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门派的小狼狗惦记我》 第1章 《隔壁门派的小狼狗惦记我[重生]》作者:东家书  *本文文案:【一个老流氓调戏(奶)狼狗,扒马后遭反扑的狗血文,年下,he,剧情感情对半】  意外身亡的天下第一剑修喻识重生于百年之后,成了一破落门派的病弱长老。  修为不稳定,人品很一般,就脸还能打。  他在查找当年惨死的真相途中,勾搭上了隔壁门派修为好人品好长相好的小弟子陶颂。  喻识仗着上辈子对人家的救命之恩,没脸没皮地花式卖惨,心安理得地抱着人家大腿可劲儿蹭。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  陶颂整天惦记的,不是报答他这个恩公,而是娶了他这个恩公……  然而他的马甲,好像早就掉了……  【掉马前】  陶颂(冷漠.jpg):剑修,我心里已经有人了,我不会考虑别人的。  喻识:哦知道了。  【掉马后】  陶颂(狂撩.jpg):剑修,你看我一眼啊!今天喜欢了我不?  喻识:嗯???  【受:外在老流氓内心纯情恋爱线极度迟钝  【攻:又奶又狼又撩又宠极度专情醋精  年下攻,攻从小就喜欢受,这一世有个扒马甲的过程。披皮解谜向,主要谈恋爱。  作者是个小可爱,欢迎入坑唠嗑!  *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喻识,陶颂 ┃ 配角:戳开专栏《我在古代开书铺(穿书)》求收藏~ ┃ 其它: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第1章 卖煎饼的剑修  积兰巷有家新开张半年不到的煎饼铺子,价格还算公道,味道勉强凑活,老板异常俊美,故而生意甚为火爆,日日将巷口堵个水泄不通。  尚未至五更天,天际只遥遥浮出一线鱼肚白,夜幕仍未散去,稀疏的星子零星泛着微薄的光,铺子门前已围上层层叠叠的人。  众人正悄声议论着今天喻老板一身风华绝代的青衫又较昨日出挑许多,忽有两个眼生之徒自人群中挤上前来。一人提刀拿剑,一人绫罗绸缎,一言不发,只十分阔绰地扔了一锭金子上去。  那金子锃光瓦亮地杵在喻识眼皮子底下。  众人瞧见文弱白净的喻老板只略抬了抬眼皮,和和气气地抬手关上铺子门,温声致歉:“各位乡邻,对不住了,今日我这铺子被二位贵客包下了,大伙儿且回罢。”  众人自是不放心,也不知这软硬兼施的作派,包的是铺子还是铺子老板,又惊又怕地堆在门前,张望了半日。  天色蒙蒙亮起,却始终未传出任何动静,众人益发皱起眉头。  此时,铺子之内,顾昙也皱起了眉头。  他御剑赶了七八个昼夜,一路从南境奔到这偏僻的小镇子上,一打眼就瞧见喻识摆出个弱不胜衣的姿态摊煎饼。  还一直摊到了现在,连个字都没对他说。  铺子里安安静静的,喻识刷了些许黄澄澄的菜籽油于锅上,炭火燃得极旺,立刻激起滋滋啦啦的响声,他又于上面刮开薄薄一层面糊,边缘起焦后,又刷上蛋液混着韭菜碎,候了一会儿,利落地掀起面皮翻了个面,小心地压了压,房间内便弥漫起诱人的香味。  喻识拾起刷子蘸了些面酱,行云流水地抹在煎饼上。他生得纤瘦文气,颔首时眼尾微微垂着,一眼瞧过去像是个温雅书生,仿佛临风晨起,手中正执着笔,细心专注地描摹着一幅山水画作。  可惜他有作画的耐性,旁人却没有这样好的兴致。  日头已自东方渐渐亮起,顾昙重重咳了一声,眉间的川字更加深了几分:“你这东西做完了吗?”  顾昙眉眼狭长,本就是端严肃穆的长相,这般质问语气,颇有些迫人。  喻识略抬眼,只温和笑笑:“你给的银两数目太大了,找钱我是找不起,只能拿煎饼贴补了。”又指着盘子里厚厚一摞:“不尝一口?”  顾昙挑了挑眉:“天下第一剑修喻识,现下很缺钱?”  喻识波澜不惊:“天下第一剑修早在一百年前就死了。”  顾昙好整以暇地抱胸立起,淡淡道:“是啊,不仅他死了,他云台门的五位师兄一位师弟,连同师父师娘一并都死了。”  喻识手上终于一顿,有熹微晨光落进来,窄窄的小店里略微腾起些微烟火气。  顾昙见他肯回应,又轻描淡写地补道:“苍海玉果真乃世间奇物,竟然真的能使人转生,想不到你......”  “我没见过苍海玉。”喻识开口打断他,素日温润的乌墨眸子里倏然盈满了肃杀寒意。  这才有了三分从前的样子。  顾昙心下点头,面上只挪开了眼,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我们流景阁对苍海玉没兴趣。你师娘是我唯一的亲姑姑,我爹一直在追查她的死因。你既然活着,总不能打算不管吧?”  喻识复低下头去:“师娘不是为师父殉情而死么?”  “这个说法,我爹和我都不信。”顾昙不屑一笑,“难道你信吗?”  喻识将煎饼整整齐齐地叠好,平静地抬起眸子:“我自然也不信。什么时候走?”  顾昙未料到喻识如此爽快,想来隐世这许多年,也非他所愿。他顿了顿,只简单建议:“越快越好。一月后是燕华山的仙门大会,不如先以流景阁长老的名义露个脸,日后也好有个行事的身份?”  见喻识点头,他又指了铺子里干坐了半晌的另一人道:“让封弦先给你挑个顺手的剑。我爹这几日病得厉害,我得赶回去了。”  喻识问了声老阁主安,也没送他,此刻方看向铺子中余下的人,语中终于有了些重见旧友的轻快:“你来了?”  封弦静静坐了一早上,闻言只随意“嗯”了一声,神色平和得像是昨日才与他一起喝过酒,还有些不耐烦:“他爹担心你不肯出山,为了躲清闲再杀人灭口,非拿命逼着我一道来。”  喻识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手,无奈笑笑:“流景阁既能找到我,应该早已探查过,我的金丹已毁了一半了。”  “剩下一半不够你打死他的?”封弦翻了一个知根知底的白眼,“咱俩打小一块长大的,搁别人跟前卖卖惨就得了,我还不知道你?”  喻识扬眉笑了笑,若是众人见着了,定会感叹这意气风发的形貌,全然不像平日里低眉顺眼的文弱摊主。  封弦也盯着他琢磨了两眼,品了品道:“你这辈子的这张脸,比从前那个好看许多。”  喻识“唔”了一声:“有眼光。”  封弦现出一丝不豫,怔怔地望向别处,才艰难开口:“你从前左眼下,有半寸淡淡的疤,是那年爬树偷果子时你护着我摔的。也不知怎么了,用了许多丹药都抹不掉......”  “这些年,你为那道疤跑的险境够多了。现下没了,是天意,也是你一片心血的回报。”  喻识这话说得颇为郑重,封弦有些意外,却见喻识收起方才认真的样子,懒洋洋一笑:“封弦,如今这世上,与我相熟的人已经很少了。仙门百家,我更无一人敢信。你能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  封弦听得如此掏心掏肺的话,一时竟别扭起来,不知所措了半天,方抓住一个话头扯开来:“那个...刚说给你找个趁手的剑,我这些年攒了许多,尽着你挑。”  “你这宝贝似的乾坤袋终于肯让我碰了,这辈子比上辈子值。”  喻识消遣了他一句,随手摸了出一把轻薄的利剑,拿白皙指尖从剑柄抚到剑锋,轻轻一弹,纤细剑身一颤,映出一道柔和天光。  喻识利落地收剑入鞘:“就这个了。”  封弦眼里写满了“不识货”三个大字:“你要不再挑挑?回头再倒打一耙,怨我刻薄你。”  喻识随口道:“持剑人是我,什么剑都不要紧。”  这普天之下,唯有云台门的剑修喻识,才有资格说出这么嚣张的话。  他不满百岁时,初次于仙门大会上露面,便在数十招之间赢遍各大高手,自此声震百家,名扬天下。仙门尊崇剑修已久,当年的喻识便如一道最惹眼的出鞘利刃,锋芒毕露地插在众人眼前,在仙门诸修士艳羡、崇拜、嫉妒的议论中,顶着“第一剑修”的名头风光了百余年,一朝身亡于归墟深渊。  喻识的上辈子只有二百一十七年,这于千万年绵延的仙门中,并算不得长,却灼眼得很,灼眼到即便过了百年,每一个出挑些的后辈,都会被拿来与他作比。  众人看着后生,往往赞一声“恰如第一剑修当年神采”,再叹一声“可惜喻识前辈英年早折”。略与喻识有些沾惹的大小事迹皆口耳相传,甚至编排出许多离奇版本,流转于仙门百家并红尘市井的戏文话本中。  这茶肆中,便刚讲罢喻识和一位艳动京华的花魁娘子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  喻识在底下磕了满桌五香瓜子皮,听得很是兴致盎然,喝彩连连,甚至赏了摇头晃脑的说书先生十两银子。  封弦一把夺回来钱袋子:“前日一出手就给莫娘子一百两银子,您这不食人间烟火的败家法,用不了几天,就得一路要饭要到燕华山了。”  喻识把满手剥好的花生放他碟子里:“要就要呗,我这脸又没人认识,丢得起。她是我救命恩人,我这命搁你这儿还不值一百两?”  “值,这个我认。”封弦拿起花生豆,嚼得咬牙切齿,“今儿这说书先生也是你救命恩人?”  “算我谢谢他,与我配了个好姻缘。”喻识笑笑,“我听了这一路,尽是给我配的千年妖修,吸血魔头,吃人精怪。这让我师父听着了,非从九泉之下爬上来,打断我的腿不可。”  说罢又摇了摇头:“怎得过了百年,大伙儿又喜欢上相爱相杀的路子了?”  “那倒不是。”封弦磕着瓜子与他絮叨掰扯,“你生前和名门正道,实在没什么爱恨情仇。人家写话本子的也得吃饭不是?正巧你就死在归墟那个魑魅魍魉横行的地界。说来你从前最不喜旁人编排,怎得.....”  他一番话尚未说完,喻识忽伸手按住了他手腕。  封弦对上喻识幽深的眸子,咽下一口瓜子仁,方猛然发觉这破落小店中,只余他二位客官并店主了。  窗外岭树苍苍,这荒僻山林里的茶肆中,枝叶摩挲的声响清晰可闻。季春的晚风已格外轻柔,带着溶溶夜色中的三分寂静缠绕上来,烛火幽然一晃,让人忍不住生了一身凉意。  封弦与喻识使了个眼色,行止如常地走向店主。  那矮小店主背对着他们,单手支着脸,靠在柜台上。封弦唤了他一声,见毫无反应,便抬手与他肩上拍了拍。  依旧没有反应。  喻识正要绕到他眼前去,突然听见了“咔嚓”一声。  这声脆响于空荡荡的茶肆中分外明显,喻识再看过去,只见那店主的身体自肩膀处裂出一条缝来,整个人如纸糊得一般,生生于他跟前碎得四分五裂,大小碎块却肉骨灰白,一丝血都没溅出来。  不待封弦出声提醒,喻识已反应过来,急急后退一步,与他飞身自窗口跃出。  二人堪堪出来,那风吹雨漏的茶肆便轰然倒塌,碎石与茅草交杂凌乱,溅起一地翻滚烟尘。  喻识捏了个明目诀,眼前尘土四散,豁然清明,废墟之中果然腾起十数道黑影,似乎混着浓烈的血腥气,缭乱缠杂,直直向他二人袭来。  离魂术。  喻识轻巧挪步,避开一道飞袭而来的黑影,略微蹙起眉尖。  仙门大会声势张扬,这距离燕华山几十里的地方,何人敢用此阴邪法术?  那恶灵的怨气甚重,探知到喻识体内微弱真气,又团团环绕了上来。  喻识懒洋洋瞥了一眼,正待拔剑劈死这几缕怨灵,忽有一道肃寒剑光从天而降,似清冷月色自重重流霭后豁然现出,一剑就将怨灵尽数斩杀干净。  喻识一闪身,堪堪避开擦到他面上的犀利剑气,着意瞧了那执剑少年一眼,挑眉笑道:“呦,剑法不如脸好看。” 第3章 封弦接口道:“他是流景阁刚出关的六长老,姓石。”  这“石榴长老”确实不是什么好称呼,因而崔淩只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见过前辈。”  喻识也没功夫计较封弦的编排,他碾开一粒丸药,给陶颂颈间的伤痕抹了抹,想将领口再拉低些,却触到一本巴掌大小薄薄的小册子。  他怕陶颂硌得慌,正要掏出来,陶颂却忽然睁开眼,伸手捂住,兀自拽上了衣襟。  喻识只当他晕过去了,见状忙温声道:“有哪儿疼得厉害么?”  封弦难得见喻识吃瘪,端出十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痛心疾首地感叹:“你说这好好一孩子,一门心思奋不顾身地要护着你,你却给人家吊了一晚上,这人的良心啊真是……”  崔淩在一旁听得委屈,眼眶都红了。  喻识甩来一个凌厉的眼刀,让他闭了嘴,抱起陶颂柔声细语地哄:“这次是我错了,我当真不是故意的。”  陶颂终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愤愤道:“分筋错骨的缚魂索你不认得?”  这一模一样的问话,喻识就差指天立誓了:“我真不认得。”  陶颂一扭头:“你哄谁呢,骗人!”  封弦于一旁笑出了声。  喻识瞧着认错也认不下去了,只得问崔淩:“你们有住处么?先送回去躺着歇歇。”  崔淩听话地点头,遂将他们带回到临近大道旁的一家客店。  距店里尚有几步,陶颂便挣扎着要下来。喻识拦不住,只能虚扶着他咬牙往前走。  小店瞧着虽陈旧,却极其整齐干净。夜色已深,大堂内仍燃着通明烛火,扶风山十余个素衣玄带的弟子端坐其中,衣袍上虽有打斗奔波的痕迹,身板倒是端端正正的。  陶颂推门进去,众人便欣喜地迎了上来,纷纷唤道:“陶师兄你回来了!”  陶颂硬是撑出师兄庄严的架子:“邪物已经除去,无事了,大家早点歇下吧,明日早些启程。”  一弟子眼里尽是崇拜:“陶师兄果然厉害,出手就妖邪尽除!”  陶颂品性端正得很,自然不肯揽功:“不是我的功劳,此番驱邪,多亏了这二位……”  他瞧了喻识一眼,不甘不愿地勉强说了句:“多亏了这二位前辈,仗义出手。扶风山多谢相助。”  诸位弟子同他俩见了个礼,问得封弦的身份,自是惊讶不已,扯着他便开始问东问西。  喻识瞧陶颂额上又渗出汗来,不由摇头,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  陶颂脸皮薄,忙忙地推他。  还没推开,便有弟子凑上来,一脸担忧:“陶师兄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喻识低头朝陶颂促狭一笑,陶颂心下一跳,生怕他大庭广众地说出来缘由,立刻老实了。  喻识和气笑笑:“伤着一点,不大要紧,我先送他回去休息,你们别聊太晚。”  有一弟子与他指了房间,喻识抱着他回去,廊下的灯笼摇摇晃晃,洒下一地深深浅浅的光影。  怀里的人似乎疲乏得很,喻识轻轻晃了晃他,低声问道:“还生我的气呢?”  陶颂只不答话,待喻识将他放在榻上,擦亮烛火时,方抬眸道:“你那么厉害,怎么不早说?”  烛火轻快地向上跃着,喻识低头与他拉开床被子,佯作委屈:“是你非要挡在前面,还句句咬着话头教训我。我说我厉害,你当真信么?”  陶颂不说话了。  喻识凑过去,眉眼蕴了弯弯笑意:“那咱们算扯平了。”  陶颂根本不着他的道:“得把你也在崖边吊上一夜,才能算扯平了。”  喻识能屈能伸,立刻换了个说法:“那就当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这次先饶了我吧。”  这人说放下架子就放下,陶颂连气都生不出来,只推他走:“你出去,我要洗个澡。”  喻识笑着起身:“那我去吩咐店家给你备水?”  “不用你去。”陶颂不领情,“劳你喊崔淩来吧。”  饶是已经见过,崔淩替陶颂除衣服时,还是被他周身深浅勒痕吓了一跳:“这勒得恐怕比你伤的还重些。”  陶颂泡在热水里,有些疲惫:“没白忙活就行,灭了施术的魔修,还一举端了怨灵老巢,附近乡民能安生了。”  崔淩颇为后怕:“那魔修已很是难缠,好在遇上这两位前辈。”  陶颂复回想起崖间斩杀邪灵之事,他离得极近,亲眼见到山月剑分山劈海的气势,心魄一时仍有些震动。  他又遥遥看了眼收在衣襟里的小册子,突然隐约感觉,流景阁这位眼生的六长老,持剑时,似乎有些画册中第一剑修昔年的样子。  他心下微微一沉,转头挪开眼去,不料转得猛了,扯着半个身子生疼。此刻再念起喻识嘴脸,登时换了个想法,心道此人油嘴滑舌,毫无分寸底线,和第一剑修比,简直玷污了逝者。  喻识尚不知他玷污了他本人,传话给崔淩后,又寻了个老实弟子,问道:“你家陶师兄,平时喜欢吃什么?”  那老实弟子细细想了一遭儿:“师兄从不挑拣,前日里才夸了路上的煎饼果子。”  喻识心道,煎饼我最拿手了。他翌日起了个大早,重操旧业做了一叠煎饼,端着去陶颂房里,却得知扶风山的弟子天微亮时便离开了。  封弦倚着门框揶揄他:“怎么的,热煎饼连冷脸都没贴上?”  喻识轻轻一笑:“只可惜我磨了半瓶子丹药进去,真是白白浪费了。”  封弦一口煎饼呛在嗓子眼,含混不清地指着喻识骂:“你再敢碰我乾坤袋,我就去告诉你师父,让他托梦收拾你!”  封弦此人,最是小心眼,许久之后于归墟之中见到喻识师父时,竟然真的咬牙切齿地重提此事。只是喻岱长老素来护短,不肯与徒弟计较,倒白费了他一番口舌。  这自然都是后话。  眼下尚未入夏,惠风和暖,明晃晃的日头照下来,道旁的青葱草木都鼓着劲儿向上长,人倒是愈发懒下来,喻识和封弦一日三歇地磨蹭到燕华山,已是最晚的一批人了。  仙门大会是仙门百家的清谈盛会,十年一次于这燕华山庄举办,除却大小道经讲坛之外,次次都由主理门派拿出一样稀世法器做彩头,让各大门派的翘楚弟子比试争夺,是各大仙门显摆后继有人的好场合。  当年,喻识堪堪百岁,云台门就许他在仙门大会上露脸,效果自是一鸣惊人,一出剑直接亮瞎了各大门派的眼。  瞧着山庄门口接迎弟子白衣玄带的打扮,今次大会应当正是扶风山主理。  日光偏西,一道艳丽晚霞遥遥绕着绵延山势,层层陡峭青石阶直通巍峨山门,再向上,便是燕华山庄精巧秀丽的亭台楼阁了。  接迎弟子取过封弦的名帖,当即骇了一跳,虽是涵养极好,仍偷偷瞄了封弦好几眼,毕恭毕敬地行礼:“晚辈见过封散人。”  封弦摆出高深莫测的架子,略一点头。  那弟子再接过喻识名帖时,便没有这样夸张的敬意了,只寻常执礼,末了沉痛肃穆道:“前日方闻得流景阁顾老阁主仙逝消息,顾老前辈仙去,仙门同伤,还望长老节哀。”  喻识倒是一惊,此刻方知此事。因师娘的关系,他幼时与顾老阁主时常相见,念起昔日情状并当下处境,只觉得心下俱是一片物是人非的荒凉。  灯火灼灼,喻识在膳堂狠狠扒拉了三碗饭才缓过劲儿来。封弦清楚他的性子,也没拿话安慰,只默默地摆弄着一条护腕陪他。  堂下静得很,只有一桌子扶风山弟子叽叽喳喳地玩笑声。封弦让他们吵得头疼,正要拉着喻识出去消消食,门口忽进来了五六个年轻弟子。  仍是素白衣袍,却系了墨蓝衣带,以精巧江崖海水纹样装饰衣袖下摆,山海相依,祥云浮动。  正是出自喻识所在的云台门。  封弦心道这糟心的事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挤在一处叫人撞见。他知道喻识心绪不好,此时再见生前门派,怕更是不妥,就要扯了他走,那门口桌上的扶风山弟子却抢先一步,堵住了门。  一年长些的云台门弟子护了护身后的人,皱起眉头:“卢往你让开些,拦着我们的路了。”  卢往只扬起了三分不屑,站定了不动,嘲弄道:“早已过了用饭的时辰了,苏彻,你这个做师兄的,怎么不早点带你家师弟来吃饭?是输了比试,没脸见人了吗?”  苏彻有三分羞恼,但显然不欲与他多言:“知道时辰不早了就起开点,吃饱了一边凉快去,好狗还不挡道。”  卢往让他刺了一句,压了压火气,又转向苏彻身后的小弟子们,讥笑道:“可眼下已没有饭菜了,我们桌上还吃剩了点,匀给你们两口?”  卢往给他们指了一下,膳堂确实已快无人了,只几口大锅,勉强有些汤水。他笑了下,又道:“只是这口饭不能白给。跟着你们苏师兄连饭都吃不上,不如随了我去,喊我一声师父,就赏你们口饭吃?”  云台门有小弟子要出来说话,苏彻稍稍拦了一把,只愤愤瞧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卢往却又上前挡着:“你们吃饱了,剑法尚且不能入眼,饭都不吃,是打算将师门的脸都丢干净吗?”  苏彻怒极了,面上尽是不平之色,口中却说不出什么恶言。  喻识在一旁听了半日,此刻啪嗒一声放下筷子,不耐烦地低声道:“自己不能上,还不让别人上,一看就是许愫教出来的徒弟,连个架都不会吵。”第4章 教训人的剑修  堂中其他人并未听见喻识的话,封弦却听到了,生怕他心气不佳一时胡来,忙道:“你同小辈较什么劲?”  喻识把筷子码整齐了搁在碗上,眼皮也不抬:“谁让他欺负我们家小孩,真不懂事。”  这边不懂事的卢往仍旧不依不饶:“我说的不在理吗?你们云台门也不过靠着第一剑修那一脉,可喻识早就死了。门派一垮,这后辈弟子的教养上,自然也是不济。趁着年小转投扶风山,还能谋个出......”  “卢往!”苏彻气得面红耳赤,“输给你的是我,和我师门,和喻前辈有什么关系!”  “我是想让你们云台弟子清醒清醒。”卢往把玩着腰间配剑,“喻识已死了百年,第一剑修也该换换人了。还以为你们云台是往日的第一仙门?”  “这小孩说话还真刻薄。”封弦出口评价,一错眼瞧见喻识阴沉面色,又慌道,“你干嘛,可别动手!”  喻识不屑:“这还用动手?”又问:“他们扶风山的庄慎掌门还活着吗?”  “活得好好的,精神抖擞。”封弦摸不着头脑,“问这个做什么?”  喻识似笑非笑地一挑眉:“替他管教管教孩子。”  喻识悄悄捏了个诀,咳了一下,声音立即变得苍老浑厚。  于是他使了个腹中传音术,更加大声地咳了一声,堂中正在争执的两伙人突然停下,卢往倏然住口,愣是当场怔住。  喻识心道,看来庄掌门这些年越发变本加厉了,这积威深重,远胜当年。  喻识语中裹挟着肃然的怒意,开口唤道:“卢往。”  扶风山庄掌门脾气火爆,教训弟子之前,最喜欢沉郁顿挫地喊一声全名。卢往让这两个字吓得双腿一抖,连带着扶风山的在场弟子,还没见着人,就立刻规规矩矩起来,垂头站得笔直恭候。  喻识就势训斥:“你略有些长进,就四处显摆,扶风山的剑法是让你学来炫耀的,还是让你学来欺压旁人的?”  卢往只觉得掌门的声音极近,仿佛就在身后,却不敢回头寻找,也掌门不知何时来的,听了多少,只好飞快地老实认错:“弟子不该,弟子知错了。”  喻识不放过他,又呵斥:“你跪下!”  当着云台门的面,卢往本不肯服软,但他实在怕掌门怕得紧,想着顽抗还不知要怎么挨罚,顿了下,还是端正跪下了。  喻识接着道:“给云台门的诸位弟子道歉。”  卢往有些急了:“掌门——”  “卢往!”喻识的语气更加严肃了些,“你方才认的什么错?”  卢往只咬着唇不说话。 第5章 崔淩微微红了脸,忙推辞:“前辈谬赞了,我哪儿能和陶颂比。”说着,面色又深了几分:“你瞧,仙门众家的女修,一多半都与他搭话呢。”  喻识看过去,正巧有两位清丽女修凑在陶颂面前说话。若是陶颂的脸不像冰块一样冷,这幅郎才女貌的画卷,当真赏心悦目得很。  喻识不知从哪里寻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这人还是年岁太小,有花堪折都不会折。”  崔淩连这话都不好意思听,垂头默了默,品着自身阅历当真太浅,实在与前辈说不到一处去,正要没话找话,大会就于此时开始了。  广渡台邻水而建,初夏新荷未绽,明镜一般的化风湖上只有亭亭十里莲叶,清风拂来,碧波轻舞。  大比自次日开始,这起始仪式便安排在薄暮时分。只天气不甚好,有些阴沉,积云层层堆来,有些要落雨的意思。  仙门大会中的这场比试,才是十年一度的重头戏。  扶风山的庄慎掌门端方严正地坐于当中,星目剑眉,长须美髯,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衬得左下首云台门的尚渊掌门越发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云台门与扶风山皆座于东海侧畔,只有一道天堑之隔,追溯至上古时期,祖师爷都是上念真人。同为主剑修的门派,又师出同源,若论亲近,是没有二话,若说暗斗,也着实不少。  卢往先前的话其实并未说错。  昔年云台门稳坐第一仙门,喻岱长老一脉尽数折损之后,虽声称韬光养晦,却也着实大不如前。倒是扶风山青云直上,人才济济,隐隐有些越众而出的势头。  今日坐席的主次之分,虽于此无关,倒暗合了当下仙门情势。  仙门百家尊崇剑修,但青江城医修一门,传世久远,地位卓然,宋持掌门便端坐右下首。  余下门派皆按序落座,喻识略略扫了一眼,发觉顾昙的位置很是不起眼。流景阁于除魔之战中伤亡过重,着实落魄了许多,连曲桑谷这般人少地狭的新生门户,位置都优于他。  当世大拿“江海客”封散人自然不必排资论辈,肖奉惯会做人,生生在主席一侧加了个不伦不类的雅座,连带着封散人一见如故的好友石六长老也跟着沾了光。  这位置视野极好,除了离庄掌门的棺材脸太近之外,没有任何缺点。  众人坐定,各门派弟子在台子下站好,喻识挑挑拣拣,拾了一把松子,开始听肖奉抑扬顿挫地念词:“世间大道,驱邪除恶,仙门百家,兼济天下。昔群魔作乱,众门派燕华聚首,共担除魔大任,今苍生安宁,然先辈浴血竭心,我辈不可忘怀,当铭记于心,常居安思危,潜心磨砺......”  这词自喻识头一回参加仙门大会起,就一个字都没变过,喻识都会倒着背了,听得百无聊赖。  肖奉也念得口干舌燥,好容易才读完,咽了咽口水一顿,才扬声道:“第一百九十二次仙门大比,始——”  喻识顿时来了精神。  这大比有个规矩,在宣布彩头规则前,与会仙门要依次各自燃一盏长明灯。这长明灯自然没有什么稀奇,看头是这点灯的人。  既然是炫耀各家后辈的时机,一般点灯之人都是各家门派眼下最出挑的后生。或许未来十年百年后,就是坐在这台上,共同左右世间大道之人。  这其实也不甚重要。此仪式这般惹人注目,是因为各大仙门均不能免俗,这择选的后生往往一个赛一个地长得出挑,场面每每都十分养眼。  当年喻识也绰绰有余地当得起“玉树临风”四个字,只因为左眼下一道淡淡疤痕,就被众人好一通议论。自然,他后来用一手剑法简洁明了地打了众人的脸,此话就再无人提起了。  肖奉这边宣布燃灯开始,喻识便捧着满心期待坐直了。  化风湖畔依次缓缓起了一排莲花样式的白玉烛台,工法细致,精巧莲瓣层层相依,托着一截千载不熄的人鱼烛。喻识仔细数了一遭儿,足足有六十七支,比起当年多出一半去。  如今当真世道清明,修真门派也多了起来。  丹炉火起,肖奉宣布第一个燃灯门派:“云台门——”  喻识起了些微失望。他原以为主理门派应当排第一个。  依着肖奉先前所言,十有八九燃灯者就是那长得极好的陶颂,却等来了自家门派。想来主理门派压轴更有分量,起始门派又要压场子,自是云台门最合适。  喻识也不介意见熟人,虽然相逢不相识,但他心里所存之事太重,不是可以黯然感怀的时候。  他做好了观赏自家优秀后辈的准备,却不料云台门今次的燃灯者,是许愫。  许愫是尚渊掌门的关门弟子,论资历,甚至比喻识还要深些,在喻识未露面的前五六次仙门大比上,燃灯者俱是他。  云台门似乎并不在意众人对其后继无人的议论,又将他拿了出来。  许愫轻车熟路地行至第一盏莲花烛台边,朝广渡台上遥遥一礼。此仪式不许用术,他从旁捻起一支灯芯草,从丹炉中借出灼灼真火,点亮莹白烛体,再执起琉璃罩轻轻扣在烛台之上。  灼烈的灯火笼在琉璃罩内,顿时柔和下来,浅淡光晕映上许愫一身素袍,恰似他本人的性子一般,温和得不像话。  喻识与许愫没有多少交情。不比喻识这样无父无母荒地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孩子,许愫出自乡野老实规矩的读书人家,打小知书知礼地教养着长大,入了云台门历练许多年,还是一副轻声寡语的温吞性子,不争不抢,和善得都不像个剑修。  喻识和他对不上脾气,极少来往。待喻识长到百岁,尚渊掌门又硬生生地把燃灯者的位置从许愫手里给了他,喻识瞧见他就越发不自在。  许愫听话得不像样子,到手的东西被人抢了,听见旁人奚落,还不会哭不会闹。倒是喻识知道了气不过,硬是跑到尚渊掌门跟前替他理论了一场。  喻岱长老把他狠狠骂了一顿,而后又道:“许愫根骨极好,掌门着意栽培了这许多年,不是没下过功夫。只可惜本性难移,这孩子缺了三分锐气,成事有余,难当大任。”  喻识又问道:“那我呢?”  喻识记得,当时师父些微叹了口气:“你锐气太盛,我的意思是再打磨些时日,但掌门师兄只担心延误时机,就要推你出去。”  他望着喻识的目光有些许看不透的忧虑:“我只担心,木秀于林并月盈则亏,你日后于人前务必要收敛锋芒。”  喻岱长老或许并未想到,他此时一语成谶,喻识堪堪两百岁,便一朝亡于归墟,连带着同门六名师兄弟,一并命丧黄泉。仙门百家中,嫉恨他的人与称颂他的人一般多,连幕后黑手都寻不出来。第7章 寻剑的剑修  喻识随往事一晃神,已经徐徐过了十余个门派了。  夜幕四临,积云散去,有月无星,一湖静水映着盈盈灯火,流萤隐约划过,喻识兴致缺缺地伸手抓了抓,一错眼瞥见弟子堆里的陶颂,又抖擞起了些许精神。  封弦拦他:“收收眼,看上了也拐不走,庄慎宝贝着呢。”  “瞎说什么呢。”喻识随手托着脸,又笑笑转了个弯,“那也说不定,我这相貌还挺少见,拐个人应当不在话下。”  但他随即摸着胸口,深明大义道:“可我不仅有英俊的外表,还有美丽的良心,我不能耽搁了人家孩子。”  封弦一个白眼:“你有什么玩意儿?”  台下白衣玄带的小弟子悄悄拽了拽陶颂衣袖:“陶师兄,流景阁的石六长老总是盯着你看。”  陶颂让他说得不敢抬眼,面上不知为何有些烫,只训他:“你好好站着,别四处乱看,当心掌门瞧见了骂你。”  小弟子委委屈屈地撇撇嘴。  各大仙门的惹眼后生一个接一个地上来,化风湖畔只剩最后两盏莲花烛台未明。人鱼灯烛明晃晃的,惹得莲叶底下的金红锦鲤摇着尾巴凑过来,频频跃出水面。  这美人看多了,也有些疲乏,但这最后两个大门派,青江城与扶风山,传言俱是派了新人出来,是以众人又提起几分精神,伸脖子等着看这两株谢家宝树。  崔淩着实没有辜负众人的期待。  青江城在沃野万顷之地,很是富庶,门派的道袍针线纹样精致繁复,大气庄重,丝毫不肯失了千年仙门的气度。  这繁琐衣裳笨重得很,崔淩却生生穿出了一身从容不迫的华贵气质,素日瞧不出来,此刻越众而出,当真是卓尔不群。更不用说他低眉颔首皆不卑不亢,进退有度,举止合仪,连朝着广渡台执的晚辈礼都比旁人规整几分。  有人许是生来就比旁人贵气,一下子就将先前门派都比了下去。  连素来不苟言笑的庄慎掌门都开了金口夸赞:“青江城好教养。”  青江城主宋持一向冷淡,比他还端着,只略略颔首:“庄掌门抬举。”  周围大小门派立时开始恭维。  这崔淩将美人的档次骤然拔高了一个水准,让人忍不住对压轴出场的陶颂更抱有几分期待。  因而并未有丝毫差错,也未带来任何意外之喜的陶颂,除了出众的样貌,只能称得上一句“表现平平”。  喻识顿觉押错了宝,开始手忙脚乱地找补:“都怪庄慎这审美不行,成日要什么端庄简素,道袍就拿条带子一系,连个花样都没有,多影响陶颂发挥!”  封弦瞥他一眼:“就你有闲心,扶风山推出来的人还能少了旁人注目?”  冷淡的青江宋城主已开始询问:“这便是贵派持山月剑的弟子陶颂?”  庄慎很不喜欢张扬的后辈,陶颂这老成持重的样子,十分合了他的意,捋了把长须点头:“让宋城主见笑了。”  顾昙收回目光,转头问道:“瞧着有些年岁,多大了?”  庄掌门如实道:“到今岁小满,便一百六十一岁了。”  曲桑谷段晔谷主凑着打趣:“庄掌门竟把一稀世珍宝藏了这许多年,才舍得给我们看一眼。”  庄慎高深一笑:“门下弟子愚钝,教养不周,总是不能见人,比不得昔日云台喻识,小小年纪便能出类拔萃。”  他说着比不得,却已是将二人凑在一处比。  云台门尚渊掌门和气得很,倒也不是吃素的,只笑了笑:“水满则溢,慧极必伤,喻识锋芒毕露,没得长久。想必有庄掌门教导,陶颂必能收敛心性,谦虚待人,不步喻识后尘。”  喻识在旁边听他二人打机锋,蹙着眉尖道:“从前怎么没觉着掌门如此能说会道,自损八百,伤敌一千。”  封弦道:“第一剑修又不是他徒弟,哪里自损了?损的都是你。”  喻识不以为意:“锋芒毕露是好词,别人想露还没有呢。”  扶风山想是打定了主意,要在此次大比中压别家一头,故而庄掌门说话才如此不客气。喻识越发好奇此次大比的内容和彩头。  他猜测万千,却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大比作彩头的法器,竟是他的怀霜剑。  “怀霜剑在哪儿?”  喻识一时情急问出了口,肖奉似是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咳了咳掩过去,方接着徐徐道:“昔年喻识并云台六剑,深入归墟,探寻苍海玉所在,然不慎身亡,怀霜剑由此下落不明。仙门百家苦心寻找多年,月前扶风山终于察觉,怀霜剑的剑意苏醒了。”  当年喻识抽出肺腑间精纯真气固于其中,于人剑合一的境界上,更精进了一步。怀霜剑的剑意于此时苏醒,难道说——  “难道说...第一剑修......尚在人世?”  喻识慌得一口茶呛了出来,惹得肖奉又皱眉递来一眼。  他瞧见封弦在侧,终究没说什么,再转过头看向出言的陶颂时,面上不满就显现出来了:“喻识于归墟身亡,已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唤灵灯燃了七七四十九年都毫无反应,定然是魂飞魄散,再无踪迹了。”  他语气又加重了三分,一字一句道:“平素切记言辞谨慎,不要妄加猜测。”  陶颂一顿,眸中难以置信的期盼尚未散去,面上就落下沉痛的失望。他悄悄握了握拳头,却觉得无力得很,只得垂头执了一礼:“是弟子莽撞了,长老见谅。”  肖奉看他眼圈稍稍有些红,只道他是委屈,又念起这本是推他露脸的机会,自己却大庭广众地出言申斥,不由有些真切的后悔。  倒是顾昙出来描补了句话:“后辈弟子仰慕第一剑修风华,却无缘得以亲识,难免心下遗憾,作此想亦是人之常情。”  稍稍缓和了场面,又提起方才的话:“这怀霜剑现下何处?”  肖奉缓了口气,才接上起初的语气:“这便是此次大比的内容。怀霜剑意传自东南方向,就以三月为期,公正作比,谁先找到怀霜剑的下落,怀霜剑从此以后,便归哪个门派。”  尚渊掌门于此时从容接口:“此事,云台门也并无异议。怀霜剑乃稀世法宝,自然当归拔群出萃的佼佼者,仙门百家总要出一个后继之人,无论出自何家门派,均为苍生之幸,云台并无任何独占的私心。”  他缓缓说了这番话,又看向封弦:“封散人,怀霜剑虽出于你之手,你却早已赠与故友喻识。云台门替他做了这番决定,不算逾越吧。”  事已至此,先前一丝风声也无,封弦只好点头,提了要求:“此番大比,我也要参与。”  “这是自然。”尚渊大度点头,又温和道,“云台所设衣冠冢,日日都着人看顾打扫,封散人若思念故人,也可时常来走动。”  肖奉心道,这是要在他们扶风山的场子上抢人了,忙提了另一桩事打断:“仙门众多,但怀霜剑只有一把,为防诸位耽搁三月之久,自此处至东南千里,均有扶风山藏匿的法器,记录在册,一共百件。三月之后,若无人寻到怀霜剑,则夺得法器多的门派为此番大比魁首。”  一石激起千层浪,扶风山出手阔绰,众人真实心动了。 第7章 他话说得大声,周围颇有些未散的门派弟子,已起了些不加掩饰的议论声。  流景阁来得人少,但没有与其他门户联手的意思,更兼喻识瞧着没有一丝出挑之处,却一直有封弦从旁跟着,早就惹来许多人侧目。  喻识瞧着流景阁这墙倒众人推的处境,若是不应下,怕是要连累整个门派日后受辱。  他斟酌片刻,而后道:“好,在哪儿开始?”  周遭的议论声哄然大起来,卢往信心满满,索性指了广渡台上。  封弦瞧着围观之人越来越多,有些忧心:“人这么多,别硬来,反正丢的也不是你的脸。万一有资历深的,对你的起了疑心,倒更是不好。”  喻识想了一遭儿,低声道:“其实让他们发觉了我是谁,除了一定会被追问苍海玉的下落之外,于我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又没见过苍海玉,也好应付。左不过就是要以后都在云台去做他们的长老,再不能逍遥自在。”  封弦听得心里一堵,喻识却又沉声道:“我若是现身,幕后之人必定会更加顾忌隐藏,当年的事实,师父师娘还有我六位师兄第,当真要被一抔土掩过去了,又有谁能替他们讨个说法?”  封弦不由道:“那你现下......”  喻识郑重对封弦道:“所以,你要帮我这个忙。若有人起疑,你务必要说漏嘴。”  封弦:“什么?”  喻识认真道:“若当真有人瞧出来了,你一定要大大方方地和他们承认我的身份。”  喻识神情肃然:“我就是第一剑修喻识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是他和艳动京城的第一花魁,在历经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后,生下的孩子。我爹风流得很,身边还有千年妖修,吸血魔头并吃人精怪,不肯要我,我娘刚烈,临终辗转将我托于顾老阁主照拂。我身世凄惨,体弱多病,但好在天资聪颖,偷学我爹的......”  喻识拿出听话本子的热情,信口胡编地过于投入,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突然走近了个人。  陶颂几乎要勒死长瀛了,立在夜风里,整个都在颤抖:“......你方才说...你是谁?”第9章 真正的第一剑修  喻识深觉燕华山庄与他这辈子的八字不合,每次胡说八道都得出点幺蛾子。  陶颂的声音让他心下陡然一慌,然住口之后,心下又觉着这一慌实在莫名其妙。于是他颇为淡定地回过头去,却瞧见陶颂的神色十分复杂。  有三分震惊,二分感慰,一分质疑,余下皆是......夹杂着浓浓伤心的酸涩。  喻识有一瞬间觉得自个儿很对不起这小毛孩,继而又觉得这份心思也很是莫名其妙。  不过瞧陶颂的表情,这个说辞,果真效果拔群。  喻识冷静了一下,拍板定了这套说法,十分郑重地冲封弦一点头,大义凛然地上了广渡台。  陶颂依旧于夜风中翻江倒海,长瀛难受地唤了一声,绒毛在他颈间蹭了蹭,陶颂才略微醒神几分,十分艰涩地开口:“封前辈......”  封弦压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高深莫测地竖起食指,冲台上扬了扬下颌,示意他观看比试。  台上卢往已将配剑拔出,那长剑通体透着侵心蚀骨的寒凉,甫一出鞘,连带着场上气氛都冷了几分,相比之下,喻识手中薄剑就越发平平无奇,一出场气势便输了。  台下纷纷的议论声中,竟大多于此时便觉得场中胜负已分。  一位扶风山的高瘦弟子轻蔑道:“咱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把握一定能赢卢师兄。这场瞧着也并无新意,还看什么看?”  另一憨厚弟子笑笑:“咱们再学学卢师兄的剑法,也好长长见识。”  喻识盯着卢往这剑掂量了一会儿,心下居然也生出些拿不准。他想了一遭儿,第一剑修名声好得很,就算做个远远不及他的废物儿子,今后借着上辈子的光,也不至于敢有人随便欺负。  于是他抬了抬手:“你先出招吧。”这般输了也不至于太难堪。  卢往只觉得此人仗着辈分让他,是存了轻视的心思,顿时起了几分薄怒,要给喻识立个下马威。  他提剑上前行了几步,使出六成功力抬手划了一下,剑气如尖锐冰凌自喻识头顶三寸重重划过,于台下片片的惊呼中,呼啸着斩下他近身旁逸斜出的十数木兰花枝,玉色的木兰花瓣刹那间纷然扬起,飘飘散散地落了喻识一身。  方才那憨厚弟子竟呆呆道:“流景阁这位长老生得真好看啊。”  高瘦弟子顿了下,厌弃地瞥他一眼:“好看有什么用,徒有其表,不成气候。”  台下一片哗然,卢往甚为得意地一扬头:“长老不必谦让,既是切磋,也要尽全力才是。”  喻识却忽然勾起嘴角,眉眼间弯了一层轻松笑意,退了一步,竟利落地收起配剑,弯腰从地上拾起根合手花枝,和蔼道:“我比你年长,还是让着你些吧。”  台下哗然声比方才高了十倍。  卢往登时起了一腔怒火,想着既然此人这般不知好歹,也不必留什么余地了,沉着脸就将真气注入剑中,摆出扶风剑法的起手式。  台下陶颂颇为担心地看了喻识一眼。  喻识连步法都没有,只随随意意地立着,甚至站得都不怎么直。  卢往怒火更盛,执剑而起,裹挟着寒冽彻骨的气息,连迂回试探都省了,不偏不倚地一剑向喻识斩去。那剑势过于锋锐,直掀起汹涌烈风,越过台下众人,在化风湖上激起丈高的波涛。  然而尚未等众人惊呼出声,卢往的身形便陡然一顿,长剑立时从手中脱落,与空中晃了个圈,斜斜地插在了广渡台的白玉石阶上。  通体冰寒剑意未收住,阶上应声裂出数道长痕,一溜儿的灯火倏然熄灭。  阶边诸人连忙躲开,再向台上看去,只见卢往已仰面倒在地上,喻识手中那截玉兰花枝堪堪指着他颈间,距离不足一寸。  重重花瓣再次于空中飞起,打着旋儿飘了一地。  喻识的身法快到难以置信,陶颂简直看傻了眼。  广渡台上下不闻人声,此时化风湖上扬起的波涛才直直坠下,哗啦一声将众人砸回神来,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猛然于四下响起。  余下的人根本不比陶颂,连喻识的动作都没看清,除了连连惊叹和互相询问,压根没聊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封弦早在卢往划出第一剑炫耀之时就放下心来,此时方懒洋洋道:“若是他再认真点,这小孩死个八回都绰绰有余了。”  唯快不破。  喻识和封弦均颇为赞同这四个字。从此言出发,喻识练成了极快的剑法,一拔剑就能要命;封弦练成了极快的轻功,一拔腿就能逃命。  众人都道第一剑修根骨卓绝,殊不知他早年间一直被喻岱长老压着不许动真气,一招一式都是实打实地磨出来,连除魔降妖都只靠一把普通的剑,直练到极快极准极稳,再添上金丹托起的浑厚真气,才能于众人眼前一鸣惊人。其间辛苦,自是不尽言说。  卢往这种层次,实在入不得喻识的眼,当真害他瞎担心一场。  喻识轻巧收了花枝子,瞧见卢往面上的震惊与羞怒尚未褪去,知道他不肯让自己扶,就只退开几步笑了笑,转身就要走。  卢往却爬起来,愤愤道:“你站住!”  喻识一时觉得十分心累。  他这副身子骨实在弱得很,此番虽没动真气,但这样使了几个动作,竟然也卷起一层疲乏。倘若日后都只能动一下歇三天的,倒是大为麻烦。  日后的麻烦可暂且不虑,眼下这个摊子居然也不好收拾。  喻识回过头,瞧着这不依不饶的人:“你还想做什么?挨打挨不够么?”  卢往十分恼火,咬牙不平道:“你使了什么歪门杂术?”  台下闻得他这话,倒真有些人三三两两地跟着推测起来,望向喻识的目光顿时颇有质疑。  喻识大为无奈,你们看不清也怪我么?于是他扬了扬手上的树枝子:“你看我连真气都没动,能使什么咒术?”  这话是实话,但听起来十分羞辱人。  卢往愈加生气,压了压火,只道:“指不定是你用了什么不需真气催动的法器,封散人与你走得近,难保你没有这种宝物。”  封弦与喻识亲近,这承不承认都份量不大。喻识便示意封弦别说话,袖手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卢往颇为理直气壮:“拿你的剑再跟我比一场。”  喻识心道,竟然还打不服了,这难道还得陪他一招一式地玩个过场,再赢了他,才能服?  喻识揣摩着卢往的性子,恐怕这般也服气不了,他会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能赢,日后三番四次地来找面子。  喻识身上已有些累,眼下不能一招一招地陪他,日后也不想一招一招地陪他。满心只想早点了结,再也不与他牵扯。  于是他转了转念头,心道不如故意让卢往伤上两剑,他拿捏住分寸,只面上瞧着慎人即可,这般让卢往落个狠辣的名声,日后就不会前来纠缠他了。  是以喻识扔下花枝子,抽出剑:“行,我拿剑和你比。”第10章 骗人的剑修  台下此时,已不像方才那般一边倒。  云台门的苏彻也在下面,只悄声与许愫道:“师父,这卢往真是好厚的脸皮,输了还不肯认。这六长老倒是个好脾气,居然还陪他。”  许愫尚回想着方才之情形,瞧着喻识的目光,已幽深如寒潭。  这回卢往出手较方才稳妥很多,喻识略提起几分真气,与他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地走了两下,发觉这小孩儿果然天赋与功底都还不错。  然心性不足,才是差距所在,终究限制境界。  喻识于此时想起陶颂一本正经训他的这句话,心下突然觉得好笑起来,些微扬起了嘴角。  卢往方才不肯信,此番过招,原以为喻识的真本事也不过势均力敌,刚得了几分安慰,却发觉喻识竟然在走神。  他骤然掀起火气来,比方才还要盛几分,出手一时狠厉起来。  喻识心道好机会,瞅准了卢往手上突然凛冽的剑气,一个错步,就要撞上去。  然未等他过去,便有一道更为冷彻的剑光袭来,生生挡在他身前,直将卢往的剑劈飞出去。喻识身法略一斜,没撞上。  计划突生变故,喻识眼疾脑快,就势崴了下脚,歪在了地上。  卢往一晚上让人打落两次佩剑,心里十分不爽。他稳住身形,正要呵斥,却陡然对上陶颂淡漠的眸子。  陶颂就是,不厌其烦地将卢往打服的那种人。  卢往对着他,从来便生不出什么底气。  陶颂瞧他一眼,转头就去扶喻识,分外关切:“你没事吧?”  这亲切的眼神,这担忧的表情,这柔和的语气。  喻识险些以为自己崴的不是脚,而是脑子。  或者陶颂崴了脑子更有可能。  喻识一时震惊,只低声道:“不要紧,不过是崴着脚了。”  这语气落在陶颂眼里,生生脑补出了宽宏大度。  陶颂念起他的身份,心内极其不快,盯着罪魁祸首,便开始责问:“卢往,你与这六长老何怨何仇,切磋而已,何至于如此狠毒?”  卢往心道,你从前打我的时候,比这狠毒多了,是怎么好意思这样骂我的?  但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想了想,只得道:“陶师弟,我不过是拿出真功夫与他较量。若我输了,岂非落的是扶风山的颜面?”  陶颂皱起眉头,冷冷道:“你竟还知道师门脸面要紧。六长老第一场仅靠身法快些就赢了你,你却污蔑他使了旁门左道。这还不算,六长老大度不与你计较,第二场处处让着你,你竟想趁势伤人。” 第9章 喻识心道,就你这傻乎乎的样子,几时才能和崔淩拜天地?  他正要点拨两句,长瀛突然顿住脑袋,眼神警觉:“有人在外面。”  窗外花枝一动,喻识方一转头,便见得陶颂和崔淩神色诧异地推门进来。  喻识面不改色地解释:“你院子没人,我只能翻墙进来。”又指着一碟子鸡骨头:“长瀛和我说他想吃的。”  长瀛趴在食盒边,雪亮的狐狸毛上还沾着油,在一旁点点头。  崔淩愣了愣,只能腼腆笑笑,对长瀛道:“想吃和我说就行了,怎么好意思劳动前辈帮我照顾你?”  陶颂看此情此景,只愈发地相信喻识的身份。揣摩他睹兽思人,还不知如何难过,望着他的眼神都是怜惜。  喻识瞥见陶颂神色,又觉得莫名其妙。  崔淩过来抱起长瀛,取帕子给他擦了擦嘴,又贴了贴他的脸,温和道:“你谢过前辈了么?”  长瀛嘤嘤点头。  崔淩又谢一遍,客气笑道:“前辈,时辰不早了,今日说好让他跟我睡的。前辈也早点休息吧,若喜欢他,可常常来看。”  喻识瞧着长瀛满足的神情,老父亲的心态又上来了,皱眉道:“你对旁人,也说常常来看么?”  崔淩一愣,喻识继而神色肃然:“你日后不要让生人常常见他,也再不能让他做今日台上之事。他既然归你照顾,我只找你算账。我知道一次上门找你一次,说到做到。”  喻识说罢,起身就走了。  夜色深深沉沉,喻识心下亦起起伏伏,信步行了片刻,身后忽传来陶颂的声音:“六长老,你等一等!”  陶颂蹙着眉尖,一双浅淡眸子盈满皎然月光:“你或许听了些当年之事,但你不能迁怒崔淩。崔淩尽心尽力照顾长瀛多年,百般护着他,当年也多亏了青江城,才得以保全长瀛。”  喻识停住,只示意他往下说。  陶颂道:“当年唤灵灯毫无反应,长瀛却死都不肯改口。长瀛年幼,又与喻前辈感情极深,不过一时难以接受罢了,众门派却只怀疑是与苍海玉有关,一心非要弄明白,尚掌门根本护不住他。”  顿了顿,又道:“纵使长瀛乃九尾灵狐,上念真人遗留的《天机卷》也述说了许多驯化方法。若不是青江宋城主暗中保全,又借机要了他去,当年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喻识听到“死都不肯改口”,一时又深深自责。他原以为能护长瀛一生无虞,将他教得过于单纯,当真险些害了他。  他默了默,却突然反应过来:“是你托宋城主帮的忙?”  陶颂有一分局促,转而又显出深深的怅然:“我人微言轻,当初不过一甲子的年纪,说话丝毫份量也无。宋城主仁善,即便我不求他,他也会出手。”  喻识心道,宋持平素瞧着不染凡尘,傲然冷淡得很,心地倒真还不错。  陶颂见他不说话,生怕他不放心,又补道:“当年所有门派中,我只敢信青江城毫无私心。传说苍海玉能令死人起死回生,令生人长生不老,这般上古神物,就连扶风山也有所图谋,这么多年了,宋城主却并不关心。”  他又起了些微难过,眸光沉沉似水:“许是生死之事看多了,便没有执念了。”  陶颂忆起,当年他在喻识的衣冠冢前伤心得厉害,也是这样墨晕的夜色,宋持纤尘不染地从喧闹纷乱的云台主殿里走出来,冷淡地安慰他:“生死有命,不可强求。若余缘尚未尽,天意自会成全,非人力可逆转。”  陶颂孩子似的抱着宋城主哭了一夜。  他的心上人不在了,他仿佛流尽了一辈子的眼泪。第13章 解释的剑修  月色拂栏,廊下的青石阶畔盛开了一株鹅黄的芍药花,暖玉微香,已不是花开的时节,却于风里盈盈挺着精巧花冠。  喻识只觉得陶颂看他的眼神,又盛满了不明所以的怜惜。他于此时才蓦然反应过来,难道是因为他信口胡编的身世?  喻识不由大为好笑,这话他都快忘了,这实心眼的小孩还真信了不成?  他正要解释,陶颂却突然提议:“这次找扶霜剑,我同你一起去吧。”  喻识:“啊?”  陶颂念起先前之事,此刻一心要保全喻识遗下的血脉。  他心想着,这剑理所应当地该归喻识遗孤,只是他爹生前不肯认他,这人许是心里有芥蒂,倒不好提此茬。  于是他善解人意地换了套说辞:“流景阁式微,旁人总想拉踩一二,譬如卢往。虽然你厉害得很,到底一个人应付不来,我陪你,当个帮手也好。”  他说着皱起眉,又回想起场上情形,此时心思清明了点:“你在第二场,是不是故意要卢往伤着你的?”  喻识坦然得很,只想着怎么这个时候才看出来,太对不起你的剑法水准了。  他十分诚实地点点头。  陶颂有些生气,又摆出平素教训人的面色:“又不是无计可施,走投无路,何至于要伤害自己来教训旁人?一招不慎,就会得不偿失,这样不爱惜自己,对得起谁?”  他肃然道:“以后再遇到这种人,直接让我上,你看着就行了。”  喻识原以为他会骂自己又骗人,闻言已是惊诧,听得后一句,心里自是欢喜,那敢情好,多省事!  他就要答应下来,又不禁起了些微疑惑:“你和这第一剑修,从前到底有什么交情?”  陶颂怎么可能当着第一剑修儿子的面承认一腔心思,只别过脸去,简单搪塞:“他于我,有救命之恩。”  喻识救过的人数不胜数,着实想不起来了,心想,多做好事真管用。  这都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呐!  他欢喜应下方才提议,才对陶颂讲:“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解释。”  顿了顿,又道:“你先答应我,方才一定说话算话。”  陶颂望着他面上乖巧笑意,心下陡然一跳。  他直觉不好,但他素来不靠直觉行事,只点点头:“我既说出来了,没有改口的道理。”  喻识放心些许,对着陶颂眼眸,一字一句道:“我比试前是胡诌的,我不是第一剑修喻识的儿子。”  陶颂居然愣在了原地,没有反应。  场面顿时冷了下来,喻识忽然觉得,这夜风嗖嗖的,真慎人。  他试探笑笑:“陶颂?”第14章 卖惨的剑修  陶颂一脸阴沉,勉强挤出几个字:“你再说一遍。”  如果此地不是燕华山庄,陶颂应该要一剑劈死他了。  喻识讨好笑笑:“你明明听见……”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陶颂面上哗啦哗啦地淌下眼泪来。  哭了。  人给他气哭了?!  喻识傻眼了。  泪珠子一大颗一大颗,断了线似的,霎时铺满了陶颂的小脸。  竟然看上去比方才长瀛哭得还狠些。  完了,这怎么办?  他想着大不了挨顿骂,再不济挨顿打,不还手就是了。这是什么要命的瞎话么?至于哭成这样么?  喻识登时手足无措,摸遍了浑身上下:“......我去找崔淩给你拿个帕子过来?”  又回想方才情形:“但是他的帕子给长瀛擦过嘴了,不知道还有……”  陶颂默然伫立,依旧哗啦啦地流眼泪,从怀里掏出一方素色锦帕,兀自擦了擦下颌。  喻识赶紧上前接过来,见陶颂没有抗拒,立时小心翼翼地与他抹眼泪。  但陶颂这眼泪根本止不住,跟燕华山上的瀑布一样,刷刷的。喻识觉得,好像从来都没见人哭过这么凶。  于是他扶着陶颂到石阶上坐下:“你哭这么狠,一会儿肯定就累了,先坐会儿哈。”又忧心忡忡起身道:“我要不给你端杯水来吧,这肯定得口渴啊。”  陶颂拽住他,不住地抽泣,声音哽咽,但还是恶狠狠的:“你就这么走了?”  喻识飞快地坐下:“我不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说要我怎么认错,我现在就认,认到你消气为止。”  陶颂抹了一把脸,喻识连忙给他把剩下的眼泪都擦干净,又抚着他后背顺气。  陶颂抽抽噎噎,终于能开口:“你为什么骗人?”  喻识想着,这次不下点本钱,肯定哄不好。于是他将体内真气又搅乱了两分,伸出手来:“我体虚不济,又不知道卢往的深浅,害怕万一输了,以后都被人欺负,找个身份好傍身。”  陶颂将信将疑,探探他的脉象,一脸惊骇:“怎么会这样?”  喻识简单解释了两句,末了略带怅然愁意:“我真的是个菜鸡,流景阁实在是无人可用,才拿我撑场面的。我一路装成厉害模样,又没什么底气,也害怕得很......”  陶颂不说话了,心下火气竟陡然散了一半,换上了些情有可原的心疼。  喻识于日后发现,陶颂此人最是吃软不吃硬,不仅格外怜贫惜弱,还十分相信卖惨那一套。服个软,抹个眼泪和撒个娇,在他面前都特别好使。  喻识摸到此诀窍后,时常于花式作死的边缘自由试探,末了还都能将陶颂哄回来,惹得旁人每每都觉得,陶颂碰见喻识就仿佛瞎了眼。  但此时他尚未完全找到路子,不懂得趁热打铁。  陶颂的一腔怒火还余三分未平,又与他沉肃道:“那你也不能作贱第一剑修。”  喻识心想,我又没说是第一剑修老子,装成我自己儿子还作贱我自己了?  他把话前后过了一遍,方恍然大悟:“你是指,我说他风流成性,和吸血魔头,千年妖修,吃人精怪有染?”  陶颂不满:“还有花魁娘子。”  喻识随意笑笑:“那不是话本子和说书的里都爱这么说吗?我只……”  陶颂愤愤打断:“我不爱听!”  “好好好。”喻识立刻接口保证,“我给第一剑修在天之灵道歉,我从今以后,再也不说了。”  陶颂稍稍满意了些。  喻识觑着他的面色,斟酌道:“还生气么?还有别的吗,我都改。”  陶颂已经没脾气了,但拉不下脸接他的话,于是一把扯回湿透的帕子,起身道:“你收拾收拾东西吧,我们这两日就出发。”  喻识十分殷勤地凑上去:“帕子我给你洗了吧。”  陶颂头也不回:“用不着。你不许跟着我,早点回去睡。” 第11章 此地幔帐轻纱,珠帘低垂,满楼莺莺燕燕,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  是个青楼。  瞧这喧哗热闹的情景,还是个正举办盛会的青楼。  那女子一路与人低眉浅笑地打招呼,摇曳生姿地进了间卧房。卧房前挂着一精致小牌,上书“花魁”二字。  陶颂与喻识敛了气息,偷偷掀开房上瓦片,只见那女子坐于铜镜前,并无其他动作,小心细致地徐徐卸下钗环脂粉。  斜风细雨,那女子散了头发,统共拔下来一桌子零零散散的金玉之物,看得喻识目瞪口呆。  陶颂看得百无聊赖,挪开眼去,顿了会儿,才轻声道:“我先前并非怕你拖后腿,方才也不是嫌你添乱,是担心你有危险。”  喻识一怔,又听他补了一句:“流景阁衰微,若还有人能出手,也断不会让你前来。我绝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想着能帮就帮,你别多想。”  喻识满满感动,帮忙还顾及旁人情绪,这体贴的后辈哪里去找?  真多亏了自己上辈子积德!  他正要说话,忽一错眼瞧见房中女子盈盈起身,开始宽衣解带。  喻识忙一把捂住陶颂双眼:“别看啊别看,小孩子家家的看不得!”  陶颂一时不妨,正要去掰开他的手,听见这话,面上腾得红了。  喻识心道这小孩脸皮真薄,不由玩心大起:“原来你看过啊,多大看的啊?那个门派的女修?现在还……”  陶颂愤愤打断:“我没有!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正经?”  他掰不开喻识的手,也不敢有大动作,只面色绯红,喻识接着逗他:“你又害羞什么?好不好看?喜不喜欢?你要是喜欢人家,我帮你和你师父说……”  陶颂使劲儿拽着喻识的手,又担心又急,脱口道:“我喜欢的人不是女子!”  喻识一愣,手上蓦然一松。  陶颂眼圈微红,盈盈有几分泪光,又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  喻识突然不知所措起来,雨丝斜斜密密,他脚下一滑,一蹬就向地下栽去。  啪叽一下子摔到地上时,心里还道,每次开玩笑都能精准把人惹恼,也是个本事。  廊下阁上的莺莺燕燕皆是脚步一顿,陶颂忙从房顶上跳下来:“暗处那人出手太快了,我居然都没看清,你没事吧?”  喻识刚要顺着他手起来,一抬头,瞧见周遭站了一群掩面而笑的桃红柳绿,正围着他二人指指点点。  从花魁房顶掉下来两个大男人,确实值得指点。  场面一时甚为尴尬。  徐娘半老的老鸨自百花丛里摇摇摆摆地踱出来,扶了扶鬓边鲜艳的红牡丹花:“呦,二位公子这是做什么呢?”  又摇了摇锦绣团扇:“这么些花儿还不够挑的,来我花月楼找姑娘,还找到房顶去了?”  周围的年轻女子皆轻声细语地议论起来,一时莺啼婉转,浅笑吟吟。  喻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面不改色地一笑:“妈妈有礼,我们不是来找姑娘的,我们二人是……”  他话还没说完,这颇见过世面的老鸨便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二人一番,目光落在了陶颂牢牢挽着的喻识胳膊上,意味深长。  老鸨拿起艳红罗帕掩住唇,轻笑打断:“呦,二位公子,这谈情说爱也得挑挑地方吧,街对面就是南风馆,那儿的屋顶不比这边好?”  整楼的姑娘皆探出头来,暧昧调笑的眼风飘了一院子。  喻识虽然厚脸皮,但刚刚得知陶颂心思,此时也略有几分不好意思。  倒是陶颂不愿多提方才之事,一分多余眼神也没给,毫无烟火气地掏出一锭金子,塞进老鸨手里:“妈妈说笑了,我们自然是来此处赏花的。今儿瞧着热闹,可有什么别致的花?”  老鸨掂掂那金子,顿时喜笑颜开:“哎呀原是误会,二位公子别见怪哈!你们今儿可真是来着了,咱们花月楼每逢端阳,都有花魁姑娘出来献舞呢!”  今日原是端阳,难怪临安城夜不闭户,张灯结彩。  喻识微微一怔,端阳是他拜入师门的日子,也是他的生辰。  那日亦是斜风细雨,云台门内殿宇疏阔,苍翠的梧桐叶子滴滴答答地坠着水珠,鸟雀轻啼,一派欢愉景象。  喻岱饮下他敬过的普洱茶,眸色尽是慈爱:“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六弟子了。依例我该许你个见面礼,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归墟大妖的金丹,你今日提了,为师也一定应给你。”  大师兄孟弋于一旁凑趣:“师父好偏心,张口就许给六师弟这样的稀罕东西。”  其余四位师兄跟着闹腾起来,叽叽喳喳又顺走了好些珍宝法器。  喻识默了半晌,才低低道:“我也不要别的,我只想要个生辰。”  堂中渐渐静下来,年幼的喻识抬起头:“五位师兄都有生辰,我也想要。”  顾夫人满目怜惜,轻柔地将他拢进怀里:“你若是愿意,端阳就是好日子,今日就算你的生辰。你既然认了师门,自此时起我们便是一家人了。从前的事,都忘了吧。”  喻识风里来雨里去地长大,第一次察觉,原来有个家是这般安心。  他伏在顾夫人怀里,痛痛快快地将先前种种遭遇哭了个干净,从此认了爹娘兄长,开始入道修习。  一晃匆匆数百年,现下他的家,他的家人,和他温和从容的时光,皆尽数毁于归墟了。  喻识孤零零地重新活过来,以后再也不会有爹娘兄弟了。第17章 剑修有个木头脑袋  喻识心如刀绞,默念着道经压下去,抬眼却看见陶颂亦目光沉沉,面色哀切。  ......又是那个死了老婆的表情。  但他刚撞破了人家秘辛,此时也不好多加探究。  本来么,也不能逼着人家对你掏心掏肺。  那老鸨又掂掂手中的金子,讨好笑笑:“二位公子,这我们花魁姑娘舞还有半个时辰就开场了,您是看还是不看?”  喻识方要点头,就听得崔淩的声音传来,打断道:“妈妈有礼,我们再添些银子,劳妈妈给我们挑个清净的包厢。”  喻识留了一路寻迹符,这二人终于摸过来了。  老鸨颇为诧异地打量了一眼衣着朴素的崔淩,笑笑:“公子说笑呢,咱们这端阳盛会,素来人多,一向没有包间雅座的。”  崔淩给封弦使了个求助的眼色,封弦眼皮也不抬地递去一大把亮闪闪的纯金叶子。  老鸨眼睛都看直了,变脸似的又换上好言好色:“是奴家有眼不识泰山,这雅座只有一个,奴家这就带四位公子上去。”  花月楼内已是人声鼎沸,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贩夫走卒并达官显贵齐齐聚在一楼堂中,再加上来往侍女端酒递茶,当真乱得很。  相较之下,这不起眼又视线极好的套间,着实方便又清净。  厢内燃着凝神幽香,封弦品了一口西湖龙井,疑道:“这花月楼的端阳盛会年数不少,对外说法一向是没有雅间。你瞧那人青蛟出水的衣裳,爵位怕也不低,这都坐在下头,你怎么知道还有雅座?”  崔淩略一低头,陶颂接口道:“这种地方,素来是钱给够了什么都有。那些人想不到罢了。”  喻识一皱眉,明白崔淩不想说,便不再追问。  正要聊些旁话,崔淩的乾坤袋里却突然钻出一个毛绒绒的硕大脑袋。  崔淩按了长瀛两把,见按不回去,只好将他抱了出来:“前辈见谅。长瀛非要跟着我,师父打理青江城事务繁忙,我也实在不放心把长瀛一个人留下。”  长瀛自他肩上回过头来,“呜呜”两声。  喻识和崔淩同时开口:“化形之后可要穿上衣......”  二人又同时一停,崔淩一怔,客气笑笑:“瞧着前辈和长瀛颇有缘分,您竟能听懂他说什么。”  喻识咳了声,遮掩道:“我前不久身边也养过这种小狐狸,还记得一二。”  长瀛眼神陡然疑惑,警觉地支立起双耳:你什么时候背着我有了别的狐狸?  喻识一瞅这小傻子的眼神就知道他的想法,不由暗暗喟叹:傻成这样,难怪刚出世就被扔出归墟了。  好在崔淩已带他去换衣裳了,出来后又给他眼前摆了一堆瓜果点心,长瀛吃得不亦乐乎,转眼就把这茬给忘了。  喻识给他喂了口茶:“好好坐着吃,待会儿不许乱看。”  长瀛好奇地眨眼:“有什么好看的呀?”朝着熙熙攘攘的楼下一探头:“有好多漂亮姑娘!”  花月楼女子衣着大胆,陶颂侧身挡住他视线:“别乱看。”  长瀛悻悻坐好,瞥了眼崔淩,羞涩地扬起嘴角:“我不看,她们都没有阿淩好看,我眼里只有阿淩。”  陶颂偷偷抿唇笑起来,崔淩面色微红地瞧了他一眼:“你笑什么?长瀛不懂事,你也跟着起哄?”  说罢又笑着报复了一句:“待会儿你也别看,不然怎么对得起你心上人?”  封弦接口打趣:“呦这一个个的,年纪不大,心里都有人了。”  脸皮薄的陶颂再次红了脸,颇为局促地灌了口茶,微微沉了眼神:“八字都没一撇,你别乱说。”  “阿颂...”崔淩听他语气,不由担心这玩笑有些过分,“没生气吧?”  陶颂稍稍躲开他关切的目光,掩住深深落寞:“没有,别多想。”  喻识于一旁冷眼旁观,看看陶颂,又看看崔淩,回想他二人平素亲近举止,再联系“不是女子”一句,一拍脑门,就地恍然大悟。  封弦给陶颂递去一个过来人的眼神:“怎么?那人还不知道你的心思?”  陶颂默了默,点点头:“人家都没有这个意思,我怎么有脸面到处说什么心上人的话。”  封弦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喻识,语重心长道:“若真心喜欢,还是得大胆说出口。世上有些人的脑子,就跟我这兄弟似的,瞧着灵光得很,其实就是个实心木头。你搁心里琢磨半辈子,人说不定早忘了你是谁了,你不掰扯明白,他永远都不懂。”  喻识现下满脑子尽是如何让长瀛斗得过劲敌陶颂,拿下崔淩芳心,闻言深深一皱眉:“平白无故地又损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这好名声,都是让你这好兄弟给损没的。”  封弦无奈挑眉:“你要是真开窍,至于活到现在,连个手都没和旁人拉过么?”  喻识难得尴尬,慌忙找补:“我那是不想,我想的话,还不是前赴后继地上来人!”  封弦高深莫测地一颔首:您开心就好。  堂内此时一声惊锣,打断了众人闲聊。兴致勃勃的花月楼,登时安静下来,只余细碎的窃窃私语。  雅间正对面低垂的银丝红帐缓缓自堂中升起,现出二楼的布置精巧舞台。  穿红着绿的老鸨扶着鬓边的花,随意念了些雅致贺词,这花魁娘子的献舞就开始了。  喻识一行白担心了半日,花魁娘子的这支舞竟是个老少咸宜的节目,演话本似的,又唱又跳,没有一眼不方便看之处。  讲的还是第一剑修生前的故事。  喻识上辈子最讨厌旁人编排些不尽不实的东西,硬安在他身上,这辈子换了个旁观身份,竟发觉这些编排格外有意思。  这台上自喻识尚流浪俗尘的幼时开始讲,第一幕戏里,那花魁娘子便扮作顾夫人,演的是同喻岱长老一道将喻识从魔修手中救出来之事。 第13章 陶颂一道清冷剑意斩杀面前怨灵,回身道:“你快带着孩子走!”  喻识示意他安心,随即一怔,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崔淩也将长瀛推了过来:“长老,长瀛是妖族中人,极易被怨气惑心,劳你也带他先走。”说罢也拔剑飞身下去。  喻识一手抱着娃,一手牵着娃,顿时满心凌乱:我堂堂第一剑修什么时候成这种角色了?  封弦问道:“你怎么样?”  喻识运了一回真气,距离开燕华至今,竟一丝都没有好转。  他微微蹙眉:“纳海钟撑不住,这里需要人手,你看着他俩,我要下去。”  封弦正要想旁的对策,忽然自对面缭绕黑影间跃出一人,琐碎衣带飘飘散散地随周身真气拂动,环珮微响,额间一点黑气,正是咿咿呀呀吊着嗓子唱了半日的花魁娘子。  二人同时警觉,那花魁忽然反手捏咒,撕碎了一道恶灵,腥重血气散了一身。  “云台门的破风诀?”喻识大为疑惑。  宝儿转过头来,惊喜道:“花魁娘亲!”  那花魁衣袖飘忽,连杀数道怨灵,扬唇一笑,眼角尽是柔和慈爱:“听话,你跟着公子先走,娘亲马上就去找你。”  宝儿十分乖巧地环住喻识脖子,那花魁郑重行了一礼,飞速道:“我误入魔道,承蒙正道云台门相救,此事说来话长,长老若信得过我,快带着这孩子走,城北二十里余氏山庄相见。奴家还有要紧事托诸位长老相救。”  说罢转身就奔向缭绕怨灵丛中。  封弦略一沉吟:“若是计谋,单凭我也杀得了她。你先走,这两个孩子留下来只会越来越危险。”  喻识看了眼宝儿惊惶神色,留了句“你们多保重”,便带着两个小家伙自窗子飞奔而出。  花月楼通体被金色符咒团团缠绕,生人可出,恶灵受阻,团团缠绕着撞击着楼身,悲切呼号声响彻繁华安宁的临安城。  自花月楼跑出来的惊慌百姓丢鞋弃冠,手忙脚乱地一头扎进人潮中,连带着四下商户跑出来探看者,临近巷道登时乱作一团。  喻识绕着几道巷子燃了数道清心符,见繁杂场面大为好转,花月楼临近之处皆已无人,他又下了几道阻生人的禁制,便带着两人朝城郊北方跑去。  细雨初歇,城郊林木深深,摇曳出一阵凝神静气的新鲜芬芳。  喻识一路奔至树林深处,寻了个粗壮枝干,确认无虞才停下。  他坐下还不到一刻钟,忽遥遥传来一震天巨响。临安城内金光乍亮,花月楼轰然倒塌。第19章 剑修要去救人  大片大片的黑云积压,乌沉沉地罩在四方临安城上。  夜风骤起,想是大雨将至。  喻识安顿好两个小家伙,已做好了恶战一场的准备。风声鹤唳,暗流涌动,喻识绷着精神候了半日,却未等来什么动静。  林间草木微响,倒是封弦几人沿着寻迹符找过来了。  几人瞧着倒无恙,只有花魁略显狼狈,破碎衣裙上尽是斑斑血迹,宝儿坐在树杈上,远远便同她亲热招手:“花魁娘亲!”  喻识抱着宝儿下来,那花魁惆怅一笑,容颜哀婉:“奴家就知道,长老信不过我。”  宝儿回手拢住喻识脖子,声音稚嫩:“公子是因为我骗了你才不肯去我家别院么?”又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去看花魁娘亲跳舞,偷听到他们说话被发现了。我不去他们就要把我抓走了,我害怕......”  喻识皱眉:“他们?”  宝儿畏惧又厌恶:“就是坏人!全是我在陆府见过的坏人!”  喻识略有些疑惑:“陆府?花...”他改了个称呼,挑挑眉:“姑娘你应该很熟悉吧?”  花魁落落大方地执了一礼:“奴家名叫雪斛。陆府虎狼之地,想必长老们已然知晓。但长老应该尚不知,昔年第一剑修所受阴邪法术,仍活生生地施加在陆府偷掠藏匿的幼童身上。”  众人大惊,只见雪斛抬手封了七经八脉,生生逼出一口鲜血,抬眼柔弱一笑:“各位长老现下信得过我了吧。快落雨了,请随我到别院暂避,前因后果,自会说明。”  众人对了对眼神,喻识沉吟片刻,稍一点头。  林叶摇动,喻识行出两步,探看周遭情形时,却瞧见陶颂落在最后,扶着树干顺了口气。  喻识捏了个明目诀,发觉陶颂眼角微红,细密的睫毛轻轻颤抖,泛起一丝微亮水光。  喻识跑去一扶他,陶颂浑身一哆嗦,倏然躲开了。  “怎么了?”喻识强行拉过他手,把了下脉象,“也没中咒,摸着也没事啊。”  陶颂狠狠闭了闭眼,浅淡眸子划过一道迷惘:“我也不知道,就心慌得很。”  喻识不明所以:“累着了?”  陶颂略微笑笑:“怎么可能?我上次一个人斩杀怨灵,还遇见了个魔修,两天一夜都没这么着。”  又一挑眉:“六长老,那次你可比那大魔修下手还狠。”  生死危急之事过后,往往是缓和关系的好时机。  这一见面就结下的大梁子,此时都能拿出来说笑了。喻识深觉他与陶颂的关系,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但他一拍陶颂肩膀,陶颂还是哆嗦着一抖。  喻识莫名其妙地看了一把自个儿的手,除了沾上点宝儿掉了一身的点心屑,余下皆白白净净的。  陶颂咬了咬下唇,唇色泛出些水润光泽的红。喻识蹙眉瞅了两眼,突然觉得,他这笔描刀刻的一张齐整眉眼软和了许多。  陶颂躲着他后退了两步:“你先走吧,别管我了。我应该没事。”  喻识只十分奇怪,担忧叮嘱道:“有事就喊我,待会儿让崔淩看看。”  陶颂整个脑子都陷入沉沉混沌中,愣了两下神,才点点头。  好在这一路都再无其它异样,喻识等人沿着林中隐蔽小楼前行,约莫半个时辰,眼前草木便渐渐稀疏开来。半人高的扶疏花木于夜雨中细细簌簌地摇动,雪斛停住了脚步。  封弦凝神细看:“是出自云台门的蔽日术?”  “封散人好眼力。”雪斛低眉颔首,“我一身修为,全部仰赖云台门出手洗涤扶正。但受过噬婴术侵染之人,身体发肤皆会留下一二痕迹。我这眉心一点,实在抹不去,一直叫人误会。”  封弦念起喻识左眼下的疤,一时默了默。  正说话间,雪斛已收了咒术,一座别致院落现在众人眼前。这四方院落外还重重叠叠铺了数道法阵封印,连最为耗修为的化魂阵都有。防备外人之深,令喻识深深皱眉。  门上开了道小缝,一个总角幼童稍稍探出头,登时大喜过望:“花魁娘亲回来啦!还有宝儿哥哥!”他用力推开两扇黄花梨木门,门后哗啦出来十多个黄毛小孩,亲亲热热地喊着“娘亲哥哥”。  场面喧闹得很,一个小孩欢喜拍着手:“花魁娘亲第一次带爹爹回来!带了好多个呀!”  雪斛迎他们进去,略带歉意:“孩子太小了不懂礼数,诸位长老别见怪。”  喻识略弯了弯嘴角,却失了调笑的心思,这些幼子额间眉上,或颈间腕处,多多少少都有些伤痕印记。幼童肤色白嫩,一眼瞧上去触目惊心。  这些幼童亦步亦趋地跟着喻识一行人,含糊不清地问东问西。长瀛心思浅,很是能插得上话,三五句间就与他们打成了一片。  暴雨如注,雪斛请他们在花厅坐下,先煮了壶茶,长瀛便坐在廊下,在一群孩子堆里说说笑笑。  天地间拉起一道巨大的雨幕,花厅中数盏长明灯氤氲着潮湿的雨汽。喻识屏息凝神探查了一遭儿,这精巧院落内并无丝毫阴邪之术,才敢放下心来。  雪斛理了下散乱鬓角,幽幽叹了口气,仿佛骤然苍老了许多:“我这别院建了数十年,还是第一次有外人前来。”  她语气怆然,徐徐开口:“昔年除魔之战结束后数十年,世间修道之风仍不止,凡夫俗子总还有些一朝飞升的痴念,我爹娘便是如此。大道万千,然迷惑心性之物太多,更何况魔修邪道,所行就是投机取巧、事半功倍的路子。我爹娘一路走火入魔,甚至不惜以亲生儿女为引。”  她眼眶里有盈盈泪光,转瞬即逝。  “云台门的道长来得太晚,我家就只剩了我一人。所幸,并没有戕害其他门户。”  她赧然一笑:“说来惭愧,我还在云台待过数年疗伤,可惜资质太差,略学了些皮毛道术,便不得不下山了。我下山之后,却又正值中原改朝换代。新帝不同前朝,又极其厌恶修道巫蛊。”  “四海未平,世道纷乱,我实在无以为生,只得委身风尘,攒出些银两,着人盖了这一处幽僻居所,权做百年之后葬身之处罢了。”  茶汤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飘渺香气散了人满怀。  厅内一时只余滂沱大雨匝地之声,崔淩忽然别过脸去,趁着旁人皆不注意,掩了眼角一滴泪水。  喻识难得喟叹:“人生一世,也算各有缘法。”  雪斛平和地与他们奉茶:“世上令人唏嘘之事,处处皆是。我见过无数欢场过客,这一身故事实在也算不得多少曲折。”  她抬眼遗憾笑笑:“远的不说,仙门百家诸多奇人大拿,谁能算到第一剑修喻识在那般年轻的岁数,就故去了呢?”  陶颂一腔气血翻涌,捂着胸口深深平缓了下心绪。  喻识甚为担忧地瞧他一眼,见他示意无恙,又转头对雪斛道:“最善推演测算的流景阁,不也没算到他们于除魔之战后,步步陨落至此么?世道变幻无常,凡人最无用的心思,便是窥探天机。今朝有酒今朝醉,时运命数,又何必过于强求?”  雪斛款款一礼:“长老实为豁达之人。”  喻识笑而不语,你若活过两辈子,也会豁达的,不看开些,还能怎么活?  雪斛坦然讲完一遭身世,瞧着众人皆放下戒心,方郑重道:“今朝眼下就有一桩要紧事,要托付诸位。临安城中陆府暗用噬婴术,不断地戕害幼童,单我悄悄偷出来的这些,就已经有二十九个。”  雪斛敛衽一礼:“奴家恳请诸位长老,出手相助。幼子无辜,长老若能相助一二,便是于他们有再造之恩。大恩大德,来日必会有所回报。”  “惩奸除恶,又谈何回报?”喻识随意摆手,只问道,“你同这陆府,到底有何来往?”  雪斛略微厌弃:“陆双风流成性,娇妻美妾如云,找我还能做什么?”  廊下一个小孩支着耳朵听花厅中的话,此时气呼呼地附在长瀛耳边道:“我看见过,那个姓陆的欺负花魁娘亲!娘亲好难受,那人还咬娘亲!”  长瀛还是比他脑子好使,拧着眉头想了想,问道:“那个姓陆的,和你娘亲,拜过天地了么?”  那小孩一愣,扣着小手想了半日,摇摇头:“没有!他从来都没成过亲,拜天地不就是成亲了吗?不就要一辈子都在一处了吗?我才不想娘亲和他在一处。”  长瀛摸摸他的脑袋作为赞同,却兀自思索起来。  花厅中喻识颇为尴尬地咳了一声:“陆府情形如何,姑娘可否与我们细说?”第20章 崔淩的身份  雪斛将陆府情状一五一十与众人述说之后,喻识略微蹙起眉尖。  陆双世代长居临安,这阴邪勾当已进行了十数年,府中地道里竟关有上百幼童,更遑论藏匿怨灵数目。据雪斛的探查,陆府上下全为邪术侵染,密不透风,不知深浅。  雪斛提议:“陆双此人修为不甚高,但心思极深,狡诈多疑。我与他接触了三四年,也不能随意登门。硬攻不是上策,我与他本月十五有约,随我蒙混进去,智取为上。”  众人皆同意,封弦却问道:“若我没记错,噬婴术最后炼化怨灵时,需有一魔物为引。当年除魔之战后,不少魔修皆毁掉了此物,导致噬婴术不得流传,仙门百家亦对此一无所知。此引物,姑娘可见过?”  他又看向廊下幼子:“我遍寻天下奇珍异材,也不能抹去邪术侵染痕迹。想来此物或许是个关键,可帮帮这些小孩。”  封弦经年心心念念此事,已成了一处心病。喻识也劝不得,索性由他去吧。  雪斛有三两惊诧,似是回想了一下,方道:“封散人所述之物,我倒是不知。陆双用的引物,似乎是个人。” 第15章 喻识面红耳赤,在他这软硬兼施的作派下轻轻颤抖,一点大动作都不敢有了,生怕再惹到他。  陶颂却不依不饶地,又上去咬一口:“你答应我!”  喻识浑身一哆嗦,被他弄得脖颈间又痒又疼,只好连声道:“好好好,我不走,我答应你我哪儿都不去,行了吗?”  陶颂满意地“唔”了一声,喻识方松了一口气,陶颂又凑了来,低低唤了声“剑修”,猛然亲了上去。  窗外风雨交加,惊雷连连,喻识头脑一片混沌,嘴角麻麻的,都快喘不过气了。  周遭飘散着甘甜的气息,陶颂笔描刀刻的凌厉眉眼近在咫尺,面上的潮红似乎褪去了些许,动作也逐渐轻柔,最后颇为留恋地在喻识单薄唇上吻了下,长长的睫毛轻动,眼角蓦然渗出一滴温热眼泪。  喻识心里突然一疼,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陶颂按着他的手微微发抖,眼神迷蒙,仿佛隔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喻识有些无措地张张口,尚未发出声音,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阿颂,你好点......”崔淩一脚踏进房间,整个人都傻了。  夜风从门内涌入,夹杂着潮湿的雨汽,吹得轻柔帘帐四下散漫。床上二人,衣衫大敞,鬓发不整,面上红泽尤在,正微微地喘着气。  喻识一眼瞥见崔淩,登时就慌了:“崔淩,不是的!你听我解释,我和陶......”  他挣扎还没起身,却突然被陶颂欺身压了下去。  门外一道惊雷闪过,崔淩愣了一下,砰得一声关上了房门。  “崔淩你别走!真不是你想得那样!嘶——好疼,陶颂你做......”  崔淩站在门外缓了缓神,听见这一句,再不敢停留,手忙脚乱地跑了,还顺手给房门加了道强大禁制。  喻识瞧见金光一闪,简直欲哭无泪。  这边陶颂察觉他要跑,更加不清醒了三分,趁着他一走神,抬手封了他七经八脉,刷拉一声撕烂了他衣裳。  喻识浑身一软,力气直接被抽没了,顿时慌乱地喊起来:“陶颂你冷静点,你想想你心上人,他刚走,你不能真的对不起他啊!我不是他,我不是你心上人!你看清楚些!”  陶颂手上突然一停。  喻识的肩膀被他攥得生疼,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手:“陶颂?”  陶颂怔怔地盯着他,默了好一会儿,眼眶里突然滚下两行泪来。  喻识心道,这次可误会大发了,被心上人抓个正着,陶颂估计难受死了。  不过自家小狐狸算是有机会了吧。  儿啊,爹为了你真是把身家性命都搭上了!  喻识还没来得及有养儿子的欣慰感,陶颂温热的手突然覆上了他的肩膀处,颤抖着摩娑了两遍,喃喃自语地找着什么:“我明明看见了,怎么会不见了......”  他双眸蕴满了泪水,面上又泛起异样的潮红,喻识并未听清他的话,只当他因为崔淩撞见十分难过,安慰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好人遍地都是,不行换一个......”  陶颂霎时神色哀痛:“换不了,我打小就喜欢他一个人......”  喻识摸摸他手腕:“没事没事,你还会遇到其他人的,别难过别难过——”  他这边还没劝完,陶颂突然胸口一动,整个人一滞,嘴角缓缓滑了丝血出来,一下子歪在了床上。  天雷滚滚,窗外的风哗啦哗啦地向檐下扫着雨,紫薇花枝在风中咔嚓一声折了,碎花瓣散了一地。  ......喻识一时心力交瘁。  他探了探陶颂的脉息,乱得让人心惊。  不就捉奸在床吗?至于急火攻心成这样吗?  喻识这个连手都没和人拉过的人,皱眉品了一会儿,实在理解不了这经年暗恋一朝粉碎的滋味。  他将陶颂向内挪了挪,看见门上禁制,又皱了皱眉。  晕也可以,晕之前怎么不给我解了经脉?  这要待到明天早晨,可真是说不清楚了。  喻识抿了抿有些微痛的嘴唇,坐在床沿叹了口气,又瞧见罪魁祸首蹙眉攥着锦被,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喻识冷眼瞧了片刻,终究心软,过去探了探他面颊,仍有些烫。  陶颂突然一把拽住他的手:“你要走,一定要带着我......”  ......我想走也走不了,谢谢你家崔淩了。  喻识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  喻识轻轻松开他,把一身凌乱衣裳都脱了晾好,又在另一半床上躺下。  陶颂闭着眼,还是摸到了他的手。  喻识无奈:“不许乱动啊。”  陶颂此刻竟然十分乖巧地回了话:"全都听你的。"  喻识瞧了他一会儿,见他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了,也放下心来。顾不上理这一日的纷杂事情,倒头就睡下了。  翌日清晨,二人几乎同时醒来,在同一张床榻上大眼对大眼。第23章 事后  清早的院子仍弥漫着潮湿的水汽,积云密布,湿漉漉的。  崔淩仔细把了一会儿陶颂的脉象,才松了口气:“问题不大,我给阿颂行次针,前辈先出去吧。”  喻识躲开他温和的眼神,尴尬地应了两声,支支吾吾道:“他...这...怎么回事?”  喻识晨起一睁眼,正对上陶颂浅淡透彻的眸子,他一个翻身起来,飞快地裹上被子,正手忙脚乱地想着说辞,却看见陶颂眼睛一闭,又毫无征兆地昏过去了。  还是和昨晚一样乱得心惊肉跳的脉象,喻识无奈,只能去喊来了崔淩。  于是场面就变得有点......窒息。  崔淩耳根都红了:“嗯...应该和前辈没有关系,不是做...做......太剧烈的原因。可能是花月楼的...药劲太大了,阿颂一急......”  “没事就行没事就行。”喻识飞快地打断,干笑了几声,简直尴尬到无地自容,“那个什么,崔淩,其实我们...嗯......什么都没发生,真的,你千万别误会。”  崔淩十分生硬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我明白,我知道,我不会乱说的,前辈放心吧。”  ......你这么回答我放心不了啊!  喻识心内泪流满面。  崔淩瞧见喻识难堪的面色,一时会错了意,兀自脸红了一会儿,还是本着医家的本分开口:“前辈......是想要用药么?”  喻识望着崔淩关切的眼神,愣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崔淩十分局促,“前辈...你不疼么?”  "我不疼!不是,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我们就......"  喻识是真的站不下去了,也说不下去了,只能转身就跑了。  廊下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雨,瞧着没有要停的意思。凉风一吹,喻识方发觉一张脸烧得滚烫。  封弦正站在拐角,揣着心灵神会的笑意打量着他。  喻识瞧了他两眼,突然就明白过来,兴师问罪:“你这是搞什么鬼?”  封弦状似无辜:“我没有啊,我做什么了我?”  “你别和我装。”喻识的脑子转得飞快,“花月楼就你们三个,你和我说,是崔淩给他下的药,还是花魁给他下的药?”  “天地良心!”封弦反驳,“逃命都来不及,我还顾得上做这个?谁知道他碰着什么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喻识一脸“我并不信”。  封弦立刻指天立誓:“苍天作证,我摸着良心说,我封弦怎么可能坑兄弟?”  老天爷十分给他面子,没有一道惊雷劈下来砸场子。  封弦悄悄松了一口气,心道,老天爷,这都是为我兄弟的后半辈子着想,多谢您不拆我的台!  喻识将信将疑,想想昨夜的事,还是臊得慌,只能端起三分正色:“那就罢了,日后可千万别做这种事。”  封弦瞧见他一脸认真,不由收了三两打趣,默了默,才道:“你就从没想过这种事么?”  檐上的雨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砸起一朵朵小水花,喻识一时不解:“什么事?”  封弦正经道:“找个人和你过一辈子。”  喻识陡然沉默。  封弦低低蹙眉:“你果然,没想过事了之后还活着。”  “不是的。”喻识急忙接口打断,“封弦,我又活了一次,绝对没有存着再去死的念头,你别瞎想。”  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来:“我知道,我之前葬身归墟,你其实很难过,你怕我再出事......”  难过的又何止我一个。  封弦瞧着紧闭的房门,暗叹了一声,只好问道:“那你和我说,查清楚幕后黑手之后,你师父师娘师兄弟都不在了,你一个人,打算去哪儿?”  喻识默了一会儿,牵起嘴角:“那我还回去卖煎饼吧。”  “我不想让你孤零零地去卖煎饼。”封弦倚着廊柱,神色肃然,“我了解你,你和我不一样。你需要有人能给你一个家,就像上辈子那样。我把你当亲兄弟,我想看你,这一辈子能好好过完。”  喻识脑海里又浮现出一些往昔浮光掠影的片段,一时如鲠在喉,末了只得温声道:“我明白。”  顿了顿,却又抬起头:“那你也不能给我塞个陶颂吧!”  封弦笑笑:“陶颂怎么不行了?”  “不是不行......”喻识脱口而出,随即想到昨晚一些“很行”的感受,老脸一红,胡乱抹了一把这些羞耻的心思,改口道,“不是,我是说,他心里有人了,他可是打小就喜欢崔淩了,换不了!”  “什么玩意?谁跟你说他喜欢崔淩了?”  封弦不由换上了一个看傻子的眼神,某些人上辈子打了两百一十七年的光棍,真是有原因的。  *  崔淩把针收起来时,陶颂已经醒好一会儿了。  雨势较昨晚小了些,滴滴答答,夹杂着鸟雀的啼鸣,在窗外响个不停。  崔淩给他倒了杯白水,忧心忡忡:“阿颂,这快赶上五年前那次了,昨晚到底怎么了?” 第17章 陶颂略微局促,却还是郑重开口:“前日的事,都是我的错。我虽然并非有意,但终究要给你一个说法。”  喻识顿时尴尬万分,此事连日来无人提及,他本想遮掩几日也就罢了,不想此时又被提起。  喻识艰难开口:“嗯......你如果想说,我也可以听。但那夜...我是真的没放在心上,你不用这样想。”  陶颂端正严肃:“就算前辈不计较,我也不能一声不吭。前辈不要总是拿我当小孩子,该我负责的,我总归要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我们又没真的那什么过.....就不能让这破事儿过去吗?  再说了,你不是心里有人了么,还能给我什么交代?  喻识欲哭无泪,再次艰难开口:“我觉得......你真不用这样,你这样...搞得我仿佛是一个带着孩子逼你休了原配发妻的......”  这话说得陶颂也尴尬了起来。  夜雨在外头哗啦啦地落下来,陶颂颇为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只好换了个话头,接起方才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喻前辈之死和楚笙有关系的?”第26章 陆府内院的情况  夜雨在外头哗啦啦地落下来,陶颂颇为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只好换了个话头,接起方才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喻前辈之死和楚笙有关系的?”  “封弦和我说的。”喻识索性全都推给了好兄弟。  陶颂皱眉想了一遭儿,狐疑地盯着喻识:“此事应当机密,你和喻前辈究竟有何交情,连这样的事都知道?喻前辈同仙门百家相交都不甚深厚,除了封前辈和流景阁顾少阁主,可再没听说过旁人了。”  喻识突然很后悔方才一时口快,将楚笙之事说了出来。和这小孩相处久了,都快把他当自己人了。  此时又记起了几分防备戒心,却不知如何解释了。  喻识只得先敷衍:“此事说来话长,现在不是好时机,等我们从陆府回去,我再告诉你。”  说罢心里又是咯噔一声,今晚说的话怎么都不太吉利?  陶颂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实在没想起喻识身边何时有过这号人物。但大敌当前,也只能先压下满腹疑惑,专注地盯着内院动静。  大雨倾盆,积云滚滚压在头顶,几道惊雷从天际遥遥响起,狂风大作,内院的青铜风铃叮了咣啷地响着,乱得让人心慌。  陆府内院灯火通明,却不闻人声。  烛火幽幽地晃着,映在雪斛美艳的侧脸上。有殷红鲜血从她白皙指尖滑落,缓缓滴落在陆双面目狰狞的脸上。  雪斛取出一方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掉手上鲜血,厌弃地瞥了陆双一眼:“留你活了这么久,今日也到时候了。”  夹杂着潮湿雨汽的夜风从窗缝透进来,郑辛自屏风后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将沾满血渍的锦帕覆在陆双青灰色的脸上。  雪斛嘲弄一笑:“他把你变成这幅样子,你倒是好心。”  郑辛低声道:“国师是行的阴邪之术,害了许多无辜幼童。但若不是他,我不会活到现在,再见到九殿下。”  顿了顿,又道:“只可惜了陛下和娘娘,至死也未曾见上一面......”  “这人也不过略学了些皮毛魔修邪术,哀帝被情爱蒙了眼,才让一骗子哄了这么些年。”雪斛轻蔑地勾起嘴角,“你能活到现在,不更应该感谢公子么?”  郑辛依旧低眉顺眼,言语间却不甚恭敬:“为了回报公子,我已经按照吩咐传话了。你们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九殿下。”  “当然不会。”雪斛微微蹙眉,目光阴沉,“公子自始至终的目标都不过是喻识一人,中途得罪青江城有什么好处?”  只不过若是你家小殿下和陶颂日后再跟着喻识,倒是麻烦得很。  这后半句话,雪斛自然不会说。她略微缓和了神色,对郑辛笑笑:“你放心,公子答应你的事,一定是作数的。你话也传到了,即刻便回去吧。”  郑辛默了默:“这段时间想是用不到我了吧,我想回汤泉行宫去。”  雪斛眸中不动神色地闪过一丝杀意,却还是摆出一副温和的样子:“公子怎么说?”  郑辛道:“公子答应了。”  雪斛略有意外,沉吟片刻,只得道:“既是公子答应的事,那你去就是了。”  郑辛应声退下,帘帐轻动,雪斛警觉地回过头,一道素淡剑光蓦然擦着她颈间划过,雪斛敏锐躲过,看清来人时,却一下子换了脸色。  窗外大雨倾盆而下,惊雷阵阵,来人轻巧收回长剑,似有薄怒,只是眉眼生得温润,瞧着也不迫人。  雪斛却作出一副惊骇畏缩的样子,扑通一声跪下了:“许长老这是做什么?奴家何处做错了,还请长老明示,何至于出手就想要了奴家的性命?”  许愫居高临下地瞧了她两眼,直截了当地质问:“花月楼为什么会有怨灵出现?”  雪斛低头掩住神色:“我那夜前来陆双处查探,许是不小心惊动了什么。”  她又抬袖抹了抹眼泪:“是许长老说,不日便把高人引来,助我除掉陆双这个祸害,是我一时大意,差点害了城中百姓……”  她哭哭啼啼许久,许愫却置若罔闻,雪斛又转了转心思,直击要害:“长老……长老难不成怀疑我还与魔修有染,故意戕害他人?”  雪斛哭得梨花带雨,十分刚烈地赌咒发誓:“魔修邪术害我全家惨死,我若是想助着魔修,月前又何必去告诉长老陆府中事?我与长老自当年云台山便相识,事到如今,长老竟还误会于我?”  许愫皱了皱眉,沉声道:“看你今日的修为,除掉陆双,也不大用得着旁人帮忙。”  雪斛甚为娇怯:“是方才他一时不防,才让我得手了。陆府地牢尚有数百凶灵,还需外面高人相助。”  许愫平静开口:“地牢中的凶灵,我都杀了。”  雪斛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欣喜道:“许长老果真出手不凡。”  许愫冷眼瞧了她片刻,终究缓和了语气:“我不知你,或者你背后之人,要借我的手做什么,但这和我想做的事并不冲突。”  “你时日不多了,仙门百家将有大变,你若能避开,还能过上一段安生日子。”  空气中弥漫着夏夜的雨汽,烛火摇曳,雪斛神色未变,丝毫不为所动:“多谢长老关怀。只不过长老所说的话,奴家并不明白。”  许愫瞧了她片刻,压下一腔复杂情愫,终究只道:“我必须得回去了,你多保重。”转身便走了。  天地间挂起一道巨大的水幕,青石阶下激起层层叠叠的小水洼,檐下一串风铃,叮当作响。  烛火一晃,郑辛再度自幽暗处行出,轻声道:“雪姑娘,云台门这位许长老,似乎对你很关心。”  雪斛眸中微光一闪,不过一瞬,又冷若冰霜:“云台门伪善之人众多,当年若不是我偷跑出来,恐怕早已死得灰飞烟灭了。”  郑辛微微叹了口气:“这位许长老与他师父,应当并不是一路人。”  雪斛紧紧攥了攥衣襟,心内翻江倒海,默了片刻,却还是冷冰冰的语气:“那又如何?如他所说,我早就没多少时辰了。我这条命,是公子家里给的,剩下的,只能都还给公子。”  郑辛瞧着她倩丽的侧影,不由又长长叹了口气。  房中静了片刻,雪斛收拾好心绪,漠然开口:“上次在花月楼,便未能伤到喻识,这次地牢中的布置,想必也被许愫破坏了。我先前未曾料到陶颂修为那般高,现在不能不做准备。”  郑辛心下一跳,果然见得雪斛自怀中取出一道轻盈符纸。  符上只余朱砂一道,是个龙飞凤舞的“开”字。  幽幽烛火将符咒舔舐吞没,雪斛轻声道:“地牢之内,幻境已开,希望你二人还能留条命出来。”第27章 剑修和陶颂  符纸瞬间燃尽,青烟一缕,于四下悠悠飘散。  郑辛瞧着雪斛嘴角缓缓划出的鲜血,忧心道:“你又何必做到这一步?”  雪斛毫不在意地抬袖拭去:“公子和喻识相交甚久,我怕他终归不忍下手。”  夜雨滂沱,雪斛与郑辛自内院撤出后,四下于匝地雨声中更显得阴沉悄寂。  喻识放出神识听了片刻,见丝毫声音也无,不由也觉得有些蹊跷。  陶颂对上他疑惑的眼神,轻声道:“你没感觉错,内院似乎,死人活人的气息都没了。”  喻识正想发问,陶颂却握住他手腕,探了探他的脉息:“果然比前些日子好多了。”又蹙起眉尖:“你还真是好一阵歹一阵的,体内真气也太奇怪了。”  陶颂修长的手指贴在他腕骨上,常年握剑的指尖有一层薄茧,蹭得喻识手腕处有些痒。  喻识瞥见他认真的神色,突然感到一阵局促,颇有些慌乱地将手抽了出来。  陶颂似乎并未察觉,自说自话地接着道:“你若是不介意,改日让崔淩好好替你看看,也不能一直......”  “先从陆府回去再说吧。”喻识忙打断,心里再次咯噔一下,今晚说得话怕是太多了,一句比一句不吉利。  一个时辰转眼就到了,算着也大约到了子时。倾盆大雨下,整座临安城灯火稀疏,只余陆府内灯火通明,经年不灭的琉璃盏在风中微微摇曳。  外院模糊现出层层符咒,惶惶大雨中金光微明,隐约映在院内扶疏的草木上。  封山咒出,内院依然毫无动静。  喻识与陶颂对视一眼,心中陡然一沉。  二人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反而更谨慎了些,打起十分精神,潜入了内院。  陆府内院乍一瞧上去,与外头也并无差别。一模一样的琉璃盏悬在檐下,浅淡光晕映在雕花廊柱上,像极了寻常的富贵人家。  唯一不同的是,每盏琉璃灯旁皆有一串青铜风铃。古朴的样式制式,与雪斛院中的极其相似。  “她倒是不介意我们察觉。”喻识好整以暇地瞧了两眼,“这次回去后,估计她早已遛了。”  陶颂盯着一串风铃仔细琢磨了片刻,抬手摘了下来。  满院铃铛在风中轻声一响,蓦然齐齐静止。  喻识道:“果然是个法器。”  可惜他于法器一途上,不大精通,只得问陶颂:“是做什么的?”  陶颂捏诀轻轻一掸,风铃的繁复花纹间青光一现,登时锃光瓦亮,同新的一般。  陶颂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沉吟道:“应当...没什么大用,只是安神所用。”  “安神?”  陶颂略一顿,点点头:“就是哄孩子睡觉用的。”  那挂在雪斛院中倒也合情合理,难怪封弦也未曾质疑。  喻识又瞅了两眼那精致风铃,问道:“那你还在瞧什么?”  陶颂将风铃递给他:“你看看这纹样,眼熟么?”  喻识仔细瞧去,小巧铃身上覆满了曲折线条,活灵活现地勾出一个类似火焰的形状。陶颂用手扣了扣,花纹上现出隐隐亮光,原来还是个符咒印记。  喻识在脑中将熟悉门派过了一遭儿,又凝神想了片刻,道:“我对不上号,众仙门中似乎没有哪一家有过这种安神符咒。是新进的门派么?”  陶颂也摇了摇头:“我瞧着眼熟,但也记不起来。”又看向喻识:“我原以为这和噬婴术有关,才给你看一眼。难不成没关系?”  喻识将先前记忆从脑子里挖出来,思前想后,确信这并非魔修邪术。 第19章 文漆一脸稀奇地瞧他:“你今日怎么回事?你几个月前从小蛮山带回来的孩子,不是说扶风山看上了么?他们特地来一趟领人。”  喻识隐隐约约起了些许模糊念头,某年去过小蛮山后,仿佛有这么回事。  但小蛮山原是远古战场,隔段时间便会妖魅横行,去小蛮山收妖是仙门惯例。  这次是哪次,他并不大记得,也不知为何幻境中会出现这猴年马月的事情,亦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由文漆扯着走。  云台门内殿宇高阔,遍植花木,参天的古树茂密繁盛,门内不准御剑,喻识走回章华阁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回廊蜿蜒曲折,三师兄黎山正手持火符,点着檐下晃晃悠悠的琉璃盏。  黎山性子沉稳内敛,见他二人过来,只微微笑了笑,才压低了声音道:“怎么这会儿才过来?”  “是里面有什么事么?”文漆有些紧张。  “也没有,扶风山来的是肖奉长老,平白客套半日了,想是要留下用膳。”  黎山向里面瞧了一眼,才又转向喻识:“你若是来得早些,说不定还能留下那孩子,我瞧着,他不大愿意走,话里话外却又总是提起你来。”  文漆有些惊诧:“六师兄修为是高,可还没到能收徒弟的资历,这小孩难不成还是想拜在师父门下?”  黎山笑着摇了摇头:“那孩子根骨不错,比六师弟差些,却也差不多少。可惜师父年事渐高,已没有教养徒弟的心力了,更何况扶风山已抢先要走了。这次还是肖奉过来,想来是不肯放人的。”  黎山又看向喻识:“仙门也难得遇到好苗子,那时候分明是你救他出来的,怎么扶风山的人一要,你就应下了呢?”  喻识努力回想着此情此景,却并没有什么清楚印象,他又粗粗地将上辈子几十次小蛮山收妖的经历翻出来,想了半晌,方记起某次五派联手除一大蟒,他确实顺手救过一个孩子。  那孩子根骨不错,喻识带在身边了十来日,因大蟒实在难缠,他只能差门中小弟子与这孩子一道,先行回去。  大约是临行前遇到了扶风山的肖长老,可能是因肖长老一向了得的好口才,他又并未挂心,才答应将人给了扶风山。  但也不过是记到这里,现下想来,他对于这孩子的印象,竟还不如对那条大蟒深。  譬如,他还记得那条大蟒一身黑麟,名唤“五绝”,却压根记不得那孩子的长相与名字。第30章 剑修的旧事  喻识进门见过了扶风山的人,陪着又说了半日的场面话,却并未见到那个孩子。  问起来,说是那孩子大病初愈,为了准备明日前往扶风山,早早回去歇着了。  为何会大病一场?是在小蛮山受了什么惊吓么?喻识又有些混乱起来,此间的细节,他着实记不清了。  一直到吃饭时,二师兄祁尔先拨出来了两小碗菜放在一旁,他才隐约记起来,当初这次的饭菜,应当是他给那孩子送过去的。  师父师娘在偏殿与扶风山的道友用膳,喻识匆匆扒了两口饭,正要前去,却猛然对上了祁尔审视的目光。  喻识莫名地有些忐忑,试探道:“二师兄,我去给那孩子送个饭?”  祁尔的面色突然沉了三分,冷冷道:“师兄们都没吃完,你就先走了,规矩呢?”  喻识倒不记得门下何时有过这种长幼序齿的条条框框,但他听出来了二师兄是故意找茬,拦着不让去。  喻识不知道幻境中为何会重现这段情景,但想来定然与那个孩子有关,他得按照原来的步调走一遭儿,若冒然改变,还不知会错过什么东西。  这幻境搭得栩栩如生,他连如何被扯进来的,都毫无察觉,可见背后之人于此道之上修为不浅,也不知其意欲何为,喻识不敢莽撞,只能先探查一番,再寻破解之法。  只是喻识这二师兄平日便不苟言笑,此刻即便知道是幻象,喻识也不由自主地发怵。  他正抓耳挠腮地想着说辞,大师兄孟弋却抢先从旁打了圆场:“待会儿去送,菜都凉了,小孩子身体不好,还是现在跑一趟吧。”  祁尔还要说话,孟弋笑笑拦了他:“好歹是六师弟救回来的人,临行总得见一面吧。”  见祁尔仍是不愿意,孟弋又语气重了些:“也不过是个孩子,咱们又都在,能有些什么?你也别想太多了。”  “也罢了。”祁尔将碗筷一放,十分肃然地叮嘱喻识,“好好和那孩子告别,既入了扶风,就都把心思放在修习上,少想些有的没的,平白乱了道心。”  祁尔似乎有些生气,喻识并不懂为什么,只得认认真真应了他的话。  端着菜盘子出来,暖风一吹,他方有些熟悉的感觉。  幽静的回廊里弥漫着荼靡花的香气,甘甜甘甜的,不久之前,他便是如此,端着一盏酸梅汤,打开了陶颂的门……  喻识突然一阵脸红心跳,想起外头的惶惶大雨与诡异陆府,他不由暗暗骂了自己两句,现下是什么时候,居然还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他立在原地定了定心,念了三五遍清心咒,才继续前去。  远远地,果见盈盈一抹烛火亮在厢房之中,火光脉脉,像极了那晚陶颂房里的……  喻识狠狠摇了摇头,又骂了自己两句,才脸不红心不跳地推门进去。  房间里甚为幽暗,临窗的榻上有人翻身动了动,背着光,喻识只觉得那身影分外孱弱,像一头孤零零的小兽。  喻识方回身关上门,便听得身后传来两声咳嗽:“你怎么来了?”  少年尚未变声,声音清冽却又些喑哑,低低的,喻识听着,心内突然有些酸涩。  他对这个少年起了些莫名的怜惜,连语气都刻意和缓了不少:“我给你送点东西吃。”  少年起身坐起来,低头抚了抚被角,又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这语气又欢喜,又带着些微微的委屈,喻识一时起了些糊涂:“嗯……我先前答应过你会过来?”  房中静了一下,少年似乎有稍稍埋怨,简短道:“没有。”  喻识向来自诩是个能说会道的人,眼下这个场面,竟不知为何,逐渐尴尬起来。  他不自在了一会儿,瞧见手边的饭菜,才想起话说:“那个……你先起来吃两口饭?”  少年垂头默默,不知在想些什么,也没答话。  喻识愣在原地想了片刻,决定还是要厚着脸皮上前去:“你病刚好没胃口,我喂你,好歹吃一点。”  那少年抬头怔了怔,似乎颇为意外,却又点了点头。  喻识见他的样子,以为是自己和之前所作所为不一样,一时犹豫了片刻,却又实在记不起先前到底是何情状,只能硬着头皮地上前去。  他虽不记得此段往事,但目前遇到的人好歹都十分相熟,若有异样,定然能查觉,但对这个孩子,喻识着实印象不深,不免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前去应付。  喻识堆了点菜到白米饭上,拿着勺子走近,瞧清楚了这少年的面容,不由得一愣。  这孩子十分清瘦,眉眼尚未张开,略带了些稚嫩的孩童气,一双浅淡眸子却甚为明亮,烛火一晃,水汪汪的,不知怎地,竟隐约能看出些陶颂的模子。  不过,陶颂那个样貌,一看便知道,肯定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是绝对要比这孩子生得好看的。  喻识这般一想,便把二人相似的念头抹了去,在脑海里寻了寻,又想起入幻境前的那个片段。  他把二人对了对,这应该就是那个孩子了。  但他这般一想,又觉出不对来,也不知是哪里不妥,心里只硌应得很,斟酌了下,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眸中忽然溢满了惊诧与委屈,怔了一会儿,又垂眸道:“你原是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么?”  喻识瞧着这孩子落寞的小脸,心里不受控制地就愧疚起来。  房间内又静了一会儿,喻识才试图拙劣地找补:“那个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咱们也算是熟人了,你有没有什么小名之类的,方便亲近的人叫?”  见那少年神色似乎平复了些,喻识又忙添了一句:“叫大名那多见外,哪天咱们再见面,我喊你个亲近称呼,你就想起我来了,也省的你日后不记得我了是不是?”  “小满。”少年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微微抿了抿唇,稍稍抬起头来,双眸微亮,“你愿意的话,可以喊我小满,这是我的小名。”  说罢,又小声道:“我不会不记得你的。”  喻识忙表示:“记下了记下了,这名字又好听又好记。”一面又端起饭碗,殷勤道:“吃饭吧,先吃饭,吃完再说话。”  他拿勺子喂着少年吃饭,不由感叹自己方才瞎想,这孩子果然不是陶颂。第31章 剑修的旧事  少年确实胃口不好,轻轻蹙着眉,咽得十分艰难,喻识喂了几口,他便不大想吃了。  喻识瞧着心疼,挖了一大勺,连哄带骗地道:“再吃一口,吃完就不吃了。”  少年看了看喻识,又凑过来咽了这一勺。  喻识于是又挖一大勺:“好吃吧?再吃一口,再吃一口真的不吃了。”  少年有些明显的不情愿,瞧了一眼喻识,又咽了下去。  喻识又来一勺:“最后一口,这次真的……”  “你换个别的说辞吧。”少年微微避开了些,带了些撒娇的尾音打断他,“我又不是小孩,我听得出来的。”  喻识是个脸皮厚的,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从善如流地换了个方式,盛了半勺自己吃了,又来满满一勺送过去:“我吃一口了,该你了。”  少年有些意外,双眸微亮,低头乖乖地吃了下去。  喻识就势又挖了一大勺,少年却伸手推了推他的手腕,颇有些孩子气:“到你吃了。”  喻识看着少年瘦得干巴巴的小手,又是心疼得不得了,把勺子里的饭抖落一半,自己吃了一小口,又给他喂了一大勺。  这孩子是很听话的,许是因为喻识一直在喂,饭菜到底也吃了一多半下去。  喻识给他倒了杯水,他托着茶盏,一点一点地喝了个见底。  四下又渐渐安静下来,喻识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前前后后捋了一遭,正想着该找点什么说,少年忽然抬头看过来,轻声道:“我明日就要走了,你没有什么话对我说么?”  窗外的天色已漆黑如墨染,房中一脉烛火微黄,在少年明亮的双眸中漾出层层水波。  喻识没由来地更加慌乱了几分,脑子转得飞快,又像是压根没转,不知所措了一会儿,才道:“太……太暗了,我去再点个灯。”  他正要起身,手腕却一把被人握住了。幽暗的烛火将少年的脸埋在阴影里,他低声道:“你别走。”  喻识还没答话,便听得少年又说了一句:“我不想你走,我不想离开你。”  喻识觉得有些懵。  见喻识没有反应,少年垂着头默了默,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靠近他了些许,直视他的双眸,一字一句道:“我想留在你身边,我想和你在一起。”  喻识觉得手腕处有些抖,不知道是少年抖的,还是自己抖的。  他的脑子似乎空白了好长一段时间,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明白过来少年说了些什么。  他心中一惊,对上那孩子清澈的目光,益发心虚起来,不自觉地便开始避重就轻:“这样啊……那个……那什么……我还不能收徒弟,你吧……你已经被扶风山要走了,对,你不能再拜入其他门下了,师父也不会收你做我同门的。”  少年却根本不许他躲,再次开口:“我说的在一起,不是你说的意思。”  “那……那是什么意思……”喻识只能装糊涂,他并不知道不装糊涂该怎么回应。  少年脸上现出些挫败的神色,顿了顿,却又抬起头来:“若是我被扶风山逐出门了呢?你能以徒弟的名义收我么?” 第21章 喻识一时五味陈杂,但虽有难过,也算是意料之中,他又瞥见勉力调息的陶颂,心下隐隐有些愧疚。  陶颂打眼瞧见他的神色:“怎么了?”  喻识颇有些内疚:“我明知此行是那花魁故意引诱,却未与你明说。我终究无妨,但若有个万一,你……”  “别说这样的话。”陶颂打断他,递来几分宽慰的笑意,“我也察觉了花魁有异,我若是怕事,方才在外院就走了。况且,这一行我不亏,不仅知道了第一剑修死的蹊跷,还能有机会弄明白当年之事。”  他顿了顿,面上浮出浅淡笑意,又有些不可名状的伤感,轻声道:“我还在幻境中见到了我的心上人,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他了。”  喻识念起幻境中熟悉的云台门,一时也不免怅然。  造梦,是最厉害虚境术,所生幻象,是入境者印象最深的回忆,其间幻化出的诸人,皆与真实情状极其相似,有美好回忆,能令入境者沉溺其间,不愿离去,也有痛苦回忆,可令其心神动摇,无法挣脱。  因而,此法结合散灵术,便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此术于喻识上辈子,便已销声匿迹,不想此时重出江湖,竟还用来对付他们二人。  喻识再次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活着救出楚笙,弄明白此事究竟。  他调息体内气海,渐渐地稳住心绪。反正先前在燕华山庄,多半时日都是这样气海虚浮,真气不济,他都有些习惯了。  只是陶颂这边,倒很是令人担忧。  喻识正想着,肩上却突然被盖上了一层衣衫。  陶颂重新理了理衣襟,指了指头顶墙壁上渐渐蔓出的冰碴:“这里奇怪得很,五月末的天气也不知怎么生出的冰,咱们快些进去。”  “你不要紧么?”喻识就势便要脱掉这层衣裳。  陶颂一手按住:“别让来让去的,耽搁功夫。你身子不好,还是穿上点吧。若觉得热,再还我也不迟。”  喻识探查不到陶颂真气如何,但直觉不好,这人又向来是个硬撑的,只好一路上拿出十分的精神盯着。  地道狭长且幽静,长明灯的火光洒下昏暗的光晕,墙壁上的花纹分辨不清,只隐约能看出些曲折线条,倒是和外头风铃上的纹路略有相仿。  喻识暗自记下这个纹样,正在思索之际,前方却隐约透出些亮光。  狭长的地道于眼前转了个弯,直通往一处空阔厅堂。堂上悬挂满了长明灯,灯火熠熠,亮如白昼,地上以丹砂画阵,透着隐隐的阴邪之气。  阵法中央,本该放置魔修引物的地方,锁着一个人,正是楚笙。第34章 在地牢的剑修  再次见到楚笙,喻识发觉,出乎意料地,自己并没有什么出离的愤怒或者怨气。  楚笙是师父喻岱的故人之子,少时便时常前来云台,父母双亡之后,往来便更加密切。  他与大师兄孟弋将来会结为道侣,已是师父师娘默许的事情。  喻识的印象里,楚笙是一等一的直爽性子,有什么都写在脸上,是个最不会藏事的,当年喜欢大师兄,便几乎闹是云台人尽皆知。他自认看人还是准的,楚笙不是个会包藏祸心的人,更何况是对青梅竹马的大师兄。  喻识至今也并不明白,当时楚笙为何会让他们往西至小潭处。  这一切的答案,现下就在眼前。  楚笙躺在一块青玉上,四周尽是复杂凶险的魔修血咒,他手腕处被风雷锁扣在石头上,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似乎一丝血色都没有,真气更是虚得几乎探查不到。  若不是他听见人声,略微睁开了眼,喻识险些以为他已经死了。  只不过他眼神有些空洞,瞧见二人,也并没有什么反应,仿佛疲惫到了极处,张口了几次,才勉强说出来了一句:“……别过来,地上是陷阱。”  此情此景下,听到故人的声音,喻识心里终究是一空。  只是这副油尽灯枯的样子,若不快点动手救人,怕是拖不了几刻了。  陶颂与他对视一眼,也是同样的心思。  地上是密密麻麻的丹砂阵法,喻识仔细辨认出了噬婴术,却发觉此上仍套着层层其他符咒,有魔修邪术,居然还有正道法术。  ……陆双这种半吊子,炼灵时没把自己炼死,也真是命大。  这般便不容易落脚了,阵法上处笼着一层牢固结界,喻识连碰都碰不到楚笙。  正在发愁之际,楚笙却转过脸来,极为费力地咳了几声,轻声道:“快走吧,你们看看头顶身后,此处快不能留人了。”  喻识回头,果真瞧见身后石壁上倏然蔓延出厚厚冰霜,寒气侵体,喻识急忙封闭经脉,口中仍涌出一丝腥甜。  陶颂神色凝重:“水火阵?”  “现下仙门中居然还有小辈认得。”楚笙语中有些淡淡的感喟,继而又略带歉意,“这是为我设的,我方才打破幻境时,动作大了些,惊动了这个阵法。”  他又微微摇了摇头:“抱歉,倒连累了你们,我只想着临了要做件好事,没料到你们还会进来。不过现下出去,还来得及。”  喻识听出了他轻生的意思,语气骤然沉肃:“我们进来,就是救你的。”  “多谢,但不必了。”楚笙些微勾起嘴角,神色苍凉,“我早就不想活着了,临终能救出你们,也算好事。”  喻识心中沉沉一叹,转而扬起眉梢:“你以为现在死了,便能见到孟弋了吗?”  楚笙瞳孔猛然放大,还未说出话来,便又听得喻识冷冷道:“他早已魂飞魄散,你便是今日葬身此处,黄泉路上也见不到他。”  楚笙眼眶中霎时涌出泪水,周身颤抖不已,像是有着撕心裂肺的绝望。  喻识不忍,却不得不继续刺激他:“他灰飞烟灭,连个转生的机会都没有,全是拜你所赐,你一死了之,便能赎罪吗?”  “我没有……”楚笙终于大声了些,勉强翻身起来,嘴角划出一道鲜血。他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一滴滴砸在身下石头上:“我没有……我……我怎么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大口大口地溢出血来:“我怎么会害他……我那样喜欢他……”  喻识一壁听得难受,一壁直担心话说得太重,楚笙先在这里血尽身亡了。他正着急,却听得陶颂在一旁道:“前辈,不能再拖了,只能强行破开结界带他走了。”  陶颂干脆利落地拔出山月剑,飞快道:“你我都撑不了太久,没时间再想法子了。我觉得还好,先暂时先打开经脉,别管地上什么阵法,山月直接破开了事。破开后此处大抵还能撑一阵,我们快从出口走。”  喻识估摸了一下,这是最凶险的法子,也是眼下最可行的法子。  这个险,不能不冒。  喻识不知道陶颂究竟如何,只能飞速地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把丹药,挑了几颗,直接喂给陶颂,又挑了几颗自己服下:“说不定有用的,先吃了再说。”  陶颂舔到他的指尖,心内不免略微一颤,但情势凶险,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解了七经八脉,水火阵的寒气霎时间侵入肺腑,方才于幻境中便损了大半真气,此时更加难受了几分,像是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陶颂缓了口气,紧紧握住山月。  喻识便冲着楚笙喊:“你躲着点,别砸着了!”  楚笙于沉痛中还未回过神来,闻言一愣,便见到十数道剑光迎头劈来,剑势凌厉,雪亮的剑光皎如山巅霁月。  他既暂时抛却了轻生的念头,此时下意识地便去挣开风雷锁要躲,他挣开锁链之时,层叠剑气恰好撞上阵法上方的牢固结界。  一时青玉石猛然发亮,地上的血气邪意上涌,与寒肃剑气相碰,结界于刹那间碎裂,呼啸而来的恶灵怨气震得整个地牢颤了一颤。  陶颂一个站不稳,心口压了半日的血吐了一地。  顶上摇摇欲坠的长明灯已开始接连砸下,墙壁上裂出道道深纹,水火阵的冰霜见缝插针般地蔓延着,地牢内愈发寒凉。  喻识飞快地拽出来楚笙,又过来扶了扶已和楚笙差不多虚弱的陶颂:“你怎么样?”  陶颂自觉意识已略为模糊了,由着喻识封了他的经脉,又咽下三五颗不知是什么的丹药,才勉强有些清醒。  喻识索性将他背起来,又紧紧拉住楚笙,肃然道:“你活着才能为他赎罪,一定要跟我们从这里出去。”  说罢,也不等楚笙应答,便拼命地向地道入口跑去。  地道幽长曲折,方拐过一个弯,身后便轰然一声,似乎是方才的厅堂崩塌所致。  已没了退路,四下又愈发寒凉,喻识不敢解了经脉,只能更加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眼前是一道长长的石阶,再向上,便是地道出口了。  喻识略放心了些,冲到出口处,奋力向外推开石板,却发觉出口处笼了一层血色结界。第35章 破阵的剑修  喻识心下蓦然一沉。  难怪方才自己并未发觉水火阵的踪迹,原来水火阵的阵法,是画在地上芍药丛中。  情势益发危急,地道的墙壁已然冷得如寒冰一般,楚笙自然指望不上,不马上咽气就算好事。喻识放下陶颂,探查到他的脉息已经微微有些乱了,再翻了翻乾坤袋,竟也没有什么能用的丹药了。  喻识心下愧疚,只觉得无端连累他,脱了外衣裹在他身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陶颂,你好些了么?”  见陶颂稍稍睁开眼睛,喻识叮嘱道:“待会儿若看到空隙,就直接跑出去,记下了么?”  陶颂下意识地点头,手中却突然一空,喻识拿起他的山月剑,神色凝重地抽了出来。  陶颂扶着墙才能站起来,触手只觉得墙体冰寒彻骨,还未来得及发问,便见到喻识稍稍往身后护了护楚笙,扬手向剑体内注入真气。  水火阵并金石阵,是上古时期《天机卷》中所载两大杀阵,水火阵依天象变化,三伏暑热之时,阵法内便生灼灼烈火,而阴湿雨季,阵法内则遍生寒冰,若是冬日里施此阵,踏入其间便能被活活冻死。  造梦,散灵,再加上水火阵,这样凶险繁复的阵法,绝非陆双之流可以布下。  喻识顷刻间便明白了,这些分明是冲着他来的。先前所想的幕后之人,是想借当年的真相为引,将他诱到此地诛杀。  那人不是帮手。  只是,那人到底是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身份,还是对于任何想查出当年真相之人,都会如此呢?  喻识略一沉吟,脑海里已过了百八十个想法,只是什么都确定不了,唯一能确定的是,不能让陶颂和崔淩再跟着自己了。  当年之事,背后真相或许比他想的还要深,太过危险,不能让无辜之人再受牵连。  喻识这般一想,脑海里便又出现文漆的影子。当年在归墟之中,他没有做到,这次他一定要让陶颂好好活着回去。  他又瞧了一眼一息尚存的楚笙,若没有归墟之事,想必他也早已与大师兄成婚了。他亲眼见过,那时师父师娘分明已在商量着挑日子了。  喻识心中隐痛,不管幕后之人是谁,他都一定要查明白当年的血海深仇。  他定了定心,山月剑微微发亮,已现出皎如月色的剑光。杀阵的结界不比寻常,只能用修为硬破。  喻识抬手,对着血光流动的结界,直直斩了下去。  刹那间地动山摇,头顶哗啦啦地坠下碎石,寒冽冷厉的剑气撞到结界上,迸发出的余波震得喻识心腹之间一阵生疼,气海翻腾,寒凉之意霎时涌入骨缝之间。  但他无法后退,结界已轻轻一颤,喻识勉力上前一步,趁势又补上一剑。  碎石掉得愈发猛烈,剑光大亮,结界上隐隐泛起血光黑气,现出剧烈波动的水纹。喻识擦掉嘴角的血,拼着最后一丝真气,又添上一剑。  他眼前一黑,险些没有站稳,然眼角余光瞥见结界处裂开一处口子,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弥合。 第23章 “救回来了,只是他有旧疾,瞧着过几天才能清醒。”崔淩温和笑了笑,“前辈不要劳心,封散人和我都会安排妥当。陆府的事,待好些了再说也不迟。这几日,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旁的事不要多想。”  接着就是絮絮叮嘱些修养时需注意的事项。喻识其实现下不大能记得住,崔淩也没有想他记住,只不过说些话,让他醒着养养精神。  瞧着他有了些精神,崔淩才铺开大小银针:“前辈还需行上几日针,今日行完若觉得好些,便能吃些东西了。”  喻识略点点头,又听得崔淩温声嘱咐道:“是有些疼的,前辈忍着些,尽量醒着,受不住了要和我说。”  喻识又点点头。想到后面还有接连不断的事要做,他只能打点起精神,先把身体养好。  崔淩便在一旁开始准备。那夜知晓了喻识的身份,崔淩本是十分震惊,毕竟是那样万人仰慕的人物,他这一辈的弟子都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  然这几日照料下来,也觉得没什么不同了。大抵在大夫眼里,只应分病人和没病的人。崔淩先前心里的几分仰慕和紧张,在施针喂药时,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作为医者的专注与关心。  崔淩念及此处,又想到了师父宋持。不知在师父眼里,自己行医的心性i算不算有些进益了呢?  崔淩只这么想了一瞬,便收了心思,开始着手给喻识施针。  这针确实疼得厉害,只行了几处,喻识头上便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这针法十分繁复,崔淩一边行针,一边与他说话,勉强维持着他的精神,自己也累得很。  正在凝神之际,房门却突然被人打开了。  有夏日清晨熹微的日光洒在来人身上,陶颂一手扶着门,一边微微喘着气,双眸澄澈透亮,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喻识身上。第38章 陶颂的画册  崔淩打眼瞧见陶颂,一时又惊又喜,然再看见他的眼神,霎时明白陶颂已经知道了,一腔欢喜又尽数都换作了担忧。  这个时候,最忌讳心绪波动,心潮不平,他微微皱起眉头,声音也不免沉了些:“阿颂,你跑来做什么?快回去好好歇着。”  陶颂苍白的面色上泛出微红,应是一路跑来,体力不支所致。  他扶着门框瞧见房间内的情景,迎头又被崔淩训了一句,一时也怔了怔,有些手足无措的局促,半晌才道:“……不做什么,我就是……就是过来看一眼。”  崔淩见喻识有些激动地要起身,连忙将人按住,又看向陶颂:“你先回去,我待会儿去看你。”  说着便有些不放心,嘱咐道:“慢一点走回去——你走得回去吗?”  陶颂尚不至于无法挪动,他轻手轻脚地阖上门,不由靠在墙壁上松了口气。  方才他一时情急便跑下床,此时方发觉四肢酸软,丝毫不想动弹。  他倚在墙壁上缓了会儿,便又听到房间里崔淩无奈的声音:“……前辈你别担心,再这么下去,我怕是不敢行针了,阿颂都能下床,肯定比你的情况好,我待会儿就去……”  陶颂听崔淩的语气,忙提了口气,扶着墙一步步挪了回去。  不管平日里再温和,大夫大抵都是有三分脾气的,崔淩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尤其是面对不省心的病人,大夫的脸色就越差,话也越多。  陶颂躺在床上听他唠叨了半日,终于忍不住打断:“我大难不死,醒过来倒听你骂了我这么久,连句好话都没捞着。你这么训我,就不怕我此时生气,气坏了身体?”  崔淩收了药碗,又倒了盏白水过来:“你想是没心思生气,只知道高兴了吧?”  陶颂口中发苦,此时喝白水都是甜的,打心底里抑不住地欢喜,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是真的没想到。”  他这许多年的心思,崔淩都看在眼里,此时有意外之喜,崔淩也真心为他开心。  只是心潮不定过于伤神,崔淩正待再嘱咐几句,陶颂忙止了他:“我有一个办法,能让我们二人都专心静养。”  他弯起眉眼:“你把我挪到喻识的房间里去吧,好免了我成日里牵肠挂肚,心神不宁。”  陶颂神色又认真些,低声道:“我已经有一百年没有见过他了,现下他回来,我时时刻刻都想看见他。”  崔淩思来想去,倒也无妨,只有一样,虽然难为情,但到底要提点一句。他艰涩开口:“阿颂……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嗯……近日亲近些可以,但不要……不要那个什么,这个时候,对身子不好。”  陶颂一怔,转瞬明白了他的话,继而挑眉笑了笑:“大夫不用操心,这种事,我不比你更懂得分寸么?”  崔淩顿时落了个浑身不自在,满心都是尴尬,略坐了会儿便前去张罗了。  今夏多雨,便是临近夏至,也不大热。正午的阳光被茂盛的枝叶一筛,在雕花的窗格上,投下浅浅淡淡的影子。  喻识在榻上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睁眼却瞧见房间里多了张床。  陶颂面上几乎没有血色,精神瞧着倒好,从一桌之隔的床榻上对着他笑了笑:“你醒了?”  日光映得他双眸亮晶晶的,陶颂眸色原本就浅,这般一照,像极了晶莹透亮的琥珀,带着些天然温和的纯净。  喻识被他这一笑晃了眼,愣了愣,才想到问起:“你怎么在这儿?”  不等他回答,就觉得这也不甚要紧,又忙问道:“崔淩说你怎么样?”  陶颂从榻上缓缓撑起来,抱了床被子靠着,又笑笑:“没缺胳膊没缺腿,好得不得了。”  喻识瞧不出来陶颂如何,只觉得他十分地高兴,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仿佛知晓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喻识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是累得很,也没有心思去想。想来死里逃生,本就是值得高兴的喜事。  他想到这里,心里又些微一沉,待陶颂修养好了,一定得找个由头,把他和崔淩送得离自己远远的。  陶颂记得崔淩与他叮嘱的话,此时也不敢对喻识说什么,只怕影响了他静养的心绪。  总之人已经回来了,来日方长,回头再说也不迟。  陶颂想到这里,又是一腔欢喜,愈发有些精神焕发的意头,再看向喻识,却发觉他又阖上眼睡着了。  陶颂念起崔淩先前的话,带去的一共两粒救命的九转丹,喻识并没有服用的痕迹,应是全给了他。  日光明澈,他思绪纷杂,兀自坐了半晌,最后却还是将那本小册子翻了出来。  书页已然有些泛黄了,页脚也皱皱巴巴,是被人反复翻看了许多遍的痕迹。画册里的笔墨却仍是很清晰,乃是千年不散的古州墨。  文漆做这些东西的时候,比写心经道法还上心,用的墨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因而总能很轻易地被人发现。若不是孟弋时常暗中描补,只怕他要多挨几倍的板子。  小蛮山除大蟒五绝,云台门去的人只有喻识和文漆并几个小弟子。五派联手之事,也并不常见,又兼其中几处惊险,文漆回来之后便立即画了这本册子。  陶颂当时大病一场,心绪也不好,文漆为着哄他玩,送了他一本。那时也并未想过太多,对他来说,小蛮山还只是个伤心的地方。  他于云台养了些时日,一直在学着放下小蛮山的事,也并没怎么看过这本册子。那些时候,他常常能见到喻识,尽管喻识并不大注意他,只是把他当做与门下其他小弟子并无区别的小孩。  但许是因他身体虚弱,喻识每每见他时都非常温和,眉眼含笑,十分让人安心,一点都不像素日令妖邪闻风丧胆的第一剑修。  陶颂待在喻识身边九个月,直到临去扶风的前几日,才突然意识到他一点都不想离开云台,尤其是,不想离开有喻识的云台。  他第一次真切地明白了无数戏文话本诗句中所写的动人□□,他似乎是有了心上人。  陶颂徐徐翻到小册子的最后一页,仔细展开一张夹在最后的纸。  纸页已微微泛黄,上面写着洒脱俊逸的三个字,我等你。  陶颂轻轻抚了抚这字迹,临行那晚虽软磨硬泡地得了这句承诺,但到底想得不周全,没有像幻境中那般,让他再留个名字上去。  ……也不知喻识还给旁人写过这些没有。  陶颂心尖上掠过一丝醋意,抬眼瞧了瞧喻识现下这张文气纤弱的脸,却又安心了三分。  无论之前有没有过什么千年妖修,吃人精怪,吸血魔头,或者花魁娘子,现下喻识身边,只有我了。  即便心里还没有,也很快就会有的。第39章 同房生活其一  崔淩再来施针的时候,喻识和陶颂正在口谈一局棋。  这日晨起略落了几滴雨,清早的风便有些微凉,鸟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说不出的轻快。  这二人落子落得极快,倒有些棋逢对手的意思。病中难得有精神这般好,崔淩在门外听着他们下完一局,到底是喻识棋高一着:“我又赢了。”  崔淩推门进去时,他面上的得意还未完全下去:“你这是输我第三次了,东西可由着我要了。”  “前辈今日兴致挺好。”崔淩放下药盏,又看向陶颂,“阿颂,你都输了些什么出去?”  陶颂眉眼弯弯:“左右全凭前辈的意思,只看他要什么吧。”  晨起喻识正坐着忧心忡忡地思量陆府中事,他自清醒些,心底便一直压着先前的事,楚笙不醒,他就不免挂心,时常不得安心静养。  陶颂却在此时道无聊,要拉他下棋玩。  喻识下棋也下得并不怎么样,三师兄黎山精于此道,当年也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将他教成个半吊子。  但他对陶颂很是有些愧疚,便应下了。  原本想着输几次哄小孩开心也就罢了,却不想陶颂与他也差不多少,玩了一会儿居然下出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他便有了些兴致,一时玩到了现在,烦闷的心思也散了不少。  喻识不知道实情,崔淩却十分了然。  陶颂的一手棋,是自幼由前朝国手江大家手把手教出来的,这世上能赢他的人怕是不多。听方才走棋的路数,喻识肯定不算其中之一。  崔淩心下明白,倒也不说破,只扶了喻识坐起来,故意笑道:“前辈好歹让着阿颂一点,你要的东西,他若给不起,可怎么办?”  “那可不成。”喻识也不图东西,不过作势打趣他,“输了这么多次,无论如何也得给我凑齐了。”  陶颂微微笑了笑,低声道:“你想要什么我都给,只要你开口,便是上天入地翻山倒海我也寻来给你。”  他眉眼含笑,有笔墨描不出的好看。这张脸说出这句话,喻识一时竟听出了些别样的意味。  他心下一阵莫名悸动,却又见陶颂轻快补了句:“我愿赌服输嘛。”  喻识登时舒一口气,不由感叹最近越来越容易瞎想了,只不过玩笑话而已,自己倒平白无故地生出些有的没的来。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崔淩收拾妥当,两边瞧了瞧,问道:“你们谁先?”  前几日倒疼得喻识有些怕了,此时再瞧见崔淩这副端正的样子,只觉得一阵发怵,便能拖一刻是一刻:“陶颂先吧。”  陶颂略笑笑,躺好了,便开始解衣裳。  喻识就躺在对面床上,越害怕越忍不住想偷瞄。  日头明晃晃的,他原是瞧着崔淩仔细地理针摆药,一错眼,目光便落到了陶颂身上。  许是他原本并未发现,又或许是衣裳衬的,喻识于此时猛然注意到,陶颂生得很白。  这种白,没有附加任何羸弱感,反而让他有了一种界乎少年与成人之间,微妙的气质。  陶颂衣带散开,一袭墨色的中衣虚虚掩着,露出精瘦白皙的胸膛。他的鬓发微微散乱,几缕墨发顺着修长的脖颈,随意地搭在了锁骨上。  夏日仍是有些微热意,锁骨上便覆了几分细汗,明澈的日光一映,无端勾起人的几分遐思。  喻识瞧到这里,慌忙挪开眼去。怔了一下,又觉得这一慌着实莫名其妙,于是便再次看过去,却刚好对上陶颂一双澄澈眸子。  陶颂眨眨眼睛,似乎绕有意兴地笑了笑:“你在看什么?” 第25章 陶颂眼角晶亮,像个恶作剧的幼童,十足地孩子气。  喻识疑道:“出去做什么?”又有些警惕:“这个时候出去怕是不妥吧。”  “封前辈祭出封山鼎之后,整个临安别说妖魔鬼怪,连个飞毛贼都没有了。”陶颂笑笑,“临安是旧京,最是繁华富庶,咱们来了这许多日,都还没出去玩过,我想出去看看。”  喻识想了想,眼下楚笙不醒,陆府与归墟之事皆暂时弄不清楚,整日躺着修养,也闲得很。  于是他点点头:“喊上崔淩和长瀛一起吧,封弦不喜欢热闹,正好留下看院子。”  陶颂心里有打算,并不想旁人在侧:“若是崔淩知道了,定然又要拦着,大夫都是一百二十个小心的,那咱们就去不成了。”  喻识只怕有危险:“那就和封弦一起去,想必他......”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得陶颂侧过脸来,微微蹙眉:“我只想和你一起出去。”  喻识一怔,陶颂又转过脸去,语气居然有些委委屈屈的:“我不想和别人出去,我只想和你一起。”  喻识愣了半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后细细地想了一遭儿。  是了,封弦是大前辈,和他出去玩,陶颂难免拘谨;崔淩总是太小心他二人的身体,定然玩不痛快;长瀛也就对吃食上心些,玩不到一处去。  这么一算,陶颂也只能和自己一道出去玩了。  他将这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在心里过了百八十遍,终于说服自己忘记了方才听到陶颂语气时的一腔异样,应下了他。  陶颂满心欢喜地热闹着,连午觉也没歇,前前后后地想着明晚该如何安排,连崔淩进来送药时微沉的脸色都没察觉。  崔淩瞧着他苦得差点呛住,才低声开口:“你为什么把先前说亲的事情告诉长瀛?”  陶颂瞧了瞧身侧喻识沉静的睡容,勾起嘴角:“谁叫你非让长瀛来的?”  崔淩语气急促了些:“先前在燕华只不过是长辈闲谈罢了,这你我都知道,但长瀛心思简单,是会当真的。你何必平白惹他伤心?”  陶颂这才觉出是来兴师问罪了,不免也认真了些:“那你到底怎么打算?仙门里惦记着青江城的人可不少,你若是当真喜欢长瀛,就该一早和宋城主说清楚。”  崔淩默了默,才道:“师父他知道的。”又稍稍垂首:“他不肯答应。”  这倒是换作陶颂惊讶了:“宋城主瞧着也开明得很,怎么......”  崔淩怅然一笑:“青江城素来不与仙门百家牵扯过深,前几任城主能不成婚便不成,但凡成了的,也一定是没名没姓的修士,或者凡俗人士。长瀛的身份已然太惹眼,何况没有喻前辈,他也有上古妖兽的血脉。现下仙门不再打归墟与苍海玉的主意,但保不齐日后......”  崔淩默然良久:“青江是行医救人的门派,师父毕竟是一城之主,他不愿意卷在苍海玉的事中。若有朝一日百门施压,我也不知道还能留长瀛多久。”  陶颂顿了顿,虽然喻识没醒,他还是使了传音术:“青江是不是知道苍海玉的什么秘辛,才不愿意插手?原本死而复生便十分罕见了,喻识连面容都完全变了,那处胎记却还在,这似乎有些蹊跷得很?”  “我上面还有几十个长老,有些秘事不会告诉我。”崔淩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你先前同我讲前辈真气有异的情状,我都闻所未闻,若想更清楚些,只怕只能找师父看看了。”  陶颂暂且压下这些疑惑,却又听得崔淩问道:“不说我了,就前辈现下这个身份,你又怎么打算?”  崔淩望向睡梦中的人:“庄掌门素来看重你,若是日后能恢复先前的身份也罢了,若是不能,流景如今式微,怕是你提上一句,庄掌门都听不得。”  陶颂闻言却挑了挑眉,颇有几分自信:“这我能没想过么?我有法子让师父不得不答应。”  崔淩狐疑:“那可是你师父,不是我师父那种会心疼徒弟的,你有把握?”  陶颂扬扬眉:“大抵得挨顿打,你可要帮我。”  说着,他又转了个话头:“师父那里终归不打紧,我得先让喻识知晓我的心思。我明晚想和喻识出去,大夫答应么?”  崔淩立时皱起眉头,陶颂与他再三再四地保证了百八十条,他才松了口。  夜幕微微四垂,风都凉了起来,星子一闪一闪的,喻识终于悠悠转醒。  陶颂正站在案前勾着一幅画,烛火晃眼,喻识瞧得不大清楚,只隐约看见几处青黛颜色,便问道:“你在画什么?”  陶颂似乎被吓了一跳,回身挡住了画:“你醒了?”第42章 进城其一  喻识略有些不好意思:“明明已经好多了,却还是贪睡,许是天气太热了。”  他还惦记着案上的画:“你在画什么?”  陶颂想了下,索性笑笑让开去:“你来看。”  画上是几株高挺苍竹,又寥寥几笔勾出来个石头的形状,画方半成,墨迹尚未干。  喻识于琴棋书画上,最通的就是这个画。他大略瞧了两眼,便察觉陶颂画工甚好,落笔用墨皆十分熟稔。  他不由意外:“想不到扶风山还肯在这些技艺上上心。”  陶颂微微一笑:“作画是我入扶风之前就学过的。”  喻识不由暗暗打量,他于书画上还有些见识,这样的笔法,绝对不是一般人家随手教教能出来的。  喻识便有些好奇:“你没入云台之前,家里是做什么的?”  陶颂稍稍一思索,瞧着他问道:“你知道齐州陶氏么?”  喻识一惊,这样声名显赫的氏族世人怕是没有不知道的。他心下讶异,平素也没瞧出来过,陶颂居然出身在个如此鼎盛的望族。  喻识更加奇怪了些,既然家中是诗礼簪缨的清贵世家,缘何会入道修习呢?  即便前朝修道之风盛行,大多数高门大户还是视这些为歪门邪术,科举入仕依然是正途。  但喻识略想了想,也觉得其间缘由大抵不足与外人道。若是一切顺遂,陶颂应是个为官作宰,登堂入庙的苗子。陶颂入扶风,大约是因着世事无常,其间有过什么变数。  这般想罢,他便不好再开口说什么了,也忘了问陶颂为何画这么一幅画,换了其他话头扯开:“你画得倒好,只是家里就没请好的先生,教你下棋?”  陶颂见他并未想起来,也便作罢,闻言又笑了笑:“自然是请了的,幼时学棋整日挨骂,我现在还记得。”  喻识惊诧:“先生这么凶?”  陶颂略勾起嘴角:“是我下得不好。”  喻识心道,那和我下得差不多,确实是不好。  他像学堂里给陶颂出气的同窗似的,佯作气恼道:“这样凶,还教不会徒弟,这先生太不顶用了,得换了他。”  就算是陶氏,当初请江大家来教族中子弟,还登门了五六遍。喻识自然不知道这人换不起,陶颂也没打算说。  只是陶颂听他这话,又念起前日下棋之事,心中倒微微泛起些涟漪,略微一笑,低声道:“我愿意下得不好的。”  喻识捕捉到了他嘴角的一抹促狭和满足,一时怔了一下。  好在陶颂也没让他糊涂太久,便提起别的:“你明天有想去的地方么?”  喻识从前下山收妖,也来过几次临安,隐约记得有家饭馆:“是不是有家福祥楼?”  陶颂眨眨眼睛:“要去吃红豆凉糕么?”  喻识点点头,又笑笑补了一句:“还有小吊梨汤。”  不说还好,提了这些吃食,喻识便时时想着,翌日天色稍暗,便拉着陶颂遛了出来。  临安城中设有夜市,夏夜清凉,便是这个时辰,街上也人潮涌动。  楼阁上挂满了精巧花灯,花街长巷中灯火盈盈,宝鞍香车,云鬓玉颜,小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的烟火气间隐约还能听见悠悠的丝竹管弦之音。  喻识从前只和师父师兄弟们来逛过,这次与陶颂一道出来,倒玩得十分舒心。  这人见多识广,但凡问起些什么他都能解释几句,琴棋书画样样都懂,经史典籍也信手拈来,既通剑法,还生得好,品行也端正。  喻识于此时想起陶颂那个死了的心上人,也不知是什么人物,能配得上这样好的人的喜欢。  也可惜是差了点缘分的,早早就去了。  他站在原地这般一愣神,陶颂便穿过人流走出来,递给他一盏精致的鲤鱼灯:“给你,我方才赢的。”  这鲤鱼胖胖的,鱼鳞金红相间,两只圆滚滚的眼睛,与寻常鱼不大像,瞧着憨憨的,格外可爱。  “方才猜字谜我过去玩了玩,得了这个头奖。”陶颂笑笑,颇有些得意的孩子气。  喻识幼年不曾有过这些玩具,后来云台门内清净,也没有这些物什。他这百八十岁的年纪,此时拎着这小孩子的玩意儿,一时觉得颇为烫手。  他玩不惯,正要给陶颂,却见后面又急忙追出来个半大的小女孩,头顶彩绳一晃一晃:“公子,公子先别走。”  她将另一盏鲤鱼灯不由分说地塞在陶颂手里,一本正经地开口:“公子,我哥哥说,你给的银两数目太大了,我们也找不起,你要是不肯收回银子,好歹再收下这个灯。若是还想要别的,尽管去我们摊上挑。”  陶颂刚要开口,这小姑娘又瞧了瞧喻识,愣了愣神,而后真诚道:“公子心善,夫郎也生得好,真是十分地登对,彩儿祝两位公子百年好合,长长久久。”  说罢生怕陶颂拒绝她的灯,转头就跑了。  喻识一时满心尴尬,正要说两句圆场,却看见陶颂一脸轻松坦然,瞧着一双鲤鱼灯,格外开怀的样子。  喻识不由把话咽下来,心里又有些别扭,好端端的想着解释什么,人家根本都没当真。  时辰不早了,逛了半日也有些饿,喻识便想着早些去福祥楼,略一转身,迎面便有一只香囊砸上来。  喻识一躲,那香囊便落在了地上。他俯身去捡,却听得陶颂急忙道:“别捡!”  他已然捡起来了,见是个寻常的织锦绣花香囊,不由有些奇怪:“怎么了?瞧着不是个法器。”  陶颂却有些意外:“你不知道临安这边的风俗?”  喻识正要问,便见得有位婢子打扮的姑娘,掩着面走过来,似乎在偷笑。  待走近了,才轻轻咳了一声,颇为不好意思:“冒犯公子了,公子还给奴家吧。”  喻识递还回去后依旧不明所以,陶颂了然,暗暗笑了笑,故意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此地民风开放,姑娘抛绣球香囊玉佩帕子,都是有相交之意。”  喻识一怔,这才明白为何不能捡,他顺着朝婢子的身后望去,果然见一位华服女子,带着轻纱帷帽,手持锦绣团扇掩面,似乎甚为局促。  那婢子瞧见陶颂附耳低语的举止,又看见一对双鱼花灯,心下更加肯定了几分,一时间更觉得难为情,又描补道:“公子见谅,是我们唐突了。方才没瞧清楚另一位公子在侧,实在并非有意惊扰您二位。”  她又掩唇咳了几声,送了两句好话:“二位皆是一表人才,瞧着真是天造地设的相配,奴家祝二位恩爱白头,琴瑟和鸣。”  说罢福了福身也转身就跑了。  喻识再次尴尬。  在长街上站了一刻钟,已尴尬两回了。  他深觉此地站不下去了,飞快地拉起陶颂前往福祥楼,然而他没想到,福祥楼那个颇见过世面的小二,才更让他坐立不安。第43章 进城其二  越临近福祥楼,人流便越密集。  喻识与陶颂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滚滚人潮中挤出一条道来,站到一家胭脂铺子门口,抬头瞧去,却见到对面高楼上皆站满了人。 第27章 喻识不由再次强调:“真的不是,不要随便开玩笑,我们都会不自在的。”  老伙计招牌微笑:“我知道,那位公子心情不佳,这个时候我不会添乱的。”  他看看喻识,又低声道:“您来哄就好,我会帮忙的。”  ...不是,你打算帮什么忙啊?第45章 进城其四  喻识现下一听见“帮忙”二字,便想起上次封弦帮忙帮出的一夜荒唐。  来一次就行了,再来一次可真的说不清楚了。  喻识心道,还是说得更清楚些才好,于是他十分肃然地对老伙计道:“你千万别乱来,他心里已有了旁人,真有些什么我倒是为难,到时候朋友都做不得了。”  这老伙计有些意外,合计了一会儿,又同样认真地对喻识道:“公子尽管放心,老夫一定站在你这边。”  喻识一脸震惊。  那老伙计蹙眉想了想,十分诚恳地道:“除非他心上人是神仙下凡,不然单凭这脸,也赢不过你去。公子不必担心。”  今夜不是自己脑子有了毛病,就一定是耳朵有了毛病,不然就是这老伙计脑子和耳朵有毛病。  喻识险些以为是说得不够明白,又解释道:“不是,他心上人早就没了,我现在不是......”  说着自己也听着不对劲,兀自住了口,这到底是在聊些什么东西?  “没了是难办些。”老伙计缓缓点点头,斟酌片刻,又道,“但话还得反过来说,左右这人都没了,你也不用怕什么了。”  他凑近喻识,又低声道:“兵行险着才能旗开得胜,不用非常手段怎能取得奇功?公子看准时机,正好一举拿下。”  说罢还十分过来人地拍了拍喻识肩膀,以示鼓励。  喻识就很想撬开他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这是吃饭的伙计吗?这分明是个拉郎的媒婆!还是思想很危险的那种!  喻识很想即刻出门去,但瞧了眼面色不好的陶颂,又张不开嘴。  老伙计自觉话已经说到位了,低眉顺眼道:“您先过去吧,我去给二位公子上茶。”  喻识手足无措,末了还是走了过去。  此处甚高,临窗外遥遥可见碧波千层的千居湖,湖上婷婷风荷,湖畔人声起伏,清风一吹,漫天星子并万家灯火,遥相辉映。  那老伙计上茶时倒并未多话,只问了菜品。  喻识自然尽着陶颂的意思点,却不想陶颂指了几个菜倒都合自己的口味。  喻识趁机套近乎:“我们俩这口味还挺像的。”  陶颂喝了口茶,神色不辨。  那老伙计殷勤接口:“能吃到一处去,是最难得的缘分。”  喻识一个眼刀送他出了门。  他扯起几个话题,陶颂也应得平平淡淡的。  喻识深知这人的脾气,越是生气越不会冲旁人发火,这大病初愈的时候,出来玩一趟倒气出点什么反复,当真得不偿失。  以前也没觉得陶颂这么容易生气啊。  喻识想来想去,应该还是方才小混混的事,试着起了个头:“那个......你方才断了那人手臂,怎么办啊?”  陶颂一顿,似乎十分厌恶:“随便找个大夫就能接上了,我有分寸,又没怎么着他。”说着,又有些吃醋的火上来了,有些委屈:“怎么,你还担心他么?”  “我担心他做什么,我是担心你。”喻识十分讨好地笑了笑。  陶颂喝茶的手一顿,又听得喻识道:“我本来想到他家再收拾他的,你这大庭广众再给人瞧见,万一哪个好事的道友认得你,告你一状岂不是麻烦?”  仙门百家都有规矩,妖邪凡人如何处置皆有规程,私自伤人确实不许。  陶颂让这关心的好话消了另一半火下去,心里就只有微微的醋意了,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还不是因为你对着他笑。”  喻识一怔,解释道:“我是为了引他走,你若是不来,我把他带到没人的地方,就......”  陶颂把瓷盏往案上一放:“那还是怪我多事吗?”  喻识一糊涂,怎么聊成这个意思了?他飞快的捋了一遍,就路下坡:“不是不是不是,多亏你来了。”  陶颂又瞧着别处,开始喝茶:“我不来,你不都要引他走了吗?”  喻识觉得今晚的陶颂十分奇怪,平日里真不是这种不讲理的人。  但这个时候,显然不是讲理的时候。  喻识又飞快地在脑子里顺了一遍,突然开窍,做出心有余悸的样子:“你不知道,刚才我可害怕了。”  陶颂手上突然一顿。  喻识瞬间找到思路,果然还是卖惨好使!哄陶颂还得先卖惨!  他急忙发挥演技:“刚才就我一个人,他们有那么多人,众目睽睽的,我根本不敢直接动手。”  这句陶颂没反应。  这话是有点假了,他自己都不信。方才如果他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这几个人都绰绰有余。  喻识想了下,又描补道:“我气海虚浮,身体又刚好,根本探查不出来这几个人是不是修士,不敢贸然出手。虽然你说临安城安全得很,但刚出了陆府的事,我也实在不敢掉以轻心,只能小心谨慎行事,方才你若不来,我根本不知道该不该跟他们走......”  这话也颇有漏洞,但奈何喻识演技太好,说到后面当真是一副弱不禁风的胆小模样。  陶颂关心则乱,听着听着倒兀自内疚了起来:“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  喻识暗暗夸了自己一番,又顺着演了一会儿,见陶颂当真不生气了,才笑笑抹开:“我们不说这个了,良辰美景,别提这种不要紧的事了。”  陶颂顿了顿,一腔心思清醒了些,也觉得为这种事计较着实不值,今夜还有要紧话说,不能耗在有的没的上面。  于是他点点头,又极为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再遇到这些事,先想着去叫我。日后都有我在,你若是害怕,别一个人去对付。”  喻识十分听话地应下,心下却起了别的念头。  他日后不能老是想着靠陶颂了。  陆府之事远比他想得危险,若是动了上古杀阵,大约真的与历久年深的仙门大派有关。有人下这种手,背后之事,绝不是觊觎苍海玉门派相争那么简单。  陶颂是个好孩子,眼下还能脱身,不能再牵扯进来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说了的好。  只是不知怎么,喻识想到要陶颂就此离开,心里蓦然有些堵得慌。  福祥楼的老伙计在门外听了半宿,见房间内静了下来,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端着酒来敲门:“二位公子,酒热好了。”  喻识心里难受,只想借酒压一压,闻言便道:“进来吧。”第46章 进城其五  临安的青梅酒甘甜,喝起来倒没有多少酒的感觉,像新酿的梅子汁。  喻识本来想喝酒鼓鼓劲,没想到越喝越不想说,行酒令都过了七八遍,他也没开口。  他有点不大想让陶颂走。  但不让人走,不是害他么?  喻识扶额蹙了蹙眉,又灌下了一杯酒。  夜风悠悠,陶颂摸了摸怀里一本小册子并一张画,突然也有些紧张。  这临到摊牌,一颗心跳得扑通扑通的。他揣摩着喻识可能会有的反应,心头想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情景,又像什么都没想,头脑空荡荡的。  清风徐徐,二人又坐着喝了一刻钟的酒,带来的两壶酒都见底了,还皆清醒得不得了。  喻识有些局促地开口:“原来你酒量还挺好的。”  陶颂略扯起嘴角,点点头,心道你也是啊,不是说不能喝么,怎么喝这么多还不醉。  二人对视一眼,十分心虚地错开了眼。  又默了半晌,喻识浑身不自在,只想着越怂越坏事,于是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开口道:“陶颂。”  陶颂却也在这个时候抬头,唤了一句:“前辈。”  二人又同时一顿,烛台上的火光晃了晃,喻识咳了一声:“我有个事情,想和你说。”  陶颂瞧见他迟疑的神色,心头突然有些不安的直觉,接口道:“要不我先说了我的事?”  “还是我先说吧。”喻识好不容易拿定主意,生怕一会儿就变卦了。  陶颂揣着三分忐忑,点了点头。  喻识斟酌了下用词,最后还是直截了当:“陶颂,你和崔淩,过两天就与我们分开吧。”  他自觉此话出口十分艰难,说罢心下先难受了一阵子,低头吃了口茶,却没见到对面有反应。  喻识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却瞧见陶颂满面错愕,端着茶盏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喻识顿时有些无措。  陶颂似乎许久才明白过来,声音也有些抖:“你是要我走吗?”  “不是……”喻识急忙否认,话说至一半,又觉得如此说也没错,顿了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  他话还没说完,陶颂忽然捂着心口咳了起来。  喻识一惊,慌忙跑过去:“怎么了这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先别急......”  他给陶颂顺着气,陶颂忽然回身紧紧抱住了他,双臂勒得他生疼。  陶颂哭了,喻识觉得有眼泪打湿了他肩头的一小片衣裳。  他心里突然疼得厉害,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未曾料到陶颂会是这个反应。  他抱着陶颂愣了一会儿,却听到陶颂低沉而委屈的声音:“你不要赶我走。”  他尚未有反应,又觉得陶颂顿了顿,更勒紧了他两分,语气带了些恶狠狠的哽咽:“你不许赶我走。”  喻识一腔翻江倒海,兀自压了半日,安抚地摸了摸陶颂,才轻声道:“陶颂,先前在陆......”  “我不听,你最会骗人了。”陶颂根本不让他开口。 第29章 喻识自床上醒来时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完了,这次真的说不清楚了。  他一睁眼天便亮了,晨起日光清澈,柔柔地落在方寸床榻之间。  陶颂躺在他身侧,腰间搭着一条锦被,虚虚掩着一身中衣,衣带都是散的。  喻识瞬间就慌了。  胡乱扯起被子盖住自己,又摸了摸自己的衣襟,居然也是散的。  喻识更慌了。  昨天怎么就喝醉了呢?  他寻思着,他这往日如此好的酒量,怎么喝个果子酒还能断片呢?  一定是酒有问题。  喻识一急,根本没想到他现下已经换了个酒量不好的身子,只觉得是那老伙计下了药。  那若是如此……  喻识瞧了瞧陶颂颈肩微露的模样,咕咚咽了下口水。  完了,不会真给人怎么了吧。  他可什么都不记得了。  喻识一腔忐忑不安地躺在床上,怔了半晌,脑子里过了百八十个说辞,还未拿定主意,却听到陶颂喑哑的声音:“前辈……”  他心里咯噔一下,勉强挤出一个不知所措的笑脸:“你醒了啊……”  陶颂揉揉眼睛,瞧了一遭儿天色,含混道:“怎么睡到了这会儿?好累……”  喻识干笑两声,心道,不会是昨晚累的吧……  这般想着,愈发心虚,又不由自主地干笑了两声。  陶颂拢了拢衣裳,一错眼瞧见喻识神色:“怎么了?”  喻识满心尴尬直冲天灵盖,支支吾吾地措辞:“那个……陶颂……我…呃…我们……昨…昨晚……呃……那个啥……”  他吞吞吐吐了半日,陶颂却霎时明白了。  他一边十分好笑,一边心念一动,迅速垂下眼眸:“前辈你不记得昨晚之事了么?”  喻识听着这委委屈屈的语气,心里轰然一声。  完了,肯定了,他早晚有一天得被庄慎那个老头子打死。第48章 在小院其一  但凡喻识上辈子好好读过几本少儿不宜的书,他一定能知晓陶颂在骗他。  可他只在文漆偷看时草草瞥过几眼,略知皮毛,根本不懂其间详情。  更兼陶颂甚少骗人,他一开口,喻识就信了。  喻识一时手足无措,一边想着庄慎的棺材脸,一边想着陶颂的心上人,再看看陶颂满脸欲语还休的样子……  他就很想从这福祥楼跳下去。  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喻识端出活了两辈子的金刚心,深吸一口气,理了理一团乱麻的心绪,首先扯出了一个要紧事。  他稳住一腔尴尬,端出前辈该有的风范,张了七八次嘴,终于问出了口:“你……要用点药么?”  陶颂心道,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懂,居然还知道这个。  还挺知道关心人。  他压住满心好笑,回答得十分有技巧:“现下已经不怎么疼了。”  那……那昨晚是疼得厉害么?  喻识根本不敢问出口,更不敢想他昨晚都干了些什么,满脑子只剩了庄慎诛邪时威风凛凛的剑法。  到时候一定会死得很惨。  他心惊胆战,陶颂却于此时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前辈,我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马上就走。”  喻识没反应过来:“啊?”  陶颂兀自抱住棉被,楚楚可怜:“我就知道,你也不是愿意的,你一定怪我毁了你的清誉,不愿再瞧见我,可是我……我又该怎么办呢……”  他把头深深埋在被子里:“我现在就走,我立刻就走。”  喻识看见他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登时满心愧疚。  睡了人转头就让人走,也太不是个男人了吧!  喻识刚要说话,又觉出哪里不对:“可是你已经有心上人了,这……你不怪我吗?”  陶颂微微抬头:“都已经煮成熟饭了,还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似乎抹了抹眼泪:“眼下都这样了,我还能想什么……”  喻识怔了怔,重新活过来之后,第一次觉得,自己摊上事了。  摊上大事了。  比被庄慎一剑劈死还大的大事。  他整颗心都哆哆嗦嗦的,瞧见陶颂哭哭啼啼的样子,哆嗦得更厉害了。  陶颂也不催他,就只是哭。  喻识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了,他到底是前辈,怎么着也得给人一个说法。  他又深吸一口气,抓了一把头发:“陶颂,这件事,是个意外,我……”  陶颂突然抬头打断他,幽怨道:“你昨晚可不是说的只是意外。”  苍天啊,我昨晚到底说了什么!  喻识又抓了一把头发:“那……那我……我负责到底,我说过的话,我保证负责到底。”  陶颂抬眼瞧他,顿了两下,委委屈屈:“前辈,我还是走吧。你这么不情不愿的,我也不想让你为难。”  “不是!”喻识忙拉住他,“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纠结半晌,终于一刀劈了心里的乱麻,“我负责,我一定给你个交代,一定,你放心。”  陶颂半推半就地演戏,也并不是想逼他于此时承诺什么:“前辈,我知道你有事要做,眼下没功夫思虑旁的,何时想好了再知会我就好。”  喻识稍稍松了口气,又听得陶颂道:“只是我一定要跟着你。”  喻识想想日后的尴尬情形,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你不用!我……我替你给第一剑修报恩,你老老实实回扶风等我,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不行。”陶颂一本正经,“你转头在外面见到长得好的,就把我给忘了。”  喻识心道,能见个长得比你好的人也不容易。  他还没断了让人离他远点的心思,正要再说话,陶颂再度幽怨:“你是不是现在就厌弃我了?”  喻识只觉脑门上贴了三个大字:负心汉。  他再度纠结,终于缴械投降:“那你跟着我吧。”  陶颂总算得了这句放心话,打昨晚起的一腔忧虑都放下了。  你不喜欢我不要紧,只要我在,早晚都会喜欢上的。  他又大胆了些,扑上去搂住喻识的腰:“剑修,我以后能喊你剑修吗?”  喻识由他抱着,心底隐隐约约泛起一丝丝莫名的欢喜。  只是他不敢放任这分欢喜生长,略一沉吟便抹去了。  日光渐长,喻识望着房间内三副笔墨精致的画,深深叹了口气,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  以后打死他也不喝酒了。  一定。  他顶着满心凌乱,在老伙计饱含祝福的目光中回了小院,还没来得及找封弦参谋参谋对策,便听得了两个消息。  一好一坏。  好消息是楚笙终于醒了,坏消息是,庄慎真的要来临安了。  “他为什么突然来?”喻识极其惊慌。  崔淩一时不解:“前辈不应该更在意楚笙的事么?”  “啊……”喻识察觉自己过于心虚了,压了压心思,方清醒了些。  崔淩这才解释:“仙门大会这几日才散,几位掌门长老一齐从燕华过来的。师父传信说,是怀霜的剑意有些变动。”  喻识有些疑惑:“变动?”  崔淩点头,也有些迟疑:“说是时有时无,大有衰微之相。”  喻识没有头绪:“和临安有关系?”  “自然没关系。”崔淩笑了笑,“几位掌门长老想亲自去查探,封散人在此处立了个显眼的封山鼎,他们便想邀封前辈同去,也顺路来问问封前辈对此异象的意见。”  喻识明白了,仙门是怀疑这剑气是随他真气变动,来探探封弦的口风,看有无他活过来的消息。  喻识略一沉吟,只道:“让我去见楚笙吧。”  *  日光渐移,静室内燃着沉水香,沉谧的香气飘散了一屋子。  楚笙躺在榻上,面色白得如纸一般。  帘帐轻拂,喻识坐在案前,与他四目相对。  楚笙张张口,眼角便划出一滴眼泪:“六师弟……”  喻识心下一酸。  当年楚笙意气风发的样子仍历历在目,谁能想到,不过百年,却是今日情景。 第31章 “云台元气大伤,尚掌门根本招架不住仙门百家一起上门。”楚笙神色苍凉,“他们说是来商议下一步对策,话里话外,只想探听云台是否收到过你们偷传出的消息。”  “他们连你们的命都不救,却只关心苍海玉。”楚笙语气愈发悲痛,“后来长瀛说你没死,他们连长瀛都抢走了,百门施压,尚掌门什么都做不了。”  喻识沉默:“他们逼死了师娘?”  楚笙面上现出几分迟疑,又悲痛不已:“不是,师娘她,在消息传到云台的当天,就自尽了。”第50章 在小院其三  喻识沉默半晌,低声道:“师娘不是如此软弱之人。”  “当年事发突然,我回到云台,喻师娘已然下葬了。别说查证了,我连师娘最后一面也没见着。”楚笙哀恸不已。  喻识仔细想了想:“流景阁顾老阁主怎么说?”  楚笙回忆片刻:“顾老阁主从那时起身子已然不好了,他来看过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师娘可是他的亲妹妹。”喻识疑惑。  “你也知道,流景衰落多年,云台又逢如此劫难,顾老阁主即便疑心什么,在那个当口,也不能说什么。后来听闻顾老阁主一病不起,我也再没见过他了......”  日光零落,喻识望着花木纵横交错的影子,怔怔地思索了半日。  楚笙盯着他瞧了瞧,满心沉痛中略微浮起一丝安慰。  虽然已看不出半点从前的影子,但他的六师弟,令世间妖邪闻风丧胆的剑修喻识,分山劈海天下无双的剑修喻识,眼下又回来了。  楚笙一时悲喜交加,轻声道:“六师弟,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  喻识收回思绪,只道:“我想要你去青江城。”  见楚笙不解,喻识又低声道:“这件事情,我不相信云台毫无干系。起码师娘死于云台,如果不是自尽,难道还能是旁人闯入云台杀了师娘不成?”  他低头沉吟:“在陆府你我都眼见为实,造梦术、水火阵,这种只在《天机卷》中所载的上古法术,现下还有流传,那归墟中的控心、金石,也绝非我凭空乱猜。但你我活的岁数都不短了,之前从来不知,你觉得为什么?”  楚笙顿了顿:“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刻意隐瞒这些法术的存在?”  他似乎有些明白:“小门派一定会被大门派发现,能瞒得如此密不透风,只有这几个大门派能做到,云台、扶风和青江。”  “还有流景阁。”喻识默了下,还是补充道。  “大门派源远流长,积淀深厚,能对《天机卷》有所领悟参透,也不是没有可能。”楚笙点点头,“仙门之中传承最久的门派,就是青江城。”  喻识摇了摇头:“我不是让你去查这个,青江城未必是于背后下手的门派。”  “那是查什么?”楚笙有些迷惑。  “我一直在想,若是扶风对我们下手,我还能理解一二,扶风与云台同源,却总是被云台压上一头,如果云台再得了苍海玉,那扶风再无出头之日了。”  喻识顿了顿,又道:“可如果是云台门或者青江城动手杀害我们,有何好处?青江城地位卓然,仙门百家如何,对其皆无什么影响;云台更不必提,如你所见,云台一朝蒙难,自损半壁江山,如今尚未恢复往日地位。”  楚笙思索片刻:“如果幕后之人是云台或者青江......那只能是,杀了你们,能得到更要紧的事物。难不成......和苍海玉有关?”  喻识笃定:“只能与苍海玉有关。而且,师娘之死我总觉得蹊跷。”  “任何门派潜入云台杀人,尤其是杀修为那般高的师娘,既不留痕迹,也没有引来云台追查,这都不太可能。我现在只能赌一把,我更倾向于,幕后黑手就是云台自己。”  “或许是,苍海玉中有一件天大的秘密,云台不惜自断臂膀,也不想让苍海玉和这个秘密现于世间。师娘之死,很可能是云台担心她收到了我们的传信,斩草除根、清理门户。”  楚笙懂了:“所以你想让我去青江城,先查苍海玉究竟有什么秘密。”  喻识点点头:“如果上面的推断都是对的,青江城就是最有可能还知晓这个秘密的门派。当年一行,只有青江城所派之人,没有进入归墟,他们声称医修道法不精,不肯进去,只留在外面救人。”  “现在想来,或许他们早就知道苍海玉丝毫也沾不得,但他们不敢说,此行百门都参加,他们不能不派人,是以才有此举。”  喻识隐隐约约有些念头,苍海玉也许并不是一块能令死人重生、令活人长生的石头。  这其中有一个让仙门忌惮不已的秘辛。  知道这个秘密的门派,不敢说出口,也不敢去探查是否还有旁门知道,他们只能将这个秘密埋起来,或者离得远远的。  楚笙也有所回忆:“这样想来,除魔之战之时,青江确实频繁派人出入归墟,没有大妖便是他们探查得出。后来老城主战死,宋持城主接管青江,便再无人前去了。现在想想,可能不是除魔之战中伤了元气,而是那时突然发现了什么。”  喻识亦点头,按这个时间点推算,说不准,这个秘密或许还和魔修有关。  想到此处,他又念起楚笙:“崔淩说你怎么样?陆双用你做噬婴术的引物,损伤一定很大。”  楚笙有些虚弱地勾了勾嘴角:“姓陆的是个十足的半吊子,这近百年也只动过一次炼灵阵,还差点烧死自己。约莫一两年前,来了个人将陆府中的孩子救走了,却并没有管我,也还养着凶灵。”  大约是雪斛和她背后之人。  这其中线索更加杂乱,喻识理不清楚,也不敢贸然下定论,想了想,才又道:“即便上面的推测都不对,幕后黑手并非云台,你眼下去青江也是最好。”  “那里大夫多药材多,地界气候也好,城池封闭又安全,权当过去养养身子吧。”  想了想,又叮嘱道:“养好身体要紧,这些事也不必太上心,左右都还有我,千万别去冒险。”  楚笙深深叹了口气,明澈的日光映在他脸上,衬得他愈发苍白羸弱。  他愣着出了会子神,才开口:“六师弟你放心,我时至今日才知道孟弋死得有多冤枉,这个公道,我一定得替他讨回来。更何况你还在,我有一日活着,都不能让你自己去担这件事。”  喻识心里堵得慌,末了只能道:“大师兄已然没了,你多保重。”  “我会替孟弋好好活着的。”楚笙抹了把脸上的泪,“我和孟弋是在无量涯立过誓的,我生是他的人,死了就是他的鬼,他临终前让我好好活着,我一定活得好好的。”  他似乎又有些气恼,眼里渗出几点泪光:“只是有句话我不听,他凭什么让我找旁人做道侣?我不找,他这辈子敢先死了,就是欠我的,我下辈子还要缠着他。”  喻识念起年少时的事,心里发酸,又略微有几分安心的欢喜。  那一百年无妄的心结,好歹是过去了。  *  花木的影子在风中微微晃动,落下一地零零碎碎的花瓣。粉白的花瓣飘飘洒洒,掉了陶颂一身。  他把身上的符撕下来,又转头看向崔淩:“有办法在青江城照顾楚前辈么?”  崔淩点点头:“青江素来收留伤者行善,平时这些人都在山门外住,由小弟子往来照看。这些人中多得是受伤的云游散人,或者附近生病的百姓,因而都隔开居住,看护也十分精心。楚前辈稍微遮掩一二长相即可,绝对不会引人怀疑。”  封弦在一旁笑笑:“你倒是肯帮忙,也不怕查到自己门派头上?”  崔淩一心坦荡公正:“我相信青江清白,我门中不会行苟且之事。若是查出门内有鬼,青江自然任凭处置。”  封弦暗中赞许,心道青江城还真是寻了个接班的好苗子。  他又瞧瞧陶颂,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和喻识在外头玩了一夜,你连个话都没对他说清楚?”  陶颂正在愣神,听见这话先顿了一下,才无奈笑笑:“他心里没我,我便是说了,也没多大意思。”  封弦一个白眼:“他本来就不开窍,你再不说,你看他猴年马月才能有意思?”  陶颂垂眸:“他既然不喜欢我,我拿从前的话出来逼他,他就能喜欢了么?”  说着他又抬起头,笑了笑:“左右我以后都在他身边了。只要他不躲着我,不赶我走,我就有办法让他喜欢上我。”  封弦想起陶颂对他所说昨夜之事,终究叹了口气:“我劝你少搞迂回曲折的路线,我这兄弟的脑子,真的和一般人不一样。”  陶颂扬眉笑笑:“那日后还得劳烦封前辈多帮忙。”又拱拱手:“多谢前辈了。”  “不必。”封弦又叹了口气,“改日你们成婚,记得给我包个红包就行了,要纯金的。”  “还有,”封弦又补了一句,“我不和你师父坐一桌吃酒,到时候把庄慎安排得离我远点。”  陶颂笑笑应下,却于此时见到封山鼎金光一闪。  封弦一脸嫌弃:“说曹操曹操到,这么快就来了。”  喻识也察觉了,匆匆出门一看,却正见到阶下笑盈盈的陶颂。  喻识忽然又想起昨夜福祥楼之事,一时满心尴尬,硬着头皮打个招呼:“你怎么在这儿?”  陶颂歪头笑了笑:“我和前辈一起去见我师父呀。”  喻识想想庄慎的脸,又想想庄慎的剑,立在大太阳底下,觉得自己已经凉了。第51章 在小院其四  正午的阳光明澈,从满院的树枝花影间漏下来,明晃晃地落了一地。  封弦笑笑走过来,揶揄道:“胆儿挺大啊,还真把庄慎的宝贝徒弟拐到手了。”  喻识心里凉得像一碗冰碴子:“你就别说风凉话了。”又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的?”  封弦道:“他和崔淩说话的时候我也在。”  喻识更惊:“崔淩也知道了?”又生出狐疑:“不会又是你搞的鬼吧?”  “诶诶诶,别什么锅都扣给我。”封弦拍拍他,“你自己惹的事自己收拾,别扯上我。”  “再说了,什么叫又,上次是意外,和我有什么关系。”封弦始终不肯认上次之事,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喻识没心思同他拉扯了,离院门口走得越近,他就越心慌。  庄慎并肖奉,和扶风山的几位弟子立在院门,一排仙风道骨的出尘气派,落在喻识眼里,却只剩了杀气凛凛的样子。  喻识上辈子加这辈子,头一遭儿看见庄慎的脸就心里直哆嗦。  不过只有他心虚得厉害,庄慎等人似乎并不曾多注意他,也不过随口打了个招呼。  众人在花厅子里坐着喝了会儿茶,寒暄了几句不要紧的话,才说起近来临安与燕华的事。  也不过是肖奉殷勤地拉着封弦,说得热火朝天,庄慎在一旁不苟言笑地肃着一张脸,端着茶盏,偶尔插上两句话。  喻识心里有鬼,每回听见庄慎低沉的声音,他就头皮发怵一次。  好不容易忍了半日,日光已逐渐西斜,庄慎才放下茶盏,客套了几句场面话,沉声道:“打扰封散人了,还要劳烦封散人安排几间客房,其余同行的门派不久将至,怀霜剑之事我们容后再详细商议。”  庄慎还真的在这小院住下了,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喻识心里愈发打鼓。  庄慎却于此时又开口,语气端肃:“陶颂,你来一下,我有些话和你说。”  喻识心中莫名一慌,一抬眼,却正直直对上庄慎的双眸。  庄慎冷眼瞧着他:“六长老是有什么话说吗?”  这普普通通一句话,听起来却像审犯人一样。喻识突然莫名其妙地觉得,庄慎知道了什么。  他益发心虚得厉害,勉强维持着冷静:“没有没有,您和弟子说话要紧,我没事。”  庄慎似乎盯着他看了两眼,又抿了口茶,望向陶颂:“你跟我来。” 第33章 他咽了下口水,如实道:“我,我还没开始想。”  庄慎好整以暇地抿了口茶:“你不用担心陶颂,自古以来,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陶颂的师父,我全都能说了算。”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遭喻识,又道:“你若是还没想好,现在就能想,我等着。”  喻识有一种被人逼婚的错觉。  但他对不起人陶颂,当着人家师父的面,他满心愧疚,也不敢说什么。  他前前后后想了一遭儿,强行按住一腔上窜下跳的心思,拼着老命开口:“庄掌门,不是我不愿意……”  庄慎一个眼风飘了过来。  喻识抖了三抖:“但是我吧,确实不是什么好人。陶颂是您的徒弟,想要什么样的人不能有,干嘛非找我?且不说年岁如何,就门户修为人品,我哪儿点配得起陶颂?”  说着,语气愈发诚恳:“临安之事您也知道了,陶颂和我在一处,没少遇险。我也不想耽误他,这事既然只是个意外,不如我们权当不知,过去就算了吧。”  封弦听这话头不对,正想着描补一二,却见得肖奉先靠近庄慎说了几句。  肖奉方就觉着不对劲,听至最后一句,忙忙地使了传音术:“掌门师兄可不能听他胡说!”  庄慎本来都被他说得火气散了,闻言便问:“怎么了?”  肖奉劝道:“这天底下没有见着好处还不捞的人,如他所言,他明知道应下这婚事对他极好,他为何不应?”  庄慎若有所思。  肖奉继续道:“他不应下,肯定是另有图谋。他此时称忘了此事,日后万一对外说起,岂不是毁了咱们陶颂的名声?您教养陶颂这么些年,末了一时不慎,在外落个轻浮浪荡,可如何是好?”  庄慎顿时一惊,再面对喻识,便丝毫不肯松口:“我们扶风绝对不会亏待了你,你应下此事,咱们便是百年之好。你若是不应……”  喻识瞧着他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  封弦忙趁机传音:“本来错就在你,人家好言好语了半日,你还拖拖拉拉的,是几个意思?”  又吓唬他一句:“你看好了啊,这人可是庄慎,他待会儿要杀要剐,我可不敢拦。”  喻识一时心下抖如筛糠。  封弦又添上最后一把火:“大不了你先应下,婚么,定了还能退,你现在有什么好犹豫的,到时候再说不迟。”  喻识脑中猛然一清醒,心道保命要紧,张口就道:“我同意。”  这话方出口就蓦然后悔,但庄慎已由不得他了:“今日我门下肖长老同封散人都是见证,六长老,说话可要算数。”  “……算…数算数……”喻识干笑了两声。  庄慎放下心来,细细品了口茶:“那咱们挑日子吧。”  喻识一惊,手忙脚乱地按住:“那个……那什么……不急!我觉得此事不急……”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庄慎暂且不声张此事,末了又千万次保证自个儿不会反悔,才将庄慎安安心心地打发走。  喻识心力交瘁,愣在风里灌了两杯凉茶,魂不守舍地顺着廊下回去,一推门就瞧见陶颂在床上坐着。  喻识顿时心慌意乱,又瞧见榻边的药,怔了一下:“你怎么了?”  陶颂语气颇为轻快:“师父罚我跪一会儿。”  喻识一急,登时觉得庄慎不可理喻:“有你什么错处?”  他要看看,陶颂却一把将裤腿拉下来了,又扬起脸:“师父说你答应了婚事,他气消了,就许我先起来了。”  陶颂眼眸清亮:“剑修,你真的应下了么?”  喻识瞧着陶颂的神情,一时默了下来。  他有些害怕,他害怕去面对陶颂真挚的样子。  他更害怕,去面对自己心底里隐隐约约漫上的情愫。  喻识突然觉得,如果他真的是世人话本子中没良心的花心风流种子就好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可惜他只敢嘴上说说,他连个手都没跟旁人牵过,这才招惹了一个,就收拾不来了。  喻识瞅一眼陶颂,就愁得头疼,又叹一口气,他不仅收拾不了陶颂,还拿陶颂师父没办法……  他心上一笔从字,怂得不行,想想庄慎的脸,就心如乱麻,坐在床上兀自乱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简单粗暴地拿定了个对策。  管他呢,反正现在死不了,以后之事以后再说。  他又瞧了一眼陶颂,心道,不就是亲近了一步么,先前拿人家做后辈做小孩,以后当兄弟待就行了!  喻识给自个儿斩钉截铁地顺了百八十遍,越想越放下心来,对着陶颂认真点点头:“我答应了。”  “真的?”陶颂一把搂住他,“剑修,我会对你好的。”  喻识默念,这是我兄弟这是我兄弟这是我亲兄弟。  他摸了两把陶颂,一脸郑重:“嗯我也会的。”  陶颂瞧着他的神色,一时狐疑,但略一顿,又箍紧了他两分,心道我管你想什么呢,已经是我的人了,日后我都能给扳过来。  夜风悠悠,喻识带上这层兄弟滤镜后,心底里愈发顺。  我和我兄弟睡一间房,应该的;我和我兄弟睡一张床,应该的;我睡了我兄……  喻识尽量不去想这个事情。  他拉着陶颂一夜无梦,晨起神清气爽,开门出来,正瞧见长瀛正教一个小孩,念着一卷道经。  这小孩眼生得很,喻识正要问,便瞧见一精瘦之人自花树后绕出来,招招手:“阿浣,来吃饭了。”  那小孩掏出一个什么物什,偷偷塞长瀛手里,乐颠颠道:“谢谢哥哥,我吃过饭再来找你。”  花树旁之人并未瞧见,目光只落在了喻识身上,略拱了拱手:“长老好,在下曲桑谷段晔。”  喻识方想起来此人是谁,连带想起封弦那句“贼眉鼠眼”的评价,一时觉得封弦眼光倒挺毒。  他还了个礼,见那人走远了,又问起长瀛:“段谷主的小孙子?”  长瀛点点头:“他背不下来书,怕被骂,瞧见我在,让我教他识字。”  喻识不由好笑:“人还给着你东西,你可别教错了。”  “我教得都对。”长瀛嘀咕了一句,又摸出那个物件,“这是个什么东西?”  长瀛手里是一块银色的锁片,制式就是小孩子家常见的长命锁,只是花纹古怪,像是个符咒。  喻识粗粗扫了一眼这个锁片,脑海里就蓦然对上陆府地牢里曲折的纹样。  他心内一震,曲桑谷,那个只会搭造幻境的曲桑谷。第53章 在小院其六  喻识确信没有看错。  他突然想到陆府廊下悬挂的铃铛上的花纹为何会眼熟,那和段晔在仙门大会上一件衣裳袖口的花纹一模一样。  因太不起眼了,他坐得离庄慎近,才粗粗瞥到一眼,当时并未想起。  而这雪斛小院内的铃铛,却并没有这种火焰形状的纹路。  喻识略一沉吟,只让长瀛收起来:“你待会儿把这个还给段谷主。”  长瀛也不喜欢这东西,听话地点点头。  喻识又小声问他:“那时百门都来云台,你见过段谷主么?”  长瀛回想了一遭儿,摇摇头:“他很是眼生,这几年我才认得他。”  唤灵灯燃了七七四十九年,世间毫无第一剑修的音信之后,曲桑谷才敢露脸。  这不得不惹人猜测。  喻识心下思量了一遭儿,又想起另一桩事:“他家这个小孩,为什么跑过来问你字?”  “他想问封弦的,但封弦去和他们商量事情了。”长瀛道,“他又想找你,你又没起。只我在院子里,他便说,那我也行吧。”  长瀛皱眉瞅了一眼喻识,颇不赞同:“你刚定亲就和阿颂睡一起了么?人家都说,定亲之后更要避嫌的。”  喻识面上一红,胡乱摸了一把长瀛的头:“别瞎说,我把陶颂当兄弟,这亲回头会退的。”  长瀛讶异:“可你不是和庄……”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花树后又绕出两个人,是崔淩与陶颂。  喻识想起方才的话,对上陶颂清浅的眸子,莫名一阵心虚。  陶颂似乎并未听见,远远朝他笑了笑:“醒了,睡得好吗?”  这亲昵的语气他能说得这么稀松平常,喻识甚为局促,扯起嘴角笑笑:“挺好,挺好的。”  他默念了七八遍这是我兄弟,才堪堪抑制住了想躲开陶颂的心思,又尽量端起平常的样子:“一大早的,你们去哪儿了?”  崔淩轻声道:“前辈,我师父来了,你愿意让他瞧瞧么?”  喻识一时犹豫。  崔淩并未多话,只安静站在一旁,让他拿主意。  四下静谧,喻识思量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如果他重生这一遭儿,真的和苍海玉有关,宋持说不定会看出来,那他的身份,或许会暴露。  给宋持看,就是选择相信青江城不是幕后黑手。  喻识决定赌一把,信了青江。  宋持这一看,就看到了晌午还未出来。  日光倾泻一地,陶颂倚着廊柱,忧心忡忡地拨着阶下的狗尾巴草玩。  “你也别太担心,师父比我医术好得多,指不定就直接治好了。”崔淩见他心不在焉,没话找话地劝他。  陶颂只“嗯”了一声,面上瞧着心平气静得很。  崔淩默了一会儿,又寻个话头:“还没恭喜,你还真的说动了你师父,这就算定下来了。”  陶颂拿着长瀛给的狗尾巴草编兔子,抬眼无奈笑笑:“你没听见方才的话么?这人又没当真。”  崔淩也尴尬,又翻出话安慰:“也不一定,说不准是口是心非呢。”  他顿了一下,又诚恳道:“阿颂,其实我瞧着,他还挺喜欢你的。” 第35章 喻识端起碟子,飞快地把剩下的全塞自己嘴里了。  陶颂一脸委屈。  喻识一口咽下,抚了抚胸口,义正言辞:“别吃了,吃多了对牙不好。”  陶颂忍着笑,依旧做出委屈的样子:“那你都吃了。”  “我马上去漱口。”喻识理直气壮地下床,一开门飞快地遛出去老远。  仲夏的风已经有些凉了,喻识愣在风里又做了半晌心理建设,才稀松平常地返回去。  一开门瞧见陶颂已经睡下的时候,他竟然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吹了房间里的烛台,喻识又躺在床上怔了半晌,服下的药劲上来了,才沉沉睡过去。  陶颂偷偷睁开眼睛,想起他方才惊慌失措的样子,又笑了笑,起身轻手轻脚地给他理好被角,才又躺下。  翌日清早,喻识一觉醒来,自觉又是一条好汉了。  他强行一觉睡没了昨夜的心慌意乱,看向陶颂的眼神,又像是看着亲兄弟了。  陶颂随手给他夹了一筷子小黄瓜,又接着问:“怎么,怀霜的剑意又恢复如常了?”  喻识瞧着小碟里的黄瓜条,心里居然有点别扭。  封弦点头:“就昨天半夜好的,清早几个门派都传信过来了,亏昨天像出什么大事了一样,商量了一天。”  “前辈你得多吃点,师父嘱咐的。”崔淩顺手接过喻识的空碗,又盛了大半碗,又疑惑,“这听着倒蹊跷得很。”  喻识趴着头喝粥,瞧着那个小黄瓜条依然硌应,也不知道该不该吃。  封弦摇头:“不知道怎么了,各门派依然打算派人过去看看。”  又看向崔淩:“青江没派人,你师父说渝州出疫情了,抽不了人手。”  崔淩也有些忧心:“我也听几位师兄说了,渝州疫情来势汹汹,只怕门下有的忙。”  封弦又沉声道:“曲桑谷也没派人,说老谷主夫人病重,必须回去闭谷守着。”  喻识暗道,这曲桑谷居然此时称病,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对外掩饰的说辞。  他略一沉吟,忽瞧见长瀛一筷子夹走了那段小黄瓜。  喻识一急,脱口吼他:“吃我的干什么?”  “盘子里没有了。”长瀛蓦然委屈,又回瞪他一眼,“你又不吃,放老半天了。”  陶颂把萝卜干推得离长瀛近些:“咱们这就走了,黄瓜已经没有了,吃这个也一样。”  长瀛低下头安安静静地吃饭,喻识突然觉得一阵尴尬。  他偷偷瞥了一眼陶颂笑吟吟的眼眸,心道,吃个饭也吃出一身不自在,这临安也待不得了,得赶紧走人,马上就走,明天就走。第55章 曲桑谷外的剑修  喻识一行到达曲桑谷时,连门都没进去。  曲桑谷临近栖枫山,内里只有一个小镇,风景秀致,然人口稀少。  这门派也并不似其他仙门大户,坐落在高山层云之巅,而是就在小镇的一角,是个颇为阔大的大宅子,染着袅袅的红尘烟火气。  喻识方到曲桑镇时,晚霞霭霭,家家户户炊烟冉冉,归家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曲桑谷这门派掩藏在市井人烟之中,打眼一瞧就像个寻常的富庶人家,颇有些大隐隐于市的意头。  然而,借着封散人的名头,喻识他们也没能进门。  那守门的干瘦弟子,和段晔谷主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精气神儿都瞧着一样,凭他们如何说,只油盐不进地赔笑:“老谷主夫人重病,门下闭门谢客。”  喻识同他说得口干舌燥,天色渐晚,几人便寻了个小面馆,吃口饭再做打算。  店主是一对胖乎乎的夫妇,实诚又和善,一碗面倒有小半碗都是牛肉,实惠得很。  封弦开怀:“你家这面馆真敞亮。”  老板娘十分热心:“想吃再去添,今儿也没客人了,过夜就不好吃了。”  这与世隔绝的小镇子,倒物阜民丰、衣食无忧的。  也不知是不是崔淩硬塞的,喻识这一路的饭量越来越大,见他连吃了两碗,那老板娘又接过碗添了一遭儿。  喻识没拦住,但有些吃不动了。  正发愁,陶颂便顺手把碗拉过去,十分熟稔地挑了一半出去,剩给他半碗肉:“我帮你吃,剩下的不多,多吃点。”  老板娘瞧着这亲近的举止,偷眼笑了笑。  喻识瞥见了,面上就略有些烧得慌。  店里也没其他客人,老板娘便过来闲话:“瞧着几位公子是外地过来的,来拜访段谷主的?”  老板在一旁接口:“方才瞧见你们敲门了,你们来得不巧了,谷主家老太太病重,前几日刚不见外人。”  喻识抬头:“老夫人这病打不打紧?”  “年初就病了,一直也没好。”老板娘颇为关切,“或许不是病,听说修道之人修为到头,撑不住寿命了,就会同常人一样变老?从去年起,这老夫人就眼见着变老了。”  陶颂笑笑:“修为即便高也会老的,不过老得比常人慢些,哪儿能无穷无尽地活着?”  老板也坐过来,绕有意兴:“说是飞升之后,就能长生不死了。”  陶颂又笑:“仙家数百门千万载,还从未有过飞升之人。”  老板一时讪讪,笑笑抹了这个话头,又接起方才的:“要我说,老夫人就是病的,不是老了。她只一个孙女,年初出嫁了,老夫人哭得什么似的,咱们都瞧见了,可不就是从那开始的。”  老板娘很是痛惜:“月前又有消息,说这镜姑娘——她家孙女儿叫段镜——亡故了。老夫人爱惜孙女,就更不好了。”  这镇子小得很,略有些风吹草动,就人尽皆知。  喻识做出寻常样子打听:“婚嫁本是喜事,老夫人打从一开始就对亲家不满意么?”  “这你就不知了,段家女孩儿从来不外嫁,连老谷主和谷主都是倒插门入赘的,连姓氏都随着改了。”老板娘扯着帕子八卦。  “镜姑娘看上一个外头的书生,闹得鸡飞狗跳,老夫人迫不得已才答应的。但谁又能成想,这好端端的人就在外头没了。”  老板娘又叹一口气:“人都说,小白脸最能骗人,想是不假。”  这老板娘心直口快,话说罢才反应过来,忙转向一行人中最“小白脸”的喻识:“诶公子您可别在意,我不是说您。”  还不等喻识开口,又看向陶颂:“您二位一看就登对得很,肯定长久,和那书生不一样,他和镜姑娘一看就不是一路人。”  喻识在临安那一夜听了满耳朵的种些话,心下居然还会微微尴尬。  那老板生怕老板娘得罪于他,忙在一旁堵她:“你怎么知道不是一路人?咱们都没见过那小……那书生。”  老板娘瞪他一眼,又道:“那修道的和不修的,肯定过不到一处去,这哪儿能是一路人?”  老板便道:“那你家养鸡,我家不养鸡,不还过了大半辈子都好好的。”  崔淩绷不住笑了。  老板娘面上一红,又啐他:“要不是你来偷我家鸡蛋,我哪儿能认得你?我爹早就想把我许给养鸭的刘大哥……”  老板接口打断:“姓刘的哪儿有我能干,都那个岁数了……”  喻识听他俩拉扯着当年之事,心下泛起些许暖意。他从小就没有家,这些夹杂着烟火气的平和生活,他也从未有过。  他突然觉得,如果能和一个真心的人一起,就这样平安喜乐柴米油盐地过一辈子,白头偕老,两不相负,当真是人间的幸事。  只是可惜。  喻识偷偷瞧了一眼陶颂,心下蓦然难受。只是可惜,他满身血仇,不配过这样的日子,更不配耽误旁人。  他缓了缓心绪,听这两口子的话头都扯到天际了,瞅准一个空隙,又打断:“曲桑谷这门派为何不许女儿外嫁?听您二人的话,也不是此地的风俗。”  老板娘来了些兴头,有些小心地压低了声音:“旁人都不知,但我们这本地门户知道。这段家难生儿子,每一辈都只一个女儿,嫁出去家业就慢慢散了。”  喻识心头一震,陶颂也不由与他对视一眼。  鲛人。  《天机卷》所载,鲛人一族繁衍困难,鲛人血脉相合,易得女,不易得子,鲛人与外族血脉相合,只能得女。  归墟众妖一战之后,妖兽零落,鲛人出逃流落世间,或许有一支逃至了曲桑谷,安于此地偷生。  老板娘见他们好奇,又愈发神叨:“公子,这修道的门户如此,该不会是修了什么邪术,伤了阴鸷吧?”  陶颂只道:“生女儿哪儿能叫伤阴鸷?”  “嗐,我不是这个意思。”老板娘摆摆手,“我就生了三个姑娘,我自己还是个姑娘呢。我是说,有个事儿可蹊跷了。”  老板与她对视一眼,也凑过来:“咱们这个地界,常年闹鬼,要不是穷,能走的都走了。自打老谷主来了之后,才慢慢好的。”  喻识皱眉:“老谷主?”  “就现在这段谷主的老丈人,走了有三四十年了。我小时候还见过他。”老板回忆,“我祖父年轻时候见过他,他是个外乡人,来这里的时候,是个大晚上,浑身都是血,就站在那外头,杀了好几个恶鬼。”  封弦便道:“斩恶鬼,当是个好人。”  老板连连摇头,面上惊恐,说得倒像亲眼见过:“人都说,他杀恶鬼的模样,就跟和恶鬼一样。他来我祖父的药铺,我祖父都不敢治他,后来他摸到了段家,再后来,就成段家女婿了。”  “打那之后,咱们这里才不闹鬼也不闹妖邪了,但段家子息越来越少,人都说,是被什么碍着了。”  杀伐决断之人,总是有几分戾气的,惹寻常人害怕。  至于子息之事,与段老谷主也并没什么关系。  封弦只不理这话,捋了一遍,忽捋出一个不对:“老夫人只有一个孙女,那段晔谷主也只一个女儿,哪儿来的小孙子?”  老板娘掩面:“要不我说这小白……这书生,书生不是个东西呢!这是他和他原配生的儿子,这书生父母原配都过世了,段家生怕女儿受累,把这孩子抱回来养的,大些再送回去。”  老板娘又叹一口气:“这恐怕赶紧着就送回去了,女儿都没了,还替旁人养儿子呢!”  喻识听了这一肚子家长里短,蓦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他看了一遭儿,趁无人说了出来。  陶颂听罢,又惊又好笑:“这不妥吧?”  喻识只道:“我就不信他家不要脸面。”  封弦抬眼瞧他:“大概不会比你不要脸面。”  “法子不要紧,管用就成。”喻识瞥他一眼,“不然你告诉我怎么进去?封大散人?” 第37章 陶颂只能停下脚步,四下瞧了几眼,也未发现踪影,只好施术,小心谨慎地封紧了窗子。  喻识瞧着他捏诀的样子,突然一阵心虚,一腔疑惑到了嘴边蓦然转折:“……我没有,我也不知道这是谁,我房里不……”  说着兀自住了嘴,我为什么要解释这个?  房间里一静,陶颂瞧了他一会儿,眉眼弯弯:“我没有误会你。”  喻识更不自在了。  他顿了一下,又瞧见陶颂熟练自在地在铺床,又出声拦他:“你回去睡。”  “我不。”陶颂就坐在床上,“你瞧见了,这里有危险。我要在你身边。”  喻识站着也不是,过去也不是。  陶颂神色又蓦然软下来,语气比神色还软:“剑修,是我害怕,要是有人要偷偷害我怎么办?”  幽微的烛火柔和了陶颂的面容,一双眸子像清冽的月色。  喻识不知道怎么,从这人眸色深处看出了三分勾人的意味,一时心下都乱了。  他也有些担心方才之事,于是别过脸去:“那你留下吧。”  陶颂笑了笑,十分利索地收拾好床榻,低声道:“剑修,夜深了。”  这话太暧昧了,喻识都不由自主地想歪了。  他按下一腔乱七八糟,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那睡吧。”  陶颂却不动:“你是不是想出去?”  见喻识欲言又止,他接口道:“我和你一起,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喻识心道,就是怕万一出事了,才不想带你的。  他十分诚恳:“宋城主的药很有用,我好多了,一个人可以的。”  又伸出左手:“不信你来探探我的脉息。”  陶颂走了过来,却是一把握住了他纤瘦的手腕。  陶颂温热的手心贴在他手腕上,骨节修长,轻柔却有力。  喻识愈发慌了些许,挣了一下,却没挣开。  陶颂笑笑:“我们一起。”  喻识心里一紧,都不敢看他了,被他扯着出了门。  夜色黑得慎人,二人敛藏起气息,站在高处看了一眼,一共有三处尚有人来人往。  看着方位,一地应当是段晔的住处,一地在外院,瞧着是会客的书房,另一地偏远幽静,当是老夫人的小院。  如果曲桑谷真的有当年的物证,最有可能藏在哪里?  喻识与陶颂对视一眼,道:“我觉得应该先去老夫人那里看看。”  陶颂点头:“当年之事,若是有,也是老谷主所为,老夫人或许知道些许。”  “再者,老夫人这病来得蹊跷,我想去看看。”  喻识开千里目,瞧了一眼那个小院,突然一惊。  陶颂疑道:“怎么了?”  喻识压下心绪,只道:“过去看仔细了再说。”  陶颂轻轻松开他,喻识手腕上一空,心里不知怎地,也突然一空。  陶颂神色关切:“行动不方便,你小心点。”  喻识掩下心中些微波澜,聚起精神点了点头。  这小院灯火通明,院内花木遍植,茂盛的花树在夜风中零零落落地飘下片片芳菲。  除了小院门口立着的两个小厮,目之所及,全是女子。  陶颂瞧了一会儿:“不会都是鲛人吧。”  “不是。”喻识十分肯定,又指给他看,“你看好那个端水盆的女孩儿。”  琉璃盏摇摇晃晃,廊下有一身材修长的女子作婢子打扮,一身杏色绣柳叶的衣裙,正阖上正房的门,端着一盆热水走出来。  陶颂打起精神,瞧着她一路走过曲折回廊,转了个弯,便再看不见了。  他正要换个地方接着看,略一错眼,却又见到同样相貌的一个女子,再次从正房里走出来。  这女子也做婢子打扮,端着一案空碗,一身鹅黄色衣衫,额心贴着花钿,但脸和身段,同方才那个一模一样。  陶颂心下一骇,夏夜晚风沁凉,他手心却渗出了冷汗。  他正要问,却瞧见花圃里走出一个女孩子,手持几枝大红月季,一身嫣红花裙,长相同方才两个也一模一样。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打了个照面,甚至笑笑互相打个招呼。  便是双生胎也不能如此相似的。  陶颂周身尽是凉飕飕的冷气。  喻识道:“下午有两个小厮也是如此,长瀛说其中一个是鲛人,另一个不是。这不是双生胎。”  “难道说……”陶颂回忆起《天机卷》的内容,顺着捋,“鲛人一族相合,易得女子,时间久了,族内便难以自续,这难道这是什么传承种族的秘术?”  喻识沉吟:“只能是个推断了。鲛人一族素来离群索居,上古时期,也无法与外族大肆通婚。况且大肆与族外接触,鲛人血脉也会逐代不纯。”  喻识突然想起雪斛来。  她若是个鲛人,但长瀛却没认出,大有可能是她的鲛人血脉已不甚纯净。  他接着道:“或许有这种秘法,将一个鲛人复制许多个出来,所得虽然不是鲛人,但也能扩充种族。”  喻识又想了想:“若此法可行,所得之人并未沾染外族血脉,再与鲛人相合,应当不会影响族内血脉纯净。”  这法术听起来过于匪夷所思,更何况,这样复制出的“人”,到底算是什么呢?  喻识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还有一个隐隐的直觉,鲛人这一族的蹊跷,或许同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苍海玉有莫大的关系。  陶颂拍了拍他:“先别想这个了,要不要进去探查一下?”  他遥遥指了一下几间漆黑的厢房:“正房不好进去,那几间,应当都是库房,陈年旧物,可能有些收获。”  二人四下探查了一番,见并无异样,捏了个明目诀,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其中。第58章 探查的剑修  几间厢房内里竟然是连通的,内里一篇漆黑,十分宽敞,乍一看黑洞洞的,格外吓人。箱子书柜倒摆放得整整齐齐,数量繁多,上头还落着层叠灰尘。  四下无声,静得仿佛能听到心跳声。  好在似乎并无符阵的迹象。  喻识先是松了口气,又有些微的失望。连护持都无,想必没什么要紧之物。  接下来几个箱子也都印证了他的想法。  他与陶颂连寻了几个积灰不多的箱子,竟然皆是空的。  喻识又打开一个,里面只有些冬日里收起来的大棉衣裳,样式都是老人家的,又开一个,是满满一箱东珠,晶莹饱满,可惜也只是寻常物什。  他再去看书柜上的书,最趁手的位置居然只是几本临摹的古旧字帖。  喻识不由摇了摇头。  陶颂道:“说不定会有什么蛛丝马迹,再找一找。”  喻识四下瞅了一遭儿,道:“东西多,咱们分开寻吧,也快些。”  陶颂不免又嘱咐他一句:“你当心些,有事一定要叫我。”  说罢还觉得不放心,又摸了个符贴他身上。  喻识失笑:“寻迹符都是给小弟子用的,我这一把岁数了……”  陶颂轻声道:“我关心你。”  喻识心里一暖,面上有些红。  他错开陶颂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陶颂这才转身走向另一边,喻识定了定心,连开了几个箱子,依然是些寻常物件,无所收获。  月色自漆黑的夜色中漫入,他转过一个直通房梁的书架,突然感觉到些许异样。  虽然敛了气息,但他依旧觉察出那人存在。  他脚步一停,心下警醒,然而还未有动作,一柄冰冷的物体抵在了他腰间。  是剑鞘。  喻识刚要开口,那人便低声打断他:“你的那个小孩在我手上。”  喻识心下陡然一跳,强迫自己迅速恢复冷静:“许愫,是你。”  许愫并未遮掩:“喻识,好久不见。”  喻识勾勾嘴角:“方才在我房间不是刚见过?”  腰间的剑鞘离他又近了些:“不要轻举妄动,我有话要对你说。”  “就在这儿,这样说?”喻识语气轻快。  “跟我走,回你房间说。”许愫道,“我不想对你动手,但你花招太多了,老实一些。”  喻识笑笑:“我现在打不过你。”  许愫又搬出陶颂:“扶风的小孩在我手上。”  喻识心内不免一紧,沉了声音:“陶颂怎么样了?”  许愫微微笑了笑:“你还真的挺在意他的,听说你们定了亲,难道万年老木头动心了?”  喻识声音越发沉:“他怎么样了?” 第39章 喻识暗自梳理着话中之意,许愫却悄悄扯了扯他衣袖。  喻识明白是化形丹时辰快到了,虽然想再听两句,却不得不找个借口先退出来。  二人刚到一个偏僻角落,化形丹便失效了。  喻识颇感遗憾:“还没看着我变成什么样子呢。”  许愫理了理衣袖:“你和我长得一……”  他话还未说完,喻识的剑就出鞘三寸,正抵在他喉间。  许愫顿了一下:“还是被你分了神。”  喻识眸色沉沉:“陶颂呢?”  许愫轻轻一笑:“你还真是关心则乱,我说他在我手上,你就信。”  喻识手上一动,剑意擦断了他几根发丝:“别和我耍心思。”  许愫周身一滞,不由自主地微微仰头躲了躲。  瞧见喻识凛厉的目光,他顿了顿,才从怀里缓慢地掏出一颗圆润明珠:“在这儿。”  喻识单手接过,登时皱起眉头:“收妖的十方珠?”  “里头没有别的妖兽精怪。”  许愫瞅了瞅喻识黑沉的脸色,又补了一句:“幸好我没把他和别的妖兽关在一起,不然看你这架势,非活剥了我不可。”  喻识只抬起眼皮瞧他一眼,手中的剑离他又近了些,才定睛去看这珠子,见确实能察觉到陶颂的真气,方放心些许。  许愫又笑了笑:“扶风的这个弟子修为真的是高,确实堪比你当年的样子,要不是我化成你的声音,也不能得手。他对你,当真一丁点儿防备都没设。”  喻识心下泛起些微波澜,又正色抬眸:“少拿我在意的人和事来算计我,动手之前,最好掂量下后果。”  “我没想动手,我只想和你说些话。”许愫依旧这样说。  “你在里面听了那些话,就没有什么疑问么?”  月色朗朗,许愫神色真挚,并不似作假。  喻识稍一犹豫,他便抬手封了七经八脉:“现在能信我了么?”  上次也有一女子如此行事,说出的却是半真半假的一番话。  喻识仔细思量了一遭儿,点点头。第60章 曲桑谷其二  月色清澈,柔柔地自窗外落入喻识房间。  四下悄寂,喻识将房间里里外外铺了一层禁制,方取出十方珠,念诀放出陶颂。  陶颂双眸紧闭,眉心微微蹙起,毫无知觉地躺在了榻上。  喻识皱眉,将手放在他颈间,仔细探了探。  “只是睡着了。”许愫坐在桌案一旁,自顾自地倒了杯茶。  喻识摸着陶颂的手有些凉,又轻轻给他搭上一层薄被。  许愫瞅着他这副细致的模样,想了一遭儿,不由起了疑惑:“你上辈子,和这个小孩是不是认识?”  喻识给他掖着被角,语气警觉:“怎么了?”  “就是...”,许愫顿了下,“你们先前在陆府,是不是进的同一个幻境?”  喻识回身,却只察觉了其间一层意思:“临安城之事,你果然也在。”  许愫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做好了准备,检查了一遍房间内的周致的禁制,才开口:“我来找你,便是没打算瞒你。陆府的水火阵是我布下的。”  喻识在他对面坐下:“为什么?”  “杀了你们。”许愫毫不遮掩,“当然,主要是为了杀你身边这个小孩。”  喻识没有表示:“你接着说。”  许愫一片坦然:“杀了扶风山新挑选出的继任者,仙门百家一定哗然,这样才能引起足够多的注意,我会借机,将陆府、将楚笙、将鲛人的虚境引到众人目光下。当年你们死在归墟之事,才能有个借口,重新翻出来。”  “你想翻出当年的真相?”喻识语气平静。  许愫摇了摇头:“不是我想。”  他默了一下,神色似乎有些不豫:“是我兄长。”  喻识立刻反应过来:“那幅画像上的人,段慎?”  许愫默然片刻,却开口纠正了这个不要紧的称呼:“许慎,他姓许。我喊他兄长。”  喻识直接挑明:“他是鲛人,还是你是?”  “你猜到了,也不意外。”许愫点点头,“他是鲛人,我是他造出来的人。”  他说罢这句,却是盯向喻识,烛火一晃,凉沁沁的夜色自窗外漫入:“我是他,用苍海玉造出来的人。”  喻识心下终于起了些紧张。  许愫一双墨染的眼眸深不见底:“曲桑谷门下,所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都是苍海玉造出来的。”  他既然不瞒着,喻识也便直截了当:“这才是苍海玉的能力?”  许愫闻言,却是勾起嘴角摇了摇头:“自然不是,以我多年来与曲桑谷打交道的经历,《天机卷》中没有一句假话。苍海玉确实是能令死人转生,令生人长生之物。”  “它真正能做的,是‘聚魂灵,复肉身’,概括而言,也不过‘灵肉相合,完好如初’八个字。”  “阿慎从归墟中逃出来后,取了一只手,造出我的肉身,我的三魂七魄,来自收养他的那户许姓人家病殁的儿子。我与他长相一样,唤他兄长,却不是鲛人,也不是他亲兄弟。”  许愫又微微一笑:“众人皆知著《天机卷》的上念真人是位旷古绝今、开宗立派的剑修,却都忘了他师父,早年间乃是医修起家。苍海玉其实是个医家圣物,上古杀戮征战太多,是他师父造出来于自己徒儿疗伤用的。”  四下静了一会儿,喻识不知怎的,心里些微涌上一层失望。  就仿佛一位绝色佳人,歌舞散场罢揭下了她的面纱。虽然依旧倾国倾城,却到底失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动人意味。  许愫瞧着他的神色:“是不是觉得可笑?仙门百家费尽心力争夺找寻之物,也不过如此。”  “我眼界没有那么高,如此之物到底世所罕见。”喻识默了一会儿,“恐怕我活过来,也是苍海玉的功劳。”  许愫倒是些微一怔:“宋持居然什么都没和你说?”  喻识抬眼:“宋持之事你也知道?”  “猜的。”许愫道,“青江少城主一直跟着你,宋持对自家弟子关心非常,绝对不可能不接触你。”  “青江知道苍海玉的所有事,宋持只要把过你的脉息,一定会知道你是谁。但他竟然没告诉你......”  喻识低声道:“宋城主目下无尘,想是并不在意这个所谓的仙家必争之物。”  许愫默了一下,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又笑道:“素日看不出来,宋持倒是个会照顾旁人心思的柔软心肠。”  喻识抬眸:“什么意思?”  许愫却不肯再说,又挑起先前的话头:“还是和你说说曲桑谷和云台的事吧。”  喻识扬眉:“你来和我说此事,算是云台之人,还是曲桑之人?”  “我不知道。”许愫眉宇间又现出淡淡惆怅,声音低了些,“我只不过是兄长放在云台的人质,又能算谁的人?”  烛火摇曳,许愫的话语间都染着凉薄而平静的伤感。  “归墟众妖之战时,阿慎年岁尚不是很大,逃出来被一户人家救起,为了报恩,才有了我。我们与那户人家住了几年,便遇见了尚渊。”  “其实尚渊当年看中的是阿慎,但阿慎对仙门百家并正邪两道,皆深恶痛绝,断不肯入门。他与尚渊深谈一夜,却是把我送去了云台。”  许愫笑笑:“你在云台想必也有所耳闻,我资质远不及你,不过靠着勤勉老实,便能得掌门青眼,连燃灯的位置都能得到。其实这些,才是背后的缘由。”  喻识想起门中纷纷流言,顿了下:“当年燃灯之事,我并没有想过抢你的,只……”  “喻识,我没有嫉恨过你。”许愫抬眸,眼神苍凉。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喻识,我从没嫉恨过你。因为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尚渊从来没想过留下你。”  喻识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压住一腔翻腾的伤感。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是此时得到肯定,他还是难受得厉害。  那毕竟是云台,是将他养大的自家门派。  这是喻识醒来后千百种猜测中,最不愿意相信的一个人。  许愫留了些时间与他,又轻轻摩挲着茶盏:“当年喻岱长老将你带回来,也不知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尚渊从一开始就想杀了我?”  “也不算,他想要的,也不是你的命。”  许愫顿了一下,却是提起别的:“阿慎在外飘荡数年,就在百年之前,终于找到了曲桑谷里残留的鲛人血脉。他终于有了族人,有了法器,有了符咒,能够施行毁了仙门百家的计划。”  他兀自往下说:“各大妖族,世代都居于归墟,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来往。当年若非魔修反复侵扰,归墟中绝不会有众妖相争。阿慎恨魔修,但他,又与你们不一样。”  “归墟外除魔之战,再如何惨烈,也不过修道之人正邪相争。阿慎本就非人,他不仅恨魔修,也恨所谓的正道之士。他不仅想除了魔修,也想毁了仙门百家。”  “为什么?”  许愫勾起嘴角:“因为他说,人心贪婪,你们总是觊觎不该觊觎的东西。”  “用妖兽相比,普通人身修习道术,确实难有进益。”喻识默了默,“他若是因此,觉得我们是以肉身妄图通天之法,也情有可原。”  许愫闻言,只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回答这话,而是又接着道:“他想毁了众仙门,首先一定要先除掉你。”  “他在归墟内借尚渊之手杀了你,却并不放心。”许愫笑了笑,“阿慎是个心思深沉、思虑周密之人,你当年锋芒太盛,逼得他连你或许没死的事,都想到了。”  喻识皱眉:“这是你来找我的目的?”  许愫点头:“我来,是为了给他传信,一些他在数十年前交代给我的信。”  喻识却一手按住了他:“别急,等你交代清楚了,再给我看也不迟。我现在,有话要问你。”  许愫一怔,收回了拿信的手,笑笑:“你问,但我只说我能说的。”  喻识点了点头:“尚渊想杀我,和苍海玉有关吗?”  许愫简单道:“有。”  喻识盯着他:“你知道有关苍海玉的事,全都说了么?” 第41章 他迟疑半晌,方道:“他背叛了云台……”  喻识笑了笑:“我猜着,段谷主和门中之人原本商议的结果,还是将我交给云台吧,是以你才毫不犹豫地将陶颂撇干净了。”  段晔缓了缓心绪,一派坦荡:“曲桑谷不能让旁的门派进来查,我们做贼心虚,只能依附云台。”  “但现在应该不会这样想了吧?”喻识瞧着段晔的神色突然头疼了许多。  喻识顿了顿,又补充道:“许愫告诉我了所有事,还有证据,有云台的,也有曲桑谷的。”  段晔一惊,又陡然狐疑:“证据?”  他几乎斩钉截铁:“昔年之事不会有任何证据。”  “许慎心思如何缜密,段谷主应当比我清楚;许愫与他是什么关系,你也应该比我清楚。”喻识笑了笑,“他若偷偷留下当年证物,最有可能留给谁?”  段晔一顿,神色间已有些动摇。  喻识继续道:“段谷主如果把我交给云台,我便是拼着再死一次,也要将归墟真相揭发出来。云台根基深厚,难说日后会如何,但曲桑谷背上杀害我的罪名,再加上谷中诸多上古秘术,你说,仙门百家会放过你们吗?”  喻识眼瞧着段晔打了个寒战。  但段晔强自冷静下来:“你说你有证据,证据呢?”  喻识微微一笑:“我自然不可能给你看。”  “那我凭什么信你?”  喻识勾起嘴角:“这就看段谷主愿不愿意赌一把了。不信我,可以即刻将我交给云台,但我保证,曲桑谷的下场绝对不会比选择相信我要好。”  段晔犹豫片刻,已然动心:“你可以说说,相信你,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保证,真相揭发之时,曲桑谷不会有任何损失。那是许慎作下的因果,与后人无关。我不会追究现在的曲桑谷,我保证仙门百家也不会。”  喻识开始谈条件,“段谷主并不需要多做什么。将我关在地牢或者什么地方都好,只希望您隐瞒几日再告诉云台此事。”  段晔有些不敢相信:“就这样?”  “就这样。”喻识笑笑,“看守不要太严就好。我即便是跑了,也是我自己的本事,与曲桑谷无关。”  房间内静了一会儿,段晔抬眸瞧他:“你知道的,我现在就杀了你,也是个法子。”  “那许愫到底是为什么会死在曲桑谷,可就说不清楚了。”喻识耸肩,“尚掌门就一点都不多疑么?”  “曲桑谷正值崭露头角之际,杀了许愫,正好和云台断了干系,日后寻机壮大门派,云台日渐落寞,或许有一天,段谷主还会以归墟之事反咬云台一口。”  段晔冷笑一声:“我明白了,绝不能让你这张搬弄是非黑白的嘴落到云台手里。”  “杀人诛心而已。”喻识对上他幽深的眼神,又笑了笑,“段谷主现在,也不要想着杀了我一了百了,你当真杀得掉我么?”  “当年归墟那般精心筹划,我依然还活着。”  喻识说这话的时候,一双墨染的眸子盈满了苍凉而肃杀的寒意。  段晔瞅了一眼,整颗心都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四下悄寂,喻识留了足够多的时辰,让他去思量。  段晔此人,守成有余,拓土不足,素日小意奉承各大门派,只求个安生,对云台,更是忌惮颇深。  让他将这样大的事瞒着云台,选择相信旁人,喻识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尽人事。  更漏一点一滴,也不知过了多久,段晔终于抬头:“好,我答应。”  喻识扬眉笑笑:“段谷主是个聪明人。”  段晔顿了顿:“家母新丧,不日便会昭告百门服丧闭谷,我那时便不得不与云台接触,把你关在哪儿你方便跑?”  “哪儿都行。”喻识十分随意,“段谷主不必管我,关得越深,到时候便越容易给云台交代。我能跑是我的本事,不是曲桑谷放水。”  他回想起方才老夫人音容,又低声补了一句:“段谷主节哀。”  段晔挥了挥手:“喻长老今后说话算话就是。”  他顿了顿,又道:“你的身份,我只当不知道,你外头的朋友,我不会动,我保证悄无声息安然无恙地送他们出谷。”  “我能见他们一面么?”喻识道,“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段晔只当他要商议逃跑之事,十分宽和地点了点头。第63章 地牢其一  天凉了些,夏夜的晚风居然带了些萧瑟之意。  喻识被这从门外袭来的晚风扑了面,定了定心,才喊住了正开门的段晔:“劳烦段谷主,不要喊陶颂进来。”  段晔居然有心思与他开玩笑:“你若是跑不了,八成就生离死别了。刚定亲,不见一面?”  喻识心道,原本定亲这一遭儿就是糊涂,这一去生死未卜,与其糊弄下去,不如现在断了的好。  但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什么断绝之言,只想一想,心里便凉得难受。  稳了半日的心绪,末了他才低声道:“他若见了我,大抵就不会走了,留在此处对曲桑谷也是个麻烦,还是不见吧。”  “随你。”段晔也并不想多管闲事,便只叫来了其余三人。  房间内烛火幽微,碍着门外有人,喻识也并不能说些什么,只对封弦简单道:“许愫不明不白地死在曲桑谷,此事并非曲桑所为,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封弦如何聪敏,顿时听出了他心下另有计划,就只担心一件:“你身体可以么?”  崔淩见封弦竟然也不拦着,忙道:“前辈,人不是你杀的,你不用留在这里。师父嘱咐我十五日行一次针,我丢下你,你的身体该怎么办?”  "不要紧。"喻识笑笑,又嘱咐崔淩,"不必担心。你带着长瀛安然无恙地回到青江城,就是在帮我了。"  "可是……"崔淩顿了一下,念起陶颂焦急的样子,又道,"前辈,阿颂还在等你,我们便是硬闯也出得去,你何必留在此处?"  喻识只摇了摇头,又嘱咐一遍:"你带着陶颂一道离开,回到青江好好修习,我的事情别再操心。"  他又瞧了一眼长瀛:"你也是,乖乖跟着阿淩回青江。"  长瀛眼眶红红的:"我不。"  喻识板起脸:"这里晚上有狼要吃你。"  "我又不是小孩了,你怎么还这样……"长瀛面红耳赤地开口,越说却声音越小,后来兀自住了口。  "你不听话,狼还要跟你去青江,记住了吗?"喻识一本正经地瞧着他。  长瀛默了默,竟然就这么点了点头。  崔淩一急,喻识却已经赶他们走了。  崔淩不得已,只好道:"前辈好歹与阿颂递句话吧。我能就这么走了,阿颂能吗?"  喻识顿了下,缓缓开口:"第一剑修的恩情我替他报了,你让他不要再惦记,安心回扶风吧。"  他默了一会儿,闭了闭眼压住一腔心潮,又道:"日后若有机会,我会到扶风亲自致歉。这婚约定得荒唐,原是我的不是。他年岁不大,别让我耽误了。"  崔淩听着这话居然有说断了的意思,但喻识神情坚决,倒是一万分的认真。  他不知道如何去劝,就被封弦连拉带扯地拽走了。  烛火燃了半刻钟,喻识于悄寂的房间内兀自坐了一会儿,取出一方干净帕子,盖在了许愫面上。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你们谷主说将我关在哪儿?"  地牢。  喻识被送进地牢,才被允许看东西。  曲桑谷之人防备得紧,喻识只觉得东拐西拐地转了许久,睁开眼,却发觉此处并不如何幽暗。  四下墙壁触手冰凉,房间正中悬着一盏长明灯,有一处施有禁制的栅栏小门。门外幽静,喻识瞧了一眼,目之所及并没有其他人。  房间不过方寸大小,床铺尚算得干净,也并无积灰,喻识躺在床上,稍稍松了口气。  他将曲桑谷所有见闻,从头至尾捋了一遍,脑海中的记忆,最后定格在许愫临死前的模样。  烛火惶惶,许愫口中的鲜血染红了素白前襟,喻识惊骇地过去施救,许愫却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襟,拼着最后一口气,说了三个字:"地…牢……有……"  这句话并未说完,许愫便断气了。  地牢有什么?喻识不得而知。  因而他不能走,也不能被交给云台,只能尽量说服曲桑谷,让自己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丝毫不引起怀疑地被送进地牢。  喻识闭了闭眼,勉强理着思路。  自他出山以来,一共有两路人尾随他一起,想揭开当年归墟真相。  一路是许愫,另一路,在今夜,杀了许愫。  许愫是帮手,但另一路人,在曲桑谷此地,杀掉许愫,并且嫁祸给他,图的是什么?  最大的可能性便是,想让曲桑谷把他交给云台。  然后呢?  喻识想不出来。  此一事线索杂乱,而当年归墟之事,背后的缘由,也与他先前的猜测,相及甚远。  喻识原本以为,能逼得云台对他这一脉所有人痛下杀手,一定是想瞒住苍海玉中的惊世秘密。  但根据许愫的话,尚渊对他起杀心,远在仙门百家定下归墟寻苍海玉一行之前。  许慎只是利用尚渊的心思,策划归墟之事,杀害于他。  许慎乃鲛人异族,杀了他,是想要仙门百家大乱,想要毁了正邪两道。那尚渊杀了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喻识又想了想,根据许愫之言,尚渊所图,还是与苍海玉有关。  他理清楚了一个个谜团,却仿佛陷得愈发深。  症结所在,归根究底,似乎仍是苍海玉。  是苍海玉中那一个,宋持没有告诉他,许愫也没有告诉他的秘密。  他不由苦笑,上念真人何必著书流传后世,若天下修士,皆不知苍海玉,皆不晓得上古时期出神入化的阵法咒术,是不是当初便不会有归墟枉死的冤孽?  喻识不由于此时想起许慎的话,世人贪婪,总是觊觎不该觊觎之物。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身心俱是疲惫不堪。  他稍稍阖上眼睛,却敏锐地察觉了门外的一丝细微动静。 第43章 这人从此以后,便是他的恩人。  陶颂稳着颤抖的声音:“先生大恩,我无以为报。我现在一无所有,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倾尽所有,报答今日恩德。”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好笑的意味。  陶颂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那人顿了顿,才拣了个不要紧的话:“不要叫我先生。”  陶颂出身使然,接触过的前辈,论不着血亲的,皆习惯性称一声“先生”。  他也不知道,江湖中人,或者仙门众人该如何称呼。  那人只拍拍他肩膀,又拉起他的手:“你可以喊我,剑修。”  陶颂被罩上一个小法器,那人带着他搜寻了方圆几十里山林,瞧见妖邪恶灵的影子,便拔剑斩杀。  那剑光清冷,却带着分山开海的威仪,那人身影飘逸,诛邪之时,有如一道凛冽寒霜,直直地刺入人的眼里。  陶颂想起诗文中的一句话,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原来这就是话本戏文里说的,修剑之人。  他站在法器里,强迫自己看着那寒肃剑光与恶灵缠斗。  这让他不住地回想起亲人惨死的情状,但他不能忘记。他怕,他恨,怕到恨到浑身颤抖,却逼自己不挪开眼。  但他高估了自己。  他自小到大,从来就没有见到过这样血淋淋的场景,根本受不住再看下去。  月色逐渐偏西,陶颂终于崩溃,蜷在法器中痛哭起来。  那个人回来了,打开法器,轻轻搂住了他。  陶颂知道自己不能再哭了,但他忍不住,抱着那个温暖的怀抱哭得更狠了些。  那人给他顺了顺气,这次却扯开了他。  陶颂站在他面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人似乎摇了摇头,又缓缓道:“那些东西逃不出这方圆几十里,这里所有的妖邪,我都杀了。”  陶颂哭得眼眶疼,内里死死咬住下唇,咬破了些,才终于克制住自己:“多谢剑修。”  那人再次摇了摇头,瞧了他一会儿,才开口:“你方才说,要报答我?”  陶颂不知道眼前之人是好是坏,也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但他欠了人家的,怎么还都是应该的。  他有些本能地畏缩,又咬了咬方才的口子,壮了壮胆子:“我做什么都愿意。”  那人又有些好笑,起身摸了摸他的头。  这样亲昵的动作,陶颂心头一酸,又不知怎么,有几分放下心来。  那人直视着他,终于说出正题:“你若是真想报答我,就答应我,以后不要心里只有恨意。”  陶颂不料他居然会这样说。  那人语气温和,眉宇间却端起十分的正经:“我知道你不会原谅,也没想要你原谅,所以我帮你杀了那些东西,替你报了仇。”  “我是希望,你不要再被仇恨纠缠。”  陶颂心内坑坑洼洼的,并不抗拒他的话,却很难一时接受。  那人握住他的手:“你方才是因为恨那些东西,才想要入道修习的。”  陶颂直觉他做错了,这叫用心不纯持心不正,但月色下,那人眼眸清亮,他还是承认了,点了点头。  那人抚慰般地拍拍他的手:“我们剑修拔剑,素来都是为了救人。我不希望,你日后出剑之时,心里全是恨意。这会毁了你的心性,也会毁了你一辈子。”  “不要让仇恨去决定你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能答应我吗?”  这人肺腑之言,这些为人做事的道理,从前只有家中师长才会与他提起。  陶颂心中升腾起酸涩的暖意,也有些不知名的依赖,思索了片刻,轻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人又拍拍他肩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你大约是无处可去了,我可以带你回云台,也修养一些时日,但不能收你做弟子。”  陶颂家中宗族复杂,骨肉血亲到底也有算计,他这一支全数折损,他回家去,也只能寄人篱下。  他已打定主意跟这人走,却不想听见这话。  那人有些无奈地对他笑笑:“我上头还有师兄们,他们都没收徒弟,我没有资历。”  陶颂今夜终于语气正常地说了一句话:“你师兄们,也像你一样厉害吗?”  自然不是。  他跟这人回去后,便心力不支,大病一场,直到回到云台,才恍惚间知晓,这人就是喻识。  是他在话本戏文中听到的,那个,天下第一剑修。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注意此人,从好奇到后来的过分关注,从弟子间的仰慕,到云台长老们的称赞,他小心而满足地探听着有关喻识的消息。  但他不能完全走出灭门阴影,在云台修养时,话也少得可怜,即便中途出了件意外,喻识又救了他一次,也并没怎么注意过他。  喻识那夜救了他,当真只是举手之劳。  陶颂在一个暖风拂栏的傍晚,想清楚这个道理时,心下第一次有了不甘心。  他莫名其妙地不快,但他在喻识手把手教别的小弟子练剑时,很快就明白这份不快因何而起了。  他在吃醋。  他喜欢上了喻识。  他想让喻识只是他一个人的。  陶颂心思慧敏细腻,但明白自己的心意时,也已经快要被送走了。  他大着胆子磨了喻识许诺,等他。  他此时年岁也大了些,渐渐知道了长兄昔年口中的“不合适”是什么意思。  他和喻识不够登对。他缠着喻识与他在一起,只会让世俗目光在背后议论喻识。  更何况,喻识是这世间数一数二好的人,他若是不够拔尖,又凭什么喜欢喻识?  他怀揣着这些心思进了扶风,庄慎对他十分用心,时日久了些,到底将心性扳正了。昔年仇恨不再影响他之时,庄慎终于许他学剑了。  陶颂从来没有接触过武事,他家里虽然也会出些武将,但他从小是被当做文臣教养大的。  学剑之初,很是吃了些苦头。  庄慎对弟子严苛,早年间练他,连哭都不许。陶颂咬牙撑着,到底进益极快,三年一次的考较,他第三次就拔得门内头筹了。  他在扶风愈发出挑,不过一甲子的年岁,身量出挑,长相出挑,修为也出挑得很。  但庄慎十分沉得住气,只压着他不许露面冒头,直到那日,终于允他开始修习扶风剑法的最后一式。  陶颂心下欢喜,他明白,师父这是拿定主意,快要将他推出去了。  他马上,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见喻识了。  他沉着心修习钻研,就在快要有所突破之时,门中突然传闻,喻识死了。  藏书阁那样高的阶梯,他直直地就坠了下去。  他醒来之后,哭着喊着求师父带他去云台,庄慎将他一手带大,想打想骂,却终究不忍心。  那天夜里,陶颂在喻识的衣冠冢前,脑子里蓦然念起长兄的那句话。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都那般圆满?”  兜兜转转,这句话却还是轮到了他。  云台正殿里纷闹喧哗,仙门百家在争执着一些事情。  没有人真正关心已经死了的喻识,陶颂独自一人,在喻识墓前静静坐着。  他学了那么多年剑法,他修为已那般高,他已经长了这么大,现在却还是只能哭。  夜风凉沁沁的,陶颂瞧见了自正殿中走出的宋持。  那样冷静淡漠的人,本来不应该理会他的,陶颂却从他眸中见到了怜惜与悲悯。  陶颂默了一会儿,一颗眼泪突然滚落:“他连尸首都没留给我……”  宋持冷淡地安慰他,冷淡地抱住他。  陶颂再次回到了年少时的那个夜晚。  他就像那时那个一无所有的孩子,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抓着宋持哭了一夜。  宋持稳不住他的心绪,只能尽力稳住他的脉息。他脉象乱得惊人,宋持一直渡真气压着,待他哭到脱力昏过去,才能下手去诊治。  陶颂再次醒来,已经是十余日之后了。  庄慎有一万分的心疼,面上却只会表现出三分。陶颂明白,他又让人担心了。  庄慎这许多年,与他虽然只有师徒的名分,却是实打实地对他好。他没有闹脾气,也没有使性子,只乖巧听话地喝药修养。  庄慎瞧着他的样子,只一日比一日忧心。  陶颂木然地修养了数月,再见到宋持时,他身边跟着一个人。  宋持对他道:“你担心的长瀛,我保下了,这小狐狸现在很好。”又唤他身后之人:“崔淩,抱去给他看看。”  他旁边应声的弟子,陶颂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哀帝的九皇子。  那个在宫中受尽哀帝宠爱,却不敢哭也不敢笑的小皇子。  他唯一一次见到崔淩,是入宫应选伴读那日。  崔淩身边的一个小内侍,捧来的手炉烫了崔淩一下。  崔淩不过略微蹙了下眉,哀帝立刻命人将那个小内侍拖下去打死了。  哀帝紧紧揽着他,崔淩穿着一身锦裘华裳,眸中是胆怯与悲痛。  他看着崔淩小心翼翼地讨哀帝喜欢,看着他周围随侍之人战战兢兢,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陶颂祖父德高却刚正,屡次直言犯上,他是走个过场,自然不会被选上这种近臣之位。  他出宫之时,瞧见崔淩身边的小内侍偷偷摸摸地拿着一块玉佩遛出门。  他一下子便明白了。  装模作样地吓唬了那人几句,虽然都是小孩子,但小内侍明显畏惧他,哆哆嗦嗦地便说了。 第45章 需要时间让这一切都尘埃落定。  喻识点了点头,却在这个时候心思一拐,说出了正常人都不会说的一句话:“那你回扶风吧,等我从这里出去,我就去给你一个交代。”  喻识眼睁睁瞧着,陶颂平静的眼眸中溢出了怒火。  这火烧得太盛了,喻识竟然有点心抖。  陶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喻识觉得浑身上下都被这火烧了个遍,心里不住地发毛。  喻识不是不怕死,但他脑子有些筋大约与别人搭得就是不一样,所以他愣了下,捧出一个十分乖巧的笑:“你生气什么?”  陶颂浑身一滞,索性阖上了眼。  喻识瞧不见他的眼神,更加心慌了。  他思来想去,知道自己应该想不明白,更加小意地去问:“你怎么了?”  陶颂睁开眼,却没有看他:“我在想,我刚才真的做错了。”  “啊?”喻识不懂,错哪儿了?  “刚才我就不该问你。我就应该直接将你敲晕了,拿绳子一捆,带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锁在小黑屋里,让你日日只能见到我,看看你还会不会三番四次地说出赶我走的话。”  这威胁听起来十分不切实际,但陶颂眸色沉沉,喻识竟然当真生出些许害怕。  他依然有几分不怕死的胆子,几分正经几分玩笑:“怎么可能?你不会……”  “你再说一次让我走的话,你看我会不会。”陶颂目光深深,还有几分阴沉。  第一剑修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觉得被别人的威胁吓到了。  喻识立刻端正了心思,这话提不得了。他收拾了思绪,而后道:“那……呃……”  他对此处地牢深浅一无所知,也说不出让陶颂留下的话。  陶颂顿了顿,又平复了语气:“你不肯走,是还有别的打算么?曲桑谷的地牢里有东西?”  喻识将许愫的情状草草说了一遭儿,陶颂皱了皱眉,瞧了一圈房间内的布置,拉起了喻识。  他试探性地挪动了床下几处,敲敲打打,石板做的床榻一滑,缓缓打开了,露出一条通往下头的石阶。  里头黑洞洞的,甚为吓人。  喻识瞧了一眼:“这地方还挺慎人。”  又问陶颂:“你怎么知道这里能打开?”  陶颂瞧了瞧喻识,心道,这人果然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他也习惯了,便解释:“有些门户,地牢内会把刑讯之处放在底下,进牢房带人下去就行,牢房内必有通道。”  陶颂笑笑:“这爬上爬下的布置,并不怎么常见,我偶然见过。方才我过来见都是牢室,才想起来的。”  喻识并未多想,探查了一会儿,见下面毫无动静,捏了个明目诀,便与陶颂下去了。第66章 甬道其一  出乎意料地,此处很干净,没有什么刑讯室常见的血迹泥水。  与上头的牢室一样,这里应该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  这一方屋子静得诡异非常,喻识仔细凝神听了听,觉察到了一股潺潺水声。  “难怪总有凉意,这下头可能有潭水。”陶颂也听到了。  喻识扫视了一周,发现了一处隐蔽的剑痕。  这痕迹很浅,与石壁上的纹理几乎融为一体,但瞧得出来,剑势锋利,痕迹很新。  喻识立刻想到了许愫。  许愫或许来过这里,就在近几天,或者就在刚才。  有剑痕在先,喻识很容易便破开了此处难以察觉的遮掩。禁制一破,他眼前突然一亮,继而恢复如常,身前现出一条长长的甬道。  这原来还设了连通阵法,破开结界禁制,便是某一处隐秘所在的入口。  这条甬道十分幽长,一眼望过去,深不见底。甬道上壁每隔几步,便并排坠着两颗鲛珠,光华纯净,圆润天成,每一颗皆世所罕见。  喻识突然有些紧张。  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即将接触一个古老的种族,一个从归墟而来,自上古绵延至今,潜藏着无数秘辛,鲜为人知的种族。  他很有可能,会在这里,得知苍海玉中的那个秘密。  那个尚渊想要的东西,他真正的死因。  喻识手心里隐隐沁出些汗,随即一个温和有力的手握住了他。  陶颂对他笑笑,略带安抚:“剑修,我们进去看看?”  喻识瞧着他澄澈的眼眸,心底渐渐漫上些浅浅的暖意,有安心,还有点依赖。  他上辈子,大约经常给别人这种依靠感。  但鲜少有人给过他。  喻识上辈子顶着个厉害名声,一直活在众人仰慕,艳羡,嫉恨的目光里,所到之处,永远和别人隔着一层。  喻识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觉得陶颂不一样。  陶颂看他的目光,从来没有隔着那一层。  那样坦坦荡荡的情愫,比初升的新月还要干净。  喻识心中深深浅浅,却又不知怎么地,猛然于此时想起了陶颂那个死了的心上人。  他有几分克制不住地去联想,陶颂喜欢那人之时,也是如此么?  那夜临安城老伙计有句话,在他脑子里定定地出现:人没了是难办一些。  喻识心底爬上酸酸涩涩的小情绪。  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这不自在,真是来得过于不合时宜。  陶颂自然瞧不出他心思飘了百八十里地远:“剑修,你怎么了?”  喻识听见这个称呼,心里陡然一滞,脑子里的话脱口而出:“你也喊过其他人剑修么?”  陶颂一愣。  甬道里连风都没有,喻识突然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尴尬得脸都红了。  他心头缠着密密麻麻的不自在,却在这个时候,手被握紧了三分。  陶颂眼眸清澈,一字一句:“没有,我只喊过你一个人。”  喻识一怔,这真挚的语气更让他窘迫了,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他飞快地躲开陶颂的眼神,抽出来手:“……没有就没有,我瞎问一句。你喊过又有什么,也没什么关系。”  陶颂靠近他一步,又重新过去握住他的手,勾起嘴角笑笑:“剑修,我也喊过别人的话,真的没关系么?”  喻识蓦然有些心堵,微微蹙眉:“你不是说你没有吗?”  话方落地,喻识便察觉其中意味。  这次连耳根都红了,想解释都不知道如何描补。  陶颂心底乐开了花,面上只稍稍勾起嘴角,语气甚为认真:“我没有,真的,我只喊过你一个人。我从来都没骗过你。”  嗯……除了临安城那次,我从来都没骗过你。  喻识整个人都烧起来了,只能支支吾吾地把这话敷衍应付过去。  陶颂拉着他:“那现在能进去看看了么?”  喻识一番心思乱七八糟,此时却又记起那老伙计的后半句话:反正左右人都没了,你也不用怕什么了。  喻识心中突然铺上一层理直气壮。  虽然他都不知道他理直什么,又气壮什么。  陶颂又拉了拉他:“剑修,我陪你进去。”  喻识平复了一腔胡思乱想,定了定心,与陶颂一道走了进去。  甬道十分长,没有风,也没有其他气息。喻识随手敲着雕满繁复花纹的石壁,也并不是空的。  陶颂收回神识,对他摇了摇头:“只有一条路,但太深了,我探查不全。”  没有禁制,没有符阵,也没有尽头。  除了越来越清晰的水声,喻识什么也感受不到。  头顶的鲛珠光华汇聚,连成一片幽芒深邃的光,仿佛无边无垠的天际银河,又仿佛无声无息的深海沧澜。  陶颂拉着他走了一会儿,顿了下,突然弯了眉眼。  他转过头对喻识笑笑,眉眼间染上几分不可明说的欢喜:“剑修,我好像在《天机卷》中见到过这个布置。”  喻识便有几分警醒。  陶颂握紧了他的手:“前面,应当是鲛人的宗祠。”  他顿了下,才又看向喻识,眉眼弯弯:“鲛人一族新婚前夜,要前去宗祠,拜见先祖。”  “十步双珠,取了‘成双’的寓意,这条甬道,就是专给成婚新人用的那条。你看石壁上的花纹,赤为凤,青为鸾。”  陶颂抬手摸了一下纹样,又对他笑笑,声音低沉,“这是鸾凤和鸣,天作之合的意思。”  如果不是喻识也想起了《天机卷》中的记载,他一定会觉得此时陶颂是胡诌的。  喻识刚平复的心情,又滚烫起来。  陶颂似乎更加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转过身来,是炽烈的眼眸:“剑修。”  喻识心下猛烈地跳动起来,光华交错,花纹连绵,他竟生了几分迷离。  他瞧见陶颂站在朦胧的光下,眉眼好看得像是一幅幻影,似乎碰一碰就会散了,但掌心触及的温度,又是实实在在的温暖与柔软。  喻识觉得自己有几分不清醒。  还有些隐隐约约的情不自禁。 第47章 仙门之中五派联手,最后却因疏忽巧合,并未除掉这条大蟒,只令他重伤潜逃。  这一逃,便留出了后患。  收来云台的几只妖物,与外头里应外合,自云台拐走了许多小弟子。  其中有陶颂,也有喻识的二师兄祁尔。  陶颂只是被当作了小弟子之一,但祁尔,是因为与这条大蟒,有一段年少时的□□。  陶颂对这段陈年旧事并不如何清楚,只是隐约听云台门中流言,此妖偶然受过祁尔恩惠,从此便三番四次地缠着他。  此次也带走祁尔,大抵是余情未了。  后来喻识虽将他们救了回来,但此言一时于门下传得沸沸扬扬。  云台清净,断容不下与妖物有这般荒唐牵扯,即便祁尔没有什么心思,这等事端如对外漏出一字半句,终究败坏门风清誉。  陶颂印象中,此事纷纷扰扰闹了许久,大到他整日卧床修养,都能听得满耳皆是。  仙门之中,越是禁忌,越容易惹起连绵猜测,何况此事染着些隐秘的桃花色,不断刺激着门下诸多躁动的年轻心肠。  最后是喻岱长老出面,提议全盘抹掉祁尔的记忆,才堪堪平息这场无休无止的流言。  陶颂记得那时,暴雨惊雷连绵半月之久,尚掌门还是将门中所有人聚在正殿之前,以此事隐晦又明显地警戒门中子弟,末了递给祁尔一碗药。  花枝歪斜,祁尔始终未于众人面前发一言,端正跪下,沉默地一饮而尽。  喻识却知道得更多些,这不是第一次师门处置祁尔。第一次,也就是门中刚知晓此事之时,师父废了二师兄全身的修为,才将他的命保住。  喻识对这条大蟒,只有怨怼。  他二师兄从来端方严谨,品行出众,若不是被这一遭冤孽纠缠,何至于三番五次地被门中议论处置。  许是因自身经历之故,喻识名声大些后,祁尔便对他身边之人看得很严,被抹掉记忆之后,这个性子也并未改。  喻识只由着他。  别处不论,若他也牵扯上这样的事,师父于云台,当真再无法立足。  这许多年过去,他竟然于此时此地再听见这大蟒的音讯,喻识只觉得一股怒火直烧上来。  慕祁原本抱着喻识的脖颈,瞧见他稍稍变化的脸色,不由有些松开了手,怯怯开口:“哥哥……”  喻识回过神,这到底与幼童无关,但他一腔心思平息不下来,只递给陶颂:“我手酸,你抱一会儿。”  陶颂还没开口,慕祁便挣扎着跳下来:“不用了不用了,我……我自己有腿,我能走……”  小孩老老实实地站在地上,还偷偷觑了陶颂一眼。  陶颂也不会真吃小孩子的醋,此时瞧他乖觉的模样,倒生出几分好笑,挤兑他一句:“现在能跑了?”  慕祁倒会察言观色,见陶颂不生气,堆出一个乖巧的笑:“我……我歇好了。”  默了一下,又十分大胆地伸手扯住陶颂的衣袖,大眼睛眨巴眨巴。  陶颂拉住他凉凉的小手,慕祁瞬间就开心了。  他抓紧了陶颂,又涌上几分安心,不知怎么地,他似乎,更喜欢这个人。  甬道里异常安静,鲛珠光华铺地,头顶浩瀚渺茫,脚下无尽无止,喻识只觉得走了许久,除了慕祁在一旁蹦蹦哒哒,四下皆悄无声息。  这份悄寂持续了许久,终于在他转过一个弯时,被一道呼啸的风声打断了。  这呼啸之音自石壁内而来,以摧枯拉朽之势,飞速而来,却于距离三人几步之遥的地方,陡然停下。  隐隐的压迫威势,似乎马上就要破壁而出。  这戛然而止,与其是示好,还不如说是,示威。  喻识与陶颂对视一眼,已然满心防备。  慕祁却小小扯了扯陶颂衣袖,躲在了二人身后。  喻识霎时明白了,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两路人僵持了一会儿,慕祁终于冒了个头,只一手仍紧紧拽住陶颂的手,讨好笑笑:“阿公……”  石壁应声化开,一道幽长甬道现出,最前头立了个人,渊渟岳峙,眉眼沉肃,一身整齐黑衣甚为迫人。  这大蟒的气势与喻识印象中别无二致,只是借着鲛珠幽净的光华,喻识隐约瞧见了他头上几缕花发。  这人走出来了几步,光华照亮了他满面沟壑,也不过百十余年,倒果真苍老了许多,难怪慕祁唤他“阿公”。  陶颂自然意外,依他在文漆那本小册子中所见,昔年被众妖唤作“妖首”之人,分明是个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的青年男子。  如今岁月沧桑,却也未料到已成了一位垂暮老人。  只是精气神还在。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二人一眼,目光在慕祁握着陶颂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继而颔首:“小儿淘气,给二位添麻烦了。”  声音浑厚,悠长地回荡在甬道之中。  喻识只心下不屑,好大的威风。  他任这声音响了一会儿,才复开口:“在下景行,二位有礼。”  那年暮春,这人就懒懒散散地倚在含章阁外的梨花树下,抬眼笑笑:“在下景行,来找你二师兄的。”  喻识听见这熟悉的名字,就勾起几分旧年怒火。  云台的梨花落了一地,那时祁尔修为被废,养到次年春日才能出门。  喻识当真一眼都不想瞧见此人。  他难得有这么意气用事之时,陶颂瞧他神色,也略微明白,便简单应对一二:“路经贵地,实非有意惊扰,见谅。”  两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心下也知晓,只作了这两句点到为止的客套,未多有话。  景行便直截了当地看向陶颂身后的小孩:“慕儿,回去了。”  慕祁缩了缩,终究站了出来,只是不肯撒手:“阿公……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出来的,我是想告诉你的,但你睡着了。”  景行眼皮都没抬:“回去再说。”  一句话就让慕祁躲回去了。  回去还说什么说,估计要直接挨打了。  慕祁只缩在陶颂身边不肯动弹,倒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又偷偷扯了扯陶颂的手。  陶颂明白,但他也并不愿多掺和在其中。  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便听得景行再度说话:“慕儿,外面有人进来,太危险,你跟我回去。”  景行说罢,深深地看了喻识二人一眼,似乎有所示意。  慕祁自然听不出来,还以为语间指的是喻识二人,小声开口辩解:“阿公,他们两个不是坏人……”  景行又瞧了一眼他抓着的手,挑了挑眉,语气不明:“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慕祁察觉了,不情不愿地松开手,看了看这二人,又大着胆子:“阿公,但我答应了把他们送到地方,我得说话算话。”  “去哪儿?”  “那个祠堂。”慕祁又有几分理直气壮,“真的,就祠堂,我答应过了。”  景行顿了一下,稍稍蹙起眉,眸中晦暗不明:“我同孙儿,一道送二位过去。”  喻识和慕祁同时撇了撇嘴。第69章 宗祠其一  这一路因为某人的存在,四个人走得格外安静,空旷的甬道之中,连个脚步声都没有。  慕祁年岁小,走了两步,就又扒着人抱。陶颂抱他走了许久,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睁开眼,却还没有到。  慕祁趴在陶颂肩头,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瞧了瞧前头:“大约再走一刻钟就到了。”  陶颂将他侧身抱过来:“你可算是睡醒了。”  慕祁不好意思地笑笑,小脸红扑扑的,搂住陶颂的脖子:“谢谢哥哥,哥哥你累了吗?”  陶颂作势要放他下来:“那你下来自己走吧。”  慕祁缩起身子,搂紧了他两分,又凑到他脸颊边吧唧亲一口:“我不,你抱我。”  陶颂照顾门中小弟子习惯了,但他平素行止颇有些威严在,小弟子对他钦慕多余依赖,也不敢与他过分亲近,更不用说这般无赖了。  慕祁生得玉雪可爱,一双眼眸乌亮乌亮的,撒娇讨好地瞧着他。  陶颂心下一软,只由着他,又温和问道:“你有多大了?”  慕祁十分得意:“六岁零五个月啦!”  景行于一旁打断道:“也不能如此说。”  两路人到底殊途,他一开口,喻识便满心戒备。  景行深深地瞧他一眼,又波澜不惊地挪开:“此处的时辰与外头是不同的。”  喻识一惊:“什么意思?”  “就譬如我们走过这段路,外头已过了六七天。”景行道,“我算不清楚,我在此处已待了太久。”  喻识倒不想如此耽搁,顿时被他这个语气惹到:“拖到此时才说,还真是帮了大忙。”  景行一副理所当然:“道友应该也知道何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肯说一句已是仁至义尽,这还是看在……”  他顿了顿,倒兀自停下话头。  大约厌烦一个人时,他说什么都是错的。  喻识只深吸一口气,加快了步伐。  景行却又道:“道友不要随意行动,此处阵法繁复,内里妖兽遍生,小心惊动出什么险情。”  喻识略一抬眼:“既道不同,何来道友之称?”  景行一愣,倒像是被勾起了什么陈年旧事,默了默才挑挑眉,语中不屑:“不同又如何?”  喻识无意与他争辩,倒是陶颂不软不硬地拦了一句:“我们还有要事在身,道法万千,日后有缘再论。”  景行又瞧了喻识一眼,只安静带路了,再未开口。 第49章 喻识堪堪抑制住涌到眼眶的泪水,便想抽回手来,却被更加紧地握住了:“别动。”  喻识对上陶颂浅淡澄澈的眼眸,心下又是几分温热,终究硬是将手抽回来:“消耗太大了,不必如此,我一会儿就好了。”  “我已经好多了。”陶颂还要来。  喻识只袖着手,又笑笑:“左右你的修为又不能渡给我,废这个功夫做什么。”  陶颂一怔,低声道:“若是能,我愿意给你的。”  喻识瞧着他深沉的眼眸,烛火莹莹,一时心下乱了几分。  陶颂稍稍低头,十分轻快地收起这些信函:“别看了,这封家书而已,没有多少东西。”  他将书信收好了,递给喻识,四下看了一遭儿,蹙起眉尖:“这墙壁是不是不对劲?”  火光辉辉,这宗祠内只有一门,四下无窗,除了排排明烛与祖宗排位,其余之地空空如也。  喻识的目光也不由落在了墙壁上。  但他还未能看出何处不对劲,陶颂已拿出一细颈小瓶,倒了些许在一处石壁上。  似乎并没有反应。  喻识无奈:“封大散人这都造的什么不顶用的东西?”  陶颂也不由无奈,方转过身来,身后突然砰得一声,裂出数道细纹。  喻识眼疾手快地扑过去护住他,尘土飞扬,土坯碎块哗啦啦落了二人一身。  喻识咳了几声,扑打了几下周身尘土,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搂得陶颂好紧。  喻识刷一下退了两步。  陶颂兀自收拾了下,抬眼,眸中漾着层叠笑意:“剑修,其实你不过来,我刚才就能躲开了。”  喻识一时红了脸,支支吾吾地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土,尚未抬头,便察觉陶颂走到近前来,抚了抚他发上的尘土。  第一剑修有一种被人摸头的错觉。  然后他又后知后觉地正视了一件事,陶颂似乎是比他高些。  喻识一张脸被这些小心思烧得发烫,想退后一步,陶颂却又按住了他肩膀,轻声道:“你别跑,还没干净。”  喻识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立在原处,只觉得陶颂一只手,十分细致地拂过他发梢,尘土顺着头发滑落。陶颂温热的手轻轻擦过他耳畔,喻识不知道,他其实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陶颂又给他抚了抚后背的土,便十分自觉地离远了一步,弯了眉眼:“剑修,好了。”  喻识脸红心跳,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然而刚抬头,就瞧见了一整面栩栩如生的壁画。  这画得是归墟。第71章 宗祠其三  归墟位于东海之滨,无量崖之下,其内自有一派天地,山河奇诡,灵气翻涌,妖兽横行。  昔年仙门百家商议归墟一行时,众妖已然四下零落,喻识印象中的归墟,并没有画卷中,如此生机勃勃。  之所以能认出这是归墟,是因为画上一大半皆是大鸟大兔子大狮子大螳螂。  张牙舞爪,活灵活现。  喻识于画卷一角,寻到了九尾灵狐,毛色雪白,九尾张扬华丽,额间眉梢极尽媚态,一个赛一个地漂亮。  长瀛成年长开后,原身已然是只顶好看的狐狸了。它最喜欢伏在后山花丛里睡觉,微阖着眼,慵懒娇憨,时常引得门中新进的小弟子偷偷前去摸他。  但与画中几只相较,当真逊色不少。  喻识瞧着画中情景,只心道,也不知上古时期归墟众妖各族何等繁盛昌荣,可惜时移世易,沧海变迁,眼下竟再寻不出当年人事。  他心下微感苍凉,画卷连绵,他顺势看过去,见陶颂又倒出些水在另一半墙壁上。  喻识想起方才之事,心下略有窘迫,再不做声,只瞧着陶颂退了两步。  这一半尘土散尽,壁上所画,全然是鲛人一族。  鲛人遇水,则现出半人半鱼,修为高些的,出水成人身,与常人无异。其族离群索居,与其他妖族并不如何往来,《天机卷》中所载,也只有寥寥数言。  这大半画得皆是鲛人一族日常生活,喻识瞧至一处,心下猛然一震。  是那个小潭。  喻识于归墟中,楚笙让他们去的,那个小潭。  壁画中的小谭和周围景致,与喻识记忆中别无二致,潭水碧绿,又清可见底,无草无鱼,无波无浪。  只是边缘轮廓更为平整圆滑些,依稀尚可看出,形状大体是一卷祥云。喻识当年见时还心道,果真与云台有缘。  他按捺住一腔紧张,又仔细看过去,却见得这是四幅连贯的画。  第一幅,有一鹤发长须之老人,抱着一个年轻些的人,坐在潭水边,年轻人断了一只手臂同一条腿,金丹碎裂,神色痛楚,鲜血半身。  喻识心头一跳,已隐隐有些猜测。  他接着看,第二幅,老人将年轻人放入潭水中,向平静潭水中渡入真气。  第三幅,潭水黑如墨染,年轻人悬于水中,周遭波澜叠生。  第四幅,潭水恢复常状,年轻人于水中立起,周身完好如初,金丹复原,容色焕发,精神满面。谭边老人同他相视一笑,颇有欣慰之意。  喻识心中大骇,一时半刻竟没有回过神来。  陶颂也不由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意识到,他是见识到了那个仙门传说中的稀世珍宝。  苍海玉。  原来,并非一块石头,而是一处水潭。  他大感意外,同时又觉得合情合理。  此水苍碧如玉,也正应了这个名字。世人先入为主,倒只觉得那该是上念真人师父造出来的一块玉石,其实《天机卷》中,也从未言明苍海玉是什么。  陶颂又瞥见壁角一处模糊字迹,依稀可辨出几个字,倒是用汉文所书——“……后辈自勉,当谨记上念真人相救之恩”。  画上的老人大抵便是上古传说中的上念真人,这年轻人,约莫是鲛人一族某位先祖。  陶颂心内震惊连连,却于此时蓦然蹦出一个古怪念头。  现下眼见加耳闻皆证实,《天机卷》不曾作假,苍海玉果真可聚魂体,复肉身,有起死回生之效,可为什么上古分明有此神物,却连上念真人都不曾飞升?  陶颂不由困惑,瞥眼却瞧见喻识泪流满面,拽着衣襟呕出一口鲜血。  陶颂慌忙不已:“剑修,剑修你怎么了!”  喻识一腔真气紊乱,翻腾不止,陶颂一边渡真气压住,一边瞧着他眼角不住地滚下泪来。  喻识是个甚少哭的人。  陶颂根本没见过他哭,直看得心疼不已。  他口中切切唤着“剑修”,好一阵子,喻识才清醒过来。  喻识挣扎着坐起来,陶颂微微蹙起眉,轻手轻脚地给他抹了泪水:“怎么了?”  这温和的语气听得喻识再度心头一酸,他阖上眼压了好一阵子,才能说出话来:“我知道……我知道喻岱长老如何死的了。”  “如何?”陶颂心头一紧,直觉他情绪不对。  喻识深吸一口气,默了良久,苍凉一笑:“他是为了救……”  他这话尚未说完,外头忽然一股疾风,直冲宗祠而来。  陶颂捏诀结界护住二人,只见这风有摧枯拉朽之势,直掀起宗祠之顶,墙壁轰然崩塌,木牌明烛洒落一地,火势伴着吹进来的红叶,卷地而起,周遭霎时一片烧灼之势。  此一壁栩栩如生,霎时倾没。  这燎原之火中央,竟是一只展翼苍鹰,也不知如何闯过禁制,身量奇大,啼鸣之声凄厉,眸如寒星,大有发狂之态。  意外乍生,火势越来越旺,陶颂瞧了瞧这情势,迅速判断出,头顶那道缝隙,是出路。  他与喻识对视一眼,确认之后,山月已然出鞘。  这苍鹰被雪亮剑光一刺,眸中些有混沌,然瞬间又复了发狂形态,像是被什么所控,羽翼煽动得愈发猛烈。  陶颂已做好了恶战一场的准备,然而他尚未出招,穴中潭水处突然跃出一只巨鳄。  这鳄鱼破水而出,亦是发狂之态,却直接咬住了苍鹰一侧羽翼。  尖锐如铁的羽毛瞬间伴着血色飞扬而起。  两头妖兽就用最原始的法子扑杀撕咬,洞穴内一时碎石连连,满目狼藉。二兽缠斗在一起,其状惨烈万分,倒是没有再理会喻识二人。  却挡住了裂缝之处,愈发不好逃脱了。  陶颂忧心道:“剑修,此处怕是要塌,眼下恐怕要原路回去了。”  喻识只觉得气海越发翻腾,不似往日反复,而是像受什么东西牵引,涨潮似的,撕扯得他分外难受。  他强自缓了缓,低声道:“那条甬道与各大妖兽所居之处连通,怕也不甚安全。但没有别的去处了,留在此地只能等死,小心些。”  他面色苍白,陶颂更为忧心:“怎么在此时有所反复?”  喻识咬了咬下唇,拼命抑制住:“别管我了,一会儿就好。”  他抓起陶颂手腕,便朝着来时白光疾行而去。  一路碎石草木鲜血连连,狂风不止,结界有些抵挡不住,于二人触及白光之时,被巨鳄甩起的断尾扫过,在陶颂身后砰然碎裂。  喻识飞速拔剑斩了一只甬道内飞扑而来的雀鸟,伸手扶住陶颂:“怎么样?”  陶颂方才在身后护着他,喻识不知道他是不是被断尾伤着了。  陶颂抿唇摇摇头:“没事。”  他泰然自若地回身祭出个什么法器,想是又是封弦给的,牢牢封住了身后一地惨烈。  只能往前走了。  这甬道内显然也被妖兽踩踏过,碎石凌乱,墙壁上俱是划痕,似乎有激烈相争的痕迹。  被喻识一剑砍了的雀鸟摊在二人脚边,周身羽翼之下,缓缓溢出黑紫血液。  喻识一时又觉得气血上涌,一把捂住胸口。 第51章 “方才那一剑用了十成气力,真气有些凝滞。”陶颂缓了一口气,“大约不打紧,我凝神调息一会儿,你小心些。”  喻识方才把脉,并未发觉有何异样,想来自己才能察觉清楚,他又嘱咐了两句,便瞧见陶颂阖上了眼,气息平缓下来。  慕祁比了个口型:“在疗伤吗?”  “他听不见了,不用这么说话。”喻识打量了一遭,又问,“你阿公还有衣服么?他这外袍不能穿了。”  慕祁飞快地跑去翻箱子了。  喻识抱起榻边破裂的衣裳,摸到了一本硬物。  是衣襟里缝了个内袋,里头有本小册子。  喻识突然想到,他第一次见陶颂,就摸到过他怀里这本书册。  他已然好奇良久,有次陶颂在河边翻看,他还以为是那种书。  那……那种书不会贴身放着吧……  喻识突然一阵心虚,瞥见慕祁正十分专注地埋头翻着箱子,便悄悄摸了出来。  方一打开,喻识便惊了。  这确实是本画册,笔墨精巧,画工精湛,但这笔法他认得,分明是文漆画的东西。  这是……小蛮山除黑麟大蟒时的事。  文漆昔年居然还画过这件事,喻识都不知道。  这画技,可惜师父拦着,不然小师弟真该下山去开个书画馆子教弟子。  喻识随手翻看了两页,此时此地,在这么一件东西里,见到上辈子的脸,他心里忽然涌上些异样的感觉。  并且……这书册纸页蜷曲生皱,应是被翻阅了无数次,凡是有他的书页,页脚总是格外皱巴。  徽州墨遇水不化,但这书页上终究会有痕迹。有些地方,是层层眼泪打湿过。  喻识心头突然漫上一层沉重。  这分沉重层层叠叠地压在他心口,喻识突然有点,不敢再回头去看陶颂一眼。  为什么会把救命恩人的画册贴身放着?  喻识心下一片混乱。  他似乎清醒地知道答案,但他有些,不敢去想。  临安陆府的事,陡然出现在他脑海中。  幻境中,那个与陶颂有几分相似的少年抓住他的手:“我想和你在一起。”  檐外倾盆大雨,陶颂眼神中有深沉的怅然:“你和那个人很像。”  那夜花枝凌乱,陶颂吻过他后,说的是:“你不要走,你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喻识手上一抖,这书册随着颤了一下,忽然掉下一页泛黄的纸。  这纸页落在地上,散开在土石之间。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字迹了。  这是他自己的字,上面写着,我等你。第73章 石穴其二  喻识定定地怔了一会儿,心下像烧着一团火。  这火灼烧啃噬着他的心,又酸又疼。  所以陶颂早就知道了。  才会有那样毫不遮掩的喜欢。  世上还真有这样的傻子,竟然将他昔年的话记了这许多年。  喻识心里泛上深深浅浅的酸楚,也不知道,他死了的一百年,陶颂是如何走出来的。  或许从来没有走出来过。  喻识突然忆起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陶颂对他说,那人是这天底下头一号的大骗子。  他哄陶颂那句话,他没当真,他也从没想过陶颂会当真。  燕华山庄上陶颂燃灯的场面又在他脑海里出现。  这样大出风头的时日,纵使庄慎一直喜欢老成沉稳之人,陶颂的表现也太沉默了些。  原来他救的孩子终于如他昔年一般厉害,但他却死了。  陶颂已经一百六十一岁了,以他的根骨,扶风剑法的最后一式,却还没练成。他问过陶颂一次,陶颂只道,心性不足,练不成了。  现下想来,如果不是因为他,陶颂大约早就被扶风山捧出来了。  这中间一百年的曲折,无论怎么算,终究是亏欠了陶颂的。  喻识满心恍惚,兀自拾起了那页纸,颤抖着摩挲了两边,缓缓折了起来。  白纸黑字是好东西,他顺手救过之人数不胜数,事到如今,他也不大能记得起小蛮山的事,但这字迹却做不了假。  他说会等陶颂。  却让陶颂生生等了这许多年。  喻识五内陈杂,肺腑间真气翻涌不息,压也压不住。  他正要分神去调息一二,洞穴内的禁制却突然破了。  一阵烈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迎面扑来,碎石尘土翻卷而至,黑麟大蟒重重摔入洞中,黑影一闪,景行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慕祁一愣,怀里的衣衫哗啦啦掉了一地。  禁制之外,声息不闻。  只有浓烈的血腥气。  慕祁吓得已不会哭了:“阿公,阿公……”  小孩子满面惊恐,喻识将画册一放,忙过去探查。  景行手里都是伤口,血口中央是两块碎裂的妖首令。  用了两次,众妖才听令。  喻识心下有些许复杂,景行却于此时抬眼,深深地缓了两口气:“……还没完,只是一时的约制,我压不住他们了。”  慕祁哇哇大哭地抱住他:“阿公……”  景行倚着墙壁坐起来,却推了他一把,这样一动,就咳出两口黑血来。  慕祁过去抱住他不撒手,却又被他推开了。  “阿公……”慕祁不明所以地委屈。  景行闭了闭眼,声音沉肃:“你从此以后,都不能再依靠我了。”  慕祁似乎有些听不懂,又像是听懂了,只定定地站住了。  这话对一个小孩来说,过于残忍,纵使慕祁不止六岁,一时也接受不了。  喻识方要出声打断,景行却突然看向他,有些轻巧的笑意:“我救了你们两条命,能给我孙儿换句话么?”  喻识心中一动,蓦然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  景行却没有容他开口,兀自道:“慕儿虽然不是人,却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东西,心性至纯至正,胜过尘世许多凡人。他是天生的灵气养出的石胎,用你们仙门的话讲,根骨也很好——”  他顿了下,瞧了喻识一眼:“我知道你不肯,我瞧着,慕儿也更喜欢他。”  喻识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不知何时,陶颂已经醒了,微有些震惊地瞧着放在外头的画册。  喻识张了张口,也不知该说什么。  陶颂沉默地笑了一下,抬眼过来:“你看见了?”  喻识甚至没看清他的眼神,便低头躲了过去。  然后点了点头。  喻识整颗心慌乱不已地跳着,洞穴中有那么一刻,静得一声不闻。  陶颂并没有继续纠缠他,而是下床随便拾了件衣裳。  景行拍了拍慕祁单薄的肩膀,笑了笑:“去叫师父。”  他面上只是长辈闲话时的笑意,语气却无比认真。  慕祁怔怔立着,仿佛没有听清楚。  陶颂一顿,深深皱了皱眉:“妖首,救命之恩无以言谢,但我毕竟是仙门中人,门下不……”  “我知道你是谁。”景行瞧了山月剑一眼,“你有本事教好慕儿。”  “我这辈子没做过几件好事,临终这件,再算上之前有的,也不够我赎罪。”  景行眸中有些苍凉的慈爱之色,“我不赎了,就全部给慕儿攒下。他离了我,一天背着精怪的身份,就一天不能活得安生,如果有个德高望重的仙门愿意收他……”  景行再度抬头,勾起嘴角,却语气郑重:“我临终一腔爱子之心,只求道友成全。”  喻识深知,妖兽之间素来恃强凌弱,此人恐怕这辈子都没有如此低声下气地说过话。  只不过——  “你既然清楚陶颂是何人,还如此以性命与恩情胁迫,临终行件善事,仍是强人所难。”  喻识深知此事有多让陶颂难以抉择。  景行微微笑笑:“我不光要为难他,还要为难你。”  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语间怅然:“有句话,我想让你帮忙带给你二师兄。”  喻识心头猛然一震。  景行瞧他一眼:“我们妖兽不是靠脸识人的,你这真气,我方才便识出了。”  喻识只稳住声音:“你这许多年,从未出去过么?”  他难道不知道,二师兄早就死了么。 第53章 他身形飘忽,衣衫上已尽是斑斓血迹,见妖兽尽数涌入林间,便寻了个稳妥之处掩藏起来。  林中妖兽呜咽,一时被禁制圈出,愈发剧烈地嚎叫奔涌起来。  自喻识的角度望过去,这山谷中的一处老林,已如一座困兽牢笼,危险,幽深。  陶颂就在里面。  陶颂先前还受了些伤。  喻识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林中妖兽的嘶吼响彻山谷,喻识无意识地紧紧握住山月剑,整个人的精神就绷在一根弦上。  他不敢去想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他只能相信陶颂。  他愿意相信陶颂。  扶风的最后一式,他是知道的。  扶风与云台虽然同源,但云台剑走轻盈飘渺,扶风却更干脆利落,出鞘俱是凛冽迫人的肃杀之意。  唯有最后一式,与前面的不同,带着分山开海的威仪,却是极具宗师气度的内敛与浑厚。  这一剑式,有个单独的名字,唤作天心。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仿佛人的一生,少年奋发,壮年进取,老年心性修成,褪去锐气浮华,归于平和的盈满。  初创扶风剑法的那位剑修,一生坎坷波折,至老方寻到一生归宿,也能算得上世俗眼中的小得圆满。他那时了无遗憾,修为再进一步以至化境,便又给肃杀的扶风剑式添了这般一个落尾。  喻识深深地知道,陶颂练不成最后一式,是因为什么。  这一式暗合圆满二字,而他想必是当年研习此式之时,听说了自己的死讯。  心性不足,练不成了。  喻识心下狠狠地疼起来,陶颂,我已经回来了,你还破不了心障么?  林间黑影腾腾已然许久,喻识方想到此处,忽而数道金光亮起,林中的禁制,一瞬之间全部破了。  妖兽嘶吼之声乍起,正要四下奔散之时,密林正中,猛然亮起一道素寒剑光。  这剑光极其刺眼,直直地落入喻识眸中。  月色绞着苍茫剑气,林间仿佛笼了一层虚无朦胧的雾气。  一个飘渺身影骤然自剑光中而起,寒意忽然大盛,萧瑟木叶漫天飘散飞舞,刺骨寒风呼啸着卷地而起,浑厚凛冽之气从林间掠过整个山谷,霎时盖过了所有野兽的怒吼。  喻识捏诀勉强稳住身形,抬手便发觉身前石头上覆了一层厚厚寒霜。  怀霜剑出,草木惊,风云色变。  喻识嘴角不由漫上一丝微笑,有许久了吧,他早就未见过怀霜如此酣畅淋漓的诛邪模样了。  藏了一百年,今日该开开刃了。第75章 木林其二  月色皎然,怀霜飘渺的剑气在山谷间激荡起苍茫肃杀的寒意。  慕祁捂着眼睛立在林叶中央,只觉得周遭妖兽的嘶吼声在一瞬之间便被盖住了。  扶风的最后一式,裹挟着浑厚深重的威势,霎时压制住狂怒的百兽,百兽受困,却只能发出低低沉沉的呜咽。  身遭俱是呼啸的剑气和妖兽的挣扎,慕祁却愈发安心起来,默默从两百接着数。  三百,凛冽剑气横扫层叠密林,叶木断折飞散,百兽挣扎得厉害,林间弥漫起淡淡的血腥气。  四百,剑气更盛,整个山谷皆仿佛落了一层寒霜。百兽奔走溃散,血腥气愈发重。  四百五十,林间妖兽的动静越来越小,林间寒意极盛,只凉到骨子里,浓重的血腥气在这层层凉意间似乎都变淡了许多。  慕祁打了个寒战,小声数到五百时,耳畔已几近一声不闻,只余树叶莎莎摩挲的声音。  他偷偷睁开眼,不远处一根枝丫,咔嚓一声自树顶落下,砸起片片纷飞落叶。  林间寒气弥漫,清冷月色自错杂树影之间散落下来,慕祁抬起头,便瞧见了月光下那个纤尘不染的身影。  喻识也瞧见了。  他上辈子从不知道旁人瞧他是什么样子,但他今日,大约能感受一二了。  他已经死了一百年,天下第一剑修,果然要换人了。  喻识掂了掂手里的山月,勾起嘴角笑笑:“你估计以后配不上你家剑主了。”  山月修长精致的剑体在月色下泛出几分寒色,映出他一个得意而欣慰的笑。  喻识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洋洋得意。  比他自己是第一剑修的时候还要得意许多。  他心下被这种风光得意占了一瞬,便飞快地跃入林间。  妖兽的尸首在断枝落叶之间四下散落,全部覆上了一层厚厚寒霜,血腥气倒被盖住了,林间弥漫着清凉沁人的草木味道,在夏末的夜晚里有几分让人心静。  喻识踏着纷飞木叶疾行至陶颂跟前,陶颂抬眼略微一笑,面色有些许苍白。  月色在林间浮起,染在飘荡的寒意上,衬得陶颂有几分虚弱。  只是这虚弱之色也是显在一派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之中,喻识微微一笑,修为已成,果真不一样了。  他伸手要搭陶颂脉象,却被他一把握住了。  陶颂的目光深沉如亘古月光:“剑修,我做到了。”  苍碧的树叶自上头飘落在二人之间,喻识望着他,心下泛起些浅浅的波澜。  陶颂手心的温度贴在他手上,在一片寒意中,滚烫滚烫的。  陶颂轻声开口:“你写过的话,还作数么?”  昔年一纸我等你,又浮现在喻识眼前。  喻识心潮翻涌,他方才那般欢喜,难道是不作数的道理么?  先前陶颂让他想一个成熟的时机,他那时便想着,等到一切都风平浪静了,他若还有命在,必定是要去找陶颂的。  但眼下还不到他原想的时机。  这深山老林里虽然已波澜不兴,外头却还不知已闹成了什么模样。  喻识有这些清醒的思量,但此时此地,还有几分不清醒。  他在洞穴中见到了那本画册时,突然发现,原来有个人默默地喜欢了他百余年。  他上辈子不知晓,但上苍垂怜,让他这辈子又遇见了这个人。  他自觉于世间情缘浅薄,活了这许多年,听了无数句喜欢,却从没有一个如陶颂这样。  喻识先前便觉得,他对陶颂,与旁人不同。  他大约是,也喜欢陶颂的。  木叶飞散,喻识于此时想起了一个词,叫做两心相悦。  按照话本戏文诗词上写的,两心相悦,就应该要在一起的。  喻识真切地感受到了内心的冲动。  他一向冷静,此时此刻,却并不想压住这分冲动。  他第一次想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一次事。  他想和陶颂在一起。  就从现在开始。  一刻也不再分开。  喻识深深吸了一口气,回握住陶颂的手:“我先前和你说......”  林间忽然一声雀鸟高昂啼鸣,打断了他的话。  喻识陡然警醒,只见一只重明鸟自月下翩然而至,于二人头顶盘桓一周之后,复高鸣一声,落下一个人,飞舞而去。  陶颂手中一顿,深深地皱起眉头:“是师父。”  喻识心下微有失落,然而迅速被警觉之意压下去了。  仙门百家不是去探寻那道假的怀霜剑气了么?为何庄慎会在此处?  他心头疑虑方起,便听见刚才掉落那人高呼的声音:“陶师兄,果真是你!庄掌门就说一定是天心的剑式,还真的是你!”  他这惊喜万分的语气,却让喻识皱了皱眉。  这是在燕华山庄见过的,许愫的弟子,苏彻。  云台之人乘着扶风的神兽,外头究竟是何情形?  苏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忙忙地扶住陶颂:“你没事吧?脉象这样虚?”  陶颂略躲了他一下,还是扶住喻识:“你怎么在这儿?”  苏彻这才给喻识行了一礼:“见过六长老。此事说来话长,百家的掌门长老都在找你们,重明已去传信了,我们边走边说。”  慕祁悄悄地拽住陶颂衣角:“师父,我们去哪儿?”  苏彻一眼瞧见他并这个称呼,不由一愣。  陶颂将慕祁往怀中护了护:“听话,我们去见我的师父。”又轻轻拍拍他,叮嘱一句:“要懂得礼数。”  慕祁小小应了一声:“知道的,我要喊师公。”  陶颂抚慰地摸摸他的头,这小孩一天之内所经变数过多,好在孩童心思浅,一时之间倒还没有伤心悲痛。待往后几日反应过来,恐怕才会开始难过。  喻识顺手抱起来他:“别害怕。”  慕祁握住他的衣襟:“我不害怕,我是乖孩子,师公们会喜欢我的。”  喻识稍稍叹了口气,也未多说什么。 第55章 庄慎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陶颂身上。  陶颂心下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方要解释,慕祁却再度张口,十分委屈的样子:“你不喜欢我?”  这理直气壮的撒娇语气,让庄慎的眼神明显晃动了一下。  但庄慎瞬间又恢复成往常的沉肃模样:“陶颂,我在问你话。”  “你是在生师父的气吗?”慕祁撇撇嘴,插上的这句愈发委屈了几分,“是因为师父收了我吗?”  这气氛压抑之时,小娃娃稚嫩乖巧的声音让所有人皆三番四次地愣了一愣。  慕祁认准了庄慎的身份,水汪汪的眸子望着他,又十分大胆地问了一遍:“师公,你是不喜欢我吗?”  庄慎看了这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眼,心里突然生了十分的不自在。  他眉头皱得愈发深,见慕祁还要说话,一眼扫过去打断了他:“你师父没教过你怎么回话么?我和你师父说话,轮得到你插嘴么?”  慕祁让这严厉的语气吓得一怔,下意识地回答:“师父没教过,师父还没来得及教我东西......”  他说到这里,蓦然转过弯来,慌忙补道:“我知道了,我不该说话的。”  又攥着喻识衣襟,怯怯地瞧了庄慎一眼:“师公,我记住了,我很听话的。”  庄慎让这讨好卖乖的一眼瞧得心下的火气蓦然熄了大半,对着慕祁,也没了心思再去纠正他的称呼。  于是他一身不自在都落在了陶颂身上:“你给我个解释。”  陶颂要硬着头皮开口,庄慎却打断了他:“路上想好了说辞再回我,这里没有门规处置你。”  陶颂一愣,却是抬起头来,稍稍握紧了喻识的手:“师父,我不能跟你回去。”  庄慎眼神陡然沉肃。  他顿了一下:“不能?”  “是徒儿不想。”陶颂换了下说辞,语气却未曾让步,“师父恕罪。”  庄慎都有些气笑了:“恕你什么罪?”  “忤逆。”陶颂微微低头。  四下百余人,却连个声音都没有了,只剩了山间呼啸悠荡掠过深林的风声。  庄慎管教弟子,惜命怕死的正常人都不会出声。  周遭默了许久,庄慎再度开口,却是对着喻识:“喻长老,许久未见。”  上次见面,还是聊亲事。  喻识微微笑了笑:“见过庄掌门。”  喻识又侧了侧身,望向云台的南疏长老:“问师叔安。”  南疏长老须发皆白,神色复杂地略微颔首示意。  方才除了年轻弟子,几位掌门长老并没有多少震惊之色。  上次喻识对段晔挑明身份,段晔也并没有许多惊诧。  昔年第一剑修身亡,仙门百家震动,以至于过了百年,世上还有人猜测怀疑喻识生死情状。  如今第一剑修当真没死,众人讶异一瞬,皆甚为容易地接受了。  仿佛喻识这个人,在世人眼里,本来就是不会死的。  若是陶颂当初也这样想就好了。  喻识心下微微难受,倘若陶颂也做如此想,那百年间,大约会好过一点。  山间又静了一瞬,山谷间的夜风凉凉地沁人。  喻识收起心思,定了定神,又看向庄慎,终究得有个人开头的:“尚渊此人,百家打算如何?”  尚渊被围困在众多弟子之中,云台离得并不近。  虽然认真算起来,这只是门中互相戕害,但喻岱一脉尽数折损,喻识的名头又响,云台将尚渊交给百家公正处置,以正视听,划清界限,保住日后与仙门的往来,是个干净的处事风格。  南疏长老是门下一等一的明白人,云台日后,大约也不会一蹶不振。  到底是自家门派,喻识心上,终究挂念。  眼下仙门以扶风为首,庄慎简单开口:“方才议定,将此人带去燕华山庄,审问清楚后,再商议处置。”  他望了一眼陶颂手中的剑:“怀霜已经找到了,此次仙门大会也正好,就一并在燕华结束吧。”  周围又起了些议论声,苏彻在人群中颇为惊诧地瞅了好几眼,心中懊恼不已。  那居然是传闻中的怀霜剑,方才离得那样近,该多看两眼的。  喻识简洁明了地定论:“按照先前的说法,怀霜日后就是扶风山之物了。”  庄慎只瞧了陶颂一眼,勾起嘴角:“这也得看他还认不认扶风了。他不认,我们扶风便没有此剑。”  “徒儿不敢。”陶颂声音低沉,“师父不逐我出门,我便永远是扶风之人。”  “扶风山从来没有逐出门的弟子。”庄慎说得十分随意。  是了,喻识也和他说过,扶风没有逐出门的弟子。犯了逐出师门的条例,就不会活着出山门了。  陶颂心中覆上重重一层。  尚渊挑明喻识的身份,绝非没有目的。  喻识自归墟而来,死而复生,只能是和苍海玉有莫大的关系。  苍海玉,是仙门百家都想要之物。  仙门百家都想单独带走喻识。  方才于林中,陶颂便想到了此处。他听了苏彻所言,不是没想过直接带着喻识跑,但直接跑,势必会引起百门直接动手抓人,他差不多已经到了极限,护不住喻识的。  回来,或许还有谈一谈的可能。  但他方才看见庄慎眼神之时,便知道,没有什么可谈的。  扶风也有私心。  陶颂其实并不知道苍海玉中的秘密是什么,但喻识应该已知道了。  这个秘密必定关乎重大,宋持城主一直知道,但一直不肯说,眼下身亡,或许也与此有关。  喻识大约也是不肯说的。  若是他依着师父的意思,带喻识回了扶风,扶风追问这个秘密,喻识不说,那该怎么办呢?  到时候,他是能帮着旁人逼喻识,还是能看着旁人逼喻识?  陶颂心下一疼,狠狠闭了闭眼。  山间冷风飘荡,众人又僵持一刻,终有一位掌门按捺不住:“喻长老,要一同去燕华山庄么?”  气氛刹那间紧张。第78章 山间其二  山巅月色溶溶。  山谷间已有些一触即发之势。  凉凉夜风吹着这位急躁掌门的话,落进每个门派的耳朵里。  陶颂稳稳握住了喻识的手。  喻识面上依旧维持着一派轻松自在,微乱的心下涌出浅淡暖意。  他方才在林间也想到了这个场面,只不过,如果他直接走,陶颂是一定要跟着他的。  到时候,他是能赶陶颂离开,还是带着陶颂忤逆师门呢?  因着幼年之事,喻识对人间烟火气有深深的向往。  他心中,佳偶天成的良缘,应是被所有人祝福的,尤其是亲近之人。大婚之日,父母,师长,平辈友人,晚辈后生,真心相贺才是美满。  众叛亲离,是最让喻识难过的字眼。  即便他已无多少亲近的长辈,但陶颂终究还有个师父。  他不想将陶颂置于与他一样的境地,但似乎,百家的态度都没什么好商量的。  喻识微微笑了笑:“我不打算与诸位一起去燕华,我打算去青江城。”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急性子的掌门匆忙开口:“青江内忧外患,渝州病势凶险,喻长老还是不要前去为好。”  另一掌门接口:“朱掌门说的是,青江如今做主的崔少城主为人暴戾,听说是前朝哀帝之子,难怪行事如此乖张出格。青江当年尚救他一命,如今岂不是恩将仇报?”  旁边一年轻掌门低声道:“哀帝一向与魔修有染,宋城主也不知是如何想,当真引狼入......”  他身后一位老者轻轻咳了一声,他自知失言,住了口,顿了下又描补道:“逝者为尊,我没有冒犯宋城主的意思。宋城主一视同仁,慈悲为怀,是他不知好歹,门下之人也能这般下手。”  燕华山庄的仙门大会也不过过去了数月,当初他们如何称赞崔淩的场景,陶颂还记得。  人心果真与世事一般,反复无常。  陶颂还没出声,倒是喻识听了一会儿众人议论,笑笑开口:“我家长瀛还在崔少城主身边,也是妖兽余脉,待会儿是不是还要说青江之事是妖族从旁挑唆?”  周围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众人面面相觑一会儿,一位掌门忙道:“这自然不是,长瀛一直长在您身边,同妖族又怎会有什么牵扯?”  “那也说不定。”喻识随口道,“我们云台的掌门都与魔修妖族有染,照着诸位的话,那指不定我也有,那长瀛不是也有?”  “喻长老这是说笑了......”众人愣了一下,只能七嘴八舌地讪讪抹了过去。  喻识上辈子虽不喜欢旁人编排议论,但也从未大庭广众地计较过。  眼下如此拿话压着众人开口,倒实在罕见。  尚渊于人群之中瞧了喻识与陶颂二人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庄慎的目光又落在喻识与陶颂交握的手上,眉间愈发深了几分。  场面话又说了一会儿,到底有个机灵人转了转脑子,换了个思路:“喻长老久别而归,想必对如今世道不甚熟悉。若是您一定要去青江,我派愿意从旁护持。” 第57章 他攥着陶颂衣衫努力想了想:“那我喊剑修?”  陶颂目光中登时现出不高兴:“你不许这么喊。”  喻识咳了一声,努力忘记那个令人尴尬的称呼:“就喊前辈吧。”  小家伙却不乐意了:“那就和旁人喊的一样了!我怎么能和旁人一样呢?”  “你怎么不一样了?”陶颂笑笑。  慕祁看了一眼怀霜剑:“先前有个大花猫说,我是这剑中真气养出来的石头,和别的石头不一样的。”  “天底下就我一个石头是这样的,就只有我一个喔!”慕祁得意洋洋。  陶颂心下微动,怀霜剑中,不就是喻识的真气么?  他深深瞧了慕祁一眼,所以,这算是,喻识的孩子么?  喻识还真有个儿子。  他转头去看喻识,正撞上喻识慌忙躲开他目光的无措样子,躲开之后,还装作一副并没有听懂的模样。  陶颂念起从前之事,不由抿唇笑了笑。  喻识心中本就窘迫,让他这一笑笑得心慌意乱,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陶颂打趣他:“我就是想起来,先前在燕华之时,你装成自己儿子的事了。”  喻识原本脸皮厚得堪比城墙,但眼下身份已然露出,此时此刻再听他翻出这件事,只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人在不占理的时候,往往就喜欢先从旁人身上找补。  喻识一副理不直气壮的样子,反而先问起陶颂:“那我若是真和哪个花魁娘子有个那么大的儿子,你打算怎么办?”  陶颂顿了顿,只故意道:“我为什么要理会你儿子?”  喻识一怔:“我都去了,留一个孤苦无依的单弱儿子,你不打算照顾点?”  陶颂瞧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剑修,我们两个算是什么关系,你儿子又和我是什么关系呢?”  他稍稍上前一步:“剑修,你说让我管你儿子,你不先给我个身份管么?”  林叶森森,喻识对上他深沉的眼眸,再次心慌意乱起来。第80章 路途其二  喻识只有面对陶颂时,才会有这种慌乱不堪。  他一个刀架在脖子上眼都不会眨的人,每每对上陶颂这桩事,就怂得不行。  陶颂方才拉着他的手,对仙门百家宣布他二人已经定亲的时候,他整颗心都快自胸膛里蹦出来了。  只是面上依然是个波澜不惊的模样。  喻识心下轻轻“唔”了一声,大概是自个儿总没什么反应,陶颂才又来这般问他。  不然大庭广众之下,定亲的话也说了,师娘岳母的也喊过一遭儿了,陶颂怎么可能还觉得二人关系不分明呢?  喻识这般一想,又念起文漆话本子里写的各式故事,对了一对,好像也确实有些不一样。  旁人家的故事,都是两个人先彼此确定了心意,才与外人说,怎么到自己这里,反倒先和外人说上了?  那他还用再和陶颂补上那一遭儿,确定彼此心意的流程么?  喻识一时糊里糊涂,又蓦然想起,文漆这个小师弟,自个儿都没有过什么心上人,却凭空写了□□本情爱故事。倒也难保不是信手胡写的,怎么能当做金科玉律呢?  人都说风月之中,最常因为言语不当,造成诸多误会缺憾。  他有心和陶颂在一起,那话就不能乱说的。  喻识兀自打了一遭儿乱七八糟的算盘,却也挑不出来此刻该说什么才对。  他当真于这些事上一窍不通,抬头对着陶颂温柔坚定的眼眸,脑子转得飞快,嘴却张不开。  皎然月色柔柔地洒下来,于木叶纷飞之间落在陶颂身上,他一双眸子映着柔和天光,弯起嘴角笑了笑,其间情愫愈发深沉。  喻识琢磨了半晌,却被这一眼晃了神,一脑子话本里肉麻的情话囫囵都忘了,只下意识地念叨了句:“你今夜可真比平常好看不少……”  话刚出口,反应过来,自个儿都傻了。  陶颂也不由怔了怔。他问了那句话,原依着喻识的性子,是不会有回应的。  没想到喻识思量了许久,竟然答出这么一句话来。  陶颂自眉眼长开后,一年比一年出挑,他素日听人夸他生得好看也听到脸不红心不跳了,却从没想到,喻识会当着他的面这么说。  他不由靠近了一步,挑挑眉:“剑修,我哪儿比寻常时候好看啊?”  喻识的脸已烧得滚烫,往常也就在心里夸夸,也不知为什么,说出来竟然会窘迫至此。  但他是个心理素质过硬之人,越慌越能强行平复,他压下一腔翻江倒海,硬生生端出一身前辈风范,顺着陶颂之言点评:“你看,你这个眼睛吧……”  陶颂柔和深沉的眸子望着他。  喻识一时顿住,咳了一声换个地方:“你这个眉毛……”  陶颂扬眉,整张脸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喻识心下开始乱了:“鼻子吧……”  陶颂的三庭五眼比画样子还工整,鬓若刀裁,鼻如悬胆,硬挑也挑不出一分错处,更何况如此仔细看。  喻识越看心越乱,倒像是养了一条撒欢的小鹿,于心下四处扑腾。他顺着鼻子向下看,瞧见一抹弯弯的唇角,这头小鹿便蹦哒得更厉害了。  陶颂偏又进前了一步,喻识不由自主地又退靠回了树上。  陶颂一手扶住他肩头,凑得愈发近:“怎么不说了?”  喻识让他这近在咫尺的眉眼勾得心险些跳出去,方一张口,唇齿间便覆上了一层温软。  然陶颂只稍一停留,便抬了头,弯起眉眼笑笑:“这儿好看么?”  喻识一腔心潮澎湃,回想起方才蜻蜓点水的一下,竟然起了些意犹未尽的心思。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惹得面红耳赤,抬眼正瞧见陶颂浅浅唇色,越发连话都不会说了。  陶颂偏故意伏在他耳畔,低声道:“还要么?”  温热的气息扑在喻识耳畔,被陶颂说出口,他一时又羞又窘迫,只想赶紧跑,掩耳盗铃般地开口,理不直气也不壮:“慕祁还在旁边,你说什么胡话!”  “慕祁听不见也看不见的。”陶颂方才将小孩子放下,顺手封了他五感。  他只觉得喻识这脸红心跳的害羞模样格外招人喜欢,大大方方地瞧了个够,笑了笑,才退去一步放开他。  喻识一心慌乱尚未平复,也不敢看他,只能绕过去抱起慕祁。  小娃娃委委屈屈地望着喻识:“你们亲亲了吗?”  喻识一噎,故作镇定:“没有。”  慕祁皱眉:“大人也不能说谎的。”  喻识再次一噎,顿了顿:“我没骗你。”他对着慕祁保证:“真的没骗你。”  慕祁不依不饶:“那为什么我不能看?”  喻识哑口无言。  陶颂却过来,将小孩子又拎到了怀里:“小小年纪别整天瞎问。”  慕祁却不大敢闹他,只撇撇嘴:“那我刚才看不见,可害怕了。”  陶颂心道,倒看不出来你怎么害怕的。  但小孩子家这般说,他也不能不理会,多少抱着哄了哄,一时问起喻识:“长瀛喜欢小孩么?”  喻识一怔:“喜欢,怎么了?”  陶颂抱着小娃娃:“得快点送到青江去,整天跟着碍事。”  喻识面上一红,慕祁欲哭无泪。第81章 青江其一  这年的秋意来得十分快,两三日间,路途间已笼了一层薄薄的凉意。  晨起寒凉,夜深露重,而喻识却一分也不敢耽搁地往青江城赶。原因无他,只因为陶颂的身体眼见着虚弱了下来。  照着常理说,修为已成,即便当夜诛妖损耗大些,也不至于如此。  喻识不明白,一路上整颗心都七上八下的,只能快马加鞭地往青江去。  方靠近青江的地界,有关其门下的流言便灌了一耳朵。陶颂只笑:“这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若不是我从前便认识阿淩,只怕便会当真了。”  喻识遥遥向门外望去,这茶舍落在山脚下,抬头看去,刚好能瞧见青江城巍峨的一角殿宇。  他默默叹了口气:“倒是为难崔淩,外头流言纷纷,内里明争暗斗,我也想不到,青江一夕之间竟会如此。”  “不破不立,青江城积弊甚久,往日再如何粉饰太平,也是迟早要走到这一步的。”  陶颂顿了顿,又提起另一茬话:“想不到你平素,当真与仙门百家不大上心。青江内里之事,按理说你这个身份,也该有所耳闻的。”  “我虽然有个名声在,但也并不怎么喜欢修道之事,对仙门百家也并不怎么关注。这话在陆府,我便与你说过的。”  喻识浅浅啜了口茶,“当年我无处可去,师父收了我,我并不知道今后该做什么。但倘若不修道术,又要离开云台。”  “我不大喜欢道法道术,但更不喜欢离开师父师娘。师父问我愿不愿意,我便点头了。”  喻识此时此刻再提起师父,心下总有十二万分的落寞与哀凉。  如今回想起来,当年他虽然点了头,可终究还是离开了师父师娘和师兄弟。  喻识醒来之后,便一直觉得,造化似乎有意作弄于他。他还能活上许久许久,但这两辈子的安乐欢愉,都葬在了云台寥寥两百年中。  有些人大约生来就于这世上情缘浅薄,他既自幼孤苦,便是合该孤苦一辈子的。  这个念头一直埋在他心底,直到那日,他发觉他喜欢上了陶颂。  更让他惊惶的是,陶颂也喜欢他。  喻识那时心下惶恐不安,他生怕害了陶颂,更深觉自己不配。 第59章 长瀛闻言抬了抬头,想说什么,却被崔淩用眼神掩了过去。  崔淩略微笑笑:“前辈倒不必过于担心青江之事。若说权衡各方巩固根基,整个青江怕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懂。”  他轻轻一哂:“父皇在时,宫门之内骨肉阋墙,朝野上下派系纷杂,我自幼见多了这样的事,比起当时情景,青江这些长老的手段着实还上不得什么台面。”  陶颂不由蹙起眉头:“阿淩......”  崔淩略微摆摆手:“青江早晚要有人来收拾,师父一直下不了决心去做,大约冥冥之中也该落在我身上的。阿颂,你也不......”  他说这话,抬眼瞧清楚了陶颂面色,却不由怔了怔。  喻识亦察觉出来,瞧着崔淩神色肃然起来,他心下不由咯噔一声。  崔淩简短道:“阿颂,你和前辈先去休息,我马上来看你。”  陶颂这一路,便总觉身体一日较一日虚弱,但崔淩如此紧张,也出乎他的意料。他作出轻松的样子:“怎么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知......”  “我看过再说。”崔淩不容置疑,已飞快地开始批复案上剩余书信。  长瀛抱起慕祁:“我带你们去休息。”  青江城的回廊曲折宽阔,绵延时日最久的仙门,处处皆是大门大户的卓然气度。檐下灯火摇动,花木扶疏,秋意已然来临,叶片在风中翩然四散。  门中大约设了宵禁,除了把守的一二弟子,并不闻人声。  长瀛并未带他们行出多远,便停在一处安静所在。  他破了禁制,却只站在门口:“我还有话要和你们说。”  喻识回身微微一笑:“我只当你不认得我了,打我露面,就一句话也没理过我。”  长瀛撇撇嘴:“你在外面,又有了道侣,又有了道侣的徒弟,还稀罕我的一句话么?”  喻识知道他并不在意这些,他家这小狐狸虽然看着傻乎乎的,倒并非真的痴傻,不过是性子直率简单些,瞧上去像个孩子似的。  喻识拍拍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夜风给长瀛的眸子染上一层寒霜,他微微低着头:“废了青江四个长老的事,是我去做的。”  喻识狐疑:“你能有这个脑子?”  长瀛一时羞恼,愤愤道:“反正你们不要怪阿淩,废他们修为的药引是我取了心头血做的,茶是我端的,也是我骗他们喝的,全都是我做的,你们不许骂阿淩。”  “都是你做的,但主意是崔淩出的,对吗?”喻识语气肃然。  长瀛默默片刻,一时声音低沉:“你不知道当时有多麻烦,青江那样乱,外面又是成千上万的灾民等着去救,这是最干净最利索的办法了。”  陶颂顿了下:“阿淩来问你的意思,你就答应了?”  长瀛点点头,夜色落在他清秀的面容上:“我不答应,阿淩也要找别的法子去做的。我不知道这样到底对不对,但我知道世上之人日后都会骂他,倘若我也不和他站在一起,他身边以后就没有人了。”  喻识一时默然。  他突然想到了陶颂,而陶颂恰好于此时握住了他的手。  喻识浮起几分安心,却又想起崔淩方才的面色,立时又生出几分不安。  长瀛只接着道:“人间的是非对错太复杂了,我并不懂。反正我们妖族素来是成王败寇,直接得很,也不用像那些长老似的,明明眼里心里都是权势地位,嘴里还整天仁义道德,说一套做一套,看的人心烦。”  慕祁搂着他脖子:“这话我阿公也说过的。”  长瀛并不知他的身世,喻识与他传音几句,长瀛霎时明了:“原是二师兄的祁字。”  喻识又嘱咐:“你这些时日多看着他点,这孩子太小,若是念起来了,我们也不知如何安慰。”  “明明不会带孩子,还答应别人养。”长瀛于青江待得愈发胆大,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又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你们想是也没有心思养孩子,就跟着我吧。”  慕祁乐颠颠地抱着他:“狐狸前辈要带我去别处睡么?”  长瀛不怀好意地瞧了二人一眼,又转头看向小孩:“你师父和小师父有正经事要做,你不能跟着。”  慕祁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知道,他们又要亲亲了!”  喻识一时没拦住,长瀛已问了出来:“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亲过好多好多次啦!”慕祁掰着手指头,但自己也数不明白,索性直接道,“就是有很多很多次了!光我看见的都好多次了!”  喻识一时无地自容,还没等着解释,长瀛已抱着小娃娃有说有笑地走了,他要追上去,却被陶颂扯住了。  喻识脸上烧得慌:“我得去嘱咐你徒弟,别让他到处胡说!”  陶颂却紧紧地拉住他不放,转身就推开门,勾起一抹笑意:“这有什么要紧,剑修,都这个时辰了,正经事才要紧。”第83章 青江其三  喻识忐忐忑忑地由陶颂拉着进了房间,点起烛火,瞧见两张床,才放下心来。  陶颂拽着他:“剑修,你睡哪儿?”  喻识随手一指,陶颂便扯了他过去:“好,就这儿吧。”  喻识再次推他:“你到那边去。”  因是外客的房间,四下并未有缟素之色,厚重的帘帐垂地,金丝银线勾勒出飞鹤渡江的纹样,月色被这影影绰绰筛了一道,再落入床榻之间,便只剩了一层浅淡的朦胧。  喻识与陶颂单独在一处时,总是紧张得厉害。  譬如此时,陶颂明明什么都没做,他一颗心便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四下悄寂,陶颂却当真没再做什么,只隔着月色露出些微笑意:“我不去,我要和你睡一起。”  喻识还要再推他,陶颂伸手揽住他的腰,直接靠在了他怀里。  喻识一时心慌,却听得陶颂低声道:“剑修,我一个人睡不着,我不舒服。”  喻识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只好一动不动地由他抱着,又念起之前情形:“你总是能有理由。”  耳畔传来些陶颂的一二笑声,开口的声音却愈发低:“剑修,我是真的有点难受。”  喻识还要再开口,却猛然想起陶颂近日身体,又着急地去拉他起来:“你哪儿不舒服?突然难受的吗?”  陶颂略动了动,却是连喻识的两只胳膊一起圈住了,将下巴贴在他肩头:“我难受好几天了。”  喻识听着他语气间的委屈,心都攥了起来,急急忙忙地安抚:“那你先等一等,崔淩马上就过来了。”  陶颂的呼吸声就贴在他耳畔,喻识却只剩了一片焦急,手忙脚乱地想起身:“要不我现在就去找崔淩过来,你在这儿......”  “我不要崔淩。”陶颂更加箍紧了他几分,稍微一用力,便抱着喻识倒在了榻上。  皎白的月色自窗棂间漫入,九转烛台上的烛火在轻轻拂动的帐幔外,透出摇曳的光。  陶颂翻身伏在喻识耳边,略有不满:“剑修,分明只有我们两个在,你怎么总是提起旁人来?”  陶颂整个人都覆在喻识身上,温热的气息撩得他耳畔的碎发一动一动的,直发痒。  喻识顿时心如擂鼓,却又有些气恼:“你又骗我,我刚才真的担心了。”  陶颂稍稍支起身子,低头望着他,澄澈眸子里溢满委屈:“我没有,我确实难受得厉害。”  月色映得陶颂面色更加白了,喻识对上他清清浅浅的眸子,一下子又开始忧心:“那...那我还是去找人吧,你在这里休息休息,或许......”  “我不要。”陶颂真的生出些委屈了,自家剑修着实是什么都不懂,都这时候了,居然还要走。  他拿出十二分的耐心,语气更软了些:“我难受得很,你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儿,我会不高兴的。”  “那我......”喻识有些手足无措,“可我又不是大夫,你不舒服,我在这儿有什么用?”  陶颂微微笑了笑,落在喻识眼里,颇有几分狡黠的意味。  他尚未反应过来,陶颂已稍稍低头,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喻识只觉得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一痒,心惊肉跳还未平复,便又对上了陶颂明净温和的眼眸:”剑修,我正难受呢。“  喻识脑子里自动补上了后半句话,居然还是用的慕祁的语气:你要是亲亲我,我就好啦。  喻识被自己这个想法惹得更加慌张了。  陶颂却只脉脉地望着他,不说话了。  喻识脑子里过了百八十个想法,末了却都被陶颂这柔和的眼神滤掉了,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搂住陶颂的脖子,按了下来。  陶颂的眉眼距他咫尺之遥的时候,喻识才猛然清醒了些——他并不会这个什么亲亲。  于是他微微抬头,在陶颂面颊上轻轻碰了一下,自己倒先脸红起来,颇有些不自在:“高兴点了么?”  陶颂定睛瞧着他:“没有。”  他不会,但陶颂显然是会的。  陶颂稍稍弯起眉眼,垂眸便覆上了喻识的唇。  月色疏疏落落,帷幕重重,周遭静谧悄寂,除却二人缠绵的呼吸声,便只余下风过林木的萧萧之音。  喻识被动而生涩地回应,头脑渐渐有些昏沉,四肢都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他心下浮起些隐隐约约的欢喜,却又慌得厉害,正在拼命保住最后一丝清醒之时,陶颂终于抬起了头。  喻识微微喘着气,喘匀了些,才别过脸去:“你可一点都不像病了的样子。”  陶颂又俯身过来招惹他:“可我真的病了。”  这温热的气息扑得他耳垂脖颈都红透了,喻识生怕自己再心软,忙忙地推开了他,利索地坐起身,还一手将人按在了榻上。  陶颂倒是老实,甚至还躺得更端正了些。他望着喻识挑挑眉:“要不我们换个姿势再来一遍?”  喻识登时抽回了手,一蹦三尺远地离了那床榻,煞有介事地理了理并没有怎么乱的衣裳,就是不敢再瞧陶颂一眼。  陶颂似乎在他身后笑了笑,喻识心下面上愈发滚烫不止,绕出帘帐被悠悠袭来的夜风一吹,才稍微平复了些许。  他索性也不管陶颂了,就着冷风吹了吹一身不自在,正要硬着头皮回去,便听见了崔淩的叩门声。  喻识如蒙大赦,飞快地打开门:“你可算是来了......”  崔淩提着一箱子药,正要答话,一抬眼落在喻识唇上,一腔话猛然咽了下去。  喻识浑然不觉:“麻烦你了,你去瞧一瞧,若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喊我就是了。”  崔淩十分尴尬地错开眼:“前辈你先在外头坐一坐,我进去看一眼阿颂。”  喻识瞧着崔淩进去,兀自阖上门,才又生出些隐隐约约的担忧。  月上中天,曲折回廊下的琉璃盏自风中摇摇晃晃,庭中素白的木芙蓉的花瓣落了一二,映着疏朗的月色,生出些幽幽凉意。  喻识心潮被这渐渐偏西的月色搅得愈发起伏,他坐在廊下,恍惚间忆起上次他这般等着陶颂,还是在临安。  那次他本对庄慎的到来畏惧不已,最后却被按着答应了亲事。 第61章 喻识心下悲痛,只恨不能回溯之前的时日,再多与他亲近一二。  他被这一声唤得回神了些许,又听得陶颂温和的声音:“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这柔和的问话一下子击在他心底最深处,喻识险些要控制不住地开口,但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能告诉陶颂什么?  告诉陶颂,崔淩只能暂时压住你体内的毒,这是牵机散,是宋持在根本也解不了的毒,是随时可能发作的毒,是发作之后谁也不能保证是死是活是疯是傻的毒?  崔淩晨起的话,又在他脑子里响起。这应当是那夜在栖枫山中的毒。牵机散是控制妖兽之物,有人投了牵机散,想引妖兽发狂,让情势混乱。  最可能的人,便是在追捕之中,逃向那里去的尚渊。  此毒变化万千,若是知晓详细的配制手法,或许还有一解。  但尚渊已经死了。  崔淩昨夜便安排了人查,消息递回得如此之快,喻识便料到,一定是尚渊所在之处已没有什么严密的隐瞒防备。人已经死了有些时日了。  那夜他远远望了一眼尚渊,便知道,尚渊十有八九,宁可自尽也不会开口。  鲛人一族,上古秘术,苍海玉的密辛,曲桑谷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仙门百家只能去撬开尚渊的嘴了。  只是喻识并未想到,尚渊会自尽得如此之快。尚渊是做事会留一线的性子,应当至少会撑到他拿着书信证据前去燕华对峙,搏上一搏,看看能否再有一线转圜生机。  可他确实是死了。  喻识到今日才猛然想起,那夜山间,尚渊看着他与陶颂时,为何会有那般玩味的眼神。  众人都未看出来,只有尚渊知道。  陶颂被猫妖划了深深一道,毒素开始入体,从那时起,便已不知还能活到几时。第85章 青江其五  喻识不着痕迹地避开陶颂的目光,一面平复着心绪,一面想着说辞。  陶颂瞧着他,眸色越来越深:“剑修,是不是我......”  “是尚渊自尽了。”喻识实在编不出什么话来搪塞,只好随手捡了个刚得知的消息。  陶颂握起他的手,心底里仍是犹疑:“你这样难过?”  喻识心下复杂,只好顺着他的话点头:“......毕竟是自小看着我长大之人,如今我熟悉之人皆不在了,想起他到底还有几分......我想杀了他,但终究又与寻常仇家不同......”  这般说着,喻识倒真起了三分感喟。  天光自雕花镂空的窗格漫入,他默了默,握着陶颂温暖的手,只觉得人世茫茫,一身苍凉。  他有些愣怔,却察觉陶颂动了动,随即一个温热的怀抱拥住了他。  陶颂抱住他,一头乌发蹭在他脸颊上,温温痒痒的。他松松地环住喻识的腰:“剑修,你还有我呢。”  清晨的风轻盈地探进来,喻识肺腑间翻起一股暖流,顷刻间,却又漫上无边无垠的悲痛。  喻识想落泪,却又深觉现下还不到哭的时候,他深深缓了一口气,压下一腔心潮,双手隔着薄薄一层中衣贴着陶颂的后背,又起了些担忧:“让我看看你身上的口子。”  陶颂按住他的手臂:“已经好了,不必看了。”  喻识动了动,陶颂便不怀好意地笑笑:“剑修,大早上就要扯旁人衣裳么?”  他稍稍起身,气息便落在喻识耳际,一起一伏,十分磨人。  喻识怕痒,耳根又不自觉地红了,但此番不知是哪里开了窍,倒不再躲了,伸手扯开了他玄色的衣带:“你又算不得旁人。”  陶颂勾起嘴角,眼眸晶亮:“那我算什么人啊?”  喻识被他按着手,错开他调笑的眼神,面上还直发烫,声音都小了些:“你让我看一眼。”  陶颂顿了顿,直接拉着他的手滑入衣襟,搁在自己腰上,十分大方:“那你看吧。”  陶颂生得非常白,着深色中衣时,便衬得愈发鲜明。喻识已然领教过了,但如今肌肤相触,再瞧见,便忍不住起了些想入非非的念头。  方寸大的房间内一声不闻,陶颂与喻识离得极近,听着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不由勾起了嘴角。  怎么就这么容易害羞呢?  陶颂好笑地感叹,果然察觉喻识的手有些放不住了,却没有直接抽走,而是贴着他紧实的腰捏了捏,煞有介事地道:“我觉得你太瘦了。”  陶颂低头笑笑,飞快地系上衣带:“我是个剑修,太胖就拿不动剑了。”  这人总是这样,他和你说疼得厉害,是撒娇淘气,真疼得厉害时,却是一眼也不许人看。  喻识到底心疼,但想着他不愿意,便也作罢了,只十分认真地叮嘱:“胖不胖的不要紧,体弱虚亏地拿着剑才容易出事。”  陶颂轻松笑笑,又揽住他:“我如今是仙门百家中排第一的厉害剑修了,能出什么事?”  喻识心内咯噔一下,抬手捂住他的嘴:“不许这样说。”  陶颂惊诧一瞬,明白了喻识是带入了自身经历,一时闭了嘴,又因喻识急切的关心,心下翻涌出一些暖呼呼的感动。  他挪开喻识的手,轻轻亲了亲他白皙的指尖:“剑修,我记住了。”  喻识心下有鬼,陶颂这般柔声细语,他益发生出些不自在,只反握住陶颂的手,避重就轻:“嗯,记得就多吃点。”  陶颂便开始赖皮:“你陪我吃饭么?你陪我我就多吃点。”  他弯起眉眼,明澈的眼眸中又带了些委屈巴巴的意味:“我昨夜醒了一次,一睁眼你不在我身边,我睡都没睡好。”  喻识心一软,索性道:“我陪你,我喂你吃。”  晌午天色倒阴沉了些许,青江的弟子来送饭时,便亲眼瞧见了前第一剑修拿着勺子筷子端着汤碗,喂现第一剑修吃饭的场景。  天色朦胧,榻边小几上还零零散散落着一堆小孩子家的玩具,两个人好看得像画一般,这举案齐眉岁月静好的场面险些看瞎了那稳重弟子的眼。  他呆立了片刻,瞧着陶颂噙着喻识递来的汤勺眉眼含笑,都不知道该嫉妒哪一个。  喻识边喂边吃,咽下一口鲜辣的肉片,才又些疑惑地抬眼:“还有事吗?”  那弟子惊慌失措地回过神来,胡乱行了个礼数,忙不迭地拔腿转身。  跑至房门口,又听得陶颂撒娇的声音:“剑修,我想吃你吃的这个。”  “太辣了,你还有伤不能吃。吃排骨吧,排骨好吃。”  又听得喻识连说带哄:“你让我喂你的,你不听我的,那我不喂了。”  “我听我听,你别......”  那弟子狠狠哆嗦了一下,浑身不自在地紧紧阖上了门:不仅没眼看,还没耳朵听。  回去后,自然也有好事者问起他所见所闻,那弟子痛心疾首地将这场面描绘了一番,绘声绘色的版本瞬时偷偷传遍了整个青江,暗暗仰慕喻识和暗暗仰慕陶颂的心,哗啦哗啦地于秋日里碎了一地。  陶颂二人自然听不到外头心肠碎一地的声音,二人吃罢饭,又开始玩喻识自慕祁手里顺来的小玩意。  正玩得不亦乐乎之际,长瀛便抱着慕祁前来追债了。  长瀛方跨进门,就瞧见俩修为高绝的剑修手忙脚乱地藏着玩具。由于动作过于慌张,有只龇着牙的布老虎打了个滚,自喻识袖口掉到了地上,还弹了两下。  这人赃并获的尴尬场面,看得慕祁一下子皱起眉头:“小师父,你怎么能拿我的玩具呢?”  说出来更令人尴尬了。  喻识一脸镇定地回过身来:“你的老虎好看,我和你师父看看。你那么多玩具,我就拿了你一个,也没耽误你玩别......”  话还没说完,陶颂的被角一滑,哗啦哗啦掉出许多精巧物件。  慕祁顿时愤愤不平:“小师父你拿就算了,还专挑好看的!我没剩几个了,还都难看得很......”  小娃娃撇撇嘴,一副立刻要哭的模样。  “你急什么……又没给你玩坏。”喻识眼疾手快地收拾起来一地零碎,却有些不肯还,挡在身后,“玩一玩,回头就给你送回去,乖啊。”  慕祁十分不乐意:“你们俩加起来都多大了,怎么还抢我的东西玩?”  喻识老脸一红,嘀咕道:“你那么多玩意儿,谁知道你记得这么清楚……”  小石头精却不知怎地听到了:“我当然记得了,我有十八个老虎,少了一个我能不记得吗!小师父你拿的还是最好看的一个!我都六岁了,我识数了,你别想哄我!”  喻识让他嚷嚷得无地自容,只能去瞧陶颂:“你看看你徒弟,怎么和长辈说话的,你也不管管?”  陶颂随意地倚在榻上:“好像是长辈先理亏的,算账也得一笔一笔来吧。”  喻识愈发羞恼:“我不是为你拿的么?我是在临安瞧着你喜欢这些我才……”  说着说着面上倒更挂不住了。  房间中静了一下,陶颂弯起眉眼:“我道侣为了哄我开心,私自拿了我徒弟的玩具,现在要我来主持公道是吗?”  “你闭嘴!”喻识整个人都烧起来了,忿忿打断了他,只好自个儿硬着头皮去与慕祁理论。  长瀛旁观不言,只探上了陶颂臂上三寸处的穴位,轻轻按了下,陶颂不由“嘶”了一声。  长瀛放开手:“既然还疼,那我去和阿淩说,今晚还得来看看你。”  陶颂默然点点头,他也刚好,有些话要问崔淩。  长瀛有些忧心,倒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那小家伙还跟着我吧。”  他蹙眉瞧了一眼面红耳赤的喻识:“先前在云台时就这样,什么都会点儿,偏不会带小孩。”  喻识在与慕祁的拉扯中,抽空递了个眼刀过来。  长瀛有了崔淩在侧,腰杆子越发硬了,毫不畏惧地回瞪了一眼。  喻识一时气闷。  陶颂笑了笑,出声唤道:“慕祁,过来。”  慕祁对着陶颂,到底有些敬畏之心,但此刻又觉得甚为理直气壮,便噔噔噔地跑了来。  陶颂认真地瞧着他:“师父想玩你的玩具,有什么不对吗?”  慕祁叫这话一噎,只觉得师父都百八十岁了,说出这话还真脸不红心不跳的。  他一时别扭,只愤愤道:“想玩要先和我说。”  “昨天拿了没和你讲,是不对,我道歉。”陶颂笑了笑,“那我现在和你说了,你能把东西给师父玩么?”  慕祁教他这话拿住,六岁的脑子,倒转不过弯来了。  他拽着衣角琢磨了半日,破罐子破摔地抬起头:“那就给你玩好了,为了几件东西,倒显得我小气。”  “显得小气”的喻识在一旁听着,自觉有被冒犯到。 第63章 喻识仍不免害羞,想着想着,又起了三分惊慌:“这个不用写下来了吧!”  陶颂忽而笑了笑,捧起他的脸,在额上落下一吻:“剑修,我很高兴。”  喻识方觉得自己瞎想,害羞得手脚都不由自主地蜷缩了起来。  陶颂轻轻摩挲着他精巧白皙的锁骨,又压低了声音:“说不定我再治一次,明儿就不疼了。”  喻识颈肩处发痒,挪开他的手,一把拽紧了衣领:“少来逗我!”  “调戏多了就不会害羞了。”陶颂像是有些失望,“剑修,你真是进步神速。”  喻识忿忿:“就你这样说话的,放在上辈子,腿都被我二师兄打断十回了。”  他又要背过身去,陶颂却不许他转了,伸手揽住他:“要是被祁长老打断几次腿就能娶你,那可是我赚大发了。”  喻识纠正他:“是我娶你。”  陶颂只笑了笑没答话。  喻识品了品他方才的话,又道:“别喊祁长老了,跟着我喊师兄吧。”  陶颂笑笑:“二师兄同意了吗?”  喻识思索了下,放弃道:“他同不同意不要紧,我娶你,又不是他娶你。”  陶颂懒得去纠正谁娶谁这个问题:反正么,到时候就知道了。  他念及此处,又想起先前之事:“剑修,在临安时,我画过一幅画,你还记得吗?”第87章 青江其七  先时于临安,陶颂确实画过一幅画,喻识大略有个扫过一眼的印象,便点点头。  陶颂笑笑:“剑修,那原本是要送你的东西。”  他声音轻了些:“我家里有个讲究,结亲之时,不仅要过了三书六礼,交换聘书时,还要附送一幅新郎官亲手作的画,算是给未过门的新娘子,一个约定之物。”  “家中如此定下的亲事,才不会退,不会改,不会反悔。”  外头依旧飘飘洒洒地落着雨,陶颂眼眸深沉,轻声道:“剑修,那本来是我要给你的定情之物。”  喻识心里涌出些暖意,似乎有几分甘甜的味道。  他莫名地开心了一会儿,又记起:“那怎么没给我?”  “画得不好了。”陶颂想了想,笑道,“怎么画都不满意,刚巧你醒了,索性给你看了。我只想着来日再画一幅好的,却一直未有空闲去做。”  喻识回忆起那副笔墨,苍竹倚青石,萧萧素素,卓然高华,画技已极是精湛。  他自觉涵养不够,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感喟:“你家真是清流显贵,风雅得很。成亲用,还画这么有风骨之物。”  陶颂却勾起嘴角:“不是的,成婚的好意头多的是,我家兄长都是画的白头翁连理枝鸳鸯牡丹之类的。”  他顿了顿,言语含笑:“剑修,我其实,画得是你。”  喻识一时不解:“我在哪儿呢?”  陶颂弯起眉眼,拉住他的手,在掌心划出两个字。  他偏头笑笑:“喻识,玉石,不是你么?”  喻识手心酥酥痒痒,一时间整副心肠都化了。他真切地体会到,原来被一个人放在心上惦记,是这样一副感觉。  陶颂又轻轻握住他的手:“现下人在我手里了。”  喻识心下发烫,只觉得尝到了人生未曾见过的欢喜。  他颇为动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捡了一句不要紧的:“想画我直接画便是了,何必还弯弯绕绕的?只怕你当真送了我,我也不明白。”  “你太好看了,我画不出来。”陶颂一脸真诚地说着蜜里调油的话,“就这样,我还嫌没画出你的半点影子来。”  喻识听得脸红心跳,几乎要缩到被子底下去。  他扯起被子,却又想到旁的事:“你夸的是我上辈子的脸,还是这辈子的脸?”  陶颂面对送命题,游刃有余:“两辈子都好看,你是什么样子,在我心里都最好看。”  他略微思索了下,又笑笑:“剑修,当初燕华山庄附近,我第一次看见你现下这副模样,便觉得似曾相识,只是可惜......”  他住了话头,喻识却记起来了。  第一次见面,他把人大半夜吊在崖上,身上还勒得一道一道的。  羞愧之感又上了头,喻识十分小声:“我真不是有意的。”  陶颂却没有接话。  喻识明知道他是故意的,思来想去,仍觉得是自己理亏,不免忐忑地试探:“你不能一直还记得吧?”  陶颂挑眉:“剑修,我那个时候说,得把你也在崖上吊一夜,才能扯平了。”  喻识一怂,又缩了缩:“你舍得么?”  眼前之人修眉俊眼,双眸乌亮,眼角染着一分轻巧的笑意。陶颂瞅了一下,十分认命地叹了口气:自家剑修真有本事,一个眼神就把自己勾得心慌意乱。  他抚了抚心口,稍稍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我自然不舍得,但不能就这样过去了,是我委屈了,你得赔我。”  喻识又向墙内靠了靠,这次是真的怂了:“......赔什么?”  陶颂歪歪头:“把你也绑一夜。”  又递来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添了一句:“在合适的时候。”  喻识一颤,想起隐隐约约听闻过的床底之间的花样,扯起被子蒙住了脸。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陶颂隔着被子笑他。  喻识蒙着头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也不知是何意。  陶颂安静等了一会儿,便去拍拍他:“剑修,别蒙着头太久,小心不舒服了。”  喻识稍稍打开被子,喘口气,依旧飞速地阖上了。  陶颂知道他怕是不肯出来了,略微笑笑,兀自躺好。  方闭上眼,便察觉自后背至心口,一阵撕裂的疼。  陶颂眼眸微微一沉,这一疼拽走了他半身力气,再合上眼,便迷迷糊糊睡下了。  喻识躲在被子里半日,听着再无动静,便轻手轻脚地探了出来。  帘帐外天色阴沉,雨声淅沥,敲在檐头阶上,哗啦作响。  喻识借着朦胧的天色瞧了瞧陶颂,却正看见他轻轻蹙了眉头,梦中意识不清,极低地压抑着“嘶”了一声。  喻识心疼不已,肺腑间又翻出一层难过,悄悄擦了擦他额上薄汗,对要去做的事,益发下定了决心。  他因记着陶颂说过的话,便没有下床离开。窗外雨声不断,甚为催神,他躺了一会儿,便也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入耳却仍是惶然雨声。  骤雨未歇,房间里已燃起层叠灯火,光晕缭绕着氤氲的水汽,惹得人愈发慵懒。  喻识又在床上躺了会儿,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什么时辰了?”  “晚膳的时辰都过了。”  这是崔淩的声音,喻识一个激灵,摸到旁边空出的床榻,顿时清醒了。  崔淩正细细地碾着草药,瞧着喻识不好意思,又低下头:“前辈想是太累了,多睡一会儿,也对身子有好处。”  喻识不免尴尬,又问起:“陶颂呢?”  “我在这儿。”  声音自房间内传出,喻识这才看见有一精巧的屏风,几重帘后,浴桶中弥漫着热腾腾的水汽。  喻识瞧着陶颂的侧影,听着哗啦作响的水声,心下不自觉地便打起鼓来。  崔淩解释道:“前辈,青江内眼杂口多,我实在不放心让陶颂去温泉池,万一有人瞧见什么,传出风言风语,倒是麻烦。”  喻识明白,青江之内都是医修,若让人察觉了陶颂中了什么毒,倒平白又生波澜。  他点点头,便见崔淩起身要走:“前辈也醒了,我便不守着了。过一柱香的时辰,把这包药倒进去,再过一刻钟,便能起了。”  他又叮嘱陶颂:“到时辰了再起来。”  见陶颂于屏风后点点头,崔淩方与喻识传音:“这药浴有些刺激感,虽然用药重了些,但也是为了好得快点。阿颂不肯说,但大抵是不太舒服的,前辈陪陪他。”  喻识应下,再望向陶颂的身影,便有些揪心。  雨声潺潺不绝,房间内笼上一层轻飘飘的水雾,光影愈发朦胧。  帐幔垂地,陶颂越安静不动,喻识越担心。琢磨了一会儿,终于寻到一个话头:“你那幅画很不错,你们这样的门第,人人都会琴棋书画的么?”  陶颂略动了动,便带起轻微的水声:“剑修,是咱们这样的门第。”  喻识数了数自个儿半吊子的文化水平,十分有自知之明:“别了,这个我真配不上。”  陶颂的声音便含了些笑意:“我家也有不出挑的子弟,只不过枝繁叶茂的,子孙繁多,外头看着有出息的就多了。”  他像是忆起了从前之事,又笑笑:“当年在家塾念书,大家也成日里招猫逗狗,拈花惹草,没有一日老实过。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三天两头便去家中告状。”  喻识不过引着他分分神,听到此处,倒起了些好奇:“我还以为,高门大户里,从小都是和你一样规规矩矩的人。”  “我还算规矩啊?”陶颂低声笑了笑,“要是真规矩,就和你一样了。”  喻识疑惑:“和我一样?”  陶颂顿了顿,十分意味深长:“剑修,有些事情,我比你懂得多。”  喻识越发摸不着头脑,只得问出来:“什么事?”  陶颂却不肯说了:“你猜?”  喻识兀自思索了一会儿,脑子也没有拐对,睡了一觉,仿佛头都睡昏了。  他也不想了,左右也只是勾着陶颂说说话而已,估摸着时辰到了,便要去加药。  帘帐无声,喻识捧起药包起身,忽而有些迈不开腿。  一道屏风之隔,陶颂就在后面。  什么都没穿。 第65章 喻识方将心下之事盘算一遍,见他如此说,正好寻到时机:“那你先行针,我去看看慕祁。”  “小孩子背书呢,瞧着聪明得很。”崔淩笑笑说了一句,望见喻识出门,却转瞬沉下眼眸。  “阿颂......”崔淩颇有几分欲言又止。  屏风后静了一瞬,陶颂声音沉沉:“有些事,剑修是想亲手解决的。他知道得多,却不肯和我说。”  陶颂又默了默:“我明白他不想牵连我。我明日找个时机,与他说一说。”  崔淩不免担心:“我知道的事情,今儿下午就全都和你说了。你也......”他又叮嘱:“我在翻看医书遗卷了,有几个法子可以试试,你自个儿一定要当心些。”  “多谢你。”陶颂简洁明了。  檐下簌簌地落着雨,庭中花木歪斜,木芙蓉花的花瓣零零散散碎了一地,随着水流四下飘散。  喻识于檐下立了片刻,稳了稳心思,敛藏起气息,飞快地向崔淩议事之处行去。  殿中果然一声不闻,只有一个素净弟子于殿中看守着。  喻识自乾坤袋中摸出一个小盒子,悄悄打开一条缝。  这是封弦搞出的迷药,无声无味,无痕无迹,比符咒还保险。  他服了丹药,这迷药对他并没有什么作用,然殿中弟子不过闻了片刻,便倒头睡了过去。第89章 秋雨其一  殿中烛火莹莹,九转烛台的火光交映,于殿内雕漆绘彩的廷柱上投下巍峨的影子。  初秋落了雨,夜色已有些凉,寒意自帘外探入,在空阔的大殿内游走。  喻识轻轻捏诀,刚刚用过纸页霎时燃尽。他细细查过一遭儿,见桌案上完好如初,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才毫无声息地,又从窗子处溜出去。  殿中的弟子歪着头,睡得不省人事。  喻识瞧他一眼,解了气息,自殿门处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似乎是药劲儿有点猛,这弟子依旧毫无察觉。  喻识心道,再进来看一遭儿果然是对的,封弦这药是对付人的,也没轻没重,别真伤着了孩子。  他走到那弟子近前,拍了拍,又喊了喊,这弟子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  他自沉沉睡梦中醒来,一睁眼便瞧见喻识近在眼前,吓得手足无措:“喻……喻前辈……我……”  喻识悄悄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眨眨眼:“别怕,我不和你家少城主说。”  那弟子不由有几分羞赧,不好意思地错开喻识乌亮的眼眸:“让前辈见笑了,我……弟子不该睡的。”  说着,又有些疑惑地嘀咕:“我怎么就睡着了……”  喻识扶他起来,十分自然地托住他手腕,探了探脉息,见并无大碍,亦并无痕迹,方安心下来。  他笑笑:“长夜漫漫,大晚上的,让你一个人在这儿守着,想是无聊了。”  崔淩这殿中想是没有什么机要,喻识上次来,便发觉此处无任何严密的符咒,想来只不过是个寻常理事之处。  于此处看守的弟子,自然也不会修为多高,资历多深。  这年轻弟子再次羞惭:“是弟子心性不足,此等小事也做不好,弟子知错,以后都不敢了。”  喻识只温和笑道:“不必和我这样说话。想必你家少城主御下极严,看把你紧张的。”  说罢,又重复了一遍:“你放心,我不和他说。”  “多……多谢前辈。”那弟子脸皮薄,错开喻识笑吟吟的眼眸,想了想,又试探问道,“敢问前辈……深夜前来,是有何事?”  喻识摊摊手:“我迷路了。”  那弟子不由一怔。  喻识有些无奈:“青江城着实壮美,这亭台楼阁各处耸立,高大巍峨,却都长成一个样子,回廊也又多又长又绕。我本来想去找长瀛的,摸着摸着,就摸到这儿来了。”  他又笑了笑:“我认得这里,就想进来找个人问问,谁想到一进来,就正瞧见你在这儿睡着。”  那弟子再次脸红:“让前辈笑话了。”  他就也不再盘问,给喻识一五一十地指明了路。  喻识见他说话条理清晰,细致周全,心下也起了些赞许。想来能到少城主近前做事,也果真是稳妥之人。  正要离开,却忽然瞧见这人有些欲言又止。  喻识住了脚:“还有什么事么?”  这弟子吞吞吐吐,半晌却低声道了句:“前辈……您和话本子上写得不大一样,我还以为……没…没想到前辈是个如此温和之人……”  喻识念起上辈子看过的各种编排,隔了一世之后,现下回想,只觉得好笑。  他拍了拍这弟子肩头,随意道:“你是青江的弟子,我又不打算动你,自然温和。”  这弟子心头一颤,不知是被喻识拍的,还是被这话说的。他蓦然察觉,眼前这人生得再如何文气,壳子里头还是当年威震四海的天下第一剑修。  如今虽然不是了,但结了个道侣,也是个数一数二的厉害剑修。  据说他道侣前些日子修为大成,想来那个数二也能就此去掉,已是天下第一剑修了。  这弟子心下不知起了些什么复杂感受,有些羡慕,有些祝福,却又有些微酸涩的失落。  他年岁尚轻,经历也少,并不明白这是什么念头,瞧了瞧喻识清俊的身影,又垂下头去,复低声道:“前辈,我……我自入道以来便常听前辈的故事,我……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就是……”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末了只道:“前辈没死,真是好事。”  喻识不妨他说出这些话来,也并不懂他究竟何意,只端出照顾后辈的温和笑意,鼓励地拍了拍他。  那弟子肩上一空,喻识已抬脚走了。  他于原地愣怔了片刻,不由骂了自己两句,清醒下来,又收起一片杂乱,安心看守着殿内。  喻识行出几步,廊庑曲折幽深,雨声匝地,他耳畔惶然,一时亦起了几分愣怔:他活着回来了,有多少人会像这个弟子一般,真心实意地觉着,是好事呢?  年轻人涉世未深,心思总是干干净净的。  陶颂经过些世事了,但对他的心思,依旧纯净明澈。  喻识于此时念起陶颂,不由感叹世间诗词话本所言相思之事,皆是对的。  也不过走开片刻,他就有些想陶颂了。  但他更想,陶颂身上之毒能清理干净。  喻识一阵揪心,却并不能即刻回去,而是做足了全套戏,往长瀛房间里拐了一趟。  夜雨滂沱,慕祁已经洗漱完毕,正乖乖地坐在案前,写着什么东西。  旁边摞着厚厚一沓纸,长瀛正在数,抬眼瞧见喻识进来,便递给他:“你可真是捡到了宝贝,小小年纪,会得可真多。”  喻识接过,倒也怔了怔,六七岁的小孩子,倒是连《南华经》也读过。  想来没从景行那里学到三字经,还当真是因开篇那一句“人之初、性本善”。  喻识心道景行这辈子总是在仙门上吃亏,教个孩子,还芥蒂颇深。  他有几分无奈,又听长瀛叹道:“怎么我就找不到个聪明的小石头养养呢?”  喻识便问:“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长瀛拽了拽袖口的线头,声音低低的:“我想着,我若是和阿淩有个孩子,骨肉相合,血脉交结,便不会总有人拦着我们在一起了。”  喻识不由一怔:“宋城主对我说,他并没有反对。”  长瀛默然,又摇摇头:“废了四位长老之事,是我去做的。你知道的,我终究是妖族之人,青江以后,一定是阿淩做城主。且不说青江一门从未和妖族联姻,我做过这样的事,城内明里暗里的闲话,也足够多了。”  喻识闻言,蓦然明白,刚到青江的那夜,慕祁遥遥指了一下长瀛,引路的弟子为何会有那般眼神。  想必门下许多人觉得,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是受长瀛从旁蛊惑。  喻识只深深蹙眉:“你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和妖族没有任何牵扯。”  “那我也是个狐狸啊。”长瀛叹了一声,在雨夜听来,甚为怅然,“我不想做狐狸,我想做个人。”  上次长瀛这样说,还是在燕华山庄。  当日喻识信誓旦旦地对他保证,一定会让崔淩和他在一起。  喻识一时默然,耳际雨声不歇,却又听见长瀛换了个轻快语气:“我和阿淩的事,你还是别管了,你也管不来。左右阿淩心里是有我的,我就高兴了。”  他说罢,又瞧了瞧喻识,蹙起眉:“你和阿颂,睡过了没有?”  喻识不防这话题转换如此之快,登时一噎,慌忙捂住慕祁耳朵:“说什么呢?还有小孩在。”  慕祁茫然地抬起头,扒拉下去喻识的手,又写了起来。  “他说雨声太大了,打扰他写字,让我给他堵上点,听不见的。”  长瀛解释了一句,依旧抓着不放:“睡过了么?”  喻识面上不由发烫:“和你有什么关系?”  长瀛一脸好心喂了狗的表情:“你连那种书都没看过,我是怕你不会。我这儿有,你要的话我就……”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喻识连连推辞,面红耳赤的,“你自己留着吧。”  长瀛皱皱眉:“不要算了,亏我还给你挑了挑。”  喻识深觉坐不下去了,强行转了几个话题,又嘱咐了慕祁几句,便离开了。  出门,就要回去见陶颂了。  秋雨依然不绝,喻识此时已有些许不安,肺腑间起起伏伏,整颗心都七上八下。  他在回廊上又逡巡了片刻,一进门,陶颂却依旧没睡。  他正倚在榻上看着一卷诗册,案上火光灼灼,帘外风雨潇潇,陶颂清冷凌厉的面容都被柔和了三分,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世间最精巧的笔墨都勾不出的画样子。  喻识一身风雨地走进来,他抬眼笑了笑,伸手:“剑修,你来。”  “阿淩呢?”喻识将雨声关在门外。  “方才被一位长老叫走了,说天气寒凉下来,似乎有百姓的病情反复。”  陶颂把书册放下,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我又是一个人在这里,你好久都不回来。”  他发梢还坠着水珠,倒也没过多久,但他这般说,喻识自然心软,走了两步,又褪去外袍挂好:“我身上扑了风,想必有些凉。” 第67章 窗外满地风雨,喻识深深吸了口气,也没舍得再看陶颂一眼,悄无声息地溜出去了。  青江的后山向来人迹稀少,他就要自此下山。第91章 秋雨其三  喻识捏了个避水咒,独自一人于滂沱大雨中疾行。  这大约是今年夏末初秋的最后一场雨了。雨势已然连绵了数日,却丝毫未见要停的意思,自入夜时分,又大上了许多。  喻识想起与陶颂说过的话,这场雨过后,热气消散,寒意蔓延,秋天便真的要来了。  天要变了,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该做个了结。  林间草木茂盛,于潇潇夜雨中摇曳不止。头顶枝叶纵横,风中卷起四下飞散的树叶。  喻识于此时念起陶颂,又压了一遍想要立刻回去的心思。  他不由笑了笑,有几份无奈,又有几分欢喜。原来存一个人在心上,是这般滋味。  他也不过离了陶颂片刻,便三番五次地想要回去。一时担心陶颂晚上要喝药,一时又挂记那个迷药会不会伤到他,一时又担心他会不会追了来。  整颗心都乱七八糟。  一点也不像从前临行前的从容镇定。  喻识从前外出救人,为的是师父教他惩奸除恶护持弱小的世间道理。救完之后,得了相救之人的许多感谢,因他只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之事,也并未如何把那些言语并人事放在心上。  此番却有些不同。  他为的,是救他心上人,心爱之人,心心念念之人。  喻识自觉心十分小,分开这一会儿,他就无时无刻地不在惦念着这个人,心里几乎快容不下旁的事物了。  他这般想着,不由停住脚步,稳了稳心思。  自他重新出山,这还是第一次他单独出来。  初时有封弦在,后来有陶颂时时缠着跟着。眼下他这副修为,这腔气海,和这半颗金丹,当真做不了什么。  他稍微顿了顿,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继续走。  青江的后山果真人烟稀少,除了初初几个巡查的弟子,这茂林深处,再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风雨飘摇,连带着参天古木的枝桠都在风中摇曳。  喻识行了几步,稍稍一低头,右脚被一根粗壮的树枝绊住了。  这树枝十分粗砺,他一抬腿,硬是挂掉了他衣衫上一道青色的布条。  他就势蹲下身去,果然察觉到了周遭潜藏的层层咒术。  意料之中,恭候已久。  选在连青江一处檐角都瞧不见的地方,这领头之人,还是个谨慎稳妥的性子。  下一刻,喻识便讨厌起了这个稳妥之人。  他稍稍一低头,一支羽箭擦着他后脑勺飞掠而过,直直地没入草木之中。  茂盛地草木挡住了喻识的身形,喻识屏住呼吸,四周俱是草木摇动,分不清何处有人。  他屏气凝神了片刻,暗处之人却并没有这样好的耐性,自方才的来处,又散乱飞来数十道羽箭,最近一支,距喻识不过半尺之遥。  雨势汹汹,林间愈发暗流涌动。  喻识小心地敛藏起气息,暗处敌手又试探了他两分,忽而停下动作。  喻识还未来得及猜测下一步动向,便瞧见草木之间,接连亮起数个符阵。  金光接连不断,喻识身侧一时亮如白昼。他心下一惊,来不及骂人,急忙飞身而起。  他方从草木中现身,林木之间便自四面八方飞来成百上千只羽箭。  喻识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领头之人,身法敏捷地瞅准空隙,闪身到一株参天古树的枝桠间躲起来。  下头的羽箭纷纷落空,此番落剑之处,草木霎时歪斜萎靡。  果然是淬了毒。  喻识一愣,心道,这还真是看得起他。  他生平第一次开始后悔,是不是上辈子过于招摇了。这抓他一个人,连两派对峙才会用作伏击的惊风阵都抬出了。  这领头之人,当真稳妥过了头。  跟了他一路,难道还不清楚他现在的修为什么水平么?  至于吗?  喻识一时心堵,又见到那连绵阵法汇合起来,金光大盛,对他藏身之树成包围之势。  怪不得选个这么远的地方才动手,原来搞这么大个阵仗。  喻识看了看把守在几十个阵眼处的弟子,稍微数了一遭儿,看得见的就有上百人了。  喻识头疼不已,这架势,是打算将他就地正法么?  喻识原本打算,做出一副拼尽全力而后不小心落网的样子就行了。毕竟他也不想伤着自己,陶颂还在等他。  但这个阵势,他稍微不小心一点,恐怕就要交代在此地了。  喻识深深地叹了口气,握紧了手中一沓符纸。第92章 秋雨其四  喻识还没来得及计划出哪些符咒可用,层叠羽箭便又密密袭来。  倒不是喻识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就,这么大阵势抓他一个仅剩半颗金丹的文弱修士,可是太欺负人了。  当初归墟的金石阵,好歹还是冲着他们师兄弟七个人来的呢。  喻识一时觉得这次领头之人着实不要脸。  他有几分心堵,瞧了瞧这羽箭来势,又开始仔细琢磨。  他若是简单比划两下束手就擒,对面铁定会生疑心,等抓住他之后再严加防备三分,那就得不偿失了;但眼前这个阵法,以他的真气,要装成不小心被抓的样子,还真不大容易。  他一个不小心,就能被万箭穿心了。  虽然幕后之人应当不会想杀他,但折腾个重伤之类的,估计还是能做得出来。  喻识暗叹了口气,没想到此行第一桩事,居然会是在琢磨,怎么才能被抓得更自然点。  他纠结一二,到底还是觉得保命更要紧。  既然动真气就会惹怀疑,那索性别动了。  他耳边交织着雨声与呼啸出箭之声,向下瞅了一眼,羽箭纷纷,已有数十支穿破了这古木的苍老树皮。  自羽箭之处缓慢蔓延出一圈腐烂痕迹,高耸的树冠有些摇曳,毒素向上爬,苍老的古木有些摇摇欲坠,开始刷拉刷拉地向下落叶子。  这纷纷落叶给了他三两遮挡,他看准一个间隙,踩着纷飞落叶飞身跃出,拔出剑来,于层叠羽箭之中闪身周旋。  他没舍得拿山月,只出来时于某个房间顺了一把。  这剑大约是装饰所用,青江俱是医修,修剑一道上,并不比云台扶风。  喻识轻飘飘地躲过一道羽箭,又回身精准一斩,劈断数道羽箭。他稍微握紧了手中之剑,只觉得,青江这种会用毒的当真比他厉害不少。  人家能不动声色地直取敌手性命,自己还得在这里苦哈哈地拔剑。  他一边苦哈哈地躲着飞箭,一时又数落起这领头之人:差不多就行了,这是搬了多少箭过来?  喻识侧身躲开擦着他眼前飞速划过的羽箭,略微一沉吟,又念起,或许是他一直躲得太准了,那人不放心,若羽箭射完了还捉不着他,恐怕会动后招。  他探了探身上的气海,果真已有了几分震荡。  他索性连使了几招锋利剑招,一气斩断了数十道羽箭,气海便起了凝滞,大有难以后续的意头。  喻识就势乱了几步,又抵挡一会儿,箭矢果然少了许多。  他暗暗松了口气,瞅准一个好机会,向林中跃去。  所有的羽箭皆一顿,金光自阵法边缘而起,映出接连不断的细密雨丝。  要收阵了。  喻识飞跃几步,便瞧见阵法自平地而起,金光大盛,自四面八方,朝着他兜头罩下。  这也躲不了了。  喻识便也未做抵抗,索性省下两分力气。抬头瞧了瞧,别说,还真挺壮观的。  他由着这阵法盖了他一身,周身符咒皆无用了,体内涌动的气海意料之中地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肺腑间一滞,口中便尝到了几分腥甜。  更糟糕的是,眼前居然骤然一黑。  霎时间,喻识耳畔便只余潇潇的风雨之声。这声音打在交错的林叶之中,让人无端觉得心慌。  不过他很快便平复下来,只更加厌恶了一番这领头之人。  都被逮成这样了,我还能跑么?不快点上来抓人,还等个什么?  雨落得这样急,他浑身上下都淋湿了。  喻识只觉得等了好久,才闻得草木摩挲之声,窸窸窣窣的,自远处传来。  似乎有乌压压的许多人围着他站了一周,却又不上前。  喻识的衣裳湿答答地一层一层贴在身上,都快开始骂街了。  就在此时,终于有人走动两分。一个不疾不徐的步子迈到他身侧,定定地站住了。  倒是离得不远,这不胆子挺大的么?  喻识稍稍动了动,周遭霎时一片整装待发之声。更有一人出声拦道:“公子小心!”  喻识心里堵得慌,无奈至极:“我衣服都湿透了,你们到底在等什么?等人来救我么?” 第69章 喻识忍着疼痛,抓住那线头,一点一点地向外扯,整个绳子终于开始松散下来。  他从崖上见到这物什之后,便向封弦问清楚了用法,自然也包括世人并不知晓的解法。  封弦造东西从来都是十二万分的精细,绝不会把一样法器做死了。  这还是那位云游散人秉承的道理:“一物降一物,方可生生不息,把一件器物做绝了,这世上便容它不久了。”  那人在林间,用此物捆他之时,喻识当真大大松了口气。  只要能动,他就有法子。  这绳子彻底松散下来,喻识却并没有动,仍旧保持原状。  接下来就是等,能进来第一次,就会第二次。  喻识闭着眼睛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果然又有人进来了。  还有些饭菜的气息,是进来送饭的。  “还给我吃的?下毒了么?”喻识于榻上睁眼笑笑,倒将背对着他的弟子吓了一跳。  进来的是后来的弟子,遥遥向门外使了个眼色,却并没有理会他。  喻识见他不说话,心下也明白,想是有不许和他说话的规矩。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是给我吃的么?”  那弟子将放在案上的饭菜端起来。  喻识顺势道:“那就现在吃吧。”  这弟子有些踌躇,不知是因为畏惧或者怀疑,但打量了喻识一番,终究走了过来。  喻识顺着他吃了两口,在他稍微有些放松之时,飞快地起身,回手封了他几处大穴。  事发突然,喻识身法又快得罕见,这弟子根本没做出丝毫反应,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里头的动静自然也吸引了外面之人,但方才听过了,只有一个人。  此时门还开着。  喻识一鼓作气,冲到外头,用同样手法放倒了另一个人。  他瞧了一眼这空落落的小院,将人挪回房中,轻快地关上门,飞身上了房顶。  对他的看守这样不严,一是因缚魂索,二是因他这一身禁制在,动不得咒术,三是因喻识现下敛藏不了自己的气息,只要他四处行走,便极容易被发现。  最后一条有些麻烦,所以他的行动只能慎之又慎。  喻识握着方才从弟子身上顺来的剑,稳了稳心绪,在房顶上向四下望了一圈。  这仿佛是个山庄别院,五进五出的大宅子,周遭是山林丘峰,并无旁人门户。四处皆有人把守,灯火熹微,还有人影行动。  一直落着雨,天色灰沉沉的。  喻识正发愁该往何处寻这个牵机散,却蓦然想起方才那两个弟子。他并未瞧得如何清楚,但眉宇一星黑气缭绕,正是修魔道的痕迹。  喻识心下一沉,只觉得先前的猜想,已然成真。  那人果然入了歧途。  喻识与他相识多年,不由起了些惋惜与悲叹。  他眸色一沉,再打量起这座山庄,便记起陆府来。  噬婴术。  按照这座宅邸的方位,应是在西南。  喻识遥遥看去,西南正有一小跨院,寻常人家作临时供奉先祖灵牌之用。此时虽灯火幽微,外头也并无人守着。  他收拾起一腔杂乱的心思,飞身行过去。  斜风骤雨,归功于这大雨,稍微敛藏了些许他行动的身形与声音。一路而来,似乎并无人察觉。  喻识沿着这小院看了一周,此地封的禁咒,似乎比其他地方还要强些。  一个满是魔修的院子,内里居然会布置驱邪的阵法。喻识于荒谬之外,又感到些许担忧。  这里头,怕是有些极凶险之物。  正这般琢磨,这跨院的层层禁咒,突然破了个小缺口。  是从内里破开的,许是有东西要出来,或者,是引诱的陷阱。  喻识脑子转得飞快,但当真顾不得许多了。  别管是什么,进去再说。  喻识上辈子修为极高,他虽然是个稳妥谨慎的性子,但因着压人一头的剑法修为,又兼行事甚为果决,时不时也会莽上两三分。  犹豫就会败北,讲得就是一个快字。  喻识像一只轻快的猫,飞快地从那个口子蹿进去。  这法阵瞬间合拢,似乎并没有引起外头什么注意。  他定了定心神,肺腑间又隐隐有些翻涌。宋持与崔淩给他治的时候还好些,这不治了,这身子又不顶用了。  他微微喘了口气,抬眼见房门稍稍开着,露出浅浅的一条缝来。  内里有火光,却并无生人的气息。  或者是有人在,但敛了气息,喻识这副情形,也探查不出来。  但不管有没有,反正喻识自己是大喇喇地站在人家跟前了,躲也躲不得。  来都来了,又走不了。  喻识索性直接推门进去。  门内一片悄寂,陈设皆与寻常房间并无区别。除了房内灼灼燃烧的层叠烛火。  一圈一圈的烛火环环围绕在一起,在房间中央圈出一个圆圈,映出喻识深锁的眉头。  地上有丹砂的痕迹,但符咒阵法的样式,他皆不认得。  喻识思索片刻,心内一惊,伸手触了触地上的丹砂。  并不是什么丹砂,而是人血。  登时有一股寒气自喻识脚下窜出来,烛火莹莹,雨声惶惶,整个房间霎时阴冷。  喻识是个胆大之人,又兼极其厌恶此等事,此刻只觉得甚为恶心。  但圆圈中央,竟然又空无一物,跃动的烛火越看越邪乎。  喻识决定不看了,转身将房间内的物件蹑手蹑脚地翻了一个底朝天。  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些烧过的纸张灰烬。  喻识皱皱眉,俯身敲敲地面,开始探寻有无机关暗道。  正在凝神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幽茫的声音:“别找了,什么都没有。”  喻识周身一顿,满腹防备地转过身去,却看见那邪阵中央,显出一个人影,正好整以暇地挂着微微笑意瞧着他。  喻识紧紧握起了剑柄,眸色不由变得极为深沉。  竟然是尚渊。第94章 收局其二  烛火惶惶,映出尚渊慈爱和蔼的面容。  确切来说,不是尚渊,而是尚渊的生魂。  喻识于怒火中烧之余,又起了些许了然:“你果然不是自尽。”  是那人杀了尚渊,伪装成自尽,又将他的生魂圈禁至此。  他既然已修魔道,豢养活人气血并死人生魂,也都不足为奇。  尚渊略微笑了笑,长须斑白:“你见我第一句话,竟然是说这个?”  喻识挑挑眉:“尚掌门还有话和我说?”  他与尚渊之仇不共戴天,喻识读过尚渊与许慎的书信往来后,已大概知晓了当年归墟之事的来龙去脉。他自认没有手刃尚渊挫骨扬灰,已经是很克制了。  他于栖枫山见到尚渊时,便想,对于尚渊这种于仙门百家有名有姓的人物,身败名裂地自尽而亡,也是个极凄惨的死法了。  没成想,他没有动手,有人替他做了。  “我自然有话。”尚渊缓缓捋了一把胡须,“还未贺过师侄,定亲之喜。”  喻识狠狠攥了把长剑,压住一腔翻涌的火气:“牵机散的方子在哪儿?”  尚渊神态自若地摇头:“我不知道,总之不在此处。那东西并非我所制,也并非我放在栖枫山。当时我被百门追杀,哪儿来的功夫和闲暇去做这些?”  他目光温和,与往日与云台山之上的神情,并无二致。  只是时移世异,百年过去,云台上的那点温情于喻识心中,终究被血海深仇淹没了。  喻识冷冷地瞧他一眼,转身便要走。  “等等。”尚渊却开口唤住了他,又笑了笑,“我费力气把你放进来,话还没说完。”  烛火间光华一现,喻识伸手推了下门,果然推不开了。  尚渊的语气甚为平和:“整个跨院,都是豢养我魂体的阵法。我不放你走,那人又不来,你眼下这副身体,怕是出不去。”  喻识听见“这副身体”,心下不由狠狠一疼。  门外雨声滂沱,天地间仿佛不闻任何烟火人声,只余下这潇潇的大雨,冲刷着尘世数不清的欢愉并悲伤。  尚渊似乎自知失言,顿了好一会儿,才复开口:“你知道,那人是谁了?”  喻识有几分无力的悲痛,悄悄攥着衣袖缓了缓心绪,如常开口:“猜着了,还没看见。”  尚渊十分随意地一点头:“他与我有仇,如此对我,也是我欠他的。”  他语气不变地往下说:“我也欠你的。喻识,我对不住你。”  喻识心内狠狠一震,自方才见面起压抑的所有情绪,轰然一声涌入脑海。 第71章 顾昙于风雨中,滴水未沾:“你在找牵机散?”  他眉宇间萦绕着一点危险的黑气,一身黑衣,愈发衬得整个人阴沉不已。  喻识于此时,不合时宜地念起陶颂来。虽然扶风山的道袍是个素净的白色,但陶颂在山下,时常穿玄色衣裳。从中衣至外袍,清清冷冷,干干净净的,从未给过人阴邪之感。  他瞧着顾昙笑笑:“看在我们还算相识的份上,能直接给我么?”  顾昙眸色微微一沉,周遭的气息都压抑了起来。  喻识依旧挂着乖巧的笑意:“就我所知,陶颂与你无冤无仇,想必你在栖枫山下毒,也并不为了杀他。你这里都是要紧东西,直接给了我,我就不乱找乱翻了。”  喻识虽然如此说话,但终究与他保持着距离,随时打算逃走。  虽然不一定还能遛得了。  顾昙顿了顿,声音极为低沉:“你见我这么久,张口闭口却都是他?”  喻识一顿,做出甚为冤枉的样子:“你这话说的,我不就是为他来得么?再说了,便是我问你,你也不会告诉我,我不如老实......”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得耳边一阵风掠过,他并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忽而周身一滞。  动不了了。  顾昙凑近他耳畔,将他的肩膀捏得生疼:“你还知道‘老实’两个字如何写。这副情形,还敢故意跑出来被我逮住,都是为了那个小孩?”  顾昙距他极近,喻识不自在之余,只剩了一个念头:好快。  顾昙的修为究竟到了何种地步,喻识有些不敢去想。  他心内凝重,又觉得顾昙只反反复复地揪着陶颂问,也不知是何意。  他不太敢随意作答,只得撇过这话:“问我也得换个地方吧,天也凉了,我这副身子,真的能淋雨就病倒的。”  顾昙目光似乎缓了些,却是一个手刀打晕了喻识。  喻识一日之内,第二遭醒来之时,终于置身于一个像地牢一样的地方了。  四周都是森凉的石壁,只有身下软绵绵的。  喻识摸了一把,这地方居然有张床,还铺着棉花被子。  不伦不类的,地牢就该有个地牢的样子。  喻识心下简单评价一句,便听见了顾昙的声音:“醒了?”  他也来不及阖上眼装睡了,只能平静如常地笑笑:“我睡了多久了?”  顾昙走过来,喻识心内不由一紧,却被他一把捞起来,一碗药递到嘴边:“别想着打听时辰。别让我灌你。”  这药黑乎乎的,闻着又酸又苦。  喻识不由犹疑,便听得他道:“治风寒的。”  喻识不怎么信,但眼下这个情形,似乎也由不得他不喝。  他略一抬手,却发觉双手上皆扣着沉重的风雷锁,一动就哗啦啦地响。  顾昙按住他手腕:“就这样喝。”  喻识不得已,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硬是吐了一半出来。  他咳个不停:“太......太苦了,我不想喝了。”  顾昙盯着他看了两眼,把药放到一边。  喻识装成被呛到的样子,突然觉得,那个药,说不定真的就是什么治风寒的药。  这般想着,眼前又递来一盘糖渍山楂。顾昙拾起一颗:“吃点这个。”  喻识不由念起与陶颂吃山楂果的情形,心内起了十分的不自在。他稍稍偏过了头:“不想吃。”  顾昙未有表示,顺势喂到自己嘴里,转身去洗了洗手。  喻识趁着他背身之时,飞快地打量了一遭儿这地牢内的情形。  不算大,石壁上燃着长明灯,除了这张床,还有水盆水桶桌案。出口是通向外头的,隐隐能瞧见映在石壁上走动的人影。  应当是个大地牢的内室。  不知外头有多少人,这要是逃走,大约有些麻烦。  喻识略一沉吟,便见顾昙转过身来:“别看了,阵法满地,你跑不出去。”  喻识乖巧一笑:“没想跑。”  毕竟方子还没找着呢。  顾昙似乎猜透了他心中所想,抱胸而立:“方子我不会给你。我不会救那个小孩。”  这不是废话么。  喻识心内无奈,还以为你要跟我说什么,原来是这句不要紧的话。  给了就相当于承认流景阁知晓栖枫山内潜藏妖兽一事。尚渊已死,曲桑闭谷,流景阁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此事。  顾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底又漫出些阴沉之色:“那个小孩有危险,你就那么着急?”  喻识对这个称呼早有不满,也并未多想,便直截了当地道:“他不是‘那个小孩’,他是我道侣。”  喻识话音方落,便察觉整个地牢内的气氛都阴森了些许。  顾昙神色幽暗不明,直直地盯着他。第96章 收局其四  喻识打量了一遭儿顾昙的神色,思索片刻,并未想起陶颂与他究竟有何过节。  扶风与流景,似乎也并无什么恩怨。因师娘的缘故,流景与云台来往多些,素日也不曾与扶风有何牵扯。  但顾昙不大喜欢陶颂,喻识看出来了。  他含了几分试探:“我倒是不知,陶颂得罪过你?”  顾昙一言不发。  喻识想了下,轻快道:“我在你这儿,还有面子能看么?有的话,我替他向你赔个罪?”  顾昙眼神愈发阴鸷了几分。  他坐在榻边,直视着喻识双眸,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真的喜欢他?”  这算什么问题?  喻识唯有在陶颂如此问他时,才会有一二心慌,旁人问起来,他都甚为坦荡。  他十分诚恳地点过头后,便听得顾昙低沉的声音:“我要杀了他。”  喻识心下一惊,面上却没有什么表露。他问得十分随意:“为什么?”  顾昙抬眸:“你为什么喜欢他?”  喻识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一直要抓着陶颂问?  他与顾昙之间,分明还存着许多事,譬如许愫,譬如尚渊,譬如一路暗中监视谋划,譬如,顾昙何时开始修魔道。  喻识试着扯开话题:“这个原因,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顾昙带有几分逼迫地凝视着他,默了一会儿,忽而挑眉笑了笑,目光令人不寒而栗:“不重要。反正我要除掉他,也不是为这个。”  他好整以暇地瞧着喻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你走不了的,也别废旁的心思了。”  喻识瞧着顾昙的眼神,猜不出来他想做什么。他从前与顾昙来往并不多,大约,也就是比许愫多点的样子。  顾昙喊喻识的师娘叫姑姑,年幼时,二人还时常相见。后来,除魔之战结束,流景阁伤亡惨重,益发衰落。云台却人才济济,又出了喻识这样风华绝代的人物。  顾老阁主眉宇间的哀叹越发明显,日复一日,便也不常来云台走动了。  喻识的印象中,顾昙是个极稳重之人。不同于许愫的温和,顾昙的性格,于沉默中藏着几分坚韧。他行事刚毅,随着年龄大些,话却越来越少,心思也愈发深。  喻识捉摸不透他,又并非时时能相见。年复一年,不过平日有事书信一二,年节庆典见上一面。  顾昙还常常不怎么理他,也不多说话。  流景好歹也是数一数二的门户,顾昙究竟何时入了魔道,喻识竟丝毫不知。  疑惑愤恨之余,也不免惋惜。  喻识收拾起心绪,就势笑笑:“好。顾阁主想必忙得很,我们也许久,没有坐下来说过话了。”  顾昙似乎怔了下,转而不动声色地扣紧了风雷锁:“你知道什么才能问。”  “问到不该问的怎么办?”喻识歪头笑笑,“杀了我么?”  “我不会杀你。”顾昙眯起眼睛,“杀你,没有用处。”  喻识并不信这话,但也懒得纠缠于此。  他稀松平常地发问:“杀陶颂,是因为他是扶风选的继任?”  顾昙垂眸笑笑:“各大仙门都占着位置,不动摇他们根基,流景阁何时才能有一席之地?”  “许愫也是,宋持也是你做的?”喻识语气平静。  顾昙避过许愫,只道:“青江内里盘根错节,除掉崔淩,倒不如杀了宋持,更为直接。只不过——”  他顿了顿,笑得意味深长:“我不过暗中推了一把渝州疫情,宋持究竟如何死的,恐怕青江要好好查查自己人。”  “你想青江大乱,但小看了崔少城主吧。”  喻识想起空阔大殿中的崔淩,裹着素衣的少年,身形格外单薄。  顾昙再次笑笑,却并没有接这个话。  喻识暗暗放在心上,难道是,还有对青江的后招?  这是问不出来的。他又提起方才的话头:“你搅得仙门大乱,就是为了,让流景有机会冒头?”  长明灯的火光,在顾昙面容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的双眸于昏暗的灯影下,并没有显得明亮,而是愈发幽深了几分。  他语气间有几分理所当然:“我是流景的阁主,重振门派,是我应该做的。”  他声音又低了些:“这也是父亲的遗愿。”  “你修魔道,也是顾老阁主的意愿?” 第73章 师父为他改头换面,又将他藏匿起来,是不想他再被前尘往事牵连的意思。  但他还是重新出山。  顾昙望着他:“喻识,我是利用你,利用了归墟旧事。只有你出面,才能坐实尚渊之罪,才能真的让百家动荡,有重新洗牌的机会。我挑起仙门风波,让流景重新在百家中有一席之地,但我也帮你报了仇。”  喻识错开他的目光,却被他伸手捏住了下巴。  顾昙强迫喻识与他对视,语气间生出几分凶狠:“喻识,我不欠你什么,你不能用这种眼神看我。”  喻识的下颌被他捏得生疼,他躲不得,倒生出几分可笑,兀自勾了勾嘴角:“明明知道亲妹妹是枉死,还能不置一词,隐忍这许多年,一朝将云台扶风青江都搅得风波迭起。流景阁当真,好谋算。”  顾昙更用力了两分,瞧见掐出的一道红痕,却有些不忍地放开了手。  喻识微微喘了两口气,他肤色白,那道鲜红衬得愈发明显。  顾昙稍稍错开他的面容,只觉得一腔无力的酸楚。  他为什么会和喻识走到这一步?原本,不应该如此的。  顾昙无心力再去想,默了默,只沉声开口:“父亲也想报仇,但如若当时闹起来,恐怕正中许慎下怀。流景一无证据二无人手,闹起来有何好处?”  他心内有深深的疲惫,闭了闭眼:“归墟一事后,流景阁才遇到雪斛,知晓了苍海玉的效用与魔修术法。魔修之术虽然快,但也并非一朝一夕。我修了这许多年,又培养诸多弟子,才能算有了些底气。”  “当年云台主谋,扶风坐山观虎,青江明哲保身。没有人去救你们,流景也救不了你们。”  顾昙眸中溢出深深的愤恨与痛惜:“喻识,你在怪我,怪我没有去救你,为你报仇?”  喻识被他神情一震,却只淡淡开口:“没有,我没有因此事怪过你,也没有怪过其他任何人。流景勉强支撑自身,已实为艰难,我知道。”  又是如此平平淡淡的语气。  喻识自年少时,提起流景阁,便是这样一副比外人近些,却又比亲近之人疏远些的语气。  顾昙无端生出些无根无际的恨意。他恨极了喻识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然恨意的最深处,却只是自年少而来,无力的苦楚。  他陷在一片心潮中,起起伏伏,却听得喻识略微叹了口气,轻声道:“顾昙,你不欠我什么,但花月楼的看官,陆府的楚笙,曲桑谷的许愫,渝州病死的百姓,还有死在你修魔道之下的每一个生魂,你也不欠么?”  顾昙有些莫名的愤恨:“你现在,是要替这些人,向我要一个公道?”  喻识微微闭了闭眼睛,暗暗地叹了口气:“顾昙,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见到你时,毫不惊讶?”  “以你的脑子,迟早有一天会猜到。”顾昙未曾多想。  喻识摇摇头:“你修为很高,一路隐藏得极好,我当真毫无线索。直到许愫死时,我才终于意识到,是你。”  顾昙并未想起,曲桑谷内杀掉许愫,有何破绽。  喻识望着他,眼底冰冷:“顾昙,我不喝六安茶的事,这世上活着的人里,只有两个人知道。就连封弦,都没有察觉过我这个习惯。”  当夜的毒,下在茶水里。幕后之人并没有想杀他,而是想让曲桑谷将他交出来。那人必须确保,他不会喝那壶茶。  那壶茶,就是六安茶。  顾昙心内轰然一声,一时震惊不已。  他竟然不知究竟该做些什么反应。  他为什么会知晓这个习惯,因为,那是年少时的喻识,亲口告诉他的。  喻识刚来云台不久,已初初崭露头角。他悄悄注意着这个喻岱长老新收的六弟子,有一日,却见他一人,独自抹着眼泪进了后山竹林。  顾昙从未与喻识私下说过话。然他坐在青石之上,单弱的身子,默默地哭着,顾昙忽然大了胆子,上去与他说起话来。  “那时我和你说,先前在魔修手中,那个看管我的人,常日里喝的就是六安茶。今日有一散人前来,指名要喝这个。我一时想起先前的事,又厌恶又害怕,但和师父师兄说,又白白惹他们为我担心。”  顾昙当时第一次与喻识说上话。他甚为激动,喻识没有与旁人说过,却肯与他说这样之事。  这是喻识信任他,顾昙很高兴。  喻识神色淡淡的:“后来虽然我克服了些,但我终究不喜欢。若非在人前,我是能不喝,就不会喝的。”  顾昙坐在他对面,衣袖下的双手,皆在轻轻颤抖。  喻识闭了闭眼,一时心下翻涌出惋惜的悲痛:“可是,顾昙,我告诉了你,你却用这件事算计我。”第98章 收局其六  喻识顿了一下,没有去看顾昙的神色。他与顾昙自幼便相识,时移世易,眼下二人相对,走到这一步,也不知顾昙心内究竟作何想。  他微微叹了口气,又接着问:“你杀了许愫,当真只是想让曲桑谷把我交出来?”  顾昙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方从满心酸涩中回过神来。  他低声承认:“我没有办法在曲桑谷内悄无声息地将你带出来,动手会闹出动静。那时是个机会,既能杀了许愫,也能带走你。”  他索性解释开来:“我一直要带你走,花月楼引恶灵,也是为了伤你,好方便日后带走。你入曲桑谷前,宋持为你诊治过,我以为他把苍海玉之事,全都告诉你了,便更着急要带你回来。”  “为什么更着急?”喻识轻轻蹙眉。  顾昙没有回答,只自顾自地往下说:“没想到我杀了许愫,你依旧未出来,还失踪许久。曲桑谷却于此时,将归墟旧事翻出来,我只能先忙于此事。”  “是我暗中放了牵机散,将尚渊引至栖枫山,做出他利用妖族对抗仙门的假象。流景阁若趁机收妖,便能立一大功。”  顾昙顿了顿,“我只是想让他罪加一等,死得更惨些,并没有想到,你会出现……还与那个小孩一起。”  顾昙每件事皆供认不讳,喻识心下愈发隐隐生出些不安。他恐怕走不成了,顾昙一直想抓他,究竟为了什么?  长明灯的火光摇曳,顾昙望着喻识,幽深的眼眸波澜不惊:“你现在都清楚了吧,还有什么要问的?”  喻识心内不静,思索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顾昙,看在我们相识数百年的份上,我再劝你一回,迷途知返,或许还来得及。我能够……”  “若只剩这个可说,便不必说了。”顾昙眸色一沉,不为所动。  喻识本就不抱希望,眼下如此,也未如何气馁,只继续低声道:“顾昙,这许多年,我明白你的为难之处。你若是肯答应洗手赎罪,我愿意帮你,云台我自然不会回去了,日后流景便……”  “你帮我?”顾昙回眸,目光中竟有些许嘲弄与哀怨,“你用什么身份帮我?姑姑姑父皆不在了,你既已结道侣,自然是扶风的人,日后和流景又有什么关系?”  喻识一顿,终于又浮起疑惑:“你到底为什么如此厌恶陶颂?”  地牢的石壁上分明映着来往走动的人影,内里却静得一声不闻。  长明灯的光影飘渺不定,半晌,喻识才见得顾昙略微扯起嘴角,却无丝毫笑意:“我为什么厌恶他?因为他喜欢你。”  喻识闻言,愈发混乱了几分,然而转瞬,便理解了其中含义。  他生出前所未有的不可置信,一时间整个人都愣怔了三分。  顾昙将话说出来,心下却无一丝痛快。他瞧着喻识的反应,肺腑间只一片荒凉,难受得厉害。  他闭了闭眼睛,压住一腔痛苦的心潮:“我后来去查过他的身世,他竟然是齐州陶氏出身,前朝陶阁老的孙子。”  他望着喻识,心下一阵阵钝痛:“你应当还记得,当年在小蛮山,原该我们流景阁看守的一群妖物恶灵,因门下疏忽,逃出去惊动了黑麟大蟒,最终致使除妖全盘失利。”  “就是那群恶灵其中的一些,潜逃出去,杀害了行路至此的陶阁老一家。”  顾昙面上浮起不知是嘲讽还是绝望的笑意:“喻识,因此,你才见到了陶颂,救了他,让他对你,念念不忘。”  喻识仍陷在方才的震惊之中,闻言,更微微睁大了眼睛。  顾昙依旧挂着方才的笑意,看得人不由手脚发冷。  他狠狠攥住喻识的手,低声道:“你们因为流景阁才相见,但是,还有第二次。你出山之后,为了试探你的修为深浅,我在你去燕华山庄的必经之路上,派人施了离魂术,放置了许多恶灵。”  喻识让他攥得指尖发疼,手骨疼得颤抖。  他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陶颂先于他,发觉了那批怨灵。他重新活过来,再一次因此,和陶颂于燕华山脚下重逢。  顾昙眸中交织着深沉的自嘲:“你说,造化弄我,何至于此?”  这是如何分说不清的机缘巧合。喻识心内五味陈杂,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越是默然,顾昙心下的不甘与愤恨之意愈盛。  他几乎要捏碎了喻识的手腕,笑得令人发寒:“你知道吗?范师伯推演出的零零散散不要紧的琐事中,还有一条。陶颂会死,喻识,陶颂终有一日,就死在你眼前。”  “你说什么!”  喻识猛然抬起头,心内却豁然涌入一阵抑制不住的害怕。  顾昙瞧着他一瞬间便发红了的眼眶,心内愈发刺痛。  他忍不住用这分刺痛,继续伤害喻识:“你其实已然听清了,是不肯相信吗?喻识,你听好了,我不会救他,永远不会。”  喻识心下溢满恐惧与慌乱,却突然被顾昙按住了。  他重重地摔在床上,动弹不得,瞧着顾昙拿过一只青瓷小碗,随手化出一把利刃。  顾昙拽起他的手,解开风雷锁并帕子,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腕上的伤痕:“喻识,你方才问我,为什么想抓你。归墟中已无苍海玉,父亲偷偷取出的,也快用尽了。你不是说,要帮我么?你是苍海玉修补的灵体,你的血,就可以帮我。”  喻识满心挣扎,却分毫真气都提不动。周身的修为都被锁住,在顾昙的压制下,他仿佛一个任人宰割的困兽。  他眼瞧着手起刀落,慌忙之间出声:“你等一等!”  灯火昏黄,顾昙眸光阴沉,略带些许幽冷的疑惑。  喻识深深地压下满腔波澜,藏住眼神中的绝望并哀痛:“我愿意,我愿意帮你。我可以留下,就留在此处,我保证,我再也不会离开。我的血,你想要多少都可以。”  他极力稳住声音,却仍是有些颤抖:“作为交换,你能不能,把牵机散的方子递给青江?他是跟着我才遭遇了妖兽,就算他……日后会死,至少不要让他因我而死,可以吗?”  喻识尽力说完这些话,自觉已满心疮痍。  但他不敢松懈精神,只能抬眸等待着顾昙的反应。  他这番话再度深深刺伤了顾昙。  顾昙从不知道,自小在他眼前便出挑得风华无两的人,居然会为了旁人,有朝一日,如此低声下气地与他说话。  顾昙心内早已是一败涂地的荒芜,却燃着不甘的怒火。  他垂下眼眸:“我说过了,我不会救他。”  喻识眼睁睁地看着利刃划破了他的手腕,仅存的一丝希冀破碎一地。他难得的,生出些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思绪一片混乱,又似乎是一片空白。  他突然想起方才顾昙说“更着急”抓自己回来的原因。顾昙以为,宋持将苍海玉所有事皆告诉了他,顾昙担心他知晓自己的血有用之后,会想办法潜逃藏匿。  但是宋持当日,有关苍海玉之事,一个字都未与他透露。  喻识悲痛不已,手腕上止了血,伤口却仿佛一路疼到了心尖。这疼痛撕扯得他脱了力,他不知道现下还该想些什么。  他指尖发凉,顾昙握着暖了暖,瞧见他素白手上被攥出的道道红痕,又忍不住心生不豫。  他抚了抚喻识微乱的鬓发,假装未看到喻识空洞的眼神:“你以后安心听话,我不会再没轻没重地伤着你了。” 第75章 “最后一个了。”陶颂心下一滞,嘴角又缓缓划出一道鲜血。  他随意地擦了擦:“是青江历年来四地抓捕的妖兽,阿淩没有办法调人手给我。”  凶狠的妖兽自林间跃出,与顾昙缠斗在一起。大雨滂沱,林间木叶纷乱,血气黑影四下飞散。  喻识拽着陶颂离开,却发觉他的身法越来越慢。  堪堪跃出深林,陶颂便身形一滞,一下子晕了过去。  林子的尽头,是一处断崖。  崖下漆黑一片,深不见底,放眼望去,风雨飘渺,群山巍峨。  喻识突然反应过来,这里是那处断崖。  是这辈子与陶颂,第一次相见之处。  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厮杀之声,喻识紧紧地抱住陶颂,心下惊痛不已。  陶颂一定还没有好。  他一边渡着微薄的真气给陶颂,一边勉力施术御剑。  山月微微一动,他再去试怀霜,怀霜压根就毫无反应。  喻识揽住陶颂,一时焦急不已,身后血腥之气缭绕,他咬牙,再度调起周身真气注入剑中之时,忽然自崖下飞来一人。  雨势惶然,封弦自崖下露了个头:“我说这地儿打得这么热闹,竟然是你们俩。”  他瞧了瞧二人一身尘泥血迹:“我来晚了么?”  喻识放下一半的心肠,蓦然松了口气,勾起嘴角:“不晚,正是时候。”  封弦带着二人赶至燕华山庄之时,仙门百家之人都在了。  喻识抱着满身血迹的陶颂一入山门,便瞧见了庄慎低沉的目光。第100章 终章其一  庄慎的眼神再阴沉,喻识也未放开手。  骤雨自暗沉沉的天际坠下,于连绵山巅砸出迷蒙飘渺的雾气。  庄慎深深地看了一眼晕在喻识怀中的陶颂,尚未开口,身后钻出一个小脑袋,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尽是哭痕。  慕祁紧紧拽着庄慎衣襟,一双大眼睛红红的:“师公,是师父!师父和小师父回来了!”  这小家伙喊了一声,又往庄慎身上蹭了蹭,哇地一声哭起来:“师公,师父身上都是血......师公,师父和小师父怎么了......”  众人皆不敢开口,只听着这小娃娃抓着庄慎哇哇大哭。  庄慎皱起眉头,将小娃娃往外提了提,慕祁只粘在他身上,不肯动弹。庄慎只好一手抱起来他,一脸肃穆地训道:“哭什么哭,多大了还如此不稳重!”  年方六岁的慕祁打了个哭嗝,吸了吸鼻子,伸手紧紧环住了庄慎的脖子。  喻识与陶颂一路过来,满身沉泥血迹,崔淩见庄慎没有说话要人,忙上前将二人带至一安静房间诊治。  其余门派于后面跟着,崔淩要将门关上,慕祁却扯住他小声道:“崔师叔,让我也进去看一眼......”  这话还没说完,手便被庄慎捞了回去:“别添乱,你进去看什么看!”  他这话一说出来,倒堵了自己进去看人的话头,说罢便噎了一下。  崔淩深知庄慎对喻识陶颂二人关系不满,只怕他趁机要走陶颂,闻言倒放下十二颗心来。  他与庄慎并其余门派应付了些许场面话,又安抚地摸了摸慕祁脑袋:“别担心,先乖乖跟着师公,一会儿就让你过来。”  慕祁乖乖地拽住庄慎的衣襟。  这么个小娃娃挂在庄慎身上,他也腾不出手去做什么,无奈之下,只得沉声道:“颂儿醒了立刻喊我过来。”  崔淩点头,又心道,这称呼庄慎也数十年没喊过了,这次可是着实担心了。  但牵机散的毒,他真的毫无头绪。  崔淩进门来,封弦已带着喻识收拾去了。  他把了把陶颂脉象,暗暗叹了口气。  雨声潇潇不歇,上次在燕华山庄见到的木兰花已尽数凋零,孤零零的花枝在大雨中摇摇晃晃。窗外新开了木芙蓉,柔嫩的花瓣在雨幕中簌簌坠落,飘飘散散地落在廊下阶上。  喻识焦躁地于窗前等着,终于等到了崔淩出来。  瞧见崔淩并不轻松的眼神,心下陡然一沉。  崔淩稍稍擦了擦额上薄汗:“前辈放心,阿颂没怎么伤着,很快就会醒了。”  “牵机散的毒......”喻识有几分迟疑。  崔淩面色凝重:“前辈找到方子了吗?”  喻识心下凉了一半:“没有。”  崔淩不由露出些许忧色,口中却道:“前辈也不必过于担心,我翻阅古籍,也找到了几种法子可试。”  他说着,却又想起了什么:“前辈离开青江时,给陶颂吃过什么?”  喻识登时紧张起来,忙伸手去翻,乾坤袋却早已被顾昙搜走了。  封弦主动解下乾坤袋递给他:“你又用了我什么好东西?”  “这次的不值钱。”喻识草草敷衍一句,飞速地翻出来一小包药丸,嗅了嗅,“就是这个,是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不妥,前辈别慌。”崔淩接过来,捻起一粒瞧了瞧,“迷药大都厉害得很,但从前辈走时算起,阿颂应当只睡着了四五个时辰。前辈,你用了多少下去?”  喻识一愣,他把一整粒撵开,也就拿指尖沾了一点放在舌头下面。  这如何知道是多少?  喻识不由琢磨着措辞,封弦瞧他一眼便明白了,只笑道:“我这药和多少关系不大,沾一点点也能睡个许久。究竟怎么了?”  崔淩有些迟疑:“我估摸着,阿颂很快就醒了,大约是因为牵机散。反过来也就是说......”  他顿了下:“或许,这丹药与阿颂体内的牵机散相克,大约是前辈用得少,所以并不明显。若是知道是哪几味草药,兴许可以凑个方子出来。”  喻识一时惊喜,又念起尚渊之言:“尚渊说,解牵机散,有一味无量崖上的草药可以。”  他望向封弦,封弦略一沉吟:“这药中,有许多无量崖上的少见虫草......”  封弦自去写丹药方子,喻识却被崔淩按着,又行了那套许久未动过的针法,调和体内虚浮的气海。  喻识躺在榻上,趁机将顾昙之事尽数说与崔淩。  崔淩自是意外,蹙了蹙眉:“我赶至燕华传信,不见顾昙,便有些疑惑,未曾想到是如此。前辈先休息,我会把这件事告诉庄掌门他们。”  喻识点头,崔淩又给他喂了粒丹药,重新包扎喻识腕处的刀痕:“前辈临走的前一天,我将牵机散并苍海玉全部告诉了阿颂,阿颂听罢,只让我给前辈下了一道血蛊。没想到,当真用上了。”  喻识想起那日午后,他一觉睡至垂暮,原来是药蛊效用。  崔淩颇有几分担忧:“前辈可再不要乱走了。真气虚浮,金丹半损,这一身血,又不知多少人觊觎。”  说着,却又有些疑惑:“苍海玉修补的灵体中,鲜血当真有用么?”  喻识望着他:“有没有用,你可以去问你师父,青江古籍中未尽述之言,他或许知道些。”  崔淩顿时一怔。  喻识拍拍他:“当日在曲桑谷,我对长瀛说,乖乖跟你回青江,不然有狼要吃它。这是幼时总与他讲的一个玩笑故事,里头有个’宋大夫假死‘的情节。”  他顿了顿:“长瀛一向与这些故事上记性好,果然还记得。宋城主是与封弦一起去了归墟,方才传了信,今晚就会回来了。”  崔淩不由愣住,心下漫上一阵惊讶万分的欢喜。  喻识颇有歉意:“我在临安请宋城主帮我,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暗中作准备除掉幕后之人。只是我不知,青江内里这样乱,一个偌大的门派,只难为你......”  崔淩方有些回过神来,思索了一会儿,才轻快地摇摇头:“与前辈无关,想必师父早对青江乱象不满,我所为之事,大抵皆有师父的安排。当时我还怀疑,为何师父去后,他手下一脉弟子那么容易就被我收服,原来是师父早已......”  他沉浸于欢悦中,嘱咐了喻识数句,便自去找了封弦。  喻识瞧着他开怀的身影,于风雨声中缓了缓心绪,悄悄地起身。  陶颂醒于一个时辰之后,一睁眼,便瞧见了坐在榻边的喻识。  风雨声透过窗子而来,房间内弥漫着浅淡的水汽,潮湿中,又带着一些草木的清新。房间内燃着住火,灯火明亮,映着陶颂温润浅淡的眼眸。  喻识握着他的手:“想喝水么?”  陶颂点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便握住喻识的手腕查看。  除了刀痕,还有被风雷锁磨破的痕迹。喻识想收回手,陶颂却握住不肯放了。  灯火盈盈,陶颂抬眸,目光温和明净。  他更加紧地拉住喻识:“剑修,你骗我,扔下我一个人偷偷地就走了,我原想着,等找到你,一定要骂你一顿。但我方才一眼瞧见你,便又舍不得了。”  他轻轻拉起喻识的手,吻了吻喻识微凉的指尖:“我只想着,如果我不被妖猫划那一道口子,你就不必跑这一趟,不必将自己置于险境,不必受伤,也不必离开我了。”  陶颂竟然感到深深的歉疚,喻识一时心内酸楚,轻声道:“是我太心急,低估了顾昙的深浅。我只担心耽误了解毒的时辰,万一毒发就迟了,没想到……”  他说至此处,又念起此事:“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陶颂微微笑了笑:“剑修,我告诉你,你不许偷偷取下来。”  喻识愈发疑惑,便听得他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在曲桑谷的库房里,给你贴过一道寻迹符?”  陶颂笑笑:“那是我专给师父塞给我带的小弟子们做的符,无声无息,很难察觉得到。本来只是一时不放心,后来你被曲桑谷的人带走,我担心你的安危,便没有再拿下来。”  “曲桑谷的地牢,你也是这样找过来的?”  陶颂点点头,眉眼弯弯:“剑修,你这次不能骗我了,你如果要取下来,先要和我商量。”  喻识轻轻点头,又满是心疼:“我答应你,我不会骗你了。”  陶颂做出不依不饶的架势,故意笑道:“再骗我怎么办?”  喻识想了想,只得笑笑:“随你处置。”  陶颂白白思索了半日,最终眉眼含笑地叹了口气:“罢了,我连骂你一句都舍不得,还处置什么。你再骗我,我只能由着你骗了。”  “我不会了。”喻识俯身过去,温热的气息扑在陶颂面上。他眼眸乌亮,又小声说了一遍:“真的不会了。”  明亮的烛影柔和了喻识的眉眼,陶颂望着他笑了笑,伸手揽住他的脖子,顺势压下来些,吻了吻他的唇角,低声道:“剑修,我现在舍不得,但这次的帐我要记下。”  喻识距他咫尺之遥,闻到些许幽幽的草药香气,心潮不由有些许起伏:“那我该怎么还?” 第77章 延宁二年八月十一日,流景阁阁主顾昙投身魔道,率众魔修围攻燕华山庄。  此一战动荡仙门,于凡俗的话本子中衍生出百八十个离奇版本,数十年间于茶馆酒肆之间津津乐道。  但燕华一战中仙门得胜,却并不如后世传闻中那般容易。  其间最大的变数,就生在引顾昙入金石阵之时。  升云殿所在之处地势极高,自殿门望去,乌压压的魔修如潮水一般,自山脚下奔涌而来。  山门之外,林木萧萧,燕华山门之上,皆罩着封山鼎,仙门百家的弟子沿着外沿排兵布阵,与魔修众人厮杀在一起。  符阵法器,并恶灵怨气,于群山之间激荡出惨烈的腥风血雨。  魔修人数虽多,潮水般一波儿一波儿地扑上来,仙门的布阵却并未如何乱。  一时双方呈持平之势,仙门杀不尽魔修,魔修却也攻不进来。  此情此景僵持许久,崔淩于升云殿内,稍稍皱起了眉头。第102章 终章其三  仙门之中一多半年资较深之人,在山下带领本派弟子抵挡魔修,少部分先行撤回本门,以保存门下根基,长瀛慕祁便随着回去了。  剩余的所有,皆潜伏于升云殿所在的高崖之上,待顾昙现身,便将起金石阵诛杀。  此时,升云殿之中,只剩了喻识、陶颂、封弦和崔淩。  虽山门外情势尚可,但不止号令全局的崔淩,殿中诸人皆心下打鼓,原因是,到目前为止,顾昙还未现身。  此人入了魔道,但修为究竟有多高,喻识并不能摸清。此间变数极大,或许会出现诸多不可预料之事。  天色阴暗,殿外大雨惶然,喻识于忧心忡忡中一错眼,猛然发觉崔淩身后烛光一晃。  “小心——”  一道黑影于他出声的瞬间自崔淩一旁飞速地掠过。封弦眼疾手快地捞着崔淩一躲,身后扬起的鲜血哗啦溅了半张桌案。  几人皆自殿中奔出,高崖之上惊起一声巨响,山谷间鸟雀惊慌四散,升云殿顷刻之间化为断壁残垣。  天地间雨声滂沱,顾昙立在群山古木之前,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背上溅到的鲜血:“封散人,封山鼎得改改了。”  封弦抬起眼皮瞧他一眼,方一张口,便面色苍白地捂着胸口,吐了一大口血。  崔淩飞速地与他止着血,喻识只能瞥见他半身衣裳都染红了,一时担忧不已。  顾昙往前走了一步,崔淩下意识地护住封弦,顾昙却并未理会他二人,而是朝着喻识的方向走来。  陶颂一把拦在他身前。  顾昙眉眼狭长,阴鸷目光落在怀霜剑上,挑了挑眉:“怀霜世无其双,眼下你拿着,也是仙门中最出挑的剑修了。”  他话锋一转,玩味地笑笑:“我若是在仙门众弟子面前杀了你,是不是足以动摇军心?”  陶颂面无惧色,倒显得十分平静,甚至还扬起嘴角:“顾阁主自视甚准,怀霜惩奸除恶,专斩穷凶极恶之辈。”  “你倒是胆大。”顾昙轻蔑地眯起眼,“年岁不大,就是会口出狂言。”  陶颂勾起一个温和的笑意:“我也没别的好处去招人喜欢,也就是,年轻几岁罢了。”  “喜欢”二字让顾昙眸光狠狠一沉,不由落到了喻识面上。  喻识瞧上去比陶颂还要更沉稳些,只是心里已然紧绷成了一根弦。  顾昙瞧他一眼,目光中只剩了杀意:“你既然不得用,留着只是祸患。好在眼下你这副修为,也好杀得很——”  他话音方落,崖上便刮起猎猎长风,他伸手于虚空一抓,封山鼎应声碎出一个大洞。洞外风雨涌入,伴随的是,数百头发狂的妖兽。  是陶颂带去救喻识的妖兽,顾昙竟然没有杀了它们。  狰狞凶猛的妖兽自洞外飞扑而来,首当其冲的,就是潜藏在山崖各处,布金石阵的诸位长老。  喻识只一个回身躲避的功夫,便见得高崖上各处皆起了法器符咒的交战之声,凶兽的嘶吼咆哮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一时天风猎猎,暴雨不止,崖上情势霎时混乱不堪。  他眼疾手快地拔出剑,方一剑斩杀一只狸猫,身侧忽然亮起一道雪亮的剑光。顾昙的身形一闪而过,陶颂的剑气堪堪掠过他面颊,牢牢地将喻识护在了身后。  顾昙微微抹了下面上被擦出的血气,眸中透出几分狠厉:“本事不小。”  “想动喻识,先杀了我。”陶颂目光中盈满了平静却凛厉的杀意。  顾昙瞧着他,略微勾起嘴角,风驰电掣般地出手袭来。  这便是后世话本子中津津乐道的,当世第一剑修陶颂诛杀魔修顾昙的“升云之战”了。  但人们口耳相传,往往会与胜者描补上许多光彩,其实陶颂与顾昙这一战,并没有什么轻而易举可言。  崖上诸人被凶兽纠缠,分不出一丝心思,二人凌空而起,打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架势。  二人出手几乎快到看不清,喻识偶尔于发狂的凶兽中分神抬个眼,也只能瞥见层层黑影与寒厉剑意缠斗于一起的模样,还隐隐透出骇人的血腥气。  他忧心不已,然有陶颂拖住顾昙,崖上好歹只剩了妖兽,这些妖兽亦不知被施了什么邪术,只剩一口气,也要拼着伤人。  喻识一路出剑,早已半身血迹淋漓,他一身真气震荡不止,趁着一个间隙缓了口气,粗粗估算着崖上情势,别说把守阵眼了,小半数长老已然离世,残缺的尸首散落得各处都是。  他心急如焚,身侧却扑来了崔淩的身影。崔淩随手抹掉唇角一道血迹,勉强与他开口:“前辈,师父让我来问问,眼下可有什么法子,再这样下去,人都不够了,金石阵便布不成了。”  喻识一剑劈死飞扑而来的一头妖兔,瞧着周遭越发混乱的血流成河并刀光剑影,一股深深的绝望涌上心头。  他狠狠掐了一把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封山鼎都能轻而易举地破了,顾昙的修为,保守估计,大抵有两三个历久年深的长老加起来那么高。  陶颂一己之力,不一定杀得了他。  金石阵是最后的机会。  一定要布起金石阵,一定要。  喻识此刻的心情,倒是与后世诸多话本上所言一模一样。他确实有一种五内如焚之感,但并不是如传言之中那样,单单只是担心自己的道侣陶颂。  他是从魔修手中被救出来的人,他深知,一旦魔道横行,世间会有多少无辜之人妄受祸患。  一定要杀了顾昙。  但眼下情形,该怎么办呢?  喻识心急不已,肺腑间气海翻腾不止,躲过一头猎豹,却是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来。  他眼前一黑,略微滞了一步,身后便被去而折返的猎豹深深抓出一道口子。这疼痛来得过□□猛,喻识的意识霎时都被淹没了大半。  他于半醒半昏的状态下支撑着行动,终于听到了一声猛兽的咆哮。  这嘶吼之声裹挟着压迫的威势,喻识眼前模糊,却也觉出了满崖妖兽俱是一静。  他勉强睁开眼,瞧见了立在山崖中央的九尾妖狐。  毛色雪白,唯有右爪有一簇火红的绒毛,像皑皑雪地间燃起的一道烈火,炽烈而灼眼。  喻识于此时蓦然记起,他方捡来长瀛时,这小狐狸坐在他身旁啃着鸡腿,曾含混不清地和他显摆:“你不知道,我们狐狸可厉害了,我阿公从前是妖首呢。”  喻识瞧着他呆头呆脑的模样,并未相信:“那你怎么还被扔出来了?”  “就是……”小狐狸啃着鸡腿的动作一停,咕咚一声咽下,抬起乌亮的眼眸,“我也不记得了,梦里没梦完。”  他又趴下脑袋:“我都是胡说的,我不记得从前的事了。我们狐狸一点儿也不厉害,不然我怎么被扔了呢。”  喻识从此只当他这一遭儿是梦里胡话,眼下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化形之后的九尾灵狐比寻常凶兽体型要大上许多,长瀛自高崖之上稍微抬了抬腿,崖上颇有些山摇地动的感觉。  百兽迫于此等威势,一时皆未有动作。然而妖兽并未老实俯首,而是目露凶光,低声嘶吼着,狠狠地盯住立在正中的长瀛。  长瀛咆哮一声,林木摇动,山谷传响。  情势暂时得已缓解,崖上仅存的半数长老,悄无声息地挪动着位置。  喻识不声不响地靠近了宋持,悄悄托住他:“宋城主如何?”  宋持亦是衣衫破碎,血迹尘泥满身。他只摇摇头,却反手探上喻识心脉:“你快撑不住了。”  “我不能帮忙布阵?”喻识一急。  宋持顿了下:“勉强也能,你去帮阿淩,他修为不够。”  宋持说了个方位给喻识,喻识方要行动,数丈之外的一头妖狮骤然一跃而起,直直地扑向长瀛。  喻识还来不及惊讶,便瞧见第二头,第三头,第四头……无数头妖兽怒吼着朝着长瀛撕咬而上。  宋持一把掐住他的手腕:“你快去,不去我们都得死。”  妖族相斗,带着猛兽的本能,一时鲜血四溅,惨烈异常。喻识压住一腔悲痛,只再不敢看一眼,直奔崔淩而去。  崔淩并未比喻识心绪好上多少,他以丹砂飞速修补着地上残阵,面上涕泪纵横。  喻识想安慰,但眼下也找不出话,只能帮他铺写了符阵。  他补上最后一笔丹砂,便瞧见宋持稍微打了个手势。  崔淩拉着他的手,勉强稳住声音:“前辈,渡真气进去,成阵之前不要停。”  喻识勉强提起一口气,压着体内混乱的气海,将真气徐徐渡入阵法之中。  风雨苍茫,群山连绵蜿蜒,林木萧瑟,山谷间回荡着凶兽狂暴的嘶吼,刀光剑影,血腥之气四下蔓延不止。  于一片危机之中,高崖之上,数道真气汇聚,终于隐隐现出一个繁复的金色法阵纹样。  最先察觉的,是一旁撕咬的妖兽。  动物比人对隐藏的危机更为敏感。金石阵乃上古杀阵,阵法一现,方才还在缠斗的妖兽便已纷纷退开了。  成群妖兽飞快地远离高崖上起金光之处,四散奔逃,现出瘫倒在地,满身伤口血迹的长瀛。  九尾灵狐雪白的绒毛染了斑斑血迹,散乱一地。  崔淩生生压住一腔哀痛:“前辈,你得去叫醒长瀛……他待在那里,待会儿会入阵的。”  喻识心下哀伤,略拍了拍崔淩肩膀作为抚慰,飞速跑到长瀛身侧。  长瀛微阖着双目,几乎已无意识。喻识奋力将他挪动一二之时,头顶却又闪过一道寒冽剑气。  喻识抱着长瀛,又瞧见头顶黑影一现,一道鲜血忽然扬起,陶颂与顾昙二人的身形俱是一慢,于半空中分开些许。  看起来是陶颂赢了。  顾昙衣衫碎裂,于猎猎山风中捂住胸口一滞,口中喷出一大口血来。 第79章 高崖之巅,已起了一轮月亮。光华遍野,洒在清寒江水上,崖下泛起皎然的月色。  山崖边立着一个人,和缓的山风吹着那人的挺拔的身影,玄色衣裳,干净清冷。月色落了他一身,听闻身后的动静,他转过身来,三庭五眼标致得像画样子一般。  喻识霎时只被铺天盖地的惊喜淹没,直接冲上去抱住了他。  这是他的陶颂,这是他在梦里都不敢想的场景。  喻识激动得落下泪来,他生平第一次,因为造化给予的欢喜哭出声来。  但他兀自哭了一会儿,便记起了封弦的话。  喻识稳了稳一腔澎湃心绪,小心翼翼地松开手,低声道:“你……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少年神色懵懂,于皎然月色中摇了摇头。  喻识且喜且悲,默了片刻,方缓缓道:“我是……从前云台门的喻识长老,是你的……”  “是你的……”喻识生怕此时冒然唐突了他,然话说不出口,心下却疼得厉害。  月光柔柔地洒下来,少年又是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谁。”  喻识一怔,忽被他一把拥入怀中。  “你是我的心上人。”陶颂紧紧揽住他,将头埋在他颈间,轻轻笑了笑,“喻识,我醒来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你。”第103章 番外一:冬夜  喻识觉得,扶风山的长老们真是有本事。  挑个成婚的日子,都能拖拖拉拉推演个好几天,最后竟然算出了个在两年之后的日子。  须发皆白的长老坐在喻识对面,摇头晃脑地给他掰扯了一通这日子如何如何地好,如何地吉祥喜庆,如何地花好月圆,如何地天时地利人和。  末了捋了一把胡子,喜上眉梢:“师侄啊,还好你俩生得巧啊,这五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日子,就让你俩赶上了!”  喻识登时就想把这老头子扔出去,待陶颂客客气气把人送走之后,他这股窝火还没消。  房间内燃着火盆,他心下憋屈,愈发热起来,正推开窗子吸点凉气,陶颂便自外头进来,在他身后环住他的腰。  喻识心气不平,只问他:“这位师伯从前与你有仇么?”  陶颂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歪头笑笑:“想必是有吧,但我记不得了。”  喻识倒是一愣:“你还没想起来?”  陶颂方醒时,确实不认得什么人。后来月余,断断续续地记起了许多亲近人事,但远一步的,比如扶风几位前来探病的长老弟子,还是记不起来。  宋持估摸,大约是牵机散坐下的病症,也不大影响什么,只道记不得也就罢了。  庄慎却不满意,硬是把人接回了扶风,说在自小长大的地方,说不定能记起得快些。  喻识便陪着陶颂一起到了扶风。  现在果然下不了山了。  不仅下不了山,还成不得婚。  前日夜里又下了场小雪,虽算是早春时节,山风却冷得很。  陶颂自喻识身后,伸手阖上窗子堵住寒气,又将人转过来:“剑修,虽然我不记得,但师父说,朱长老是扶风最德高望重之人了。他给算出来的日子,便是师父,也改不得。”  他有几分无奈地握住喻识的手,喻识心下俱是不情愿,望着他略有歉意的眼神,只抱怨了一句:“五百年一遇的好日子,怎么不赶个两千年一遇的好日子呢?”  喻识甚少如孩子般闹脾气,陶颂松松搂着他的腰,调笑道:“剑修,你就这么想跟我成婚?”  废话。  喻识原来提起此事还有点害羞,自从陶颂到了扶风山,他一连收了几十封情书后,他就怒了。  每一封都是给陶颂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明目张胆,有暗送秋波,一封比一封硌眼。  喻识可算是体会到,当年到底有多少人惦记自己了。  陶颂于燕华一战成名,一时间风头无两,顶着当世第一剑修的名声,仰慕他的人能从扶风山排到云台门,再排到青江城。  如今仙门中越来越没有体统了。  这些人又不是不知道他和陶颂定亲了。  喻识念起此事,便一脑门子飞醋,陶颂抱着他,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挑眉笑笑:“你是不是在吃醋?”  喻识被戳破心思,一时又羞又恼,硬是撑出一身正宫气场:“我吃什么醋?吃给你写情书的醋么?那些人连你的面都不敢见,都怂成这样了,我吃什么醋?”  喻识自觉理直气壮地说罢,又自我肯定了一句:“我吃什么醋,我才是和你有婚约的人,我不吃醋,我才不吃。”  陶颂忍笑忍得十分辛苦,故意逗他:“他们不是不敢见我,是你看得紧,他们不敢来,要是……”  “要是什么?”喻识眼神一寒,“你想干什么?你想见哪个?”  陶颂瞧他皱眉恼怒的样子,只觉得好玩,又故作挑拣:“我想想啊,我记得有个……”  话还没说完,喻识一把推开他的手,冷着脸就要走。  陶颂伸手一揽,将人牢牢捞回来。  喻识冷冰冰:“逗我玩很开心么?”  陶颂委屈地眨眨眼:“剑修我错了。”  喻识对上他明澈温和的眼眸,一腔火就熄了一半。默了下,又赌气道:“你再敢提那些人,我就……”  话还没说完,唇上便覆上了一层温软。  陶颂逗了他一下,笑眼弯弯:“你就怎么样?”  喻识面上发烫,登时换了个说法:“我就打断你的腿!”  陶颂一怔,露出更委屈的眼神:“那你就得养个小瘸子一辈子了。”  喻识让他一噎,又听他语气软得不像话:“剑修,我变成小瘸子了,你还要我吗?”  他双手就贴在喻识腰上,喻识俱他极近,青瓷瓶里插着一枝红梅,二人交缠的气息之间,隐隐约约飘散着清寒沁人的梅花香。  陶颂眸色浅淡,温润明净得像雪地里的月色。  喻识一时上头,低声道:“我今晚就要了你。”  他自觉语气十分凶狠,落在陶颂耳朵里,却撩起十分的火。  陶颂眼眸霎时深沉:“今晚么?”  这认真的语气。  喻识瞬间就怂了。  但他怂了一瞬,又开始上头。  我怂什么怂?我都和陶颂定亲了,我怂什么?  成婚还得等到两年后,这两年都不做不得憋死么?  择日不如撞日,反正都要开始的,就今天好了。  再说了,又不是没睡过。  喻识想到最后一条,心下蓦然踏实了十二分。  他自觉十分坦然,十分轻松,十分随意,一点不慌:“就今晚了。”  然后他瞧见陶颂深邃的眼眸中燃起一股火来。  他莫名其妙地又开始怂,但陶颂已然笑了笑,附在他耳边低声道:“那我去拿些酒?”  拿些酒……酒……  拿!  怂什么,怂是不能怂的,这个时候怂了还是男人吗!  喻识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又壮了壮胆:“我陪你一起去拿。”  陶颂一顿,轻轻吻了下他眉心:“剑修,我自己去就行了。”  喻识正在冲动上头中,让他亲这一口勾得愈发心思混乱,也没琢磨陶颂为什么不让他去,糊里糊涂就点了个头。  陶颂自去膳堂取酒,顺道拐了趟门下的医馆,想偷偷从库房顺些通润之物。  这库房内物件极多,素日也登记得不清楚,陶颂瞅了一遭儿,多顺了几盒。  回到房间,却发现喻识刚刚洗完澡,屏风后氤氲着水汽,窗边插的一捧红梅灼灼燃着,他半干的头发自颈肩垂下,一滴一滴的水珠把淡青色寝衣打湿了一小片。  陶颂瞧着薄薄衣裳下,纤细腰肢的影子,呼吸都快了两分。  他回身关上外头的寒意,一直觉得房间内的火盆甚为灼热。  喻识于他离开的这一刻钟,做了百八十遍心理准备,眼下看见陶颂,自我感觉甚是良好。  不就是睡么?慌什么,跟谁没睡过一样。  喻识主动上前:“你拿了什么来?”  陶颂拎着一小壶酒,打开食盒,里头一碟花生米,一碟小黄瓜,一碟肉皮冻。  他轻轻吻了下喻识唇角:“膳堂周师叔就给切了这么点东西。”  又抱了他一下,自去洗澡了。  扶风的饭还真挺好吃的。  虽然陪着陶颂来扶风是为了养病,但住了些时日,还挺清静自在。  庄慎未做掌门时,便居于疏竹峰,此地再无旁人,唯有一位常年闭关的长老,论辈分是陶颂的师公。喻识只第一日对着山头拜了一拜,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他与陶颂二人在此处无人打扰,而庄慎似乎也没有安排他做什么,除了偶尔指点一下慕祁。  若是一直自在地住着,那下不下山倒也不打紧了。  这里也颇有个家的样子。  窗外似乎又落了雪,延宁三年的冬日似乎格外悠长。  喻识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就着花生豆喝酒,不知不觉饮了四五杯了。  他许久不喝酒了,这青梅酒颇为清甜,一时也就喝得没数。陶颂洗澡出来,便瞧见了喻识微醺的模样。 第81章 喻识又抬起乌亮的眸子:“我不会,你教我啊。”  陶颂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一时哭笑不得。  教你什么,教你怎么睡我吗?  喻识仿佛并没有意识到他说了什么胡话,依然一脸期待地望着陶颂。  陶颂瞧着他,面上浮起一个明净笑意:“好啊剑修,我教你。”  再一日早上,喻识连扯被子蒙住头的力气也没了。  陶颂连哄带骗地抱起他:“我抱你去洗澡。”  喻识拽着他衣襟,手上绵软,只剩了硬撑的声音:“你…你不许教了……”  陶颂低头,故作为难地笑笑:“不多教几遍,你怎么会呢?”  喻识特别想立时挖个坑给自己埋了。  他再次欲哭无泪:“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学了。”  陶颂不肯了:“那怎么行?”他声音低沉:“我还会好多花样,没教给你呢。”  喻识一腔凄惨,只能攥着他商量:“那你慢点教,别急在一个晚上行不行……”  陶颂低眉一笑:“自然不急,我们还有一辈子呢。”  窗外风雪渐息,雪化了,东风便吹起来又一个春天。  天地间又是一个生机勃勃的轮回。  ——番外一完——第104章 番外二:圣诞其一(现代背景)  #现代背景圣诞番外##瞎写##随便康康就好#  窗外下雪了。  华灯初上,林荫道上落了薄薄一层雪,云杉树上亮起五颜六色的小彩灯,扶大的校园终于有了些平安夜的氛围。  喻识整理好最后一份实验数据,抬头瞧见纷纷飞扬的雪花,微微蹙起眉头。  他看一眼腕表,竟然已经接近十点了。  这样湿滑的天气,再开车去机场,恐怕有点来不及。  但他和陶颂有大半月没见了,又刚刚……明确了关系,不去接人总是说不过去的。  陶颂可是早早就把航班号发来了。  喻识飞快地打开微信,正斟酌着如何道个歉哄陶颂在机场等等他,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了两声。  来人也没客气,象征性地敲门提醒一下,便直接推开了。  喻识锁上手机:“顾教授。”  同一实验室不同组,顾昙和他差不多同期来任教,半年前一起评了副教授,可惜研究方向不大相关,平时来往也不多。  顾昙端着两个纸杯,飘来热腾腾的咖啡香气:“果然还在加班,不愧是全校最年轻的副教授。”  他要进来,喻识却有些着急走了,只笑了笑:“顾教授有事吗?”  顾昙把咖啡放他眼前:“今天是平安夜,实验室就剩我们两个了,看见你的灯还亮着,进来闲聊两句。”  喻识稍微松了口气,顾昙和他还算熟,他也就没客气:“抱歉啊顾教授,我有约了。”  顾昙一顿,便没有坐,挑眉笑笑:“有约了?这么晚了……平安夜的约啊。”  喻识顺着他的目光,落在电脑旁那个裹着淡蓝色包装纸的平安果上,细长丝带系成一个精致的蝴蝶结,尾端翘起轻巧的卷。  “顾教授别开玩笑了,学校有规定,不是学生。”喻识注意到他意味深长的眼神,不免解释一二。  年轻教授总要注意,但喻识这种长相和学术都优秀的年轻教员,再如何避嫌,也免不了有小姑娘倾慕一二。  实际上还有些小伙子。  喻识想到上回在篮球场追着自己要微信的男孩子,一米九的大高个子浑身肌肉,在他跟前羞涩得双颊绯红,喻识吓得心惊肉跳的。  事后喻识在陶颂面前随口笑话了一句,陶颂去找人打球,差点逗得人心理崩溃要退队。  说来也是他迟钝,陶颂和他初中同校,高中同校,大学不同校但同专业,他都一直把人当小学弟。  就是直到那一次,喻识才隐约感觉,陶颂好像是喜欢他的。  到底喜欢了多久,他也没敢问。  他比陶颂高三届,原本到了出国读博便断了联系,没想到他回了母校任教,校友会上又遇见了。  陶颂在院里一群聊天的老头子中显得格外年轻挺拔,瞧见他,悄悄绕出来,与他低声笑笑:“学长,我马上就毕业,也来了扶大。”  喻识一愣:“以你的科研产出,留在美国也不难吧?”  陶颂顿了下,含着三分玩笑:“我总要结婚的,美国不如国内的人好。”  喻识回想起他笑吟吟的眼眸,面上便有些发烫。  窗外的雪片越来越大,喻识正要再开口,手机却震了震。  屏幕微微一亮,弹出个微信消息提示框,备注是“陶颂”,后面还缀了个粉色小桃子的图标。  这还是封弦按着他的手改的。  他和陶颂两个人同居了两年多,上个月,陶颂拉着他表了白。  那本来是陶颂要去法国开会前吃的一顿饭,二人喝了点酒,陶颂应当没醉,但他喝醉了。  一睁眼,陶颂就在飞往法国的飞机上了。  喻识忐忐忑忑,也不知道昨晚说了啥,算着人下飞机的时间,打了个电话。  陶颂没接,却回了条微信:学长,你昨晚说会考虑的。  喻识手一抖,封弦走到身后了也没发现。  封弦大忙人一个,让他请来给系里本科生做个讲座。  他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拍上喻识肩头:“你俩这层窗户纸什么时候捅破?住都住了两年多了,还考虑,考虑啥,考虑去哪儿领证吗?”  喻识撂开他的手:“别瞎说,陶颂刚回国,这里也没房子,才跟我住的。”  “他怎么不去找旁人,单找你啊?”  “废话,我是他学长,亲的。”  喻识说这话已有几分底气不足。还真没怎么亲,中学是初高中一体直升,初中部小混混多,他也就帮陶颂打过三五回架。  封弦一个白眼:“全世界就你觉得你只是他学长吧,你初中时候还挺会撩,动真格的就怂了?”  喻识一噎,没话找话地反驳:“谁会撩了,我连作业都没帮他写过,撩个头啊。”  “没给人写过作业,但讲过题啊。”封弦啧啧两声,“被打得头破血流还在医院辅导人做题的不是你?这x装的,不愧是你。”  喻识记起来了。  但那是因为陶颂下周就期末考试了,挂点滴多无聊,陶颂又不肯走,非要在医院陪着他。  喻识这一腔关爱学弟成绩的三好学生心思,怎么就成装x了呢?  喻识说不过封弦,但又觉得,他对陶颂的态度,确实有点微妙。  后来的对话喻识也忘了,似乎关键在于封弦提了一句:“法国的小伙子多浪漫啊,他一去一二十天,说不定就给你领个男朋友回来。到时候我就看你怎么办。”  他一时冲动,反正就,和陶颂告白了。  告白之后的心情,他倒记得一清二楚,又激动又紧张又欢喜,用封弦的话说,跟个要出嫁的大姑娘似的。  封弦坐他旁边,又手把手教大姑娘经验:“这样,你这个微信备注啊,得改改。不然回头人瞧见,你给他的备注和庄慎一样,你让人怎么想?”  封弦拿着他手机,给改了个“小桃桃”,外加两颗小心心。  喻识只觉得瞎了眼:“……回头庄主任看见,还以为我在外头有了私生子。”  封弦从善如流,把“小”字去了。  喻识怎么看怎么硌眼,又给改了回去。  封弦一脸悲愤,掏心掏肺地嫌弃他:“你好歹加个啥吧,出国读个博光学会搞科研了?”  喻识挑挑拣拣,加了个粉色桃子的图标。  眼下这消息框弹出来,喻识突然莫名觉得,那颗q版的粉里透红桃子,特别色/情。  顾昙一怔,不动声色地错开眼,微微一笑:“喻教授既然忙,我就不打扰了。”  喻识也不知道他瞧见了没有,飞快地收起手机,匆匆客套了两句。  咖啡的热气还冒着,顾昙走到门边,又回过头:“喻教授,我年后就辞职了。”  喻识正想偷偷看一眼陶颂的消息,闻声慌忙藏起手机,又是一怔:“怎么要走了?”  走廊上的灯光打在顾昙身上,他面容一半明亮一半暗淡,略微笑笑:“有家公司要我,你知道的,搞学术还是不如工业界待遇高。”  顾昙的家庭情况,他也有所耳闻,选择高薪是人之常情。  喻识顿了顿,便也没有假意挽留,略做祝福,又道:“改天一起吃个饭,我们前后脚来的扶大,去了公司,以后也会有合作的。”  顾昙默了下,淡淡笑笑:“喻教授也忙,吃饭的事改天再约吧。”  顾昙的语气疏离,但也不过是一句寻常客套话罢了。  喻识没有注意他转身时微微黯淡的眼神,快步走出了实验室,打开手机。  陶颂[桃]:学长,雪太大了,你没开车来吧,我地铁就好了。  喻识一愣,他记错时间了么?已经下飞机了?  喻识:东西多吗?打车吧。  陶颂[桃]:不多,上地铁啦。  陶颂[桃]:[捧心心.jpg]  喻识给陶颂微信告白之后,陶颂就开始发花式“爱你”的表情包了。 第83章 喻识莫名从他眼神中看出三分不怀好意。  他顿了下:“不想喝。”  陶颂就当着他的面喝了一口。  喻识忍不住心痒,佯作恼怒地瞪了陶颂一眼。  陶颂让他似嗔非嗔的一眼瞧得心下猛然一动,松松环住喻识的腰,凑近了些:“想喝要先回答一个问题。”  陶颂温热的手,隔着一层绵软睡袍贴在他腰上,喻识心下又开始打鼓。  柔和的灯光映在陶颂眼眸中,他勾起一个浅笑:“学长,你微信说的话,真的是作数的吗?”  陶颂眸中笑意温和,语气却十分认真。  喻识一愣,心道,果然应该打电话亲口说的,微信告白什么的还是不靠谱。  他不由有些脸红,稍稍低下头:“不作数我还让你抱着我?”  他话说出口,整颗心跳得飞快,低头等了片刻,却察觉陶颂一下子扑过来,抱着他在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和表情包上的一模一样。  喻识整个人腾一下就烧起来了。  陶颂就着姿势又亲了他一口,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学长,我给你倒酒。”  喻识让他这一声学长喊得心慌意乱,一晃神,陶颂就送了杯红酒到他手上。  陶颂也举起高脚杯,漂亮的酒液映在他浅淡的眼眸中,他眼角眉梢皆挂着清朗的笑意,喻识忍不住又一晃神。  本来这些年看陶颂都看惯了,此时此刻,竟然发现,这小孩比小时候好看不少。  漂亮小孩端着酒杯:“喻识,我说的喜欢你,也是真的。”  喻识心下波澜起伏,稀里糊涂地和陶颂碰了碰杯子,觉得还没喝酒,就已经上头了。  陶颂仰头喝了一口,鲜红的酒液将他的唇色染得晶莹剔透,柔和的灯光下,陶颂的眉眼越发勾魂夺魄。  喻识突然涌上一股热切的冲动,他一手扶着人肩膀,不由自主地吻上他唇角。  蜻蜓点水的一下。  陶颂一怔。  喻识也一怔,方离开陶颂,便意识到他刚才干了什么。  他陡然心慌不已,手忙脚乱地想跑,陶颂却突然拢住了他的腰。  喻识手一抖,些许红酒自高脚杯内漾出,泼洒一地。  “地毯湿——”  喻识刚一偏头,陶颂就将他下颌扶正了,一手揽着他颈肩吻了上去。  这下好了,全洒了。  地毯有的收拾了。  冲动是魔鬼。  陶颂比魔鬼还魔鬼。  喻识让他深深浅浅的试探搅起一腔火,喘都喘不上气了,陶颂还不肯放开他。  泼洒一地的酒气和玫瑰香勾在一起,地暖让空气中带了几分灼热,整个客厅都弥漫着意乱情迷的氛围。  喻识一身酸软,攥着陶颂的睡袍,满手软绵绵。他倒在沙发上,才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眼角微红,轻轻喘着气。  他稍稍把小灰熊支起来,便对上了一双深沉的眼眸。  漂亮的小灰熊声音低低的:“是你先惹我的。”  喻识一腔悲惨:“我以后不惹你行了吧?”  “不行,已经惹上了。”  陶颂低下头,睡袍的绒毛刮得喻识耳廓鼻尖都发痒。  这个姿势太危险了,喻识陷在一片软绵绵中,忍不住偏偏头,试图岔开话:“那个……蛋糕还没吃,吃蛋糕吧,好不好?”  陶颂按着他肩膀,伸手撕了一块喂他嘴里。  “唔……”  喻识塞着一大块蛋糕,又瞧见陶颂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沾了些许奶油,十分随意地放进嘴里舔了舔。  这是什么画面……喻识忍不住想歪了。  他心慌意乱地错开眼,却又对上陶颂盯着他的目光。  素白的皮肤上沾着红丝绒的碎屑,色彩冲击感太强了,陶颂有些受不了。  喻识没给他这个受不了的机会,飞快地扯起两三张纸巾,把唇边擦了个干干净净。  陶颂似乎委屈了一下:“我喜欢吃甜的。”  喻识扯了扯嘴角。  陶颂又低下头:“你就甜甜的。”  酒香混合着奶油香气,喻识心下蓦然起了些奇异的感觉,他一紧张,一手扯开了陶颂睡袍的衣带……  妈耶更慌了怎么办……  陶颂的衣襟微微敞开,精瘦的身材若隐若现。他歪头笑了笑:“这么主动么?”  喻识拽着人家腰带,登时就想给再系上。  陶颂按住他的手,又握了握,目光深邃。  他稍一低头,喻识陡然慌了:“陶颂不行的我明天早上还有会我们等周六晚……”  陶颂拉着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周六晚上?”  喻识刷得一下把手抽回来,面上滚烫。  陶颂伏在他耳边,略有不满:“你反悔了,那就现在。”  “别别别别别我真的有会!”  喻识又是一慌,攥住陶颂衣襟,小声道:“那……那就周六吧。”  陶颂轻轻吻了吻他唇角,摸着被压扁的白熊耳朵,逗他一句:“还要穿这个么?”  喻识一顿,浮出三分羞恼,一时咬牙切齿:“穿!”  怕你不成!看谁羞耻!  事实证明,还是喻识输了。  这一身毛绒绒根本没影响小灰熊发挥,陶颂甚至早晨神清气爽地起来,又给他带上了白熊帽子,还整理了一下熊耳朵。  喻识浑身无力地瘫在床上:“……你就这么喜欢毛绒绒吗?”  陶颂凑近他身侧,吧唧亲了一口他脸颊:“我喜欢你。”  ——番外二完——第106章 番外三:围炉  #回古代惹#  喻识给陶颂念完今日第六个话本子之时,夜幕刚刚垂下来。  延宁三年的春日似乎来得格外晚,扶风之上,更是未有一丝春意。  外头的雪化了,房间内却还灼灼燃着火盆,暖乎乎地扑在人面上。  喻识自书卷中抬起眼:“这是你的第二十七个心上人了,百年难得一遇的绝美狐妖,可惜人妖殊途,你终究是和她分开,为了仙门百家的宏图伟业与我成婚了。”  喻识啧啧两声,啪嗒阖上书:“真深明大义啊。”  陶颂同他一起倚在榻上,抬手将书撂到看不见的地方,慢条斯理道:“剑修,我这加起来,还不如你当年的零头。”  他握住喻识的手,眉眼弯弯:“你现在吃醋,怎么不想想我当年?”  喻识没话说了,只好道:“我当年也最厌烦世人编排我了。”  陶颂顺着他:“剑修说得对,都怪写话本的胡说八道。”他笑着低了低声音:“我明明心里只有你。”  在一起好些日子了,喻识听见这种话还是脸红心跳的。  他略有些局促地从榻上起身,瞧着外面的天色:“天晚了,不是想吃什锦锅子么?”  陶颂便笑着伸出手。  喻识挑眉:“吃口饭这么难,还得这样换?”  陶颂摆出一副地主恶霸的语气:“被扶风抢来了,就由不得你了。”  喻识瞧他两眼,立刻转身穿鞋,陶颂从身后扑过来,飞快地揽住他,语气骤然一软:“我错了,剑修,是我想和你换,让我吃口饭吧。”  喻识扬眉:“换吧。”  陶颂靠近他耳畔,轻巧地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  ……怎么还是觉得自己吃亏?  喻识面上发烫,装模作样地拍拍他:“表现不错,待会儿赏你口饭吃。”  陶颂放开他,抢先穿上鞋,抬眸笑笑:“外头冷,剑修就在这儿等着吧。”  陶颂一身重伤还未恢复,庄慎连山门都不敢让他出,喻识就更不舍得了,没有让他一人忙活的道理。  扶风规矩严,再加上早年间仙门很是流行修习辟谷之术,因而无论长老弟子,所有房舍内都无小灶。  喻识和陶颂整日歇着,闲得发慌,便倒腾着画出了个小锅子,请锻造法器的师叔偷偷给造了出来,添上两块碳就能煮点吃食。  也当真是无事可做了,成日琢磨吃的。  喻识活了两辈子,日子还是头一遭如此轻松惬意。  下午从膳堂要生肉鲜菜之时,周师叔还追着打趣了一句:“陶颂这病养好了,我就去请掌门,直接把人拨给我们膳堂,你也一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