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个纨绔啊》 第1章 我只是个纨绔啊 作者:五军文案:齐鸢作为扬州齐府的二少爷,最擅长的是游湖吃酒,逗狗捉兔。哪想天意弄巧,一场意外让他灵魂穿越到了忠远伯的儿子,祁垣身上。而那位祁垣聪敏过人,才气不凡,十岁就中了秀才,原本正准备去国子监读书。上至太傅下到家仆,无一不对他寄有厚望。还在读《三字经》的齐鸢:“???”我明明是个纨绔,你却要我拯救国家?背景架空,慢热,大概算种田文。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宫廷侯爵 阴差阳错 种田文搜索关键字:主角:祁垣,徐瑨 ┃ 配角: ┃ 其它:作品简介:齐鸢作为扬州齐府的二少爷,最擅长的是游湖吃酒,逗狗捉兔。哪想天意弄巧,一场意外让他灵魂穿越到了忠远伯府的祁垣身上。而那位祁垣聪敏过人,才气不凡,十岁就中了秀才,原本正准备去国子监读书。上至太傅下到家仆,无一不对他寄有厚望。《四书》没读完,文章不会做的齐鸢对此十分茫然,“我明明是个纨绔,你却要我拯救国家?”本文讲了一位小纨绔穿到才子身上后,靠机智化解危机,靠制香发财致富,收获亲情、友情和爱情的故事。文章构思新颖,人物形象鲜活有趣,文风慢热,读来有种细水流长之感,总体值得一看。第1章 二月,扬州城细雨如烟,绿柳画桥。城东齐府新栽的一片海棠花争先开放,胭脂色铺出数十里,整个府城像是落入了锦绣堆里一般。齐鸢一觉睡到日头高悬,醒了也不起床,只长长的伸了个懒腰。丫鬟们早都在外面候着了,听到声音便都低头鱼贯而入。两个梳着童髻的小丫鬟把人扶起,先把齐鸢的肩颈背轻轻揉捏了一顿,等齐鸢自己坐稳了,一旁的银霜又拿勺子喂了他两口雪梨汤。齐鸢一直耷拉着眼皮,喝了两口便闭了嘴。银霜知道他这是饱了,示意小丫鬟把汤碗撤下去,这才开始让人服侍他穿衣洗脸。屋里大大小小十来个丫鬟,各自噤声,忙而不乱。齐鸢却没什么耐性,刚穿好中衣就有些不耐烦了,睁着眼开始赶人:“行了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穿袄子!”正往外拿长袄的小丫鬟一愣,不知所措的看向银霜。银霜只得劝他:“现在才二月份,少爷在屋子里不觉得,出门就知道那倒春寒的厉害了。”齐鸢却仍皱眉,不乐意道:“我不管,袄子太厚了,周嵘他们早都不穿了。”他自己在镜子前照了照,臭美道:“我看他们那衣裳就挺好看,宽松大袍,穿着跟仙儿似的。”周嵘是扬州府同知周承善的次子,整天跟本地的几个纨绔厮混在一块,游湖吃酒,逗狗捉兔。齐鸢也经常混在里面,年纪最小,也最受欢迎。一来齐府有钱,齐鸢不用人哄,手里的银子便大把的撒出去,最是爽快。二来齐鸢长得漂亮,虽然已经十六岁了,但小脸仍是粉雕玉琢的娃娃样,双眼澄澈,目如点漆,不说府里主仆老小都喜欢,就是街坊邻居,每每看见了也总爱给他点什么哄他玩。最近这帮富家子弟们不知道又玩起了什么把戏,整天的比着换新衣服,今天这个袖子长一点,明天那个衣料厚一点,靴跟忽高忽低,衣袂忽宽忽窄,样式一无定准,凑一块看着很不成体统。银霜知道齐鸢吃软不吃硬,想了想笑道:“少爷要穿那样的也行,舅老爷前几天才送来一件湖绸襕衫,说让少爷上学的时候穿,是个正经读书样儿……”齐鸢一听上学就头大,他读了这许多年,《三字经》都背不过。那襕衫可是秀才穿的,他可不想被老爹捉去痛骂一顿,忙道:“算了算了,我才不招那晦气。”小丫鬟松了口气,赶紧把手里的白织金缎圆领长袄给齐鸢穿上。等这边穿戴齐整,一旁又有人捧过各样饰物,拿如意云头形的万字纽扣给他别住袄领子,并挑了根嵌猫眼儿石的竹节碧玉簪给他束好头发。这边打扮好,眼看着就要到中午了。齐鸢带了小厮先去后院给老太太请安,装了会儿乖孙,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又哄了袋子小金鱼儿到手里。随身的几个小厮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齐鸢随手丢给他们去分了,也不回前院,偷偷摸摸拐去后门,溜出去玩去了。周嵘正跟几个人在听翠楼上喝酒,低头看见有个眼熟的影子从桥上下来,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喊齐鸢上去。齐鸢抬头见上面好几个狐朋狗友都在,也乐得哈哈大笑,一溜烟儿拐进酒楼,直直的往周嵘身上撞。周嵘被他挤得离了座,嘴里笑骂不停,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就仗着我宠你,哪有客人占了主人座的?”齐鸢嘿嘿直笑:“我还来者是客呢!那你说,哪有主人坐着客站着的?”他随身的几个小厮也早也跟别家的打闹成了一团。周嵘左右看看,又好气又好笑,指着他摇了摇头,让小二加了把椅子,跟他挨着坐了。桌上已经上了八九道菜,跑堂的还在一盘盘的往里送着,显然宴席才开始,而且花费颇多。齐鸢刚刚顾着凑热闹,这会儿坐定了才发现有好几个面生的,最左边一个穿半旧的玉色襕衫,头戴方巾,眉目严肃,年纪看着得有二十了。另两个年轻人倒是风流些,锦衣华服,头插金簪,一看就跟这帮纨绔是一路的。周嵘见他乌溜溜地眼珠子转来转去,好奇地打量生人,咳嗽了一声介绍道:“这几位都是京里来的贵客,最右边的是韩公子,这位是李公子,那位是郑公子……你记不住的话都喊哥哥就行。”话说的亲人,却连那几人的姓名来路都不说。齐鸢心里顿时不大痛快。府同知周承善看不上周嵘不学无术的样子,从来都只让长子见客的。周嵘带出来的无非是些下官亲眷或亲随仆人。只是历来士农工商,商居末位,周嵘跟他们玩归玩,骨子里却瞧不上他们这些商户子弟,介绍外人时总是遮遮掩掩。齐府花了大价钱在家中设馆,延请儒士教导子弟,便是为了子孙中能有博取科第,光耀门楣的。只可惜祖辈几代经商制香都颇有才分,唯独读书上欠缺些智慧。齐鸢更是不成器,现在十六岁了,连个《四书》都没读完,气得齐老爷天天喊着要给他禁足。想到这,齐鸢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他也知道官宦人家最好少得罪,眼睛一溜,在心里给那三人取了外号,分别是酸秀才、大驴脸和八字眉,自己暗暗笑过一回,这才扭头跟几个熟悉的招呼起来。酒过半巡,一伙人不禁聊起来新来的戏班子。这戏班据说从京城来的,一出《错魂记》唱的尤妙,故事倒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讲一个秀才携妻赴京考试,途中遇到一位老道。那老道见他妻子貌美,心生歹意,施了妖法跟秀才换了魂,幸好那妻子冰雪聪明,识破了假相公,狠狠惩治了老道。故事并无新意,胜在对话有趣,且那戏班的声伎都是群十几岁的俊美少年,城中的妖姬靓女都比之不及。在座的这群纨绔里只有齐鸢看过两次,这会儿便被人拉着说那声伎的妙处。一伙儿正嬉笑吃酒,突然听那个姓韩的大驴脸喊道:“早就听说扬州齐府的龙涎香千金难求。齐鸢,你既然是齐府的二公子,不如帮我们几个弄些香饼出来,少不了你的好处,怎么样?”齐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绕到了自己头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驴脸道:“实不相瞒,我们这次过来,是一定要带些龙涎香回去的。”本朝香事盛行,上到帝王权臣,下至贩夫走卒,无不以制香熏香为乐。齐鸢的祖上便是贩卖香料起家,后来曾祖偶得机缘,收了些秘制合香的奇方妙计,于是全家便在扬州落脚,薄置田产,广开香铺。等到齐元的父亲当家时,累世之积也有了千亩良田,万贯家产。而这人问的龙涎香正是齐家的招牌之一,这香并不是龙涎真品,而是齐家自制的香饼,名为“龙涎”。齐鸢猜着这人可能有些来头,但是平白无故让他赠香,还是这种口气,他心里就不太乐意。“好说。”齐鸢笑嘻嘻道,“不就是香饼吗?送你就是了。” 第3章 那彭氏看儿子寻死腻活不认亲娘,几次要哭死过去。齐鸢也想自己的父母兄妹,更是跟着嚎啕大哭。就这样两边都委委屈屈地哭了好几天,齐鸢才渐渐转过念头,心想反正死不回去了,与其在这折腾别人的父母,不如暂时先替人尽孝,等以后有了机会,再筹划着逃回扬州。他心里转过弯,又想起那《错魂记》上老道的凄惨下场,生怕自己露了馅,于是便强迫自己暂时忘掉齐鸢的名字,日日提醒自己就是祁垣。许是占了别人的身体,过于心虚,他每天夜里都会梦魇,醒来之后也要缓一会儿神。周嬷嬷看小主人盯着药碗愣神,担心他又犯癔症,忙捡了开心的事情跟他讲道:“夫人昨天去松林寺上香,遇到了一户人家,可巧也是往京城走的。那家人说他们的船上还有空舱,可以捎我们一程,也不用给什么银钱,就是要多等两日。少爷且先将就些,等咱回了府,夫人自会请那宋太医来诊治,不会耽误少爷去国子监报道的。”祁垣回过神,消化了一会儿,问她:“那户人家可知道咱是忠远伯的家眷?”先帝时曾有叛将家眷携密令进京,后来事发,沿途所有牵涉其中的船家驿夫均以谋逆罪论处,满门抄斩。现在忠远伯叛敌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不少船家怕惹祸上身,便都找了借口不肯租船给他们。周嬷嬷忙道:“说了说了,夫人一早就讲明了的。那家人说不妨事,那是他们自家的船,没什么乱嚼舌根的外人。”祁垣点了点头,心想这家人胆子还挺大。周嬷嬷看他面色微动,松了口气,转脸朝外面喊了一声:“虎伏!”一个梳着圆髻的小丫头赶紧跑进来,怯怯地看着她。周嬷嬷嫌这丫鬟年纪小,不够稳重,只是身边没有得用的其他人手,只得皱眉吩咐:“把药去热一热。”祁垣才不想喝药,忙冲小丫头瞪眼,随后偷偷觑着那嬷嬷的脸色,慢吞吞道:“嬷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周嬷嬷一愣,忙道:“少爷请吩咐。”祁垣斟酌着字眼,蹙眉叹气:“我知道母亲忧心我,但这几日服药后,我反而愈发惊悸难安,倒不如不服药的时候好些。”他说完,又学着戏文里的酸腐秀才,对周嬷嬷拱手作了个揖,“烦请嬷嬷跟母亲说一声,就说我已经大好了。这药可不必继续抓了,我们还是早日启程回京才是。”周嬷嬷半信半疑,但看他这会儿神色稳重,说话也文雅起来,只得犹豫着点了点头。“那老奴现在就去告诉夫人。”周嬷嬷道,“少爷现在是否要用些早点?”“不用。”祁垣吃不过这北方的面食,只一脸深沉道,“我饿了自会吩咐虎伏去买,嬷嬷先去吧。”周嬷嬷应了,转身出去,又嘱咐了那小丫头两句别的便匆匆离开了。祁垣探头往外瞅着,见她出了院,这才哭丧着脸坐回床上,拿被子胡乱把自己裹了裹。同样是二月,江南已是春盛,北方却才春雪初融。原身身上仅有件半旧的绢布襕衫,无法御寒,也不怎么好看,不知道这伯府的少爷为何穷成这样。倒是随身的两箱书籍用软布层层包着,显然爱惜至极。祁垣胡乱翻了翻,发现里面都是用小楷誊抄的经史子集或大儒之作,一笔小楷体态端庄,清秀俊雅。只可惜他对这些一窍不通,翻着看了看觉得不能卖钱,便干脆挑了本厚重的,丢进了旁边的炉筒里。半灭的火苗倏然蹿高,舔着书本烧了起来,屋里似乎暖和了一些。祁垣努力往那边靠了靠,开始为自己的以后打算。从他这几天听来的信息看,这原身竟是个很有才学的。据说十岁便中了秀才,并跟另两位神童一起,被当今圣上元昭帝召见,殿前作答。当朝太傅曾赞三人“少年聪敏,拜相之才,必立功名于天下”。元昭帝对三人也甚为喜爱,只是考虑到他们年龄幼小,虽有天资,却仍需磨砺心智,因此命三人须专心求学问道,探寻圣贤之理,至于科考,需十六岁之后再做考虑。原身这才回到家中继续苦读,每日泛览百家,研穷经史,一连数年都没怎么出过伯府大门。这次去外祖家探亲,是他这几年来头一次远行。因为十六岁之约已到,这次回来,他便要去国子监求学备考,准备来年会试了。祁垣并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是错魂的纨绔,然而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头大。齐府虽然也斥巨资建了家馆,延请了名人儒士做先生,但无奈他好吃懒做,每次去学堂,不断的有丫鬟送茶送果,小厮陪起陪坐,一段话颠三倒四,半天记不住。等好不容易背过一段,回去睡一觉玩一通,第二天去上学,就又忘光了。所以这些年先生们被气走了一拨又一拨,他的《四书》也拖拖拉拉,到现在都没念完。这时候让他去家塾点个卯装个好学生都难为他,更何况去国子监坐监?他之前可听说过,国子监里面的先生都是有官位的,学生们若不听话,真被打死的也有。祁垣越琢磨越害怕,瘪了瘪嘴又想哭。暖炉里的火不知何时黯了,他余光瞥见看,赶紧先把泪憋住,又添了几本书进去,心想或许苦日子就这几天,这忠远伯好歹也算勋贵人家,总不至于不如他们一介商户吧?到时候自己也去祖母面前撒个娇卖个好,或许就能有大把的银子了呢。当然这次要省着点花了,以后给小厮的打赏也得减减。把钱早点攒够了,回扬州认亲才是正事。他天性乐观,想到这又转忧为喜。再一想,还好这祁垣长的也不丑,他偷偷照了几次镜子,勉强算是满意。第三日一早,周嬷嬷说的那户人家终于来信了。祁垣这两天拿拿着书和客栈的木炭混着烧,断断续续,正好暖了两日。这天一早,他便让虎伏提着两个空箱子,自己在后面溜溜达达地跟着,去找彭氏汇合。彭氏跟女儿云岚已经收拾好,周嬷嬷挑了包袱,一行人辰时未到便往码头赶去。江边果然停着一艘五明瓦的乌篷船,高大气派,船工夫妇在一旁忙碌,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早早迎出,却是穿着一身粗布长袄长裙,外罩比甲,额间裹一棉帕,朴素至极。彭氏快走了几步,对妇人道谢。妇人侧身避了,温声笑道:“夫人客气了,这船舱位多,我们一家三口也住不下,不过是行个方便。”说罢让船工夫妇帮几人安置行李,自己则带着彭氏一行进入船舱。这乌篷船内里十分宽敞,几个舱位之间有圆形屏门,两侧都画着图案,有的是秦叔宝和尉迟恭的画像,有的则画了梅兰竹菊。中间的舱位最为开阔,正中放着四一张仙桌,桌上搁着一个香炉。稍后是休息的地方。船的后艄还安置着炉子,可以煮茶做饭。妇人一家三口住在前面两个舱里,中舱和后面的两个便都借给了彭氏他们。彭氏过意不去,忙让周嬷嬷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谢礼。祁垣头一次见这乌篷船,见那边几人还要说一会儿,自己偷偷溜出去,好奇的左右张望,又盯着船头上画的大鸟仔细瞧。有个少年刚跳上船,见他好奇,便笑着介绍:“这是鷁鸟,画在船头上保平安的。”祁垣难得见了个同龄的伙伴,心里觉得亲近,便跟人道:“我们船上就没这个。”他指的是在扬州乘过的画舫。那些画舫是专门供人泛舟游湖,鉴赏风月用的,当然跟这种客船不一样。 第5章 “不用。”祁垣闭上眼。虎伏担心道:“少爷不是晕车吗!”“不止,”祁垣欲哭无泪道,“少爷我也晕字。”他死活不看。虎伏只得把小书放回去,又在包袱里摸摸索索。祁垣半死不活地靠在一边看着,心想这才子还有什么特殊癖好不成?等了会,却见那小丫鬟摸索出一个半旧的绸布荷包,上面绣着含笑花,针脚齐整,口部用丝带紧紧系着。祁垣轻轻皱了皱鼻子,只觉好像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那气味清冽,又隐约带有草木的气息,跟寺庙里供奉的香丸十分相似。果然,虎伏向荷包里取出来一个小香丸,放到了他的鼻子底下。祁垣深吸了一口气,顿觉得舒服了一些,好奇地问:“你这东西打哪来的?”虎伏道:“奴婢前几天跟夫人去松林寺上香的时候,正巧看见一个和尚在丢这个,就跟他要了点。”说着,见祁垣面色似乎好了一些,顿时惊奇道,“这个还挺管用啊!”祁垣点点头,又把香丸凑到鼻子下细闻,仔细分辨了一下。虎伏也乐滋滋地凑在荷包上使劲闻了几口:“这个真好闻,不过我看那松林寺的香客也不多啊,那和尚怎么这么奢侈,好好的香丸就不要了。”祁垣好笑道:“你当那和尚不心疼啊,这里面用的可都是好东西。只不过供养佛祖的香丸忌讳掺入甲香、麝香、紫香这些,这里面有一点麝香的味道,估计是有人弄差了。”他从小便在香药铺子里玩,耳濡目染,对制香品香早已精通,说起来头头是道。虎伏一直佩服少爷饱览群书,也不觉得意外,只是担忧道:“有麝香啊……那这个还可以随身带着吗?”祁垣无语道:“这里面的只不过误掺了麝香的气味,用量极少,更何况你又不吃嘴里,怕什么?”民间都传闻少女少妇不得接触麝香,但实际上,真品麝香并不多见,寻常人很少能接触到。倘若取其一点制成的香囊,还可令人身体生香。宫中不少妃嫔便爱把这种香囊挂于帐中。虎伏收来的这个麝香用量便极少,也就是祁垣能分辩出来。虎伏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但想到以前娘老子的叮嘱,还是有些犯怵。祁垣倒是挺喜欢这个,见她不敢往回接,干脆说:“不如这样,这香丸我收了。等回府后爷给你点银子,你自己去买点别的用,那个百花香丸就挺好。”他现在独在异地,难得从这香丸上找到一点旧日熟悉的味道,心情也愉悦了不少。谁知道虎伏却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少爷从哪儿听来的百花香丸?那东西可是贵人们才能用的呢,小小一盒便要三百钱,便是差些的,少说也要百八十钱。再说了,少爷统共才一两银子的月钱,每月买灯油课纸都紧张呢,哪能给奴婢去买那个啊!”祁垣原来是动辄百两银子挥霍惯了的,听她说完大吃一惊,这下也顾不得掩饰了,急忙问:“我例钱是多少?”“一两银子。”虎伏倒没多想,读书人不问米盐是常事。现在少爷难得问起,她还补充了一下,“咱二房这边的主子月钱都是一样的,除了坪哥儿,每月跟我们一样都是五百钱。”祁坪是方姨娘生的,现在才五六岁。据说一直养的面黄肌瘦,跟个小猫似的。祁垣听出蹊跷之处,问她:“我们是这些,那别人呢,你知道吗?”“少爷是说大老爷一家吗?”虎伏神色黯淡一些,摇了摇头:“府上账务都是大房太太在管,我们哪能清楚他们的花用呢?不过我倒是听二门上的婆婆说过,大太太的丫鬟金枝上个月把才领的月钱都给了她老子娘了,至少得二两银子。”祁垣愣了。大房一个丫鬟月钱都比自己多?他之前还想过,忠远伯府除了朝廷的俸禄之外,每年肯定还有庄田商铺的进项。伯府既然人丁单薄,那均摊一下至少吃喝不愁不对,怎么就至于连个像样的绸缎衣裳也没有?他心里纳闷,左一句有一句的跟虎扑闲聊,并不敢问的太细,好在虎伏性子活泼,什么都爱牢骚上两句。祁垣细细听着,倒也有了个大致了解。原来那忠远伯祁卓也是个可怜的。老伯爷当年宠妾灭妻,先有了庶长子祁勇,随后才有了嫡子祁卓。后来正妻早逝,老伯爷又早早将那宠妾扶正成了继室,便是现在的老太太蔡氏。这蔡氏刁钻刻薄,当家之后处处苛待嫡子。祁卓虽然幼年承袭,无奈从小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因此娶妻生子之后,便从一人受欺变成一家受气。他倒是也想过分家单过,然而本朝天子就是庶长子夺位,对嫡庶之争甚为敏感。老太太动辄借此事拿捏,祁卓怕招惹灾祸,只得作罢。后来蔡氏定了自己的侄女小蔡氏当大儿媳,婆媳俩共同管理伯府账务,从此一门两蔡,更是嚣张。“自从老爷去崖川后,那位就越发变本加厉了。前几日少爷落水后,夫人差了人回府报信,好让人送些银两过来给少爷治病,哪想书信送到了,府上却没来人,也不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后来夫人不得已,就典卖了几样首饰。”虎伏说完,往后面的大车悄悄看了一眼,这才转过脸,小声道,“周嬷嬷不让我告诉你这些,说会让你忧心为难,耽误科举正道。”祁垣巴不得多听一些,忙道:“我不说就是了。”通州城距离京城不远,祁垣在快被颠散架的时候,骡子车终于晃悠进了东便门。他探头往外看。只见外面行人如织,穿着各色衣服的客商旅人操着不同的口音,都热热闹闹地排着队,顺着人流往前走。东便门再走三里地便是崇文门,这里乃天下第一税关,进去崇文门就是真正的京内了。祁垣从小没出过扬州,以前只听说过京城如何气派,这会儿伸着脖子往远处瞅,果然见这北地天高云阔,城墙高耸,处处都是不同于江南的浩大庄严景象。他们随着人流慢慢往前,进了崇文门,人流终于小了许多。忠远伯府离着崇文门不远,就在京城的东南角上,紧挨贡院,旁边便是驸马胡同。周嬷嬷去叫了门,几人从侧门入内。彭氏这一路也被折腾的面有菜色,这会儿却丝毫不敢停顿,直带着一对儿女往后院老太太的寿和堂而去。祁垣对这偌大的伯府全然陌生,一路上便低眉顺眼的走。等到了寿和堂,有婆子通报完带几人进去,他也是跟在最末,只暗中打量四周。这寿和堂倒是有有些伯府的气派,地上铺着富贵牡丹绒线毯,两侧一溜儿花梨木如意云头纹圈椅,正面沿墙一排木炕,其上放的炕几并旁边的顶柜,均是通体黑漆地嵌硬螺钿花蝶纹,显是一整套的家具,端显出一股富丽堂皇的气派来。祁垣缩在最后,鼻端又嗅到一股旖旎可爱的杏花香气,抬头再看,果然在那顶柜旁的香几上,放着一具嵌金银的熏香小鸭。那香味便是从熏香小鸭中飘出的。周围的婆子丫鬟均是盛装艳服,头戴珠箍,如同看乞丐般瞅着他们,祁垣暗暗腹诽,只得继续垂眸敛目,静观其变。过了约半个时辰,屏风后面才慢吞吞转出一个老太太,四方脸,穿着绿地缠枝四季花卉纹的妆花袍儿,额前带着珠子箍,上面贴着金箔,点金镶玉地綴了五朵大花,金灿灿耀目至极。那老太太被人扶着,在炕上坐了,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却不说话。祁垣从未见过这么金光闪闪的老太太,瞥了眼,见彭氏屈身请安,也赶紧含糊着在后面行礼。 第7章 他这会思索的功夫,上面的老太太也转过了弯。她不知道这垣哥儿是撞了什么邪,跟他在这掰扯,指不定还会惹出什么话来,白白惹自己生气。反正彭氏是好拿捏的,这祁垣敢顶撞自己,就让他好好看看他亲娘的下场。“好,好,好你个彭氏!”祁老太太气得面皮发白,直拍着桌子道,“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幼犯尊长,是为不孝,你们目无家法了是吗!孙嬷嬷,去,给我这不孝的儿媳长长教训。”旁边的婆子应了一声,撸了袖子就要上前张嘴。才迈出一步,就听旁边的祁垣阴恻恻道:“狗奴才!敢动她一下,小爷我砍了你的手!”孙嬷嬷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祁垣却已弯腰,把彭氏掺起来,愣给半拖半扶的给带着往外去了。云岚见状也忙不迭地在另一侧扶着,飞快地推着彭氏走了出去。等其他人回过神,屋里哪还有几人的影子?室内是死一般的静寂,老太太被气了个半死,胸口起伏半天,“啪”地一下扫落了手边的茶碗。孙嬷嬷忙道:“老太太仔细气坏了身子,跟那贱妇生气可不值得。”“我看她是个心机深的。”祁老太太恨声道,“那呆子以前话都不敢说,怎得今日就这般厉害了?定是那贱妇教唆的,仗着她儿子明年会试,能给她挣个功名回来……”“能不能成还不好说呢。这秀才考一辈子也中不了举人的比比皆是,那泡子胡同的刘秀才,当年不也是神童才子吗,现在六十多了也没考中。”孙嬷嬷凑过来,低声道,“只不过……老夫人,如果那娘俩不松口,这事儿可怎么办?大太太那怎么说?”蔡府儿女无数,老太太本是府上一位歌姬生的,连亲生父亲都不知道是谁,因此进到这伯府后,想跟那边交际也没什么人理。但她这个儿媳小蔡氏,却是明媒正娶过来的蔡府小姐,虽然是庶出,但到底是蔡府的正经姑娘,逢年过节也跟蔡府有来往。小蔡氏又格外嘴甜,整日里姑姑婆婆的喊着,老太太愈发觉得这个贴心。不仅让小蔡氏掌管中馈,便是那爵位也早早谋划着要夺过来,给自己的亲孙子。哪想今天会有这一出。孙嬷嬷正跟老太太说着,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说笑声,正是小蔡氏跟外面婆子在说话。老太太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孙嬷嬷退下了。果然,小蔡氏打扮得花枝招展,笑着便拐进了门。她向来能说会道,见老太太面色不好,便自己笑着朝炕上坐了,从袖子里捧出一个瓷盒来,得意道:“侄女刚从外面得了好东西,连水都没喝一口,就巴心巴肝的給老祖宗送来了。”祁老太太看她一眼,故意道:“你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拿我的哄我罢了。”小蔡氏连声叫屈,却迫不及待地拿帕子拖着瓷盒,轻轻移开盒盖,露出里面数枚梧桐子大小的香丸来。不过一瞬,屋内众人便恍如置身雪后园林,只觉清风浮动,梅香旎旎。原来熏香小鸭里点着的杏花香饼十分香甜可人了,这会儿被这清冷的梅香倏然一冲,却突然俗气起来。老太太愣了愣,不禁大喜,哎吆了一声:“好东西,果然好东西!”说着自己把那瓷盒接过,往里一看,果然见那香丸上有一处极不起眼的方形印记,赫然是扬州齐府的样式。“这返魂梅是那扬州齐家的上品香丸之一,侄女这次好不容易才讨到这么几个,只是没相配的盒子,若能得了齐府的梅香盒,放在一块才是绝品呢!”蔡氏看祁老太太,便又故意整着衣服,嘟囔道,“老祖宗得了侄女的香,可要好好谢谢侄女。”祁老太太喜不自胜地端着瓷盒猛嗅,听到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恨恨道:“你可不知道,你那弟媳越发出息了。”孙嬷嬷见状,忙把刚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蔡氏讲了一遍。“垣哥儿?”蔡氏皱眉,诧异道,“这孩子以前跟个哑巴似的,怎么今天说话了?”祁老太太脸色阴晴不定,显然还在记恨。蔡氏又道:“那这可麻烦了,我今儿才知道崇安伯府上的事儿定了,上面说他们兄弟争袭,不成体统,都只准替职不准袭爵。永安侯府更倒霉一些,因闹得太大,竟被夺了诰命铁券。我父兄的意思是,现在上面正严查争袭的事情,这事儿还是得让他们主动上书请命,让坤儿替袭才好。”“我看麻烦,”祁老太太冷着脸,道,“原想着好声好气说一番,他们听话便罢了。如今这垣哥儿竟敢顶撞我,那我明日便往府衙递个帖子,告他个不孝之罪!到时让他吃上几十板子,看还能不能硬气下去!”蔡氏笑道:“这倒也是个法儿。只是……”祁老太太问:“只是什么?”蔡氏拿帕子挡着嘴,凑过去低声道:“只是这几日且先等等,我听说那祁垣今年得了东池会的请帖,到时候让他带着坤儿一块去,先让坤儿在那些贵人面前露露脸……说起来,坤儿早就该说亲了。”京城的花朝节每年二月二十五才办,比南方要晚上十天,除去北方春寒,花开较晚的原因外,还有个重要缘由,便是每年二月二十五日,披香宫会举办“东池会”。这披香宫乃是前朝重臣钱唐的宅邸,地处京城最西,占地开阔。府内有房三百三十六间,另建两处园林,西园看山景,风格壮丽。东园看水景,曲折幽雅。只是那钱唐下场凄惨,且祸及全族,所以这披香宫也被人当成凶宅。后来干脆被朝廷收用,做了逢年过节的娱乐之所。元宵节看灯,花朝节赏花,重头戏都在这披香宫之内。其中东园因有水路直通,所以又被朝廷单独封起,只供皇亲国戚赏玩之用。这东池会,便是大长公主在东园办的一场文人集会。起初只有翰林学子们在此切磋诗艺,后来规模越来越大,又渐渐演变成了京中名门贵女、望族才俊的享乐盛会。不少勋爵之家的妇人也会借赏景之由,去为女儿相看相看少年才俊。忠远伯从未得到过请帖,今年祁垣的请帖还是因他是顺天府丁酉年的案首,大概是那提学官念着祁垣年满十六,明年便可参加会试,有意让他在人前露露脸。祁老太太一愣,恍然道:“我倒是忘了这一层。这东池会该去!该去!不过我听说那会上要作诗联对的?”祁坤上学颇为吃力,到现在连个童生都没考过,跟祁垣那些人没法比。东池会上都是博学才俊之辈,到时候万一做不出来岂不是要丢脸?“这有何难?”小蔡氏挑眉道,“祁垣可是才子,到时候让他多做一份便是了。”——祁垣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安排了事情要做。他这会儿正在被彭氏训斥。刚刚从寿和堂出来后,彭氏后知后觉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下也不许祁垣回去,而是径直带到了自己院子里。云岚知道兄长少不了要挨顿训斥,连忙也跟着走了进去,见看母亲发火,忙在一旁劝道:“娘,哥哥这也是被逼的没办法。总不能真的听那位的吧?”彭氏却不理她,只铁青了脸,定定地看着祁垣:“跪下!”祁垣正想着自己以后要如何给这母女俩撑腰呢,哪想到来了这么一出。他下意识的皱眉,一想这身体是彭氏的儿子,只得不情不愿的跪了下去。彭氏沉着脸道:“你今天疯了不成,敢这样说话?垣儿,这可不像你。”祁垣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原身莫非是个软蛋?怪不得被欺负成这样。他怕彭氏看出端倪,定了定神,为自己辩解道:“儿子这次险遭大难,想通了一些事情。韬光养晦、忍辱负重固然重要,但人活一世,生死无常,换个活法也未尝不可。”“你!”彭氏又气又急:“你这是越活越糊涂了不成!”祁垣装傻,低下头。云岚在一旁道:“娘,哥哥还不是为了维护我们吗?那老太太也欺人太甚了些!”“错了错了,你们怎么都如此糊涂!”彭氏着急,又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得沉沉地叹了口气,“岚儿你出去,让周嬷嬷守着院子,不许任何人进来。垣儿,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第9章 祁垣以前整日拿上品的蔷薇露刷头也不觉得如何。这种普通的蔷薇水自然不怎么入眼,只随手翻着看了看。还是云岚的小丫鬟机灵,见状忙道:“少爷,这蔷薇水可是小姐求人买回来的呢,单这蔷薇水就要一两银子,姑娘为了少爷体面,又要了这琉璃瓶,总共花了三两银子。”祁垣一愣:“多少钱?”“你说呢。”云岚哼道,“那天我们出发前,大哥不是好奇那句‘露华浓处滴真珠’是什么样吗?这个便是了。我托了符姐姐给买的。二月份这东西最是紧俏,符姐姐又托了旁人,这才辗转弄来一瓶。我可是才得了就给你送来了。你倒好,一点儿不稀罕似的。”祁垣是真有些意外——他以前都用自家的蔷薇水,这东西也不怎么往外卖,自然不觉得如何。哪想到在京城,小小一瓶竟然要这么多。那天虎伏说过,云岚的例钱总共不过一两,府内又不会给额外的头油钱,所以她的衣服首饰,胭脂水粉都要从这里面出。这钱放在普通人家或许还行,但他们家到底是伯府,彭氏少不了要带着女儿出门走动,一来二去,这钱可就太不够用了。祁垣自从见到云岚起,这姑娘的衣服袄子便都是旧的,即便是见客穿的衣服也都是早已过时的样式。可是这会儿……祁垣忙笑:“怎么可能不稀罕。只是给了我,你用什么?”云岚抿嘴一笑,鼓着腮道:“妹妹平日也不大出门,哪用得着这个。还不是为了你过两日便要去东池会么,咱家的香囊又拿不出手。你用些蔷薇水也体面。再者下个月你还要去国子监坐监。我听说那号房是两人一间的,到时候别人都是锦衣华服,裙裾生香的,唯独你连个香丸都没有,再被笑话了去怎么办。”祁垣已经从虎伏那问过了东池会的事情,头疼的不得了,这会儿再听国子监更是两个脑袋大。云岚不知道他的心思,见他低头沉思,还安慰他:“母亲早就找了铺子给大哥新做了两身衣裳,估摸着这一两日就成了。我也做了新的鞋袜,到时一块给你拿过来,定不会让大哥在外跌了面子。”祁垣苦笑,挠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大家都对他寄以厚望,可他却只想着怎么赶回扬州享福去。更何况即便他不回扬州,那状元也考不上,留下来早晚会露出马脚。云岚却只当他害羞,又担心耽误他读书,便要带着丫鬟先回去,临走时问祁垣:“明日的春社庙会一早就开,兄长可有要置办的东西?”“我能买什么?”祁垣摇了摇头。云岚道:“去买几个好看的香囊啊,万一花朝节那天有姑娘赠香,大哥总要有东西收着吧!”说完又促狭一笑,“妹妹这几日正学着调香呢,若是能成,花朝节那天哥哥可以装一把,看到喜欢的姑娘也给人送去。”祁垣跟更觉好笑:“调香还用得着你?”话一出口,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本朝的花朝节素有对佳人好友簪花赠香之俗,因此每年二月,各地的香品价格都居高不下。祁垣虽然读书上学不行,但对齐府的数百种香方却是自幼熟记,了然于心的。他刚还愁着怎么攒些盘缠呢,这会儿却突然琢磨着,何不做些香丸香饼出去卖?到时候只要攒足三十两银子,自己便立刻回扬州府认亲。事成之后再着人给这娘俩捎些银钱过来,多了不说,上千两的银子他自己便能拿得出来。彭氏母女有了钱,可以出去买个宅子另过,至少不用事事看那老巫婆的脸色。甚至他可以跟老爹商量,认彭氏为义母,供养她到老,这样也算结了一份善缘。祁垣越想越妙,恨不得立刻便回扬州府把这事给办了。云岚走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回屋,把自己的钱袋子翻出来。原身这边没什么余钱,零碎银子加上铜板,一共还不到二两银子。那些上等的香方大多要用龙脑麝香等料,祁垣这下没法买,只得苦思半天,写了两张用料单子的方子出来。又看了看,重新誊抄一遍,将原来的两张撕了。这次只写了香药名称,不写分量,且是混着写在两张纸上。这便是他出身商户的谨慎了——香方乃是他们的生财之本,外面人多嘴杂,他可不想让人给抄了去。两张单子,一张自己揣着,上面都是要细细挑选的好料,外行人容易被蒙骗,只能自己亲自去选。另一张则交给虎伏,去买些普通的香药。祁垣把单子写完,才把虎伏叫进去细细嘱咐一番。虎伏纳闷:“少爷是要买来做饭吗,这茴香、豆蔻、香油、荷叶……”读到后面却又不懂了,净是些附子、白芷、丁皮之类。祁垣也没打算瞒她,便道:“我想试着合几剂香丸,所以让你去买些料回来试试。”朝中文人士子制香成风,民间也常有人自制些香饼子,虎伏倒不觉得稀奇,只是叹气:“怕是不好做呢,夫人以前从徐翰林夫人那抄了一张《旁通香图》回来,但周嬷嬷合出来后气味怪怪的,因为这事,老夫人还骂了夫人一顿,说夫人浪费东西。”祁垣心中冷笑,彭氏买香药肯定用的自己的钱,那老太太还要追过去骂,也真不是东西。当然制香并不是简单的把香药合在一块,从炮制到合香都有讲究,一般人的确做不好。“那你可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便是夫人和岚儿那边也不行。”祁垣道,“老太太现在正寻我错处呢,万一让她知道了,仔细这院子里的都倒霉。”虎伏神色肃然,立刻道:“奴婢知道了。”京城之中没有香市,但明天的庙会应该会有不少贩卖香药的摊子,实在不行就去铺子里买。祁垣打定主意,当天又给院里的另两个小丫鬟放了假。第二天一早,他便跟虎伏锁了院子,偷偷从后门溜出去,直奔庙会去了。庙会的位置在刑部大街上,处于京城最西。忠远伯府则位于京城最东,主仆俩走了一段,从街上叫了辆驴车,绕着过了玉河桥,一路往西拐上了长安街。祁垣早上没睡足,歪着车厢里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盹儿,正困着,就觉车子突然急停,他一个趔趄差点滚翻出去。外面的车夫正忙不迭地驱着小驴往旁边躲。祁垣纳闷,往车外一看,却见远处几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儿正策马经过,街道上的行人车马纷纷躲在两侧避让,像是怕惊扰了那几个贵人。他心中暗暗恼火,心想这京城的纨绔到底比自己老家的跋扈一些,他从小顶多仆从多些,又招摇一些,但这种在城里策马狂奔的事情可不敢干,人那么多,万一踩到了搞不好出人命。心里鄙视,他的面上便也露了出来,隔着破烂的车窗看那几个公子哥儿。前面的两个都没什么看头,不过是穿着轻纱异锦,带着金玉帽顶,比寻常纨绔鲜亮些。唯独中间的蓝衣公子,眉目俊朗,姿态又正,月夸下一匹的红鬃白马,威风飒飒,前攀胸和和鞦带上悬着金瓣儿镂花杏叶,连人带马均显出一份不同于他人的矜贵来。祁垣不觉想起了那句“皎如玉树临风前”,只是玉树威风远不及远处那人。他愣了会儿神,又暗暗拿那人的长相跟自己这具身体比了比,片刻后心里暗暗哼了一声,又缩回了脑袋。几个公子哥儿很快飞驰而过,后面又有几个仆从跟上,各自提壶携酒。祁垣恍惚看见游骥也在其中,然而一行人过去得太快,他看得不太真切,又探头瞅了瞅,见人都跑远了,只得作罢。作者有话要说:徐瑨:缓缓上线……第6章 这一番紧赶慢赶,等祁垣到了庙会的牌楼时,已经是巳时初了。春社本是个热闹的日子,但前朝皇帝怕汉民闹事,便禁了这千年之俗,连民间灶祭都不许。直到本朝太祖开国,重颁律典,这一习俗才重新延续下来。只是各地习俗不一样,这京中的热闹便都在庙会上。祁垣跟虎伏边逛边走,才一进去便花了眼——这庙会比扬州的集市不知道要繁华出多少倍。街市两边摆着各种奇珍异宝,翡翠织绒,洋缎蜀锦,宫中禁物……寻常少见的珍奇古玩,千金难求的文人墨画,全都不值钱似的堆在摊子上,长长得摆出去一片。有小贩担着各色吃食,酒茶果子的往来吆喝。街道巷口到处都是人,挨挨挤挤地往里涌着,祁垣垫脚一看,乌压压一片。他已经好久没见这种热闹了,虽然没钱买,但也不妨碍过眼瘾。于是一会儿跑这边看看玛瑙水晶,沉香象牙,一会儿去那边瞅瞅晋书唐画,翠毛虎皮。 第11章 吕秋说:“大才子若是的确有事,那我们也可约定他日再行比试。”那架势显然是吃准了祁垣不行,非要让他出丑了。祁垣气的面皮通红。只恨自己没有那祁才子的本事,要不然非要狠狠打这几个人的脸。他虽然不通文墨,但也不想让原来那位才子的名声败送在自己手中,起码不能让这帮人踩着他出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祁垣知道自己不得不应招,扫视一圈,忽然大声骂道:“要跟我比,你们几个也配?我祁垣的确在家中苦读六载,未曾出过大门。然读书是为明理,为立身,为忠君爱国,而不是像诸位这般,为博取虚名!”这番大道理砸下来,旁边便有看热闹的开始拍手叫好。吕秋几人被痛骂一顿,脸色陡变。祁垣又接着冷笑了一声:“更何况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诸位笑话我闭门苦读,却不知道我便是读书也能有百般乐趣。若几位非要比,那不如比试点别的。比诗书制艺,怕要污了我的眼!”吕秋早已经被他激地黑了脸,问:“你一个呆秀才,还能比什么?比喝酒不成?”祁垣心中暗笑,扬州名楼里天南海北的上百种酒,他无一不识,无一不精,比酒正巴不得呢。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素着一张脸,讥讽道:“我是呆秀才,那你们可是连呆秀才都不如,更何况别说喝酒,便是蹴鞠弹棋,投壶博陆,我祁垣也比得!”找茬的十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有人暗暗提醒:“这呆子定是故意吓我们呢,他们府上的情况咱又不是不知道,怕是还不知道酒为何味吧?”旁边几人越想越是这个理,顿时来了底气,吵吵闹闹地就要拥着祁垣去旁边的遇仙楼。遇仙楼乃是这庙会街上最大的酒楼,几人自然是想着祁垣这次丢的脸越大越好。祁垣又伸手拦住,故意道:“我本来是有要紧事要办的,现在左右是要误事了。我就问你们一句,如果诸位比输了,那当如何?”那几人压根儿就不觉得自己会输,纷纷叫道:“输了就赔你钱!”说罢一人拿出一点赌资,混在一块放了,前呼后拥着进了酒楼。小二热情的招呼上来,带几人去了二楼雅间,又上了一壶新茶。吕秋显然是这边的熟客,自顾自的坐了,拿眼去瞅祁垣。他上次见祁垣的时候还是六年前,那时候这人生的面白细嫩,眉眼如画,性子却傲慢的很。他在太傅府上碰到这位大才子,满心欢喜地过去打招呼,那祁垣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吕秋因此记恨许久,后来他听说祁垣面圣被训,从此闭门不出,在伯府中又不受长辈待见,这才痛快了一些。今日见面,这人虽破衣啰嗦,浑身气度却更盛从前,像是膏粱锦绣里娇养出的小公子一般。吕秋心中更恨,暗暗下定主意一会儿要狠狠羞辱他。想到这,他的眼睛才从那张脸上移开,又让人把门打开,方便来往的客人看热闹。祁垣逛了半天,口渴的要命。这会儿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水润喉,慢慢一品,张嘴便嫌弃道:“这茶不好,是秋茶。”吕秋冷哼道:“春茶才摘,便是宫里也未必喝的上,这还用说?”祁垣笑嘻嘻道:“我说对了你便这般抵赖可不行。这品茶不论了,一会儿品酒,你可要认赌服输。”吕秋道:“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要不放心,我跟你立约为照!”“不怕你抵赖,怕你耍滑罢了。”祁垣敲了敲桌子,“既是比酒,那你们推选个最善饮的出来,让店家上十二壶上乘的好酒。不瞒诸位,我祁垣虽足不出户,但那粗酒也吃过几次,所以今日咱若比,便比那些我绝没吃过的好酒。”瘦高个笑他:“上乘的好酒,我们几个都没吃几次,你别是想要蹭吃蹭喝吧!”祁垣摇了摇头:“就说敢不敢比吧!”“谁说不敢!”吕秋嗤笑一声,当即掏出一个银元宝,明晃晃的放在了桌上。“吃多少都够了吧!”这下所有人都闭了嘴。吕秋得意,撇眼去看祁垣。祁垣的眼中却丝毫没什么波动,只道:“一会儿店家上酒,需得把名字贴上,糊好了。等到比试,再找一人从旁记录整理,最后我们比对答案便可……”吕秋挥挥手,让人去办了,不耐烦道:“还有吗?啰里啰嗦的。”祁垣笑笑:“没了。”很快,十二壶好酒各自装了壶糊了名,被人端了上来,酒楼又赠了许多下酒的小菜,拿来笔墨,供这帮人使用。吕秋也没等旁人推荐,自己在一旁坐下。祁垣坐去了对面。吵吵嚷嚷中酒局开始,小二给俩人各斟一盏,四周静了下来。吕秋微微皱眉,仔细思索。祁垣却只闻了闻,随后轻抿一口,朗声道:“此酒味道清淡,如金秋之露,乃处州金盘露也。”吕秋一怔,随后却连连摇头,反驳他:“金盘露色香俱劣,此酒色泽金黄,清香远达,必是东阳酒无疑。”一旁记录的秀才将两人各自判定的酒名记下。小二继续斟酒,吕秋又道:“你好好品你的,莫要乱说扰人思绪。”祁垣却笑嘻嘻地看他:“我先讲我的,万一你记不起来,抄我的也便利。左右你又不吃亏。”吕秋被气得双目瞪圆,长脸涨红,活脱脱一根瘦茄子样。祁垣又往第二盏看了眼,径直摇头:“淮安绿豆酒,不喜欢,拿走拿走。”再第三盏,小酌一口,笑道:“广州十八仙。”第四盏“湖州碧澜堂”……吕秋每一次都要细细品味,第二壶不等分辨出来,那边已经品完了第四壶。祁垣说的酒名他自然是听过的,都是本朝叫得上的名酒名号,然而他喝的不多,平日里就只爱一两种,隐约觉得像的,又顾忌刚刚祁垣那句“抄他的”,干脆偏不用一样的,换了别的名称。这边斗酒正酣,就听外面一阵吵嚷。吕秋落后之后只觉心烦意乱,抬头想要呵斥外面,却见遇仙楼的伙计们急匆匆开道,店家弓腰赔笑的陪着几个公子哥儿走了上来,当头的一个正是刑部尚书之子唐平,后面的几个也均是重臣子孙。吕秋一愣,见里面有史侍郎的孙子,跟自己还算熟悉,便想着要不要借机过去攀谈结交一番。念头才起,却见楼梯尽头头缓缓走上来两个人,左侧的那个穿着宝蓝色缎直裰,美如冠玉,丰标不凡,右侧的则一身皂色织锦缎长袍,也是仪表堂堂,正是成国公之子徐瑨和阮阁老次子阮鸿。吕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慌忙坐了回去。 第13章 游骥此时有些担心,当日乘船之时,他和母亲都对自己在国公府一事闭嘴不提,便是担心连累国公府。毕竟忠远伯叛敌之事虽是谣言,但二公子徐瓔此时却正在崖川大军中督军饷。据说此次上书弹劾忠远伯的人中并没有二公子,游骥知道定是二公子为人宽厚,但却不得不防备其他人在此事上做文章。祁垣此时万一认出他,被人添油加醋的一传,他可就把国公府给坑了。看热闹的不过片刻便把来龙去脉讲完了。游骥心中忐忑,不安地看着自家公子。徐瑨却道:“若是如此,你实说便是。”游骥轻轻点了点头,这才抬起脸往前看。对面的祁垣也正抬头回话。京中少年不乏俊俏风流之辈,祁垣虽生的面白细嫩,唇红齿白,但也不算如何出挑。只是那双眼清泠泠的,寒如秋露,让人忍不住多注意几分。游骥头次见面时,便因这双眼,以为祁垣是清高难处之人。幸而后来多聊了两句,才发现对方也是少年心性,且没什么门第观念。他这会儿身份尴尬,既怕给国公府招惹麻烦,又担心祁垣被那帮秀才为难,心中暗暗着急。幸好阮阁老的次子阮鸿似乎对祁垣印象很好,平时不怎么揽事儿的一个人,今天偏跟撞邪一般,一句接一句地问了起来。小二把刚刚祁垣跟吕秋斗酒的名单送了过来,阮鸿看罢,并不谈赌博之事,只哈哈大笑,满目好奇地问祁垣,“我也听说祁公子在家闭门苦读,这品酒之功是怎么练出来的?那十里酒场又是在哪儿?”祁垣心里突突直跳,略一转念,便胡诌道:“先朝的酒圣曾写过一本《十里酒场》,里面收录了三百三十种名酒佳酿,我有幸读过残本,刚刚那话,乃是戏言。”阮鸿瞪大眼:“还有这等奇书?那你可听说过雪花酒?”这雪花酒乃是用琼液酒做底,蒸熟熬烂的羊腿肉以及一点羊脑和龙脑为料,精心调制而成,用料昂贵,一盏万金。祁垣自然喝过,但他怕露出马脚,犹豫了一下,只能摇头。阮鸿这才大笑起来,扬着下巴问小二:“你们遇仙楼也忒不厚道,既是上等好酒,那雪花酒怎么没送来?”小二连忙赔笑:“雪花酒都留着,专等着阮公子呢。”阮鸿挥手:“还留什么,不赶紧拿出来,让祁公子品一品?”唐平在一旁,见他决口不提赌博之事,知道他是故意要袒护祁垣。在一旁笑着凑趣:“难得,今日遇一奇人。”说完又看向吕秋几人,摇着一把乌骨泥金扇儿,似笑非笑道:“你们说的我也知道了。不过这事既然牵扯多方,那大家少不了要一块去府衙一趟,顺道把提学官也叫来。至于聚众设局一事,刚刚谁在路上拦的人,那便是谁牵的头了。我们几个倒可以为诸位作证。”吕秋一听,脸色顿时大变。他们都有功名在身,上衙门不必下跪磕头,所以不怎么怕官员。但那提学官却不一样,提学官掌管他们考绩评定,倘若不高兴,夺了他们的生员巾,那他们辛苦考的秀才功名就没了。这唐平张口就要请提学官,又断定设局的乃是他们,明显是想护着祁垣。更何况哪怕唐平不做什么,祁垣一个人,而他们十几个人,到时候一块被夺了功名,那不还是他们吃亏吗!其他人也想通其中关节,立刻有人道:“不才并非参与赌博,而是对耽误祁世兄办事感到愧疚,那一两银子是赔给他的。”说完站起来,匆匆拱手,趁没人拦着就溜了。另有几人有样学样,也跟着跑了。吕秋原本就不在意那一两银子,不过是见不得祁垣得意而已,这下脸上阴晴不定,又不敢说别的,只得沉着脸自责一番,也匆匆告辞。他一走,剩下的几人都忙不迭跟上,瘦高个也只恨恨地看了祁垣一眼,不情不愿地往外走。雅间里瞬间空荡下来。阮鸿眼尾一梢,竟冲那几人翻了个白眼。他本身长的双眉开朗,气色清明,端坐在那很几分气派。这会儿白眼却又翻得颇有市井精髓,整个人都逗趣起来。祁垣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嘴角深深陷出一对梨涡,又起身对阮鸿和唐平深深一揖,表示感谢。只有在这次,他起身的时候微微停住,环视了屋内众人一眼。那一眼略过游骥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停留。游骥心中一滞,反倒不自在起来。唐平几人又要留下祁垣喝酒。祁垣这次偷跑出来,又跟虎伏约好了中午在牌楼碰面,只得再三推辞,只麻利儿地揣走那小堆的银子,见桌上还有不少剩酒,又厚着脸皮让小二把那些酒给他打包了,要一块兜着走。唐平原本喜欢他言语有趣,有些另眼相看的,这会儿见他行事如此功利市侩,不免有些失望,也不再执意留他。只有阮鸿十分不舍,只一个劲道:“过几日东池会小聚,祁兄可莫要失约。”祁垣点头:“一定一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对那东池会兴致缺缺,心想既是世家子弟显摆才能的地方,自己去看看热闹还行,这酒还是别喝了,也别跟他们混到一块,免得出风头。祁垣应付一圈便匆匆告别,直奔了先前的香贩摊子那。幸好那块沉香还在,祁垣喜滋滋地验货付钱,又分着从几个摊子上买齐东西并两小罐白砂蜜,这才急急忙忙往牌楼那赶去。虎伏果然已经等的着急了,见祁垣没事,怀里还揣了满满当当的一堆东西,终于松了口气。俩人仍旧叫了一辆驴车,跳上去分左右坐好,赶紧往家去。祁垣出来了小半日,肚子空空,又喝了些酒,这会儿便有些不舒服。幸好虎伏从旁边捧出一个油纸袋来,里面却是十几个笋肉夹儿。祁垣伸头往里一看,顿时愣了。虎伏笑道:“怕少爷来不及吃饭,所以奴婢挑着生意好的小吃摊子买了些吃的回来。少爷先垫垫肚子。”说完轻轻皱了下鼻子,有些疑惑,“少爷喝酒了?”祁垣忙伸手捏了个笋肉夹儿,嘴上随口糊弄道:“没,酒洒身上了而已。”说完入嘴一嚼,欣喜地瞪大了眼。这笋肉夹儿乃是南方的吃食,竹笋切成连刀片,再拿肥瘦相间的猪肉细细地切成臊子,用料拌了,往笋片里一抹,然后挂上薄薄的面糊扔油锅里炸起。做这个的摊主刀工都了得,炸出来的笋肉夹儿细若弯眉,味道也极脆美。祁垣以前就爱吃这口,却没想到北地也有,味道还如此地道。他这下是真的欢喜起来,再一想今天赢了银子,买了礼物,越想越高兴。跟虎伏一块分着吃了,不住地慨叹:“若不是你买回来,我都不知道庙会上有这好东西。只可惜不能经常吃到。”虎伏道:“少爷如果爱吃,下次奴婢还出来买就是了。这朔望之日的庙会虽然不如今天热闹,但吃的东西都会有的。”祁垣只笑笑,如果这次花朝会能卖够钱,他可不在这京城里待了。虽然这里比扬州城要繁华数倍,但到底不是自己家乡,哪哪儿都不习惯。想到这,他不禁念起刚刚的游骥。上次游骥一家能让他们搭船已经是帮了大忙,祁垣知道忠远伯叛敌的传言正疯,怕给游骥惹麻烦,所以刚刚故意装作不认识。只可惜这次之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告别了。毕竟他是真拿游骥当朋友的。至于今天帮忙的那位红衣公子,祁垣虽然感激,却也知道这些人不过是家世更加显赫的“周嵘”而已。官家之人对于商户百姓,都是高高在上如看蝼蚁般审视他们的。他现在虽然占着这身子,心里却还当自己是商户之子,对这些官家之人敬而远之。主仆俩在破车上忙着吃东西,嘴角泛光,两手油污,正说笑着,就听后面一阵马蹄声。驴车车夫又忙赶车避让,祁垣烦躁地伸头往外看,却见正是游骥策马追来,这会儿已经赶到了车边,正翻身下马,急匆匆朝他打招呼。祁垣连忙跳下车。游骥跟他见礼,随后红着脸道:“刚刚小弟在遇仙楼,没来得及跟祁兄打招呼。” 第15章 祁垣不让,在一旁看了会儿她怎么拿东西,这才让人出去,又把自己买来白砂蜜连同瓷罐,用油纸封了口,放在锅上隔水蒸。这一步便是炼蜜。炼蜜算是制香的基本功,合制香丸香饼,大多需要用蜜粘合。方法倒是不麻烦,先是隔水熏蒸,等水开之后,再将瓷罐取出,用文火慢慢煨制,直到水汽去尽。只是这掌握火候得老手才行,一般人炼出的要么过嫩,要么过焦。过嫩水汽太多,不好粘合保存。过焦则有了杂味,更是不妥。祁垣虽是头次炼制,但他自幼耳濡目染,跟齐老爷也学过如何眼观手捻,这次又只有这两罐白砂蜜,浪费不得,于是小心翼翼地看着火候,细细熬制。虎伏没想到做个香丸要这么麻烦。过来看了几次,便仍旧去门口守着了。祁垣忙活得满头大汗,直到罐中的白砂蜜咕嘟嘟地冒着红棕气泡,这才灭了火,拿勺子挖出来一点看了看,果然一气呵成,滴水成珠了。祁垣不禁大喜,心里也大大地松了口气。剩下的活儿倒是轻快了许多,无非把香料炒制一下,磨成细粉,然后按量混匀,加入炼蜜调和一番,再搓成梧桐子大小的丸子,拿棉纸包了,封入罐中。祁垣钻进厨房的时候日头还正盛,等到他忙完出来,外面天色已经是将黑未黑,朦胧一片。他自己也是满头满脸的灶灰,像是从炉膛里才钻过似的。虎伏被他笑得伏地不起,祁垣却顾不得洗脸,顶着黑黢黢的脸去挖坑,主仆俩一连挖了三四个,把罐子放进去埋好,拿东西遮住了,这才伸胳膊伸腿的回房。虎伏笑着去打了水,让祁垣把脸洗了,又下厨炒了个青菜。祁垣心底更是说不出的畅快。他把白天带回来的酒混在一块温了温,一边就着咸菜小酌,一边美滋滋地想着那几罐香丸,几日之后便可换成银子,银子再换成香料制成香丸,香丸再换成更多的银子……白花花的银子跟雪球一般越来越大,那三十两银子几乎是唾手可得。等自己回到江南,便又可当呼朋唤友,恣意玩耍了。他越想越美,见小院里洒满月光,空明澄澈,又有晚风裹着隐约的花香阵阵袭来。突然诗兴大发,踱着步子到了院子里。虎伏一看少爷要作诗了,忙撂了碗筷翘首等着。然而祁垣轻咳了一声又一声,绕着院子走了两三圈,那肚子里也扒拉不出几句应景的词句来。他自己憋的够呛,想起原身写的数篇骈四俪六的咏景之作,再一看虎伏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面皮一热,厚着脸皮假装自己是在消食,干溜达了几圈之后,悻悻地回房睡觉去了。作者有话要说:徐瑨:缓缓淡出……以后戏份会越来越多的,慢热吼第9章 接下来的两天,祁垣格外有精神起来。另两个小丫鬟探亲回来,都带了点些好吃的,主仆几个分了吃。祁垣又混了两样简单香粉出来给她们用。一样是用丁香皮、辛夷、甘松、檀香等料混成的蔷薇衣香。一样是丁香、檀香、甘松、牡丹皮等料混合之后加入一点点乳香制成的芙蕖衣香。这两样都是齐府的丫鬟们最爱的,连齐夫人都夸其气味旖旎可爱,只是香味不够隽永。小院里的几个小丫鬟自然不介意这个,纷纷拿薄纸沾了香末,放在锦袋中随身佩戴。一时间院里花香浮动,几人都欢喜地不得了,跑来跑去,等到没了味,便又回来争着再蘸一些。祁垣心念一动,干脆多制了一些,放在瓷瓶之中,打算花朝节上让虎伏拿去招揽顾客。几天时间眨眼而过,花朝节眼看便要到了。祁垣算着时间,跟虎伏把几罐香丸挖出来,各式样的都试着熏了一角,几种香丸或旖旎袭人,或清幽雅致,竟然个个都十分成功。祁垣头次自制香品,自己也觉得很是满意,又按四时季节的给这几罐各取了名字,分别为粉桃、青莲、金菊与白梅,又念了扬州齐府卖香的口诀来,自己略微改了改,让虎伏三人都好生记着。这期间祁老太太倒是找过他一次。啰里啰嗦废话半天,却是要他带上堂哥祁坤一起去东池会。祁垣也听说了东池会上少不得要猜个迷联个对,正琢磨怎么糊弄呢,一听这个,忙问祁坤都读过什么书了。祁坤长得阔口方鼻,铜铃眼,浓黑的两道一字眉,个子足足比祁垣高出两头。在这之前已经考了六七年的秀才,次次不中,这会儿听祁垣问话,他便涨红了脸,掰着手指头磕磕巴巴地说了几本。祁垣当即双眼放光的答应了。祁老太太和小蔡氏对此始料未及,面面相觑,哪能想到这祁垣是换了芯儿的,如今比祁坤还不如。祁坤好歹已经通读了《四书》,又拜师学着《春秋》三传,祁垣这芯子却是《三字经》都能记混的。两下人各怀心思地在此事上达成了一致,互相拿对方当了指望。二月二十五日一早,天还未亮,伯府内外便早早地准备了起来。祁垣也起了个大早,换上了彭氏送来的新衣裳新鞋袜,规规整整戴上儒巾,还翻出了一把题着字画的小折扇,把自己装扮妥帖,往袖子里揣了一小罐青莲香丸。虎伏她们进不去东园,只能在披香宫外面待着,所以祁垣打算自己在东园里面兜售一番。那些官家子弟都不缺钱,适当提提价,说不定也能卖一些。他打算的挺好,又往镜子里瞧了瞧,见自己这脸虽然俊俏有余,但眉梢眼角总透着寒意,不够讨喜,想了想,又跟虎伏要了她们用的胭脂膏,往脸上拍了两团红晕出来,这才满意地出去,跟祁坤先上了伯府的马车。祁坤显然也着重打扮了一番,身上还挂了个鸡心形的刻花银丝香薰袋。祁垣坐定后轻轻一嗅,惊讶地朝那香薰袋多看了几眼。祁坤忙解释:“这是母亲才叫人去铺子里打的,也没多少银子。”祁垣摇头:“没问你这个,那香丸是谁家的?”祁坤低头看看:“我也不知,听母亲说是扬州什么府的,叫返魂梅。”祁垣挑眉,心想怪不得,果然是自家的东西。只是这返魂梅不算多稀罕,属于各家都有的香品。若论差别,万家的返魂梅气味更加清幽,而且万家在京中有分号,不像他们齐家只做江浙生意。小蔡氏对祁坤向来有求必应,一应吃食穿用都是顶好的,怎么配了个这么普通的香丸?祁垣想不明白,靠在软垫上,又瞥见祁坤今天穿的这身行云流水文的绸缎袍子很好看。不禁暗暗羡慕,想着穿到自个身上得是什么样。祁坤肤色偏黑,方头大脸,定不如自己穿着好看,也不如周嵘穿着风流。想到这又一琢磨,等回扬州后,跟家里认亲自然好说,自家父母总是能认出的,但对那帮狐朋狗友该如何解释?那帮朋友虽然没出息,但对自己是很好的,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有没有人为自己哭两把?上两炷香?他越想越远,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祁垣迷迷瞪瞪睁开眼,就见祁坤指着外面道:“二弟,再往前车子就进不去了,我们要走去码头。”祁垣醒过神,掀开帘子往外看,外面却是一条宽敞的临河大道,两侧绿柳垂杨,绵延数里。原来现在已经进入披香宫之内了,这条大道尽头便是东园码头,官差们在此设了屏障,车马轿辇均到此为止。 第17章 祁垣愣了下,他本来打算着回扬州后,不行让人把这伯府买下来,将老太太和大房一家全赶出去,让彭氏自个住着。没想到这伯府竟然是朝廷的,朝廷让住他们便能住着,回头朝廷不让住了,那他们只能搬走。这么看还不如买个私宅踏实。祁垣问:“那私宅多少钱?也不用大的,三进院子差不多。”祁坤想了想:“普通的差不多二百两银子,也分地段,有的带园子有的不带,那临水的又比不临的贵些。城西那边都是官户,要五百两银子的也有。不过这些行情都是一时一变,还是要问中人。”祁垣点头,京中物价的确高些。二百两银子,放在别处足够连房带地买上几十亩了。不过齐府有钱,几百两银子也不怎么看在眼里。等他走后,彭氏母女相依为命,也不适合大宅子,给她们在城西买个好的三进院落,两侧都是官宦之家,清净安全,倒是挺不错。祁垣边走边琢磨。祁坤却想茬了,在一旁嗫喏道:“二弟,不管怎么样,大哥绝对不会赶你们出去的。”祁垣一愣,这才想到俩人还有夺爵的事情呢。祁坤这口气跟已经替袭了似的,祁垣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正要说话,就听前面八角亭那一阵喧哗吵闹。那八角亭地势略低,掩映于苍茫烟树之中,另一侧有曲廊相连,直通聚贤楼。祁垣远远看了眼,隐约认出船上的两个美貌歌妓和几个浪荡子,这会儿围成一圈,对着中间的什么东西哄然大笑。他心中烦恶,正要转身离开,余光却又瞥见有人俯身抢了个什么东西,往湖中一丢。那东西被烈风一吹,倏然散开,赫然是幅画卷。祁垣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顺着石阶下去了几步,扶着树再仔细看,亭中被围着的除了方成和还能是谁?祁坤见他脸色突变,也跟着朝下看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就见方成和猛得撞开一个人,又拿了个大卷轴,朝要踢他的两个书童脸上砸去,那俩人应声倒地,方成和身形一矮,丢掉行李撒腿便朝聚贤楼跑去了。亭中几人顿时叫嚷起来,祁垣正要悄悄离开,却见那边有人抬头,正瞧看见了他。那人正是船上轻薄书童的油胖浪荡子,祁垣心里突的一跳,就见那人双目放光地大喊:“是船上的那个小白脸!快!去捉下来玩玩!”第10章 几乎瞬间,变故陡生。亭中很快窜出五六个精瘦的公子哥儿,怪笑着朝祁垣祁坤跑了过来。祁垣猛然怔住,倒是祁坤反应快了一步,见势头不对,扯着他的胳膊便拼命往聚贤楼跑去。幸好他们的位置高,那几人爬上来时,俩人已经跑出去了一段。祁垣气得想要破口大骂,但这身体却虚弱的紧,没几步就气喘吁吁起来。祁坤倒是体格健壮些,拽着他没头没脑地往前奔,只是心里也发慌,京中大小官吏侯爵太多,他们忠远伯府被冷落多年,他又愚笨,所以与那些世家子弟没什么交际往来。今日东池会上的这些人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近臣之后,万一真有人为难他们,谁又肯帮他们兄弟的忙?正这么想着,耳边便听那边子弟家仆的呼喝声越来越近。祁坤慌忙回头看,见祁垣双腿发软打转,前面聚贤楼却还离着有段距离,眉间便露出了犹豫神色。祁垣也知道自己这身体定然是跑不过后面那几个。他虽然不喜欢祁坤,但也没打算让对方一块倒霉,这会儿见后者眼神微动,便干脆停下,喘着粗气道:“你快跑吧,他们是找我的!”说完目光一巡,眼疾手快地从旁边山道上抓了两块石头在手里,就要打算跟人拼命。祁坤却推着他道:“我拦着他们,你跑!”说罢也三两步爬上矮坡,从旁拽下一根胳膊粗细的枯枝,挡在前面。祁垣跳脚大骂:“你傻吗,一块被捉了去,俩人都挨揍!”祁坤涨着脸说不出话,还是推他。祁垣暗骂一声,瞥见前面小道下似乎停靠了一叶小船,只得豁出去,把石头一丢,喊着祁坤跟自己朝那小道跑去。徐瑨这会儿正陪师弟在湖边散心。这位师弟名叫任彦,字文英,是徐家一位旁支远亲的儿子,却不是亲生,乃是其母改嫁前和前夫所出。那亲戚却极爱这对母子,对任彦比亲生儿子都要好。任彦五岁随母改嫁,那亲戚便修书一封,求情徐家帮忙聘请松江府的知名大儒为西席先生,教授任彦功课。任彦十岁时,那亲戚又请族长说情,让任彦来京城小住两年,跟着几位公子一起练骑射、学制艺。因此徐瑨跟他既是名义上的表兄弟,又是一同拜师的师兄弟。这任彦也极为聪明,当年回到松江府后开始科考,竟是一路过关斩将,连登榜首,得了个小三元的称号。别说松江府,便是整个朝廷之中,三元之才都极为少见。因此去年秋天,松江府便将他作为选贡之才,送入了国子监。只是这任彦虽然聪明,却有些清高,只喜欢跟徐瑨相处。今日来这东池会,他也不肯和别人一处,连小厮都要远远打发掉。徐瑨知他性情古怪,但还是劝道:“传闻你们今科乡试的主考官是阮阁老的学生,倘若日后你高中解元,那主考官便是你的座师。阮鸿既是阁老爱子,你哪怕不喜欢,也先忍耐些。”任彦冷笑:“阁老之子又如何?不过是一纨绔罢了。再者他着实可恶,竟然想哄我买那人的假画。”徐瑨想起刚刚的事情,不觉一笑:“他并非故意哄你,恐怕是他真当那是真迹了。李公麟作画笔法行云流水,洗练遒媚之气,而刚刚那人手中的《牧放图》线条健拔,颇有古意,连绢本设色都与真迹无二,寻常人哪能辨的出?”任彦的脸色这才稍好一些,微抬下巴,嗤笑道:“那是他们眼拙罢了。龙眠居士的画岂是这么好仿的?单是那份稳秀灵动之气,便差出了七八分。”徐瑨笑笑:“文英师弟师从逸禅先生,果然甚得丹青之妙。”任彦却又叹气起来:“这倒不敢,先生经常说我,只学得了一二分,却装出了七八样。我只所以了解李公麟,乃是羡慕他仕宦居京师,十年不游权贵门。我若日后入朝为官,也能像他一样,不附权贵,纵情山林。每逢良辰佳时,只与子敬兄载酒出城,访园看水,岂不快活……”徐瑨笑而不语。任彦目光微动,又道:“听闻京中有花朝节赠香之俗……”话音未落,却听后面有人大呼大叫。俩人齐齐回头去看,就见两个少年正跳下山坡,慌不择路地朝这跑着,后面还有人几个人呼喝怒骂,眼看着就要追上了。祁垣此时狼狈得很,他从山坡跃下时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那,幸亏祁坤搀了他一把。然而这一趔趄,后面便有人扯住了他的头巾飘带。他的儒巾顿时被人扯掉,露出了里面的束发的网巾来。祁垣哪还顾的上这个,见前面有人挡路,边在口中大喊着“让开”,边骂后面的几个“缺德玩意儿,狗娘养的……”他现在已经到了水边,见那小船似乎拴着,已然来不及解绳索了,心下一狠,就要直接跳到水里去。 第19章 祁垣想了会儿,并不觉得那徐瑨能当靠山。且不说武安侯似乎不怕他,单看徐瑨那端方严谨,斯文俊秀的模样,也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今天帮他,多半真的是因为那阮鸿。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游骥帮他擦了泪,又喊了两个青衣小童进来,不多会儿,便有人依次送来了热水、香汤、玉肌皂、茉莉油、香泽面脂、铜镜玉梳,并一个专管梳头的小娘。祁垣在扬州时便是讲究惯了的,早晚用香汤沐浴,八白粉洗面净手,木樨油梳头。刷牙粉都里搀着香膏,衣服下整日隔着熏笼。因此今日见这阵仗,也不觉得如何,一样样洗漱整饬完毕。游骥又拿了一个金累丝束发冠出来。那发冠小巧精致,金光耀人,看着已经足够贵重,偏生上面还嵌了块淡青色蓝宝,极其少见。祁垣是见过好东西的,一看单这蓝宝石就要几百金,忙推着不用。游骥却笑道:“若不是三公子带话过来,我哪敢拿这个出来。更何况今日公子只带了两个小冠,另一个又是御赐的。你快安生坐着吧。”梳头的小娘子笑着给祁垣束好头发。游骥在一旁看了会儿,又拿了身月白地团花纹织金缎的袍子出来。祁垣穿着略有些大,不过当朝道袍盛行,文人尤其爱宽松大衣。祁垣肌肤雪白,双目清湛,从头到脚一身淡蓝装扮,装扮好往那一站,倒是恍如晴空白玉,格外有种皎然之气。游骥跟那小娘子不觉都看得呆了呆。尤其是游骥,直勾勾地盯着祁垣看了会儿,不觉一笑:“祁兄可要惹我们表少爷眼红了。”祁垣自己也挺满意,他自从重生过来后还没打扮的这么鲜亮过,照着镜子左转转右转转,又背起手走了两步,问:“表少爷是谁?”游骥道:“就是跟我们少爷在一块的那位。清高的很,整日的一身白衣穿着,仙风道骨的,也不拿咱当人看。”话里话外,对那人十分不满。祁垣想了想,刚才那人一身素白春衫,眼睛清秀绵长,唇角含笑,的确有股清高孤洁的气派,跟世家子弟很不一样。他也不往心里去,照了会儿镜子,便又高兴起来,对游骥道:“我那衣服里还有罐香丸,你快拿过来。”游骥给他拿出,神色诧异。祁垣嘿嘿一笑,从中取出两粒,一粒给他,一粒给刚刚梳头的小娘子,得意道:“这青莲香丸,你们拿回去熏衣服或者带身上都极好。”游骥接过去,轻轻一嗅:“好香!祁兄,这么多香丸,你要送多少姑娘?”祁垣把香丸揣袖子里,嘿嘿笑道:“我可没打算送姑娘,我是拿来卖的。”时候已经不早了,祁坤那边也洗漱好了,过来喊他去赴宴。游骥带着俩人一块过去。等进了聚贤楼,从一旁曲廊绕开呜呜泱泱的人群,只奔了最前面的几桌。祁垣喜滋滋地走了半天,等看到最前一排备着的几篮子笔墨纸砚,才突然一愣,想起宴席上是要作诗论文的,尤其是前面几人万众瞩目,他哪能过去。祁垣本就打算在后面找个位置,蹭吃蹭喝就行的。现在反应过来,拉着游骥就要转身快跑。谁知才刚转身,就听里面有人大喊。“祁才子!祁神童!”阮鸿在里面兴奋地直拍桌子,朝他挥手道,“快来快来!就等你呢!”第11章 阮鸿一喊,聚贤楼里的众人都大吃一惊,齐刷刷朝祁垣看了过来。祁垣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完了。原身才名在外,又有那蹊跷的面圣之事,这些年不知道惹外人费了多少心思口舌。像那天的吕秋一样,对他存疑的人也不在少数。今日这东池会,本来是祁才子洗涮污名,一鸣惊人的好机会。但前提是祁大才子自己来。祁垣脸色涨红,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祁坤跟他一样紧张,傻愣愣地杵在曲廊上。阮鸿却只当他腼腆,竟起身过来,伸手拉他。“今天子敬兄跟他师弟一席,我正愁没人撑腰呢。”阮鸿把祁垣拉去自己那席,按着他坐下,得意道,“这下有了你我就放心了,今日杨太傅也来楼台宴,听说他经常夸赞你,今天你好好露一手,也让松江府的看看咱顺天府神童的厉害!”祁垣急得口干舌燥,结结巴巴道:“我……我看就不必了吧。”说完往周围一看,不觉一愣,那小侯爷就在不远处,正盯着他和阮鸿,一脸愤恨地皱着眉。阮鸿嘿了声,有些不满:“比,为什么不比!”说完凑过来,低声道,“那任彦可气地很,刚刚当众骂我眼瞎,不识字画,我气了半天了。”说完又瞧他一眼:“祁才子,你该不会也瞧不起我吧?”那边的小侯爷始终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俩,自己若惹恼了阮鸿,等于少了个护身符。“怎么可能。”祁垣咽了口水,努力笑了笑,“我还等着喝你的雪花酒呢。”阮鸿也是纨绔,当即眼睛放亮,又跟他亲近起来。祁垣不知不觉手心脑门都沁出了一层薄汗,再看旁边,祁坤也六神无主地冲他打眼色,显然还想指着他帮忙过关。这边正急着,忽然又听不远处有人哈哈大笑,祁垣忙伸头去看,就见方成和从曲廊那边,迈着步子走了过来。他身上仍是那身玉色襕衫,这会儿摇着折扇,信步而来,似乎丝毫没受那小侯爷的影响。祁垣再看阮鸿和任彦,个个虽面露嫌恶,但似乎有有所忌惮,心里有些好奇。悄悄的摆了摆手,跟方成和打招呼。方成和对他一笑,径直在他旁边的空桌上坐了下来。祁坤看见,也忙跟进来,跟方成和同席坐了。阮鸿“哼”了声,对方成和道:“你要坐就去旁处坐,别在这碍眼。”方成和却只摇头叹气:“阮兄,方某本来敬你颇有豪侠之气,想结交一下的。哪想会被奸人挑拨。终究是你我无缘呐,罢了罢了。”他这话一说,坐在身后的任彦陡然变了脸色,怒斥道:“你说谁是奸人!”方成和偏开身子,斜睨他一眼,却不搭理,只转回头继续对阮鸿道,“实不相瞒,现在这聚贤楼里,能让方某道一声知己的,也只有祁贤弟一人了。”祁垣愣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阮鸿诧异:“你俩认识?”“不过一面之缘。”方成和道,“但祁贤弟赏画,一语中的,颇有诗圣之犀利,在下佩服。”他说完轻轻叩下了桌子,对祁垣眨眼:“贤弟,咱俩挨着坐。这聚贤楼里,我也就服你。” 第21章 殿内的议论声渐渐歇下。毕竟龚祭酒可是国子监祭酒,又是礼部右侍郎,他默许了这提议,别人也只能认了。祁垣转头,只见那桃花枝从后传起,速度越来越快。他暗暗咽了口水,想着自己一会儿丢快点,或许能逃过一劫。第一通鼓停,桃花传到了中间一位中年学士的手里,那人一顿,满脸通红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旁边有人哄笑。龚祭酒点头道:“有鹿鸣二字,正合适。”中年人感激地作了个揖。击鼓传花继续,再一停,到了一年轻秀才面前。年轻人道:“鹿鸣首宵雅,义取好贤深。”众人纷纷叫好,桃花枝继续往下传递,又有俩人接了,却都说不出来,只得罚酒。祁垣心如擂鼓,眼见着花枝被人手手相递,径直停在了徐瑨的那桌。徐瑨坐那岿然不动,任彦手持桃花站起,稍一停顿,等众人视线都聚集过来之后,才朗声道:“湘山点化名千佛,郴岭飞升效九仙。此去琼林天上宴,今朝先赋鹿鸣篇。”话音刚落,周围立刻一片喝彩之声。龚祭酒也点头笑道:“赵明翁写诗笔力雄放,词意开阔,文英这选句不错。”旁边有人笑着恭维:“任公子博闻强记,不愧是松江府的学子。” 龚祭酒的祖籍便是松江府,因此对任彦青眼有加,格外看顾。旁人恭维,他便笑着点头。任彦被众人夸赞,却只谦虚的作揖,脸上连丝笑容都没有。祁垣暗暗撇嘴,心想怪不得游骥不喜欢他,这人也太做作了些,还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只顾着回头看,却没注意那边羯鼓又敲,桃花枝一路传递,直奔他这桌而来了。祁垣回头的时候,那花枝刚放到他的眼前,他猛然一愣,慌忙伸手去丢,却听上面的老太傅猛咳一声。祁垣刚拿起花枝,外面的羯鼓便停了。这下大殿里的人不约而同噤了声,朝他这看过来。祁垣脑子里“嗡”地一声,僵硬地转过头,目瞪口呆地怔在了那。所有人都仰首朝他这边看着,阮鸿比任何人都兴奋,跺脚握拳,满脸期待地望着他:“祁垣,快,来首更厉害的!”祁垣只觉自己头发都要根根竖起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艰难的咽了口水,刚要开口认栽,就听旁边的方成和突然抚掌大笑:“祁贤弟所对,妙!妙急!”第12章 方成和一笑,别人都懵了,祁垣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龚祭酒微微皱眉。杨太傅也惊讶,在上方轻斥道:“方成和,不可胡闹。”方成和却径自站起,朝众人一揖,笑道:“老师有所不知,刚刚我和祁贤弟打赌,行酒令时,他想到什么诗句,只需做个手势,我便能猜出来。祁贤弟不信,拿了一罐香丸与我做注。”大家都没听过这种奇事,阮鸿更是好奇:“什么香丸?我怎么不知道?”祁垣知道方成和在帮自己,心里暗暗感激,忙从袖中拿出了自己那罐香丸给大家看了看。方成和一本正经道:“祁贤弟这香丸乃是贵人所赠的合意香,气味清丽悠远,可强记忆,定心神。学生求买不成,只能出此下策。”他说完看向祁垣,洋洋得意道,“贤弟,你刚刚左手比六,右手拈花,给的提示已经足够了。等会儿我若答得对,你可莫要耍赖。”有看热闹的早都等不及了,催促他:“什么诗句,你倒是说啊!”杨太傅轻捋着胡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陆星河依旧没什么表情,视线在他和祁垣之间扫循了一遍。方成和倒背着手,笑道:“诸位莫急。祁贤弟,你要对的可是‘六六成鳞吹,呦呦赋鹿鸣。三仙随劝驾,千佛要题名’?”祁垣:“……”他一头雾水的听完,心中暗道,牛逼还是你牛逼。“不错。”祁垣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方师兄猜对了。”阮鸿一心想要挫挫任彦的威风,刚听到方成和念诗时便要喝彩,这会儿见祁垣肯定,立刻哈哈大笑,在一旁叫好道:“果然我们顺天府神童更厉害!你任公子有千佛,我们祁公子也有千佛!”龚祭酒默然坐回,没有表态。任彦脸色却不太好看,冷笑了一声:“谩天昧地,信口雌黄。”他的声音不算小,离得近的都听到了。祁垣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他看出了端倪。再看其他人,也是多有疑虑的样子,不禁暗暗担心。方成和挑眉:“看来是文英兄不服了。你莫非要跟我祁贤弟比试一番?”任彦强调:“只我跟他比试。”方成和摇了摇头:“不成。我和祁贤弟打赌在先,岂能违约?哦,我明白了。”他嘿呀一声,恍然大悟状,“原来文英兄怕的不是祁贤弟,而是我啊!难怪难怪,我们会稽人的确足以让松江府才子怯而不战!”他一番说话夹枪带棒,任彦早被激的脸色通红了。阮鸿在一旁搓火:“反正任文英都是输,就看输给谁便是了。”“谁说我怕你了?”任彦果然被架了起来,对方成和道,“看你俩有何花样。”他冷笑一声,信手拈来:“贤能书上鹿鸣时,欲步丹梯别钓矶。名世公卿加宠荐,故乡亲友待荥归。”阮鸿嘀咕道:“这什么诗?我没听过。又什么书什么乡亲的?”任彦目露不屑,一扬下巴,径直看着祁垣。方成和“咦”了一声,一副被难住的表情,也去盯着祁垣的双手。 第23章 徐瑨道:“我看他在宴席上卖香丸,想来是要换钱用的。我不好白得,给钱怕也不合适。”说完继续摸索一番,好歹找出了两个圆鼓鼓的金穿心盒来。那是他用来装香粉和香茶的小盒。这东西大小不盈寸,既方便袖藏,也可拿去熔掉换钱,最少能兑七八两银子。比直接给钱合适。徐瑨摘下来放进罐子里,又将另一枚香丸收起,对游骥道:“一会儿我去把罐子还了。你早点回府收拾行李,明天一早,跟我去趟登州。”第13章 祁垣并不知道这位三公子要来送东西。他从东园出来后便直接赶回伯府,回家算账去了。小小一罐青莲香,他本来打算卖二百钱,结果让方成和一番哄炒,前前后后共得了十三两银子,天价啊!再加上之前跟人斗酒赢来的赌钱,加起来手里竟有十六七两了。祁垣简直乐不可支,自己在抱着一小堆银子,在床上来回滚了滚。十六两!十六两他就可以去坐船了!大不了船费不够,他就跟人好好商量,等到扬州之后随自己去齐府取钱。再说了,现在离着月初的集市还有几天,他还可以再做点出去卖。总之银子越多越好,等到国子监开学那天,自己就带上包袱,卷了银子,大摇大摆从这伯府出去,然后拐道去通州坐船!祁垣越想越美,自己躺床上来回翻腾了半天,又觉睡不着,干脆起来换了身衣服,一边骂着武安侯,一边给自己找了顶大帽遮住脸,待从头到脚都遮掩严实后,溜溜达达地去万佛寺玩去了。方成和回来的果然要早一些。祁垣在万佛寺里溜达了一圈,就听寺中小沙弥说方檀越回来了。他被带着去了方成和借住的僧舍,却是一处临近恭房的小屋,里面仅有一张窄旧木床,两口箱子并一张瘸腿方桌。书籍字画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方成和正在收拾自己的布袋,抬头见他捂着鼻子进来,忍不住笑道:“看来贤弟也是爱洁之人。”祁垣闷着鼻子:“这气味儿也太大了,你怎么住的?”方成和哈哈大笑:“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矣。”说完笑笑,体贴地指了指外面,“我们出去走走,这里的气味是有些难忍。”祁垣点点头,忙不迭地跟他往外走,沿途瞥见几排干净宽敞的僧舍,离着那恭房又远,里面也没住人。方成和看他神色诧异,主动解释道:“那间租金最低,愚兄身上盘缠不多,需省着点用。”祁垣惊讶道:“你不是还卖画吗?”方成和笑笑:“卖画能挣几个钱?愚兄每年廪膳银不过十三两银子,家中尚有二老需奉养,这京中岁费又动辄几十上百。便是能攒些银子,也要省着点花。再说这万佛寺终究是大寺庙,那间僧舍虽气味难闻,但挡风遮雨不是问题。不像有些只能借住茅屋的,连炭柴炕席都没有,那才是真的风雨难蔽,寒饿交谪。”祁垣一直以为自己现在的生活是最惨的,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出。再看方成和,回来之后便换了一身绢布衣服,显然那身寒酸的襕衫对他而言却十分珍贵,不免唏嘘起来。方成和这人极聪明,若是去经商,那必定也是陶朱端木之流。可是转念再想,经商又能好多少?自古以来,商户地位便最为低贱,齐家经营香品数年,却只敢在江浙一带买卖,便是因为他们家朝中无人。一旦离了江浙一带,没有熟识的士绅照应,他们便如浮萍断梗,任由他人捏圆搓扁。祁垣以前不觉得,今日经过武安侯一事,他才体会到其中凶险。倘若今天遭遇此事的是商户之子,那必定凶多吉少了。这么一琢磨,也难怪齐老爹总逼着自己博取科考了。只可惜自己不思进取,只顾玩乐。若是自己也有弟弟妹妹多好,自己左右不成器了,但可以督促他们好好练字读书,求学上进。祁垣不觉越想越远,跟着方成和走到了僧舍外的小院里,这边种着数从修竹,微风一吹,竹叶飒飒作响,倒是十分幽雅清净。俩人在石凳上坐下。祁垣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从袖中摸出了银子出来,递了过去。方成和微微一愣。祁垣笑道:“今天多亏了方兄帮忙,那罐香丸才能卖出高价。原本那会儿就想分给你的,但又怕别人看出端倪,所以等到了现在。”方成和也不扭捏,接过银子,道了声谢。祁垣道:“该是我谢你才对。今天多亏你帮我遮掩,不过我看那龚祭酒脸色不好,你日后进国子监,不会被为难吧?”方成和笑着摇头:“龚祭酒其人宽厚平和,虽惜任文英之才,但不至于为此为难你我。再者我跟那任彦早上便小有龃龉,不差这一点了。”祁垣一听这个来了精神,那任彦孤傲,不如方成和机灵,肯定是吃亏了。他眼睛晶亮地望着方成和,一脸想听故事的样子。方成和失笑,轻咳一声,对他道:“他不是爱李公麟的画吗?公麟作画不仅精于人物神仙,更善花鸟山水,谁不喜欢?偏他非要往什么不阿权贵,淡泊名利上扯。我当时也是嘴欠,说他怪不得手拿折扇,原来是准备他日妙用。”祁垣一愣,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这个典故他是知道的,当年李公麟和苏东坡是至交好友,后来东坡因作诗遭祸,李公麟在街上遇到苏氏两院子弟,便以扇遮面,假装不认。后来便因这事被世人讥笑。方成和果真嘴毒,拿这事来说,任彦可不是要跟他翻脸?方成和促狭一笑,祁垣愈发觉得这人好玩投缘,拍着大腿乐了半天。方成和却道:“垣弟,我一直想问,你今天在宴上所说是真是假?”祁垣问:“你说落水那事?”他今天虽一时情急,但也不敢跟人说换魂的事情,只掐头去尾,说自己半失忆了。这会儿方成和再问,他想了想似乎没有漏洞,便道:“今天小弟所言句句属实。我落水之后,昏睡了数日,后来虽然渐渐清明,但前尘往事竟然忘却了大半。现在让我做文章,我连如何破题都不会。更遑论与人比文斗诗。”“你落水之事我有所耳闻,但没想到,竟是如此大祸。”方成和微微皱眉,担忧道,“那你日后作何打算?”祁垣没法说回扬州一事,只含糊着说:“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别的不说,那国子监我怕是不能去了。”方成和一愣,却不甚赞同地看着他:“你若真的记不起往日所学,这国子监更该去。”祁垣愣了一下。方成和道:“你如今年纪尚幼,只要坐了监,即便来年科举不中,那也可慢慢熬资历,等到除官的机会。如今老师尚有门生在吏部做事,还可以照管你几年。左右比你在家闲住着强。”祁垣连忙摇头:“我往日所学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哪能去做官?”方成和好笑地拍了拍他:“朝中大小官员,进士出身的有多少?便是这国子监里,荫监和例监的那些人又有几个认真治经的?更何况他途入仕的人比比皆是,你天资聪颖,又有老师暗中照顾,怎么都不会屈居人下的。” 第25章 祁垣回家之后,才发现了小罐里的两个足金的穿心盒。然而徐瑨刚刚走的匆忙,并没有提起有这么个东西。祁垣又刚瞎猜乱想了一番,所以怎么看这东西都不是给自己的。尤其是那穿心盒上还分别錾着“子”“敬”二字,按照戏文所说,这必然是少年公子跟人私相授受的物件。这番犹豫之下,他也不敢占为己有,只琢磨着哪天再给人送回去。当然当务之急,他还是得先把香丸做出来,好准备月初的集市。其实这天虎伏她们卖的更快些,二百钱一罐的香丸,几人才到西园没一会儿就卖光了。最后剩了些芙蕖衣香,本来是白给人试香用的,也被一个美貌姑娘买走了。姑娘临走时又交代,他们小姐很喜欢这芙蕖衣香,想问这个能否做成香饼或者香丸,最好气味能持久些。倘若有的话,他们可以多花些银钱。虎伏把钱和罐子都交给祁垣,兴奋道:“少爷,那白梅香卖的最好,后来奴婢提了价,每罐多五十钱,也都抢着要买这个。有个小娘说咱家这白梅香跟扬州齐府的返魂梅挺像的。”祁垣低头算着明天要买的香料,闻言一愣:“返魂梅?”虎伏使劲点头:“可不是呢,这齐府的返魂梅可难买着呢,听那姑娘说,他们五两银子才得了一盒。”祁垣大惊,齐府的返魂梅在扬州不过是普通香品,最好的也不过是五百钱,怎么在京中就成五两银子了?更何况这事他们齐府怎么不知道?他直觉有些蹊跷,但又忍不住心动。齐府的返魂梅主料是丁香和零陵香,另加入香中四大圣品,龙脑香、沉香、檀香和麝香调和,制作起来并不麻烦。他现在手里有钱,能买的起原料,若是做上十几二十罐,每罐只卖二三两,那岂不赚大了?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他手边磨制香料的器具都十分粗糙,万一被有心人买去,仔细分辨一下,很容易看出原料来。香方乃是他们商家立业之本,这返魂梅既然如此紧俏,先不管背后有没有什么问题,他都应该小心才对。至于那芙蕖香,他只能痛惜一番了。其实这种定制的买卖最好不过了,可以随意要价。然而芙蕖香丸的窖藏至少要用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他早走了。祁垣思前想后,只得撂下这发财的念想,第二日仍买了新的香料和十来个小罐,在家做些四时花香。这样一连忙了两日,等把二十几个小罐都装满之后。他又想出两个不用窖藏的香方来,每日现做了,用棉纸包着,让虎伏借口去买菜的时候藏在篮子里,捎带着卖了。这样几日下来,竟也攒出了一贯钱。三月一日眨眼便到。虎伏几人天未亮便起床,趁守着后门的婆子还没醒,悄悄出门雇了驴车,一早就去集市了。祁垣怕出去再招惹到什么是非,便自己留在家里,正好偷偷收拾包裹。原身没多少值钱的东西,整个衣柜里不过几身旧衣服,一个耳挖簪。他把衣服团一团都放大包袱里,耳挖簪琢磨着去当了换点钱,方巾尤其重要,还有他这个是他出门在外的通关凭证,要格外收好。这边正忙活着,就听外面似乎有什么响动。祁垣以为虎伏回来了,赶紧把包袱一推,转身去看。推门进来的却是周嬷嬷。祁垣被吓了一跳。慌忙迎出去,遮住身后的包袱。幸好周嬷嬷没注意看,只是疑心道:“少爷,虎伏她们呢?”祁垣忙道:“我让她们买东西去了。嬷嬷找我可是有事?”周嬷嬷点头道:“夫人让少爷过去一趟。”祁垣有些心虚。自从回到这院子后,他便一直没去前头瞧过彭氏。一是觉得跟对方不熟,不愿过去。再一点也是想着没几天自己就逃了,怕让人看出端倪。这次周嬷嬷突然来请他,他也不知道什么事,心里七上八下,慢吞吞整了衣服,跟她后面往外走着,眼看快到地方了,祁垣才忍不住问:“嬷嬷,不知母亲叫我前去,所为何事?”周嬷嬷道:“自然是为了少爷去国子监一事。”祁垣心下稍稍安定。周嬷嬷却叹一口气,突然停了下来:“少爷……有件事,老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都停下来了,不当讲也是要讲的。祁垣忙道:“嬷嬷但说无妨。”“夫人叮嘱过老奴,不可让少爷知道,为此分心的。”周嬷嬷叹了口气,领着祁垣往僻静处站了,这才道,“花朝节那天,少爷跟坤少爷才出门,夫人就被叫去寿和堂了。”祁垣一愣,心想老妖婆怎么又整这个了?“老太太仍记着夺爵一事,那天愣是寻了夫人的错处,让她在佛堂跪了一天。夫人怕少爷担心,所以嘱咐老奴和云岚小姐不能告诉少爷。可是这几天,老太太变本加厉地磋磨人,白天让夫人立规矩伺候也就罢了,晚上竟也要夫人在她房中打地铺,好让夫人夜间随时伺候茶水。”周嬷嬷是彭氏的陪嫁嬷嬷,说到这不免暗暗垂泪,低声道:“少爷此去国子监,夫人定时要叮嘱少爷少回家的。可是老奴想着,少爷现在才是夫人的指望,若是那国子监朔望之日能放假归家,还望少爷莫要痴迷在外,早早回来看望夫人才是。”祁垣愣了愣,忙道:“那是自然。”然而心里却有些不自在。他回到扬州后,必定是要改形换貌,彻底撇清跟忠远伯府的关系的。怎么可能还时时回来探望?祁垣忍不住有些烦闷,等见了彭氏,看她比之前又消瘦了一些,脸颊深深地凹下去,竟熬的没了个人样,心里愈发愧疚,只得一直默默低着头。彭氏却只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温声问:“垣儿,今天你要去礼部登名,可曾准备好东西了?”去国子监之前,需提前到礼部登名,然后统一考试后进入太学。祁垣和方成和几个三月入监的属于补监,不用参加入学考试,但登名还是要经礼部办理。祁垣压根儿就没打算去,所以对此事毫无准备。现在彭氏问起,他只含糊着点了点头。彭氏却爱儿心切,以为他是不舍,拉着祁垣温和道:“为娘知道你自幼恋家,但那国子监的司教官个个学养丰厚,学舍又供给米油课纸,对你来说再好不过。只是一点,为娘不太放心……”她说完轻轻停顿,看着祁垣的眼睛道,“你虽从小有聪慧之名,但这些年毕竟苦禁在家中,阅历不足,应事接物又少。国子监虽是研习经书之所,但也少不了人情来往。你不管是与人相处,还是求实务学,切记‘诚心’、‘虚心’二字。莫要被神童之名所累。”祁垣微微怔住,彭氏如今自顾不暇,却仍满腹心思扑在一双儿女身上。只可惜那个有神童之名的儿子早殁了,自己后天也要走了。他几乎不敢直视彭氏的眼睛,半天后点了点头,闷声道:“孩儿记住了。”彭氏点头笑笑,双眼却又湿润起来:“至于你父亲……你也莫要忧心。当年他去崖川时,方姨娘是扮了贴身小厮跟着的。这两年你父亲不便跟家中联系,都是靠她暗中托人捎些口信。这次你爹若真有不测,她必定早就知会我们了,为娘猜着,怕是有其他缘故。”祁垣微微有些吃惊。他还以为忠远伯是真的失踪了。“可是这叛敌的谣言又是怎么传出来的?”祁垣纳闷道,“莫非军报有误?” 第27章 那船家自然感激不迭。祁垣问:“这一路几个税关?我能替你省多少银子?”船家道:“实不相瞒,小人船上带了些顺天府的时文子集,也不值什么钱,但这书本吃重,那些税棍又难缠的很,万一半途扣下就麻烦了。”祁垣心道,自己上船的时候就闻出这船上肯定装香料了。这人不去南方香市交易,反而从京中往回带,多半是运货入京,不肯空船而归,所以买了些香药回去,能比别处还便宜的,多半是何家的垄断的那些。至于时文子集之类,多半是伪装。他心中明白,也不揭穿,在这船上吃了点东西,喝了点镇江香醋,便舒舒服服去船舱睡觉去了。这一觉不知不觉睡到天黑,祁垣再次睁眼,却听到外面吵嚷一片。他连忙翻身起来,钻出船舱,就见这艘民船不知何故停在了水面上,天色漆黑,四周有巨物影影绰绰,祁垣再看,竟是数艘官船把他们围在了正中间。他心里砰砰直跳,心里立刻明白这是有人来抓自己了,转身就要跳水逃逸。只是那船上的官兵显然早有准备,远处有人点了火,又有俩人从旁边船上“嗖嗖”跳下,就地一滚,正好落在祁垣两侧,左右把他反绑了起来,往他嘴里塞了块破布。祁垣急地呜呜出声,剧烈挣扎,那俩侍卫人高马大,提小鸡一样捏着他的后脖子,把他压制地死死的。那船家早都吓呆了,缓缓将船驶向渡口。俩侍卫一路提着祁垣,带去了馆驿胡同,径直进入一处小院之中。那小院里灯火通明,有两排侍卫分立在侧,正中站着两个人,挺拔俊逸,贵气逼人,显然是来抓他的大官。祁垣不曾想自己才出逃半日,竟然就惊动了官府,还如此阵仗的出来抓捕自己。他被吓地冷汗涔涔,抬头朝前仔细一看,不禁愣了。=徐瑨才从登州回来,刚到驿站,便听说驸马逃了。负责抓捕的东城兵马司指挥罗仪跟他认识,听说他在驿站,便紧急叫了来帮忙。驸马出逃乃是皇家丑闻,罗仪又得了命令,既不可将此事声张出去,又不能对驸马用刑,最好让驸马自己回心转意,安心尚主。所以当他查到这驸马上了一艘民船之后,也不着急大张旗鼓地逮捕,只让人严盯死守着,直到等那船夜晚开动,驶到江中,他才派船围住,把人悄无声息地绑了回来。然而他不过是一六品小官,甚少跟皇家之人打交道,抓人绑人很熟练,劝人却不行,因此迫不得已,连夜请了徐瑨过来帮忙游说。这会儿人抓到了,徐瑨的脸色却不对。罗仪微微皱眉,先看了眼“驸马”,心想果真是个小白脸,长得一表人才,怪不得公主不让委屈呢,怕是喜爱的紧。再看徐瑨神色古怪,又疑惑起来。“怎么?”罗仪皱眉,忧心忡忡道,“此事可是有些棘手?”徐瑨盯着祁垣看了好几遍,确认眼前这人就是那位祁才子,而不是驸马之后,这才对罗仪道:“的确不好办。”罗仪惊讶地扭头看,就听徐瑨道:“罗指挥,你怕是抓错人了。”罗仪愣了一瞬,下意识反驳:“不可能!那些人清楚地看见哑巴车夫把他送到了码头。这半天一直有人守着那民船,一刻都不曾离开。的确是他无疑!”徐瑨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只得走过去,对祁垣道了声“得罪”,把他嘴里的破布给拿掉,又转身对罗仪道:“这位是祁垣祁公子,顺天府的那位十岁秀才。你再仔细看看,驸马今年三十有二,可是他这样子?”罗仪快走两步,仔细端详,见祁垣面白无须,神色稚嫩,赫然是个少年模样,“哎呀”一声,气得直眉瞪眼,说不出话。祁垣却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顿时明白自己是被误抓了。那罗仪转身又吆喝侍卫,祁垣心下着急,忙问:“官爷,既然你们抓错了人,那能不能放小的回去?”罗仪却没好气道:“放你回去?你想的美!这事儿你也脱不了干系。”祁垣一听急了眼:“你们抓错了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让你们抓错的!”然而凭他怎么解释,罗仪都只冷笑,等又拨了一批人马出去,才转身道:“跟你没关系?那你为何会坐着驸马的车架,用着驸马让人开出的路引?再者那船是去往镇江的,你顺天府的秀才,跑镇江去做什么?”徐瑨也对这些心中存疑,一块看向祁垣。祁垣愣了下,却是心虚,只含糊道:“我不过是坐错了车,那车夫是个哑巴,又没说不能坐。我哪儿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一派胡言!”罗仪道,“我看你是跟人商定好了要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来人!先把他押下去!”祁垣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对自己用刑。先前的两个侍卫又过来,二话不说提着祁垣去了柴房,把人推进去,咔嚓一下落了锁。祁垣被摔了个狗啃泥,自己恨恨地爬起来,心里又气又恼,先是懊恼早上不应该坐那车,可是那车怎么就正好停在了驸马胡同口?再说了,那车夫不知道要去接谁吗?怎么拉着自己就走了?自己找的那辆驴车呢?是没去还是已经走了?他满腹疑惑,再一想,不管怎样,那驸马多半是坐着自己驴车逃跑了,现在别说那罗指挥,就连自己都觉得也太巧了些。而且驸马出逃,算是皇家阴私之事,今天那些官差办事都悄无声息的,如今自己知道了,会不会被灭口?他以前听的戏文里,涉及皇家脸面的都没好事,狗官们不知道冤死了多少人,又被人做鬼去索命。祁垣才不想做鬼,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外面又不断的有人走动,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让人心烦意乱。祁垣找了个柴堆倚着,只得干等。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过去。外面巡夜的更夫敲到三更的时候,柴房门突然响动,又进来了两个侍卫,把他从柴房提出来,带去了东边的屋子。东屋里放着热水和澡豆,旁边那间是打通的,桌上还摆了清粥小菜。祁垣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叫住那侍卫要说话,侍卫头也不回地走了。想要出去看看,房门外却又守了两个人,见他推门就把他拦住。院里还站了十来个官差。北屋和西屋也都门窗紧闭,天上没有月亮,院子里也没什么灯火,黑漆漆一片,阴森森地吓人。他心里害怕,退回到屋子里,澡也不敢洗,饭也不敢吃,在床边上挨着坐了,眼巴巴地瞅着门口。徐瑨此时正在北屋。罗指挥奉命捉拿驸马,一路小心谨慎,不料抓了个假的。此时线索已断,假驸马又有功名在身,不可贸然用刑,这便让他十分恼火,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明天一早,老子便叫人去请提学官,先革了他的功名,到时候给他好好夹上几个大棍,无有不招的。”徐瑨闻言却只摇头:“罗兄这样未免武断了。” 第29章 祁垣只当他不好意思,把那穿心盒放回罐子里,笑嘻嘻道:“你羞什么?我那堂姐早就透露过,徐三公子倾慕她许久。再说了,我倒也挺喜欢你当我姐夫的。”“望祁公子自重!”徐瑨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祁垣被吼的一愣,一看徐瑨似乎恼了,脸色不由一变:“你要抵赖?”徐瑨又羞又怒:“徐某从未做过如此伤风败俗之事!”祁垣一惊,叫了起来,“你别当我不知道,那盒子里面还錾着字的!”徐瑨气极反笑:“那又如何!”“穿心盒向来是定情之物,你那还錾着字的,你说如何!”祁垣没想到什么翩翩君子,竟然翻脸不认人,跳起来叫道,“我好心替你遮掩,你不知道感激我赶紧放我走就罢了,还要反咬我一口不成?”徐瑨这下再好的养气功夫都破了,整个人气得发抖,“啪”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他比祁垣高出一头,虽文质彬彬,但那行走立坐的姿势,一看便知是练过的。祁垣被他吓得面皮一白,少爷脾气也上来了,梗着脖子道:“怎么着!你要敢打我……”徐瑨凤眸凛凛,冷然而视。“我、我……”祁垣才想到自己身边没那些小厮了,哪能打得过人家,只得抿了抿嘴,干巴巴叫唤道,“我跟你没完!”作者有话要说:祁垣:小爷又回来了/(ㄒoㄒ)/~~第16章 祁垣火气上来,以为这人要跟自己动手,哪想到徐瑨只是气得直眉瞪眼,转身摔门而去了。桌上的酒菜早都撤下了,祁垣气鼓鼓的,却又觉得饿,想要喊人给自己送些吃的来,一想刚刚那些人都听徐瑨的,又拉不下脸去求人,没好气地在屋里踢踢打打,转头睡觉去了。这一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直到外面隐约传来说话声,祁垣才翻了个身,恹恹地脸冲门口看着。游骥风尘仆仆地回来,一推门就看见祁垣眨巴着眼看门口。他哭笑不得地打了个招呼,把门关了,凑过去问:“我的老兄,你这又怎么了?怎么还跟我们公子吵架了?”祁垣看见游骥就觉得亲切,皱皱鼻子坐起来,先瞅着人问:“你不是去登州了?几时回的?”游骥把身上的包袱解下,抖给他看了看:“我比我家公子晚走了半日,今儿早上才到这。”他说完坐下,先关切地上下看了看祁垣,“你这是怎么了?”祁垣委屈道:“那罗指挥抓错人了,还不肯放我走。”“我刚听人说了。”游骥好笑道,“那边据说有眉目了,驸马坐船逃往了苏州,罗指挥一早带人去抓了。”祁垣一愣:“真的?”游骥点点头。祁垣激动起来,问:“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走什么走,罗指挥拨了人看着你呢。”游骥指了指外面,道,“他本来抓不到人,昨夜就要提审你。幸亏我们公子说你有功名在身,不可用刑。又道他可以先来问问,或许能清楚事情始末,这才把你保了出来。倒是你,怎么把我家公子给气成那样了?”祁垣不知道还有这茬,懵了一下。又一想,昨天他不过是想卖个人情,那徐瑨脸皮薄不承认,这哪能全怪自己,便犹犹豫豫道,“反正也不能全怪我,我是好意来着。”游骥凑过来问:“什么好意?”祁垣狐疑地看他一眼。游骥刚刚在徐瑨那没问出来,心里好奇地要命,忙哄着祁垣道:“你放心,我跟我们公子十几年了,我娘是公子的乳母,我是公子的贴身小厮,情同兄弟,肯定不会乱往外说的。”祁垣问:“当真?”游骥使劲点了点头。祁垣自己正憋屈,想找个人说道说道,便把那天偶遇徐瑨去忠远伯府,这人给自己罐子,里面有穿心盒之事这般那般的说了。他不忘把自己的分析也加进去,却见游骥神色古怪,等他说到昨夜俩人为此闹翻时,游骥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声大笑,捂着肚子笑倒在了地上。祁垣皱皱眉,不明所以地瞅着他。游骥笑道:“祁兄……祁兄你……你太有才了!”祁垣这下看出有问题了,伸脚踢他:“怎么了?你笑什么?”游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半天后哎吆哎吆捂着肚子,爬了起来。祁垣道:“不就是定情……”游骥“噗嗤”一下又笑翻过去:“大哥,那是给你的!”祁垣皱眉:“给我……给、给谁??”他一个蹦高跳起来,头顶磕到了床板,疼地嘶了一声,瞪着眼又问,“给谁的???”游骥一脸同情地冲他慢慢点了点头。祁垣:“啊?”游骥道:“我们公子那天看你在宴席上卖香丸,猜着你可能是缺钱用,直接给你银子又怕伤你面子,所以才找了这两样小东西做回礼。这俩盒子差不多一两金,你随身拿着也不显眼。”祁垣:“……”游骥说到这也好奇起来,问祁垣:“这穿心盒是我们公子用来装香茶的,怎么,这个还能当定情信物?”“不能吗?”祁垣有些茫然,“我听戏的时候……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啊……”他从小爱听戏,但齐府怕打打杀杀地吓到小孩,所以爱点些情情爱爱的戏,什么穿心盒,玉佩,腰带,汗巾子……在戏里都是用来私相授受的。 第31章 祁垣本来要缓解尴尬,结果自己也绕晕了。徐瑨简直哭笑不得,看他在那发懵,心想府中先生曾夸过祁垣,说这人身处艰苦之境,仍能宽心自养,心存高志,乃是奇人。他当时年幼,不以为然,如今一打交道,才发现自己才半日就被练的心宽皮厚了。“祁公子,莫再谈‘姐夫’之事了。”徐瑨无奈地叹了口气,赶紧拿起公筷为祁垣布菜,好堵住他的嘴。祁垣识趣地乖乖闭嘴吃饭。这一餐好歹没再出岔子。下午徐瑨出门办事。游骥跟着出去,半下午自己又回来了,却是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小铜炉,还有一套新的茶壶茶具,俨然一副要多住几天的样子。祁垣正琢磨着怎么逃跑,见这样心都凉了。那两个军卒看他看的挺严,刚刚他试了几次借口要出去,都被人堵了回来。现在他这身子跑也跑不快,打又打不过,想来只能智取。祁垣本来打算着等徐瑨走了,他再想个法子给那俩人周旋的,没想到这人还住上了!祁垣只得想办法,看能不能劝着徐瑨放自己走。他把游骥叫道一边了解情况,如果能证明自己和驸马完全没关系,应该能说得通吧?谁知道游骥道:“说起来,驸马跟你还真有点关系。”祁垣被吓了一跳:“怎么会?我都不知道驸马胡同里住着个驸马!哪能跟他有关系!”游骥左右瞧瞧,压低声道:“祁兄大概不知道,丁酉年道试,你得了个第一,驸马得了个第二。据说当时公主在那边,见这驸马做的一首好文章,又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立马就看上了。”他说完顿顿,揶揄道,“多亏祁兄当时年幼,要不然凶多吉少啊。”祁垣:“……”这什么倒霉的缘分。“后来呢?”祁垣好奇,问道,“当时看上了,这当驸马都当了六年了,怎么还跑呢?”“那时候公主看上了,皇上没答应啊。”游骥嘿嘿笑道,“皇上说,只是秀才怎么可以尚主?起码要等他过了乡试,有个举人身份吧,到时候也好给他授官,正经谋个差事。结果驸马一听,吓坏了,这六年愣是拖着,不考了。公主等来等去,等不及了,前几天花朝节的时候,愣是哭着让皇上下了旨。”祁垣:“!!!”“现在还没大婚呢,公主闹的太不像样。”游骥道,“但据说事情大差不差了,我听公子说,朝廷都准备好开恩科了!天下学子可都眼巴巴地盼着驸马赶紧办事呢!”作者有话要说:祁垣:日抛脸第17章 祁垣扒着游骥听了半下午的故事,等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半天都没缓过神这位大闹的三公主比驸马小了十岁,乃是宫中贤妃所出,聪明伶俐,样貌也有十分。只是个头大些,又好舞刀弄棒。每年宫中春猎,旁的公主皇子都是乘轿坐撵,生怕垫子不够软,熏炉不够香,唯独这位要自己提剑跨马,跟几个大点的皇子一块厮杀。皇上还偏就喜欢她这飒爽劲,说侄女似姑,三公主颇有大长公主当年的风范,平时得了好的小马驹,就让人训好了给她玩,衣服也是格外的多一份,公主们有的她不缺,皇子们有的她也能得。这样娇宠出来的公主哪有不跋扈的。皇帝原本嫌弃驸马岁数大,借口他尚未中举,想要拖延一下,凉了她这份心思,谁知道公主主意很正,愣是干等。那驸马的性子也极倔。知道尚主之后自己便算皇亲,做官断不能有实权,更无望九卿之位,于是宁死不从。三年前他借着参加乡试的机会跑过一次,但没出去多远就被捉回来了。这次逃跑,虽然计划比之前周密了一些,但到底逃不过皇家眼线,若不是祁垣横插了一脚,他依旧连通州都出不去。现在他竟然上了船……从通州到苏州,沿途四五十处驿站,谁知道他会不会中途在哪儿换船,又或者改为陆路?祁垣听完之后便不再做声了。罗指挥若是抓到了驸马还好说,万一人没抓到,肯定要恨死自己了。而自己的那些借口也经不起盘问。从伯府逃跑,不奉养父母,大约要被治个不孝之罪。该去国子监却没去,说不定还要被治个逃监之罪,双罪并罚,先不说没什么好下场,单是那些刑具祁垣就挨不过去。思来想去,只能跟徐瑨求求情,反正这人心软,自己用一下苦肉计,哭一哭闹一闹,应该能有些用处。只要能先离了这通州,以后便海阔天空了。游骥跟他絮叨完,便把炉子茶具都搬去了北屋。祁垣拿定主意,便又嚷嚷着要沐浴,让人给自己弄些热水过来。在这院子里伺候的下人简直要烦死他了,明明是个嫌犯,现在却比谁都有官老爷的派头。上午的时候洗过三四遍了,现在还要洗……宫里侍奉皇上的妃子都没这般爱洁,可真是个事儿精。祁垣才不管这些,他让人洒扫好屋子,挑好水,又说自己沐浴需要香汤,让人给买了些香料回来。徐瑨直到很晚才回驿舍,刚进小院,就听东屋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游骥见他疑惑,解释道,:“祁兄下午沐浴时,在浴桶里睡着了,醒来后便一直咳嗽。”徐瑨问:“可请过大夫了没?”“还没呢。”游骥说,“祁兄说请大夫要花钱,他身上的盘缠不能随便用,挨一挨或许就过去了。我本来想着,请个大夫花不了多少钱,我替他请来便是,但祁兄又念叨自己现在是戴罪之人,如何如何……反正倔的很。”徐瑨听到这心中一顿,犹豫了一下,便往东屋去了。东屋的房门虚掩,因是驿馆,所以陈设十分简单,这边屋里是一个未撤掉的浴桶,里屋是卧房。徐瑨敲门问过后往里走了两步,就见屋里点着一根蜡烛,床上缩着一个人。他正要迈步往前,过去看看祁垣怎么样了,就见床上的人突然翻了个身,冲他道:“徐公子!莫要过来!”徐瑨一怔,只得停下,温和道:“听游骥说祁公子病了,徐某过来探望一下。”祁垣伸出手,先示意他停在原地,随后又慢吞吞地拥被而起,脸色惨白,双唇发黑,一副不大行了的样子靠在床头。“烦劳公子……咳咳……费心了。我不过是着了凉……咳咳咳咳,发发汗,咳咳,就好了。”祁垣说完,喘了一会儿粗气,又剧烈咳嗽起来,恨不得把床板都咳嗽塌了。徐瑨有些疑惑,回头看了看那浴桶,目光在角落里的一包香料上停留一瞬,随后又看了眼正好摆在一旁的蜡烛。“你怎么……突然就病的这么重了?”徐瑨问。祁垣叹了口气:“谁知道呢……咳……不过是命苦罢了。”徐瑨:“……” 第33章 祁垣摇头晃脑,又生一计:“你们公子现在应该不忙了吧?”游骥说:“不怎么忙,过两天就回京了。”“哦。”祁垣说,“他可喜欢品酒赏花?”游骥想了想:“不讨厌。”祁垣:“……”“国公府家规甚严,公子从小便学养心之法,寡欲清心,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游骥解释道,“但肯定不讨厌,往年花朝节和上巳节的时候,他都带着我们闲游去。当然了,府里的人都说是三公子心善,念我们年幼,故意放我们去玩儿罢了。”祁垣点点头,却忽然想起了东池会上,徐瑨一本正经的偷换好酒的一幕,心想这人也不知道是真良善还是假正经?罢了罢了,长得好看的人向来有此优待。祁垣忍不住撇撇嘴,心想若是易地而处,徐瑨被困,自己看守,便是冲着那张清俊的脸,也早就偷偷放他走了。游骥看他在那出神,好奇地问:“祁兄,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祁垣回神,心想反正在徐瑨那脸都丢没了,便厚着脸皮道:“愚兄我仰慕公子丰姿,想着若能跟他泛舟同游、对饮小酌,看景赏月……那该多好!”说完轻轻叹息,目露向往之情。游骥一愣,反倒认真思索道:“我们公子应该不会拒绝吧?不过他今日有事,怕是不行。”祁垣忙问:“他在忙什么?我能不能去帮忙?”“分些书信。我一会儿吃完饭还要过去呢。”游骥笑笑,“顺道帮祁兄问问。”祁垣大喜,俩人又吃了会儿茶,有人来收了东西。游骥径直去了北屋,祁垣嗅了下身上,又转回卧房换了身新衣,没多会儿,游骥果然来喊他。祁垣对着镜子整了整衣服,又挂了个小香囊。镜中的人似乎比最初的时候圆润了点,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吃的多,脸颊上长肉了,眼睛也圆了一些,祁垣冲着镜子里的人挤挤眼,觉得自己挺讨人喜欢的,这才满意地背着手,大摇大摆出去,跟着游骥去了北屋。北屋三间,两头的都是卧房,分别是主仆所用,正中一间为简单的书房,靠窗放着着一张长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炉瓶三事,以及高高一叠书信和许多邮筒。徐瑨见他进来,笑着一揖:“有劳祁公子了。”祁垣还有些不自在,轻咳两下,撇开脸:“要做些什么?”徐瑨道:“把这些信分一分就行。谁家的信都给归一块,放邮筒里。”祁垣踱着步子凑过来,果然见书信旁的竹片邮筒都是簇新的,上面分别做着标记,各自写着“窦”“云”“孔”“曹”等姓氏。徐瑨把这边的位置让给他,教他怎么根据信皮上的称呼区分放置,最后便去到另一旁,开始看起了公文。祁垣便跟游骥在一块分东西。他的速度快,游骥顿觉轻松不少。祁垣却忙了会儿就觉无聊,压低声问游骥:“怎么这么多?”游骥平时干活都不说话的,听他说话先悄悄回头,见徐瑨没注意这边,这才小声说:“这些都是二公子的旧部下给家里人捎的,我们这次去的匆忙,大家草草写了家书,但没邮筒存放,所以公子一路小心带了过来,从这边买了这许多邮筒。”本朝虽有官办驿递,但只能用来传送官方文书。民间信件则往来主要靠同乡捎带,看来那位二公子徐瓔的旧部下,不少人都在登州。祁垣点点头,忽然觉得这徐瓔的名字有些熟悉。再一想,这不就是彭氏说的,跟忠远伯祁卓一块去崖川的兵部侍郎吗?现在祁卓生死未名,也不知道徐瓔会不会知道些什么?祁垣心里一动,转念又想,自己还是操心自己的吧,管他什么伯,自己又使不上力。他眼睛好使,手下也麻利,没一会儿书信便整理好了大半。徐瑨一直在后面默不作声的看公文写东西,祁垣耐不住,便自己在那捶肩扶腰,溜达到了徐瑨的旁边。徐瑨回头看他一眼,俩人对视片刻。祁垣嘿嘿笑道:“徐公子公务繁忙,受累了!”徐瑨礼貌地略一点头:“祁公子见笑了。徐某本职所在,理所应当。”祁垣“哦”了一声。凑过来往桌上看了眼,突然抚掌大赞:“徐公子书法绝妙,这字写的庄严雄秀不失潇洒,端庄温厚又不失平和,真是出神入化之境。”徐瑨虽有所准备,但听他这么不遗余力地拍马屁,脸皮还是难以抑制地红了一瞬。“祁公子过誉了。”徐瑨哭笑不得道,“徐某不过是仓促写就,哪是什么书法作品。”“仓促写就就如此精妙?徐公子果然很不一般。”祁垣大惊,双眼顿时焕发出光彩:“祁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徐瑨眉头一跳,在心里准备了一会儿,才缓声道:“祁公子请讲。”祁垣神色激动道:“听闻这通州惠河上的永通桥,春夜里皓月当空,光映其下,乃是奇景。祁某仰慕徐公子许久,不知道能否有幸,邀公子同游?”“可以。”徐瑨看他一眼,含笑道,“不过如今月初,天上无月,惠河上黑漆漆一片。等月中之时,徐某可以跟祁公子来通州一游,如何?”祁垣一愣,心里“哎呀”一声,他只算着夜里从船上逃走最是方便,却忘了这一茬了。“那燃灯佛舍利塔呢?”祁垣忙补救,问道,“祁某跟徐公子一起去舍利塔走走也可以。”“舍利塔现在在整修。”徐瑨道,“若是祁公子想看,怕是要等来年了。”祁垣不死心,又问:“黄船坞处的柳荫龙舟也是一景,去那如何?”徐瑨眼皮都不抬,手下继续看着公文:“那边乃是宫中采办的船只停靠之处,上个月才遭了贼,现在闲杂人等不可靠近。”“那小孤山呢?据说小孤山顶视野开阔,可见帝京。” 第35章 徐瑨道:“我只是在驿馆暂居,不巧跟祁公子同院而已。”他说完一顿,指了指外面的俩军卒,“那俩人是罗指挥的手下,跟我大理寺无关。”“你、你刚刚骗人!”祁垣一听这个急了眼,自己费尽心思半天,还以为能走了呢,谁知道得了个没用的承诺,顿时气得跳脚起来,一路嚷嚷着:“我不管!你说了让我走的!”一边喊着一边就往外走。游骥看他气得方巾都歪斜了,要拉住他说话也拉不住。祁垣气冲冲跑到自己屋子里,把早就收拾好的包袱一扛,不由分说就往外走。那俩军卒怎么可能放他出去?三个人又在院子里吵成一团。祁垣吵了半天,见走不脱,又气冲冲地转身进了北屋。徐瑨精神一抖,只得再暂停下手中的事情,专心应付他。祁垣软的不行来硬的,往上首一座,指着徐瑨便骂:“我祁垣是顺天府丁酉科的秀才,如今蒙受不白之冤,被囚禁于此!你徐瑨既在大理寺任职,却不肯为我辩白冤情,还我自由,你视大兴朝律法何在?”徐瑨见他一脸严肃,也整衣起身,拱手回道:“并非徐某置之不理,而是祁公子言语多有疏漏,不肯据实已告。况此事乃东城兵马司所管,若祁兄无辜,兵马司自会剖断发遣。”祁垣也知道大理寺是管冤案的,但是那俩军卒不可能说得通,他的指望都在徐瑨这,只得死活拉着徐瑨下水。这边正琢磨着说词,谁知道徐瑨大概不耐烦了,又补充说,“大兴朝律法之中,其他不论,但国子监生员遇有事故需请假者,须置文薄,至祭酒处呈禀,不可擅自离监。若私自回家……行止有亏……则革罢为民。”祁垣一愣,目瞪口呆地看了过去。徐瑨知道自己是逃跑的?他又惊又惧,却又不敢开口询问,终于安静了下去。游骥看他神情不好,忙把他扶回东屋休息。祁垣越想越难过,往床上一坐又急得哭了起来,一抽一抽地就是念叨着要回家,他要回自己家。游骥一边劝他,一边给他擦脸喂水,又宽解一会儿。等看他委委屈屈去睡觉了,这才叹了口气,满头大汗地回到北屋。徐瑨的公文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见他进来,唤过来问了下情况。游骥叹气道:“睡下了,但难过的紧。”徐瑨也是无奈,都说忠远伯府的祁垣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哪想到本人是这种泼辣性子,真让人头疼。他捏了捏鼻梁,轻叹一口气,对游骥道:“下午驿丞几人少不了要来相请,我先写两封信,你亲自送回去,一封给父亲,告诉他我明日回京。另一封给龚祭酒,就说祁垣因协助我查案,所以耽搁了,等回京后,我定跟他一块去龚老府上拜谒。若是有人问起,你也莫要谈及他被抓捕之事。”游骥一凛,知道这样一是维护祁垣的名声,二也是怕牵连出驸马出逃的事情,于是连连点头,等徐瑨写好之后,连同上午装好的一小摞邮筒一块收拾好,急急地出发回京去了。下午果然有驿丞来请,通州驿往来官员甚多,这驿丞不过是出个面,实际请徐瑨出去吃饭的却是路过通州驿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蔡贤。徐瑨虽不想去,却也不好推脱。论起来,司礼监乃十二监之首,因此掌印太监又有内相之称。这蔡贤数年来只看皇帝脸色行事,深得帝心。蔡府的门生故旧又多占要职,所以说他权过首辅也不为过。徐瑨虽出身国公府,但日后少不了入朝为官,这种人也不好早早就得罪。他自己换了身衣服,又问了驿丞地址。谁知道那驿丞神色古怪,轻咳了一声,道:“在通惠河上,公公包了一艘画舫,请了几位名妓相陪,说要泛舟河上,谈诗论词……”徐瑨:“……”月初之夜,黑咕噜咚的,怎么都要去泛舟?再者这通惠河水流很大,也不怕被风一吹,跑出几里地去。他心里好笑,再想这些太监脾气古怪,还都爱叫些名妓相陪,也不知是什么癖好,只得好笑道:“那走吧,劳烦大人带路。”=祁垣在自己的小屋里小睡了一会儿,又恢复了精神。他已经确定,徐瑨肯定知道自己没去国子监了。想来想去,既然都这样了,更不能轻言放弃。他起来抹了把脸,重燃斗志,又找游骥。谁知军卒却说徐瑨吃花酒去了,游骥回京送信去了。又道明日他们也回,让他别瞎折腾了。祁垣一听,愈发着急起来。俩军卒整日看着他也累了,见他坐立不安,在一旁劝道:“祁公子,不管你冤不冤,明天回去便知道了。何必这么折腾?”祁垣快绝望了,难过道:“你们不懂,我有天大的冤枉。”军卒看他神色凄苦,心里觉得可怜,却又怕上当,便都转开头不看。祁垣这次却是真急了眼,他不过是个纨绔而已,大才子的那些他都干不来,也不想干,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回家呢?现在只要能出了这驿馆,回家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可若是自己被抓回京城,少不得要被严加看管起来,下次逃跑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他越想越难过,在院子里蹲了会儿,只得抹了抹脸,问那军卒:“徐公子几时回来?”军卒道:“这咱哪儿知道。吃花酒怎么也得到后半夜吧。”祁垣“唔”了一声,却不说话了,自己回屋,去找游骥先前买来的炉子和茶壶茶具。他知道自己身上没什么本事,想让徐瑨放自己走,只能想办法讨好他。自己会的那些投壶弹棋一类都上不得台面,唯有点茶是他们这些贵人喜欢的。祁垣会冲茶,那还是他十岁时跟一位游方道士学的。想来人家祁才子十岁中秀才,他祁草包十岁会点茶,由此可见俩人生来便是云泥之别。不过他点茶功夫算是绝技,便连齐老爹都说他正经读书一点不行,旁门左道倒是处处精通。祁垣小时候还显摆一些,后来稍大一些便只肯在祖母寿宴上玩一次,点出的草木虫鱼栩栩如生,颇有野趣,老太太每次都要开心好久。想到这,他忍不住又难过起来。祖母生日是四月下旬,自己这次一出事,还不知道老太太该如何伤心,自己说什么都要赶在寿宴前回去。大概谁都想不到,堂堂的齐府小少爷会沦落到点茶卖笑,取悦于人的地步。祁垣又难过了一会儿,自己细细地把东西整饬干净,在东屋里耐心等了起来。谁想这一等,直到太阳西落也没见徐瑨回来。祁垣渐渐等得不耐,又没法催人去看,游骥一走,那个下人对他也十分不耐,就端了点冷饭过来给他。祁垣吃不下,等人撤走了,肚子又饿得咕咕直叫,却也不好再找人要了。他一边苦等一边坐在那里给自己揉肚子。又过了一个时辰,终于外面有人说话,是徐瑨回来了。祁垣赶紧出门去看。 第37章 徐瑨点头,耐着性子道:“但我大哥是都指挥使,掌管前军都督府。而忠远伯封爵前任职的文案便在前军都督府,所以贵府的袭爵之事,均需那边先行勘验请袭者身份。”祁垣一听,不觉震惊。徐家一门三子,老大在都督府,老二是兵部侍郎,如今老三又进了大理寺历事!如果徐瑨明年也去参加会试,他又在大理寺挂过名,那他以后左右无非两条路——要么进翰林入内阁,要么进大理石掌刑狱。大理寺势力再弱,那也是三法司之一。这兄弟仨也太成器了吧!徐家这是何等权贵之家……徐瑨看他神情惊诧,却没有停顿,继续道:“蔡府若想让人替袭忠远伯之位,少不了要去都督府打交道。再者公侯伯必先奏请殡葬,方可袭爵。你父亲祁卓如今在崖川失踪,再过段时日,才会被朝廷定为阵亡。”忠远伯府再失宠,那也是有丹书铁券的伯府,且不说那些良田商铺,各地庄子,单是一张免死牌就够多少人惦记了。彭氏虽然性格软弱,所料却不差,这伯爵之位的确是被蔡府看上了,只不过蔡府见他们母子势弱,祁老太太又听摆布,遂改了主意,想要让蔡贤宠爱的一位干儿子入赘伯府,由他干儿子袭替。至于结亲的对象,自然是祁卓的女儿云岚。这些消息极为机密,蔡老太太婆媳俩都被蒙在鼓中。祁垣却有些疑惑,兄弟之间借袭都难,让女婿袭替,岂不是玩笑?他的念头转了转,忽然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徐瑨看他脸色煞白,陡然朝自己看来,便知道他想通了。“你此前落水之事,我虽是听说,但也觉得事情有些过于凑巧。太祖时曾有义男、女婿甚至妻弟承袭的先例,前提是可承袭人亡故。”徐瑨微微敛目,叹息道,“当年你们老伯爷因为娶蔡氏女,惹怒族长,现在跟族人再无联系。假如伯府一脉无后,爵位由女婿承袭,倒比替袭好办一些。”祁垣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抖声问:“便是我死了……不,不还有我弟弟吗?大房也有祁坤。”徐瑨抬眼看他,没有说话,只是眼神透着微微的悲悯。蔡府既然打算好了,一个人和三个人有什么区别?他在大理寺历事的这段日子里,已经见过太多令人胆寒之事了。屋外忽然起风,瑟瑟作响。祁垣分茶时忙出了一身汗,此时却觉脊背凉透,头皮发麻。徐瑨沉默片刻,才道:“我二哥曾在信里说过,忠远伯在崖川视百姓如家人,不畏生死,不急名利……这次失踪之事牵涉朝堂纷争,旁人不好妄言。只是看你们母子无端被害,我也于心不忍。”祁垣木愣愣地点了点头。徐瑨看出他害怕,又安慰道:“蔡贤的打算,只是我探听到的一点消息。现在他所图不止你一处,所以徐某只是提醒祁公子事事小心而已。原本徐某想着,国子监中有监丞和祭酒看顾,你应当安全许多。但料想到你要去扬州。”他说到这里轻轻停顿了一会儿,又看向祁垣:“这次通州相遇,实属意外。我原打算,你若能告诉我为何非去扬州,那我也将所知和盘托出。但看祁公子为难成这样……这并非徐某本意。所以,若你执意要走……”祁垣的心跳停滞了一瞬。“我可以帮你支开军卒。”徐瑨轻轻一叹,“两刻钟的时间,祁公子自己安排去吧。”祁垣怔住,只见他肃然起身,朝自己遥遥一拜,随后迈步走了出去。外面隐约传来几声低低的说话声。祁垣过了会儿往外看,院中果然空无一人了。通州没有宵禁,码头那边日夜都有船只航行,他若是此时离去,拔足狂奔,应当能赶上船。只要上了船,那么之后随便哪个驿站下来,再换乘去扬州,自此之后便可天高远阔,彻底自由了。祁垣心绪澎湃,不知道为何眼里突然冒了泪。他匆匆拿袖子擦了,收拾着包裹就要往外去。包裹里仍是那几样东西,换洗的衣物,原主的耳挖簪,云岚送的蔷薇水,自己给老爹买的沉香块……等走到门口,他忍不住停下,又退回来,看了眼镜子。镜子里的人眼睛秀长,鼻梁坚挺,一双薄唇,跟之前的自己并不相像。这让他想起了彭氏,彭氏的眉毛很好看,柳叶弯弯,不画自浓。也想起了云岚,云岚的鼻子跟自己一样,这使得她不笑的时候颇有英气。无数的念头涌了上来,祁垣看了看镜子,又抹了一把泪。徐瑨回到卧房,仍将白日里没有分拣完的书信拿出来,一一分好。听到大门响动的时候,他微微怔了一会儿,却是不放心,喊了一个军卒过来,嘱咐道:“你悄悄跟在祁公子身后,待看他安稳上了船再回来。”军卒应声出去。没过多会儿,就听大门又响。徐瑨听到有脚步声进来,以为军卒回来复命,头也不抬道:“这么快?”说完等了会儿,没听到说话声,抬头起看,却见站在门口的哪里是军卒。祁垣眼里还噙着泪,见他抬头看过来,便自己抹了泪,委委屈屈地凑了过去。徐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又听门口有响动,这次才是那军卒,在后面一脸茫然地探头探脑。徐瑨挥挥手,示意那人下去休息。军卒便有合上了门。祁垣自己愣愣地坐了会儿,跟丢了魂似的,嘴中却道:“我不走了。”徐瑨疑惑,只“嗯”了一声。祁垣却不知道怎么,瘪瘪嘴,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次却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眼里掉不完的泪,鼻涕横流,喘气不迭。徐瑨比那军卒还懵,在一旁递帕子。祁垣把帕子用完了,又捉着他的袖子抹脸,这样哭了两刻钟,好歹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徐瑨看了眼脏掉的袖子,小心的缩起了手。“我不走了。”祁垣红着两只眼,又对徐瑨重复道,“我明天跟你回京。”徐瑨道:“好。”“我今晚能不能跟你睡?”祁垣眼巴巴地望着他,“你讲了那么多,我害怕。万一水鬼来找我,你个头大,在外面给我挡一挡。”徐瑨听这话又幼稚又好笑,只点头:“行。”祁垣放下心,歉意地看了眼他的衣服,自己爬床上睡觉去了。他不知道自己今天这样回来,将来会不会后悔,实际上他现在就后悔了,他好想回家。但他想回又不能回。先不说这一路能否平安回去,单是云岚那事,自己就不可能心安理得地看它发生。 第39章 祁垣想好对策,心里稍稍安定,一夜安睡。第二天一早,他还记得要跟徐瑨一块去祭酒府上拜谒,便早早起来写了个拜帖,揣上银子,大摇大摆出门了。徐瑨这天没骑马,坐了府里的马车,等在驸马胡同口。祁垣溜达出来,见他已经在这了,笑吟吟地团团一揖:“让徐公子久等了,罪过!罪过!”徐瑨看他昨天还半死不活,今天又生龙活虎了,心下暗暗好笑,却也习惯了他这没正经样,于是规规矩矩还了一礼。待到龚府上,门房却只道祭酒今日在国子监,让俩人交给自己,等龚大人回来了定会转交。徐瑨还要去大理寺一趟,因此交了拜帖便回了。祁垣却是新来,少不得要稍等一会儿才显得恭敬。等徐瑨走后,他转身去门房里等着,低头摸索摸索,却是掏出了两块银子,请门房笑纳。那门房连呼不敢。祁垣人美嘴甜,笑嘻嘻道:“晚生初次拜访,不大晓得规矩。今日贸然叨扰,少不了请爷爷多多提点一二。”龚祭酒为官清廉,府上下人跟着整日清汤寡水。祭酒又是闲职,平日来访哪有给门房纸包钱的。这门房熬到五六十岁,还没见过出手这么大方,嘴巴又这么乖巧的孩子。他忙冲祁垣还礼,见左右无人,悄声道:“小公子有所不知,今日老爷有学生来访,特意交代了不见别人。”祁垣恍然大悟,嘴里连连称谢。门房又笑:“小公子也不必在这苦等。每次学生来访,老爷必会留饭。不如你先回去,等回头老爷问起,我就说公子在这苦等半天,家中有事,不得不回了。”祁垣本意便是这样,当即应下,跟人客客气气再三谢过,这才离开。那门房望着他走远,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心想这人跟徐公子同车而来,言语进退颇有默契,看着很不一般。况且为人也不倨傲,颇通世故情理,日后定是个人物。想到这,立刻把拜帖转到门内,一路送到了书房去。龚祭酒今日自然是在府上,来拜访的学生倒也不是别人,正是任彦。听到小厮来报徐瑨和祁垣投了拜帖,正在说话的俩人便都停下,龚祭酒让小厮把帖子拿进来,扫了一眼。任彦在旁看到徐瑨的拜帖在下,挑眉笑道:“子敬兄此次去大理寺历事,考核定是勤谨一等。”监中学生表现优异,祭酒和众教官脸上也有光,甚至会因此得赏,龚祭酒微微舒展眉头,颔首道:“子敬在监中读书勤于札记,考课文理俱优,最是端正严谨。只是听闻他无意科举……这历事出身终是异途,科举才是正道,你跟他相熟,合该多劝劝才对。”任彦拱手道:“老师所说极是。只是老师有爱才之心,子敬兄也有苦难言。”龚祭酒疑惑:“他有何难事?”任彦道:“国公府一门,数年之内屡加殊恩,两位表兄均为三品官员。国公爷数次陈情奉还铁券,便是想远避权势。依子敬之才,一旦科考必入翰林无疑……届时国公爷便是还了铁券,徐府也会被推至风口浪尖。”龚祭酒对这位同乡后辈甚是赏识,听他细细讲完,不觉轻叹:“可惜了,国公爷忠于国事,却又如此谨小慎微。若论权势,谁能盖过蔡府去?”任彦不由冷哼,道:“蔡贤自幼伴君,巧言媚主,如今可是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谁会去弹劾他?怕是折子都递不到皇帝跟前去。而国公爷年轻时直言进谏,得罪了不少人。他虽是皇亲,但长公主已殁多年,到底隔了一层,往日情分怕也经不得折腾。”龚祭酒听到这,长吁口气,点了点头。国公爷如此,他又何尝不是。想当年他乃殿试榜眼,授职翰林编修,也是储相之才。就因简慢了吏部尚书黄应,被言官弹劾,如今十几年未得挪动了。国子监祭酒虽是从四品官职,但实在过于清简,每月不过是定时去彝伦堂出题目看卷子,或者朔望之日带学生行释菜之礼,去礼部领回国子监的新教官。除此之外便无事可做了。事情少,俸禄自然也低,往年任职者都是三年便得迁调,自己却是一做十几年。龚祭酒早些年还有活动的心思,但朝中同乡不多,他又不善钻营,现在也渐渐有看破仕途之意。只是心里仍存一口气,想着扶持一把同乡。任彦年少有为,将来定不会屈居人下。“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啊。”龚祭酒喟叹一声,将徐瑨的拜帖放下,又看了眼祁垣的。那拜帖上的几行小字方方圆圆,乖巧可爱。只是跟传说中的雍容恬静、内涵筋骨相差甚远。任彦也瞥见那张薄薄的字帖,不觉一笑:“原来是这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龚祭酒听他语义不善,略有诧异:“你跟他有过节?”“学生去岁才来京中,终日读书,足不出舍,怎么会跟这位有过节。”任彦负手而立,嗤道,“不过是偶然听吕兄说起,这位在庙会上,跟阮鸿一道开赌设局,骗了十几个生员银子罢了。”龚祭酒平日便不喜阮鸿几人,整日在国子监里嬉笑,闻言一怔:“此话当真?”任彦道:“学生也是听说。不过前几日正义堂的吴德,便是因为银子被他骗去,不敢声张,所以偷了旁人的课纸,被送绳衍厅受罚去了。据说一通被骗的监生还有吕秋等人。”这几个都是正义堂的,平日唯唯诺诺,给人印象不深。龚祭酒倒是记得那吴德被罚的事情,顿时皱起眉头。“老师要把这位祁才子分去哪一堂?”任彦问道。龚祭酒有些犹豫。国子监一共六堂,正义堂、崇志堂、广业堂为普通学堂。表现好的,升一级,便能去修道堂和诚心堂。表现最好的,升去率性堂。徐瑨入监时间早,功课皆优,早已升入率性堂。任彦这样的贡生,入监的时候经过考试,表现优异,也进入了修道堂。祁垣原本该和他一样,进入修道或者诚心堂的,但听今日是非,却需要磨一磨性子才好。那吕秋和吴德跟他有过节,无论对错,不好放在一处,以免徒生是非。龚祭酒略一思索,拿定了主意,“我看他就去……广业堂吧。”=祁垣并不知道任彦在后面使了绊子,使得自己去的地方有了变化。他下午老老实实去礼部登了名,办好了手续。晚上又在家吃了一顿团圆饭。彭氏仍是絮叨些好生读书,莫要得罪人的话。祁垣一一应下,等到最后,也给彭氏提了个醒。徐瑨的消息不是寻常人能探听到的,他不好直接说出来,因此只说是自己的猜测,一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己去了国子监后,幼弟幼妹只能彭氏自己看顾,务必事事小心,以防恶人谋害性命。二是忠远伯失踪这么久,朝廷早晚会当成亡故,只看是判有罪无罪了。 第41章 只是那俩监生白死一场,始终没在朝中激起什么涟漪。而其他监生大多数还是为了奔个好前程,只终日读书应付科举,巴不得离是非远些。其他有志之人眼见着俩人如此下场,也不敢轻易掺和。徐瑨低声叮嘱:“这事已经不许大家提起议论了,我先跟你说了,免得你从别处听来,不知轻重,犯了忌讳。”又道,“如今你既是监生,便先按监规来处事,不可鲁莽行事。”他只当祁垣年幼,又素有报国之志,广业堂里的生员又比其他几堂的年轻爱闹些,因此怕他受人撺掇,也去搞什么直言进谏。实际上祁垣才不操心这些,他连自己的事情都没办好呢,哪管的起别人的死活,至于朝堂之事,他更是从来不操心这个。徐瑨苦口婆心半天,祁垣却只问:“那我可以天天领牌外出吗?”徐瑨不禁一愣。“天黑之前便要回来。”徐瑨道,“你天天惦记出去干什么?”祁垣道:“当然是有正事要干,我本来想好好跟教官商量,不行就出监的呢,你怎么不帮我说话?”这人刚刚还乖顺的不得了,这会儿眼睛一瞪,竟还埋怨起人了。徐瑨只当自己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淡淡看他一眼,道:“监中每日早晚有升堂仪式,无论寒暑,皆是卯时点名。你从最南边过来,寅时便要起。你做得到?”祁垣愣了一下,他倒是忘了这个,让他寅时起怎么可能!但徐瑨这样,他又觉得很没面子,自己小声嘀咕:“你怎么知道我起不来?”想要争辩一下,又怕以后徐瑨天天寅时喊自己起床,只得讪讪地闭嘴了。国子监的号房总共五百多间,普通的三个学堂都是两人一间,率性堂的人少,待遇也好,都是单人居住。徐瑨带着祁垣往率性堂的地方走,路上偶遇的工役或监生纷纷驻足回看,一脸艳羡。祁垣也不跟人解释,跟在后面大摇大摆,顺道溜达着看看。号房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东西两侧各放置一床一桌一椅,祁垣把领来的东西胡乱堆到床上,笨手笨脚地开始铺被褥。还没等收拾好,就听外面有人找,却是负责他们学堂的孙学正。孙学正长的白白胖胖,宽额大脸,见他年纪这么小,笑着提醒他:“被褥晚一些再收拾,现在速速换上衣服,我带你去学堂。”祁垣忙应了声,穿上才领的监生巾服,匆匆跟着他往外走。六堂房舍就在二进院的地方,以辟雍泮池为界,广业、正义、修道三堂在西侧,另三堂在东侧。祁垣走来走去,快晕了,等进到学堂往里一看,这才陡然精神起来。学堂里的坐在窗边东瞧西望的,除了阮鸿还能是谁。碰上个熟人,好歹心里踏实了一些。阮鸿朝祁垣挤眉弄眼,祁垣也探头,朝他咧嘴直笑。今天并没有助教讲课,大家都在背书,阮鸿前面有俩空座,孙学正先安排了没放书本的那个给祁垣,又指了门口的一位岁数大的给他讲解听课礼仪,这才离去。祁垣站在众人前面本来束手束脚的挺不好意思,琢磨着要不要跟大家打个招呼,拜拜码头,结果孙学正前脚一走,就见学堂里“哄”地爆发出一阵哄笑。祁垣被唬了一跳,茫然地往后看,却见七八个人把书本一扔,飞速聚拢到了阮鸿旁边,吆喝着“开局”。祁垣:“……”敢情这帮人正在玩耍,坐在门口那位长者给他们望风,学正一来他们便各回各座,假装读书。学正一走,就原形毕露,要么玩耍要么睡觉,还有捧着小镜子顾影自怜的。这架势倒是跟他们家的学堂差不多了。祁垣只觉无比亲切。倒也不觉得被人冷落,赶紧笑嘻嘻地去空座上坐了。阮鸿却从那帮人群里钻出来,坐到他前面的位置上,一脸激动地冲他道:“大才子,你怎么才来!”祁垣一本正经道:“有事耽搁了。”阮鸿嘿嘿一笑:“还好还好,来得及,这月十八有考试,到时候就拜托大才子了。”祁垣听到考试,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地就紧张起来,说话都不利索了:“考、考试?”阮鸿道:“对啊,每月一考。”祁垣瞪着眼叫道:“什么都没学呢就考试啊,考不过如何?”“哎,别提了。”阮鸿叹了口气,“前几天赵世兄回家了,我被打了十板子。就等着你来呢,以后我可就靠你了。”祁垣听得云里雾里:“靠我干什么?”阮鸿看他一脸茫然,只当他是向来循规蹈矩,不知道这些呢,悄声道:“我都买通教官了,到时候提前问出考题,你先做一篇差些的,考试的时候我默上去就可以。以前都是赵世兄给我做,他回家丁忧去了,我只能再找别人了。”说完冲祁垣拱了拱手。原来还能偷考题!祁垣大喜,却比他还激动:“你这个靠谱吗?”“当然靠谱!”阮鸿嘿嘿笑道,“以前都这么干的,从未出过差错。”祁垣万万没想到国子监里还能这样,心里暗暗盘算,到时候阮鸿问出考题,自己可以去求徐瑨,让他替自己做了,然后自己再默上去。哦不行,得让徐瑨做两篇,自己跟阮鸿一人一份,这考试必过无疑!考试只要能过,那这日子还怕什么?每日管吃管喝管住,还发银子,自己再时不时领了牌子出去玩玩,买些香料,还能在这里面做买卖挣钱。这样也太美好了吧!祁垣担心了半天,这下只觉柳暗花明,前途一片美好。当然现在不能跟阮鸿说自己不行,万一对方不告诉自己考题,那就抓瞎了。祁垣打定主意要跟阮鸿搞好关系,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只是心里也有些担心,万一徐瑨不肯怎么办?那人严肃的很,还真不一定肯帮忙。祁垣心里犯嘀咕,可是除了徐瑨,他还能找谁?对,方成和呢?祁垣想到这,忙问阮鸿:“我方兄呢?你可知他在哪一堂?” 第43章 祁垣只得跟徐瑨在外面等着。他心中恼火,不住地拿眼瞥徐瑨。然而方成和已经表示了不换,他也不能为难人家,以后还得跟徐瑨住一块。徐瑨看他鼓着腮帮子的样子,也不是很乐意,本来这事跟他也没关系,现在明明为了他们好,却还落埋怨,也一甩袖子,背过身去,不看祁垣。俩人都气哼哼的,直到方成和拿了本书出来。祁垣还以为他要拿什么好东西呢,一看是书,顿时叫了起来:“送我这个干什么?”方成和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又笑:“可是宝贝呢!”祁垣不情不愿地接过来,只见书皮上写着《辑录》二字,翻开一看,却是关于四书义理的,先是阐述如何破小题,后面又有现成案例。徐瑨原本负气转开了身子,但听这俩说话,又忍不住回头,只见书上楷体小字规矩纯熟,清秀丰丽,令人眼前一亮。他不由地赞叹了一声,惊讶地看向方成和:“这本书……”方成和笑道:“闲来无聊,整理一下。”说完从祁垣手中接过,又递给徐瑨一览。徐瑨翻开看了几页,赞道:“此书对于小题破解整理得相当完备……方兄之心良苦且勤矣。”祁垣原本什么都不通,一听徐瑨这么讲,倒是明白了过来——方成和为求速成,把总结出的破题秘籍都写了出来,拿给自己看。又在后面举了例子,这样考试的时候,如果碰巧自己背过了,那就省事了。他倒是也知道,凡是做文章,破题最重要。只是他原本差的太多,不成文理,况且这么厚厚一本,他也背不过。徐瑨把书卷递过来,祁垣兴致缺缺地抱住,仍旧不太开心。徐瑨却当他是恃宠而骄,暗暗为方成和的苦心感到遗憾。不过既然这俩没什么逾矩的行为,他也不好一直跟着。祁垣这人有些难沟通,徐瑨犹豫了一下,转向方成和,隐晦道:“方世兄,祁贤弟年幼冲动,又才入监,许多事情不晓得厉害。万望世兄多多提点他,况且如今大比在即,我们都应事事以学业为重,克己复礼,方不负圣恩。”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似是警告,语气却又很温和,内容又让人摸不着头脑。祁垣听得云里雾里,方成和倒是一乐,连连作揖,满口应下。等人走了,祁垣忍不住嘀咕:“也太倒霉了些,怎么就跟他分一块了。”方成和却哈哈大笑:“子敬兄对你甚是爱护,你还有何不满?”祁垣道:“我跟他非亲非故,他爱护我干什么?”方成和点头:“对啊,这关系可真好……”祁垣听他口气揶揄,斜睨了一眼,“还没问你呢,你跟阮世兄怎么回事?他给你放泻药,你也给他放回去不成?”方成和嘿嘿直笑:“不会不会,我哪能呢。”祁垣提醒他:“你最好别,阮公子他爹可是阁老,你以后还当不当官了。”“当的当的。”方成和推着他往前走,啧道,“我有数。倒是你,快把这些背起来,虽然历来破小题主要是用在道试上,但我打听着,广业堂考试也是破小题,你先把这俩月的考试应付过去。我再慢慢给你补怎么破大题。”现在国子监里管吃住管穿衣,方成和的面色跟在万佛寺时截然不同,整个人的气度也更好了些,笑起来眉眼飞扬。祁垣没想到他会为自己打算这么多,心下感动,嘴上甜滋滋地夸道:“还是我方大哥好,有城北徐公之姿,还有经天纬地之才……”方成和冲他挑眉:“城北徐公刚走呢,大哥我有自知之明,不敢相比……”成国公府在京城北端,倒也巧了。祁垣暗暗撇嘴,嘀咕道:“谁说这个了,这位就是我的克星。”要不是徐瑨拦着,他这会儿早就在运河上了。有些事,不知道的时候好好的,一旦知道了,就像被套上了枷锁。三月份,国子监里处处一团春日气息,院中老槐偻背而立,枝叶葱郁,旋顶如盖。古人都说“登槐鼎之任”,意喻位列三公,不知道国子监里广种槐树,是不是也这个意思,希望他们都能位登公卿。祁垣抬着头看了会儿,心想自己就不去争什么公卿之位了,国子监里这么多人,总归会有成器的。自个还是操心下怎么挣他们的银子好。他把那卷书抱在怀里,想了想,便把自己想做些香品,搞着名堂在国子监售卖的想法跟方成和说了。方成和脑子聪明,主意定然也多。果然,方成和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这做香丸可耽误时间?”祁垣摇头:“一点儿都不费事,我哪天请假家去,在家里做一些,然后窖藏几日就是了。等到了出窖的时候,就让丫鬟们送过来。”“听着应该能行,也可以做些香面。”方成和笑着建议,“香丸香饼虽然值钱些,但消耗得慢,可以做些常买常卖的香面香粉,倒也便宜。”祁垣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香面多做些去汗渍、避五毒的,人人都可用……”这样主要做的东西,大致就可分三类了,一类做香中上品,专门给阮鸿他们这些纨绔,到时候少不了让阮鸿帮忙吆喝一下。纨绔们都爱风流,好攀比,又不缺银子,这个需用些好料,价钱自然也可以高些。第二类是普通的香品,便是合意香、及第香、状元香一类,主料用些提神醒脑的,气味高洁的,最能符合文人爱好,名字也吉利,这些就让方成和帮忙兜售。第三类便是实用易耗的香面了,这个人人都可以用,耗费多,价钱便宜,方便银钱周转。祁垣心里暗暗盘算,闷头走着,双眼晶亮。方成和看他在那出神,不觉一凛,提醒他:“可莫要耽误学业,本末倒置了。这每月可都有考试的。”祁垣回神,嘿嘿一笑,正好跟他商量:“阮公子说了,可以提前问出考题。到时候……”“想都别想。”方成和冷着脸道,“你少跟他瞎混,到时候一旦查出来,你们可都是要挨罚的,重者削去学籍。阮慎之有个好爹,自是不怕,你到时候怎么办?”祁垣没想到他不肯答应,眼巴巴道:“我现在学也来不及啊,考不过不还是要被打的吗?”“你怎么可能考不过?”方成和也严肃起来道,“四书题就这么多,你都背过了还怕考试?再说了,广业堂学的是最基本的,考试只考四书题,讲课也才治一经,以后升堂可是要通五经的。你现在就想偷懒,以后怎么办?以前的刻苦劲儿都跑哪儿去了?”他神色严厉,俨然一副师长的口气。 第45章 他当初进国子监后,便直接升入了诚心堂,一直是单人住一间。现在冷不丁多了个舍友,也有些不习惯。祁垣听到门响,支起身子往门口看了一眼,倒是主动打了个招呼。“回来了?”祁垣没话找话,懒洋洋地问道,“你们下午干什么了?”徐瑨把自己的东西放下,回道:“练骑射去了。你们呢?”“我背……”祁垣突然想起阮鸿背的都比自己多,现在说出来岂不是要让徐瑨笑话,便轻咳一声,道,“我们背书呢。我晚来了几日,方大哥给我补课。”徐瑨听他张口闭口方大哥,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祁垣仍沉浸在自己竟然也能背书的幸福中,小脸红红,眼带笑意。徐瑨移开眼睛,有些不忍心。“我并非恶意拆……阻碍你和方兄住一处。”他轻咳一声,为自己辩解道,“监中规矩甚严……”“我知道我知道。”祁垣一天听了十几遍“监规甚严”了,简直头大如牛,忙打断他道,“其实现在看来,不换挺好的。”就方成和凶神恶煞逼他读书那样,要真换了,自己这会儿指不定多惨呢,说不定回去还要背书练字。再一想,阮鸿这人虽然爱玩好动,但不也不爱主动得罪人,今天他竟然给方大哥下药,莫非方大哥也逼他读书了?他脑瓜里东西不多,只觉得背书练字已经是人生之大不幸了。跟那边一比,徐瑨不逼自己读书,还帮自己铺床,简直是不能再好的人选了。“我仔细想了想,”祁垣想到这,高兴地坐起来,笑嘻嘻道,“跟方大哥比起来,还是你好。”徐瑨被唬了一跳,正要脱衣服的手顿时停住,惊诧地看了过去。“祁公子……何出此言?”徐瑨迟疑着问。祁垣却不知道他想茬了,心里一合计,方成和不肯代笔帮忙,自己只能指望徐瑨了……此事需徐徐图之……先拉近俩人的关系吧,总这么疏远也不好。“你个头高,仪表好,学问又足,简直城北小徐公也,当然比我方大哥还好了。”祁垣眨眨眼,小心提议道,“要不然,你也给我当哥吧?你就喊我垣弟,不要公子来公子去的称呼了。”祁垣跟方成和在一块乱喊一通,只觉得“垣弟”的称呼比较亲切而已。徐瑨却是一愣,满目惊慌地往后退了一步。祁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正要再说什么,就见徐瑨低头,赶紧把解开的蓝丝绦带重新拿起,往腰上一围,又把衣服系好了。作者有话要说:国子监小知识:国子监太学门外东侧,有一块汉白玉石碑,上面刻着《五朝上谕碑》其中第二道是明太祖的,因为文化水平不高,所以都是大白话,体会一下:“恁学生们听着:先前那宋讷做祭酒呵,学规好生严肃!秀才每循规蹈矩,都肯向学,所以教出来的个个中用,朝廷好生得人。后来,他善终了,以礼送他回乡安葬,沿路上着有司官祭他。近年着那老秀才每做祭酒呵,他每都怀着异心,不肯教诲,把宋讷的学规都改坏了,所以生徒没全不务学,用着他呵,好生坏事!如今着那年纪小的秀才官人每来署学事,他定的学规,恁每当依着行,敢有抗拒不服、撒泼皮、违犯学规的,若祭酒来奏着呵,都不绕!全家发向武烟瘴地面去,或充军、或冲吏,或做首领官。今后学规严谨,若有无稽之徒敢有似前贴没头帖子、诽谤师长的,许诸人出首,或绑缚来,赏大银两个。若先前贴了票子,有知道的,或出首,或绑缚来呵,也一般赏他大银两个。将那犯人凌迟了,鸟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迁烟瘴地面。钦此!”第23章 京中纨绔甚多,既有精通文理的风流公子,也有阮鸿这种爱玩好耍义气少年。当然更多的,是挥霍无度,整日狎妓取乐的武安侯之流。这些人都爱娈童美妾,最近几年,又风行找些少年声伎扮成书童,跟在身边取乐玩耍,哥哥弟弟乱叫一通,还有更不像话的,以“叔侄”甚至“父子”相称,只为在做那事时多些乐趣。徐瑨对这些原本完全不了解,直到进入大理寺历事,见到各种奇奇怪怪的案子内情,这才意识到世界之大,简直无奇不有。祁垣和方成和都是人中龙凤,少年天才,那天若不是俩人行为过于亲密,祁垣又遮遮掩掩,形迹可疑,他也不至于多想。现在祁垣却要跟他称呼哥哥弟弟?还垣弟?这像什么话?徐瑨不禁自省是不是自己平时表现的太不庄重了,才让祁垣有了奇奇怪怪的想法。祁垣在对面盘腿坐起,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徐瑨整好衣服,这才严肃的坐下,摆摆手道:“以表字相称即可。”祁垣叹了口气:“我还没表字呢。”他原来在齐府都是被人叫小少爷小公子,要么朋友家喊二郎,反正商户人家,年纪又不大,所以都还没取字。而这边的祁垣则是想等着忠远伯这个亲爹取,忠远伯一走两年,生死未卜,估计这字的事情短期也没什么着落。祁垣也有些遗憾。“你不愿意当哥吗?”祁垣见徐瑨十分抗拒,想了想,大概对方想跟自己保持距离。看来不是所有人都跟方成和一样那么好相处的。徐瑨默然。祁垣讪讪道:“那好吧,就,就还是叫公子吧。”他本来也是很好面子的人,一直觉得徐瑨好相处,经这事一看,徐瑨不过是为人善良,却不见得喜欢跟自己相处。这就叫人有些失落了。祁垣没再自讨没趣,早早歇了下去,还拿被子把自己裹紧,背朝着徐瑨。徐瑨不知怎的,从那一团背影上愣是看出了伤心的意思。只是哥哥的称呼实在太不妥了,他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决定坚守住自己的底线。接下来的几天,徐瑨便每日早出晚归,见到祁垣必然以礼相待,动辄作揖行礼。祁垣总受着对方的礼也不好,只得依模做样的也还礼回去。俩人举动甚是客气,回到号房之后也不多言语,徐瑨要么看书要么练字,祁垣也练字,但临不了几个,又没耐心,便自己闷头去睡觉。徐瑨最初只是想以礼相待,后来见祁垣心情似乎不佳,不怎么愿意搭理自己了,又隐隐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那日的表现是不是太伤人了些。祁垣这几天心情的确很差,倒也不全是徐瑨的缘故,主要还是国子监的生活太苦了。 第47章 他心里痛快,脸上不觉有了笑意,一脸看热闹的表情朝前瞧去,眉毛挑起老高,恨不得多长一双眼一块看热闹。他本就站在前排,这番小动作便十分显眼。徐瑨在前面看的十分清楚,心里暗叫不好,忙去留意龚祭酒的表情。果然,龚祭酒扫视了一圈下面,见祁垣这样,微微皱眉,似是不太满意。吕秋抽的题目很短,是《孟子》的“睟面盎背”。教官把字条给他,点了点头,示意开始。吕秋却只应了一声,接过纸条后,干杵在那不讲话,再过一会儿,只见他额头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往下落,腿肚子不住地打转,像是要倒下去一样。龚祭酒的脸色早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却一直没出声。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直到一刻钟后,吕秋仍旧一字未答。监生们虽然不能喧哗吵闹,但不免好奇,或同情或者嘲笑地朝前看去,也有还没被抽到的在一旁暗暗担心,忙不迭的擦汗。龚祭酒又等了会儿,这才冷声斥责道:“整日只习卑陋,不事学问,成何体统!去,跟你的教官一同领罚!”他说完往人群里扫了一眼,祁垣缩了缩脑袋,正要暗暗拜佛保佑,就听前面的教官高喊:“下一位,广业堂,祁垣!”作者有话要说:徐瑨:今天独美,明天再救美第24章 这下不光祁垣,方成和和阮鸿也都愣了,迟疑地朝前看了过去。祁垣脑子里嗡的一声,傻眼了。不是抽签的吗?为什么直接点名了?龚祭酒面色不虞地看着他。监丞在一旁督促,见他不走,干脆过来把他推了出去。祁垣茫然地站在广业堂的最前面,那好脾气的教官看他出来,还冲他笑笑,鼓励了一下。祁垣傻眼了。龚祭酒道:“你依旧是刚才一题,只需破题承题,做得出便可。”祁垣隐约记得方成和写过这个,但他还没背诵到那边,便有些抓瞎,下意识的朝方成和看去。久久等不来答题的监生们纷纷看向前面。刚刚还在幸灾乐祸,现在自己就成了祸头子,祁垣心中懊悔不迭。他干巴巴咽了口水,正紧张地想琢磨个借口,就见广业堂的队伍里有人举手。方成和先举手示意,等教官喊他出来之后,他才朝众人一礼,忙道:“祭酒有所不知,祁兄昨日得了喉疾,今日不能言语了。”龚祭酒皱眉,疑惑道:“不能言语?可曾看过大夫了?”方成和道:“今日复讲,祁兄怕耽误聆听老师教诲,因此正打算会后再去。”他说完一顿,接着道,“此题祁兄前日跟我复习过,现在由学生来替答可行?”龚祭酒微微沉吟,先是看了祁垣一眼,这才对方成和道:“你且说说看。”方成和道:“论曰:人有所不能不形于外者,其天机之所不能已也。”睟面盎背出自《孟子·尽心上》,“君子所性,仁义利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见於面,盎於背,施於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方成和这一句是破题。龚祭酒神色缓和许多:“此破题甚妙。”方成和又道:“夫天机之发,森不可遏,其凡可以遏之,而又可以形之者,大抵皆人为也,非天机也……”方成和侃侃而谈,竟是从承题一路讲了下去。龚祭酒越听越赞,等他讲到结尾“吾将契其心而失其形,超乎牝牡骊黄之中,而独得于背面皆忘之外。”时,龚祭酒更是拊掌大赞起来。其余监生也是暗暗点头,十分钦佩。祁垣听得云里雾里,但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方成和讲的好,龚祭酒一高兴,应该就能放过他了。今天是他自己大意了,不该不听方成和的劝告,以后自己一定注意。方成和再逼自己背书,自己也老实两天,不再惹他生气了。然而他这边还没许完愿,就听修道堂有人高声道:“方兄所做八股绝妙,然而祁兄身体无碍,你为何撒谎欺骗师长?”这声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朝后看去。任彦越众而出,却是在龚祭酒前面一揖,气愤道:“请祭酒原谅学生无礼。方兄所做八股的确精妙,但祁垣得喉疾一事乃无稽之谈。如今众目睽睽之下,方兄公然替考,此事不可不查!”龚祭酒一怔,神色渐渐凝重起来。要说方成和的理由,他自然是能看出蹊跷的。但祁垣才到监中不久,按理说今天不会抽他,龚祭酒刚刚喊他出来,一是想考量这位神童的学问,二也是敲打他一下。祁垣既然做不出,他本也没打算重罚。后来方成和主动出来替他回答,且文采斐然,龚祭酒更是打算就此揭过了。但他没想到任彦会出来指证。这样的话,自己若是不严肃处理,未免会让监生认为监规松弛,有可乘之机。想到这,他沉下脸,看向任彦:“你可有凭证?”任彦躬身道:“学生今早亲眼看到他们一块过来,祁垣谈笑自若,分明康健的很。”监生之间都以“兄”相称,任彦张口闭口直呼其名,显然对俩人丝毫没有尊敬之心。方成和眉毛一挑,脸色几变,冷笑了一声。这里的人或许不知道,但他心里清楚,任彦自恃清高孤傲,一不服祁垣才名在他之上,二不忿自己东池会上替答之举。今天他突然发难,肯定不能善了。龚祭酒的脸色难看起来。 第49章 余庆堂也是药铺,那边开了方子,谁还跑到这边来抓?怪不得虎伏说这边的铺子经营不下去呢,就这做法,来了人也给赶跑了。他故意问:“那我去那边开了方子,还跑你们这买药干什么?莫非你们的药比他们好?”“药都是一样的。”掌柜挥挥手,似乎很不耐烦应付他,“随便哪儿买,看你乐意。”祁垣知道店铺上掌柜账房的歪歪绕多,心里冷哼一声,也不再跟他掰扯,去旁边余庆堂开了个润喉的药方,抓了药,又去香料铺子里买了些东西,便转身回家了。虎伏没想到今天少爷会回来,见他提着药,先是大惊,就要急忙忙拿去熬。祁垣忙拦住她,笑道:“这是我拿来做做样子的,你不用管。”他平日不在家,虎伏三人都在彭氏院子里伺候。今天虎伏凑巧回来打理院子,此时只有她自己在。祁垣晚上必须要回号舍休息,因此赶紧让虎伏把院门看住,自己拿着几样香料进了小厨房,一边生火一边拣料炼制。今天他出来的仓促,做香丸香饼是不能了,但是可以调些香面出来,徐瑨今天帮了忙,自己总要表示感谢。直到酉时,祁垣才将几种料炼制调和好,小心的包了起来。虎伏以为他又要制香,在一旁兴奋地不得了。谁知道最后一看,却只有一小盒香粉而已。祁垣小心翼翼地把那盒香粉装在身上,来不及洗漱,便提起先前买的几包药,匆匆出门回国子监去了。回到监中刚好赶上大家放学。祁垣把牌子交了,等不及吃饭,便早早回去等着。他今天制香不过是一时兴起,想着答谢今天徐瑨解围之恩。但是这会儿人要回来了,祁垣却又紧张起来,一会儿怕徐瑨不喜欢自己的香,一会儿又怕这礼物太轻,徐瑨见过那么多好东西,会嫌弃它不值钱。他心中犹豫,香粉盒在袖子里揣进去拿出来,又忍不住嫌弃这盒子太丑。这边正纠结着,就听号房门外有人说话。祁垣赶紧把香粉盒揣起来,起身去迎。徐瑨从小到大就没撒过谎,今天这事对他来说实属意外,甚至他都不说不清自己当时在想什么,竟然能当着所有监生和教官的面包庇祁垣,而任彦差点因为这个被治“诬告罪”。他跟任彦从小熟识,知道这人生性孤傲,因此事后也有些后悔,想着理应向任彦赔罪。再者也想劝劝他,莫要和祁垣几人作对,以后大家万一同朝为官,那还有同年之谊,现在这样彼此针对得不偿失。他心里盘算半天,无奈下午祭酒把他叫去讲了半天的文章,直到刚刚才得了空。徐瑨听人说任彦没吃饭便回了号舍,心下愧疚,便早早回来想着好好解释一番。果然,任彦似是哭过,眼睛红肿了一圈,见到他后虽然生气,但还是跟他来到了这边的号房。这边人少,说话也方便些。但他千算万算,没想到祁垣今天回来的也早。号房门一推开,祁垣喜滋滋的小脸突然露出来,外面的俩人不约而同地被吓了一跳。祁垣也是一愣,脸色顿时变了,看向今天的罪魁祸首。任彦也存着气,见他竟然在徐瑨的号房里,不禁怒道:“你怎么在这!”祁垣也叫了起来:“该我问你呢,你过来干什么!”任彦:“……”他看看祁垣,又看了眼号房里的布置,顿时愣了,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后的徐瑨。徐瑨头都大了,忙解释:“文英,祁公子跟我同住。”任彦眼睛越瞪越大,等明白过来后,俊脸腾的一下便红了。他又羞又恼,却又不知道如何发作。祁垣冷笑:“表面正人君子,背后说人坏话,坏蛋!”任彦怒目而视,指责他:“你嗓门这么大,哪有喉疾?我堂堂正正指出来,也不是背后!”祁垣强辩道:“我下午看了大夫,已经治好了。倒是你,乱窜号房,扰乱他人休息!我也堂堂正正指出来!”他现在记得监规了,叉腰挡在门口,不让任彦出去,嚷嚷道,“监丞在哪?你这是要竹笞的,打烂你的屁股!”任彦强词夺理说不过他,恼羞成怒,整个人气得发抖。他幼时体弱,曾被气晕过去几次,徐瑨见状不好,忙拉住祁垣,低声道:“你先少说两句。”说完赶紧把任彦拉出来,让他回号房。祁垣看见任彦就来气,看徐瑨还为任彦说话,似乎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便也瞪大了眼,又委屈又生气道:“明明是他欺负我!”徐瑨简直头大如牛。他本来还想让这俩言归于好的,现在干脆放弃这念头了。任彦身形都要不稳了,徐瑨也顾不上这许多,只得先把人扶走,送回他自己的号房,又好生安慰了一会儿。等那边情形好转,他才满头大汗地回来。祁垣已经生气地跑回床上了。徐瑨进来一看,只见祁垣把自己团团裹住,背对了过去。这就是生气的意思了。徐瑨在他身后站了会儿,想要安慰,一时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正犹豫着,就见被子里飞出来一个小东西。香粉盒“咔哒”一下被丢在了地上。祁垣蒙着被子,大声道:“还你的人情!不跟你和好了!”徐瑨被吓了一跳,低头把那香粉盒拿起来,倒是明白了。“这是送我的?”徐瑨咳了一声,站在床边问,“你自己制的吗?”祁垣想顶嘴,但又赌气不说话,团在被子里动了动,憋住了。徐瑨看他这样幼稚,又觉得好笑,故意道:“哦,看来是买的了。” 第51章 绝尘香最受文人雅士喜欢,然而祁垣手里没有奇楠,只能做类似的神隐香。神隐香最耗沉香,且需上品,他下午偷偷往下割的时候心疼的不得了。要是让齐老爹知道,肯定会吃醋的。他这几日在国子监里忙的脚打后脑勺,思乡之情才淡了不少,这下骤一想起,又有些压制不住。徐瑨却只当他是思念忠远伯了,轻声安慰道:“伯父定会安然无恙的。”祁垣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没再说话。徐瑨看他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便又挑着轻松的话题道:“要说起制香,还是南方更盛行一些。京中盛行的香品都是苏扬两地所制,我上次去苏州,还被念叨着带了些好些蔷薇露回来。”祁垣想象了一下徐瑨大肆购买蔷薇露的样子,果真笑了一下。徐瑨偏过脸去看他,月光浅浅铺进的一角却只照到祁垣的下巴,圆圆的,格外小巧可爱。那下巴微动了一下,徐瑨忙收回目光,就听祁垣轻声道:“苏州万家的蔷薇露是很不错,但若跟西域番国进贡的蔷薇露比,就差远了。宋时有诗说‘海外蔷薇水,中州未得方’,其实一点不假。而且不仅是香方不同,蔷薇花也不一样。”本朝所做蔷薇水多是用素馨花和茉莉制成,后来万家又加入了本地的蔷薇花,几种花料蒸气成水,香味宜人。然而这种蔷薇露跟大食国进贡的却并不一样,原料不同,味道也不如后者馨烈持久。徐瑨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祁垣对香品了解如此精深,倒是愣住了。“你学过制香?”徐瑨又偏过头,目光落在那一角光洁的下巴上。祁垣嗯了一声,道:“偶得机缘,看了不少制香的书。”他本就没想瞒着徐瑨,以后如果卖些香品,少不了也要解释一通,便一块交代道:“东池会上的青莲香也是我自己做的。”徐瑨这些是真的意外了。虽然文人雅士都爱自制些香品,但祁垣所制的几样,却是跟香铺的上品香相比都不差的。再转念一想,怪不得祁垣在家苦读六年之后,反而四书都不会背了,莫非是在家得了奇书,从此发现了此生爱好,整日研究香事,反倒耽误了科举正途?本朝倒是有不少风流名士,越是天资聪颖,才思敏捷之辈,越是有些别的爱好,反倒于仕途无意。徐瑨越想越对,心想怪不得他一直觉得祁垣跟传说中的很不一样,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如此看来,应该是传言有误了。但这国子监可是要读书考试的。“还有几日便是轮课考了。”徐瑨不由担心起来,犹豫着问,“祁贤弟你准备的如何了?”祁垣一听这个脑壳就疼,嗡声道:“没什么准备。”他倒是想找徐瑨代笔帮忙,但不知为何又有些张不开口,于是故作轻松道:“没事,到时候再说!”徐瑨应了一声,想到方成和那本用心良苦的《辑录》,不由暗暗点头,也不在多问。第二天一早,徐瑨难得没早走,等着祁垣一块出门。后者这几天憋了不少热闹事情没处分享,这下路上便东拉西扯说个不停。方成和在退省门下等着,远远见这俩一块过来,大为惊奇。徐瑨怕他误会,忙作揖行礼,解释道:“方兄,今天我走的晚了些,恰好跟祁贤弟同路而已。”方成和却是扫量俩人一眼,嘿嘿笑道:“正想说呢,我这几日一早一晚都要教阮慎之画画,恐怕不能跟垣弟一同去学堂了。若徐公子不怕麻烦,跟他一块过去倒是正好。”徐瑨惊讶:“慎之要学画?”慎之是阮鸿的字,徐瑨前天见到他时还没听说他要学这个。方成和点头:“再过一月,是阮阁老的寿辰。慎之兄想自己画幅献寿图做寿礼。”徐瑨恍然大悟。方成和道:“垣弟才来不久,怕是还不太熟悉监中各处,就劳烦徐公子了。”徐瑨犹豫了一下,便点头应了下来。他跟祁垣一块进出倒不麻烦,只是心里仍为方成和的爱护之深感到吃惊——从号舍去学堂就一条道,整日的走来走去,方成和竟也怕祁垣迷路。祁垣也不明白,等徐瑨走开了,他便莫名其妙道:“慎之兄学画就学画呗,我自己去学堂就行,怎么还要人陪了?”方成和揽着他边走边冲他笑,不答反问道:“你俩前几天闹别扭呢?所为何事?”祁垣被他笑地心里发毛,又觉得自己被徐瑨嫌弃这事说出来不好听,含糊了两声,也不回答。方成和斜眼觑他。祁垣忙转移话题:“方大哥,过几天轮课考,这个怎么个考?”方成和一愣:“你连这个都忘了?”祁垣连最普通的县试都没考过,每次都是在小厮的簇拥下,拎着考篮进考场,胡乱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再提着考篮出去。别的地方,第一名出去的都是才思敏捷,有望得案首的优秀儒童,唯独他们考场,每次出去的必定是齐府小公子。所以齐小公子声名在外,还有个外号“考不通”。方成和自然不清楚这些底细,只当祁垣这次落水落傻了,耐心着将如何写试卷名字,怎么考,考多久一一讲了一遍。祁垣越听心里越没底,再加上复讲的一场虚惊,倒是好生安稳了下来,一边催促阮鸿去打听考题,一边整日的捧着方成和给他的《辑录》,看自己能不能押中一个。他肚子里存货太少,背着背着时常卡壳,只得将每天的临的两百个字拖到晚上,回号房后再说。徐瑨这几日牢记着方成和的嘱托,早上送祁垣去学堂,晚上再等他一块回号舍。让他意外的是,这几日方成和不管祁垣了,祁垣反倒是突然刻苦了起来。徐瑨在一旁观察过两次,见他似乎是真的着急,每天嘟嘟囔囔拍着脑袋背东西,时而沮丧时而振奋,偶尔还要自己给自己鼓劲儿,心里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那天方成和拜托他照顾祁垣时,中午阮鸿便找他借东西,不小心说漏了嘴——方成和并没有教阮鸿画画。徐瑨不知道方成和为什么骗祁垣,但看后者这么努力的背那本《辑录》,显然想让方成和满意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心酸。终于有一天,祁垣背完书又要点灯熬油地临字,徐瑨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撵他去休息,自己替他临了半幅。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从这天开始,祁垣要背的东西竟然越来越多,练字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有时候才铺上纸笔,便哈欠连天,满眼是泪的跟徐瑨说话。徐瑨几次想要跟他讲方成和的事情,但看他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俨然还是个单纯懵懂的小少年模样,不由得又纠结起来——他自己未曾经历过感情之事,万一此事处理不当,令方祁俩人产生误会,岂不是不妥? 第53章 祁垣以前从未操心过这些,现在整日听别人说起,也开始操心担忧,不由地点点头。只是自己这边也有些麻烦——他出来一趟不容易,而端午将近,香料价格又会飞涨,所以祁垣便趁着现在多买了些料存着。这里面既有泽兰、白芷、甘松等常用的本地香料,也有来自旧港的金银香,西域的迷迭香,真腊的金颜香等。其中不少都是怕潮喜燥的,现在突然下雨,他手边容器不多,只能全都全部炼制好做成成品。这样一来,还要重新炼蜜,别说一下午,便是明天再做一整天都做不完。祁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一趟。“出恭入敬牌”出来的时间有限,斋长肯定不会给,但若是请假回家,又要去找祭酒批条。祁垣很怕龚祭酒和唐司业,万一他们记住自己,下次复讲还让自己上去就惨了。祁垣犹犹豫豫,看着灶膛里的火犯愁。虎伏看他叹气,在一旁问:“少爷有烦心事吗?”祁垣没法讲自己怕考试,愁得双手捧着脑袋不说话。虎伏心疼自家少爷,又在一旁问:“有没有奴婢能做的事情?”祁垣:“……”这个还真有。“你会炒东西吧?”祁垣扭头看她。虎伏笑起来:“当然会了,少爷不是还夸奴婢炒的菜好吃吗。”“这次倒不是炒菜。”祁垣让她过来,指着一旁的小锅道,“是炒香料。”以后若想多做一些,也少不了要虎伏几个帮忙。祁垣原本对制香之事十分谨慎,这一阵子观察下来,觉得虎伏是个忠心的好姑娘,教给她些技能倒也无妨。炼制香料有煮、炒、蒸、炙、炮等方法,不同原料火候大小,炼制方式都有差别,虎伏一次记不了太多,祁垣便先教她几样最常用的,稍名贵些的仍是自己亲手炼制。主仆俩忙到外头一片昏暗,这才从小厨房出来。祁垣还没来得及炼蜜,这下一看,明天必须要请假了,要不然多东西都得浪费。好在有虎伏打下手,明天一天应该差不多能忙完。他匆匆换下衣服,撑了把伞便赶紧往会走。雨天外面没怎么有驴车拉活,从这回到国子监至少要走一个半时辰,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祁垣顾不上鞋袜被雨水泡湿,见外面雨点横飞,让人几乎看不清路面,只得撑着伞不管不顾地朝北边跑了起来。那雨伞却不怎么结实,没走多远,伞骨已经被风刮断了两根。祁垣半边身子被淋了个湿透,街上空无一人,前后雨丝横斜,白茫茫一片。祁垣本就怕黑,这下只得闷头狂奔。等跑到朝阳门大街的路口时,天色却突然变得浓黑一片,他不觉一愣,站在街上抬头看,便见前方横空劈出一道耀眼的亮光,竟然像是直冲他而来。《错魂记》的老道被雷劈死的一幕突然闪了出来。祁垣心里咯噔一下,愣在了原地,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忍不住想这是老天爷来收命了吗?自己能不能死回扬州去?那边的肉身还在吗?其实哪怕不在了,认祖归宗也是好的……手中的雨伞跌落在了地上,那道亮光笔直杀来,眼看着要到跟前,祁垣却觉胳膊一紧,整个人被人提了起来。身后不知何时竟来了数十位军卒,披盔戴甲。徐瑨一把攥住他的胳膊,竟直接将人提到了自己的马背上。红鬃马打了个响鼻,那道亮光骤然而止,街面被照的亮如白昼。祁垣惊慌地回头。只见身后徐瑨的脸上满是雨水,从鼻梁到下巴的线条刀刻一般,喉结也更明显。徐瑨看了他一眼,随后对旁边的人拱手道:“多谢罗兄相助!”祁垣这才发现旁边的竟然是东城兵马司的指挥罗仪。罗仪也看了眼祁垣,目光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和审视,随后才对徐瑨道:“没什么,兄弟们先回了,改日一块喝酒。”说完掉转马头,直奔北边而去,那十几个兵卒随即拍马赶上,动作利落,很是默契。雨势愈大,徐瑨不再说话,一手揽住祁垣防止他掉下去,另只手攥住缰绳,轻轻一扯,红鬃马便轻跑了起来。这一路再无任何阻拦,徐瑨把马牵去马房,嘱咐那边的工役好好照顾,随后才跟祁垣一块跑回号房。号房里已经安置了一个小炉子,上面煮着热水。祁垣已经木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脚底下汪出的一滩水渍,好半天没能缓过神。徐瑨听到身后没动静,转过身正要看他怎么了,就见祁垣突然抬头,伸手扑了过来。徐瑨被吓地接连后退了两步。祁垣却动作更快一些,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又哇哇大哭了起来。“我差点……差点死了……”祁垣哭地一抽一抽的,又委屈又感动道,“你怎么……怎么去了……”徐瑨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解释道:“只是去看看。”俩人身上都被雨水淋透了,贴在身上很不舒服。祁垣也回过了神,渐渐止住哭声,小声道:“我想回家……”徐瑨“唔”了一声,安慰他:“今天不行,明天你再跟祭酒请假,回去住一天。”祁垣心里想的是扬州那个家,徐瑨显然误会了。不过请假还是要请的,他还要回去干活挣钱。祁垣松开手,点了点头。俩人轮流沐浴,又换了干燥的衣服。徐瑨煮了姜汤,俩人各自喝了一碗,坐在自己的床上发汗,顺道等头发晾干。徐瑨心里还想着方成和的事情。那种图,在他看来是极其私密的,跟床笫之欢,房中之事并无差别。方成和为人如何他不清楚,但阮鸿却是有些风流的根骨。徐瑨在大理寺初次接触道娈童之事的时候,便是跟阮鸿了解的内情。只不过阮鸿说的还要露骨一些,偶尔还爱点评别人坐姿走势,来看哪些是平日里承欢的。如今他却如此对待方成和……徐瑨暗暗懊悔,不知道这事是不是跟自己不肯换号房有关。他这边想着那俩人,旁边的祁垣却也在琢磨。 第55章 云岚瞥她:“就你话多。别告诉他。”小丫鬟吐吐舌头,嘿嘿一笑。祁垣心道果然,却又有些迷惑,徐瑨竟然是让罗仪一起找自己?至于吗?这个舍友也太好了吧?云岚看他发愣,使劲咳了一声。祁垣忙回神,笑着解释:“我就趁着休息,回来做些香丸香饼,并不费多少时间的。倒是你,跑这里来干什么?”云岚不信,指着小厨房道:“不费多少时间,你弄那么多回来?不知道的还当你要开铺子呢!”“这不是趁着价钱便宜多入一些吗。”祁垣赔笑道,“端午前后一个月,香料价钱都得涨,到时候再买来做东西,就没赚头了。我现在弄回来,做些香饼子窖藏好,一个多月后取出来正好卖。”云岚听得有理,又细细打量他一眼,这才美目一转,轻哼了一声。祁垣忙道:“你可别跟母亲告状。”“我要告状早就去了。”云岚从丫鬟手中拿过来一个秀气香囊,往祁垣那一递,嘴里道:“你看看。”祁垣眼前一晃,见那香囊上绣了几丛花草,针脚齐整,绣法精妙,竟不比齐府请的绣娘差多少,不由地一愣。云岚偷眼瞧他,见祁垣目露惊叹,这才道:“以前府上不是给大姐姐请过一位绣娘吗?我跟着偷学了一些。这两年父亲不在,大房克扣的愈发厉害,所以我便偷偷做了些绣品,让忍冬拿去卖了贴补家用。”祁垣重生回来不过月余,自己做香丸赚了一笔,去国子监读书又管吃管住,尚未体会到原身的艰难。现在一算,彭氏那一两银子就远远不够花的,估计云岚没少贴补。而送自己的那瓶蔷薇水,恐怕也是她做绣品换的钱。他心中一暖,再想云岚平时的样子,估计也是一直隐瞒下来,偷偷摸摸的攒些小钱,又有些心疼。“以后用钱的时候找我,大哥我多做些香丸就出来了。”祁垣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脸严肃道,“做绣品太伤眼睛,你别做了。”做绣品的确伤眼睛,云岚又要瞒着别人,很多时候都是熬夜做。只是以前祁垣对她要求很是严厉,整日让她按闺范闺训循规蹈矩的来,很不待见她那些小动作,像今天这样拍着胸脯给她当靠山,更是从来没有过的。她心里高兴,又为有这样一个好哥哥感动,等祁垣说完,忙笑盈盈道:“大哥做香丸就不也耽误工夫吗,更何况你还要准备应试,从国子监里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她说完站起,指着祁垣屋里摆放的几包香料,道,“我是想着,我们兄妹俩何不一块做个买卖?”祁垣“咦”了一声,挑眉看她:“说来听听。”云岚道:“端午的时候香包绣袋最是紧俏,但若只是卖香包,恐怕价钱也上不去,不如大哥帮我选些料放进去。”端午的香包里一般放置的都是白芷、川穹、岑草、排草、冰片、甘松等物,用来驱恶辟邪,求吉祈福。无论男女老少都会佩戴,并会向寺庙敬奉香包,只不过敬奉寺庙的香包寓意“西方净土”,跟人们佩戴的原料花纹都不相同。祁垣还以为只有自己在打端午节的主意,没想到云岚也动了心思,这个提议倒是真不错。云岚笑道:“我是打算多做几样,放上料也好卖一些,只是我对香料不太懂,倒没想到大哥突然精通此道了。”祁垣笑着打哈哈:“我读了那么多书呢。”说完想想,也觉得好,在一旁补充道,“那你可以做两样香囊,一样是寓意吉祥的梅、菊、荷、桃之类,然后我做些花香香粉,梅花香囊就放梅香,荷花香囊就放芙蕖香,只要不遮盖住辟邪的中药味便可。”“这倒是好主意!”云岚高兴地拍起手来,问他,“你会做几样花香?”“但凡你绣的出来的,我都会做。”祁垣得意洋洋道,“再者,你再做些小猴小兔和小老虎的香包,我再做些果香的香丸给你,这种小孩最喜欢。小孩的东西最好赚钱,这种可以多做一些。”兄妹俩一拍即合,云岚当即让虎伏翻出纸笔,画了几张花样,跟祁垣商定好做哪几种。如此一来,昨天的香料倒不必全做成香丸窖藏了。云岚那边有个空着的小衣箱,让丫鬟拿东西装了不少甘松、川穹、岑草之类必用的香料回去,帮祁垣存放起来。祁垣等她走远,也不敢在家中久待,跟虎伏各自忙开,这边炼蜜那边炒料,才过正午,东西已经消耗七七八八了。俩人用瓷罐把香丸装好,因怕最近雨水多,便在祁垣的房里找了个地方,刨坑埋了进去。祁垣心里还惦记着后天的考试,也不敢在家吃饭,匆匆回国子监了。徐瑨这天也没去学堂。祁垣前一天给他出了大难题,以至于他一宿没能安睡。那种事情对他来说还很陌生,他实在不好答应,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若让他眼睁睁看着祁垣去求方成和……那更是不可能。祁垣这人虽然有些散漫任性,不听招呼,又嘴尖舌巧,调皮爱闹,但那都是小孩心性,他本质仍是个纯真可爱的少年。方成和既然年长他几岁,就应该好生照拂,时时呵护才是,怎么忍心这么对他?一想那天方成和和阮鸿的作为,再想阮鸿竟然哄骗祁垣找自己,徐瑨就觉得气血上涌。祁垣幸亏遇到的是自己,倘若碰上个心地坏的,以后要如何立身?徐瑨越想越气,不太想理那俩人,但再一琢磨,总要知道祁垣嘴里的“帮忙”是怎么回事,才好决定怎么办。这件事上少不了还是得问阮鸿。阮鸿才从教官那打听了考题回来,便听人说率性堂的徐公子来过,约他在射圃见面。他心下纳闷,也没回学堂,摇着折扇溜溜达达去了国子监西侧的射圃,果真看到哪里站着一个人,身形修长,挺拔而立。阮鸿更觉惊奇,哈哈笑道:“难得,子敬兄竟然会想着找我。怎么,没取箭吗?”徐瑨负手而立,淡淡看他一眼:“没有,我找你是有别的事情。”阮鸿心里惦记着才问出来的考题,便没注意到徐瑨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徐瑨刚刚已经做了半天的准备,这种事情虽羞于启齿,但他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既然决定了要问,便不会扭捏作态。徐瑨强行掩饰住自己的不自在,轻咳了一声,问阮鸿:“慎之兄可还记得那泽兰替罪之事?”“那个美艳的少年声伎?”阮鸿回过神,点了点头,“自然记得,那案子不是破了吗?”“是。”徐瑨道,“我是有些……细微的地方,不太清楚,想讨教一二。”他说到这忍不住偏开了头,虽强自掩饰,但还是脸红了一些。阮鸿是风月场里见惯了的,顿时明白了过来。“是问那个吧!”阮鸿心下惊奇,暗想真不出子敬兄也这么风骚,嘴上却笑嘻嘻道,“这有什么,谁家公子不风流?徐兄问我可真问对人了!”徐瑨一愣,抬眸看去。阮鸿也有些不好意思,唰的一下打开折扇,挡住脸,凑过来嘿嘿笑道:“我可是才得了一本妙书,乃前代骚人所作的奇书!还没看多少,先借给你看看。”徐瑨愣了下,突然想起那天他跟方成和讨论的内容,忙摆手:“我不是问你借那个看的,我对看画没什么兴趣。”阮鸿嘿嘿一笑,神秘兮兮道:“什么画不画的,这本可是正正经经的书,没什么画。”徐瑨迟疑了一下,他本来是想请教阮鸿那种忙怎么帮的,但这会儿一想,既然是那种事情,恐怕大家都是羞于启齿的。若是有书本指导,倒也可以。阮鸿看他点了点头,二话不说,便让徐瑨随他回号房里取。 第57章 “对啊。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嘛,我早就听过啦。”京城何家家主喜爱坡翁,齐老爹挺瞧不上何家家主,认为他附庸风雅,所以平日里也给祁垣讲些苏东坡的小趣事。也就是这些时候,祁垣才不会乱跑,他爹也不会气他不成器。“苏东坡想考察王安石,从他的书橱里抽了本书,问王安石‘如意君安乐否?’是什么典故,王安石答‘妾已啖之矣’。”祁垣摇头晃脑地说完,见徐瑨一脸茫然,反倒是诧异道,“徐公子不知道吗?”徐瑨还真是没听说过,心想薛敖曹哪来的妾?那本书没有写啊!祁垣看他似乎真的想不起的样子,心中难得得意一回,拍着大腿道:“哎呀,就汉末全书里的小故事呀!一个狐狸洞里有俩狐狸精,撸了个男的回去,天天求欢,还给那男的取外号如意君。有一天大狐狸出去打吃的,小狐狸留下跟如意君玩,如意君没让她满意,小狐狸就把他给吃了……”徐瑨懵了一下,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祁垣嘿嘿笑道:“后来大狐狸回来了,问‘如意君安乐否?’,小狐狸说‘妾已啖之矣’。大狐狸就恼了,俩狐狸开始打架,满山头的边打边骂……哈哈哈哈……”祁垣越说越兴奋,说到后来嘎嘎直笑,脑补着俩狐狸边打边骂的热闹样子。徐瑨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怔住了。祁垣看他不笑,“咦”了一声问:“徐公子,不好笑吗?”“……好,好笑。”徐瑨干笑了一下,咽了口水,心下一横,问道,“祁贤弟,你昨天说的,让我帮你的忙……”他说到这耳朵几乎要红透了,迟疑了一下,继续道,“是帮什么忙?”祁垣“哎”了一声,开心地跳起来,忙跑去床边,翻出了阮鸿写给他的字条,“你把这个写好了,我把它背下来,这样后天就不怕考试了。”徐瑨盯着那张纸条,上面赫然是阮鸿的字迹,写着“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严祗敬六德,亮采有邦……”徐瑨:“……”祁垣见徐瑨脸色变了变,以为他要改主意,双手合十,放软了声音道,“帮帮忙好不好?我只能靠你了……”“你昨天说的帮忙……”徐瑨觉得自己嗓子发紧,好半天才低声问,“就是这个?”祁垣使劲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你确定你要的帮忙……”徐瑨又问,“只是这个?”“对啊!”祁垣道:“要不还能是什么?考试就是我的人生大事了!”徐瑨:“……”祁垣等了会儿,渐渐察觉出不对劲,疑惑地歪头看他:“徐公子,没事吧?”徐瑨缓缓起身,擦了擦汗:“没事。”祁垣不放心,看他一步一步挪向书案旁,关心道:“你……还好吧?”徐瑨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并不敢看他,面红耳赤地点了点头,“甚好,甚好。”作者有话要说:pps:徐瑨看的《如意君传》大家就莫要搜了,少儿不宜。苏东坡的这个《如意君安乐否》的典故,出自《警世通言》祁垣用大白话讲了个大概第28章 祁垣直觉徐瑨应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要不然好好的,不会突然又早出晚归起来。他心里很是担心,但觉得自己没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只能暗暗为徐瑨祈福。十八号这天,各堂派了专门的监考教官过来。祁垣早起又把徐瑨写完的书稿背了一遍,等到开考的时候,一看题目,果真与阮鸿打听来的一模一样,这才松了口气,提笔小心翼翼地默了起来。国子监中考试类目很多,平均下来一个月差不多一次。这次的考试内容则与旬考相似,是四书题一道,策论一篇。每次考试,成绩都会被教官记录下来,若是考得好,还能得赏银。一等一名得银一两,二三名赏银8钱,依次递减。若是考得好,可以考虑升堂。若三次都考三等以下,就要被退学了。祁垣虽不喜欢国子监,但一想到被退学,也有些害怕。毕竟原身一直是顺天府的神童,上至杨太傅,下到游骥,都对他寄以厚望。他若是考试考不好,还能找些理由,说自己发挥失常。但若被国子监退学,那可真就丢人丢大了,到时候还不知道招来多少耻笑。不过说起太傅,祁垣不由想起前几天方成和跟他说的,再过几天是师母的生日,让他准备一下,到时候一起去见太傅。祁垣一直没明白杨太傅怎么成原身的老师了,后来旁敲侧击的打听,才知道当年顺天府道试,便是杨太傅取他做的案首,算起来也是他的座师。只是这老太傅也够郁闷的,取了个少年神童做案首,结被皇帝下诏六年内不能参加科考。选了个相貌出众文采斐然的做第二,又被公主逼成了驸马,也是可怜。祁垣暗暗摇头,心里念头转过许多。试卷才发下来,大家都没有立刻答题的,他也不敢出风头,便在一旁默默等着,直到午时,其他人有了思路开始写字了,他才装模作样地也把徐瑨的那篇写了上去。这一考便是一整天。祁垣等着阮鸿一块交的卷,俩人出来后见时间还早,又跑去射圃撒欢。那边却已经有了几位练习射箭的监生,祁垣以前没学过这个,现在射艺课也不怎么教了,便跑人家后面去看热闹。等凑近了,才发现站那的几人中有俩眼熟的身影。任彦已经好多天没见到徐瑨了。以前他在国子监里也不经常跟徐瑨在一块,但自从上次看到祁垣和徐瑨同住后,他心里便百般不舒服。想要找机会和徐瑨谈一谈,但不知为何,总是撞见徐瑨跟祁垣同进同出。直到这两天,徐瑨又恢复了之前独来独往的样子,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专门早早交了卷,等徐瑨出来后一起来射圃练射箭。徐家兄弟都自幼习武,徐瑨的射艺更是高超,这在监生之中实在少见。任彦好不容易约着跟徐瑨到了射圃,就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他又骄傲又郁闷,想要劝徐瑨远离祁垣的话只得一憋再憋,结果还没找机会说出口呢,就见祁垣那个小讨厌也来了。任彦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来,瞥了祁垣一眼便转开了头。祁垣“嘿”了一声,也撇撇嘴,问阮鸿:“他是不是有毛病?一见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阮鸿也不喜欢任彦,“嗨”了一声道:“谁知道呢,可能瞧不上咱这种学蠹。人家可是大才子,字文英,文英不就是文才出众的意思吗?”任彦还真是只跟课业成绩好的来往。祁垣不服气,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了不起,没我方大哥厉害。”阮鸿道:“就是,比他有才多了。” 第59章 俩人寒暄几句,携手进入学堂。祁垣跟在后面,进门一看,便有些傻眼。堂中坐着的有一小半都得三十往上了,还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最前方的一个倒是十分年轻,长得也很好看,却又是祁垣的对头——任彦。任彦似乎知道了他们要过来的消息,头也不抬地捧着书卷转了下身子,不愿看他们。其他人也只抬头淡淡看了一眼,随后便各自忙着背书。好在郑冕十分热情,带他们去了任彦后面的两个位置,解释道:“本班的学生流动比较多,所以大家对来人走人都见怪不怪了,祁兄和方兄不必不自在。”又问,“两位可需要换号房?修道堂的号房宽松一些,若是想要换个单间,可向祭酒或司业申请。现在或许还有空房。”祁垣坐在这里浑身别扭,心想换了号房就不能跟徐瑨住一起了,以后岂不是更要完蛋,忙道:“我不用换了。现在挺好的。”话音才落,就见前面的任彦回头朝他这看了一眼,冷哼了一声。祁垣:“……”他初来乍到,不想出什么风头,只默默翻了个白眼。郑冕忙打圆场:“不换也挺好,免得来回搬动了。方兄呢?”方成和笑笑:“我也不换了。”说完一顿,又道,“我跟祁兄一样,跟原来的舍友感情深厚,不舍得分开。”任彦的身形僵了一下。只郑冕信以为真,在一旁笑道:“看来郑某是无缘跟方兄同号房了,这可真是憾事一桩。”这边的学堂气氛跟广业堂完全不一样,大家都在低头读书或者临字,郑冕跟俩人交代完学堂纪律,又讲了今日的讲课内容,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捧起了书卷。修道堂的学习内容跟广业堂不一样,虽然也是四书五经以及《性理》《说苑》《通鉴》等为主,但这边的学生早通了一经,所以大部分都在学习《律令》或者经书。不仅如此,这边的功课也比广业堂多,除了跟广业堂一样每日背诵临字之外,还需要每月做本经义二道,四书义二道,诏诰、表章、策论、判语内科二道,作完之后按时送给学正,学正交由教官批阅修改,若有缺少敷衍的,一概痛决。祁垣越听越觉心惊,再一想这边考试似乎也频繁一些,下课后忙去找阮鸿。阮鸿却也愁得直叹气,“修道堂的考题可不好办了。正义堂广业堂这些都是提前写好的,其他堂都是当场出题,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赖在广业堂不走啊。”祁垣一听,如遭五雷轰顶。阮鸿又叹气:“不过现在我也麻烦了,你们都走了,我以后再找谁抄去?”祁垣一愣:“你不找方大哥了吗?”按说方成和去修道堂后,考题和广业堂的不一样,给阮鸿拟题代笔应该更省事才对啊,现在他可是每次考试都要写两份。阮鸿瘪了瘪嘴:“他说不在一个班了,缘分已尽,以后看我自己的了。”祁垣:“……”他记得中午的时候,方成和明明说过他跟舍友感情深厚来着。阮鸿欲哭无泪:“咱班里剩下这些,做一篇都要费半天呢,哪还有余力再写一份给我?”祁垣没想到自己的问题没解决,反倒要来安慰阮鸿了,叹了口气,给他出主意道:“方大哥应该没那么无情,你再好好跟他谈谈吧。他中午才说过跟你感情深厚,不舍得换号房呢。”阮鸿半信半疑:“真的?”“骗你是小狗。”祁垣认真道,“我们斋长特别喜欢方大哥,又想跟他同房又想给他单间的,他都没要,说不舍得跟你分开。”阮鸿:“……那一定是骗人的了。”祁垣有些急眼:“真没骗你!”“我说他。”阮鸿摇摇头,“他嘴里没有正经话,我才不信!”-“你嘴里没几句实话,当真以为唬得住我吗?”另一旁的任彦也拧着眉毛,冷哼道,“方兄别以为自己有几分才气便能护住那祁垣,若他不能安心向学,这监有监规,自有他好看的。”方成和原本去祭酒那边给他和祁垣请假时,偶遇任彦,提醒他以后别总针对祁垣,没想到这人还挺直接。方成和笑道:“任兄说的有礼,只是祁贤弟初来乍到,不知道他哪里不安心向学了?莫非任兄嫌他不换号房?”任彦冷笑:“鸠占鹊巢,他还有理了?”“鸠占鹊巢?”方成和一愣,却大叫一声,“任兄怎可如此诬赖别人?祁贤弟跟徐子敬之间清清白白,你为何张口喷人?”任彦见他装傻,秀眉倒竖,气道:“我何时赖他了?”“《诗经·召南》中‘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乃是男子成年迎娶夫人之义,祁贤弟只是跟徐子敬同号舍,又非拜堂成亲的夫妇,你怎可如此形容?”方成和道摇头叹息,一脸遗憾道,“万万没想到,任兄看着高洁清雅之人,竟然这么多龌龊心思,实在让人可惜,可叹!”任彦既然不打算放过祁垣,非要找茬,方成和便也没必要让着他了。这会儿见任彦被自己堵得说不出话,他这才一甩大袖,转身走了。只是有这么个麻烦,他少不了又要提醒祁垣几句。俩人吃完饭一块回号房,方成和把白天的事情讲了,又叮嘱祁垣:“你也该拿出神童的派头来了,修道堂课业紧张,考试又是临时出题,这下谁也帮不了你了。”祁垣头大了一天,委屈道,“我能再回广业堂吗?”“好不容易升上来,你回去干什么?”方成和瞥他一眼,“你要想早日出监,就得先升到率性堂。率性堂里哪怕考试不好,只要出勤好,每日都有圈,那过上一年半载便可以去历事了。你若是一直在广业堂待着,那至少要坐监坐够年份,才有资格去历事,再被授官。”原来大部分的国子监生,要么坐监熬够年份,被按例授官。要么想拌饭进入率性堂,靠考勤或考试提前授官。祁垣没想过去当官,这下就像被赶鸭子上架一样,上不去下不来的。方成和看他皱着眉毛犯愁,又道:“我已经请过假了,你明天跟我一块去老师府上。”祁垣抬头,想起杨太傅的样子,有些紧张:“我还没准备寿礼呢!”“我给你准备好了。”方成和看他一眼,犹豫道,“倒是你落水的事情,你好好想想,要不要跟老师说。”祁垣知道他是指的自己失忆这事,应了一声,暗暗犹豫起来。失忆这个借口目前只有方成和知道,其他人他谁都没敢告诉,当然告诉了也没用。那杨太傅不过是他的座师,祁垣虽然听说过朝堂中这些师生关系、同乡关系有多重要,但他又做不成官,因此也不愿和杨太傅走的太近。思来想去,如果不是特别必要,这件事还是不说了。 第61章 祁垣怔怔地张了张口,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上又一寒一热,竟半天都说不出话。方成和担心得看着他,杨太傅也不催促,只慢慢地冲水倒茶。过了许久,茶水已经冲三道了,淡而无味了,祁垣才狠下心,低声道,“我……我,忘光了。”杨太傅的动作猛地一顿,竟忍不住拔高声问:“什么?”方成和见祁垣吓得小脸惨白,忙离席谢罪,顺道把祁垣也扯了下来。祁垣跟在他后面,不知不觉间,脑门上沁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子。虽然同样是说落水的事情,但面对杨太傅的感觉和面对方成和完全不一样。“我……”祁垣喉咙发紧,刚一开口,便觉方成和轻轻握了下自己的手腕。“老师见谅!”方成和挡在前面,急急替祁垣谢罪,又解释道,“祁贤弟上月外出时,在运河落了水,性命几乎不保,后来命大得以还魂,前尘往事却忘了大半,不仅以前所学都忘光了,其他的事情……他也记不起来了”杨太傅的脸色陡然一变,这下却是彻底拿不住水壶了,匆匆往旁一放。“此话当真?”方成和道:“学生不敢有所欺瞒。”祁垣这会儿好了很多,也嗫喏着答道:“回太傅,是真的。”杨太傅拧着眉,又问:“那你在国子监学得如何?”祁垣脸上一热:“才读过《四书》。”杨太傅“啊呀”一声,终究忍不住,重重地拍向茶桌。想当年顺天府道试,年仅十岁的小祁垣不过两个时辰便率先交卷,彼时他所作的一道四书义,一道春秋题,洋洋洒洒数百字,文风极其华丽,然而考据之精确详尽,分析之周密深透,更是令众人惊叹。杨太傅数十年未曾见过如此奇才,一看祁垣不过十岁儿童,更是大为喜爱。当场又考校了一番,小祁垣虽然年幼,却毫无惧色,引经据典,坦然作答,当场的提学官、知府、县令甚至掌管秩序的书吏,无不为其才气折服。当年小祁垣的风流文采,可丝毫不输今日的方成和和任彦之流。杨太傅尤其爱惜,之后经常唤他进入太傅府,只是祁垣性傲,既不跟同年结交来往,也不屑对人下跪行礼。杨太傅喜他博通坟典、识洞韬略,但也不免担心他年少盛名,木秀于林,平招祸端。后来三神童进宫面圣,小祁垣见怒于元昭帝,被下令六年之内不得科举。杨太傅的心便被揪了起来,怕他会因此受挫,意志消沉。这六年来,祁垣闭门不出,杨太傅也做好了最坏打算,想着他若心性有变,自己便趁着还能苟活几年,好生引导开解他,再让其他门生在朝中多加帮扶照看,哪成想……哪成想祁垣竟遭此大祸,才学尽失了!祁垣怯怯地躲在方程和后面,跟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俾睨天下的小神童判若两人,杨太傅连连大叹,眼眶通红,竟然半天不能言语。方成和知道老师此时定然不好受,他虽然算是杨太傅的得意门生,但这些年没少听老师夸赞祁垣。所以当日在东池会上看到祁垣赏画,张嘴便是“丑东西肥嘟嘟”的评语时,他很是惊诧。“祁贤弟遭此横祸,大难不死,已是大福。”方成和斟酌着劝解老师,又道,“更何况福祸相依,祁贤弟并未因此消沉,反而顺逆一视,欣戚两忘,此等胸怀,更值得老师欣慰才对。”杨太傅连连摇头,半天后才暗暗抹泪,直道:“罢了,罢了。”书房内的气氛这才渐渐缓和下来。祁垣感激地看了方成和一眼。杨太傅心绪稍稍平定,又问他,“福祸相依,倒也不假。祁垣,你可记得当年面圣之事?”祁垣摇了摇头。杨太傅面色微变:“当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祁垣想了想,干脆道,“其实……学生醒来的时候,连母亲和妹妹都不大认识了。如今别说当年面圣的事情,便是往日的熟人,学生看着也眼生的很。”杨太傅一怔:“你是彻底不记得了?”祁垣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原身走的很是彻底,他对这边的人和事都很陌生,当时连老太傅都不认识,这么说也不算撒谎。杨太傅又沉默了起来,过了会儿,才长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天意如此罢……”然而心底到底难受,祁垣本是肆笔成章之才,本朝故老旧臣皆所不及,如今竟到了如此田地,连国子监的普通四书题都要找人代笔。“徐子敬竟然会为你拟题代笔。”杨太傅想到这,强压下心头愁绪,对祁垣道,“子敬为人端谨淳厚,倒是可交之人。”祁垣看这老太傅神情悲痛,隐隐也有些难过,低声应了一声:“徐公子对学生很是照顾。”杨太傅点点头,又幽幽叹气,对俩人道:“本来老夫为你二人各取了表字。”说完起身,踱步去了南窗下的书桌。书桌上用镇纸压着两张宣纸,杨太傅取出上面一张,略一犹豫,转身先看了眼方成和。方成和早探头瞥见上面的俩字了,目露欣喜。祁垣心里也有些激动,他一直羡慕别人都有字,甚至想过实在不行就自己取一个,但自己不通文墨,怕是取不好。杨太傅当年也是状元之才,给他的字肯定很好听。他跟方成和对视一眼,俩人美滋滋地等着。杨太傅却没直接给他们,只转头瞥了他俩一眼,想了想问:“说起来端午将近,方成和,你们会稽有位曹娥,你可知道?”方成和忙躬身回答:“曹娥救父,乃是至孝,学生自幼便听着她的故事长大。”曹娥是东汉上虞人,幼年丧母,与做祭师的父亲相依为命。汉安二年五月五日,曹父照例于江上唱歌迎神,却惨遭不测,不得尸骸。曹娥当年十四岁,于江边哭守了十七天,最后毅然跳江寻父,最后抱着父亲的尸首浮出江面,曹娥亦死。此事轰动一时,上虞县令让弟子邯郸淳为其写碑。邯郸淳虽只十三岁,亦是少年奇才,那篇诔文写的不同凡响,以至于文人骚客慕名而去,书法名家相继将其重写,这其中包括了便有王羲之等人。方成和知道老师提起曹娥之事定有其他用意,若是只谈曹娥之孝,或邯郸淳之才,不会此时特意提起。他暗暗思索,没想明白,再看老太傅,果然后者正斜眼瞟他,似乎在看他能不能猜出来。方成和哭笑不得,干脆认输:“学生愚钝,往老太师明示。”杨太傅捋着胡子,轻哼一声,这才道:“曹娥碑后,有‘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你可知道?”方成和点头:“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这八字字谜,的确玄妙。” 第63章 灼热的呼吸带着清甜的果酒味毫无征兆的喷在耳侧,徐瑨只觉面红耳热,那一带几乎要烧起来似的。幸好祁垣没有看太久,自己嘟囔了两声后,便搂着他的脖子趴好了。方成和已经牵起了那匹红鬃马,一路上不住的感谢徐瑨,又挑了好多话来说,天色昏暗,徐瑨一路低头快走,好歹没让人看出脸上异样。几人还算幸运,并没遇到监丞,学生虽有几个,但也没什么好事者询问。徐瑨匆匆背着祁垣回了号房,把人扶去床上,又点了灯。祁垣似乎还有些迷糊,对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疑惑道:“徐公子?”徐瑨面上的潮热还没散去,还好祁垣是喝醉了,便任由他盯着自己瞧,又倒了杯水给他,“是我。你现在难受吗?”祁垣摇了摇头:“不难受。”他平时常歪着身子翘着腿,很少有这么乖乖坐着听话的时候。徐瑨看他这样觉得好奇,又因祁垣醉酒,他也没了先前的尴尬,便干脆坐下来,也打量祁垣。谁知道祁垣张口便问:“你看我做什么?”徐瑨愕然,不由地反问:“那你看我做什么?”“当然因为你美啊。”祁垣道,“若我也能有这样貌,我想起来照照镜子便可,也不会看你了。”徐瑨简直哭笑不得,“你怎么喝这么多?”祁垣虽然看着很安生,嘴巴却比平时还要厉害,理所当然道:“酒是麦曲之英,米泉之精,为何不能多喝?更何况酒是扫愁帚,喝来能解忧。”徐瑨愣了下,差点被他问住,只得问:“你也有忧要解吗?”祁垣偏着头想了想,随后使劲点了点头。徐瑨张了张嘴,想要问他有何忧愁,转念一想,又犹豫下来——祁垣这会儿是因为喝醉了,所以格外乖巧,有问必答,但万一自己无意中问出他的私密心事,岂不冒犯了?他又想起自己前几天的莽撞,旁人不过是想问下试题,自己却想到了那等事体上,甚至还自作多情地看书准备……脸上才消下去的热度轰然卷土重来,徐瑨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抿了嘴,只得含糊着劝道:“人人都有烦忧之事,祁公子还是要看开些好。”说完轻轻一顿,就要劝祁垣早点休息。谁知道祁垣一听“祁公子”三个字,不知怎的突然一愣,叫了起来:“以后不要喊我祁公子了!”徐瑨被他吓了一跳,忙抬头去看,就见祁垣忙不迭站了起来。这人的身形还有些摇晃,但却满脸喜色,整了整衣服,又一本正经的朝徐瑨作了一揖:“徐公子,在下祁垣,字逢舟。”徐瑨一愣,“啊”了一声。祁垣行过礼,再也难掩得色,喜滋滋地叉着腰道:“我也有字了!”徐瑨:“……”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可能是老太傅取的。祁垣一直不喜欢自己称呼他祁公子,现在倒是终于有了字。可是这扬眉吐气的样子,也太可爱了些……徐瑨不由地抿嘴直笑。祁垣见他没反应,反倒着急起来,一把把人拉了起来。徐瑨好笑道:“我知道,你有字了。”祁垣“嗯”了声,却仍抬着头催促他,“那你快点!”徐瑨一怔:“快点做什么?”“喊我啊!喊我的字!”祁垣仍拉着他的手,眼睛晶亮,期待道,“你快喊来听听!”徐瑨微微垂眸,不知怎么,脸上登时火烧一样。他张了张嘴,半天后好歹轻喊了一声:“逢舟?”作者有话要说:好肥的一章!关联小tips[1]写曹娥碑的邯郸淳,少年天才,还擅长书法。他不经意间写的《笑林》和《艺经》,是中国最早的笑话和杂耍专着,所以还有个外号“笑林祖师”[2]王羲之写的曹娥碑的绢本手迹,现在在博物馆里(貌似是辽宁博物馆?还没细查),现在江边的那个版本,是王安石的女婿蔡卞写的。[3]逢舟是最初的主角名字,有个典故“暗室逢灯,绝渡逢舟”挺好,但那是清代才有的词汇,所以这里就不引用了(⊙v⊙)。意思就是辣么个意思第31章 对于祁垣来说,新得的这个字简直跟宝贝一样,总也听不够。徐瑨这一晚被他磨得不知道喊了多少声,等到后来祁垣自己心满意足的睡去,徐瑨却失眠了。他心里有些纠结,不知道祁垣是否看出了自己这几天在故意躲他,如果看出来了,又不知道有没有生气。再者祁垣今晚这么依赖自己,是酒醉失态还是本就喜欢跟自己亲近?这许多的问题让他迟迟无法入眠,等勉强有了睡意,却又听到外面五更鼓响。徐瑨轻叹一口气,干脆起床,琢磨着出去走走,天稍亮些之后再练练骑射。这时候天色尚早,外面也没怎么有人走动。徐瑨在名簿上签过字,才走出去不远,便见另一边也有人拿着书卷走了出来。自从上次在射圃分开后,任彦便没怎么见到徐瑨了。这会儿冷不丁撞上,自是欣喜非常,远远喊了一声。徐瑨停下来等他走近,诧异道:“文英贤弟这么早便出来了?”任彦笑道:“以前在逸禅书院,执事人每日五更天发头梆,天将亮发二梆。师兄们都是二梆起床,我睡觉浅,往往一梆之后便起来读书了。”逸禅书院是逸禅先生教书之处,也是当年那位远亲求徐府出面,为任彦聘请的大儒。徐瑨对此倒是十分惊讶,任彦天分奇高,当年在徐府一同读书时,这人的表现就是众子弟中最好的。他原以为任彦读书应该十分轻松才对,没想到后者竟每日寅时起床,这可真是寒窗苦读了。 第65章 徐瑨看得哭笑不得,愈发不理解他怎么是这么个性子。按照他之前了解的情况看,忠远伯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更何况二哥徐璎来信时曾说过,祁卓对这个儿子十分担心,说他过于“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徐瑨心想,这可是真的一点儿都没看出来,说他是古灵精怪,随心所欲还差不多。接下来两天,祁垣果真收了心思,整日捧着书卷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徐瑨原本要先回家住两日,但听他背书总有错字,显然粗心的很,只得又留下来,在一旁留意听着,时时给他纠正一下。祁垣的读书热情没过两日便消失殆尽了。他倒也会给自己找理由——反正他也不会在这边久待,按照安排进入国子监不过是权宜之计,等以后多卖些香品,安置好彭氏和云岚,自己便能安心回扬州了。等回到家里,有花不完的银子,看不完的热闹,还操心这些做什么?两天时间转瞬即过,京中端午的气氛愈发浓厚,国子监终于给大家放了次长假。祁垣听说郑斋长要往家中写信,忙找方成和帮忙,拐弯抹角的让人打听一下扬州齐府的事情。郑冕特别崇拜方成和,也不询问缘由,一口应下,当即专门写了一份,放在邮筒里托人寄了回去。祁垣的一颗心也恨不得跟着飞回去,但他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上次做的香丸香饼都已经窖藏好了,这几日京中集市不断,正是赚钱的好日子。此外还有云岚的那些香囊,应该能卖些好价钱。想到这,祁垣忍不住叹了口气。现在进入五月份,天气已经炎热起来,云岚却还穿着袄子。虽然这姑娘口上说她是畏寒,又讲什么“不吃端午冻,不把袄来送”的俗语,但祁垣知道她是没有合适的衣衫,这姑娘个子长的快,去年的裙子已经短了,现在又舍得不花钱做新的。祁垣自己挺缺衣服。他以前尤其爱美扮俏,又好跟人攀比,所以每年的衣服从来没有重样的,都是不断去裁了最好的料子,赶着最时兴的样式做新的。连他身边的小厮都没像他现在这样,两身衣服轮换着穿,都快浆洗的不成样子了。他不知道现在香品行市如何,心里暗暗盘算着,若是能多挣一点,就给云岚裁身衣服,若是能多挣两点,就给自己也买件新的。他这几次照镜子,发现自己的长相似乎跟原来越来越像了,脸蛋圆了一些,眼睛也大了一些,或许是相由心生,所以样貌也在随着心境慢慢改变。祁垣心中暗喜,心想这样的话,或许日后回家也能方便些,少费些口舌。现在算来,祖母的生日已经过了,郑冕的家书不知道何时才能回过来,希望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听到扬州传来的好消息。他心中暗暗祈祷,夜色暗沉,祁垣双手合十,不由闭眼,为远处的齐府众人挨个祈福。第32章 京城中端午习俗跟扬州的大同小异,从进入五月开始,便家家户户开始洒扫庭除,插艾草,挂菖蒲。男女老少换上彩衣,手腕上也系上了五色丝绦编的长命缕。长命缕又叫辟兵绍,有辟兵及鬼,令人不病瘟之意。祁垣在扬州时也戴这个,不过家里人都当他是小孩,所以每次都编一长串给他挂在脖子上,下面缀着镂金的小老虎小葫芦哄他玩。这次在忠远伯府,彭氏自然也让人送了条五彩线过来。祁垣提溜着一根长条线,正琢磨自己怎么缠脖子上,就听外面有人说笑,却是云岚笑嘻嘻地找了过来。这几日不见,云岚出落地愈发高挑了,脸颊也比之前瘦了些。她的鼻梁本就比一般女子高挺,现在眉眼渐渐长开,双眸清湛,眼尾上挑,竟平添了一番美艳之气。祁垣惊奇地不得了,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云岚挑眉回看,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半月不见,不认识了?”“的确是不太敢认了。”祁垣站起来跟她一比,见俩人竟差不多高,顿时瞪着眼“嘿”道,“你吃什么东西了?怎么长这么快!”鬼知道他多么想快点长个,每次跟方成和和徐瑨他们说话,他都要抬着头,太不威武了!云岚笑起来:“求了仙符,可不长得快吗?喏,还有你的呢!”说完笑着拿出一根五彩线编的彩绳来,却是比彭氏那个要精巧许多,上面缀着一对小巧可爱的樱桃,甚是喜庆。“现在道观和寺庙还没开始散灵符,等过两日,有了灵符再栓上去。”云岚给他系在手腕上,想了想又笑道,“这次求符倒是省事了,我们直接进奉自己做的香包,不用从外面买了。”“这主意好。”祁垣抬手看了看彩绳,也笑了起来,“到时候把香包都带着,先在门口卖一会儿。哪边卖的好说明哪边的灵验,到时候求符就认准那个。”兄妹俩说起银子的事情就高兴。这次他们做的香丸多,明天一早就要去集市上。只不过他们不是商户,恐怕这次还是要找别的摊主帮忙,捎带着卖一卖。云岚一个姑娘家自然不好抛头露面,所以这次是祁垣和虎伏几人过去。祁垣这次自然不会只去吆喝买卖,他想看看能不能找个摊主,以后长期在让人帮着卖货,然后所得利润也可以分对方一些。只是这得找个忠厚老实的。祁垣对自己的香方和手艺有信心,如今又是上品香用中品的价格卖,所以很快会攒下一些老顾客。但他们现在的香品都是自己手工做的,既没有独家标志,也没有专门的包装盒,若摊主心术不正,搀些假货次货来卖,又或者说把那香品说成别家的东西,把客户都引走了,那便不好了。祁垣身边的三个丫鬟,虎伏年纪已经算是相对机灵的了,但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再者姑娘家,整日放她在外面看买卖,祁垣也不放心。云岚没想到他要长期做,忍不住问:“八月份便是乡试了,明年二月就是会试,大哥你哪来的时间做这些?”祁垣道:“做这些又不麻烦,我每月回来两次,多做一些便是。反正卖货又不用我去,能耽误什么功夫?”云岚犹豫道:“话是如此……但你还是科举要紧,咱家还没到那样的地步吧?”“那是你不懂,用钱的地方多了,都是大头。”祁垣心里盘算着早点出去买宅子的事情,皱了皱眉,挥手道,“这个你不用管,你管也管不了。”“这个我管不了,别的事情,我可得提醒一下大哥了。”云岚突然轻咳一声。祁垣不明所以地看她,就见一个小丫鬟忙把端了个竹制捧盒过来,那捧盒是南瓜纹样,虽是竹编的,却十分精巧。祁垣疑惑地掀开盖子,里面却是八个齐齐整整的小粽子。“符姐姐送来的,又是特特选的板栗粽呢。”云岚含笑看他,“也不知道谁的口味这么独特,偏就爱吃板栗的粽子,也亏有人年年记着。这遇仙楼的板栗粽本就不多,都被她抢了来送人。”祁垣听的云里雾里,等到后面,倒是明白了。原身爱吃板栗的粽子?可这个符姐姐怎么回事!云岚之前提起这个符姐姐的时候,祁垣还只当是她的小姐妹,可现在这人竟然给自己送粽子,还每年特意送这种……云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祁垣一惊,瞪着几个小粽子傻眼了。这……这原身……莫非跟别家姑娘私定终身了?云岚只当他是感动呢,挥手让小丫鬟和虎伏下去玩,等人都走了,这才叹了口气,对祁垣道:“哥,以前你总凶巴巴的,我虽替符姐姐送过几次东西,却什么也不敢问。但这次不一样,符姐姐前日行及笄礼,是贤王妃做的正宾。现在不过两日,便有人去上门提亲了,有徐翰林家,史侍郎家,还有何家。” 第67章 少年声线清朗悦耳,不知道从哪儿学的顺口溜,唱地有板有眼。虎伏几人和众摊主都被惊地目瞪口呆,远处的人都伸着脖子望着赶,想看是什么情况。祁垣脸上也有些发热。做买卖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集市上哪有端着架子等客的?便是他们齐府,如果是赶上集市在外面摆卖东西,也一定是要吆喝的。这些唱词儿都是香铺小二熟知的,有时候是为了卖货,有时候是行道规矩,都这样卖,听着也热闹。他刚开口的确有些难为情,但想到白花花的银子,便豁出去了。集市才开,这边的摊子便聚起了一波人,有眼尖又买过他们东西了,二话不说便挤到前面,点了名的要什么香丸什么香饼。虎伏和两个小丫鬟忙着点货收钱,祁垣见吆喝的好,便干脆搬了凳子继续。徐瑨这天去大理寺办了点事。这天大理寺本来休假,帮他办事的几位同僚出来后都要去给家人买些香囊,徐瑨一时兴起,便一块跟着了。然而才往里走没多远,便见前面的某个摊子前挤满了人。而那个整日跟自己做住一起,脾气跟个小少爷似的祁垣,正边擦着汗,边弯腰跟人说话:“您问什么?这个?这个是金毛狗儿。金毛狗儿专门避五毒,干木瓜能去汗渍……您这眼是观宝珠,嘴是试金石,来送你点考究考究……”小少年拿香匙挑了点,“噗”地一吹,香粉散开,扑了那人一脸。那人却乐呵呵地笑了起来。香雾中少年含笑,眸光一转,不期然扫到了他这边,那张被香粉扑的花哨的小脸便是一愣。作者有话要说:徐瑨:媳妇好辛苦……ps:符姐姐不是雷哦~不用担心(⊙v⊙)第33章 虽然只是隔着人群远远地看了眼,但徐瑨也差觉出了祁垣的尴尬。自古以来“儒生不言富”,本朝虽有一些理学之士弃儒就贾,但那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文人都以清贵为荣,便是要做些什么,也都让下人或者亲戚来做。方成和那种卖卖书画的尚还算风雅之事,都被很多人当成谄诈轻薄之徒,像祁垣这样干脆跑到集市上来卖香品的,这在国子监里可真是独一份了。今日跟自己在一起的几位是大理寺评事,平日便不喜欢商贾之徒,认为他们多奸伪。徐瑨略一转念,便收回目光,匆匆引着那几人从另一旁走远了。祁垣才跟虎伏要了个香包过来,回头便眼睁睁地看着徐瑨自己摊子前打了个转,远远地走开了。他愣了一会儿,又踩在凳子上垫脚往远处一看,见那几人越走越远,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他自然知道在这经商买卖不怎么体面,倘若今日遇到的是任彦,对方便是翻白眼说风凉话,他都不会觉得如何。但徐瑨不一样,他一直拿这人当朋友,甚至还想着送他个香包的。结果这人却躲着他?祁垣瞪着眼看了会儿,直到那几人消失在拐角处,才一肚子闷气地跳了下来。好在这边的东西已经卖得很不错。虎伏他们上次卖的香丸招揽了不少回头客,今日祁垣又好一番叫卖,不到中午,他们的带来的东西便全卖光了。家里还有不少存货,祁垣怕一时有一时没有的笼不住回头客,所以决定剩下的部分他们这几天慢慢卖,再留一些下几次集市的时候用。至少要撑到自己把新的一批做出来端午前后香料价格上浮,估计十五日左右大约能回落一些,到时候自己趁着放假小做一批便可以。等到六月份行市稳定了,再看情况稍屯些货。祁垣心里盘算的明明白白,一时又看不出这孙姓摊主是否可信,犹豫半晌,只取了半贯钱给人算是答谢,随后便让虎伏去叫车,一行人打道回府了。接下来的两天,祁垣的香丸一如既往的紧俏,每次都是才摆摊没一会儿就被人一抢而光。之前那个说要“芙蕖”衣香的美貌丫鬟也找了过来,却是再次跟他们定那芙蕖香味的香丸香饼子。这次祁垣满口应下。只是交货日期往后延了延,芙蕖香丸的窖藏时间长,他现在手头没原料,最快也要下月中旬才能给对方交货。那丫鬟倒也不介意,只是问:“既然这香还没上市卖,那麻烦小兄弟回去问问,以后这芙蕖衣香以后只卖给我们?”祁垣没想到现在就有人想垄断他的东西了,眉头一挑,警惕地看着对方:“姑娘这是合意?”那丫鬟笑笑:“实在是我家小姐最爱此香,如果你们老板愿意将此香制成私家香,那价钱自然也由他说了算。”这意思便是要重金买断了。祁垣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情,不由思索起来。“如果老板实在不同意,那至少八月之前不可卖给别人。我们小姐愿双倍价格买下所有芙蕖香。”丫鬟含笑看了祁垣一眼,从袖子里拿了掂银子出来,轻轻搁在摊子上,笑道:“麻烦小公子帮忙带话了。如果事成,必有重谢。”祁垣意识到对方拿自己当成了伙计,眨眨眼,顺水推舟道:“带话是应当的,只是这位姐姐,为何八月之前不能卖给别人呢?”那丫鬟似乎惊讶他有此一问:“六月到八月有试香会,小公子莫非不知?”祁垣一愣,连连摇头,“我们都是才来的。什么都不懂呢。”祁垣笑笑,“不知道这试香会是什么?”那丫鬟打量他一眼,见他脸白细嫩,便笑道:“小公子有所不知,每年六月份,京中制香高手便会举行‘试香会’,先试香料,再试香品。去年时这试香会由礼部接管,所以规模便大了些。今年太子在礼部历练,说要把试香会变成一桩举国盛事,所以时间定在了八月份,到时候天南海北的制香世家,民间高手,都要来京城参加大比呢。”祁垣呼吸猛的一窒。全国大比?那扬州家里肯定是要来人的!到时候来的会是谁?父亲?大哥?还是管家?他原本算着今年够呛能安排好彭氏,没想此刻柳暗花明,他虽然回不去,但家里要来人了!“此话当真?”祁垣急急问,“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那丫鬟被他惊了一下,轻轻拍了下胸口,道:“自然是真的。二月份才下的旨,现在恐怕各地的香铺香店都知晓了。我们小姐定这芙蕖衣香便是为试香会准备的。”太子既然要办得隆重些,自然不会辟个屋子,把高手们关起来悄无声息的比。到时候肯定越热闹越好。礼部的人素来熟悉这些,借着名头大肆操办一通倒也不难。而荷花自六月开,九月谢,这段时间熏芙蕖衣香的确最为得当。那位小姐必定是早就筹划上了,能提前这么久为试香会做准备,又出手阔绰,豪掷千金的,估计是什么名臣权贵之后。祁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竟隐隐激动了起来。那丫鬟另留了定钱给虎伏,祁垣写了一张字据给她,这事便算定了。虎伏高兴得不得了,等人走后小声道:“少爷,那你岂不是只做那一种便行了,反正有人高价收呢!”祁垣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鬼主意多。”便是对方财大气粗,他们也不能紧着这一个宰啊。芙蕖衣香不过是众多花香中的一种,要想买卖长远,总要多结些善缘。 第69章 方成和:“你不是把那画带回家了吗?”“我早藏好了。我……”阮鸿说完一顿,突然回过神,大叫道,“谁跟你说我带回家了!我都、都烧掉了!”方成和没说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阮鸿脸皮厚,被人识破之后只红着脸瞪了他一会儿,继续哼道,“反正就那么回事,我哥看的是那幅《雪竹图》。还夸你才情雄阔,有劲健之气、振世之才。”方成和挑眉一笑,大言不惭地点了点头,“阮大公子真乃知己也。”阮鸿:“……”“那你要不要帮下忙。”阮鸿瞅他一眼,“我看我哥最近总是愁眉不展,也不知怎么了,问他他也什么都不说。明天他去参加射柳比赛,我想送他幅画哄他他高兴,不知道行不行。”“那你把《雪竹图》送他不就行了?”方成和问。阮鸿愣了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那个,我已经输出去了。”方成和:“……”那幅画人见人夸,阮鸿便忍不住拿着四处显摆,后来被旁人看见,非要跟他设局对赌。阮鸿被人用激将法一哄,便入了局。方成和很是无语:“就你这出息……”不过也没为难他,只想了想,“画画不难,但我这东西有限。既然要送人,还是要郑重些好。”“好说!”阮鸿看他答应下来,高兴道,“明天你来成园,我给你准备画室,东西要什么你也尽管说,只要这世上有的,我便能给你弄过来。”方成和无奈地摇头,把自己要用的笔墨名称写在纸条,让他去准备。阮鸿喜滋滋地把纸条揣好,又显摆道:“明天你可以先玩再画,我上午也去射柳呢,让你看看本公子百步穿杨的厉害!”他在这边跟方成和吹牛,祁垣坐车回到伯府,却见游骥也等在了伯府门口。祁垣忙跳下车,招呼游骥。后者看他出来,终于松了口气,咧嘴笑着跑了过来,俩人抱住狠狠拍了拍。“这是进成园的木牌。”游骥笑道,“幸好今天碰上了,我前天来过一趟,你们府上的人不给通报,我等了会儿没办法,就先去送别家了。”祁垣愣了下:“你前天来过了?什么时候?”“下午的时候,公子说在集市上看见你了,所以让我下午再来送。”游骥笑着,又退后两步,拍了拍祁垣的胳膊,“几日不见,祁兄你风采更盛了啊!”“少拽那些文绉绉的了。”祁垣哈哈笑起来,揽着游骥的肩膀往后门走,“正好,我要给你东西呢,不用去给你送了。”后门的婆子见他回来,还带了个小厮,耷拉着眼扫量一下,也没打招呼。游骥微微皱眉,却见祁垣在几步之外便停下了。那里却是靠近后门的一个破落院子,比佣人房还靠后一些,只粗粗的用篱笆给围了下,像是从府中临时扒拉出的一隅之地。他虽然知道祁垣在府中不太好过,但眼前的场景还是吃了一惊。祁垣却浑不在意的推开木门,院中有三间小屋,中间的似乎是正房。游骥迟疑了一下,进去更是傻眼。祁垣好歹是伯府嫡子,这屋里却只有两个橱柜和一个月洞式门罩架子床,窗边另有一个榆木连三橱,上面摆着罐子坛子,显然这橱面还要当桌子用。祁垣从那坛子后面取出来一个木盒,打开后,取了一个搐成花型上面绣着“岁岁平安”的香囊出来。游骥身上已经系了一个,祁垣把这个也挂上去,念了几句“岁岁平安,无病无灾”,这才一本正经地叮嘱道,“你也知道我住哪儿了。以后来找我时,就从后门往这扔个东西。我要是能出来,就咳嗽两声,你便在外面等着。如果我这没声音,那便是我不在家,又或出不来,你到时自己回去便是,莫要干等。”游骥“哎”了一声,看看这屋中的情形,张了张嘴,最后只道,“那祁兄明天一定来成园,我们好久没聚了。”祁垣知道他是成国公府的人,明天肯定要在那边伺候,犹豫了一下道:“我不太想去。”游骥有些意外,但看他神情似乎不太高兴,便体贴道:“那也没关系,你明日去哪儿玩?我若得了空,出去找你是一样的。”祁垣又高兴起来:“我明天先陪我妹妹去莲花庵,等她进去之后,我或许去灵安寺,也或者去金刚寺,到时候看看哪边热闹便去哪边。”又问,“你明天不忙吗?”“出去玩的功夫,抽一抽总能有的。大不了我找人替我一会儿。”游骥笑道,“明天最迟午时,我就去庙里找你。”他还要回去复命,约好之后也不久留,放下木牌便回去了。等回到国公府,找人一问,徐瑨却在国公爷的内书房里。徐瑨这时候在里面,多半要跟国公爷一块吃饭了。游骥便自己去找厨娘要了吃的,吃饱后歇了会儿,才算着时间去书房外候着。徐瑨从父亲的内书房出来,便见国公府各处已经点上了灯笼,任彦也一袭白衣,含笑等在外面。游骥也一脸不快地提着一个小羊角灯,在几步远外等着。这几天徐瑨每日都要去国公爷的书房仪事,任彦不知为何,天天晚上在外面等徐瑨出来,有时候送碗热汤,有时候则只是跟徐瑨一块回院子,路上低声絮语地说些有的没的。明明俩人的院子并不挨着,这人也真豁得出去。游骥打心里不喜欢这人,是以每次都没什么好脸色。徐瑨心里十分无奈,只得装作没看见,边同任彦一块往回走,边扭头问游骥,“阮公子他们那边的通行牌都送过了吗?”游骥“嗯”了一声,把去过的几家都报了一遍,随后道,“方公子的那块阮公子一块拿着了,说到时候他会跟方公子同行。”“他俩一块?”徐瑨微微诧异,“那这样……明天你在门口等一下祁贤弟,他认识的人不多,怕是不自在。你跟他熟悉,带着他去各处转转也可以。”想了想又道,“全叔给你安排了什么活,你一会儿让他换个人替你。明天你就不比在前面伺候了。”游骥却道:“祁兄说他明天不想来。”徐瑨一愣,不由地停下了脚步,“为何?”“小的没问。”游骥道,“不过祁兄说他要陪妹妹去莲花庵,大概是要陪伴家人吧。”“成园里也有女眷的去处,比外面要清净。若他是要陪家人祈福,可以从莲花庵出来后再入园。”徐瑨微微皱眉,“他大约不了解,你怎么也不知道讲清楚些。”游骥一愣,心想我祁兄压根儿就不想去,这有什么好讲的。不过实话说出来怕是要伤公子的面子,游骥轻咳一声,忙唯唯应了。谁知道任彦在一旁轻嗤一声,倒是笑了起来:“子敬兄怕是错怪人了。祁公子明日去莲花庵,怕是另有要事呢。”“另有要事?”“这是史公子说的,我也不知道真假。总之,明日符相之女也会去那莲花庵。”任彦一顿,问,“有些传言,子敬大约也听过吧?” 第71章 方成和仍是一身湖绸襕衫,见他伸出脑袋,不由一笑:“这么漂亮好看的小公子,果然不是我垣弟,打扰了!”“方大哥!”祁垣嘿嘿笑了起来,连忙跳下去,嬉皮笑脸道,“胡说!明明你垣弟最好看!”方成和看他一团稚气,跟倒长了几岁似的,忍不住拿扇子轻轻敲了下他的脑袋,又往后偏了偏头。祁垣这才发现不远处的阮鸿和徐瑨。阮鸿仍是昨天那身大红地四合如意纹的锦袍,这会儿见祁垣也是一身大红地衣服,便一脸惊奇地凑过来,围着转了两圈,哈哈笑道,“我就说吗,俊男就配红衣!祁贤弟穿这一身,都快把本公子比下去了!”方成和啧了一声,却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垣弟明明比你好看多了。”阮鸿不服,瞪着眼跟祁垣站一块,直问徐瑨:“子敬兄,你来说!”徐瑨不过在刚看见祁垣的时候微微愣了下神,这会儿神色早已如常,只面无表情地看了阮鸿一眼,“说什么?”阮鸿道:“自然是评评,我跟祁贤弟谁更俊些?”祁垣看见徐瑨后便浑身不自在,要么梗着脖子看别处,要么低头看自己脚尖。这会儿阮鸿问话,他虽然摸摸索索,小动作不停,心里却又好气徐瑨如何回头,偷偷转了眼珠子去瞧。徐瑨却只板着一张脸,转而对方成和道:“方兄,我还要回去招待宾客。”方成和微微愣了下,目光在他跟祁垣之间转了转,随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去问祁垣:“垣弟,要不要去成园转转?”祁垣扭开头:“不去!不就是个园子吗,能有什么好看的?”方成和轻咳一声,转过头,笑着问徐瑨,“徐公子,这成园中可有什么稀奇之处?”徐瑨看了祁垣一眼,垂眸道,“成园乃是先帝请苏州名匠所造,占地几千顷,花费十万金,可看之景不止一处。”祁垣耳朵一动,听到苏州名匠的时候就有些犹豫了,只是还有点不痛快。方成和把原话复述过来,他便扭捏着问,“你要去吗?”方成和点点头,见时候不早,干脆压低声劝道:“我答应了阮鸿要去帮忙。可能要小待一个时辰。要么这样,你就当陪我了,等我忙完了咱俩再一块出来。”祁垣迟疑道:“可我妹妹还在这呢。”他话音才落,就听徐瑨在一旁突然道:“符家小姐也在成园之内,令妹可与符小姐作伴!”祁垣没听明白,正要抬头看他,便听云岚在马车内高喊了一声:“哥!”祁垣“哎”了一声,只得转身爬上车。云岚问:“刚刚那位公子可说的是符姐姐在成园里?”祁垣点点头:“好像是。说的符家小姐。”“去去去!”云岚送客口气,高兴地催促道,“我们去!”祁垣:“……”他知道云岚的小姐妹不多,想了想,只得叹了口气,下车对徐瑨道,“那就麻烦徐公子了。”徐瑨却是面色微寒,淡淡“嗯”了一声,径直转身朝另一条小路走去。原来过了西胜桥,往北是莲花庵,往西便是成园。祁垣下车跟方成和一块步行,车夫赶着马车跟在最后,一行人没走多远,便看到了成园的大门。祁垣觉得徐瑨似乎不太欢迎自己,这会儿又心生退意,在后面不情不愿地跟着。阮鸿跟他比美没比出高低,这会儿也不比了,只凑在他旁边问八卦:“听说你今天要跟符小姐求亲?”祁垣莫名其妙道:“你说什么呢?求什么亲?”“你不是要见符家姑娘吗?”阮鸿看他装傻,气鼓鼓道,“你是不是不拿我当兄弟!这事别人可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知道个屁!”祁垣一脸的匪夷所思,“我都不知道!”他完全没想到是云岚从中牵线搞鬼,只当别人都拿他跟别家姑娘凑对了,顿时急了眼:“让我求亲,不可能!杀了我也不求!”阮鸿愣了愣,“没这事?”祁垣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瞪着眼:“谁说谎谁是狗!”这事儿方成和也不清楚,阮鸿说的时候他只当这人突发奇想说笑的。这会儿后面俩人都急眼了,他才觉得古怪,看向徐瑨:“徐公子,这……”徐瑨也懵了,跟方成和一块回头,便见后面俩个穿红衣的都叉腰跳脚,指天指地的眼看着就要发誓了。阮鸿忙喊:“不信你问他!这是子敬说的!”徐瑨:“……”阮鸿明明是自己从别处听到的,只不过早上问了他一句。祁垣怒气冲冲地看着徐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了脚步,又喊着车夫打住别动,一副情况不对随时跑路的样子。外面几人都一脸意外,车里的云岚也吃了一惊。私会这事的确是她和符姐姐商量的,但这么私密的事情竟然传的沸沸扬扬?谁走漏了消息?云岚心中焦急,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听外面又有人说话。“史庆伦收买了符小姐的丫鬟,那丫鬟说今日祁公子要跟符小姐在莲花庵见面,商量求亲一事。”徐瑨顿了顿,补充道:“此事原本是祁公子私事,徐某不该插手。只是今天一早,有人说那小侯爷也在莲花庵。”那天小侯爷要抓祁垣,还是徐瑨帮忙解的围。所以徐瑨今天找自己,是怕自己又碰上小侯爷?祁垣想到这脸色好了一些,抬头问:“然后呢?”“我便派人把符小姐带进了成园。成园之中的可园是专供女客游玩之处,门口有女官看守,比较稳妥。更何况……”徐瑨说到这看了祁垣一眼,道,“可园与外园之间有一处竹墙。若祁公子有事……那里既可隔墙相问,又不犯男女大忌。” 第73章 俩人一前一后入场,宛如日月双华,当即将旁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祁垣不由地也伸直了脖子。徐瑨催马向前,不知为何,忽然抬头看了祁垣一眼,唇角微翘,隐隐含了笑意。祁垣的脸又腾的一下热起来,他忽然觉得心跳如擂,而几乎同时,旁边突然箫声蹡蹡,两侧鼓手听得号令,齐擂战鼓,楼下众人纷纷欢呼大喊:“快看!比赛开始了!”祁垣下意识地也离了座,奔到栏杆前伸长脖子翘首看着。射柳的难度一是骑马射箭,骑行时马匹奔动,人马具有起伏,想要定点狙杀难度极大,二是比赛所用弓箭均是骑弓,骑弓不如步弓强劲有力,这箭簇无羽,更难掌定平衡,第三便是柳条绵软,不好射断了。祁垣原本对此不甚了解,只觉得若是让自己去射,百步之外都看不清那柳条在哪儿。那十几人顷刻间策马奔出,左手徐瑨的红鬃马遥遥领先,势如追风,时南紧跟其后,却是慢了几步。祁垣激动起来,握拳大喊了一声:“好!”他只当这个谁跑前面谁就是好的,却不料旁边有个中年人道:“这骑马射柳,马跑越快越难射中,徐公子托大了,竟然跑在了时千户的前面。”那人身后的美婢也笑:“时家兄弟自幼随父驻守边疆,据说四五岁起便学习骑射,挟小弓短尺从众驰骋,又猎狐射兔。三公子今日遇到劲敌了。”说完轻轻一叹,倒像是内心十分不舍,怕那三公子难过一般。祁垣听到耳中自然很不舒服,但转眼一看,见那人虽衣着华美,但衣服下摆空荡荡的,椅前也仅有一直左脚,也不忍跟他争论了。只自己暗暗担心,一双眼紧紧追着徐瑨而去。便是这眨眼的功夫,徐瑨胯下的红鬃马傲然一纵,徐瑨当即改为左跨,身形微转,搭箭当弦,左手高张。骑弓当即被拽成了满月之状。祁垣瞪大眼,便见众人轻呼声之中,有箭迅疾射出,直冲远处柳白而去。在这之后,时南也锁定了自己的柳白,挽弓射箭,直追上前。这俩人刚刚疾驰而过,因此射完之后扔需要带马再跑一段才能慢慢停下来。祁垣眼睁睁看着徐瑨的柳白被射断,侍卫在落地之前将柳条接起,心里兴奋,正要挥手向徐瑨祝贺,便见远处纵马而归的时南突然挽弓,第二枝无羽箭紧扣其上,却是箭头微挑,直指祁垣而来!这番变故顿时惊到了楼上众人。要知道今日射柳,参加的要么是世家子弟,要么是军中强手。望云楼上的看客也是非富即贵,这时南作为御前侍卫,竟突然射人!况且时家男子自幼习武,素有“猿臂”之称,这一箭下去伤者必死无疑。三楼那人是什么来路,能让时南众目睽睽之下明杀他?有人惊呼,也有些胆大好奇的朝三楼看去。然而这一些发生的太快,祁垣甚至完全没反应过来。那枝箭冲他直直而去,他心中一怔,不等反应,便见横茬里骤然窜出另一只白色无羽箭,又急又准地撞在了这根的箭镞之上。徐瑨的一颗心差点从嗓子里跳出来。他不过带着红鬃马多转了几步,回身便看到了刚刚那幕。这次想也不想地搭弓射箭,却用上了十成十的功力。直到两根箭矢撞到一块,纷纷跌落,他却是再也等不得,疾驰到了望云楼前。第36章 因徐瑨的这番突然出手,两箭撞到一块时,楼下的看客们纷纷欢呼起来。毕竟这边都是男客,胆子大一些,以往别人射艺比拼,再如何炫技,什么一箭双雕,百步穿杨,又或者有追箭之能,他们只能耳朵听听,过程却是无论如何都见不到的。这次两只箭在众人眼前撞落,不少人直呼厉害,只觉比刚刚的射柳比拼还要精彩一些。只是徐瑨这次的表现也让大家十分意外,要知道以往只有几人小赛时,徐三公子都只是勉强小胜。今日不知怎的,竟是功力大增的样子。他本就是玉叶金柯,贵气凛然,如此一来,更显得他举动风华,光彩射人。众人纷纷慨叹,恐怕今日之后,三公子的名号更要响亮了。这些年去国公府求亲的官媒已经不计其数,今年这样,还不知道多少人要挤破脑袋去给三公子说亲。楼中的美婢侍女也不禁个个眼热神往,追着三公子的身影而去。徐瑨对此浑然不知,他到了望云楼前,径自下马,直奔侧边的楼梯而去。游骥刚好拥着祁垣下来,抬头见到徐瑨,心中大喜,忙跳下来大声招呼:“公子!”他刚刚被吓得不轻,但好歹跟着徐瑨出去历练过,知道情况不对便拉着祁垣赶紧从侧边跑了。这会儿见到徐瑨,心中大定,忙不迭的跳了下来。可怜他身后的祁垣,本就被吓地直抖,全靠游骥扶着才没腿软,这会儿游骥一跑开,祁垣一个踉跄,差点从最后一级台阶摔下来。徐瑨大惊,赶紧上前把人扶住。然而敷一接触,便察觉出了祁垣在发抖。游骥也看出他脸色不对了,忙问:“祁兄,你没事吧?”祁垣脸红了一瞬,忙梗着脖子道:“没事!为兄好的很!”他才不想在徐瑨面前丢人。只是虽着急掩饰,但腿脚仍是不太听使唤,手也抖个不停。徐瑨默默垂眼,看着自己胳膊上颤颤的小手。祁垣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嚷嚷:“小爷我就是冻,冻的!这楼上风也太大了!我才不害怕!”说完很有气势地抬了抬手,本想自己站着,再走两步,但一抬手觉得不行,又赶紧再抓住徐瑨胳膊,整个人软脚虾似的半靠在人家身上,还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哥俩好的样子来。游骥张了张嘴,跟自家公子对视一眼,都很有默契地偏开头轻咳一声,没忍心戳穿。徐瑨任由祁垣半靠在自己怀里,偏过头问游骥,“刚刚是怎么回事?”游骥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忙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地说了。毕竟那望云楼上非富即贵,尤其是三楼,虽有品级的朝臣此时都在宫中,但除了祁垣之外还有几个闲散王爷。时南本是御前侍卫,身份本就敏感,如今朝中局势复杂,他此番行为难免会掀起一阵是非议论。幸好游骥心细,把当时各人的位置和言语都讲的十分清楚。徐瑨听完,不禁沉默起来。祁垣所做的事情并无出格之处,而三楼上,除了残疾的楚王,其他人又跟他离的较远。只是楚王虽身份敏感,但毕竟是残疾之身,多年来在藩地也是无功无过,又年老无子,据说此次入京还是为了梳拢暂居扬州的名妓严怜雁。这严怜雁本是罪臣之女,没入教坊司后名声大噪,乃秦淮名妓之一。梳拢她需要请不少名人雅士,楚王连这个都要小心请旨,问得元昭帝的意见,可见行事十分谨慎。游骥见自家公子眉头紧皱,想了想,小声提醒到:“公子,那时千户会不会就是冲祁兄来的?崖川的时将军可是时千户的大哥。”崖川大军的战报中,左参将时现不幸战死。众人都传言是祁卓通敌叛逃所致。但这毕竟是京中谣言,时南年纪轻轻升至御前侍卫长,深得元昭帝信任,心思不会太简单。这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兄报仇?更何况在成园行事,必然会得罪国公府。徐瑨沉吟不语,祁垣缓了这一会儿,大约也听出点眉目来,反倒是皱眉道:“好没道理!我爹要是叛敌了,我全家都得杀头,他着急个什么劲!要我爹没叛敌,他大哥的事情更跟我没关系了。他是有多等不得?”游骥一怔,不禁道:“也对……”徐瑨微微点头,对游骥道:“让和叔悄悄去查,不管查到了什么,都速来告与我知道。至于时千户……道声得罪,关去南园吧!”他刚刚过来时,国公府的侍卫长已经过去了,况且今日罗仪也在,不会让时南走脱。至于剩下的……自有人会处理好。游骥应下,匆匆走开。 第75章 阮鸿双眼一亮,暗暗叫好。这却只是第一幅。方成和在短桥之后稍稍休息了片刻,又再次起笔,开始画双池荷叶,新荷初绽,莲叶田田,这次笔法比刚刚稍显粗简,方成和的神情却愈发凝重,一旁的题词也改为了隶书。第三幅则是画兰草寒菊,笔墨勾划点厾,花叶疏斜,水墨晕染。这里终于有了纵逸之风。第四幅则是寒江独钓。夕阳一抹,斜映江面,天地间烟水微茫,只一舟、一浆、一人。、前面三景尚还有些秀雅之气,唯独这第四幅,泼墨淋漓,泫然而雨。阮鸿看了一眼便觉地有些憋闷,只不住的皱眉头。方成和扭头看见,不觉一笑。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他刚刚作画时太入神,都忘了旁边还有人。阮鸿这一上午却是难得安静的很,阮府的下人过来找了许多次,他却只顾着在一旁磨墨,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后来听说国公爷和阮阁老都来了成园,他也不肯过去见面,随便诌了借口让人去糊弄。这会儿方成和终于画完,他便忍不住大松一口气,忙拍着胸口道:“看你画得这么精细,我都不敢喘气了。”说完忙不迭奔到画案前,来回细看。方成和摇头笑笑,径自推开窗户,让暖风带了些清香过来。荷花坞中的船坊早已不仅踪影,几枝新荷娇娇欲滴,倒是十分喜人。阮鸿若是在窗边远望,便能看出第二幅的双池荷叶是写实之景。不过他这会儿注意力都在第一幅上,不住的跟方成和夸道:“你这个画的真好,我最喜欢这个。热热闹闹,花红柳绿,题的小诗也有意思。”方成和眉头一挑,转过身笑着看他。阮鸿自言自语,又叹气,“不过我哥就不一定了,那雪竹图我就不怎么喜欢,太寡淡了,偏他爱的跟什么似的。”他越看越喜欢那春景短桥,站在前面不肯挪动。但这卷长画浑然一体,赫然是四季景致,一景一题,也没法让方成和割给他。阮鸿啧啧出声,便琢磨着哄方成和再单独给自己画一幅。谁知道他还没出声,就听身后的人问:“你喜欢这个?”阮鸿连忙回头,欣喜地“嗯”了一声。方成和却道:“那也没用,我不会再画这种了。”“为什么?”阮鸿愣了下,“我看你画的很好啊!”“好是好,但太麻烦。”方成和活动着手腕,懒洋洋道,“我画画习惯用生宣,在墨中加点胶,笔随墨走,酣畅淋漓。这种工笔设色却适合用熟宣。又要求肖似,但造化万物,各有不同,拘泥于此反倒失了自然趣味。”“哎?”阮鸿听得一愣一愣地的,喃喃道,“怪不得你很少画这种。”他心中暗想,果真只有这等奇才才会有这些一套一套的心思,若是自己也有这本事,早要显摆出大天去了。俩人正说笑着,便听楼下有人高喊,却是阮府的下人,过来告知阮鸿前面快要开宴了,让他和方公子过去。又道徐三公子找他们有事相商,让他一会儿先过去一趟。画已作完,后面如何装裱自有阮鸿操心。方成和闻言起身,整了下衣服便要出去。阮鸿却不舍得放他,一问离着开席还有半个时辰,忙把下人斥走,拦在了门口处。方成和惊讶地看他一眼。阮鸿嘿嘿直笑,却团团作揖,“谨之兄能不能再给小弟画一幅?小弟急用……”方成和诧异:“你又要做什么?”阮鸿却支支吾吾,一会儿说自己书房缺个画,一会儿说自己卧房也少些东西。等最后眼看遮掩不过,才说了实话,“那晚烟楼新来了一位扬州瘦马……”那扬州瘦马善写诗作画,吹箫抚琴,但只肯结交风流名士,最恨纨绔商贾。上次阮阁老寿辰,便有门客想要将这位名妓赠与阁老为妾。谁知消息走路,名妓大怒,将门客姓名嵌在打油诗里,让京中孩童到处传唱,将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那门客颜面扫地,想要报复,却又被阁老的悍妻暴打了一顿,撵出了京城。然而老子不敢纳妾,儿子倒是屁颠屁颠冲过去了,当然毫无悬念地吃个了闭门羹。方成和原本听得直皱眉,等到后面,阮鸿可怜兮兮地讲如何受那龟奴的气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阮鸿怨念的看着方成和。后者却又突然改口:“画画嘛……也不是不行。”阮鸿大喜,又要作揖。方成和道:“只是让你一说,我也十分仰慕那名妓风采。”“那要么我们同去?”阮鸿眼睛一亮。方成和却摇了摇头:“那不成,国子监里可是严禁狎妓取乐的,我又不像你,有个当阁老的爹。”他说完沉吟片刻,干脆道,“要么这样,我答应赠你一画,但你也不能白拿。”阮鸿:“那是自然!条件你开!”“这条件倒也不难。”方成和冲他一笑,眉眼灿然,“阮兄务必一亲芳泽,然后再让我也尝尝那名妓的味道。”阮鸿一怔,惊奇地“啊”了一声,“还有这等好事?”方成和每次提的条件可都不简单,他都准备好大出血了。阮鸿越想越不踏实,眼睛斜睨着方成和,狐疑道,“你不是在耍我吧?再说了,我怎么让你去尝她的味道?”“这个简单。你先好好亲她,留着那滋味。”方成和笑笑,突然凑前一步,在阮鸿嘴上亲了一下,“……这样便可以了。”阮鸿眼睁睁看着方成和的脸不断放大,最后唇上一软,才意识自己被人亲了。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如遭雷劈,想也不想地给了方成和一巴掌。虽然这一巴掌打的毫无力道,但俩人都愣了愣。阮鸿反应过来,轰地一下红了脸,瞪着眼跳了起来,指着方成和大喊:“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嗷嗷叫了两声又气急败坏地跑了。方成和看他走远,摸了摸自己的左脸,抿嘴笑了笑,反倒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溜溜达达去了前厅。祁垣已经在那边等很久了。徐瑨去见国公爷了,不放心他自己待着,便拨了两个侍卫护着他。 第77章 祁垣并没想到别处。他匆匆和云岚回家,又支开虎伏几个小丫鬟,自己找了一身原主的旧衣服,随意卷了几张诗稿,偷偷摸摸埋到了院里的树底下。又趁着没人,嘴里念念有词地先给那衣冠冢磕了三个头。等到做完这些,他长舒一口气,这才收拾收拾东西,赶奔了国子监。号房之中的陈设跟放假之前并无两样,祁垣这会儿读书的热情劲儿过去,自己翻了翻书觉得无趣,便又丢开,躺在床上发呆。方成和说的事情,对他的确没多少影响。实际上他今天特别开心。知道徐瑨没有瞧不起自己开心,看到大家射箭开心,后来能坐那扬州画舫,更开心。只是他明明几个月前天天游湖,今日再次乘船时,却陡然有了恍如隔世之感。这让他有些孤单,好似自己十几年的过去,正渐渐成为他一个人的秘密。他无法跟人倾诉,也无从获得慰藉。祁垣渐渐有些委屈,伸手摸了摸,在枕头下摸到那块买给老爹的沉香块,鼻子更酸,忍不住偷偷哭了起来。徐瑨好不容易丢下府中一众差事,从成园直接过来,正要推门进去找祁垣,便听到里面似乎有人在小声呜咽。那声音太轻微,像可怜的小猫般儿细细的,倒是抽动鼻涕的声音有点大。徐瑨轻轻皱眉,心想好端端的怎么哭了?下午走的时候不还是笑嘻嘻的吗?是怕黑?还是被人欺负了?他忽然很想抱抱他,但又怕祁垣尴尬,只得暂且忍住,在门外等了会儿。直到里面的哭声渐歇,外面夜色开始浓重,徐瑨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进去。祁垣已经睡着了。看来是哭睡的,还穿着才换的玉色襕衫,也没盖被子。徐瑨把自己的东西放下,想了想,仍是点了灯,把祁垣喊了起来。祁垣迷迷糊糊坐起,半天后察觉不对,看着徐瑨问:“你也回来了?”声音软糯,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徐瑨点点头,“府里没事,就早回来了。”他知道要是平日,祁垣肯定话多的不得了,拉着他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但这次祁垣却乖乖地点了点头,脱去外袍后自己又躺了回去。徐瑨心想,还是聒噪些好。俩人各自宽衣睡觉,徐瑨躺了会儿,却怎么都不得劲,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祁垣难过时的举动,上次这人大哭,好像还是在通州驿的时候。祁垣当时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理直气壮的边哭边要跟他一起睡。徐瑨眼睁睁看着看他爬上自己的床,最后只得坐了一夜。或许,难过的时候,一起睡能好些?徐瑨忽然觉得有些紧张,甚至隐隐期待起来。他翻过身,干咳了好几声后,才鼓足勇气,喊道:“逢舟?”祁垣还没睡着,轻轻“嗯”了一声。“你要不要过来,跟我一起睡?”徐瑨说完轻轻停顿,一时找不到什么合理借口,又不想祁垣拒绝,忙撒谎道,“我怕黑。”第38章 祁垣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重复:“你怕黑?”徐瑨应了一声:“是。”“没看出来啊?”祁垣震惊不已,“你以前没说过。”不过徐瑨对他这么好,如果真怕黑,他倒也不介意过去安慰安慰。祁垣边说边下床,趿拉着鞋子跑去了对面。徐瑨掀开被子,就见他熟练的爬上床,伸手便抱住了自己的腰。号房的床很窄,徐瑨不得不改为侧躺,以免祁垣掉下去。少年的体温隔着单薄的短衣透了过来。徐瑨低头,正好看到祁垣圆圆的头顶。说是陪自己,这会儿对方却像是寻求安慰的小动物一样,整个人缩进了自己的怀里,还挪动了两下,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祁垣还沉浸在刚刚的震惊中,躺好之后便抬起头,眨巴着眼,好奇道:“你竟然会怕黑。”“很奇怪吗?”徐瑨笑笑,低声问。“对啊。”祁垣道,“你可是三公子,多少姑娘想嫁给你呢!”京中众人谁不爱夸三公子一表人才,琴心剑胆?今天跟云岚回伯府的时候,祁垣还听云岚说可园的姑娘们也看了射柳比赛。后来大家聊天,十人之中便有九个在夸赞三公子。可园的摘星楼虽能看到那边的情形,但距离有些远,看的不怎么仔细,下人们来报结果,也只说了徐瑨和时南同时射断柳白,没有分出胜负。倘若她们知道了后面的事情,恐怕更要为徐瑨倾倒了。祁垣心想,若自己是个女子,肯定也要肖想一下徐公子的,谁还不会做个美梦呢?但现在……祁垣忍不住笑起来:“她们若是知道了你怕黑,会不会就不想嫁你了?”徐瑨看他一脸好奇,还有点点的幸灾乐祸,显然只顾着听别人的小秘密,而把刚刚伤心事给忘在了脑后,不由也笑了起来。“她们自然是不知道的。”徐瑨故意道,“否则我就没那么受欢迎了。”祁垣咯咯笑了起来,抬手拍了拍徐瑨的后背,安慰道,“没关系,我为你保密。”“那便拜托逢舟兄了。”徐瑨低头看着他笑了笑,又给祁垣盖好被子,随后伸手搭在对方身后,连人带被子一块松松的环住。祁垣嗯了一声,又低头躺好。他已经很久没跟别人一起睡过了,小时候他倒经常去祖母那里腻歪,但祖母屋里常年熏着檀香,不似徐瑨身上,味道清透好闻。大概徐瑨跟自己以前一样,整日的香汤沐浴,又时常佩手串的缘故。祁垣轻轻嗅了一下。时候尚早,他又刚眯了会儿,这会儿一点儿都不困,躺一小会儿就忍不住抬抬胳膊伸伸腿,又或者抬下脑袋。徐瑨闭眼假寐,先是觉出祁垣故意在踩自己的脚背,心里正纳闷,便感到祁垣似乎爬了起来。床侧微动,却没听到祁垣下地的声音。徐瑨微微诧异,随后便觉得自己的脚腕被人握住了。酥麻的感觉瞬间从脚腕上窜至四肢百骸,徐瑨差一点就要抬腿把人踹下去。幸好他定力强大,稳住了那一瞬,又尽量放松肢体,随着祁垣摆弄。祁垣把他的腿轻轻往下拽了拽,又悄悄躺下,紧贴了过来。徐瑨正纳闷,便听怀里的人叹了口气,十分郁闷地嘀咕道,“差这么多吗?”祁垣双脚踩着徐瑨的脚背,努力抻直身子,又抬头看了看。徐瑨还没躺直呢,他踩着人家的脚,头顶却刚好到徐瑨的下巴。 第79章 祁垣怔愣了好一会儿,便模模糊糊听到人问:“逢舟兄?逢舟?你怎么了?”郑斋长正跟方成和担心得看着他。祁垣迟愣了半天,“嗯?”方成和蹙眉,扶着他问:“你没事吧?”“没事。”祁垣挤出一丝微笑,木然转身,“我去看病。”他说完便直直地往前走,然而胸中激荡不已,方成和看他情形不对,才追上一步,便见祁垣突然停住,“噗”地一声,狠狠吐了一口鲜血出来。祁垣这下是真病了。这病情来势汹汹,竟带了一点不好的兆头。原本监中有专门安置病号的地方,配了六名太医,二十多位膳夫杂役,厨房号舍都单独供应,跟其他监生分开,照料的也算周道。方成和知道祁垣贪玩,得了空便带些小玩意来看望他,徐瑨也从斋长那拿了出恭入敬牌,在旁边整日的陪着。监中太医认得徐瑨是国公府的三公子,见他如此,也不敢怠慢,然而他们仔细诊治半天,也查不出什么大毛病,只能开些散结安神的药。可是眼看着药汤一碗碗地灌下去,祁垣却愈发消瘦起来。等到后两天,祁垣却什么都不肯吃了。白日别人来探望,他就只昏睡不起,等到别人走了,他又睁开眼,只静静地发呆。徐瑨心中不安起来,想着法儿的跟祁垣说话,后者却只怔怔的,不言不语。方成和拿了银子托杂役从外面买好吃的过来,祁垣也不为所动。又过两日,太医见他这样,便停了药方,要他回家休养了。徐瑨和方成和听到这个,自然不肯。监生在国子监中看病,是官方给药,倘若回到伯府,那就要自己花钱了。以祁垣母子如今的境况,在伯府里哪能比得上这边清清静静的?再者旁的郎中再好,又如何赶得上太医?那太医也很为难,反倒是向俩人行了一礼,苦着脸道:“三公子,并非老夫见死不救,俗话说阿谀人人喜,直言个个嫌,今日这样,老夫却不得不说句直话了——祁公子这光景,眼看着是从心上起,也只能从心上除。您便是放他在这,我等除了开些养心安神的药,也无能为力了。”徐瑨知道这太医稳成忠厚,不会骗他,但若让祁垣就这么回去,他也觉得不妥。老太医看他迟疑,又是重重一揖,“徐公子,非老夫绝情,而是祁公子这样的亦有前例,去年有位山西秀才便是如此,心病不除,下药无效,在这边熬了十二日便去了。更何况监中规定,若监生久病不痊者,当遣行人送还其家,待其痊愈再行入监的……”去年的确有个山西秀才在监中亡故,国子监的太医还为此还被换掉两个,祁垣如今的样子甚是吓人,徐瑨知道老太医害怕担责,正要劝说一番,就见方成和冲老太医一揖,双手送了个荷包过去,苦求道:“孙太医,祁兄既然是一时心急才会如此,我等定会好好宽解他。但您是太医院大方脉的高人,学问最为渊博,又深通医理,倘若您都束手无策……”他说到这里,竟一时哽住,只深深地一揖到底。徐瑨没想到方成和竟对孙太医如此了解,暗暗诧异,抬眼去看。孙太医既惧国公府之势,又难驳方成和之情,只得叹息道:“也罢,最多再两日。若再无好转,两位就莫要为难老夫了。”那荷包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收。方成和忙连连应下,亦步亦趋地把人送出去。徐瑨却犹豫了一下,又重新回到了床前。心病?徐瑨虽猜到一些,但听太医如此直白的讲出来,还是有些意外。他记得季考那天,祁垣明明活蹦乱跳的。等到晚上他回号房,没看到祁垣回来,出门去找,碰上从药房回来的方成和,才知道祁垣病了。祁垣荒废学业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之前他肯给祁垣代笔答题,除了祁垣惯会撒娇之外,也是因他考虑到祁垣往日神童之名太盛,不知道多少人盯着看着,倘若上来便考个一塌糊涂,难免会被人耻笑议论。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祁垣年纪小面皮薄,未必能忍得了那些刻薄的言语。这次的季考的确让众人措手不及,可若说祁垣为了考试就要寻死,徐瑨又隐隐觉得,不至如此。床上的人眼睛紧闭,似乎刚刚他们三人的谈话丝毫没有吵醒他一样。徐瑨定定地看着,前几天才养的白胖了一些的人,如今不过五六日的功夫,竟骤然只剩下一包瘦骨了。脸颊凹着,下巴支棱着,眼眶也深了许多,愈发显出了深长的睫毛。明明一点儿苦不想吃,一点闷也忍不了的人,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委屈,竟能不吃不喝起来,将自己折腾成这样?不知怎的,徐瑨突然想起端午那天,这人躲在床上偷偷哭泣的样子。那天他以为把祁垣哄好了,现在想来,祁垣却自始至终都没跟他说过为什么而哭。祁垣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徐瑨知道他并没有睡着,此时装睡不过是不想搭理人。这几天他也猜到祁垣心里有事了,然而他找了几次话题,这人全无任何回应。徐瑨眼睁睁看他瘦弱下来,又急又气,不由得也闷出一股情绪来。这人就什么都不在乎吗?自己真的无计可施?徐瑨深深地看了祁垣一眼,忽得转身,疾步走了出去。祁垣心里暗叹了一口气,等他走后,慢慢睁开了眼。自从重生在这具身体上之后,他喜过、怒过、怕过……唯独没想求死过。他满心惦记着要回家的。可是现在,自己忽然就没家了。活着还能做什么呢?如今的亲人、老师、朋友,无一不是拿他当做神童来指望,彭氏如此,太傅如此,方大哥也是如此。可他又不是,他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做不到,只能一遍遍地跟人撒谎自己失忆了。他其实没有失忆,只是属于他的过去忽然就被抹掉了。如今多活一天,不过是多让别人失望一天,让人笑话一天。祁垣自嘲一笑,眼眶发酸,却又哭不出来。这么怔怔地发了半天呆,愈发心灰意冷。徐瑨去而复返,在外面跟人说话的时候,祁垣正盯着床顶发愣。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监生号房里每晚都有人查夜的,所以这几天徐瑨和方成和只能白天过来看望。祁垣不知道徐瑨为什么这会儿过来,只得依旧闭上眼。等了会儿,果然听到房门被人推开,随后又听到似乎有人从里面落了门闩,径直走了过来。祁垣心中诧异,就听徐瑨走到床边,低声道:“你若不想看见我,一直闭眼也行。”祁垣微怔,犹豫了一下,只当没听见。“若早知道你有此意,端午那天我不应该出手的。”徐瑨却自顾自地掀开被子,也躺了上去。祁垣一惊,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下。“那日射柳之赛,原本要比两次,我原计划着五十步射中,百步射不中,这样既能显得我尽力,又不会抢了时千户的风头。毕竟时千户是御前高手,我若胜过他,难免招疑。”徐瑨侧躺下去,却只跟人似挨非挨地保持着距离,轻声道,“但后来他突然对你出手,我来不及多想。”元昭帝疑心甚重,能因为十岁才子的一句评语不许人科考,倘若知道徐瑨武艺如此,也难保不会多想什么。祁垣知道这事因自己而起,不得不睁开眼,却不敢抬头,只看着他的衣角低声道:“对不起。”“你肯跟我说话了?”徐瑨垂眼看他,“你的确对不起我。”他动了动嘴角,似乎有很多的话想说,然而看到祁垣低颤着睫毛的无助样子时,又都说不出口了。“逢舟,”徐瑨深吸一口气,“你若寻死,我是不肯的。起码现在不肯。”祁垣怔忡了一瞬,又听他道,“得罪了。” 第81章 徐瑨是不会让自己死的。如果不吃饭,除了饿肚子也没什么用处。祁垣心里虽然烦闷,但也知道现在再闹也是白折腾,顶多让方成和和徐瑨都不得安生,死是肯定死不成了。前几天的时候钻了牛角尖,这会儿平静下来,再一想,且不管别人如何,倘若自己死了,云岚岂不是就要遭殃了?到时候那蔡贤让干儿子入赘过去,依云岚的性子,恐怕会闹个鱼死网破。自己已经这么倒霉了,何苦再拖累一个好姑娘。他自己分析过来,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认命地坐了起来,委委屈屈往前挪了挪。徐瑨原本打算今天跟他死磕了,见他这样,倒是有些意外,干脆拿勺子舀了一点出来,温和道,“你身上没力气,还是我喂你好了。”祁垣愣了下,盯着那勺子看了眼,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想多了。他两三天没吃东西了,这会儿虽然肚子痛,但也没什么胃口,所以每一口都喝的很慢,跟小猫似的一点点的舔着喝。徐瑨也不催促,只耐心端着碗,看他时不时露出粉色舌尖舔舔嘴巴。祁垣喝了不到半碗就不喝了。他这几天一直闭嘴不言,一时间不太习惯说话,只用眼睛巴巴地看着徐瑨。徐瑨便把碗放下,扶他坐好,又从怀里取了一枚药出来。“汤药太麻烦,你又不爱喝,我让太医做成了丸药。”徐瑨把药丸递过去,心里忽地一动,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问祁垣,“你自己吃,还是要我喂?”祁垣下意识地咽了口水,皱眉看了看那药丸。丸药虽然没那么苦,但也没人爱吃这个的。他犹豫了一下,正想着能不能商量下不吃药,就听徐瑨自言自语道,“看来是要我喂了。”祁垣愣住,抬眼看他。徐瑨却径自剥了那药丸的绵纸,放入了口中。他们本就离得近。徐瑨含了药凑过来,眉眼低垂,祁垣脸上一红,下意识地便闭了眼。俩人软而热的唇瓣相接,徐瑨的动作似乎慢了一些,待喂到祁垣嘴里时,药丸外层的蜂蜜已经化开了,俩人嘴里皆是半苦半甜。祁垣忙不迭的往下咽,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方成和才听完早课,急急忙忙跑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徐瑨面红耳赤地倒水,祁垣苦着一张脸只冒泪。见他冲进来,那俩人都是一愣。方成和更愣。他本来想着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让祁垣说话的,甚至做好打算,不行就告诉祁垣家人,来俩人看看。谁知道一晚上过去,祁垣竟突然好了似的,看着也有了些活人气儿。徐瑨先反应过来,轻咳了一声,问他:“方兄,有糖吗?”前几天方成和为了哄祁垣吃药,买了些蜜饯,幸好今天还带了几块在身上,忙翻出来都给了祁垣。祁垣眼泪汪汪地含了一块。方成和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徐瑨。徐瑨倒了水过来,在一旁解释道:“我昨天找太医换成了丸药。”说的跟祁垣之前不肯吃药,是因为汤药难喝似的。鬼才信这个。但祁垣能想通就好,方成和松了口气,忙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配合着徐瑨的说辞赞了几句。又坐到床前,笑着对祁垣说:“我一会儿还得回去,这会儿过来,是告诉你个消息。”祁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方成和道:“季考的结果下来了。今早上大家在彝伦堂集合,祭酒挨个念的。”他说到这顿了顿,才道,“但没念你的名字。”祁垣原本含着蜜饯解苦,听这话忙嚼吧嚼吧把蜜饯吃了。“没我的名字?”他哑着嗓子问。“怎么哑成这样了?”方成和道,“是,没念你的名字。倒有多嘴打听的,听说是教官收卷子的时候不小心把你那份污了,所以唯独缺了你的。”这事情太巧了。祁垣想起那天的教官始终站在他的身后,眼眶一热,鼻子忽然就酸了起来。“那教官可受到牵连了?”祁垣担忧地问,“不会被罚吧?”“听说祭酒把他训斥了,又罚他回家思过两天。”方成和拍拍他的肩膀,顿了顿,鼓励道,“你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我们去看看教官,好不好?”祁垣这人心软,又有些孩子义气,不愿别人因自己吃亏倒霉,所以方成和故意把教官回家休息,说成回家思过。果然,祁垣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好。”方成和松了口气,他是借口出恭跑出来的,不敢多留,见祁垣答应了便转身要走。祁垣却又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方大哥。”祁垣抿了抿嘴,忽然道,“我不想在国子监了。”第41章 不知是方成和苦求之后,太医终于下了重药,还是祁垣突然开了心结,阴郁尽除,百病自消。不过两日的功夫,他便又重新精神了起来。徐瑨仍是不放心,干脆跟祭酒请了假,将自己的经书带了几本过来,白天自己在一旁看书练字,晚上则陪着祁垣睡觉。天气一天天的闷热起来,为了让祁垣胃口好些,他又让人从酒楼买了吃食,整日的往里送着。屋里也堆了冰盆,消着暑气。好在号房后面临水,虽有些蚊虫,但清风凉水一**地卷走热气,使得这边竟比旁处要凉快许多。几天下来,祁垣便觉得自己大好了。那丸药气味怪异,祁垣觉得自己不用吃了,便偷偷把药丢掉。有时被徐瑨抓了包,他便当着徐瑨的面赶紧吞下去,有时徐瑨没发现,他便跟得了便宜似的能美滋滋一整天。阮鸿偶尔来探望他,看他一日日的水嫩起来,不禁羡慕道:“看你这样,我都想生场病过来住了。这边多自在,住着也凉爽,还不用去听讲,也不用练字,更不怕考试。” 第83章 “逢舟兄原本便是心高气傲之人,此次遭逢聚变,他没有就此消沉已经十分难得。”方成和对老师连连作揖,恳求道,“此时若再强求他从头来过,整日活在过去的影子中,学生便是旁观,都觉得残忍。”杨太傅这才连连长叹,最后找了龚祭酒和唐司业说情。祁垣回来的这日,祭酒便以“家有老母,更无次丁,因此准许其回家侍养”为由,放他出监了。按照惯例,监生回家探亲省视,都有规定时日,不许过限。龚祭酒给他的期限为一年,倘若祁垣回心转意,要去读书,到时候直接回监销假便可。如果他去意已决,一年之后,自有太傅为他收梢。祁垣对老太傅很是感激。方成和过来帮他收拾东西,低声叹道:“那天老太傅暗暗抹泪,说天下痛失一相。贤弟,今科乡试你确定不参加了吗?”祁垣“嗯”了一声。方成和便没再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祁垣沉默了一会儿。他的东西不多,一共就两个包袱。这会儿东西收拾好,便跟方成和在国子监里走了会儿。监中的老槐枝繁叶茂,头顶蝉鸣阵阵,远处又读书声朗朗传来。祁垣知道,以后不知会有多少人会从这里走向朝堂,加官进爵,又或者成为一方父母官,或成为权臣宰辅,掌握天下人的命运。方成和会这样,任彦之流也会这样。祁垣想到这些日子方成和的照顾,忽然道,“方大哥,等我走后,任彦他们若说些什么,你都别管。”方成和讶然回头。祁垣低声道:“任彦得祭酒赏识,稍一打听,就会知道我为何退学。以前我在这,你为了维护我,没少被他们排挤。现在我走了,他们说什么我又听不到,你就别惹不痛快了。更何况以后你跟他们同朝为官,少不了要打交道。”方成和回头看他一眼,反倒是笑了笑:“倘若你以后要入朝做官,我圆滑些也可以,这样少开罪几个人,以后我罩不住你了,其他同年或许有用。如今你又不做官,我孑然一身,反倒是没什么好怕的。”祁垣不解,疑惑地偏头看他。方成和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轻声道,“你可知前朝赵相?”祁垣摇了摇头。他对本朝官员都不怎么了解,自然也不懂前朝的事情。方成和笑了笑:“赵相英年早逝,为官不过十载,你不知道也正常。不过这人有个特别之处。他一生被破格提拔数次,皆是前朝的景帝亲自下诏。你可知为何?”祁垣茫然地看着他。方成和轻轻一笑,“因为他性情刚直,受同僚排挤。景帝生性多疑,所以正喜欢他这种孤立无援的臣子,认为他正直耿介,屡次破格提拔他,赞其为‘孤臣’,又称其是天子门生。”祁垣一愣,随后吃了一惊。元昭帝也生性多疑……老太傅上次便批评方成和锋芒太露,容易招人猜忌排挤,祁垣只当这位师兄是跟原身一样恃才傲物的。如今看来,竟是另有筹谋?方成和笑笑,看他明白了,便不再多言。祁垣缓缓回神,心下又暗暗感动。皇帝们是最恨他人揣测圣意的,方成和若是让自己安心,完全可以找个别的借口,他却愿意如实以告。只可惜,自己也帮不上方成和什么忙。“那我回去以后好好赚钱。”祁垣想了想,认真道,“你若缺银子了,就去找我要。”“那大哥先在此谢过了。”方成和爽朗一笑,又摸了摸他的头,“你在家里,遇到难事也莫要惊慌。倒是你家那个……”祁垣侧耳倾听。方成和却看了看周围,突然不说了。不多会儿,前面拐角处走过来两个监生,祁垣看方成和又聊起其他的,猜着刚刚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便也没往心里去。下午的时候,徐瑨叫了马车过来,祁垣便拿着东西先回家了。这次一走,以后便不能再回来了,也不知道回府之后会面对什么,以前他偶尔回去,都瞒着彭氏,这次却无论如何都是交代事情了。不仅要交代自己从国子监出来了,还要坦白不能参加乡试的事情。祁垣对将来的事情毫无把握,甚至有些茫然。以后真的要靠制香为业吗?伯夫人能允许?会不会觉得从商低贱?可是除了这个自己也不会做别的,花天酒地又不来钱,自己也不能仗着会投壶弹棋的本事出去赌。唯有做些香品才算是正道了。伯夫人倘若不愿意……不愿意就去找他亲儿子去吧。祁垣气哼哼地想,反正他又没死,学问也没丢,凭什么他就能在扬州高高兴兴考试,自己却要替他守家立业?反正自己就这样了,伯夫人不管听不听,自己都没什么出息的。他暗暗给自己鼓劲,回到伯府,从后门敲门进去,下人们见他卷了包袱回来都是一愣。祁垣也懒得搭理,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院。将树底下的衣冠冢给扒出来。又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去找彭氏了。六月份正是暑热之时,大地如蒸,祁垣从小院走到彭氏的院子口,便热出了一身汗。然而敲门进去,彭氏却不在,院子里只有个七八岁的扫地小丫头,见他进来,竟看直了眼。祁垣莫名其妙地看了小丫头一眼,问他:“我娘呢?”那丫头回过神来,红着着支吾道:“夫人,夫人……啊!”她后知后觉,惊恐道,“夫人被老太太捆去了!”祁垣吓了一跳:“什么?!”“寿和堂!”小丫头道,“孙嬷嬷来拿的人,说要给夫人教训!”祁垣一听这话,转身便往寿和堂跑。那丫头急急抓住他的衣服,祁垣回头,小丫头吓地缩回手,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道:“忍冬和曲莲姐姐也被抓了!求少爷一块救救她们!”忍冬和曲莲是云岚身边的丫鬟,祁垣皱眉,“为什么抓她们?”“老夫人要给小姐做媒,夫人和小姐都不同意。老太太便说是忍冬姐姐撺掇的,昨晚就拿了忍冬姐姐和曲莲姐姐去拷打。今天两个姐姐没出来,孙嬷嬷就又来捆了夫人去。”祁垣一听做媒两个字,便知道怎么回事了。他脑子里“轰”的一下,气得手都抖了起来。然而他只是个秀才身份,这时候冲过去,恐怕也做不了什么。“我娘可有诰命服冠?”祁垣突然想到一点。小丫鬟一愣,点点头。 第85章 祁垣一愣,不禁抬头看去。彭氏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哽咽道:“当初你落水之后,昼夜神气不宁,大夫曾断你是离魂之症,说你身在床而神魂离体,需服用真珠母丸、独活汤,又开了摄魂汤让整日的养着……”祁垣忽然想起自己刚醒来的时候喝的药汤,当初周嬷嬷说过什么肝虚邪袭的话,他当初听到邪祟俩字就心虚,便故意停了药,没想到那大夫竟真的看出来了!给他开的是摄魂汤?!祁垣对药理不懂,但一听这名字就吓了一跳。“那时候为娘就该想到,你遭此大难,身上定有不妥之处……”彭氏轻叹了一声,“你最初连我和岚儿都认不出,后来虽然知道了称呼,却又毫无亲昵之感……现在想来,你那时不过是现学现用,让别人心安吧?”祁垣没想到彭氏心思如此细腻,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道:“是。自我醒了之后,以前的事就都不记得了。”彭氏的手猛地抖了下,久久不能言语。“我知道你和云岚不容易,现在我虽然不能考取功名,但我会想别的办法……”祁垣看她这样,有些慌乱,又隐隐愧疚起来,“……对不起。”“傻孩子……”彭氏眼眶骤然一红,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你何须说这些?是为娘对不起你们……都怪我不好。”她说着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只心疼地看着祁垣,“这些日子,你岂不是日日担忧害怕?你本就病着……”祁垣猛地一怔,这才明白,自他进屋之后,彭氏一直难过的并不是他不能下场考试的事情。彭氏在心疼他这些日子,明明失忆了,却还在努力读书,想跟上考试。祁垣从未想过从彭氏这得到点什么,然而此时,他却鼻头一酸,也跟着掉了泪——原来这就是母子之情,彭氏并不会责他怪他,她只会疼他护他,想到他的难处,不舍他去吃苦。在扬州时,他顺风顺水,家人宠爱似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如今换了身份和处境,他再听完这话,才渐渐体会到什么叫“舐犊情深”。胸中的一口浊气忽然而散,祁垣抹了泪,突然就觉得彭氏亲近起来。他也怕彭氏忧思过重,忙劝住了她,讲了自己制香的打算。为了安慰彭氏,他又将自己会制香的原因,归结到梦中奇遇上。彭氏又吃一惊,这下暗暗思索,倒是宽慰了许多,“想来世间因果,皆有命数。我儿有何打算,尽管去做便是了”她顿了顿,又道,“倒是为娘有一安排,需告诉你知道。如今老太太昏了头,竟要云岚嫁给那蔡太监的干儿子。我怕此事拖延不过,又或者他们另有暗招,我们提防不到,所以前日便让周嬷嬷带着虎伏一通找你舅舅去了。现在你回了家,倒也正好。”她说到这,压低声道:“你这几日悄悄打听着,看外面有没有能落脚的地方,或者有没有能弄通行文书的牙人。不拘多少钱,只要能办,你尽管来跟我要……这样万一哪天事情不好,你便带着云岚逃出去吧。”祁垣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问:“那你呢?”彭氏拍拍他的手:“我自有别的办法。昨天你倒是提醒了我,不管怎么样,我好歹有诰命在身,还是能挡一挡的。再说了,这不过是有备无患,你莫要多心,也不必着急,只慢慢寻摸着便是。”祁垣“嗯”了一声。彭氏笑了笑,慈爱地看着他,“垣儿,你长大了。”祁垣讶然看她,想了想,也赞同地点了点头,骄傲道,“我也觉得。”自己的长相虽然跟之前越来越像,但内心似乎沉静了一些,能藏住事了,心眼也多了。祁垣心中暗喜,又忍不住想,个子也要高些才好,有空也去练练功夫,这样才更男人些。这番谈话,使他彻底没了包袱,整个人都轻快起来。之后几日,他便开始暗暗打听彭氏交代的事情。虽然还没什么人跟踪监督他,但他也知道装模作样的先去书馆,有时假作买书,有时就带回些竹纸。而彭氏自从那日之后,对他也愈发的爱护,又因虎伏不在身边伺候,于是整日亲自下厨做了粥饭,让人给祁垣送来。同样是些青菜熏鱼之类的粗食,不知是彭氏厨艺好,还是祁垣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动不动容易饿,这几天的饭菜竟格外合他胃口。不消几日,整个人便白嫩了回来,脸蛋圆圆的,一掐能出水的感觉。这天傍晚,祁垣吃饱喝足,正在院子里边消食边琢磨白天见到的一处宅子,就听到院中“当啷”一声轻响。他疑惑地回头看,果然看到地上多了个小铃铛。这显然是外面有人在丢东西。祁垣心中诧异,正要叉腰朝墙外大骂,突然一个激灵,想起端午那天他跟游骥的约定来。他赶紧咳嗽了两声,又快步跑去后门。等往外探头一看,不禁跳了起来。外面等着的赫然是徐瑨、方成和和阮鸿。徐瑨牵着红鬃马,阮鸿也牵了一匹枣红色大马,只不过此时方成和坐在上面。方成和仍是穿着监中的衣服,阮鸿穿了件墨绿地火珠纹的妆花缎袍子。俩人都是俊秀之才,在那已经足够出挑。但偏生旁边还有个徐瑨,明明衣服也不怎么华丽,不过是身蓝色地暗花缎的锦服,镶着白绢领缘,偏偏祁垣从这看去,只觉自己的目光都被这人牢牢攫住,难给别人分毫。他忍不住歪了下头,冲着徐瑨嘿嘿傻笑。徐瑨见他这样,不觉也唇角微翘,却又不好意思对视,看他一眼,便又转开了头。方成和在马背上连着“嘿”了好几声,才把祁垣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老弟,一会儿有的你瞧的。”方成和啧道,“你快去跟伯母说一声,请她允你一天假。”祁垣这才问:“要做什么去?”“玩去!”方成和哈哈一笑,“哥哥们带你去喝花酒!”作者有话要说:咦,竟然没写到搬家的事情,下一章争取。最近更新不大稳,隔日更中努力挣扎着日更。ps1、古代离魂症分魂离失眠,魂离燥烦,魂离梦交,魂离狂骂【大概是包含了失眠失忆、多重人格,精神分裂?】附药方真珠母丸(真珠母七钱半,熟地、当归各一两半,人参、枣仁、柏子仁、犀角、茯神各一两,沉香、龙齿各五钱,蜜丸,朱砂为衣)独活汤(独活、羌活、人参、前胡、细辛、半夏、沙参、茯苓、枣仁、甘草、五味子各七分,姜三片,乌梅一个)pps:祁垣跟游骥的约定-第33章 第87章 祁垣瞪眼:“她当然不会看上我!她比我大八岁呢!”“就是,她……”阮鸿突然愣住,“你说什么?”他整个人像被掐住脖子一样,脸色涨红,破音道,“她多大???”祁垣:“……”阮鸿竟然不知道人家的年纪?不过自己刚刚一时口快,差点忘记如今的身份了。好在其他人没意识到这点,方成和还在一旁笑道:“慎之兄今年二十有一?算起来倒也合适。”徐瑨也对祁垣说:“你莫要担心,今天慎之兄要我们帮忙,无非是让我们表现的蠢笨些,好衬托出他来,等会儿姑娘来了,我们都不说话便是了。”祁垣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忙不迭地附和。唯独阮鸿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会儿想要反悔,怕那婉君姑娘看上他年轻英俊,硬要嫁给他,一会儿又暗暗琢磨,会不会那姑娘保养得当,看不出年纪?他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大老远跑来,让几个朋友看了笑话。这样暗自焦灼了半个多时辰,便听外面有人说话。不多会儿,进来了四五个梳着丫髻的小丫头,往另一张筵席上摆上糕果酒肉,又有人捧着插了茉莉的琉璃瓶进来,另有放锦垫、粉盒,炉瓶三事的。祁垣还是头次喝花酒,这会儿也忍不住暗暗吃惊,一个歌妓竟有这么大的排场。他心里好奇,探头探脑往外看,便见舱外有位腰肢轻柔的姑娘袅袅而来。阮鸿也伸直了脖子,远远的望见了。这婉君姑娘的五官并不如何惊艳,只是那张脸比旁人的小巧一些,粉鼻挺翘,樱桃小口,腰肢也比旁人轻柔一些,一颦一动如弱柳扶风,又或者美眸比旁人妩媚一些,脖颈修长一些,总之也说不上她哪里特别,但自从她进入船舱之后,众人的目光便纷纷被吸引了过去。婉君姑娘冲几人莞尔一笑,盈盈下拜,祁垣回神,忍不住暗暗琢磨,若这女子当了娘,也会打孩子吗?他满脑子都是这人说过的“有子如此”,所以下意识就拿她跟自己老娘比较。他思绪偏远,也没察觉到对方的打量。倒是徐瑨看到这女子上来便望着祁垣瞧个不停,微微侧身,干脆挡住了对方的目光。婉君抬眉,冲他一笑:“久闻三公子大名。”徐瑨却只微微颔首,随后转而对阮鸿道:“我和逢舟去后舱赏月去了。”阮鸿自从这女子上船之后便满意的不行,这会儿越看越觉得对方眸光盈盈,艳若桃花,甚合心意。徐瑨要走,他当然巴不得,赶紧作了个揖。又频频往后冲着方成和使眼色。谁知道方成和跟看不懂似的,在那自酌自饮,丝毫没有走开的架势。祁垣被徐瑨拉着,一直进入后面的船舱,才反应过来,“咦”了一声,“方大哥怎么不过来?”徐瑨垂眸,看他双目放光,眼珠子乱转,不由笑了笑:“他过来做什么?”“阮兄不是要跟美人共度良夜吗。”祁垣嘿嘿笑道,“方大哥该不会是故意的吧?”徐瑨对此倒是有些意外,看他一眼,“故意的?”“对啊!”祁垣道,“婉君姑娘这么美,说不定方大哥也看上了呢!”徐瑨:“……”他内心有些哭笑不得,暗叹一口气,转身先去铺床。祁垣还在一旁瞎琢磨:“如果方大哥也看上了婉君姑娘,那他俩会不会打起来?”“为何?”徐瑨顿了顿,问他,“你觉得婉君姑娘很好看?”祁垣点点头,“对啊!”“那她和符姑娘比呢?”徐瑨目视祁垣,突然问,“你更喜欢哪个?”祁垣正琢磨别人呢,没想到话题突然一拐,绕到了自己身上。他“啊”了一声,张了张嘴,看着徐瑨。符姑娘他都没见过,这个婉君,说过想当自己娘……祁垣分不出来。俩人正好面对面坐着。祁垣机灵了一回儿,干脆往前挪了挪凳子,双手托腮趴在徐瑨腿上,笑嘻嘻地问,“那你呢?”徐瑨挑眉。祁垣问,“婉君姑娘和符姑娘,嗯,还有我们祁府的姑娘,你更喜欢哪个?”“我吗?”徐瑨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喜欢腿上这个。”第44章 灯影憧憧,徐瑨的眉眼被光影一笔一笔的描画出来,处处精致,又独有一份矜贵之气。祁垣仰头看他,冷不丁因这回答懵了一下,等到回过味来,心中也悠然荡起一圈涟漪,软软的,让人欢喜。被夸奖总是让人愉悦的。祁垣不由傻笑:“我娘也说,不管跟谁家孩子比,她都最喜欢我。”齐府建了学堂,还几次捐钱大修县学府学,因此总恩能知道扬州城的出挑的后生晚辈,齐老爹时时羡慕,又恼火他不成器,齐母却时常对他讲“别家孩子再好,娘都不喜欢,娘就喜欢自家这个。”如今……祁垣忽得想起那天郑斋长说的话,心头一黯,情绪不由地低落下来。徐瑨低头再看,便见祁垣鼓了鼓腮,安安静静地趴在了自己的腿上。他心中无可奈何的一叹,把祁垣脸上的几根头发拨开,低声问道:“有心事?”祁垣轻轻地“嗯”了一声。徐瑨便不再继续询问。夜风徐徐而至,前舱飘来的茉莉花香似有若无,祁垣趴了会儿,又想起彭氏给的桃子,睁开眼看了一眼。那篮桃子便搁在舱内的小桌上,这一路颠簸,不少都被磕坏了。下午拿的时候彭氏一个都没舍得吃,全装给他了。而他那会儿只顾着出门高兴,也没有给她放下两个。如今画舫里瓜果齐全,这篮桃子自然没什么人稀罕…… 第89章 婉君闻言笑道:“怪不得,原来是花间班的小花旦云霁。”“怎么?你也觉得他唱得好?”阮鸿难得听这名妓夸人,惊奇道,“若是跟你比,他唱的如何?”婉君嘴角一勾,笑道:“这云霁应是苏州苏鸣玉之徒,精熟九宫。小小年纪有如此造化,将来或许会在我之上。”言下之意,便是现在还不如她了。阮鸿见她言语柔柔,却话锋犀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婉君又问:“三公子是为了祁小神童请的他们?”阮鸿惊讶:“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完一顿,忽然想到扬州瘦马自小被人调教长大,自然擅长察言观色。再者徐瑨素有端谨之名,旁人大概都不会觉得他会自己听曲看戏。阮鸿心中暗暗佩服,又好奇道:“听说婉君姑娘眼力过人,不知道姑娘能不能看看我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婉君看他一眼,轻咳道:“我没看出阮公子有什么,倒是方谨之公子……”方成和扭头看过来,眉头一挑。婉君冲他眨眼一笑:“谨之公子说要为我画画,如今半天过去了,却只有一笔。”刚刚阮鸿赶着方成和走,后者不肯,说要为婉君姑娘作画。阮鸿不信,他又不是没见过方成和画画,闻言便干脆起身,去对面看了一眼。方成和的画纸上果然只有粗粗一笔浓墨。阮鸿顿觉自己被耍了,他也想看看方成和画出的美女是什么样的。况且今天他跟婉君姑娘聊的很尽兴,若方成和画完了,他还可以顺势借花献佛,约着姑娘下次再见。阮鸿不禁恼火,压低声问:“你怎么没画?”方成和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指了指那随便划过的一笔,“这不是?”阮鸿:“……”他忍不住回头看,生怕美女生气翻脸。婉君果然也走了过来,目露诧异,问方成和:“谨之公子何出此言?”她说完顿了顿,又道,“久闻谨之公子才思敏捷,不过你若只挑些花言巧语糊弄我,我是不肯的。”方成和却只笑笑:“我为婉君姑娘作画,岂能潦草?当三年一笔,才可成画。”阮鸿:“……”这算什么解释?还不如花言巧语呢!他急忙回头,却见身后的婉君眸光一亮,忽然笑了起来。直到午夜时分,把这名妓送下船,阮鸿都没想明白那句话怎么就妙了。他急忙回来找方成和,前舱之中却没他的人影。阮鸿找船役一问,这才知道他去送婉君姑娘的时候,方成和也下船了。画舫缓缓靠岸。花间班的几个少年声伎也依次离开。祁垣这一晚听了多久的曲子,便喝了多久的酒。他酒量不错,只是这会儿虽神志清楚,反应却比平时慢了许多。徐瑨原以为他是贪杯,等把他扶上床,看到祁垣撅着嘴巴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人大概哪里又不高兴了。醉酒的祁垣跟小孩似的特别可爱,还容易往外套话。徐瑨把灯吹灭,也挤了上去。祁垣却伸手往外推他。这就让人很意外了,以前祁垣都会自觉钻过来的。徐瑨有些好笑,干脆攥住了祁垣的手腕,问他:“怎么了,要赶我走?”祁垣不痛快了一晚上,立刻“哼”了一声。徐瑨好奇:“那我做错什么了吗?”“当然错了!”祁垣抗议道,“你喊他云霁云霁,云霁!”他不高兴地嚷嚷了好几声,声音还挺大。徐瑨哭笑不得,忙哄他:“好了好了,喊云霁怎么了?”他想起祁垣上次喝醉酒的时候,很在意称呼的事情,试探着问,“我不是也喊你逢舟吗?”祁垣被他问住,愣了会儿神。月光从蓬窗照射进来,盈满舱室,微弱的光线下,祁垣眼睛盈盈蒙蒙,像是蓄着眼泪,徐瑨眼神一沉,他原本想拍拍祁垣的头安慰一下,这下不知怎么,大手转而覆上了祁垣的脸。“你不喜欢我喊你祁公子……”徐瑨看着他,低声问,“那你也为何总喊我徐公子呢?”祁垣眨了眨眼。“那我喊你什么?”祁垣问。“你说呢?”“子敬?”祁垣恍然大悟,虽然总觉得哪里被绕了一下,但又想不出来,“那我以后喊你子敬兄。”“乖。”徐瑨低低笑了一声。俩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面有人敲门。方成和不告而别,阮鸿着急地不行,于是挨个人来问。“他有没有跟你们说,干什么去了?”阮鸿趴在门上,仔细听着。徐瑨道:“没有。”阮鸿“哦”了一声,转身往回走,忽然又觉得不对劲,“子敬兄,你怎么在祁老弟的舱里?”徐瑨:“……”“逢舟喝多了。”徐瑨一顿,“谨之兄半夜出去,是不是去找美人作伴去了?”阮鸿“啊”了一声,急急转身回来:“他是不是有病?这都午时了!”“有病就不会去了,没病才去。”徐瑨一本正经道,“你快去找找,还来得及。”阮鸿像被人踩住尾巴的猫的一样,在外面跳脚大喊:“谁去找他!他爱咋咋地!”说完气哼哼地走远了。又过一会儿,听到前舱一阵乒乓乱响,不多时,船家便来问:“徐公子,阮公子上岸去了。我们现在停船歇灯?” 第91章 虽然方成和没说什么,但等雨歇回程之后,阮鸿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回来之后便自己躲入了船舱,早上天色才亮,跟徐瑨打了个招呼,自己先回去了。方成和出来的稍晚一些,他知道阮鸿回京之后十分惊讶,犹豫片刻,便直言自己也要回去。只是他连借口都没找。徐瑨也没问,只是将自己的红鬃马借给了他。第46章 祁垣起床的时候,方成和应该走了一半路程了。红鬃马虽是名驹,但方成和不善骑马,估计走不了多快。想要追上阮鸿怕是有些难度。不过阮鸿虽骄纵出名,但不爱记仇,方成和又足智多谋,言语伶俐,想要解除误会再简单不过。倒是祁垣更让人担心些。伯府的老太太虽是继母,又为白身,但本朝以孝治天下,《律典》之中更是将不孝列为十恶之一,若幼违尊长,轻则竹笞,重则杖罚。祁垣毕竟是孙辈,偶尔顶撞一次将祁老太太震慑住也就罢了,倘若之后再有麻烦,他却是连自保都难。徐瑨忧心,见祁垣吃饱了满心就想着去玩,又无奈一笑,吩咐船家现在就去罗锅桥。游骥跟国公府的几个护卫也一块上了画舫。一行人早早行至桥下,看了会儿荷花,又从桥边上岸,挤入了集市之中。通州城作为京师要冲,又是漕运最北,因此集市甚是繁华。无论米油钱粮,车马柴草,酒水果菜,皆有专门市集。祁垣还没怎么逛过,这边看看,那边瞧瞧,见着做糖画的,他都要伸着脖子瞅半天,不舍得挪步。他这几天养胖了一点,本就是粉雕玉琢,眉眼精致的小公子模样,一旁的徐瑨又锦袍玉冠,眉目风华,更有自幼养出的风流内蕴的仪态气质,往往俩人才驻足不久,便有百姓商贩驻足观看。徐瑨涵养虽好,却也耐不住旁边齐刷刷投来的,肆无忌惮的打量目光。祁垣反倒是不怎么在意,他从小被人捧惯了,出门的时候巴不得大家都看自己,这会儿旁人聚集围观,他也一派泰然,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过祁垣带的钱不多,他又念着以后要租宅子用,所以只舍得看,不舍得买。然而游骥早就得了徐瑨的叮嘱,只要祁垣在哪边停留的时候久些,等他走开后,游骥便带人去把东西买下来。不到半日的功夫,侍卫们的手上便都提满了各样东西,除了诸色点心,酥饼、杏酪、百果糕这些,其他的却多是些奇巧物件,什么桂人做的木刻人面,苏州的无骨灯,吉州出的小瓷人,甚至还有价值数千的摩喝乐。徐瑨只让人悄悄买了,也不声张,等祁垣逛累之后,才暗示侍卫们把吃的留在马车里,其余东西都送回京。然后他转而带着祁垣往城外走。祁垣对他满心信任,眼见着周围人烟渐少,周围景致也稀疏起来,也不询问什么,只靠在徐瑨腿上眯着眼发懒。徐瑨低头,看他额上一层薄汗,嘴唇红馥馥的,整个人粉面桃腮的小孩样,不由抬袖子给他擦了擦汗,又笑道,“你也不问问去哪儿,不怕我把你卖掉?”祁垣的睫毛颤了下,随后却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子,好奇问:“卖我?会很值钱吗?”“要看卖给谁了。”徐瑨笑着逗他,“若是卖给我,多少钱我都肯出的。”“若是你的话,还要什么钱,我巴不得跟着你去国公府吃香的喝辣的呢。”祁垣乐了会儿,又轻轻叹了口气。也就是跟着徐瑨的时候能这么痛快玩耍了,等回家后,还是得快点琢磨怎么挣钱。人家大才子都已经在扬州连考两场了,自己过来几个月,却还一事无成。他这几天倒是买了些香料回去,但是如果以后要以制香为生,肯定不能这样零散着买卖,最好把彭氏那个赔钱的药铺改成香料铺子。不过若是开店,以后进料的渠道就得稳定一些,他现在零买回来的太贵了,工具也得备齐,像现在这样,什么都靠自己手工做,时间太长,恐怕供不上货。再者,他只会制香,经营店铺却不怎么懂。那个药铺的掌柜看着就不行,如果要改行换业,还真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安置好云岚。要不然一家人整日提心吊胆的,什么都做不成。祁垣在心中暗暗筹划。徐瑨原本想逗弄他几句,见他低垂睫毛,似乎在想事情,便也止住了话头,只安静地揽着他。车子没走多远,便在一处空阔的地面上停了下来。祁垣听到外面有马匹嘶鸣,连忙坐起,往外看去。徐瑨已经跳下了马车,又伸手扶他:“走,带你去看看。”这里是一处马市,往来的人也不少,好在过来买马的都非富即贵,所以马贩子也只是对俩人殷勤些,并不像刚刚那样会围观他俩。徐瑨显然在这边更自在些,对祁垣道:“听阮鸿说这边才来了一批小马,带你去看看。”祁垣跳下车,见周围不少骏马良驹,不由惊诧:“这边还有马市吗?”“前几年才有的。”徐瑨道,“这里不比辽东和延宁方便,那边能时常买卖,这里一年却只开两次,一次十天。所以来的稍晚一点就买不到好马了。”官市因受朝廷影响,时开时闭,所以平均下来,通州的马市差不多一年只开一次。徐瑨一边介绍,一边带着祁垣往里去,最后停在一位个头高大的马贩子旁边。那人高鼻深目,却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见到徐瑨便拱了拱手:“徐公子,别来无恙?”徐瑨微微颔首:“有劳郑兄挂念。听说郑兄这新得了一批小马驹?”那姓郑的一听,哈哈笑了起来:“徐公子真会赶巧,我这马驹今早上才到。还没给旁人看过。”他说完也不啰嗦,带着徐瑨便往里走。祁垣好奇地跟在后面,就见不远处的简易马房里,拴着几匹小马,有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的淡金色小马,毛色优良,胸肥眼大的枣红色小马,还有几匹纯黑色的四蹄踏雪,个个威风凛凛,气质高贵。徐瑨也有些吃惊,朝廷对马匹管制十分严格,这几匹小马驹一看就是异域宝马,便是宫里都没有这样的,郑七是如何运进通州的?他心中诧异,转念又想,这样好的宝马,若是落在旁人手里,难免会被官府盯上,索去贡给朝廷。只有京中的这些一二品的大官,才不会被人勒索拿要。这郑七既能把马驹运进通州,又能找到门路,将消息直接透露给阮鸿,看来门道不浅。然经商之人,经万涛之险,受离家之苦,少不了打点周旋各处官吏,又要经过税官层层盘剥,只要他们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徐瑨对此倒没什么意见。这会儿看到几匹宝马,他暗暗惊诧之后,便又稳下心神,只问祁垣:“有没有喜欢的?”祁垣眼巴巴地瞅着马房里的一匹银白色小马。那小马个头最小,长得却极漂亮,全身银白色的毛,在光下闪出金属光泽,犹如上等绸缎。只有尾巴上有条黑线,像是浓浓的一撇水墨。祁垣目不转睛地看着,想摸又不敢摸,暗暗捏了捏彭氏给自己的碎银子。“先看看。”祁垣问,“这马都是多少钱?”“这边的行市都是定好的。”郑七笑道,“外面的马是十金一匹。那些就是上上等的好马了。”祁垣听出他言外之意,大吃一惊,“这边的呢?”郑七:“这边的要五十金。您是徐公子的朋友,若是有看中的,四十金便可。”四十金就是四百两银子!可以在京中买一所大宅子了!祁垣还以为一匹马几两银子便够了,这下不由目瞪口呆,连还价的勇气都没有了。 第93章 此次祁卓失踪,徐璎便怀疑过另有内情,谁知道如今竟然突然冒出一个叛逃的亲兵来。更让人意外的是,奏折才呈上去两天,那名叛逃的罪囚便进入了京城,徐瑨多方打听,又知囚犯大约六月份便已动身,一路骏马疾驰,直到入京前才戴上镣铐,反倒是像迫不及待来作证送死一般。此案太多蹊跷之处。然而再蹊跷,三司会审已成定局。徐瑨才进入大理寺,年纪又轻,如今不过是个正七品的评事,并没有资格参与会审,幸而大理寺卿很喜欢徐瑨人才,告知了他一些内情。徐瑨得知之后,立刻让游骥悄悄告诉祁垣,让他有所准备。祁垣知道信息的时候,正跟彭氏商量药铺的事情。那药铺原是彭氏的父亲在做侍讲学士时买下来,给彭氏做嫁妆的,店中掌柜伙计都是旧人。这些年彭氏的嫁妆被祁老太太侵吞了大部分,只有这药铺地方略偏,地方也小些,得以存留下来。至于这几年的药铺经营情况,彭氏也知其中必有蹊跷。但她不懂经营,原来陪嫁的下人又被祁老太太遣散大半,身边的周嬷嬷不识字,两个孩子中,云岚年幼,祁垣又要攻读诗书,所以面对奸滑的掌柜竟束手无策。今年祁垣大考,云岚及笄,彭氏实在无法,才决定把药铺转卖出去。祁垣说要接手改成香药铺子的时候,她的确吃了一惊,一问祁垣是要制香赚钱,心中不免有些复杂。祁垣这些天打听了不少消息,又去那铺子看过两遭,此时心中已有了安排。此时见彭氏有顾虑,也猜到了几分。“母亲可是不愿我弃儒就贾?”“你毕竟有秀才功名,亲自为之怕是不妥。”彭氏点了点头,犹豫道,“你若是想把制香的本事用起来,倒可以雇人代工。要不然,你真要自己做的话,是要供报入公,常年守业的。”四民之中商人最为卑贱,祁垣一旦经商,以后就要被其他士子瞧不起了。彭氏并不知道祁垣本就是商户之子,只当儿子是为了一家生计不得不这样。祁垣却是对此早有过体会的,闻言不由一笑:“那又如何?富商巨贾过的可比穷酸秀才好多了。再说了,富而好礼,可以泽物,我只要不偷不抢不坑蒙拐骗,何鄙之有?”“话虽这么说,但自古有言,士之子恒为士,商之子恒为商。京中大家望族有谁恳将女儿嫁给商户的?”彭氏惆怅道,“你今年也该说亲了,若真经商为业,谁家小姐肯嫁你?”祁垣没想到话题突然就跳到说亲上了,呆了呆,脸上窘地一红:“我不娶媳妇。”彭氏看他害臊,不由笑了起来:“可不是傻话,谁家小子不说亲的?”“我还小呢。”祁垣摸了摸脸,转身就跑,才跑出门,又从帘子那探回头,笑嘻嘻道,“商铺我要定了哦!娘不嫌我经商丢人就成。”“我哪能嫌你。”彭氏宠溺又无奈地偏头笑道,“你只别冲动行事,再仔细想想……”俩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面有个小丫头大喊。祁垣扭头出去,听到那丫鬟在喊自己,仔细一问,才知道后门那有人来找,戴着大帽,却是十万火急的样子。祁垣听其描述感觉奇怪,但还是随那丫鬟急急去了后门。外面的游骥早已等急了眼,见他出来,急忙拉到一边去,压低声问:“祁兄你怎么才出来,我都急死了!”他不停的往里扔东西,一直没人回应。游骥又不敢惊动旁人,好歹碰到一个从后门出来的小丫鬟,这才让人捎了话。祁垣看他神色凝重,又是一身杂役衣服,拿大帽遮面,不由疑惑道:“怎么了?”游骥不敢啰嗦,三言两语把祁卓亲兵被押送回京,指认祁卓通敌叛国的事情说了。“……此事机密,目前只有会审的几位官员知道。”游骥压低声道,“公子让我告诉你,此次会审,刑部除了尚书大人外,还有位清吏司郎中要参与。”本朝律法沿袭旧制,设三法司掌管刑狱之事。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掌驳。而刑部又设十三清吏司,轮值掌事。如今徐瑨派人来特意通知他……“刑部的……”祁垣心头一震,低声问,“莫非是湖广清吏司?”游骥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祁垣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愣了。湖广清吏司郎中,正是蔡贤的那个干儿子。此人性格阴狠,品行卑劣,为了认干爹,连祖宗的姓氏都不要了,如今改名为蔡义生。这什么亲兵指认,本就凶多吉少。这个人再一参与,恐怕更难善了了。“还有别的吗?”祁垣心里扑腾乱跳,左右看了看,小声问,“只来了一个亲兵?”“说是这样,公子知道的也不多。”游骥一顿,“祁兄,你要不要……”祁垣:“……什么?”游骥叹气:“公子说,现在还来得及。”亲兵一指证,其他人再将兵败之责一推脱,祁卓叛国之罪十有八九要被定下了。祁卓本人已经失踪,这一家老小却逃不掉。除非祁垣早早伺机出京,与彭氏远远的躲起来。祁垣刚穿过来的时候,就想过这一天。现在游骥着急得不行,他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我们三人目标太大,不可能一块逃出去。更何况我们若逃了,难保不会牵连到你们国公府。”祁垣深吸一口气,“你等我回去跟我娘商量一下。若事情不好,我家只活一个便可。”游骥一愣,看了祁垣一眼。祁垣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徐瑨如此行事,担的可是杀头的风险。他神思凝重,退后一步,冲游骥深揖到底,“跟你家公子说,祁垣……感激不尽。”游骥张了张嘴,却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冲他一点头,匆匆走了。祁垣回府,这下径直去到彭氏院里,屏退左右,秘密商量起来。国公府里,徐瑨也正跟罗仪密商此事。罗仪对此不甚赞同,直皱眉头:“此事国公爷可知情?”徐瑨摇了摇头。他打算跟罗仪商量好后,再告诉父亲。父亲跟忠远伯素无交情,二哥虽在密信中提过祁卓几句,却还远不到国公府为其冒险安置妻女的地步。他这次的决定的确有些冒失,但若让他坐视不管,他更做不到。 第95章 祁垣心中陡然升起一份豪情,想着生死随命,富贵在天,自己也算活的恣意潇洒的人物,最后这阵子断不能委委屈屈的。然而心底却也有隐隐的一丝茫然……或者是害怕。他不敢去细想,只低头快步往回走着。才从驸马胡同拐出来,却见眼前有道影子,被夕阳拉地又瘦又长。祁垣抬头,逆光看去。柔光之中,徐瑨像是被描了一层细细的金边。他只静静地看着祁垣,直到后者的眼睛被光刺激地眨了眨,他才缓缓出声。“我让人跟伯母说过了。”徐瑨微微低垂睫毛,道,“走,带你去我家,看看你的小马。”作者有话要说:这里不虐,本文主cp没虐点,总体就是温开水(所以也不大爽555)明天在这里贴玩具的资料,感兴趣的大大回来刷新下作话即可。第48章 祁垣自从买回那匹马之后,还没去看过。他极其喜爱那个小家伙,所以每天睁眼醒来的时候,都格外有干劲,想着今天做点什么东西,给小马吃什么样的草,将来配什么样的鞍。如今变故陡生,他或许都看不到小马长大了。徐瑨沉默地等在前面,祁垣皱了皱鼻子,把那点隐约的委屈咽下,冲他点了点头。俩人到国公府的时候,关门鼓正好响起。祁垣踩着落日的最后一道余晖进了国公府的大门。徐瑨让人把红鬃马牵走,带他往后面走去。祁垣沉默了一路,这会儿见徐瑨并没有避开府上的下人,忍不住小声提醒:“不用注意一下吗?”徐瑨抬头看了他一眼。祁垣问:“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不会。”徐瑨道,“他们不敢。”祁垣没说话。他虽不懂朝政,但也知道国公爷奉还世券的事情。更何况叛敌之罪非比寻常,这种风口浪尖上谁敢触霉头?阮鸿这个阁老府的纨绔公子,也只敢让游骥捎了一句口信安慰他,如今连个字条,甚至阮府的下人都不敢用。祁垣并不想把朋友牵扯进来,认真的看着徐瑨。“我已经跟父亲说过了。”徐瑨又道,“你不用担心,我有数。”祁垣倒没想到国公爷知道自己来,微微怔了下,随后便笑了。俩人并肩而行,徐瑨心里犹豫,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开口。过几天三司会审,若那亲兵指认祁卓早有逆心,祁垣少不了要被提审。徐瑨这几天便担心这个,他既怕祁垣胆小害怕,将来在堂上被吓坏了,又怕他胆大不害怕,豁出一条命去,跟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对上。可是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徐瑨转过头,见祁垣眼睛晶亮,似乎满心期待看到他的那匹小马,犹豫了半晌,决定等晚上再提这个话题。俩人一直走到后面的马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银白色小马十分警觉,听到有人走近便打了个响鼻,漂亮的眼睛朝来处瞅着。祁垣转过拐角,见到它顿时心花怒放,撒腿跑了过来。徐瑨道:“这小家伙凶得很,刚开始的几天连摸都不让摸。头次带他去河里泡澡,它以为旁人要骑它,踢伤了三四个人,差点就跑了。好在现在懂了,每隔上三日,自己就算着时间,谁来喂水,它便把脸贴过去跟人磨蹭,要去河里玩耍。”夏季天热,要时常带马去河内深处浸浸马蹄,国公府里名驹不少,大多性情温顺,然而这么鬼灵精怪的还是头一个。徐瑨听下人说起的时候也很惊奇,后来见果真如此,便不再肯让别人牵它出去了。每隔三日,都是他自己过来喂粮喂水,再带它出门去玩。这小马观察了几次,似乎也明白了谁是这府里的老大,如今便只肯对他献殷勤。徐瑨觉得一定是马随主人,因此说起此事,不由含笑着看了祁垣一眼。果然,祁垣只看着小马笑,一脸的宠溺。那马也拿俊眼看他。祁垣问:“能摸一摸吗?”“能。”徐瑨笑了笑,“你在外面,它踢不到你的。”祁垣“嗯”了声,小心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小马的脸。那马也有灵性,竟然喷了下鼻子,主动往他手上贴了过来。祁垣瞪大眼,忍住激动,只恋恋不舍的一遍又一遍地摸摸马头,又摸摸脖子。一人一马就这样傻傻地腻歪了半天。徐瑨看他不愿走,便只在一旁安静陪着,跟他低声说话。祁垣好奇:“马每天都吃什么?”“草、料、麦麸。”徐瑨也轻轻摸了下小马的脸,小家伙浓唱的睫毛在他手心轻轻扫过,他内心也跟着一软,“草都是每日割来的新草,筛去石土。料是大麦、茼蒿、绿豆、豌豆、黑豆等物,再拌以麦麸。”徐瑨说道这,不由笑了下,“府上的人都喜欢他,所以不管是水还是料,它的东西都是最先换的。”“这么麻烦?”祁垣轻声道,“那我给的银子够吗?”徐瑨应了声,“够了。”祁垣暗暗在心里算了下,觉得够呛。便是料钱够了,人工费却是付不起的。一日三次,餐餐都要新料新水,马夫定时定点来喂,半夜就要起床……好马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养得起的。“它在你这里也好。”祁垣不舍地松开手,笑了下,“以后你就是它的主人了。它跟着你,我也放心。”徐瑨一怔,抬眼看他。祁垣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明天我先去我娘的铺子上看看,查查账。下午再把做好的香丸给人送去,这样能得不少钱。我原本打算拿这些做本金,好把那处商铺改用一下的,现在大约用不上了。”天色已暗,国公府四处点上了灯。马房这里光线细微,连人的轮廓都模糊了许多。 第97章 祁垣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一样,忍不住发闷,虽然竭力控制,但脸色还是冷了下来。他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就要往后退。徐瑨却不允许他躲开,大手按住他的腰,不让他动。祁垣突然有些烦躁,闷不吭声地去掰他的手指,力气大的像是在跟人置气一般。“逢舟。”徐瑨突然问,“你给符姑娘和方谨之都留了东西,为什么没给我留一样?”祁垣掰他手的动作一滞。“没有。”祁垣道,“把你忘了。”他说完一顿,也不知道哪来的脾气,忍不住补了句,“你若帮你的云霁,他定然忘不了你。”“我没有帮他,若他是我的云霁,就不会在花间班了。”徐瑨问,“你生气了?”祁垣气鼓鼓地抬眼瞪他,眼神里还有些委屈。徐瑨看他这样,心里顿时软的一塌糊涂,又隐隐有些高兴。“我错了。”他不由笑笑,戳了戳祁垣鼓着腮,“我跟你最亲,以后不拿别人跟你比了,好不好?”“谁在乎这个了。”祁垣被他笑的心里发慌,转开头,轻哼道,“我跟你才不亲呢。”“是吗?”徐瑨把他往上托了托。俩人视线平齐,脸也挨得极近。“你忘了给我留东西,我可以要一个吗?”徐瑨压低声,微微哑着嗓子问。俩人离得太近了,彼此的呼吸软软的扑在脸上。祁垣咽了口水,“你要什么?”外面的虫鸣有些聒噪,祁垣被吵得心慌,手脚也无处安放。他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剧烈的撞击着胸膛,然而一时恍惚,又觉得那是徐瑨的……俩人离得太近了。祁垣嘴干舌燥,悄悄往后退,然而还没等他退开,嘴巴便被人堵上了。烛光摇曳,室内生香,祁垣的脸上轰然发烫。徐瑨轻轻啄了他一下,却又退开一点,低声哄道:“逢舟……闭眼。”第49章 祁垣本能地听从徐瑨的吩咐,乖乖躺好,闭上了眼睛。徐瑨翻身过去,胳膊撑在他的颈侧,一边用手轻轻描摹着他的眉眼,一边低头轻吻他。祁垣被他困在怀里,像是个瓷娃娃般,只睫毛不住的颤动。似乎是在害怕,却又不懂得拒绝。刹那间,徐瑨的心里冒出一点点悔意。祁垣显然对这种事情完全不懂,刚刚的那点生气,不知道是跟感情有关的吃醋,还是仅仅是小孩独占玩具般的情绪?若是后者……自己岂不是在是仗着他的依赖为所欲为?若是这样,他是万万不想的。徐瑨犹豫了一瞬,支起身子,亲了下祁垣的脸蛋。祁垣睁开眼,眼睛里已经浮起一层雾气,徐瑨忍着冲动,轻轻吻了下他的额头,“睡吧。”“哦。”祁垣眨眨眼,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巴。“你知道吗?”祁垣小声道,“方大哥也亲过阮大哥。”徐瑨原本想躺回去,这些不禁愣住了,“你怎么知道的?”“阮兄跟我说的,他不让我说出去。”祁垣的神神秘秘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这样阮鸿就不会知道他讲出去一般。徐瑨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心里有些哭笑不得。他现在强忍着自己的冲动,祁垣却兴致勃勃讲起了别人的故事。“然后阮大哥打了方大哥一巴掌,俩人不说话了。”祁垣眼睛晶亮,又有些疑惑,“可是他为什么会打方大哥?这样……这样也不赖啊……”祁垣说着说着就有些害臊,自己抿了抿嘴巴。徐瑨吓了一跳,忙纠正他:“……不是随便能亲的。该打还是要打。”他顿了顿,试探性地问,“如果你方大哥也这么亲你,你会打他吗?”祁垣不假思索道:“怎么可能?!他才不会。”“会也不行。”徐瑨忙叮嘱,“不管是谁,谁亲你你就要打他。”他说完顿了一下,哑着嗓子教道:“只能我亲,知道吗?”祁垣“哦”了一声。徐瑨低头看他。祁垣的脖颈一片粉红,被他看得目光又想躲闪,却低声道:“你刚刚那样……声音真好听。”徐瑨的喉结滚了滚,才压下去的冲动又翻腾了上来。“哪样?”他的眸光沉沉,低头拿鼻子蹭了蹭祁垣的脸,贴在他耳边问,“这样?”祁垣咽了口水,一副想看又不敢看他的样子,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徐瑨在心里暗骂一声,这下却再也忍不住,不容他反抗的吻了下去。——祁垣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他睁眼的时候,外面已经大亮了。 第99章 掌柜的看他神色凌厉起来,眼睛眯了眯,竟然有恃无恐道:“你先给结了工钱再说。”祁垣被气了个够呛,张了张嘴,就见旁边的黑脸丫头一弯腰,随后手里却是多了一条九节鞭出来。祁垣:“……”黑脸丫头一言不发地看向祁垣,祁垣愣了下,迟疑地点了下头。那掌柜的看这丫头抽鞭子,脸色一变,正要大声喊人,便见眼前光影一闪,随后破空声至,耳边突然炸开一声脆响。祁垣眼见那鞭子贴着老掌柜的耳边甩过去,如劈剑一般,竟将后面的药柜甩出来一条厉痕,不由吓地抖了抖,转身就抱住了旁边小厮的胳膊。那小厮一愣,随后好笑地拍了拍他。“账本。”小丫头利索收鞭,面无表情地朝前一指,“还是耳朵?”第50章 祁垣之前找人三催四催,这赖皮掌柜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今天他找上门,这人更是敢视而不见,他还以为要费一番口舌,甚至要见官才能解决这桩麻烦,哪想到小丫头一鞭子抽过去,老掌柜当场便怂了,哎哎吆吆地讨饶起来祁垣这下有了依仗,大摇大摆的走了过去。桌案上很快摞起一叠账本,祁垣翻看了几页,放到一边,又找出几年前的翻了翻,顿时沉默了。掌柜的看他这样,便在后面叫苦连天,又说支撑这铺子如何不容易,以前夫人要用钱了就时不时着人来取,如今小少爷长大了,也过来查他帐,全不顾他这些年在店里的不易。他只当祁垣年幼,又是个读书人,这些年连伯府大门都没出,肯定什么都不懂。在那佯哭半天,又道:“少爷,如今这铺子是支应不下去了。您要手头不宽,略微照顾几个钱也行。小的离乡这么多年,早就想回去看看了。”“你要走?”祁垣摸了摸那纸,搓了几下,气得笑了出来,“待我查完帐,你便是想留也留不下的,现在想走?没门。”他把上面一本薄薄的簿子往前一丢:“账本呢!”掌柜的脸色微变,“账本都在这了,少爷这是何意?”“这些?”祁垣好笑道,“掌柜的,你是胆子太大还是为人太蠢?这蜜合纸才造出来两年,你庚子年的账本就已经用上了?”蜜合纸乃是江苏所出,因其不易虫蠹,入水不濡,所以很受账房先生喜欢。后来造纸人又在其中加入了**等料,纸张自带清香,更是风靡一时。祁垣虽然读书不行,笔墨纸砚上却只肯用最好的,这蜜香纸才产出来,齐府便给他买了许多。算起来也就两年前的事情,庚子年可没有这种香纸。老掌柜没想到在这种事情上露了马脚,心中暗骂,却仍辩解道:“小少爷是读书人,岂不知天外有天,蜜合纸又并非只一家能造,如何就断定庚子年没有?”他冷笑一声,仍揪着账本道:“更何况账本原原本本都在上面,执着这些细枝末节又何用?少爷若不懂,只看总薄最后便知亏盈。这账本上一笔笔一道道,可都记的清清楚楚。”祁垣看他嘴硬,支使小厮搬了一把椅子出来,放在堂中。药铺子里半天没有人来,祁垣便吊儿郎当地翘脚一坐,开始翻看。账本上密密麻麻全是字,高一行第一行,普通人可能看不懂,对祁垣来说却是小菜一碟。“那先看总部。交关总薄、货总薄、杂项总薄……嗯?”祁垣问,“你这只一本?”老掌柜这才暗暗吃惊起来,道,“这铺子小,一本就够了。用三册的都是大商户。”然而心底却开始打鼓,读书的秀才哪能知道这些名字?“行吧,那流水账搁哪儿呢?日清、银清、货清,这些不看怎么对账?”祁垣又翻了两下,道,“你这总薄也不对,人名纲头……损益纲头……”他念念有词,末了一笑:“怎么,还有人银俸股……你是银钱股还是人力股?去年既然血亏,哪来的该分银?”老掌柜越听脸色越白,这人连这些都懂?这绝不可能是才学了来唬人的。他交的这几本账簿都不全,外行人肯定会被绕进去。但懂行的一看,什么都捂不住的。“你还会管账?”老掌柜眯了眯眼。祁垣冷笑,正要说话,就听这老掌柜突然怒喝了一声。祁垣脸色一变,腾地站起,就见从后面跑出来三四个穿着青衣短打的年轻人,满脸戾气。有个小厮嘿了一声,把祁垣拉到自己身后,“还有打手。”祁垣吃了一惊,这下明白掌柜的为什么有恃无恐了。他只带了三个人,又都年纪小,未必能干的过这几个打手。祁垣眼珠子转了转,正要喊着几人快跑,就见那小丫头轻呵一声,轮起鞭子,直冲正中一人抽去。那几人没防备她出手这么快,正要闪躲,就见那九节鞭灵蛇般攀着壮汉的脖子一绕,小丫头举力一拖,竟将那打手生生拽飞了出去。祁垣惊得张大了嘴巴。“正常。”旁边的小厮安慰道,“剿匪的时候,柔柔姐割的人头最多。”祁垣:“??”说话的功夫,另几个打手已经抄着尖刀木棍朝小丫头冲过去了。祁垣的眼睛一眨不眨,就见那三人连近前都没到,便被柔柔齐刷刷地抽飞了出去。随后九节鞭如游蛇一般,精准点在几人腕上。打手们顿时脱力,尖刀木棍纷纷掉在地上,这下再不敢恋战,拔腿便朝外面跑了出去。老掌柜见状也想溜,却被另一个小厮提了回来。柔柔姑娘又跟小厮去后面,搜找出来两个伙计。那俩伙计见有打手,一直缩着没敢出来,这下见到了祁垣,又看到了掌柜的,什么都明白了。接下来,掌柜和俩伙计都被小厮带去了一边,开始了仔细盘问。祁垣则拿着厚厚一摞账本,聚精会神地核算起了账目。日薄西山之时,账本都过了一遍,祁垣心中也翻起了巨浪。药铺自然不是赔钱的,只不过是这掌柜的看彭氏不懂,故意欺主,停了原本的买卖,只跟妓院和打行勾连起来,卖些见不得人的虎狼之药,再将钱收入自己囊中。最近几年,这人更是仗着跟打行熟悉,做起了放账收利的勾当。怪不得自己那天来买去火的药,这掌柜的压根儿不给,还撵着自己去余庆堂。敢情这药铺子一直在挂羊头卖狗肉!祁垣气得不轻,想要扭送他去见官,却又担心自己入狱后,这厮想办法让人解救出来,自己白忙活一顿。思来想去,干脆让小厮将这恶棍一顿拷打,先跟他追要这些年铺子的钱。接下来几天,有三个煞神跟着,祁垣办起事情来果然顺利的很。 第101章 蔡郎中勃然大怒,却又忌惮徐瑨身份特殊,只得连连冷笑道:“徐公子可是要包庇此犯?”“此案涉及谋反,事关重大,如今案情未明,蔡大人怎知祁公子一定是案犯?”徐瑨走出来,挡在祁垣前面,“若大人执意用刑,难免有屈打成招,滥及无辜之疑。”“好一个滥及无辜!”蔡郎中霍然站起,再也掩饰不得,指着他怒道,“本官办案,岂容你小小评事在此撒野!来人!”两侧刑部兵卒闻声上前一步。而几乎同时,一直默然不语的大理寺众人也齐齐往前,配刀出鞘。蔡郎中大骇:“尔等想谋反?”徐瑨冷笑一声,反问道:“不听你的召令便是谋反,蔡郎中是拿自己当陛下了不成?”蔡郎中只得恨称不敢,又转声对大殿方向连表几句忠心。徐瑨年轻气盛,文采不俗,又是皇亲,蔡郎中暗恼自己口舌之上占不了便宜,只得转而问朱俨,“朱大人,我们刑部办案,自有刑部的办法,大理寺是不是管太多了。”朱俨悠然地摇着扇子,半天后笑了起来。“蔡大人何出此言?”朱俨笑眯眯道,“我大理寺卿之职,本就是掌邦国折狱详刑之事,以三虑尽其理,一曰明慎,以谳疑狱;二曰哀矜,以雪冤狱;三曰公平,以鞠庶狱。此案疑点甚多,又只有高崖一个证人,岂可草率定罪?倘若他是故意诬枉忠将,倾乱朝政,蔡大人如此行事,岂不是也有构陷之嫌?”“你!”蔡郎中大怒起来,“你大理寺是不是不把我们刑部放在眼里?!”两边人马眼看要打起来,一直不说话的左副都御史忙出来打哈哈:“两位大人息怒息怒!都是为了查案,不值得,不值得。”朱俨也道:“的确不值。酷暑审案,还要被六品郎中大骂,周御史,咱俩这三品官看来都不值钱了啊。”此话说完,大理寺众人便都笑了起来。周温只得苦笑。蔡义生咽不下这口气,然而刑部本应是刑部尚书或侍郎过来,刑部尚书称病在家,那左右侍郎又不听他干爹招呼。蔡义生这才想办法取而代之。哪想千算万算,竟吃了这官职的亏。可他明明记得,干爹跟都察院的人打过招呼,这周温一向耳聪目明,十分知趣的,今日为何活起了稀泥?此时不仅是他,连徐瑨也暗中纳闷起来,不过都察院的人不掺和,此事便好办了许多。最后案件仍是不清,周御史建议去搜查物证,蔡郎中这才下令,将祁垣二人压去大牢,择日再审。刑部和大理寺又为了下哪个大狱争了一番,最后只得折中,去了都察院的大狱。祁垣出了伯府大门后便一口水没喝,在太阳地里跪了这许久,不由有些头晕目眩。那校尉头头应该也是刑部的人,大约见蔡郎中愤恨不已,回来的时候便没敢帮他。祁垣带着手镣脚铐,夹着枷锁,几次差点倒在路上。身后有个吏卒喝骂了几声,踢了他几脚,倒是被那校尉给拦住了。祁垣晕晕乎乎,舌尖咬着一口气,等进入大牢之后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等再次醒来,却只见头顶的小窗上漏进一点光亮,也看不出时辰。牢中还有个老头子,满身脏污,正缩在角落里闭目休息,见他醒了,踢了块饼子过来。祁垣本来还怕有毒,后来一想,姓蔡的阴险小人,肯定会先折磨自己一番,哪能这么痛快让自己死?更何况这是都察院大狱,徐瑨既然想办法没让自己进刑部,多半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他顾不得许多,拿起饼子咬了一口。那饼子难吃的要死,祁垣被噎地眼前一黑,幸好老头又递过来一个水袋。“谢谢老伯。”祁垣喝了口水,忽然一愣。自己身上的枷锁镣铐竟然都没了。那老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一头乱发蓬成鸡窝,见他发愣,竟还笑得出来。“定是你家人使了银子。”老头道,“你才进来,就有人把刑具给你去了。”祁垣知道这是徐瑨的安排,心中忽就安定下来,弯唇一笑。老头见他低头轻笑,却是猛然怔住,撩起头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祁垣一抬头,便被他直勾勾的眼神吓了一跳。老头见他兔子一般跳开,愣了一下,这才呵呵笑了起来。“你叫什么?”老头问,“怎么年纪轻轻,也入了这大狱?”祁垣不愿跟人多讲,只道:“我叫祁垣,被人诬陷了。”老头笑了笑,“原来你姓祁……罢了罢了。”祁垣见他并无恶意,好奇地看着他。“我有个儿子,若是还活着,应当跟你差不多大了。”老头道,“也不知他是死是活。”“他叫什么?”祁垣道,“我大约是出不去了,但可以托朋友帮你问问。”“我给去取名叫济云。”老头不抱什么希望,摇了摇头,“我入狱时他才十岁。那帮人不可能放过他。那么小的孩子……”祁垣:“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老头冷笑了一下,“我本是钱江知县,当年蔡贤的外甥去钱江游玩,见民妇貌美,竟聚集一帮恶少闯入民宅,逼而淫之。我按律将其捉拿归案。杭州知府却反诬我欺君罔上……”杭州知府是蔡贤门下走狗,自然多般维护。最后将强奸之案反诬在钱知县头上,案件上报京城,最后钱知县被判绞首,家属或充军或没入教坊司……后来他入狱之后赶上朝廷大赦,但死罪虽免,活罪难逃,于是仍被压在刑部大牢之中,后来不知为何,又被转入都察院大牢,不过到这边之后,狱卒倒是不怎么拷打他。祁垣听得唏嘘不已,半天后突然一愣:“……”钱江知县?莫非……莫非是云霁他爹?他隐约记得徐瑨提起过,但又怕自己记错,白惹人空欢喜一场。更何况云霁如今是教坊司中的人,虽在戏班之中有些名号,却也只是官家之人宴饮时的陪侍而已。他心中暗暗记下,跟老头说了几句别的,便不再说话。 第103章 来信人,是扬州齐鸢。祁垣才看到这个名字,泪水便不受控的涌了出来,啪嗒啪嗒往下掉着。他瘪瘪嘴,使劲憋住心里的委屈,从开头看起。“逢舟兄亲启扬州数日,恍如一梦。某本是多舛之人,命有一劫。熟料数月之前,不意变故,竟牵连足下,致君父子隔阔,相见无期。某每念及此,寝度难安,愧入肝脾。然人面已变,北归万里,竟成奢望……”祁垣边看边哭,数月来的委屈、埋怨、害怕一下子有了宣泄口。徐瑨在旁愣住,想要过来,却被婉君姑娘伸手挡住了。“徐公子可否在外等候?”婉君柔声劝道,“小女子有话要跟祁公子讲。”徐瑨迟疑了一下,看了看祁垣。祁垣浑然不觉,只恍恍惚惚地读信,渐渐明了了扬州的事情。原来当日他落水之后,那几位小厮并没有察觉。齐府当晚发觉小儿子不见了,慌忙派人四处寻找,等把人打捞上来,已是一天之后。那时候还魂归来的自然是“假齐鸢”。小齐鸢水性不错,竟然突然溺水,大夫又见他脚腕上勒痕明显,急忙告知齐父。齐府众人这才骇然大怒。他们发动族中诸位叔伯弟兄并所有家仆四处查问。最后终于探得隐情,竟是跟京中来的官员有关。齐父一怒之下,向扬州知府诉告,谁知扬州知府推说无凭无证,百般敷衍。齐父气不过,扬言要上京告状,竟惹得官府警惕起来。假齐鸢醒后,原本想回京看望,但他没有功名在身,去开具路引也遭阻挠。扬州城的乡绅士族渐渐对齐父避而不见,假齐鸢暗忖其中有异,只得劝族中长老暂时忍下此事,莫要见怒官吏。等自己将来博取科第,为齐府改换门庭之后,自会找那仇人算账。齐父见他经此劫难,竟懂事知礼起来,心中既觉心疼,又略感安慰。之后便是齐鸢带病参加县试府试,连中案首,因文采绝艳,竟惊动了浙江提学。这提学官督一省生员,对齐鸢十分赏识,扬州知府见风使舵,连夜赶走那几名京中恶少,抓了行事的两名恶仆定罪。齐府出了一口恶气,大摆筵席。齐鸢借此机会,拜见了扬州名妓婉君姑娘,请她代为打听京中事宜。“……某如今独居闲处,却累君照管亲眷,感涕不可言。然祁府多事之秋,某贸然行事,恐移殃齐府众亲,只得暂绝北归之望……,此信干系甚多,幸勿示人……某思仰之念,无缘面话,唯有北向再拜,叩头默祷,望足下万万自重……”祁垣一口气看完,久久不能回神。时间过去太久,狱卒在外催促起来,婉君姑娘面色微变,不得不出声提醒:“祁公子,信纸背面还有。”祁垣忙翻过去看,却是对方写的两点叮嘱。一是忠远伯府有免死金牌,倘若伯府蒙难,祁垣可用金牌保命,祁夫人和云岚都是女眷,若是被流放,请祁垣代为求杨太傅和刑部的都林校尉从中周旋,半路截下。若被没入教坊司,则请祁垣告知婉君,他自有安排。第二,则是告诉祁垣,他已将祁垣以前的存钱,共一千八百六十两白银,换成银票,托付婉君姑娘代为转交。祁垣看到一千八百两的时候,眉头使劲跳了跳。最近实在太穷了,十两银子都是巨款,忽然看到这个数字,竟让他有做梦的感觉。狱卒再次过来催促。婉君姑娘忙暗示他将信收起。祁垣心中一凛,将信揣了,冲她深深一揖。多亏这女子侠义,自己才能知道这些。以后跟扬州往来信件,恐怕也要多靠对方了。婉君侧身避开,冲他笑了笑,“小女子已托周御史代为照看一二,祁公子需要什么,只管跟狱卒提起,小女子会想办法安排。”祁垣一愣,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狱中的待遇这么好,原来除了徐瑨,还有别人暗中照顾。“多谢姑娘。”祁垣抹了抹脸上的泪,“让姑娘破费了。”“这是哪里的话。”婉君莞尔一笑:“都是公子的银子,所以用起来很痛快呢。”祁垣愣了下,忍不住也笑了。这封信无疑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祁垣回到牢房,坐在那发呆半天,手里暗暗捏着信纸一角,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自己死不了了!老太傅会救自己,方大哥会救自己,徐瑨会救自己,那个人也会救自己!哪怕他们都救不了,免死金牌还能挡一次!只要自己能活着出去,以后还怕什么?!钱也有了,有钱万事通,什么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祁垣终于有了一种归宿感。他开始想家,想扬州,想昔日歌楼舞榭,柳湾桃坞。也想彭氏和云岚,想方大哥,想徐瑨,想他的银缎白马,通州夜游……夜里那老头睡去时,祁垣又偷偷拿出那封信,翻来覆去地反复看,恨不得将每一个字刻入眼底。直到上面的内容都已烂记于心,他怕半夜被人摸去,这才才将纸浸入自己偷偷留下的米汤中揉烂销毁。七月末,朝中终于下了圣旨。元昭帝谕内阁:“……朕今宫中喜事临迩,又值乡试大考在即……今岁各省直姑□□罪囚,重者减轻,轻者径释,以示朕好生至德之意……”忠远伯通敌谋反之案,因“案情犹疑”“证据不足”,押后再议。高崖被监候在牢,祁垣被放归家。时隔数天,祁垣终于重见天日。彭氏带人接他回府,母子俩痛哭一场,祁垣换了衣服,重审这一方天地,忽觉人生恍如大梦一场。他将原身的诗稿再次翻出,谨慎晾晒,又取了那块沉香木,小心翼翼地放在书箱之中。大难已过,祁垣神思松弛,大睡两日。又过几天,朝廷奏准各处乡试行令提调官转行主考官,命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侍读陈允恭,左春坊左中允监翰林编修王亥主顺天试。 第105章 祁垣被他绕了一下:“那谁想跟你游,你都肯吗?”“不是。”徐瑨没再逗他,只低声笑了笑,“那天让他们去,是想哄你开心。”“哦。”祁垣满意的哼了一声,想了想却又道:“那你以后别叫他们了。便是叫上,也别让他唱曲儿,我们可以一块玩别的。”他说到这神色稍黯,低声道:“那钱知县是个好人,我在大牢的时候,他给我赶老鼠来着。”徐瑨看他念念不忘赶老鼠的事情,又心疼又好笑,把人揽住,想了想安慰道:“如果哪天,这案子移到我们大理寺,我就想办法把他放了可好?”“好。”祁垣点头。“如果到不了大理寺,我们就耐心等等。太子如今在六部历练,礼部之后便是刑部。钱知县的案子是刑部办的,到时候云霁也会想办法见到太子。”祁垣疑惑:“太子也听曲儿吗?”徐瑨点了点头:“很喜欢。”祁垣一愣。徐瑨看他一派天真懵懂,目光明亮,犹豫了一下,隐晦道:“太子的二位伴读,你可还记得?”祁垣点了点头,想起东池会上陆星河的那惊艳现身,惊讶地长大嘴巴,“他们俩还会唱曲儿?”徐瑨摇了摇头。“陆惟真生性耿直,每日只读经史。”徐瑨道,“但文池柔媚,善歌善舞,所以更受太子殿下喜爱。”当然这份“喜爱”自然跟旁人的不同,文池平日里……跟个侍妾差不多了。今科乡试,太子两位伴读,便只有陆惟真自己参加。有人传言文池平日媚主,早已荒废课业,也有人说,太子欲将文池收为男侍,因此不欲他在朝为官。不管怎样,当年三大神童才子,今年只有一位参加,的确在京中引起不小的议论。徐瑨抬手,替祁垣拨开额前的一缕碎发,心中又暗暗懊悔起来。他本来想慢慢教祁垣了解一点情事,但是文池之事显然不合适,而他也从未讲祁垣当做男宠或侍妾来看。谁知道祁垣压根儿就没多想,“咦”了一声,只啧道:“那文池好厉害!还好还好,太子只要肯听曲儿就好,云霁救父就有希望了!”不过因为徐瑨的这番提醒,祁垣不由想到了扬州的那位。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对方说,于是琢磨着给扬州回信。为了不那么丢人,祁垣还找徐瑨练了几天字,等他自己觉得能看些之后,一口气洋洋洒洒写了十多张。先讲自己当日惊醒过来,看到眼前大换天地之后如何惊慌,如何跟彭氏大大闹,又讲回京之后怒骂老太婆,巧赢吕秀才,东池会历险,通州驿被捉……后来被赶鸭子上架去了国子监,提心吊胆抄考题,又被老太傅识破,惹得老头子大哭一场,给了赐字。他知道对方既然得知了自己的字,多半是探听了不少消息回去,但他仍觉得自己亲口讲出来的才好,别人哪知道他的凶险。及到后来,写到下狱之事时,祁垣反倒简单几笔,只写了那蔡郎中和大理寺的争论。当然最后,重中之重,一是让对方打听下齐府现在进料的商贩,有无往京城来的。他打算在京中开香铺赚钱。却又苦于没有好的进料渠道。二则是希望下次那边给捎点好吃的过来,他在这边有许多好友,大家并没有去过扬州,他想择日宴请一番,让众友领略扬州风情。这封“信”写好之后,祁垣便自己跑去了晚烟楼。婉君看到他的回信足足厚厚一沓,不禁被惊呆了。祁垣知道自己字大话多,又不如对方文采好,很是不好意思,小脸通红。晚烟楼的姐妹见他粉雕玉琢的样子,忍不住个个来逗弄他,不住地给他拿好吃的,又着人从外面买些小孩喝的甜酒。婉君将回信收好,出来见祁垣已经被众姐妹喂成了一只小醉猫,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她在对面轻轻落座,看着祁垣长而翘的睫毛,红扑扑的脸蛋,嘴角还有个小梨涡,越看越觉眼熟,心中忽然一颤。第54章 三年之前,婉君曾与扬州齐鸢见过一面。彼时冬日,她扮做老妇,带着婢女去梅花坞赏雪,夜晚兴尽而归,才发现冬日天冷,船家早都归家了。幸好当时有只画舫经过,好心载了她们一段。而那画舫的主人,正是扬州第一小纨绔齐鸢。婉君虽然讨厌这些浮浪子弟,但如今幸得对方相助,她也不得不过去真心实意感谢一番。当时齐鸢便才喝过酒,醉着一张小脸,整个人都窝在大红色的斗篷里。那斗篷滚了一圈雪白的狐狸毛,却不如他的皮肤白腻。许是察觉到有人过来,齐鸢靠在老嬷嬷身上,像个雪娃娃般,抬着黑漆漆的眼睛看了她一眼。老嬷嬷趁机劝他不要睡着,免得被风打了,睡醒了头疼。齐鸢嘟嘟囔囔不情愿,瘪着嘴露出了一对小梨涡,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嬷嬷。婉君不知怎么,心里忽然一软,便在他对面坐下,又是哼曲儿又是说小故事地哄了起来。后来回到馆舍,她去对镜卸妆,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始终噙着一股笑意。当时她便在心里想,自己若能有个这样的儿子,定然也是要千娇百宠的。今年齐鸢去找她时,婉君还诧异过,三年不见,这小少年的改变竟如此之大,沉稳许多,世故许多。后来她与对方问话,又惊讶对方博学善论,竟像是换了一个人。直到现在……她才恍惚觉得,眼前这人才是当年的雪夜少年。这种荒唐的念头让婉君愣了好久,有婢女欣喜的来告知徐公子和方公子过来时,她也全然不为所动。方成和才跟人进了晚烟楼,祁垣已经趴在了酒桌上,婉君坐他对面专注地看着,眉眼含笑,情意融融。方成和心里暗道糟糕,悄悄去看徐瑨的脸色。徐瑨往那边淡淡看了一眼,走到桌前,先是低头看了看祁垣,这才对婉君拱手道:“婉君姑娘。”婉君看他神色冷淡,不复之前那样恭敬有礼,笑着福了福,解释道,“一时大意,让祁公子喝了许多甜酒,还未说几句话,他便这样了。望三公子见谅。”徐瑨没说话,看了旁边的酒坛子一眼。那边已经放了四五个空坛子。这可不太像“一时”大意……婉君面上一热,不由暗恼那帮姐妹太胡闹,讪讪地笑了笑。方成和见状忙给她解围,催促徐瑨道:“本来想跟子敬兄畅饮一番的,如此,还得麻烦子敬兄先带逢舟回去,免得他在这着了风。”他说完顿顿,还不忘扶着自己的腰,做戏做全套,“我腰伤还没好,就麻烦子敬兄了。” 第107章 ppps:明日想双更,希望不卡文。阿弥陀佛第55章 婉君是何等聪明的人物,方成和最近日日往她这跑,她便知道定有什么缘故。不过前几天未放榜,她猜着方成和大约有些紧张,所以陪便陪了。今天这人得了解元,眼见着是春风得意了,她自然也要讥诮回来。无奈方成和脸皮太厚,嘴皮子太滑。婉君又气又笑,“方公子,我何时求你不得了”方成和摇头:“我也没说是你是哪个,姑娘怎么自己先对号入座了。”正说着,就见门外的小龟奴拎着茶壶上来,对二人道:“姑娘,刚才阮公子来找,在门口站了站就又走了。”闲扯的两人俱是一愣。方成和问:“你说谁” 小龟奴:“就是阮慎之阮公子啊。”方成和:“……”这下便是婉君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不是让你看着,不许旁人上来吗”婉君轻斥道。小龟奴看着事情不对头,缩了缩膀子,忍不住叫屈:“以前谨之公子都跟阮公子一块来的,小的还以为……”小龟奴话还没说完,就听下面吵吵嚷嚷,敲锣打鼓吹笛子的,已经在下面闹开了。方成和跑到晚烟楼里来就是为了躲清闲,哪能想到阮鸿刚刚正好撞见不说,下楼的时候还给他嚷嚷开了。这下大家都知道了方解元在晚烟楼,报喜的热热闹闹过来讨赏银,其他人也跟在后面看热闹。方成和再圆滑世故,也不耐跟这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瞎客套。他脑袋大了一圈,推开厢房门看了看,正琢磨着怎么溜走,便见尽头窜上来一个人。祁垣一身红色锦袍,脚踩羊皮小靴子,带着两个小厮噔噔噔跑上了楼梯。见方成和正好推门,欢呼一声,乐得跟什么似的,狂奔过去边朝人身上一扑。方成和忙不迭把他接住,自己却被撞地差点飞出去,幸好被那俩小厮挡住了。祁垣哈哈哈地狂笑不止,跟傻了似的。方成和哭笑不得:“你再扑猛一点,老哥我就成太监了。”他把祁垣从身上揪下来,诧异道,“你怎么来了”“当然来找你报喜啊!”祁垣喜地不行,又戳了戳方成和的胸膛,哼道:“你中了解元不家去,跑这来干嘛。”方成和道,“本来是图个清静,现在是不成了。”祁垣打了个头阵,紧接着徐瑨、阮鸿、罗仪以及唐平等人也来了。阮鸿原本是被吓跑了,但半路被徐瑨几人喊住,只得装作没事人一样再回来。婉君姑娘腾出一间厢房,这波人才刚刚坐下,没说几句话,却又见国子监的郑冕等人也找了过来。郑冕这次也中了举,顺天府此次应试儒生两千多人,解额一百三十多名。其中三十多名为国子监占了去。这其中十几人都跟任彦那帮相熟,聚在了隔壁的遇仙楼。剩下的自然相互招呼,过来找方成和庆贺。晚烟楼的婉君姑娘千金难求一面,今日难得,竟然为了方解元设宴款待诸位举人,又在一旁抚琴助兴。方成和一会儿被这个叫住,一会儿被另一桌的劝酒,忙地脚不沾地。祁垣坐在徐瑨旁边,想喝酒又不被允许,于是趁着徐瑨不注意,偷偷溜去了国子监的那桌。郑冕看他过来,早笑着腾了地儿,给他也斟了一杯。祁垣跟馋猫似的,滋溜喝完,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找郑冕说些闲话。郑冕不住地往婉君那边看,不禁笑道:“方兄果然大才,扬州诸兄知道婉君姑娘曾肯抚琴助兴,岂不是要羡煞我也。”祁垣嘿嘿直笑,听到扬州就觉亲切,问他:“扬州老乡很多吗?”“现在还没来呢,”郑冕笑道,“揭榜之后,提调官将先考卷钤封,转给布政司之后,才会开出文书给举子们。到时候大家再拿着文书入京。我们扬州的向来盘缠丰厚,所以有十二月来的,也有九月十月就过来的。”旁边有人听得惊讶,羡慕道:“你们扬州的盘缠能有多少?我们那县丞需先使钱贿赂,否则所给盘缠不过几钱银子。”郑冕道:“县丞所给盘缠自然不多,但我们扬州有个制香的富商十分宽厚仁义,每次大比之后,举子们的公宴酒席都是由他出资,此外再给入京的举人们盘缠、卷资,粗粗算完,每人少说也有四五十两银子。”众人惊愕,连连赞叹。祁垣自然知道老爹每次都要撒几千两银子出去,然而那些学子一旦中举,心比天高,很少有人将老爹的这份恩惠记在心中,甚至有人觉得肯收齐府的银子是瞧得起他们。祁垣不由暗嗤一回,心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现在大才子在齐府,也就是没赶上乡试,否则自己家就能出个举人老爷呢,而且以那人的才分,说不定也能得个解元!这是何等痛快!这么一想,他不禁又着急起来,不知道自己的回信有没有到,那边何时再写信过来。小酒喝过两巡,祁垣过足了酒瘾,这才偷偷溜回徐瑨旁边,小脸微红地乖乖坐好。徐瑨看他一眼,倒没说什么,只将桌上的鸡腿蘑菇,夹过来撕成小块给他,又或者挑些肉圆鱼片,去皮挑刺的整治好了,再放他盘子里。祁垣对此习以为常,徐瑨给他什么他便吃什么。一旁的唐平来回看了几眼,目光不由古怪起来。之前祁垣下狱时,唐平便听父亲说过这案子有些棘手。唐父就是刑部尚书,消息自然比旁人灵通的多,知道这高崖是受别人指使。若没有其他什么人掺和,这案子说定便也定了,谁知道会审的事情才定下来,他便听说了国公府、杨太傅、大理寺、工部尚书几方完全不相干的势力出面,劝元昭帝莫要听信奸人之言,冤枉忠臣。杨太傅是祁垣的座师,工部尚书是前首辅的得意门生,是祁垣舅舅的师兄,这些都好理解。大理寺跟刑部争权已久,也说得过去。唯独国公府的来路他琢磨不透,这才称病在家,将摊子丢给了下面的人去做。唐平当时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会儿在宴席之上,见对面俩人如此如此,他才恍惚抓到一点线索。他心中疑惑,又怕是自己多想,只得问旁人。阮鸿在他左边,唐平压低声,问阮鸿:“慎之兄,这位祁小才子……跟子敬兄是何关系?” 第109章 “我粗算了一下,按这几天的势头,日后这小店一年至少能得六百两银子的利。别说你这一年吃喝,便是日后入朝为官,四方打点,都能供得上。”祁垣又重新坐下。他这只是粗算。齐家铺面大大小小,已经铺满了江浙一带。小铺子一年净得利润少的也又五六百。这间铺子虽不大,但京中生意可比扬州好做的多。这边似乎很缺专门卖合香的铺子。普通的蔷薇水五两银子一瓶,齐府的返魂梅过来也贵的离谱,祁垣之前散卖的香丸香饼子,定价随意,一样不缺买主。若是按这情形算,他把价格定高一点,这铺子想要日进斗金也不难。但祁垣对此始终有些疑虑,合香香方不算稀缺,为何做这个的很少?他们齐府是怕在京中不便,那其他几家呢?苏州万家,杭州穆家也都是合香世家,怎么只有万家有个小小的分号?事出反常必有妖,祁垣决定还是静观其变,留个心眼的好。更何况,再过几日便是斗香大会了。到时候天南海北的制香高手都会入京比试,徐瑨已经答应了,到时候带他一块去看热闹。就是不知道,这次比试,家里可会来人?第56章 祁垣从知道斗香大会开始,就一直盼着这一天。然而谁想天不遂人意,八月末,各地制香商户、民间高手纷纷入京,礼部的官员却除了问题。事情的起因是山东乡试的冒籍大案。从去年起,山东登、兖州等地便遭了大旱,百姓颗粒无数,朝廷又不肯赈灾免赋。于是山东数城饥民遍地,在籍之丁或死或逃,匪患四起,民不聊生。寻常百姓仍在原籍的不足一半,应考生员自然大减。于是,今年大比,便有外省生员贿赂考官,冒籍应试。山东解额八十名,其中半数皆为冒籍应试者。此案一发,举国哗然。涉案的山东提学、诸考官、监临官并几十名考生皆被押送入京,送刑部问罪。又有人弹劾山东巡抚张勋,言他是江西人士,此次冒籍着半数为江西学子,恐此事与他亦有牵连。而张勋又是礼部尚书王旻的老乡,经由后者举荐入仕,科举之事又是由礼部主办,于是王旻也被参了一本。冒籍之案闹的沸沸扬扬,继而演变成了党派之争。礼部尚书、礼部郎中等人相继遭到弹劾,斗香盛会眼看就要被暂时搁置。祁垣原本对朝中之事不甚敏感,但方成和十分关心朝政,时常同他聊起这些。祁垣只得把精力从制香赚钱中拨出一点,陪他瞎聊一番。在祁垣眼里,当官与经商并无两样,朝中权利事由就这么多,大家分而食之,若想多个帮手依仗,自然要结党营私。反正不是此党压过彼党,便是彼党压过此党。然而无论怎样,朝政之斗对老百姓而言,都远之又远。祁垣如今除了替灾民揪心之外,只关心斗香盛会的事情。又过两日,朝中却传出消息,斗香盛会如期举办,只不过改为由太子一人操办。祁垣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又听到另一个消息——徐瑨要被派往山东查案了。这消息来的太突然,祁垣听到游骥来告诉的时候,立刻铺子也不管了,撒腿便跑去了国公府。幸好国公府的下人都认得他,放他去了徐瑨的院子。徐瑨却正在花厅里跟父亲谈话。祁垣跑得满头是汗,冒冒失失闯进去,一见还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立刻傻眼了。徐瑨也愣了。“你怎么来了?”徐瑨回过神,看他还穿着铺子里掌柜的那套衣裳,又好笑又有些紧张,忙示意祁垣,“快来见过我父亲。”祁垣也回过了神,简直要尴尬死了。他以前还设想过,若自己要见徐瑨他爹,必先要先斋戒三日,以香汤沐浴,八白粉敷面,衣服鞋袜整洁如新,整个人一丝不苟,矩步方行。让人一见他就知道这伯府的小才子很有气度。哪想到如今这副模样,这个地点给撞上了。国公爷长了一张黑漆漆的四方脸,络腮胡,如今须发皆是半白,唯有高挺的鼻梁和刚毅嘴巴跟徐瑨很像。祁垣深吸一口气,忙整好衣服,趋步上前,乖乖见礼。“祁垣?”国公爷轻捋着胡子,看着他问:“你就是祁卓之子?”祁垣应道:“是。”“嗯,怪不得。”国公爷点点头,转脸对徐瑨道,“如此,你们两个有事聊去吧,我出去转转。”祁垣听他问话,问的是“祁卓之子”而不是“顺天府神童”,便知国公爷大约对忠远伯有些印象。如此,他心里反倒是踏实了一些。徐瑨将父亲送出去,转身回来,见他在原地翘首张望,不由笑了笑。“怎么这时候过来了?铺子不管了?”“你都要出门了,还管什么?”祁垣想起来意,不由郁闷起来,“好好的,去山东做什么?”“朱大人让我去查查登州知府的事情。登州大旱,那知府见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疲于抚绥,已经举家逃徙,自图存活了。”徐瑨怕他吹着风,把人领屋里,让他擦了脑门上的汗,这才继续收拾行囊。祁垣想起,徐瑨第一次跟他提起登州大旱的事情,还是他才入国子监时。因监中有两名山东士子直言进谏,被抓去绳愆厅去衣杖刑,那俩人情绪激愤,触柱而亡。“旱情一直没有缓解吗?那边的巡抚不管?”祁垣问。“我之前去那边查案,曾与巡抚张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张大人连发奏疏,求朝廷解粮赈灾,始终未得音讯。”徐瑨摇头,唏嘘道,“如今赈灾之事没着落,张大人反倒牵连进了冒籍案……”巡抚一官最为紧要,久任地方之后才可熟知利病,如今这等关头,再换官上任,黎民百姓更是苦不堪言。也正是因此,大理寺卿朱俨派徐瑨去登州查案,名为查逃徙的知府,实则是暗中走访,看冒籍案有无冤情。这案子虽暂在刑部,但事涉朝臣,早晚会被送入大理寺复审。祁垣心思通透,隐约明白了一些。只是有些心疼徐瑨,那边灾荒既重,途中又有流民匪寇,这一路恐怕很难安生。当夜,徐瑨让厨房整治了饭菜,仍是跟祁垣一块用饭。祁垣难得的话少起来。晚上二人仍是同塌而眠,祁垣才低声道:“你要记得给我写信。”徐瑨把他揽在怀里,低低地“嗯”了一声。“会的,我用驿递快信,寄到府里,到时候让人给你送去。”徐瑨看他只拿脑袋不停的蹭自己下巴,伸手摸了摸祁垣的脸,果真发现掌心一片濡湿。祁垣本来默默难过呢,这下被徐瑨发现,便使劲抓住徐瑨的手,在他掌心里蹭来蹭去,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着。徐瑨张了张嘴,想安慰他一下,半晌又叹了口气。“这一路约莫不太平,朱大人让我去,也是因为我有武艺傍身。”徐瑨道,“我自幼学武读书,求圣贤之理,便是为了报效朝廷,造福百姓。如今……哪怕先保住几员贤臣,也算不负师恩了。更何况山东本地亦有官民自救,我去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他说完轻轻叹气,无奈道,“……山东之于京师,乃是唇齿之地,漕渠中贯于山东,江淮数百万粮食取道山东,倘若那边大乱,那京师危矣……”祁垣也听得忧心忡忡:“既然如此,朝廷为什么还不赈灾?” 第111章 对方果然给他带了许多好东西过来,都是江浙土物,吃食若干、瓷具数套、丝绸十匹……林林总总,装了足足一船。这些东西都是齐府中秋时采买来的,原身让人挑了许多出来,对家中说是结交的京中好友。如今齐府长辈都知道了京中有位祁逢舟,志高行洁,素有侠义。恰好齐府管家要来京城参加斗香盛会,因此这些货物便托由对方带到码头。进货渠道,也由管家告与祁垣。不过为了避嫌,诸多事宜仍要经由婉君姑娘,由后者帮为周旋。管家行船较慢,估计要晚两日才到。祁垣上次写信时太着急,忘记问斗香大会的事情了,没想到最终是管家过来。他炼蜜磨粉都是跟着老管家学的,心里不由期待起来。原身又道,他如今窃用“齐鸢”之名十分不安,于是求得“伯修”二字。至于祁垣想要开香铺一事,他极为赞成。人生于世,非财无以资身,祁垣既有此天分,放手去做便是。然京中香料一途似乎为何家垄断,何家乃是皇商,提醒祁垣多多留意。最后,他写到了包袱里的两本书。“某少时曾读徽商所做《行商水陆路程》一书……随信寄上……”祁垣把桌上木盒打开,果然看到里面有两本用锦帛层层包裹的手抄书籍。他拿起一本翻了翻,登时就愣了。“北京至江浙福建驿路……北京会同馆,七十里,至固节驿,良乡县……六十里汾水驿……八十里河间府瀛海驿……北京至徐州,响马贼时出,必须防范。“北京至江西广东二省水陆……”“北京至山西布政司……至山东布政司……”……后面还有各布政使司至所属府怎么走,各州府之间水陆如何行舟走车,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极其详尽。然而更让祁垣震惊的是,这本商路之书,足足数十万字,这位大才子竟然全都记得?还给他写下来了?祁垣张着嘴,再翻另一本,下巴差点掉下去了。那位大才子大约怕他看水陆行程觉得枯燥,竟在后面给他绘了一份本朝舆图!上面河源山丘、各府州县,卫所设置……画的清清楚楚。有了这两本书,自己若要出门,岂不是四海之内畅通无阻了?祁垣:“……”可是舆图这种东西他怎么也会画?!祁垣发呆半晌,突然想起一事,急匆匆去舆图上找徐瑨的位置。徐瑨走时跟他说过的几处地名,他原本听得稀里糊涂,这下往图上一找,顿时清楚了。作者有话要说:ps:古人书信里也用”呵呵“ 俩字,有的是”哈哈“的意思,有的跟现在一样hhhpps:文里的徽商所写的《行商水陆路程》,参考的是徽州商人 黄汴所着的《天下水陆路程》第58章 大概看祁垣回了十多页书信,这次齐伯修的来信也写了足足三页。祁垣在晚烟楼里又看又叹,不知不觉便是一上午过去。他从小看书都没这么认真过,将那分装成册的舆图来回翻看了许多遍,几乎将山东和江浙两地的的样貌记得一清二楚,他才把书包好,信件仍是销毁。晚烟楼里东西齐全,朝外一唤,便有人捧了火盆进来。不知为何,这次烧信之时,祁垣突然生出一种很不舍得的感觉。再想他初来之时,大手一挥,便将原身的那两箱手抄书籍烧了取暖,不由惭愧起来,琢磨着下次回信要把这事也说上,希望他不要生气。还有,上次忘了提起那个符姑娘……祁垣在心里盘算半天,想到信中也提到了山东旱灾以及冒籍大案,不由可惜起来,若他们俩人没有互换,如今小才子过了乡试,也是举人了。举人可以议论朝政,方成和他们最近便在忙着联名上书,恳请皇帝下诏赈灾。祁垣知道这种事情在别处不便,所以将铺子后面的小院修整一番,于院中立起一个凉亭,置办上桌椅长凳,也能容纳十几人。每次郑冕他们一来,祁垣便把人带去凉亭,给他们熏上一瓣香,沏上热茶,由他们商量去。等到中午,这一帮人议个差不多,祁垣再买好酒菜,就在凉亭摆上,招呼大家一块吃饭。他本就比其他人要小许多,如今整日穿着掌柜的一身小袍子,使唤小厮,吆喝买卖,跟个俊俏小财主似的,让一帮新科举子喜欢的不行,整日逗他哥哥弟弟的喊着。然而这种和谐日子没过几天。不知是皇帝对方成和有印象,还是他们运气好,又或是暗中有大臣相助。几天后,方成和等人的联名上书竟真被递到了御前。皇帝看完,竟然龙颜大悦,当朝奏准。拖延许久的赈灾旨意就这样下来了,郑冕才听到消息,便一路跑着过来报信。祁垣正好在铺子里拢账,见郑冕还穿着监中的衣服,指尖有淡淡墨迹,惊讶道:“郑兄,何事这么着急?”郑冕喜不自胜:“方兄可在?”祁垣:“才出去了,你在后面等会儿就行,一会儿就回来了。”“我就不多留了,等方兄回来,你告诉他便是。”郑冕笑道,“估计方兄应该很快就知道了,这可是大喜!”他说笑了笑,见祁垣不解,凑过去低声道,“朝廷赈灾的旨意就要下来了!”祁垣一愣:“真的?”“千真万确!”郑冕笑道,“据说陛下已经下旨让太子督管此时,约莫斗香盛会一停,赈灾款便差不多能凑齐了。”灾区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肯赈灾最好不过了,但祁垣听到后面就有些不懂了。“为什么要等斗香盛会?”祁垣茫然道:“赈灾跟这个有什么关系?”“你不知道?”郑冕看他一脸懵懂,低声道,“谨之兄说,朝廷迟迟不赈灾,有可能是国库空虚,发不出赈灾款。所以此次上书,方兄在奏折之中建议。如今京城恰逢斗香盛会,往来商户皆是巨富之辈,若斗香之余还能募款赈灾,岂不两便?”祁垣脑子里嗡的一声,脸色瞬间就变了。郑冕看他面色不对,忙安慰道:“逢舟你怕什么,此次筹款冲的是江浙香户,你这点铺子是万万挨不上的……”祁垣:“……” 第113章 祁垣:“……”祁垣读书再不好,这六个字的出处还是知道的,鱼传尺素便是由此而来——独居的思妇收到丈夫托人送来的两条鲤鱼,鱼腹中有丈夫来信,“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祁垣的脸腾的一下便红透了。徐瑨是说自己是思妇,他是外出的丈夫?还是说这人只是谑言而已?虎伏见祁垣一下午怏怏不乐,这会儿突然又面红耳赤,还当他怎么了,忙关切的问:“少爷可是不舒服?”祁垣:“……”“没有没有,”祁垣挥手,把人都赶出去,突然又想起来,“等下,回来,那个谁,谁送信来的?”虎伏:“国公府的吴二小哥。”“唔,”祁垣不自在地咳了一下,“还有别的甚么话吗?”虎伏:“这就不知道了,吴二哥也没说,要么奴婢再去问问?”祁垣回神,知道以国公府的规矩,徐瑨若有口信少来,吴二肯定就亲自来见自己了。如此应该是没有,遂摆摆手:“不用了。”他把人赶出去,自己关上门,跑去书桌前写回信,然而铺纸磨墨地折腾许久,再提起笔,却又不知道该写点什么?也不知道徐瑨到登州了吗?路上怎么样?如果那边真的饿殍盈途,流逋载道……笔端有墨滴下,在纸上晕出大大的一团。祁垣把笔放下去,长叹一口气。算了,捐钱便捐钱吧,事已至此,只求齐府众人平安便是。至于方成和……祁垣心里叹一口气,知道此事于他并非没有坏处,操办斗香盛会的礼部官员受到牵连,太子本就疲于应付,方成和这么一上书,几乎把太子逼的死死的。旁人不说,方成和肯定把太子得罪狠了。不过由此来看,太子在朝中的形式……似乎不怎么乐观。这一夜,祁垣睡的很不安生,梦中一会儿是齐家老小被官吏所欺,齐齐下狱……一会儿是灾荒之地,野无遗禾,易子而食……再一会儿,梦中跳出两只大鲤鱼,徐徐而吟,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第二天一早,祁垣起床,带着两只乌青的眼袋,去了晚烟楼。门口已经有人在等着了,整个二楼都没有外人,婉君亲自在厢房门口候着,见他过来,遥遥一拜。祁垣没什么精神,冲她作了个揖。“祁公子。”婉君却在他推门之际,拦了一下,欲言又止。祁垣猜出他是要为方成和说情,虽然知道方成和是无奈之举,当今局势,他只能做那个奸滑的恶人,但心里仍是不舒服。祁垣微微皱眉,侧身避开婉君的手,推门走了进去。屋里,齐府的老管家陈郡正在窗前等着,祁垣推门时,陈管家回身来看,顿时愣了。“祁公子……”陈管家的怔忡不过一瞬,随后很好的掩饰下去,对祁垣拱了拱手。祁垣也忙收敛心神,朝老管家作揖。“伯修兄已经来信说了。”祁垣请陈管家坐下,从桌上拿起茶叶罐,笑了笑,“此次劳烦陈老先生了。”“不敢,不敢,”陈管家笑呵呵道,“老朽不过是齐府的老下人罢了,二少爷觉得我办事还算稳当,尚未老眼昏花了,所以放我出来走动走动。”祁垣含笑看他,微微颔首。其实陈管家并非奴籍,他本是齐府的制香师傅,年轻起便有自己的茶庄田地。后来祁垣的祖父看他厚道聪敏,所以提他做了管家,这一做便是几十年。算起来,今年陈管家已是六十高龄,的确快老眼昏花了。六十岁的老人,若这次齐府的事情有什么意外……祁垣不敢多想,忙垂下眼,道:“我给您泡杯茶吧。”自前朝起,百姓们便都喝起了散茶,难得婉君姑娘这还有团茶。祁垣犹豫了一下,却弃而不取,转而拿起了另一罐散茶,换了一套素瓷茶杯,温杯,取茶,随后以茉莉拌茶叶,用旋滚水冲泡开来。陈管家笑呵呵道:“龙山瑞草,日铸雪芽,果然名不虚传。祁公子也爱品茶之道?”祁垣面不改色:“略知一二而已。”“怪不得,我家小少爷整日念叨,说祁公子乃其知音好友,说老朽一定会喜欢。”陈管家笑了笑,神色隐隐有些骄傲,“我家小少爷就好喝茶,爱喝酒,游湖逛街,逗狗捉兔,好玩的好耍的,他都乐意学学。许多寻常事情,偏他就能看出好来,但凡他喜欢的东西,又无有不精……”祁垣听地怔怔,眼眶一酸。以前在齐府的时候,老管家没少念叨他。没想到如今在旁人面前,老人家提起他竟是满脸慈爱,仿佛那些不务正业的事情多值得骄傲似的。陈管家见他转开头,还以为自己说多了,连忙告罪了一声,又笑呵呵道:“人老了,话就多。祁公子跟我家小少爷又有那么几分相似,所以老头子就絮叨了。”祁垣一听他主动提起二人相似的事情,便知道老管家没多想,心里松了一口气。“没什么。”祁垣忙笑着安慰:“是您老让我想起了族中长辈了而已。”陈管家愣了下,惊骇地抖了抖眉毛。祁垣苦笑不得,忙解释:“他老人家还健在呢,只是在外地做官,好多年没见了。”陈管家一听健在,这才放心的呵呵笑了起来。随船带来的东西都放在了晚安楼的仓房之内,婉君姑娘拿了钥匙,带二人开了仓房的门,祁垣一一对着单子清点后,婉君便把钥匙给了他。“小少爷说,若祁公子想要另置房所,可以跟老头子说。”陈管家又带着祁垣去另一边。祁垣点头:“我正有此意,不过我银子还够,不用麻烦你们。”说话家俩人到了一处草棚下,祁垣往里一看,顿时傻眼了。草棚下面,赫然用毡布盖着一个巨大木床!木床里便是碾槽!这大碾槽是用来粉碎香料的,祁垣找了许多日,连通州都去过了,愣是没看到这种东西,所以这些天一直手作,手心都磨起泡了。他惊地说不出话来,奔过去摸了摸,再看旁边,连粗细矬刀、捣臼、筛子之类的精细工具都有了。 第115章 “我并非怪你什么,”祁垣站直,想了想,还是道:“只是这次事关重大,若以同门之谊相求,我怕担不起。”方成和没说话,过了会儿突然问:“你跟扬州齐府什么关系?”祁垣反问:“你觉得呢?”方成和道:“我不知道。婉君说……让我自己来问你。”祁垣一愣,稍微一想便明白了。他曾让郑冕打听过扬州的事情,这次翻脸又是为了香户。方成和这么聪明的人怎会猜不到和齐府有关?但他能找到婉君那里,也是足够敏锐了。而且婉君早上也有开口替方成和说情的意思……此次方成和的上书请旨,对齐府有害无益,婉君反而要为方成和说情。祁垣面色微变,不知道这位名妓还能不能靠得住,但现在他没有别的帮手,如今求方成和帮忙,也不可能把齐府摘干净。“我所学的制香之法,都是扬州齐府的密方。”祁垣道,“当初我突然遭难,虽捡了一条命回来,但记忆全失,等于废人一个。若我只是平常人也就罢了,偏偏那会儿还身负盛名和众望,我自觉颜面无存,寻死过几次,后来偶尔机缘……得了齐府的赠书。”祁垣道,“如此,我也算有了一技之长。齐府于我,乃是再生之恩”祁垣当日醒来之后寻死觅活好几天,这个不是什么秘密。他既要解释清自己和齐府的关系,又不可能将换魂之事和盘托出,只能九分真一分假的讲故事了。少年神童才学尽失,自寻短见,这才符合大家的猜测。果然,方成和微微动容,神情软了下来:“怪不得你会懂制香。香方乃他们商户立业之本,齐家如此慷慨仗义,倒是令人惊叹。”“我怕家中祸事牵连齐府,所以一直想将此事瞒下。”祁垣知道方成和信了,适可而止,转而道,“方兄此次请旨是为受灾百姓,这无可厚非。但扬州知府与齐家家主早有嫌隙,只因齐家向来宽厚慈善,广交士绅,不好找借口泄愤罢了。如今朝廷下旨要齐府纳银,你觉得齐府会如何?”方成和一怔,皱了皱眉:“这等紧要关头,不太可能……”然而这话,他自己都说的十分勉强。朝廷只要银子,扬州缴上来的自然越多越好。如果扬州知府以抗旨不捐的罪名把齐家抄了,既能多缴银又能泄私愤,朝中还会有人帮一介商户翻案不成?祁垣看他表情,淡淡一笑:“灭门知府,破家县令方兄,这个可能,齐家老小可不敢赌。”方成和默然,半晌后叹了口气,“你是已经有主张了吧?”祁垣不再拐弯抹角,点了点头:“齐府若把银子捐给太子,或可免此一难。所以师弟有三求,一求方兄带我进入斗香大会,二求方兄透露,此次赈灾银最少要多少。三,祁垣想求方兄一幅画。”祁垣肃衣再拜,恳切道:“如此,祁垣感激不尽。”方成和定定地看着他,这次没有再扶。“我答应你便是。”方成和转开脸,低声道,“逢舟,幸好……你不会入朝为官。”当夜,祁垣让虎伏把买来的酒菜全送入方成和房中,又备好笔墨,热水,换洗的衣物,以及两个伺候的小厮。他自己去了耳房,和衣卧下,虎伏又来送饭,祁垣仍是没胃口,他还是硬吃了下去,不为别的,明天斗香盛会,自己也需要体力。正房的灯火彻夜未灭。隔日一早,方成和将晾晒一宿的画纸收起,交给祁垣。俩人都换上了新的衣衫,下人们已经备好了两辆车马,祁垣登上前面那辆。陈管家已经在里面等着了。祁垣把画交过去,又细细嘱咐了一遍。开门鼓远远响起,车夫扬鞭,两辆车齐齐朝披香宫而去。作者有话要说:斗香大会写的太慢,明天争取一章发完第60章 这是祁垣第二次进入披香宫。因太子会来,所以东园已经被兵卒层层护起,其余人只能由钱府正门进入,先在后花园,即西园内赏花斗香,待传旨时再进入东园。这钱府却比祁垣想象的大的多。单是府门之外的石狮便足够气派,府门正对面的却也不是影壁,而是一排兵丁所住房屋。东西两侧也各有角门,女客们走西路,沿途曲廊亭榭,风景最美。陈管家带着齐府的文书,验过之后经由东路进入,东路建筑精致紧凑,不同房院放置着各种香料香器,供参加斗香之人取用。方成和是文人士子,因此验过木牌之后,带着祁垣从中路入内。中路的各处房屋大殿都已被封,但走廊屋舍都是楠木相隔,一看便知是极尽富丽之处。方成和走的很慢,目光一一巡过这大殿各处,神情有些复杂。祁垣也想到了原身的那句评价,只是他不清楚这位钱将军是何人物,所以并没多大感慨,唯独走过正殿,看到院中所植树的几株海棠后,微微“咦”了一声。方成和回头看他。祁垣自觉失态,指了指那几株海棠,“没想到这里还有海棠树。”“海棠又为蜀客,意指漂泊在外的游子。”方成和道,“钱将军客居京城,所以在府中遍植此树,以慰思乡之情。”果然,从正殿往后,神殿,佛堂……直到后花园,竟是到处可见各种海棠,这规模堪比扬州齐府了。祁垣心中暗暗称奇,等进入后花园,远远嗅到各种奇香,他才渐渐回神。斗香原本是文人士子之间的风雅趣事。凡是斗香之人,各携名香,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块焚烧香品,嗅其味,看其形,再以此赋诗填词,写书作画,相互唱和。这种事情自然跟商户无关,祁垣之前也没接触过,但他知道礼部这次既然要办成当朝盛事,自然会有大手笔。然而即便有了各种猜测,当他进入西园之后,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明明是金秋时节,这西园之内却是群花锦簇,娇杏粉桃、傲菊艳李、青松翠柏,草木回环,竟分不出春秋之别,只觉满眼的锦云烂漫,蝶飞蜂舞。方成和也恍惚了,见身边的一株老松散着清幽香气,惊讶道:“这松树也会产香?”祁垣凑近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这是熏陆香,”祁垣道,“大食国的东西,树木长在深山之中,当地人用斧头砍其树皮,凝出的树脂便是熏陆香。”方成和一愣:“这还是大食国的树?”祁垣摇头:“这是松树,熏陆的形状与古松相似,这是有人故意做出砍伤,将树脂粘上去,以假乱真罢了。”他说完一顿,再环视园中叠石流水,桃李杏荷,不由一顿。“这里不止这棵树,”祁垣指了指,“这些……全是假的。”方成和大吃一惊,凑近旁边的桃树端详半天,才发现这些花树果然都是假的。这花朵或用绢做,或用纸叠,极尽轻薄娇妍之态。又因各花之上有内侍擦涂上的香料,竟然以假乱真,果真招了满园子的蝴蝶和蜜蜂来。祁垣脸色几变,疾步走向远处的几株红梅树,果然,那梅花的花蕊中各点了一点香末,味道赫然是齐府的返魂梅!他又转身直奔荷池而去,然而这次却不用凑近,便已经分辨出来了。他卖的那笔芙蕖香丸,都用在这了。 第117章 然而当时西园已经布置完成,斗香盛会也是万众瞩目之事,他若推倒重来定是不行了。幸好身边两位伴读,陆惟真精通国典律法,文池擅人情世故,二人合议之后,这才借科举之事,把礼部的一众官员给借机隔开,将斗香盛会的大权独揽身上,那边查着此事主使,往来关系,这边他再从长计议,慢慢处置。礼部官员之中自然不少忠良之臣,那张勋也是好官。但太子势单力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文池从中周旋数日,今日才回到他身边。“你对旁人倒是不吝夸奖。”太子不置可否,转而端详他,“这妆谁给你画的?”文池疑惑地抬眸,随后明白过来:“我自己。刚刚……匆忙,就拿黑粉抹了抹。”太子点头,“这样反而更像惟真。”文池脸上登时浮起一层难堪的薄红。太子仍是仔细看他,目光微动,文池微怔一瞬,便又顺从地垂下了头。“东殿如何?” 二人又挑着僻静地方往回走。文池垂首,安静道:“已经粗选过了,这次除了何家和杭州穆家来的是少家主,其余几户,苏州万家,广州许家,扬州齐家皆是来的府上伙计,今日初选,技艺都可,但捐银一事,未必做得了主。”太子眉头微微皱起。文池俩人说话间已经出了西园。太阳西渐,四下无人,文池回看来路,低声问:“殿下,明日也要如此?”园中之人,除了名门世家之后,便是京官子孙,新科举人……今日太子没有出面,已然引起大家非议。“总要给那几家准备的时间。”太子道,“户部这帮狗贼,只知横征暴敛,克剥小民。方成和枉为太傅之徒,竟连直言扛权的胆量都没有。如今他一封上书,讨好四处,深得帝心,唯独逼孤做这了这等小人。”文池知他心中憋恨,低声道:“方谨之或许是顾及灾情,如今众臣党争攻讦,反倒对救灾无益。”太子:“你如此看好他?”文池俯首:“或为忠臣。”“自古以来大奸似忠,大诈似信,这人年纪轻轻便有此城府,叫人不得不防……”太子摇头一叹,又道,“你让人去传话吧,今日到此为止。”祁垣把方成和拉走之后,便听到了内侍的传话。方才热议的众人不由面面相觑,随后各怀心思地打道回府。祁垣回去之后,找陈伯一问,才知道今日在东殿,已经有香药局的人考过他们了。这前两日的比赛是辨香料,自巳时起,每一时辰辩两种香,既有真假之别,也又品级之分。直到申时末,八轮比试才算结束。其实第一轮的沉香便已筛掉许多人,等再把檀香、麝香、龙脑香、安息香、木香、甲香等等一一辩完,东殿之中没多少人了。陈伯道:“老头子今日实属巧运,这香药局最后比的竟是三佛齐国的熏陆香,不同品级一应俱全。”熏陆香本是大食国所产,但大食国经常运去三佛齐国交换物件,随后三佛齐国运到我朝,多在广州泉州两地交易。陈伯的那位本家香户正好是广州人,所以他对熏陆香的了解非常人能比。今日比试,也只有他和广州万家的老师傅分出了拣香、瓶乳、瓶香、袋香、乳塌等六种品级。而其他商户,连这几种名字都分不清楚。而今日的比香结果,也提现在了众人的腰牌上。第一轮都没过的商户,等于被筛掉了,以后几天也无缘披香宫斗香。剩余几轮之中,根据比试结果,众人腰牌分别被换成了紫、赤、粉、白几种。颜色越深,在最后正式斗香之时,位置便越靠前,更容易被太子看到。陈伯今天表现的十分稳重,牌子已经拿到了最好的。明日在客栈休息便可。祁垣知道老伯此次定然用尽了全力,略一琢磨,猜着太子是给大家通风报信的准备时间,不由稍微安定了一些,只让老伯好生休息。而他跟方成和未曾收到在家休息的旨意,因此每日照去不误。果然,接连两日,众人再去披香宫,太子依旧没有出现。不少人开始猜测太子是不是要办砸了,等到第四日,祁垣仍跟方成和一早入园,便见门口的侍卫那不停的有人来传消息,不是这家做寿,便是那家生病,竟是个个都不想来的样子。然而等俩人验过腰牌,再次入园,却是一惊。披香宫中路两侧的走廊上,全是小内侍及侍卫。二人被一位青衣内侍引去偏殿进茶,那边已经聚集了许多人。辰时,又来了一位着红色宫服的大内侍,教给众人叩拜礼仪。祁垣不由咽了口水,开始紧张起来。大约一刻钟之后,又来了一位内侍,领着大家朝正殿而去。祁垣跟在最后,悄悄抬头,隐约看到正殿正中已经坐了不少人,而太子似乎隐在了正中的珠帘之后,正居高临下的审视他们。作者有话要说:ps:人物关系没那么复杂,什么太子看上圆圆,太子伴读是原身的攻神马的,不存在不存在(虽然听着挺带感吼pps:明天徐瑨回来了第62章 若没有之前的那一出,祁垣对太子的印象大概能好些。毕竟有两位才子伴读,估计本人也不会笨到哪里去。但现在他的感觉就有些复杂了,心想也不知道这位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平时方成和他们虽然议论国事,但还从未提起过太子和二皇子如何。祁垣心里打鼓,但见周围禁卫军森然而立、内侍、乐工、茶酒班殿侍也都安静在侧,整个大殿落针可闻,也不敢有什么小动作,只跟着众人一起规规矩矩行礼,随后按着内侍指引,在偏殿的席后站立。待他们站定之后,却又有内侍领了一群人上来。当头的一人戴着黑漆帕头,穿着黑绿罗大袖襕袍,脚踩皂靴,赫然是教坊司的的奉銮。他身后跟着左右司乐,再往后却是十几个少年声伎,皆穿宽衫,以软巾裹头,形色清丽秀美。祁垣在其中果然看到了云霁几人的身影。云霁他们却是见惯这种场面的,无需内侍指引,齐齐躬身下拜,口中唱喏。珠帘后的人这才有了一丝反应,却是问那奉銮:“今日斗香,已有乐工助兴,如何再劳动这许多人?”声音清冽,倒是意外的好听。奉銮忙躬身下去:“回殿下,此班少年皆是我教坊司伶人,他们既习钟鼓司相传院本,又奉命采听外戏,因此精通弋阳、海盐、昆山诸曲。今日斗香,高手云集,若有他们在此助兴,更能得雅俗并陈之美。”太子闻言,倒是笑了起来。“怪不得你们教坊司有耍乐院之名,这等事情上想的甚是周到。如此,便都留下吧。” 第119章 祁垣有些恍惚,抬手去摸他的脸,一时间不知道是梦是醒。若是梦,这感觉也太真实了些,若是醒着,徐瑨如今离京十几日……似乎知道他此时的诧异,徐瑨微微抬头,任由祁垣的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低声道:“我在半路遇到了登州知府,所以提前回来交差了。”祁垣有些晃神,半晌后点了点头,去扯他的衣角,让他上床来睡觉。徐瑨却迟疑了一下:“我再过会儿要入宫,你睡吧,我就是来看看你。”祁垣问:“现在几时了?”“还早。”徐瑨摸了摸他的脸,哄小孩一般,“我守着你。”俩人十几日不见,不知为何,明明心里都念的紧,见了面反而有些生疏起来。祁垣“嗯”了一声,脸冲外躺下来,眨巴着眼看着徐瑨。屋里只有漏进来的些许月光,彼此的轮廓都十分模糊,但祁垣睁着眼,里面闪着微光,反倒是十分明显。徐瑨看他:“怎么了?”“唔。”祁垣往前挪了挪,小声道,“想你了。”徐瑨:“……”祁垣又道:“你不会突然就走了吧?”“我不走。”徐瑨说完,见他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无奈地改了主意,脱掉外面的衣服也躺了上来。祁垣立刻粘过来,像往常一样抱着他的腰,又拱了拱,把脸埋到徐瑨的颈侧。徐瑨一回来,他心里一下就踏实了下来,感觉有好多话想跟徐瑨说,但张了张嘴,又觉得什么都不说,只这样看着就好。徐瑨察觉的他的小动作,不觉笑了起来,低头看他。“收到我的信了吗?”徐瑨问,“怎么不给我回信?”祁垣有些心虚:“想写来着,还没想好写什么。”徐瑨侧过脸看他,挑了挑眉毛。祁垣抿抿嘴,两颊不由得热了起来:“你那个,那个是什么意思?”徐瑨:“嗯?”“加餐饭,长相忆那个。”祁垣问,“那个不是丈夫写给妻子的吗?”徐瑨不料他如此直接,竟连试探铺垫都无,张口便问到了这一点。虽知道祁垣跟自己的关系最为亲昵,但徐瑨却仍是紧张起来,又觉有些羞臊,幸好是在夜里,没人看到他连耳朵都红透了。“嗯,是丈夫写给妻子的。”徐瑨的喉结滚了滚,声音暗哑,低声问,“你不喜欢?”祁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心里是喜欢的,在京里厮混这么久,他又不是没见过男男之事,可徐瑨对他……是晚烟楼里的恩客对男宠那样?是武安侯对小书童那样?还是太子对文池那样?祁垣忽然就想到了那天自己那天在西园撞到的事情,今晚竟然还梦见了……体内有股热潮涌动起来,祁垣轻轻咬着嘴唇,也不说话,只将额头抵在徐瑨的胸口。徐瑨正紧张地等着回复,见祁垣不出声,心底便有点失落。然而他身体稍微一动,便察觉到了什么。“你……”徐瑨这下也懵了,回过神后又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祁垣的这种反应算不算另一种答复。祁垣到底脸皮薄,没经历过什么,又羞又臊地就要往回躲,可身体却又不舍得挪窝。幸好徐瑨体贴,把他抱起,让他趴在自己身上。祁垣紧紧的楼着徐瑨的脖子,面红耳热地说不出话。“我帮你。”徐瑨亲了亲他的耳朵,低声问,“想我吗……”……祁垣紧张了这许多天,终于睡了个大懒觉。醒来的时候外面正有人在低声争吵。方成和声音急促,着急道:“太子今日已经问起了,下午还要赐宴……”“那也不着急,这才巳时。”游骥道,“再让祁兄睡会儿吧。”方成和惊了:“都巳时了还要再睡?逢舟这几天都是卯时初便起的。”游骥嘿嘿笑:“那更得让他睡足了,这几天都没休息好……”方成和跟他说不通,越想越觉不对,忽然反应过来:“怎么是你在这?”游骥笑着应了一声,“我跟我们公子一块来的。”方成和怔住:“徐子敬回来了?什么时候回的?”“昨儿晚上,”游骥笑道,“今儿我们公子也去。”方成和:“……”方成和才不关心徐瑨去不去,他现在震惊的是,徐瑨昨晚回来了,结果一大早游骥守着祁垣的门口?这人昨晚就来伯府了?所以祁垣早上起不来?他的脸色几变,游骥还要再拦,就见方成和脸色一沉,推开他不管不顾的冲了进去。祁垣才醒来的时候,一见身边没人还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昨晚是做梦。结果听这俩说话,顿时就放心了。徐瑨大概进宫去了。 第121章 太子果然面色难看起来,连陆星河都看了那几人一眼。但这斗香盛会是太子领的头一件差,今日设宴也是想趁机笼络新科举人,此时若直接驳斥下去,未免给人性情险狭独断之感。席间气氛正尴尬,便听另一旁的文池笑了笑,柔声道:“殿下一贯宽厚和气,几位若想借此露才扬己,倒是直言自荐更好些。否则将这闲忙令一顿贬斥,岂不将太傅和惟真兄一同骂作粗鄙之人了?”前者杨太傅三朝元老,文武双状元,平时尤爱行酒令凑热闹。后者陆星河又是朝中神童,今年乡试虽被方成和夺去案首,但陆星河这几年一直在东宫辅佐太子,今年不过随便下场一试,便将众人都比了下去,就连任彦都被他压了一头。那几人都听说过文池过于圆滑,在东宫并不如陆星河受重用,平日这俩人关系也不怎么好,所以说什么没想到文池会突然出来说话,且夹枪带棒一番,赌的人哑口无言。太子的脸色转缓了一些,但眼底仍有冷意。这几人一时语塞,文池却仍笑着,仿佛跟众人闲聊一般,继续道:“不过几位既然觉得只做酒令无趣,那不如我们再加一条,酒面为闲忙令,酒底为园中香。哪位对的上来,有头有尾,那有赏。若谁对的不像样,便要有罚。”他说话轻轻柔柔,在场的士子神色各异,似乎并不怎么瞧得上他。但这番提议遂了不少人的心思,下面纷纷有人点头。阮鸿坐在前面,顿时来了兴趣,问:“赏的话赏什么?罚的话,又如何罚?”文池道:“西园盛景,乃是由各地采集的花香而成。今日既然是斗香盛会,不如这奖赏就用这盛会的香品,赢了的,可去西园挑一份带回家,输了的,便要从西园买一份。当然这买价也要公允,只按市价来便可。”这个提议一讲,旁人还未反应过来,祁垣登时明白了。好贼的主意!因为礼部的这番大肆采买,京中四时花香的价格正居高不下。而如今西园的布置,正是礼部花出去的银子。这文池竟然脸厚心黑,要趁着此次设宴,再把银子明目张胆地收回来一些。说不定最后对不上的,都是那日在西园出言不逊的一伙。其他人反应虽慢了些,但也不傻,很快察觉到了文池的意图,纷纷犹豫了起来。阮鸿眼珠子一溜,也不再出声。祁垣左瞧右看,心想反正齐府上了太子的贼船,这陆星河似乎也不错,自己不如顺水推舟,也卖个好。对面正有人蠢蠢欲动,祁垣那定主意,干脆拍了下桌子,抚掌大赞道:“好!好极!”上面的三人齐齐看了他一眼。文池含笑道:“如此,那便开始吧。赵公子,请!”赵公子坐在最前面,又是祁垣这一排的,此时自然是顺着太子,略一沉吟,笑道:“世上何人号最闲?绿杨高映画秋千。世上何人号最忙?三更龙辇夜微凉。”清明时节,众人荡秋千为乐,自是闲情逸致。而皇帝忙于政务,三更时分也不回宫休息,说是最忙也很恰当。这位赵公子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随后道:“酒底,闻思香。”因他对的酒令中有清明节,所以清明诸香都算可以,众人知道他取了个巧,却也只能点头称赞,再一想,越到后面怕是越难,不少人便安心开始想自己的。赵公子对面坐着的是个中年人,却是思索了一会儿,才堪堪接了两句,却又是以端午香汤为底,后面的几个,照猫画虎,有讲中秋的,又有讲上元节的。另有两个对不上的,干脆认输。眼看着到了祁垣这,周围一下便安静了许多。祁垣知道自己在国子监中名声一般,也不着急,等上一个讲完了,慢吞吞道:才接了句:“世上何人号最闲?知府追租白得田。世上何人号最忙?十万腰缠进花乡。酒底,**百媚香。”他临时想起穆家的时候,一时脑热加了进去。后半句虽接的不雅,但也算有头有尾。然而偏偏有人堵着气,找茬道:“祁公子,你这知府追租白得田是指何人?”在坐的各位都知道是杭州知府,这人明知故问,祁垣便也装傻,笑嘻嘻道,“我又不是吏部的,你得问吏部的大官去。”又有人道:“如此,这**百媚香的酒底便不合适了,知府追租,如何就**了呢?”祁垣看了眼,见是那天被自己骂“何不早登科”的那个,暗暗翻了个白眼。“那你说该如何?”祁垣皱眉看他,一脸为难的样子,道,“我这酒令对的也不容易,总不能就不算了吧。”那人却阴笑一声:“祁才子刚刚还夸这酒令妙极,现在自然不能糊弄。要么祁才子以**百媚香另做一对,要么就干脆认输。大才子,你可做得出来?”“谁说我做不出来的?”祁垣瞪眼,“但你别想挤兑我,我凭什么听你的?让……让文公子来评评理!”文池看他一眼,笑道:“如此,倒也好办,你就再做一次,若做做得出来,算他输便是了。”那人看祁垣眼珠子乱转,一副抓耳挠腮的着急样,愈发吃准了他这人不行,当即答应下来。祁垣见他应了,嘿嘿一笑,却是张口就来:“不就是**百媚香吗?你听好了!世上何人号最闲?外婆笑点喝酒钱,世上何人号最忙,小娘扑你进厢房。”在江浙一带,大家称呼妓女是小娘,客人称呼老鸨为外婆。席间不少人爱狎妓饮酒,一听便懂,不少人哄笑起来。祁垣根本不拿这个当回事,便是再来十句八句,多促狭的都能对的出。那人却不料他如此粗鄙,但又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又气又恼,脸红的像猪头一般。作者有话要说:ps:秦淮河边,对妓女的称呼很讲究。丫鬟们称呼妓女为“娘”,外人称“小娘”。有客人来了,称客人为“姐夫”,客人称老鸨为“外婆”。(⊙o⊙)…第65章 祁垣顺利过关,悠然坐下,下一个却正好轮到了方成和。方成和今日出奇的安静,只默默随众饮酒。毕竟他才得罪了太子,今天对他来说基本是宴无好宴。祁垣不由暗暗揪心,但一想方成和的本事,又稍稍踏实了一点。果然,方成和在他坐下之后,便随口念道:“世上何人号最闲?笙箫吹断水云间,世上何人号最忙,贫妇拾穗充饥肠。”他也举杯一饮而尽,最后道,“酒底,李王帐中香。”笙箫吹断水云间是南唐李煜写宫廷夜宴的小词,祁垣跟一众风流纨绔都很喜欢李煜,认为他的小词风流情切,俊逸神飞,用来佐酒最合适不过。然而这位皇帝终究是个亡国君,南唐被灭时亦有灾荒,方成和此时在太子面前提这个,多少有些不妥。宴席之上的众人面色微妙,又有知道方成和跟一众举人联名上书请太子筹赈灾款的,不由暗暗地观察起来,生怕自己不小心搅进乱局之中。 第123章 “刚刚殿下不是要考黄太史的四帖香吗?”祁垣一揖,昂然道,“既然是斗香文会,那便痛快比试一番,谁赢了谁来挑伴儿便是了。我才不要被人挑。”最后一句声音虽然小了许多,但还是让上面几人听了个清楚。陆星河始终面色冷冷清清,听这话倒是不觉一笑,半开玩笑似的看他一眼:“如此,祁兄若是赢了,想挑在下也是可以的。”太子微微颔首:“如此倒也公允。”他说完顿了顿,径直问:“恬澹寂寞,非世所尚,此为何香?”、祁垣道:“深静香。此香需海南沉水香二两半、胫炭四两、白蜜五两、窖藏四十九日,再加婆律膏三钱,麝香一钱,安息香一分,调制成香饼。”此言一出,众人愕然。太子惊讶道:“你连香方都知道?”祁垣一愣,更惊讶:“不比香方比什么?”黄太史四香都非黄庭坚所作,只不过因他出名而已,香方也不算秘密,起码几大香户都是知道的。祁垣只当要考的是香方,看谁记得精准,却不知常人连四香的特性都未必记得住,哪里还能背过香方?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太子,又看了看提出比试的文池。文池也十分惊讶,见状忙解释道:“只需将香名跟特性对上即可。”祁垣:“……”只对香名?这跟过家家有什么区别?果然文人玩的跟他们这些香户就是不一样。祁垣面色复杂的点了点头。太子却道:“若你能记得香方,一同说出来也无妨。如果答得好,对一样你便可以多选一人,如何?”说完吩咐一旁的内侍,将香药局的管事找了过来。祁垣眨眨眼,见那管事捧着厚厚的册子,紧张兮兮的翻着比对,心想着这简直是小题大做,这当官的还不如自己呢。太子看他浑然不紧张的样子,不由来了兴趣,看看方成和,又看看徐瑨,故意逗他:“如今你已经答对一道,你打算先选谁?”祁垣抬手,正要说话,就听徐瑨和方成和同时重重一咳,随后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祁垣:“……”第66章 祁垣本来是要选徐瑨,但是方成和的强烈暗示,让他忍不住又犹豫了。他记得那个武安侯也曾为难过方大哥,幸亏当时方成和机灵,拿画砸了那几人之后跑开了。“我选方大哥。”祁垣道,“谢殿下。”有内侍早就得了嘱咐,专门设了长席,上面照旧摆上瓜果、蜜饯、香药等物。方成和弹了下衣服上的灰尘,随后整衣朝太子一拜,得意地先坐了过去。太子看向徐瑨,见后者脸色一黑,很不满意的样子,促狭地笑了起来。再考剩余三帖,意合香、意可香、小宗香,祁垣果真如数家珍一般,将香品的特性,材料炮制,合香手法一一讲来。直把那香药局的管事唬得一愣一愣的,连连看了他好几眼。祁垣并不觉得如何,第二帖答对之后便立刻催着徐瑨坐了过来,至于最后俩人,他却犯起了难。陆星河虽然跟他才开过玩笑,但好歹是个太子伴读,祁垣可没胆子去跟太子抢人。至于剩下的几人,倒是只有任彦让人担心了。祁垣很不乐意地撇撇嘴,他在国子监时便跟任彦处处不对付,这会儿自然不想管。但转念又想,徐瑨好歹是这人表哥,如果任彦被抓过去作陪,徐瑨恐怕也要为难。思来想去,只得把人选过来,又小心机地在让方成和过去挨着坐。方成和笑得很是得意,一口一个听“师弟”的,坐下之后却又让徐瑨换位置,只说自己要给祁垣布菜。徐瑨只得跟他调换过来,然而换好后却又笑着提醒祁垣:“第四位,不若就选慎之?”阮鸿最爱凑热闹,一听这话,当即不管不顾的挤了进去。如此一来,长席上的五个人倒是齐了,只是阮鸿向来看不惯任彦,任彦又嫌弃方成和,方成和又头疼阮鸿,几人才坐下便开始换来换去,半天不得消停。大家都往这边看,徐瑨倒是没事人一般,让祁垣坐最边上,自己给剥了柑橘放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祁垣一边吃东西一边怕那边三个打起来,伸头伸脑,担心的不行。陆星河见状不由弯了弯唇,虽然笑容清浅,但仍是让太子十分意外。“难得看你这么开心。”太子侧过脸,迟疑了一下,低声问他:“你很喜欢他?”陆星河点了点头。太子更觉诧异,祁垣已经几年没出伯府大门了。陆星河整日在东宫,也从未去过忠远伯府。“当年面圣之时,曾和祁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当时的他跟现在不太一样。”陆星河见太子吃惊,主动解释道,“其实当日考策论,祁公子的心术和见识远在我和文池之上。我对他是真心敬服。”他一时动容,不觉自称起了“我”,不像平日里只“臣”来“臣”去的。太子心底雀跃一些,含笑道:“都知道父皇爱听谀辞,他当年肯献万言策,针砭时弊,比当今朝廷的监察御史不知道高出多少。也难怪你和文池都称赞他。”他的声音虽然低,下面的人听不到,但文池就在右侧,将俩人的对话皆听的一清二楚。陆星河却又道:“是,当日廷试,祁兄最有光明俊伟之象,当为第一,文兄献策典显透彻,是为第二。我远不及他俩。”“你过于自谦了。”太子笑笑,不由回头去看文池。文池仍低眉顺眼地在一旁剥着几样干果,碟子里已经干干净净的放了几枚果仁,皆是自己最喜欢的几样。太子微微皱眉,想起这人从进入东宫之后便这样,处处投自己所好,一向比自己的贴身内侍还要体贴。他也一度沉迷,然而每次想到自己的身份,以及这岌岌可危的储君之位,他又不得不惊醒,并警惕起来。当年的三才子,父皇原本是为自己选的储相,哪想到如今傻了一个,误了一个,而今日殿中的士子,似乎也各有各的心思,能为自己所用的不多。太子不觉心情低落下来,对文池道:“别弄了,孤不想吃。”文池应了一声“是”,随手将一碟果子赏给了旁边的内侍,安安静静坐好,仿佛这些再正常不过。 第125章 “去送信。”祁垣想起那天徐瑨似乎生气了,忙道,“我本来想送完就回的。她们说那甜酒不醉人……”果然,徐瑨的脸色不大好看了。“我后来就没去呀!”祁垣有些心虚,看看他,又小心地补充道,“你前几天走后,我就去了两次……”徐瑨“哦”了一声,“扬州来信了?”祁垣:“嗯!”徐瑨:“……很好。”他一直很想知道那天祁垣到底看的什么信,竟然会哭成那样,他甚至想过是不是忠远伯让人捎的家书。哪想到千算万算,没算到是扬州的小公子。再一想,祁垣之前在国子监中吐血,似乎也是和扬州的消息有关……那个人,那个人在他心目中是什么位置?祁垣都能为了他和方成和翻脸?今天方成和可是排在自己前面的。徐瑨一直觉得祁垣稚气未脱,跟他们比还像个孩子一样。就连昨晚的事他都不敢引导什么,怕自己将祁垣引入歧途……可实际上,祁垣心里早有别人了,如此珍重的一个人,甚至连对方的父母他都考虑着。徐瑨定定地看着祁垣,越听越觉眼前发黑,胸膛里有股气激荡不已。他咽了口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转身便朝来路走去。祁垣被他问起的时候,不知为何总有种莫名的心虚,这会儿见徐瑨掉头就走,显然是生气了,赶紧追了上去。“别走啊!”徐瑨上了马车,祁垣也忙扒着爬进去,坐他腿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不是要去东园吗?”徐瑨一口气憋在胸口,有些生硬地摇了摇头:“不去了。”祁垣问:“你生气了?”说完又觉茫然,“为什么生气啊?”徐瑨知道自己是吃醋了。但祁垣显然在感情一道上没开窍,又或者只对着别人开了窍,因此看不出自己的情意来……他不愿深想,只得抿直嘴巴,看着外面不说话。祁垣主动去亲亲他,他也转开头不给亲。祁垣原本还笑嘻嘻的,被拒绝几次之后顿时就委屈了,一声不吭地往后一坐,泪珠子在眼里滚来滚去。徐瑨看了一眼,当即就心软了,自责地把他抱回腿上。“没什么,是我不好。”徐瑨忙拍拍他的背,“我在跟自己生气呢。”祁垣更委屈,哽咽着控诉道,“那你不理我!”徐瑨“嗯”了声,“我错了。”祁垣又大声道:“你还不让我亲!”马车猛地颠了一下,祁垣一愣,才想起外面还有国公府的人赶车呢。祁垣:“……”徐瑨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在心里轻叹一口气,把他抱紧了一些,亲了亲他脸上的泪。祁垣的心跳突地停了一瞬,不由的闭上眼。徐瑨的吻落在了他的眼上,又轻又暖,像是在吻一件宝贝。祁垣的心里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他撒娇似的哼了哼,揽着徐瑨的脖子趴好,小声问:“你刚刚生什么气啊?”“生我自己的气,不如别人好。”徐瑨低头看他,想了想,问他,“你对扬州的那人很喜欢?”祁垣嗯了一声,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是觉得自己不如他好吗?没有啊!他长的不如你好呢。”徐瑨:“……”祁垣想了想自己的长相和身高,又想了想刚穿过来时,原身的长相和身高,强调道:“个子不如你,样貌也不如你!”徐瑨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要靠身高取胜,一时间不知道作何感想,哭笑不得地“嗯”了一声,“那你跟谁更亲?”祁垣犹豫了一下:“不大好分。他跟我就像亲兄弟。差不多我娘是他娘,他娘是我娘……”徐瑨愣了愣,一边想着这兄弟也太亲了吧,一边问,“那我们呢?”“我们之间就不一样了,我跟你就像……”祁垣皱着眉想了想,好半天找不出个恰当的例子来,只得迟疑道,“男……男宠?”作者有话要说:祁垣:谁说我不开窍,小爷聪明着呢_(:3」∠)_第67章 祁垣又不是傻的,跟徐瑨亲来亲去,自然也会瞎琢磨一些。只是周围这种亲昵的男男关系,不是青楼小官便是侍童男宠。祁垣两下相比,觉得自己肯定不能是小官的,只能自比成后者了。徐瑨却不妨他会这么想,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怎么可能?”徐瑨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我何时拿你当男宠了?”“不是吗?”祁垣腾的一下坐直,就要急眼:“你要那我当小官?那我是万万不肯的!”“我,我拿你……”徐瑨被堵的半天说不出话,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急得脑门上冒了汗。祁垣忽然转过弯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拿我当兄弟?”说完更吃惊,“你对我没那个意思”徐瑨这才是真的哭笑不得了。“有,有那个意思。”徐瑨把人按住,张了张嘴,未等说话脸先红了,只得轻咳了一声才解释,“我喜欢你,只有你一个,懂吗?”“哦。”祁垣点点头,心里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第127章 “现在我也不知道,”姑父道,“当日我上京的时候,听闻穆家因抗旨不捐,又闹出了人命,被知府抄家了。只不过那少家主正好外出,官府没找到,如今正到处搜拿呢。我们船经过驿口时也被人搜检了一番,幸好有徐公子的书信在,那帮恶吏才没敢勒索拿要。”徐瑨在祁垣写回信时,便想到了如果齐府的人带着银票上京,恐怕多有不便,于是也修书一封,让祁垣一块寄回去。祁垣只当是给齐府说情的,却不知那里面有两封信。一封是阮鸿写给扬州知府的,另一封则是徐瑨写给那位伯修公子的,信中寥寥几句,只讲逢舟跟自己自幼结缘,亲密无间,逢舟之事便是他的事情,话里话外一副别人都是外人的样子。另外便是写了一份凭证,让齐府之人上京时随身带着,方便通关。徐瑨并不知道,那位伯修公子才是“祁垣”本人,所以他所说的什么自幼结缘,亲密无间等语,被人一眼便看穿了。那位才子本就聪明至极,一下便明了了他的心思,当下又惊又叹,足足消化了两天,又在回信中也小小调侃了祁垣一番。此时姑父说到徐公子的信,才想起身上小外甥托他带回的信件。他忙从袖子里拿出来,递给祁垣。祁垣还没从穆家的事情中回过神来,接过信拆开一看,才读了两句,越读越不对,等回过神,明白那人的意思后,脸腾的一下就红透了。第68章 姑父就在一旁等着,祁垣不敢继续往下读,忙把信揣起,端着茶假装冷静地喝了一口。“姑姑还好吧?”祁垣心神恍惚,随口问,“寿哥儿读书如何?”姑父刚看他脸色突然涨红,正暗暗惊讶自家外甥写什么了,能让人家小公子如此反应,这会儿听到对方问话,忙又站起来,然而一作揖就愣了。祁垣看他诧异地抬头,脑子里“嗡”的一下,不由暗恼起来——自己刚刚走神,竟然不经意间喊起了姑姑。“伯修兄在信中说的。”祁垣这下汗都下来了,忙道,“伯修兄说劳烦许大人走这一趟,离家甚远,心中挂念。”好在他姑父老实,不疑有他,这才回道,“家中都好都好,只是犬子调皮,不甚上进,将家里请的先生气走了两拨,如今被他娘撵着去县学读书去了。整日的挨板子……”姑父是个读书人,然而儿子寿哥儿却随了齐家的一种子弟,就爱调皮捣蛋,整日里贪玩。祁垣以前在家的时候没少折腾父亲请来的教书先生,姑父本来拿着做反面例子教育儿子,谁想儿子道理没听进去,损招儿却学了个十成十。祁垣一想自己之每次见到寿哥儿都不教好,不由讪讪地嘿嘿一笑。姑父显然显然也十分头疼,愁眉苦脸道,“本来这县学也是进不去的,那先生看他跟他表哥小时一模一样,竟被吓怕了,死活不收他。”祁垣听地一愣:“表哥?可是……伯修兄?”“可不,”姑父笑道,“伯修小时候脑子极聪明,就是调皮了点。他四岁的时候,他爹给他请了这位先生教书,他从小觉多,上课便免不得打盹。那先生看得生气,要打他板子,他反而理直气壮地跟先生讲自己都学会了,现在就能出口成诗。先生自然不信,让他做来看看,他便念‘最喜南飞鸿雁间,师父喜地又欢天,管他徒儿睡和醒,东家赏了打酒钱。’ ……那先生被一四岁小儿戏弄一顿,气得病了一场,这才来的我们县。”祁垣:“……”他多少有一点印象,原本那先生最爱喝酒,所以他当时一顿贬损,第二天先生就气得不来了。他从小到大闯祸无数,那次还是第一回 被父亲揍。偏偏那时候他还不信父亲会揍他,梗着脖子犯犟,结果被揍的屁股开花,半个月没下床。后来祖母心疼,干脆给他停了半年的学。再后来他就学乖了,如果把教书先生气跑了,自己便先做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来。所以闹腾了这么多年,先生气走一波又一波,多半都是挨训而已。姑父家的寿哥儿却没学到这一招,他姑姑脾气也烈,所以那家伙现在每日都要挨揍。祁垣很是心虚。姑父笑道:“如今朝廷号召义民捐粮,我们正合计着,不行就给他捐个散官,左右不是个白身便是。”祁垣以前也这么想,现在却改了主意:“捐个官做固然也可,但这散官到底不入流,也没什么职权。寿哥儿天资聪颖,如今年纪又小,不如再教导几年试试。若实在不行,到时不若纳粟入监,等他熬出资历,我们再在朝中走动一番,或许能有个好的差事。”姑父原本也这么想的,不过怕在贵人面前说起,让人误以为自己来求礼说情的。现在祁垣主动提起,他自然喜出望外,连连作揖。祁垣又笑着拉他聊了几句家常。姑父却只当他是看着齐鸢的面子,尽挑着齐鸢的事情说。“伯修原也想一起上京的,但扬州的事情处处离不开他。”姑父笑道,“他最近在忙着兴建义仓,书院那边也要靠他主持,小小的人整日忙的脚不沾地的,竟比他爹还要劳累些,心疼的大嫂整日追着去给他送饭。”本朝曾有过备建灾仓的举措,甚至一度关联着官员考绩,三年一盘查,并以所属粮数足否以为黜陟。若三年六年全无蓄积者,还要送法司问罪。后来有官员上书,认为州府各官为完成预备仓额数,殚百姓之力,掊克以为功,百姓苦不堪言。朝廷这才停止以粮食足数否作为考核标准。然而地方官员也是无利不起早之辈,粮数不再关系考绩,备灾仓便渐渐荒废了。此次山东大旱,巡抚只能上报却未能及时自救,便也跟备灾仓荒废有关。这位伯修公子利用自己在扬州的各处关系,发动大家筹建义仓,的确是未雨绸缪之举。祁垣心中暗暗佩服,又好奇道:“怎么还有书院?”姑父笑道:“这个说来却是我们扬州人的福分了。今年学政大人与伯修结缘,介绍了几位名师儒士,都是大舅哥之前重金相求都求不来的。谁知伯修大胆的很,不知怎么竟说动了几位名师到逢舟书院坐镇教书。这下可把周围府城都惊动了,恨不得过来抢人。我们县也是羡慕的紧。”祁垣听得咋舌,一听书院的名字,不由愣住:“逢舟书院?何时建的?”姑父道:“书院是早就有的,原来叫沐风书院,只是原来的掌教和监院跟知府勾连,没什么好学生愿意去。这次伯修请了江浙提学的大宗师做主,这才敢把书院收回来,又改成了名字,取苦海逢舟之意,勉励士子们好好向学。如今那书院规矩极严,想要进去必须要凭着真才实学,连过几道考试,比这国子监都还难入些。”那沐风书院祁垣也是知道的,父亲每年都往里投不少钱,后来又陆续捐了许多田地,周围富户也有捐租的。书院有田地房屋,再将银子发交维扬盐商、典商用来生利息,每年至少能得一两千两银子。这些钱一般是用来做先生束修,生徒膏火,会讲、祭祀等费用的。原来都被那些无良教官给吞了。以前听父亲提起时没少叹气。这人却将书院要了回来。而且中秋前后……也就是对方给自己写回信的时候。再者齐府都知道这家伙有位好友叫祁逢舟,他将书院改名,也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人解释的?祁垣眼眶发热,手里捏着信纸,又想翻出来看看。姑父看他神情不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但一时又没反应过来。再一想自己在这的时间絮絮叨叨地,竟然就讲了这么半天,也不知道耽误了贵人没有。他本就是憨厚性子,一想到这里,忙起身拜别。祁垣回过神,留他也留不住,只得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口。姑父一路唯唯应着,等出了伯府大门,跟陈伯上了马车后,才忐忑的问老管家:“陈伯,我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第129章 祁垣红着脸坐好,视线黏在他身上。徐瑨转身去倒茶,却又半道走回来,捏着他的下巴深吻了一记。俩人气喘吁吁地分开时,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忙双双朝窗外紧张看去。等了会儿,却是虎伏在外面跟人说话,声音越来越远。并没有人进来。祁垣松了口气,这才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徐瑨又重新去倒茶,摸了摸壶身,那茶已经凉透了,只得把旧茶换掉,烧了热水,给祁垣冲了新的过来。“扬州又来信了?”祁垣的脸蛋红馥馥的,嘴角还挂着一丝银丝,徐瑨的喉结滚了滚,抬手给他抹掉,语气不满道:“……怎么整日的寄书过来?你又不爱看。”祁垣嘴犟:“谁说我不爱看了?我最勤学奋进了!连罗兄都夸我。”“他什么事不夸两句?”徐瑨挑眉,斜睨他一眼:“就连那小马不好好吃饭,他都能夸虽瘦但能见其肉,是良驹。那马吃肥了,他又夸虽肥但能见其骨,是名马。这整日的就想着讨好你呢。你就没想过为什么?”祁垣嘿嘿一笑,听到后面却愣了下:“讨好我?他讨好我做什么?”他从小被人宠着,习惯了别人对他好,还真没留意过这个。徐瑨想也知道他不会往那方面琢磨,有些幸灾乐祸道:“他想给你做妹夫。”祁垣被唬了一大跳:“啊?”“之前罗兄不是帮云岚妹子出京躲避吗?那会儿就上心了,但府上事多,他也不敢提。后来你从狱中出来,他又想起当日在通州驿的过节,怕你还生气,所以整日的在你跟前卖好,盼着你能点头呢。”徐瑨好笑道:“你一点儿都没察觉?”祁垣:“……”这上哪儿察觉去!“我又做不了主。”祁垣道,“这要先问过爹娘的!”“那你的意见呢?”徐瑨也是向着自己兄弟的,提罗仪探了下口风,问,“你这个当哥的,对罗兄印象如何?”祁垣对罗仪倒没意见,罗仪武艺高强,人也俊美,但问题是他又不是云岚亲哥,他的印象没用。伯修写信时候还问了云岚及笄礼的事情呢。祁垣突然想起今天的信来,脸又轰地一下热起来,羞恼道:“你还管他呢!我正要问你,你往扬州写信说什么了?”徐瑨一愣,看他脸红,便知道一定是那边来信说什么了。“自然是说你我关系非比寻常,齐府若有事可以找我。”徐瑨心虚地轻咳一声,假装没事人似的喝了口茶,“怎么,有人说我坏话吗?”祁垣瞅着他,没好气地把信翻出来,将最上面的一张拍到桌上,给徐瑨看。徐瑨低头看了开头两句,“噗嗤”一下将茶喷了。那位伯修公子抄书都用小楷,写信却是随意的多,一笔行草写的酣畅淋漓,令人惊叹。然而更让人惊叹的是,这位写信竟也甚是随意熟稔至极,上来便问了许多问句,大意是“……最近正想着给云岚妹妹准备一份及笄礼,不料逢舟兄也是喜事将近了,恭喜恭喜,看来自己要准备两份才是。就是不知逢舟兄跟三公子之间,谁为嫁谁为娶?另,三公子名动京城,逢舟兄可要看紧,让他远离粉白黛绿之流……”后面竟然还附了一首《戒色歌》,提醒祁垣如今年少,需适当节制养生,床笫之欢,亦莫常耽。别说祁垣,便是徐瑨厚着脸皮做好了准备,一张脸都连带着耳朵红透了。然而这也实在不怪对方多想,徐瑨写信时,为了显示自己跟祁垣关系极为亲近,用词极尽缠绵,相当逾矩。若让他的老师知道,怕是会打死他。俩人面红耳赤地相对而坐。徐瑨咽了几次口水,待脸上的热度稍稍降下一些后,索性豁出去,咳了一下对祁垣道:“这位小公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待你及冠之后,我就带着聘礼来下聘,如何?”祁垣听明白之后又羞又恼,张牙舞爪来闹他。徐瑨笑哈哈把人抱住,压在腿上:“怎么样,同意吗?”祁垣装傻:“什么同不同意?”徐瑨笑笑:“我娶你回去,给我当媳妇儿。”祁垣咽了口水。徐瑨道:“这个就不要先问爹娘了吧?”“唔。”祁垣应了一声。这种事情当然不能问,男宠侍童什么的太常见了,这种做媳妇的还是头一次听,只是他俩若成亲,那子孙后代怎么办?忠远伯倒是还有个姨娘的儿子,自己认真算的话也不是他的种……不要孩子也罢。徐瑨有两个哥哥,应当也成。“那你还娶妻买妾吗?”祁垣问。徐瑨温柔地笑笑:“不娶了,只你一个。”祁垣“哦”了一声,心里砰砰直跳,又有些茫然,答应吗?就这样答应会不会太简单?不答应?但也没不答应的理由。徐瑨凑上来亲他,祁垣不敢看他,乖乖让人亲了一口,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一个主意来。“我还不能答应你。”祁垣忙坐直了,严肃道,“你还没给我定情信物呢。”徐瑨垂眸看他,却忽然一笑。“谁说的,我早就给过了。”徐瑨抓着他的手腕,往上摸到袖子里,抓出一条汗巾子来,那上面赫然缀着两个小小的穿心盒,金灿灿,圆鼓鼓。祁垣:“……”“里面还錾着字儿的。”徐瑨一本正经地将穿心盒打开,取出里面的一点香茶,含在口中,最后微微侧头贴过来,以舌尖送入祁垣口中。祁垣渐渐口干舌燥,搂着他的脖子,眼眶湿润起来, 第131章 徐瑨老老实实吃果子,他却又心疼起来,拍了拍他:“你别吃了吧。”徐瑨知道他没听懂刚刚的典故,也不戳破,只问:“怎么了?”祁垣瞅他一眼,:“怪酸的,别酸倒牙。”“没事。”徐瑨笑着,把人拉过来,轻轻亲了一下。“喏,”徐瑨道,“这样就甜了。”祁垣一愣,俩颊飞快地浮上一片酡红。这可是在成园里!后面还有老仆人呢!祁垣一直对徐瑨有种仰望之情的,除却这人文武全才,气度卓然之外,也是受了京中传言的影响——满京盛赞的三公子,谁不称呼一句君子之风?哪能想到君子也会耍流氓!祁垣脸皮发烫,心想当初在通州驿的时候,这人是何等正派。莫非是被自己带的?毕竟是自己先不正经的……他眼珠滴溜乱转,只管看着别处。徐瑨刚刚一时情动,见他这样,便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他便也只低头笑笑,拉着祁垣的手开始闲逛。俩人走了一会儿,又看见几棵大枣树,便又跟老仆要了一个布袋子,边吃边摘着吃。徐瑨跟武师练出来的一身功夫这下派上了用场,祁垣不管看见什么喜欢的,只需一指,他便会踩着树干飞身上去,利落的给摘下来。祁垣不会功夫,看他飞檐走壁的架势羡慕的眼睛发直,渐渐地说话也愈发软糯起来。徐瑨面上不显,心里却享受的很,俩人走走停停,不多会儿手里的布袋子便装满了。祁垣跑的满身是汗,幸好成园里有住宿的地方,刚刚徐瑨进园的时候,已经有仆妇早早去打扫过了。俩人都洗漱过,换了衣服,把果子交给下人去做。不多会儿,眼看着到了用晚饭的时候,下人们便把冬枣和棠梂子蒸熟之后捣烂,做了两道点心出来,都是酸甜开胃的。又有园子里才杀的鸡,现钓的鱼,一样样或蒸或焖,做的熟烂,味道也十分鲜美。徐瑨让人在廊下摆了桌,又拍人去遇仙楼买雪花酒。他自己搬来一个小炉子,放在外面。祁垣在廊下吃东西,他便在外面烧水,俩人边说着话,边准备一会儿烫酒喝。过了会儿,买酒的老仆却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徐瑨不由一愣,问老仆:“不是买酒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老仆疾步跑过来,小声道:“公子,好像是,好像是皇上来了!”徐瑨心中一凛。这成园虽然是国公府的,但元昭帝的确喜欢过来逛逛。不过那都是春猎的时候,顺道过来歇歇脚而已。这大冷天的,怎么突然就来了?那老仆跑的喘气不迭,又道:“我瞧着是,也不知道看错了没,国公爷就在后面跟着,都是穿的便服。后面还有几个公子,我就认不出来了,看那气度可能是皇子们。现在园子给封了,谁都出不去,我就想着赶紧回来给公子送个信。”皇帝出巡,规矩自然严谨,普通奴仆严禁到处游走报信,一经发现,不管什么缘由都会被杖毙。徐瑨连忙谢过老伯,让他快回去躲好。自己也将炉子里的火灭了。祁垣伸长脖子朝外看着,见徐瑨变了脸色,匆忙进来,不由一愣。“怎么了?”祁垣问,“出事了?”徐瑨担忧地看他一眼,道:“皇上来了。”祁垣:“皇……皇帝?”祁垣被吓了一跳,哪还有吃饭的心思,立刻就要让人把盘子收走。徐瑨却摇摇头,拦住了他。“那位猜忌多疑,这会儿恐怕早就知道我们在这了。一会儿就有暗卫探路,你没法走。”徐瑨压低声,皱了皱眉头,“我们继续吃,假装不知道。”祁垣有些害怕。他是极其佩服那位小才子的,然而那么聪明伶俐的人,都能因为一句话被困在府里六年,自己这样的岂不更危险?可是他也知道徐瑨说的有道理,先不说皇帝多疑,便是他自己才从大狱出来,又是忠远伯长子,这层身份便比旁人还要敏感些。如今如果冒冒然逃避开,恐怕会引得旁人多想。祁垣的脸色白了白。徐瑨拍了拍他的手,压低声道,“别怕,有我在。”祁垣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也不敢多说什么,将脸搓了搓,继续吃饭。果然,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听外面有说笑声传来。徐瑨和祁垣对视一样,等那声音近了些,才齐齐装出一副诧异的样子朝外看去。庭院的大门处很快走进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赫然是元昭帝。祁垣没见过皇帝,但见那人跟太子十分相像,便一下猜到了。只是这元昭帝穿了便服,乍一看仿佛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老伯,与他想象的凶戾狠毒的样子相差甚远。祁垣不敢多看,忙跟在徐瑨后面,疾步迎接出去。国公爷远远看见这俩人,心中担忧,早已怒道:“孽子无礼,还不快来见过陛下!”徐瑨拜首称罪,祁垣也伏倒在地,不敢抬头。元昭帝笑呵呵道:“朕不过是一时兴起,过来看看,一会儿就要回宫了,一家人莫要行这些虚礼。”说完免了徐瑨的礼,又看向祁垣。徐瑨抬头看元昭帝的脸色,正要说话,就听老皇帝问:“你可是……忠远伯府的祁垣?”祁垣十分紧张,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心念一转,道:“万……万岁圣明,草民……草民正是祁垣。”元昭帝一怔,他虽听过一些传闻,但这会儿仍是难以将地上缩成一团的这人,跟那位当年意气风发,当廷献策的少年联系到一块。他不由凝眉看去,却见地上的人愈发瑟瑟发抖,连脸色都惨白起来,显然是吓怕了。元昭帝回过神,神情一下便淡了许多,却也没为难他,只淡淡道,“起来吧。”祁垣连忙爬起,并不敢抬头,只夹着膀子缩脖远远退开。 第133章 二皇子却恢复了一贯的嬉皮笑脸,膝行着上前,抱住了元昭帝的大腿,“今日既然正好遇到,也是天赐的缘分,父皇便将祁小公子赐给儿臣,让他陪儿臣读书可好?”第71章 祁垣:“……爹。”父子俩面面相觑,祁垣丝毫没有心理准备,对突然冒出来的这个爹陌生的很。祁卓则是惊讶,离家两年,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越长越大了,自家的怎么……怎么感觉倒着长了?倒是难得活活泼泼的,有了一点孩子气。彭氏只当他俩激动的,一手拉着祁垣过来,温声问了两句话,便让他给父亲行过礼。祁垣像是做梦一般,见礼后在一旁坐下,听了半天话,这才知道事情始末。当日祁卓跟左参将时现带五千死士突袭,烧了西川王的粮草大营,还偷了不少獾油带着。然而后来渡河时,却突遇迷障,一队人就此走散,折损过半。祁卓跟时现,以及亲兵营、正中营和副左营的兵士约千人,被困在独水河的一处洲隘上。大雾持续数天不散,祁卓先安排了兵士修整,随后便跟时现整日探查地形。谁想因祸得福,俩人竟发现了唐将军当年在此设置的机关。原来这洲隘虽处惊流之中,却是一处险地,地势甚高,又水流箭急,难以靠近,只因地方窄小,两军都未放在心上。然而独水河却是两军必经之地,西川王粮草才被烧,若怒急进攻,必要先经过独水河。祁卓所率人手不多,此时见有机关,自然物尽其用。下令士兵在洲上修整,随后静待时机。果然,又过半月之后,西川王发起突袭,几十艘贼舰悄悄渡河,祁卓跟时现便抓着这次机会,等他们行至河中之时,以枯枝獾油纵火河,将贼舰一烧而尽。贼军发现他们之后,只当是中了埋伏,仓皇逃窜。也有冲他们而来,想要抢夺险地的。时现带着洲上的兵士拼死抵抗,祁卓带十几位亲兵则偷偷上船,乔装一番,于混乱之中随着西川逃兵回了大营。至于后来如何进入西川王大帐,得到兵部尚书跟西川王的勾连信件,那便是另一番惊险了。祁卓原本有机会伏击西川王,然而此时兵部尚书手握十万大军,此时暗中跟敌军勾连,事情更为紧要,要知道十万大军但是军饷就能拖垮朝廷。祁卓曾试过飞鸽传书,果然从云贵到京城的鸽子无一例外,都被截杀了下去。他不想打草惊蛇,知道兵部尚书认为自己失踪后,便将计就计,只身回京。这一路上盘查比以往严格不少,祁卓身上没有通关路引,幸好后来遇到一位贵人,却是广州贩香料的香户,这才一路兜转,辗转到了京城。昨夜,他已经将兵部尚书之事禀告皇帝了。而至于高崖,他的亲兵之中并无此人。“时将军受伤太重,那位义士又花了几天时间,把时将军和剩下的亲兵一同乔装成采香户的伙计,请乡人代为照料。”祁卓道,“那人是个真义士,这一路带着我水路陆路交替行程,避开不少官兵把手的地方。若没有义士相助,我怕出不了云贵之地。”彭氏听的动容,伸手碰了碰丈夫手上的疤,含泪道:“老爷说的是,不知这位小义士叫什么名字?如今可在京中?”祁卓颔首:“小义士说走完这一趟料,他要去扬州一趟。他亲戚是扬州齐府的官家,原跟他要了一批货的。这次耽搁了。我想着家中不知还有没有银子,合该给小义士做些补偿。”祁垣一听,整个人都愣了。扬州齐府,采香户?“那个义士……”祁垣忽然想起陈管家说的人来,忙问,“那人是不是姓陈?叫陈元吉?”“正是此名。”祁卓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祁垣来不及解释,陈伯原本给陈元吉去过信了,如今显然两下错开了,陈大哥并不知道陈伯就在京中。祁垣忙问了那人的地方,派人去陈伯送个信。等小厮走后,他才道将自己跟扬州的书信往来交待了一番。“孩儿当时偶得制香书,虽窃喜有一技傍身,却也想探究这香方来源。后来东池会那天,大伯家的大哥身上戴的熏香球,跟我按照香方做出来的一模一样,所以孩儿便问了那香的出处。大哥说那是大娘重金买给他的扬州齐府的返魂梅。”祁垣道,“所以我给扬州齐府去了信,倒是因缘巧合,那边的伯修小公子曾在佛前贡过一本制香书,跟我所得的一模一样。那位伯修公子极为慷慨好义,此次斗香盛会,齐府的管家来京,还给我带了许多土物,又介绍了一位专门贩卖香料的相互,乃广州番禺人士,正是这位陈义士。”祁垣对彭氏说过自己因祸得福,所以解释起来跟方成和那边的有所出入。不过这种事情,神神鬼鬼,又极为**,也没人会知道两下说辞。彭氏恍然大悟道:“你前阵子所说的朋友送的土物,便是扬州齐家的吗?”祁垣点头:“正是,都是那位伯修公子的。”祁卓一头雾水,直觉眼前的这个儿子陌生的很。彭氏还没来得及跟他说祁垣所造的变故,安抚地拍了拍丈夫的手。“这却是天赐的缘分了,那位齐公子不担心香谱被人知道,反而还让管家给你介绍货源,这等心胸常人难及。”彭氏笑道,“如今陈义士还帮了你爹的大忙,我们家可是欠了一个大人情。”祁垣笑道:“可不是,合意香铺的碾槽还是陈管家带来的。我原想着靠这制香手艺挣些银子,但香料一事还没办妥,因此只在原来的铺子里卖着。这次若能跟陈大哥联系上,以后有了稳妥的香料渠道,这铺子便可以多开几家了。”他心里惦记着香料的事情,不知道这次陈大哥进京有没有带什么好货,又想着赶紧通知伯修他爹没死,在这坐了一会儿便称有事,赶紧跑回去写信了。等祁垣走开,祁卓才迟疑地看向彭氏,犹豫道:“夫人,垣儿他……我怎么完全不认得了?”彭氏叹息半晌,这才将今年母子三人去探亲,结果中午遇险一事告知。彭氏无奈道:“垣儿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几次去寻短见,后来还是我跟周嬷嬷日夜看着,又找大夫开了安神的药,将养了半个月才好。打那之后,这孩子性情就变了一些……”祁卓愣住,半天没有反应。“这样也好,看着比原来活泼一些。”彭氏知道丈夫一时难以接受,忙拍了拍丈夫的手,问他:“昨天你如何连夜进宫的?皇帝对伯府猜忌深重,你还要冒这样大的险,就不怕他不认账,反而诬赖于你吗?”“我没有进宫,昨天时南把皇帝带到了别处。”祁卓压低声道,“原本我也担心过,我自己也就罢了,就怕牵连你和垣儿。但此事紧要……兵部尚书,是楚王的人。”彭氏大惊失色:“楚王?可是……那位独子?”“正是,我一路探听着,这位楚王颇有些手段,几处卫所官兵也跟他往来甚密。怕是朝中不少旧臣仍念着先太子呢。”祁卓道,“我在家中怕是不能久留,崖川之事必须速战速决。”十万大军被拖在了崖川,给粮饷给不起,不给粮饷又怕兵变。皇帝跟众臣想来想去,好歹琢磨了一个割地求和的主意。如今可好,得知兵部尚书早已暗中勾结楚王,本就想与西川王结盟,让出云贵一带,好让西川王助楚王成事……元昭帝昨夜羞恼不堪,差点气死过去。幸好如今祁卓一搅,西川王的结盟怕是暂时不行了,但那十万大军是个问题。崖川距离京城万里之遥,窦尚书若假传圣旨,怕是要成大患。幸好如今还有徐璎等人在军中,不少都是勋爵之后,不会轻易随军谋反。元昭帝愁思半天,最后只能想着让祁卓和时现带着圣旨回去,逼兵部尚书交出虎伏。他俩原就在军中有些威望,又对崖川一带的军情十分清楚。当然对方既有反意,恐怕不会束手就擒,这其中的凶险,只能靠祁卓和时将军自己化解了。彭氏忧心忡忡,原以为丈夫此次平安归来,一家人便能得以团聚了,谁想却是有更大的惊险等在后头。 第135章 他以前知道自己受宠,但不知道这位陈大哥也怪喜欢自己的,于是笑嘻嘻道:“这有什么,我也挺可爱的,你有什么玩具想给我,我定会非常喜欢。”这话放别人身上就是讨要礼物了,然而陈元吉看他合眼缘,本就喜欢的不得了,遂哈哈一笑,果真回去,过了会儿拿了一个精木偶出来。那木偶小巧玲珑,着水衣,执羽扇,看起来很是风流倜傥。陈元吉又给祁垣操作了一番,另那精木偶点火、喝茶、舞刀、叩首,动作精细,令人惊叹。祁垣当即就看得着了迷。拿着把玩半天,爱不释手,干脆便在铺子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起来还是拿着精木偶把玩,压根儿不想回到府上。虎伏过来通传消息,说老爷找他的时候,祁垣还漫不经心道:“找我做什么?少爷我忙铺子呢。”“说是考一下公子的功课。”虎伏道,“老爷说让公子把最近临的字也带过去。”祁垣:“……”祁垣大吃一惊,忙把虎伏叫进来,莫名其妙道:“爹不知道我失忆了吗?还考我什么功课啊?”虎伏同情地看着他,道:“老爷知道了。但老爷说,失忆了又不是傻了,学问没了还可再学,字不会写了也能再练。只要公子向学之心未坏,什么时候都不算晚。”祁垣:“……”“老爷在书房等了少爷一天了。”虎伏提醒道,“少爷还是快点去吧。”祁垣无法,只得把精木偶揣起来,忐忑不安地回了府。书房里,祁卓正看着桌案上的一处沙盘。祁垣见这样子,脑袋便先嗡了起来。祁卓也没问他去哪儿了,只道:“听你母亲说,二月份你随他出门的时候,从船上跌落水了?”大概是没来得及培养亲切感的缘故,祁垣对这位老爹很是犯怵,忙低下头去:“是。”祁卓问:“你可还记得细节?当时大约船行在什么位置?船上有何人?你当时因何落水?”祁垣:“……”祁垣对这些还真的一问三不知,挠了挠头:“不记得了。”祁卓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然而面上却只淡淡应了一声,随后道:“你过来,看看这沙盘。”沙盘上已经摆出了高低地势,山川河流,车马军队。祁垣茫然地看着。“看出什么了吗?”祁卓喝了口茶。祁垣盯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出来,只得道:“东面的人少,西边的人多。”祁卓提示他:“前朝盃泰之战,征北大军号称五十万之师,最后却败于三万夷贼,所为何故?”祁垣心想打输了肯定是别人更厉害呗,不过五十万大军打三万,十几个汉人还打不过一个夷族?还是当时也是没粮饷了?听祁卓口气,这种对话大概以前经常发生。祁垣又不懂,只能含糊着应付:“五十万,这么多人吗?长途跋涉累的?”“当然没有五十万,大约不到二十万。”祁卓点点桌子,“没问你这个,远征之兵哪次不是疲乏不堪,我只问你战略之法,你可明白了?”祁垣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犹犹豫豫道:“不明白。”祁卓:“……”祁垣怕被责怪,忙喂自己申辩:“我落水之后,原来学的东西都不记得了。”祁卓却问:“你二月落水,三月份就进国子监了,如今也有半年之多。这半年你都学了些什么?”祁垣:“……四、四书。别的也学了一点。”祁卓缓缓点头,看着他问:“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你只需破题即可。”祁垣听着耳熟,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磕磕巴巴道:“诗……诗足以致用……”下一句却死活想不出来了。祁卓等了会儿,眉头就是一皱。他虽文质彬彬,但在军中两年,身上自有股威压之气。祁垣缩了缩脖子,心虚地觑着他。祁卓又问:“策论可学了?”祁垣:“学……学了一点。”祁卓问:“汉元优游于儒术,盛业竟衰;光武责课于公卿,峻政非美,所为何故?”祁垣:“为……为……”祁卓站定在他面前,跟在扬州时的那些夫子先生一样。祁垣脑门冒汗,心里打鼓,干脆耷拉下脑袋,心想骂我一顿算了。祁卓却没骂他,见他真的什么都答不出,皱着眉道:“算了。”说罢摆摆手。祁垣眼睛一亮,拔腿就往外去。“回来。”祁卓却又把他叫回去,问,“听说你与国公府的徐子敬关系不错?”祁垣回过神,见祁卓双目矍铄,不由担心他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是,子敬兄他……”祁垣道,“他跟方师兄都帮了我许多忙。”“如此,你过来写个帖子。”祁卓改了主意,让人去祁垣房里取了现成的拜帖过来,让祁垣在上面填了两句,约徐瑨有空过来,又要事面议。祁垣写完,待墨稍稍晾干,祁卓便派人给国公府送了出去。 第137章 两日之后,元昭帝命太子监国的旨意果然传了下来。赐书谕太子:“……中外庶务悉付尔处决……尔其悉心以求益,虚己以纳言……”隔日,百官上朝,太子果真着手处理庶务,待西南之事,更命祁卓为西南总兵,又言:“……待奏而行,恐误事机,今后有急务,先行后奏……军中诸将,尔必素知,有可用者,既先调用……云贵二地卫官多庸才,然动荡之际,暂缓行事,等事成之后,再别选老成谙练军务指挥掌印理事。”朝中自然众议纷然。有人怀疑元昭帝口不能言,如何下旨?也有人认为祁卓之言不可信,万一兵部尚书被诬赖,又当如何?二皇子一派更是跟几位文官大臣吵的不可开交。徐瑨此时已经旗帜鲜明地站了太子这边,自然也加入其中,他熟知律令,谙练章程,又能言善论,往日只是儒雅之风,如今陡然凌厉起来,条条款款堵的旁人哑口无言。其他人或忌惮或佩服的看着这位后起之秀,只有祁卓目光复杂的打量过去,半天不语。徐瑨舌战群儒,又见祁卓暗中打量自己,心中大呼过瘾。他这几天都没回国公府,这会儿事情落定,便迫不及待地想去告诉祁垣。徐瑨一直忍到下朝,拔腿要走,却又被太子留下,商议了一会儿政事。直到傍晚,徐瑨终于脱身出来,找人一问祁垣并未在铺子里,便直奔了忠远伯府。伯府的后门上却是换了人。徐瑨大步走进去,抬头见祁垣在廊下摇头晃脑的读书,心中暗笑,故意放轻脚步,上前将人抱了起来。祁垣被吓地大叫一声,回头看是他,更是色变:“你你你,你怎么来了?”徐瑨目含笑意,低头就要亲下去:“想你了,自然要来。”祁垣一脸惊恐,正要挤眉弄眼地摇头制止,就听屋内有人狠狠咳嗽了一声。徐瑨抱着祁垣,抬头看去,随后一张俊脸也“唰”的一下,全白了。祁卓从屋里踱步而出,黑着脸看着廊下的俩人,忍了半天:“徐公子!”“在!”徐瑨脑门冒汗,嗓子发紧,早上舌战群臣的威风一点儿没剩了。祁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牙问:“怎么,还没抱够吗?”作者有话要说:太子监国相关的内容参考的是明史。下次贴一下出处。第73章 徐瑨飞快地放下祁垣,俩人都束手束脚,老老实实站到一块。祁卓看着俩人的眼神已经变了,狠狠地打量着徐瑨,恨得把徐瑨扒下三层皮。徐瑨自小到大从未经历过这种事,身上早已吓出薄汗,幸好多年养气功夫了得,规规矩矩对祁卓行了礼,道:“下官见过其祁大人。”祁卓慢慢地踱步过来,半天之后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忍怒道:“本官可不敢当。”徐瑨梗住,并不敢起身。然而他到底身份非同寻常,祁卓离家在即,又不知自己儿子跟着徐公子到底什么关系,只得暂且忍住,“你跟我来。”徐瑨应声,赶紧跟上。祁垣瞅着担心不已,巴巴地也跟在后面,才走了两步,就见祁卓突然回头,怒喝道:“成何体统!滚回去!”祁垣:“……”祁垣被吓了一跳,却也知道此时祁卓在气头上。只抬眼去看徐瑨,若徐瑨有一点迟疑,自己就算挨老子打也得去看着。徐瑨哪能不知道他的想法,微微摇头,随后趁祁卓转身的功夫,用袖子遮住,塞了个小东西到祁垣手里。祁垣握了握,感觉像是个木头的小马,这才被安抚住。再抬头的功夫,徐瑨已经大踏步的随着祁卓走远了。祁垣看着俩人离开,心里担心,立刻派了一个小厮跟着去查探情况,一旦有什么异常声音,便让小厮立刻报给自己。小厮去了一个他还不放心,又让虎伏也跟上。等院子里的人被派出去一半,祁垣这才稍稍踏实下来,攥着手里的小东西回了屋。那小东西果然是只小马,巴掌大小,神奇的是那模样神态,跟祁垣的银色小马一模一样,漂亮的大眼里充满狡黠之气。徐瑨这几天定然很忙,估摸没空去雕这个,多半是办差的时候在哪儿撞见了,便想着给他捎了回来。想到这,祁垣更是叹气。原本这两天祁卓都已经打消顾虑了。今天祁卓过来,不过是告诉祁垣他又要离京,让他在家好生照顾母亲妹妹,并专心向学求道。祁垣才给扬州的小伯修去了信,告诉后者他爹没死,这会儿听说祁卓又要去打仗,便忍不住问了句,就不能不去吗?谁想就这么一句话,惹得祁卓生气起来,将他训了个狗血淋头。祁垣起先还忍着,后来祁卓拿出一家之长的架势,又拿祖训孝道教训他,责怪祁垣不知轻重,大闹寿和堂等事。祁垣到底年轻气盛,一听孝道便忍不住顶了嘴,将大小蔡氏这两年的行径一一讲了出来,后来越讲越气,跳脚大骂祁家祖宗无德,孙辈无能,只连累彭氏在后院难做,整日受苦。又道祁卓既然要去打仗了,那自己长兄如父,云岚及笄礼之后选婆家,定不能选祁府这样的云云。祁卓被他气得倒仰,差点也跟元昭帝一样梗死过去。最后茶盏也摔了,却不舍得对祁垣动手,把祁垣骂去了廊下。哪想就这么巧,徐瑨从后门溜进来,二话不说就把祁垣抱了起来……祁垣叹了口气,将小木马拿软布擦了,从床边取出一个盒子,拿锁打开,把小木马跟精木偶放在一块,收好。心想这下忠远伯可有的气了,回来一趟,儿子不懂诗书也就罢了,还学会了顶嘴骂人,还搞起了男男之风……自己也是,早知道该忍忍,学学伯修的样子装几天好儿子的,如今祁卓都要去打仗了,自己这么不省心,会不会让他挂心家里,以至于分神揪心?祁卓此行凶险,刚刚祁垣只顾生气,这会儿再想祁卓的交待,似乎事事都像遗言一般。他这会儿冷静下来,也开始懊悔,伸头往外看。派出去的小厮没有回来报信的,祁垣怕徐瑨被为难,干脆将院里的人全都打发了去,一趟趟地往这传消息。 第139章 祁卓看着他,微微眯了眯眼,不禁深吸了一口气。“什么意思?”祁卓沉声问,“伯修兄又是谁?”祁垣道:“伯修兄便是原来的祁垣,你的儿子。”他说完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祁卓道:“我并非你儿子。说来话长,我本是扬州齐府的小公子,叫齐鸢,今年二月份出门玩耍时被人所害,丢了性命。醒来之后,就占据了祁垣兄的身体。而祁垣兄则到了我的身上,他如今的身份是扬州的小公子,自己取了“伯修”二字。所以我叫他伯修兄。”祁卓错愕地盯着他。祁垣一口气说完,想了想觉得自己说的还算清楚,又道:“我俩人换了身体,但现在不能各回各家,所以只好先这样。”“你是说……”祁卓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不是垣儿?”祁垣点了点头。祁卓深吸一口气,默不作声的站了起来,然而脚底到底虚浮了一下,袖子差点扫落茶盏。他站起后,似乎不知道如何是好,不停地来回踱步,半天没有吭声。祁垣道:“我原来在家就是个浪荡公子哥儿,所以四书也没学会。我会制香,也是因为那是我家祖传的香谱。我曾想过回扬州,然而才到通州驿,就被兵马司的罗仪给抓住了。对了,罗仪想求娶云岚……”“娶云岚?”祁卓终于有了反应,怒道,“哪来的混小子!云岚还没及笄,他又如何认识的!”不过祁垣说的,倒是跟徐瑨说的对了起来。徐瑨今日交代,说自己在通州驿遇到的祁垣,后者当时要去扬州,自己不肯,所以跟他同吃同住了几日,渐生情愫。祁卓当时就想,垣儿好好的去扬州做什么?祁垣道:“我被抓去大牢的时候,怕你叛敌的事情一旦坐实,要被满门抄斩,所以把云岚偷偷送出京了。罗仪就是帮云岚出城的人。”他这时候还不忘为罗仪说话。祁卓哪能听不出他口中的倾向,只得哼了一声。虽然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但祁卓并非没有怀疑过。要知道两年之前的祁垣,跟现在的样貌也大不一样。他起初还怀疑过是别人冒充了垣儿过来,然而几次细问彭氏,后者都咬定祁垣一直跟他们在一块,只是落水之后就这样了,再加上祁垣始终护着他们母女,当初入大牢的时候也是坦然赴死的架势,所以祁卓只得勉强接受。现在祁垣这么解释,他反倒觉得正常了一些。毕竟这俩孩子心性完全不一样。“此事可还有证据?”到底涉及鬼怪之事,祁卓仍是有些恍惚,回头问了一句。祁垣皱了皱眉,突然想到了伯修这次的来信和上回寄来的两本书。以前的信看过都烧掉了,唯有这次,他为了质问徐瑨,所以忘了烧,留了下来。“此事机密,我俩都不敢告诉别人,所以证物不多。”祁垣忙站起来,跑去床底下翻出小心收起的两本书来。祁卓一看《天下水陆行程》,却是脸色大变。“这本,这本……我只给你看过一次。”祁卓伸手接过,手却抖个不停,掀开一看,里面赫然是儿子熟悉的字迹,跟现在祁垣的团团字截然不同。不由老泪滚滚,当即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祁卓赶紧背过身去。祁垣只当没看见,等他那边平复些许,又把上次的来信递给他。然而祁卓一打开就怒了。“成何体统!”祁卓瞪着眼,气得老脸通红,“什么嫁娶之词,简直胡闹!”祁垣突然想起这信的开头,脸皮“轰”一下就红了,伸手就要夺:“你你你看后面的就行,第一张给我……”祁卓却捏着信转身,避开他,边训斥着边继续往下看。祁垣跳起去夺,又不及他高,只得作罢。祁垣:“……”他能看到祁卓时不时抬起袖子拭泪,心中突然也酸楚起来。伯修最后一封信写了许多,调侃完他和徐瑨,便问他两本书看的如何?若是对这些风物人情感兴趣,可去家里哪里哪里找某书来看。祁垣压根儿就不愿看字,所以一直没去找,然而这些祁卓却是清楚的。后来伯修还慨叹他很佩服逢舟兄,自己幼时孤傲,在京中没有朋友。后来在府中闭门不出,更是孤单,以至于一日比一日话少,有时一个月都不会跟人讲一句话。然而逢舟却是两地都吃的开,他才醒来时,便有许多朋友来齐府探望他。如今他在扬州办事,那些人也是帮了很多忙。繁琐絮絮,都是知己之语。祁卓强抑着情绪,看完之后在原地驻足许久,脚下的地面洇湿了一小片。室内安静许久。祁垣说:“伯修原来还写过几封信,我俩怕旁人知道,所以都烧了……我把第一封默下来了。”祁卓转过身,结果他写的两张毫无筋骨的团团字。“逢舟兄亲启扬州数日,恍如一梦…………数月之前,不意变故,竟牵连足下,致君父子隔阔,相见无期……某如今独居闲处,却累君照管亲眷,感涕不可言。……然祁府多事之秋……恐移殃齐府众亲,只得暂绝北归之望……”“我收信的时候正在都察院大狱,所以读了好多遍才舍得烧。”祁垣笑道,“伯修兄的确文采出众,我第一遍差点没看懂。”祁卓抬头,怔怔地看着祁垣,突然一个箭步过来,冲着祁垣肃身一拜。祁垣吓了一跳。 第141章 “千万要记得来扬州。”陈伯看向祁垣。离别在即,祁垣忍了半天,眼圈还是一下就红了,喉咙发堵,话也说不出来。他狠狠点了点头,冲上去,使劲抱住陈伯,随后转头跑了下去。卯时整,船夫解揽行船,两艘漂亮的大船一前一后,悠悠驶入漕河之中。祁垣站在岸上翘首远望,漕河之上官舫民船往来云集,那两艘大船很快混迹其中,难以辨认。祁垣又看了许久,这才转身,策马回城。有了陈伯留下的人做帮手,家里也没了其他杂事,祁垣便将精力正经放在了香铺上。他让陈元吉做中人介绍,先跟几个通州的香户签了契,让他们往铺子供着香料。随后又找到中人,将对面的一处成衣铺子盘了下来,也改成香铺。这边的祁才子合意香铺专门卖些士子们常用的熏焚之香、佛寺供香,取名也甚是吉利,都是“及第”“状元”又或者“醍醐”“雅意”“清远”等名,价格定的高低都有,但如果是寄居在佛寺古庙的书生,每月可以凭字画来换取一盒“清霭香”。对面的香铺,则是卖些妆饰用的香件、香粉、香油、香膏等。虽然合意香铺开的早,但新开的这家上货却更多,尤其是各类帐中香尤其紧俏。阮鸿最近又风流起来,时不时便来跟祁垣套近乎,专门买些姑娘家最爱的花香香饼出去哄人。只是阁老最近烦闷不已,阮鸿受到迁怒,所以被禁了花用。偶尔手里没银子,他便拿些有意思的东西来换,当然阮大公子向来是好面子的,若是换一两银子的香饼,他必然拿着值三四两的东西来,绝不肯让祁垣吃亏。然而即便这样,若是碰上方成和在铺子里,还是难免不了被讥诮一顿。昔日的同舍好友,隔三差五便要在铺子里掐起来,大打一番,继而不欢而散。祁垣本就忙地脚打后脑勺,起初怕他们俩生了嫌隙,还从中说和了两次,后来见这俩总这样,渐渐也随他们去了。谁知一来二去,阮鸿却像是得了趣,每天都要去铺子里晃悠一圈,偶尔占了上风,便高兴得不得了,非要去找徐瑨炫耀炫耀。徐瑨对此很不理解,看他跟看有病似的。“你又争不过谨之兄,为什么非要去找骂?”徐瑨莫名其妙道,“若是没钱买,从我这里借一些便是。你要是不好意思,就给我多计一分利。”阮鸿简直惊了:“你跟我还算利息?还要多加一分利?”“嗯。”徐瑨盘算了一下,一本正经道,“老婆本,多赚一分是一分。”阮鸿:“……”“你跟逢舟可真是一家人……”阮鸿目瞪口呆道,“他现在简直掉钱眼儿里了,忙的整天见不着人影,我这几天就看见他一面。你呢?”阮鸿好奇起来,双眼放着贼光,问徐瑨,“你俩正蜜里调油的时候,是不是常偷偷见面?”徐瑨:“……”如今太子正是用人之际,徐瑨自己就忙的不得了,连休沐之日都被占用了。偶尔抽点空去找祁垣,却是比阮鸿还惨,从来没找到过。“唔。”徐瑨淡然道,“我们自然是天天见的。”阮鸿不禁羡慕起来。徐瑨云淡风轻地喝茶,等人走后,这才臭了脸,郁闷的不得了。直到冬至前一日,徐瑨办差,看到祁垣在打首饰的铺子里乱晃,这才把人捉住。此时临近年节,首饰铺子里都是挑买东西的女眷,个个身姿窈窕,容颜如玉,祁垣穿着一身大红衣服混迹其中,竟差点让人认不出来。徐瑨简直又气又笑,等走近了,却又不好意思进去,只在门外等着。他往那一站,店里立刻骚乱起来,胆大的女客干脆吃吃笑着,往外伸着脖子看传说中的三公子。祁垣正好要跟掌柜上楼,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眼睛立刻瞪圆了。徐瑨赶紧快步冲了过去。掌柜将二人请至雅间,又上了上好的雪芽茶,随后便去取东西了。徐瑨等人走远,这才看向祁垣。“你怎么来这里了?”徐瑨轻咳一声,“这家银楼都是女子用的头面首饰。”祁垣却只看着茶碗,垂眸不语。徐瑨纳闷,抬眼看他,突然脸就红了——祁垣不知何时脱了鞋,脚丫子从桌下伸过来,踩在了他的腿上。“唔。”祁垣喝了口茶,“我给云岚打了一套头面,过几天她要行及笄礼。”徐瑨:“……别闹。”这桌子虽有厚重的桌布罩着,但掌柜的随时可能推门而入,万一朝祁垣那边多留意一点,一看便知他在做什么。祁垣却恍若未闻,脚丫子很不安分地继续在他腿上继续蹭蹭,徐瑨喉咙一紧,伸手去捉,祁垣又笑嘻嘻地收了回去。“你怎么来了?”祁垣笑得眼睛弯起,歪着头问,“今天不忙吗?”徐瑨收起手,祁垣却又伸脚过来,这次干脆两只脚都拖了,从徐瑨的袍裾下面钻进去,贴着他的腿取暖。徐瑨:“……”他被祁垣笑得没脾气,只得忍了下来。“正办差呢,见你在这,过来看看。”徐瑨脸上飞红,挑眉看他一眼,“看你给哪个小姑娘买东西……别乱动……”祁垣这几天没见他,心里也想的紧,所以故意淘气逗他。谁想刚刚听他说话走了神,不小心踩到了某个地方,还抬脚勾了勾。祁垣:“……”“哦。”祁垣的脸轰的一下通红,赶紧抽回脚,然而这次却被人握住了脚腕。“怎么这么凉?”徐瑨红着脸问,“不是给你做了一双皮靴?”“早上去接了一趟货,”祁垣也红着脸答,“走的匆忙,穿错了。”徐瑨:“哦。” 第143章 祁垣害臊起来:“……阮兄给的书。”徐瑨:“!!”阮鸿隔三差五便要招妓宴游,各种床笫之欢的小书简直应有尽有。尤其是知道徐瑨和祁垣竟是一对之后,他还特意去搜罗了许多男男的短袖春宫图来,借着换香饼子的时候塞给祁垣。祁垣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第一次看就流了鼻血。徐瑨简直哭笑不得,祁垣开窍是偷听了太子的活春宫,会调情是看了阮鸿偷塞的春宫图,这孩子怎么净从别处学这些……“以后不许跟别人说起这个,”徐瑨咬着祁垣的唇角,轻轻拍了下他的屁股,又把人搂在怀里,缠绵的亲吻着。祁垣“嗯”了一声,乖乖被他搂着,只小声嘀咕:“你又不教我。”徐瑨便又停了下来:“你想要?”祁垣没说话,徐瑨低笑一声,手掌摩挲着他的胸膛,慢慢往下,轻轻掌握住了祁垣的某处。他的指尖微凉,祁垣轻轻颤栗了一下,悄悄低头,见徐瑨漂亮的手指握着自己,脸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乖……”徐瑨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又轻轻亲他的眼皮,唇角,耳垂,颈侧……祁垣感觉自己就像一件宝贝一样,被人轻柔小心的对带着,徐瑨就连帮他纾解欲望都是极其温柔的。他心里软的一塌糊涂,身子舒服得不得了,然而心底又隐隐觉得不满足。“哦,那个……”祁垣咽了口水,小声问,“那个……很快活吗?”徐瑨一怔,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祁垣轻轻哼唧了一声,抱着他蹭了蹭,“别停……啊……”徐瑨用了点力气,又捏有搓,祁垣便很没出息的呻吟出声,把脸埋在徐瑨的脖颈里“嗯啊”不停。“这样敏感……”徐瑨呼吸粗重起来,低头咬了咬他的耳朵,“你真的想要?”祁垣被他玩弄的失去了思考能力,身体漾起一层薄红,迷迷糊糊的张着嘴,露出一点舌尖,徐瑨稍一用力,他的眼睛里立刻汪起一包泪,失神地呻吟起来。徐瑨的喉结滚了滚,将人放平,低头又吻了上去。这次却比之前粗鲁了许多,含着祁垣的唇瓣吸吮,继而从上颚狠狠舔过,简直如饿狼入境。“啊!”祁垣大声呻吟,又被人堵住嘴唇。祁垣整个人覆上来,身体更为滚烫,祁垣的鼻端瞬间都是徐瑨身上的气息,带着清远香的男子体味,热烈又让人着迷。祁垣被人问得晕头转向,浑身燥热难安,徐瑨又用舌头顶弄他,一下一下地极为快速,犹如在他嘴中抽动,祁垣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脑子里“嗡”地一声,下腹一热,整个人绷住,毫无防备地释放了出来。他迷蒙着睁开眼。徐瑨已经松开了手,漂亮的指骨上似乎沾了点什么东西。祁垣臊红了脸,浑然不知自己现在面娇目盈,一脸媚态,仍是抱着徐瑨的脖子,讨好了亲了亲他的下巴。徐瑨笑笑,用胳膊撑着,虎踞在他上方,凝视着他。“你想好了。”徐瑨的眼神比平时幽深了很多,压低声道,“真的做了,便不能后悔。”“嗯?”祁垣将脚丫子踩在徐瑨的小腿上,一下一下地踩着,大腿内侧撩过一物,坚硬如铁,他的下腹陡然又热了起来。“疼吗?”祁垣咽了口水,小声问。“我会轻点。”徐瑨嗯了一声,“你可以吗?”祁垣突然不敢回答,舔了舔嘴巴,眼睛却巴巴地看过来,像无辜又渴求的小兔子。徐瑨呼吸急促地深吻下去,随后突然抬头,握住祁垣的手腕,推到头顶去,从一旁抽了一根汗巾子将他绑住。祁垣不由地紧张起来,往后缩了缩。徐瑨抓着他的腰往下一拖,又从汗巾子上接下一个精巧的小盒。祁垣不安地问:“那是什么?”徐瑨不答,挖了一块抹去他的后面揉搓,祁垣却立即知道了——那是他铺子里卖的香脂,混了上好的香料和貂油,原是用来治冬天手皮皱裂的,却被徐瑨拿来做这个用处。“你……你怎么还带着这个?”祁垣脸红地滴血,小声嘀咕到,“什么真君子,柳下惠……骗人的……”徐瑨抬头看他,有些邪气地挑眉笑了笑。祁垣很少见他这样,英俊又邪性,不由看直了眼,心脏咚咚乱跳。“给兵营的人带的,你以为呢?”徐瑨看着他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不住的舔嘴巴,便又轻轻亲了亲祁垣,安抚地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随时……”他说到这一顿,贴到祁垣耳边,吐出两个字。祁垣“轰”的一下,整个人都臊的烧了起来。“我可不是柳下惠。第一次见你……我心里便没什么君子了。”祁垣当时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然而眼睛晶亮,满身都是掩不住的蓬勃之气。徐瑨回头一望,当时便起来保护欲,想把人带走。祁垣:“……”他想起那天撞见小侯爷跟着书童亲嘴儿,自己还大惊小怪了半天,哪能料到今日会在徐瑨身下主动求欢。徐瑨看他情动,又抓着祁垣的脚腕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还有吗?”祁垣感到下面被人顶开一点,有硬物在那口出捱擦许久,又想要又害怕,转开了头。“后来在通州驿,你劝我要戒色……”徐瑨垂眸深深地望着他,硬物抵在了入口之处,哑声道,“那时我便想,若你是夜狐,我倒是宁愿被你打倒……”眉峰皱,腰肢袅……祁垣当日戏言,万万没想到会应验到自己头上。他一时走神,却不妨徐瑨便趁这个当口,大军入境,强势地攻了进来。而正如徐瑨先前说的,这事一旦开始,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只能咬牙继续。祁垣疼哭了几次,然而这只会惹得徐瑨将他的腿分的更开,愈发的勇往直前,一没而入。如此几次之后,祁垣正要求饶,却突然被戳到了兴处。随后整个人都敏感起来,身子乱颤,手脚酸软,只“啊啊”叫着大声呻吟。 第145章 祁垣对扬州齐家的维护可真的是不遗余力。徐瑨俊脸一沉,坐在榻上只翻书不语。祁垣又提醒他:“我跟伯修可是亲兄弟一般,你莫要多想。”“我怎么能多想?”徐瑨哼道,“你们是心相孚,行相契,我呢,不过是跟你猝然相遇,苟然相和罢了。”祁垣听错了一句,满脸通红道:“我什么时候跟你猝然苟合了?你那是……你那是图谋已久的!”徐瑨:“……”徐瑨偏就爱他这种撒娇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心里软的一塌糊涂。祁垣腻歪过来,非要坐在他的腿上。“我图谋已久。”徐瑨等人坐上来后,轻轻揽着,亲了一口,“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小野狐。”祁垣没想到自己突然成了狐狸精,又害臊又得意,抱着徐瑨的脖子绵绵的亲了一口,突发奇想道:“若我不是祁神童,不会作诗,不会考试。你也会喜欢吗?”他想了想,又接着问,“比如说我是商户之子呢?是……扬州齐府的?”“你若是生在齐家,”徐瑨把人圈住,恶狠狠道,“我就把你强掳了来。”祁垣一愣:“为什么?”祁垣想了想自己被徐瑨强行掳走……大约是像那日傍晚,自己突遇大雨,被徐瑨强行抱上红鬃马时一样?也……挺不错的。徐瑨看他自顾自地傻笑,忍不住轻轻刮了下祁垣的鼻子。“不为什么,齐家太有钱了,怕我聘礼太薄,娶不起。”徐瑨笑道,“先把你掳回来,再慢慢攒老婆本。”祁垣愣了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他还以为徐瑨是想怎的,原来是在琢磨着老婆本。自从祁垣将忠远伯的话转告之后,徐瑨便跟魔怔似的。“不怕,小爷我有钱。”祁垣笑得肚子疼,又正色道,“徐公子只需做点绣活陪嫁,等我上门提亲便可。”徐瑨:“……”他一脸严肃的去捏祁垣的痒痒肉。俩人便又胡闹一通,在榻上滚来滚去。最后祁垣财大气粗了一次,将两处宅子都买了。那处大的自然是给伯修留着,以后彭氏和云岚也能去小住。而那处三进的宅子则打算自己用——这宅子离着大理寺近,徐瑨平时若办差累了,一拐弯便能进家来休息了。他想的挺好,谁想宅子买下来,徐瑨却果真愈发忙碌起来,只能趁着办差的时候匆匆跑来见祁垣一面,以前他习惯了带些小东西给祁垣,有时带串糖葫芦,有时是几支好看的红果子。最近几次,却是疲惫不堪的样子,有时话也说不上几句,跟祁垣抱一下,转身便走。祁垣看他辛苦,也不舍得埋怨,徐瑨来了就只乖乖陪着。等徐瑨忙的时候,他便自己找些热闹来。要么今日去找罗仪骑马兜风,连练骑射,要么明日去婉君姑娘的晚烟楼上烫酒吃肉,再不然便去成园,那边的湖水结了冰,阮鸿新从大哥那哄了一辆冰车,几个纨绔子弟便时不时凑一块,轮流上去坐着,另几个拉着玩耍。祁垣起初还想叫上方成和,然而会试在即,方成和也不敢大意,连铺子里都去的少了,哪里肯跟他们出来玩耍。倒是文池出来过几次,那些纨绔不太待见他,又或者是事关朝政党派,不敢跟文池走的近,因此祁垣便跟文池单独去玩。他会的东西多,投壶、弹棋、双陆样样精通,如今学会了骑马,又多了几样本事,动不动显露几样才跟罗仪学的巧技绝活给人看。文池却是从小苦读的,什么都不懂,一样样的跟他现学。几次下来,祁垣没觉得如何,文池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又来的少了。祁垣脾气好,从来只笑嘻嘻地教他,也不急眼。倒是文池先不好意思起来,后来又来的少了。转眼便到了腊日,这天京中大雪。彭氏让人煮了许多腊八粥,祁垣带人往铺子里送了许多,正要出门,便见街上有人披着鹤氅,于雪中漫步。他看着眼熟,跑过去一喊,果真是文池。祁垣见他不像是去办急事的样子,便硬将人拉进了祁才子合意香铺这边,让人煮了姜汤给文池驱寒,等他喝完,又递上了才带来的腊八粥。院子里杵着一个半人高的雪人,文池把手炉放到一边,捧着那碗粥,在廊下慢慢地喝着,见那雪人的眼睛黑漆漆圆溜溜的,赫然是两块打磨好的煤块,嘴巴是截弯树枝,朝上翘着,头上还戴了顶瓜皮帽,憨然可爱,不由笑了起来。“跟你倒是挺像。”祁垣笑道:“那是当然,我自己堆的呢。”他这话倒是不作假,扬州雪少,也不如这边下的大。祁垣稀罕的不得了,别人要给替他堆他还不愿意,非要拿着铲子自己来。文池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这雪人如何辛苦,便含笑听着,最后忍不住道:“当年初见时,你比我还话少些,一副只知道圣贤书治国策的样子,没想到如今竟然反了过来……”祁垣知道他说的是伯修,一想自己才穿过来时,伯修随身带的几箱经书,不由笑着摇了摇头:“此一时彼一时罢了。”一旁有小厮将手炉新添了香块和炭火,重新送了过来。文池接过,目光微动,却突然问:“逢舟。”祁垣挑眉:“嗯?”文池低下头下去,状若无意地问:“如今会试在即,你可曾后悔过?”祁垣笑笑:“当然没有。”文池嗯了一声,抿嘴笑了笑,然而眉毛微微蹙着,神色间说不出的怅惘。祁垣心里一动,突然明白了过来。当年的三才子之中,真“祁垣”其实是去了扬州,虽然没赶上这科乡试,但仍在治经读书,未曾脱离正途。陆惟真更是才名兼得,此次会试之后,便是正经进士出身。唯一一个被撇下的,其实只有文池而已。只是文池不知内情,只当自己是那个大才子,跟他同样是失意之人,所以前阵子才总来找自己。如今已经腊月,二月份便是会试了,倘若文池心有懊悔,这阵子定是一日难熬过一日。祁垣心思通透,又想起文池跟太子的那层关系,犹豫了一下,问他:“文兄最近可好?” 第147章 祁垣:“……”他没好气地打了徐瑨一下,凶巴巴地瞪着他,但是脸上早已飞红一片。徐瑨低笑起来,很快把人人掀倒,带军大肆攻城略地,好生把人欺负了一顿。这天之后,朝中果真下旨,让群臣推荐“才识超群”之士,无论是否有官职,又或者是白身,明年五月一同入京,参加制科考试。制科考试一般只考策论,祁垣忙不迭的写信回去,让伯修赶紧找一找那位提学官,齐府的银子该花也赶紧花上,打情送礼不要手软,否则错过这次机会,就要等三年之后的大比了。一封信发出之后,祁垣又发第二封,这次却是想到了杨太傅。让伯修写一篇策论来,改日他去交给老太傅。老太傅当日以为朝廷痛失良才,老泪纵横,很是难过。如今大才子虽换了个身份,但才华不减,老太傅若是见了,定然高兴。等这两封信发出之后,便是年底了。祁垣又重新忙碌起来,无非是置办年货,采买东西,上次姑父带来的整箱的绫罗绸缎早已经给裁缝铺子送了去,这几天也挨件送了来。府上凡是二房的使唤丫头和小厮,人人都得了新衣新鞋。过年的时候,祁垣又当了一次散财童子,挨个人包了赏钱,散了下去。二房这番喜庆热闹,自然惹得大房红了眼。老太太又想寻摸着找事,谁想拐过年,朝中竟然降旨,由祁卓长子祁垣袭替伯爵之位,只是因其年幼,命他在家读书,只袭爵不替职,免去朝参,俸禄则只给半俸。大小蔡氏深感不妙。要知道祁垣自从不讲诗书礼仪之后,那可是个不好惹的。果然,才出正月,祁垣便按祁卓之前想的,像模像样地上书,请朝廷收回伯府宅邸。奏折有方成和帮忙润色,自然写的十分漂亮,只言元昭帝与太子都是明君治国,勤俭为上,自己依依明君,无虑无营,家仆甚少,如何能居广室,着纨绮?还请朝廷收回伯府宅邸,自己只要赁居一处官房即可。朝廷如今正缺银两,当即将伯府收回,却拨了一处城西的宅邸给他另住。那宅邸正处在国公府和他自买的小宅中间。虽然不大,也是处三进院落,但比彭氏的小院却好多了。祁垣在旨意下来之后,便张罗着搬了家。原来府上,大房二房并未分家,朝廷赐给忠远伯的许多庄子也被大小蔡氏占了去。如今祁垣搬家,自然只肯带母亲妹妹。老太太故技重施,这次果真去顺天府大闹。顺天府尹才换了人,派人一查,发现二房财产几乎被人抢夺殆尽,其中半数被蔡府侵吞,当即写了奏折,上书弹劾蔡贤侵人家产,夺人屋舍,因涉及伯府,蔡家所占也都是朝廷赏赐,此事自然又掀起一番大战。祁垣只能从徐瑨的口中得知零星内容。朝中沉疴积弊,非短短数月便能解决的,好在这次太子不知怎么竟说动了杨太傅和杨阁老重新出山,二位座下门生纷纷响应,朝中局势得以暂缓。二月,会试如期举行。祁垣整日往寺庙撒钱上香,天天祈祷,竟比方成和还要紧张些。二月底,会试放榜,方成和高中第一甲第三名。师兄弟俩抱在一块痛哭一场,一块去太傅府上听了训,随后便撒欢地整日泡在了晚烟楼中。又过几日,扬州来信,伯修被江浙提学举荐参加此次制科考试,不日便要进京了。而齐府的意思,是让祁垣过去小玩几日,四月是齐鸢祖母的大寿,等大寿之后,祁垣跟齐鸢正好一同回京。后面又有陈伯来信,陈伯性急,竟然直接派了船。二月春寒,祁垣看着扬州来的数封书信,身上却冒了汗。他如今,离家整整一年了。这一年里,他哭过、闹过、绝望过,大风大浪,大起大落……什么都敢想,唯独不敢想扬州。如今那边来信来船,自己却近乡情怯起来。也不知道隋堤绿柳、烟锁笼桥是否依旧?十里红桥、刊沟九巷是否热闹?祁垣捏着信纸,又笑又哭。两日之后,天还未亮,祁垣便起身收拾。这次虎伏和两个小厮要跟着,已经提前打点好了行李,马车还在外面等着了。彭氏跟云岚也早早起来相送,新伯府的宅第处处点着灯,亮如白昼。祁垣几次哽咽,心底发慌,冲彭氏正儿八经拜了三拜。彭氏笑道:“你在家里拘了这么多年,是该出去走走。等到了扬州,无需太过挂念家里,只要记得给家中来信,报个平安便可。”又絮絮说了许多唠叨话,皆是叮咛祁垣一路平安的。云岚在后面笑盈盈地望着,等彭氏叮嘱完之后,这才递给祁垣一个包袱,里面却是她亲自绣的两身衣服鞋袜,精工细作,极为精巧。祁垣当即了然,这两身衣服,正是他跟伯修的。云岚心细如发,听他说过自己跟伯修身量差不多之后,便约莫着做了出来。但一看云岚的绣活,祁垣的离愁别绪一下就没了,瞪着眼道:“你要送什么,教别人做便是了,累坏了怎么办!”云岚笑嘻嘻地挽着他胳膊,只笑不语。祁垣见她如今上了髻,愈发美艳不可方物,忽然就不放心起来。彭氏转身的功夫,祁垣便忍不住,黑着脸提醒道:“我这阵子不在家,罗仪再上门,必须打出去!”云岚瞪他一眼,道:“罗世兄来找大哥的,大哥跟我这个说做什么?”只是虽然表现的理直气壮,面颊却也飞红起来。祁垣忽然不踏实起来。过年的时候罗仪总借口找他,三番五次登门拜访。云岚虽在深闺之中,但偶尔在园中散心,又或者给祁垣送东西,总会碰上那么几次。要说云岚绝对没看好罗仪,那不可能。罗仪这皮囊太能霍霍人了……玉树临风的,又是武将……祁垣之前看着罗仪还挺顺眼,现在一想自己不在家,却又怎么想都不放心起来。“我五月初便回来了,这俩月不许他上门。”祁垣不放心,想了想,又道,“算了,我四月便回!”云岚:“……”外面车马都装好了,虎伏过来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