目间流泻而出,很难有人想到这是个伪装成女子的男人。  “您是什么意思呢?”  “并无什么意思。”微生子羽缓缓走进来,目光冷然地看着谢遗,“我来此,只是有一事想问问沈五姑娘。”  “您请说。”谢遗道。  “昨日齐王遇刺身亡,你可知道?”  谢遗轻轻歪着头看向他,似乎对此很是奇怪。半晌,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嘲讽意味:“这等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果真对此毫无所知?”微生子羽紧紧凝视着他,目光明亮如被霜雪洗过,执意要从谢遗的脸上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只是,从季沧云的死就能看出来,眼前这个人从来都是薄情寡幸的。而今“她”面对秦王身死的消息,也只是当做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江湖传闻,面上除却些微的惊讶与嘲弄,再看不出其他。  谢遗轻轻眨了一下眼睛,脸上神情渐渐微妙起来,反问道:“莫非我该知道些什么?”  “这倒不是。”微生子羽矢口否认,道,“只是……”  他一语未竟,已经被谢遗打断。  只见这位昔日的花魁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眸静静睇着他,脸色平静得近乎淡漠,问:“大人是在怀疑我吗?”第64章 破春寒  微生子羽被他这样看着, 心下生出些怪异之情,想也不想便忙辩解道:“自然不是!”  “既然不是,为什么又要来问我呢?”谢遗说完这句话,又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 一副伤势还没有好全的模样。  微生子羽看他脸色苍白,不禁蹙了蹙眉,话到嘴边, 又改成了这样:“那人武功高强,怕是为了追寻鲛珠而来,还请沈五姑娘多多小心。”  “鲛珠与我又有何关系?”谢遗淡淡道。  微生子羽道:“只是为防万一罢了,而今江湖中想要得到鲛珠的人可不少。”  “哦?”谢遗轻轻眯起了眼睛, 一种介乎于清与魅之间的奇异气质, 在幽伽的香气里缓慢浮荡开来,“既然如此,不如将之毁了, 也省得再起风云。”  没等其余两人开口, 静若已然赞道:“好主意!”  谢遗都没想到静若会这样附和自己,只听静若道:“一件东西,既不能惠及天下, 反要教天下众生皆因它的缘故受苦楚,这样的东西算什么宝物?不如及时毁去的好。”  坐在一旁的傅宸闻言, 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  微生子羽也怔了怔神。  只见静若面容平静, 眸光肃然, 显然不是将这番话当做玩笑讲的。  谢遗用袖子遮住了唇, 轻柔地一笑,他看向静若,眼眸中流泻出几分赞叹之色,说:“说的好。”  “确实是很好。”傅宸用扇柄敲了两下桌面,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慢慢道,“若是鲛珠可以在天下人的面前消失,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只是恐怕不是谁都能如你想的这样的。”  静若觉得毁去来的好,可是武林中那许多豪强却不是这样想的。  微生子羽听他们说的兴起,不由冷冷出声打断:“大内失窃的宝物,怎么可以落入草寇手中?”  谢遗抬眸看向他,漆黑的眼瞳盛着意味不明的情绪,“只是恐怕,那位所想的,就是落入草寇手中啊……”他的声音至末尾,轻得宛如呢喃,却又忽然一笑,“谁又能料到呢?”  静若察觉出他话里的意思,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心惊。  “何必想那许多?”傅宸轻描淡写地想要带过这一话题,对谢遗道,“而今你好好养伤才是要紧。”  他这番话落在静若和微生子羽耳中似是在劝谢遗安心养伤,可谢遗和傅宸却心知肚明,这是在劝谢遗收手,不要再找鲛珠。  可是这又哪里是谢遗想要收手,就能收手的呢?  谢遗收敛了笑意,森长浓密的睫羽翕动着,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  微生子羽的目光从谢遗的脸上移开,有些不自在地望向四下,却被地上闪过的两道细弱的光芒吸引了注意。  那是……  他脸上神情微变,却又在转瞬间敛去。  微生子羽缓步走过去,慢慢蹲下了身,从地上捡起了那根段成两截的缝衣针。  “微生大人是在看什么呢?”身后,略微低哑的女音换换传来。  微生子羽不动声色地将那两截断针收入了掌心,道:“无事。”他站起身,瞥了坐在桌边的谢遗一眼,眸光复杂,“在下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语毕,径直转身离去。  谢遗有些惊讶于他竟然就这样离开了,却也没出声挽留。  微生子羽走后,静若与他们聊了半晌,也提出了告辞,谢遗微笑着与她道别。  直到少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谢遗才听见傅宸施施然开口:“虽说这主意是不错,但是提出主意的人,谁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在暗指谢遗提出要毁掉鲛珠只是一个谎话,毕竟,最想得到鲛珠的莫过谢遗。  谢遗垂下了眼帘,脸上神情莫测,半晌才道:“你与他们果然是不同的。”  与他结缘的三个孩子,沈归穹至情至性却桀骜难驯,谢忌看似乖巧却喜怒无常,唯有傅宸不会轻易为人左右,可堪大任。只是,即便是傅宸,偶尔也会让他头痛啊。  傅宸听他提到“他们”,不由拧眉:“谁?”  谢遗声音柔和,却有无形的腥风血雨隐藏于期间,“他们比不得你,何必知道?”他微笑起来,看着傅宸,沉静如黑夜的漆黑眼眸中暗流汹涌。  像是终于打破了那一层温柔的伪装,褪去了所有的善良,变得冷硬无情起来,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天真柔软。  “谢遗,”傅宸叫出他的名字,面容肃然,“你这样做,可是发自内心?”  “……我不知道。”谢遗轻声道,“我不知道是否是发自内心。只知道,若是不做,我良心难安;只是做了,仍旧是良心难安。”  他一辈子都活在这样无奈的处境里,被爱情、被使命、被愧疚、被过去驱赶着前行,直到如今,满口谎言。  “只要你想——”傅宸张了张嘴,有些话被衔在唇齿之间,百转千回,终于倾吐出来,“我可以将现在的一切结束,带你走。”  谢遗定定看着他,雪白的面孔上是一种奇异的、难以形容的微妙神情,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又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吸引人的奇珍异宝。  白白忍不住叫了谢遗一声:“宿主!”  谢遗眨了一下眼睛,突然回过神来一般,对傅宸道:“你倒不如告诉我,鲛珠在什么地方。”他的声音冰冷,如浸霜雪。  傅宸说不出话了。  谢遗道:“你不肯说,我却有一个猜测。”第65章 破春寒  “天机谷既知晓此物不详, 想必皇家也是知道的。”谢遗声音柔和而冰冷,像是从料峭寒涧中传出的凛冽的风,“既然知道,必定不会随意留在身边。”  傅宸脸上笑容不变, 只是捏着扇柄的手指下意识婆娑着,他看着谢遗,眼中传递出“您请接着说”的意思。  “当日我请季沧云偷窃鲛珠, 对他的实力自然信任。只是,他去了大内一趟,带出来的却并不是真的鲛珠,这叫我困惑良久。”谢遗抬眸与傅宸对视须臾, 又低下了头去, 道,“再后来,有关鲛珠的种种流言传出, 虽有我在其中的推波助澜, 但究其根源还是起自大内。所以,我便懂了。”  傅宸用扇子抵住了下巴,徐徐问道:“所以, 谢先生既然知道那些事不过是无稽之谈,为何一定还是要得到鲛珠呢”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问谢遗这个问题, 可是谢遗从未正面回答过他。  听傅宸这样问, 谢遗不禁笑了, 施施然道:“我早就说过, 我势在必得,无关其他。”  傅宸轻轻阖了一下眼睛,没有再做声。  “倘若我为帝王,得知鲛珠不详,或许会将此物镇压在前朝皇陵,至于是否要再伪造出一个假的,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现如今,江湖中人人都想要得到鲛珠,倘若鲛珠真的在前朝皇陵,于那位而言,他所想的,恐怕是——纵然鲛珠真的落入了江湖,被掘的也不过是前朝的皇陵。”谢遗说到这,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拧眉道,“只是,他又怎么能笃定,被掘的会是前朝的皇陵呢?”  “你确实猜对了大半。”傅宸眸中情绪复杂,声音涩然地道,“我本想阻止你,只是有些事,无论如何也会来的。”  谢遗迟疑片刻,道:“当年我便很奇怪,你身为天机谷少主,身边自然有天机谷精锐护持,纵然是被三十多位高手联手追杀,也不至于那般轻易就……”他顿了一顿,未尽之言两人皆是心知肚明。  天机谷内部确实是有些不合的,傅宸也不瞒着他,道:“两派。以谷主一派以为,天机谷当延续历代的规矩,平衡江湖和皇室之间的关系;另一派则以为,天机谷当与朝廷练手,收服江湖。然而当初我遇刺一时,至今也不确定幕后推手是谁。”  谢遗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却轻飘随意:“若是可以收服,也勉强称得上是不世之功了。”  傅宸面上露出几分嘲弄,嗤笑道:“江湖若是可以被收服,那便不是江湖了。”  谢遗想了想,觉得在理,“说的也是。”  傅宸抬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浅啜一口,才慢吞吞开口:“此事有的人在其中推波助澜功不可没,只怕要不了多久,他就要亲自跳出来了。”  谢遗却道:“也许用不了他出手。”  “嗯?”傅宸有些困惑。  谢遗施施然开口:“陛下也会迫不及待,借用这件事来洗清自己。”  齐王身死的消息渐渐传了出来,再也压不住风声。在场唯一的活口,是齐王的通房丫鬟怜奴,只是六扇门找到她的时候,她早就疯了。  疯子的话,可信吗?  微生子羽站在破庙前,听那少女神态痴癫地说着胡话:“皇上……他要杀王爷……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鲛珠……鲛珠……皇上……” 第63章 谢忌来的突然,走得更是突然,就好像他这次来只是为了问一问谢遗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回去。  谢遗心下生惑,却也没有那么久的功夫去思考了,他忙着更重要的事。  此时的局势已经渐渐明了起来了,因着齐王的死和鲛珠的遗失,皇家一所当然地介入了这一场江湖的纷争,甚至拉拢了几支不大不小的势力。  天涯海阁与天山派仍旧清高,没有表露出丝毫对鲛珠有兴趣的模样。天山派的人甚至在半个月前,以收到宗门消息为由,彻底撤离了荆州。至于天涯海阁,在梅韶倾被谢遗割开了颈子之后,也低调了许多,只是一副吃瓜的态度。  又过了三两日,天机谷的大长老出面了,言鲛珠在前朝皇陵。  前朝皇陵修在鹤山,那儿本是风景绝美之所,后来新朝建立,从帝都到鹤山的运河上行船大减,渡口荒废,那儿就荒芜了,再到后来就更加鲜为人知了。  若是随便一个人说出这消息,大家可能还不会相信,可是偏偏这样说的人是天机谷的大长老,思及天机谷的种种,不由得他们不信。  一群人在堂上争执不停,讨论是否真的要做出挖人坟墓这样为人不齿之事。  有人说若是做下这事,实在是枉为正道。  又有人道:“我们恪守道义不肯动手,谢忌魔头却不会在乎这个,若是让他拿到鲛珠如何?”  顿时引来大家附和,无忧师太道:“谢忌魔头手上已经有螭玉,再拿到鲛珠……”她眉眼间隐隐浮现忧色,目光却慢慢转为坚定,“我等决不能让他得逞!”  “是!”慕容决也道,“且不说那些传闻是真是假,总归不能让魔头得逞!”  他们商量良久,最终还是决心却挖掘皇陵。  暗处,谢遗与傅宸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心照不宣。  片刻后散席,傅宸刻意落后一步,等着谢遗一起走。他们穿过长长的回廊,有细碎的雨丝被风吹进了廊中,傅宸转到谢遗的右手边去,提他挡住了吹进来的雨。  谢遗仰头看了眼天,从梅韶倾和他交手那日起,这场雨已经连绵下了四五天了。  傅宸看出他有心事,问他在想什么。  谢遗收回了目光,低低叹了一句:“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傅宸道:“运河失修,恐怕会决堤。”  鹤山说是山,却不高耸,堪称平坦。这些年运河上堤岸失修,这场雨若是一直不停,河水暴涨之下,恐怕会河堤崩溃,水淹前朝皇陵。第67章 破春寒  思及此, 谢遗不禁蹙眉。  傅宸望着他,“纵然如此,谢先生也是能轻易脱身的吧?”  谢遗摇了摇头,没回答。  半晌, 又出声——“人祸尚可阻止,天灾可乎?”  他声音清冷,些微的凉薄蕴藏其间。雨丝细密, 织作帘幕,地上起了一层菲薄的雾,沁得谢遗的衣角如晕开的一团颜色。  傅宸凝视着他的衣角,只觉得那浅淡的颜色似乎随时都要消失在湿润的雨雾中, 半晌才慢吞吞说道:“纵然没了天灾, 也有诸多手段引起人祸。”  即便天气放晴,河水不再继续上涨,不至于发生洪灾, 那么陛下也会用别的手段, 譬如,火药。前往鹤山寻找鲛珠正道人士,多半是武林中颇有些脸面身份的, 他们彼此互不放心彼此,所以只会一同进去。若是皇帝事先安排人将火药埋在鹤山, 只待武林众人进入皇陵, 就点燃火药, 恐怕到时候武林大半的精锐都会折损于此。  谢遗微微歪了一下头。他模样生的好看, 又穿了一身浅碧色的女衣,乌发挽成女子模样,即便傅宸已经晓得他真实年纪怕是老大,也不免觉得谢遗这般思考的模样有颇有几分女子的娇憨。  “你说的对。”谢遗沉吟片刻,缓声道,“也罢,尽人事就好。”尽人事,听天命,此事若是解决的好,便可以顺势推选出一位服人心的“武林盟主”了,他也可以早些离开这个世界。  傅宸听他这样说,知晓谢遗心意已决,也不再劝些什么。  他们并肩在回廊上慢慢走着,边低声聊着些细碎的事,傅宸又提到了那年在雪地里的初遇,笑着道:“……那时候的谢先生与现在真的是不同的。”  谢遗听他提到那么久之前的事,不禁失神了片刻,“有什么不同呢?”  “那时候是冷的,如高山雪,池中莲。”傅宸这般说着,不带半点儿调笑亵玩之意,“如今却是……水中月,怀中风。”  离得更近了,反而,触碰不到了。  谢遗闻言微笑,没有反驳,道,“这样也好。”  傅宸玩笑般漫不经心地开口:“有时候不禁想,若是谢先生钟情于某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听他说出这话,在一边白白一慌,忙飘到谢遗的面前,本想安慰谢遗两三句,却看见谢遗脸色未变,甚至连眉也没有皱一下。  他甚至还能维持住脸上温和的笑容,轻声道:“不过是,我不开心、他也不开心罢了。”  他的声音轻柔,落在傅宸耳中却重逾千金。  谁不开心?  谢遗为何会如此笃定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他拧眉沉思的功夫,谢遗脚步不停,径直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  枝头的花早就被风吹落满地,教雨浇透,谢遗穿过回廊,踩着一地逶迤的花而过,进了屋子。伪装做阿金的沈归穹早就点上了灯,在其中等候多时。  谢遗刚进屋,傅宸便跟了进来,他一抬头,便与弯腰替谢遗解开披风的沈归穹四目相对。  沈归穹身形高大,伪装成女子到底是勉强了,因而也不常出现在人前,就连傅宸见他见得也不是很多。  傅宸虽只见过他寥寥几次,但也看得出来他不是寻常人,更非是女子之身。只是,这是谢遗的人,他亦不好插手。  这般想着,傅宸止住了前行的脚步,驻步在谢遗几步开外,问道:“依谢先生之见,何时行动呢?”  烛光映得他半张脸白皙如玉,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宛如鬼魅。  谢遗被沈归穹解开了披风,一面去整理自己的衣裳的领口,一面道:“五日之后。”  傅宸轻轻点了下头,表示知晓,便要转身离开。  临走,又忍不住望了站在谢遗身边那个人一眼,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却偏偏想不起是谁。  真是奇怪。  转眼便是五日后,运河早就废弃,一行人不能乘船,只能驾车出行。如今武林势大,纵然朝廷律法规定只有一定品阶的官员出行才能乘车,也无法约束他们。  马车行了几日,终于到了地方,那是一处低矮的山头,山上荒草杂芜,竟连一条可以供人行走了小道也没有。  暴雨仍在下,视线里几步开外都是模糊的,地上又泥泞难行,一行人商量一番终究决定在这野外的破庙里留宿一晚,待雨小了再行动。  等进了破庙,才发现里头实在是太过于破败了,外头落暴雨,里头是大雨,淅淅沥沥地在地上汇出了水洼。几个人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木板,把头顶的洞给勉强堵上了,只会滴出细细的一线,不至于和之前一样大。  谢遗安排沈归穹去做旁的事了,因而身边也没有一个人专门照顾着,大家怜惜他的身份,或多或少地迁就着,将里头雨淋不着的位置给了他。  静若坐在谢遗的身边,她身上被雨淋得湿透,再被风一吹,便觉得肌肤上一片冰凉,冷得惊人,恨不得打几个寒颤。  傅宸见谢遗再撩被雨打湿的发,便走过去,弯腰将手里一个水囊递到了谢遗面前:“喝些吗?”  谢遗将耳边一缕贴着脸颊的湿发拨到了耳后去,仰起头看他,“是什么?”  傅宸道:“酒。酒能驱寒。”  谢遗伸手轻轻推开了水囊,声音轻细:“酒也能误事。”  静若见了他们这番互动,不禁朝傅宸笑道:“天机公子还是不要劝了,紧要的关头,沈五小姐若是喝醉了怎么好?”  傅宸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同了她的话,将水囊收了回去。  庙中的柴火大半是潮湿的,勉强点了一个小火堆想要驱寒,却烟熏火燎得很,几个女子忍受不住,一个个掩住了唇瓣咳嗽,不得不熄灭了这个火堆。  又是雨打风吹的,又不能燃火取暖,庙中一众人或坐或站,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  静若伸手搓了搓自己的手,她武功还算不错,却还没内力深厚到可以寒暑不侵的地步,不禁低声埋怨:“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啊……”她又看向谢遗,“沈五小姐,你冷不冷?”  谢遗当然是冷的,只是眼下这个关头,说冷也没有用。  “尚可。”  静若轻轻呼出一口气,面上浮现些忧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口慌得很……”  谢遗出声安慰她:“无妨,我们这许多人,慌什么?”  静若点了点头,勉强按捺下了心中那些莫名的情绪,不再说话了。  雨下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小了些,外头天色昏沉,眼看再过不久就要彻底黑了,慕容决扶着腰间的长剑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现在?”众人惊讶。  “趁着雨小了些,赶紧吧,再等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行动。”他皱着眉,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焦。  众人闻言觉得在理,陆陆续续起身,一道出去了。若是晴天,想要去到皇陵,自然是不难的,只是这天气,视物实在是不便,一行人走了许久,终于隔着细密的雨幕,看见了此行的目的所在。  走过去,从外头早就看不出这陵寝旧日的浮华美丽了,只有无尽的野草从石板拼接的缝隙里冒出来,肆意疯长。  可是却让一众寻找的人,陷入了狂喜。  傅宸披着蓑衣站在人群中,雨水顺着他头顶的斗笠边缘滑落,滚成晶莹的一串,映出唇角那一抹嘲弄。  鹤山上最大的墓穴是前朝开国帝王的陵寝,至于亡国的哀帝和末帝,二人连尸首都没有,又哪来的陵墓呢?  一行人轮流上前,掘开了封墓的砖,才看见里头是一块巨大的青石。这块石头重逾千斤,一看便知道这才是真正封墓的东西。  用铁器挖掘,铁器卷了口子,石头仍旧是佁然不动。  领头的慕容决似乎早就忘了同行的人中还有天机谷的人可以询问,自顾自地皱着眉看了一会儿,才似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在墙上摸索,终于找着了机关,拧动,便听见里头有铁索绷紧移动的声音传出来,这块难以奈何的巨大石头,也缓缓抬了起来。  物品的腐朽与香料的芬芳混杂在一起的怪异气味,顺着敞开的洞口飘了出来,冲进了谢遗的鼻腔中,令人几欲作呕。门后,是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尸骸,那些尸体身上衣服早就已经只剩残缺的布料,遮掩不住森然的白骨。  “这些是当年修建墓穴的人,也有陪葬的,”傅宸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谢遗的身边,伸手用掌心的帕子遮掩了谢遗的口鼻,低声道,“他们进去了,禁卫军就在外面放下断龙石,这石头的机关在外面,里头根本打不开,渐渐的,他们就死了。”  捂住谢遗口鼻的手帕十分柔软,上头带着清冽的冷香,大大缓解了谢遗的不适。傅宸离得谢遗极近,耳语之时,唇瓣若即若离擦了一下他的耳廓,呼出的气息,都是湿热的。  谢遗被这气息一烫,下意识地偏头闪躲过。  他自己就是皇室出身,自然也清楚这人祭陪葬是怎么回事。只是……他的目光落在前方的慕容决身上,“他是谁的人?”第68章 破春寒  “也许谁的人都不是, ”傅宸知道谢遗不喜欢人离他太近,便撤了手,向后退了一步与谢遗拉开了些距离,继续道, “只是,被当做棋子罢了。”  这样吗?  谢遗自己伸手按着手帕掩住了口鼻,跟着众人朝陵墓深处走。  照理说帝王为了防盗墓之人,应当会设下许多机关才是, 可是他们朝甬道深处走了许久, 也没有遇见什么危险。  谢遗本还觉得有些奇怪,然而转念一想, 倘若本朝帝王真的将鲛珠埋进了这个皇陵中, 想必他们早就探过这里了,危险什么如今也是不存在的。  自然不止他一个人对这里的安全感到奇怪, 走了半晌,有人出声叫住了慕容决:“慕容庄主,请等等。” 第65章 谢遗丢了剑,朝傅宸出声的地方走去,摸索着握住了傅宸的手,道:“我们走。”  有白白引路,他们倒不至于会出不去这个陵墓,走了一会儿,终于回到了来时的甬道。一路沿着甬道往上走,片刻之后,他们的眼中出现了火把的光亮。  那些先离开的人被断龙石挡在了陵墓入口处,进退维谷。  “谁?”  察觉到有人靠近,一人惊呼出声。  “是我们。”傅宸应了一声,与谢遗慢慢走了过去。  火把的光照出了谢遗一头一脸的血,那些血落在谢遗的衣裳上,被水稀释了不少,却依然可怖。众人一番打量,只见他们二人,没有看到慕容决。  “慕容庄主呢?”  傅宸听他们询问,抿了抿唇,没回答,而是看向人群之后厚重的断龙石,道:“怎么回事?”  “我们赶来便是如此,有人从外面放下了门。”明空和尚看着傅宸,眸中浮现了些许忧色,“不知天机公子可有办法打开?”  傅宸摇头,声音冷淡:“无能为力。”  他话音一落,便如同宣判了死刑,几个心智不坚之人已经面露绝望之色,有女子低低哭泣出声。  水还在往上涨,他们虽处在地势略高的地方,却还是被水没过了脚踝,照这样下去,被水淹没头顶也只是时间问题。  正慌张之际,却是谢遗出声:“能出去。”他声音清冷,不疾不徐,也不再以女音掩饰,而是极其清冽悦耳的男子音色。  “你……”一干人听见他的声音,眸光惊疑不定。  谢遗抬眸看向众人,他的目光太过清澈冷淡,以至于要说话的人都不自觉闭上了嘴,只是讶然地看着他。  谢遗伸手慢慢擦拭着脸上的血,心里问白白:“我能不能打开这道门?”  “可以是可以。”白白迟疑道,“可是反震回来的力道……”  “那就好。”谢遗在心里应了一声,看向傅宸,眸中意思不言自明。  傅宸朝他点了点头。  绝世武学bug确实只是一个bug。武学千家百派,从未听说过哪一家能凌驾于其他之上,因而这个bug能做的不过是让谢遗在刹那之间可以使出各家各派的精妙招式,佐以远远胜于常人的精纯内力,并没有在此基础上独创出新的招式的能力。而谢遗,被强行填鸭了许多的知识,根本无法消化融汇,只是凭借的本能使出,又从何谈及创新?  也正是因此,这个按时计费的bug价格才远远低于永久性质的bug。  可是震开这个门,又哪里需要多么精妙的武学呢?  他阖了一下眼睛,在记忆力检索着可以用处的招式,最终有了选择——  远远凌驾于在场众人之上的精纯内力透掌而出,震得他衣袖鼓胀,空气几乎都在此刻扭曲,众人的眼里此刻只容得下那双看似柔软无骨的白皙手掌,只觉得心悸。  谢遗手腕翻转,那一掌轻飘飘地拍出,却含有千钧之力。  浑厚的劲气之下,水流都被无形的掌风震得朝后退去,又在几息之后,如潮一般重新涌了上来。  谢遗心口一疼,浑身内力在那一掌后消散殆尽,紧接着就是浑身上下骨头几乎都被震碎的疼痛,他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石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响,一道小小的裂纹在上面蜿蜒而出,缓缓地扩大。又是一声响动过后,那道门彻底碎开了,暗淡的天光从外面照射进来,不同于墓穴内的干净空气涌入鼻腔的瞬间甚至带来了轻微的不适感。  一群人面面相觑,似乎不曾想到这道门居然就这样被打开了,待反应过来,不禁面露喜色。  明空和尚朝谢遗合掌道谢,谢遗只是轻轻摇头,无声地咽下从喉中上涌的鲜血。  一行人正要朝外走,一只羽箭却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命中了其中一人的胸口。  外头一个声音遥遥传来:“奉陛下之命,诛杀前朝余孽逆党,出此墓者,杀无赦!”  谢遗脱力地靠住了傅宸,听了外头那人的话,竟是忍不住轻轻嗤笑出声。许是因为受了内伤,他声音低哑,不复之前清冷,透出些微的柔弱意味,倒是平白勾人许多:“皇帝倒是好算计。”  傅宸只觉那声音如片羽,在心尖上轻轻搔过,教他心神一晃。待回过神来,傅宸又不免唾弃自己——大敌当前竟然还有风花雪月的心思。  明空和尚看了谢遗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比起谢遗的身份,显然眼下如何逃出生天更加重要。他望向无忧师太,想要听听她的看法:“师太以为如何?”  无忧师太恨恨道:“想必是那皇帝的主意,意图将我等一网打尽!”  傅宸抿了抿唇,出声:“此次事我亦有责任。”  “天机公子何出此言?”  傅宸长话短说,将天机谷谷主一脉与大长老等人之间的龃龉简述一番,又不禁面露惭愧之色,道:“我本是想引蛇出洞,将那些有异心之人一网打尽,却不想……”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其实说到底,他本可以在一切发生之前就阻止,却还是跟着谢遗演了这一出。然而傅宸对此局面又怎么会没有预料,他猜想谢遗身为两任魔教教主的师父,定然是给他们下了些什么命令,可以在最后力挽狂澜,因而他虽是这样说,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慌乱之意。  “天机公子言重了。”无忧师太道,“这些年江湖与朝廷之间龃龉太深,今日之事恐怕是他们早有谋划,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也是我们……”她脸色微赧,道,“是我们过于大意,以至于他们有机可趁。”  “师太不必自责。”梅韶倾道,“事至如此,自责无用,我等应想办法出去。”  “也不知晓外头究竟有多少人,”明空和尚面上浮现些许忧色,他沉吟片刻,看向无忧师太,道,“不若你我二人联手,冲出一条血路?好叫各位同道能逃出多少便是多少……”  无忧师太轻轻叹了口气,正要出声答应,便听见外头忽然爆出一片混乱声响,叫喊声与刀剑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似乎是有两方的人混战在一起了。第70章 破春寒  云如墨染, 天色晦暗。低矮的山陵隆起的弧度于或浓或淡的岚霭中蜿蜒连绵,与天几乎要融成一色。  雨已经小了很多,却仍是连绵地下着。抬着步辇的人似乎浑然未觉天上正下着雨,细密的雨丝在他们周身一寸处被无形的内劲弹开, 丝毫未湿衣裳。冰凉的雨水顺着步辇的顶往下淌,三两滴溅入了步辇之中,在锦绣绸缎上洇开了一晕深色。  辇轿中的少年白发红眸、貌如妖邪, 此刻正静静望着不远处混战成一片的教众和禁卫军。  因为身体的缘故,谢忌一贯不喜阳光,更加钟情阴雨天气,只是而今这场雨连着下了许久, 也不免觉得厌烦。隔着雨幕看了会儿, 他便收回了目光,身子朝后仰去,整个人靠进了身后柔软的软枕之间。  明空和尚一行人已经从墓中出来了, 他们本想趁着外界正乱从此地离开, 然而向来都是各自为政的武林众人此时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很快被拥挤的人群散开,混进了魔教和朝廷的厮杀中。  三方乱做一团, 谢遗夹在人群当中,因为受了内伤的缘故只能靠着身边的傅宸照顾。  谢忌一垂眸, 便从人群中认出了他。  侍立在旁的侍女注意到他的视线, 目光也落在了人群中的谢遗身上, 她微微蹙眉, 语气带着几分询问的意味:“教主……”  依照谢遗的计划,解决了这群朝廷的走狗后,便是魔教与正道人士们短兵相接,而后,再来一人横空出世,解正道之围……  可是谢忌不想。  “锦苏。”谢忌出声唤她。  侍女低头应声。  “依你之见,本座若是此时想要入主中原,可是好时机?”谢忌挑眉看她,似笑非笑。  “教主雄心壮志,奴婢自然愿效犬马之劳,可是……”锦苏咬了咬唇,脸上流露出些许犹豫来,“谢先生说此时尚不可,更何况……”  谢忌轻轻摇头,声音依旧柔和,却有几分不容置喙的肃杀:“本座不是问师父何时入主中原,而是问,本座若是此时入主中原。”他将“本座”二字咬得极其重。  锦苏不由失色,她抬眸小心翼翼瞥了谢忌一眼,恰好与之对视,便如被烫着一般飞快地收回了目光。上方,谢忌一声不出,显然是在等着她的回答。  锦苏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人的野心,与当年的沈归穹一般无二。  她垂下眼帘,思及多年前所见——  谢遗鲜少靠杀人来立下威信,但是十几年前,他斩前任魔教大长老于剑下的场景,即便如今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叫人心惊。  前任长老诸淮风应是当时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当时的武林中,梅若霜还没有练成碧海青天,白凤山庄庄主也还不是慕容决,正道只有明空和尚、无忧师太、慕容雀、萧有恨四大绝顶高手,而诸淮风同时对战其中二人可以不落下风。  只是,即便如此,不过三十招,诸淮风仍旧是被谢遗一剑穿心而过。  锦苏想,十几年前,谢遗就能在三十招内杀了诸淮风,三十年后,武功不可能不进反退。  谢忌若是执意要和谢遗作对,恐怕要步上沈归穹的后尘。  她心思百转千回,也不过是短短瞬息的功夫,然而,上方谢忌似乎已然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慢悠悠笑道:“本座,也不想留不听话的狗。”  极轻的一声“咔哒”,女人的颈项以不自然的角度向后扭曲,眼瞳因为错愕微微张开,脸上甚至没来得及流露出什么表情。  “阿蓝。”  听到谢忌叫出她的名字,少女这才松开了手,眼看着锦苏倒下去,转头看了谢忌一眼,复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等候着谢忌接下来的吩咐。  谢忌的目光遥遥落在谢遗身上,唇角不自觉上扬,流露出几分笑意。  他可不是沈归穹,会那么轻而易举地暴露自己,若非有万全的把握,怎么敢杀掉谢遗特意留在自己身边的人?  雪色云锦堆叠在软榻之上,水光映过金丝描绘出的鹤,在这样暗沉的天色里竟然显出几分流光溢彩,与人一种奇异的奢靡之感。  下一刻,那奢靡的白色落在了人群中。  一只手握上了谢遗的手,将他带离了傅宸的身边。  “谢遗。”谢忌声音柔软,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谢遗的脸色微微泛白,因为受了内伤的缘故,唇色远比平常要寡淡,便显得他睫毛格外黑,睫羽之下的眼瞳更黑。  谢遗:“你现在来做什么?”  谢忌握着谢遗手腕的手愈发用力:“自然是带你走。”说话的功夫,谢忌便折了刺过来的一剑,剑刃被内力震碎,飞溅出去的断刃插入了周围人的喉咙。  谢忌顺势揽住了谢遗的腰,提起轻功,踏着一人送过来的一剑掠身而起,雪白的衣袂在空中翻飞如鹤羽,几个起落后回到了辇轿之前。  他让谢遗坐上去,又弯腰替谢遗除去沾了泥土的鞋袜,接过了身边侍女递过来的细绢,替他擦拭干净脚上水迹,这才自己也上了辇轿。  谢遗正要说些什么,就听谢忌慢吞吞道:“鲛珠到手,你还要留在这儿吗?还是,你根本就是一直在骗我?”  下一刻,谢忌又笑了起来,瞳若桃花潋滟生彩,“谢遗,我知晓你不会骗我,我们回去吧。”  谢忌话音未落,难以抗拒的困乏之感泛上谢遗的脑海,他眨了眨眼睛,意识沉入黑暗之前,只有谢忌那双因为缺乏色素呈出淡绯色的眼睛。  ……  谢遗缓缓睁开眼,周围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他曾在魔教住了十余年,这间屋子里就是他那十年的卧房。  他猜想谢忌是下了药,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将药下在了那儿,又是何时下的?总而言之,眼下他被谢忌带回了魔教。  他坐起身,正要抬手掀开被子,就察觉了自己身上的不对劲。  “白白!”  发光的白色小团子飘过来,声音发虚:“宿主大大……”  谢遗伸手在胸口处摸了摸,除了这一除,还有几处地方正隐隐生出绵延不绝的痛感,他问:“怎么回事?”  “是金针过穴。”白白弱弱道,“是谢忌找人做的,好像是为了治你的内伤。”  “不是。”谢遗虽然没有学过武,但是用过这么久的绝世武学bug,总会有所获得,他如今就察觉了自己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当即要求白白打开绝世武学。  真气刚在体内运行便被打乱,谢遗猝不及防喷出一口血来,吓得白白赶紧关了绝世武学bug。  果然—— 第67章 白白被他动作吓到,慌不择路地后退,然而依旧没等躲过,被他一手抓了过去。他抓住了白团子,在掌中又捏又揉,一面道:“我看你现在这个宿主也不怎么样,不如放弃了他,重新跟我怎么样?”  白白被他捏得整个团子都泛出一层粉红色,却还记得正事:“之前那个世界也是你动的手脚!”  “嗯。”他也不否认,嘲弄道,“你们运气倒是好,竟然用那种方式过了。”  白白气急:“你这次又要做什么?”  “做什么?”他重重捏了手里的白团子两下,语气调笑,“你猜我要做什么?”  白白被他这幅轻浮的模样气坏了,“你再这样我就……”它突然卡了壳。  “怎么样?”他漫不经心地松开了手,任由白白从他手心里飞出去,“as233,六百年前你奈何不了我,六百年后,你更蠢了。”  白白:“你闭嘴!”  他挑眉看着白白,有恃无恐一般,说道:“你若是不怕,不如回去告诉谢遗,看他还要不要你这个麻烦精?”  白白:“……”第72章 破春寒  天色微明的时候, 白白终于回来了。泛着微弱白光的小团子从窗外飞进来,一头扑进了谢遗的怀里。  它整个系统都恹恹的,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谢遗本想问它去了哪儿, 见它这幅模样,话语抵在舌尖轻轻打了个转,又被咽了回去, 转而问它:“怎么了?”  白白嘤嘤呜呜地哭,一句话也不说。  谢遗只好双手捧着它安慰,叫它别哭了,又问它发生了什么。  “对不起。”白团子哭的打嗝, 声音又软又糯, 透着难以言明的歉疚。  谢遗险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是白白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谢遗愣了愣, “为什么要道歉?”  白白不肯再说下去, 只是坚持重复着道歉的话:“对不起……对不起……”它不停地哭,可是系统是没有眼泪的。  “不哭了。”谢遗伸手揉了它一把,温声说, “没关系。”  他不知道系统为什么要道歉,不过他猜测, 昨晚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又或者, 和自己做的那个梦有关?这次的任务有什么蹊跷吗?  白白小声抽泣着, 却怎么也做不到把那些事说出来。  它害怕谢遗不要它了。  其实那个人说得很对,它是这样没用的东西,假如谢遗知道他还会带来麻烦,怎么会要它?  “谢遗,”白白第一次不叫他“宿主”,而是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带着哭腔,“给你攒够了回去救人的积分,我们就解除绑定吧。”  谢遗错愕地看着他,漆黑的瞳孔微微长大了些,“你说什么?”  “等你的积分够了,我们就解除绑定吧?”白白身上的光芒颤抖着,明明灭灭,“对不起。”  “……没关系。”谢遗轻轻捏了捏它,说,“我本就是该死之人。”他知道白白不是贸然提出这种要求,只是,白白不想解释,他就不问好了。  白白慢吞吞蹭了蹭他,说:“嗯。”  白白比之前勤快了很多,不需要谢遗的叮嘱,它已经自发每天出去为谢遗收集消息。  谢忌确实是野心勃勃,没有了谢遗的钳制,他率领着教众开始进攻中原,出乎谢遗意料的是,他还联手了皇帝。  谢忌难道不知道和皇帝联手是与虎谋皮?谢遗怎么也想不通这点。  他却忘了,谢忌那样的人,要做的从来不是与虎谋皮,而是彻底将皇帝变成了他的傀儡。  谢忌这几日心情很好,大概是多年夙愿得偿,终于将谢遗攥在了手里,又抓到了沈归穹的缘故。他与沈归穹的关系向来不好,然而抓到人后,也没有用手段折磨,只是把人关着,想着说不准有一日还能用上。  温无戚看他心情确实是不错,便叫人捧了香炉上来给他看。那香炉黑漆漆的,看着平凡,有菲薄的青烟袅袅而出,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这是什么?”谢忌与他对坐着,见他刻意让人将这个香炉捧上来,便问了一声。  温无戚轻轻笑道:“‘蜉蝣’一毒无解,只有这香才能略微缓解,里头有一味奇草叫阿芙蓉,将这东西送过去给他,久而久之,上瘾了,就能控制了。”  温无戚的这张脸生的平凡低调,五官只是恰到好处的清秀,日常穿一身洗旧的儒衫,乍一看与乡野中的教书先生一般。只是谢忌领教过他于医术一道上的手段,知道不可小觑。  “阿芙蓉。”谢忌慢慢思索着这味草药的名字,记起来这是一种致幻的妖花,很是少见。  传闻里,猎户或者是采药人,偶尔能在荒山野林中瞧见红衣或白衣的美貌女子,误以为是仙人,与之云雨一度,最后死在香艳梦境中。那红衣白衣的美貌女子,就是阿芙蓉所化的精怪,为了吸人的精血。  谢忌自然不相信这等传闻,他这些年因为一身不似凡人的白发红眸,没少被人骂做“妖物”“怪物”之类的,后来做了教主,除却武学上的造诣,这妖邪一般的外表,也震慑了不少人。因为自己被以为是妖物的缘故,谢忌对于这等怪力乱神之事,是很厌烦的。  温无戚熄了香炉,慢吞吞道:“是,就是那妖花。这种东西利用好了,倒也不是不能入药治病,只是……”他嗤笑一声,不肯再说下去。  谢忌道:“这东西,用多了会如何?”  “会死,”温无戚道,“终究是有毒的,用多了,就会慢慢侵蚀了身体,早晚要死。”  谢忌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就要起身告辞离开。  温无戚微笑着看着他,“你是又要去见你那心上人?”  谢忌轻轻“嗯”了一声。  温无戚自下而上觑着他,舌尖抵着自己上颚,慢慢滑动两下,吐出一句话来:“若是不想让人走,不如试试看这个?”他指了指桌上的香炉。  谢忌脸色一变,没等谢忌说话,温无戚又道:“方子改一改,用的剂量减少,平日里小心点儿,也是无碍的。”  谢忌盯着他,眸光深沉。  温无戚只是微笑。  半晌,谢忌终于动了,他慢慢摇头,说:“不用。”  温无戚脸色未变,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言了。”  目送谢忌离去,温无戚脸上笑意渐渐消散,他眯起了眼睛,有微薄的阴冷掠过眼底,又如阳光之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倘若不是这个世界对他的限制太大,何必用这么迂回的办法?  谢忌走在路上,思及方才所见的香炉,只觉得脊背生寒。  他与温无戚是偶然相遇,后来温无戚医治好他身上沉疴,谢遗身上的金针也是他让温无戚施的。他查了温无戚的底细良久,却什么也查不出来,这个人似乎是突然出现在这个世间的。  谢忌不止一次试探温无戚,却试探不出什么。据温无戚所言,他是来寻找家里走丢的小玩意的。  小玩意?  也不管谢忌信或是不信,温无戚做事仍旧是叫人摸不到破绽,谢忌只能暗自警惕。  皇帝怎么也想不通谢忌是如何下毒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的亲信已经半数被控制,就连他自己……  药物发作的疼痛在身体内蔓延,如万蚁噬心,又如五内俱焚,他握着笔杆的手一抖,一团浓墨便在宣纸上晕染开。皇帝脚下一个踉跄,一手按在了桌案上,打翻了的砚台倒扣在龙袍之上,留下了大片的污迹,内侍见状匆忙上前搀扶,又给旁边伺候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见状匆忙退出去,不过片刻功夫,便捧进来一个香炉。  皇帝一见那香炉便不顾仪态地抢了过来,俯身上去,深深吸了几口其中香料燃烧出的香味,身体里的疼痛在这样的香气中,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端的迷幻快感。  淡青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又慢慢地弥散开。  皇帝抱着香炉,鼻翼不断翕动着,拼命嗅闻香炉中传出的气味,脸上露出了一种类似于癫狂的奇异表情。  半晌,他终于松开了手,炉子“哐”地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滚,皇帝恍若未闻,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似乎已经意识已经剥离了身体,投入了另一个世界中。  大太监早就习以为常,招呼人上来把香炉带下去。小太监忙上前蹲下身将香炉收拾了,隐蔽之处自己也没忍住捡了点儿烧剩下的,这才捧着炉子退出去了。大太监也不是没有看见,却难得地没有管。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皇帝终于清醒过来,他的手指颤抖着扶住了椅子的扶手,显然刚刚那药的后遗症还没有过去。  “太医院那边怎么说?”他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呼出,问道。  “太医院那边说,陛下如今用的药,并不能解陛下之毒,只能缓解疼痛。”大太监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道,“他们还在想办法研究解药……还有就是……”  皇帝听他说得吞吐,睁开眼睛,狐疑地看着他:“可还说了些别的?”  大太监两膝一弯,重重跪下,颤声道:“陛下,您现在用的这药,会……会,成瘾啊……”  皇帝目光骤变,“成瘾?!”  “玄刹教提供的这药,若是用多了,就离不开了……”  ……  小太监退出大殿,外头是新晋的六扇门总指挥——微生子羽,他在之前围剿江湖各大门派的几位上官或被降罪发落或死在那场斗争中之后,便顶了上去。短短这么些时日,六扇门就大换血了一次,他也变了许多。  微生子羽谨慎地没有在这里询问陛下的情况,垂首在外等了会儿,最终等到了一个陛下不见的消息,才恭谨有礼地退出去。  小太监在宫巷转角里等他,见人来了,就上去把袖子里藏的东西递了过去。  微生子羽盯着他看了许久,直看得人后背出了一层冷汗,才不慌不忙接了过来。  他知道皇帝病了,却不知道病得多严重,如今看来,应当是比他猜的还要严重,否则身边伺候的人怎么会这般心思浮动。小太监能把这个给他,想必是有皇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的默许的。  “这是陛下最近用的药。”小太监压低了声音道。  微生子羽闻言,点了点头,没出声,离开了。第73章 破春寒  微生子羽去见了傅宸, 带着他从那个小太监那儿得来的香料。他和傅宸本是自荆州初见便不合,但是此刻危难当前,也不得不摒弃之前的成见龃龉。  两人屏退了侍从,微生子羽从怀里掏出了个东西, 轻轻搁在了桌上。  傅宸瞥了那东西一眼,又看向微生子羽:“这是何物?”  香料用黄褐色的纸张包着,在桌上摊开,微生子羽用指尖推着那盛有香料的纸张到傅宸跟前去, 问:“你怎么看?”  这位尚还在少年年纪的六扇门总指挥,已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彻底褪去了身上尚显稚嫩的少年意气, 抬眸之间带起如刀锋一般的冷意。  傅宸垂首去看, 然而那块香料单看外表实在是寻常,不过,鼻翼翕动之间所嗅到的奇异香味, 却不容忽视。他眸色微暗,取了点儿搁进了香炉里燃烧。待到有轻薄的烟雾升起, 他倾身凑过去, 扇子在香炉上方轻轻扇动了两下,送来浓烈的香。  这香味……  傅宸眸光陡然暗沉起来, 随手抓起一块湿帕子, 把香炉一裹将之推得远了些。微生子羽诧异地看着他,只见傅宸额上渗出些薄汗, 攥着扇柄的手指也不自主地收紧, 指关节处泛出一层白。  微生子羽:“这是何物?”  傅宸急促地喘息了两声, 似乎终于缓过来,将压在小香炉上的湿帕子揭了下来。他轻轻阖眸,半晌才睁开,却没有回答微生子羽的话,而是掀开了香炉的盖子,去看里头未燃尽的香料。  他用铁签子拨弄着的香料,越是查看脸色便越发冷凝,良久,他终于出声,问道:“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微生子羽盯着他,声音冷冽:“这是什么?”  傅宸抿了抿唇,道:“阿芙蓉。”他加重了声音,重复道,“里头有阿芙蓉。” 第69章 听探子禀报完皇宫中的种种事端,温无戚不由微笑,捻起一子缓缓落在棋盘中,“温某先在此恭喜教主了。”  谢忌挥手让那人下去,道:“这东西用久了,果然会影响人的心智。”  “只是可怜太子,那一无辜稚儿,竟要死于自己亲身父亲之手。”他轻轻叹息,可是话语中却丝毫听不出惋惜之意,面上甚至还带着如春风化雨一般柔和的微笑。  谢忌执子落盘,棋子与棋盘撞击,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而后才听见少年的声音慢悠悠响起:“皇帝此番行事实在是过于荒唐,可见心智早已迷乱,不足为惧了,只是正道那些人……”  “教主觉得傅宸如何?”  “傅宸?”谢忌婆娑着手中的棋子,面露思索之色,“可是那个天机谷的少谷主——天机公子吗?”  “不错,正是他。”温无戚道,“依某之愚见,这事或是可以从傅宸那儿下手。”  话虽如此说,但是自从上一次皇陵之行后,天机谷在武林中威信骤减,即便同是受害者的傅宸也不免受其影响。  温无戚只是略略提了一下,也不多言,尽由谢忌自己决断。  两人交谈片刻,谢忌起身离去。  夏季至末尾,反是日日晴空,天气也热得很,亭阁里添置了冰盆,倒不如外面那般燥热。雪白的纱幔被风吹得飘摇,隐约露出帷幔之间那人的身影,外头侍立着一众婢女,具是屏息低头,不敢轻易出声。  谢遗经脉中封存的金针仍在,以至于整个人都比平日里要虚弱上不少,他像是山巅的一捧雪,以无法挽回的姿态,在日光下缓慢消融。白白看在眼里,却毫无办法。  炉中娑婆香缓慢燃烧,清冷优雅的香味透过素白的纱幔渗出,如妖物无形的触手,缠绵缭绕着,一点一点收紧,仿佛要将人彻底囚困在这方娑婆世界之中。  帷幕被人揭起,香雾被那人行动之间带起的风一吹,慢悠悠朝两边散开了些许。谢遗听得脚步声,睁开了眼睛。  只见一身水蓝衣裙的娇俏少女端着托盘上一碗补药过来,奉至他面前,恭敬问道:“尊上,这是教主命奴婢备下的,您可要现在喝?”  正是阿蓝。  她跟在谢忌身边良久,也知道谢遗的手段,虽然如今谢遗经脉被封,无法动用内力,她仍是不敢轻忽。  谢遗长久不作为,虽然许多年前以雷霆之威斩诸淮风于剑下震慑众人,但这些年过去,早就有人对他心生不满,只余下寥寥几人还对他怀有些忠心。谢忌这些时日已经尽数剪除谢遗一脉的党羽,将整个魔教都整顿了一番,只待不久之后就进攻中原。  谢遗皱了皱眉,抬了抬指尖,示意她将药放下。  阿蓝自然不敢不从,放下了药碗,就躬身要退出去。  谢遗却蓦然出声叫住她:“阿蓝。”  阿蓝垂首待命,“是奴婢,不知尊上可还有什么吩咐吗?”  “谢忌呢?”他问。  阿蓝眸光微闪,回答却丝毫不见迟疑,道:“教主正在与人议事,您若是想见教主,奴婢叫人去请。”  谢遗盯着她看了片刻,终是摇头,道:“不必。”  阿蓝低头应是,见他似乎再没有什么别的吩咐,便退了出去。  白白落在他的手边,身上光芒起伏,“宿主大大,我们现在怎么办?”  鲛珠必然是在谢忌手上的,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将这东西藏在了何处,谢遗敛目似是在思索,白白也不敢打扰他。片刻后,谢遗出声:“沈归穹在哪儿?”  “地牢里。”白白前些时间倒是查探出了他的下落。  谢遗轻轻“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白白忧心他的身体,却又不敢多问,只是比以往更加乖巧地依偎在他的身侧。  时间一点一点流失,小白团子身上的光芒缓慢起伏明灭,便如同睡着了在呼吸一般。忽然,它身上光芒颤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白白倏然睁眼,入目的少年肌肤如雪,白发如霜。  是谢忌。  谢遗缓缓睁眼,看向了坐在软榻边的少年。  谢忌也看着他。  青年的眉眼寡淡得堪怜,瞳仁却黑得叫人心惊,里头一丝一毫旧日的情意也看不到,便仿佛过去八年青年对他的纵容宠爱都是幻梦一场。  谢忌有些忍不住地抬手,去遮他的眼睛,低声道:“别这样看我。”  “谢忌。”谢遗轻声叫出他的名字。  “嗯。”谢忌应了一声。  谢遗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少年凑近了他,下颚轻轻搭在了他的颈肩处,如霜的白发和漆黑的青丝缠绕在一处,像是漆黑水面浮沉的碎冰。谢忌的声音轻柔地仿佛风一吹就会破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谢遗,我想要你。”  “要我?”  谢忌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颈项间,却有如蛇一般的黏腻湿滑之感,“谢遗,当年你或是不救我,既然救了,又怎么能忍心我再陷入无间地狱呢?”  他握住了谢遗的手,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地道:“你心中不爱我,或是憎恶我,于我都是无间。”  谢遗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纵然谢忌说了,他也是不相信的。  “我不曾憎恶于你。”  谢忌闻言笑地更是放肆,道:“我自然知道,只是,你也不曾爱慕于我。我知晓你不信我所言,然而,事到如今,你我之间已无转圜之余地。”我若是退一步,便会成为第二个沈归穹,所以,我不能退。  谢遗一时无言。  谢忌却仰起了头,去亲吻他的嘴唇。  谢遗由他亲吻着,只是两人唇瓣一触即分,并没有再深入下去。  谢忌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下唇瓣,道:“我舍不得。你既然不想,我当然也舍不得勉强。”他这样说着,揽在谢遗的腰身上的手臂力道加重,似乎要将这个人永远地禁锢在怀中。  谢遗看他如幼年时一般,将脸枕到自己心口,心中只觉得荒诞无稽,却也没有出声抗拒。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来了一人,出声禀告,说是几位长老请谢忌议事。  谢忌闻言只觉得心头厌烦,他本想再陪谢遗会儿,却又找不到借口推辞,他仰着头去看,瞧见了谢遗的下巴和一截白皙如玉的修长脖颈。  谢忌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谢遗的脖子,终于觉得心头那些郁气消散了些,这才起身离去。  站在外头的阿蓝一抬头,恰然见了这一幕,不禁又匆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她虽然以谢忌为主,但是见了这样一幕,心底难免生出些复杂情绪。一会儿想到谢遗这样的人物如今受到这样的折辱,不知该是有多难过;一会儿又觉得教主这样行事未免太过不妥,谢遗那样的人哪里是囚禁得住的?这时候不动手斩草除根,怕不是要步上沈归穹的后尘……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一时间也有些心不在焉。  此时,一人端了碟果脯过来,阿蓝见了那人,叫住了,问是做什么。  “回阿蓝姐姐,是果脯。”那人这样说着,将托盘捧到她面前,“请姐姐查验。”  阿蓝随意看了两眼,也不做多想,便挥手令他进去了。  他穿过纱幔,走过去放下了那碟子果脯,却不急着离去,而是道:“尊上,这是产自襄州的金丝橘肉所制。”  谢遗抬眸看向他。  那人却低着头,一副恭顺的模样,道:“还请尊上略微尝一些。”  “我知道了。”  那人这才退了下去。  谢遗伸手捉了些果脯尝了尝,确实是好滋味,只是……他微微蹙眉,回忆着那人所言——襄州地界根本不产橘子,反而是……天机谷所在之处。  谢遗伸手在盘子底下摸索了片刻,终于摸出一块不同于别处的凸起,似乎用蜡封住了个什么。他瞥了眼纱幔外的众人,见无人察觉,便轻轻抠开了那一处蜡块,摸出封在里面的一张纸条。  纸张窄小,只有寥寥数语——“今夜子时。”  谢遗攥紧了那张纸,揉得皱起,脸色难辨。第75章 破春寒  夜色渐沉, 烛花已然烧出长长的一截,阿蓝拿了剪子去剪,又回首看向谢遗。  烛光柔和,映得谢遗雪白的面孔也仿佛晕生出些血色, 菲薄的唇瓣微微抿起,是一种过分柔和的淡粉,仿佛整个人都好亲近了起来。他的睫羽低垂, 黑且亮, 像是乌鸦翅膀边缘最柔滑的一小丛羽, 在眼睑之下投落浅淡的灰影。  即便阿蓝知晓谢遗这人有多危险, 也不免因眼前所见而心生恍惚。抛却过往因为他的实力而生出的警惕敬畏之心再去看这张面孔, 便清楚为什么沈归穹和谢忌能做出那等欺师灭祖之师了。  眼见谢遗抬首看过来,阿蓝慌忙垂眸,有些不自在地低了低头, 压下了心中思绪。她喉头轻轻动了一下,似乎已经平复了心情,小心翼翼抬眸看向谢遗, 询问:“尊上, 时候已经不早,可要安寝么?”  谢遗看着她,漆黑的眼瞳中映出星星点点的光亮,若揉碎的星辰。  阿蓝在这样的目光下有些坐立难安, 甚至觉得心口发紧, 却不是那种因为畏惧而生的紧张, 而是……  她忍不住咳嗽一声,再度询问出声:“尊上?”  只见谢遗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阿蓝见他摇头,便不再多言,轻手轻脚地走近了他,守在一边,随时待命。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不知不觉月已升上天中,阿蓝到底有身怀内力,也不觉得困倦,可是谢遗却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阿蓝注意到他困乏的模样,抿了抿唇,上前一步,轻声道:“尊上,可是要睡了?”  谢遗睫羽微颤,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他实在是困得厉害,黑漆漆的眼瞳中迷离着倦意和茫然,许久才转为清明。  谢遗正要摇头,就听见外头一阵骚乱。  他心下一凛,知晓大概到了约定的时候了,不禁转头朝那声音的方向望去,视线却被合上的窗户挡住了。谢遗皱了皱眉,询问出声:“怎么回事?”  那动静实在是大,阿蓝自然也听见了,只是光听声音她也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  谢遗道:“你去看看。”  阿蓝迟疑着不愿意走,却听见谢遗嘲讽一般地轻笑一声,“你怕我逃走?”  他声音一贯的清冷优雅,即便是以嘲讽的语气说着话,也让人讨厌不起来,反而生出些心虚,“奴婢只是担忧尊上的安危。”  “不必你担心。”谢遗道,“我有今日,何尝不是拜你的教主所赐。”  阿蓝咬着唇看他。  谢遗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说话刻薄了些,却又懒得再虚与委蛇些什么。他垂眸看向手中的书册,一手按着书页,在边缘折出一个小小的角做记号,才合上书本放在桌上,对阿蓝道:“你既然不肯离我半步,那我们便一同出去看看。”  他这样说着,就要穿上鞋子起身下榻。  阿蓝不大敢拦他,只得跟着他出去。一推门,外头嘈杂的声响就越发清晰了。  声音是从西面而来的,若是谢遗没记错,那边应当是地牢的方向。喧嚣声在迫近,似乎是有人从地牢里逃了出来,正在被追寻。  阿蓝深深蹙起了眉,劝道:“尊上,外头不安全,请进屋吧。”  谢遗尚未言语,便看见一个人影越过了墙头,落在他身前不远处。阿蓝下意识地挡在了谢遗面前,腰间双刀带出猩红血色,倏然出鞘,朝那人攻了过去。  两道人影飞快交错而过,谢遗听见了少女闷哼出声——短短一招,她的手筋便被那人以匕首尖刃挑断。 第71章 谢遗看也不看那些人一眼,道:“好。”  他如今经脉被封,根本无力与这些人对抗,面对微生子羽提出的要求自然也不必挣扎。  ※※※※※※※※※※※※※※※※※※※※  emmmm……想要努力更新。第76章 破春寒  空气里潮湿的水汽和香料燃烧的气味缠绕在一起, 像是一条剧毒的蛇蜿蜒过人的肌肤,遗留下湿滑的黏液,冰凉的蛇吻亲吻着谢遗的耳廓,带来令人战栗的不适感。  火盆之间间隔的距离很大, 纵然已经燃上了火,也显得周遭光线过分暗淡。微生子羽的影子被火光投在地上,拉得极长极细, 随着跳跃的火苗不断扭曲变幻着。  谢遗的目光在那影子上停留了片刻就移开,他静静坐在椅子上,垂首看向脚下的地面。青石铺成的地面,残留着难以冲刷干净的血迹, 冰凉的寒气仿佛能透过鞋底渗入人的脚掌心, 陈年的污垢浸在浸在青石的缝隙间,潮湿的水汽凝结在石面上,湿漉漉, 滑腻腻。  他又看周围, 整座囚牢都是用这种材质的石料搭建的,处处水汽凝结,潮湿冰冷。  微生子羽缓缓将一炉燃烧着的香推到了谢遗面前, “谢公子可认识这个?”  那味道一靠近谢遗,便令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些不适, 不禁眉心未蹙, 却没有回避开。  微生子羽紧紧盯着他, 捕捉着他每一丝表情的变化, “认识吗?”  谢遗摇头否认:“不认识。”  “不认识?”微生子羽挑了挑眉。  谢遗伸手朝那香炉碰去,见微生子羽没有阻止,便揭开了香炉的盖子,一手掩住了口鼻凑近去看,口中反问道:“难道我应当认识吗?”  微生子羽道:“我记得你很喜欢用不同的香。”  谢遗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似是承认又不似承认,视线依旧停留在香炉中的香料上,只是就这样去看也看不出什么,他端详片刻后便放下了炉盖,道:“只是这种香,我确实不曾见过。闻着气味像是加了侧柏叶、沉香、白芨、细辛……还有什么东西,我闻不出来。”  微生子羽看不出谢遗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过他早就从傅宸那里知晓这里头有一味特殊的药物,当下试探着开口:“这里头有一种成瘾性的药物……”  谢遗眼皮微闪,“成瘾性?”常用的植物香料,诸如丁香、茱萸子、茉莉、百合、豆蔻……这些都不具备成瘾性的效果,所以,这里头加的会是什么呢?  谢遗面露思索之色。  片刻后,谢遗恍然,“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微生子羽嘲也似的一笑,吐出二字:“魔教。”  谢遗一怔,旋即又问:“用在什么人身上?”  “陛下。”还有……太子。  “所以你怀疑是我?”谢遗阖了下眼睛,再睁开,“因我那日众目睽睽下被谢忌劫走,所以你们觉得这东西是我所做?”  微生子羽沉默不语,只是看他。  谢遗轻笑一声,低下头去,他浓长的睫羽被昏暗的火光一照,于面孔上投落一层灰影,显得神情难辨。只见他伸手一点一点解开自己衣裳,任由白皙的胸膛赤裸在人前。  微生子羽只看了一眼,便觉心头骇然——上面有几处猩红的血点。  以他的眼光,自然看得出这几处血点落在人几处命脉穴道上。  “金针过穴。”谢遗重新拢起衣裳,言简意赅,“谢忌的手笔。”  微生子羽心中尚存疑虑,遣人去招了宫中太医来。  不多时,太医就战战兢兢跟着人进了水牢,打眼一看,只见里头两人一坐一立,站着的自然是六扇门总指挥微生子羽,坐着的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青年。  那青年生的一副清远出尘的好相貌,眉目如画,气质卓然,只是肤色过于的白皙,丝毫不见温暖血色,身材更是清减消瘦,一眼便可以看出其应当有体虚之症。  太医大致知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心里有了底,也少了些惶恐不安,稳了稳心神朝着微生子羽行礼。  “你去看看他的伤。”  听见微生子羽这样讲,太医心道果然,他走上前去,他正要请青年伸出手诊脉,就看见那人抬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裳,露出单薄的胸膛来。  他肌肤白皙地给人以一种透明的错觉,被水牢中暗淡的火光一照,仿佛要晕出一层微弱柔软的白光,只觉得细腻如瓷,自生光彩。然而这般雪白的肌肤之上,却横陈着几个颜色殷红的血点,刺人眼睛。  太医一见那心口处几个血点,面色不由大变,“这是……”  “有劳您。”谢遗顿了顿,解释道,“这是金针过穴之术。”  太医在听见“金针过穴”四字时,不由瞳孔一缩,骇然道:“金针可是留在体内的吗?”  “约莫如此。”  太医颤颤巍巍看向微生子羽,在得了他的首肯后,才敢伸手去碰谢遗身上的血点。  手指触碰到谢遗的肌肤,只觉得指尖一片冰凉柔软,令人心神微荡。他定了定神,按在伤处的手指逐渐加重了力道,终于隔着肌肤感受到了底下深埋的金针。  他见谢遗深深蹙起了眉,不由问道:“可是疼痛?”  “无时不在疼痛。”谢遗道,“只是动作起来,要更为疼痛些,被按压穴道,还要更疼。”所以他在谢忌那里大半时间都在休息,鲜少活动。  太医心里有了个大概,又查探了他的脉象,询问了内力在体内行走的情况,才向微生子羽禀告:“这等手段实在是世间罕见,下手之人想必医术精绝,便是某也不敢说能安全取出所有金针。”  微生子羽沉吟片刻,挥手令人送太医离开。  “谢忌手上有如此医术精绝之人,便是我也不免身受其害,”谢遗仰头对上微生子羽的双眸,道,“想必这种香料对那人而言,想要配制也并不困难。”  微生子羽久久不语。  谢遗抿了抿唇,道:“只是你仍旧不肯信我。”  “我确实是不信。”微生子羽道,“单是你隐瞒身份,委屈求全,扮作女妓隐藏于楼中一事,便解释不通。”  谢遗听他提起旧事,也不免生出些尴尬之意,这事确实是难以解释。他本意是借那身份拿到鲛珠,再用谢遗的身份推出一位一统武林之人,谁知道后续生出那许多变故。  只是这事,想要同微生子羽解释也实在是困难,纵然解释,微生子羽若是不肯信也还是枉然。  微生子羽在原地站了半晌,始终等不来谢遗的解释,心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谢遗摇了摇头,道:“有些话,我纵然是说了,微生大人不肯信,也是枉然。”  微生子羽深深看了谢遗一眼,转身离去,只留下二字:“收押。”  旁的人拿不准微生子羽的想法,见他对谢遗实在是过分温和,虽然得了命令要将谢遗收押,却也不敢做的太过分,收拾了一间尚算干净的牢房让谢遗进去。  水牢中太过潮湿,谢遗住的这间地面略微朝里侧倾斜,里侧的地面上积了一层不知多久不曾流动过的污水。污水将地上的稻草浸地透湿,腐烂发黑,实在是容不得人睡。  谢遗尽量往稍微干些的地方坐着,只是水牢里哪有真正干净的地方?靠外侧的地面虽然没有积水,却也滑腻湿漉,顷刻便濡湿了谢遗拖曳到地上的衣角。不多时,潮湿的水汽就浸透了整件衣裳,直侵入人的肌肤了。  这种环境远远比谢遗曾经去过的关押王景明的那种牢房要恶劣,若是身上有皮肉外伤,又待在这种地方得不到救治,必然会恶化流脓,甚至腐烂。  待到有人来送饭的时候,就发觉坐在牢中的谢遗面色泛着不自然的潮红,整个人精神萎靡不振,一副病态。  那人心知微生子羽对谢遗的特殊,当下一慌,也思考不了太多,便匆忙放下饭菜,去和微生子羽禀告此事。  微生子羽听闻这事后来得很快,狱卒开了牢门放他进去。  微生子羽走到谢遗身前,一低头就能看见他潮红的面色,待弯腰伸手触碰上谢遗嫣红的面颊,更是觉得指尖滚烫一片,很是灼人。  发热了。  意识到这点,微生子羽面色微变,正准备叫醒谢遗,就看见眼前青年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鼻音浓重:“嗯?”  “谢公子。”微生子羽似乎怕惊扰到什么一般,放轻了声音问,“身上可有不适?”  谢遗只觉得浑身上下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整个人头重脚轻,他喉间一阵痒意,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咳……无碍,应当只是受了些风寒。”  谢遗不是第一次生病。只是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前期一直开着绝世武学的bug,有内力护体,后面沈归穹成了魔教教主,也极为注重调养他的身体,因而病得时候不多,纵然是病了,也多半会很快好起来。  他自己是不怎么当回事,微生子羽却在短短一时之间想了许多。水牢寒凉潮湿、空气混浊,谢遗又被金针过穴封住了周身命脉,如今患了风寒,再留在这儿得不到救治,恐怕……  微生子羽心下担忧,只得又将人接了出去,延请大夫治疗。第77章 破春寒  “只是受了些风寒而已, 将养些时日就能好了。”大夫诊过谢遗脉象,朝微生子羽要了纸笔,书下药方,又交代, “照此抓药,一日两次, 三碗水煎作一碗水服用,十日左右便可痊愈。”  微生子羽叫人送大夫出去, 又让下属取了照着药方抓药去煎。  他在桌边矮凳上坐下,隔着一张桌子打量谢遗。  身着男装时候的谢遗与花楼里的花魁枕无寐差异甚大, 分明是同样一张雌雄莫辩的清冷面容,却宛然若二人。若非自己早就知晓所谓的枕花魁是男非女,恐怕也会误认为这是两个人。  谢遗喉咙作痒, 忍不住一手掩住了唇瓣低声咳嗽,漆黑如墨的睫羽也忍不住轻轻颤抖,宛如蝴蝶破茧。他面容雪白清淡,此时因为病中泛出了一层红晕,反而显出些往常难见的娇妍来,却又因着过于纤细的颈项与单薄的脊背, 显得憔悴堪怜。  微生子羽看着他, 一手下意识按在腰间的剑鞘上, 婆娑着。  “你且暂时留在这间屋子里休息, 养好病再说。”半晌, 微生子羽终于出声。  谢遗终于忍不住了咳嗽, 开口,声音虚弱沙哑:“劳烦微生大人了。”  微生子羽面色不变,好似未听见他这话一般,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目光,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时候已经不早,昨个半夜微生子羽带人将谢遗从半途中截下,一路奔波回六扇门,又是一番审问……一番折腾下来,如今已经黄昏了。天边云蒸霞蔚,绮丽绚烂如若锦织,夕阳沉了一半如山头,另一半则呈现出一种似橘似绛的奇异丽色。  谢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外头残阳晚霞景色动人,不由弯了弯唇角,也不说话。他此时精神不济,不过片刻功夫,就忍不住以手肘抵着桌子一手支颐打起瞌睡来。大概是多年的好教养,他睡姿一贯老实,这样的姿势下竟然也睡得安稳。  两个人一个睡着,一个醒着,也不知道时候过去多久,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大人,药熬好了。”  微生子羽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朝身旁一看,谢遗还是维持着之前的姿势闭目休憩着。他站起身,矮凳在地上拖出声响,谢遗似乎被这声音一惊,也骤然从睡梦中醒过来,后知后觉地仰着头看向微生子羽。  他刚醒,听见了声响,便下意识瞥了过去,眼眸微睐,惺忪迷离。  微生子羽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提声叫人将药端进来。  下属听得他的命令,这才捧着药碗进来,小心翼翼放在了桌面上。微生子羽伸手触碰了一下药碗的碗壁,只觉得入手温暖不烫,下属见了他的动作,不由道:“大人,要已经凉过片刻了,不烫,再凉下去就要冷了。”  微生子羽颔首,将药递到了谢遗跟前,薄唇翕动吐出一字:“喝。”  谢遗道了一句“多谢”,伸手接过药碗,垂首浅浅啜饮一口,尝到了满嘴的苦味。他眉也未曾皱一下,一仰头将那碗药全数饮尽了。  空荡的瓷碗被重新搁回了桌上。  那人见谢遗喝完了,却没上前收拾空碗,而是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地看着微生子羽。  谢遗见他如此,猜想他约莫是有什么事要禀告,自己不便留在这儿听他们说话,便主动说道:“我身体困乏,请容我暂退,去里间休息片刻。”  微生子羽点了点头,目送谢遗穿过屏风,进了里间的屋子。  见谢遗进去,下属这才附身到微生子羽耳边,小声禀告道:“大人,方才属下上街采买药物,见一些人行踪诡谲,似乎有些是江湖中人,还有些……是魔教的。” 第73章 傅宸停下脚步,看着他。  谢遗继续道:“谢忌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如今他为祸武林,我心中其实并无愧疚。”  这番话使得众人心头大震,便仿佛终于撕开了颜色锦绣的粉饰,终于表露出其下丑陋腐朽的真实了。  “即便今日过去,我会死在那里,也和整个江湖朝廷无关,这仅仅是我和谢忌两个人之间的恩怨,所以,你不必拦我。”谢遗睫羽低垂,柔软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像是在捂一块永不会融化的冰。  他是那样冷的冰,叫人的心都被冻得发疼。  “你不必拦我,因为我谁也不为。”  傅宸听他说完,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说:“我早就知道。”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我早就知道。”  他早就知道的,谢遗从未将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放在眼中、放在心上,他谁也不爱,谁也不在乎,他只是想做,所以去做。  因为想要得到鲛珠,所以在江湖散布下那样的传言。因为想要杀了谢忌,所以现在他义无反顾地踏上前往云州的路。  傅宸猝然弯腰吐出一口血来,星星点点的红溅在他的衣衫上,像是雪地里骤然开出一枝颜色灼灼的红梅。  他身边侍女惊骇地喊:“公子!”  傅宸一手擦拭去自己唇畔猩红的血迹,拒绝了侍女的搀扶,一步步朝着谢遗走去,说:“我早就知晓,你谁也不为。”  可是还是甘心为你做事。  “我早就知道,你谁也不在乎。”  可是还是愿意配合你布下迷局,引武林众位同道入局。  “然而谢遗,这么多人死在你的局中,你扪心自问,可有一丝一毫后悔?”  傅宸想问的是,沈归穹因你而死,你可有一点后悔?  傅宸最想问的是,若是我也因你而死,你可会有一点后悔?  谢遗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不语。  傅宸也静静看着他。  青年漆黑的眼眸倒映着微暖的日光,像是晕开的墨,终于,那团沉静的墨中起了涟漪。  谢遗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他只知道,这些都不能让他为之停留。  傅宸咽下了喉头上涌的血,很慢很慢地,说:“我知道了。”  他深深看了谢遗一眼,转身离去。  谢遗扶着车辕,坐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行到云州的城门之下便不肯再前行,谢遗被人从马车中搀出来,踩在残留了血与硝烟的地面上。  城门下,早有有人等候,谢遗整理了衣衫,走过去,声音柔和:“劳烦去禀告一声,就说,谢遗欲与教主一见。”  那人听见“谢遗”二字,便忙不迭地跑去通传消息了。  如今整个江湖都知道,谢忌想要见谢遗。  谢遗站在城门之下,高大的灰色城墙对比得他的身影格外微妙,仿佛天地之间一粒再小不过的浮尘。夕阳颜色如血,漂浮在远处群山之上,映红了半面天空,也映红了谢遗的衣衫。  白白忽然出声:“傅宸整合了剩余所有的江湖势力,和微生子羽联手了。””  谢遗点了点头。  白白继续道:“任务2完成了。  谢遗回忆了下任务2的内容,并不觉得意外。以如今的局面,江湖一众势力必定是需要拧成一股绳对付魔教的,只是能够让这些势力联合的人,江湖中实在不多。倘若真的要选一个暂时统领他们的人,必然是背景深厚却没有武功的傅宸了。  “也好。”谢遗道。  下一刻,一个身影自长街尽头出现,慢慢朝着城门方向走来。  夕阳的余光落在他白如雪的长发上,似乎化成血浸入了他的发丝间,将一头无暇的白发染成了妖异的红。少年抬眸之间,浸饱了血一般的猩红眼瞳,倒映出谢遗的影子。  谢遗似乎心有所感,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唇瓣微动,道出极轻的两个字来:“谢忌。”  谢忌朝他微笑,一种残忍的恶意铺天盖地地笼罩而来,他听见谢忌说:“沈归穹死了。”  谢遗没有出声,只是冷漠地看着他,仿佛一丝一毫的感情也没有了。  谢忌在走到谢遗面前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的喉咙被谢遗用剑指着。  那是一柄如若雪山之巅最寒凉的冰雪所铸的剑,是一种什么也无法侵蚀的湛然的白,和谢忌的剑有九分相似。  不。  应当说,谢忌的剑,像这柄剑。  谢忌的神情微妙起来,他眯起了眼睛,打量着那柄剑,和握剑的谢遗。  “谢遗,是来杀我的吗?”  出乎谢忌的意料的,谢遗竟然承认了。  黑发黑眼的青年轻轻点了下头,“是。”  谢忌唇角勾起一抹笑,有些嘲弄地:“你是应该想要杀我。”  没有什么试探的机会,两个人飞快地交起了手。  谢忌伤势未愈,谢遗更是深受金针过穴的苦痛,双方动手,谁也占不了优势。  纵横的剑气撕裂了谢忌的衣裳,裸露出缠着绷带的腰腹,鲜血从腰间的伤口渗出,慢慢浸润了白色的绷带。  谢忌却像是察觉不到疼,不断挥着手中的长剑,精妙的剑诀在他的手中使出,却又被谢遗用同样的招式挡下。  无论是谁见了这场战斗,都会相信谢忌和谢遗之间的师徒关系。  他们用着彼此最熟悉的剑法去迎战对方,每一招,每一式,又会在对方的下一招下一式中重演。  然而,谢遗陡然变换了剑法。  他的剑势在一瞬间从大开大合的凌冽霸道转为了最柔软的细密连绵,织成剑网一片,朝着谢忌剑式最薄弱处攻去。  三招。  第三招,谢遗的剑尖,在谢忌的胸口划开了一道极为狭长的伤口。  幸而谢忌退得快,否则就是开膛破肚。  谢忌忍不住咳出了一口血来,他的腰间都是血,从白色的纱布上渗透出来。  谢遗却没有留情,继而一掌拍了过去,正中谢忌胸口,将人掀翻在地。  “谢遗。”谢忌倒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停下,他吐出一口血,看向谢遗,“你好狠心啊。”  谢遗以剑指着他,“交出鲛珠!”  谢忌一怔,旋即放声大笑:“咳咳咳,我倒是忘了!你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鲛珠吗?”  他又忽然怨恨起来:“除了鲛珠!除了鲛珠!你还在乎什么?”  谢遗只是重复:“交出鲛珠。”  谢忌一手捂着自己伤重的小腹,阖了阖眼睛,低声道:“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什么吗?”  谢遗沉默。  谢忌道:“那日我说,我今生想要的,是你。”  谢忌咳嗽两声,血从他的口中涌出,他却连擦都懒得,道:“这句话,如今也还当真。”他顿了顿,喘匀了呼吸,伸手按在自己腰间的伤口上,道,“鲛珠在这里,你可以来取。”  谢遗提着剑走过去,他在谢忌身前站定,手中剑朝下划开了谢忌腰间的绷带,看见了他腰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谢忌的脸上却绽放出一个极为绚烂的笑容来,说:“你来拿啊。”  谢遗抿了抿唇,半跪下身去。  谢忌笑容愈发璀璨。  下一刻,他笑容骤然凝固,绯红的眼眸在顷刻间失却了光彩,成了死寂的灰。他的手垂在了一边,边刃沁着微蓝的匕首从他的袖子里调出来,落在了地上,染了灰尘,  一点血红从他的眉心渗了出来,像是朱砂。  谢遗闭了闭眼睛,手指伸进了谢忌腰间的伤口,在一片黏腻腥稠的血肉中摸索到了一颗珠子。  他握紧了那颗珠子,抽出了手。  “任务完成。”  谢遗恍若没有听见,他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掉了手上沾的血,然后抬起了谢忌的头,抱在了怀里,用衣袖去擦谢忌唇边的血。  他们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很久很久,都没有动过。  夕阳的光慢慢收束了,最后一缕余晖在天地间湮灭。  沙尘中静静躺着一枚染血的缝衣针。  与淬了毒的匕首相对着。  像是嘲笑着这场故事终究以彼此的算计落幕。  ※※※※※※※※※※※※※※※※※※※※  啊,其实一开始不想让谢忌死的。  后来,我写嗨了。  这结局写的我真爽啊。第79章 不二臣  木头腐烂与食物腐坏的气味交织在一起, 空气中浮荡着淡淡的腐臭气味和些微的腥气。  谢遗睁开眼,目之所及是低矮的天花板。微弱的光线从头顶的缝隙里透出来,可以看见空气里飘荡着无数细小的尘埃。他眨了眨眼睛,慢慢坐起了身体, 衣料与身下的毛毯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舔了舔自己的唇瓣,察觉到腹中的饥饿与喉咙的干渴。  抬眼看去, 衣衫褴褛的女孩缩在角落里, 听到他动作的声音, 下意识朝他投去目光。  谢遗张了张嘴, 正想问些有关此时情况的问题, 又忽然住了口。因为此刻所处的环境,他怀疑他们可能是在躲避什么,贸然出声并不好。 第75章 谢遗从她们的对话中意识到了什么。  那个所谓的omega保护中心似乎不是什么好去处。  女人抬起了手,轻轻点了点自己胸口上的徽章,那是两枚一等功的勋章,她看向女孩,声音平静:“凭这个。”  女孩的目光凝在上面。  “收复十一颗被虫族占领的星球,摧毁纳克虫族在bw302号星球的军事堡垒,拯救七亿帝国民众。”那个冰冷的女声不疾不徐地陈述着功绩,她直视着女孩的双眼,道,“如果,你也能做到,当然可以不用去。”  女孩愣住了,她嘴唇微张,久久没有出声。  女人冷冷看了她一眼,正要转身离去的瞬间,却听见一道清冷的男声响起:“我想试试。”  她看过去,只见身材瘦削的青年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眸中光芒柔和,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想试试。”  女人下意识地婆娑着腰间的配木仓,脸上却仍是缺乏表情的漠然,她的目光停驻在谢遗身上,话却是对着周围的人说的,“留下他。”语气漫不经心。  女孩终于回过神来,急声道:“我也可以!”  女人微微颔首。  次日,飞行器将他们送到了另一颗星球,谢遗和名叫安颜的女孩加入了新兵的训练队。  谢遗很怀疑为期三个月的培训能否培养出合格的新兵,当他抱着自己的分到的物资向身边的人问出这个怀疑的时候,博得了对方语气嘲弄的回答:“呵,有什么办法呢?兵源紧缺啊,现在只要是能开枪的,都可以直接上战场了。”  谢遗不禁讶然。  然而那人却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蓦然将他带进了自己的臂弯中,低下头在他肩颈处轻轻嗅了一下,颇有些兴味地感慨了一句:“omega啊……”  他湿热的呼吸喷洒在谢遗的颈子上,带起一阵战栗感,谢遗有些不适地躲了一下,对方便飞快地松开了手。  “抱歉,你身上太香了。”那人笑了笑,道,“我叫安斯艾尔。”  谢遗无声地念了两遍这个对他而言有些拗口的名字,确保自己不会将之念得走调之后,才道:“安斯艾尔,你好,我叫谢遗。”  安斯艾尔无疑是个美男子,他有着非常健美的身材,五官是标准的西方长相,轮廓深刻,金发碧眼。  却不是谢遗能够欣赏的美丽,他只觉得同学过于热情。  安斯艾尔作为alpha比谢遗整整高上了两个头,他低头去看谢遗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对方森长浓密的睫羽,宛如黑色翅膀的蝴蝶,阳光落在上面,溅开金色的碎屑。  真是好看的omega,想必就算不从军,也会在omega保护中心受到众多人的欢迎。安斯艾尔想。  “谢遗。”安斯艾尔念出谢遗的名字,继而笑了,说,“要知道,军队里的omega其实很少,比起会有发情期困扰又身体娇弱的omega,将军往往更加中意beta。”  谢遗“嗯”了一声,试探道:“可是现在不同了。”  “是啊,现在不同了。”安斯艾尔的眉宇间掠过一丝忧虑,只是很快又用轻松的语调带过,“艾琳娜可是第一个omega性别的中将,再立几次功,或许就可以升为上将了。”  谢遗暗自记下了“艾琳娜”这个名字。  两个人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谢遗的宿舍楼下。  也许是因为军事训练基地的特殊性,omega的宿舍和alpha宿舍虽然是分开的两栋楼,但是离得并不远。  基地的人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这种情况下,omega发情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谢遗看了看自己手中表格上的信息,确认是这栋楼无疑了,便出声向安斯艾尔告别。  “那么,再见。”安斯艾尔微笑道,“希望明天还可以见到你。”  谢遗点了点头,进了宿舍楼,找到了自己的寝室。  他将领到的生活用品摆放好,从柜子里拖出干净的被子在床上铺好,然后在床边坐下,为自己佩戴上学校分发的光脑。  也许是在武侠世界待久了,突然接触到这样高科技的东西,谢遗用得并不熟练,他在白白的指导下学会了基本操作后,就开始在星网上查找起omega保护中心的信息。  然后,他并不困难地找到了关于omega保护中心的详细介绍——搜索出来的第一条就是。  持续多年的战争使得人口凋敝,兵源稀缺,新生儿的数量呈断崖式下跌,政/府不得不采取战时政策。omega要么抛弃安逸的生活选择从军,要么留在后方服从分配生育孩子。  所谓的omega保护中心就是属于后者的存在。  omega在保护中心里将会得到最好的保护和照料,但是与之同时他们需要付出他们的子宫。每三个月,未怀孕的omega会被系统随机分配给精神力强大的alpha,与之交/配。  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法,提高新生儿的数量。  谢遗慢慢阅读完这些,看着omega保护中心的官网首页上那个容貌秀美的omega渐渐陷入了沉默,那是一个生育了一个alpha两个omega的男人,被保护中心作为典型事例宣扬。往下翻,后面是一排排omega的介绍,配着精致的照片,宛如相亲网站。  谢遗最终关掉了页面,犹豫片刻,在星网上输入了一个名字——艾琳娜。  信息跳出来,是一张谢遗并不陌生的面孔。第81章 不二臣  网页上弹出的照片中的女人有着一头柔软如日光的淡金色长发, 没有和昨天那样在脑后盘成发髻,而是自然的散下来,在尾端打着优雅的卷儿,使得那张本就偏于柔和的omega的面孔越发显得几句亲和力起来。她看着镜头, 目光是有些生涩的僵硬,一种还没有受到硝烟洗礼的天真。  谢遗再往下翻,就很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人身上的变化了。  她的神情从最初的略微懵懂逐渐变为了冷硬, 目光褪去了曾经的柔和, 越发冰冷无情起来。  像是一把被战争打磨得锋利的刀。  谢遗回想起昨天初遇时的情景, 心中生出些微妙的感慨, 他的视线从那些照片上移开, 落在下方小字的介绍上。  艾琳娜。  中将军衔。  是目前帝国唯一一位omega性别的中将,并且有可能在近两年升为上将。  她从军四年,未曾败北, 立过两次一等功和六次二等功、三次三等功,参与过大大小小的战役近百场,其中最著名的为瓦那伦战役——其在后方供应不足的情况下背水一战, 率领三万精兵深入敌营, 摧毁了纳克虫族在bw302号星球的军事堡垒,拯救了瓦那伦星球上的所有生命。  她是所有愿意参军的omega的偶像,也是无数alpha钦佩的对象。因为她的存在,omega在军中的地位得到了显著的提高, 至少alpha不会再当众表达对omega的轻蔑和低视, 甚至更多的时候, alpha表示很乐意与omega共事。  能在充满鲜血和硝烟的战场上看见美丽的omega,也算是对于随时会死去的现实的一种安慰了。  有alpha这样说,奇异的是,这样的回答竟然得到了众多人的附和。  谢遗将那些对于艾琳娜的评价翻了一遍,多数都是持赞美的态度,只有少数还在抵制着omega的从军,表示娇弱美丽的omega应该被保护在后方。  然而从这些争论中,谢遗捕捉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战争的局势非常严峻。  帝国在和虫族交战的过程中节节败退,因而常胜的艾琳娜被作为英雄宣扬,这不仅仅是在鼓励omega的从军,更是在告诉大家,我们不得不依靠一个omega性别的将军为我们带来胜利,至少目前,无人能取代她的地位。  倘若局面稍微好些,不至于需要依靠艾琳娜的胜利来安抚民众,相信人们更乐意将omega养在后方,呵护他们,使用他们。  谢遗伸手在光脑上点击了两下,关闭了页面,看向漂浮在一边的白白。  “这次的任务是什么?”  白白道:“找到虫族的王,夺去它的精神源。”  谢遗再光脑上输入了“虫族的王”四个字,跳出来的页面并没有与之相关的信息,仅仅介绍到母虫就结束了。似乎在所有人的认知中,虫族的最高领袖就是母虫了。  “虫族的王是母虫吗?”谢遗问。  白白看了看光脑的页面,犹豫片刻,回答:“应该不是吧,虫族之王应该是独一无二的才对,它的精神源也是独一无二的。”  谢遗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不久后,谢遗的室友到了。  即便有艾琳娜作为榜样,从军的omega也并不多。新室友是个beta性别的男孩子,学校将omega和alpha的住处分开,但是并不限制beta住哪儿。  beta和谢遗友好地打过招呼,两个人交换了姓名。  谢遗知道他叫卫溪。  卫溪将课表贴在宿舍的墙上,好看的桃花眼笑起来弯弯如月牙,他对谢遗道:“明天就要开始训练了,今天我们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一会儿一起出去吃晚饭如何?”  谢遗没有异议:“可以。”  卫溪收拾好行李,拿上基地分发的身份卡和谢遗去了食堂。  可以凭借身份卡随便吃东西,大概是基地最大的福利了。  谢遗躲在地下室的时候就喝了一管营养液和一些糖水,后来被艾琳娜送到这里,途中也只吃了一些面糊糊一样的低级营养餐。进入食堂的瞬间,谢遗觉得自己已经被折磨得有些麻痹的胃又重新复苏了过来。  只是……打量过周围,谢遗觉得自己有些不太适应待在这样人群拥挤的环境。  卫溪察觉到谢遗的拘束,发现周围有alpha的存在,还以为谢遗是受到了alpha气息的压制,当下贴心地为两个人挑选了一个僻静的座位。  他微笑着拿走谢遗身份卡,道:“你坐在这儿看着位置,我去帮你打饭。”  谢遗:“谢谢。”  卫溪转身离去。  谢遗坐在位子上安静等待着,他低下头拨弄着手腕上的光脑,想要尽快熟悉这个东西的使用。  上方忽然投下一片阴影,遮挡住了光线。  谢遗还以为是卫溪回来了,抬起头正要打招呼,却愣住了。  面前的青年身材高大,五官深邃,金发碧眼,与亚洲人长相的卫溪自然是不同的。  “安斯艾尔?”谢遗念出他的名字,对于这个一入学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的同学很有好感,主动打招呼道,“你也是来吃饭的吗?”  安斯艾尔在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下,道:“我吃过了,你呢?”  “我和室友一起来吃饭。”谢遗道,“他去打饭了。”  安斯艾尔的神情有了一丝极其细微变化,“室友?”  “是的。”谢遗道。  “也是omega吗?”似乎对谢遗口中的室友产生了兴趣,安斯艾尔追问道。  “不是,”谢遗语气轻快地回答道,“是一个beta。”从他轻松的语气和神情可以看出来,他对新室友是很满意的。  安斯艾尔轻轻笑了一声,道:“beta?那也挺好的。”  谢遗察觉到他的语气有些奇怪,却不知道这奇怪因何而生,只得敷衍道 :“确实,有些时候很方便。”比起有发/情期困扰的omega和alpha,beta的确在一些事上要方便不少。  安斯艾尔漫不经心地垂眸一笑,站了起来。  谢遗本以为安斯艾尔要走了,谁料安斯艾尔竟然忽然低下身来,凑近了他的脖子,鼻翼微微翕动,轻轻嗅了嗅。  “你身上好香啊。”安斯艾尔轻声慨叹。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  这次,没等谢遗表现出反感,安斯艾尔率先直起了身子,朝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个人距离,带着几分说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歉意地道:“抱歉,你身上太香了,我有些忍不住。” 第77章 忽然听见身边有人举手:“老师,我听说帝国已经研发出了新型机甲。”  白露似笑非笑看着他,挑了挑眉,“所以?”  那人继续道:“机甲在对付虫族的时候,成效远胜于枪械,这是否意味着枪械终究会被淘汰?”  ※※※※※※※※※※※※※※※※※※※※  唉,其实我想写个时代来着,感觉未来奇幻的文里总是一笔带过从现代过渡到星际的过程,总觉得应该是充满硝烟和战火的、用生死搏斗争取而来的发展。  笔力不够,可能以后会扩写这个世界吧。第83章 不二臣  话音一落, 下方的学生纷纷屏息凝神,小心翼翼觑着白露的神色。  询问一个枪械设计师,枪械是否会被淘汰,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都太过冒犯, 这就像是在当面嘲讽枪械设计师这一职业终究会被时代淘汰一样。  站在光屏前的女alpha脸上的表情渐渐冰冷。  半晌,就在人们以为白露不会说话的,她出声了。  “不会。”  声音清冷, 如冰珠滚地。  白露的目光从提问的学生身上移开, 落在了虚无处, 她静静陈述道:“就目前而言, 机甲无法大批量地生产, 而且操作上也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前线没有几个人能够驾驶。我不可否认它的发展空间是无限的,但是, 枪械的发展空间,也还没有走到尽头。”  白露伸手在光屏上划了一下,退出了n2306的界面, 她熟练地从光幕上一众枪械3d模型中找到了自己想要展示的一款, 伸手点了进去。  那是一柄造型非常怪异的枪,看上去非常笨重,与精巧一词似乎毫不相干。  “wua3470,主动拒止微波武器, 我们习惯将其称为‘脉冲枪’。”  她的目光在落在光屏上的脉冲枪的时候, 不可抑制地染上了些许狂热, 连声音也不自觉柔软了些,便仿佛一个母亲在看自己最出色的孩子:“它可以轻易摧毁机甲的核心,只需要0.1秒就可以对虫族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在它还是个非完成品的时候。”  众人骇然。  谢遗的目光落在脉冲枪上,突发奇想,问了一句身边的白白:“你有去过科技更先进的时空吗?”  “嗯,”白白乖巧地回答,“去过的。”  “有这种武器吗?”  白白迟疑片刻,回答道:“脉冲枪的研究没有结果。”  它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半成品。  谢遗愣了愣,他的目光从光屏上的半成品脉冲枪上移开,落在了白露身上,从alpha的表情来看,她丝毫不觉得脉冲枪会研究不成功。  他收回了目光,心中蔓延出一种有些奇异的悲哀之感,问白白:“为什么?”  白白声音柔软,然而其中透露出的意思对于白露而言却是残酷的:“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精简枪械的结构,过于沉重庞大的体型是脉冲枪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缺陷,最后这项研究只能搁浅,转而研究别的方向。不过她说的有一点是对的,枪械的发展远远没有走到尽头。”  这样的回答实在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谢遗沉默片刻,又问道:“那机甲呢?机甲的发展如何?”  白白想了想,道:“和电脑差不多吧。我经历过的世界,机甲的发展史都大同小异。从第一台机甲生产出来到可以量产经历了两、三百年左右的时间,然而,在可以量产后,从机械操作到融入式操作,只经历了短短五十年。”  谢遗了然:发展一般都是呈指数增长的。  白露退出了wua3470的界面,又点开了另一款枪械的模型,开始和众人介绍。  一节课下来,她将目前战场上常见的枪械数了个遍。  上午一共两节课,第一节枪械知识课过后,就是虫族知识科普课。  前来上课的教师瑞恩是一个上了年纪的beta,他语速很慢,但是第一句话话音刚落,就让全班的人不由自主地凝神。  “三年前,我从虫族的巢穴中成功逃生。”  他这样说着,打开了上课的课件。  光屏上浮现了一条巨大的白色虫子,边上闪现两个大字——母虫。母虫过于肥硕的尾部在屏幕上蠕动着,让人有些作呕。  “虫族刚产生的时候,人们并没有对其产生什么警惕感,军/队很快歼灭了这些怪异的生物,可是谁也没想到,不过三十年的时间,这些东西就在人类没有察觉的、宇宙的角落里生根发芽,成长为了庞然大物。”  他的声音沙哑,说不过几句话,就要端起水杯润喉。  “三十年的潜伏过后,虫族崛起了,他们来势汹汹,短短几个月就攻陷了帝国的三道军事防线,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和别的宇宙中别的国家一起,建立统一战线,对抗虫族。”  “帝国的强大既是幸运又是不幸。帝国军队在战场是对抗虫族的主力军,我们付出的远比联盟中别的国家要多许多,可是,总是要好过那些彻底沦陷的小国的。”  “三年前,爱斯洛联邦沦陷,当时我在那里做一个研究。”瑞恩教授的手婆娑着讲台上的水杯,将往事娓娓道来,“三个小时的撤离时间,我没有赶上,实验室里的其他人也没有赶上。实验室在地底,因此我们没在第一时间被虫族发现。”  他们没办法朝外界发送请求救援的信息,只能在原地等死,陷入绝境的现实使得他们几乎要崩溃,可是紧接着,他们就发现虫族在掘地。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们,虫族一直都有挖地道的天性,只是这种天性究竟是为什么服务,暂时还没有一个确切的回答。科研界有人以昆虫中的蚁后举例,表示这是虫族和蚂蚁的本性是相似的,他们在地下挖掘四通八达的甬道,是在为蚁后布置巢穴。  恰好瑞恩是这种理论的支持者。  但是这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想到这点。  他们决定背水一战,却没想到此时正是老的母虫死亡和新的母虫诞生的时候。  年迈的母虫死亡前夕身边的守卫很是薄弱,大部分虫族都拱卫在刚刚诞生的新的母虫周围。  瑞恩和学生们被虫族追杀着,他看着自己的学生一个个为了保护自己死在了虫族的攻击下,这时候,忽然有个学生带着他躲进了年老母虫的身下。  “她很庞大。”瑞恩教授的目光落在光屏上,对坐在下方安静倾听的同学们说道,“价值仅仅是生育的母虫没有什么攻击性,即便她发现了我们,她当然可以叫来别的虫族,但是可惜的是,她老了,新的母虫对于虫族的精神控制比她要强太多了。”  “她的身体因为过多的生育已经畸形了,就和白蚁蚁后一样。”瑞恩教授的手指点在屏幕上,示意同学们去看母虫那硕大膨胀的尾部,“她们用这里生育,长期的生育使得尾部越来越大,远远超过她们的头和上肢,最后变得几乎和白色的蠕虫一样。”  谢遗看着屏幕上的颤动的白色虫身,胸口一阵恶心作呕之感。  “你们也许会觉得很恶心。”瑞恩的目光落在了下方的同学们身上,“可是,或许她会在关键时候救你们一命。”  谢遗觉得他似乎是在看自己。  瑞恩继续道:“我们躲在母虫的身下,她生育后残余的黏液落在我们身上,黏液骗过了虫族的嗅觉系统。我们在发现这点后,躲着虫族的视线,逃出了爱斯洛联邦。”  底下有人唏嘘出声。  或许是觉得太恶心了。  下课铃响,瑞恩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收拾了课件,走出门去。  谢遗坐在位置上,有些走神——倘若母虫在虫族中的地位如同白蚁蚁后,那么虫族之王又该是什么呢?  卫溪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吃饭。  谢遗回过神来,站起身跟着卫溪一起朝食堂去。  还是和上次一样,谢遗占着位子,卫溪去打饭菜。  可是等餐盘摆上桌,谢遗看见盘中那颜色雪白粒粒晶莹的米饭,脑中不由自主地想到的却是母虫那白色的、肥硕的、颤巍巍的巨大尾部。  他顿时泛起一阵恶心,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卫溪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餐盘中的米饭,恍然大悟,有些歉意地朝谢遗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我、我重新给你打一份?”  谢遗摇了摇头,道:“不用了。”他顿了顿,又有些尴尬,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谢谢你。”  说着,谢遗拿起了桌上的筷子,开始用餐。  他知道自己这样吃不下去是不行的,届时上了战场想必更残忍恶心的都能看见。不由又想起了当初在武侠世界的境遇,初次动手杀人的手,那人的血溅在他的手上,他还洗了很久,几乎要洗脱一层皮,可是久而久之,竟然也习惯了。  日后上了战场,想必也是能习惯的。  两人慢吞吞用完了餐,一看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就是下午的第一节课了。  谢遗趁着这功夫,打开光脑查看起虫族资料来,看了几页,他忽然想起什么,在搜索栏里输入了“机甲”二字。  迎面而来的是最新的捷报。  新型机甲“烈狮”在和虫族交战的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成功摧毁了虫族对维纳星系的第三次围剿。  图上有“烈狮”的远景图,与其说它是机甲,不如说是机械堡垒更加合适。有专业人士对其作出点评,大概就是防御力如何绝佳,上面装置的炮台攻击力有多强大,最重要的是,机械操作的误差在0.12秒之内。第84章 不二臣  谢遗打量着图片上的“烈狮”, 不得不承认,那确实不是一座好看的“机甲”。  它呈现灰色的金属光泽,身躯庞大地堪称臃肿累赘,有些地方甚至像是粗制滥造地胡乱拼接而成的, 头部——或者说是驾驶室,在上方凸起,一眼看过去, 像是起了个疙瘩。  卫溪看他沉迷光脑, 不由凑过来问他在看什么。  谢遗解开了防偷窥权限, 将光脑上搜索出来的“烈狮”给卫溪看。  “哇哦, 机甲。”卫溪有些夸张地惊叹了一声, 然后看向谢遗,问他,“你喜欢吗?每个人心中应当都有一个驾驶机甲的梦想吧?”  谢遗没有不置可否, 转而问卫溪:“你也是吗?”  “当然。”卫溪和他轻轻撞了一下肩膀,就好像男生们之间常做表示亲密的姿态的那样,然而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机甲那还是算了吧。”  谢遗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嗯?”  一丝嫌弃掠过卫溪的眼眸, 稍纵即逝。  “你不觉得这个,”他伸手虚虚指了一下图上的“烈狮”,道,“实在是有些丑陋吗?”  谢遗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可是卫溪不但这样说了, 还有些止不住自己的吐槽:“听说帝国拨给了费娜尔集团十三亿资金, 没想到最后就研究出来这个。”  费娜尔集团拥有极其优越的研究条件和一部分顶尖的研究员,在战争未开始的时候,他们几乎垄断了全国的智能机械制造业 ,战争开始后,这个集团更是在生产军需方面处于独一无二的地位。  更准确的说,在战争的推动下,费娜尔集团与政治之间有了不可剥离的关系。三年前,费娜尔集团掌权人的妹妹嫁给了丧偶的帝国皇帝,成了第二任皇后,她为皇帝生下了两个孩子。  谢遗注视着那个据说花了十三亿、甚至可能是更多的钱生产出来的“机甲”,一时无言。  卫溪还在嘟囔:“倘若是给我十三亿……不、不一定要十三亿,三个亿也够了……”  他忽然噤声,有些尴尬地觑了谢遗一眼,伸手搔了搔自己的面颊,小声辩驳了一句:“我说笑的,你别当真。”  谢遗没吭声。  卫溪迟疑片刻,开始给谢遗讲解起这款“烈狮”机甲了:“费娜尔集团的研究方向与单体作战机甲的研究方向有很大的偏离,他们更加倾向于研究出一款适合运用在群体性的战争中的机甲,参考二十世纪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诞生的坦克……”  谢遗恍然——难怪会做成这个样子。  “但是我以为,这只能被称之为移动堡垒,并不能被称为机甲,”卫溪的眼中有星光闪烁,“机甲,应当是最强大的单体作战武器才对。”  卫溪说完,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更何况,十三亿研究出来这样一个东西,确实是浪费资金。” 第79章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卫溪已经将手从虫族的眼部伸了进去,直接捣进了脑子里。冰凉滑腻的触感并未带来太多不适,他在里面略一摸索,成功抓住了嵌在神经中枢的微小芯片。  卫溪握着芯片,连带着脑浆,将之从虫族的脑子里扯出。他起身,从维西虫族的背上一跃而下。  在摇晃了几下后,这只庞然大物轰然倒地。  教官忍不住抬手鼓掌,走到这只已死的虫族的身边,称赞道:“很棒的战斗。”  卫溪不着痕迹地将手里的芯片揣进了口袋,他一身的锋芒又在顷刻间褪去,恢复了以往的模样,甚至在面对教官的夸赞时表现出一丝羞涩,道:“谢谢,您过誉了。”  教官看了眼虫族的尸体,问:“从前杀过?”  卫溪点了点头,并不隐瞒自己曾经做过星盗的经历:“在舰队的时候杀过。”他口中的舰队自然是星盗的私人舰队。  教官微微颔首。  “对了,”卫溪眸中浮现一丝疑惑,似乎真的对这件事产生了好奇,“基地里用于训练的虫族很多吗?这样的训练会有很多吗?”  对于出色的学生教官总是充满包容的,因而并未对他的询问产生怀疑,当下道:“不多,但是数量比较稳定,这种训练不可能经常有,不过,应该足够你们习惯和虫族作战的。”  卫溪若有所思。  这节课下课后,卫溪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进洗手间冲洗自己手上虫族的脑浆,洗干净那些肮脏的液体,最后呈现在掌心的是一枚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芯片。  他捏着那枚芯片,眸中情绪复杂,“果然……”  卫溪用纸巾包好芯片,推开洗手间的门出去,谢遗正坐在外面摆弄光脑。  卫溪发现自己的这个室友似乎对光脑的兴趣特别大,一有空就要摆弄几下。  他走过去,伸手搭在了谢遗的肩膀上:“谢遗,在做什么?”  谢遗仰头看了他一眼,沉默一瞬,道:“在记今天上课的笔记。”  其实应当是查找资料,他特地查了一下维西虫族的资料,然而资料中的维西虫族腹部并没有今天所见的那条红线。  所以,那条红线到底是什么?  他觉得卫溪可能知道。  别人没有发现卫溪的动作,时刻注意着卫溪的谢遗却发现了,他知道卫溪应当是在虫族的身体里发现了什么,但是这是卫溪的隐秘,他自觉不好过问。  卫溪懒洋洋地挑眉,语气慵散:“这有什么好记的?”  谢遗道:“枪械的性能,可能下节课白露老师还会抽问。”  “会用不就行了。”卫溪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腰间搓了一下,然而摸了一个空,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习惯用的枪已经不在身上了,“伸手摸出来的熟练度,远比死记硬背它们的性能要强。”  谢遗认同地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  然而他仍是不想在被提问的时候一句也回答不上来。  白白注意着他的动作,在一边飘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道:“宿主大大,其实我都记下来了,提问的时候白白可以提醒你的。”  谢遗恍然。  时间飞逝,谢遗和卫溪之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就这样在基地度过了半个多月。  月底,一则新闻刷上了星网的热门。  第十五军在和虫族的战争中惨胜,作为领军的路德将军在作战过程中身亡。他的哀荣覆盖了他的家族,路夫人作为路德将军的遗孀,被允许不接受omega保护中心的繁育分配。  可是,路夫人拒绝了。  她站出来,表示作为一个omega她会接受帝国分配的繁育任务,她的心随着已逝的路德将军死去,但是她的身体会继续为了帝国的兴盛服务。  谢遗被这样的言论惊呆了。  可是随着新生儿调查结果的显示,他又忍不住沉默。  他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是对是错,在这样的危机之下,似乎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为了战争和生育服务。  极其悲哀,又极其无奈。  卫溪也看到了新闻,沉默半晌之后,他对谢遗道:“这种时候,无论是战场内外,每个人都在牺牲。”  “可是……”谢遗仍然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他虽然不相信爱情能够长久,但是也不喜欢这样毫无爱情的结合。  卫溪伸手轻轻点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是停止战争。”  可是什么时候战争才能停止呢?  路德将军的死亡引起了全体帝国民众的默哀,他的遗孀在发表那样一番言论之后,得到了媒体的大肆宣扬和称赞,社会的畸形终于在谢遗的眼前□□裸地呈现。  他想起了和艾琳娜的初遇。  omega中将点着自己胸口的徽章,告诉他们,因为这个她可以不去omega保护中心。  “战争使得一些东西两极分化严重,”卫溪道,“过去没有机会跻身军队的omega如今可以从军,但是同时,还有一些omega彻底沦为生育的机器。”  “体力上的差距,导致想要从军的omega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做到beta能做到的事。”卫溪的声音冷静地近乎无情,“omega或许会对此觉得不公,但是战争并不会因为他是omega而宽容于他。”  谢遗唇瓣紧抿,半晌,开口:“客观因素永远也不会改变,能改变的只有主观,命运永远也不会公平,但是人可以花费无尽的努力,争取‘公平’。”  卫溪伸手轻轻捏了一下谢遗的手心,道:“谢遗,我想要在战场上看见你。”第86章 不二臣  在训练基地里接受临时培训的最后一个月, 基地里来了一群另类的学生。  从他们隆起的肌肉、板正的军姿和身上若有若无的杀气来看,并不是刚入伍的新生。谢遗跟着一众学生站在下面,听着教官和他们介绍这群人。  据说是从军事学校过来交流的单兵作战系的学生。  谢遗有些茫然,比起他们这些上了战场多半要炮灰的杂牌军, 显然是这种正规训练出生的特种兵预备役更加专业和珍贵,他实在不知道对方和他们有什么好交流的。  回到寝室,卫溪伸手勾了一下谢遗的脖子, 道:“虽然说是交流, 但是多半是单方面的碾压, 不过也说不准……”以他的实力, 若是不收敛着, 谁碾压谁还不知道呢。  谢遗沉默片刻,道:“可是这样做……”  卫溪听出他话中的忧虑,忍不住笑了起来, 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谢遗仍旧不大习惯和人如此亲近,立即挡开了卫溪捏着他脸颊的手。  卫溪默默感受了一下指尖残余的柔软触感,心中暗自生出些失望, 脸上却没表露出来, 而是道:“你可别小看了alpha只见同性斗争的凶狠本能啊,总会有一部分人被激励得更加努力的,况且,你以为心理辅导室是摆设吗?”  杂牌军里也有如卫溪一般可以打倒正规预备役的成员, 这场交流其实是对双方的磨炼。  更何况, 他们这一批同期毕业的将来很有可能被编入同一支队伍, 正是需要推选出一位领袖的时候。在双方斗争的过程中,有实力的人自然会脱颖而出,得人心者既是无形的领导者。  谢遗相通这点,心中也安定了许多。  可是,出乎众人意料的事,接下来的一个月训练并非是在基地内,而是在野外。  他们和这些单兵作战系的学生一起,被运输飞船带到了一个未开发的星球上。星球周围是漫长的陨石带,星球上更是丛林茂密野兽众多,显然是茫茫宇宙中一个未被开化的孤岛。  谢遗踏足这座“孤岛”星球,运输飞船在他身后缓缓合上舱门,一个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回荡在广阔的空间内——  “你们将会在这里度过长达一个月的荒野生存训练。”  谢遗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可是没有下文。  在向学生们传达了这句话后,飞船便缓缓起飞,离开了简陋的临时星港,飞往了宇宙中。  谢遗:“???”居然一点详细信息都不给吗?  前方有几个单兵作战系的学生低声交谈着,谢遗隐约听见了零星的几句,什么“和往年不同”“这次怎么不一样”之类的。  谢遗微微蹙眉,隐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作为接受了正规训练的学生远比基地里这些杂牌军更快地适应了环境,几个人先众人一步朝着临时星港的仓库内跑去。  众人见状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什么,紧跟着也跑了过去。  仓库中果然是物资。  学生们暂时还没有预料到这次训练的危险,在他们看来这虽然和以往的训练有些不同,但是教官们必然会保障他们的安全。  许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首先占据仓库的三个学生并没有选择独占所有的物资,而是挑选了自己用的顺手的武器,又拿了些易于携带的营养液在身上后,就离开了。  谢遗虽然经历了两个月的训练,体力上却仍是比不过天生就占据优势的alpha,他落在在了人群最后。  等到人散地差不多了,他才艰难地挤进仓库。  里头好用的枪已经被洗劫一空,狙击步/枪、反坦克步/枪和反器材步/枪是最先被挑选走的,其次是突击步/枪、机/枪和部分卡/宾/枪,再然后是手动步/枪、半自动步/枪和冲/锋/枪,最后……  角落里孤零零地躺着留给谢遗的左/轮/手/枪和霰/弹/枪。  谢遗轻轻叹了口气,对于这种捡不到好枪的结局也是早有预料,他捡起那把小巧的手/枪,白白很有眼色地在一边科普起左/轮/手/枪的性能。  这种手/枪是十九世纪的发明,落后现在整整几个世纪了,最大的优点是体积小、重量轻,从这个角度而言还是很适合谢遗的。它曾经风靡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种种缺点被人类遗弃,被如今的人们戏称为“老奶奶手/枪”,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还能看见。  谢遗伸手摸了摸枪身,感受了一下重量,然后捡起架子上的子弹,将子弹一颗颗填进去了。  他填完了子弹,又从另一排架子上捡了一把小巧的匕首别在腰间,最后拿了些干粮——毕竟更方便携带的营养液已经被拿完了——才走出仓库。  卫溪正站在外头眯着眼睛晒太阳。  谢遗不知道他是什么摸进仓库的,反正自己等出来的时候,人家已经搞完了一身装备守在一边了。  目光触及谢遗手里的左/轮/手/枪,卫溪不知道想到什么,唇角流淌出一丝颇为愉悦的笑:“你用这个啊?”  谢遗轻轻点了点头,道:“嗯,就剩这个了。”  “也挺好的。”卫溪走过去,习惯性地伸手搭在谢遗的肩膀上,语气戏谑,“轻巧得很,适合你。”  他和谢遗同寝室这么久,自然知道谢遗身上的短板。  谢遗没将他的玩笑放在心上,而是道:“你呢?”  卫溪笑容阳光,敞开了风衣给谢遗看他腰间悬着的枪,仿佛一点提防也没有,毫无城府般地道:“给你看。”  谢遗真的将之抽出来观察了。  是一把卡/宾/利/手/枪。  卫溪道:“本来想看看有没有‘鹰眼’的,没找到,就退而求其次,这一款叫做‘孤月’。”  谢遗上手摸了摸。  卫溪忽然想起什么,笑话一般和谢遗说道:“你知道我刚进去的时候看到什么了吗?”  谢遗摇了摇头,问他:“什么?”  卫溪道:“wua3470,还记得吗?” 第81章 卫溪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虫族的尸体上,问他们:“你们在哪儿看见的这个?”  “就……走着走着就看见了。”一个人道。  另一人忽然出声:“这次的怎么这么难杀啊,在基地的时候没这个感觉啊。”  有人附和他:“是啊是啊,我们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儿。”  卫溪不禁拧眉,他也从这次遇见虫族的实力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捏了捏口袋里的那枚芯片,脑中浮现一个名字。  费娜尔。  费娜尔的研究项目不只是机甲,更有虫族。  可是,费娜尔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他告别了几个同学,拒绝了组队的邀请,回到谢遗身边。  “谢遗。”他叫出谢遗的名字,语气难得的严肃起来,“这次的训练有些问题。”  谢遗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不远处的虫族尸体上,“是虫族的实力过强吗?”  他看得出来,这只虫族远比在基地训练的时候遇见的要强。  卫溪道:“只是猜测罢了,倘若这个实力的虫族已经是这个星球上最强劲的,那么一切就都还在控制中,怕就怕会遇见a级或以上的。”  可是倘若这次的事真的和费娜尔脱不了干系,那么遇见a级虫族不过是时间问题。  一旦遇上a级的,反/坦/克/步/枪和反/器/材/步/枪还能有一拼之力,大部分人手里的枪根本破不了防,军部在剿灭a级虫族巢穴的时候,哪一次不是出动天基武器和拒止微波武器?  真的拿枪硬刚的都是送死。  卫溪婆娑了一下腰间的枪,深深拧起了眉。  “我们尽早去河边。”卫溪道。  谢遗知道卫溪有许多未尽之言,然而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卫溪对这里面的情况知道多少。  他们继续朝着既定的目标走去,途中遇上了些变异兽,谢遗拿来练了练枪,找到了感觉后杀起来就轻松多了。  遇见另一只队伍的时候,卫溪去找水去了,而谢遗刚结束一场战斗。  一滴温热的鲜血落在omega的颊上,尤未被风干。他低垂着眉眼坐在石头上休息,乌黑的睫羽与被阳光晒得泛红的面颊交叠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omega啊……”来人嗅到他身上浅淡的信息素的味道,目光在他脚边的变异兽尸体上扫过,落在了他身上,“一路上走来还没见过几个omega呢。”  谢遗闻言,抬起了眼眸。  他的眼瞳是漆黑的,透露出几分如冰雪的冷淡。  “听说这一次训练基地进了好几个omega。”那人身边的一个beta出声道。  “训练基地就是好,alpha和omega都是混住的,咱们单兵作战系啥时候进过omega!”那人大大咧咧地上前,伸手似乎想要拍一拍谢遗的肩膀,可是看见omega那与健壮的alpha全然不同的纤细的肩膀,一时拍不下去,只能尴尬地收回手挠了挠头,“那个,我叫卓日。”  谢遗朝他伸出了手,“谢遗。”  卓日看着面前比自己小上一号的手,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与他握了握,又飞快松开:“你好啊。”  啧。  他有些忍不住回味了一下方才的感觉,词汇量稀少的脑子里实在是找不到词来形容,只是想着——好小,好软。  这就是omega的手握起来的感觉吗?  “这是你杀的?”卓日轻轻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问谢遗。  谢遗点了点头。  “哦,挺好的。”卓日道,“我们刚刚遇上了b+级的虫族,这个星球怪危险的。”  b+级吗?  谢遗皱了皱眉,没说话。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也许是alpha骨子里保护omega的天性发作,卓日主动邀请起谢遗。  谢遗盯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我有队友了。”  他话音刚落,忽然一道疾风袭来,他下意识地弯腰躲过,紧接着耳边响起一片密集的枪声。  谢遗仓促起身,看向刚才袭击他的东西。  是一只萨尔虫族,这种虫族体型娇小,擅长隐匿,速度极快,防御能力却并不高,只要一枪就能打死。可是,枪支往往难以瞄准它们的位置,并且,它们通常都是群体一起活动。  谢遗知道自己在体力上的差距和alpha之间存在无法弥补的鸿沟,所以他这些天来他的训练方向更加侧重射击和躲避。  躲过几只萨尔虫族,谢遗扣下了扳机。  威力并不大的左轮手枪在面对防御薄弱的萨尔虫族的时候,终于占到了上风。  ……  灰白色的实验室里,一道巨大的电子光屏正实时直播着荒星上的一切。  黑色军装的男人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人与虫族的斗争,脸上一派云淡风轻。  他的身边,一个银白色短发的男人正微笑着注视着光屏上那些血腥的战斗。男人穿着颜色如雪的外套,眉眼精致柔和,右眼的单片眼镜架在鼻梁上,遮挡住了眸中深重的危险和残忍。  “同时牺牲这么多的预备役,会被上面追究的吧?”半晌,黑色军装的男人缓缓开口。  “那又怎么样呢?”有着银白色短发的男人伸手轻轻扶了一下眼镜,脸上笑意不变,“只要诞生出可以被我们控制的s级虫族,失去多少人都是值得的。”  军装男人低低笑了一声,“你还真是……”  “承蒙您的看重,基因人项目的研究已经获得了很大的突破进展,”银白短发的男人朝军装男人做出了一个邀请的姿势,“不知道您是否要看看呢?”  “哦?这么快?”军装男人顺着对方示意的方向走去,“白诃,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白发男人只是垂眸微笑。第88章 不二臣  直到谢遗和卓日等人解决完这群萨尔虫族, 卫溪才姗姗来迟。  他比离开的时候狼狈了很多,风衣已经被脱下,脸上残留着几道血痕,身上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 其中一道贯穿了卫溪的整个后腰,谢遗见了险些要怀疑若是卫溪没有躲过会否当场被腰斩。  谢遗大致是能猜得出来卫溪的实力的,当场对战b-级的虫族, 他都游刃有余, 今天他是遇上了什么, 竟然会受这样重的伤?  谢遗一面思索着, 一面看向卓日, “我的队友回来了。”  “啊?”卓日瞥见缓缓朝着这边走来的卫溪,察觉到对方beta的身份,不禁微微眯了下眼睛, 慢吞吞吐出两个字,“好吧。”  他转身召集队友们离开了这里。  卫溪走过去,伸手将灌满了的水壶递给谢遗, 道:“采集花了些功夫, 渴了吗?”  谢遗摇了摇头,“还好。”顿了一顿,又问,“你呢?”  卫溪在石头上坐下, 声音一如既往的爽朗:“早就喝过了。”  谢遗的视线划过卫溪身上的伤口, 新鲜的伤口或深或浅, 已经经过了最简单的处理,没有继续朝外流血了。  “这次遇上了一群有些麻烦的东西,”卫溪道,“这个星球上的虫族多得有些超出预料了。”  谢遗轻轻“嗯”了一声,将方才的事告诉些卫溪:“刚刚那些人,听说遇上了b+级的虫族。”  “b+级?”星盗对于危险的灵敏嗅觉陡然拉响了警报,提醒着卫溪这件事中处处透露出来的诡异。正常情况下,训练的时候是不会投放过分危险的虫族的,毕竟兵源紧缺的现实不能让学生们在上战场之前就死去。  他回想着方才杀死的那些虫族腹下大同小异的编码,眸光渐渐深沉起来。  果然……是费娜尔的手笔吗?  两个人在原地修整了片刻,继续朝前面走去。没有遇到河流的情况下,卫溪都是从树木上收集饮用水,极其不便。  好在接下来的路程他们再没有遇上什么过分危险的生物了,安安稳稳抵达了目标所在。  这是一条入海的河流,从大小来看,或许称为江更合适;一些变异兽时不时会到这里来饮水,两岸滩涂砂质细腻,不远处是一片葱茏的树木草丛,一些人就驻扎在这附近。  卫溪和谢遗自己找了地方,搭好了野外露宿需要的帐篷。  转头卫溪就去河边滩涂上寻找可以吃的牡蛎和螃蟹了。  等到天空上人造太阳的光渐渐暗淡下来,卫溪用衣裳兜着满满一兜的水产回来,处理一番后就生起火烧烤。  白白被卫溪这幅居家的做派惊呆了,在一旁喃喃自语着:“我以为拿到的是abo的剧本,没想到是星际战争;我以为拿到的是星际战争的剧本,没想到是个种田文……”  谢遗跟着卫溪享受了一把露天烧烤的乐趣.  人造月亮升上天空,两人吃得差不多了,便收拾了东西,互道晚安后去睡觉。  夜深人静,江流湍急的水声催人入眠,无人看见,月光之下的水面上一个巨大的影子缓缓浮现,片刻之后,又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次日一早,谢遗跟卫溪一道去狩猎变异兽作为今天的口粮。  卫溪认为,如今他们在这个地方,子弹的供应都是有限的,尽量还是用冷兵器的好。  谢遗也觉得有道理,便也多用身上携带的匕首搏斗。他参加训练这么长时间了,近身搏斗也并非没有一点长进,虽然力量上有许多不足,但是却从灵敏角度对此加以弥补。  恰巧河边来了一群形似斑马的变异兽,这种变异兽口感甚佳,附近的一众学生都有意将之端上今天的餐桌,一群人不约而同地拥上去瞬间冲散了变异兽群,混乱之中弄死了一头就拖出来。  一个学生被人挤到了水中,他正要暗骂一句是哪个不长眼的,便感觉一个湿滑柔韧的东西碰了一下自己脚踝。那触感似蛇非蛇,实在是令人有些头皮发麻,他光速冲上岸,将这事同自己的队员们讲了。  “怕不是蛇吧?”有人忍不住嘲笑,“一条蛇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哈哈哈!”  “蛇个屁啊!劳资玩过蛇的,还不知道蛇是什么样子?”那学生一巴掌呼在嘲笑的人头上,一脸怒色地反驳道,“我就觉得那不是蛇,比蛇要更滑,还黏不拉几的。”  队员们没有当回事,拖着变异兽就在江水边开膛破肚,清洗起食材,还把这事当做笑话同周围的学生们讲,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有几个alpha见谢遗一个omega混在他们中间,骨子里保护omega的天性忍不住发作,主动上前去问是否需要帮助。  每逢这时候,卫溪的死亡视线就盯过去,引得谢遗失笑。  他一一拒绝了alpha们的献殷勤,和卫溪聊起了天。谢遗并不会一个很会找话题聊天的人,胡乱扯了两句不相干的闲话之后,就问起卫溪的伤势。  卫溪身上的伤看着严重,但是好得却非常迅速。短短几天过去,再看的时候,大多伤口就只剩下一道灰白色的浅淡印子了,他腰上的伤也结了痂,过不了几天痂脱落了,就会露出其下新生出来的鲜嫩的肉了。  清洗完了食材,卫溪开始生火做饭,于是谢遗见证了一下是如何利用光的聚焦原理生火的物理学知识。  野外求生方面,卫溪确实是厉害得很。谢遗也不管日后会不会用上,跟在后面慢慢学习着,偶尔问一问不懂的地方。  两人用了今日的午饭,河边又来了新的队伍。  来的是谢遗认识的人,卓日。 第83章 食物的味道。  alpha们有些躁动,大半都从睡梦中醒来,他们嗅到了空气中丝丝缕缕的信息素的味道。那是雪松和雾凇混合在一起的有些清冽的香味,冷感之余又觉得优雅温柔,像是缠绵的风。  单兵作战系的学生经过信息素浸入式训练,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尚能保持理智。他们意识到有omega在这时候进入了发情期,第一反应是联合beta镇压那些未接受过训练的普通alpha。  虽然在第一时间控制住了骚乱,但并非如此就是高枕无忧。这只是发情期的前奏,他们尚且还能维持清醒,可是一旦omega彻底进入发情期呢?  思及这一点,尚存理智的人意识到了问题了严峻。  谢遗此刻情况并不好。  他有些热。  一种自身体内部升腾而起的,本能的热。  谢遗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强忍着难受睁开了眼睛。  他的身上出了一层单薄的汗,空气里飘荡着清淡的气味,让他不自觉地联想到了初来这个世界的那一晚。  这次,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吗?  谢遗听白白给他科普过发情期的种种,倘若没有抑制剂和alpha的标记的话,想要熬过去估计会很困难。然而眼下要紧的不适他能否熬过去,而是,身处在这样一个alpha众多的地方,他该如何躲避保障自身的安全。  察觉到谢遗的动作,有些浅眠的卫溪醒了过来。  “谢遗?”beta嗅不到信息素的味道,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谢遗伸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胳膊,出声:“卫溪,我好像……发/情/期到了。”  说出发/情/期是三个字的时候,谢遗是有些羞耻的,可开了这么一个头之后,接下来的话他就说得轻松多了,“我现在该离开这里,躲得远些,卫溪,帮我,可以吗?”  卫溪握住了他有些汗湿的手指,道:“好。”  ※※※※※※※※※※※※※※※※※※※※  emmmm……  感受作者深沉的恶意吧。第90章 不二臣  卫溪拉起了太空毯裹住谢遗, 扶着他离开暂居的帐篷。  刚出帐篷,便瞧见一个alpha朝着这边走来。  卫溪目光一凛,下意识地摆出防备的姿势,却见那个alpha有些艰难地将目光从谢遗身上移开, 低低喘了两口气,脸色压抑地道:“我们没人带了抑制剂,你带他走远点儿。”说着, 丢过去一个车钥匙。  卫溪有些诧异,却没时间多想了,匆忙接过钥匙,带着谢遗坐上了越野摩托。  摩托发动, 他依稀听见身后不远处的alpha自嘲一般低声说道:“毕竟是战友……”然后, 又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口,“妈的,和omega做战友真是自虐!”  眼瞧着那些帐篷里的躁动, 他心中愈发不爽起来, 只盼着谢遗能在情潮彻底爆发之前离这里足够远,不然在场的alpha也好、omega也好,可都要遭殃。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微凉的夜风吹面而来,使人精神不由振奋。  alpha轻轻呼出一口气, 只觉得方才那些勾人的信息素的气味已经渐渐淡去, 他的意识终于从勉强维持着三分理智的混沌中彻底清醒过来, 意识到那个不合时宜地迎来了发情期的omega是走得足够远了。  “行了行了, 都出来。”他朝着帐篷里喊了一声。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首先出来的alpha身高体壮,脸上却不知道为何多出了两块青紫,当下有些不悦地说道:“啧,真是烦死,身边那个精虫上脑的玩意儿给了老子两拳,好不容易才压住他。”  “你说不如干脆现场找个人标记了他先?省的后头还要麻烦。”一个人不耐烦地在帐篷里说道,“老子身边躺了两个没浸入式训练过蠢蛋,真是拼了老子半条命了!”  “omega嘛,跟我们处这么多天了,早就是战友了,你下得去手?”  又有人掀起了帘子,走出来道:“怎么来了这儿,一只抑制剂都没有的?实在不行,先打一针抑制剂啊,不就啥事没有都没有了?”  “这事说着也奇怪。”有人附和道,“听说军队里omega都是按时打抑制剂的,怎么这里没有配备吗?”  “谁知道呢?”  “……”  一群人交谈了片刻,又三三两两散去。  荒野的风带着些的青草味,吹拂过两人的耳畔,谢遗捏着卫溪腰上衣衫的手已经被汗水浸润,他本能地将脸贴在卫溪的背上——隔着单薄衣衫的接触,勉强提供给处于发/情期的omega一丝慰藉。  卫溪觉得距离那些alpha差不多够远了,看了下周围,心道应当没什么危险了,才熄了火,将谢遗扶下了车。  他揽着谢遗,只觉得依偎在一直身上的人腰肢柔软得仿佛一滩泥,怎么也直不起来,只能倚靠在他的身上,黏着他,缠着他。  卫溪将谢遗扶到了河边的一小片林子里坐下,太空毯垫在地上,隔绝了草和落叶。  水面上,层层的涟漪散开,一个小小的白色触尖探了出来,观察着这边的一切。  “谢遗。”卫溪轻声叫他的名字。  谢遗意识昏沉,仿佛沉入了一渊停滞的湖水,周围的那些声音落入耳中,都仿佛变得不真切起来。  他只是觉得热。  一种难以排解的热,像是一团火从身体的内部腾烧而起,灼热感蔓延至四肢百骸,起初是渴望,后面便是难以言喻的痛苦。他太热了,几乎要怀疑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是不是已经烧了起来,会不会被烧得只剩灰烬。  谢遗忍不住地低低□□出声。  他的头发汗湿了,整个人都汗津津的,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似的。  “谢遗。”卫溪撩起他汗湿的发,却又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一时间,只觉得触手的肌肤滑腻柔软得不像话,仿佛施加了魔法一般,可以吸附住自己的手指。  眼前的青年眼尾漫出一线妖艳的红,将这张平日里略显清贵矜傲的面容都变得魅人了起来;他的鼻翼轻轻翕动着,哼出又甜又黏、几乎要拉出丝的浅吟;唇瓣被雪白的贝齿咬住了,沁出些靡丽的红,如染了血;他的颈子颀秀得很,白且柔软,让人怀疑一只手扼上去稍稍用力,是不是就能将之折断。  空气里清淡的雪松和雾凇的味道漂浮着,卫溪嗅不到,可是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嗅到了。  他像是落入了一场满是星光的奇美梦境,绚丽的色彩在他的眼前交织,柔软的风包裹着他,空气里传来絮絮的低语,催促着——  他低头亲吻上了谢遗的唇瓣。  那是一种奇异的、他此前从未经历过的,妙曼的感触。  湖泊宁静地如一块碧玉,月为天地披了一层菲薄的银纱,空气中湿润的雾流淌着,淌过点缀了细微绿意的枝头,柔弱的莺在枝头歌唱。无数绚烂道妖异的繁花,在刹那之间于枝头抽枝发芽生长开放……  星光在他的身边飘摇着,缤纷的色彩的中心,谢遗缓缓睁开了眼睛。  卫溪骤然惊醒。  他与谢遗对视着。  谢遗的目光是冷淡的。  明明已经浸饱了泪,脆弱地仿佛人稍微过分一点就会哭出来。  却是,冷淡的。  像是云端的一轮月,像是高山的一捧雪。  他就这样看着卫溪,面色潮红,唇瓣紧抿,仿佛随时会被本能的欲望击溃,却仍在这一刻,维持着一种无法越界的冷淡和疏离。  “谢遗。”卫溪的心里忽然生出些难以言明的心虚,像是察觉到自己在这种时候占室友的便宜是多么过分的事,他慢慢地朝后退开一步,认真地问,“可以吗?”  谢遗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想。  他不想。  卫溪意识到这一点,仿佛骤然之间听见了方才所有的绮丽幻境如镜子一般碎裂的声音,星光在他的眼中暗淡下去,最终成了一片颓败的灰烬。  “那……我去边上给你守着。”卫溪勉强朝着谢遗笑了一下,站起身,一步步退开,最后与谢遗隔着十米以上的距离,背过身去。  谢遗闭上了眼睛。  他难耐着那种不适,想要尽可能的缓解。  下一刻,他的手腕被什么缠住了。  那是一种有些黏滑的触感,没有骨头的活物一般。  谢遗睁开了眼睛,在他有些诧异和惊惧的目光中,白色的触手缠过他的颈子,盖在了他的嘴唇上。  谢遗嗅到了水生动物淡淡的咸味,但是空中更多的,是越发浓郁的自己的信息素的气味。  湿热如影随形地追逐着他,却又带来过分的欢愉。  他的眼睛几度不甘地睁开,却又因为过于强势的掠夺不得不闭上,生理性的眼泪浸润了黑色的睫羽,顺着颊侧淌下。  卫溪背对着这边,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时间在越发混沌的意识中过得极快。  他像是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片星空,深深浅浅的紫色、浓浓淡淡的蓝色、层层叠叠的红色……交织在一起,像是画家无意泼洒在画纸上却又鬼斧神工地形成的一卷画,无数大大小小、明明灭灭的光点、光斑、光团,在这里缓慢地流淌着,穿过无数星辰,一颗巨大的莹蓝色的星球出现在眼前,他像是不透明的水晶球,在深蓝色的星空里静谧地处伫立着。  忽然,一只巨大的鲸从星海中跃起,带起无数闪烁着光斑的水花,他们像是半透明的水母,密密麻麻地盖住了他的眼帘,遮却了那颗过分美丽的星球。鲸那样喜爱着他,弄娇地环绕在他的身边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用有些粗笨且娇憨的头去蹭他的掌心,水母摇晃着,时不时从他的臂弯、腋下、头发中穿过,洒落星星点点的荧光。  下一刻,星海中跃起的鲸在半空骤然消融,化成一场清凉微咸的雨,纷纷扬洒了谢遗一身。  无数花在他的身边绽放,花瓣柔软且芬芳,脚边的蘑菇长了出来,它们是可爱的、甜美的、娇小的,空灵的钟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他躺在草地上,仰头看见了那片遥远的星空。星辰缓慢地流淌着,慢慢远去,只剩下尾虹,在漆黑的天幕上,颜色缓缓暗淡,最终消失。  梦境渐渐淡去,入目的是人造月亮冰冷的光。  他全身上下湿透了。  谢遗想要抬起手来,清理掉身上狼狈的痕迹,却连抬起一根手指也做不到。  他看着层层叠叠树影外背对着自己的青年,人造月亮的光穿过了树叶的缝隙,被切割的细碎,落在了卫溪的肩上。  谢遗轻轻闭上了眼睛,他只觉得累,累得连耳边白白在说什么都听不见。  他闭上了眼睛,甚至是怀着些自暴自弃的想法地,软倒在太空毯上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谢遗醒来的时候,人造太阳已经高悬在天幕之上。  谢遗睁开眼睛,朝着卫溪所在的方向看去。  他还在那儿,似乎从来不曾动过。  ※※※※※※※※※※※※※※※※※※※※  嘿嘿嘿,感受到作者的恶意了吗?  恭喜小卫收获一点绿意。  为小卫点蜡。 第85章 “这个项目,我们为你提供了十几亿资金,还有数不清的实验品,甚至包括这些……”金源的手有些颤抖地指着屏幕上那些陆续踏上飞船的学生们,“这些,都是给你的实验品!你就给我这样的结果吗?!”  白诃却忍不住轻笑,道:“我同样也为您持续提供着研究成果,即便没有创造出s级的完全进化形态的虫族,这些年的研究成果也足够在战场上取的不小的成效了,是您一直不肯将这些全部贡献出来。”  他一言一行都慢条斯理得很,然而名为威胁的无形的利刃却随着这些话的吐出,抵在了金源将军的喉咙上。  “白诃!”  坐在轮椅上的白诃懒懒抬眸,自下而上地看向金源,他分明处于低位,此刻显露出来的气势,却丝毫不输给在战场上磨砺过的金源。  “不过,我与大人利益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不会轻易背叛您。”白诃微笑着道,“基因人和克隆项目已经成熟,相信令公子已经等不急了。”  金源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白诃脸上笑意完美无瑕。  半晌,终究是金源先降了气势,低声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手术?”  白诃道:“当然是现在就可以。”  ……  基因人早在三年前就开始被投入战场,考虑到伦理问题,这种投放是非常少量并且小心的。这些年来,基因人技术越发完备,帝国关于此的法案也几度被提及,议院中有近乎一半的人支持将基因人作为可以大批量生产的武器投入战场,另一部分人则觉得此举并不人道。  “呵,战场时期还在谈人道?”有人这样嘲讽,“对待正常人类都不能算是人道,对待这种人造人却开始提及人道,不觉得过分可笑吗?”  不过,这些属于高层机密的争论,身在战场的艾琳娜是无法触及的。  她的队伍里来了新兵。  这一批新兵是刚从临时训练基地出来的omega,按照以往的惯例,在分配的时候人们更乐意将omega与omega分在一起,因而艾琳娜的部下一贯以omega和beta居多。  见到谢遗的时候,艾琳娜表现出了些微的诧异,但是旋即她又了然地挑眉。  飞船降临荒星的时候带来了抑制剂,成功将谢遗从难堪的情潮中解救出来。随即,他们在获得了半个月的修整后,被分配往战场。  这一批人中大部分被编在了同一只队伍,而如谢遗这样的omega却被编进了艾琳娜的军队,谢遗不得不与共处了三个月的室友卫溪告别。  在上战场前夕见到艾琳娜算是谢遗的一个意外之喜,处于军官上位的艾琳娜按照过去所做的一般对于新兵们进行训话和鼓励后就离开了。  谢遗与另一个omega住进了四人寝,这个寝室中原有四个beta,半个月前其中两个死在了战场上。  这次他们将会前往木塔星系,阻拦虫族对于木塔星系的侵占。  谢遗领到了自己的枪,与白露老师上课所说的一致,是n2306。这种枪械早在训练基地的时候谢遗就摸得很熟了。  然而上了战场又是另一番景象。  在训练基地的经历只会让他们在面对虫族的时候不至于惊慌失措,当看见无数的虫族大军踩着断肢残骸而来,甚至当场蚕食起那些死去的战友的尸体,谢遗仍旧是有些忍不住地,作呕。  谢遗适应战场的速度算不上很快,却也算不得慢。在经过了两次战争之后,已经能够很自然地无视那些属于人类的尸体,抬着枪在前线刚。  白白在战场上宛如bug,它往往脱离战局,占据了最佳的观察点,时不时出声提醒谢遗危险,甚至指出潜伏在暗处的虫族的位置。  这次战争艾琳娜带领着大部分士兵建立了坚固的防线,并在最后锁定了处于后方指挥位的a级虫族。  艾琳娜出动机甲阿波罗号。  不久之后,木塔星系的战争结束。  谢遗跟着大军凯旋归来,连升几级,获得了上尉军衔。  一场为了迎接英雄胜利的晚宴也在次日夜晚召开。与此同时,在金源将军和费娜尔集团的推动下,内阁通过了议院提议的关于基因人投入战场使用的议案,帝国皇帝相关条例下签署了姓名。  艾琳娜并没有意识到时局将要发生重大变化,她如往常一般态度稍嫌冷淡地与一种政客寒暄着,颇有几分居功自傲的感觉。然而,政客们早就将微笑变为了本能,即便面对态度如此疏离的艾琳娜中将也能言笑晏晏地说着什么。  片刻之后,谢遗看见艾琳娜与人一同步入舞池。  “艾琳娜中将真是了不起的omega。”  身边一个声音蓦然响起,谢遗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白发的青年站在一旁,灰色的眼眸中光芒柔和,清晰地倒映出他影子。  谢遗有些诧异。  男人走向他,摘下了自己的手套,朝他伸出了手,姿态彬彬有礼:“可以认识一下吗?我叫白诃。”  “谢遗。”谢遗蜻蜓点水一般与对方握了下手,便飞快松开。白诃似乎对于白色过分钟爱,他颜色如雪的头发和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色礼服,让谢遗莫名地想起了谢忌。  “你似乎在透过我看谁?”白诃微笑着道,“我长得很像谁吗?”  谢遗摇了摇头,也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失礼了,当下轻声道歉。  白诃却只是垂眸一笑,轻声邀请到:“可以跳支舞吗?”  谢遗正要出声拒绝,又忽然听见白诃开口:“我想我们或许会很聊得来,关于……这场庆功宴的背后的。”  谢遗看着他,微微拧眉。  白诃只是得体地微笑着,眸光柔和地看着他,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  “……抱歉,我不会跳舞。”良久,谢遗这般说道。  白诃却主动伸手握上了谢遗的手,声音是缠绵的微微沙哑,带着几分诱哄的意味:“我相信,我的消息不会让你失望的,只要一支舞的报酬就足够了。”第92章 不二臣  谢遗终究是没有抽回手。  他们一起步入舞池。  白发的青年牵着他的手, 另一手则环在了他的腰上。谢遗确乎不知道怎么跳这个时代的社交舞,白诃坏心地教他跳着女步。  “或许用不了多久,艾琳娜中将就会从战场上退下来了。”舒缓的音乐声中,白诃的嘴唇凑近了他的脸颊, 这样说道。  谢遗有些惊异,低声道:“可是战争需要她……”更何况,直到如今,前线传来的战报依旧是失败多于胜利, 他们需要艾琳娜带来的胜利。  “这可不一定。”白诃微笑着道,“战争需要兵源, 但是很快, 就是会有源源不断的士兵填入战争了,战争需要胜利,但是艾琳娜将不再是独一无二的、可以带来胜利的人了。”  谢遗抿了抿唇, 似乎想到了什么,“费娜尔?”  “听说过基因人吗?”  谢遗轻轻点了点头。这个项目在与虫族的战争吹响号角之前, 就已经被人提出来了, 但是当时因为考虑到会带来的各种伦理和社会问题,被搁置了研究。  “它会为我们带来源源不断的, 战争武器。”  基因人, 或者说人造人,上层一旦决定将他们投入战场, 那么战争的局势必然会发生改变。  基因人们将会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灌输战斗的思想, 活着的唯一目的, 就是和虫族战斗,他们将不会拥有自己的思维意志,上层的意志就会是他们的意志。这将会是多么好的武器?  普通的士兵会恐惧害怕,会因为疼痛而退缩。  可是基因人不会,他们在培养的初期就被动地接受了神经末梢改造,感觉不到冷热疼痛的变化。  没有人会将他们当成人的。  白诃轻轻阖了一下眼眸,继续道:“基因人被投放入战场,战场上的现役士兵可以退下,人口问题将会得到缓解和改善。”  利弊是双向的。  “omega将会因此从繁重的生育中解放出来,”白诃眼眸一睐,眼角下如血的泪痣便越发清晰鲜红了起来,“艾琳娜中将也会因此,失去她的战场。”  艾琳娜中将一旦离开了战场,无疑会让自己处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她太过孤傲,不曾与帝国中的任何人结盟,一旦失去了自己作为依仗的胜利,将会孤立无援。  到了这个时候,她唯一的作用,便是成为权贵手中收拢民心的政治筹码。  “所以呢?”  “所以……”白诃轻声道,“给你一个选择。”  白诃松开了扶着谢遗腰身的手,轻轻将一只药剂塞进了谢遗的口袋里,“现在去找艾琳娜,或者……什么也不做。”  白诃伸手推来谢遗,扬唇朝他微笑,缓缓退入了角落的阴影处。  谢遗放眼看去,却找不到艾琳娜的踪迹。  他从白诃的话中意识到什么,心中不由发冷,匆忙越过人群,前往宴会二楼的休息室。  “先生,需要些什么吗?”少女柔软的声音陡然惊醒了他。  谢遗打量着她,对方穿着黑白二色的女仆制服,此刻微微鞠躬,轻声询问着什么。  谢遗冷静下来,他眉心未蹙着,伸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光脑,一副公事化的姿态,道:“看到艾琳娜中将了吗?我有事需要和她汇报。”  少女笑容甜美:“艾琳娜大人之前有些喝醉了,在206号休息室休息。”  谢遗点了点头,转身朝少女说的那个方向走去。  他停在了休息室的门口,试着去拧动把手,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并没有上锁。轻轻推开门,扑面而来的麻辣小龙虾味顿时充溢鼻腔。  谢遗有一瞬的愣怔。  “???”  他有些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  然而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却提醒着他,他没有走错。  浓郁的食物的香味从她的身上传出,充斥了整间休息室。她微微闭着眼睛,额上出了一层汗,压抑着来自omega的本能。  谢遗缓缓走上前去,却在距离艾琳娜只有两步之遥的距离的时候,被枪抵住了。  艾琳娜睁开眼睛,冷冷看向他。  她仍然是受着发情期的困扰的,可是目光却冰冷而包含杀意。  谢遗举起了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他的声音轻柔,充满了安抚的意味:“我是来帮您的。”  艾琳娜没想到自己会被人下套,功勋为她带来了尊严和自傲,她一度以为没有人敢对她下手。可是现在,一切被推翻了。  她大致意识到时局将会发生重大的变革,之所以有人敢对自己下手,是因为……帝国不再需要她。  艾琳娜认出了谢遗,却仍然没有收回枪,她凝视着对方,声音沙哑:“你怎么知道的?”  谢遗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白诃塞进来的东西,那是一剂淡蓝色的液体,他猜测这可能是抑制剂。他将那只针剂展示给艾琳娜看,囫囵地解释道:“我和人做了一个交易。”  艾琳娜狐疑地看着他。  “基因人将会被投入战场,战局会因此得到扭转……”谢遗将白诃告诉他的一切娓娓道来,最后他轻轻阖了一下眼睛,低声道,“您将不再是无可替代的了。”  艾琳娜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你先注射。”  谢遗知道她信不过自己,当下也没有辩驳,直接拆开了密封的包装,抽出了里面的针剂,拔掉针头上的胶套,为自己注射了三分之一的量。  艾琳娜收回了枪。 第87章 一枚特别小的石头。  它像是从什么别的石头上磕下来的,只有指甲盖那般大,颜色是如玉的剔透,泛着些烟青,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可以放在鱼缸里的观景石。  可是谢遗在接住它的瞬间,就听到了系统的声音响起:“获得虫族之王精神源的碎片,任务进度5%。”  谢遗一怔。  既然这是虫族之王的精神源碎片,为什么会出现在费娜尔实验室里?而且,精神源碎片,为什么会是一个石头的样子?  “我怕自己会死,到时候这个东西,又要放到哪里去呢?”卫溪这样说,语气是勉强伪装出的轻松。  谢遗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卫溪朝他笑了笑,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是一鸿飞羽:“但是我想不到谁可以相信,谢遗,你替我收着吧,倘若我真的死了……你就自己处理吧。”  他安静地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宛如死了一般。  谢遗轻轻眨了下眼睛,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从迷蒙中惊醒,他甚至是有些惊慌地伸手去碰他的鼻息和脉搏,还好,似乎只是昏迷了。  谢遗不再多想,匆忙收起了自己手中的精神源碎片,拎着车钥匙出门。  他将车子设置为自动驾驶,一路去往附近的药店,买了各种外伤药品回家。  他不敢移动卫溪,唯恐会加重他的伤势,可是对方宛如一滩烂泥一样的胸口是需要专业的修复的。谢遗试着去辨认那些被绞得破碎的血肉中的器官,希望卫溪的脏器还能完整地待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即便受了这样重的伤,卫溪仍然没有死。  他的性命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保护着,即便此刻极其虚弱,脉搏也依然在跳动。  胸口豁开的口子里,鲜血朝外淌的流速已经放缓了很多。  谢遗忽然愣住了。  破碎的烂肉从身体里被排除,损坏的脏器在缓慢生长。  卫溪的身体在自动修复。  “白白。”他轻轻叫了系统一声,“怎么回事?”  系统慢慢地飘过来,观察良久,道:“这不是属于这个时期的这个世界该有的力量,你可以试试看,他的体内有没有虫族之王的精神源能量。”  谢遗从白白的话中察觉到些什么,他捏住了那块被称为着虫族之王精神源碎片的石头,“虫族之王的精神源也可以存在于人的体内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为什么感到困惑,又像已经知道了什么,只是等着白白给他一个答案:“我们做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我们在收集什么?”  白白身上的光芒缓慢地闪烁着,像是系统在呼吸。  它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们在收集不应当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  我觉得我会烂尾,一开始构思这个世界的时候,想的太多了。  然后支线太多,却又没有篇幅写。第94章 不二臣  第一个世界的玉佩, 王景明本该恶疾缠身早早夭亡,却因为那块具有超越那个时空能量的玉佩,活到了那么久。  第二个世界的貔貅之角,祁家本该在乱世中颠沛, 后经过万般险阻打下家族基业,逐步壮大,却因为得到了貔貅之角的力量, 那般轻易地成为商界的无冕之王。  第三个世界的鲛珠,是从一个半人半鱼的少女体内剖出,生而不详,亦非是那个世界该有的东西。  谢遗打开了光脑,输入了“吉利亚项目”五个字。  资料显示, 吉利亚项目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启动,当时主要参与研究的成员有卫擎等人,研究的对象是虫族的进化,那时候虫族还处于非常弱势的地位,鲜少有人注意他们。  十年前,吉利亚项目分裂,白教授带人独立出去,由费娜尔集团提供研究资金,建立了费娜尔实验室。  至于当时的吉利亚为什么会分裂,据说是因为当时内部在研究方向上出现了分歧。但是具体时间什么分歧, 无人知道, 因为白教授离开不久, 吉利亚实验室就遭受了重创,所有的研究人员和试验资料都毁于一旦。  谢遗又翻看了些关于当时这个实验的报道,然而信息仍是寥寥。  他思索片刻,开始查找卫擎。  十年前,吉利亚实验室受到恐/怖/组/织袭击,当时留在实验室中的所有人,全部身死,甚至其中包括卫教授年仅九岁的孩子卫曦。  卫曦。  卫溪。  倘若卫擎真的是卫溪的父亲,那么当时可能卫曦并没有死,而是以卫溪这个身份活了下来,并且加入了星盗。卫溪可能知道自己父亲死亡的一部分真相,譬如这件事和费娜尔集团有关,而这些年他一直在追查这个。  当时吉利亚研究的内容是虫族的进化,根据卫溪所言,是虫族的进化是受到某种能量的影响,这种能量就是如今谢遗手上的虫族之王的精神源。  谢遗拧眉,问白白:“倘若说是精神源刺激了虫族的进化,而这个精神源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空,那么是否意味着虫族的是不应当出现的?”  “可以这么说。”白白道,“精神源,又或者说进化源的大部分应当是在如今的虫族之王身上,否则的话,虫族的进化不止是如今的水准。一旦王没有再遏制进化,那么虫族可以在短短十年之内成长到人类的科技无法战胜的阶段。”  “但是我们已经拥有一部分精神源了。”白白道,“这样的话一旦剩下的精神源靠近到百米之内,都是可以检测出来的。”  谢遗看了眼躺在沙发上的卫溪,“检测一下他。”  检测结果表明,卫溪的身上确实是存在精神源的,然而太过稀少,甚至不足1%。  谢遗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手腕上的光脑,然后开始查询白教授。  白教授,十三年前加入吉利亚项目,只用了三年时间就成为项目的重要负责人,后来与总负责人卫擎产生分歧,带领着当时吉利亚项目将近三分之一的研究人员加入了费娜尔。  白教授为人神秘,鲜少对外界暴露自身的信息,唯一知道的是,现如今他在费娜尔集团中的话语权极高。  谢遗关上了光脑。  谢遗试着整理了一下线索。  当初白教授是吉利亚项目的参与者,他与卫溪的父亲卫擎一样研究的是精神源对于虫族进化的影响,但是二者出现了分歧。倘若白教授是因为和卫擎的意见不合而进入费娜尔后,那么他在费娜尔的研究内容也应当是与虫族有关的。  后来吉利亚实验室被摧毁,不排除其中有白教授的手笔,也许吉利亚实验室有些什么东西,一旦流淌出去对于白教授或者说白教授的实验,会产生危害。  谢遗想到当初在那颗荒星上经历的一切,可以推测出白教授想要研究出的可能是控制虫族的办法,他有一颗想要收服虫族的野心。卫擎的想法,则可能与白教授相反,既然白教授想要促进虫族的进化继而控制虫族,那么卫擎想要的,便可能是毁灭虫族。  而现在,上层有人笃定战争会胜利,是否可以猜测,白教授的研究有了成果,又或者是,当年卫擎死后,留下了什么可以对付虫族的资料,如今又被翻了出来。  当然,也可能与这二者无关。  “倘若失去精神源,虫族会怎么样?”  白白道:“会停止进化,战争将会得到控制,大约过上数百年的时间,虫族会慢慢找到自己的进化之路,战争将会重演。”到时候,会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斗争。  谢遗轻轻点了点头,道:“好。”  谢遗结束了和白白的对话,查看了一下卫溪的伤口,不敢随意移动他。他试着喂了卫溪点儿水,但是卫溪根本喝不进去,谢遗只能帮他润了润唇瓣。  不久之后,谢遗接到了来自军队的电话,据说是要给他们放假两个月。  很快,谢遗从网上看到了有关艾琳娜中将的新闻。  艾琳娜中将在上一次抗击虫族的过程中受伤,失去了生育能力。一时之间,无数帝国民众为她感到惋惜和悲痛。青年女将军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中,她的脸色惨白得像是一张纸,可是目光却如出鞘的刀,泛着森然的寒意。  “我将为帝国而战。”  她这般说道。  她向着民众承诺,亦向着权贵反抗,她将会继续留在战场,继续她的骄傲。  谢遗心下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他知晓这个时代的人对于后代的看重,abo的世界观下,多数人对于后代都有一种特殊的情怀,即便是艾琳娜也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的。  战争很快再次打响,帝国向战场投入了无数基因人。  基因人,即通过人类的基因库培养出来的人造人,他们被灌输了战斗的意思,脑海中植入了可以控制的芯片。  费娜尔接受了帝国日报的专访,向大家介绍这种基因人的用途。芯片可以影响他们的思维,关键时候甚至可以自毁,以防止基因人伤害到人类。对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另一种机器人罢了。  基因人的加入,使得第一场战争很快胜利。  无数人为此而欢呼,觉得光明的未来终将到来了。  白诃站在冷灰色的实验室里,看着相关的报道,手指不疾不徐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笑容意味深长。  “是啊,光明的未来终将到来。”白发的青年微笑着道。  谢遗在两个月的假期中认真布置了一下家里,他将仍旧处于昏迷状态的卫溪搬进了客卧,每日都会检查他的身体状况。  卫溪的身体自我修复的速度不算慢,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那些碎裂的血肉就已经重新生长出来,新生的肌肤给人一种薄的近乎透明的错觉,仿佛可以透过那层皮肤,看见其下缓慢跳动的内脏。  两个月的假期结束,谢遗再次回到了战场。令人意外的是,此次同行的居然还有白诃。  在飞船的舱中见到熟悉的白发青年,谢遗心下生出些微妙的情绪,他还记得是因为白诃,他才能将艾琳娜从那个堪称鸿门宴的舞会上带走。  只是还没等他思考白诃在这件事中处于何等地位,就被艾琳娜的话震惊了。  “这位是白教授。”艾琳娜想着谢遗介绍,“费娜尔集团的白教授,他来战场是为了取材研究。”言下之意是尽量保护好白教授。  原来,他就是白教授。  谢遗恍然,却见白诃朝自己伸出手来:“很高心再次见到你,谢。”  谢遗伸手与他虚虚握了一下,礼貌有余亲近不足,“幸会,白教授。”  艾琳娜看出两人相识,不禁有些诧异,白诃主动解释道:“自从上次舞会上见到你,我便一直记忆犹新。谢,你跳舞很好看。”  谢遗没有接话,他已经知道当初白诃教自己跳得是女步了。  两人不咸不淡地交谈片刻,白诃的助手来请白诃过去。离开时,借着无人察觉的角落,白诃伸手带着几分挑逗意味地勾了下谢遗的腰。  “谢,很高兴……在这儿看见你。”  谢遗没有深思他话中意思,只是费解他为何要上到前线,明明从前鲜少暴露在大众的眼皮地下,此刻,却大大方方地表露身份了。  白诃,究竟想做什么?  ……  空气里满是血和硝烟的味道,无数虫族的尸体和人类或者是基因人的残肢混杂在一起,虫族颜色各异的□□与人类鲜红的鲜血融在一起,像是被打翻了颜料,颇出一副极其抽象且丑陋的画。  天空上并没有人造月亮和人造太阳,这颗星球有一颗属于自己恒星可供照明。  此刻恒星将要没入地平线,暮色在无声地降临,天边云霞却光彩照人,为满地的惨状披上了柔和的光。  谢遗刚刚结束一场战斗,他伸手轻轻擦了把自己脸上汗和血液,扛着枪准备离开。  忽然,他的脚下踩到了什么。 第89章 安斯艾尔退了出去。  谢遗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唇瓣,与非人物种交换唾液并不是什么让人身心愉悦的事。  气氛一时凝滞。  白诃搅动着面前的咖啡,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终于施施然开口:“谢遗,我知道你不愿意。”  谢遗抬眸看他,道:“我确实不愿意。”  “我也不愿意。”白诃伸手摘下自己的眼镜,失去了镜片的阻挡,艳丽如未干涸的血滴的妖冶泪痣清晰可见,,那张阴柔的面孔越发显得冶丽起来,“我也不希望,你生下别人的孩子。”  白诃扬唇一笑他的眼眸颜色浅淡,宛如天际的烟云,柔柔地将谢遗缠绕入其中,几乎连挣扎的机会也不给人,“所以,我想和你合作。”  谢遗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是一只欲飞的蝴蝶。  他的容貌清雅秀美,身上时刻散发着浅淡的omega的信息素的香味,此刻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看上去与别的omega并没有多大不同,甚至还要更加荏弱的样子。  可是偏偏……  白诃回忆起当初透过监视器的屏幕看见的那一幕,只觉得身上血液都仿佛在一瞬间烧灼起来。  良久,谢遗出声:“好。”  白诃回过神来,有些惊讶,“你不好奇,是什么样的合作吗?”  “我想,你应当很想要安斯艾尔身上的一样东西吧。”谢遗的声音平静,“倘若虫族的进化真的是因为那种能量,安斯艾尔绝对是最好的研究对象。”  “人类,基因人,虫族……”白诃的目光越过谢遗,看向虚无处,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入耳,“谁又知道哪条才是最好的进化之路呢?战争结束并不是生物进化的结束,它只是生物进化的环节中,小之又小的一个环节。”  “但是,进化是很漫长的事。”谢遗道,“从人类雏形的诞生,到如今,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年。”  白诃摇了摇头,脸上笑意柔和,“所以,我才想要得到进化源,那是一件可以让几万年、几十万的进化在最大的程度上缩短的东西。”  谢遗深深拧起了眉。  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白诃的话好,但是在他看来,用几年的时光去达成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的进化,并不是一件利大于弊的事。  “人类存在弊端,alpha、omega、beta的性别划分,使得这个社会时刻处于不平衡中;虫族虽然强大,但是畜生就是畜生,智力上永远无法超越人类,低等的虫族毫无理智,而完全进化体的虫族,只有王。”白诃双手交错搭在膝盖上,神情不自觉流露出几分与生俱来的骄傲,“但是基因人不同,基因人没有性别,基因人是人类的基因经过优良筛选后的结果。”  谢遗大致猜想出白诃的想法了。如白诃这样的人,要么成为科学史上的巨人英雄,要么成为万民唾弃的变态疯子。  可是……  谢遗回忆起当初关于基因人的研究报道,眉头舒展,雪白的面孔上渐渐浮现一丝微妙的复杂情绪,他慢慢地、冷静地道:“不管是什么样的形态都存在弊端,即便基因人,也是如此。”  白诃注视着他,灰色的眼眸里像是盛着半融化的冰。  谢遗与他对视。  “……你说的没错。”令人惊讶的是,白诃竟然颔首承认了谢遗的话,“基因人无法生育,倘若想要永生,就需要源源不断地制造新的基因人。”他的声音慢慢地低弱了下去,像是遇上了极其费解的事,眼眸中少见地流露出一丝迷茫,“这样依靠机器生产出来的人,究竟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呢?”  白诃轻轻闭上了眼睛。  人类从来没有将基因人当做人类来看,这种机器生产出来的,与人类几乎一般无二的生物,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另类的机器人。  “可是即便如此,基因人依旧要争取人类的身份。”白诃睁开了眼睛,他的声音如水上的浮冰,清冽而冷然,“争取,像人一样活下去的资格。”  倘若不是活体移植的过程出现了差错,使得他成功反过来控制了白教授,现如今的他又会是怎么样呢?被取出所有能用的器官,切割成一摊烂肉,丢弃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他要争取如人类一般存活的资格,要为和他一样被生产出来的基因人争取如人类一般存活的资格。  “那艾琳娜呢?”谢遗道,“艾琳娜中将又想要争取什么?”  提到艾琳娜,白诃的脸色舒缓了许多,“她不再信任帝国,自然要换一个阵营。”  谢遗不置可否,既然艾琳娜不信任帝国,白诃又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艾琳娜会信任他呢?  谢遗伸手捏住了没面前咖啡杯的杯柄,轻轻婆娑了一下,他端起那造型优美的白瓷咖啡杯,轻轻啜饮一口,才道:“那么,在这场合作中,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白诃又弯起了唇角,脸上笑意盎然,好整以暇地道:“你想要什么呢?”  谢遗道:“认真说起来的话,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局面,您似乎并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了。”  白诃交叠起双腿,看似闲适且漫不经心地道:“你当然是有拒绝的机会的,毕竟虫族的王就在外面。”  谢遗摇了摇头,“一旦我拒绝了您的合作的邀请,我就只能成为你们二人的合作中的牺牲品。白教授既然不介意让我得知这一切,想必早就笃定了我会答应与您的合作。”  顿了一顿,谢遗继续道:“所以,重要的从来不是我能得到什么,而是……我能给您什么。”  白诃颔首表示对他的话的认同,他伸手将一物摆在了桌上,轻声道:“如你所见,虫族终究是虫族,即便完全进化体在外表上看上去与人类一模一样,但是感情上,永远都无法与人类同步。”  “您说的不错。”谢遗道,“也许安斯艾尔对我,仅仅是喜欢而已,一种对食物、对猎物、或者是对纾解欲望的对象的喜欢,一种……动物对于动物的喜欢。”  白诃一怔,似乎是没有料到谢遗会将话说得这样直白难听。  谢遗却伸出手来,拿起了白诃放在桌上的那东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翻来覆去地查看着,“这个就是用来采集进虫王的精神源的吗?”  “不,是限制他的行动的。”白诃道,“采集他身上的进化源不能急于求成,我们只能暂且困住他,再用合适的方法慢慢采集。”  谢遗并不意外,“好。”  白诃详细为他展示了这个东西的用法,一种看似寻常的针剂,里头封存的液体很少,似乎用不了几次,但是依照白诃所说,即便是a+级的虫族,也需要三分之一的量,就可以陷入沉睡。但是这个东西的造价成本太高了,根本无法在战场上大量使用,否则无疑会成为人类的杀器。  最后白诃向谢遗叮嘱道:“只有一次机会,好好把握。”  谢遗握紧了药剂,慎重地点头,却在心里叫了一声白白,要求它分析这瓶药剂。  果然……  “检测到微量的任务物品。”  果然是从虫族之王的精神源中提取出来的。  ※※※※※※※※※※※※※※※※※※※※  卡文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若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97章 不二臣  谢遗与安斯艾尔在这座城暂时居住下来, 白诃在实验室的大楼里为他们安排了隐蔽的住处。艾琳娜与白诃之间似乎有某种特别的约定,她甚少来实验室,只是时不时会将白诃需要用到的实验品送来。  失去了生育能力的omega变得比过去更为冷硬,谢遗很难见到她, 只是偶尔在从前线传回来的新闻里,窥得只鳞片爪。她在一场场面对人类和虫族的战争中取胜,她驻守前线从未后退过,在白诃的研究成果的支撑下成功击溃虫族的防线, 将它们牢牢地约束在了宇宙的另一边。  战场传回来的图像里, 她黑色的制服回荡在满是硝烟的风中,被如血的残阳映成单薄的剪影。  这张图片也传入了帝国, 在民众中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憎恶着她的背叛,也有人私心里仍旧认为她是人类的英雄——毕竟是她击退了虫族。  与此同时, 帝国的势力也在基因人反叛一事中得到了洗牌,曾经与费娜尔集团关系密切的政客们如今都纷纷与费娜尔集团划清关系,甚至诞育了三个皇子皇女的帝国皇后陛下, 也因此不得不“病逝”。  白诃对这样的结果却显得甚为满意,他像是对人类的生命毫不在意,对于政治的斗争也全然如看待一场荒唐的喜剧。  又是一个下午, 帝国那边传来了费娜尔集团彻底解构的消息, 这座与帝国息息相关的庞然大物终于奄奄一息, 仿佛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彼时白诃刚刚结束一场解刨实验,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了自己沾血的手套, 脱下了脏污的外套,确认将自己打理地妥当之后,才走出实验室。他穿过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处的一间房门前,伸手轻轻扣响。  里头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请进。”  那声音低柔温和,十分悦耳,让白诃不自觉地弯了下唇角。  他推门进去,只见黑发黑眼的青年此刻正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手指压在了膝上摊开的书页上,微微侧过头看过来。  柔软的日光透过明净的窗户侵入屋内,谢遗静坐在落地窗前,五官被白色的光晕染得柔和,他漆黑的眼珠也仿佛被这光彩洗得淡了,显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给人一种易碎的错觉。  白诃一步步走过去,停在了距离谢遗几步开外的地方。  他低头看去,只见青年纤秀的颈项裸露在衣领外的一痕雪白,那截脖子因为仰头的动作,微微向后倾去,露出秀丽的喉结,看上去脆弱得很,仿佛轻易可以折断。  白诃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在谢遗对面坐下,抿了抿唇,开口:“你应当知道了吧?”  谢遗合上了手中的书本,将之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他看着白诃,脸上神情淡淡,道:“算是略有耳闻,费娜尔集团解构的利弊是双向的,但是对于如今江河日下的帝国而言,状况似乎并不乐观。”  曾经的费娜尔集团几乎掌握了整个帝国的经济命脉,帝国能在漫长的战争中维持运营离不开费娜尔在其中的调协,如今费娜尔解体,资金链断裂,又有白诃带着基因人在旁窥伺,虫族更是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这般现状下,帝国恐怕难以延续下去。  白诃道:“我准备劝降。”  谢遗似乎有些意外,他略微提高了声音,想要确认一般重复了一遍:“劝降?”  “是的。”白诃道,“帝国终将覆灭,而我,将带领他们走入新的纪元。”  他说的明明是这样充满野心的话语,可是语气却平淡地仿佛在闲聊今天吃了什么。他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他的唇角噙着与往日并无区别的温和笑意,目光柔和,却怎么遮掩不住其中的凉薄疏离。  谢遗嘴唇动了动,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说。  不管白诃想做什么,他都没有必要干涉,他要做的就是带走虫族之王的精神源,也是这个宇宙的进化源。这个世界的一切,虫族、基因人、克隆人,都是因进化源而提前出现的,只要带走进化源,一切终将慢慢回到原来的轨道。  白诃目光在谢遗方才看过的书上划过,语气颇为漫不经心:“简史?”  谢遗轻轻点了点头,道:“看的出来,历史往往是一个循环。”  曾经第一次大航海时代,强国在弱国建立了殖民;而后第二次大航海时代,人类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外星建立驻点,从本质上来看,也是殖民。  思及此,谢遗微微拧眉:“倘若不是虫族的出现,人类想必依旧是这方宇宙的王者,可是……那些外星种族的人呢?”  在第一次大航海时代的时候,存在臭名昭著的黑奴贸易,不可能第二次大航海时代,不会有任何黑暗面。谢遗更加倾向于,受到第一次大航海时代的影响,第二次大航海时代不会再将这种不人道的事摆在台面上来做,或许会将之转入地下场所。  他来到这个时间虽然不短,但是大半时候是在训练基地和战场上,没有见识到这种交易,应当也是正常的。  白诃没想到他提到这个,他靠着椅背,手肘搭在了扶手上,撑住了下巴,慢慢说道:“在第二次大航海时,人类制定了宇宙管理法案,禁止任何形式的“黑奴”交易。但是却不会对低等文明的星球做出任何贸易保护,毕竟,我们也是需要利益的。低等星球是最好的廉价劳动力市场和原料市场,没有人舍得放弃掠夺的。”  所以,那些外星种族,多半都蜗居在小小一方星球上,被高等文明剥削宰杀。他们在危险的矿场、在环境恶劣的工厂,做着人类不愿意从事的工作,借此获得微薄的收入。  也许是因为太过弱小,在虫族肆虐的时候,人类建立起军事联盟,但这个联盟里,不包括他们。  谢遗发现他们似乎忽略了很重要的事。  可是谢遗却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的关键。  两人安静坐了回儿,谢遗久不出声,白诃想起来时的目的,开口:“我给你的东西,你一直没有用。”  谢遗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药量只够一次用的,我没有合适机会。”  “嗯?”  谢遗垂眸看向自己的手,那双手生着淡粉如花苞的圆润指甲,手指纤秀,白皙干净得仿佛从未见过血,可是谢遗知道,有些东西早就浸入了血肉肌理,洗不干净了。  “我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 第91章 第99章 璧微瑕-番外  宫闱深处, 灯火的光是暗淡的红,投在密密垂落的纱幔上,落了一层影子。  纱幔之后,是不为人知的, 帝王的隐秘心事。  他跪伏在地,膝下的地面是冰凉的,空气里香料燃烧的气味还没有全然散去, 有如游丝一般细弱的叹息缓缓飘入了他的耳朵。  “你就是云停?”  “是。”他轻声应答。  空旷的大殿内, 是漫长到让人不适的沉默,时间仿佛于此刻凝滞了, 直到燃烧的蜡烛发出“劈剥”的一声轻响,烛焰猛地抛高,又落回,寂静才终于被打破。  “……孤不会杀你。”那人说, “你是他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  云停出生于一个时代微弱的末光中,见证了权力在世家门阀和皇室之间的更迭。  彼时他在乐坊,膝上横着名为天女遗音的琴, 席地而坐的女童依偎在他的身侧,轻声唤他兄长。有时候女孩拉着他的衣袖,用圆融的声线撒娇:“兄长, 教我弹琴吧。”  他低头拨弄琴弦, 指尖轻挑慢抹, 便有泠泠的乐音从弦上淌出。  外头有歌姬曼声吟唱着时下风行的诗歌, 身侧梳着垂髫的女童轻哼哼唱, 与琴声相和,一种过分虚幻的美好无声地蔓延开……  直到,那个人闯进来。  “是谁在弹琴?”骄纵恣肆的世家少年闯进来,目光在瞥见他的那一瞬,迸发出不容忽视的恶意。  再然后,他因为得罪兰家公子,被药物熏眼,毁去双目。  天地渐渐地在视野里昏暗下来,耳边是妹妹刺耳的尖叫和哭嚎,女童冰凉的手指在他的脸上摸索着,她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些不确定地疑问:“哥哥……”  云停握住了她的手,脸色平静地说:“没事的。”  他只是这世上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这偌大的金陵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琴师,除了亲人,没有多少人会为了他伤怀难过。  自己的不幸终究只能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而在他短暂的、平庸的一生中,却有那么一个人,如天边骤然擦过的闪烁着绚烂尾翼的流星,以无法撼动的姿态,照亮了一方世界,然后又难以挽留地消逝、离去。  ————————————————  那是冬日的第一场薄雪落下的时候,空气中漂浮着清淡的香,一群世家子尚未嗅到政治的危险气息,一如往常地在竹林中宴饮享乐。  他盲了双眼,被人引着,一步步走到宴席的中央。  “弹一曲吧。”买下他的那个世家子这样说。  他伸手按住了琴,“您想听什么呢?”  他已经习惯了被人如此轻慢地对待,心中生不出半点波澜。  反正,只要有琴在就好了。  “不若弹一曲《凤求凰》吧?”  凤求凰。  “好。”  他察觉到那人话中的揶揄,却没有放在心上,亦不知道这支曲子,会永远地缠绕于他今后的人生,像是一场挥之不去的旖旎梦境,直到某个夜晚伴随着他的生命终结,才渐渐散去尾音。  此刻,他安静地弹奏着一曲《凤求凰》,听着座上的宾客们彼此调笑交谈,觥筹交错。  一曲将至末尾,他听见座上客出声:“谢兄若是满意,我就将他送给谢兄了。”  那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云停安静地跪坐在原地,慢慢拨出了最后几个音。  他无声地沉默着,等待未知的命运。  他听见座上有人轻蔑地调笑出声:“谢兄,这人生的虽和景明公子颇有些相似,但若是真的比较起来,便如蒲苇之于玉树,终究是下等货色……”  那般尖锐的嘲讽,最终被一个冷冽的声音打断了。  那个谢家的公子、缠绕在他今后所有的梦境中的青年,出声:“你说什么?”  座上人喏喏收声。  这就是谢遗。  即便时隔多年,云停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仍旧会忍不住微笑。  他们有着并不美好的初遇和结局,甚至可以说……令人难堪的初遇和结局,故事的起始和结局都是如此无情,可是云停仍旧庆幸着不曾错过。  他被谢遗带回谢家的那段时间,一直在想,谢遗是什么样的人。  只可惜目不能视。  那日风雪中,谢遗请他进屋,递给他一碗姜汤。  他们手指触碰。  那一瞬间,云停只觉得自己心底,竟然生出些难言的痴念。  那感触如此娇弱柔嫩,像是深海中莹蓝的微光,摇曳着,妖冶着,随时会随着海波消散一般。  却又那么坚韧霸道,慢慢地于胸腔中扎根,生长,以至于此后的每一日,呼吸起来都是酸涩的滋味。  谢遗一直是一个很好的人,云停曾经无数次地想,若是能早些治好眼睛,就能早一些看见了他了。  可是后来,即便治好了,也看不见谢遗了。  世家的倾颓使得云停所有的患得患失都成泡影,他再也不必为了自己那点龌龊而卑贱的心思而感到难堪或者是伤感,因为他所有的情感都失去了可供寄托的对象。  颜色清淡的梨花飞成漫天的雪,越过窗框,飞进了酒香飘逸的酒家里,二楼上,有少女拨着琵琶的弦,呢喃软语唱一首不知名的曲。  这就是金陵,随着世家的风流云散,浸饱了鲜血的城池继续它的歌舞曼柔。  在这春寒料峭、梨花飞白的季节,云停得知了谢遗的死讯。  ————————————————  王景明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云停安静地拂去了琴上的落花。  他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琴弦,想起了不久之前,他们两个人才见过。  云停其实是有些怨恨王景明的,这种怨恨在他第一次见到王景明的那一刻攀升至顶点,随即,便如同一个被吹大到极致的泡沫,无声地破灭了。  他一生的悲剧源自于和王景明相似的面容。  见到王景明的那一刻,他又像是忽然明白过来,当初那些人说的“蒲苇之于玉树”确实是不假。  他甚至想,自己当初能遇见谢遗,是否就是因为这份相似呢?只是,正如那些人说的,赝品终究是赝品。  于是,连怨恨也不能。  王景明已经病得很重了——从谢遗离世那一天,便病来如山倒。  可是如今他站在云停面前,即便形销骨立、不见丝毫鲜活血色,眼眸却亮得骇人,就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于此刻迸发了。  “我不相信谢遗死了。”王景明如是说。  云停面容平静。  或许别的人会在这个时候露出嘲弄的笑意,讽刺王景明的惺惺作态,但云停不会。  他不知道谢遗是否真的死了,甚至有些不在乎谢遗是否死了,又或者于他而言,心中爱慕的人死了,反而是一件令他有些愉悦的事。  ——你看,谢遗死了,而你们会永远记住谢遗。  王景明跪坐在他的面前,声音极轻,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云停说:“我已经将玉佩给了他,所以他不会死。”  ——那有怎么样,你们谁也得不到谢遗。  云停唇角微微弯起,没有说话,只是垂眸安静地看着面前的琴。  王景明不知道他心中的所思所想,他像是坠入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梦魇中,追逐着一个缥缈的影子,用有些虚幻的声音,颠三倒四地诉说着。  “谢遗不应当会死……他为什么要死……”  “玉佩在他手上,我不信他会死……”  最终,云停开口。  他的声音很好听,宛如江南最绵和柔软的一缕风,可是话语出口的一瞬间,却令王景明愣住了:“若是他没死,如今又会是何等光景呢?”  王景明看着云停,两张极度相似的面容彼此对视着。  这个时候,这位有着国士之称的景明公子似乎恍然惊觉了什么,行动堪称仓促地站起身来,宽大空荡的衣袖甚至带翻了桌上的茶水。  茶水顺着桌面淋漓而下,沾湿了两人的衣袖,却是谁都没有在意。  王景明怔然地看着云停,唇瓣翕张,欲言又止,最后他重重地咳嗽起来,颜色浅淡的衣袖上瞬间濡出了殷红的血迹。  王景明终于停下了咳嗽,他伸手擦出嘴角淌出的血,喘息着。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好像当初乔十一说的那样——像他那样的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是一个遗憾吧?  谁又知道,谢遗活着是否就比死去更好呢?  云停伸手握住了面前的杯子,他瘦弱的指尖轻轻婆娑着细腻的白瓷,慢吞吞道:“就好像这个杯子一样,白得无暇才是珍贵的,一旦有了瑕疵,就不再值得珍惜了。”  就当做,谢遗是为了家族的荣光而殉葬好了。  他会死在最绮丽的年华里,有满金陵的梨花为他的死哀奠,他仍旧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谢家公子,是那个可以令人想到“日月入怀,流风回雪”的谢无失。  云停忍不住微笑,他的眼眸浮现虚幻的光彩,像是跌入了一场美好痴醉的幻境仙乡,沉湎不知醒。他为自己编织着一场过分完美的梦,和一个过分完美的影子。  “谢遗……”  谢遗。  谢遗永远地死在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刻,不染微瑕,瑰光艳彩。第100章 不二臣-番外  他睁开眼, 周围是一片浓烈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