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门阀》 第1章 无咎 更始三载,荧惑守心,帝星飘摇。 大周河北道,各州府之地贼人蜂起。初时啸聚山林,为乱一方,后集腋成裘,号为绿眉,席卷州县。 常州府,东山县,骤遭绿眉之乱。 铛! 一声脆响,赵家肉铺紧闭的门板上被人插了把解手短刀,入木三分。 “还有能喘气的没!” 一个穿着青色短褂,手间滴溜溜不断抟弄铁球的中年男人,带着四五个打手模样的赤膊汉子,站在赵家肉铺门口大声喊人。 周围的邻居们也都被这伙人给叫出了家门,围拢在一旁窃窃私语,小声指点。 只是碍于那几人手里不是拿着铁器就是拿着梢棒,却无一人敢于上前。 就在门外几人叫唤得快要失去耐心时,赵家铺子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原来是有客来了。” 门外那几人往后齐齐退了一步,原来从门里走出的那人实在是过于高壮,从门里走出竟然需要弯腰低头,宛如人熊。 甚是唬人。 “呔!” 那个带头的中年男先是吼了一声,算是给自己壮了壮胆。 然后他才指着面前这头“人熊”,语气不善地说道: “响晴白日的不努力营生,关门做甚! 要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惫懒,需交给我家冯老爷的靖安费又从何而来? 我可告诉你,今时可不同往日,城外绿眉闹得正凶,城里的靖安费可都得交给县尊大人统一调配,没法子拖欠的。” “人熊”听了这话,点了点头。 没多说什么讨饶的话,也没有仗着蛮力抗衡,只是从怀里摸出十几个绿锈斑斑的通宝大钱,将其交给了那个中年男人。 那人接过钱,数了数,又掂了掂分量,从中拿出两个揣进自己怀里,剩余的大钱就都丢进了一个打手抱着的钱箱里面。 丁零当啷。 “算你懂规矩。” 说完,他示意一个手下上前去,把插在门板上的解手刀拿了回来。 接着,他就把目光投向还在看热闹的街坊四邻。“都看什么看! 老赵家那大傻个儿子都交完了靖安费,你们就杵在那干看着? 快给老子去拿钱去!” 当注意到赵家肉铺的大门又重新闭上,这人的吊三角的眼睛里蓦地闪过一丝阴狠,不过旋即也就消散了。 “再等等看,等真真儿知道他那个老爹死在城外,咱爷们再从头聊过。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老赵家的铺子还开在这里,慢慢耗着呗。” 这个名叫冯二的打手头目心想道。 反正,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亲眼看到那个“人熊”之后确实是从心了。 而且,他也担心就算己方人多势众,稍有不慎本人也得遭什么危险。 毕竟,每个月他那本家大伯也不过才给他发三百大钱—— 为了这仨瓜俩枣,玩什么命啊? 赵家肉铺内。 一老妇人看着不着一言走回屋里的“人熊”,脸上不由得露出心疼神色。 不过,确是因为忌惮还在外面耀武扬威收规费的“二马帮”众人。 这老妇人也只能走到那“人熊”身边,拍了拍他的衣袖,低声劝慰道:“大孙,忍忍吧,等你爹回来……” 可还没等老妇人说完,那个“人熊”脸上就露出一副憨厚笑容。 “祖母,您放心吧,爹都跟我说好了。 他不在家时,让我都听您的,还要代他好好孝敬您和娘。” “诶,那就好,那就好。” 老太太连说了两句好,又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货案。最后也只能默默地叹了口气,便重新折返回里屋,因为那里还有卧床休养的儿媳妇需要她照顾。 “痴儿啊,何以至此啊。” 虽然老太太只是轻声在嘟囔,但是对于“人熊”来说依旧是声声入耳。 按理说,老赵家虽然绝不是大富大贵,可在这东山县里也算是个富户。 “人熊”,也就是赵无咎,其实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他老爹赵不尤不能供儿子从小吃肉,才堪堪十四岁的赵无咎又怎能长得这般高大平整? 只是今岁年景不好,附近州郡因为有绿眉作乱,乡民不敢远行,狗彘牛羊之类慢慢都很难运进城中。 不仅是他赵家肉铺,城里有一家算一家,整个东山县的肉行几个月前就渐渐都没了买卖。 两个月前,各家肉铺的掌柜聚在一起吃了顿酒,为的就是商议个对策。 酒酣之际,这些人共同推举了赵不尤做了东山县肉行的魁首。 只是,既在其位,便须谋其政。 哪怕是在酒桌上答应的话,赵不尤酒醒之后竟然也一肩担之。 隔天酒醒之后,赵不尤便关了铺子,然后又单人匹马离开了东山县。 他想到附近乡下自寻几口大猪发卖进城,先给肉行同仁解燃眉之急。 可谁成想,他这一走便是两月。 杳无音讯。 一开始,家中的老母妻儿还以为他是因为有事情耽搁了,所以才没有及时返家。 可左等右等,直到旬月之前绿眉贼军已逼近东山县城,城里的备贼军都开拔出城迎战,赵家人这才意识到事情大大不妙。 得亏赵家老母尚未昏聩,再加上赵不尤之子赵无咎虽然年岁不大但却生得孔武有力,这才稳住了局面。 暂时还没有因家中缺失了顶梁柱,继而引来邻里的欺侮,甚至落得个破家下场。 只不过,赵不尤的妻子、赵无咎的亲娘已经怀胎五、六月有余,忧思成疾之下终日只得卧床将养。 “算算日子,今日也是时候了。”看着那奶奶落寞的背影,赵无咎心中如是想道。 他走到那空空如也的柜台案板后面,坐到老爹赵不尤平日歇腿用的榆木墩上,默默合上双眼。 毕竟,赵无咎和这方世界的人有着小小的不同,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能够看到些不一样的“景色”……好像也还算合理。 【无量劫运铸无量,太平文疏开太平】 一念冥冥,一行烫金的文字立时浮现于赵无咎心头,这是此方世界为他这个穿越者定制的一套系统。 在大千世界,穿越者其实有着很多的不同的名字:破壁者、异位面生物、域外天魔、第五天灾…… 或许是因为见得多了,所以大千世界也对此有了相应的处理模式,那就是给穿越者一套系统。 事实上,这种系统的作用也不是为了让穿越者不断变强、称佛作祖。 而是为了让穿越者和他穿越到的那方世界能够相互适应,最终达到一种平衡状态,以此来保证一方世界的太平。 穿越者和他穿越到的世界,既为彼此的劫数,同时也是彼此的运数。 两者可等量齐观。 像赵无咎的这套系统,里面便很直观地向其展现出了他的“劫数”与“运数”。 ++ 无量太平系统 劫数:117点 运数:93点 天赋:【长生久视(空置)】、【趋吉避凶】、【口腹之福+】 技艺:【庖丁解牛】、【抟龙九转+】 权柄:【家门柱石】 ++ “劫数”和赵无咎自身经历有关,他在这方世界的任何经历——小到襁褓中就被父母赠与了“无咎”这个名字,大到十一二岁尝试帮老父亲鼓刀杀猪宰牛 这些经历都可以被算作是磨练,亦或者被看作是一次次小小的灾劫。 而“运数”则可以理解为气运点数。 同时,“运数”可以通过积攒的“劫数”来兑换,比例为1:10。 至于说“天赋”、“技艺”和“权柄”,其实就是它们字面意思本身。 除了来到此方世界自带的【长生久视】和【趋吉避凶】天赋之外,他其它的那些天赋、技艺和权柄都是后来随着自己的尝试和探索慢慢生成的,有的甚至还发生过改变或者说进阶。 【家门柱石】: 暂代乃父赵不尤,为赵家顶梁之柱,振家声、慑宵小为汝之责,切切。 【庖丁解牛】: 居肆以鼓炉橐,或鼓刀以屠狗彘。 生熟肉从便索唤,无论阔切、片批、细抹、顿刀各类运刀技法,俱皆娴熟。 (由【鼓刀挥刃】技能进阶而来;) 【抟龙九转】: 斯须九重真,头角峥嵘不足沉,腾起千杯浪鳞雪,云蒸汽绕覆其神…… 赵不尤少时偶得一武道图卷, 曰《抟龙九转》。 终日参详不辍,乃其百一精髓。 大喜之下,也遗憾自己此生恐怕也难以习得这门武道的真传,故而隐为家传。 三岁之时得观此图卷,得父秘传感悟。后以劫数引为技艺,几经加点,现已有所小成,可继续加点。 【口腹之福+】: 生于小富之家,从小虽无华服美馔之享,但亦无饥馑之忧。 终日饱腹遂得此天赋。 食草者善走而愚,食肉者勇敢而悍。 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 能食,既有福之人。 此天赋可用运数加点。 【趋吉避凶】: 穿梭异界,破碎虚空,盖因大都有此天赋,方能承受此种大机缘。 【长生久视】: 空置。 赵无咎思忖了一下。 随即,他就将70点劫数点兑换成7点运数点,凑成整百,然后将其投到【口腹之福】这个天赋上面。 他现在的这个系统很简单,主要是可以升级加点的地方实在是不多。 三个天赋里有两个,迄今为止他都还没有加过运数点,准确讲是都没加点的机会。 他只在【口腹之福】上有过投资。 这个天赋虽然目前还看不出什么出众的地方,可他之所以能长得如此高大健壮,多半也是有营养吸收效率高的原因。 他也有感觉,这次加点,或许能达到某个量变产生质变的阈值。 第2章 加点 赵无咎承认,他有赌的成分 但他这次真的赌对了! 运数点,他目前只有通过劫数点兑换来获取,每次在天赋上的加点都让他得狠狠清空一次劫数点。 说不心疼,那绝对是骗人。 这么多年来,除了给【抟龙九转】加了几次劫数点,其余的点数他都填了【口腹之福】这个天赋的窟窿。 像那个【庖丁解牛】技艺,他就是因为舍不得花费劫数点,所以才费劲巴拉地一点点亲自锻炼上来…… 说出来都有点给穿越者前辈们丢人。 好在,就像深蓝没有辜负路胜兽,赵无咎的这个系统这次也没让他难堪。 一百运数点加上去,【口腹之福】总算是发生了一些改变: 食草者善走而愚,食肉者勇敢而悍。 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 少年,你想知道加了陶钢粉末的氨基酸燕麦粥是什么味道吗,你想尝试从胃里暴打蚁牛罐头的感觉吗? 你现在或许有资格试试了。 【口腹之福】升级为【饕餮胃】! 赵无咎感觉一股暖流在自己腹内涌现出来,没有吐血三升,也没易筋筏髓出一地的黑汗,他只是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胃口在消化东西,朝食吃的几张干菜饼子正在化为能量,滋养着自己的身躯。 而赵无咎的这副身体也随之发生了一系列的改变,以适应那套全新的饕餮之胃。 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他感觉自己更有劲了,就是用双手各按住一头犎牛,他现在也能动手去试上一试,甚至多半真得能行! 天赋骤然进阶,赵无咎自然喜不自胜,一时雀跃之下便睁开了双眼,从那榆木墩子上直愣愣地站了起来。 “去试试……” 不过,这股猝然间升起的念头,旋即也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还真是手里有了把锤子,就看谁都像根钉子。” 洒然一笑,复又坐了下去。 而就算刨去自嘲,赵无咎心里也清楚另一个事实:现在的东山县别说牛了,想找根牛毛恐怕都很困难。 因为绿眉贼军迫近附郭,所以旬月之前,官府就开始阖城征用起百姓家里养的牛马等大牲口。 理由给的是“保境安民”。 那些牛马全都送进备贼军的营盘,用来运送军中的辎重粮秣。 城里就算还有些牛马,多半也只能养在城东的林家或城西的冯家。 两家大户,和他家根本毫无交集。 林家是县尊老爷的岳家,不仅在东山城附近良田阡陌,好几辈人也都是以贩粮、卖粮为业。 说句很实在的话,整个东山城的百姓有一个算一个,几乎全都吃的是他家的米粮。 而相比于林家几代人传承,冯家就只能算是暴发户了。 他家的冯老爷,早年间在东山以房牙为业,仅仅是小有家资。 冯家真正发家,还要从那位冯老爷把长子送去府城,又掏空了家底为他儿子一路买成了个军头说起。 朝中有人好为官。 家中长子有了官身,冯家说话自然也变得愈发硬气。 后来,冯老爷更是干脆收拢了一大堆的帮闲和打手,开棍成立了个“二马帮”到处收取靖安费。 将城内的“同行”都挤兑死,再加上好大儿的保驾护航,冯老爷也就成了东山最大的坐地虎、如孽龙。 今天来赵家肉铺收靖安费的那群人,便是“二马帮”的一个小头目和几名打手。 而且,那伙人今天到这里,一开始可是存了比收取靖安费更险恶的心思。 他们原本是打算来立威的。 因为有赵家肉铺在,有老父亲赵不尤撑着,所以二马帮虽然横行多年,但肉铺周围居住的街坊四邻,这些年来其实也都没像别处那样足额缴过那靖安费! 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赵家肉铺当家,那个出城两个多月未归的赵不尤,是个实打实的武者。 虽然他估计连“抟龙九转”的一转也没转过去,但多少也有点收获。 至少一身武艺练入了品。 哪怕只是最基础的九品“练皮”,可在东山县这个小水塘里立住脚却也足够了。 九品“练皮”,讲的就是把皮肤练得韧如老牛皮,普通人用寻常兵刃已难伤其分毫,非得是宝刀利剑、强弓劲弩才能与之为敌。 赵不尤只是个屠户,干的不是杀官造反之类的要命勾当,比他更强的武者和他没有利益冲突,平常人又打不过他。 所以,二马帮收靖安费的人以往路过肉铺,不仅不会管他收钱,十次里九次都会好生喊声“赵家大哥”来打招呼示好。 可如今,赵不尤一俟生死未卜,那些豺狼便忍不住露出了厉齿尖牙。 今日上门,二马帮的人原本是准备给老赵家这孤儿寡母好好上一课。 可没成想,赵无咎竟然早就有所准备,如数交了那劳什子靖安费。 再加上,收钱的头目见到赵无咎身量高大,一时间也确实泄了些胆气。 所以那头目干脆就坡下驴,放弃了拿赵家肉铺杀鸡骇猴的想法,而是紧着更要紧的事情去忙——因为向赵不尤示好,所以二马帮在这条巷子收的靖安费也只是别处的一半,他们今天主要就是过来改这规矩的。 “想要不被人欺辱,唯有自强。” “所以,系统继续加点……” 用劫数转换运数,凑齐一百运数,提升了天赋之后,赵无咎的劫数点还有37。 他把这37点一股脑都投入到了【抟龙九转】这门技艺当中。 系统里,技艺和天赋不同。 天赋想要加点,必须凑足满百整数。 赵无咎认为,系统可能是将天赋这种东西视为一种“零和博弈”。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存在含混不清的中间状态。 而技艺增长则更像进度条。 不仅使用劫数加点可以快速提升,自己勤学苦练其实也行,无非就是慢点罢了。 从前,为了凑够可转化为运数点的劫数点,赵无咎在技艺上的加点不能说一点都无,可也是能省则省。 原因也很简单: 在那天赋栏里面,可是有着虽然尚且空置但却诱惑力惊人的【长生久视】! 只不过,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没了赵不尤这棵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赵无咎也只能颇为“浪费”地在技艺方面增加了一些投资。 毕竟,只有活下去,才能有资格去解锁那长生天赋。 特别是,此时听着从周围邻居家里传来的嚎哭声,以及那二马帮的人戏谑怒骂声,他不由得更坚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 而随着劫数点一键清零,赵无咎也马上体会到了加点变强的快乐。 他的大脑中蓦地便弹出一幅图画,正是他老爹收藏的那幅《抟龙九转》。 不过,和赵不尤私下偷偷教导他,带着他参悟武道图卷不同,赵无咎此时脑海中呈现出的《抟龙九转》完全就是一种立体的场景—— 只见:巉岩耸峙,云气升腾,一条墨色的巨龙阖身缠着一座天柱似的高峰,努力地盘向云顶。 赵无咎则一时远眺,一时近观,不断切换着视角“看向”那巉岩、那云气、那高峰、那墨龙…… 真真可谓:身临其境,人在画中。 “看”画的视角不断变化,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画韵,亦随之渐渐“溶”进了赵无咎的心田。 心旌荡漾,赵无咎那留存于现实之中的身形,也不由自主地同时开始了晃动。 而当这种晃动的频率达到了一个峰值,他突然就“听”见宛如银瓶乍破水浆迸的一声轻响。 当心神收束的刹那,赵无咎“眼”里的那条墨龙此刻也恰好盘上了山顶。 接着,这墨龙便用力一跃,落入云海,神龙摆尾,腾云驾雾,渺渺乎不见了踪影。 现实中,赵无咎睁开了眼睛。 精光一闪,他的脸上亦出现了一抹掩盖的喜色。 真没想到,今天的加点居然欧气爆棚:不仅【口腹之福】这门天赋成功进阶成了【饕餮胃】,就连因为投入劫数点不太多,所以本来没抱过多希望的一项技艺,最后竟然也获得了很大程度的提升。 【抟龙九转】,第一转,盘龙登天,他已然悟到了其全部精髓。 “不妨试一试……” 赵无咎心中升起一种想法,于是便伸手从货架上取下一枚挂肉的铁钩,狠心用钩尖往小臂上那么一划。 果不其然,这钩尖仅仅在他皮肤上划出了一道白印,而不是割出一条血呲呼啦的伤口。而这也看得赵无咎目光灼灼。 他又猜对了! 参透【抟龙九转】的第一转,他也顺理成章地迈入了武者的行列。 现在,他已然成了一名九品武者,一个像他老爹赵不尤那样不会受到豪族严苛盘剥的练皮境武者。 只是,骤然间的能力提升,也瞬间就在其心里催生出一些名为野心,实为妄念的东西。可就在赵无咎即将沉沦于这“知见障”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肚子好像有点饿了。 知见障立时如潮水般消退。 赵无咎心中明悟道: “人得靠吃东西活着,就算成了武者,也得作那稻粱之谋。 更何况,家里现在还有奶奶、母亲,以及尚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需要照顾。 世道艰难,那【家门柱石】的责任,现如今可不是那么好担负起来的。” 第3章 买粮 “儿啊,慢点吃,当心噎着。” “乖孙,奶奶吃不下了,你来替奶奶把这碗饭吃了,好不好?” 两个妇人坐在炕头上,而赵无咎则坐在地下一个矮墩上,一家三口围着炕几,借着酉正那最后一点天光,吃着晚饭。 加点过后,“口腹之福”天赋变为“饕餮胃”,再加上一举冲上练皮境成为了九品武者,赵无咎今天确实是食量大增,吃东西时也不免显得有些狼犺。 “娘,您别只紧着无咎。” 见老妇人把她自己那碗粟米饭推向自己儿子,赵吴氏连忙劝道。 “今天一天,您拢共也就早上吃了多半张梅菜饼子,怎么会不饿。” 被赵吴氏这么一说,婆婆赵杨氏心里难免有些不愉。 可一看儿媳妇还大着的肚子,头上还匝着根求平安顺遂的红巾,到了嘴边的斥责也就变成了别的话。 “净瞎说,我一个老婆子能吃多少,有什么可饿的? 倒是无咎,现在还在长身体,正是多吃多喝的岁数。 他爹像他那么大,赶集时但凡遇到卖猪油雕胡饭的摊子,一准就走不动道。 一坐下,三大碗饭,没一炷香的工夫就都能扒拉进肚子……” 心有所思,话有所吐。说着说着,赵杨氏的话就不自觉地拐到自家儿子身上。 一时间,婆媳两人都若有所感,相顾无言,最终只能化作两声轻叹。 赵无咎放下碗筷,他那粗瓷大碗里半个米粒都没剩下。讲真,连洗碗的水都省了。 “大母,娘亲,我有件事需向二老禀明。” 赵无咎坐直了身子,叉手对着两位长辈,十分郑重地说道。 见儿子(孙子)如此作态,两妇人先是一愣,随即便全都向赵无咎投去疑惑的目光。 “今天是六月初五,鬼市每月逢五便会开市,我今夜想去那走一趟……” “不许去!” 他娘亲赵吴氏断然喝道。 看那气急的架势,若不是身子不爽利,她当下恐怕就要下地去把赵无咎好一顿暴揍。 鬼市,听名字就知道,那是好人家该去、敢去的地界吗? 更何况,这个家现如今本来就缺了顶梁柱,要是唯一仅剩的男丁再有什么闪失,赵家可就真要破家了! 一想到这,赵吴氏连忙看向自己婆婆。她本以为赵杨氏和她的想法是一致的。毕竟,就算再怎么宠溺赵无咎这个家中长孙,也不可能放任他去干这么危险的事情。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赵杨氏的脸色虽然也不是很好,但却没有第一时间斥责赵无咎的冒险想法。 老妇人只是蹙着眉头问道:“乖孙,你同祖母讲讲,你今天为何想去那鬼市?” 赵无咎早有腹稿,开口便答:“大母,娘亲,到了该囤粮了的时候了。” 听他这么说,赵吴氏不由得反驳道:“咱家还有快两石的米粮,吃到秋粮下来,没什么问题。哪用得上……” 然而,还没等她说完,赵无咎便摇了摇头,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这段日子,咱们家虽然没去那林家的粮铺买粮,但周围有不少街坊可都去买过粮了。 旬月以来,粮价是三日一小涨,五日一大涨。一斗米面从二十钱,涨到了快四十钱。 而且,官府近日还下令限购,百姓去粮铺买粮,一次最多只能买个一斗半斛的。 家里人口多的,怕不是隔三差五就得专门让一人到林家粮铺那里排队买粮。 只是,林家那粮铺虽然明面上严守规矩,但他们在鬼市私下售卖可不讲这个。 想要大量买粮,现如今只能去鬼市。不过就是价高者得,得多花一些银钱才行。 娘亲,祖母,老话说得好—— 民以食为天。 都快入夏了,城外又闹着绿眉兵灾,我敢断言,今年秋粮已经没法正常下来了 像咱们这样的平头百姓,遇到这年景,必须得提前做些准备才能稳妥渡过。”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就连刚刚还竭力反驳的赵吴氏都挑不出毛病。 毕竟,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只要脑子正常的人就不会否认。 “无咎,话虽如此,但你爹以前同我讲过——那鬼市绝非是什么好去处,里面不知有多少牛鬼蛇神。” 赵吴氏还是有点犹豫。 而就在赵无咎还想说两句劝慰一下自己母亲的时候,祖母赵杨氏却开口了。 “无咎说得的确在理。” 老妇人叹了口气。 “当年,老婆子我也是逃荒才来到这东山县的。几十年前青州大旱,而且也像今日一般盗贼蜂起。 岁大饥,人…… 就是为了口吃的,多少人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俺爹当年给地主当长工,给骡马喂夜草时,每次都提心吊胆地偷藏一两块豆饼子。 后来逃荒,俺家里没有余粮,只带上了他那为了过年才攒的一小袋子豆饼。 也正是靠着那些豆饼,俺们一家才能从那年的大灾里勉强活了过来。 可是,当年那些邻居,栓哥儿、二丫头、狗娃……” 老妇人说着说着不仅带出了当年的乡音,眼眶也微微发红,连连摆手。 “……不提了,不提了。” 旋即,赵杨氏便看向自己儿媳妇:“不尤家的,我寻思着无咎想的是对的,当然你担心他去鬼市也没毛病。 不过,现如今城里毕竟还是有衙门管事,鬼市虽然乱,但也不至于真叫好人家进去就出不来了。 可要是过些日子,世道万一变得更乱,家里又真快断了粮,再想去鬼市买粮那可真就是去闯鬼门关了。\" 接着,赵杨氏又拉住赵无咎的手臂,神色切切地道: “今夜去那鬼市买粮,祖母允了。 不过,无咎你也一定要记住——真遇到麻烦,宁舍财,毋舍命。”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听到祖母告诫,赵无咎的神色顿时又郑重了几分,正色答曰:“孙儿省得了。” 酉末戌初,天色已然彻底黯淡下来。 赵无咎用褡裢装了几陌(一陌为百枚铜钱)铜钱,怀里还藏了约莫一二两的银馃子,带着个斗笠就静悄悄地走出了家门。 当他随手关闭门扉之后,他祖母立马将门重新闩好,还用根木桩子顶住了大门。 年景不好,赵家周围邻里虽然不说是勒紧了裤腰带度日,但也都在节衣缩食。 整条巷子里,一入夜,就没有几家几户点了灯火。 不过,赵无咎心里知道他家里今夜屋内一定会有一豆灯火长明,有两位至亲的妇人围着灯光担惊受怕。 “就算是为了省那灯油钱,我这次也得早去早回。” 心里“言不由衷”地想着,他脚上的步子也随之就快了好几分。 第4章 鬼市 东山只是一座县城,规模自然算不上多大,因此赵无咎很快就来到位于城镇中轴的棋盘街。 从棋盘街往北,第三条巷子便是通向鬼市的入口,城内有不少人都知道。 只是,寻常百姓一般不会来这里,就连巡更的县衙铺兵路过时都会刻意将此地避过。 在老乐清茶铺屋檐下,借着夜色避过几名拎着气死风灯的铺兵,赵无咎便穿过主街钻进那条巷子。 这条巷子细窄如韭,两侧逼仄,中间只容两人并行。 走了约莫五十步,他就右侧看到一座不大的四合院。 这小院门楣朴实无华,只有门板上一对黄澄澄的虎头铜环颇为招眼。 赵无咎上前抓住门环拍了两下,不料它似乎带动着什么机关。只听门内先是传出“噶啦啦”的声音,随后就跟着就是院内一阵“叮铃咣啷”的铜铃响动,在漆黑的巷子里传出老远。 就在赵无咎警惕四周有无闲人窥视的时候,院门却轻轻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而且并无什么声响。 和刚刚那阵仗截然不同。 “哪里来的羊牯,非得等到院门关了才来,真是吃屎也赶不上口热乎的……咦豁哦……” 开门子的人一开始还骂咧咧地,不过当抬眼看到门口的“熊罴”,黑天半夜下意识地就打了个哆嗦。 赵无咎也不啰嗦,给了那人五枚大钱的“开门钱”,道了声“劳驾”,一低头就迈步跨进了院门。 而收钱的门子愣了下之后也很快回过神,轻轻推了下门沿,院门随即复位,并且还自动落下了门闩。 原来,这扇院门的门轴缠了牛筋,借其扭力即可轻易关闭。 院子里有一张躺椅,一个灰衣中年男子手里抱着口带鞘的兵器,正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另外,还有几个葛衣短袍的汉子,腰间全都别着短刀、铁尺之类的家伙什,随便找了些砖头石块之类的东西垫在地上,围坐在了一圈。 这些人,每人都托着一个大海碗,正埋头吃着面条。他们中间空了个位置,地上还摆了一副碗筷,应该是那个嫌赵无咎来晚了的开门人的。 “给钱了吗?” 那个灰衣男人开口问了句,不过人仍旧躺在躺椅上,甚至连眼皮都没抬起来。 “袁爷,给了,够数,成色还成。” 开门那个人答了一声。 随后,这人赶紧走过来,从那灰衣人躺椅下面抽出一个大笸箩,把收到的铜钱放了进去。 这个笸箩里面已经装满了铜钱,总数怕得有一两千文,显得分量十足。 “那小子,别傻杵在那儿,直走去大北屋。” 灰衣男人半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赵无咎,他倒是没有被那魁梧的身形给吓住。 “记住,出了这个院门,就算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也不归我们管。 可谁要敢在鬼市里面生事,坏了老子的规矩,老子手里这口刀第一个不答应。” 赵无咎抱了抱拳,表达了自己的意思,随即就走向四合院的大北屋。 等到他推门进屋之后,之前开门的那人才小心地蹲到灰衣人身旁,低声问道: “袁爷,您是看出什么来了吗,那大个子难不成不是个好相与的?” 灰衣男人斜眼乜着这人。 “一个入了品的武者,至少九品。再加上其天生身量不俗,估计寻常的八品武者也难是他的敌手。” 然后,这灰衣男又在躺椅上扭过头,看向正吃着面的其余几个汉子。 “脑子都警醒些,别看谁都像羊牯。” 那些人连连称是,而蹲在他旁边的那人亦连忙答道:“那是,那是。 您老发了话,咱们兄弟几个哪敢不听? 只是,我担心那人仗着一身勇力,别回头在鬼市里惹出什么乱子。 您想啊,那人是个生面孔,里面那群鬼精鬼精的家伙就算有几分眼力,可利欲熏心之下,我就怕……” “怕个球?” 被称作袁爷的男人挥了挥手,不耐烦地打断了这人的絮叨。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该说的,刚刚老子都说过了。九品、八品的武者能打杀了你们几个兔崽子,可放老子这,不过就是一、两刀的差别。” 说完,这位袁爷重新阖上眼皮。也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干脆就是打起了瞌睡。 蹲在旁边那人见状,也只好讪讪地笑了笑,随后就起身走回自己同伴那边,端起碗筷对着面条痛下杀手。 院子里的事暂且撂下不提。 赵无咎那边,等到推门进了大北屋,他才见识到东山鬼市的真面目—— 那北房的门后是一条向下的斜坡,直通向地底下一片两三进院子大小的大坑。 这土坑四边都垒着围墙,若是从外面看,不知道底细的人十有八九会将这地方当成是哪家有钱员外置办的大院子。 土坑本身距离地面得有十几尺深,再加上四面的围墙,总共接近三丈的高度,常人在土坑里基本别想沿着侧壁攀缘而出。 赵无咎暗暗心道:“这哪里是什么大北屋啊,这分明就是个大北坞才对。” 正常的坞堡防的是外贼,而这东山鬼市“地坑”似的坞堡构造,分明是在防备鬼市里面的买卖双方。 但凡下面有什么异动,只消把“大北屋”的入口堵死,此地随即就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牢。 瓮中捉鳖,不外如是。 “此地还是少做停留的好,”赵无咎暗自定计,但脚步却也不停,很快便走下了斜坡。 这鬼市虽然名字叫的阴气森森,可实际上却人影幢幢,来此交易做买卖的人可不算少。 止两三进院子大小的地坑,如棋盘一般,竟分割出了大大小小近百个摊子。 每个摊子都支了根带杈的月杆,上面挂着个蒙纸皮的灯笼,里面点的烛火虽不甚明亮,可却也足够照见摊位四方。 摊子和摊子中间留有槛道,买主们就在槛道上行走,遇到心仪的物品方才驻足和卖方进行交易。 卖方也有在吆喝的,不过却也刻意压低了声音,这应该是鬼市给他们定下的规矩。 “兀那汉子,我这有上好的绿货,给自家小媳妇、邻居家的小嫂子买几件戴着玩?” 来鬼市买东西,赵无咎自然不打算以真面目示人,出门前便做好了一番打扮。 他找了块黄葛布蒙了脸,头上也戴了斗笠,遮住了脸上独属于少年人的那份稚气。 再加上他的魁梧身材,第一眼看见他的人,十有八九会将其看错成一个正值壮年的昂藏大汉。 当他刚刚走进槛道,还没走几步,旁边一个摊位的主人便忍不住向其搭讪。 那摊位主人留着八字胡,吊角眼,生得就一副贼眉鼠眼模样。 而且,或许是得益于今日进阶过成功的【饕餮胃】天赋——气味也是食物的一种滋味,身负饕餮胃,赵无咎隐隐能“品”得出气味的味道——摊主一开口引得他注意,赵无咎就立马察觉到从对方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一丝丝微弱土腥味。 按理说,这鬼市本来就在地坑里,有土腥味倒也算正常。 只不过,这人身上土腥味却有点特殊,又甜又臭,绝非善类。 扫了眼对方摊子上的物件,尽是些绿玉、高古玉之类的东西…… 赵无咎立马猜到对方口中的“绿货”是什么东西,以及它们大抵的来路是哪里。 于是,他迈步就往前走去。 “诶,别走啊,价格好商量……” 第5章 夜路 那人是个盗墓贼。 当然,也可能兼着制假、贩假的勾当。 但赵无咎既没闲钱,也没心思去验证。 他来这鬼市为的就是买粮。 这一点,倒是和其他很多来鬼市的有心人不谋而合,算是想到一处去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槛道行人驻足最多的地方,就是一个卖粮的摊子。 这个摊子很大。 大喇喇地占据了周围四五个摊位,可是周围的摊主却并没有对此感到有什么不满,主要也是不敢有。 那个摊位上横着两辆板车,车上堆满了装粮秣的麻袋,约莫有二、三十石。 两辆板车旁边,七八个个葛衣短袍的架子手抱手站立,腰间鼓鼓囊囊的,袍子下都带着吃这打行的这碗饭的家伙什。 负责售卖粮食的是个老头。 他腰间还别着根小戥子,这玩意儿不是用来称粮食的,而是为了收钱之用。 摊子旁边地上插着块木牌,上面用炭笔写了三行字: 一斗粮起卖, 六十文一斗, 上不封顶。 相比于官府对粮铺设定的限购,这鬼市小摊子上的买卖,做得倒真是大气得很。 当然,这粮食售价也比粮铺,贵出了至少两成。而看那木牌上的涂抹痕迹,今晚这摊子多半也临时涨价过一两次。 即便如此,那些买粮的人也都没有讨价还价,纷纷“慷慨解囊”地把全身钱财都换作粮食,然后便迅速拿粮走人。 轮到赵无咎,他也很干脆就拿出褡裢里的几陌铜钱,一手交于那个老头。 而那老头收钱之后,稍一过手,随即就精确算出了铜钱质、数各为几何。 “两石粟米,四斗皮谷。” 就好像坐镇中军的将帅,随着老头发号完毕,马上就有从人在板车上陆续卸下来两大一小三个麻袋,扔到了赵无咎脚边。 “后生,要不要雇个人送送你?”那老头问了赵无咎一句。 一石粟米约为一百二十斤,两石就是两百四十斤。 皮谷则是带皮的麦子,(单位体积下)重量即便稍轻,四斗也得三十多斤。 所以,赵无咎用身上的所有铜钱,买下了足足小三百斤的粮食。 而那老头问赵无咎要不要雇人,其实也是有两层含义: 第一,这么重的东西,肩扛手提确实困难重重; 第二,一个人拿着这么重的粮食,还要走夜路回家,那撞上几个贪心“鬼”,也是极有可能的。 当然,这老头也不是纯粹好心肠。 雇人押运也是得花钱的。 更何况,雇人送货,买主家住何处也会被其所获悉。 万一哪天摊子临时缺货,遣几个人再去那买主家一趟,货物不就又能趸过来了么? 不过,赵无咎的反应,却着实有些出乎那老头的料想。 只见,他从褡裢里取出一截麻绳,还把空了的褡裢叠成一块,放在肩头。 接着,他又低头将三个袋子的袋口匝紧到一起,随即便单手拎起了这小三百斤的粮食,往后一甩将其搭到了肩膀后。 那麻绳正好垫在叠好的褡裢袋子上面,也省得肩膀被硌疼。 “确倒也不必了……你们几个都闪开些,给这壮士让让路。” 人老精,鬼老滑。 一只泡在鬼市里的积年老鬼——没别的说——自然是又精又滑。 这老头先是冲板车边几个架子手摆了摆手,然后又主动示好地为赵无咎疏通了一下去路。就连之前口中的“后生”,亦不着痕迹地变为了“壮士”。 置办完东西之后,赵无咎确实也不想在此地多做停留。 掏钱买粮的时候,他就感受到几缕不善的目光,其中就有源自那几个架子手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旋即就打消了用怀里银馃子再买些粮的想法;也不会这般故意地显露些力气,意图来震慑一下那些心怀叵测的宵小之徒。 “这些加上家里还剩的,加起来也快四、五石的粮食了……” 心中打着计较,脚下健步如常。 引来几许侧目,赵无咎也不以为意,只是顺着槛道重新走出那间大北屋。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灾年屯粮食这种事,还是多多益善的好。” 他正想着这些,之前负责看门子的那个人又走了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倒也不是故意为难,只是为了给赵无咎指条“正道”。 原来,鬼市出入口不在一个地方。 它入口大门朝南,开在一个逼仄小巷里;而出口则朝东,得绕过四合院东边厢房的,才能看到一道不起眼的半月门。 从那门出去,只要再钻过一片小竹林,便能看到棋盘街那条主道。 “这布置真是够用心的。” 入口逼仄,进来的人挨个都得接受查勘,可以避免不相干的人误入,或者故意捣乱的人混进来。 出口敞亮,却也有小竹林遮蔽视野,做完买卖的人离开时只要能岔开先后,那么便能最大程度避免被其他人碰到,省的惹出一些不必要的是非。 而如果非得恶意揣度,那出口竹林的设计,其实也能方便那些鬼市里做买卖还没做够,出来还想干几票无本买卖的恶徒。无论埋伏劫道,还是杀人越货,这片小竹林同样也都算合适。 “为善做恶,止于一心。” 赵无咎心里突然想到这么一句话,接着就快速通过了这片小竹林。 虽然他自己不愿去做恶,但却不能保证人人皆有良善之心。 这就好像城外那些绿眉贼,他们最初也不过是些因为反抗乡下土豪劣绅压迫,所以才聚集起来的苦命人。 可是等到一朝得势,席卷州郡——原本的苦命人,也很快就变成了劫掠、屠杀起其他百姓毫不手软的凶徒和恶棍。 人心很难经得起考验。 赵无咎一边想着,一边脚下疾行地穿街过巷,顺带还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系统。 来鬼市交易物品还是头一遭,按以往的经验,这种情况怎么也能获得一些劫数点。 果不其然,那原本清零的劫数点,经此一事已徒然增加到了62…… 63、64…… 嗯? 劫数点居然还在增涨! 要知道,他可已经从鬼市出来了,甚至因为走得飞快,所以都快到家了。 而赵无咎也并不不觉得,走夜路这种“小”事值得系统如此大方地发放劫数点。 那么,合理的解释就只剩一个。他此时碰到其它事件,而且很可能要遭遇一些磨难和危险。 赵无咎顿时警惕起来。 此时,他已经走到自家所在的那条巷子入口处,四周一片阒寂。 “不对劲,十分甚至九分不对劲。”赵无咎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 巷子口住着个王姓老儒生,这人自幼便醉心功名,然而蹉跎半生却屡试不第。 好在,因为还有个县学上舍生的身份,所以县衙每月都会给他发放一些米粮。 再加上,他还间或到一些大户家里当西席先生,教其子弟习字读书,收的束修也算有些油水。 因此,这王姓儒生的家境比上虽然不足,但比下却是绰绰有余。 而因为一直没有娶妻,所以这老王便养了一只小狸奴,用以排忧解闷。 时时醉薄荷,夜夜占氍毹,一人一猫倒也算是颇有几味闲趣。 只是,那小狸奴最近可能是发情了,大晚上总要开口嚎上两声,不闹到月上中天它誓不休息,惹得周围的邻居们甚为不满。 在个把时辰前,出发去鬼市经过巷口,赵无咎还听见了那只小猫的叫唤。 然而,此时那老王家里却变得十分安静,安静得令赵无咎很难不去注意。 第6章 乱象 “吱呀——” 一阵穿堂风掠过巷口,那王老儒生家的门扉刹时被推开一条缝隙,一抹不易察觉的反光亦随之映入赵无咎的眼睛。 王家遭贼了! 这是赵无咎的第一个想法,而他的脚步却丝毫没做停留,仍背负着粮袋继续向巷里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直到他的身形正好经过王家的门扉前,一把三尺长的横刀也正好从门缝里钻出,如灵蛇吐信般直扎向赵无咎的腰肋侧后。 这是奔着肝肾处下刀! 若是常人这里被捅,不仅会立时毙命,腠理夹紧、身躯僵硬之下还会变得极难发声。 出刀之人,绝不只是什么偷鸡摸狗的小贼,而是一个杀惯了人的好手。 他出刀时打的主意就是: 赵无咎若是没发现他,那么便以这一刀将其送走; 而赵无咎若是发现了他,那表现出来的样子可就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此时出刀偷袭,也多半能一举得手。 然而,他唯独没想过……要是赵无咎也已经对他下了杀心,那么他又该如何应对呢? 所以,横刀还没碰到赵无咎衣衫,三个系在一起的粮袋就先一步砸中了王姓老儒家的门板。 横刀长约三尺。 可是,赵无咎系粮袋的麻绳仅在手腕上缠着的富余量就有一尺多,再加上加上臂展,这破门一“锤”的攻击范围足在五尺开外! 一寸长,一寸强。 三百斤“重锤\"的当门一击,一下子把门板从那门框扯脱,而躲在门板后偷袭之人的脑袋也和门板重重碰在一起,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所以,那人不仅被砸飞了出去,而且他在半空就陷入了婴儿般的沉睡——当然,被直接砸死也说不定。 至于为何是“说不定”? 那是因为一锤破门还不算完,一弹指的工夫,赵无咎整个人也合身闯入门内。 一脚踩住了此獠的脖颈。 嘎巴一声脆响,躺在地上那贼人的脑袋便出现了不正常的弯折,死因也变得不好确定。 而除了这个被活活打死的贼人外,这间民房里还有另外两具尸体,那王姓老儒生与其家养的小狸奴全都遭了毒手。 同在一条巷子里住着,虽说平日也没什么交情,看见此情此景赵无咎不免有些物伤其类。 可是,刚刚那破门的响动,说不定已经惊醒了周围住的一些邻居。 赵无咎也没法替他收敛尸身,只能默默祝祷一句“早日往生”,便把那贼人留的那把横刀往粮袋中间一夹,然后就匆匆从老王家院子侧面墙壁翻过,绕了点路才返回了赵家肉铺。 从门外翻墙而入,赵无咎看见堂屋中透出一点灯光,就知道那是祖母和母亲还在等着他。 因为没有走铺子的大门,所以他轻轻咳了一声。 堂屋里,立马响起一声喝问。 “谁?” 赵无咎则轻声回应:“祖母,是我。”说话时,他也没放下肩膀上扛着的粮袋。 堂屋大门被人从屋内小心地打开道细缝,赵杨氏端着盏油灯,从门缝向院里看去。 待到看清院里站着的确实是赵无咎,这老妇人方才松了口气,又彻底敞开了屋门。 赵无咎注意到,祖母除了一只手拿着盏油灯,另一只手里还攥着把剪子。 “你这孩子怎么翻墙进了院子,没有从……”赵杨氏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却被赵无咎打断了。 “奶奶,先噤声。等我先把东西归置归置,再到堂屋里和您还有母亲讲明。” 说完,赵无咎便走向柴房,把买来的粮食还有那把横刀都暂存于此处。 等到他回到堂屋,炕几上已经多出了一碗热水,显然是刚刚为他斟上的。 那炕几上的还摆着要给,原来他祖母和母亲今天晚上在堂屋里固然一直在担惊受怕,可也借着油灯照亮,顺道给赵无咎纳起了新鞋底。 喝完热水,他便意简言赅地讲了下今晚去鬼市买粮的见闻,并且开始解释起了自己翻墙进院的缘由。 “回来时,我发现巷口老王家里进了强人,老王恐怕凶多吉少了……” 因为担心祖母和母亲害怕,所以赵无咎仅仅是讲了一部分真话。 “……而且,那强人估计是遇到了同行。我担心他们的打斗会引得其它邻居出来看热闹,所以我才没走正门,而是直接墙翻进了咱家——这应该能避过邻居们的一些耳目。” 就在他讲这些的时候,门外巷子里传来的一连串惊呼声,似乎也成了他这番话的佐证。 “无咎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赵无咎的祖母赵杨氏念叨着,同时也在安慰有些惊惶的赵母。 喧闹声响了一会儿便消停下来,小巷复又归于平静。 赵无咎推测,发现王老儒生家出事的邻居们多半是被死人的场景给吓到了,又不见有官差赶来,所以也就赶紧各回各家落锁,想要等到天明再做处置。 这才是人之常情。 像他那样遇到贼人能想到先示敌以弱,然后又设计狠辣反杀的,毕竟只是少数。 跟祖母、母亲道了平安,赵无咎便离开了堂屋。 回到自己屋内,他并没有立时睡下,而是坐在床沿上先静候了片刻。 等到堂屋里油灯灭了,他又静悄悄地走出房间,去柴房取回了那柄夹藏于粮袋之间的横刀。 这口刀,长三尺二寸,刀镡覆革,刀柄用细麻绳捆着防滑的葛布。 打造它的刀条,用料是上好的百炼钢,刀脊还有几经锤炼才能形成的云纹。 刃口处被磨得锃亮,锋锐异常,没有哪怕一处缺齿卷边的痕迹。 经过王老儒生家门口时,被赵无咎瞥见的那一闪而逝的银光,便是刀刃反射月光所致。 “这绝非寻常剪径匪类能用得起的兵刃,反而更像是军中专门给精兵悍卒所配备的制式刀具,而且它被打造出来应该没有多久。” 通过观察,赵无咎总结出了一些信息,而这些信息也印证了他之前一些猜测。 事实上,一开始觉察到王老儒生家里遭了贼时,他其实也没想要动手杀人。 毕竟,赵无咎那时还不知道那贼人杀了老王和小狸奴一家两口。更何况,他也不是什么天生的血手人屠,一天不见血就浑身不舒服。 最初,他仅仅只是在盘算,要想个什么办法才能将贼人惊走。 直到他眼里瞥见了那一抹银光,以及感受到了系统里暴增的劫数点。 那一刻,他马上意识到王老儒生家里进的贼可不是一般的匪类,那家伙恐怕也不是为了劫财来的。 他当即灵光一闪,猜测那人可能是绿眉贼提前安排进东山县的细作之一。 要知道,绿眉贼最初也只是一伙聚啸而起的乱军,而不是由朝廷供养的、有着物资后勤体系的官军。 但他们起事之后,却能迅速席卷州郡,连克数县之地。 由此想来,绿眉贼用的多半也不会是那‘十倍而围,五倍而攻’、‘围三缺一’之类的兵法——这些法子虽然有用,但见效慢——他们反而更可能提前安排一些细作入城潜伏起来。 时机一到,必见奇效。 连坊放火、井内投毒、散播谶纬、开门献城、夤夜杀良…… 无所谓手段光不光彩,只要能制造足够的恐慌就行。 只不过细作一发动,率先受苦的,必然也是城内那些无辜的百姓。 “既然如此,我不以雷霆手段宰了你,又怎么能行呢?” 贼欲害人,那杀贼和贼被杀,不也都是天经地义? 对于今晚的杀戮,赵无咎心中毫无悔意,而只是有一丝丝的后怕。 因为就算他没有自己找死从门后偷袭经过的赵无咎,而赵无咎也顺当地背着买来的粮食回家,那名细作今夜既然都发动了,估计也不会仅仅只杀了一个老儒生就收手。这样一来,这条往日还算平静的小巷,今夜不知有几家几户要惨遭灭门之灾。 而且,要是那人今晚不是从巷口王老儒生家里开始行凶呢?要是他之前盯上了赵家肉铺呢?要是赵无咎今夜去鬼市买粮回来得晚了一些呢? “所以,还是得居安思危。” 赵无咎心中暗暗警醒。 “这次夜半离家,是第一次,也是没有什么经验。如果还有下次,一定要在家里做些布置才行。” 思索了一会儿,他就想出一个不算特别巧妙,但多半会有用的主意。 接着,赵无咎就又关注起了自己的系统。 今夜这些事情,虽然称不上是惊心动魄、险象环生,但是他也算是经历了一些磨砺。 毕竟,增长的劫数点不会骗人。 鬼市买粮加上辣手杀贼,让原本已经清空的劫数点,现又变成了足足190点。 赵无咎想了想,没有按照老规矩:凑整之后兑换为运数点,以期解锁一些【天赋】。 而是一股脑地,将全部190个劫数点都投入到了【技艺】之中的【抟龙九转】上面。 “做人固然不能没有志向,但也不能好高骛远。”赵无咎提醒着自己。“平地走路都摔跤的人,恐怕也没资格攀登山岳。” 当劫数点再次清零,他整个人亦进入到了那种物我两忘,人在画中的奇妙境界。 他也再次看到那条墨龙。 从天柱顶端跃入云海之中,墨龙似乎也在尝试适应着周围的一切,它依靠蜿蜒流转的身姿在飘渺的云雾中不断腾挪借力。 一时间,风起云涌,大风起兮! 第7章 黄册 林府的格局,是一家四进四出的大院,林家三代人在此聚族而居。 若是严格遵照大周礼制,像林家这样的商贾之家,只是住在这座府邸里其实就已然算是僭越。 《周礼·仪制令》有规定:官员非三品以上不得开府;非五品以上不得建宅;商贾立厦,止于三进…… 可在这小小的东山县,就连县尊老爷都是林老爷的女婿,自然也就无人敢于置喙。 也没处多嘴去。 用过了朝食之后,林家老爷子照例来到自家那遍植海棠、梅树的中院消闲。 仆人们早就在树下先铺上一层茵毯,然后又累次铺设了好几层带有钩纹团花的西域毡毯。而林老爷则左手持着高足杯,肘下支着隐囊,屈腿斜躺在这柔软的厚毡床上面。 旁边一个家生子捧壶而立,预备随时给老爷斟上酪浆。 中庭有一个美貌歌姬,正围着一棵梅树唱着《春莺啭》,且歌且舞,好不曼妙。 之前赵无咎在鬼市见过的那个老头,此时则站到了院中,躬着身子,给林老爷轻声念诵着账目清单。 在这人身后,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手里也都拿着账本等待老爷的传唤。 “……昨夜入账,合铜钱十二吊三陌一十八枚,另收二两三分碎银。” 那老头把汇总背了出来。 他声音虽轻——怕搅扰了老爷子听曲的雅兴——但那一应账目却报的事无巨细,无有任何遗漏。 锱铢必较,说的就是如是这般。 “善。” 等老头报完账,林老爷点点头赞许了一句,可目光却还停留在那正莺啼婉转的歌姬身上。 有趣的是,这林老爷的享乐方式虽然极具胡风,但是言辞和语态却委实类古。 “老李,待会去柜上,领两陌银钱加两斗粟米;另外,下月把你那小儿子也带来,铺子里还缺个学徒。” 林老爷当即就对那老头作出了奖励,不过也没忘记给院子里其它几个管事画饼。 “踏实干事,忠心耿耿,只要谨守这两条规矩,林家绝不会辜负尔等。” 等到那老李喜不自胜地离开了这座院子,便又有一名管事紧走上前,躬下身子开始唱账。 林老爷也一边听曲儿,一边听着账目,期间也不作任何点评。 突然,有个青衣小厮匆匆跑进院子,而林老爷这也才从歌姬身上移开了双眼。 他把高足杯放到一边,从毡毯铺就的软榻上坐了起来。 “你们都先去前院等候吧。” 林老爷对管事们说道。后者则立即遵命,鱼贯从远侧的廊道退去了前院。 跑进来禀报的青衣小厮刚想说话,林老爷却径直站了起来,抖了抖自己的衣衫。 与此同时,他也没让那青衣小厮有开口的机会,而是直接下令。 “带利坚进来吧。” 那小厮头脑倒是灵光,没有多嘴而是赶紧低头叉手,然后扭头飞跑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穿着素色澜衫、戴着顶广为读书人所喜的折头帽的男子,就跟着那青衣小厮走进林老爷家的这座中院。 而院内这时也换了副模样。 歌姬、软毡、酪浆…… 一应胡风之所属,全都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则是摆在梅树下的两张蒲团,一方花梨矮案,一尊红泥小炉,以及烹茶击沸所需的一应器物。 “利坚,贤婿,快来快来。我这有上好的剑阁狮峰茶,旁处可喝不到的。今天就只有你我翁婿二人能一饱口福啦。” 林老爷换上了副乃翁般的和蔼表情,甚至还亲自上前,捉住了来者的手腕。 来者也不是旁人,而正是他的女婿,也即当下这东山县城官府的主官。 这位一县之尊姓梅,名曰:利坚。 “岳父,烹茶的事情稍后再说,我要先与您说些旁的事情。” 他在“与您”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林老爷也注意到了,梅利坚手上此时还提着一个小包袱——他原本还以为这是什么礼物,可现在看来,这包袱里面的东西可比礼物要重要多了。 “你们几个都退下去。我不叫,谁也不许进到这个院子里。” 林老爷挥手屏退左右。 而他口中的“贤婿”梅利坚这才走到树下,跪坐于一张蒲团上,将手里包袱搁在花梨矮案上,郑重其事地将其解开。 “这是东山县的黄册。按大周律法,造册之后,负责保存它的孔目吏不可擅自涂改,任何人均不得将其带出县衙。 违反者,譬如那孔目吏,就会被视如谋逆,夷三族。像我这样的主官也要因此受到牵连,轻则褫夺功名,重则流徙千里。” 梅利坚拿起一本黄绢封面的簿子,包袱里类似的簿子还有好几份。 这黄册,全称是户民黄册。 一本黄册里面登记的,便是一整条街巷内居民的户籍信息。 朝廷之所以会对这黄册如此重视,盖因它就是朝廷收取税赋的依据,而税赋则是让国家得以运转的基础。 而且,户民黄册造册不易且消耗巨大,每次造册都相当于普查一次人口。 大周建立了两百多年,历经七代君王,可户民黄册才更迭过五次——平均下来,每个帝王连一次“造册”都分不上。 可以说,这东西妥妥就是国之重器。一座县衙里面,除了县尊老爷执掌的大印,就属这黄册最为珍贵。 “诶,诶,诶……利坚你糊涂啊,把这黄册放到为父面前做什么,把它们快快收好,为父这就想办法送你回县衙去,保教不让其他人瞅见。” 林老爷“惊慌失措”地说道,将“手足无状”、“六神无主”表演得淋漓尽致。 然而,说归说,做归做。 明明说了这一连串的话,可有说这一堆话的工夫,林老爷别说抢着合上包袱皮了,就连眼睛都没从那几本黄册上移开,简直和不久前看向那歌姬的目光如出一辙。 对商贾来说,就连一些风闻来的信息有时都极为宝贵,更不要说这由朝廷出钱、出力编造的详实黄册上面写的东西了。 就拿之前受到其赏赐的老李来说,他在鬼市卖粮食——就算粮食价格比市价翻了一番——又能赚多少钱? 对寻常人来说,那十几吊钱的利润确实挺可观。然而在这背后,为了维护鬼市运转,人吃马喂所必须开支加上给官府一些人的打点,林老爷每天都得花上七、八吊钱。这些钱可都没处入账去。 更不要说,像林老爷爱喝的酪浆,以及准备请梅利坚喝的剑阁狮峰茶——还不算享受这些所必需的配上的器具——仅仅是他每天消耗的奢侈之物,其价值都要超过那老袁头在鬼市上赚取的利润。 而这,还仅仅是林老爷一个人,林家上下几十口人的吃穿用度都没有计算在内。 可即便如此“败家”,也没见林家入不敷出,反而那“林半城”的名号变得愈发实至名归。 原因就是:林家虽然看起来是大粮商,但人家根本不指着卖粮食赚钱。 林家在东山,可是足足经营了三代人,赚钱怎么可能还和贩夫走卒一样? 如林家这样的大商贾,赚取家资的真正方式,其实都是靠“抢”的。 比如,城外兵灾不断,农人无法耕作而缴纳不起赋税,所以只能向林家贱卖田产。 又比如,城内营生凋敝,市民为了买米度日,只能去林家开的质铺里举债借贷。 仅此两条,就能让林老爷赚得日进斗金,赚得盆满钵满! 而这一切的前提,除了林老爷招到了梅利坚这么个贤婿外,剩下就在于林家对于各种消息的把控力。 民如韭,得一茬茬地割。割的少了赚得少,可割的多了却也容易断根。 传到林老爷这一代,历经三代人“悟道”,林家才算真正弄清楚这番话的一些玄妙所在。 因此,林老爷才会出钱出力精心弄了那么个鬼市,还指派老袁头那般精干的管事在其中坐镇。 他不为了靠鬼市赚钱,而就是为了通过鬼市里的各种交易,第一时间得到东山城里各种需求的一手消息。 甚至,除了鬼市之外,林老爷其实还有其它一些布置。而且皆是那种“不可为外人道”的机密。 所以说,当他看到了梅利坚拿出的那些详实户民资料,真就是好有一比。 鼻孔里插香头——两眼放光。 然而,也不知梅利坚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压根就一点也不在乎。 反正,这位“县尊贤婿”也没有乖乖按他老泰山说的那样,赶紧把黄册好好包起来带回县衙,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开口。 “岳父,这几本黄册都是棋盘街附近的,本来没什么关系,可现在却多了一个共通点——” “嗯?”林老爷被勾起了兴趣。 “——这些街巷里昨夜里都遭了贼,受害的则全都是一些小康之家,而且还都是阖家被杀。 今天一大早,寅时刚过,县衙里就全乱了套。捕快们拉来了三十多具尸体,仵作验尸时发现这些人都是被人一刀毙命,足见那些贼人是杀惯了人的。 而且,仵作还偷偷告诉我,从下刀的角度和位置来看,这伙贼人似乎颇有军中精锐探马的风格。 所以,我怀疑……” 梅利坚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用食指从旁边水盂里蘸了点水,然后再花梨矮案上写了几个字。 绿眉、细作、东山。 第8章 进步 “贤婿不愧是文曲下凡,思虑也甚是妥当,那不知当下有何良计?” 林老爷恍然大悟道。 听闻此问,梅利坚立即脸色一苦。 这位一县之尊跪坐在蒲团上,朝身为商贾的岳父叉手躬身行了大礼,他脑袋上戴着的折帽都磕到身前的矮案。 “还请岳父救我!” “诶,诶,诶,这是从何说起?贤婿还是快快起身,咱们翁婿间有什么救不救的,都是一家人,你慢慢说就是了。” 林老爷话虽如此,可却没伸手搀扶,而是干看着梅利坚近乎趴在地上讲话。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婿虽然中过进士,但是能当上这东山县令,还不都是靠岳父资助才补到的实缺? 现如今,东山危如累卵,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小婿我这乌纱帽丢了是小,让岳父之前的投资打了水漂才是真正的祸事。 故而,我希望岳父能够帮我疏通关节,帮我度过这道难关,让那些人放弃占据东山,转去攻打其他县城。 岳父的大恩大德,来日小婿必当结草衔环以报。若违此誓,天人共弃。” 梅利坚很聪明,他心里就跟明镜似的。 绿眉贼作乱,东山百姓无不深受其害,唯有林家成了受益者。 东山附近的良田阡陌,林家低价收购了不知几何,保守估计也得按“大顷”(一大顷合三顷,一顷合百亩)来计数。 林家和那绿眉贼不说是各取所需吧,至少也能说是配合默契,两方肯定有渠道用来彼此联系,用来输送利益。 当然,这种事情看破但不能说破。不该说的话,梅利坚压根就一字不说。 林老爷沉吟了片刻,然后才再次开了口。他没有答应自己的女婿,而是转而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利坚啊,你想不想再进一步?” 梅利坚立刻回道:“皆靠岳父提携栽培,但有所命,小婿莫不影从。” “这怎么话说的,咱们可是一家人。别的事情之后再说,咱爷俩先喝茶。” 说完,林老爷才笑呵呵地伸出手臂,搀扶起了自己的这位女婿。 翁婿二人对案烹茶,咏梅作诗。只不过,他们都很默契地只是绕着些风雅之事谈虚论玄,谁也没再看向那几本被扫到桌案下面的黄册哪怕一眼。 …… “真是多看一眼都不行啊。” 赵无咎心里感叹着。 昨天晚上,他在【抟龙九转】上加了足足190劫数点,这门技艺自然也再次获得了极大程度的提升。 这也真应了那句话: 加点就能变强,前人诚不欺我。 只不过,虽然他难得大方地加了次点,但那系统却也仅仅只是让他浸入那物我两忘状态一刻钟左右。 多一个弹指都无。 简而言之,赵无咎有了收获,但却觉得收获得似乎不大够。 “要是什么时候,系统里能有个【子弹时间】天赋就好了,能把一分钟掰开揉碎当成一个时辰用。 要不然,有个【先天观想圣体】也行,观想技艺时事半功倍,那样劫数点用起来也就不那么心疼了……” 肉铺里无肉可卖,晌晴白日地无事可干,赵无咎难免闲极无聊。 可刚刚胡思乱想了没多一会儿,一阵夹杂着喝骂的骚乱声,就突兀地打断了这个小小肉铺少掌柜的遐思。 因为心下好奇,所以他与祖母和母亲说了一声之后,就走出了自家铺子。 循着吵闹声,赵无咎很快就找到了声音源头,就是巷口的王老儒生的那个小院子。 此时,那个小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是一些往日打过照面的街坊邻里。 而爆发吵闹的原因也很简单,简单到用一个词就能概括:分赃不均。 一大清早,寅时刚过不久,收到凶案消息的官府就派了几个差役过来。 那些差役还带来了板车,很快就将那名被赵无咎击毙的贼人,连同惨遭无妄之灾的王老儒生一齐拉走了。 没了死人,再加上天光已然大亮,人们的胆气不由得增长了许多。 王老儒生在东山城里没有亲族,就算有邻居们也都不认识,自然也就没人去跑腿递话。而这样一来,这小院里虽然不久前才发生了凶案,但此时却俨然成了块香饽饽。 当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悄悄走进王老儒生家里,接着就有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乃至第四五六七个。 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粮食衣物…… 王老儒生家里凡是过日子需要的、值点钱的东西,就好像耗子搬家似的,一件接一件地被周围的邻里们拿回自己家中。 有人问了:就没人拿钱吗?那是因为钱早就被其他人给取走了。 大清早差役上门,而等他们把两具尸体拉走的时候,家里能藏钱的地方已经全都被翻过了。 凭心而论,若不是这些差役带头把王老儒生家给彻底翻了一遍,老百姓们之后多半也不敢不告而取。 大部分的街坊邻居们,还是有着最起码的廉耻心。 在进出王老儒生家里时,他们大都低着头,遇到同行也“不好意”打招呼。 有些脸皮薄的,甚至还脸上臊得通红。 大多数的百姓,本质大多还是善良的。 若非年景不好,家家户户都过得十分辛苦,其实没人愿意干这种丢脸的事情。 当然,老百姓里也不是没有坏人,寡廉鲜耻之徒哪里都是不缺的。 赵无咎住的这巷子里,便有那么一户姓郑的人家——男的叫郑大,女的被唤作郑家婆娘,一公一母,这两个人活着仿佛就是为了验证人与人之间的参差。 郑大以走街串巷卖炊饼为生。 人送外号“穿堂风”。 可这外号的由来,除了因为他挑着货篮子穿街过巷走得飞快,更主要还是因为他真正努力经营的副业而得名。 郑大干的副业是给城东冯家开的赌档拉客户,凭着一张好嘴,可是把不少朋友哄去冯家赌档里“小赌怡情”。 那些人怡没过怡情不知道,可最后的下场大多是变得负债累累,债台高筑,一阵风从家里吹过都能从屋这头吹到那头。 故而郑大才有了“穿堂风”的诨名。 而郑大干了这么多缺德事情,之所以没有被人揪住暴打,一来是因为他懂得“看盘子”——绝对不找自己惹不起的“朋友”坑害;二来则是因为他有个弟弟当着赌档的乞头,此人心黑手狠,不仅在赌档里干活拿钱,在二马帮里也挂了名。 郑家这公的不干人事,母的那人也十分拟人。 郑家婆娘原本是大户家里的通房丫头出身,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委身下嫁给了郑大,仗着有几分姿色没少撩拨闲汉,就连郑大那弟弟据说都跟这位嫂子捣过浆糊。 除了不安守几分之外,郑家婆娘也深得“骂穿肠”的精髓,为了针鼻大小的事情,都能跟邻居破口大骂,从祖宗十八代数落到子孙万万年。 论起不得人心,郑家公母俩在这条巷子里要是数第二,没人能跟他们争第一。 而此时发生在王老儒生家里的闹剧,也正是由郑家这对公婆引起来的。 别人来占死去老王的便宜,都是尽可能装作不认识,谁进来之后,简单拿了自家需要的东西、最多一两件也就出去了。 可是这郑家公婆居然因为看上一个王老儒生平时研墨用的一方砚台,所以和一个叫老朱的鳏夫闹了起来。 老朱说那块砚台想拿回家,说是想留给自己儿子以后读书时用。 郑家婆娘却讥讽老朱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天生就只配去打洞。你个老鳏夫,儿子能不能养大都说不定,还想着让他以后读书,纯粹是想屁吃。” 郑大顺着自己老婆,说家里正缺块石头垫桌子腿,还直接从老朱手里抢那块砚台。 结果和老朱争了起来,也不知是谁一时失手把砚台落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郑大这下可气坏了,抬手把老朱打翻在地,还得势不饶人地把老朱一顿狠捶。 老朱那小儿子哭着护向自己老父亲,可却被气上头的郑大甩到一旁,脸上也挨了一巴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邻居们有看不下去的,纷纷出言指责郑家这公母俩不当人。 郑家婆娘一下子来了精神,叉着腰站在院子当中,手指连比带划拉地和街坊对骂起来。 “你们这帮猪狗辈,惯会耍嘴皮子,就跟你们不想占便宜似的! 王家那婆娘,你之前不也进了这院子,拎了两个笸箩回家? 还有李狗儿你个老帮菜,平时你就没少偷看老娘吧。 怎么着,你忘了上回还想趁着我家里这口子做买卖去了,上门找老娘讨口水喝? 这我都不稀得说! 就说刚才,你和你儿子不也从老王家这里顺走两袋粟米,就数你们家的人心眼最多。 …… 你们不想说,老娘替你们说。 在这住着的老王死了,无儿无女也没个亲朋好友,那他家里的东西不是见者有份? 既然我看见那方砚台了,那它就是和我有缘。 那个遭瘟的老鳏夫把它打碎了,怎么了,打他一顿那是轻的! 没让他赔就不错了!” 连编排带数落,郑家婆娘以一敌多,一时间竟也不落下风。 指责他们公母的声音,也渐渐被压了下去。王老儒生这小院里,除了郑家婆娘挥斥方遒的喝骂,竟然也只剩下了被打的老朱和他那小儿子的悲戚呜咽。 可就这时,小巷里却突兀地响起一声响亮的叫好,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说得好!” 赵无咎分开挡路的众人,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抬腿就迈进了丧主王老儒生家中。 第9章 打压 看清来者何人,郑家婆娘那嚣张的气势就像撒气的尿脬,立马蔫了下去。 刚刚还在卖膀子、抡拳头的郑大,也赶紧从老朱身上爬了起来,畏葸得和之前判若两人。 住在这条巷子里,郑家两口子别看往日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可还是有害怕的人。 譬如说,赵家人。 就像之前说的,“穿堂风”郑大在拉人头进赌场之前,有个看盘子的好习惯。 而这个习惯,便是赵无咎他爹赵不尤亲自动手,“教”会郑大的。 虽然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实际上,平头百姓犯坏水其实一般都是先从身边人开始祸害。 郑大也不例外。 他之前就在巷子里拉过几个街坊去那冯家赌档,结果自然是害人不浅,好悬没逼得那几家人家破人亡。 郑大那弟弟跑来收账,不仅堵着大门往死了相逼,还非得拉走一户欠债人家里的小闺女卖了平账。 正好被赵不尤遇上,郑大那弟弟连带他哥哥郑大,全都挨了赵不尤好一顿毒打。 时至今日,郑大还记得那次赵不尤拿把切肉的砍刀压着他脖子,令他赌咒发誓不再带街坊邻居去赌档。 凉飕飕的刀口,令他记忆深刻。 而自打那次之后,郑大他弟弟郑二虎也再没敢来过自己哥哥家里,哪怕哥哥家有位很润的嫂子。 因为赵不尤放出话了,要再看到他出现在这条巷子,定会将其当成口大猪,细细剁成臊子,喂给狗吃。 对于一个九品武者的话,郑二虎也确实不敢当耳旁风。 作为二马帮的小头目,他很清楚赵不尤就算真把他剁碎了喂狗,二马帮和冯家也不会为他出头。 原因很简单:交好一个活着的九品武者,远比替一个死了的小喽啰报仇划算。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遭,所以郑家这对公母一直很怕赵家,当然暗中也恨得牙根痒痒就是了。 只不过,就算那赵不尤现在生死未卜,可他们也不大敢去报复赵家的孤儿寡母。 因为赵家这“孤儿”是赵无咎——八岁就能徒手拎起百多斤的大猪,举磨盘如举簸萁一般轻松;十岁就跟他爹一样剁得一手好臊子,杀起猪来连眨眼都不都眨;十四岁个头就比成人还要高壮,活像一头人熊…… 直白点说,赵不尤的这个好大儿,也是个郑大惹不起的人物。 眼见赵无咎像一堵墙似地朝自己走过来,郑大吓得身子都僵住了,直到自家婆娘在他腰上扭了一下,他这才缓过点精神头。 郑大堆起一副笑脸:“这不是赵家大郎吗,怎么也过来这边了,家里都挺好的吧,是这边闹腾得吵到您了,我先给您……” 赵无咎挥了挥手,打断郑大的这番车轱辘话。 “我就是刚刚在院外头,耳朵里听见你家里这口子在‘慷慨陈词’……” 赵无咎搭眼瞅了下郑家婆娘,吓得后者往后退了退,躲到郑大身后。 “……没什么,我觉得她其实说得挺好,挺有道理的。” 郑大被赵无咎这两句话给弄得不知该怎么答了,嘴巴张成了个圆,半天才挤出几个“嗯”、“啊”。 赵无咎哈哈一笑,指着他说道:“你又不是个蛤蟆,嗯、啊个什么劲?还不如你婆娘爽利。 我就是说觉得,她刚刚说得那几句不错,特别是那句——见者有份——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说完,也不待郑大有什么反应,赵无咎伸手就将其扒拉到一旁。 接着,他二话不说就从郑大带进院子的挑子里面,开始挑挑拣拣起来。 别人拿赵老儒生家里的东西,最多不过是用了两双手,肩挑手扛罢了。 可这家伙却跟来进货似地,不仅把自己走街串巷卖炊饼用的挑子也带过来了,还装得满满当当。 赵无咎一脚将那挑子踢翻在地,里面的东西洒落了一地。他也没看上里面的一些破烂,只是捡了两件看起来还算囫囵的事物。 一个装着一沓书稿的木椟,还有用一团布胡乱包裹起来的猫尸。 “这些写了字的纸,你要它们有何用? 我也不欺负你。 礼、义、廉、耻……只要你能在地上画出这四个字,甭管丑俊,这匣子里的东西我就给你。 否则,它们就是与我缘分深重,见者有份,我看见了自然就归我。” 郑大被这一抢白,脸色呛得有些发青。可形势比人强,他还是不敢发作。 那郑家婆娘用手掐着自家汉子后腰,见其不为所动,嘴里便嘟囔了句:“没卵子的怂货”。 赵无咎没搭理他们的小动作,又拎起那具猫尸,继续说道:“王老儒生没一儿半女,就养了这么一只小狸奴,平日里当成孩子来爱护。 他殒于贼手,是他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街坊邻居们从他家拿走一些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是大家好歹还存了份善心,没人去动他养的那只小狸奴的尸身。 你倒好,看见了就将其破布一包,塞进挑子里准备带回家中。 怎地,馋肉了?年景不好,你那敲骨吸髓的买卖不好干了,人血人肉吃不上了?” “我、我、我……” “你什么你,”赵无咎直接喝断了郑大的话,“我且问你,我也看到这小狸奴的尸身了,它是不是该归我?” 说话间,赵无咎瞪起了眼睛。 他在不经意间这一瞪眼,居然流露出几分《抟龙九转》画卷里面,那条墨龙瞠目时的意韵。 而直面这双黑漆漆眼睛的郑大,则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头凶兽给盯上了。 “呀——!” 那郑大遽然发出一声骇叫,扭头就跑,逃的时候连自己婆娘都没顾上。 “你个死鬼、没卵子的怂货,你给我回来,咱家的挑子还搁在在那儿呢!” 郑家婆娘一边追着郑大跑了出去,一边嘴上不停地咒骂着。巷子里,刚刚那些被这母夜叉骂得抬不起头的街坊邻居,就跟三伏天喝了碗冰镇梅子水似地畅快,纷纷击掌相庆、大声笑骂着这对公婆。 只是,造成这兔起鹘落转折局面的肇始者赵无咎,此时却没有和这些街坊一起笑骂。 他拿着从王老儒生家里“看上”的两样东西,分开众人,径直就独自走出了这条街巷。 哦,对了。 他离开的时候,还捎带着捡起了被摔碎砚台的一些碎片,一并用衣袍下摆兜着。 第10章 人心 东山城内,民生凋敝。 街上没有几个行人,赵无咎走得又极快,不多时就走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昨天半夜经过那片小竹林,因为守着鬼市的出口,所以这地方据说不怎么“干净”。 赵无咎之前认为是以讹传讹,可昨天经历了一番事情,他就推测这是鬼市里的人特意传出来的。 “倒也占了个僻静。” 白天这地方根本就没人,赵无咎随便捡了根枯枝,在一丛老竹下面挖了个浅坑。 然后,他就从旁边地上拿起自己带过来的几个物件。 他先把木椟里的一沓书稿取了出来,将那小狸奴的尸身和那方王老儒生用惯砚台的碎片放进去,再把木椟葬进了土坑。 “早日往生。” 微风苏苏,就仿佛是这片竹林,在对赵无咎小小做了件善事的回应。 “嗯?” 赵无咎心下有些狐疑。因为他发现自己系统里,昨夜刚刚清零的劫数点居然蓦地变成了35。 他并不觉得,这是因为做了善事,所以系统发给自己的奖励。 小时候,为了探究系统的机制,他可没少做过尝试:帮邻居老人挑水,替小孩爬树捡纸鸢,拾金不昧…… 那时,好人好事他可是做了不少,然而系统给的奖励就是一个字:冇! 好在,赵无咎是个豁达之人。 除了暗骂了不下八百遍的“抠门系统”之余,他倒没再做出诸如把挑来的水舀出去,把纸鸢再次扔上树,将还给失主的钱强抢回来的缺德事情。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他劝慰自己道:“毕竟,要真算起来,这些劫数点也只是些意外收获,最后只要能正常用来加点就行。” 赵无咎葬了王老儒生视如孩子的小狸奴,这桩善举其实只是捎带手的,他之前出头压服那郑家那公母俩其实也是有别的诉求。 义愤,有,但不是全部。 在来这片竹林的路上,赵无咎经过了好几条街巷,期间也听到了不少恸哭声、看见了不下十几个腰上系着麻绳身上裹着白布的人——不是所有昨夜受害的人都像那王老儒生一样,在东山城里没有亲族。 这无疑印证了他的猜测。 绿眉贼的细作夤夜杀人,绝不是一个人在行动,而且也绝不是仅仅杀了一两个人。 为了制造大面积的恐慌,那些贼人造了太多杀业。 而这也说明,绿眉贼军对于东山城的进攻,恐怕没几日可等了。别看东山现在民生凋敝,可至少还未显乱象,但过不了多久,那脆弱的秩序说不定就会随着战争的到来而彻底崩碎成齑粉。 如果赵无咎只是孤身一人,那他大可以从容离开东山,再不行找个地方躲起来估计也能落一太平。 但是他还有母亲、祖母,以及尚未诞生的弟弟\/妹妹需要照顾。 不提前做一些准备,他实在是担心,自己可能无法庇护这些关心过他、他也同样在乎的人在度过那即将到来的灾劫。 在遇到郑家公母俩闹事之前,他能想到的只是屯粮、堵门和改造地窖的这三个办法。 然而,当他站在人群后面听到那郑家婆娘破口大骂时,一个念头瞬间如彗星般划过他心头。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年景不好,屯粮、堵门、改造地窖固然得做,可他也不能忘了住在这条小巷里那些老街坊。 人和才能成势,而得了势才能减轻个人被乱世的摆布! 也正是因为想到这一点,他才会悍然出头,一举打压下郑家那对奇葩公母的嚣张气焰。 毕竟,想要团结一些人,没有其它办法比给这些人找一个共同的敌人更方便了。 而有了郑家公母这样现成的靶子,赵无咎也没道理再去舍近求远。 至于说,这会不会让那俩人记恨上自己和自己家人,赵无咎想的也很清楚:郑家对赵家记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并不准备继续留这根刺太久,一半天就会将其彻底拔除。 “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 竹林的阒寂环境很适合思考,赵无咎很快就定下了接下来的计划。把王老儒生那一沓手稿往怀里一揣,复又朝着小狸奴的“坟茔”叉手示意了一下,他便不回头地离开了此处。 返家的时候经过巷子,他看到郑家门口外面插着锁——那俩人应当是出去了,不消说,那郑大十有八九是去找自己亲弟弟郑二虎处搬救兵了。 “许久未见,做嫂子的怎么也得跟那郑二虎叙叙旧,那俩人多半最早也得明天才回来。” 赵无咎盘算着,觉得这样也好,正好不耽误今天要做的事情。 一边想着,他一边走向自己家铺子。 而在这短短百多步的距离,有街坊见了他,都很客气地打着招呼,“赵家大郎”、“无咎兄弟”的叫着。 这些人仿佛选择性地忘记了,昨日二马帮来收取靖安费,因为赵无咎出人意料地乖乖交了全额,所以导致二马帮扭头就找他们收了足额的靖安费,自己是如何对怨怼这个赵家子的。 “白长了好大的块头。” “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没随了他爹的一点本事。” 他是一点都没记住诸如此类的话。 赵无咎一边走着,一边笑呵呵地回应着同自己打招呼的邻居,可脚步却也未曾也没停下,直到回到自家紧闭的铺门跟前。 “人心善变,但亦可用,只要能找对使用它的法子。” 进了自家铺子,关上大门,赵无咎脸上的笑容也没褪下,只是变得更加憨厚真诚了几分。 “怎么去了那么久,不是说去去就回吗?这孩子,这份不听话的劲,算是随了你爹了。” 祖母赵杨氏正坐在院里筛着粟米,看见走进家门的赵无咎,不由得嗔怪道。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讨好地跟祖母求饶了几句,赵无咎随后就跟祖母说了小巷里刚刚发生的闹剧。 因为怕祖母担心,所以他把打压郑家公母俩,后续又跑去竹林替王老儒生葬了那只狸奴的事情全部隐去,没有说出来。 “唉,大家伙那么做是不体面,可这年月谁都不容易……算了,罢了吧。” 听了王老儒生家里的遭遇,赵杨氏不由得感慨了几句。 一边耐心听着老太太的感慨,赵无咎一边帮着她筛去粟米里的一些细砂。 第11章 难题 粟米是昨晚买的,细砂是今天筛的。两石的粟米,筛出来的细砂足有两大捧。 “沙子混进去,好悬快有小半斗了,卖粮的那人真是丧了良心。” 赵杨氏气的不轻。 可她也知道这不是自己孙子的错。 现如今,就算去那开在棋盘街的林家粮铺,不说一次只能买个一斗半斛,里面混的东西也未见得比这“鬼市货”要少。 “罢了,罢了,家里有粮心里不慌,有总比没有强。” 赵杨氏安慰着自己,然后就准备起身去厨舍,给儿媳妇和孙子去熬点粟米粥。 “祖母,我还有点事得跟您说。” 赵无咎将自己想的“三策”,与祖母合盘托出,重点强调了改造地窖的事情。 东山地处大周偏北的州郡,冬天虽然不像极北之地那般难熬,但该冷还是会冷的。因此,东山城里不少人家都挖了地窖,冬天用来储存芜菁、莴苣和其他一些干菜。 赵家在东山也算是小康之家,地窖自然也是有的。而且,赵无咎他老父亲赵不尤还是专门请人来挖的地窖,里面不仅用青砖垒墙进行了加固,还用石灰混合煤渣铺地,给地窖做了简单的防潮处理。 这样的地窖储藏食物没问题,可是却不便于藏人,之后若是带着祖母和母亲进地窖躲藏,现在就得对其加以改造才行。 “这倒是个好主意,奶奶自然也不拦着你,可你要动手在地窖里干活,家里可有趁手的工具,需不需要出去借一些?” “您就放心吧,我自有计较。”赵无咎拍胸脯打了包票,然后又嘱咐道:“您回头告知我娘的时候得说好了,咱家改地窖这件事万万不能泄露给外人知道。” 禀告了长辈,赵无咎回屋里麻利地脱下了衣袍,趁祖母不注意拿上昨晚藏的横刀,只穿了条裤子就下了地窖。 横刀锋利,加上“庖丁解牛”的手艺已然大成,他摸着黑划开了黏在一块青砖周围砂浆,然后直接抠住了这块青砖。 身为九品武者,再加上本就力大,赵无咎居然抠着那块青砖,生生将其从墙上拔了出来——说实话,他期间也是感觉到手腕有些酸痛,但这时就显露出“抟龙九转”的功效了。他按照领悟的运劲心得,手腕、手臂和整个身体的劲力相互协调、流转,最终还是一气呵成地完整拔出了那块青砖。 然后,他用横刀连戳带掏,从那块青砖后面露出的泥土里,生生挖了三尺多长一段“通道”。他将一根捡来的竹子从中剖开,借助这段“通道”,把两半的竹子一路捅出了地面,形成了一条有支撑物的换气孔。 再然后,因为怕这条道堵塞,他依葫芦画瓢,又弄了好几条类似的竹枝换气道。 点了根蜡烛,测试了一下,确认了地窖通风已经无碍,赵无咎便爬到外边砍断了伸出来的竹枝,对其进行了一些伪装。 考虑到晚上地窖内可能会有些返潮,他又用铁撮子盛了些炉灶里的草木灰,撒到了地窖的几个犄角旮旯。 最后,找了个装清水的桶,以及盛便溺的器皿放进去,简易的改造就算完成了。 赵无咎打算回头找一些重物,用几百斤的大石头掩住地窖口,就算绿眉贼的细作再搞什么夤夜杀人的伎俩,摸到赵家之后看到这玩意儿也得徒呼奈何。 干完活,打了桶井水清洗了一下身上的尘土,祖母也整治好饭食,赵无咎吃了将近两斤的粟米粥,咸菜和几块腊肉。 不像前世,有着肉蛋奶之类的副食搭配,大周一青壮男子想要吃饱,一日怎么着也得吃下一、二斤的米粮。 (一石粮食约合120斤左右。) 即便赵无咎有着一些额外“帮助”: 武艺提升靠着系统加点,无需每日勤练不辍,因此此项改变并没带来食量的疯长; 他的天赋【饕餮胃】强化了消化系统,吸收食物中营养的效率远超常人。 可像他这样的大块头,不说要放开肚皮,而只是要吃饱,一顿的饭量总也得顶旁人一天所需。 若非他老爹赵不尤开的肉铺的确赚钱,赵家也是小有家资,东山城的寻常家庭可真养不起他这样的大肚汉。 之所以昨夜他祖母和母亲纵然担心不已,可最后仍允了去鬼市买粮的想法,赵无咎这食量其实也是一项重要参考。 而吃过饭之后,赵无咎就在自家院里坐了片刻,消食的同时脑子也没闲着。 “家里虽然铜钱不多了,只剩三吊零几陌的样子,但银馃子还有几十两。 若只是从鬼市买粮,坚持三到四个月应该不成问题。 但如果真的想要在短时间内聚拢起人望,以一条小巷内的‘人心’为盾,不花钱绝无可能。 像郑家公母俩这样的反面典型,可并非天天都能碰上。 所以…… 干啥才能挣钱呢?” 思来想去,赵无咎一时间也没什么头绪。 这其实也怪不得他。 毕竟,就算是在穿越前,他对商业相关的东西就没什么兴趣。 每天用来下饭的电子榨菜不是椿老师,就是小可汗,再不济也是狐主任,就连短视频平台上卖ai课程最火的时候,他都没被推荐过“李大师”之流的视频…… 穿越后,他除了跟老爹赵不尤学了些武艺之外,剩下的也就只学会了杀猪宰羊,剁臊子、剔软金。 至于说,他身负的那个“无量太平系统”——名字起得虽然很大气,但实际功能却并不是很成熟——没办法做到像其他穿越前辈的成熟系统那样,成为穿越者的及时雨。 总而言之一个字:僽。(愁人) 想了半天也没什么思路,赵无咎索性便暂时不去想它。他拿出了从郑大那里抢来的、王老儒生最后遗留下来的那些手稿,坐在院里,一页页地翻看着。 这也是他以前养成的一个习惯。遇到麻烦又难以解决的问题,如果不是有着急迫的时间限制,那就不必非要去钻那牛角尖。不如先打开手机看会儿书,说不定过会儿就能灵光一闪,最不济也相当于享受了几分钟的心灵马杀鸡…… 别说,那个王老儒生留下的手稿还真挺有趣的,一看之下他竟然直接看入了迷。 本来,赵无咎还以为这些原本被装在木匣子里好好保存着的稿纸,要么是王老儒生自创的一些诗文,要么是他写的文章策论。 可没成想,纸上那些文字,记载的居然是一个个有趣的小故事! 第12章 奇书 一看就看了整整两三个时辰,赵无咎一口读完了手稿上的全部故事,天色都已经变得有些阴晦。 王老儒生留下的这些故事,据他自己亲笔留书,也是“止于道听途说所得”。 譬如,“楚地鬼欲害人却被人骗到市集上卖了”;“京城六里庄里有人养了个跟人一样的猴儿”;“荆水住着个话唠老龙王,摆渡人过河每次必须得给他讲个新故事,要不然他就耍性子掀翻舟楫”,种种。 天南海北,神怪志异。 无所不包,无所不备。 赵无咎不禁感慨王老儒生,似他这般的“道听途说”,听到的确实也是够远的。 “确是本奇书,只是可惜好像还没写完,而且也没留下个名字什么的。” 然而,就在心生此念的瞬间,赵无咎身上却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 “嗯?诶?我去……!” 他的系统居然自己动了。 赵无咎今日新进账的那些劫数点,竟然在一点一点地减少:35、34、33…… 很快,劫数点就跌破至10点,并且减少的势头仍没有停止! “你好歹给我留一点啊!” 若非担心惊扰到家里的祖母和母亲,赵无咎差点没放声大叫出来。 不过,或许是因为他这“诚心祈愿”起到了效果,所以劫数点在掉到1点时,总算不再继续减少。 还真就是给他这个系统宿主,留了仅仅那么“一点”的颜面。 赵无咎气坏了,但也顾不上其它,只是赶紧沉下心神,双目微阖着去查看这破系统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 ++ 无量太平系统 劫数:1点 运数:0点 天赋:【长生久视(空置)】、【趋吉避凶】、【饕餮胃】 技艺:【庖丁解牛】、【抟龙九转】、【齐谐志怪】 权柄:【家门柱石】 ++ 因为系统很简单,所以赵无咎一下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原本只有两项【技艺】,可在阅读完王老儒生那些故事手稿,此时这一大分类里面却出现了第三种他未曾设想过的东西—— 【齐谐志怪】。 赵无咎没读过多少书,“志怪”二字倒是明白,但是“齐谐”却是真没听过。 好在,系统虽然处处尽显低配本色,但对赵无咎的文化水平却也从没有高估。 系统给了他一些注释。 【齐谐志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齐谐者,志怪者也。 有王姓老孺,屡试不中,遂结庐着书以解忧思之苦。 借道听途说之言,行借古讽今之举。 其书虽多有偏颇疏漏之处,但仍存可信之实,故以劫数点补足,擢升录入无量太平系统以为【技艺】。 (齐谐志怪之技艺仍可提升,然其背后亦同时存在着大机缘、大恐怖,宿主可自行决定未来加点。) …… 看到系统的变化,赵无咎的愤怒随即便消失了,他首先是美滋滋地想到: “这系统总算成熟了一次,居然已经学会主动给宿主提供金手指了。” 然而,读完【齐谐志怪】的注释,然后又那么一寻思,他瞬间就又不淡定了。 “咝——!” 因为想通其中的关节,所以他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小院里又变暖了几度。 之前,他只是觉得王老儒生写的故事有趣,只是拿它们当作消遣。 可是系统却证实了,王老儒生写的故事虽有偏颇疏漏,但亦有可信之实。 意思就是,那些志异传说里面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换而言之,这世上真有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而且,系统已经将【齐谐志怪】固定成了一种技艺,是不是可以理解为…… 他赵无咎现在有可能,或者说有资格碰到那些“怪异”了? 谁家正经人需要这样的技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只不过,虽然赵无咎拼命否定了一通,但最后还是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唯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他想起自己自己小时候似乎问过父亲,这世上有没有“修仙者”之类的传说? 结果,赵不尤告诉他,求仙问道之人世间自然是有的,而且数量还不少,可真正的仙人大概是不存在的。 否则,大周皇帝的宝座,哪还轮得到还那一代代的李家圣人来坐? 赵不尤还对赵无咎讲过。 他其实也见过一些所谓会“仙法”的人,可那些人尽是些城狐社鼠,所谓的“仙法”也无非是耍把戏骗人眼球的的伎俩。他要真和那些人起了争执,对方估计连他亢亢两拳都扛不住。 “即便这世上有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常人恐怕也难得一见。 东山又只是一座小县城,要是有什么玄乎的传说,早已传的人尽皆知……” 赵无咎在这座城里生活了十四个年头,仅有的一些和鬼怪沾边的传说,就只是鬼市以及鬼市后门那片小竹林了。 可是,昨天晚上这两处地方都趟过之后,赵无咎确信那地方非但没什么鬼怪,半夜时聚拢的人气儿甚至还不低呢。 “……至于说,那些妖魔鬼怪凶不凶残,会不会害人? 王老儒生留下的故事里,它们也都有着各自的脾性和习惯,有的其实还挺有趣的。 而就算遇到凶横的,只要把握其脉门,普通人也有可能将其制服、打杀了。 更何况,这世上是以人类为万物灵长,要真是有那种人力无可匹敌的妖魔鬼怪,人类哪可能仍占据着生态位的顶层?” 赵无咎思考了一番,用理智作为探针,刺破了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 他把心态摆正了。 未雨绸缪是好习惯,可是杞人忧天、因噎废食就做的有些过了。 “做人,还是得务实一点,有多大的屁股就穿多大纨绔。” 收束了思路,赵无咎把刚刚丛生的一些杂念暂时抛到脑后,又将散落的书稿重新收拾成一沓。 想法搞钱才是当下第一要务。 妖魔鬼怪什么的,现在其实还都是些没影的事儿,可兵灾人祸的迹象却已初具其形了。 留给他准备的时间不多了。更何况,赚钱难,花钱难道就不难么? 如何花钱邀买人心,里面的弯弯绕也大有学问,而这门学问同样也位于赵无咎的知识盲区之中。 第13章 貔貅 入夜之后,城东冯宅,灯火通明。 华美庭院之中,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拿着把单刀,纵横挥舞,飒沓如流星。 这庭院占地极广,四处假山藤萝,错落有致,其间还间杂植着些苍松。 等到那人舞刀舞得累了,将单刀甩手一抛,立马有健仆将其凌空接住,然后又小心送入怀中抱着的鱼皮刀鞘之中。 又有两名婢女走上前去。 一名婢女替主人除下被汗水洇湿的缺胯衫,摘下幞头,护臂,靴子之类的杂物。 另一名婢女则赶紧送上擦汗的汗巾,又为主人换上干的亵衣和新的绸布直袍,外加一双舒适的绢丝平履。 若非这只是东山县城的一座小小宅邸,单瞧主人家的做派,不知道的人说不定都会将其误以为是哪家的皇亲贵胄。 只不过,在东山城内,私底下称这冯家老爷一句“土皇帝”……倒也不是不行。 至少,冯家一大院子人的生杀大权,确实都在这冯文宇的掌心里捏着。 练完一趟刀,换好了衣衫,冯文宇随即就大马金刀地坐上一张特殊的“软塌”。 “给我搬碗浆子来!”他大手一挥,很快就有仆人为其奉上一碗羊羔酒。 这酒是用嫩羊煮熟后的肉汁,再混在糯米饭之中,经过陈酿发酵而制成的豉酒。 前两年,这种酒才慢慢开始流行于大周京城贵人的酒宴之中。 在东山县,这羊羔酒不说是绝无仅有吧,至少也可以说是一坛难求。 冯文宇豪饮的这一碗羊羔酒,若是换成米粮,足能令城中寻常三口之家饱腹三五日之久。 “痛快!” 一碗酒下肚,打了个酒嗝,冯文宇随即就将酒碗扔给了为其奉酒的仆从。 “冯二,某家大郎今日从府城送什么信回来了吗?” 旁边替他抱刀的健仆立马上前,这人同时也是冯文宇的管家,以及他手下最听话的一个族弟。 “老爷,大公子只托了一个驿卒连夜兼程送来一则口信,说是逛马市的时候看上一匹千里驹,要您再给他送些银钱过去。” “唔,孩子在外,多半是手里没钱花了。”冯文宇点点头,又问向冯二道:“他带手信了吗?” 冯二立刻会意,连忙拿出驿卒一起带回来的、用以取信收信人的信物。 那是一块玉貔貅。 这东西用料普通,并无稀奇,而且工匠还画蛇添足地多雕了一刀——貔貅后面多了个孔。 看起来就更不值钱了。 只不过,在懂得其寓意的人眼里,这块玉貔貅可就大有不同了。 冯文宇一看就明白了,他那好大儿买马不是为了自己骑,而是为了孝敬给某个大人物。 送儿子去府城谋前程时,他就为其带上了“多一孔”的玉貔貅和木貔貅各一块。 需要给四品以下官员送礼,又或者跟同僚们人情往来,手头钱不够就给他送木貔貅。 有机会向四品或四品以上的大人物投献,那就赶紧把玉貔貅送回来,而就算把家底掏空,他爹冯文宇也定会倾囊襄助。 只是,这两块貔貅的寓意,只有他和自己好大儿两人清楚。整个冯家就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就连和他一起睡觉的老婆,冯文宇都瞒得死死的。 “四品或四品以上的贵人,整个州郡都是没有的,估计是外来的……” 大周官场上三品官职均极为贵重,轻易不会授予,即便授予往往也只是虚职。 领受实权的官员,就算京城里的中书令或坐镇一方的节度使,能有个三品封赏也就基本上算是封顶了。 东山县所在州郡,一州之地的最高长官的官职也不过是正四品下,下州刺史,散领通议大夫。 “……再加上吾儿是要献马。 那岂不是说,要来的大人物多半不是替天巡游的钦差文臣,而是一员武官? 朝廷派遣武官来河北道,结合现今局势,那便只有是督战剿匪这一种可能了。” 想到这里,冯文宇不由得暗暗倒吸一口冷气,不过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 他有点害怕了。 令冯文宇产生这种情绪的原因也很简白:他和那即将遭到朝廷大人物出面清剿的绿眉贼存在着瓜葛! 这瓜葛的起源,便是江湖。江湖的水很深,也很广阔。稍微荡漾起几圈波纹,就能漫过几个同为江湖客的涉水者。而遵照江湖规矩,至少在明面上,他们这些涉水者须得守望相助。 绿眉贼在东山城藏了细作,冯文宇非但很清楚这件事,甚至那些人还是他帮忙藏的。 从微末的牙人,一步步走到今天,冯文宇自然也不会少了麻烦江湖朋友的时候。 让他帮忙藏几个人,便是绿眉贼里的一些江湖朋友,向他讨要的回报。 凭心而论,冯文宇大概知道一些那帮人的想法,知道他们要做的事情是在东山城里杀人放火。 可碍于江湖规矩,又反复权衡了利弊之后,他还是帮了那些绿眉贼一次。 他觉得这样做“无伤大雅”,而且他相信仅仅靠着杀几个人、放几把火,绿眉贼无法轻松撬开东山县的城门。 且不说那老奸巨猾的林家老匹夫,就是他那便宜县尊女婿梅利坚,冯文宇都觉得不是好相与的狠角色。 二马帮在收取靖安费时,曾腆着脸对赵无咎他们说过,现在的靖安费都要归梅利坚统一调配,优先拨给县里的备贼军使用。 那小头目并非满口胡沁。 因为梅利坚确实是这么做的! 备贼军组建于一年之前。那时,绿眉贼才刚刚发轫,大周朝廷中枢也只是下了令旨让河北道各州郡自行处理,可酌情调拨银钱组建少量用于剿匪的武装。 东山毗邻的县城,那些县尊老爷们只是做了做样子,钱财是花了,可大部分却进了他们自己的夹。只是随便扩编了点捕快、差役的人头,就平账了事。 可那梅利坚不同,他真的是精心组建了备贼军,人马总计四五百人,分为五哨,甚至都稍稍超过朝廷所允许的人数上限。 冯文宇因为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林家那对翁婿——他担心这支军队名为备贼,但实际却是为了清剿他那二马帮的——所以就偷偷塞了一些心腹手下,应募加入了这队行伍。 可以说,东山城内对这支军队了解得比他还详细的人,绝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第14章 升堂 东山的备贼军是一支精锐。 它精锐到什么地步呢? 冯文宇长子是府城里的军头,官居从七品,因此对于府城的军备状况很了解。 他跟冯文宇讲过,就算领着兵部粮饷的府兵,训练起来不过也是三日一小操,十日一大练。 然而这东山的备贼军,自打成军之后每两日必有一次整训,风雨无阻。 而且,梅利坚还设了军法尉曹,专门用来监督军队训练,严防兵士浑水摸鱼。 那些被安排加入备贼军的二马帮帮众,一开始都嚷嚷受不得这份辛苦和拘束,差点当了逃兵。 若非冯文宇恩威并施,他们绝计没法咬牙坚持下来。 不过,这些人也都承认:虽然训练起来近乎于苛刻,但备贼军的待遇确实不错。 整整五百人马,每人都能领到实发的月饷,一年以来没有一次拖欠。 他们不仅每天都能吃上两顿饱饭,火头隔三差五还会整治一些肉食。 此外,东山县备贼军领到的装备,也不是从县衙武库翻出来的梢棒、扁叉等破烂。 他们手里拿到的全是新打造的长枪、盾牌,以及虽然看起来品相一般,但实际里面却嵌了铁、分量一点都不轻的甲胄和头盔。 若非朝廷下了旨,允许河北道各县自行剿匪,这给备贼军披甲说不得比那绿眉贼叛乱还犯朝廷忌讳! 而备贼军之所以能有如此优渥的待遇,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梅利坚是真舍得花钱。 不说从县衙公帑赋税里的拨款,就连冯文宇孝敬给这位县尊老爷的靖安费,自打去年开始就全都被用于经营这支军队。 前段时间,县衙下令城内百姓捐输大牲口,收缴上来的骡、马、驴、牛也全都被送入军营内。 有这样一支精锐在手,不说出城剿灭绿眉叛军,冯文宇认为拒城固守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爽快”答应了一些江湖朋友的要求,算是还上了之前欠下的人情。 可是,当其收到儿子从府城送回来的玉貔貅,冯文宇便猜到不日就会有高品阶的武将驾临河北道。 “大意了,还是思虑不深,思虑不慎啊!” 冯文宇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恼怒,同时也为自己之前的孟浪感到后悔。 朝廷之所以派大人物前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因为绿眉贼闹得实在太凶,已经越过朝堂一众大佬们心底的那根红线。 这样一来,冯文宇襄助江湖朋友还人情债,可就真应了那句话:耗子舔猫鼻子——自己作死。 贼军势大,备贼军万一顶不住,结果就是东山县城易手。 破城之后,兵荒马乱,江湖道义、大周律法俱都是瞎扯。 都造反了,谁还在乎这? 就算二马帮豢养了好手,冯文宇也是实打实的八品武者,可真到了那时候,冯家在绿眉贼的首领眼中多半也就是个随时可供取用的钱匣子。 而若是备贼军把东山守住了,又或者不日即将抵达府城的那位朝中大员,彻底清剿了河北道的绿眉贼…… 冯家将要面临的局面会好一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 东山人常说:林与冯,共东山。可就算这样,那林家还是排在冯家前头! 因此,冯文宇并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安排细作进城这件事,林家那老狐狸一点都没听见风声。 秋后算账,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杀良冒功……冯文玉脑子里一瞬间就想出好几个典故。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 冯文宇心下暗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搭上那位大人物的线。也只有攀附上那位大人物,这场本来无解的死局,方才能够盘活。 所以……” 他蓦地从坐下“软榻”上站了起来,对自己管家兼族弟冯二小声耳语了两句。 领命之后,冯二赶紧掉头跑出庭院,去找几个人连带找些趁手工具伍的。 而管家冯二跑去忙活,冯老爷也没闲着。他扭过头,一脚狠狠踹中刚刚坐在屁股下面的那张“软榻”。 “呜、呜、呜……” “软榻”里立刻响起一阵痛呼声。 原来,这张“软榻”其实就是个大麻包,里面填充的也不是棉絮、谷壳,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叫外面候着的那几个人都召集进来,”冯文宇对庭院里剩下的几个仆人说道:“还有,把这个蠢货也从麻包里放出来,老子要升堂议事了。” 说完,他便拿起管家冯二留下的那口单刀,抽出半截看了看刃口,然后又重新插了回去。 没等多久,中庭里面的就鱼贯走进来七、八个人,都是二十啷当岁、最多不过三十出头的汉子。 这些人无论里面穿着什么,外面都罩着件赭色的无袖号坎。 这些号坎形制都一般无二。 只不过,不同的人,其号坎肩膀上用白棉线绣的“孔方兄”的数量有着些许有不同—— 有人绣了一个,有人绣了两个,而也有人绣着四五个之多。 这些人都是二马帮中的头目,那肩膀绣着的铜钱数量多寡,和死在他们手上的人数挂钩。 肩上扛着一个铜钱的,就说明,这人只是替二马帮、替冯老爷铲除了一个挡路的对头。 依此类推,肩膀上扛得铜钱数量越多,那这个人替二马帮和冯老爷出力也就越多,也就越得器重,每个月能从帮中领的钱也就越多。 至于说,二马帮为何要用“铜钱”,来区别各个头目的身份地位? 这其实和冯老爷给帮里定的一条规矩有关:只认钱,不认人。 “大兄!” “帮主!” “大伯!” “……” 七八个人,一齐拱手向冯文宇问候道。叫什么的都有,乱哄哄的,不过冯文宇看起来也并不很介意。 事实也正是如此。 一来,他确实不怎么在乎这些手下,自然也不在乎这些人怎么称呼他,反正不给他耽误事就行。 二来,此时的他,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刚刚被其从麻包里放出来的那个“血葫芦”身上。 这人被打得皮开肉绽,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就连在场的、这些与其认识的这些二马帮头目们,第一时间也没有认出此人是谁。 第15章 送钱 “冯……老爷,小人……知错了,您就放过我这一次,来日……” 那人刚刚被摘取嘴里的抹布,这才能顺畅点说话,赶快忙不迭地讨饶。 “啪——!” 回应他的则是冯文宇连刀带鞘的一记抽打,直打得这人半张脸都肿胀起来,嘴唇向外流淌着鲜血,不知被打掉了几颗牙。 “聒噪!” 冯文宇横眉瞪眼地骂了一句,然后才看向其他几个站到庭院里的头目。 “这张狗儿,居然敢伸手偷老子的钱,你们说他该不该死!” 被他这一点破,院里几个头目才看出这个惨遭毒打的“血葫芦”,竟然是前两天还和他们在一起喝酒吃肉的熟人。 张狗儿也是二马帮的一个老资历,此前还颇得冯老大的信任,负责管理冯家赌档的日常经营。不夸张地讲,就算是东山县衙里的快、皂、壮三班衙役,平日里都得卖给他这个赌档囊家几分薄面。 可就算如此,一旦触碰了冯文宇的逆鳞,该被打成死狗还是会被打成死狗。 没留一点面子,不讲半分情谊。 可是既然他们吃着冯家这碗饭,二马帮的这些头目们自然也不敢吱歪。 “大兄明察秋毫!” “老爷打的好!” “大伯,您还是打的轻了!” “哼,那事已至此,既然几个老兄弟也都这么讲了……” 冯文宇眼睛一睁,手里单刀“噌”地声脱鞘而出,如匹练般划过了跪在地上那张狗儿的脖颈,瞬间划开了一道血线。 “……来人,把这条死狗拖走。” 等到两个仆人过来将尸体拖走,冯文宇才正式升堂,开始谈及正事。 刚刚的杀人之举,只不过是为了在手下面前立威,他心中的正事只和泉货有关联。 “郑二虎!” 他当即点出一人的名字。 “既然张狗儿偷鸡摸狗的事情是你举报的,念你有功劳,以后就由你来当囊家。 不过,你也给我记着,由你当囊家,那张狗儿欠的帐也得由你背了。 我不管你怎么干,就两个月。 张狗儿这些年偷了多少钱,两个月之后,你都得给我如数交上来。” 讲完这头一件事,他就又接着对第二个、第三个头目下达指令。 说是升堂议事,可这“堂”其实是个一人堂,只有他讲话、别人听着的份儿。 不过倒也爽利。 一刻钟不到,该布置的事情就都布置完了,他挥了挥手就让那些头目离开庭院。 接着,他就急匆匆地奔向后宅。 之前被他派去干活的管家冯二,这时也刚好带着几个家生子,干完了手里的活计。 一见冯文宇走进自己卧房,冯二立马点头哈腰回禀道: “老爷,‘贼奈何’已经启出来了。” 而就在卧室中心,一张毡毯已经被卷起放到墙角,原本毡毯下的一大块方砖也被掀开,露出底下一大块和上面所覆方砖大小相差无几的空格。 而放在空格里面的东西,则是一块三尺见方,厚约两指的银板。 仅此一块银板,就得有小一千两。 如果有贼人想来窃银,轻易难以将其整块带走,即便想到要将其拆分开带走,拆分的过程中也很容易惊动主人。 故而,这种银板藏银的方式,江湖上也有个说法叫:贼奈何。 “嗯,干得够麻利的。” 冯文宇点点头道:“再去找个匣子来,等会儿分完银子就赶紧找人送去府城,大郎那里还等着用钱呢。” 说完,也没用冯二他们准备好的锤子,他就直接抽出那把刚见了血的刀子,“唰唰唰”地将这银板砍作了碎块。 而大约两盏茶过后,便有两人背着行囊,从冯家后院小门迅速离去。而这两名骑手不知道的是,当他们离开之后没多久,那扇小门里面又放出了一个人。 头前走的两人都是家生子,算是知根知底的人,但一次性送这么多钱,至少得有两人互相监督,路上也好彼此照应。 除了这俩人,冯文宇还派了管家冯二暗中跟随,为这趟差事再增加一道保险。 可以说,他已经足够小心了。 但是,就像他没料到,还江湖朋友人情那件事会留下很大的隐患。他其实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往日所作所为也已经让一些“身边人”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夜半无人,先一步出门的两个家生子穿着皂色短袍一路狂飙,很快就跑到了东山东侧城关附近,这里今夜由被他们冯家买通的城门吏值守,虽然城门肯定不会打开,但却可以用吊篮将两人送出城去。 然而,正当这两人准备赶步上前,跟那城门吏对一下事先约定好的切口时,伴随着“嗖嗖”两声,两支三棱箭就从背后分别射中了这两人的后心。中箭之后,这俩人连声叫唤都没叫出来,直接倒地,毒发身亡。 射死这二人的不是旁人,正是冯二。 他用来射死这两人的东西,则是一把朝廷严禁民间私藏的擘张手弩。而且,这件东西还经过巧匠的改造。弩机的钩心被加长,望山则被锯短,在一排弓臂上面又加了一排,根据按下悬刀(扳机)的幅度不同,一次可射出一支或者两支弩箭。 想使用好这件异形弩并不容易,得专门练习很久才能掌握准头。 也正是因为知道冯二这手本事,所以冯文宇才派他暗中跟着那两个送钱的家生子,既为了暗中保护,如果那两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冯二也能迅速将其射杀。 只不过,那两人还没有产生别的心思,冯二就先一步有了别的想法,并且悍然出手,干净利落地用毒箭射杀了这两人。 他将两人拖进一条小巷,然后又迅速解下了这俩人背着的行囊。 打开之后,再一次亲眼目睹了那些白花花的散碎银板,冯二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甚至就不由自主地就伸出了手掌,缓缓抚摸了一遍这些好东西 。 现在,这些都是他的了。 摸完银子,他连忙将两个包裹里的东西合而为一,装进一个随身携带的大口袋里,然后起身就要走出小巷,出城避祸。 可当其拎着口袋,刚刚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冯二就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浑身不对劲! 第16章 黄雀 作为冯家的管家,冯二很清楚自家老爷是一个怎样的人。 见利忘义、刻薄寡恩、喜怒无常…… 这些词,每个都能在其身上找到恰如其分的诠释,尽是些血淋淋的例子。 冯二不仅是冯文宇的族中兄弟,还是为其创下如此一番家业的元老之一。 而他得到的奖励,也不过只是当上冯家的一个管家罢了,每天还都过得如履薄冰。 今天被杀的那个张狗儿,也和冯二一样,都是冯文宇起家时的元老成员。 本来,他以为就算张狗儿犯了错,可念及往日的情分,挨顿毒打再把钱还上,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带人取“贼奈何”的工夫,张狗儿的尸体就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兔死狐悲,乃人之常情。 看到张狗儿今日下场,他没法不去想要是自己未来也恼了那冯老爷,会不会也落得个如此结局。 而当一个人怀有别样心思的时候,风声鹤唳一些,也就在所难免了。 因此,当冯文宇在卧室里说出那句“干得够麻利的”,冯二表面上虽然无事,但背后的冷汗都下来了。 什么叫“干得够麻利的”? 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冯文宇觉得既然大晚上干活都如此麻利,等哪天他不在家时,冯二这个管家也能很麻利地起出其它藏银,然后带着钱财逃之夭夭? 当时,冯二心里就升起去意。 接下来,冯文宇让他暗中监视那两个家生子去府城送钱,则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穷家富路,他怎么也得带上点盘缠才好远行。 可就在他悍然射杀两个奴仆,又检查了一下散碎银块有无问题,马上就要直奔城关而去的时候。 甫一起身,他便感觉一阵异样:半边身子都有些僵硬,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喉咙肿痛得发不出声音。 冯二骇然地抬起刚刚摸银子的那只手,只见这手的掌心多出一块块的溃烂瘢痕,手指都已呈青紫颜色,指关节也僵硬得无法弯曲。 “中毒了!”冯二目眦欲裂。 一点幽幽之声从小巷的阴影中传来:“那堆银块上面应该是涂抹了毒汁,只有达到九品‘练皮’的武者,触碰它们才可保无虞。这还真是……巧了么不是?” “谁?” 冯二又惊又怒,却因喉咙肿胀,最终也只能发出些许喑噎。 只不过,他也不愿就此坐以待毙,所以就用尚还完好的那只手臂,偷偷摸向挂在蹀躞上的那只手弩。 单手给这小号手弩上弦,对旁人来说或许有点困难,可是冯二毕竟用它用惯了,自有其…… 嗯? 冯二摸了个空。 原来,就在他刚刚弯腰拾掇银块的时候,藏在阴影里的人就将他的手弩取走了。 “能悄无声息取走我的手弩,这人多半也能悄无声息取我性命。”冯二心中大骇。 事实证明,他害怕是对的。 因为就在冯二这么想的一瞬间,一把如一泓秋水般的精钢横刀,已然就洞穿他的心脏。 那持刀之人在刺入之后,手腕还用力一拧,干脆利索地取走了冯二的性命。 “早日往生。” 而在杀死冯二之后,那人就如同往日宰杀牲畜一样,还随口轻声道了一句口头禅。 这也正是赵无咎的习惯。 虽然出现在这里的赵无咎像极了黄雀,但是这件事归根究底,却还是因为冯二今夜合该有此一劫。 白天看了本奇书,晚上睡不着觉,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赵无咎今晚躺在床上一直辗转反侧,不是在想那【齐谐志怪】,就是在思考该如何赚钱? 说来也巧,他家的肉铺和那王老儒生一东一西,分别把守在一条小巷的两边。 他家在东边,更靠近东山县的东边的城墙,走个半里地就能走到城关——当初他老爹赵不尤之所以把家安在这里,也是因为考虑到了肉铺上货方便,城外赶来的猪羊不用走远就能被送进铺子里面。 那冯家三人星夜赶路,就是奔着东城关去的,自然也要路过赵家肉铺。 冯二出手射杀两名家生子,弓弦震动和两名仆人倒地的声音,直接将赵无咎从床上惊了起来。不过,一开始他还猜测这八成又是绿眉贼的细作来了,可提刀出门却正好碰见冯二把两人的尸体拖进小巷。 而借着月色,看清了冯二摸尸取银的举动,赵无咎立马就知道自己是想差了。 首先,冯二和另外两个冯家仆人都穿着皂色短袍,区别只是冯二穿了双蒲靴而那两个人只穿了皮履。 他们应该就是一伙的。 其次,就算假设他们是绿眉贼的细作,冯二杀死那两个人是因为分赃不均所致。 可是,当赵无咎看到冯二从两人包裹中取出来的银块,且目测了一下那堆银块数量和份量,他随即就能断定这些人可不是什么绿眉贼的细作。 那堆银块的茬口还都是新的,说明是刚刚被分割出来时间不久。 而东山县城,如今家里能有这么多存银的富户,只可能是林、冯两家。 绝无第三种可能。 绿眉贼的细作,潜伏在东山城里伺机而动,人数必然不会太多——要是人数足够多,那也犯不上夤夜杀人制造恐慌了,干脆直接聚众抢夺城门算了。 除非是疯了,否则,那些细作绝不会冒险去招惹家中有武者坐镇,又豢养了大量打手的林、冯两家。 所以,赵无咎当时就断定,冯二和被其杀死的那两个不是什么绿眉细作。 只是,他们是林家的人,还是冯家的人,赵无咎也无从得知。 他唯一清楚的就是:今晚这桩事既然碰到了,自己也就没法想着去置身事外了。 放任两个死人躺在自家门口,不说晦气不晦气。 单就说丢了那么多银子,主家事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不管是冯家,还是林家,骨子里就都不是什么良善人家,可不会跟普通老百姓讲道理。 他家必然会受到波及,就是无缘受到迁怒和针对也说不准。 因此,才有了后来他先摘取了冯二挂在腰上的手弩,然后又用刀刺死此人这两桩事情。 至于说,冯二是否中毒,那其实根本并不重要。 反正就算是没中毒,作为稍有些功夫在身的普通人,他被一名九品武者欺近身前也注定难逃一死。 再加上,冯二还想偷摸用手弩偷袭赵无咎,这家伙的结局可真就应了那句话: 取死有道。 第17章 二转 昨夜杀了那绿眉细作,赵无咎除了带走把直刃横刀,就再没碰过其他东西。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 而今天晚上刺死冯二,他则在这人和另外两具尸体上面,好好翻找了一遍。 结果,他还真就不只找到了一些铜钱(两个家生子)和银锞子(冯二),以及一封书信。 “吾儿奉先亲启……” 看到信封上的这一行字,赵无咎就知道了这三个死人大概都是冯家的人。 冯家那个在府城当军头的大儿子,名字就叫奉先。 想当初,第一回听人家讲冯家这个“麒麟儿”的故事时,他就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毕竟,爹给自己儿子起名叫“奉先”,那真是长虫蜕皮——莽(蟒)得不一般(斑)。 而打开信封之后,赵无咎就看到冯家老爷亲笔写的家书,通篇不过寥寥几十个字,从行文遣词造语上面确实能看出那冯老爷读过些书,但不多。 “……绿眉贼荼毒乡里,吾儿当以国事为重,勿要挂怀家中诸事,以解乃父拳拳报国之心。” 只是,这信的最后一句,其中的“毒”和“解”两个字都各少了一笔。 一般人看来,这就是写连了笔,一时没注意而忘了那一笔。 但赵无咎非一般人。 “破案了。” 赵无咎心中了然:今夜碰到的这三个人都是冯家的家丁。只是,不知是因为三人起了龃龉,还单纯就是那人(冯二)贪心作祟,悍然射杀另外两人后想拿着银子溜之大吉。 但无论怎说,银子既然已经落到自己手里,赵无咎也就自动承起了这份因果。 反正,这堆沉甸甸的银子,赵无咎绝不会还去给那冯家老爷。 原因有三点: 一来,冯家的万贯家财,至少九千九百九十九贯是搜刮百姓得来,他昨天还被二马帮敛了几十枚大钱。 二来,东山县无人不知,“知恩图报”在冯老爷那里是不存在的,这个坐地虎只懂得睚眦必报。要是赵无咎上门还钱,十有八九,那家伙非但不会感激,多半还会计较他杀死自家家丁(冯二)的事情。 三来,最实际也最为重要的一点理由,那便是他赵无咎现在也恰好缺钱。 而想要把钱留下,换做一般人,可能想到的就是趁夜色掩映赶紧找块地,挖个坑把冯家那三人埋了。 然后就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吃吃,该睡睡,偷摸把钱财拿回家里偷偷藏起来。 只是,为了不被冯家的耳目察觉,这些银子短时间内必不可露光,一厘一毫都不能拿出去花销。 不过,赵无咎却不能这么干,也不想这么干。 他之所以愿意承下这份因果,就是因为未来一段时间自己需要花钱。把这些钱当祖传金元宝似地藏在家里,对接下来的计划没有任何意义。 “未来一段时间,得让那冯家忙起来,忙得团团转才行……” 他先是看了看地上的三具尸体,又看了看刚刚从冯二那里夺来的那把擘张手弩。 它以榆木为材,牛筋为弦,兽角为梢,钩心、悬刀、望山一应俱全,俨然一把缩小版的大周军弩。 “……东西不错,真品大开门,不过要够得上‘九族消消乐’版本,上面还得再加点东西。” 想到这儿,赵无咎也不磨叽,抄起横刀“唰唰”几刀,就给这手弩补了个落款。 接着,他又解下这三人身上的腰带,连做一条绳子。 再将地上脚印和血迹简单处理了一番,把三人用“绳子”系成一串,赵无咎便背起裹着银子的包袱,拎着那三人,趁着夜色飞驰向东山县衙所在的位置。 县衙门口日夜都有人值守,赵无咎不欲露面,所以隔着段距离就那串“货物”扬手掷出。 做完这一切,他扭头就走,连县衙门口的差役们对此作何反应都懒得看。 回去的速度比来的时候更快,既是因为少了三百多斤的负累,又因为赵无咎心下有些着急。 他倒不是着急去回家藏钱,而主要是着急回家去给系统加点! 跟昨夜一样,杀了那个冯二之后,系统随即就奖励给了他一些劫数点,可是却只有几十点罢了。 一条人命,才区区几十个劫数点的奖励……多乎哉?不多也。 赵无咎本也不很在意。 然而,就在他刚刚把三头“货”扔到县衙门口,料理了首尾之后,他的劫数点竟然瞬间又暴增了许多。 此时,他系统里的劫数点数值,已然变成了459! 毫不夸张地讲,赵无咎系统里的劫数点,还从没有过如此阔绰过。 以至于,星夜兼程赶至家中,连那小一千两银子都没顾得上藏起来,他就忙不迭地打开了系统。 “459个劫数点,以十比一换成运数点,多半够升级一些【天赋】了。 距离让【长生久视】这个天赋显化出来,也就能更进一步。 所以……” 赵无咎想了想。 随后就下定决心,毅然决然地将459个劫数点,一股脑全部投入到了【技艺】。 【抟龙九转】升级! 虽然今晚已经料理了首尾,但是把银子收入己囊中,他终归是招惹了那位冯老爷。 九品的武者,或许可以让得到一些冯家的尊重,可绝无可能让其感到畏惧。 所以,赵无咎觉得还是得稳一手,迅速提升一下自己的武者品级。 反正,今晚这劫数点来得算是意外之喜,他使用起来也没那么心疼。 一点不亏! 云池、墨龙、天柱峰…… 熟悉的图景再次浮现,赵无咎再次置身其中,而这次一口气“充值”了459个劫数点,场景的感官也似乎得到了极大提升。 抟龙九转,不仅仅局限于“看”,运功练习还得靠他自己“手舞足蹈”,而是升级成了墨龙游走间,赵无咎周身的筋骨、窍穴也会随之“突突突”地受到一连串震动。 有道是: 泥丸遁檀中,悬枢集百会。 督脉叠相隐,任脉玉带横。 非在水中,非在火中,而在空中…… 经历了这一番运作,沉入其中的赵无咎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全身的筋骨都犹如经过成百上千次的淬炼。 这些藏在腠理肌肤下的支撑之物,随之不由自主发出轻微的咔咔摩擦声,这声音先是变大,然后一瞬间就变得阒寂无声——他的每块骨骼、每段大筋,此时都已经锻炼完成,贴合相交得无比熨合。 抟龙九转第二转达成! 他那原本“练皮”的九品武者,亦随之蜕变成了“锻筋骨”的八品武者。 第18章 无眠 赵无咎睁开双眼,一点神韵,在其眼眸内一闪而过。 刹那间,他便洞见了室内外方圆十几步范围内的动静虚实,无有遗漏者。 八品武者的感知,已然超越了九品武者甚多,跟普通人相比更是强得离谱。 稍稍适应了一下自身的改变,赵无咎便再度沉下心神,认真看起了系统内【抟龙九转】的变化。 ++ 【抟龙九转】: 第二转,能升能隐,已完成。 龙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 习至此番境界,【抟龙九转】方才登堂入室,皮、膜、筋、骨皆可运转自如,自有其妙用。 宿主可自行发掘…… ++ 赵无咎看了足足好几遍,中间眨了好几次眼皮,确认自己没看错。 怎么说呢? 这系统给的介绍,他多少看明白一部分,可又不是完全明白。特别是,最后留的那句“宿主可自行发掘”,就让他颇为感到有些无奈。 “真是的,说话一点也不痛快。”赵无咎暗暗吐槽了一句,想起还有事情没干,于是便退出了系统。 他带回家里的那近千两白银,因为着急加点所以被晾在了一边,现在得赶紧将其好好收起来。 那个裹着银子的包袱,刚刚被他随手放在床铺地下,此时赵无咎一伸手就将其抓了起来。 “嗯?” 赵无咎此时是盘膝坐在床上,包袱就在床下放着。 将包袱伸手拿起来,本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可问题是他真的就是“一伸手”就拿了起来。 他根本没有弯腰、低头! 而是在升起“拿包袱”这个念头的瞬间,他的一条胳膊就真的伸了出去,直接延长至手掌抓到包袱的距离。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 “皮、膜、筋、骨皆可运转自如。” 此时,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些话的真正含义,【抟龙九转】的奥妙之处竟然真就藏在这字里行间! 之前,在完成第一转的时候,他虽然达到了九品武者的练皮境界,但“皮膜坚韧”就是所有九品武者所共有的通用属性,完全无法显出【抟龙九转】这套功法的特别。 但就像系统里介绍的,完成了第二转的【抟龙九转】才算是真的登堂入室,他的这八品武者境界终于也显露出了和寻常八品武者“重锻筋骨”的不同。 一时间,因为见猎心喜,所以赵无咎忍不住开始尝试起身体的更多变化。 伸长胳膊(√) 缩短胳膊(√) 伸长大腿(√) 缩短大腿(√) 扭动关节(√) 压缩肌肉(√) …… 得益于穿越者的见识,该如何最大化地开发运用【抟龙九转】第二转“能升能隐”的各种特性,仅一弹指工夫赵无咎就想到很多办法,还都是成体系的。 在尝试复刻那些经典招式的过程中,赵无咎不由得玩心大起,一时间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越是不断尝试,赵无咎就越是隐隐觉得,“能升能隐”四个字蕴含的奥秘多半不止如此。 然而,单就“能大能小”的这种神奇体验,便足够令他欢欣鼓舞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一缕晨曦透过窗棱间的糊窗纸射入屋内,他才停止了玩耍,将身体各处的异样归于原样。 虽然一夜没合眼,但赵无咎却仍旧神采奕奕。一半是因为八品武者的强悍体魄撑着,另一半则是因为那股新鲜劲还没过去。 只是,他这时也想到一件事:“坏了,忘了把银子收起来了。” 好在,经历了一宿的锻炼,如何利用异化的身体来做一些事情,赵无咎已经渐渐形成了本能。 他一伸手,一只手掌顿时变作箕斗般大小,五根指头则如同五根耙齿。 而他另一只手则握起横刀,将床下地板的几块青砖撬了起来,轻轻推到了一边。 接着,他就将那只异化的大手当作钉耙来用,几下过后,便在掀开的青砖底下刨出一个土坑。 他先将装着银块的青砖送进坑里,用青砖将其重新覆盖好。然后就用箕斗般的大手抓着挖出来的土石,偷偷走出屋门,来到院墙边上用力往墙外一扬。 土坷垃随风扬起,飘散得到处都是。但正所谓尘归尘,土归土,当尘埃落定之后,根本没人会注意。 做完了这些,赵无咎看了看祖母和母亲两人居住的正屋,门还没开。于是,他便返身回到自己屋内,躺倒在床上,准备小憩一会儿静待天光大亮。 只是,不同于他这般,一夜收获颇多却仍能安然入睡。此时此刻,还有些同样是在夜里收了份“急传”(快递)的人,却始终不能合眼。 东山县衙,推事房内。 虽然酽得发苦的浓茶已经喝了三大杯,但是硬生生熬了一宿的梅利坚仍觉得昏昏欲沉,不住地用拇指抵住太阳穴来纾解困意。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待这里,等待仵作们第一时间送来的验尸结果。 他面前的桌案上,除了日常公文撰写所需的文房用品外,只摆放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制作精良的擘张手弩,已经有军中老卒看过了,它只是器形比军中用的擘张弩稍小一些,为的是便于携带,可其它部分几乎仿制得与制式军器一般无二。 更可贵的是,经过试射,那老卒也可以确认:虽然射程和劲道都不如正常大小的擘张弩,但是这把手弩射出的弩箭在十步左右仍具备破甲能力,威力远胜民间猎户用的软弓。 而像梅利坚这种文人,他在“欣赏”这把手弩时,视角则主要落在其它方面。 比如,弩身上覆盖着常年使用和擦拭所留下的痕迹,皮壳包浆全都显得十分自然。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在弩机侧面留下的一个落款。它无疑是被人用利器新刻上去的,笔画直来直去,字迹丑陋不堪,断茬处还飞毛炸刺,一点也不圆润。 可是,对于此时的梅利坚来说,这把制作精良手弩最“妙”的地方反而就是这个落款。 虽然只就一个字:冯。 但在东山县范围内,有能力也有胆量持有这把手弩的“冯”姓人,梅利坚完全不做二选。 他也不想做二选。 现在,他之所以在耐心等着仵作的消息,不过只是想要将自己的猜测坐实罢了。 “当然,最好也能从县衙里,钓出一些人来。”想到这儿,梅利坚不由得又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第19章 舌战 “明府!” 梅利坚的佐贰官,也就是东山县丞,急匆匆地从跑了进来。 “冯家那位来了。” 县丞给梅利坚带来一个意料之内,但是又感觉来得有些过快的消息。 “今夜谁,或者谁的人出去了?” 他向县丞问道。 县丞没有直接回答,而仅仅是伸出一只手掌,复又迅速收回。 这已然足够了,梅利坚已经读懂了他的手语:“果然是他!” 梅利坚早就清楚,他这县衙里有冯文宇的人潜伏,可是却不知道具体是谁。 好在这次遇到件急事,让他一试便试了出来:一只手掌,五根手指;五就是武,东山县衙就只有那么一个武县尉。 县尉是他这衙门里的三号人物,专司捕盗缉匪之类的事情,和冯家有勾结,倒也专业对口了属于是。 至于说,他为何不怀疑作为二号人物的县丞,那自然是因为此人是他的人。 东山并非大周朝廷钦定的上县,除却县令是正七品之外,县丞和县尉都不是从七品,而只是从八品的小官。而且,非上县的衙署配置,除了县令必须是进士之外,对于县丞也没有特别的功名要求。 像东山的这个县丞,便是梅利坚手书任命的一个秀才,平日工作就只是他分担一些案牍工作,也没有什么实权。 因此,那个县丞在县衙里也只能抱紧梅利坚的大腿,为其马首是瞻。 “明府,冯家那位那边……” “带他去公堂,点齐三班,升堂!” 梅利坚站了起来,整理下淡绿色官袍,正了正梁冠,扶了扶腰间的银带九銙——他早已穿戴好了,就等着冯家来人。 就在这时,一个差役也正好跑到,手里还举着一份墨迹尚未干透的白纸。县衙的仵作紧赶慢赶,总算出具了签押。 稍一搭眼,将签押上的文字全部读完,然后梅利坚便捏着这张纸,迈着四方步,胸有成竹地走向公堂。 见梅利坚迈着官步从后衙走入公堂,于“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匾书下方落座,早早就等候于此的冯文宇立刻躬身作揖行礼。 “见过梅明府,小老大清早叨扰府衙,是因为有一桩冤情想要要向您禀明!” “哦?” 梅利坚看着这个自称“小老”的冯家老爷,他今年也不过四十多岁,再加上常年养尊处优,基本上和三十多岁的人没分别。 “你说说,我听听。”梅利坚道。 “多谢明府,小老要跟您诉苦的这桩冤情和我家有关,家门不幸,我冯家昨夜竟然也出了逃奴! 管家冯二与两个家生子星夜逃跑,至今不知所踪,还请您下发海捕文书,令各城门截堵这三个贼獠!” 说着话,冯文宇就拿出三份卖身契,上面有着冯二和那两人卖身进入冯家的缘由、时间,以及赎身所需钱财数目。 这三份契约完全符合大周卖身契的规制要求,甚至还有三个人按了指印的画押佐证。 而且,和赵无咎之前所料不差:丢银子的事情,冯老爷此时竟然半个字也不愿多讲! 讲什么? 讲他给“奉先吾儿”送千两白银,那这银钱是用来做什么的,总得说一说吧? 讲他从家里起出了千两白银,那县尊老爷是不是能认为,他的家底其实更厚? 所以,这丢了银子的事情,冯文宇压根连提都不能提。 说出来之后,更多麻烦便会旋踵而至,到时他冯家才真会变得处境堪忧。 因此,他今早来县衙,就只为给这桩事情先作个定性:逃奴,也只能是逃奴。 “嗯,你讲完了?” 听了冯文宇的供述,梅利坚没作任何评判,只是面色不变地说道: “如果说按你讲的,你家昨夜有三个奴仆逃跑——本官姑且信了这‘逃奴’的说辞——是不是相当于你也承认认,那三人原本就居于你家,其性命浮财皆赖由你这个主人来定夺?” “这……” 冯文宇一时不知该作何答。 虽然他最早是房牙出身,而口齿伶俐、舌灿莲花亦是牙人的基本功,但是真要论起唇枪舌剑的工夫,又有哪行哪业比得上考得中进士、做得了策论、辩得透经义的读书人? 管你什么说辞理由,我只提纲挈领,梅利坚便是深谙此道的佼佼者。 “你不说,那本官可就替你说了?本官也不藏着掖着,因为想必冯老爷您也听得一些风声,您府上那三个‘逃奴’现在就躺在县衙后面,不日就会被送去化人场渡炼。 其中,三个‘逃奴’中的为首者,便是你家里那个管事的冯二。 这个人很好辨认。 因为冯老爷您的面子大,所以就算是家里管事的一个奴仆,在东山县城都有很多人认得。 身份问题搞清楚,那咱们接下来讲讲他们的死因,仵作给出的签押就在本官手中。” 梅利坚伸手拿起桌案上那张写满字迹的葛藤纸,朝着冯文宇晃了晃,接着就二话不说,又拿出放于桌案印匣内的铜质官印,将官印钤于纸上,留下“东山县印”四个朱文篆字。 在签押上加印,这张纸上留着的就不是简单的文字,而是由大周朝廷皇命背书的具结文书。 看着堂下面色阴晴不定的冯家老爷,梅利坚仍旧是那副不带烟火气的嗓音,不急不缓道: “除了冯二,你家两个奴仆,死因皆是弩箭穿心。那冯二,他则是被人用横刀刺破心肺。 杀死冯二的那柄横刀,虽然没有留下,但经仵作鉴定,与城中那些绿眉细作夤夜杀良所用凶器同出一源,应当是军中所用制式。 而杀死你家另外两个奴仆的手弩,则是在冯二怀中发现,上面还刻有一个“冯”字落款。 经过鉴定,这把手弩也是仿自军中的擘张弩制式,工艺精良,十步之内破甲如穿纸。 另外,他身上还挂有箭韬,里面有备用弩矢十数支,皆是三棱头的短矢。 而且,在冯二的右手食指和虎口处,都发现了厚茧,这是常年使用和练习用弩留下的痕迹。 因为有以上种种证据,所以本官确信无疑,这把手弩的确为冯二所有。 案情什么的先按下不讲,依照大周律法,民间严禁私藏弩弓,违者以谋反论处。 冯老爷,关于你家‘逃奴’的事情,您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么?” 他在“你家逃奴”几个字上,特别加重了读音,而堂下站立的冯文宇此时则已经冷汗淋漓。 第20章 告身 民不与官斗。 这并不是一句空话,而是经过很多“头铁”人士,亲身验证过所言非虚的事实。 若非对此深以为然,几年前的冯文宇也不会倾尽家财,豪赌似地将儿子送去府城一路买成八品武官。 因此,当堂上坐着的梅利坚表现出定要拿捏自己的架势,站在堂下的冯文宇立马就服了软。 别看是个八品武者,别看是什么东山县的黑道巨擘,在面对一县之尊时,他该软还是得软。 因为以他过往的见闻来看,那些遇到这种情况还要硬刚的同行,无一例外,坟头上的草都长出好几代了。 “县尊有命,小老无有不从。” 说话的同时,冯文宇很干脆地一撩衣袍,竟然双膝磕地俯首跪倒于堂下。 大周不时兴跪拜礼。 朝堂上衮衮诸公在面见皇帝时,行礼也只是作揖插手。 而除了祭祀祖先、跪拜父母之外,也只有出奴仆才会向主人行这跪拜之礼。 冯文宇此时的表现,可谓是自轻自贱到了极点,一点也看不出往日东山豪强该有的枭雄之姿。 但是,话也得分两头说。 有道是: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不把姿态做足,又怎能轻易取信于人?这道理,在市井江湖打滚多年的冯老爷,那可太熟了。 而且,从某种角度来说,坐在堂上的梅利坚又何尝不是他的同道之人呢? 此时此刻亦如彼时彼刻。 看着堂下冯文宇,很自然地,梅利坚就想起了在林家那位岳父面前的自己。 忌惮之心有之,畅然之意有之,但是他唯独没有的却是轻视。 何况,一宿没睡,从半夜就候着正主儿前来,接着又是一番步步紧逼的唇枪舌战…… 费了这么多心力,梅利坚可不是想要给自己竖立个不死不休的敌人。 “哎呀,冯老爷这是何故?” 自打坐进大堂,梅利坚还是第一遭神色变得“惶恐”。只见他“噌”地就从书案后站起来,疾趋至堂下,伸手便搀住了冯文宇的肩膀。 嗯,没有扶动。 像他这样一个普通人,想要拉起一心跪低的八品武者,确是有些痴心妄想了。 不过,梅利坚也并不真的那么普通,他眼珠一转对站在大堂里的三班衙役说道:“你们都先下去吧,我要与苦主冯老爷讨论下案情。” 听到这话,因为自觉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听到一些不该听的事情,所以都已感觉鞋底有点烫脚了的三班衙役们如蒙大赦,两三息的工夫就都从跑出了大堂。 “冯兄?” 梅利坚也不再伸手搀扶,而是开口换了一个称呼。 果然,直到听到这个亲切的称呼,刚刚还执意跪低的冯家老爷才重新站了起来。 不过,他还是抱拳拱手对着梅利坚:“县尊,小老刚刚说的依旧作数。若违此誓,天雷地火,共齑之。” “我懂,我懂。”梅利坚笑着,伸手压了压冯文宇的抱拳的两手。 “此案有些复杂,我需得跟冯兄你仔细推敲一二方可,咱们不如去推事房一叙?” “但凭您吩咐。还是那句话,郎君有命,小老无有不从的。” 冯文宇也改了个称呼,将“县尊”改为“郎君”,这是宗亲后辈又或者是奴仆们对家主的一种敬称。 梅利坚哈哈笑了几声,上前为冯文宇引路。而在离开大堂之前,当着后者的面,他就将那张才盖好官印的仵作签押,以及冯文宇刚刚递交的三份卖身契,一齐撕成了碎末。 两人在推事房内聊了许久,只是聊了些什么却无人知晓,因为推事房里就只有这两个人。 不过,这天当冯文宇离开县衙的时候,他是从后门走的。而且,他早晨本来是骑马来的,可离开的时候却是坐了辆宽尾厢车。 而冯文宇前脚刚走,县衙里就派了差役用板车装着两具被弩箭穿胸的尸体,送去了化人场度炼。 当日晚间,东山县丞汇总一日的具结公文,特别写了一份内容为“东山富户冯姓人家遭绿眉细作之害,家仆死者二人,作乱贼人亦失手冯家仆人合击致死”的文书,以日后供有司查验。 是夜还有一事发生:东山县尉背疽突发,病情严重,以至于不得不自请卸下县尉职责。 县令梅利坚擢其副手、东山三班原捕头暂时代领了东山县尉之职。至于官职品级的提升,还需日后上报朝廷,由吏部下发公文来为其免去县尉前的那个“代”字。 而那新县尉,上任后三把火立时发作,一日之内便革除了八名“往日皆尸位素餐之辈”的捕快。 又因其姓翟名青,所以县衙内三班捕快有好事者私下呶呶:翟青,擢清,上舔下撇,干干净净。 不过,县令梅利坚对这代县尉,倒也确实是青眼有加。 后者一俟告请县衙内三班缺了人手,亟需寻孔武有力良家子补充。梅利坚随即便大笔一挥,足数签发了空白的捕快告身,着翟青自行定夺。 八份空白告身,相当于八个官家的铁饭碗,一时间翟青家小院的门槛都要被托情之人踏破。 东山城不大,大事小情,用不了多久就能传遍全城。 两天之后的傍晚,刚刚从衙门当值回来,一进院门翟青就闻见了厨舍内传来的香味。 他家两个小娃娃,全都守在厨舍门口,一边细嗅着香味,一边面露陶醉神色。 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别说那两个小娃娃了,就连翟青自己闻到这香味,肚里也不由得“咕噜”了两声。 原因无它,就是馋肉了。 虽然翟青领着县衙里捕头的差事,比一般百姓过得肯定好不少,但总归是年景不好,家里也有两三月没见什么荤腥了。 这几日,因为他手里攥着空白告身可发,所以有不少熟人登门说项。 可是,这些人不是送米就是送面,再有点眼力见的也不过是送些银钱。 送肉食的,今个还是头一遭。而且,翟青也很清楚,这时候能在东山城内搞到肉,不仅仅是家里有些余财,更重要的是还得有门路。 “爹爹!” “阿爷!” 两个小娃娃见他进了家门,一个喊爹爹,一个叫阿爷,都是满脸喜笑颜开的神色。 这时,翟青的娘子也端着一个陶锅从厨舍里走了出来,脸上也满是喜色:“当家的,你回来得正好,刚我还说让家里两个小的耐心等会儿呢,现在咱们正好开饭。你先带两个小的吃喝,我去给你温些酒,稍等片刻。” 这翟家娘子也是爽利性子,把陶锅一放到院里桌上,转身就去替翟青温酒。 翟青笑了笑,也没阻拦她,而是在自家两个小娃娃焦急注视的目光下掀起了陶锅的盖子。 里面炖的是一只整鸡,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肉食,翟青这才放心地把盖子又盖上。 他笑眯眯对两个小娃娃说道:“咱们仨再等一等,一家人,一起吃饭才更香哩。” 第21章 送礼 “这肉是谁送的?” 用水煮花生就着,翟青一边喝着这两日有人登门送来的新丰美酒,一边向自家娘子。 一整锅炖鸡,他也只嗦了个鸡头,撕下来的鸡腿则分与两个小娃娃抱着啃。 两个小的早已吃饱,被赶回屋里上炕头躺着数数去了,现在院中只剩翟青公母俩坐着。 借着尚未完全黯淡的天光,翟家娘子正在给翟青纳一双新鞋底,干他这行就废这个。 “就知道你会问,不过就算你不问,过会儿我也得跟你提一嘴——” 翟家娘子缝好最后一处针脚,用牙齿咬断线头,将针线都收进线笸箩,这才开了口。 “——今个锅里的整鸡,其实是无咎送来的。你是没看见,半年多没见,那孩子居然又长了不少个头。” 翟青不由得有些狐疑:“前段日子,我听闻那赵家大兄出城找货源,旬月未归……他这是回来了?” 翟青口中的“赵家大兄”,指的便是赵无咎的父亲赵不尤。 之所以他会这样称呼,是因为两家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邻居,所以彼此间还算相熟。 过去年景好的时候,赶上年节等闲时,赵不尤还会提上些自家留下的猪羊肉来找翟青一起喝酒。 当然,若是说两家相交莫逆那倒也算不上,只能说是关系还不错。 但也正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所以赵无咎今日找上门来送礼,也才不显得过于突兀。 翟家娘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今日我也问无咎了,可结果赵家大兄仍是没有音讯,我猜多半是糟了什么不测……你也知道的,那赵家大兄家里还有个老娘,他娘子再过两三个月就要生小的了。现如今,他家全靠无咎一个人撑着,可他也才不过十四、五岁,还是个孩子呢。” 听了自家娘子前面说的,翟青倒是连连点头,也是同情那赵家大兄家里的境遇。 只是最后那句,“还是个孩子”,让翟青确实有点绷不住了。 他可是亲眼见过,这所谓的“孩子”一人单手抓起百多斤的大猪,走起路来还健步如飞的骇人场面。而那时的赵无咎,也才不过十岁出头。 谁家孩子有这么猛?他都怀疑过,赵无咎会不会是被赵不尤用大力丸当粮食喂大的。 但是,腹诽归腹诽,翟青有个好习惯:从来不反驳娘子说的话。 更何况,那双刚刚纳好的鞋底,现在可还在自家娘子手里抓着呢。 “所以,无咎那孩子今天过来,也是想要个捕快告身的?行倒是行,就是他这年纪有点……” “嗐!” 翟家娘子挥了挥手里的鞋底,看得翟青眼皮一跳,手里端着的新丰酒都洒了几滴出来。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甭说你现在已经是县尊老爷钦点的代县尉了,就是从前,押司、差拨你可能管不到人家,但在三班捕快里面,按规矩不还是你说了算? 何况,那些人要是有谁不服气,你就让无咎那孩子拉到他们面前,让他们自己开口问去。 当家的,说句不该说的话,县尊老爷给你几封空白告身,让你相机选拔几个良家子,不也是希望你找些知根知底的‘自己人’么? 被你开革的那几个人,过去不都是姓武那人的心腹? 虽然他们也是三班捕快,但平日不也对你这捕头听调不听宣,而只是听那姓武的差遣? 这公门里的弯弯绕,我肯定不如你懂,但好歹也能瞧出个皮毛。 这两天你给出的那几封告身,给的人尽是些和咱们家沾亲带故的,没给一个外人。 哪怕那些外人送礼大方得多。 这样一想,无咎那孩子不也是个合适的人选?更何况,无咎送的礼又大方——除了晚上炖的大公鸡,那孩子还带了两石的粟米,外加一大坛猪板油和一小罐的胡椒——现下,这些东西想花钱都不好寻得卖主。 我就觉得无咎挺合适的,所以我让他明天一大早就过来,行与不行,你自己同他讲吧。” 自家娘子这么一通说话,听得是翟青连连点头,没有半点反驳的意思。 而当她说完,翟青则连忙道:“行,行,行,当然行。我家娘子说行就行,不行也得行。” 满口答应完,又眼见自家娘子脸上浮出笑意,翟青才“怯怯”将身子凑了过去。 他轻声说道:“娘子啊,你看啊,那赵家大兄除了无咎外,在那赵家娘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 我这干的差事,要真论起来,不比他一屠子干的活计危险得多? 咱家只有两个孩子,我总觉得有点不保险呢。人家读书人不常说什么‘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则无患’……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又没念过书,你说的是啥,说明白点?”翟家娘子满脸狐疑。 翟青又凑得更紧了些,贴着自家娘子耳朵说了几句。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翟家娘子的脸皮“噌”地一下就红了。 翟青则赶紧把杯中的新丰酒一饮而尽,而这又是为何呢? 因为曰过的人就知道: 酒力渐浓春思漾,鸳鸯绣被翻红浪。 数点菩提,尽入红莲帐。 反正,当第二日天不亮便等候在门口的赵无咎看到这位代县尉时,翟青是捂着自己的老腰出的门。 “翟叔,您这腰是怎么了?” “啊,无咎你来了。叔这腰没什么事,就是是昨日练功时闪了一下,无碍的。” 翟青说着,又紧了紧腰上系的蹀躞带子,然后便站得直挺了一些。 “昨日你婶婶同我讲了,说你想要去县衙里领个捕快告身——老实说,这事情叔可以给你拍板,今天就能办下来。 不过,叔也得先问你两件事。 第一件,你昨日送来的那只公鸡,还有胡椒是哪里弄来的? 第二件,假如当了捕快,你觉得自己最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慢慢想,不着急。 想好了给叔说说,叫叔听听。” 虽然翟青说的很和气,但是赵无咎知道这是对方在真心考校自己,如果回答得不对,那么他给自己谋身“虎皮”的计划不说是肯定落空,但也要横生许多波折。 他转念一想,当即就回答了翟青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翟叔,那些东西我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都是天黑之后出去花钱买回来的。” 第22章 胥吏 像翟青这样的上官,之于下属,最简单可往往也最难实现的要求,说穿了无非就是“实话实说”四字。 以翟青这样的出身背景,能够成为“上官”几无可能是一朝得势,而大都是多年苦熬出来的。 当下属当得久,对于逢迎上官的各种门道,他自然也全都门清得很。 同样地,他也很清楚,下属身上有什么样的毛病对上官最为致命(字面意思)。 他不怕贪财好色的老油条,也不怕热血冲动的莽少年,唯独就怕手下的人爱耍小聪明、说话藏着掖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手底下有那样的下属,万一哪天招惹了不该招惹的麻烦——说句不好听的——作为其上官,在跟着那样的人沾上那些粑粑事之前,可能连个屁都闻不见。 所以,今天清早一见面,当面问赵无咎的这个两个问题,翟青就存了考验的心思。 别看那第二个问题问得郑重、问得详细,但其实就只是幌子,关键还得看第一个问题赵无咎怎么回答。 而赵无咎马上报出的答案,让他很是满意,甚至超过了他最初的预期。 首先,赵无咎答得很快,也没有藏着掖着,直接就讲明了昨日送的礼物都是从鬼市买来的。 东山有宵禁,想要半夜采买东西,除了那鬼市之外别无第二个去处。 胡椒、公鸡之类的稀罕物,现如今在市面上基本找不见,也只可能是从鬼市上买来的。 赵无咎不仅实话实说,而且答得还很快、没有吞吞吐吐,这就让翟青感到很满意。 其次,在满足了“实话实说”这个基本要求之外,赵无咎答复的话语也十分老练。 他没上来就直眉瞪眼地讲出,自己是跑去鬼市买的东西,而是用不了些不那么犯禁的话语。 无论是犯宵禁还是去那鬼市,严格意义上讲都触犯了大周律法,都要受到处罚。 赵无咎懂得避讳,既是说明他有敬畏之心,同样也是一种极为聪明的表现。 可以说,赵无咎刚刚给了这么个回答,翟青对于他的考验也就算是通过了。 只是接下来,赵无咎对于“当捕快是为了干什么”这个问题的回答,又让他有了一些意外之喜。 “我觉得挺好,不错。” 翟青抬手拍了拍赵无咎的肩膀。 “你就别着急回家去了,跟叔去趟衙门。先把那告身填好了交付给押司,然后从武库领了牌子、衣服、铁尺再回家,明天就可以来府衙当班。” “多谢翟叔成全。” 赵无咎叉手行礼。同时,他又把刚刚一直拎在手里的一个小罐子,推到翟青面前。 “叔,昨个我来的时候,还是没想得太周全。 弟弟、妹妹都管我叫声‘哥哥’,那我这当哥哥的怎么也得给俩小的准备点东西。 这是罐蜂蜜,我昨晚上刚弄来的,给两个小娃娃当个零嘴儿正合适。 不过,您可得让婶婶收好喽。这东西齁甜齁甜,一次不能吃太多,别让俩小娃娃吃上了火。” “诶,你这孩子真是……” 翟青假意责备了一句,最后还是把东西收下,又进屋交给了自家娘子保管。 然后,他才带着赵无咎前往县衙。 其实,别说是县尉,就是作为三班衙役的领头的捕头,按周制都有资格配马的。 只是因为城外绿眉贼作乱,官府连粮税都不好去收缴,更别说去收缴“刍藁钱”。 县库里没有多余的秸秆和饲草,捕头和县尉想要配马,那就只能自己花钱养着。 翟青刚刚挂上“代”县尉之职,不像之前的官长武某人那般家有余财,所以也只得和原来一样…… 安步当马。 好在,东山县城不大。以二人的脚力,走了一刻钟也就抵达了县衙。 有翟青引着,赵无咎没遇到什么麻烦。连那公门里的老押司也没为难他这个新人,没有索要什么润笔,顺顺利利为他填好了告身。 至于说他要领取的装备,也就只有三样东西: 一块捕快身份证明牌子,也就是一块黢黑得包了浆的竹籍; 一身缁衣,不过尺寸对赵无咎来说小得有点多,还得回家改一改才能穿; 一把铁尺,捕快一般不佩刀剑,擒贼的兵器就是一对镡部呈“山”型的铁尺,又称笔架叉。 考虑到赵无咎颇有勇力,再加上是“自己人”,所以翟青就将其编入快班,方便自己调遣。 在赵无咎回家前,翟青还偷摸给塞给他一本小册子,里面记载了公门中人一代代总结出的使用笔架叉擒拿兵刃、以及击贼的一些技法和窍门,算是特殊照顾。 赵无咎自然千恩万谢,然后这才离开了县衙,快步返回家中。 送礼当胥吏,也是在和祖母、母亲商议后作出的决定。 事情既已办成,他需得跟两位长辈禀告一声,省得她们担心惦念,这也才像话。 只是,无巧不成书。 刚回到家门巷口,他便遇到一伙“熟人”,而这伙人此时则又在“邦邦邦”地砸着他家的铺门。 那老榆树木做的门板上,还是被插上了一把解手小刀,又多出一个窟窿眼。 二马帮的无赖汉们又来了。 而算算日子,距离上次被索取靖安费,一个月可是连半旬都还没过完。 赵无咎看见这伙人的时候,铺门也刚好被从内打开。他祖母赵杨氏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里则颤巍巍地拿了些铜钱递出门来。 二马帮的那个小头目,接过铜钱,随便掂了掂就扔进手下人带着的箩筐。 然而,这还不算完,这厮竟然撇着嘴大声说道:“你家那大傻个子乖孙怎么没出来? 真要怕了咱二马帮的英雄好汉,咱们也不是那般不讲道理,大方点乖乖承认就行。 还有就是…… 你个老婆子,不是我挑理,你们这样的妇道人家就是不知道外面的世道变化。 时局有变,你还拿以前的数目来对付可不成。从今个开始,往后靖安费都要再涨两成! 怎地,你家是乖乖交钱,还是让咱爷们几个替你取……我日!” 第23章 断手 二马帮那个小头目之所以话没说完,是因为说了一半,就被人一把攥着脖子给提拎了起来。 “我曰”,其实也卡在嗓子眼里,根本没法子曰出来。 而把这人拎起来的,自然是刚刚从衙署返家的赵无咎。 八品武者,动若游龙。 二马帮那些小喽啰,压根连人影都没来得及看清,只感到一阵风从身边拂过,自家头目就攥在人家手里。 能攥着脖颈将人提起,自然也能轻易捏断人的喉管。二马帮的人因为投鼠忌器,所以一时间只敢在旁边虚张声势地喝骂,而不敢真地上前。 “祖母,这里就交给我了,您回屋歇着就好。” 赵无咎说着,就将带回来的缁衣等物交给了赵杨氏,又点了点头,轻轻阖上了自家铺子的大门。 而二马帮那个小头目,此时仍旧被他掐着脖子提在半空。 这人无论怎么拳打脚踢,可无奈胳膊、腿实在太短,根本够不着赵无咎的躯干。 所以,非但全然无功不说,这人还因为瞎挣巴而耗费了太多气力,脸庞已然憋得有些发紫。 如果不是赵无咎接下来手臂一扬,将其狠狠掼出,他好悬就被活活地憋死在当场。 当然,就算没被憋死,这人也被摔了个七荤八素。 赵无咎把他当成沙包来扔,随手一砸,就把二马帮的那群小喽啰砸到一大片。 “按《大周刑统疏议》,卷十二,《贼盗律》第十六条——凡青壮男子,浮浪子、无赖汉,但行欺压良善、入世为盗之举,时人共击之。盖因杀贼靖安之故,虽误杀,亦可以无罪论。” 赵无咎拿着两把铁尺,铮铮然相互摩擦,语出森然。 这几天为了求取个捕快告身,除了送礼外,他可还做了不少其它准备(虽然没用上就是了)。 当然,他也清楚自己在这跟眼前二马帮这群人讲大周律法,就和给瞎子抛媚眼没什么区别。 可该说赵无咎还是得说。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不说出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他哪好当众打杀了这群猪狗辈? 所以,他还特地说得声音格外洪亮,为的就是不止让眼前这帮腌臜货听见,还得让周围各家各户那些藏在墙头门后的耳朵全都听个分明。 而说完了场面话,二马帮的人也没让赵无咎久等,这帮吃了大亏的家伙嗷嗷叫着就扑了上来。 “且慢!” 赵无咎又大喝一声,把冲得最前的一个无赖汉直接吓得腿肚子一软,“噗通”一声就摔了个五体投地 。 “你们可认得这是何物?” 他把刚刚领到手的、还没捂热乎的竹籍举到身前,不过旋即就将其重新揣进怀里。 他就是为了亮一下才拿出来,亮完了,自然要赶紧收回去。因为他非但不指望二马帮的人认出这竹籍,更不希望他们能够认出来。 “可以了。” 心中笃定已策应完全,赵无咎再不迟疑,立刻抢身朝那群无赖汉冲了过去。 只一脚,便将刚刚仆倒还未来得及爬起的那人直接踢飞数丈开外。那人落地后像个虾子一般弓着个身子,肋骨不知断了几根。反正就是,连“哎呦”叫唤,那人都叫唤不出来。 赵无咎这还是有心藏拙。 否则,不说堂堂八品武者的功力,就算以他那身蛮力,一脚踢死个人还不容易? 他手里拿着对笔架叉,因为没学过这种公门兵器的运用技巧,所以还发挥不出其锁拿兵刃的奇效。 但有句话说得好:一力降十会。 即便赵无咎只是拿这对铁尺们当实心铁棒用,而且还没有什么招法地随便劈砍了几下,可依旧轻易就砸断了那些人手中的哨棒和朴刀。 在八品武者眼里,这些平日里自恃勇悍的市井无赖,实际招招都是破绽,身上更是处处都是死穴。 无论反应、敏捷还是力气,这些人都只有被吊起来打的份。 “还想用你们练练技击招式,可谁想到你们既不中看,更不中用啊!” 赵无咎决定速战速决。 因为和这帮废物们技击,就像是和臭棋篓子学下棋,都不能说是事倍功半了,那纯纯就是浪费时间。 于是,他就不再兵刃相击,而是直接用铁尺往这些人身上招呼。 只是,赵无咎还有牵挂,自是比不得那“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士。 他的笔架叉连戳带打,大部分只是砸断了这帮人的手臂——不打断这些人的狗腿,主要是怕之后麻烦,还得将费二道手将其扔得离自己家门口远些。 唯有带头那个小头目,因为他不仅上次拿了赵家的钱,这次上门索要财货不说,还骂了赵无咎的祖母。 所以,赵无咎不但将其两条手臂都用铁尺钉穿,还一拳砸断了他满口的烂牙。 “里@#¥%@……” 虽然转瞬间就成了没牙佬,但是这小头目仍一边趴在地上呕血,一边五指戟张地指着赵无咎。 具体他说的什么不重要,因为猜也能猜到,无非就是些:你惹到我们二马帮了,云云。 这人在嗬嗬嘟囔,而赵无咎则呵呵一笑。 他甚至蹲下身子,轻声嘲讽道:“就你这脑子,趁早别混江湖了。 没听过老前辈讲的么——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其实是人情事故;而比懂人情世故还要紧的,则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跑路——论这方面,你可能还不如你那帮小兄弟心里有数。” 被赵无咎这么一“点”,二马帮这小头目也不顾身上、脖子的疼痛,猛地就一扭头。 哦豁。 他好悬没被气死。 往日那些围着他前呼后拥、“郎君长,大兄短”的小兄弟们,此时不说是畏葸不前吧,可也能说早早就跑得只剩下个背影。 而且,这帮兔崽子在跑的时候,居然一跑一个不吱声,连喊他一起跑的人都没有。 就连最早被赵无咎一脚踢飞出去的那人,哪怕断了好几根肋骨,此时也贴着墙根跟条大蛆似的,默不作声地努力朝巷口蛄蛹。 最后,还是赵无咎一嗓子喊回来俩人——一人断了左胳膊,一人断了右胳膊——两人凑成一对,一左一右地架着这个小头目离开了巷子。 这一趟,二马帮的人不仅没收走一个铜板的靖安费,反而还搭进去一些东西。 那些被打断的朴刀和哨棒之类的,全都被赵无咎用他们带来的那个箩筐收了起来,一手拎着就提回到自己家中。 蚊子再小也是肉,这两天他送了不少礼出去,哪怕回一点血也是好的。 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着过。 第24章 虎爷 进门后,赵无咎便安抚了一下受惊的祖母和母亲,让二老不要为自己担心。 “祖母,娘亲。翟叔那边帮了大忙,捕快的告身已经办好了,明日我便要去衙署里点卯当值。” 堂屋里,他把缁衣、竹籍还有擦洗过的那对铁尺逐一摆放到炕桌上,细心解释道。 “端上公门的饭碗,那群无赖汉今日就算被打,二马帮的人也不敢报复。 二老可放心无虞。 更何况,今日之所以要痛殴那群人,除了出于义愤,其实我也有别的计较。 一来,这么做可以立威,省得叫旁人看轻,日后当差也能得几分便利。 二来,去县衙当差,少不得多和翟叔一家走动——去人家里作客送礼,也得有个由头不是? 二马帮虽然势大,但今日我打得就是些小喽啰,有翟叔说项很容易就能摆平。 人家帮了忙,我再上门送礼得时候,翟家叔叔和婶婶也好收得理得心安。” 寥寥几句话,赵无咎说得有理有据,厘清了此间的种种干系。 他是个孝顺的人,让祖母和母亲安心,比什么来的都要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赵无咎家里是闻之则喜,而冯家赌档那边却是有人勃然作色。 新上任不久的囊家,也即被手下人等尊称为“虎爷”的郑二虎,端坐在一块石头矮墩上面。 只见其衣袍半解,袒胸露怀,一手揣着屈卮(音同枝)饮酒,一手把玩着两颗实心铁球,抟弄个不停。 起先,他还斜眼瞅着一个被两个乞头架着的男人,端详了半晌之后竟蓦地大吼了出来。 而这一吼不要紧,连带着脸上髭须都一根根张开,再配合那本就发黄的脸色,此时的郑二虎就真真像是只欲要择人而噬的大虫一般。 “冯二十七!”他大吼道。 嗓门之大,甚至把养在赌档后院一汪浅池里的风水鱼都骇得惊起,扑腾着尾巴到处乱窜。 “你是干什么吃的,那天你也听到老爷是怎么说的吧——止个把月,老子必须得还上张狗儿那老狗贪墨的钱财,否则老爷就要拿我顶缸。 结果呢? 你今天带了七八个人去收靖安费,回来个个带伤不说,还一枚铜板都没带回来。 你他娘给我演参军戏(注)呢?” 被唤作“冯二十七”的那人,正是不久前被赵无咎痛殴的二马帮小头目。 前些天夜里,他也去过冯家那庭院。张狗儿被杀、郑二虎上位的事情,他也算是知情人之一。 大声叱骂了一通,郑二虎终于图穷匕见,讲出了自己对冯二十七的处理办法。 “……今天你没收上靖安费,那差额的数目就从你这月的份例里面扣,你可有异议?” 这话问也是走个场面,那冯二十七哪可能有什么异议? 他嘴里的一口烂牙都被赵无咎打断,就是刚刚陈述被打的缘由经过,都是其手下一个被打断胳膊的小混混代劳的。 做完处理决定,郑二虎挥挥手,就让那两个乞头把冯二十七给架了出去。 看着那浑身瘫软跟面条也似的冯二十七,郑二虎冷哼了一声,随即就将屈卮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舒坦! 郑二虎心里想道。当然,他脸上的表情仍是表现得满含怒意。 可实际上,对于冯二十七等人被打这件事他非但不怎么生气,反而还有些幸灾乐祸。 冯二十七今天没收上靖安费不假,可即便收上来,几条街巷的平民百姓一次榨出的油水又能有多少? 而且,哪怕是为了弥补前任亏空,他才作主在自己地盘上旬月不到就又加收一次靖安费。 可既然打了“靖安费”的名头,这笔钱就算是加收的,他也得吐出一多半上缴给衙门去分配。 这一点,就连他的老大冯老爷都不能破例,因为这是县尊老爷梅利坚亲口定的规矩。 加收靖安费剩下的那一点儿,对于他弥补张狗儿的亏空是有些帮助,但是的确不多。 因此,冯二十七等人收不上来靖安费,郑二虎生气是有的,可也不算很生气。而冯二十七被毒打一顿,那才真是让郑二虎感到解气。 “这小子仗着是冯老大的族中后辈,虽然归我这赌档囊家管,但也就是为了领个乞头的份例钱,平时可是没少吆五喝六地装腔作势。 而且,他平日这么做,多半也是得了冯老大的授意。 冯老大可是个狠茬子,怕我将这赌档打理得铁板一块,和张狗儿当家做主时一样。 所以,他才特意安排了冯二十七到我眼前,在赌档里当那么根木刺。 一计套一计……你个脚底流脓头上生疮的房牙子,可真是好会算计!” 郑二虎刚刚还暗自乐呵,可是一想到自己老大的阴毒算计,心情顿时也就没那么美丽了,甚至还有些烦闷。 张狗儿被诛杀,他被扶正成囊家的那天夜里,冯文宇也是这般歹毒地用了一计: 在二马帮所有头目面前,冯文宇当众道出了“张狗儿是被郑二虎出卖”这件隐情。 而隐情被道破,那还隐个屁! 没几天工夫,他郑二虎告密的事情就在二马帮里传得人尽皆知。 而这也导致了他即便当上了囊家,管起赌档的一众乞头不仅非常困难,想要收买人心更是相当费劲。 那些人里面,不止有跟张狗儿交情不错的,甚至还有些人也准备效仿他郑二虎。哪天他万一做了点“不合规矩”的事情,准有人第一时间跑去向冯老大告密,把他这囊家当作进身之阶。 这破事,光是想想就让他恨得牙根痒痒。得亏在当上囊家那天,正好赶上他的哥嫂二人登门拜访。 晚上拉着大哥喝了点酒,那郑大一杯倒之后,他直接去找嫂嫂秉烛夜谈了好一番。 摩挲着手里那对铁球,他一时间居然有些想入非非。 不过,郑大公母俩在他家里盘桓了也有好几天了,有再多的话,晚上他也都和自己那位嫂嫂说完了,所以他寻思今天是不是找点新的东西,上手盘玩盘玩。 第25章 规矩 就在手上盘弄铁球越来越快,心底藏着的意马心猿都要脱笼而出之时,几声急促的喊声却将郑二虎的思绪重新唤回。 “虎爷,虎爷,有客来了。” 一名乞头小跑着进了赌档后院,语气急躁地喊着郑二虎的诨名,他的神情也不大自然。 而就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穿深青色公服,头戴幞头,腰缠鍮石銙(八品蹀躞带)的男子,而那男子身后则跟着两名身着缁衣,手持铁尺的捕快。 见状,郑二虎连忙从石墩上站了起来。 他先是狠狠剜了这报信的乞头一眼,然后随手用手里铁球砸中这人的肚皮,后者虽然疼得都嘬了下牙花子,但还是用双手接住这对铁球,小心翼翼地没让其落到地上。 “虎爷你奶奶个腿儿。该叫的时候不叫,不该叫的时候瞎叫。” 虽然心里咒骂着那个乞头不会讲话,但郑二虎脸上却笑得跟花一样,手里没了铁球,正好叉手对来者躬身行礼。 “小人见过翟县尉!” “虎爷,呦呵,二虎你最近行市见长啊?都快跟某平辈了。” 翟青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其原先当了东山县的捕头不少年头,因此也搏出个名号,被人唤为“铁狮子”。 虎与狮,平辈论交,倒也相映成趣。 而闻听翟青此言,郑二虎脑袋都要摇成那拨浪鼓,口中也连连道:“不敢,不敢,我最多就是只花狸奴,哪敢称什么‘虎爷’?都是底下人不懂规矩,满嘴胡吣,瞎喊着玩的。” “他们最好是在胡说八道,你也别真把自己当什么‘虎爷’!” 翟青突然发作,当面呵斥道。 不过,他马上又换上往日那种见谁都乐呵呵,看似人畜无害的表情。 “二虎,你可知道,我这么点你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你没念过书,也不懂朝廷的事情,你知道为啥要管老虎叫大虫吗? 那是因为,咱们大周太祖爷的阿爹,他老人家的名字就是单名一个‘虎’字。 虽然时过境迁,大周也绵延了得有二三百年了,开国时候的一些避讳,到现在也管得不那么严了。 你既不去考功名,又不像咱们弟兄一样在公门里效力,名字里带个‘虎’字就带了,毕竟名字也都是爹娘给起的。 但是,你要真敢应下这名号——当今圣人天子的祖宗,名字里才有一个虎字,你却敢自称‘虎爷’——这就叫大不敬! 这要是传到朝廷的巡风使者耳朵里,那你,还有二马帮的人可就都完蛋球喽。” “哎呦呦,多谢翟县尉提醒,多谢您啦,我保证从今个儿起就改名字。” 郑二虎连连告饶,一边作揖,一边还伸手抓住翟青的手掌。毫无痕迹地,他就将一枚份量十足的银馃子塞进翟青的手心。 “好说,好说,都是老熟人了,某还能不多照拂一二?” 翟青微笑着,用手轻抚了一下挂在腰间的算袋,东西便被其不动声色地收进囊中。 敲打过后,得了好处,翟青便开始转入正题:“你们二马帮,听说今天又派人去收靖安费了。怎么样,收上来几贯银钱?规矩你总是该懂的……” “啊,我懂,我懂。” 郑二虎忙不迭点头。 “最快今日,最晚明日,一俟点齐数目账,我便亲自把这靖安费押送到县衙去。” “……你还真是不懂,我讲的规矩不是指这个,这个叫作章程。你真是刚当上囊家不久,且得好好学一阵呢。” 郑二虎是真被绕迷糊了,眼神里流露出疑惑和不解,满脸尽是“我脑子不好,你别绕我”的表情。 “瞧见了没有,还得让咱们给他上一课。”翟青一边用手指点向郑二虎,一边回头看向自己带来的两名捕快。 “您请讲,您请讲。” “我有个子侄辈,刚刚得了捕快告身,回家就遇到你们上他家收靖安费……” 说到这里,这位代县尉就板起了面孔,脸上的皴皱如刀劈斧凿似的。 “……无咎,你也进来吧。” 随着翟青一声吆喝,在前院月亮门处候着的赵无咎闻言,立马跨入赌档的后院。 如铁塔般的高大身形,让郑二虎和他的几个手下都眼皮都不由得跳了跳,暗道自己怕不是看见个由熊罴转世的妖魔? “本来呢,靖安费是你们冯老爷和县尊大人商量好的,东山家家户户都该定时上缴。 无咎家如数缴了费用,可你几个手下居然还仗势欺人,人多欺负人少上来就打人。 关键是,我这子侄今天刚去县衙填了注色经历、领了捕快的行头,他也给你手下亮了竹籍。哦对了,他还当面给那几人念了段《大周刑统疏议》……不是我说你,人家一个十四五的孩子,都比你们懂规矩。 无咎,你翟叔说得对不对?” 那“熊罴”立马抱拳回应:“翟叔说得定是对的。无咎敢发誓,无论是出示捕快竹籍,还是以大周律法喝止,这两桩事情,我在自卫前俱都做了。事情过去没多久,想那几个人应该也不敢抵赖。” 郑二虎几个手下立刻打量起赵无咎,只消一看,他们就也确信了冯二十七等人挨的那顿毒打并不算冤枉。 这么大块头的汉子……额,好像这么说也不大对,毕竟翟青也说此人才十四五岁罢了。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冯二十七那几个小鸡崽似的家伙,看见这般人物怎么敢动手讨打的呢? 今天朝食吃了几个菜,居然喝成这样?难不成,他们是用熊心豹子胆当的下酒菜? 而与几个手下不同,郑二虎看见赵无咎则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下暗道:怎么会是他啊! 以前,因为算是赵家的邻居,所以郑二虎在赵无咎小时见过他几面。 可是自打那件事后,郑二虎被赵无咎他爹赵不尤给吓破了胆子,于是便再没履足过他大哥郑大家和赵家肉铺所在的巷子。 前些日子,郑大携他那很润的嫂子来找他说项,说是被人给欺负了云云。 郑二虎一听,哥嫂竟也是和赵家结了怨。再加上,之前听闻赵不尤已经出了意外,所以当时他就满口应了下来,说是要为哥嫂撑腰,讨个公道回来。 有他这句话,郑大两口子自然是满心欢喜,晚上捣浆糊时他都察觉到嫂子变得更润了。 只不过,郑二虎当时刚刚接手冯家赌档,确实忙得不可开交。他这才将答应出头拔创的事情拖延了几日,也让哥嫂二人一直在他家里盘桓至今。 可是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阴差阳错地碰见那赵无咎,而且对方身上还披上了官衣。 这、这、这…… 郑二虎心里那个恨啊,他既恨赵不尤、赵无咎这对父子是不是天生和他犯冲,又恨那个冯二十七—— “你个蠢如猪狗的直娘贼,被打之后告状都说不明白动手打你的人是谁,挨了打都是活该!” 第26章 动念 急归急,气归气。 可郑二虎又不是莽村出来的,该服软的时候,他绝不会脑子一热莽过去。 更何况,就算说翟青打趣他不懂规矩,可堂堂冯家赌档的囊家哪能真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百姓的钱三七分账,豪强的钱如数奉还。自打东山县开收靖安费,就有了这个规矩。 虽然公门中人还算不得豪强,但是做二马帮这样营生的,哪会有人愿意得罪这帮胥吏? 就像郑二虎刚刚自己说的,每次收完靖安费都得要花点时间“点齐数目”。 而这段时间,一是为了点数,二就是为了把该退的钱赶紧退回去。 因此,当代县尉带着赵无咎亲自上门,把事情摊开那么一讲。 郑二虎唯一应对的法子就是:贴笑脸——掏银钱——送瘟神,自己赶紧一“贱”三连。 面子、里子都拿回来了,翟青也没了再深追究下去的意愿,施施然就带着三个自己人离开了冯家赌档。 甫一迈出赌档大门,赵无咎就将郑二虎刚刚赔给他的银馃子全部奉上,交给了翟青来处理。 “怎么样?瞧见了吧,打小我就看这孩子着行。没别的说,就是懂事儿。” 翟青乐呵呵地对两个身穿缁衣的捕快说,这俩人也美滋滋得连声称是。 原因无它,因为他们熟悉翟青的为人,知道跟着老大跑了这趟肯定不会白跑。 而结果也正如他俩所料,翟青掂了掂银馃子份量,约莫一两来沉,接着就将其递给二者中较年长的那人。 “老六,一会儿你去林家粮铺,找管事的把银子换成粮食。再分成四份,咱们一人一份。” “头儿,您放心。今天晚上正好我带队巡更,正好给大家伙把东西直接送家里去。” “嗯,你办事,我放心。” 翟青因为做事公道,不像某些人那样自己有好处拿就忘了兄弟,所以东山的三班衙役都比较服他。 赵无咎旁观着这一切,暗自记下,提醒自己三人行必有我师。 这时,一边走着,翟青又一边对赵无咎开口说道:“无咎,今天你做得不错。 家里出了事,没想着自己逞能,第一时间就跑来县衙跟我讲明——这是对的。 那我也正好考考你,来这冯家赌档一遭,你还学到了什么东西没?” 翟青这么一提问,另外那两个捕快,此时也都笑吟吟的看向赵无咎。 他想了想,开口道:“翟叔,此行我最大的收获,是懂了一些‘规矩’的含义。 这件事情之所以这么容易就了结了,一来是因为您和两位叔伯出马,替我出头。 二来,民不与官斗,那二马帮再凶、再恶,只要这天下还是大周的天下,想在东山过活也必须都得遵守这条规矩。 而这‘规矩’二字,也正是咱们公门中人的饭碗。有人不守规矩,那就是相当于是在砸咱们的饭碗。 当然,怎么让人守规矩,我还没弄懂。所以……听您的安排准是没错的。” “哈哈哈,”翟青笑了几声,对自己两个手下说:“都听见没有,我就说这孩子打小就懂事儿。” 两名捕快也笑着应和。 那个老六接了句茬:“这孩子能这么想,公门这碗饭就该他吃得,以后听翟头儿的保准没错。” 几个人言笑晏晏地在棋盘街走了段路,在岔路口,赵无咎才与三个前辈分别。 主要是因为他那件缁衣还没改好,所以再跟去衙署既不怎么合规矩,又容易惹得旁人注目。 回家之后赵无咎也没闲着,而是将翟青给那本铁尺技击技巧的小册子,从头到尾卒读了一通。 八品武者的基础在那摆着,学些粗浅功夫本就十分容易上手。再加上,那本小册子上还在各个关窍都画上了插图。遇到文字讲不明的地方,他直接抄起铁尺实际演练一遍,随即也就能将其融会贯通。 止一天工夫不到,赵无咎就掌握了铁尺的内、外两种不同用法。 内用:缠、碾、压、折,配合小枝锁拿刀剑,便于挡格和近身缠斗。 外用:点、捅、劈、崩,近似鞭锏的用法,可是因为相对轻便,所以用起来比鞭和锏要灵活许多。 铁尺仅有的几个不便之处,就是它对长兵器锁拿效果一般,在军阵之中几乎无人会选这种武器;而且这种武器守的时候多,攻得地方少,寓攻于守,只适合一对一。 不过,这倒也方便了赵无咎在屋内演练,而且环境越是狭窄逼仄,越是能凸显其一些招式的精妙。 共计十组招式,外加二十多种临敌窍门,连续反复演练了四五遍后,他就已经基本运用娴熟。 就算是当差十几年的老捕快,于铁尺运用之道的体悟,恐怕也及不上此时的赵无咎了。 而就在最后一次演练结束前,他突然灵机一动,摆出“举叉擎天”架势的瞬间,习练抟龙九转第二转所获得的身体异能猝然发动,一条手臂蓦地伸长了四五尺,铁尺尖端“橐”(tuo)地一声便钉进屋子的房梁。 他不由得眼前一亮。 遇到势均力敌的敌人,要是打着打着突然来上那么一下,对方多半会因为对于铁尺攻击距离的了解而作出误判,猝不及防之下极可能立时中招——这可太适合偷袭了! “嗯?” 一想到偷袭,赵无咎马上意识到,自己之前可能是误入了什么思维误区。 明明可以偷袭,那为什么还老想着要一力降十会,谁又规定力气大、境界高的武者对敌时就不能偷袭? 完全没这个道理嘛。 而正所谓:偷袭一念起,顿觉天地宽。结合穿越之前的见识,他脑子里的各种主意立马层出不穷。 石灰粉、绿矾油什么的自不必说,就算是“一硫二硝三木炭,加点白糖大伊万”,好像也未尝不能做出来。 “关键是原材料……” 赵无咎的想法很多,而将其实现的最大困难,便是该如何获得这些有用的原材料。 “……今天晚上还得去趟鬼市,那地方虽然卖的东西挺杂,但是说不定就能找到我需要的一些东西。” 第27章 戗行 日头渐渐落下,三三两两的行人渐次步入屋中。除了巡更的差役,入夜后的东山,街上将不会再有任何良人。 只有不良之人,才会犯那夜禁。 赵无咎虽然已经端起了公门里的饭碗,但是今夜还是得做一次不良人。 因为他又得去趟鬼市。 除了想要踅摸些白天想到的、自己一些设想所需的材料,他还想着再替家里置办些吃食——他母亲肚子里还怀有身孕,光是吃米面之类的食物而缺少其它营养,无论是对孩子还是孕妇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因此,这段日子以来,赵无咎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去趟鬼市。每次夜里离家之前,他都会将祖母和母亲安置到那个经过他改造过的地窖里,还要在地窖口覆上块巨石。 这样一来,就算再赶上绿眉细作夤夜杀人的事情,他家里也能多一份保险。毕竟,贼人就算发现地窖口,可一时搬不动巨石,权衡之下九成九也会离开他家去别地。 去鬼市唯一麻烦的就是,他虽然这几次都花的是之前那份白得的银子,但是回来也得跟祖母和母亲编一个瞎话。 不过,今天以及往后事情就好办了。 今天傍晚,天刚擦黑,那个被唤作“老六”的老捕快就带着巡更的差役,恰好“路过”了赵家肉铺一趟,讨了碗热水喝。 只不过,老六上门讨水喝是假,给赵家送来一袋粟米却是真的。 赵无咎也借着这个由头,跟母亲和祖母证明了,自己殴打了二马帮那群人不仅没留什么隐患,反而还因为公门中人的身份,从后者那边要来了不少好处。 分到的粟米就是“好处”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则是些银子,他今天去鬼市就是想把银子都给换成家里需要的东西。 “还得顺道看看,有什么东西适合送礼。” 快走到鬼市所在那个僻静小院的门口时,赵无咎提醒了自己一下。 他今天带了十多两白银。 这些都要感谢冯家的“馈赠”。 赵无咎之前用清水反复洗过那些碎银,确定其表面不再附着有能迅速致普通人麻痹乃至死亡的毒性。 此外,他还将把这些碎银重新掰碎,反复揉捏成银锞子的形状,又往上抹了些油泥,给茬口做了次“旧”。 而且,除了第一次买粮,后面几次来鬼市买东西时,他每次都是提前利用“能升能隐”的本领压缩了一下自己高大的身形,又用斗笠和麻布片遮住头面,务求不被旁人记住。 今夜再访鬼市,赵无咎可谓轻车熟路,一应准备均已做足。 推门进院,把“入场费”交与那接引的打手兼杂役,他径直就走向了鬼市所在那个“大北坞”。 东山县白天的市面日渐凋敝,可这鬼市上的生意却愈发红火。 蜂攒蚁聚,人头耸动。 卖的货物不拘其类,买东西的人也各样都有。 赵无咎按着步子,走入买主通行的槛道,细细打量着沿途货主们售卖的货物。 也是因为买卖红火,所以为了促进市场上的交割数目,鬼市背后的管理者对买卖双方都放宽了一些要求。 虽然仍是不许吆喝叫卖和大声讨价还价外,但各家货主的摊位旁都挂上了一盏纸糊的“气死风”灯,以方便买主们在灯下验看货物。 当然,鬼市上最红火的买卖,仍要数林家自己经营的那个卖粮的摊位。 还是一个老头在驴车前负责收账,几个打手模样的人负责看货和搬运粮食。都不用刻意做什么,只要往地上插块写着粮价几何的木牌牌,周围就会围上里三层、外三层的买粮的主顾。 远远瞅了眼,一是估摸那粮食一时半会不会售罄,二是觉得现在去排队有点耽误工夫,所以赵无咎就打算先转转别的摊子,看看能不能淘到些自己“购物清单”里的其它东西。 还真别说,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还真就在鬼市的各种摊位上很快淘来些东西。 在一个卖药的摊位上,他买到了少量的黄精、松子、芒硝和硫磺粉末; 在一个偷偷贩卖铁器刀具的商人那里,他花了相当于两、三贯钱的银子,买了两把精炼障刀; 从一个身上带着轻微的烂酒糟味,不知是偷卖还是代卖主家东西的小伙计处,他买到了一大一小两罐子东西,分别是黄糖和蜂蜜——这些都应该是某个酒坊为了控制粮食发酵速度而储备的饧料,只不现下连酿酒的粮食都不好买,所以那酒坊也只能沦落到用库存的一些辅料换现钱的地步。 可是,就在其寻得之前光顾过的、专门贩鸡的摊位时,却惊讶得发现这个摊位的主人换了个人。 “嗯?” 赵无咎心下生疑。 原本的摊主是一个祝姓老头,因为善于豢养家禽,所以在家中养了许多肥鸡。 早先,当赵无咎碰巧遇到这摊位时,那可把他高兴坏了。 原因也很简单,东山城里市面上的猪牛羊已然全都找寻不见,而常人家里想要弄些肉食吃,就算兜里有钱也没处买去。 而因为连续买了好多次,算是个主顾,所以他也得以和那祝姓老者攀谈过一二。 因此,他知道那祝翁有个女儿,不过早已嫁到了府城,东山这边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祝翁养鸡,初始只是为了解闷,卖钱什么的其实都是次要的。 可今年城外闹了绿眉,城里肉食紧缺,这祝翁家里养的那十数只肥鸡就变成了稀罕东西。 无论是母鸡下的蛋,还是肥鸡本身,很容易就能卖上个好价钱。 一来二去,那祝姓老者就起了扩大养殖规模的心思,春末那阵孵出了好多鸡崽子。 他家里养的鸡,数量一下子就原本的十几只,直接增长到百多只。 只是,时值春夏之交,小鸡崽子容易患病,想要养大得费不少心力。 还有就是,虽然鸡吃的饲料不算多,出肉率也高,但一口气添了这么多张嘴,一日也得要不少粮食。 往日,祝翁卖鸡、卖蛋多是卖给周围邻里,哪怕价格不低,可其实也就是仅仅就是“不低”。 想要多卖钱来给小鸡崽子们买米粮,光靠卖与邻里肯定是不行的。 于是,他便带着些肥鸡到了这鬼市上售卖。按肥瘦不同,他带来的肥鸡每只都能卖得一百文左右,也就是大约一陌钱,比卖给邻里的要高出不少,算是获利颇丰。 但如果考虑到时下行情,那祝姓老者卖的价格,其实还算是挺有良心的。 “所以,是有人眼红祝老头的生意,所以行了那‘戗行’之举了呗?” 赵无咎打量了一眼那原本属于祝翁的东西和摊位,又看了看在摊位上坐着的新货主。 也是巧了,他恰好也认得此人。 第28章 捡漏 獐头鼠目,吊三角眼,下巴颏上蓄了截山羊胡,一身打着补丁的褐色短袍…… 几步之远,赵无咎就能从此人身上闻到一股鸡屎味,外加隐约的土腥味。 第一回来这鬼市,他便遇到过此人。 那时,这人所贩卖的货物也不是肥鸡,而尽是些“一眼假”的明器。 今时今日,这人却坐了祝老头常坐的那把杌子,占了他的地摊。 一想到那遭人眼红,惨被戗行且下场不知的祝老头,是个人都难免为其感到有些不平。 但是,赵无咎和那祝老头之间,毕竟仅仅只有几面之缘。 而且,来这摊位是为了采买些肥鸡和鸡蛋,至于说从何人手里买,对他来说没甚区别。 “客来了,可有您想要的?公鸡、母鸡、小鸡雏儿,咱这儿都有卖。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坐在杌子上的那人眼神不错,觉察到赵无咎是个“买主儿”,立刻笑脸相迎。 “我挑只老母鸡,炖汤用的。”赵无咎不咸不淡地回应道。 说话他也就低下身子,凑近摊位,把手伸向那人带来装鸡的大篮筐,想要从中挑只肥一点的。 然而,就在他手掌刚刚探入篮筐口的瞬间,一种之前未曾设想过的情况却突然出现了—— 他的系统发生了变化! 劫数点凭空增加了几十点。 而这,还只是寻常。 因为,此前被赵无咎有些淡忘的那项【齐谐志怪】技能,此时亦发生了变化。 一行行文字,蓦地在赵无咎眼前逐个浮现;一桩有趣的故事,随即跃入其脑海: “祝鸡翁者,洛人也。 居尸乡北山下,养鸡百余年。鸡有千余头,皆立名字。 暮栖树上,昼放散之。欲引呼名,即依呼而至。卖鸡及子,得千余万。 辄置钱去之吴,作养鱼池。 后升吴山,白鹤孔雀数百,常止其傍云。 人禽虽殊,道固相关。祝翁傍通,牧鸡寄。育鳞道洽,栖鸡树端。物之致化,施而不刊。” 连刻意打开系统查看都不需要,刹那间,他就知道那由王老儒生提笔所写的奇书《齐谐志怪》之中,今日又多出一篇名为《祝鸡翁》的拾遗轶事。 心有所感之下,赵无咎伸向那篮筐的胳膊,倏尔又收了回来。 “算了,你带来的这筐肥鸡我都要了。省得每次想吃肉了,还得再半夜来这儿买。你算算,一共几钱?” 卖鸡的那人刚看见赵无咎把手缩回去,还以为买主要反悔。可转而一听这话,他立马就支棱了起来。 “客人大气!” 那人连忙奉上马屁一句。 紧接着,他就报出了一篮筐肥鸡连带一些小鸡崽子的价格:“肥鸡六只,老母鸡、大公鸡各半;半大雏鸡一十二只……我也不多管您要,止收您两千三百文钱,合两贯钱零三陌。” 祝姓老者卖的肥鸡,大公鸡一百三十文,老母鸡一百五十文,半大雏鸡从来不卖。 可眼前这人显然就不是正经养鸡的,只是因为想要赶紧把货物卖出换钱,所以连雏鸡都捎带着卖。 而且,他要的价比原先那祝姓老者还要高出三成——而即便在年景好的时候,东山县里寻常百姓家一人做工一日也不过三、四十文钱,而那时鸡价也得七十文左右。 想吃肥鸡,须得一人做工两日,还得是不吃不喝才能攒够。 所以,虽然这人说是“不管您多要”,但实际却是大赚特赚了一笔。 要不是赵无咎确有所求,当下肯定会拂袖而去,连搭理都不搭理这样的黑心鸡贩子。 可是,在赵无咎准备掏钱付账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只是给那人露了眼自己手里攥着的银馃子,但是却没有直接将银钱交与那人伸出来的双手。 “我瞧你卖的这些肥鸡全都蔫了吧唧的,怕是至少得饿了一二日了吧,身上都掉膘了。” “你在这儿坐了得有会儿工夫了吧,有几个人过来买你的肥鸡,现下东山有几家几户能吃上肉食?” “何况,我都把你这摊子全给包圆了,你不得把那三百文的零头给我砍掉?” 褒贬是买主儿。 他必须得划价。 这人能戗了祝翁的买卖,肯定也有些手段,非是那良善之辈。 况且,这家伙以前干的是“土里刨食”,专门捣腾明器之类的行当。 要是一口气不还价地买下他这些东西,赵无咎拿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装肥鸡的篮筐——怕是多半会让这人瞧出些门道。 而一听赵无咎砍价如此凶狠,那人不由得急得连连摆手,口中也连忙道:“您逗我呢?一张嘴就抹去三百文,不行,太多了、太多了……” 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他赶忙四下打量,看看自己是否被给鬼市看场子的人盯上。 确认无碍,他这才压低了声音。“最多减去一陌。 您刚也说了,现在这东山城里没几户人家能吃得上肉。 可反过来问,是不是也能说,现在即使有想吃肉的,可也大都没处寻去? 您有钱,我有货。这买卖不是天作之合,放着这样好的买卖不做,那是要天打雷劈的!” 他先是给赵无咎还了一手,可临了临了,却又加了句威胁。 这其实也是鬼市的常态。 最开始的时候,赵无咎的祖母和母亲为何不愿意让他来这里买粮?不还是因为,大半夜敢跑到鬼市做交易的,买卖双方其实大都不是“寻常百姓”? 虽然林家人规定在这坞子里谁也不能动手,但他们也不会去管买主儿和卖主儿出了鬼市去干什么。 “再便宜点?”赵无咎装出一副迟疑的样子,低声道。 “便宜不了,就算这样,我其实都快亏本了。说句不好听的,您我本无瓜葛,可要是再卖得便宜点,那咱们可要结仇了。” “那……罢了,能便宜一百文是一百文,待会儿也能去多买一斗半斗的粮食。” “对喽,来这一趟鬼市不容易,不得多买点东西回家存着。” 赵无咎这才把手里银钱给了那人。 而对方接过银子,不知从身上哪里拿出个小戥子,称了称。然后又用牙咬了咬,这才最终确认了银子的分量和成色。 “收您一两二钱银子,合一贯零两陌铜钱,这肥鸡是我给您捆起来,还是……” “这么多钱都给了,你饶我个老藤筐不行吗?”赵无咎假装嗔怪道:“十多只鸡,就算用绳子捆着,走半道绳子松了丢了一两只,那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得,得,得,您是买主儿。这些鸡连带这筐,您一齐背走。可有一样,客爷您下回要是还想吃鸡,可得记着小人这个摊子。” 第29章 袁爷 背着个老藤筐,在鬼市上又盘桓了一会儿,去那林家摊子上买了些米粮—— 既是像那人说得那样,出来一次就尽量多买些东西,又是为了做戏做全套。 而等到步子迈出鬼市开在那片小竹林的后门,背着老藤筐、拿着买来的一堆东西,他蓦地就拔腿开跑。 虽然不会什么轻功提纵之术,但是八品武者的底子在那摆着,他全力奔跑的速度堪比骏马,普通人想跟也跟不上。 只片刻工夫,还没有跟出这竹林,尾随在其身后的几个人就跟丢了目标。 这些人也不是旁人,为首的也正是那个在鬼市里卖鸡的“土耗子”。 而和他在一起的几个人,则尽是些穿着短衣,身上描龙刺凤的地痞流氓。 “直娘贼,怎么就跟丢了!” 那土耗子悻悻道。 自打赵无咎掏银子付账,他长的那双贼眼睛已经瞅上赵无咎的钱袋子。 寻常百姓花的都是铜钱,只有家有余财的富户才能掏出银子来。 再结合赵无咎在鬼市上采买的那一堆东西,他可以肯定这是只肥羊。 要是刚刚能劫了赵无咎,押着他到其家中……往好了说,他们这伙子人今年估计都能吃喝不愁了,可以使劲开造。 而最次最次,就算赵无咎家里没钱了,拿了他身上余下的银子,再把他买的东西都拿回去分了。 不说旁的,就是他们从那死鬼祝老头家里抢来卖的肥鸡,一鸡两吃,那不香么? “下次要是再碰上,一定得先拉着他找个没人的僻静地方,把这兔崽子两腿敲折了再说别的……” 可正当这土耗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寻思今晚是继续在鬼市里碰碰运气,看看还有没有羊牯可以遇到,还是干脆带人拿着钱去暗门子里潇洒潇洒的时候,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影却将其吓了一大跳。 “袁、袁、袁爷!” 那土耗子立马堆起菊花似的笑脸,讨好似地跟身前那人作揖行礼。而跟在他身后那几个地痞无赖,也赶紧有样学样。 这“袁爷”正是那位被林家安排在鬼市的高手,平素极少离开鬼市前门的小院,从开市到闭市他一般都在那边打盹小寐。 除非有人敢违反鬼市的规矩,那时候,袁爷才会出手……杀人。 因此,那土耗子见袁爷出现才会表现得如此畏惧,生怕这位大爷二话不说就挥刀砍人。 可实际人家根本懒得搭理他。 只有跟在袁爷身边的一个林家打手开了口,打发道:“章鼠儿,你这狗才,带你的人滚蛋。” 如蒙赦令一般,被唤作“章鼠儿”的土耗子赶紧点头哈腰,带着几个弟兄掉头就抱头鼠窜。 “去查查那人都买了些什么?”等到章鼠儿等人跑远,袁爷才吩咐手下去打听下消息。 他口中的“那人”,指的不是被赶跑的章鼠儿等地痞无赖,而是被后者之前视为一头“肥羊”的赵无咎。 而袁爷之所以从自己坐镇的小院起身来到鬼市后面,就是因为他感受到了赵无咎闹出的动静。 或者,更准确地讲,是赵无咎展现出的“静”,而没有“动”。 袁爷蹙着眉头,用手掌轻轻抚摸着身边一棵翠竹的枝干,感受着竹木的表皮的清凉与光滑。 “是个高手,而且是个很不一般的高手。”他心中暗忖。 袁爷是实打实的七品高手,善于使唤一口宝刀,斩杀八、九品的武者无有不利。 但这仅仅是外人所见,实际上,这袁爷真正的师承艺业并非是用刀之法,而是一种剑术。 他的刀法是从一种剑术简化来的,而且这剑术也有个说法,名为“猿击剑”。 相传,这种剑术是由古越地一女子观摩林中老白猿纵横嬉戏,有感而发所创。 武艺大成后,那女子曾手持一根竹竿拒止一支完全由八、九品武者所组成的强大军队,并且一口气挑翻了千余名披了甲的武者。 袁爷这“猿击剑”的火候,虽然肯定不如创立这门剑术的祖师,但是也得了她的三分神韵。 他以刀法来掩饰自己的剑术传承,每临阵,十步之内必杀一人,也颇有一些越女仗剑的风范。 不仅如此,而就像赵无咎在习得《抟龙九转》第二转,身体获得了一些神异之处。 练“猿击剑”练成七品武者,袁爷也算是远远看到了炼神境界的门槛,因此也得到了一些不凡的感悟。 虽然依旧比不得那模仿老猿,可是却能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越女,但他至少也可以和那只老白猿相媲美。 之前与人邀战时,他特别喜欢挑选在林中,又或者巉岩之间这类的地方。 因为这类场所,对他来说,就相当于占了地利之便。 后来,为了求财、求资源而当上林家的供奉,他以一个七品武者身份甘愿坐镇鬼市,其实也和这鬼市后面有片颇具规模的竹林有关。 东山县城里面,有这么大一片修竹茂林的地方并不多见,而他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待得舒坦。 八品武者的感知辐射开来,少则能笼罩身边数丈,多则可达到十几丈方圆。像袁爷这样的七品武者,他们能够感知的范围就更大了,一般都能将百十步远之内的动静,无有遗漏,悉数洞悉。 可那也只是对一般的七品武者而言。别看袁爷平时都待在鬼市的前院假寐,可他的感知却能蔓延到后面这片竹林,而也正是有了这片竹林的加持,他的感知甚至能够覆盖周围百余丈之巨! 别说一般人,就是八品、九品的武者只要踏足进了鬼市后面那片竹林,那就相当于被袁爷盯上了。 而且,袁爷对踏足那片竹林之人感知的清晰程度,甚至还要超过他们在鬼市里面、明明距离更近的时候。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袁爷的感知。 然而,当赵无咎一迈出鬼市的后门,他一提速飞奔,前院假寐的袁爷蓦地就睁开了双眼。 赵无咎在竹林里为何疾走,他一点不关心;章鼠儿那几个家伙跟踪赵无咎,他也丝毫不在乎…… 这么说吧,就算赵无咎发了狠,在竹林里把章鼠儿等人挨个宰了放血,袁爷其实都会觉得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几个地痞无赖瞎了心了,敢去招惹一名正儿八经的武者,被宰了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更何况,人家又挺遵守规矩的:没有在鬼市里逞凶杀人,而是出了鬼市才动手。 他最多只会打发林家打手过去,找赵无咎收些“洗地钱”,然后就会任其离开。 真正让袁爷感到惊讶,甚至惊讶到都坐不住了,则是因为当赵无咎提纵飞奔之际,他突然就发现自己对赵无咎的感知变得极为模糊! 明明这人是在飞奔,正处于一种极其闹腾的“动”态,可是袁爷感受到的却是一种“静”。 “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站在竹林之中,袁爷一边等着手下查询的结果,一边心中暗暗思忖。 “这情况只有三种可能性: 一种就是那人深藏不露,已经进入六品之上的炼神境界——但是像那样的高手,每个基本都是用大药堆砌起来的。 可像那样的大高手,天底下都是有定数的,怎么会随随便便隐藏在东山县这样一个小地方? 真龙住不了浅水,巨鲸也没法洄游进小溪。 第二种可能性就是,那人的功法和‘猿击剑’路数相似,于山林之间,可得道法之自然。 而第三种,也就是最后一种可能性,那就是那人练的功夫和我反冲,能够对‘猿击剑’有所克制。” 想到这里,袁爷不由得眉头一皱。因为这三种可能性,对他来说,其实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第30章 调禽 袁爷怎么想是他的事情,作为当事人的赵无咎,对此一概不知。 而且,今夜他也没时间分心去想这事,因为他得赶紧返回家中。 穿梭于竹林之中的时候,他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吊着身后几个尾巴,找个僻静地方解决了章鼠儿几个。 不过就是一个土耗子,外加几个地痞无赖,动动手也就打杀了。 可是,就在他心中升起这种念头的时候,正好路过几簇丛生的箭竹,这念头顿时也烟消云散升天去。 箭竹所在的位置他有印象,因为他曾在此处薄葬了王老儒生家养的那只小狸奴。 这事本就是他一时起意,随心而为的小小善举,可今晚却令其撞到一桩怪事。 赵无咎看见了一只小猫攀附着竹子的枝干,闪转腾挪间,似乎正玩得不亦乐乎。 可就在其定下心神,想要看看那小猫到底长什么样子时,那只小猫却蓦地在竹子上低头看了他一眼,赵无咎却只看清了两颗绿宝石也似的闪亮大眼睛。 而与此同时,他又感受到自己那系统里的劫数点,随着这次对视而激增了一大截。 加上之前在鬼市里“捡漏”所获,他的劫数点这时竟一下子突破至300多点! 霎那间,赵无咎就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等他再看向那簇箭竹。 那里哪还有什么小猫? 心下骇然之下,他也顾不上料理企图跟上自己的地痞无赖了,反而以更快的速度冲出了这片竹林。 等到他疾行通过棋盘街,又小心绕了几圈才返回自家所在巷口,那劫数点才停止了增长。 742点! 就那么会儿工夫,他竟然获得了比之前两次出手杀贼还要多上几倍的劫数点! “这是躲过什么大劫难了吧?是那只小狸奴的鬼魂要害我,还是它的出现只为了警示我速速离去?” 赵无咎心中犹疑着。 不过,确认了周围没有什么危险之后,他还是赶快翻过院墙返回自家铺子院内。 他母亲和祖母还在地窖里呢! 赵无咎变回原来身形大小,挪开压住地窖口的巨石,亲自下去将二老小心地从地窖里请了出来。 接着,他又遵从祖母的嘱咐,把从鬼市采购的粮食藏入进地窖,将那一筐肥鸡暂时搁到厨舍,蜂蜜和黄糖都先放进堂屋…… 至于说那些他自己需要的东西,赵无咎则全都拿回自己屋内分门别类地妥善储藏。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估摸着戌时都快过去了。到了人定时分,赵无咎让二老赶快回屋早早休息,而他也回自己屋去升级加点。 赵无系展开了系统。 ++ 劫数:742点 运数:0点 天赋:【长生久视(空置)】、【趋吉避凶】、【饕餮胃】 技艺:【庖丁解牛】、【抟龙九转+】、【齐谐志怪+】、【铁尺术】 权柄:【家门柱石+】 ++ 和上次被系统强制消耗一大堆劫数点的情况不同,这一次他没有生成什么像【齐谐志怪】之类的技能。 那篇新增的《祝鸡翁》,只是包含在《齐谐志怪》这本书中的一篇新故事。 而且,或许是因为劫数点有些多,这次系统里面多出了好几项可以加点的地方。 赵无咎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升级《抟龙九转》这门武技,这是在【长生久视】天赋还没有开启之前最稳妥的加点办法。这样做或许不会大赚,但至少不会亏。 而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升级所需的劫数点并没有想象中多,只是花费了600点的劫数,他就晋升为了七品武者。 或许和这次晋升所需不多有关,《抟龙九转》这门技艺完成第三转之后,他只是多了项名为“其血玄黄”的特殊本领。 简单概括来说,就是赵无咎的生机效率得到了极大提升,具备了超出常人许多倍的再生能力。只不过,因为这项本领也可以继续挖掘,所以它一开始的特异之处,或许也只有在受到严重伤害之后方能显露。 赵无咎用那把精炼横刀试了一下,刀尖用力仍能割开他的坚韧皮肤,至少等了一盏茶的时间,那一点点的伤口才会愈合。 “这个确实不方便继续试下去,而且它就算能够通过以后的不断练习来主动提升,可现在也不是锻炼的时候。” 赵无咎盘算着。 还剩下142劫数点。 他没有将其继续投入进【抟龙九转】,去领悟这门技艺的第三转,而是先将100点劫数点兑换成了气运点。【长生久视】这个天赋虽然尚未展露,还不能用气运为其加点,但是赵无咎这次难得点数富裕了一回,不为点亮这个天赋做些储备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劫数点还剩42。 他在犹豫是提升一下【家门柱石】,还是给同样带上加号的【齐谐志怪】加点。 前者属于【权柄】这个大分类,他还没给这个分类投资过,说实话有点好奇。 而【齐谐志怪】这个技能,他隐约觉得作用可能很大——今天在鬼市里捡漏算一件,还有回家路过那片小竹林时疑似碰到王老儒生家里那小狸奴魂魄…… 这两事情的发生,让赵无咎开始重视起【齐谐志怪】这门技能。 所以,他先是投入了10个劫数点。 果不其然,【齐谐志怪】中马上又多出了一行小字,或者更准确地讲,是一份机缘的线索。 “……祝鸡翁善于养鸡,盖因其习得《调禽篇》所致。此物乃《地煞七十二术》遗篇,殊为难得。” 赵无咎眼前一亮:调禽,地煞七十二术,这两个名字他是知道的!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哪怕就是系统在钓鱼,此时他也暂时顾不得,赵无咎准备用剩下那32个劫数点投资一波。 1点、2点、3点…… 随着一点一点的投入,看着没什么变化的系统,他难免升起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情。 好在,就在他又投资了10个劫数点之后,【齐谐志怪】技能的进度条立刻前进了一格。 与此同时,赵无咎最后剩下的22个劫数点,也随之某种神秘力量的作用而一次性清空。 不过,劫数点清空之后,系统的技能栏里也多出一个全新的词条【调禽(残)】,而这也意味着赵无咎又学会了一项新本领。 调禽,虽然只是一部残篇,但还是令赵无咎脑海中多出了许多知识。 就仿佛像是经历了一场拜师学艺,而他拜师的对象,便是原本在鬼市摆摊卖肥鸡的祝姓老者。 或许这祝姓老者是古代那祝鸡翁的后代,又或许两个人只是碰巧都姓“祝”,可是他们养鸡的手艺却实打实地同出一脉——孵蛋、育雏、除虫、怯病、催肥、选种、调禽…… 就像随着那位祝姓老者亲身经历了以上种种,而且还是被后者手把手、没有任何保留地教授着,赵无咎学会了《调禽》之中关于“养鸡”这部分的全部内容。 学习使人快乐,突然就学会这么一门养鸡的法门,赵无咎心情自然十分激动。 “原来如此,还真是捡到漏了!” 第31章 当值 不过,此捡漏,非彼捡漏。 之前在鬼市的摊位上,赵无咎伸手去挑选肥鸡时,感受到系统劫数点有所增加。 本来,他还以为是章鼠儿带来的那堆东西里面,有可能存在“漏”捡。 所以,他这才又是包圆,又是讨价还价,把摊子上包括肥鸡在内的所有东西都打包带回了家。 可此时,赵无咎才真正明白了,系统当时提示他要赶紧捡的“漏”,压根就不是器皿之类的东西。 而是术,是一门技术! 要是回家之后,赵无咎没有在【齐谐志怪】这门技艺上投资加点,那他不仅现在肯定会与这个天大的“漏”失之交臂,而随着时间流逝,未来的他甚至可能真会把它给遗漏掉也说不定。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那个“漏”不是那只盛着肥鸡的老藤筐,就应该是藤筐里盛着的某只肥鸡。 而如果他真的对那个藤筐,还有那群肥鸡展开研究,结果定然是一无所获。因为藤筐就是藤筐,肥鸡也就是普通的肥鸡。 真正的门道,在于老藤筐的用料,以及祝姓老者亲手将其编织出的形制。 首先,那老藤筐是用葛藤和柳条混编出来的,葛藤选用的是青风藤,柳条则全都选用三年以上的老枝并且还用醋煮过的。 这两种材料其实都能药用,且都具有一定的祛病消炎功效。它们编出来的鸡笼装肥鸡,就算装得密集些也不易遭瘟。 至于说形制,祝姓老者把藤筐除了底圈之外的部分,全都编得十分紧密,这是为了遮挡住光线。哪怕在白天,肥鸡也会以为自己身处黑夜,很自然就会变得安静。 而在藤筐底圈,藤条与藤条间的空隙却被编得有些稀疏,这既是为了促进空气流通,也可以顺着孔洞安上插排和篦板,便于清理肥鸡的便溺。 除此之外,这样设计的鸡笼,其实还能用于携带那种专为赌斗而培育出的斗鸡。 只需要把插排和篦板换成几根切削出三角截面的粗枝,将鸡的一只脚爪架在三角截面上,再好斗的雄鸡也会天性使然地攥爪抓紧粗枝,另一只脚爪抬至腹部缩起,继而陷入一动不动的“假寐”状态。 如果不是学会了《调禽》残篇,像赵无咎这样的外行,光凭自己研究就想看出这老藤筐上的的种种巧思,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耐着性子抽丝剥茧似地一点点将其拆开来琢磨研究,或许多少也会有所收获,可问题是他现在也没那份时间不是? “归根结底,时间才是最宝贵的,”赵无咎心中了然。 他亦因此而作出一个决定,这一半日,他就要去寻寻那祝姓老者家住何处。 要是那人尚还活着的话,那么赵无咎也愿意花些银钱,买下他养鸡用的一应器物,同时也还上自己习得《调禽》残篇所欠下的因果。 知识是有价值的。这是赵无咎两世为人始终坚信的一条准则。 只不过,对于自己那位“师傅”现如今的处境,赵无咎的估计并非真的如此乐观。 他今晚从鬼市出来的时候,那章鼠儿就带人企图尾随自己,明显是图谋不轨。 从这桩事也不能看出,那土耗子绝对是个心黑手狠之辈,剪径杀人恐怕早就干惯了。因此,被其戗行抢了饭碗的祝姓老者,下场是什么自然也就可想而知。 “祝姓老者若真遭了不测,就先帮他报仇之后再去拿他的那些遗物,权当给老师傅交束修了。” 赵无咎又想道:“而且,既然当上了东山县的捕手,整治那只‘土耗子’也是专业对口。” 心中计定,赵无咎随即便安然就寝,一觉至天明。 他吃的朝食很是“简便”,只是相较常人多了那么“一”点:整整三张面饼子,洒上葱花和稍许盐沫,他祖母赵杨氏还用荤油煎了一下,趁着上面还冒着热气,就被赵无咎大口大口送入那副饕餮的胃口之中。 好在,有着从鬼市弄来的粮食打底,否则寻常百姓家里,现下可很难养他这么一个大肚汉。 吃饱喝足,又向祖母和母亲请辞问安,赵无咎这才迎着朝阳走出家门。 因为抵达衙署时辰尚早,代县尉翟青还没到,三班衙役里他也就只认识昨夜当值的那个“老六”。 别看外表长得人高马大,可是赵无咎却并非那种粗心的莽汉,年纪虽小但却也懂得人情世故。 见了面,他张口就叫了老六一声“六叔”。反正他岁数小,这么称呼其实也不算是阿谀奉承。 “来啦,无咎。”老六笑呵呵地回应,同时也不忘打趣道:“这身缁衣是昨个刚改出来的吧,一看就没少往上面添补布料。模样还成,看着不孬。” 他嬉笑着,将赵无咎引见给了其他几名同僚,这些夜里当值的差役都在吃着东西。 这是衙署供给夜间当值差役的一项恩赏。不过,白天当值点卯的差役,若是因为来得匆忙而没吃朝食,真想要坐下吃点粟米粥和咸菜,衙署的厨舍也不会舍不得那点东西,拒绝为其提供就是了。 毕竟,吃的都是县库里的粮食,同在一个衙署里当差,没必要互相为难。 卯正三刻,衙门口的官街鼓准时敲响。伴随着持续两百下的“咚咚”鼓响,城里的宵禁才算是正式结束。 在此之前,除了夜间巡更当值的差役,又或者像赵无咎那样需要来衙署点卯,以及诸如求医、避贼、救火之类的个例情况之外,其他百姓若是擅自走上街道都算犯禁,差役有权对其进行锁拿。 轻则罚钱三百文,鞭打二十下;重则投入囚牢,不领教几项刑罚,家里不掏银钱大出血一次,绝无法摆脱牢狱之灾;而最重的情况,就是被认定为盗贼,打死无算。 就在鼓点敲得越来越急促,两百下鼓点堪堪敲完之际,代县尉翟青也正好卡着点,施施然走进了县衙。 “翟县尉!” “翟头儿!” 见其到来,众人纷纷站起,向这位顶头上司行礼问好。 翟青挥挥手,脸上虽然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但是却仍旧循例从怀里掏出本记录这当值人员名单的小册子,开始逐人唱名,被念到人名的人也必须立刻大声应和。 点卯、画卯,这是公门里的规矩。 在翟青这里,旁的什么都好说,就是这些看似繁缛的规矩一点也不能破。 第32章 角抵 点卯完毕,大伙都松了口气。 该当值的,继续留在衙署当值;该休班的,这时也三三两两地自行离去。 翟青也没去县尉办公的兵房,而是命人搬了把圈椅过来,就坐在院中和一众当值的手下闲谈起来。 衙门里的日常就是这样:有事三箩筐,无事箩筐三。 忙的时候能把人忙死,整个县衙拢共三、四十号人,人人都恨不得爹妈能给自己多生出一副手脚来。 可是一旦闲起来,要么是各人玩各人的,要么就是和一天到晚和同僚们吹牛扯淡。 不过,在武县尉手下当捕头时,翟青虽然也算是个“老好人”,但这些同僚和下属,更多时候还是只记得他那个绰号—— 铁狮子。 他坐镇在院中,不止是为了和人吹牛扯淡,更是为了监督他们不要聚在一起呼卢喝雉。 不准手下捕快们在衙署内赌博,这亦是翟青当上代县尉之后定的一条规矩。 以前武县尉当权时,衙署里原本没这条规矩,甚至那个姓武的还会主动叫人陪着自己打马吊、推双陆,玩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玩到最后的结果,姓武的肯定是赢多输少,但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有几个差役因为还不上赌债,而姓武的又跟钱串子似的苦苦紧逼,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借了那利滚利的“公廨钱”来顶债。 还好,他们只是借了衙署官营的高利贷,而不是民间那些豪绅私下放出的“香积贷”、“印子钱”。 同在一个衙署当差,那些捉钱胥士也不好对他们行那敲骨吸髓之举。虽然那些人最后肯定会因借钱而伤筋动骨,但是尚不至于破家灭门。 是以,翟青特别反感手下赌博。一俟被擢拔成代县尉,他就给所有人定了不许在衙署赌博的规矩。 除了赌博之外,差役们无事时无论吹牛扯淡,还是动嘴动腻歪了想要舒展下筋骨…… 这些翟青都不怎么管。 他甚至会一边嗑着瓜子、喝着茶水,一边乐呵呵地看着那些手下们相扑搏戏,时不时还会指点他们两句。 翟青是实打实的九品练皮武者,眼力自是不缺的,随便指点两句就能让手下兄弟有所裨益。 所以,衙署里年轻点的捕手,其实都很愿意在翟青面前露两手自家本领。 一来是期冀自己能入了顶头上司的眼,受到这位新任县尉的器重;二来也存了向“铁狮子”讨教讨教,学得两手绝活的心思。 今天也不例外。 刚落座不久,就有几人抱拳向其行礼,说是欲要当众角抵较技一番,并且想让翟头儿做个裁判。 翟青也很干脆就应了下来。 得到允许,这几人接下来的动作十分麻利,先是用铁尺尖在院里的土地上画出个大圆圈,然后就抽签决定了入圈的次序。 入圈者均把缁衣襻扣解开,褪下半截,缠绕在腰间,只光着膀子就跳进了圈中。没有铜锣铙钹,亦无须响器打点开赛,捉对相扑的人一入圈内就相当于自动应赛。 相扑角抵,既可以膂力相搏,亦可拽拳飞脚。不过因为都是同僚,所以捉对双方都存了克制之心,一开始时用得尽是些擒拿缠绕、闪转腾挪的技术。 推掌击喉,这类阴狠毙敌的招数虽然也有,但不过只是虚晃一招,并不会真的切中。 两人年岁相近,体力差不太多,平时所练习的也都是衙门里一代代流传下来的同一种擒拿功夫。 再加上,用铁尺画出来的圈子不过就是一丈方圆大小,并不算太大。 所以上蹿下跳了没多久,两人的胳膊就搭上了,还是回到比拼膂力这种最原始的较技方式。 见此情景,坐在圈外旁观的翟青不由得“噫”了一声,引得周围上了岁数的捕快捕手们也发出阵阵轻笑。 “杜伏,你小子笨啊,怎么还把自己名字给忘了——推拉不动,不会用手肘撞他魏三郎的肚腹?” “诶,对喽。” “嗐!魏三郎,他撞你肚子你躲没错,可是光会躲有个球用?他一肘子猛地撞过来,重心必然跟着前倾,你刚刚侧身躲过之后,只要那么一勾腿,那杜小子当时就得变成滚地葫芦。” “不错!学得挺快,就是火候差了点儿,时机早了那么一弹指,让杜小子反应过来了……” 翟青搭眼看着二人,只是时不时地提点一两句,那杜伏和魏三郎也随即听他的话改变招式。 但无论怎样,相扑角抵,特别是纯粹比拼膂力时,因为常人耐力有限,绝对坚持不了太久,所以大约半盏茶工夫过后,捉对的二人也就分出胜负。 杜伏还是在较劲时藏了肘击,魏三郎也还是侧身勾腿。只可惜,后者侧身的时候一不小心,一只脚迈出了圈子外,所以按规矩遭到判负。实际上,要是没圈子的约束,魏三郎刚才侧身勾腿那招其实火候已经到了,输的人应该是叫杜伏的那人才对。 两人对这个结果其实都还算满意,因为无论输赢他们各自都又学到了几手。 至于说翟青,表面上虽然他也和其他旁观的老兄弟们一样,全都笑呵呵地看着这场热闹,但是这样水准的较技其实让他看得有些意兴阑珊,也提不起多少兴致。 应付着嘉勉了捉对二人几句,翟青的目光就看向在圈外负手站立的一个铁塔般的身影,他突然产生了些兴趣,于是便开口问道:“无咎,你也进圈去练上两手呗?” 虽然这是个问句,但是翟青表达的意思很明白。赵无咎自然也不好推辞,一抱拳,迈步就跨进了圈子。 “小杜,就你了,你去陪无咎练练手。”翟青点了刚刚获胜的杜伏,让其再度入圈。 杜伏点点头,调整了一下气息,也是抱拳拱手后才进入圈内。 “杜小子,你小心点,无咎他应该没练过相扑角抵。”翟青提醒了一声。 不过,他并不是在担心杜伏一不留神伤了赵无咎,反而是怕杜伏被伤到。 “无咎力气忒大,你别上来就想着拼膂力,当心闪了腰。” 事实上,就算翟青没有出言提醒,杜伏也不会对赵无咎这个对手有所轻视。 原因也很简单,他自问也算是个堂堂七尺来高的精壮汉子,一身腱子肉,勇力过人。 可当其站到赵无咎面前,不仅身高至少比后者矮了一头,就连他以往引以为豪的那身棱角分明的肌肉,似乎也比不上对方那种铜浇铁铸似的身板。 “这小子是吃什么长大的?”杜伏心里暗自唏嘘不已,同时也拿定了主意:“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能跟这种对手陷入僵持。必须得用上些技术,出其不意地将其击倒……” 心中定下计策,杜伏立刻开始左右虚晃,一边绕着圈,一边悄然向赵无咎靠近。 而像他此时靠近赵无咎的这种步伐,其实也有些讲究,名字叫作“醉里挑灯”。 他的脚步看似虚浮,没什么章法,时远时近,时大时小,但实际上,这样做其实是为了迷惑对手,让对手分不清他是想要率先出手偷袭,还是在行那诱敌深入之举。 周围的人看得连连点头,而在圈内与其搏戏的赵无咎也承认,这杜伏在相扑角抵一道上确实颇有心得。 “小郎君当心,某要上手喽!”引得赵无咎转了几圈,杜伏突然发出一声提醒。 只不过,他这句“提醒”其实也是一计,因为在喊出“上手”二字的同时,杜伏蓦地弹腿,用鞋尖挑起了刚刚自己在转圈时偷偷踩出来的一堆覆土。刹那间,这些覆土就洋洋洒洒地招呼向赵无咎的面门。 一般来说,受到了提醒,人肯定会下意识睁大双眼。而在接下来这种情况下,正常人要么会被尘土迷了眼睛,要么就会下意识地抬起手臂进行阻挡——身上的罩门也就暴露出来了。 果不其然,赵无咎抬手挥舞了一下,驱散了眼前的尘土。 而杜伏也没错过机会,眨眼间就欺身至赵无咎近前,揽肩、勾腿,一气呵成地完成了全套摔绊架势。 “成了!” 杜伏心中大喜,借着那股冲劲和他自身的力气,现在作用在赵无咎身上的力道至少也得三百多斤往上。 这猝然一推之下,就算是端坐于庙里的泥塑金刚,恐怕都得被他一举掀下莲台。 更何况区区一具血肉…… “嗯?”杜伏愣住了。 因为他明明已然推中了赵无咎,但结果他却感觉自己像是在试图撼动一块耸立的山石——这哪是人力可能为的事情——他根本绊不倒对方。 而赵无咎这时也开口道:“杜兄,小心了。” 说话的同时,赵无咎先是往下一“划拉”,摘下了杜伏揽在其肩膀上的胳膊,然后又往旁边又一“划拉”,看似十分随意地拨弄了杜伏的肩膀一下。 后者立刻站不稳身形,两脚“噔噔噔”地连续错了好几步,差一点点就摔倒在地。 看着已然踏出圆圈的双脚,杜伏又看了看站在圈内基本没挪地方的赵无咎,就跟见了鬼似的。 “这是人能有的力气?” 杜伏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第33章 缉捕 “杜小子怎么腿软啦!” “刚刚他除了和魏三郎搏戏之外,他也没连番鏖战啊,怎么这么不经战?” “你们这帮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懂甚,人家小杜去岁就讨了个媳妇,准是昨夜和家里小娘子耕地种庄稼,种得太晚了呗!” “哈哈哈……” 院子里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众差役纷纷笑话那个杜伏。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杜伏败得实在有些突兀,除了他自己这个当事人之外,都没几个人看出赵无咎的神力不凡。 “你们笑个屁,有本事自己过来陪这赵家小郎君耍耍。别看别人,我说的就是你,魏老三,你进圈去试试看!” 又气又恼的杜伏也不惯着他们,直接对众人开喷道。他还特意点出了魏三郎,因为这么多人里就数他笑得最欢实。 “试试就试试!某刚刚也歇够了,正好再活泛活泛,”魏三郎也是个愣人,回怼了杜伏一句,然后就再次走进圈内。 “赵家小郎君,来,咱兄弟过两手。” 然后,真就是两手。 魏三郎冲过来,先是和赵无咎搭上了胳膊,紧接着就学着刚刚翟青指点杜伏那招,曲肘撞向赵无咎的肚皮。 可还没等他碰到赵无咎,整个人就跟腾云驾雾似地升到半空。赵无咎双臂一较劲,便将其甩出三四丈远,直接落到圈外。 他也和杜伏一样,因为出圈而落败,而且同样是没有被摔得太过难看。 只是,一个百多斤的精壮汉子,像一只断线纸鸢似地被人轻松扔出去三四丈——这里头能说道的东西,可比刚刚杜伏落败时多出不老少了呢。 “嘶——” 围观的差役们全都瞪大了眼睛,不少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哈哈哈!” 这时,在圈椅上坐着的翟青,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眼前的情况,似乎早就被这位县尉大人预料到了。 “怎么样,还不赖吧。无咎这孩子,论别的本事可能不如你们,但就这身蛮力,说实话连我都看得有些心胆战心惊。天生神力,怕不是也就是他这样子了。” 接下来,因为有了杜伏和魏三郎的前车之鉴,所以众人对入圈和赵无咎角抵一番,再没有了半点兴趣。 没办法,角抵和搏击还不太一样。技巧固然很重要,可力气才是决定胜负的根本。一力降十会。面对力气大过自身太多的对手,纵然会再多技巧也扛不住人家的推拉。必输的结局,还比个什么劲? 见状,翟青也不执意让比赛继续进行。他只是让刚刚角抵落败的杜伏和魏三郎教一教赵无咎,为这个新人展示下如何使用铁尺,以及与贼人相搏时的一些技巧。其他人爱干啥干啥,只要不耽误事,他也乐得清闲。坐圈椅上喝喝茶水,嗑嗑瓜子,当值的一天就能愉快地过去了。 只可惜很多时候,人越是想着清闲,麻烦的事情反而就越会上赶着出现。 巳时刚刚过半,上午的日头渐渐攀向中天,连通这兵房小院和衙署中院的抄手廊里就急匆匆跑来一人。 “翟县尉,翟县尉!”东山县的县丞突然跑来找翟青,手中还拿着一封书信。 翟青从赶忙站起身,迎了迎这位县丞。后者虽然因为出身不好,所以没有什么实权。但理论上,在县衙内,他比翟青这个县尉的权力排名还要靠前一位,仅次于梅利坚那个县令。 “明府有信,只能与你一人。” 县丞是个老秀才,着急跑了几步路,一时间有些气喘吁吁。翟青扶他着坐到自己的圈椅上,然后又让人给他倒杯新茶。 而当翟青打开信封,看起县令那份手书,脸色顿时发生了变化,而且还一变再变。反复看了好几遍过后,他才将那封手书重新叠放进信封,连信封带信纸一齐揣进袍子怀里收起来。 “魏老三!” 他叫了一声,将正在和赵无咎比划讲解铁尺用法的魏三郎叫至近前。 “明府有令,集结壮班捕手,跟我一起去缉拿匪类。” “喏!”魏三郎立刻交手以应。 而随着他的跑去集结壮班差役,止约莫半刻钟过后,翟青就带队出了衙署正门。 作为翟青选拔的捕快,虽然是第一日当值,但赵无咎也在这支队伍中。 一群缁衣的差役于街市上穿梭,道路上行人纷纷避让闪躲,唯恐招惹了这群人,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很快就来到一条位于东山县城东北角区域的巷子口,这条巷子看起来住的都是富户,因为巷子里的路很宽,巷道两侧不仅修了排水的引渠,路面上也专门用煤渣和河沙铺了两层覆土。 “怎么来这儿缉拿匪类?” 壮班的队伍里有不少老差役,他们认出这条巷子,不由得小声嘀咕。 “噤声!”翟青罕见地冷下脸,当面出言斥责了手底下的人。 赵无咎也知道这条巷子。 他小时候跟着父亲来这边送过几次货,因为这里住的都是富户,这些人家时常不断就会从赵家肉铺里订些鲜肉。 这条巷子里最有钱的人家,也不是旁人,正是与那在西城住着的林家老爷子齐名的、二马帮的帮主冯文宇家的院子。 而就凭冯文宇在东山县过去干的那些事,“匪类”这个称呼之于他,就算不能说是恰如其分,也可以算得上是对号入座了。 梅利坚下令来这条巷子缉拿匪类,就很难不让这些壮班差役们怀疑:县尊老爷不会是想让他们来捉那冯文宇本人吧? 抛开事实不谈,虽然真要那样的话,按照大周律法,县令下的其实是一条很合适政令的。但是事实却是,梅利坚要真下了那样的政令,他们这帮壮班差役根本完不成。 且不说冯文宇是二马帮的帮主,手下豢养百十号的打手,他本人据说也是武者,就是看在冯文宇大儿子的面上——他家长子冯奉先在府城是折冲府的校尉——品级只比东山县令稍低半级,他们这些捕快、捕手真进了冯家的门只是自找不痛快。 不说其他人,连作为翟青心腹和队正的魏三郎都欲开口劝说他们这位县尉。说辞他都想好了:就说今天黄历上写了不适合抓人,赶明儿问清楚县令梅利坚再来抓。 第34章 匪类 冯家住的这条巷子有个名字,叫估衣巷,据说最初是因为巷子里有好几家卖估衣的铺子而得的名。 不过,那都是很早八百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如今,这条巷子早就没了卖估衣的铺子,巷子内住的也就几户殷实人家。 但此时,这些人家无不封门闭户,躲在深宅大院里面当起了瑟瑟发抖的鹌鹑。 因为估衣巷里聚集了许多二马帮的人,他们似乎是来此充作守卫。 当然,说是守卫,其实就是些浮浪少年和混混,或蹲或靠,没什么正经仪姿。 这些人三五成群地各自围着几个二马帮的头目“孔方兄”,这几个人都在衣袍外面套了件赭色无袖号坎,号坎肩膀处则用白棉线绣了数目不一的铜钱纹。 赵无咎眼神很好,一眼就瞅见了昨天在冯家赌档见过的郑二虎。这“虎爷”今日也换了号坎,正倚靠着冯家门前竖着的一根拴马桩站着,他胳膊上似乎受了点伤,还被人用白布敷药后缠了起来。 一俟翟青率队走入估衣巷,这些守卫全都警醒起来,隐隐组成了一道人墙,有些人的手还放到了差役们看不见的地方。 就连昨天见了翟青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的郑二虎,此时也没了昨日那副谄媚嘴脸,还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从一名混混手里接过自己的家伙。这是根镶嵌着许多尖锐燧石和铁钉的硬木短棒,木棒的尾部有圈皮绳套,正好套进了郑二虎的手腕。 翟青见状,左眼微微眯了一下眼,随后就向站在身旁的赵无咎说道:“无咎,举橹御敌,直接冲他娘的。谁敢挡路,以盗匪论处,撞死无算。” 虽然离开衙署时比较匆忙,但因为知道此行免不了一些麻烦,所以翟青在让魏三郎去点齐人手的同时,自己也亲自从县衙的武库里翻出几面盾牌和弓韬、箭袋各一只。 弓箭翟青自己拿着,而盾牌都被他分了下去。这些盾牌之中,除了常见的藤牌,还有一面沉重异常的包铁大橹。 其通体由橡木打造,长五尺三寸,宽约四拃,厚逾两寸;盾牌四边包着铁皮,用钉扣箍紧,盾身也用“十”字型铁条进行过加固;盾面上还覆有两层兽皮,都是用桐油反复浸过之后又阴干的熟皮子,从武库取出之后表面还泛着点点油光。 这包铁大橹的重量,至少得有七十多斤,乃是典型的大周军中制式大盾。 不过,就算在军中,这样的大橹也不是由士卒持之以御敌的防具。它正确的用法是,临阵之时将其插入土中,再用木杆作为支撑。只需十数面这样的大盾排列成一线,野战时就可以组成一道盾墙。 只是,这种常识对赵无咎没有什么用,力气够,有时还真就是最强的道理。 听得翟青的号令,赵无咎唱“喏”一声,一把举起这面包铁大橹将头面统统护住,然后便迈开大腿,宛如发了狂的犎牛一般,埋头就发起了冲锋。 二马帮有些小喽啰不自量力,想要上前加以阻拦,结果就是:用哨棒击打则哨棒断裂;用朴刀砍杀则朴刀崩折;有人还疾跑两步,脑子一热便直接用肩膀撞了过来,然后那人肩膀就“咔嚓”一声凹陷下去,整个人也是从哪里跑过来又重新被撞飞回哪里去,甚至这招“天外飞仙”还顺道砸趴下好几个挡路的喽啰。 当然,二马帮能够横行东山县多年,一干帮众不可能尽是些没眼眉的废物。 眼见这横冲直撞的赵无咎不可力敌,一些心思活泛之辈马上就想了些别的对策。就比如,有个身上套号坎的头目就蹲下了身子,想要用手里的斧头,投掷向赵无咎那双暴露于盾牌下方的腿脚。 然而,有人反应更快。 “丰!” “啪!” 跟在赵无咎身后的翟青,拉弓引箭,一箭直接命中了那人的脑门。 老大脑袋中箭倒地,他那几个小弟当时就骇得不轻,赶紧围过来想要将老大“尸身”抢走。 不过,令他们没想到的是,中了一箭的那个二马帮头目并没立时毙命。原来,翟青的那根长箭,射出来之前已经掰去了箭头。那个头目也只是脑门上一片青紫,是被箭杆的力道撞晕了过去。 “嗖、嗖、嗖——” 翟青又是几箭接连射出,而他每次引弓发箭,也必有一人应声而倒。二马帮的帮众们有不少人都吓得发出怪叫,纷纷奔走躲避,就怕自己也成了那箭下“亡魂”。 有翟青这手射术打底,再加上赵无咎在前持牌冲锋,东山县衙署的捕快、捕手队伍很快就推进到了估衣巷中段,冯家大门口的拴马桩近在咫尺。 “止步!” 翟青喝令道。 赵无咎也随之停止了冲锋。 而看着快要贴到自己面前的大橹,郑二虎原本已然紧张地举起了手里的短棒,作势欲击。不过,因为赵无咎听命停了下来,所以他也重新放下手里的家伙。 “砰!” 赵无咎很随意就大橹插入地面,距离郑二虎的双脚不足一尺,入土一尺有余。煤渣和砂石迸射而出,砸得郑二虎迎面骨生疼,其脸色遽然为之动容,龇牙咧嘴地强忍着没作声。 赵无咎低头看了一眼,咧嘴一笑,一口白牙晃得这郑二虎好悬没被气晕过去。 但是他依旧不敢发作。 见震慑住了二马帮众人,翟青也不再引弓射箭,而是一手持弓,一手扶着腰刀的刀柄走了过来。 当着一众屏息敛气的混混面前,他领着手下众人步行经过了冯家大门,而这也让那些多少有点惴惴不安的捕快和捕手们松了口气。 “翟头儿,咱们这次是要抓谁啊?”这时,魏三郎不由得好奇地凑了过来,轻声向翟青询问道。 刚刚,在赵无咎和翟青带头冲进估衣巷的时候,十几人的壮班差役,只有七八个人跟得最紧,其他人的反应都有些踟蹰,稍稍落在了后头。而魏三郎,便是跟得最紧的那七八人之一,也是翟青的心腹。 翟青扬起长弓,指了指估衣巷最里头一户人家,冷声说道:“匪类就在那里,并且已皆尽伏诛。 昨夜子时,有绿眉贼细作夜犯估衣巷。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 贼人共计十二,闯入去职县尉武家大郎家中,夤夜杀良。 武家众人虽奋起杀贼,毙尽绿眉细作十二人于院内,然家中男女老少皆阵殁于此…… 无有生还者。” 听得此言,魏三郎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跟在后面的捕快和捕手,同样听见了翟青的说法,而且他们作出的反应也同样是“嗯”、“啊”之声此起彼伏。 就这样,一直走到过去那位武县尉家门口,翟青上前推了推门,大门从里面被闩住了。 于是他也只得掣出腰刀,顺着门缝用一劈,将横亘在门后的老榆木门闩一刀两断。 门一打开,翟青便当先步入门内。他带队走过这两进院子前院和后院间的垂花门,众人这时也才看到之前那位武县尉家后院里的景象,不少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只见,这院子以中间铺着石板的槛道为界,两边分门别类地躺着一地的尸骸。 左边的尸体都穿着皂色衣袍,一看就是那绿眉细作,他们带的武器一水都是精炼的环首横刀。 右边躺着的那些尸体,衣袍、打扮、年龄、性别却各不相同,而这也正是于昨夜“阵殁”的武县尉一家人。 “翟头儿,这不对……”魏三郎想说些什么,不过话一出口,旋即就重新封上了嘴唇。 翟青又不是瞎子,魏三郎能看出不对的地方,他这个新任的县尉又怎么会瞧不出来? 第35章 情弊 与人搏杀不是在下象棋,还得分出个楚河汉界,仆倒在地也还得泾渭分明。 武县尉家里这情况,与其说是遭了细作的夜袭,倒不如说是先是被人阖家围杀,然后尸身又被摆放到院里逐一陈列。 不过,翟青就算心里跟明镜似的,可嘴上依旧没有说出半个字。他只是让手下去寻得那武县尉的尸体,对其验明正身。 连带家仆和一家老小,武家上下,共计二十三口人。 男人们的身上基本上都遭了重击,而且多半都是一下就被毙命的重伤;而有几个丫鬟,以及疑似武县尉妻妾等女子身上的衣裳则全都有些撕扯拉拽的痕迹,多半是死前还受了贼人的凌辱。 在和其他人一起检查尸身的过程中,赵无咎注意到一个大约十岁出头的女童。 这孩子脸上除了有遭到掌掴而留下的巴掌印,嘴唇还被扯开个口子,似乎还因为死前用力咬过什么东西,所以崩断了几颗牙齿。 其死因是被人用钝器砸中脑袋,太阳穴上还扎着几根折断的尖锐燧石。这孩子一侧的脸庞高高肿起,即便死后,她的眼皮也都绷得紧紧的,难以合拢。 “早日往生。” 赵无咎在心里默念道。同时,他亦伸出手掌,为这死不瞑目的孩子合上了双眸。不过,赵无咎此时的脸色依旧如常,无喜无忧,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造孽啊!” 旁边的魏三郎也注意到这个小女孩的死相,不由得叹了口气,嘴巴里也嘟囔了一句。 “啪!” 翟青抬腿就从后面踹了魏三郎屁股一脚,不过用的力道很轻。 他只是在提醒这夯货别满嘴胡吣,省得给自己引火烧身。而提醒完魏三郎,翟青又问向赵无咎道:“无咎,你没什么事吧?头一回当值出外差就看到这堆血呲呼啦的东西,你要是……” “我没事儿,翟叔,您放心吧。”赵无咎浅笑了一下,回答道:“您忘了我家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了?我不怕这些的。” 翟青愣了下,旋即也点点头。“也对,也对。你从小肯定没少见那杀猪宰羊的场面,见惯了血,对于当捕手捕快也是好事。” 而就在这时,正好有差役翻到了武县尉的尸身,于是立马向翟青禀报。翟青立刻走向发现武县尉尸身的位置,同时摆了摆手示意赵无咎和魏三郎跟上,剩下的事情交给其他人。 赵无咎还是头一回看到东山县原先那位县尉,不过,他依旧还是不知道这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因为这个武县尉死法有点古怪:他的尸体上没有利刃加身的痕迹,而只是在脸部,有个像是被人用铁锤又或者蒺藜骨朵之类的东西砸出的大坑。 这人的整张面孔都被砸得塌陷下去,扭曲成一团,碎肉和骨茬交错,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五官。 也正是因为如此,差役们找了半天才敢大致确认是这具尸身。而就算这,还是由于这帮差役知道那武县尉的身量大致多少,继而猜测比对出来的结果。 翟青先是翻看了一下手掌,又撕开衣服检查了下这人的肩膀,最终也确认这具难辨五官的尸身确实是那武县尉本人。 “掌心和虎口处有习练刀剑、长枪留下的茧子;右手拇指关节粗大,是年轻时经常引弦拉弓留下的;肩膀有长时间披挂裲裆甲留下的胼胝纹……” 翟青细数了尸身上的确定性证据,得出了一个结论:“……没错了,这具尸身确实是那武县尉。” 往日,翟青虽说对这武县尉的确是有几分看低,但今日见其阖家死绝的惨象,心里也难免升起一阵兔死狐悲之情。 明明刚刚还是他提醒的魏三郎,要管好两片嘴唇,可此时他自己却不由得唏嘘得说秃噜了嘴。 “旧历三年,朝廷募兵,征讨西域诸不臣之国。少年热血,应募出塞,十年从军,百战叙功。可回到家乡东山县之后,凭军功当上了县尉,便日日呼卢喝雉,夜夜酒馔佳肴。又是十年过去,之前那意气风发的勃勃少年,早已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 翟青这一席话,虽一字未提那“武县尉”的名讳,但是却将其生平概略讲了个清清楚楚。 魏三郎这时又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翟头儿,今天出这趟公差,咱们是循例落袋,还是说……” 他说的‘循例落袋’,指的是一种在公门里,名为“落袋为安”的潜规则。 差役缉捕犯人,进到贼人家里拿人,一定要大索一通。 虽不至于说刮地三尺吧,也至少得在贼人家里翻箱倒柜,将能榨的油水全都榨干净。 哪怕就算是起到了贼人藏匿的贼赃,除非是上面特别交待要上缴的“抄没”,其它一应值钱的事物都会被差役们放进自己的夹袋里——故谓之曰:落袋为安。 而要是去了苦主家,正好碰到贼人作乱致使苦主家死绝,差役们也同样会行这“落袋为安”之举。 就像赵无咎的邻居、前些日子被绿眉细作于夜半时分杀死的王老儒生,他家的浮财就是被当时上门收殓其尸体差役们找到并带走的。 而类似“落袋为安”之类的做法,公门之中其实还有许多,它们也被统一称为情弊。 衙署的上官,基本都知晓种种“情弊”,可他们能做的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这些灰色的收入,才是差役们真正占大头的收入来源。除了县令、县丞和县尉三个有官员品级的,以及捕头、押司、节级三个吏员中的头头之外,衙署之中其它的差役全都没有俸禄可领,一年到头最多只有不到两贯的年节赏钱。 可就算如此,想吃公门里这碗饭的人依旧趋之若鹜。之前,翟青手里攥着几份空白告身,上门讨好、送礼想要谋个差事的人,都快踏破了他家的门槛。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之所以想要当差役的大有人在,就是因为利用这种种“情弊”,公门中人相较于寻常百姓,实际上的收入其实相当可观。而且,还有种种隐形的福利存在。 第36章 聪明 魏三郎请示翟青,问现在是否让壮班弟兄们进屋,在武县尉家里搜刮些财物? 可别看他问是这么问的,实际上,魏三郎其实也存了“要不这次就算了”的心思。 毕竟,那死去的武县尉再不得人心,可好歹也是他们的老上司。一众差役对其虽然谈不上敬重,但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一些的。 否则,既然是“循例”,那他还特意过来请示翟青作甚?现在早就让人进屋去,忙着翻箱倒柜了。 这魏三郎别看有点莽撞,可也是个懂人情世故的。而且,过来请示翟青一遭,也显出来他的一些智慧。 当然,不怎么多就是了。 翟青没有直接回答魏三郎,反而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赵无咎:“无咎,你怎么看?” 能怎么看?睁眼看呗。 赵无咎指了指地上躺着的武县尉的尸身,说道:“这位武大人的衣襟和胸前,洒落的新丰酒散发出的气味凝而不散,想必死前是在饮酒作乐。可他身上穿着的是件交领的花锦澜衫,脚上踏着双乌皮短靴;头上罩着的也不是软脚幞头,而是顶细纱硬梁的进贤冠——谁在自己家里饮酒自娱时,会穿得如此正式?” 他没再顺着这条线索继续说下去,因为再多说,他就得直接点破这位武县尉根本不是死在家中的事实。 于是,赵无咎转而说起其它:“可是,这武大人腰间的蹀躞却不见了。以他的家资,配这身外出宴饮服饰的那根銙子,想必也得是镶金带银的吧? 还有,我注意到,他右手拇指上除了关节粗大,上面还有一圈的勒痕。 他出塞和胡人作战过,想必也精于射术。那他右手拇指戴着的东西应该是韘,或者说机决、扳指。同样地,要配这身华服,那小玩意儿多半不是玉雕的,就是金银材质的。 别的我还没看到,单是看到的,这武大人身上值钱的一些东西已经被扒了一遍。 有时间去扒他身上之前的物件,有时间把院子里的尸体分成两堆,有时间从院内闩上大门……难道还能没时间进他家屋里,去找找其余的银钱吗?” 赵无咎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魏三郎其实也已经基本听懂了。 可谁让赵无咎说得太具有启发性,而且又像说书先生似地现在末了下了个钩子,魏三郎一时没忍不住问了句:“这就完啦?” “啪!” 翟青甩手轻轻拍了下魏三郎,打歪了他脑袋上的幞头。 “完个球。” 他说。 “还没看出来吗,这趟差不是那么好出的。要不然,我……哼,算了。三郎,你赶紧叫人推板车过来,把这二十多具尸身直接推到炼人场去度炼。咱们收队回县衙,我得去向县尊大人复命。” “喏!” 魏三郎这次答得十分干脆。 …… 东山县衙,推事房。 当梅利坚来到衙署处理公务时,翟青已经带队赶去估衣巷有一炷香的时间了。左右无事,他便舀水研墨,写起了大字。 他先是写下四字:惟精惟一。 然后,似乎又觉得笔力稍有欠缺,下笔成书之后的气韵差了那么一点点。 所以他把这张纸撤下之后,复又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了四个大字:惟聪惟明。 这四个字写的收锋藏角,倒是颇合梅利坚的心境,他心中也不由自得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想要做到惟精惟一,实乃难上加难。反倒是视远惟明,听德惟聪,做到这却容易了许多,也是聪明之选。” 赏字,吃茶。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推事房外就响起了橐橐的脚步声,梅利坚猜到,这准是代县尉翟青回衙署来复命了。 …… 乌衣巷,冯家后院。 冯文宇负手立于一汪金鱼池旁,听着家门口巷子里的喧嚣与吵闹声,不作任何声色。 自打前些日子,冯家管事“久出未归”之后,一众家仆也暂时缺了个负责调度他们的主心骨。 此时,他们也只是遵照老爷的吩咐,持着哨棒聚在小院外围,警惕着有可能冲进院内的陌生者。 两三炷香过后,喧嚣声总算渐渐淡了下去,几个身披赭色号坎的二马帮头目涌入冯家大门。 因为这些人不是陌生者,所以冯家的家仆放任他们进入了庭院。 “帮主!” 为首的郑二虎抱拳道:“那帮缁衣狗都走了,而且他们也把武家人和绿眉细作一并带走了。 我派人跟上去查探过了。 缁衣狗们分作了两拨,那‘铁狮子’带着人手回了衙署,剩下的人则赶着骡车直接去了炼人场。” 冯文宇点点头,又让郑二虎再探再报。他还特别叮嘱,别的都不重要,但重要的是一定要确认送去炼人场的武家人和那些绿眉细作,今日全都要被烧成灰烬才行。 “要是烧不完,你们就是上手帮忙,也得把那些人今日全都度炼了。”冯文宇说。 几个二马帮头目纷纷答应。 而等到这帮手下全都离开,冯文宇这才松了口气,终于把那双一直负于身后的手掌伸到了面前。 他的右手持着把单刀,而左手上则被厚厚的白布所包裹。崭新的白布表面还渗出了点点红晕,这伤显然是刚受不久。 “脸皮可真厚啊。”冯文宇想起昨日晚间酒席宴间的场景,不由得心生感慨道。 昨日酉时,冯文宇邀请武县尉过府一叙。而后者也换了套好看的衣裳,屁颠颠来了这有钱的邻居家作客。按那武县尉自己的话讲,自打收了冯文宇的银钱,“自愿”向县尊请辞之后,他们还没有一起喝过酒呢。 而武县尉原本以为,这冯文宇又能给他什么好处。毕竟,他手里还攥着冯文宇的另外一个短处,也就是那些绿眉细作的事情。 要知道,那帮细作也干过夤夜杀良的活计。东山县城本来就没有多大,作为专司缉捕盗贼的县尉,那武家大郎其实已然摸到了那伙人的尾巴。 可最后,他也没有如猎犬一般撵将上去,把这份囫囵吞下。 一来是因为担心点子有点扎手,一旦展开追捕,捕快和捕手很可能会出现伤亡。 二来则是因为他查出细作和冯文宇可能有些关系——那帮细作们藏身的“万全宅”,竟然是冯家一处用来存货的货栈——冯文宇干过一阵倒卖私盐的买卖,那个货栈就是他以前用来储藏私盐的榷场。 酒席宴间,武县尉很“聪明”地当场就点破了这桩事。他想学梅利坚做过的那样,吓那冯文宇一吓,然后令其再掏出一笔银钱来买他闭嘴。 果然,冯文宇被“吓”住了。 一听这话,冯文宇连斟酒的屈卮都丢一边,赶忙走上前来,“惊慌失措”地攥住了武县尉的衣袖。 而他也确实让武县尉闭上了嘴巴:冯文宇拎起空着的拳头,朝武县尉的脸庞就是一顿猛砸,直砸得后者的脸庞扭曲成一团,方才罢手停下。 “本来,我也不想这么做的。”站在金鱼池旁边,一边用好手揉搓着伤手,冯文宇一边暗暗想道:“毕竟自小就相识,你、我发迹之后也互相帮衬了许久,我原本只是打算先将你灌醉……然后再给你找一个既没有那么痛苦,也更加体面的死法。” 是的,没错。 在冯文宇心里,武县尉已然是死定了,只是后者现实的死法和冯文宇的预想,还是出现了一些出入。 与此同时,在邀请武县尉过府一叙前,他也已经通知了潜伏在自家货栈里的那伙绿眉细作,让这些“江湖朋友”帮忙跑一趟,去武家办点事情。 而二马帮里的那些“孔方兄”,天刚擦黑就带着四十多名敢打敢杀的好手,提前躲到了他家里。 一俟绿眉细作翻入武家院墙,二马帮的“孔方兄”们立刻带人冲出冯家的大门,先是将武家团团围住,然后就想着依靠人数优势,将那些绿眉细作逐个剿杀。 四十对十二,三个打一个还有富余。 可问题是,那帮绿眉细作都是在沙场厮杀出来的好手,至少能以一敌五! 若非捶杀了武县尉之后,冯文宇立刻赶去驰援,这张由只是习惯了市井间好勇斗狠的“好手”组成的罗网,非得被十二名绿眉细作给生生杀穿出去。 尤其是,在那些细作里面,还藏着一名九品武者,而冯文宇这个八品武者本就得来的有些水分,最后还是靠着拿几名手下挡刀,他这才磨死了那人。 厮杀过后,连组织人收拾现场都等不及,冯文宇直接返回自己家中疗伤。 而他把武县尉一家老小,还有满地死尸交给那帮“孔方兄”处理,结果自然就是等到翟青带着赵无咎他们这帮捕快捕手赶到后,这院里半点值钱的财货都没剩下。 当然,武家的余财的大头还是被上交给了冯文宇,只是他绝对没有下令让手下去解武县尉的蹀躞、摘他的玉韘。 这么做,做得多少有点太过了。 …… “翟头儿,做到这份上还不够?” 魏三郎诧异道。 在向县尊梅利坚复命过后,翟青回到兵房,直接将几个心腹叫进了值舍。 就连早晨刚刚归家休息的老六,也被他派人重新喊了回来,一起开这个小会。 本来,作为第一日当值的捕手,哪怕是由翟青本人带进衙门的心腹,赵无咎其实不可能有在值舍里落座的资格。 可是,他今天在乌衣巷里执盾冲阵,以及在武家看几眼就分析出“循例没戏”,这两件事让翟青为他破了一次例。 群策群力之时,多个聪明人总是好的。 毕竟,翟青这时都要烦透了。 刚刚他将案子调查结果报给了梅利坚,本想着报告之后就找衙署里的押司帮忙,替自己写份看得过去的具结文书。 然而,那梅利坚对翟青将案子压下来的解决办法并不满意,他的意思是:武家大郎好歹是东山县之前的县尉,虽然他已经请辞,但是其阖家上下都被贼人所杀,这件事情是不可能这么容易过去的。 “这么说吧,那武县尉虽已请辞,可算算日子,对他的任免消息,多半刚刚才驿传至京城。朝廷的凤阁里,他的注色经历可能还没改过来——他的身份还是官,不是吏,更不是民——他的被杀是有说法的……” 被叫回来的老六拿出片薄荷叶子,放在嘴里一边咀嚼着提神,一边开口道。 “……大周律法里有十大恶,遇赦不赦,其中就有一条是吏民杀官。” “可是,杀武县尉一家老小的是反贼啊,既不是吏,也不是民。”魏三郎反驳道。这回,就是不久前和他起过争执的杜伏也同意他的说法,在一旁应和着。 翟青其实此时也很纠结。 的确,他今日是有些触景生情,对武县尉特别是对他一家老小产生些同情,可是却绝对没有把自己前程搭进去的想法。 他还能不知道吗,这案子看起来像是武县尉和绿眉细作被人共同设局杀死, 而且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那冯文宇。 可这件事背后呢? 他早上收到了县令梅利坚的手信,信里让他带着壮班全员去估衣巷武县尉家里,说是后者家中遭了绿眉细作,阖家罹难。 翟青当时之所以不言语,是因为他当时脑子都是乱的,根本理不清头绪—— 那位梅大人是怎么提前知道这件事的? 冯家不是也在估衣巷里,绿眉贼的细作不是冯文宇放进东山城的吗? 武县尉之前和冯家那冯文宇有勾结,两家又是邻居,绿眉贼为何要去动武县尉,是不是得到了冯文宇的指使? 县令梅利坚是城中另外一方豪强林家的东床快婿,他和冯文宇之间理应是竞争关系,为什么像是和冯文宇合作了? 种种问题,翟青自己都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和手下讲清楚。 又因为他知道,在衙署里当差久了的人没那么好糊弄,所以干脆就不解释县令大人的书信内容,只是叫所有壮班弟兄们做好了准备才去到的乌衣巷。 果不其然,当他赶到乌衣巷,虽然眼前巷子里看似都是些喽啰守卫,但翟青还是从其中几个精悍之辈的身上看出了血气,这些人应该在不久前才拼命搏杀过。 第37章 知事郎 登时,翟青就被架住了。 他要是装作无事发生,只是带着兄弟们默不作声地前往武县尉家收尸,定会叫巷子叫那帮浮浪汉看轻。 官吏失了威势,就好比男人断了鸡脖,再想挺起来只能靠做梦。 就算再不愿意招惹冯家,翟青也不得不带着兄弟们当面打脸二马帮那群人,好好杀杀他们的威风。 也正是因为如此,接下来才有了赵无咎执盾,他亲自操弓,将那帮喽啰打得落花流水的一番场景。 当然,翟青也留了分寸。 不仅射出的箭矢都被掰断了箭头,他也及时喊住了那无人可挡的赵无咎,过冯家大门而不入,只是去武家正常办差。 虽然带着满腹疑惑,但是翟青最终仍决定“顺应”自己顶头上司的意思,将这起案子轻轻放过。 因此,带队一回到衙署,他就去了推事房去找那梅利坚复命。然而,翟青万万没想到,梅利坚现在竟然并不同意具结此案。 梅利坚在想什么? 梅利坚要做什么? 梅利坚和冯文宇,还有和他那位老泰山林家老爷,这三位大人物到底谁和谁是一头的? 翟青觉得脑子现在都有点不够用了,他完全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一点都想不通。 他都这样,更何况他手底下的捕快和捕手。兵房值舍里,不单单是那老六和魏三郎,翟青其他几名心腹也纷纷各抒己见。 只是,虽然并未吵闹争执,但是再他们各说各话之下,这桩事情反倒越理却越难以理清了。 “想不通就别想了。” 一道少年人的清朗声音突然响起,赵无咎悠然开口,止住了众人的议论。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先向坐在上首的翟青交手行了一礼。 得到官长的首肯后,赵无咎才再次开口:“诸位叔伯、兄长,正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无咎想请问各位,止在这衙署里而言,咱们这班人是劳心者,还是那劳力者?” “吾等自当是劳力者。” 老六当先回答道。说完,他还伸手捻了捻自己的山羊胡。 这个老六早年间念过几天私塾,虽然连半点功名都没考上,但是仍喜欢以读书人自居。 因为赵无咎提出的“劳心劳力论”是圣贤书上的原话,所以他也乐得应和回答一二。 而其他人的回应就没老六那般文邹邹了,以莽撞闻名的魏三郎张口就是:“对,六哥说得对,某也是这么觉得的。可这,和县令大人要咱们办的差事有什么干系?” “要咱们办差,就是让咱们劳力。缉盗捕贼都是劳力,咱们对那大盗的确难以奈何,可找蟊贼的麻烦却并不需要顾虑许多。” 说话的同时,赵无咎便将目光投向了翟青。 只有这位县尉大人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哪怕他说服了所有捕快和捕手,可翟青若是不拍板,他再怎么献计亦是徒劳。 “翟叔,”赵无咎抱拳说道:“小侄以为,大盗或许会为了求财而杀人越货,但行那‘解蹀躞’、‘褪扳指’之举却几无可能——只有贪财的小蟊贼才会如此——既然县尊有令,咱们何不去针对那些小贼劳劳力? 那般小贼都是属直肠子的,家里根本存不住什么东西。都无须他人嗾使,他们就会将那些从武家人身上搜得的东西拿出来,换成银钱来狂吃滥赌。 拿这帮蟊贼开刀,咱们既可以向县尊老爷的复命,又不会太过与那‘并辔马’交恶。 再加上,武家人身上的东西,多半不可能只在一个小蟊贼手里。不同的小贼,在不同的时候,拿出不同的东西换钱花,这都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顺藤摸瓜慢一点也是情有可原,就算县令大人怪罪,咱们也能有个夺情发落的因由。” 听得赵无咎的一番分析,以及他给出的解决方案,翟青不由得觉得眼前一亮。 “哥几个觉得怎么样?”翟青问向在座的几个心腹。 老六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此言在理,可以说通。” 魏三郎、杜伏等人交头接耳了几句,他们理解这番话比老六和翟青慢了些许,不过最后也闹明白了。 “就该如此。” “好办法。” “拿那些小蟊贼开刀,这活计咱们早就干熟了,定不会出差错。” 翟青最后一锤定音:“那咱们就这么办了。各位弟兄,接下来,就要靠大家伙劳动劳动筋骨了。” 然后,这位县尉先是笑呵呵地看了眼赵无咎,复又看向众人道:“不错,不错,无咎这孩子确有捷智。 人家都说,‘吾儿既少,更事未多’,可观无咎之言行,却正好与此话相悖…… 以后,咱们就都管他叫‘知事郎’罢,诸位觉得某起的这诨号如何?哈哈哈!” 麻烦有了解决的办法,之前的烦忧扫除了大半,众差役也跟着翟青一起对赵无咎这个新人插科打诨起来。 一时间,空气里充满了快活。 只不过,聊着聊着就有一阵突兀的“咕噜噜”声突然响起,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我朝食吃得不多,因此肚子有点饿了。”赵无咎有点难为情地承认,刚刚是他肚子里发出的响声。 哈哈哈…… 又是一阵哄笑。 不过,有了饿肚子这个理由,翟青这群大人也就“放过”了赵无咎,让其自行去衙署附近的街市逛逛,寻些吃食来填饱肚子。 “装肚子饿这招挺管用的。”一边向县衙外走,赵无咎一边暗自窃喜。 他其实并不太饿。 【饕餮胃】那个天赋虽然令其食量大增,但同样也让他对于食物的利用效率提高了许多。有早上吃下的几张油饼垫底,哪怕上午又是角抵又是执盾冲阵,可对他来说这种消耗其实并不算什么。 刚刚肚子之所以会“咕噜噜”地叫唤,其实是因为他用上了【抟龙九转】的功法,令自己的肚皮震动发出了一连串响声。 献计完毕,赵无咎没兴趣继续陪着众人闲侃,因为今日他还有别的一些打算,需要抓紧时间去完成。 第38章 鼠儿 就算赵无咎自己忘了,可系统里面关于【调禽】之术的介绍也会提醒他。 现如今,东山城里可还存留着许多件流传自那传说中祝鸡翁的“宝贝”,正“眼巴巴”地等着他这个有缘人哩! 一边在心里念叨着“此物与我有缘”,“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之类的话语,赵无咎一边在街巷间穿行。 他不是在瞎打乱撞,而是在等待那有用的线索自己送上门来。 迫近午时,七月里的太阳火辣辣地当空直照下来,令人浑身发热,在街上走上一会儿就要汗流浃背。 可这个时间点,恰好也是东山县城里面一天之中,街面上人气最足的时候。 因为午时的光线好,除了剃头、掏耳朵的生意不好做之外,其它的各路买卖都能借着光亮,看个真着。 “榆钱饼嘞,刚下屉的榆钱饼儿,十文钱俩,还热乎的诶——” 听见路边的吆喝,赵无咎从袍子夹袋里捡出五个铜钱,买了个醋坛口大小的饼子,一边吃一边走着。 往常年景好的时候,这种饼子两文钱能买仨,现在五文钱却只能买一个。 要不是有点馋那榆钱儿的味道,以及衙门的厨舍在中午有不能开火造饭,他肯定不会掏钱买这饼子的。那么小一个饼子,甭说他了,就是寻常的精壮汉子,下肚连半个时辰都撑不住,人就又觉着饿了。 一边啃着饼子,赵无咎一边拐进旁边一条小巷子,看样子是想要抄近道回衙署去。 可刚刚走进巷子,还没走几步,赵无咎便捂着肚子扶墙而立。他后背还一耸一耸的,看样子像是肚内突然绞痛得厉害。 也就在这时,小巷子路口又走进来三个人,而巷子里面岔路口处也拐出两道身影。 “小子,可算是堵住你了。” 巷口三人中为首的那个人突然开口说道,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十分尖刻,让人乍一听就很难以忘记。 “怎么样,你章爷爷的鬼藤草味道还不赖吧,肚子遭不住了呗?” 随着这人说话,前后堵截赵无咎的这五人纷纷发出窃笑声,还挥舞着手里的短棒或短斧等家伙什,以壮声势。 只有为首的那人例外。 他拿着的一件是把长柄锯短了的铁镐,和其他几人相比,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作为一只以掘坟盗墓为生的土耗子,用短镐当武器,倒也说得过去。 “打死这只缁衣狗!”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五个人立马向扶墙背对着他们的赵无咎冲了过来。 然后…… 一堆碎饼渣就如同狂风卷起的碎石,砸得冲在最前头的那人头面生疼。 一对铁尺分握于两手,或敲,或击,或点,或戳,赵无咎三下五除二就将围堵自己的五个人全部放翻在地。 要么是被铁尺戳穿了一条大腿,要么就是被打废了手臂,无一例外,这五个人的身上全都见了血。 “除了林家,现如今整个东山,谁家买卖人还往外倒腾粮食? 你们几个不知从哪儿弄来个摊子,支起来就想骗小爷上当……真就是癞蛤蟆娶青蛙,长得丑,玩的花啊!” 赵无咎早就防着他们呢! 原来,两个时辰之前,在估衣巷冲阵的时候,他碰巧就看到了章鼠儿几个人。 他认出了对方就是昨天夜里在鬼市碰到的那几个戗了祝姓老者买卖,后来还想着图谋不轨地跟踪他的那几只土耗子。 只是没想到,昨天鬼市卖鸡的章鼠儿竟然也是二马帮的人,他身上还套了件赭色号坎,说明此人也是一名帮内头目。 不过,因为赵无咎昨夜前往鬼市做交易改变了身量高矮,又蒙着脸,所以这个章鼠儿没能认出赵无咎。 他只是在估衣街那一战,才见识到了赵无咎的神勇,骇然之下远远地躲到了其他人身后。 这货之所以这时非要来“弄”赵无咎一下,其实也是一时起意:因为去武县尉家里汇合“办事”时去得迟了,所以昨夜那带队的郑二虎不仅罚了章鼠儿处理尸体,还在估衣巷一战之后支使他去跟踪从估衣街离开的差役,盯梢监视这帮“缁衣狗”的一举一动。 而眼见赵无咎县衙出来,似乎是想要在街上买点吃食,章鼠儿立刻就打起了鬼主意。 他寻思,今天帮里这么多弟兄都被打了,而他要是能阴到赵无咎一手,不说立功,至少也能让其他人高看一眼。 于是,这才有了赵无咎逛着逛着,就在路边碰到一个卖榆钱饼子的摊子和接下来的这档子事。 只是,章鼠儿还不知道,这顿毒打他们挨得一点也不冤枉。因为赵无咎早就注意到他们。 翟青带队离开估衣巷的时候,身为七品武者,赵无咎的六识皆敏感异常,一下子就察觉到有人缀在自己等人后面。他不经意地扭了扭脖颈,用余光瞟了身后一眼,就发现鬼鬼祟祟的章鼠儿这伙子人。 本来,在估衣巷认出章鼠儿之后,赵无咎还想着等回过头再去寻这家伙。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章鼠儿竟然还上赶着往他跟前凑,这不就巧了吗…… 在那兵房值舍里,之所以要向顶头上司翟青献上“抓小放大”之计,他就是为了等逮到这个章鼠儿回去,也好跟其他人解释。 而后来,他之所以要装肚子饿跑出衙门,主要就担心章鼠儿他们几个跟到衙署之后就走了。那样的话,之后他还得花时间、费精力,再去将这只土耗子逮出来,然后才能打探到关于祝姓老者家里情况的线索。 一想到这,赵无咎不由得暗自庆幸:“得亏这几人有点锲而不舍的精神。” 不过,他的话一到嘴边就变成了:“正好就缺你们这样的小蟊贼呢” 说完,赵无咎洒然一笑,将除了章鼠儿之外的其他几个混混,全都打晕了过去。 然后,他先往章鼠儿嘴里塞了个麻仁,再将其衣服撕下来一大块塞入其口中,防止他把麻仁吐出来。 就这样,赵无咎拎着这个章鼠儿——这家伙大腿上有个被铁尺捅出来的窟窿,前后对穿,现在根本走不动道——很快就返回了衙门之中,找到了他的顶头上司翟青。 赵无咎禀告翟青的内容,隐去了鬼市上祝姓老者那部分。他只说是在街面上找吃食的时候,碰巧遇到章鼠儿等人,察觉到这些人在跟踪自己,于是就加了点小心。结果这些人果然是对他下手了。 听了赵无咎的报告,翟青没管其它,先是问了句:“无咎,那你可曾受伤?” “您放心,只是打发一群猪狗辈罢了,我没受伤。”赵无咎憨笑着说道:“不过就是人多了一点,而我手上也没有绳索之类的,所以只是将其他人都击晕了过去,只把这个看起来像头目的家伙带了回来。” “这就好,这就好,没受伤就好。”其它几个捕快、捕手也纷纷为赵无咎感到庆幸。 可即便如此,翟青还是下令将章鼠儿暂押进了兵房下辖的一间刑舍,并且让心腹魏三郎亲自去招待他。 过了不大一会儿,刑舍里的嚎啕痛呼声戛然而止,受招待的章鼠儿变为发出呜呜咽咽(因为被麻仁弄麻了嘴巴)的哀鸣。 名为审问,但实际上却只为炮制章鼠儿的魏三郎,推开刑舍的大门走了出来,在其他人略带不解的目光中举起自己右手,他手上拿着一枚颇具古意的青玉韘(扳指)。 “翟头儿,我刚刚用鞭子抽了那个狗贼一顿,结果您猜怎么着——” 就跟献宝似地,魏三郎用手托着这枚古色古香的青玉扳指,递到自己上司面前。 “——我刚把他衣服打成了布条,夹袋里藏着东西就露了出来。您看,这东西没错吧,应该就是武县尉原先手上带的那个,衙门好多人以前都看见过。” 第39章 罪愆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而那枚从章鼠儿身上发现的青玉韘,则更是让刑舍对他的招待,上升到了另外一种强度。 刑罚不单单只是简单的毒打拷问,又或者断绝食水,还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公门秘刑。 比如,章鼠儿品鉴的种种刑罚之中,就有一个名目被唤为“突地吼”的—— 先是让人饱餐一顿,再将其捆住手脚放入一个等身大小的木桶内,封好盖子;然后,三四名差役围成一个圈子,或是拉扯,或是蹬踹,反正就是要令那个大木桶在地面上骨碌碌地滚动个不休;一两炷香过后,等到差役都累了,他们才会将里面的人拖出来…… 凡是遭了这“突地吼”的,几乎就没人能自己爬出木桶,都是被差役像拖死狗似地从桶内拖出。 受刑者此时必定屎尿齐流,身上还会沾满自己呕吐物。虽然实质上受的伤并不严重,但是受刑者却无不几欲立时身死,以得解脱。 而类似“突地吼”的酷刑,公门里其实还流传了很多、很多。 不过,东山只是大周朝廷治下的一座小小县城,此地差役们的业务水平自然而然也不能和京畿之地,又或者稍大一些的郡城、府城相媲美。 像魏三郎他们,其实也不过只掌握了七、八种折腾囚犯的套路,远不如刑部里那些专司此道的积年老吏。 可即便如此,差役们也仅仅只是花了两天工夫,才堪堪复习了三种酷刑,章鼠儿的精神便已然全线失守。 无论是该说的,还是不该说的。宛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这货一股脑就全说秃噜了。 被翟青请过来代写供状的书吏,一开始还愿意帮忙,可越往后听越心惊,最后就干脆罢笔了。 无奈之下,翟青只能询问自己几个心腹谁会写字,结果却只有老六和赵无咎两人提得起笔。 所以,这差事就只能落到他俩人的身上。章鼠儿说了一天,他俩就写了一天。得亏可以轮换,否则像他俩这样并非常年握笔之人,没有什么技巧和经验,一天写这么多字,提笔的手腕非得肿起来不可。 “真是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记录了一天,投笔之后,那老六当即就发出了感慨。 赵无咎也跟着附和了一句:“确实,就算活活打死这章鼠儿,他都一点也不冤枉。” 经过几天拷问,他现在已经知道这人名叫章鼠儿,乃是二马帮十三名“孔方兄”中的一员。 仅仅看他“该说的”那部分供述,将章鼠儿犯下的事情粗略一分,当即就能分出四个大类: 挖坟掘墓,贩人为奴,散播谶纬,杀人越货。 按照大周律法,犯下这四类罪愆之人均要被处以极刑。甚至都不需要去翻卷帙繁多的《刑统疏议》,最轻最轻也得判此人一个腰斩。 更何况,章鼠儿还集齐了四大类,共计犯下二十多桩案子。 像那祝姓老者,便是这些案子中的一件。也正如赵无咎的预料,那个被戗行的祝姓老者已然死在了章鼠儿等人手里。不仅如此,这伙人还将祝姓老者家当成了自己的一个窝点,专门留了人负责喂养那些肥鸡。 因此,赵无咎打算这一半日就抽空去一次,把对自己有用的物件全都运回自己家里。 而除了“该说的”,章鼠儿也同样供出好些“不该说”的,其中尤以“贩卖私盐”一节听起来最让人心肝乱颤。 大周朝廷施行盐铁专卖,只有官府的商榷有权经营这两项物产,私人胆敢染指便是重罪。 贩运私盐一斗,卖者既会遭到鞭笞和流徙;而贩运私盐合一升以上,则买卖同罪,买卖双方都要被抄家,被处以绞刑或者干脆就开刀问斩。 当然,官盐贵重,私盐便宜,二者间的巨大价差,导致愿意购买私盐的百姓多如过江之鲫。 而贩运私盐的盐枭,只须运货一趟,得利就能抵得过本金数倍。 所以,哪怕朝廷用严刑峻法震慑,可地方上仍有不少官员和地方豪强,私下里偷摸经营着私盐生意。 二马帮自然也不会例外。 在二马帮内,章鼠儿就是替冯文宇做这掉脑袋生意的人……的其中之一。因为他有一手掘坟盗墓的本事,东山县周围百十里内大大小小的坟圈子,就没有一处他没光顾过的。 只要大批贩运私盐,冯文宇都需要让章鼠儿帮忙出谋划策,为其制定出一条极为妥当的押送路线。 章鼠儿制定的路线,沿途肯定会经过一些坟圈子,而且这些坟圈子里面也都会有被其挖空了的坟茔。 万一突然遭遇暴雨,或者遇到官府稽查私盐的人马,又或者干脆是遇到抢劫私盐的同行、盗匪,押送队伍便可以就近找到一处大型坟圈子。 只要往里一钻,带队之人再打开章鼠儿提前交付的锦囊,依文字或图画找到空坟,二马帮的人就能迅速将大量私盐藏于其中。 即便无法完全规避损失,可有了这些藏盐、屯盐的空坟,至少能将损失降低一些。 就凭这手绝活, 章鼠儿才得了那冯文宇的器重,被划拉进二马帮里成为“孔方兄”的一员。 事实上,要不是有着冯文宇的赏识,二马帮里其它那些靠着武力上位的“孔方兄”,哪里会拿正眼看他这么个人见人嫌、狗见狗憎的土耗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之前受到那郑二虎的支使来盯梢众差役时,一窥见赵无咎落了单,章鼠儿才会生出些本不该有的想法,企图通过戕害这个打得二马帮众人胆战心惊的年轻捕手,来给自己树立些威信。 老六翻看完章鼠儿的供状,确认了这人所有交待的事情均已经写入其中,便对赵无咎打趣道:“无咎,这人把你当成立威用的靶子了。” 赵无咎笑了笑,把自己写的几张纸笺也塞进老六手中拿着的那叠。 “六叔,您又逗我呐,我哪能算什么靶子?这小蟊贼估计是脑袋拎不清了,才会如此满口胡沁。您说,咱们待会儿给他冲刷冲刷再放出去,他那些‘兄弟’要是知道了他这几天都像这样胡说八道,会不会感到心寒?” 听见赵无咎说自己会被放出去,即便神态萎靡,可那带着重枷“伏”地而坐的章鼠儿依旧支棱了一下。 然而,当听到赵无咎最后说的那句,兄弟们心不心寒他不知道,反正他的心真就像是掉进冰窟窿似的。 老六斜眼乜了下章鼠儿,摇了摇头,说道:“心寒我估计不至于,有什么话不能摊开来说? 掏心掏肺地讲上那么一讲,再大的事情也就过去了。毕竟,都是兄弟。” 只能说,老六果然是老六,他在“掏心掏肺”四个字上特意加重了语气……听着就跟真事儿似的。 第40章 反目 郑二虎很烦。 赌档的生意很不错,可抽头和油水,九成九还是落到那位冯老爷的夹袋之中。 哪怕在赌桌上看见再多的银钱,他这个赌档的囊家也就只能是过过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而且,就算只能拿到釜内浮油般的微末赏钱,他还依旧得在冯老爷跟前听喝。 明明是那只土耗子办事不力,捅出了大篓子,可是最后还得让他郑二虎去为其擦干净屁股。 当上囊家之后,他居然开始有点理解之前因其告密而被杀的张狗儿了。 毕竟,钱少可事却多,搁谁当这囊家,心里不得窝把火? “都是废物!” 郑二虎一抬手,就把刚喝了一口的酒碗扔到地上。绿蚁酒伴着崩飞的陶片,溅湿了面前之人新置办下的乌皮靴子。 这人是冯家赌档的一名乞头,一大早就来到郑二虎家里,向其汇报这位新囊家交代自己办的事情的情况。 只是因为那事情办得不好,所以他现在也得谨小慎微,任凭郑二虎责骂。 “我叫你们去接人。人呢?章鼠儿呢?你把这人给我带哪里去了?” 郑二虎质问道。 “翟青那个直娘贼昨日收了我三十贯钱——整整三十贯啊——他答应酉时之前就会将那章鼠儿放出来,怎么地,难道他说话不算话了是吗?” 遭到质问,那乞头有点为难地用靴子底蹭了蹭地面,然后才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倒也不是那样。人是放出来了,时辰卡得也挺准。可那只土耗子一走出衙署后门,看见咱们弟兄,拔腿就向西边跑。” “你们没去追?” 郑二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章鼠儿被关进县衙兵房刑舍整整三天,他又不是翟青的阿耶,那帮缁衣狗怎么可能不给他“松松筋骨” ? 七八个好吃好喝过了三天的精壮汉子,去“接”一个挨了三天毒打的人,结果却还眼睁睁地让其跑走了…… 这也太废物了吧?! “不是,不是,我们当然追了。”那乞头见郑二虎即将发怒,连连摆手,并且也赶紧解释道:“虎爷,我们其实很快就要撵上那只土耗子了。 可谁成想,那个章鼠儿从衙门出来,居然一头就扎进了鬼市之中。 您是知道的,鬼市的买卖是林家开的,有个善用刀的刀客——好像叫什么袁爷——每天都在鬼市那边戳着。我们去了好说歹说均不好使,那个袁爷非但不让咱们进去,甚至还提着刀砍死了咱们两个弟兄。” “咝——!” 郑二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袁爷”,他怎会不知? 没有冯家麒麟儿冯奉先在的东山县,那位袁爷就是东山最强之人。 实打实的七品武者,别说在小小的江湖之中,就是在大周朝廷的军队里面也能凭一身艺业,当上个八品上下的宣节、御侮校尉。两军对垒之时,七品武者就是斩将夺旗的主力。 世人皆讲:学成一身文武艺,货与帝室换功勋。 就比如同样身为七品武者的冯奉先,便是去了府城,又在其父尽全力捐输之下,在折冲府当上了领兵的实权武官。 可那袁爷偏偏反其道而行,选择蜗居于东山县这样的小地方,在林家这个一县之地的豪强家中当了个供奉,还猥自枉屈地为其镇守那个名为“鬼市”地下交易市场。 一些对“袁爷”有所耳闻的江湖客都传言,袁爷之所以不愿“货卖帝王家”并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们猜测袁爷只是一个化名,其实际的身份很可能是在刑部都挂了名的江洋大盗。 但无论怎么说,袁爷很强,这是郑二虎必须承认的事实。 他色厉内荏地喝问向那名乞头:“你们这帮废物,招惹他做什么?他后来没说要找我……不,是找咱们二马帮说道说道之类的话吗?” “这倒没有。” 那乞头装作没注意到郑二虎的紧张,只是老实回答道: “那位袁爷说了,他砍人是因为咱们那两个弟兄坏了规矩,他们没进场费就闯进鬼市入口所在那个小院,而且还想要闯进鬼市去抓人——这算是扰乱鬼市的秩序——所以才引得他拔刀相向。” “那就好,那就好。”郑二虎刚刚已经悬到嗓子眼的心,又重新放进肚子。 不过,他马上就又质问道:“然后呢?鬼市不是开到鸡鸣时分就会闭市吗?章鼠儿就算在那待了一宿,鬼市落锁之后不也得出来?你们一共去了几个,到底被砍了几个人,怎么没在鬼市门口继续堵那家伙?” 乞头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先是交手施了一礼,又上前了一步,同时走路时看起来还有点跛,他的一条腿似乎受了些伤。 “虎爷,我说砍了‘两个’弟兄,这‘两个’一词其实就是虚指。实际上,那位袁爷虽然一般不会动刀,但是动刀就不会留情,咱们的人都被他给砍了!” 听了这个回答,郑二虎不由得气急败坏道:“所有人都死了,那你怎么还活着!你告诉我为什么……” 本来,他没想过那个乞头能回答他。 可后者不仅回答了,而且还来个抢答。 借着交手行礼作掩饰,那乞头将深藏于袖子中的一把匕首滑了下来,正好被其握在手心。紧接着,“乞头”就举起匕首,合身扑向了踞坐于一张矮榻上的赌档囊家。 “……因为得杀了你,我才能逃命去啊!”他低吼着,将匕首狠狠刺向郑二虎的心口。 因为喊这话的时候表情狰狞,所以在肌肉的拉扯下,覆盖在他脸上的一层蜡膜碎成了渣渣。 郑二虎吓得赶紧抬手去抵挡,结果就被匕首给扎透了手心。 “来人,快来人!”他大喊道。 可结果却想起来,这里是自己家而不是冯家赌档。他刚刚当上囊家不久,虽然积攒了少许浮财,但也还没置办奴婢家仆。 他家里现在只有他,以及他哥哥、嫂嫂三个人,那公母两个都是睡到三竿才起床的懒货,现在多半还都缩在被窝里呢。 第41章 心意 来个人啊! 阻一阻啊! 此时,郑二虎无比渴望能有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哪怕是他那不堪用的哥哥嫂嫂也好,他们至少也能为自己垫两刀。他也就能有机会逃跑了。 可手掌被刺穿处传来的剧痛,却真实无误地告诉他,自己这回可能真就生机渺茫了。 于是,郑二虎急迫地喊道:“章鼠儿!背叛二马帮,冯老爷不会饶了你的!莫要自误!” 没错,对其挥刀相向的并非是赌档里的那个“乞头”,而是伪装成了那人长相的土耗子章鼠儿。 因为刺杀动作太过凌厉,他脸上易容伪装用的蜡皮掉了大半,所以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貌。 “我不背叛,你们就能饶了我?”章鼠儿似笑非笑,但手上刺杀的动作也不停止,追着手掌受了伤的郑二虎在厅堂内上蹿下跳。 “对,我说的……啊不,是冯老爷亲口说的!”郑二虎抓住机会,想要先唬住眼前这个疯狂的家伙,再做别的计较。 “那么——” 章鼠儿的语气似乎松动了点,可就在郑二虎感到一丝希望时,他却猛地喝道:“——我真就背叛了二马帮,所以你们不可能放过我的!” 这家伙又一次猛地挥刃向前,用匕首尖挑瞎了郑二虎的一只眼睛。 “啊啊啊……!” 郑二虎疼得发出喊叫,而且他这回是真的绝望了。 此时,二马帮两名有资格穿那赭色号坎的“孔方兄”,一瞽目,一跛足,并且终于要非出个你死我活了。 然而,令二者都没想到的是,这时候刚好有人跃过了院墙,正巧赶上看到这两个残废抵死相搏的场景。 “倏!” 那人一扬手,一根铁尺就带着刺耳的破空声,飞射而出。 “砰!” 数十步的距离,对于飞射的铁尺来说不过转瞬即至,这把铁尺前端的尖刺直接将欲要行凶的章鼠儿打了个脑袋对穿。 不仅如此,铁尺所挟的巨大力道,还令章鼠儿的尸身横移出去数尺,一头栽倒在厅堂中间的矮榻上边。 与此同时,脚步橐橐,一个高大的身影也走了这间厅堂。 赵无咎低头看了眼倚靠一根椽子,勉强立着的郑二虎,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古人诚不我欺。虎爷,您说对也不对?” 刚刚逃得一死,郑二虎心下骇然不已。不过,当用仅剩的一只眼球看到衙门捕手所配的、成对铁尺中的另外一把,此时还好好地挂在赵无咎腰间——看样子不像也要对他下手…… 郑二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连连点头道:“啊,对、对、对,差爷您说得都对。” 就现在这局面,哪怕赵无咎命令他给自己舔沟子,他也得去含口蜜水,笑脸相对。 “虎爷,您把心搁肚子里,我们的人也是在盯着这个章鼠儿,不是在针对你。 我只是跑得快,赶在了前头,后面六叔和三哥他们都跟着呢,说话就到。 昨天这人闹出来不少动静,翟叔给你家冯老爷面子把他放了,结果他却跑去鬼市,惹得那个袁爷掣刀杀了好几个你们二马帮的人。 他章鼠儿借此脱了身,可倒霉的却是我们一帮弟兄。 夜半三更,当值巡街遇到这种见血的破事儿,沾染了晦气不说,还被人家吆喝去处理了那些死肉。 您说,这人可气不可气?” 赵无咎一边说着话,一边缓步走到倒在矮榻上的章鼠儿旁边,看着这人脸上的脱落的那层蜡壳。 “怪不得好几拨人都差点跟丢了他,原来这只土耗子居然还有易容的手艺傍身。 怪哉,怪哉。 你们不都是二马帮的‘孔方兄’吗,你难不成之前也不知道他有这一手本事?” 郑二虎虽然因为被刺瞎了只眼睛,所以疼得都快要把后槽牙给咬断了。但此时赵无咎在问他话,他也不敢不作回答。 他咬着牙,忍痛说道:“好叫小郎君知晓。章鼠儿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点,可也就仅仅是一点罢了。 这只土耗子平日挖坟掘墓的事情没少干。从那些坟冢之中,除了被其刨出来的财货之外,听人说他还在有些墓主人的陪葬物里面寻得过一些竹简、布帛之类的陪葬品。 这些东西上面,可能还写了些墓主人的生平,又或者家传技艺的文字。他这手用蜡壳易容的手艺,十有八九就是从不知哪个坟包里偷学来的。 这土耗子因为会的东西挺杂的,懂得也不少,平时也因此比较得我家老爷的器重。” 听了他的回答,赵无咎点点头,这答案确有可信之处。 数日之前,这章鼠儿在街上准备对他下手,盘外招使的就是用外形相近的鬼藤草来伪装榆钱儿,想让他吃下去之后由于腹内绞痛,继而失去与其相搏之力。 这招固然阴损下作,可想要使用出来,至少也得知道鬼藤草为何物、该从何处取得。 章鼠儿就是东山县本地人,他家往上捯三代的情况,县衙的户民黄册里均有记载。在对其动刑取供状的时候,县尉翟青特意去了趟押司房,将其仔细调阅了一番。 黄册上对于他的记录,早年间就是一个不事生产的无赖汉,家里祖辈也没留下什么像样的手艺傍身。 就连那挖坟掘墓的“主业”,多半也是为了求财,他自己一点点独自摸索出来的经验。 像易容术、分辨药性之类的专业技能,除了从墓主人的陪葬品里自己偷学得来,赵无咎并不觉得有第二个人会愿意为其传道授业。 “倒也的确说得通。” 赵无咎想着,低头将章鼠儿的尸身从矮榻上拎了起来。与此同时,郑二虎家门口也传来了“嘭嘭”的拍门声,以及捕手捕快们的叫喊。 “小郎君且去为差爷们开门便是,此獠您且搁在一旁便是,小人待会就让人来收拾了。”郑二虎赶忙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待会儿小人定还会有一笔心意奉——” “上”字还没说出来,郑二虎今后就再也没机会说话了。 赵无咎攥住了章鼠儿尚未僵硬的手掌,其手掌中还擎着那把匕首,趁着郑二虎开口说话就将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心窝,旋即还不忘扭了一下。 这样受伤,因为肌肉一瞬间的僵直,常人其实是叫不出声的。而心脏被匕首尖豁开,郑二虎自然登时毙命,连眼睛都还瞪得溜溜圆。 “早日往生。” 赵无咎轻声说了一句。 只不过,他这次说这句话时连半分诚意都欠奉,不过就是随口一说罢了。 而且,赵无咎也不像之前在武县尉家中那样,为那名被虐杀致死的小姑娘阖上双眸,而是任由郑二虎保持死不暝目的模样,僵挺倚靠着那根椽子。 “世道不该如此不堪,你若不信,便亲眼看着我的所做所行。” 斜乜了眼郑二虎的死尸,赵无咎杀人之后十分平静的脸庞,瞬间变出一副略有些惊慌的样子——就像那章鼠儿一样,戴上了一副面具——紧接着,他就“急忙”向郑家门口方向跑去,为门外的同僚们开门。 第42章 匪懈 “……杀人者,章鼠儿。入室强侵,执羊角短刀一把,刃长一尺两寸,刳苦主心肝以致其亡。 当日巡街捕手赵无咎因恰逢其会,睹其逞凶杀人之事,乃飞掷铁尺入其颅,即行诛灭。” “……苦主,郑二虎,盖一囊家者也。虽与杀人者相识已久,但近日龃龉颇多,故遭其入室侵杀。 被杀之时,苦主屋内,尚留宿有其兄、嫂二人。凶徒杀其弟时,此二人皆苫背蒙头,不作理会。 故疑其与杀人者有所共谋,乃暂押入县狱,堪摩拷略,以明正典刑。” 这是郑二虎被杀一案的具结文书。从兵房被送到推事房,然后又被送回来时,上面就已经加盖好了县令的官印,并且那位梅县令还在上面作了批注。 匪懈,甚善。 翟青拿起这份写在上好黄麻纸具结文书,用手指掸了掸,发出“啪啪”两声脆响。 兵房值舍里,原本正在闲聊的差役们顿时停止了交谈,纷纷向这位县尉大人投去热切目光。 “郑二虎的案子结了。” 翟青微笑着向众人宣布。 “之前某还劝过他,像‘虎爷’这类诨号,哪能乱往自己头上安?这不,才当上冯家赌档囊家连一个月都没有,那厮就把自己给访死了。” 赵无咎接茬道:“翟叔,正所谓‘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像他这样的憨货,死球了也是活该。” 翟青也被赵无咎的俏皮话逗笑了,众差役亦是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值舍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氛围。 而眼见大家伙情绪都差不多了,翟青也不再吊人胃口,直接撩开了搭在一个大箩筐上的苫布。 箩筐里满满登登地装着四五十贯钱。当然,一贯钱就是一千文,大约得有六斤多沉,众人眼前这个箩筐里面肯定盛不住三百多斤的东西。所以,除了铜钱之外,箩筐里还有一些银馃子和小金铤子之类的贵重物品,大约相当于二三十贯钱的价值,用一个小包袱皮裹着,端端正正地码放在了铜钱上面。 这些都是差役们费力气从郑二虎家搜刮出来的“循例钱”。 事实上,除了这些钱财之外,郑二虎家里其实还有别的一些值钱东西。 像盐、糖、酒水、烟熏腊肉和粮食之类的吃食,全都被当时上门的几名差役分了。 比如说赵无咎,他就分了一袋黍子和好多条肉干。而作主并且当场为众人进行分配的人,正是那个被赵无咎唤作“六叔”的老六,作为翟青的心腹和衙署里的老人,也只有他拥有这份权限。 去现场的差役均分这类实用物品,也属于“循例”的一种,老六回衙署后单独跟翟青汇报一番就可以。 而除了实用物品之外的值钱东西,比如说钱财,还有一些更加值钱的东西——田契和房契——这些就不能由去现场的差役们自己分了,得由作为县尉的翟青来给所有捕手、捕快进行分配。 只是,田契和房契不用想了。 一来是因为像今年这样的光景,这类东西对众差役的意义其实不大。就算是翟青分了,这些东西也全都无法快速变现,拿在他们手里其实就跟废纸没多大区别。 二来则是因为郑二虎毕竟既是冯家赌档的囊家,又是二马帮里的头目,所以他家里的浮财说不定就是从属于冯老爷的产业里面偷偷划拉来的。 而东山人皆知那冯文宇悭吝贪财,若是翟青将郑二虎的家产照单全收,很可能就会恶了那位冯老爷。 于是,他干脆把郑二虎家的田契和房契,连带着之前由那只土耗子章鼠儿口述的、写有冯家如何通过东山周围坟圈子来贩运私盐的供述状,一起装在匣子里送去了冯家。 冯老爷把田契约和房契都收了下来,章鼠儿的那份供述状则被他丢进煮茶的火炉子,烧成一团灰烬。 不过,在收了这些东西之后,冯老爷先是向翟青表示了感谢。同时,他也表示自己是个懂规矩的,郑二虎家里其余的浮财该是谁拿就由谁拿,他冯家绝对不会觊觎。 他是否真这么想,翟青不得而知。只不过,有了冯文宇这句话打底,只要再完成了最后一项程序,县尉翟青就能给手下的捕手和捕快们开开心心分钱了。 而那最后一项程序,便是刚刚从推事房送来的具结文书。县令官印盖在上面,这起案件就算了结了。 作为第一个追踪到章鼠儿的捕手,以及在之前乌衣巷冲突中出力最多的赵无咎,翟青直接分了他二两半沉的银馃子外加两贯铜钱。 其它差役,没出力或者出力少的分到几陌铜钱,出力多些的则分到了一到两贯。而像老六、魏三郎和杜伏等翟青的心腹,都至少分到了三贯钱或者与其等价的金银。翟青自己拿了一块小金铤子,约莫价值四、五贯钱的样子。 对于这个分配方案,众人都感到很满意。自打那日在值舍定下“抓小放大”的计策之后,衙署里的三班捕手、捕快都在加班加点地工作,今天分得这些钱,相当于这段日子都没有白干。 因为昨夜赵无咎在巡更当值,所以一分完钱,他便没做太多停留就下了值回家休息去了。 事实上,若非知道城内的绿眉细作已经悉数伏诛,他其实并不希望在夜半时分跑出来巡逻,而是更愿意留在家里守护自己的母亲和祖母。 一回到家里,他就看见自己祖母和母亲正坐在院子里,正在和两个上门拜访的邻居阿婆拉扯家常。 这段日子,因为赵无咎当上东山县衙里的壮班捕手,所以总会有一些远亲近邻上门……“攀附”什么的倒是也算不上,但肯定是想要和他家搞好关系就是了。 见赵无咎进门,那两个阿婆继续东家长、西家短地拉扯,本来可能还想着同赵无咎这个正主套套近乎,可是赵无咎却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回自己屋里换了身衣裳,把缁衣换成了日常穿的圆领短袍,随后就又向赵杨氏和赵吴氏请辞:“祖母,母亲,今日下了值,我出去采买些要用到的东西,大约未时归家。” 得到首肯,他便再次走出家门。 第43章 铁匠(上) 这几日的天气愈发热了。 暑热的一直浸到人骨子里不说,连喘的气儿都有黏糊糊的,仿佛灶台边上经年累月留存下来的油渍。 赵无咎从家里走到棋盘街,又沿着棋盘街漫步,经过七八个路口便来到了自己要找的一个铺子。 附近都没什么行人,只有叮当作响的打铁声,以及手拉风箱往炉膛里面“丰丰”的灌风声。 这是一家铁匠铺,东山县城可以打铁的地方止此一处,铺子的主人兼唯一的铁匠姓古,常被唤作老古。 不过,赵无咎走到铁匠铺门口,开口叫的却是:“古大叔。” 正守着铁砧挥锤的老古见有客来,只是先向其颔首示意了两下,他还是紧着手头上的活计忙活。 只见,老古找准角度又往根铁条上砸了两下,这才将被砸弯成钩状的铁条埋到一个装满草木灰的大木盆里,令其自行慢慢降低下温度。 “这淬火降温的方式可真奇怪,”赵无咎有点好奇地看着老古的操作,不过并没有多话。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草木灰给铁器降温?虽然这样比用水油降温更均匀,但是费时费力不说,红热的铁器在草木灰里待久了,难道不会“吃”入更多的碳? 当然,他没有直接问老古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就算问了,人家多半也不愿意说。 有手艺傍身的百工普遍都奉行一个准则: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而赵无咎对此也没什么不满。毕竟,他自己也一直坚信,任何知识都自有其价值。 不可轻慢,亦不可轻得。 等到把手上停不了的活计处置好,老古这才放下工具,向赵无咎这个来客抱了抱拳。 “小郎君来啦,您要的东西已经备下。阿吉,别忙着拾掇柴炭了,赶紧去给客将东西取来。”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赵无咎交付他制作的器物,所以他也只能以“东西”这个词泛泛指称。 被唤作“阿吉”的少年人是老古的独子,被父亲一叫,原本还箕坐在地上专注地拉动风箱、调控炉内柴炭的他也赶紧爬了起来,一边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黑灰,一边快步走向铺子后面。 从置物架上去取来一个木匣,阿吉双手捧着,将其躬身奉于赵无咎这个客人面前。 “有劳了。”赵无咎亦向阿吉抱了抱拳,作为回礼。 因为他注意到,这个小哥身上那件无袖短袍上面比去时多了两团黑印,当是为了避免弄脏货物,他在拿木匣子前把双手在身上蹭过才留下的。 赵无咎打开木匣,里面依次并排放置着三件器物,均是长约七寸、粗一寸五分左右的空心铜筒子。 “小郎君请看,这三件均是用泥胎模范一体浇铸成的空心铜筒,耗时三天,用料皆是您送来的那批熟铜。老古我未克扣一分一厘的铜料,将其全部用在这三根铜筒子上,您大可拿去称量此三者重量加以比对。” 老古分外看重操守,毕竟事关他家五代人在东山县经营铁匠铺子积攒的名声,甚至比手艺更重要。 因此,赵无咎也很信任老古。 称量重量是不需要的。 赵无咎只是拿起一根,用指甲磕了磕,又弹了弹,铜筒子立刻响起一阵轻轻的“铮铮”嗡鸣。 拿眼睛看,用指甲摩擦,可以查验铜的光滑度和硬度,他确定了这空心铜筒确实是通体熟铜制成。 弹之铮铮然,则说明了铜体内部浑然一体,没有由于铸造手艺不精而留下的空泡和裂隙。 赵无咎依样检查了另外两根铜筒子的质量,然后便再次向古家父子抱拳拱手道:“多谢了,古大叔,还有阿吉兄弟。” 几日之前来交付委托的时候,他只是带来了从鬼市采买的材料,还有一半的工费。这时货物查验完毕,他十分痛快地将尾款交与了老古,用的是值约两贯钱的银馃子。 此外,他还在老古这里买了五斤的铁砂,直接将今天翟青分给他“循例钱”里的银馃子全都花了个干净。 在他抱着那个装着铜筒子和铁砂的宝贝匣子离开铁匠铺之后,阿吉不由得有些好奇地问向老古: “阿耶,那个小郎君弄的是个甚咧?” 其实,老古也有这个疑惑。 开模铸铜,还要一体浇铸,最后内外打磨光滑……那三个空心铜筒子不算料钱,但是工费都要四贯钱。 而要算上之前他带来的十几斤的熟铜——那可都是朝廷改元、一开始铸造新币时才会用的好料——不得值个八、九贯钱? 将工本费全都加起来,赵无咎造的那三根空心铜筒子,总共花费至少十二贯钱! 这么说吧。 县衙武库在他这里采购的铁尺,一对不过300文;城外那支备贼军使用的长矛,一斤六两沉的矛头,价200文;军中制式的横刀,便宜点的800文一柄,即便是使用镔铁和包铁覆烧工艺制作的精炼横刀,也不过就是价值三贯钱左右。 这样一对比就知道了,赵无咎定做的那三根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空心铜筒子,价值甚至堪比三把品质最上乘的百炼横刀! 也难怪老古也犯迷糊。 不过,阿耶毕竟是阿耶。听到阿吉的问话,老古的脸色顿时一冷,抬手就“啪”地扇了儿子的后脑勺一下。 他教训道:“你个瓜怂!咱打铁的,卖的是手艺,不是在卖嘴。 只要不违法犯禁,客人叫咱做啥就做啥,你管人家做出来东西干什么? 多动膀子,少动嘴,小心祸从口出!” 见老古有些发怒,阿吉只是讪讪然摸了摸肿起了个鼓包的后脑勺,而不敢犟嘴。毕竟,他阿耶常年打铁,手劲可比寻常人大出许多……打起他来也是真疼啊! 当然,见阿吉接受了教训,老古也就不再发作,更没有继续责打他。毕竟,他是阿耶不假,可这儿子也是亲生的不是? 打铁是个费体力的活计,不可能一日就像普通人家那里吃两顿。赵无咎走后,阿吉他娘就端着刚蒸好的麦饭,外加两碟小咸菜过来,让父子俩就热饱餐了一顿。 等到吃饱喝足,父子俩便又开始忙活起上午弄了一半的活计。 老古把那根放在草木灰里令其自然冷却的铁钩取了出来,然后又将其置于炉火之上,准备复烧。 第44章 铁匠(下) “风!” 随着老古的命令,阿吉用力拉动风箱,发出“丰丰”的响声,而那闷烧了一个时辰的柴薪和木炭复又重新烧旺起来。 “水!” 阿吉拿起早已准备好一瓢温水,含了满口的水,然后又将用棉线绷成一排的麦秆塞进嘴里,用力朝炉膛内那么一吐。 温水经由麦秆分流,化作数条细线,浇在了炉地闷烧出的一层积炭上面。 “嗤啦——” 水汽升腾,不过炉膛内的火苗并没有因此而削减半分,反而还伴着升腾起的“水煤气”,火苗之中隐隐出现了一些蓝色。 老古瞅准时机,用钳子夹着那根铁钩就放于蓝色火焰上灼烧,等火焰的蓝色褪去,他就赶紧将钳子移开。 而阿吉则再次喷水,令火焰变蓝。 如此往复数十次,等那一瓢水都被阿吉喷尽,老古才用钳子夹着铁钩,将其彻底移出炉火灼烧的范围。 与此同时,老古再次开口道。 “土!” 阿吉马上从铺子角落拿出一个毫不起眼的木桶,木桶上盖着厚厚的盖子,盖子边缘与桶沿缝隙间还还用厚棉布垫了一层。 桶里的东西颇有些沉重,阿吉两手才拎着这桶走到炉膛旁边,然后又用力才打开了塞得紧紧的盖子。 一股骚臭味霎时窜起。 不过,无论老古还是阿吉,仿佛都对此毫无察觉,他们都在专心默默计数。 老古数到“十五”,这是那铁钩需要用空气冷却的时间,然后就立刻钳着它,将其深深埋入桶内的稀泥之中。 刹那间,烧得通红的铁钩就冷却下来,不过桶内的“稀泥”表面却燃起了火苗。 阿吉把桶盖移至近前,老古一将那铁钩从木桶里夹出来,他马上就将桶盖覆在木桶上面,闷灭了火焰也让桶盖重新盖紧。 而老古这时也才夹着铁钩,把它扔进打造普通铁器时,用来随手淬火的那个水桶之中。 当然,这么做就不是为了淬火了,他单纯就是为了把这根铁钩洗刷一下,好除去上面因为使用秘法淬火而残留的污渍和气味。 等到老古将铁钩洗刷干净,阿吉也刚好把那个装着特制稀泥的木桶收拾回原处。 阿吉看着被老古拿在手里的那根铁钩,此时这铁钩表面已经不再是原本那种黑不溜秋的颜色,而是隐隐泛着青蓝色泽,莹润得如同一件玉雕。于是开口问道:“阿耶,这是成了吧?” 老古点了点头。 如果赵无咎还待在这,看见这手绝活,他肯定也会为其感到惊讶咋舌。 当然,要是有赵无咎这样的客人在场,老古和阿吉两父子肯定不会亮出这手绝活也就是了。 这是古家几代人才摸索出的一套淬火秘法。 草木灰浸是第一步,也不怪赵无咎感到诧异,人家为的就是让铁器吃进更多的碳。 而制作水煤气,产生的高温蓝色火焰复烧则是第二步,目的是快速将积碳烧掉并且填补上铁器表面那些 肉眼看不到的细孔。 最关键的则是第三步,既要用一种秘制的“稀泥”淬火。 这种“稀泥”的主要材料有四种,分别是:过筛之后的精细高岭土粉末;牛骨粉末;鱼皮、鱼鳔和猪油共同熬煮出来的胶质浮油;以及雄性牡马的尿液。 稀泥的具体秘方只在古家内部父子相传,口口相授。不仅概不落于文字,而且还都是只传给家中的长子。 哪怕就是年景特别好的时候,古家的铁匠铺由于生意太好,不得不雇佣一些学徒来帮忙干活。可在配置这种淬火用秘制稀泥的时候,也只能由古家的当家人——最多带着其长子——夜半时分,连灯都不会点亮,就在屋子里背着别人偷偷制作。 考虑到它的四味主料里面有什么东西,又是在自己就寝居住的屋子里调配,那份罪糟得可大了去了。 但是这份苦头,对于古家这样的铁匠世家来说,吃的其实相当值得。 虽然在制造普通铁器时,用这种淬火秘法,效用一点也不明显,加上淬火过程太过繁复,还会拉升成本。 但若是有人花大价钱,想要用西域传入的镔铁打造昂贵兵刃,那可就是这种淬火法大显身手的时候。 锻打烧红的镔铁兵刃,淬火淬不好,当时就得崩折。 即便用覆土淬火、桐油淬火之类的办法,崩折的概率也有两三成。而兵刃崩折之后,则必须将断刃花时间回炉重炼,不仅费时费力,反复熔炼的镔铁还极有可能失去其原有的物性。 要是下订单的客人准备得材料不够多,铁匠万一失了手,可就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之前用料就全废了。铁匠最后认倒霉,愿意自己搭钱赔偿,这样的结果还是好的。 愿意花大价钱打造刀兵,不是江湖豪客,就是世家大族子弟。若是铁匠恶了他们,这些人可未必拿了钱就能善罢甘休。 而使用古家的这套秘法淬火,不说是十成十,铁器至少九成九不会在淬火的时候出现问题。在为那些豪客们打造上品兵刃时,止这一项优势,不仅能让古家避免惹出麻烦,还能将利润一下子提高数倍。 “若非东山县实在太小,几代人加起来,受委托打造上品兵刃的次数都很有限,因此手艺没有什么扬名的机会,我古家人说不定早就能以此而名闻海内,家业必定能兴旺发达起来。” 看着正在用脚踏砂轮,小心地给铁钩的钩尖打磨开刃的阿吉,老古一时感慨良多。只是,他并没有将这些感慨宣诸于口的打算。 他走进铺子里间,从置物架上取下一个木匣。这匣子和装着为赵无咎铸造的、那三根空心铜筒的匣子,样式有些类似——凡是大客户委托的高价货品,古家铁匠铺都会用类似的木匣来盛放。 一炷香左右的工夫,阿吉便为铁钩完成了粗略的开刃。剩下的精细打磨,则需要买主自己按照实际需要或者习惯,自己动手来一点点完成,铁匠铺不能越俎代庖。 老古接过粗磨好的铁钩,打开了那个木匣子,将其放置在了里面。除了今天新打造的铁钩,木匣子里面还有十一个与其大小、形制完全一致的钩子,它们全都整齐地插在一张打了两排、十二个穿孔的熟牛皮衬垫上面。而在这个垫子下面,还以“回”字型的码放方式,盘着一条用细铁环串成的锁链。 而就在其刚刚将一切收拾妥当,铁匠铺外,由远及近便传来了趵趵蹄声。 少顷过后,一匹大青骡便被人勒住缰绳,止步在了古家这铁匠铺的门口处。 第45章 宝物 冯家厅堂。 端坐在圈椅上,双手架在扶手上,端着碗浓酽的茶汤,大口吞了一口,冯文宇这才开口问道:“东西拿来了,钱给了吗?” 在他面前,有一个穿着号坎的“孔方兄”单膝跪在地上,一直保持着交手行礼的姿势,等冯文宇问了话才抬头回答。 “老大,那古老头忒不识相,张口就要七贯钱,我将其狠狠痛殴了一番,然后只给了他两百文汤药钱。” 这头目说着话,将放置于自己身侧的木匣子往前一推,然后就打开了盒盖。 “精炼镔铁短钩一十二把,连环细索三丈五尺,我检查过了,全都符合您交代下来的样式,那个铁匠没敢偷奸耍滑。” 说完,这头目便再次低下头,乖顺极了,显得比其它那些“孔方兄”都要懂礼数。 一阵“窸窸窣窣”的翻动声响起,冯文宇没有搭理这人,而是俯身自己亲自又检查了一遍匣子里装的东西。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查验货物的声音消泯于无形,冯文宇的话语声亦再度响起。 他说:“果然,货真价实,这件事情你办得不错。二虎死了,赌档的生意就交给你来打理吧。其它的我不作要求,唯有一条——郑二虎没还完张狗儿那笔账,他人死了,债不能消,这笔账要由你来背负。” …… 赵无咎回家时拉着一辆临时赁来的板车,车上除了装着许多盆盆罐罐、箩筐笊篱之类的物什,还叠放着几个用竹席苫住的竹笼。 原来,从铁匠铺拿了自己定做的东西之后 ,根据章鼠儿的那份供状,他又去了一趟名叫斜阳巷的小巷,找到了那祝姓老者庑舍。 几个无赖闲汉鸠占鹊巢,赵无咎也没多费口舌,三拳两脚就将那些人皆尽放倒。 然后,他才将祝姓老者家里“与自己有缘”的东西逐一找了出来,全都放上赁来的板车上面。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小事—— 斜阳巷的几家住户听见了响动,见赵无咎把之前霸占祝姓老者庑舍的无赖闲汉都打翻在地,不知是因为真的遵纪守法,还是因为惦记起了那祝姓老者家产,所以有人竟然去找来了一队在日间巡逻全城、弹压地面的差役,想要将赵无咎拿下。 带队的队正恰是杜伏。 那结果,自然是告密的人没了好果子吃。赵无咎只是稍稍解释了两句,又让那队差役一人带上一笼已然被喂得足够大的肥鸡回去。 而赵无咎自己,除了一些鸡卵和小鸡雏之外,就留下了公鸡和母鸡各一只。 差役们跑了趟腿就平白得了好处,自然也都不吝嘴上夸赞:知世郎,通人情,分者众,无不均。 不患寡而患不均。 赵无咎知道此句之深意。 因此,拉着板车回家时,他还特意用找来一张竹席作为遮挡,免得自家邻里看见那几笼他准备用“调禽”手段来饲喂的“种子鸡”。 过段日子,他或许会主动将豢养家禽的消息透露出去,但在成事之前,他是一点风声他都不愿意泄露。 把板车上的东西卸进赵家肉铺院子里,看见赵无咎带回来这么多东西,特别是里面还有好几笼可以养大换钱的活物,他母亲和祖母都很高兴。 最近这半个多月,两位长辈能清楚地感觉到,随着赵无咎在衙署里谋了个营生,成了新的顶梁柱,她们赵家过的日子总算又开始有了盼头。 这份新希望的诞生,甚至似乎都冲散了许多因为赵无咎他爹赵不尤的失踪,继而带来的一系列悲戚。 那祝姓老者家里养鸡用的器皿,大多都是其亲手制作出来的,形制都仿照着古代传说中的祝鸡翁。 章鼠儿和他那帮无赖汉兄弟,得了这些东西也都不会使用,完全就是令宝物蒙尘。 就比如,那些竹制的鸡笼其实可以通过镶嵌组合,形成一个离地一二尺的鸡舍。再将此鸡舍置于院子东北方位,于其顶上压上一两块瓦片或青砖。 《调禽》有记载,这种方式布置的鸡舍,暗合了“山天大畜”的卦象。 山天大畜,止而不止。 既蕴含了勃勃生机之意象,大畜又止是中上的吉卦,不虞豢养家畜之类事情“压”不住那上上大吉。 当然,彩头归彩头,赵无咎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他的眼睛更多还是看到:这样的鸡舍不仅方便简洁,很容易就能布置完成,还兼有着防兽、通风、遮雨之类的诸般妙用。 而且,这样的鸡舍其实是模块化的。未来扩大养殖规模时,只需像堆积木一样,不断拼接就成。 看着自己只花了一会儿工夫,就像模像样搭建起来的鸡舍,赵无咎不由得感慨:“这种碾压同时代的技术,才是真正的宝物。” 而一想到“宝物”,他难免心头一热,又想到了自己在古家铁匠铺定制的那三个铜筒子。 吃过晚饭,陪母亲和祖母唠了些许家常,赵无咎便以困倦想要休息为由,一头钻进自己屋中。 成了七品武者之后,赵无咎的六识敏锐异常。无须点灯,只是借助窗外映入的月色和星光,他就能看清暗室之内的一应事物。 没去动木匣子里的那三个铜筒子,他先是从榻下取出一个用油纸封口的陶壶,还有一个小布袋。 布袋子里装的一盒糨糊,以及一大堆他连日来在半夜里独自糊制的纸筒。 这些纸筒都是用上好的皮纸糊的。 所谓的“皮纸”,并不是指用兽皮做的纸,而是指在制浆过程加入了大量桑皮等树皮的纸张。 这种纸因为纤维含量多,可以制得比一般的纸厚实一些。而赵无咎在做纸筒时又用糨糊黏了好几层,所以那些纸筒也做得更显厚实——自然而然,密闭性也就更优。 至于说那个陶壶里面,装的则是一粒粒黄豆、绿豆大小的,黑不溜秋的“丹丸”。 当然,此“丹丸”非彼“丹丸”。 感谢那些为穿越之前赵无咎提供“电子口粮”的阿婆主们,以及理工科出身培养出的粗陋实验素养。 遵循少量多次、定量分析、二分原则之类的标准,在鬼市买到硫磺、芒硝之类的东西之后,他没用多少时间就试出了一种目前条件下燃烧速度最快的黑火药配方。 他还在配方里加入了一定量的糖粉,并且将其制作成更容易储存的“颗粒化”黑火药。 有了颗粒化的黑火药,皮纸糊的纸筒,以及今天买的一些铁砂——当然没有铁砂用碎陶片、碎石子凑合下也不是不行——简陋但却未必不好用的“米涅弹”,总算是被他成功手搓出来了! 而有了米涅弹,还有今天到手的空心铜筒子,赵无咎的另外一件宝物也即将呼之欲出。 三把单发的手铳,或者干脆绑起来做成一把三眼铳,那就完全是看赵无咎的心情了。 此时,看着这件自己从无到有、一点点制作出来的、剧本碾压时代技术的宝物雏形,但凡是个正常人,胸中就很难不升起起一股壮怀激烈之感。 虽然这么做并不合适,但赵无咎还是很想登高一呼—— 第46章 遽变 “还有谁?”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林老爷子,罕见地摔破了自己最心爱的一支酒爵,任由里面盛着的酪浆污染了屋内那张毛色纯白的毡毯。 而他之所以勃然作色,是因为林家的一个管事。更准确来讲,是因为后者带回来的一个噩耗—— 绿眉贼军首领罔顾往日的交情,非但拒绝了林老爷子劝阻其绕过东山县城的建议,还派人袭杀了林家一支从南方来的运粮队。 押队的林家长子被俘,所有武装家仆皆尽被斩,整整百辆骡车的粮食全部被抢走。 眼见老爷子动了怒气,带来这个消息的管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出了如此大事,他最好的出路其实是一走了之,可念及家人全都在东山城内,他就是再不想回来也得硬着头皮回来。 这人趴伏在地上,额头杵着地砖,头上的纶巾都垂落到地面上,两股战战地说道:“老东家,商队里除了大少爷和我,其他人全部被那乱军擒住之后杀了。而那伙绿眉贼之所以放我回东山,就是想让我回来为您捎带口信,他们说,他们说……” 似乎是被管事这副样子给惹急了,厅堂里的一个青年人跳了出来,一脚便将其踹翻,随即怒叱道:“猪狗之辈,说话这般不爽利,我看你就和那些绿眉贼一伙的,吃我林家黍子,还砸我林家的碗!” 说完,这个青年还犹不解气似地,继续对那管事一顿拳打脚踢。 那管事被打得连连求饶。 就在这时,厅堂里唯一的一个女子突然发话了:“三郎休要发狂!莫要让人看低了我林家的家风,先让这管事把话说完。” 这妇人看着比那年轻人年纪稍长,约莫三十岁左右,姿容昳丽。她头上梳着高髻,肩披红帛,上着鹅黄色广袖罩衫、下着绿色曳地长裙,活脱脱一副贵妇人打扮。 此女是林老爷唯一的女儿,家中行二,也即那个被俘的林家大郎的妹妹、此时发怒的林家三郎的亲姊。 她也是梅利坚的妻子,而那位东山县令此时也端坐于厅堂之内,乃是这个厅堂里唯二坐着的人之一。 遭到阻止,林三郎没有念及对方是自己姐姐,而是立刻反唇相讥道:“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林丽娘你现在只是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管我!” “混账东西!” 林老爷子暴喝一声。 紧接着,他就抓起手边放置的一盘用油煎炸至金黄的樱桃毕罗,连碟子带东西一股脑掷向了他的小儿子。 林老爷怒目而视道:“不懂礼数的孽障!我丘…林家世代都是品行周正,知书讲礼的人家,怎么出了你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田舍人、市井儿……” 见老父亲对自己发这么大脾气,林家三郎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立马就蔫了下去,不敢继续造次。 厅堂里发生如此激烈的吵闹,而林家东床快婿梅利坚却始终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如石胎泥塑般不言不语。 只是,梅利坚口上不说话,并不代表心里也是那般无念无想。事实上,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刚刚林老爷子气急之下有些结巴,口中抖落出的那个“丘林”是什么意思? 是他林家本来是姓“丘”,还是说,他家原本姓的是复姓“丘林”? 梅利坚的目光微微垂下,瞟了眼在地上铺的那张素白毡毯,因为刚刚洒上了一些酪浆,又被林三郎反复踩踏,所以毡毯上面已经粘上了许多污痕。 “还真是出人意料,我这位岳丈老泰山的家底子原来竟是杂胡出身,怪不得他喜欢的享乐方式颇似胡人。” 梅利坚顿时心内了然。 大周定鼎初年,因北境多有胡人袭扰作乱,故朝廷遣鹰扬将军率大军出塞击敌。致塞外诸胡大部落被破十二,小部落凌乱无数。而被打散部落的诸胡由于人仃离散,所以大批大批地内附至大周境内。 丘林应当就是一个小部落的族氏,而林家祖上则应当是该部落的一员。内附之后,他们将“丘林”改为“林”,多半就是想要遮掩出身和过往。 梅利坚是真没有想到,随自家娘子回家省亲一趟,虽然恰好得到一则对他来说不怎么好的消息,但是作为“补偿”,他也探知了林家所隐藏的一些秘密。 当然,出身杂胡其实也并非什么可以被其拿捏住的、特别致命的把柄就是了。 最多就是有些不体面。 但问题是,林家不过是东山一县之地的大商贾,最多算是摸到一方豪强的门槛,而并非盘踞于整个州郡之地的真正望族世家。 体面与否,对他家影响其实并不大。 而一想到这些,梅利坚也不由得想起自己十几年前远行京畿之地,参加那科举考试时的所见所闻。顿时,他的内心便被无力感以及各种无奈填满了。 “世家之上犹有世家,乃谓之门阀。” 一想到这终其一生都几无可能实现的目标,梅利坚不由得感到有些绝望。 若不曾见过,便不会有妄念;可毕竟曾经见过,又怎能不心生艳羡?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而就在梅利坚默诵圣人之言语以锤炼心志的同时,林老爷子也总算骂累了,他想要那杯酪浆解解渴,可却伸手抓了个空。 他这时才回想起来,刚刚那管事前来报告消息,止听了一个开头,他就将厅堂里所有奴婢皆尽遣出去了。 自然也就无人为其斟酒换盏。 “没人,呵呵,好,很好。” 林老爷子的目光,倏尔间便扫过厅堂里众人。一子,一女,一婿。在前两者身上,他的目光只是一掠而过;可是在梅利坚身上,他却着实深深看了一眼。 不过,他旋即就看向趴在地上一边蠕动,一边低声呜咽的管事。 “刘管事,你先把口信说了罢!” 林老爷子的话,就如同一柄凿子,刺得那刘管事登时浑身一震。 他忍着身上的疼痛,复又重新跪好,开口道:“回禀东家,那些绿眉贼让我带的口信十分大逆不道,还请您宽宥则个——他们说十日之后必来东山,您要是心里有点数,就应该,就应该……” 刘管事说话声越来越小,最后那几个字更是几如蚊蚋。 林老爷子道:“应该什么!” 刘管事看了眼于旁端坐的县令梅利坚,然后又咬了咬牙,把心一横。 “……就应该率众打开城门,迎义军入城,就食于东山。否则,城破之日,阖家性命必定难保。 ” 他说完便一头趴在地上。 林老爷子用眼神挑了自己小儿子一眼,后者立刻会意,大声骂道:“竖子!乃公几败于尔之谵妄之言。” 这话的意思是:孙贼,你爷爷我差点被你这胡话给糊弄过去了! 而说话的同时,林三郎还飞起一脚,一下子踹中了刘管事的太阳穴。 第47章 贼帅 等到再去当值点卯,赵无咎身上已经带了个隐囊,里面装了他的大宝贝。 他还用铁尺尖为那三根铜铳子都刻上了铭文,分别名为:礼、智、信。 何谓礼? 手持此物,令人知礼。 何谓智? 寻机而发,智珠在握。 何谓信? 怕不怕由别人,但他说开火就一定会开火,人必须要对自己讲信用! 赵无咎对这三根铜铳子的命名,合了圣人教诲,只少了“仁、义”二字。 因为他觉得既然都用上此物了,所面对的必定是敌人,而对待敌人讲仁义,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那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赵无咎进了衙署,一走入兵房所在那个小院,就看见几个差役正凑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刚刚他听到那句嗟叹,便是出于一个上了岁数的差役之口。 那人一边说着还一边摆手。 赵无咎又听了几句,这才听明白,他们是在闲聊昨夜东山衙署里发生的一些事情。 据他们说,昨日晡时分,在各家各户正在吃或准备吃晚饭的时候,县令梅利坚突然回到了衙署公堂,一连签发了两道急令。 第一,他派出了两名马快,骑上衙署目前仅有两匹健马,分两次、走不同城门去了备贼军的营盘,不知去下达了什么军令。 第二,梅利坚派了一队人,于寅末之时去鬼市附近街巷鸣金三声,而公门里人尽皆知那鬼市可是县令老丈人林老爷子的买卖。 听到这些,赵无咎心下不由得暗道一句“好险”。从那县令梅利坚的急令不难推测出,之前还只在城外闹腾的绿眉贼军,这回大概是要迫近东山县城了。 兵灾既至,若是他之前没早做打算,早早就将家中地窖收拾好又堆满了食物和所需的一应事物,现在再想要去购粮,恐怕就算有银钱也很难花出去了。 而庆幸之余,赵无咎又思忖起了一个问题:这个壮班捕手,他现在还要不要继续干下去? 绿眉贼军真要来攻县城,以他这些日子以来对东山县令梅利坚行事风格的判断,情况紧急的时候,他们这批人十有八九会被其发往城头,当那填线宝宝去。 赵无咎倒不太担心自己。 一个七品武者,若是不求杀敌,两军阵中自保绝没什么太大难度,大不了也可以从容一走。 他担心的是家中的亲人。 绿眉贼一旦攻城,城内必有动乱,趁火打劫之类的事情多半是少不了的。 而他家中还有待产的母亲,以及年迈的祖母,要是有贼人趁着赵无咎不在家的时候上门抢劫,他母亲和祖母决计难以幸免。 就算两名妇人将财货乖乖奉上,上门的贼人定然也不会饶了她们的性命。 这是因为交战之时,城门一闭,行打家劫舍之举的就不会是流寇,而只可能是城内的宵小之辈。 还是那句话:东山城不大。 就以他近日来阅读过的过往卷宗来看,犯下案子的宵小和受戕害的苦主,其实很多时候都互相识得。因此,敢趁着兵乱打家劫舍的贼人,九成九……不,应该说肯定会杀人灭口。 而赵无咎之所以愿意花钱送礼当上这壮班捕手,主要就是因为想借着这身缁衣更好地护佑自己的家人,保得家宅平安。 做人做事,皆不可本末倒置。他和他的家人才是“本”,这身缁衣只不过是“末”。如果非要以家人牺牲家人安危为代价来保住这捕手的身份,那赵无咎肯定会把衣服一扒,掉头就走。 谁回头,谁就是小狗! 然而,就在赵无咎一边默默寻思,心里面渐渐升起一些请辞心思的时候,那群闲聊的差役之中突然有人又提起个令其有些感兴趣的话题。 还是那老差役挑起的话头:“尔等可知,那绿眉贼的贼首,其人是个什么跟脚?” 众人各执一词。 有的人说,那贼是塞外内附的杂胡后裔,早对朝廷有不臣之心;有的人说,那贼是个贩卖私盐的盐枭头子;还有的说,那贼是一个江湖中人,是朝廷刑部都挂了名的江洋大盗…… 可是,听了众人所说,那老差役只是“嘿嘿”一笑。 然后,他才开口道:“那人姓葛,名修礼。这葛修礼就是咱们常州人,原本只是个放牛娃出身。 只不过,这人从小生得手长脚长,善跑善跳,未及束发就当上了驿卒,靠跑腿奔走的本事谋生。 有一次,他接了一趟使司差事,从常州府送信到国都洛京。到了洛京之后,花花世界迷人眼,葛修礼干脆请辞不干。 虽然无人知晓,他一个常州籍贯的外乡人如何能够留在那‘居大不易’的洛京,但是他确实成功留了下来,还进了学,乃至得师长赐予了一个‘修礼’的名字。 再后来,这葛修礼甚至还参加了科举,只是运气不好或者说学业不佳,屡试不第。 从弱冠之年,一直考到了而立之年,他也这才对科考一途死了心,复又返回了家乡……” 见众人皆听得入了迷,那老差役又是满意地洒然一笑,捻了捻自己嘴巴上的胡须,接着说道:“……至于说你们说的盐枭、杂胡后裔,还有江洋大盗,其实吧,也不能说是错的。 因为,那葛修礼返回常州之后,一开始无以谋生,只能靠着能写、会算两项本事,在一出塞的商队里当了段时间的账房先生,跟着商队一起前去塞外苦寒之地收皮毛、马匹牛羊。 当商队的账房没两年,这葛修礼觉得走商不如贩卖私盐来钱快。于是就谎称自己是内附的杂胡,在塞外收拢了一些人手,干起贩卖私盐的买卖,成了一个大盐枭。 只是,随着他贩私盐的买卖越干越大,结果不可避免地遭遇同行的倾轧,官府得到了关于他的大量举报。 于是在一次押送私盐,葛修礼就被官府的兵马设伏堵住。他也只能丢弃货物,带着几个人杀出重围逃跑,自那以后也就成了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 再后来的事情你们也就知道了,自打去年,年景不好,常州有盗匪开始闹事,号为‘绿眉’。葛修礼借机会加入其中,最后很快成为这支贼军的魁首。” 直到此处,老差役才算清楚地讲完了,那个“绿眉贼帅”的跟脚由来。 第48章 微瑕 跟听说书似地,赵无咎从头到尾听完了老差役的那段话。 他唯一的感想就是:那个绿眉贼的头子,是在哪儿学会的“叠甲”? 那人的一系列“人设”,让他脑海里面浮现出了一个个名字——朱重八、李自成、张士诚、黄巢、葛荣、鲜于修礼…… 但这倒是也令赵无咎想起了一句“老话”:叠最厚的甲,挨最毒的打。 这么多的“人设”,可见此人活的并不稳当。更不必说,这些“人设”让赵无咎想起来的那些人名之中,最后能成事者,只不过有且只有一人罢了。 虽然常州附近郡县今年的年景不好,但时局也不至于说是糜烂到天下大乱、饿殍满地的地步。以东山为例,县令梅利坚还能高坐公堂,朝廷法度仍在,民生秩序犹存。 同时,从舆图上看,常州所在的郡县地处濒临北境的平原地带,西面是太室山,东临沧海,南面则是名为德水的大渎。 常州、并州、冀州,此三州之地,就像是被圈在围场里牛羊一般。朝廷只要派大军堵死西、南两面,就算三座州府皆乱,燃起的烽烟也很难扩散至整个天下。 再说,就连一个东山县的老差役都知道些那葛修礼的底细,三州之地的世家大族又岂会对其过往经历一无所知? 他们肯定知道得更清楚。 旁的不论,单说此人起家时所谎称的杂胡后裔身份,这或是能方便他从塞外拉来廉价的打手,但却也是一个昏招,等于是将自己晋身之路堵死,三州之地各个世家的大门从此便绝无可能为其敞开。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具备。 葛修礼凭什么敢造大周朝廷的反? 他敢这么做或许有别的倚仗,这是赵无咎不知道的,但更多可能还是由于短视。 别看绿眉贼军现如今势大,可他们实际就是一团无薪之火,绝难以燎原。 各个县城只要坚清壁野,绿眉贼军便只能在乡野间流窜。他们又不事生产,缺少稳定的补给和后勤支持,无论朝廷正规军队东出太室山,又或者是折冲府的牙兵整训完毕之后出城挥师清剿,那时候绿眉贼军的灭亡怕是只在旦夕之间。 而想通了这些,赵无咎的眼神蓦地一亮。 “既然连我都能预见到绿眉贼的失败结局,那么能够提前整整一年的时间,从零开始创建出一支备贼军的梅利坚,难道还会意识不到这一点吗? 那位智计不俗的东山县令,之所以还要打造备贼军,要么是因为察觉到天下即将大乱的迹象,抱着‘搅动天下大势,助人争龙,混个从龙之功’的想法,不惜倾尽家资来给自己打造一支私人军队...... 然而,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太高。 如此看来,就只剩下一种合理的解释了——东山县的这支预备贼军,极有可能是梅利坚专门为了交付给其他某个人来而创立的。 这个人,必须能够为他提供足够诱人的条件和利益回报,而且这些好处想必远远超过了组建一支军队所需要耗费的资源。 比如,那人答应保他未来在官场上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甚至于得到很多县令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去那天下繁华第一的洛京城出仕任职的机会。” 此时,赵无咎突然想起了一个距离他这样的屠户子、公门小吏很遥远的词汇:门阀。 豪强士绅跃马于乡梓,世家大族盘踞于州郡。 但是在真正的门阀眼中,无论是豪强士绅,还是世家大族,其实也只不过是些强壮点的蝼蚁罢了。 因为在大周朝廷中,只有真正的门阀才有资格假节戎,列九卿,被倚为柱国。 “而要真是这样,或许我现在也就不用请辞了。 梅县令既然派人去了备贼军的大营,想必他迎接的人不是已经到了,就是快要到了。 而堂堂的门阀子弟,如果只囿于东山县城内固守,而非带着那支备贼军大破贼兵于野,回到洛京城后又怎能向其他人夸耀武功?” 想到这层干系,赵无咎不由得感到一阵轻松,先前的一些忧虑一下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就在此时此刻,就在同一个衙署内,除了赵无咎之外,还有一人也不再患得患失。 那人便是梅利坚这位东山县令。 推事房内,他就站在桌案,俯视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八个大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梅利坚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将狼毫大笔搁在笔架上。 “现下,虽然我那岳父老泰山的路子走不通了,遭瘟的绿眉贼势必要来我这东山县碰一碰。 但好在,洛京的两位贵人已经快要到了,只要将这支可堪一用备贼军交与其二人执掌。 选锋、守土,以此二者叙功,也足够助我梅利坚去那九万里之上一游了。” 这位东山县令畅想着未来要过的日子,醺醺然如满饮一斛美酒,手指亦不由得在桌案上轻轻敲击起来。 古有击缶而歌的说法,而今则有他梅利坚击案而自得。 不过,只是自得其乐了一会儿,梅利坚的目光便不由得落在了桌案上一块如羊脂般洁白的玉瑗上面。 这是一件信物。 因为古代有“召人以瑗”的说法,所以一些世家大族才会使用这种内径略大于边宽的环形玉器,来作为他们与亲近之人的交接信物。 而地位低的一方,比如梅利坚送去给那两位洛京贵人的信物,则是一枚没有穿孔的完整玉璧。 他盯着那玉瑗看了又看,这件信物通体洁白,唯有一处地方有着铁锈色的斑块。 梅利坚揣度道:“白玉微瑕……贵人送我这件信物,是否还有一些别的暗示?” 他不由得怀疑,就是自己治下的这东山县城里面,可能也存在着其所攀附的那家洛京贵胄的眼线。 “是极,是极。” 而且越是往深处想,梅利坚越是觉得这其实很有可能。 “否则,那般遮奢人物又岂会让家中两位嫡子轻车简从前而来,人家怎会不晓得‘千金之子不垂堂’的道理? 肯定是有了万全的准备,人家才会派遣嫡子来常州,历练一番之后也才好回到洛京城夸耀武功。 那这块‘白玉微瑕’的玉瑗,除了是信物外,它所蕴含的意义恐怕还又人家对我治下的东山县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问题是,这‘微瑕’指的是什么呢?” 第49章 赌档 “魏三郎,作为捕头,你亲率甲队沿街巡逻,纠察不法,整肃宵禁。” “老六、杜伏,你二人领乙队,去巡视东山四门,监察盘点守城物资。” “无咎,你跟着我,还有丙队的弟兄,今夜与我同去弹压地面。” 临近黄昏,县尉翟青集合了衙署内的三班差役,开始分配起了人手。 他将差役分作三队。 老成干练者为甲队,交由捕头魏三郎一人率领;孔武有力者为乙队,让有经验的老六襄赞有勇力的杜伏,两人一起管理;剩下的人虽然资质稍差,只能分作丙队,但是由他本人亲自带队,还叫上了赵无咎。 衙署里的所有差役,无论轮值还是休息的,全都被叫了回来,一齐参加今晚的行动。 这是县令梅利坚下的令,而县尉翟青也只是执行者。 唱喏过后,三队缁衣差役便依次走出了县衙,开始执行夜间巡视整个东山县城的任务。 老实说,他们也不乐意这么做。 首先,差役们往常在晚上当值时,基本就干个巡更的活,像今晚这样大的阵仗还是头回经历。 其次,还是因为今晚这次行动规模浩大,所以三班差役共计三十余人都被翟青叫上了。 哪怕今天白天已经当值了一天,晚上也得跟着一起连轴转。累点倒还不怕,主要还是容易让家里人担心。 就像赵无咎,得亏他白天当值时提前收到了风声,下午借着巡逻的机会,跑回家跟母亲和祖母说了一声。否则,未告而不归,家里准得为其担惊受怕一整晚。 事实上,除了“加夜班”的差役们有些不情不愿之外,接到那位县令老爷这个差事的时候,就连翟青其实都有些嘬牙花子。 不同于他向下属们转述,翟青听到的命令,是梅利坚在推事房里亲口对他说的。 因此,对于那位县老爷想要做什么,他领会得最为清楚明白。而也正是因为明白梅利坚的意思,翟青才会感到有些为难。 只不过,就算再怎么为难,他也得听命行事。虽然手下们都唤他“县尉”,但是翟青知道,他自己现在还只是个“代县尉”。 而且,就着这“代县尉”,也是被梅利坚一手提拔上来的。如果不愿做其掌中趁手的尖刀,对方随时都可以将他一撸到底。 所以…… “今夜,尔等随我稽查冯家赌档,缉拿所有违背了宵禁规矩,寅时后仍留外嬉戏之民。” 出了衙门,走了一段路出去,然后又拐进一条巷子,翟青这才向他所辖那“丙队”的差役们,讲出今夜行动的详情。 顿时,一片哗然。 之前,赵无咎第一次当值点卯那日,翟青就带着一队人冲击过一次估衣巷。 不过,那次是赶得时机比较凑巧。当值的十几个人,除了翟青的心腹手下,就是往日的老兄弟。 可就算如此,在前往原先那位武县尉家里收尸、与二马帮的人发生冲突时,差役们仍因为畏惧冯家的威势,所以“干起活”来不如往常那般干脆利落。 得亏有赵无咎执盾陷阵在前,翟青引弓射箭在后,叔侄二人联手狠狠地压服住了那帮浮浪子的气势。 一些既定的“规矩”,也才没因此而被打破了。 城内所有浮浪子、无赖汉往后再看见穿缁衣的,依旧还得保持敬畏,至少在明面上必须如此。 不过,翟青和赵无咎虽然打翻了二马帮的一众守卫,但却过冯家大门而不入。 他们俩奉行的就是一个原则:我们打的就是二马帮的喽啰,与冯家有何关系? 而且没过几天,翟青就借着“章鼠儿怒杀郑二虎”一案,向冯文宇示了一次好。 由此可见,在这东山城里,就算是官面上的“三把手”,也要对冯家的那位老爷保持敬意。 县尉都这样了,更何况他们这些普通的差役? 殴打二马帮的爪牙,或许还能找理由搪塞过去。可直接去冯家赌档稽查抓人,和当面去抠冯老爷的眼珠子又有何区别? 况且,今晚这丙队的差役,之前也尽都是些“骑墙派”。 他们虽然不像前任武县尉的那几个心腹一样,翟青上台后旋即就遭到了开革,但这些人也根本谈不上是翟青的“自己人”。 翟青一说要去冯家赌档,这些人立马表现出了异议,有人甚至开始小声鼓噪起来。 只是,单独将这些人选出来由自己带领,又岂是翟青随便作出的决定? 翟青看了赵无咎一眼。 而赵无咎此时恰好站在队尾,与翟青一头一尾将丙队其它差役夹在小巷中间。 赵无咎登时叱道:“聒噪!” 他这突然在背后一发声,把站在其前面那几个差役全骇了一跳,各个都吓得一哆嗦。 而就在众人扭头看向一刹那,他已然抽出了插在腰间的双铁尺,两手一合,发出“铛”地一声脆响。 紧接着,他又将铁尺的尺杆互相那么一剐蹭,在发出刺耳摩擦声的同时,还溅射出了一团火星。 “你们哪个若是不满意受我翟叔的调遣,先同我手里这对笔架叉讲讲道理!” 老罴当道卧,貉子那得过! 以赵无咎这身气魄,说是老罴,可能有些委屈“这孩子”了。但是将衙署内这帮原先“骑墙派”的差役比作貉子,那绝对是在抬举他们。 因此,经赵无咎这么一吓唬,别说当面詈骂了,这些人连个“不”字也不敢宣诸于口。 赵无咎扮红脸,翟青则扮作白脸。这位县尉好言安慰了丙队的差役们几句。他向这些人解释,今夜的行动是县令大人特别要求的,而且他也有分寸,不会给大家伙带来麻烦和不便。 就这样,临阵做了回统战工作,翟青才再带着这群人直扑冯家赌档而去。 等到了冯家赌档所在那条街巷,隔着半条街,所有人就都能轻易找到它的大门。 这地的门头简陋异常,只是一座侵占了街巷一半宽度的棚屋,门口也只是挂着一块破旧的布招,上面写着一个“冯”字。 然而,尽管外边看似条件简陋,可是穿过棚屋外间,走入里面就能发现此地赌客盈门。 灯球火把,亮子油松。 赌档里的光亮很好,烟雾弥漫,人声鼎沸。 赌客们或坐或站,围绕着一张张破旧的桌子,眼睛紧盯着桌上的骰子、牌九等赌具。 他们的表情各异,有的兴奋激动,有的紧张焦虑,有的则是一脸的疲惫和麻木。 在赌场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乞头。这些人全都坐在一种特制的高脚椅子上面,可以俯瞰正在博戏的众人,实时监察自己所负责的几张赌桌,防备有人出千耍诈。 尽管赌场简陋,但赌客们似乎并不在意。他们被赌博的刺激所吸引,忘记了周围的环境,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赌局中。这里没有豪华的装饰,只有赌客们对财富的渴望和追求。 即便这些人也知道,只要踏入这座赌档,他们也就成了那位幕后东主冯老爷获取财富的目标。 第50章 撒花钱 是夜,赌档里的打手不多。 这是因为前一段日子,二马帮折损了不少帮众,现在人手实在有些不够用。 他们先是在那夜围杀绿眉贼细作时死了二十几个;转天又被赵无咎执盾冲撞、翟青引弓射箭伤了不少;后来在鬼市门口,又被那“袁爷”直接掣刀砍死七、八人…… 不到一个月,二马帮就有近五十人连死带伤,真真可谓是元气大伤。 现如今,冯家赌档里的打手、帮闲拢共不到十人,甚至连镇场子的“乞头”都只剩下三个。 所以,为了照顾好赌档内部的几间上房,盯好那些赌局更大买的卖。 赌档新任的囊家任由那群“穷酸赌鬼”们自行耍弄,只留下了一个乞头在赌档外边这大开间里看场子。 这乞头名叫来俊,此人长着只令人一望便印象深刻的鹰钩鼻,一对招子也是相当好使。 相比于那些沉溺于博戏的烂赌鬼,来俊无疑更有眼色。因此,当东山县尉带着一群擎着锁链,拿着铁尺的捕快、捕手走进赌档,他立马从那高脚凳子上跳了下来。 不过,来俊还是慢了一步。 随着翟青一声令下,几名差役或蹬、或踹、或推搡、或砸击,把面前碍事的赌徒全都扫到一边,扑上前去就将来俊锁拿了过来。 被押至翟青近前,来俊吓得连说话都磕磕绊绊:“铁…铁狮子,额,不,不对,是翟大官人。小人可是大大的良民,您派人拿我作甚?” 翟青没搭理他。 当这群缁衣差役将来俊这个乞头抓捕的时候,原本嘈杂喧闹的赌档突然变得鸦雀无声,除了被打翻在地的几个人之外,其它的赌徒也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纷纷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这群不速之客。 然而,与一般情况下人们对公门中人的敬畏不同,这些烂赌鬼们的眼神中并没有丝毫的惊惧或敬畏,反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清澈的愚蠢”。 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俊被押得身体向前倾斜,屁股撅得老高,双臂还向后高高翘起,活像只待宰的羔羊。而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除了因为挡路而被差役狠狠打倒的几个人——他们正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其他人似乎完全无动于衷,仿佛只是在欣赏一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闹剧。 有的人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戏谑的笑容,似乎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翟青环视四周,看着这些赌徒们脸上的表情,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怒气。 他厉声呵斥道:“尔等竟敢趁着宵禁的时候擅自外出,聚众赌博,难道是在藐视大周律法不成?” 赌徒们面面相觑,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往常不也都是如此,怎么没见差役来这冯家赌档,为何今夜偏要过来上纲上线? 这时,一个赌徒小声嘟囔道:“我们只是找点乐子,又没犯什么大罪……” 翟青瞪了他一眼,“律法如山,岂容你们随意践踏!今日便是给你们一个教训。来人,将那人也锁了!” “喏!” 差役们又应了一声,随即便有人拉起锁链,狞笑着扑向那个多嘴多舌的倒霉蛋。 赌徒们见状,纷纷哀求道:“官爷饶命啊,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尔等须省得,明日每人午时前要去衙署缴纳两百钱的罚没,谁若胆敢不去缴纳,我就派人锁了那人去城墙上服徭役。 尔等放心,城外绿眉贼闹得正凶,县令老爷已经开始命人整备城防。 城墙那边正好缺人手扛东西,就算你们所有人登城去服徭役都可以,多多益善。万一实在没东西可扛,我也可以把你们挂在城墙外面,多少也能挡住几根城外射来的箭矢。” 短短两句话,翟青就把这伙赌徒吓得不轻。他旋即冷哼了一声,转而对正要去记名的差役们说道:“给我把这些人挨个笞三下,要不然,这帮人下次还不长记性。 另外,记录这些人的名字前,让他们三人一组,每组成员互相结保。 一人胡说八道,三人同罪。 谁要是举报了有人说谎,举报者的鞭笞之苦就能免了,让说谎的人代替其挨上那三下。” 差役们再次唱了一声“喏”,然后便如狼似虎似地,扑向了那群瑟瑟发抖的赌徒。 惹不起“铁狮子”,打不过站在后面督战的那头“人熊”,还治不了眼前这帮小鸡雏? 因此,刚刚从赌桌上爬起来的赌徒们就算乖乖结保,老老实实记名,也得结结实实挨顿削再说。 而翟青也说了,要“挨个笞三下”,这帮差役又没带专门打板子用的水火棍,所以只好因地制宜,什么趁手就暂时用什么行刑。 于是,转眼之间,这冯家赌档里面便铁链铛锒、铁尺纷飞。 要是有人敢反抗,那就“笞三下”则会变成“笞一通”。铁尺、铁链一顿猛削,反抗者立时就会被打得满脸是血,趴在地上哀嚎不已,涕泪满襟。有些胆小的赌徒甚至还被吓得屎尿齐流。 当然,赌徒里面也有聪明人。虽然反抗是肯定反抗不过,但是逃跑总能成吧? 冯家赌档很大,外边的大开间里容纳了至少数十人,而翟青带来的差役满打满算不过八、九个人,根本无法将这赌档团团围住。 能钻的空子不仅有,事实上,其实还有很多。 只不过,因为刚刚翟青带人从大门闯进来,一时间把赌徒们给唬住了。同时,也是因为他们没想到公门中人,查“犯夜禁”竟然查到冯家地头。所以他们一开始才没有想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策”。 现在,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 趁着差役们还没冲到自己面前,中间还隔着一些“赌友”,这些人立刻用袍袖掩面,脚底抹油。 甚至还有几个机灵的,跑路时还不忘在路过的赌桌上摸一把,想着带走一些别人放在桌上的赌资。 而这些机灵人里面,有一名个头不算矮只是身材有些单薄的半大小子,显得最为“机灵”——他顺手牵羊拿了一大堆别人的赌资后,没有将这些东西往自己怀里揣,反而用力向身后天女散花似地一抛。 “撒花钱喽!谁捡到就归谁。捡了就跑,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第51章 后院起火 牵一发,动全身。 随着这一嗓子,冯家赌档里一众赌徒,登时便全都醒悟过来。 打不过还不能跑吗? 今晚受了如此大的惊吓,顺便带点“精神损失费”逃跑不过分吧? 本就是一群赌徒,他们怕个球? 抢钱! 跑路! 常言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更何况,已经有人打了个样,他们模仿总是会的。这群赌徒瞬间炸了营,疯了似地纷纷上手去抢夺赌桌上的赌资,抢到之后就拼命往冯家赌档外面冲。 当然,一旦红了眼,人的脑子多多少少会受到些影响。 有些人,就跟那慌不择路的走兔一般,直接就冲向了翟青带差役们堵住的赌档大门。 结果也像一头撞上了木桩。 堵在门前的差役毫无顾忌,抡起铁尺就对这些没脑子的赌徒痛下杀手,将其打得头破血流。 不过,也有些像之前喊“撒花钱”那人般的聪明人,他们没有走大门,而是跑向了赌档后面的小院子,想要跑到院墙边上再逾墙而走。 “无咎。” 翟青只是喊了声名字,赵无咎就领会了这位翟叔要表达什么。他从身边差役手中夺来一条铁链,扭头就走出了赌档大门,绕向这个院子后面的院墙。 如果说逾墙而走的赌徒是一群狡兔,那赵无咎就是一头下山的猛虎。他闪电般地出现在冯家赌档高高的院墙旁边,正好看到几个赌徒正用胳膊扒着墙头,露出个脑袋,正在发愁怎么下来。 接着,他就手挥铁链,奋力甩出,铁链似匹练疾驰,猛地缠绕上一个人的脖颈,将其狠狠拉下。 其余赌徒见状,皆惊恐万状,吓得纷纷从墙头上直接一跃而下。有的人因此崴了脚,有的人则因此摔断了手,哭嚎声不绝于耳。 然而,赵无咎毫无怜悯之意。 他健步如飞地走到近前,铁链执于他手如握铁鞭,频频击打向那些摔坏手脚的赌徒。 一个接一个的赌徒被他彻底击倒在地,有些人甚至刚刚看他抬手欲打,便直接吓得晕死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赵无咎却翕张着动了动一只耳朵,听到了一丝有趣的声响。 紧接着,他的目光就看向冯家赌档院墙方向。七品武者的感官告诉他,院墙内有人正在躲藏,而且这人躲藏的位置十分刁钻。 是只极聪明的小老鼠。 赵无咎想着,原地轻轻一跃,搭手就按住了冯家赌档将近一丈来高的院墙,轻松翻过了墙头。 “嗒”的一声轻响,他的双脚稳稳踩实在地,然后三两步就走到院中一座井台旁边站定,抬手拍了拍架在水井上的辘轳。 “是你自己爬上来,还是让我把你提拎出来?某只倒数三声,三、二……” 他的威吓起了作用,“一”还没有说完,辘轳下悬着的井绳就开始抖动起来。 而令其感到有些意外的则是,那人的双臂和双手似乎十分有力,攥着湿漉漉的井绳向上攀爬,都没有发出费力的喘息声。 比起整日游手好闲的败家赌徒,这人不仅更聪明,而且其自身的勇力也颇为不俗。 于是,赵无咎抽出了铁尺。 而就在那人脑袋露出井台,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赵无咎不由得愣了一下。 “怎么是你?” 原来,这人赵无咎昨日才见过,他便是在古家铁匠铺里为他阿耶打下手的那个阿吉。 赵无咎不由得皱眉道:“阿吉,大半夜你怎地也来这赌档耍弄?你阿耶要是知道了,按古大叔的脾气,抡圆了胳膊打你几个大耳帖子都是轻的!” 一提起阿吉的他爹,阿吉那张脸蓦地抖动了一下,这个和赵无咎差不多岁数的铁匠铺少掌柜也认出了赵无咎是谁。 “小……小郎君,您……”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不过最后还是一咬牙说道:“……您别管我了。” 赵无咎还以为阿吉想要和他“套磁”,想让他放他一马,可没想到这少年旋即开口继续道:“你快些离去,往前院走,离开这个院子。越快越好,再迟的话就来不及了!” 嗯? 赵无咎发现阿吉脸上的焦急神色不似作伪,他能感到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少年说此话真是出于善意。 虽然脑子还没转过弯,但是一股若有若无的、针刺般的异样感,蓦地就出现在了赵无咎心头。 芒刺在背,说得就是这种感受。 他突然伸出手掌,推了一把撑着井台、面露焦急神色的阿吉,将这个少年一下子重新推进井里。 “拽住绳子!” 赵无咎只来得及提醒阿吉这一句话,接着他就跟着趋利避害的本能,猛地冲向冯家赌档高高的院墙。 这次情况有点紧急,他跑了几步就用力一跃,张开双臂,跟鹰隼似地直接“飞”出了这个小院。 “砰!” 就在他“飞”出院墙的一瞬间,如同春雷乍动,冯家赌档后院里响起一声剧烈的爆炸声。 “嗖、嗖、嗖——” 许多大小不一的铁渣和铁砂,被炸得四处飞射,发出一声声凄厉如鬼啸的破空声。 赵无咎心生警兆,在半空就硬生生使出来一个“千钧坠”,重重地落到地面。 他踩到一个之前已被他用铁链抽断了一条手臂的赌徒,而且好巧不巧地踩到这人那条好手,帮这个人彻底戒赌。 不过,落地之后的赵无咎却旋踵即走。这倒不是因为他奉行做好事不留名,而是因为心里头那种危机感此时还未消退。 果然,当他疾奔出去几丈之远之后,赌档后院里随即就又一连“砰、砰、砰”地响起三声爆炸声。 这三次爆炸虽然没伴随着“破片攻击”,但是爆炸的威力明显比之前那次更猛,就连一段用夯土和砖块砌成院墙都被炸塌了。那几个被赵无咎抽趴在地上的赌徒,全都被倒塌的院墙给埋了进去。 不仅如此,这三次爆炸还溅射出一团团的流火。有的落在赌档后院的建筑的瓦片上,有的落到前面茅草屋顶上,有的还崩到了厨舍墙边堆放的一大堆柴薪上面。 “走水啦!” “起火啦!” “死人啦!” 连续间隔很短的四次爆炸,让赌档里无论前院和后院都被炸懵了,后院里更是伤者、死者甚众。等到火苗子都爬上屋顶,攀上椽木,才有人扯着脖子,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了出来。 赵无咎此时则已经重新站定,他摸了摸后背,发现身上那件缁衣的背后都被撕破了好几道口子。 好在他走得及时,爆炸时已经离爆点有了段距离,再加上七品武者筋骨皮膜皆受过淬炼,否则他这回非得被弄得挂了彩不可。 第52章 祸不单行 翟青头都要大了。 他今天晚上要打击的目标很明确,是且只是那群烂赌鬼,理由就是他们犯了夜禁。 所谓的“烂赌鬼”,其实和冯家赌档新上台那囊家定义的一样,就是只配在赌档大开间里耍弄的那群人。 这些人几乎都出自东山县城内一些中产之家,而且也尽是些崽卖爷田心不疼的败家子。 拿他们开刀,不仅合理、合法,还不至于过于得罪冯家。 而且,从他们这些人身上收到的罚没,也足够给衙署里的兄弟每人都发一些“加班费”了。 翟青不贪心,更不冒进。 对那些在冯家赌档后院雅舍里开设的赌局,他是一丁点管的想法都没有。 甚至,别人都不知道,在今晚带队来这冯家赌档之前,翟青下午其实还独自来过此地。 “交个朋友?” “给点面子?” 翟青说了几句类似的软话。 而赌档的新囊家虽然表现得半推半就,但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县尉老爷的请求。 要不然,今夜他为何只安排一个乞头在外面撑场子? 这是因为,那个叫“来俊”的家伙之前是郑二虎的嫡系,也是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手下。 所以,他才将其安排在赌档外面的大开间里看场子,捎带着给县尉大人“送个人头”,以便交上翟青这个有用的“朋友”。 而那位囊家则带着自己人留在后院,去支应那些在雅舍玩耍的真正贵客。 也正是因为有了沟通,所以翟青虽然带着差役们在前院闹得很凶,但是二马帮看场子的打手和囊家等人却全都窝在后院里,一待一个不吱声。 可谁能想到,随着那雷霆般的巨响震了四震,这帮人再想吱声也都没机会了。 事实上,在第一次爆炸发生的时候,那些如箭矢般四处激射的铁渣和铁砂就收割了他们的性命。 那次爆炸的爆点距离雅舍最近。 之后的三场爆炸则更像是“补刀”:三场爆炸将那雅舍四面墙中的三面全部炸倒,只留了一面厚实的背墙还支棱屹立,雅舍里的人全都被埋进了砖石、瓦砾以及断裂的木料之中。 除此之外,后面那三次爆炸还点燃了整座冯家赌档,没多久就将这个院子化成一片火海。 这样一来,雅舍里的人就算没被第一次爆炸之后的破片扫死,也得被第二次爆炸的冲击给震死;就算没被震死也得被倒塌的房屋砸死、闷死;而就算没被砸死、闷死,他们也得葬身于火海之中。 看着一片狼藉的冯家赌档,赵无咎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阿吉那张和他差不多,看起来似乎还留存着一些稚气的面孔。 “一环扣一环,就像生怕冯家赌档后院里的人没法死绝一样,那小子真是太狠了。” 他心想道:“那阿吉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又是如何做出此等威力爆炸物的?还有就是……他还活着吗?” 想到这些,赵无咎甚至产生了一些跑进火场,扒开那个井台看看的想法。 可是,还未等他将这想法付诸于行动,一场异动便在他眼皮子底下再次发生。 跟着翟青前来的丙队差役,因为爆炸发生的时候都还在外边大开间内弹压烂赌鬼,所以虽然被吓了一跳,但是却没出现伤亡。 火起之后,为了保命,这些人也顾不上那些烂赌鬼了,全都争先恐后地退出了火场。 在翟青的调派下,他们不是去周围通知住户防备流窜的火苗,就是去衙署去取灭火用的水车、唧筒,再不然就是跑去通知乙队和甲队,快点赶来帮忙救火。 冯家赌档一起火,这队人立马变得捉襟见肘,人手根本不够用。 也正是因为如此,刚刚在赌档里面唯一被铁链锁了的乞头来俊瞅准了机会,一脑袋顶翻了同样是唯一负责看着他的、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差役,逃命似地贴墙疾走。 不过,这人运气实在不好。 之前,他就被新上台的囊家卖了做人情。刚转了点运,侥幸逃出生天,结果跑了没几步竟然就在巷子拐角处撞见了赵无咎。 “此路不通。” 赵无咎伸手就捉住了这家伙的后颈,跟拎小猫似地一把将其提拎起来。任凭如何捣腾双腿,他的双脚也始终沾不到地上半点尘土。 因见其太过闹腾,提着他的赵无咎干脆五指用力,来俊立刻就从后脖颈一直麻到了尾巴骨。 “差爷饶命!小人家里有钱可以赎罪,我愿意掏钱,保证不食言而肥,快点放我走!” 来俊大声求饶,不过赵无咎却完全不为所动,他直接将其拎回翟青面前,又随手将其背部着地掼于地上。 这摔法也有讲究。常人被这法子摔一下,轻点也会手脚僵直;稍稍摔得重些,当场被摔死也只是寻常。 这个摔法还是翟青传下来的,不只是赵无咎,其他捕快和捕手也都曾习得过,它属于公门之中种种角抵擒拿套路里的一种。 只不过除了赵无咎,其他差役都没有足够的力气,能将这种摔投之法用得如此得心应手、举重若轻。 因为担心翟青要问话,所以赵无咎只把那来俊摔得身子暂时无法动弹,可却不影响他开口说话。 或许是知道自己没机会跑了,来俊也不再求饶,干脆开始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缁衣猪狗,还不知道自己马上也要大祸临头了!就算一死,老子也只比你们早一会儿罢了,你来阿耶走前头等着尔等……” 此时的翟青,不说是焦头烂额吧,也至少可以说是火大尿黄,哪听得了这个? 他“噌”地一声拔出腰间挎着的横刀,双手反握刀柄,“唰”地就刺向来俊的两腿之间,刀尖直接插进地面。 锋利的横刀不仅割破了来俊下身穿的短裈,甚至还划破了他那个小物件上的一点油皮儿。 胯下一冷,来俊吓得当时就想爬起来逃走。可是因为身子僵挺,所以他就像是一条被扔上岸的游鱼,无助地弹了两下,接着也只能无力地继续躺平。 翟青冷着脸说道:“竖子再敢浑说,老子立马骟了你。” 威吓了一番,翟青才继续问道:“你刚刚说我们要大祸临头了,却是为何?老实交代,若是胆敢隐瞒或胡说,老子一样立马让你断子绝孙。” 因为担心自己无鸡而终,来俊这回总算老实了,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一个令翟青都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问上那么一嘴的噩耗。 原来,来俊之所以要逃跑,其实主要不是想逃避犯夜禁将受到的惩罚,而是担心自己受到迁怒。 而他担心自己可能受到迁怒的原因,则是和今晚在赌档雅舍里死的一个人有关。 那人便是林老爷子的次子,林家三郎。他今晚上正好在赌档雅舍之中,约人一起樗蒲、弹棋、打双陆。 可谁能想到,一边吃着佳肴美馔一边狎妓博戏,好端端地,那位贵公子竟随着雅舍一起被烧成了灰烬。 这可真是要命了。 第53章 喀赤哈 得知幼子身死,林家老爷顿时悲伤得不能自已,哭得死去活来。 而当那具残破又焦黑的尸骸被他那县令女婿带着送回到林家,他更是完全不顾女儿林丽娘和梅利坚的劝慰,坚持穿上粗麻的上下衣裳,系了麻绳腰带,绳缨为冠,脚上还穿上了草鞋。 丧有五服,而像林老爷这样的穿着打扮是五服中最为隆重的,名曰:“斩衰”。 然而,他的这副打扮在女婿梅利坚眼中,却处处透露着鄙陋和粗俗。 按照大周的礼制,“斩衰”是子女在父母或祖父母孝期内的穿着规范。唯一的例外情况,那也是家中有嫡长子丧命,父母在为其守“子期”的时候,才会着此“斩衰”之服。 乘祧继嗣,非嫡长不可! 而像林老爷子这样,为家中幼子穿如此规格的丧服,其实也就是一种不懂礼数的表现。 当然,梅利坚不会将鄙夷展露在脸上,也没心思同自己岳父论论“礼”为何物。 看破,但不说破,才能继续处。 更何况,这事情上面,还有梅利坚没能堪破的蹊跷之处—— “轻忽长子而溺爱幼子,这分明就是正儿八经的胡俗! 而且,不像喜好和习惯,风俗和礼节这两样讲究的是‘因地制宜’和‘时过境迁’。 我这岳父就算祖上是杂胡出身,可他家毕竟几代人都扎根东山。 如此风格明显的胡人风俗,经过几辈人的洗刷,不早该被他家忘干净才对? 但是,他既然能作出如此奇怪的举动,里面多半有一些我还不知的缘故。” 故而,来林家吊唁,梅利坚全程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静默。他最多只是偶尔开口劝慰一下林老爷子,以及自己的发妻林丽娘不要哭得太狠,说些什么“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之类的话。 等到梅利坚夫妇离开时,林家老爷只是送到门前便返回了中院,接着就用沙哑的嗓音喊来一个同样披麻戴孝的商铺管事。 “啖狗肠的贼奴儿,老夫要让尔等死无葬身之地!”此时,他的眼神充满了悲痛和愤怒。 约莫一炷香过后,被林老爷前那个管事就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其实鲜少在林家出现的“林家人”。 看着出现在中院的灰衣男子,林老爷立刻挥了挥手,让那管事以及所有穿着缟素的奴仆们离开了中院。 他开口打了声招呼:“袁纥俟斤。” “袁纥”是姓氏,也是部落名,而“俟斤”则是胡人部落“酋长”的称呼。 林家老爷对这个灰衣男子表示了尊重,不过对方却似乎并不怎么领情。 那人竟直接道:“林老爷,你还是叫我‘袁白柳’吧。敕勒川已久未回过了,往昔的记忆也都淡薄了许多。” 如果赵无咎在这里,他一定能认出来这个灰衣男子是谁。因为每次他去鬼市时,这位“袁爷”都会抱着刀躺在鬼市前院小憩。只有人坏了鬼市规矩的时候,才会惹得“袁爷”动手。 总去鬼市做买卖的人都知道:袁爷一般不动手,动手则必抽刀,而抽刀必要见了血之后才会收刀入鞘。 对于袁白柳的态度,林家老爷表现得倒是不以为忤。他只是将左手的袖子褪了上去,露出腕上用一条细绳串着的手串。 这条手串上既没有串玉石,也没有串玛瑙,而只是串了两块洁白如玉、方方正正的狍子骨。 此物名曰:喀赤哈。 喀赤哈通常四个一组,一般使用牛羊等动物的膝盖骨制作,多为塞外稚童的玩物。 塞外诸部落的俟斤、头人行军,有时打仗之前也会用它们来占卜,又或者当成军棋来参谋战术。 林家老爷解开手腕上的皮绳,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两块喀赤哈中的一块取了下来,然后又将皮绳仔细地拴好,再重新拉下了袖子。 他把喀赤哈递向袁白柳。 袁白柳将其接了过来,拇指轻轻一弹,喀赤哈就“歘”地一声升起数尺之高。而当它再度落下时,袁白柳已经并拢了五指,令其稳稳落于自己手背之上。 “林老爷,你还剩两次使唤我的机会,你现在确定要用掉一次?” 袁白柳开口问道。 虽然这么说似乎是为林老爷着想,但在说话的同时,止一翻手腕,那枚喀赤哈就从他手背上消失了,不知道被他藏到身上何处。 林家老爷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家三郎含冤惨死,我要你替我去杀尽我的仇人,为我家三郎报仇雪恨!”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分外狰狞,就好像一头欲择人而噬的饿虎。 对此,袁白柳不由得稍稍感到一丝诧异。当然,堂堂七品武者不可能是被一个老头子给吓到了,他只是对林家老爷的这个要求感到奇怪。 “你家大郎前两日不是被绿眉军的人绑了吗?你用掉一块喀赤哈,我还以为是让我跑一趟,将你那个大儿子给救出来呢。” 袁白柳说这番话的时候脸色颇有些古怪,似是戏谑,又似是有些诘责。 “袁先生,你只要按照在盟约,帮我去斩杀仇人即可。其它的事情,老夫都可以自己来做。” 袁白柳点点头表示同意,随后又道:“你的仇人都有谁,一并说出来吧。” “第一,就是昨夜在冯家赌档里侥幸活下来的那群烂赌鬼,还有二马帮的无赖汉们。没有他们勾搭,我家三郎也不会流连于赌档,我儿死了,他们怎可能活? 第二,我女婿梅利坚已经命县尉翟青去彻查这件纵火案,他保证在我儿下葬前后就能有个结果。我要你把那纵火的奸人全身的皮都剥了,令其活活疼死,以告慰我家三郎的在天之灵。 第三,若是没有那县尉翟青去冯家赌档搅扰,我儿说不定也不会窝在后院里面博戏。而要是那啖狗肠的冯文宇没有开这狗屁赌档,我更不会去那里博戏。所以,翟青和冯文宇,这两人也得给我儿抵命!” 林家老爷一边说,袁白柳一边听。直到他全部讲完,袁白柳才摇了摇头,淡淡说道:“那可不够。” 第54章 丘林往事 林老爷皱了皱眉。“什么不够?” “一块喀赤哈可不够。” 袁白柳平静地回答道。 “无论是二马帮的喽啰,还是放火烧赌档的人,我都可以替你拔刀砍杀。 可杀翟青和冯文宇,和杀那些人不同,这两人可都已经沾了‘官’气儿了。 县尉是官身而非胥吏;儿子在府城当官,他爹冯文宇就是官员亲属。 按大周律法,民杀官,乃是遇赦不赦的‘十恶大罪’之一。 就算这种事出现在地方,相关的文字多半也会载于文书,出现在洛京城的凤台。 没被贵人们看到还则罢了。 要是被人看到,朝廷的刑部一定会一追到底,把整桩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东山城的新丰美酒我还没喝够呢,回敕勒川去喝马奶酒可非吾所愿!” 袁白留这是在讨价还价,林老爷自然也看出来了。 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 “秋末冬初,我家前往敕勒川袁纥部的商队,所携带茶砖和盐砖比照去岁增加一倍,但交割价仍不变。 你巩固七品武者境界,所需的那份大药,无论还差多少钱才能凑齐,你只管报出来,我会为你足数补齐。 我能给予你的只此二者。 若是你还不愿意干,那就请把那块喀赤哈还与我,你自行离去便是。 就当我没找过你。 而且,自此往后,丘林家和袁纥部的盟约便不再作数。是你打破了我们两部在长生天见证下的友谊。之后两部再要做生意,也没有了往日的一应互惠。” 听了林老爷这番话的前半段,袁白柳自是开心不已。不过当后半段也听完,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了许多。他攥着刀鞘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断压抑着自己的杀意。 没办法,形势比人强。 袁白柳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但也得承认林老爷和他祖上几代人确实是草原上少有的人杰,眼光领先了其他部落至少百年。 人家早早就看出,为何大周朝廷的崛起势不可挡。而塞外草原的诸部落,却始终难以凝聚成类似的大一统的势力。 说得简单点就是四个字:物产不丰。 大周的物产丰富,人家能产出的东西多如天上繁星,怎么数也难以数清楚。 而草原诸部落能产出的东西,虽不至于说是屈指可数,但实际也就只有那皮子、牛羊、甘草之类的寥寥十几种罢了。 无论是为了部族繁衍生息,还是单纯为了自己享乐,草原上各部的酋长俟斤都需要想方设法获得来自大周的东西。 他们能想到的法子,归了包堆,不过也仅仅只有两种:抢劫和交易。 而进犯大周境内抢劫掳掠,对于很多小部落来说,其实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抢的近了,未必能抢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抢的远了,则很有可能将部落的青壮男子全都折在大周境内。 为了均摊风险,草原诸部落往往只有联合到一起,才敢于大举深入大周境内抢劫。 可问题是,在分配战利品的时候,没人愿意吃亏,谁都希望自家人占便宜。 势力弱小的部落加入到这样的部落联盟,即便能抢到了一些东西,回草原的时候大概率也没法带回去。 更何况万一惹急了大周,让朝廷再来上一次出塞之战,草原上那些部落估计又得变成十不存一。 所以,对于小部落来说,获得大周各种物产的最优解,其实还是老老实实进行交易。 而交易之道,则极需要开阔的眼界,和灵光的脑筋。 在绝大多数小部落还在每年等着大周商队带货上门,他们再用自家部落物产以物易物的时候,丘林家的先祖就敏锐意识到,行商或许不只是大周的商人可做,他们的部族其实也可以做得。 于是,几代人之前,林老爷的祖先便以内附杂胡的身份进入了大周。 他们改了姓氏,将“丘林”改成了“林”,几代人之后就变得和大周人氏别无二致。 或许有些草原部落会觉得,丘林部这么做,完全就是舍弃了长生天祝福的不智之举。 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丘林家的先祖清楚,自己部落只是一个男丁不满百的小部落——长生天就算对他们有祝福,这祝福又能多到哪里去? 而阖族内附于大周境内之后,他们不足获得的东西却是之前百倍、千倍…… 甚至犹有过之! 比起大周商人,至少在最初的几代人,草原来林家人肯定更了解那片草原。 他们更清楚各个大小部族到底需要什么物产;他们更清楚草原上的道路怎么走才更安全,更便捷;他们更清楚和各个部族打交道都需要注意什么,都有哪些禁忌。 只是两三代人的努力,林家就从丘林部变为了常州府东山县的一方豪强。他们甚至做到了像最成功的大周商人一样,在大周境内经营起了大规模的粮食生意。 草原上的一个丘林部没了,而大周境内则多了一个林姓的豪族势力。 当然,作为祖传基本盘,林家也还保留着大量对草原的贸易,并且每年也都能因此而收获大量财富。 为了将这条财路攥在手里,林家这几代继承人在尚未束发之前,就会被自己的父亲亲自送往草原行商。 而且,他们这一走往往便是一去经年,非得把过去丘林部在草原上的关系网络全都摸清楚、弄明白才能离开草原,重新返回大周境内的花花世界。 像林老爷他自己,便是十五岁就离开了东山,在草原和大周边境附近一直待到二十五岁才启程返家。 而这也是为什么,或许在其他人面前掩饰得很好,可林老爷那个进士出身、心思足够机敏的女婿梅利坚却总能一眼就瞧出自己岳父老泰山藏在骨子里的、那种纯粹的胡人作派。 青年时期养成的习惯,向来都是很难改的,寻常人一生都会受到青年时期各种遭遇的影响。 同样地,林老爷之所以如此宠爱那个林三郎,也正是由于他青年时期这段在草原上的经历。 和大周的嫡长继承制不同,草原诸部的继承酋长方式,大都是长子析居、幼子守灶。 在林老爷的想法里,粮食生意和兼并土地,其实是到他这代才新拓展出的生意。故而要交给长子来打理。那个林家大郎要出城负责押送粮食,则正是他这种思想的实际体现。 而林家的基本盘,林老爷依旧还认为是前往草原诸部族交易的商队。他一直将其拿在手里,为的就是想要让幼子林家三郎去草原历练一段时间后,再将家业交给他。 虽然因为林老爷过于溺爱,所以林家三郎都已经快二十岁了还未曾出塞,但是他觉得这其实并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他老林家都奋斗了几代人了,自己小儿子多享受享受难道不应该吗? 可林老爷怎么都没想到,草原上的寒风和狼群都还来得及伤害到自己宝贝儿子,东山城里却有人直接刨了他老林家(丘林部)的树根。 所以,他才如此悲痛。 所以,他才如此懊悔。 所以,他才如此想要杀人泄愤。 第55章 民怨 东山衙署,县狱。 赵无咎倚着根木椽,双臂环抱于胸前,看向关在对面囚室中的少年阿吉。 等了好一会儿,确认看管牢狱的节级又押着人去了兵房所在的小院,他这才开口问道:“你阿耶和娘亲出什么事了?” 这一问,少年原本那浑浑噩噩的表情刹那间出现了一丝情绪波动,不过转眼间就他就变回了之前那种木讷模样。 “算了,你不说我也猜到了。”赵无咎轻声道:“想活命,你就点点头,我给你阿吉指一条能活命的法子。 放心,我不是什么滥好人,帮你我也是有所图的——只要你点点头,答应告诉我你是怎么制造的那场爆炸——当然,你不用担心我是套你供述来,因为你可以在确认自己安全之后再跟我讲解分明,” 言罢,稍作等待,见那少年人终于颔首,赵无咎才附身低语,将脱罪之计细细说与阿吉听。 他的计策共分两步骤。 第一,赵无咎让继续让阿吉保持这种被吓坏的模样,继续装傻充愣。 第二,在接受提审的时候,赵无咎让他一口咬定自己是看到高来高去的“神仙人物”,一时害怕才慌不择路地跌入了井中。 至于说,要是审讯中有人追问那“神仙人物”长什么样,赵无咎告诉他一定要说出那“神仙人物”的两点特征——穿着玄色衣服,手里握着把雪亮的横刀。 冯家赌档里活下来的那群烂赌鬼,其中肯定没人知道后院爆炸起火的原因,所以再怎么审讯也得不出个调查方向。 如果不出意外,这帮人对破案没什么帮助,赵无咎猜测他们在受审之后很快就会受到迁怒。 冯家在城内最大的生意没了,二马帮失了人手又赔了钱,冯老爷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林家三郎死于爆炸和大火,此人是县令大人的小舅子和林家老爷的幼子,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位东山首富肯定正琢磨着复仇。 那群没了半点用处的烂赌鬼,就是现成的出气筒,冯、林两家有什么招数多半都会先在他们身上练练手。 而阿吉则因为说出了“神仙人物”这个侦破方向,会被认为还有点用处,所以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性命之忧。 有了那“一时半会儿”的喘息,赵无咎寻个时机夤夜再来这县狱一趟,将老古家这根独苗从容带走。 当然,后面这些话他并没有同阿吉和盘托出。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凡欲成事者,须将此字刻在心头。 阿吉很聪明。 听了赵无咎的计策,他虽然疑惑,但是赵无咎不愿讲,他就不去继续刨根问底。 最后,戴着木枷的阿吉只是先努力站直了身体,然后再费力地交手行礼,对着赵无咎深深一拜。 而就在赵无咎受了他这一拜之后不久,节级就再次返回大牢,将阿吉从囚室内带了出来,押送去兵房去接受拷问。 赵无咎之所以会来这县狱,是因为翟青安排他过来镇场子。 冯家赌档遭纵火,林家三郎暴毙,东山县东西两城的富贵之家皆遭巨大变故,承担缉盗捉贼之责的县尉必然是首要责任人。 大火被扑灭后,翟青带着队伍回来,脚刚踏进衙署的门,就和堵在门口的县令梅利坚撞了个正着。梅利坚好一顿数落,翟青不得不当众立下军令状,答应一定会尽快侦破此案,把所有匪徒捉拿归案。 前半夜,众差役对着那唯一剩下的乞头来俊,还有从赌档里抓来的、没来得及跑掉的赌徒,就是一顿严刑拷打。到了后半夜,这些人跟打了鸡血似的,全城出击,大半夜的就跑到那些逃跑的赌徒家里,把人给逮了,连那些当天没去赌档、但以前经常去的潜在嫌犯也没放过。 东山县的县狱被填的满坑满谷,别说看管犯人的节级和狱卒了,就连枷锁和刑具都不够用了。 因此,翟青才会让赵无咎这个“猛将”来这里镇场子,再将所有赌徒按年龄由大到小分好,分批次带到人手更充足的兵房去接受审问和拷打。 又因为人数太多,所以差役们也没法再用之前折腾章鼠儿时用的那种“突地吼”之类的精细活,只能怎么方便怎么来。 翟青的思路是,先从这些人口中打(字面意义上的那种)听到一些人名,看看东山城里到底有哪家哪户被冯家赌档害惨了。然后,通过互相比对,筛选并缩小犯案者的嫌疑范围。 翟青很清楚,短时间内自己根本弄不清冯家赌档着火前那几次如同天雷落地似的爆炸,到底是何缘故。 他也不想去搞懂,他的目标就是抓人。这减轻了分析犯罪手段的难度。毕竟,抓人的时候,着眼于犯罪动机往往才更具效率,而且也与他手下那些捕快和捕手们专业对口。 只是,翟青低估了一件事,那就是被冯家赌档折腾得家破人亡者的数量。 尽管在讯问那些赌徒姓名之时,对于怀恨在心、可能实施如此残暴报复行为的人,他特别添加了“近期”这一限定。 然而,仅一日工夫,县狱中竟然又多了二、三十多户,足足近百名被差役上门拘捕回来的嫌疑人。 这些人都是近几个月来在赌档里输得倾家荡产,不得不卖儿鬻女,甚至直到昨夜赌档被烧成灰烬,家中都没法还上债务。其中不乏因为二马帮的人频频上门逼债,所以闹出了人命的人家。 见到如此情景,哪怕是那些久在衙署任事的老公门,哪怕平素已经被锻炼得铁石心肠,可他们心里也都暗骂那冯文宇真他娘是不当人子。 至于说翟青,这位县尉连骂人都懒得骂了。他已经快要愁疯了,活脱脱就好像一只掉进风箱的老鼠。 一边是豪强的怨气,一边是沸腾的民怨,他感觉到了,自己此时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 算上最初抓来的赌徒,这一晚上加一百天,他就在东山城抓了接近两百余人! 县丞和负责掌管文书的押司都来找过他了,向其透露了一件只有极少人才知道的事情。 根据户民黄册记载,虽然整个东山县下辖七千余户,人口总计约六万人,但是那是摊到整个县所有治下的土地上。 如果单算东山城,这座县城里只有两千三百余户。而且县城不比聚族而居的乡里,一户人口平均下来能有5、6个人就很多了。因此,在城内居住的百姓数量,往多了算应该也就一万五千人左右。 翟青抓来了两百余人,已经超过城内人数的百一。如果他还要继续抓人拷问,县丞和押司都很担心,这很可能酿成那种不可言说的可怕变故。 与翟青素来交好的、那位主管文书的押司,最后算是推心置腹地跟他撂了一句话:“贤弟切记,正是因为惧怕那样的变故发生,所以古来才会有‘法不责众’的说法啊!” 第56章 猿击剑 听人劝,吃饱饭。 如果不懂得这个道理,翟青也没法在公门之中从捕快一直干到捕头,然后又被擢拔成了县尉。 因此,在县丞和押司离开之后,他立刻叫停了差役们根据赌徒们口供上门抓人的行动。 这不代表他就放弃了破案。 毕竟,他已立下令状,若无法给冯、林两家一个合理的交代,且不说汹涌的民怨反噬,只怕他会先被那两家愤怒的豪强所撕碎。 事实上,他昨夜就已经派出了魏三郎、老六、杜伏等心腹,牢牢监督住了东山城四座城门。 说是监督,其实也就暂时对东山施行单向的封锁:入城可以,可出城却不成。 既然此刻无法继续抓人,那他也只能在继续封锁城门的同时,赶紧为衙署内差役们安排轮班休息。 赵无咎是第一批被放回家的。 一来是因为赵无咎从昨日到今日,已经连轴转了两个白天加一个晚上,属于最为疲惫的那一拨人。 二来是因为翟青觉得赵无咎勇力过人,捕贼时还得需要他出力,所以得让他先去养精蓄锐。 翟青则依旧亲自坐镇衙署,同时,他也只给自己留了刚刚够看管那些被抓之人数目的差役。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也只能把那些被抓来的赌徒和嫌犯,一股脑全都硬性塞进县狱。 而那些些捕手、捕快和牢房里的节级狱卒则都集中在一个地方,这样他们至少能轮番休息片刻。 这样一来,有几间囚室,人们连坐下的地方都不大够。只不过是碍于差役们的弹压,那些人才没爆发严重的肢体冲突。 翟青自己留在兵房值舍。 他倒不是给自己放假偷懒,实际上,他一直在忙着审阅那一沓沓打出来口供。 虽然都被关进县狱,但很多人根本没有作案的嫌疑和时机,翟青准备明天就给这些人交钱走人的机会。 给了他们出狱的机会,翟青这确实是出于良心。但还是得令其交钱“赎买”,因为这是翟青给三班差役们谋取“加班费”的唯一手段。 而且,更关键的还是,东山县狱里根本关不了两百多人。县衙的厨舍也根本无力给这么多张嘴供饭。 饿这些人一天半天还好说,饿上两三天那有可能会死人的。 况且这些人还都身上带伤,聚集在一起弄不好就会滋生疫病。要真是这样,到时候可真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综合了以上种种,这才有了翟青决定给一部分人赎买己身的机会,此法亦是他此时的最优解。 灯火如豆,翟青以笔蘸墨,麻利地将一个个“可”字落在一张张口供上面。 虽然他的这手字写得要间架没间架,要结构没结构,但却决定着许多人和许多家庭的命运。 写着写着,翟青就听见衙署外边街道上传来一阵金铁之声,这是巡更的差役们在敲响铙钹。 心里默数着,这位已年过三旬的县尉突然回忆起自己总角之年,爹爹带着他背的一句诗。 不自觉地,翟青就将其轻轻念了出来:“但得平安已为幸,孤灯残火过三更。” 只不过,今夜三更想要但得平安,却是有些难了。 虽然刚才一刹那还在出神,但转眼间翟青就从座位上蹿了起来,因为他听到一些不对劲的声音。 站起来之后,他马上扑向墙边,伸出两手分别抓向挂在值舍墙上的弓韬和箭袋。 因为从昨夜一直忙到今晚,所以翟青还没来得及解下弓弦。 但也得亏如此,他才能抄起弓箭,身形一闪便如疾风般掠进院子。 他目光如炬,紧紧锁定了一个正在衙署房屋脊上飞掠而过的身影,那是一个黑衣蒙面的持剑之人。 翟青张弓搭箭,弓弦紧绷,“咻”的一声,箭矢如闪电般疾驰而去。 然而,那黑衣蒙面人却身形敏捷地侧身一闪,轻易地躲过了这一箭。 未能一箭毕功,翟青接连又射出几箭。只不过,他射出的每一箭都被黑衣蒙面人以惊人的速度和灵活的动作从容避开,那人仿佛早已知晓箭矢的来势。 箭雨在空中交错,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翟青的额头也渗出汗珠,他瞪大眼睛,不敢有丝毫松懈。那黑衣蒙面人则在箭雨中穿梭,如鬼魅般难以捉摸。 翟青顿时心下骇然,这人绝对是个高手,而不是什么普通夜贼! 突然,黑衣蒙面人一个凌空翻身,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直逼翟青的面门。 翟青连忙旋身闪躲,同时抢到那人侧身位置,手中弓弦也再次拉紧,箭锋直指那人腋下——这是翟青家传的射术,也是军中射声高手抵近开弓的绝活——纵然敌人有再好的兜鍪甲胄护身保命,可其腋下部位必然无甲,七步左右,射中即死。 当然,若是敌人已经侵入七步之内,那么一般来说,再好的射手也得抛开弓矢,换刀剑来杀敌。 所以,这一箭,其实也是翟青此战所能射出的最后一箭。 然而,这一箭他,依旧没能射中那黑衣人。 虽然直面锋镝,但那人却是艺高人大胆。翟青弯弓引弦之时,他非但不闪躲,反而还用双手以一阴一阳的古怪姿势握住剑柄,将剑刃垂于腰腹侧面。 然后,他就奋力一拔,剑刃如一道匹练升起,准确无误地迎上了翟青射来的箭矢,羽箭登时被剑刃从中破开,一分为二。 这一剑,妙至毫厘之巅。 而当这扬起的长剑再度落下之时,它已经带着那个黑衣人来到了大惊失色的翟青面前。 这位东山县尉只看见一双明亮的双眼,以及对方那被染成柳叶般翠绿的双眉。 翟青瞪大眼睛叫道:“绿眉贼!” 不过,他仅仅来得及叫出这一声,随即就感觉肩膀一痛,那是长剑刺入他的肩胛所致。 而随着一剑刺入,那个黑衣人另一条胳膊也托臂上举,以“老猿挂印”的姿态,用掌缘狠狠斫中翟青的脖颈侧面。 这下,翟青不仅被打晕,整个人也被一股巨大的推力给推飞至数丈开外,正好被“褪”出了串起其身体的那把长剑。 猿击剑,可不止是猿击剑,还可以是打出的猿击再加上刺出的一剑。 第57章 血狱 “人人都只传东山县尉铁面无私,活脱脱一只‘铁狮子’转世,可又有几人得知人家其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射雕者’。” 给翟青肩上开了一个洞眼,然后又将其击晕,袁白柳心里不由生出一丝感慨了。 对于善射者,作为草原上来的人,难免会生出一些特别的亲切感。 但这并非袁白柳只伤而不杀的理由。 更主要还是因为林老爷已经发话了,要等找出导致其幼子身亡的元凶之后,再杀了翟青和那个冯文宇来泄愤。 “你的命不好,得罪了丘林部那只老狐狸。再多活几日已然幸甚,也算对得起你这手射箭的技艺了。” 解决了翟青,袁白柳便迅速离开了兵房小院,直奔县狱而去。 …… 归家之后,止稍事休息,等到夜半三更时分,祖母和母亲都已安眠,赵无咎蓦地从床榻上醒了过来。 运用起《抟龙九转》第二转的功法,改变了身形,乔装打扮一番之后他便再次溜出家门。 葛巾遮面,短褐穿结,芒鞋履地。 这时的他完全没了平时那气宇轩昂的样子,活脱脱一副流寇模样,甚至还用浆糊往眼眉上贴了两片绿叶。 于无人的街巷中荦荦疾行,赵无咎很快就来到衙署后院墙边,轻轻一跃便翻墙而入。 今天下值回家时,翟青正在分配值班的人手,只点了不到一队人留下来继续坚持一晚。那时赵无咎就决定了,选日不如撞日,今晚就过来劫走古家那个阿吉,兑现承诺,完成契约。 然而,当他刚刚踏足衙署,便不由得心头一紧。 刚刚隔着墙还没闻到,现在翻墙进了衙署,赵无咎立马就嗅到了空气中氤氲的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虽然血腥味并不浓郁,但毕竟是屠户子,他一闻就闻出了血气的新鲜程度。 这也太新鲜了! 折腾了一天一宿,还在值守的差役恐怕都快累趴下了。就算有些差役确实喜欢虐打囚犯以取乐,可现在也绝对没那种心思了。 他们就没那个能力知道吧。 赵无咎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他的目光紧盯着县狱的方向,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衙署里此时太静了,除了螽斯在诜诜鸣叫之外,赵无咎听不到其它任何声响。 没人在衙署里巡逻,或许还能用差役们偷懒说过去,可是那帮人总不会睡觉都不打呼噜吧? 刚走到县狱所在院子的耳道栅,他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赶紧闪身藏于耳道栅墙边。 顾名思义,所谓的“耳道栅”,其实就是一条狭如耳道的短巷外面设的木栅栏。 这巷子最多只能三人并肩,可两边包夹的砖墙却足足垒至距地面一丈五尺,常人根本无法攀援。 并且,在这条巷子外面还设有了一道厚实的栅栏门,作为分割县狱和衙署内部其它职能建筑群的最后一道关卡。 和很多人想象中不同,各地方官府的囚牢并非是那种地牢形制,而更像是一座座微缩版的“圜城”。 而且,除了狱卒和节级的值舍之外,囚犯所在的囚室也都只有高墙和栅栏,而哪怕一根茅草,一片瓦来遮风挡雨。 外面下小雨,囚室内就成了中雨;外面中雨,囚室内就大雨倾盆…… 总而言之,囚犯被关入牢狱,即便没有差役对其动刑,也得饱受饥馑冻馁之苦。 也正是由于县狱的这种构造,赵无咎来劫阿吉,原本其实也只需要要跃上高墙,以躲开那些呼呼大睡的疲惫往日同僚,然后再进到县狱里面,将那少年吊上高墙,最后带其悄然离去即可。 可当他翻进县衙之后,因为察觉到了异常,所以才稳了一手没有贸然上墙 。 而这,也才让他没有第一时间被那个正在县狱高墙上飞奔纵跃的身影发现。 赵无咎藏在暗处,观察着那人的一举一动,不过他不是用双眼直视,而是尽量用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人,心里也没有刻意寻思自己对上那人该如何出手。 因为对方虽然刻意遮掩面容,还换了手里常用的兵刃,但赵无咎已经从其身形体态看出来这人多半是那位“袁爷”。 负责给林家看顾鬼市的高手,肯定不会弱于八品武者,甚至是七品也说不定。 因为同样是七品武者,赵无咎很清楚自己的感知有多么敏锐,所以观察那“袁爷”的时候,他才会如此小心谨慎。 虽然实际上他是小心过头了。 他还是见识不够,不知道并非所有功法都能如《抟龙九转》一样,每转一转就能激发人体产生诸般神异。 袁白柳苦练猿击剑到七品,他从这份功法里领悟的妙用,止于“寄情山林”——非得有巉岩乱石、茂林修竹之类的地利,才能令其将感知能力拓展到最大化。 县衙里又不像鬼市,附近也没有那一大片竹林,袁白柳的感知范围和寻常七品武者差不多,笼罩周身五六十尺就已是极限。 赵无咎没有攀上高墙,而藏身于暗处,袁白柳根本就没发现他的窥视。 但无论怎样,小心无大错。 即便像袁白柳这样有些傲气的人,来这县衙也第一时间去寻到东山县尉翟青——后者是衙署里名义上的最强高手——料理了翟青之后,他才来县狱处理剩下的小杂鱼。 袁白柳如下树的猿猴,从高墙跃入一个个囚室,杀尽囚室内之人便再次跃至墙上。 这种杀戮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他每次纵身跃起进入一间囚室,手中的长剑便宛如闪电般到处游走,剑光闪烁之际,囚室内的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已经悄然死去。 被他提在手中的利剑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如臂挥指,每一剑都精准无误地刺入要害部位,让人瞬间失去自己的性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一百三十五,”他心中默数道。 只半盏茶的工夫,连带之前杀死的差役,超过半数被囚禁于县狱的、和林家三郎之死有关之人已被其斩杀殆尽,但袁白柳的眼神依旧毫无波动,就好像那些死去的不是一个个活人,而只是一些蝼蚁或蚍蜉。 他是不知道县狱里死了这么多人,明日天亮消息泄露出去,东山县城会掀起何等风波吗? 他自是知道的。 只不过,袁白柳并不在乎。 反正,他只是按照丘林部和袁纥部的盟约,履行了丘林部族长、那位林老爷提出的请求。 哪怕掀起了风波,而且这风波极有可能席卷到林老爷自己,那又与他袁白柳有何瓜葛? 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说不定还能因此而获得一些好处——林老爷手腕上还挂着一颗喀赤哈,他可以用其来要袁白柳再办一桩事情。 而收回四颗喀赤哈之后,袁白柳身为袁纥部族长的长子,就算为生养自己的部族履行完了所有责任。 长生天在上,等他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全部自由,袁白柳可是很愿意回到敕勒川一趟。 他要去同自己那偏心的父亲和愚蠢的胞弟谈谈,他要将自己这些年学到的大周礼仪诉与他们听听—— 乘祧继嗣,非嫡长不可! 第58章 吾刀利否? 赵无咎不可能知道袁白柳此时的想法,但他却清楚这位“袁爷”是给林家办事的。 他心中不由得暗道:“让人来县衙杀了这般多的人,只为自己幼子报仇,那林老爷怕是真的状若疯魔了!” 只是,林老爷疯不疯和他关系不大,现在他面前只摆着一个问题。 那阿吉救还是不救? 通过窥视,他推算出袁白柳正一个囚室接一个囚室地杀人,不过尚未去到过阿吉被关的那个囚室。 “若是去救人,免不了要与这个高手拼上一拼,风险并不低。而事后的收益,除了能履行信义外,也只是能从那阿吉口中得知,他制作那种爆炸物的法子。可那并非我所必需的东西,其实不是……” 而就在赵无咎心生退意的一瞬间,他又一次感到系统发生了变化,劫数点突然开始激增。 可真正令其感到惊异的是,除了劫数点之外,以往似乎只能用劫数点兑换的运数点,此时竟然也第一次自行开始增长! 一点、两点、三点……系统里面那分外“高冷”的运数点,居然能像劫数点一样跳着脚似地增长,这是赵无咎之前从未料想过的情况。 救不救阿吉,战不战袁爷,对他来说其实都不重要。但系统出现的变化,对赵无咎很重要。 “再好的底牌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用到而准备的,亮了底牌,可挖掘出系统里面隐藏的秘密——这买卖,不会亏!” 正所谓:犹豫就会败北。 瞬间衡量出了得失利弊,赵无咎“噌”地掣出了那把被麻布包着的精钢横刀,这还是他第一次果断出击获得的装备奖励。 刀在手,他的杀意亦如潮水一般,毫不隐讳地向四周荡漾开去。 赵无咎伸手往凸起的墙砖上一借力,随即便如飞燕般跃上高墙。他手中横刀闪烁着寒光,眼神坚定而锐利。刚刚还在县狱这小鱼塘里“翻江倒海”的袁白柳,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出现。 没有戏文里“来将何人,可留下姓名”那样的桥段,两个人都是高手,只一对眼就瞧出了端倪。 赵无咎大喝一声,如雷贯耳,身形如疾风般冲向袁白柳,横刀挥舞,带起阵阵破空之声。 袁白柳侧身一闪,剑如游蛇,于号里之间专刺赵无咎要害。 一时间,刀光剑影交错。高墙之上,气氛紧张,战斗激烈。 赵无咎虽然没学过刀法,但他练过一段时间的铁尺,套用里面一些大劈、横挥、顺袖、横扫、撩拨、斜斩之类的招数,每一刀的力气都很足,似乎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袁白柳平时只是拿横刀当武器,来隐藏自己的真正本领,他所练猿击剑一旦寄情于山林之间,出招必定刁钻诡异、灵活多变,并且常常能够克敌机先。 赵无咎用刀一看就是“以势压人”,袁白柳用剑的精髓则在于“后发先至”。 实打实比拼了几下招数,两人都对彼此有了一些了解。反正,袁白柳看出来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流寇”应当是个八品武者,且气力十足。 只不过,他用刀的招式并不巧妙,属于那种大路货色,只是仗着着一身的蛮力才与自己快速抢攻,看起来斗得个旗鼓相当。 “这流寇也蒙着脸,可是眼眉上却贴着两片树叶。”刀剑相击,离得近了,袁白柳很难不注意赵无咎古怪“伪装”。 都是假扮绿眉贼,我还特意用染料染了眉毛,你这人居然直接贴树叶装事儿。 这也忒敷衍了! 好歹是个八品武者,可做事也能不能要点脸,这家伙是个什么来路? 袁白柳明明有几次机会后发先至,不说刺死赵无咎,至少也能令其受创。可就是因为在琢磨赵无咎的根脚,所以他才没能果断施展出猿击剑的克敌击先。 “哼!” 感受到自己的失策,袁白柳马上调整了心态,虽然怀疑眼前这古怪的家伙可能于自己有碍,但他还是决定先刺死对方再考虑其他的问题。 “大不了提着你的脑袋去问林老爷,这东山城里总不能平白无故多一个八品武者,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谁家派来的。” 想到这里,袁白柳立刻凝聚起心神,战斗立刻就进入白热化,赵无咎顿感压力大增。不过,他对此也早有预料。 正如之前说的,他既然知道“犹豫就会败北”这句,难道会不晓得另外那句“果断就会白给”? 赵无咎果断出击是有原因的。 只见,他突然发力,横刀如泰山压卵般劈向袁白柳。袁白柳避其锋芒,顺势一剑刺出,直逼赵无咎胸口。 他俩站在高墙之上,没有办法侧身闪躲,袁白柳料定赵无咎下一招不是用横刀顺势一撩,就是干脆举刀格挡,而那样…… 然而,令袁白柳惊讶的是,赵无咎居然没有抵挡这一招,反而飞速后退,以近乎于逃跑罢手的方式和剑锋拉开了距离。 明明刚刚用的都是一往无前的搏命招式,结果现在居然不想打了? 他在搞什么鬼?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和我袁白柳动手是去娼馆里打转不成? 袁白柳有着自己的骄傲,登时就被赵无咎的行为激怒了,随即就要挺剑向前。 然而,赵无咎此时却一边向他连连摆手,一边开口对其喊道:“袁爷且慢,是林老爷派我过来的,有一事向您询问……” 听到这话,袁白柳不由得一惊。 他明明已经伪装得很充分了,连眉毛都染绿了,可谁知对方还是道出自己的身份。难不成这人真是那丘林部族长派来的?那老头派了个高手跟着我,是要做甚? 袁白柳心思频频转动,一时间便动了十七八个念头,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动作不由得稍稍慢了半拍。 赵无咎瞅准机会,猛地开口,发出一声如滚滚惊雷般的暴喝。 “……吾刀利否!” 袁白柳当时就以为自己上了当——虽然的确是这样——他认为赵无咎要趁着怒吼扰乱自己心神,再度挥刀攻过来。 于是,他赶紧运剑摆出防守姿态,只要对方一攻,哪怕拼着受点轻伤,几招之内也要将这阴险狡诈之辈刺死在剑下。 只是,就像他这猿击剑也可以拆开变成“猿击”和“剑”,谁规定赵无咎问了句“吾刀利否”就只能用横刀砍杀过来? 袁白柳败就败在没见识上,他压根没见过某种更新版本“剑圣”的风采。 暴喝一声的同时,赵无咎确实提刀摆出来架势,但他另一只手上也多了点东西。 棘轮滑动,燧石摩擦,炮药爆燃。 “砰!” “砰!” “砰!” 三根被绑成一束的铜管里面,低配但药量足够的三颗米涅弹同时激发,由细铁砂组成的弹幕瞬间就糊了袁白柳的一脸。 虽然九品高手便可以练皮,但是相比于赵无咎,这个袁白柳的脸皮确实是薄弱了太多。况且,就算能抵挡刀剑锋刃的熟牛皮,七步之内,难道还能防住子弹破片? 袁白柳的一张脸立刻就像是被千斤铁锤砸中,整张脸都变得血肉模糊。 哪怕因为是七品高手,生命力比寻常人顽强太多,可这也依旧是遭受了重创。 而就在这时,随着一句轻声的“早日往生”,袁白柳突然感觉自己脖子一冷,然后整个人就轻飘飘地升了起来,他尽力睁开眼皮看向头颅下面的身体。 “原来是这种感觉……” 第59章 口里藏锋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赵无咎诛杀袁白柳不是上来就“七步之内枪又准”,而是拔刀力战,令其先入为主地认为他就是以勇猛刚劲见长的武者。 然后,赵无咎又出其不意地叫破了袁白柳的身份,在其疑神疑鬼的时候,再次出其不意地亮出了“礼、智、信”。 待到胜局已定,赵无咎才讲起了仁义,干脆利索地给了袁白柳一个痛快。 作为武者,袁白柳不是输在技不如人,而是输给了更高屋建瓴的兵法,打了超级逆风局而被一波带走,输得并不算太丢脸。 虽然他那张脸也确实没法看了…… 因为弄出来偌大的响动,所以明明感受到劫数点和运数点出现了大度增长,可赵无咎暂时也顾不上系统加点,而是赶紧在袁白柳身上翻找了一下,拿上他的宝剑,又将其它收获的东西囫囵往装着“礼、智、信”的夹袋里一塞,然后就赶紧沿着高墙跑向关着阿吉的囚室。 此时,县狱里之前还未被袁白柳屠戮的囚室里,其实已经有不少人惊醒过来。 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听见了赵无咎和袁白柳兵刃相击声,更是因为最后那三声铳响。 对他们来说,“礼、智、信”的发声,简直就是昨夜冯家赌档里的那可怕爆炸的翻版。 最多声音小一点罢了。 有些人更是吓得狂呼乱喊,想要唤醒那“睡成死猪”的狱卒。每个人都惴惴不安,生怕这县狱接下来就会像昨夜冯家赌档那样墙倒屋塌,大火连营。 好巧不巧,关押阿吉的那个囚室里,便有这么一个大声呼号者。 不仅如此,这人还利用自己长的好舌头,说动了好几个人同室之人一起撞击囚室的栅栏,企图撞破栅栏门逃走。 当赵无咎拎着滴血的横刀从高墙跃下,这才将囚室里几个躁动之人给震慑住了。 赵无咎很快发现了阿吉,这少年此时已经被除去了重枷,正蜷缩在囚室的角落,不过似乎晕了过去。 少年的头上、脸上还有许多拳打脚踢形成的瘀伤——这不大可能是差役们动刑留下的,因为差役审讯犯人时没理由放着现成的刑具却不用,非得动拳脚。 只是在囚室其他人身上扫了一眼,赵无咎也就明白了其中的缘故。 囚室内里的其他人都是昨夜被抓回来的赌徒,也尽是一些成年男子,白天遭受审讯时可没少遭到差役们的大刑伺候。因此,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刑具留下的伤痕,只是或多或少,但却和阿吉身上的伤截然不同。 这些人既没有阿吉那样的年龄优势,又没有赵无咎给出的活命计策,今天一定过得相当难熬。 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也好,说“弱者只会向更弱者挥拳”也罢。反正,回到囚室看见少年人阿吉还好好的,甚至还不用再戴枷锁,而反观他们自己却全都被用了刑。这些人肯定会心生不满,会生出嫉恨。再有别有用心之人一挑拨,这群人很自然地就对阿吉发起了围殴。 赵无咎迅速替阿吉检查了一下,发现这孩子只是晕了过去,应该没什么大碍。 “这倒还真得谢谢他们了。” 赵无咎现在是使用《抟龙九转》的功法对身形作出了伪装,他本来还琢磨着自己顶着这副面孔把阿吉救出去,得再想个什么说法把这件事给圆上,现在却是不需要了。 他把目光投向了囚室内的一人。 就是这人刚刚鼓动别人和自己一起大喊大叫,同时又蛊惑囚室内其他人撞击栅栏。 虽然他身上也有一些受刑的痕迹,但应该只是被抽了一两鞭,囚室里原本只有他受的伤比阿吉轻。 很明显,挑拨众人动手殴打阿吉者,十有八九就是此人。 巧的是,赵无咎也认得此人。于是他马上装出副“大喜过望”的样子,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惊喜”的口吻对那人开口道: “你就是来俊,来乞头吧。城外义军的兄弟让我来看看,您受苦了没?那帮缁衣狗真是不当人子,居然让您戴上了腕枷!” 说着话,他挥刀就砍了过去。 “哐当”一声,精钢横刀一下就斩碎了拷住来俊一双手腕的木头枷锁。 看着一脸懵逼的来俊,赵无咎也不多作解释,只是抱了抱拳,然后扭头就走向被打晕过去的阿吉,拎着少年蹿上了高墙。 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得兔起鹘落,囚室内的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赵无咎的身影就趁着夜色掩映,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到那些人反应过来,他们似乎是错失了一个除去枷锁、逃出县狱的机会,每个人都追悔莫及,不住地跺脚懊悔。 有个“聪明”人看到被赵无咎砍断腕枷锁的来俊,眼珠一转,立马凑了过去。 “来乞头,刚刚那位高来高去的大侠是个什么来路,他好像自称是城外义军,他是和您有旧的故人?我看他眉毛上贴着两片树叶,这是不是就是那绿……” 这个“聪明人”压低了声音,想要和来俊套套近乎,可他话还没说完,来俊突然就“咯喽”干呕了一声。 那人赶紧关切地问道:“来乞头,您怎么了,无妨吧?” 来俊像是呕出什么东西,一边用手接着,一边向这人摆了摆手,袍袖正好挡在那人脸前。 而等到来俊把胳膊放下,那人也双手攥着脖子,瞪大眼睛,带着三份不甘,三分惊愕,以及全部的恐惧,“噗通”一声就委顿倒地,汩汩鲜血从他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来俊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多了一根寸许长的薄刃刀片,而这根刀片正是他刚刚从嘴巴里呕出来的东西。 “直娘贼的奸人,居然想用言语害我,老子才是干这个的祖师爷!” 来俊愤怒地詈骂着,也不知道是骂心思歹毒的赵无咎,还是在骂刚刚被他划破喉咙的套话者,也有可能兼而有之。 骂完之后,来俊蓦地抬起头,用恶狼似的双眼,将囚室剩下几个人扫视了一圈。 接着,他就扑了上去…… 是夜,东山县狱出了两个脱狱之人。 一个是被高来高去的江湖游侠劫走的,另外一个则是用某种锐器挑开囚室木栅上的大锁,然后十分幸运没有遇到哪怕一名差役阻挡,一路溜出了县狱,最后逾墙逃出东山县衙署的大院。 第60章 肉太岁 砍断来俊的腕枷,赵无咎并非是为了放了他,而是为了害他。 别人都戴枷锁,就他不戴,那他也就成了囚室里的众矢之的,十有八九,他也得像阿吉一样遭到毒打。 县狱里今晚死了这么多人,明日一大早必定大乱,若是一查发现来俊与城外绿眉贼“有交情”,那他来俊就死定了。 可赵无咎没想到,那家伙居然是空空儿出身,口中一直暗衔着枚刀片。腕枷一被斩断,这刀片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时也?命也。 不过,别说赵无咎还不知道这件事,就算是知道了,一时半会儿也没心思追上并料理了这个混蛋。 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干。 趁着阿吉还没醒来,赵无咎把他一路带回了自家那条小巷,然后将其暂时安置在了王老儒生家里。 虽然王老儒生家里已经被洗劫一空,床榻被褥一件都找不见,但此时已经入了夏,阿吉被安置在这里倒也不妨事。 他检查过了,这少年并无大碍,之所以会晕过去一来确实是遭了殴打,可同样也有心神劳累、饥肠辘辘的缘故。 赵无咎于是去自己家里拿了点吃喝,又用左手写了封短信,一起放到阿吉身边。 此间事了,他立马飞也似地折返回赵家肉铺,直接钻进自己房间,一弹指都不愿多待。 又可以系统加点了! 换好衣裳,变回了本来模样,赵无咎激动得搓了搓手,然后又强逼着自己才冷静了下来。 他打开了系统。 ++ 劫数:1290点 运数:172点 天赋:【长生久视(空置)+】、【趋吉避凶+】、【饕餮胃+】 技艺:【庖丁解牛+】、【抟龙九转+】、【齐谐志怪+】、【铁尺术+】、【枪斗术+】 权柄:【家门柱石】、【众胥佐吏】 ++ 解救了铁匠老古独子阿吉,以兵法战袁白柳并大胜之,赵无咎得到了超过一千的劫数点。 这绝对是一次巨大的收获。 只不过,劫数点收获固然令人欣喜,但更令赵无咎感到激动的则是运数点的自行增长。 之前十几年他都没见过。 而且,足足172点的运数,这个数目甚至超过了他之前十几年一点点用劫数点兑换运数点的总和! 赵无咎不敢保证自己以后过多久才能有类似的机会;同时,他也不能保证以后想要用积攒的劫数点兑换运数点时,会不会因为什么更紧急的升级加点需求而耽搁了。 “时不我待,机不可失。” 想到这,他很干脆地将172点运数,一次性全投入到了天赋栏里的【长生久视】之中。 作为系统里最具“惰性”的一种天赋,【长生久视】十四年来就跟块石头似的,趴在系统天赋栏里从来没发生过变化。 赵无咎此时投入的172个运数点,就好像是一柄大锤,瞬间狠狠砸中了这块顽石。 他甚至感觉,系统的天赋栏似乎都颤动了一下,而【长生久视】这个词条本身则被砸出了一丝丝的罅隙,如大日初升般涌出一道道金光。往日令其无可奈何的“空置”二字,倏尔间便消失了。 这还不算完。 可能是因为点亮【长生久视】需要更多的资源支持,所以系统里的劫数点此时竟然自行开始兑换成一个个的运数点。 而且,每兑换出来一点,系统就自动往【长生久视】这个天赋里增加一点。 见到劫数点一点点地被用掉,赵无咎心都在滴血。不过为了解锁长生久视,他还是把心痛给忍了下来。 当劫数点皆尽消耗完毕,足足又往“长生”天赋里投入了128点运数,系统里的变化才再一次发生。 天赋一栏中,在【饕餮胃】后面,又增加了一个新的天赋—— 【肉太岁】: 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 安身方能立命,立命才可致长生。以肉身为太岁,其利者广,其益者甚。 血肉速生,断肢再续,无中生有,【肉太岁】妙用非凡,欲长生久视,必需善用之。 宿主既可用【饕餮胃】天赋与之相配,遵“服食之法”以温养己身之【肉太岁】,也可用运数点直接加以升级。临危之时,若有将足量运数点投入此天赋,肉身转瞬即可复原,此实乃保命之不二法门。 注1:【肉太岁】心得,宿主目前阶段仅可血肉速生。断肢再续、无中生有,只能以消耗大量运数点为代价临时获得。 注2:此天赋愈强,自身体魄再生能力愈强,行险保命时投入运数点越少。 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赵无咎仔细研读了系统对【肉太岁】给出的介绍,而且还反复看了好几遍。 因为这天赋真的很强、很重要。 得益于前世的一些认知,他自然明白“超级再生”这个天赋有多么强大——金刚狼和死侍凭什么能当超英独立电影的主角?拥有“超级再生”这个天赋,这一点绝对是重要的加分项。 除了明白【肉太岁】的强大之处,赵无咎在系统给的介绍之中,看出了这个天赋的重要性。 安身方能立命,立命才可致长生。换成更直白地话讲,【肉太岁】其实就是【长生久视】的前置条件。 长生就是活得久,而活得久,难免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危险。 以大周朝廷治下的百姓为例,活几十年的人一辈子最多也就能遇到一次、两次的天下动乱,可真要是有谁能活到一百多岁,那他们所要经历的动乱次数,至少得三次往上。 劫难加身时无法立命,长生必然也只是一句空谈。可有了【肉太岁】的天赋,在面对长生之路上的各种挑战时,那时的容错率可就高多啦。 想明白这些,赵无咎不由得一阵心旌激荡,喜悦之情已然溢于言表。猛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吐出,他这才压制住了自己放声大歌的那种冲动。 不过,实话实说,四海九州,寰宇之内,今夜最得意之人,恐怕还真得莫过于他这个屠户子出身的小小胥吏。 第61章 错判 人世间的快乐是定数的。 快乐鲜少增减,但却时不时就会转移。有人得意,则必有人失意。 第二天,昨夜“最得意”的赵无咎前去衙署当值点卯,就正好碰到了那个“最失意”倒霉蛋。 不过,最失意者并非是身受重创,而且被县令老爷解下了“代县尉”职务的翟青。 他最多在失意榜上排名第二,真正的榜一大哥,还得说是梅利坚本人。 因为昨夜县狱里的一场大乱,突然就打乱了这位有志于更进一步(乃至几步)东山县令的心境。 一夜之间死了百余人,而且这些人还都是被人刺死在守卫森严的县狱之中…… 这件事不仅比之前绿眉细作夤夜杀人带来的后果更严重,还让梅利坚变得极度没有安全感。 丑时末,被家中仆人匆匆叫醒,一听到到差役传来的噩耗,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赶回县衙坐镇,而是乘上车马带着妻子儿女,直接奔赴东城老岳父家中避祸。 那位正在给自家幼子守灵的林老爷,看到梅利坚和自己闺女外孙,一开始其实还装的很不错。可是,当其听说县狱里的犯人只死了一半,林老爷就察觉出有点不对劲了。 以林老爷对袁白柳的了解,不过是杀些囚犯,这个七品武者肯定不屑于分批、分次。他肯定会选择毕其功于一役,省得回头还得为猪狗一样的家伙再拔剑一次。 只杀了一半,还留着一半,这说明袁白柳也遇到了麻烦。 而梅利坚吐露的另一个信息,也验证了林老爷的猜测:有犯人看见杀进县狱的是两个人,而且他们还莫名其妙地打了起来,其中一人被另一人用“妖法”夺去了首级。 妖法什么的,林老爷自然是不信的。他只是简单地认为,那多半是袁白柳的剑术展露了些许异象,令那些没什么眼界与见识的囚犯错认。 没错,直到听到这个消息,他还依旧坚定认为是袁白柳夺去了别人的首级——堂堂七品武者,在东山县怎么会被人所杀,只有他杀别人的份。 因此,他也就顺理成章地认为,那位袁纥俟斤之所以只杀了一半囚犯,就是因为此战消耗了一些精力,稳妥起见,所以才先行离开了县狱。 他当时就拉住了梅利坚的手。 “贤婿不必惊惶,攘外必先安内,你将丽娘和孩子们先安置在我家里,保证不会出问题……”林老爷和梅利坚虚以逶迤起来。 也恰恰是因为如此,从惊惶之中渐渐缓过味的梅利坚,才开始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岳丈老泰山什么时候这样大方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孽。 梅利坚的智慧慢慢夺回了高地。 他马上装作感激涕零,跟着老丈人一起虚以逶迤,采用熬老头战术一直聊到了鸡鸣时分,他成功把老丈人耗至榻上呼呼大睡。 接着,这位东山县令才顶着红眼圈,带着几个仆从,一路乘车急匆匆地从林家赶到了县衙。 到了县衙之后,在一怒之下将县尉翟青罢免之前,他也才从后者口中得知了和翟青交手并轻易将其击伤的贼人是城外绿眉贼的消息,而且那人还是个高手。 此外,他还看到了实证。 差役们在处理县狱里尸体的时候,从里面拣出来了袁白柳那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因为被铁砂喷了个正着,所以人头的长相的确看不出是谁,不过袁白柳染出来的那对绿眉依旧很好辨别。 他要也像赵无咎那样只是贴两片树叶糊弄事,估计也就没接下来的事情了。 梅利坚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袁白柳的尸体,然后又皱着眉头对身边的差役说道。 “扒了这人的裤子!” 差役们皆不明所以,不过他们还是遵照县令老爷的命令除去了袁白柳的裤子。 梅利坚这回是真忍着恶心再一次凑了上去,细细打量起袁白柳那两条长着黑毛的长腿,着眼点主要在其大腿内侧和两个腿弯。 “大腿内侧有茧子,腿弯稍稍有些罗圈,这都是从小就长在马背上的证据!” 原来,梅利坚刚刚就是看出,袁白柳用来染眉毛的染料应该是螺钿。 有诗云:螺钿妆成翡翠光。 这东西价格相当不菲,要是那祸乱郡县的绿眉贼都用螺钿来染绿眉,那也就别制备什么军械了,买染料的钱都不够。 所以,袁白柳的精心伪装,在梅利坚这样心思细腻同时也吃过见过的人眼里,反而是最大的破绽。 人一旦起了疑心,势必就会产生“自圆其说”的想法。用得起起螺钿染眉,梅利坚有理由怀疑,这人是来自豪奢之家,又或者是被豪奢之家里派出来的刺客。 他很难不去怀疑自己的岳丈,谁让那位林老爷是东山县的首富呢? 而他之所以要除去袁白柳的裤子,其实也是要寻求一个答案,可结果还真就很凑巧地印证上了:袁白柳双腿的特点,确实是草原上长大胡人才常有的身体特征。 再联想到林老爷杂胡后裔的身份,梅利坚马上就推断出了身首分离的“无面”剑客,就是林老爷家里的武装力量。 这一点,他确实猜对了。 而且,他也基本猜到林老爷派人这里杀人,多半是因为要泄愤。 不过,他想不清楚林老爷派来的人为何会被杀,杀了他的人又是谁? 事情又变成了一团乱麻。 “按翟青的说法,这个死掉的胡人用剑高手能轻易伤了他,至少说明对方的武艺在翟青之上,也就是至少是八品或更强。 这样一来,基本就可以排除掉冯文宇和二马帮的可能性。虽然冯文宇的儿子据说是七品高手,但他本人最多不过八品,二马帮里更不可能有那样的强人。 狱里有犯人说,来的两人都是绿眉贼,只不过是一个杀了一个。被杀的这个是我那岳丈派出来的冒牌货,那个将其枭首的高手会不会就是绿眉贼里的真正高手?” 平心而论,能推测出这些结论,梅利坚其实已经很强了,只可惜由于他知道的信息并不全面,所以纵然颇有智计,但他的推测还是与真相差了一点点。 有时候,“一点点”意味着可容忍的“误差”;但也有些时候 ,“一点点”就变成了不该存在的“错误”。 因为人一旦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很有可能就会跟着做出错误的决定。 第62章 出城 自行脑补,最为致命。 城内有一绿眉贼大高手,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就在梅利坚脑子里难以抹去。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 绿眉贼和他岳丈林老爷子最近闹翻了,还扣押了后者的长子、他的那位便宜大舅哥。 接着,对方还把商队管事放回来,让其带回来一条实实在在的威胁—— 如果想要林家大郎活命,那就只能配合他们,在绿眉军攻城时帮忙打开东山县的城门。 当时他梅利坚也在场,听得那叫个清清楚楚。虽然他并不认为林老爷真会如此,但绿眉军欲攻东山这个消息却做不得假。 鉴于人家之前就往城里安排过细作,现在再派一个高手进来就也很合理。 而一个高手能做的事情就很多了,既可以在军队攻城时在城内里应外合,也可刺杀城内主官以动摇军心。 “嘶——!” 梅利坚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接着,他又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地上那具身首分离的尸体,只觉着自己的脖颈也跟着有点疼。 “那个高手昨夜来县衙行凶,目标恐怕并非是被杀的这人,而是我这个东山县主官!只不过,他可能因为看到了林家派来这人伪装了绿眉,所以才与其发生了冲突,将其枭首。” 想到这一层,梅利坚立刻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因为要真跟他想的一样,那昨夜他还真是全赖祖先保佑,这才大半夜没来县衙而是跑去林家避祸。 可就算他这段时间一直躲在林家,敌在暗我在明,那他还是随时有被人刺杀的危险。 况且,林老爷现如今只剩一个儿子了,派出来的一个武者又被绿眉的高手杀了——那老商贾万一权衡之下觉得降了绿眉才更划算,他梅利坚当时就得变成被关在门里的狗,又或者是被放上案板的鱼肉! 他又思考一下,自己现在要不要联合一下那个冯文宇以自保。不过,一想到绿眉贼之前安排进城内的细作是走了谁的门路,梅利坚马上掐死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现在就好像一只掉进风箱的老鼠。 虽然颇有些万念俱灰,但是梅利坚还是咬着牙,用在洛京城出仕的美好愿景不断自我激励着。 最后,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不能坐以待毙,我得出城!哪怕城外并不安全,可也比城里这种不知何时就会被杀的情况强上一些。只要能顺利进入备贼军的营盘,大军在侧,这条命多半就保住了!” 想到这,他赶紧抬起头,看向今天一大早就被召来的各个差役。 现下这盗贼四起的年景,像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是孤身出城,多半走不完去县城和备贼军营盘之间那几里道路,半道就得崩殂。 他是需要人保护,可东山城的勇壮不是在林家,就是姓冯。而护送他出城这件事,无论林还是冯,他都不敢透露半点风。 那么可供他选择的护卫,算来算去,也就是此时眼前的这群差役了。 如果翟青没受伤,那梅利坚肯定会让这个县衙内的“第一高手”、大名鼎鼎的“铁狮子”送自己一趟。 可翟青昨夜先是被刺了一剑,又被打了一掌,受了重伤,行动不便。而且,他刚一到县衙,盛怒之下便当众将其一撸到底。两项相加,就算翟青提出要送他,梅利坚也不敢让他护送。 所以,梅利坚现在只能“矬子里拔将军”,单凭眼缘,挑选几个差役送自己去备贼军的营盘。 而这样一来,便没有任何意外,赵无咎自然而然就因为块头而被县令老爷选作了护卫。 …… 梅利坚身着一袭粗布衣裳,腰上挂着个算囊,头上戴着一顶斗笠,骑着一匹老驴代步,俨然一个小商贾的样子。 他身旁的几个缁衣捕手也纷纷换上了短袍芒鞋,肩上扛着扁担,乍一看就像是力巴或者长随。 一行人脚步匆匆,经西门出了东山县城,又穿过一片遍布茅草棚屋的附郭,这才看到了真正的乡野。 所谓附郭,就是依附城池而建的居民区。只不过,盖在这里的房屋全都没什么规划,而且全都于城墙保护圈之外。 一到战时,只要有敌军攻城,势必会拆除附郭的建筑物来制作攻城器械。故而根据大周律令,州府郡县的附郭均不能有砖石建筑,居于附郭者只能盖一些茅草棚屋来庇护自己和家人。若是到了需要坚清壁野的紧急时刻,官府只要放一把火,就能将这地方全部烧成白地。 虽然梅利坚觉得打扮成小商贾,自己已然足够自轻自贱、足够小心谨慎,但是在经过附郭的时候,他们的衣着打扮还是与周围那些真正的穷人有着很大的区别。 “读书把自己都读傻了吧,各个都有衣裳、鞋子穿,还有老驴代步,这算哪门子的小商贾?” 走在最前头的赵无咎,一边走在众人前头带路,心里一边吐槽梅利坚让他们做的这些乔装打扮。 事实上,如若不去花心思找来这些行头,止一路走到城外备贼军营盘,几里路的距离半个多时辰也早就能走到了。可谁让人家是县令老爷,而且还非得坚持如此呢? 甚至,为了唬弄赵无咎替自己卖命,这位老爷还随口封了他一个“前军捕快”的职务。这波操作属实是在欺负人家年纪小,以为人家没什么见识了。 不过,赵无咎也依旧装得“感激涕零”,差点纳头就拜。而一当上这“前军捕快”,他直接就一溜烟似地跑出前头一二里地,把骑驴的县令和其他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因为往日鲜少有出城的机会,所以对于东山城外的世界,赵无咎就算有一些印象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好不容易出一趟城,他自然要借机自己好好看上一看,万一日后有用得上这份见识的地方呢? 从梅利坚的一系列反应,赵无咎隐隐推断出来,绿眉贼军最近就可能对东山城有所动作。 虽然不大可能,但如果真有城墙被贼人攻破的那么一天,他如果带着祖母、母亲离开东山,多少也能从今日所见之中得到些裨益。 官道都通向哪里,山川河流的走势,哪里有人烟可以去补充物资、交换情报,哪里的地形方便躲避追兵…… 这些东西哪怕一时无法全部记住,可亲眼看上一看,多少也能有所印象。这种惠而不费的事情 ,赵无咎向来的态度都是多多益善,力所能及随手便做了。 第63章 侧目 赵无咎是个“小人物”,行于夏日的乡野之中,只觉处处可爱,一山一水皆是学问,一草一木也可卒读。 而有些从洛京城出来的“大人物”,在感受东山县这穷乡僻壤的风土时 ,他们得出的看法和赵无咎相比,不说是针锋相对吧,也可以说得上是南辕北辙。 哪怕坐在铺着毡毯,四壁雕花的香樟车里,喝着避暑的薄荷茵陈美酒,两位身着直裾华服的贵公子亦觉得此时暑气蒸腾,天气热得他们好不难熬。 “大兄,咱们这样直接入城,而不先接手东山县的备贼军,真的好吗?” 一个体态微胖,身材敦实的青年,抓着块樱桃毕罗(注:也即饆饠,饆饠需油煎而成,里面的馅料以肉为主,但有时也会有水果)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问道。 只不过,别看他说是这样说,可实际无论是脸上的表情,还是心里面真正想的,他其实也是一点没把这件事当回事。 因为他和他的兄长上辈子可能积够了德,所以这辈子托生在郑家,还是主家的长房嫡出,生来就能骑大马,坐大车。 更始元年,新帝登基大婚迎娶的皇后就是郑家贵女。而那位小名“大车”的郑家贵女,则正是此时乘着香樟大车的、两位贵公子的亲姑母。 但是,如果仅将郑家看作一个“家凭女贵”的外戚家族,那绝对是小觑了郑家。 陉阳郑氏,天下闻名。 这是一个在大周建立之前,就已然传承了数百年的世家大族,而在大周建立后郑氏更是跻身门阀之列。 已经连续四代人,郑家主枝均有族人在朝堂上坐过那“三公九卿”的高位,故而郑家又被世人称为“四世三公”。 “阿楠,难道领兵打仗,就一定想要去和那帮厮杀汉同吃同住?” 如果说刚刚提问的贵公子郑楠还仅仅是体态微胖,那回答他话的大兄郑櫎(guǎng)那可就真的是头大如斗、腰合十围,仅仅卧在车中就像一座小小的肉山。 “往日在国子学里读书,咱们都学过《六韬》,习过那《素书》,古之名将打仗讲究的就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咱们兄弟或许比不过那些古之名将,但决胜于几十里之外总该可以吧? 更何况,咱们此番对手——那些所谓的“绿眉贼”,不过就是些没见过世面的田舍郎、泥腿子罢了。 你我是郑家子,是洛京贵少,剿灭一群燕雀宵小还要亲冒矢石,这不让世人笑话吗?” 这兄弟二人在香樟车内肆意聊天,毫不避讳前头有个人正在为他俩驾着车。 因为那人不仅是他俩的国子学同窗,还是投靠于郑家门阀的汝阳士族子弟,是郑家未来家臣的重要人选。 郑家长辈之所以派他来给郑櫎、郑楠驾车,就是因为要考校他的才能,以及让他给两兄弟保驾护航的。 他没有穿什么直裾华服,而是一身的素白色的短袍,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白身”。 只有上前伸手摸一摸,看一看,才能察觉到此人这身行头和普通人“白身”的不同之处。 它的用料是正儿八经白缭绫,而并非什么白棉布,近处看还能看见织物里面的暗纹。 有诗云: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应似山前明月,四十五尺瀑布泉。 用此物制成的衣物,最是能祛暑除热。只不过,一卷白缭绫轻易就能卖出上好蜀锦十数倍的价格,别说穿了,非家资巨万者就连见都没有见过。 只不过,驾车的这少年似乎对这种昂贵的布料毫不在乎。他不仅十分浪费地将其制成了一件乡野村夫穿的短袍,此时将其穿在身上还背靠着香樟车的车架,用上面雕刻出种种明暗花纹蹭着自己后背来解痒按摩。 “噫!吁嚱!毕罗有馅,不敷于皮。”他一边挥动手里的长鞭,策动鞭梢驱赶着拉车的两匹马,一边在心里编排应景的小曲儿以自娱自乐。 而就在这时,郑楠从推开了车架的门,从香樟车里探出半个身子说道:“仲达,来饮些酒水解解渴!” 这个郑家嫡子手里提着个酒壶,可是他却忘了拿酒杯出来。 不过,那个叫“仲达”的御者却好似没有察觉,交手行礼,随后便从对方手里接过那个酒壶。 咕咚、咕咚、咕咚…… 他竟然“带瓶吹”! 一仰脖,满饮了好几大口薄荷茵陈酒,直到仅剩的几滴残酒实在倒不出来,他才将酒壶重新还给了郑楠。 这人有些意犹未尽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又用袖口擦了擦嘴巴,丝毫不心疼绿色的酒液将昂贵的布料染上了颜色。 “仲达善饮!” 郑楠连连叫好,又掂了掂酒壶,发现里面的薄荷茵陈酒真的见了底,不禁赞道:“天下慷慨之士,又有几人能如我家‘司马’,谈笑间畅饮一壶美酒而不见醉态?” 他这里说的“司马”,其实就是个文字游戏。“司马”既是掌管武事的官职,应了他们此行常州目的;除此之外,“司马”还是那个御者的姓。 仲达只是名,驾车之人的姓名全称,叫作——司!马!仲!达! 一听郑楠的夸奖,司马仲达的脸“腾”地就变红了,就像是酒劲上头,又像是受到这等夸奖而不好意思。 他一边用袖口掩面,一边低下头,口中连连道:“哪里,哪里,楠公子过誉了。仲达真就只是馋酒了,进了东山城,可得好好畅饮一番。” 等到郑楠拖着肥硕的身躯爬进车内,再度阖上车门,司马仲达那一对眼睛才从袖口上露了出来。 “薄荷茵陈酒。呵呵。既无郎官清的爽利,又不如葡萄美酒醇厚,明明陈旧得让人作呕,还非得画蛇添足地加上薄荷,想要徒增几分冷冽,实乃画蛇添足的典范。劣酒,真他娘的的难以入喉。” 他重新扭过身子,坐正之后将肩膀舒舒服服地倚靠在了香车雕壁上面,专心架起了马车。 车轮辚辚,行了几百步,司马仲达突然看见路上有一行人。那人不仅身材异常高大,行为举止让他感到颇为好奇。因为他看到一路走一路四处张望,时不时还走几步蹲下身子,伸手去抓起地上的土壤细细捻过。 等到香车在那人身边经过时,司马仲达不由自主地侧目看向正蹲在地上捻土的那怪人,结果却与那人正好来了个四目相对。 “嘶!” 司马仲达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看面相还只是一个少年,可竟然就生得恁般高大,若是等他长大岂不又是一古之巨毋霸。” (注:“巨无霸”就是翻译时引用了巨毋霸。他是如今大山东地区人,是古代比较可信的一个巨人,实打实两米多高。虽志向击胡,但结果却成为王莽内战的前驱,下落不详。) 第64章 狂飙 大周是有一些交通规定的,总结起来就九个字: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 而且,这九个字所代表的规则,默认是优先度依次递增。 不过,对于“酒驾”什么的,大周朝廷迄今还没有一条法令加以约束。 当那辆华贵的大马车从自己身边经过,赵无咎灵敏的鼻子远远就嗅到了一股浓浓酒气。 正在亲手感受东山附近土质和粒度的他,一抬头,随即就看见驾车的一个青年也正带着好奇的目光朝自己张望。 好家伙,赵无咎不由得心道:这驾车之人的不仅喝了大酒,而且还不看路! 搁这儿作死呢! 心有所想,脸上必有所映——哪怕神色再怎么如常,可是眼神却从来不会瞒住一个人真实意动。 虽然赵无咎也算是喜怒不形于色,但他的水平,最多也就只能在东山县城的这个小舞台上拿“小金人”。 毕竟,无论是穿越前和穿越后,他都也没地方去学那种名为“表演”的专业技术。 只不过,他不没机会去学习这门技术,不代表别人也没有。 出生就是士族,弱冠之年就被送去洛京求学,整日在世家大族和门阀贵胄之间打转的司马仲达,在揣度人心方面,妥妥就是一个天赋、机会,以及个人努力三才俱备的绝顶高手。 而且,他除了善“演”,更擅长“看”。他的那双眼睛,除了鹰视狼顾的表象,更具备罕见的识人之明。 他一眼就从赵无咎眼里,看到出一句话:你吃枣药丸。 司马仲达眨了眨眼皮,确认自己绝对没有看错。那颗被国子学的夫子们乃至祭酒大人都称赞过的聪慧大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些疑惑。 这人为什么这么想?这人凭什么这么想?以及更重要地,这人是不是要干什么? 思接千载,心游万仞。 聪明人就是这样的,很多时候,他们都会从一件小事继而想到其它一连串的事情。 不过,司马仲达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遇到想不通的事情,他不像东山县令梅利坚那样喜欢自行脑补,然后说是“果决”,但其实却写作“盲目”地作出决定。 心里生出疑惑和警惕,他没有想着去寻赵无咎立马“问”个分明。 虽然他有着一名七品武者的实力——没错,这个二十还不到的年轻士族子弟,别看常年不是在国子学求学,就是与自己那些同学交游冶行,可暗中仍旧抽出足够的时间勤练他司马家传的《龟元功》。更殊为可贵的则是,他暗中习武,几乎每日不辍。若以年龄论,像他这样岁数的七品武者,绝对也当得一句天赋异禀。 而除了一直隐藏着实力的自己,他还从种种蛛丝马迹判断出,郑家绝对还派了一名实力未知的供奉,一路跟随护送。 别看赵无咎的个子生得如熊罴般可怖,可论及手中暗藏的底牌,司马仲达绝对是不虚的。 但就算如此他也没想过以此为恃,更没有停下车去拷问赵无咎的眼神问题。 他只是默默提起十二万分警惕。 接着,他就“蹭”地一下从香樟车那宽敞舒适的御位上站起身来,双腿微微分开,稳稳地扎下一个标准而坚实的马步。 与此同时,他那双原本就充满力量感的大手,紧紧握住了用于操纵两匹健马的缰绳。 此刻,他全身紧绷如弦,蓄势待发,仿佛一头隐于冢中随时准备出击的恶虎。 司马仲达紧紧握着缰绳,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阡陌。突然,伴随着一阵“哕哕”马嘶声,一队骑手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他们身披轻甲,手持长矛,马蹄飞扬间,撞开了周围阡陌里因为无人耕种而长出来的、高高的野草。 司马仲达暗道一声“不妙”。 他看出来了:这些骑手之前一直都埋伏在远处,并且还人衔枚、马勒口,保持着静默守候的姿态。 “这是一队精锐突骑!” 司马仲达向来不喜欢弄险。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就算对方是来纳头便拜——那也得等他们站到东山县城墙上,居高临下、依险而立的时候再接见这些人。 于是,他猛地一抖缰绳,然后用手里的马鞭狠狠一抽两匹马的臀部。 香樟车开始在道路上狂飙起来,车轮飞转,不时溅起泥石,车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而令司马仲达感到不安的情况发生了。香樟车一提速,那些骑手也策动胯下的战马,快速贴了过来。 这下,司马仲达心里就笃定了:“这伙突骑就是冲郑家这两个公子来的,不可能是偶然路过此地的盗匪。” 同时,他也在庆幸:“还好我警醒得足够早,隔着很远就发现了这伙人的踪影。此地距离东山县城不过二三里路,驾车虽然比骑马要慢,但拉着这辆香樟车的是两匹精挑细选出来的健马,所以……” 司马仲达回头瞥了眼背后的车架,他刚刚建立起的自我安慰,转瞬间就如同朽木般不堪一击,被自己轻易地推翻了。 毕竟,载着两头“猪一样”似的乘客,这辆两马力的香樟车再快又能快到哪里去呢? 一想到如果将这两头猪交待在这,自己之前的投资可就全都打水漂了,司马仲达顿时三分惊惧、七分酒意一齐激发,即便穿着祛暑佳品的白缭绫衣衫,他也依旧汗如雨下。 马车在狂奔中摇晃不定,仿佛随时可能倾覆。司马仲达没有爱惜马力,用马鞭很抽马臀,拼命向前冲去。而那股突骑则如同旋风一般,紧紧跟随,不断缩小与马车的距离。 在这惊心动魄的追逐中,时间仿佛凝固了。司马仲达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他知道,稍有不慎,自己便会满盘皆输。所以,前路纵然崎岖,可此时的他也唯有狂飙而已。 车轮滚滚,带起一阵风尘。 突然,他看到前方有一队行脚的商贩,其中有个领头者还骑着一头大公驴。 然而,司马仲达并没有丝毫减速或避让的意思,而是驾着香樟车径直冲了过去。 见此情景,商贩们纷纷向道路两边避让,只是那大公驴受到了惊吓,突然发狂,四处乱窜,还尥着蹶子 商贩们惊恐万分,试图控制驴子,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侧骑在大公驴上的人被甩了下来,“噗通”一声就跌落在了路中心。 而还没等他爬起来,疾驰而至的香樟车便无情地从其身上轧了过去,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鲜血四溅。 那人的胸腹部位,被车辙压出一道血肉模糊的痕迹,倒在血泊之中,再也没有了生机。 撞死了人,可司马仲达却丝毫没有停留,反而还挥动马鞭压榨着马力,继续狂奔而去,只留下了惨不忍睹的现场和一群不知所措的“商贩”们。 第65章 坚壁清野 司马仲达驾车绝尘而去,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越是用果决的方式保护了车上的两位公子,就越是能保住了自己和家族的未来。 因为这是他的本分。 虽然给两头猪当门客,绝非他所愿,但司马仲达拿不准现在有没有人在看着自己。 毕竟,他之前就觉察到了,陉阳郑氏在暗中派了高手在护卫着郑櫎、郑楠一路东行。 而这伙突然出现、身份不明的突骑都已经开始追击了,郑家的那个高手竟然没有出面阻敌,这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那人不可能因畏惧而逃跑。 像郑家这样的数百年世家,近几十年还成功跻身门阀之列,家中一定不缺阴养的死士。那些人随时可以为主家送命。郑氏嫡子遇险受辱之时,郑家的死士又岂会惜命? “除非人家是想要考验一下我,查验一下成色,看看适不适合给他郑家当狗、当奴婢。” 想到这里,司马仲达眼里不由得闪过一抹狠戾之色。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马鞭再次狠狠地抽打在马臀上,马儿吃痛,发出一声长嘶,速度再次提升。 此时,司马仲达的心中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怜悯和迟疑,他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将这辆香樟车安全地驶入东山县城。他的眼神变得冷酷,如同冰封的湖面,没有了一丝波澜。 追在后面的突骑越来越近,再追一会儿,他们估计就能用长矛碰到香樟车的车厢了。 “这伙追兵还好不是胡人的弓骑,又或者北境边疆的精锐突骑,”司马仲达想道:“这些骑手虽然既会骑马,又懂得伏击,但应该没有经过军阵里的骑兵操练,底色多半还是盗匪……” 或许确实和习练了多年《龟元功》有关,司马仲达十分善于隐忍。危急之时,他很擅长使用一些恰到好处的心理安慰,让大脑重新恢复冷静。 只不过,在这距东山县城最后几里的道路上,他善用的这手绝活居然再一次的折戟。 隔着数百步,站在车辕上驾车的司马仲达,抬眼便看到了依东山县城而建造的附郭。 庐舍连绵,道路竭蹶,这句话就是对东山县附郭道路的最好诠释。 司马仲达不是没见过附郭。只不过,因为常年久居于洛京那样的繁华都市,而这一路东行也都尽是挑选州府大城落脚,所以他真就对这种在小小县城之外的居民聚落没什么概念。 等他真的亲眼看见了,再想绕路而行也来不及了。 而就这一刻,司马仲达随即便显露出了除了善于隐忍之外,自己其它一些性格特质。 隔着很远的距离,他就站起身,对着东山附郭的行人大声喊道:“有贼人迫近,意欲扫荡劫掠,汝等速速归家避祸!” “有贼人迫近”是实话。 而且,正策马扬鞭追击他这辆香樟车的骑队,就是他这句话的实证。 只不过,那队突骑只有二十余众。想要扫荡和劫掠如此规模附郭,不能说是完全不可能,但也只能说不怎么现实——那队突骑杀人放火可以,可二十多人又能带走多少东西,附郭又有什么财货可供其劫掠? 而最后那句“速速归家避祸”,则更是那种看似“为你好”式的谎话。 真要有贼人来附郭烧杀抢掠,此地居民最好的选择,其实不是赶紧躲入自家的草庐窝棚。明明不远处就是东山县城,趁着城门未关闭,赶紧冲进城内才最有可能保全住自己的性命。 但问题是东山附郭内的道路本就又窄又破,人们要是都往城里一跑,这条路说不定当时就会堵死。或许走路还能通过,可想驾车通过就绝无可能了。 所以,趁着大部分人的脑筋转不过弯,很大可能会习惯性盲从的时候,司马仲达就又一次行了欺骗之举。 越多的人跑回家关起门户,附郭里的小道不也就相对越好走了? 至于说那些回家回得慢的,或者因为稍微有些经验,所以开始往东山城方向跑的行人,司马仲达也根本不在乎。他避也不避,十分干脆地继续驱策马匹加速狂奔。挡在路上的行人及时往两旁躲开了马车,那是他们的本分或者说运气。而那些躲不开被撞死、碾死的,则是他们自己的命数。 甚至,为了给追击的马队添点堵,在驱车前行的同时,司马仲达竟然还想出来一条计策。 香樟车之所以被称为“香樟”,就是因为它的车厢周围始终被香气环绕。而它的车厢之所以会被香气环绕,则是因为在车架上方,一左一右,分别悬着一个由精铜铸造的熏炉。 这种熏炉上下分为两层,上面一层放置用郁金、樟脑、苏合、笃耨、茉莉油之类名贵香料做出来的芸香,下面一层放上些禁烧的雪花炭。 只要保持炭火始终阴烧,熏炉里的芸香一经焙烤便会升腾起一团浓香。这样一来,香樟车行车之时,整车都会被香气缭绕。周围之人必然会被这股香气吸引,向车驾投来羡慕的目光,而洛京的贵人们则最是喜欢这种备受瞩目的调调。 司马仲达此时驾驭的香樟车上,两尊熏炉下面的炭火还在阴烧! 他一手拉着缰绳,用另一只手从挂钩上摘下熏炉,也不顾其价值几何,扬手便将它们分别扔到路边不知谁人家的两座茅草屋的屋顶上。 这几日东山县附近都没下雨,茅草是干的。雪花炭从熏炉里滚落出来,顷刻间便引燃了茅屋。而又因为附郭民居与民居之间挨得很紧密,一处起火,火势很容易就会向四周蔓延。 待司马仲达驾着香樟车冲出附郭时,其后已然形成一条“火龙”。 屋主人匆忙冲出门欲要救火,则正好就阻拦了正在追击的突骑。骑手们以长矛驱刺良久,方得以继续前进。然而此时,东山附郭之火已彻底燃起,条条火蛇连成一片,处处皆为起火点。 见事已不可为,骑队之中的发号施令者也只能作罢,悻悻然下达了一道命令:“撤退!” 第66章 灭口 驾车奔驰数里,撞死者七八;故意引火,既阻击追兵,又顺便替东山县城搞了次“坚壁清野”,可同样也致使数百户人家的庐舍被焚毁,死难者人数逾百人之多。 一将功成万骨枯。 司马仲达短短几里路上所做的一切,虽然还配不上这句评价,但其所行、所致也隐隐暗合了这句话的真意。 不过,如何评价他,此时不是赵无咎此时要首先考虑的事情,他现在急需考虑的是如何去处理爆发在车祸现场的争议。 “回去,我们还能有命在?” 一名差役如丧考妣地说道。 他这句话道几个人的共同心声。 他们要护送县令老爷去那备贼军的营盘,谁能想到眼看都走了一半路了,梅县令居然被一辆疾驰的大车给压死在路中心。 虽然那辆肇事的“大车”十分显眼,而且其飞驰的方向是往东山县城去的,如果进了城,这群差役有信心很快将其找出来。 但他们也同样看见有一队穿着打扮像是乱匪,可是骑马狂奔时却显露出精锐气势的突骑在追着那辆处处透着豪奢的“大车”,在经过他们的时候,那队骑手甚至连停下都没停下,直接就纵马踏过梅县令的尸身继续向前面的“大车”追了过去。 那辆车和后面骑手之间有什么仇怨,这些差役们一概不知,不过只要不傻就能想明白:两方人马都是他们惹不起的。 这样一来,别说那个驾车的肇事者会不会被骑队追上抓走或者杀死,就算他们在东山城里找到肇事者又能怎么样? 上去就抓人? 那妥妥是得了失心疯。 而他们如果什么都做不了,仅仅把梅县令拼凑拼凑,用兜子给带回县城。用不了多久,等上面的人查下来,黑锅十有八九也得由他们这群小小的胥吏来背。 这时,有人干脆提议道:“直娘贼!回城已然无望,倒不如索性投奔城外那支绿眉义军!俺也有所耳闻,加入义军皆为兄弟,可纵情饮酒、肆意吃肉,金银过称分!” 然而,话刚出口便有人驳斥道:“不可,我全家皆在城中,我媳妇日前才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况且,咱们皆在城内安家立业,若投身贼军,家中老小谁来照料?” 随即又有两人附和此言论。 而提议投军之人,以进城后必会受惩为由,指责他们目光短浅。 一时之间,几名差役争论得面红耳赤,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开打之势。 赵无咎一看情况不对,当机立开口道:“稍安勿躁!当务之急是先把梅县令的尸首收敛一下,再慢慢商议对策。” 有些人同意他的看法,这些人基本上和他一样铁定要回城里的,因为一家老小都在东山,根本割舍不下。 可也有人摇摆不定。 “埋在哪儿呢?这四周都是旷野,若是被野兽啃食了,我们岂不是罪加一等?” 说话之人,是最开始那个提议投奔绿眉的差役,他马上又阴阳怪气道:“我们几个弟兄可不像你,在翟头儿边上叔叔伯伯的叫,没两天就被混了个知世郎的名号。 姓翟的被撸成白身,转头你又得了这死鬼县令的提拔,做了个前军捕快。 他想得倒是挺好,让你赵无咎去前头探路,可你又探回来什么?那么大一辆大车横冲直撞过来,后面还跟着马队,你连通知大伙一声都没通知,那姓梅的提拔你算是倒了血霉,连个囫囵死法都没混上!” 赵无咎用冷冽的目光看向此人,不过旋即便将目光移向远方。隔着几里路,升腾而起的浓烟就映入赵无咎眼帘,而稍稍一估算,他也就算出起火的位置正是之前路过的那片附郭,那是一片形似棚户区的地方。 “不好,这肯定是绿眉义军攻城了!兄弟们,这时要是不去投效,等到东山被义军攻破,城里的亲眷可真就没……” 那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却想带着兄弟们投靠绿眉贼的家伙又开始了蛊惑。 不过,赵无咎这回没等他说完,便伸出手抓住了此人的脸庞。 他单臂用力,一下子就将其拽离了地面。那人还想要挣扎怒骂,其他几名差役也想要劝赵无咎不要动手,可马上这些人就都说不出话了。 “嗖、嗖、嗖——” 矢如蝗,声裂帛。 七八名身上缠绕着一些草杆、藤萝之类伪装物的武士,突然间从撂了荒的田野中钻了出来,拨开了身前碍事的蒿草和野禾,持着步弩就对赵无咎等人展开了一轮疾射。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赵无咎知道任何的犹豫和迟疑都可能导致致命的错误。他用力拽起那名提议投奔绿眉义军的差役,将其作为人肉盾牌,左突右支,将射向自己等人的箭矢皆尽挡落。 “你们若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赵无咎的声音冰冷而坚定,趁着那队绿衣武士重新装填,他对剩下的差役们下达了命令:“拿起武器,钻进‘青纱帐’中,冲杀一次,然后再迂回返城。” 差役们各个心中惶恐,赵无咎一威压,他们就纷纷拿起了自己此时找到的武器。 然而,他们的武器不是扁担,就是解腕尖刀之类的东西。因为听了那梅利坚的安排,所以出城时皆乔装打扮成行脚商的样子,没有带上什么趁手的家伙什。 当然,就算他们手里拿着平常用惯了的铁尺和铁链,这时候也多半不怎么顶用。 赵无咎可是看得很清楚,袭击他们的这伙人别看人数不多,可手里用的可都是步弩! 能用步弩,而且身上还穿着“吉利服”的队伍,又怎么会是寻常的匪徒? “但是,观这帮人的行为举止,多半也不是官军,反而更像传闻里高门大族家中阴养的死士。” 赵无咎得出了一个猜测。 而有了这个猜测作为假设,他也很难不去联想那辆因为被一队突骑追击,所以狂奔疾驰撞死了梅县令的香樟大车,以及那个满身酒气的驾车者。 这队弩手,难道和那辆大车的车主有什么关联不成?若是如此,他们为何不速速去护卫被马队追杀的主人,反而要将被他们家主人酒驾轧死之人的苦主置于死地…… 这是什么奇葩脑回路? 第67章 失策 赵无咎想不通,是因为他两世为人皆非高门大族,所以不知道“虚名”能有何用。 陉阳郑氏嫡子的车驾碾死一商贾,就如同碾死一蝼蚁,此话诚然。 但是,做这种事就好比去勾栏听曲,最好还是得避着点别人的眼睛。 当然,如果实在没能避开,补救的法子也有,只要能让看见的人自己把眼睛闭上就成。 作为百年大族,郑家自然也有专门负责让人闭眼睛的人手,比如袭杀赵无咎他们的这队弩手。 只不过,他们遇到了赵无咎。 在用一具人肉盾牌挡住了突然射向自己等人的弩箭之后,赵无咎果断组织起那群差点被吓破胆的差役,见其稍稍有了一战的勇气,便马上下达了命令。 接着,他就把那具已经被射成“刺猬”的差役尸体远远掷了出去,砸向了那队正重新装填箭矢的弩手。 “向死!乞活!” 大吼一声过后,赵无咎便拿着一根扁担,身先士卒地冲进了青纱帐中。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距离东山城足足有好几里。此时如果径直掉头,那队弩手只需衔尾追击,便能从容点射死除了赵无咎之外的所有人。 所以,就算是想撤也不能沿着路傻乎乎地逃跑,得找有遮挡的路线迂回后撤。 而除了迂回撤退之外,赵无咎还觉得,他自己十分有必要带着剩下的几人先反冲那队弩手一波。 首先,钻进青纱帐迂回,其实也不过是逃跑之举。虽比沿大路逃窜,被敌方轻易射死的结局要好一些,但估计结果也不会好上太多,最多只有一两人能与赵无咎一同活着回城罢了。 其次,一旦选择迂回后撤,他便再无机会组织起这群人。 就如同遭遇猛兽追击,人人皆知,只需比同伴跑得快即可。而赵无咎恰恰又需要组织这些人,为他办一件事情——他刚刚看得很清楚,在朝他们射击时,那队弩手其实并没表现出先后或从属关系。 这说明,他们肯定有一个队正或者说首领,此人正隐匿在不知何处。 如果赵无咎之前猜测是对的,这队弩手是高门大族阴养的私兵死士(事实也确实如此)的话,那够资格统领他们的人,也绝不可能是什么小喽啰。 那人现在并未露面,可能是出于对他们这帮“商贾”打扮差役的不屑,也可能那人天生就很阴险。 赵无咎更倾向于后一种。 他很笃定,那人现在肯定就在附近猫着,监督并掌控着战局的走势。 赵无咎一旦逃跑时展露出自己的些许不凡,那人说不定就会亲自下场出手了。 与其之后一个人去遭遇未知的偷袭,倒不如趁现在还能组织起那些差役,让他们和自己一起来承受。 此外,赵无咎这么做,也并非是毫无仁义可言。毕竟,即使是被当作“钓饵”利用了一回,但这些差役今日能幸免于难的可能性,确实也比赵无咎听任他们自行逃跑要高很多。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赵无咎之所以敢于施计,其真正的七品武者实力便是他的底气与底牌。 就这样,在赵无咎的带动下,所有差役全都脑子一热,抄起“武器”就冲进了道路旁边的田野里面。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借着开始时那股心气,这帮差役冲得很快,而且边跑还边大声呼喊、大声叱骂,以增胆气。 随着他们逐渐接近弩手的位置,紧张的气氛几乎凝固,因为眼尖的人已经看见那批弩手中已经有人完成了装填,重新抬起了步弩开始瞄准。 “冲啊!向死!乞活!” 赵无咎再次大喝,然后再次冲到了最前面。其它几个差役也被他的这股悍勇之气所激励,纷纷紧随其后,他们手中的扁担和尖刀虽然简陋,但在这一刻却成为了他们最坚实的依靠。 而那些弩手们,显然没有预料到赵无咎他们会发起反击,真到了拼命的时候,说一点都不惊慌那绝对是假话。但他们毕竟训练有素,最先完成复装的弩手,立刻将步弩对准了赵无咎。 然而,赵无咎比那些人更快。 “给我死来!” 随着一声爆喝,他竟然将手里的扁担当作投矛,“倏”地一声就掷到一名弩手的面门之前——就是这人第一个想要用弩箭射赵无咎——自然而然,也就遭遇到了针对。 这一击的力道之大,不仅令扁担一端直接爆裂,被击中那名弩手的脸面也都被捣成了一团糨糊。 同伴的惨死刺激到了旁人。 心头大骇之下,十几个弩手竟然纷纷都随手丢下了手中的步弩,赶紧拔出了腰间悬挂的刀剑御敌。 这其实相当不明智。 因为除了赵无咎之外,其它几个差役压根没能冲到他们身前。而且,距离还不远不近,抬起步弩只需一轮齐射,就能将其皆尽射毙。可他们却亲手把这次轻易全歼敌人的机会放跑了。 冲入敌阵,瞬息之间,赵无咎便一拳砸碎了又一弩手的梗嗓,并且顺手抢过那人的腰刀。 其它几名差役这时也才堪堪赶到,趁着赵无咎为其打开的局面,用扁担和尖刀之类的武器和那些弩手们开始了肉搏。 但不得不承认,即便有着赵无咎悍勇在前,可一来那些弩手们其实并非庸手,二来他们拿着的刀剑也比扁担和尖刀之类的要更适合拼杀。 所以,只是碰撞了一个照面,刚刚被鼓起勇气拼命的差役就倒下三四个人。 反观那队疑似高门大族私兵的弩手,除了被赵无咎所杀的几人之外,就只有一人被几个差役用小刀捅死。 不过值得肯定的则是,作为“饵”,这些差役的使命确实是完成了—— “竖子不足与谋!” 随着一声文邹邹的怒叱,一个身着青衿,头戴进贤冠,一手握着竹卷,一手按着腰间佩剑的老者终于从漫漫“青纱帐”里走了出来。 虽然这人是一儒者打扮,但当此人一出现,赵无咎就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压力。 系统里的那个【趋利避害】天赋,此时竟然破天荒地向他疯狂示警。 “坏了,”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人绝对比之前碰到的那个袁爷强上许多,至少应该一个六品的武者,甚至更强一些?” 第68章 儒者? 儒者的出现,仿佛给这片血腥的战场带来了一股清流。 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就连出剑时的动作,仿佛也合乎某种礼教制度。 “君子以文会友,以武会敌。” 儒者轻声吟诵,手中的剑却如同游龙般灵动,一剑刺出,登时便有一名差役应声而倒。 赵无咎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因为那名倒地差役,距离那名倒地的儒者,两者之间至少隔着七八步之遥。 “这是什么功法,是内力,剑气,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赵无咎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场景,穷其想象,也只是想到了一些前世小说之中看到的内容。 此刻,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而这股压力则来自于未知。 他心里跟明镜似地。眼前的这个儒者,绝对是他目前见过的最强者,没有之一的那种。 “君子不器,以道为器。” 儒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剑光一闪,又一名差役倒了下去。不过,这一回那儒者倒是没有用“剑气”伤人,而纯粹就是用其手中那把颇具古意的长剑,将那个差役从当中一分为二剖成了两瓣。 赵无咎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安。因为他觉得就算自己已经觉醒了天赋【肉太岁】,应该也没办法在身体被一分为二之后幸存下来。 他突然理解了,为何上一世看网文时,那些书里为何有那么多“苟”道前辈穿越者。 赵无咎的脑筋开始飞速运转,一边对那些围攻自己的弩手开始虚以应对,一边开始在想辙了。 “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儒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剑光如同闪电般划过,除了赵无咎之外,最后一名差役倒在了地上。 赵无咎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君子以义为上。” 那儒者催命似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回他出剑的对象就轮到赵无咎了。 剑锋虽未加身,但是赵无咎立刻感觉自己仿佛背负上了重于泰山般的重担,四肢百骸都被束缚得死死的。 就好像是他正在和一个人在进行辩论,明明没有任何论据作支撑,可对方就是随便说了条纲领似的结论,赵无咎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己辩无可辩。仿佛他只要一反对,就会变成一个千夫所指的罪人。 这感觉真的很不好过。 不过,看到赵无咎没有倒地,那个儒者眼眸里顿时便闪过一道精光。 “君子以勇为德。” 他这回用剑直接劈向赵无咎的胸口,如同从九天倾泻而下的天河,古意盎然的长剑一下子就砸中赵无咎的胸口。即便赵无咎手里还拿着一把抢来的横刀,可愣是没想起举起它来挡上一挡。 “轰!”一声巨响,赵无咎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扁担胸前传来,他那壮硕的身体立刻就像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儒者的身影缓缓走向赵无咎,手中的长剑的宽厚的剑脊上滴着鲜血——他刚刚是用剑脊拍的,而非用锋刃直接剖开赵无咎的胸腹。 “君子以诚为贵。” 儒者的剑尖直指赵无咎的咽喉。 赵无咎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仿佛自己被某种樊笼所束缚,只能乖乖授首…… 才怪!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在感受到剑尖刺破自己喉咙油皮的同时,赵无咎猛地一口气讲出了这么一句。 那个儒者的长剑顿住了。 “汝知止否?” 听了这句话,赵无咎连忙把手里的横刀扔到一旁。反正拿着它暂时也打不过对方,扔了也没什么区别。 如此,那个儒者这才收剑入鞘。 “回城之后,谨言慎行。”他只是给赵无咎留下这么一句话,然后便带着剩余的弩手离开了此地。 在离开的时候,这些人还将那些差役、弩手以及道路上梅利坚的尸体,连同地上散落的弩箭和兵刃等物一同带走,似乎想要抹除掉此地发生过的一切痕迹,只是留了赵无咎的一条性命。 劫后余生,此等境遇,赵无咎尚属首次,系统内的劫数点亦骤增。然则,即便瞬间获数百劫数点之奖励,此时的他却无太多兴奋与喜悦。 他在田埂上坐了片刻。 而就在这时,一头大公驴竟然摇着脑袋,晃着腚,从青纱帐里慢悠悠地钻了出来。 刚刚发生搏杀的时候,这只被那梅利坚骑着赶脚的牲口没人看管,吓得第一时间就钻进了道路旁边那长势惊人的草窠。 赵无咎看了眼这畜生,想了想,开口说了句话:“但得平安已为幸。” 昂嗯——昂嗯—— 大公驴叫唤了两声,似乎也是在表达它对赵无咎话的认可。 然而,看着这头大公驴那悠哉悠哉的模样,赵无咎没来由地就联想起刚刚那个儒者。 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个想法:“要不,今晚上吃一顿驴肉火烧?” 只不过,想与做之间,通常存在一定差距。口舌尚未沾到驴肉火烧,牵着那头大公驴回城的路上,赵无咎的眼、鼻、耳就先见识到了真正的“火烧”场景。 短短半个时辰,东山县城的附郭就被烧成一片焦土。 这地方原本盖的不是茅草屋,就是那种窝棚,着火之后根本不怎么禁烧。火舌舔舐过后,留下的只有一地的焦炭和号哭不已的人群。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熏味和燃烧后的焦糊味,混杂着泥土和草木灰的苦涩,在这片焦土有一两百步开外经过,赵无咎也能感受到火场辐射出来的残余热力。 风中偶尔会卷起的尘埃,是那些曾经温暖的家园最后的遗物,它们在空中旋舞,最终无力地归于大地。 在这片废墟之中,许许多多人的哭喊声此起彼伏,他们的悲痛和无助在空气中回荡。 老人的哀嚎、妇女的啜泣、孩子们的尖叫,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人间炼狱般的画卷。 这些人有的失去了家园,有的失去了亲人,甚至有些人连尸体都未能找到…… 但此时此刻,他们也只能一边哭嚎,一边在灰烬中尽量寻找着一些自己能用上的东西。 当赵无咎牵着大公驴绕过这一大片焦土,一言不发地埋头默默走入城门下的阴影时,他好巧不巧地在此碰见了一个正准备出城的“熟人”—— 冯二十七。 第69章 奉先入城 冯二十七,何许人也? 他就是那个上赵家肉铺收靖安费时,被赵无咎打掉整整一口牙齿的二马帮混混头目,也是那个东城冯老爷的本家亲戚。 有道是:祸兮福所倚。 虽然被打成了“没牙佬”,但也正因为如此,前一段时间一直养伤的他才没被牵连进“郑二虎被杀”、“冯家赌档被焚”这两件十分要命的祸事里。 然而,当冯家的势力接连受损,手下变得几无人可用之时,就算伤的再重,只要还能喘气,这个冯二十七也得出来干活。 如果不是在看见赵无咎的第一眼,冯二十七就吓得顿住了脚步,变得畏葸不前。赵无咎多半也不会仔细搭眼,瞧一瞧他这个肩上用三角巾挂着断手的青面兽。 不过,虽然认出这人是冯二十七,但赵无咎也只是瞅了他一眼,就牵着驴继续穿过了城门洞。 二马帮的一个小喽啰眼珠一转,偷偷凑上前来,对着背部紧贴城墙才立住身子的老大悄声附耳道:“二十七郎,那人是否就是那缁衣獒?” 背地里,二马帮的混混通常都管衙署内的差役叫“缁衣狗”,可他们最近却都把赵无咎唤作“缁衣獒”。 就在这时,医学奇迹发生了! 冯二十七竟然猛地抬起了断手,一把就捂住了那个不长眼货色的嘴。 可不敢胡说! 直等到赵无咎走远,冯二十七才把手放了下来。那个小喽啰则因为口鼻被捂住,所以好悬没被憋死过去。 冯二十七那个疼啊,疼得都不愿动手打罚手下出去,而只是恶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缓了一口气,他才开口说道:“都给我把嘴闭严实了,跟老子出城去收附郭那帮穷鬼的靖安费。冯老爷现如今火气可很大,要是下次要交的数目凑不足,咱们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跟着他的几个手下皆神色讪讪,纷纷表示:老大就是英明。 可就算冯二十七再怎么“英明”,一炷香过后,等他重新带人往城内走的时候,他和他的那帮手下也无可避免地变得神色麻木僵硬,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一般,机械地往城内挪着步子。 “完了,祸事了,这回真的要出大祸了!”冯二十七满脑子就只剩这一句话,而且还在不断循环往复。 别看二马帮的人员构成尽是一些浮浪子、无赖汉,可好歹也算是东山县城的坐地户。 虽然他们肯定不懂什么叫作“可持续性竭泽而渔”,但是在鱼肉城里城外东山百姓的时候,没有足够的利益驱使,他们也不会每次都去行那破家灭门的勾当。 比起为了阻拦十几骑的突骑就果断放火的司马仲达,二马帮这些混混的“凶狠毒辣”就像是一个笑话。 就好比小巫见大巫,二者从来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物。 而且,说来也好笑,此次出城别说收上靖安费了,冯二十七还因为遇上了一个阖家被烧死、独余老翁一人得活的七舅姥爷,所以把出城时身上带着的几十枚大钱全都赔了出去。 他现在满脑子都在琢磨,自己该如何和冯老爷求饶,求求那本家的长辈饶了自己这回办事不力。 毕竟,那城外的景象实在太惨了,二马帮的帮众里面也有很多人的亲戚住在城外附郭。 看着那一堆堆的焦土灰烬,还有从废墟里伸出来的那令人头皮发麻、不敢细想的焦黑之物,跟冯二十七一起出城的那群喽啰不仅有人暗自垂泪,闻见空气里那种怪异味道,有人甚至直接就弯腰大吐特吐。 不过,冯二十七还不清楚:此时,冯老爷已经顾不上靖安费,因为那只不过是一些散碎银钱。 真正大富大贵的机会已然出现,而且极有有可能即将落到他冯家头上。 唯一的问题就是,人世间每一场富贵的背后,老天爷肯定也一定会为其早早标好了价钱。 而这位冯老爷,平生最不喜的事情便莫过于,“付钱”和“加钱”。 此时,在冯家后院的马厩里,冯老爷和一个人站在一处,两人正在不停细细交谈着。 站在冯老爷身前那人,身高比冯文宇高出半头,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虽然只是穿着身马倌的衣服,但是脚下踏着的却是一双粉底皂靴。 “吾儿奉先,你所领的那份令旨……真是由那位贵人亲口说的,而且有无留下凭证?” 没错,这个让冯文宇背着所有人私下交谈之人,正是他的亲儿子。 冯奉先今日突然返家,则是为了给老父亲带来一个消息。而因为这个消息太过机密,所以他才不得不乔装打扮成下人的样子,再偷偷回到估衣巷的家中。 听了父亲的质疑,冯奉先虽然感到有些不耐,但还是压下性子交手行礼道:“父亲,此事绝无差错,玄撼将军在与我交代此事时,常州府裴刺史也在场作为见证,是这二人与我在暗室之中面授的机宜。 只是因此事干系甚多,所以并无文字留书。不过,裴刺史为我写了一份信,借着‘番上’轮值的机会,举荐我前往洛京入骁骑卫为队正,他当场加盖了别驾的大印,火漆封口,当天便交给马驿送往洛京。” 冯文宇这才点了点头,然后又开口问道:“那位裴刺史,可是河东裴氏?” “正是。”冯奉先恭敬地回答道。 冯文宇脸上露出满意之色,他深知河东裴氏四个字的影响力。若是能与之搭上关系,冯家的未来可谓一片光明。 “好!好!”冯文宇连声道好,“此事若成,我冯家定能更进一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冯奉先微微皱眉,提醒道:“父亲,莫要高兴过早才是。 虽有裴刺史的引荐,但是最终能否进入骁骑卫,还要看咱们冯家是否能将两位贵人交托的差事办好。 郑家那两位,现下已然上了戏台,咱们必须得能够将这场‘郭郎戏’演好。”(注释2) 冯文宇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明,“我自然明白。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切不可操之过急。你且将要调派的人手,以及所需资费报与我听。” 第70章 伽蓝问策 日上三竿,常州刺史裴鲤才刚刚从睡榻上醒来,又喝了一碗下人奉上的鲫鱼汤,这才缓过劲来。 放下空碗,裴鲤不由得感慨了地摇了摇头,说道:“匆匆岁月,从来不饶人半分。” 昨晚宴饮,郎官清和羊羔酒轮番来过,三巡未到,已过知天命之年的他就败下阵来。 而宴会主人,那位刚至而立之年的玄撼将军,自始至终与众宾客把酒言欢,据说宴后还无需他人的搀扶,亦能纵身一跃跨上那匹新得的特勒骠,前往折冲府大营,把例行巡营事务干完。 喝了醒酒汤,裴鲤倚靠着榻上的软囊看了会儿书,觉得脑袋彻底清醒了这才起身。 “来人,更衣。” 裴鲤吩咐了一声。 很快就有仆僮步入卧房,伺候他穿上了直裾长衫和十方鞋,又为其头上戴了顶硬角的幞头。而只瞧这身打扮就能看出来,这位裴刺史并不是想要去衙署正堂处理公务,反而更像是要去丛林寺庙礼佛求缘。 事实也的确如此。 裴鲤一个人从后门离开了刺史府,骑了匹枣色的良驹,一路打马向西,不多时便来到了常州府城里香火最旺盛的玉佛寺。 进庙烧香,他同样走的是后门。而不像那些虔信居士们似地,进门就先去参拜大雄宝殿。 进了寺庙之后,裴鲤照例先乐捐了一些布施,然后便在知客僧的热情带领下,一路来到了大香客才能踏足的庙后小院,享受着寺庙为其奉上的一顿斋饭。 清粥、小菜、豆腐,裴鲤吃得就好像是在吃什么美味珍馐一样,那叫一个细嚼慢咽。 而用过了斋饭,知客僧人也被裴鲤打发离开了,他这才放下碗就走向小院里单独为那间厨舍。 “嘎吱”一声,推开了厨舍的门扉,裴鲤就看见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厨子仍守在灶台边上,正在用长柄的汤勺小心翼翼地在锅里搅拌着,似乎还在整治着什么菜肴。 “杨公,还忙着呢?” 那身材佝偻的老人回头看了裴鲤一眼,只是“呵呵”一笑,却也不回答什么。然后,他就又扭过头继续搅拌起锅里的羹汤,时不时还会用勺子舀起一点,尝尝滋味。 见状,裴鲤也不恼怒,而是直接干脆地说出了此次前来玉佛寺的因由。 “昨日酉时,飞鸽来报,郑櫎、郑楠二人已于昨日未时进入了东山县城。” 听裴鲤讲完,那个被其称为“杨公”的老头点了点头,然后总算是开口了。 不过,他口中说出来的第一句却是:“熬了这么久,这汤才算是刚刚入了点味道。” 裴里就站在厨舍门前耐心听着,连门都没进去,仿佛是在向先生求学问道的弟子一般。 而说完这第一且唯一与“汤”有关的话,接下来,那位杨公说的也随即进入了正题。 “羡泉。” 杨公以表字称呼裴鲤,这是与裴鲤极为亲近的人才知道的表字。 “你和我那痴儿玄撼以三州之地作为棋盘,以那些绿眉小贼作珍珑生死题,邀请郑家人入局一试,可想过……如果你们这盘棋下输了该怎么办?” 面对质疑,裴鲤斩钉截地回答道:“我等此举上顺天意,下应民心,岂有不成之理?” 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弦外之音其实还有一个大背景需要补充: 自更始元年,郑家女以姿容侍天子,郑家一应外戚便逐渐盘踞于朝堂之上。 去年春天,郑家女诞下皇子,天子欣喜之下抱着那小婴儿上朝,并且对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当众说了一句‘此子竟类朕至此’。 群臣皆震怖不已。 于是当即谏言天子,说万万不可行那废长立幼、废嫡立庶的倒行逆施之举,可随即就有三人被暴怒的天子斩首,遭贬谪者更多达十数人。 而裴鲤正是那十数人之一。 他从原本四品的尚书左丞、少府监、领户部侍郎职,被贬来了常州府,当了一个度支使。 后经累功,再加上家世煊赫,数年之后又升迁成了常州刺史,官职也晋升回了四品。 但区区一个州刺史,无论是权柄还是前途,又怎能比得上有着“储相”之称的尚书左丞? “呵呵。” 听到裴鲤的这个回答,杨公轻轻一笑而不置可否。 接着,他又开口道:“既然羡泉执意如此,那老夫便与你分析分析这天下大势,之后再授你三策。至于说最后如何选取,就由你和玄撼自行定夺。” 裴鲤连忙俯首作揖:“鲤谨受教。”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也不会认为,圣人欲换太子仅仅因为过于宠溺那郑家女生的小子吧? 你不用回答和表态,这答案就由老夫替你说了。 他主要还是因为担心储君已年近而立,可能会威胁到自己的权柄,所以才想行那废立之举。 而既然要换储君,最好的选择自然就是郑家女生的儿子,仅仅因为那小子最年幼。 不过,即便再怎么想立幼子为太子,可圣人也得考虑自己大行之后那小子能否撑起天下这座大厦。 年纪越小,皇帝就越得依靠两类人——少了二两肉的内侍和外戚——来把持朝政,抑制权臣。 内侍的问题,我不清楚当今圣人有没有后手,不过外戚这方面…… 郑家那一家子虽然富贵了好几百年,但也仅仅是比一般人家富贵一些罢了,至少他们肯定就不如我杨家,也不如你们裴家——朝堂内外,天下九州,比郑家有能力、更尊贵的门阀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若是郑家女生的小子,日后真成了这天下之主,郑家真有能力辅弼其治理天下吗? 圣人必须去考虑这个问题。 而郑家的人也必须要倾其全力,不放过一切机会地向圣人和天下人证明,他家有这个资格和手腕。 所以当你们摆出了珍珑棋局,郑家无论知不知道对手是谁都要欣然受邀,以身入局。 而且,郑家唯一的胜法便是速胜、大胜,如果拖延得太久又或者险胜,那其实也算是他们告负。 你和玄撼应该也料到这一点,所以才敢布置下这盘棋,并且对于己方最后能获胜有着足够的信心。 毕竟,你们的‘胜’,比郑家要容易得多——只需要让他家的嫡子不断出丑即可——哪怕在郑家的支持下,那两头猪子十有八九最后能平定绿眉贼叛乱。 可是,他们一旦被试出成色平平,那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和圣人就难免产生一些想法:郑家的嫡子都这样了,其族内其他人岂不更加不堪?他们会觉得,这个家族恐难托付大事。 羡泉,我说的对不对?” 第71章 杨公啖汤 在常州地盘上对裴鲤当面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语,如果换做旁人,这位常州刺史一定将那人当即诛灭。 可说出这番话的人是杨公,情况自然也要另当别论了,因为就算裴鲤也不敢在这位真大佬面前造次。 杨公者,姓杨,单名一个诛。 只挑他最要紧的身份来讲:此人乃弘农杨氏族长;司空、太子太傅开府仪同三司、大行台领吏部尚书事;上柱国,授爵越公,食邑三万户。 昨夜邀请裴鲤等人夜宴的杨玄撼,便是这位杨公的长子,也是裴鲤现如今最有力的支持者。 不过,除了裴鲤等极少数的人之外,世人皆以为这位杨公早在更始元年就因病去世了。 他“去世”的当天,圣人直接从中书省发出敕命,为其在洛京城外设立祭棚。 不仅如此,天子还换上了素服,携文武百官一齐出城祭拜。 而在杨玄撼扶灵回乡的路上,各州府主官更是皆率众出城,执子侄礼祭祀此公。 所以,哪怕这位杨公改头换面,在常州府一座寺庙里当上了为香客们整治斋饭的老厨子,可作为常州刺史的裴鲤在其面前,也依旧要恪守下对上、卑对尊的礼仪。 这其中,既有礼不可废的缘故,但更多还是出于畏惧。 虎老威犹在。 而像极了一头冢中之虎的杨诛,则更是殊为可怖。 “羡泉啊。” 杨诛将手里的长柄汤勺放到灶台上,背着手,转身面对着裴鲤。后者此时虽然是站着躬身作揖,但实际上,他头上戴的幞头已经能碰到厨舍的门槛了。 “现在你和玄撼动赢面虽然大,可想要彻底奠定胜局,最好还是要在三个‘气眼’上提前落子。 其一,调动绿眉贼首葛修礼,或诱之以利,或用之以间,或恫之以势,让其放弃与常州折冲府兵虚耗,尽快将目光投向郑家二豚子所在的东山城。 其二,郑家此时的势力,不在洛京,就在陉阳。而他们之所以敢于派遣两名嫡子来常州东山城入局,必是提前在此地设置了‘武库’、‘敖仓’,只要瓦解了这些布置,那两个郑家子再想有所作为可就难了。 其三,是最简单也最直接挫败郑家的办法,不过却是一个下策。 你们只需要想办法剪除郑家子的护卫,让那两兄弟再无法回到洛京,郑家那徒有其表的威势就会被戳穿,天下众世家将再无一家会相信陉阳郑氏的能力。 毕竟,连家族嫡子的性命都护不住,这样的家族又能有什么力量? 不过,若要行此计策,你要如何做我不管,但是我不允许玄撼参与其中……” 一口气讲完了这么一大段话,年迈的杨诛似乎也有些气喘。于是,他便让一直保持头顶门槛姿势一揖到底的裴刺史离开了寺院。临走前,裴鲤还不忘亲手为这位杨公重新阖上了门扉。 而等到裴鲤离去之后,杨诛那佝偻的身形方才站直,用手掌轻抚着疏朗的“廉廉君子须”,微微阖上双目,闭目养神。 “叮铃铃——” 突然,厨舍房梁上响起了清脆的银铃声,三声之后便复归于阒静。 杨诛这才重新睁开眼睛,然后走到厨舍角落,从一筐果蔬之中取出了两封信笺。 一封信笺上贴着翎羽,乃是朝廷驿路传输公文的专门制式,上面还加盖了裴鲤的官印。如果冯奉先在场,他肯定一眼就能认出,这封信就是那位裴刺史保举他前往洛京骁骑卫的举荐信。 而另外一封信,上面虽然没有落款画押,不过却书写了四个虬劲有力的大字:洛京故人。 杨诛先那封举荐信丢入灶台下的火洞,任由火舌将其舔舐成了灰烬。 然后,他又将另外那封信放进从房梁垂下至灶台边的一个垂篮内,这本是装盐用的垂篮很快就升了上去。不过杨公却对此视若等闲,仿佛连抬头看一眼都懒得去看。他只是重新拿起了之前放在灶台上的长柄勺,继续搅动起锅里正在熬煮的羹汤。 仿佛只有在整治吃食的时候,这个老人才能感受到片刻的欢喜,他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上翘。 “治大国,不如烹小鲜;烹小鲜,亦不如调羹汤。越熬就越有滋味,此法甚妙,此法甚好。” 看着越来越浓稠的羹汤,杨诛眉眼间的笑意已然跃然而出。转了七八转,杨诛便用长柄勺捞取了满满一勺白得如同天上云彩也似的香汤,放入口舌之中慢慢品尝。 “虎骨调汤,果然滋味非同凡响,每次喝到都如那第一次喝到一样。” 舔了舔嘴唇,杨诛满意地点点头,不过旋即又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何时,我才能将那条大龙也放入锅里,熬出一碗真正龙虎归元汤。 丰屋美服,这辈子老夫已经享受得足够了。可那厚味姣色,却始终有那么一味,难得一尝。 羡泉,你可不要让老夫失望啊,一定要赢下这盘棋……” 而想到那一丝丝不足,虎汤的美妙滋味仿佛也稍有失色。于是,杨诛又将勺里的浓汤洒进锅里,继续熬。 不过,虽然此时还有些遗憾,但是他却对刚刚离去的裴鲤颇有信心。 因为裴鲤,字羡泉,号“不了居士”。 羡者,盈也;泉者,钱也。 所以那裴羡泉,又可以被称为裴不了。 之所以赔不了,是因为每次下注投资之前,他都会预演个成百上千次百次,不算无遗策概不会轻易上桌。 大周定鼎天下之前,河东裴氏经乱世而愈发强盛,就是因为家中历代都有许多这样的善庙算者。 裴鲤,裴羡泉,就是他家这一代的最强庙算者。杨诛从来没有小看过这个别人家的晚辈,他甚至比重视自己儿子更重视裴鲤。 因为他早早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想要喝到“龙虎归元汤”,还是得指着裴鲤去赢了那一场场豪赌。 “……老夫不想要一直赢,但只需要赢上最后那么一次。”看着那一锅正在“咕嘟嘟”沸腾的浓汤,杨诛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口中居然喃喃地吐出始终藏在心里的一些话语:“我不贪的,真的。” 第72章 点拨 百多里外的府城这一两日之内发生了什么事情,赵无咎是一概不知。 他只是知道,自己现如今不好直接回东山衙署去了。因为昨天进城不久,他远远就看到那辆撞死了梅县令的香樟车,而它就大喇喇地停在了衙署门前。 几名衙役正在忙活着用锯子锯断衙署的门槛,似乎是想要将其从大门推入衙署里面。而拉车的那两匹点缀着白花的高头大马,则被马夫从车辕上解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请”着走向了衙署后门的马厩…… 见此情景,赵无咎果断选择掉头,牵着那头白来的驴子直接回家里,和母亲、祖母吃了顿晚饭。 夜里,躺在床上的他辗转反侧,很长时间都没有睡着。 经历生死之后,系统奖励给他的那些劫数点,破天荒地没有被第一时间消耗掉。 赵无咎将其都兑成了运数点。 看着各词条后面那一个又一个的加号,他忍住了升级它们的冲动。而是将接近一百点的运数点,暂时全都留作了储备。生死关头,【肉太岁】可以主动激发超速再生能力,他必须留着些运数点以备氪金保命所需。 自打从“儒者”手中死里逃生,赵无咎就一直感觉心里不踏实。直觉告诉他,他与那人不久就还要碰面。 “要不然,我明天就带着两位长辈离开东山城?那人多半是今日入城‘贵人’家中的供奉高手,只要‘贵人’还待在东山城里,那人应该不会为了去寻我而离开他所要保护之人。” 不过,赵无咎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虽然这么想可能是对的,但问题是他一个人离开东山城很好办,可还要带上母亲和祖母就难了。 且不论赵母没几个月就要分娩了,就算他能带着母亲和祖母成功逃离东山,可他们家的户籍黄册可都留在这里呢。 出城之后,除非他们一家子不与任何人接触,否则但凡想要在某地落脚,没有籍贯和官府发放的路引,那都会惹出一连串的麻烦。 赵无咎自己一个人,那他往山里一躲或许可以,难度不大。 可他没法把握,自己能否也让母亲和祖母与他一起当个野人,二老经不经得起恶劣环境的摧残? “一走了之并不现实,”赵无咎在闭上眼睛之前想清楚了这一点。 转天一大早,吃过了朝食,他便独自一人出了家门,想去找个高人寻求一些点拨。 而那个高人也不是旁人,正是被梅县令一怒之下罢了官的“代县尉”翟青。 来到翟青家门口,他就闻到一股子药味。 “这位老上司‘伤’的的确不轻,”赵无咎想了想,旋即拉起门环轻轻敲了敲。 开门的是翟青的媳妇,赵无咎向这位婶婶问了好,随即就赶紧将近些天家里积攒的一些鸡蛋送了上去。 得亏之前习得“调禽”手艺,又从那帮泼皮无赖手里抢来了那祝姓老者的养的鸡子,他今天一大早上门拜访才没空着手来。 现下,鸡蛋在东山县城里可是稀罕的吃食,等闲人就算想花钱买都买不到。 赵无咎被这位婶婶让进小院,他才看到那位翟叔正穿着一身单衣,胸前包着白棉布,斜靠在院里的一张竹床上面。看到来人是赵无咎,翟青也只是病恹恹地同他打了声招呼,就继续喝完白瓷碗里的药汤。 等到那位婶婶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娃娃进了堂屋,赵无咎这才向翟青交手行礼,深深作了一揖。 他说道:“翟叔,您这几天暂时在家养病,不在衙署盯着,兄弟们也都没了主心骨。我这年纪最小,资历最浅,觉得还是得找您面授机宜一番,得了您的吩咐,我才能踏实去当差。” 听完赵无咎这番话,翟青不由得多看了他好几眼,然后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只有被起错的名字,没有被叫错的诨号,古人真是诚不我欺。” 翟青感慨道:“无咎啊,你这个‘知世郎’的诨号,看来我真是给你起得对极了。” 宁和聪明人打一架,也不和傻子多说一句话。两个聪明人三言两语,明明什么都没提,可是却又好像把所有事情都交了底。 原来,赵无咎早就看了出来,虽然翟青看似是梅利坚从县尉一撸到底,但那根本没有什么效力。 因为能够做到县尉,翟青就已经不是“吏”了。哪怕品阶只有从九品,可这县尉也是个“官”身。 早在一月前,梅利坚就将前任那武县尉的请辞文书、以及翟青的注色经历,全都交于驿路送往洛京城,以官驿的通行速度算下来,此时这两件东西早就已经被送入了凤台。 这两样东西,多半不会被摆放到中书省、秘书省那些大佬的桌案,而是会被直接发往吏部。 若是一个上等县,或许吏部选官处理得还要慢一些,毕竟这样的任命大多会有一些孝敬。 而像东山县这样的中等县,它们的县尉、县丞选拔,吏部选官就算想要伸手吃拿卡要都会因为难以触及,所以干脆放任给该县的县令自决——当然,还得看该县的县令,往日里会不会做人——那梅利坚有个有钱的老丈人,中了进士之后,年纪不大就被选官成了县令,所以想来也是个懂规矩的。 因此,翟青的新注色经历,现在说不定已经正在发往东山的路上。而这时候,他的注色经历可就和之前送过去时不一样了,那上面会盖上吏部尚书印。 要知道,除了圣人天子之外能随意指示之外,就算是作为宰相的中书令在面对吏部尚书时,很多时候也得商量着来,乃至需要进行一些利益妥协。毕竟,二者都是正三品的实权高官。 梅利坚除非脑子抽了,否则,他绝对不会做出旬月不到就再给凤台送一份罢免县尉的文书。 要是梅利坚真敢这么做,哪怕最后真能把翟青替换下来,他的名字也得进吏部考功司的黑名单。 一个中等县的小小县令,又不是什么世家门阀的子弟,居然敢调度吏部的天官在一个月内用两次印……既然不想干,那他这官也趁早别再当下去了。 清楚这层逻辑,赵无咎当时就知道,翟青被一撸到底只不过是梅利坚在气急败坏的时候说的狠话。因此,他可不会像某些脑子不清楚的差役那样,愚不可及地捧高踩低。 第73章 精气神 翟青将将汤药服完,随即就那白瓷碗放在一边,然后又从竹床上坐了起来。 此举由于牵动了被割伤的肌肉,所以他亦不由得疼得咧了咧嘴。 “无碍的,皮外伤罢了,”赵无咎想要搀扶一下翟青,不过后者却摆摆手拒绝了,坚持自己坐起来。 “想来,这也瞒不过你那双眼睛。” 赵无咎没接这话茬,只是微微笑了笑。 他确实在昨天就看出来,翟青受伤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严重。 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九品武者,皮膜坚韧,筋骨凝实;二是那个袁白柳在伤他的时候,下手极有分寸。 胸前中了一剑,又被一掌打晕过去——这要都是实受的重伤,翟青恐怕前天晚上都熬不过去。 而实际上,昨天早上的时候,被人抬在担架上的他还能与梅利坚交谈汇报。 赵无咎当时就看出来了:他这位翟叔虽然受了重伤的确不假,但是长剑只是刺破了腠理,没有伤及脏腑;挨的那一掌,也只是让他一时心气受阻而晕了过去,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致命伤。 他看明白了这些,但不说,也不能说。因为他同样看出来,翟青估计也想借着自己受伤,以及被梅利坚口头“罢免”的机会,回家里避祸养伤。 若非急需听一些点拨,得一些干货,赵无咎今天带着礼物登门探望这位翟叔,绝不会将此事点破。 翟青端坐在竹床上,赤脚踩在地上,正色问向赵无咎道: “说吧,县衙里出了什么事情?” 赵无咎事无巨细地将昨日发生的一切,就连遭遇那个“儒者”的事情也没落下。 说瞎话,前后的事情连不上,根本瞒不住,还不如全都实话实说。 翟青的眉头顿时皱成了丘峦,也不顾伤口疼痛,胸口不断,想要通过深呼吸来压过自己的震怖。 失神之下,他不由得喃喃自语道:“炼神高手,师傅说得竟是真的,这世上竟真有如此之人吗?” 赵无咎要素察觉,眼睛眨了眨,捕捉到了一个自己从未听过的词汇。 炼神境? 而就在这时,翟青也察觉到了自己刚刚失言,于是抬头瞅了赵无咎一眼。 不过,转念一想过后,他随即便说道:“罢了,罢了。既然瞒不住了,那我干脆也就不必藏着掖着。” 翟青问道:“无咎,你可听说过武者,以及其品阶划分,也就是练皮、练骨、练脏腑之类的?” 赵无咎回答得也很诚实:“家父和翟叔一样都是九品武者,小侄自是知晓‘武者’代表了什么,也知道关于九品划分的一些说法。” “这倒是方便讲了。” 翟青想起赵无咎那父亲赵不尤的九品武者身份,于是点点头道: “事实上,武者除了九个品阶的划分之外,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境界划分方式。 不过,非但很多人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的人,大多只是将其当成故弄玄虚。 比如,之前的我。 因为,那种说法实在太玄奥了。 它将武者的境界分成了三种: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 这个说法是我的师傅教与我的。 建业五年,我时年十七,比你现在稍年长一些。朝廷因为要组织远征高氏扶余,所以河北道各府县皆大募勇壮。 那时的我先是一腔血勇,应募当了团结兵,之后又被选锋去了越公麾下效命。 虽然一直到战事结束,我所在的那个团并都没被调往前线过,也没捞到什么太大的功劳。但在行伍之中那几年,我却遇到了我的贵人,也就是我的师傅。 他是我所在那个团的旅帅,也是他传授了我们所有人武艺。 那时,其实师傅他只比当时的我们稍大一些,不过言语、见识都远超我们那群泥腿子兄弟,只因他是世家大族的子弟。 不过,除了治军极严、极其讲规矩之外,师傅待我等兄弟也是极好的。 他慷慨地将家传的武艺《弓弦劲》传授给我等。只不过,就算当时学得最快、练得最对路的几个人,最后也只不过练到我这个程度——能成为九品武者已是侥幸,而八品武者那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不过,这也并非是师傅藏私。 而是因为像《弓弦劲》这等功法想要练到大成,除了个人禀赋、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之外,还得从小用药浴、服食之类的法子来辅助修炼,三者缺一不可。 像我那师傅,就因为有这个条件,所以能练到一身劲力如大弓一般,或蓄而不发,或穿山裂石,转圜之间无比圆融。 我等皆不及他百一。 只是,师傅也亲口承认过,虽然他这身工夫已经练成了七品武者,但是再想要向上继续攀登也已经基本没办法了。 哪怕他知道《弓弦劲》后面的练法,可他因为只是庶出,而并非嫡出子嗣,所以不知道后面辅助练功的药浴和服食之法,强行继续习练身体必定承受不住,说不准哪天就会像那张到极限的大弓,猝然崩折。 唏嘘间,也是当天喝了点酒,师傅透露了他这辈子除非能够突然开悟,能从原本的弓弦劲上另辟蹊径,将这门功法本身优化提升到更高一种程度,能够使得功法本身提升到那种习练之后,练习者可以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的路子。 他说,炼精化气,就是能练出什么叫做真气的东西,游走诸身窍穴,圆融己身。而炼气化神,则是让自己的武艺合于功法之道,举手投足间皆犹如神通附体。至于说炼神返虚……他自己也没听说过。 酒后,他还和我们那帮兄弟吹嘘,炼神高手,或许按照九品武者划分,与人交手时看似也只是五品到三品的实力,但一身神通又岂能以普通道理来衡量? 就算是理论上可能更稀少的、将肉身打磨到极致的上三品武者,遇到这种炼神高手,要是被其所践行的神通所困,其实都有败亡的可能。 更何况,能够炼气化神的高手,绝对是天资绝顶到不可思议地步之人,谁能保证他们的肉身打磨不到上三品的境界? 当时,讲这些,我们其实都以为师傅像往常一样,在和我们一起酒后吹牛。 可是,无咎,当你刚刚讲完面对那儒者时,你的那些感受……我就想起师傅当年说过,且仅仅就在酒后说过一次的,那种不可思议的炼神高手。” 第74章 小人物、怪道人 翟青对赵无咎说的这一番话,已经算得上是传道解惑了,殊为难得。 要知道,真正的聪明人就没有好为人师的,他们不会将自己的见识轻易讲与他人听。 所以,赵无咎也投桃报李,再次交手执弟子礼向翟青表达了感谢。 这倒也应了翟青对他的夸奖——“知世郎”——通晓人情世故,与之相待,如沐春风。 不过,即便大概了猜到了那神秘儒者的底细,叔侄二人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来应对此人。 因为就像翟青他那师傅说的,炼神高手,无一不天资禀赋超越常人太多。像赵无咎这样的“小人物”,坐在家里算计再多,说不定也架不住人家一力降十会似地镇压过来。 更何况,那个儒者还和乘着那辆香樟车入城的、撞死了一县之主都跟没事人一样的贵人有关,赵无咎对于人家一点了解都没有,信息不对称,怎能作出有针对性的对策? 他来翟青家拜访只是为了获得点拨,而不是上门逼迫人家给自己想主意。 而且,得到了“精气神”武者道途的情报,本就是意外之喜。所以,在离开时虽然没带上什么锦囊妙计,但他还是十分客气地向这位翟叔千恩万谢了一番。 走在回家路上,他发现东山城里多了很多人。不过,这些人并非是外地来的商旅,而全都是从城外附郭逃入城中的难民。那场大火让这些人失去了家园,一无所有之后,只能逃进城里来寻一条活路。 街上多了这么多的难民,衙署里当值的差役们算是倒了霉,大白天就得上街来巡逻维持秩序。 甚至,在林家粮铺这样的囤积了大量粮食的紧要所在,还专门有一队差役驻守防护。他们各个都亮出了家伙,配合店里拿着木棒、扁担的伙计们威吓行人,谨防有人要闹事抢粮食。 隔着老远,赵无咎就看到,和自己算是比较熟悉的杜伏、老六、魏三郎等人都在那队驻守林家粮铺的差役里面。 “这怕不是什么好事,”他皱眉想道。 此数人原为县尉翟青的亲信,此前为查冯家赌档被焚一案,皆被调至东山县诸城门,协城门守军盘查过往行人,以防“嫌疑犯”出城逃逸。 要知道,即便在衙署遭到夜袭时遇受了伤,翟青可都没把他们调回到身边! 刚才在翟青家里,他向赵无咎提了一嘴,说这样布置是之前在行伍中习得的一个法子。 营寨内,若是发现敌人细作出现的迹象,那主官必须立即选派精锐心腹去把守营门。 一是为了督战,增强营门的守卫;二是为了防止敌人搞突然袭击时,有内鬼打开营门策应。 从翟青对杜伏、老六、魏三郎他们委以重任之后,到县令梅利坚在逃离东山城,这几个人可都一直要在城门值守。此时此刻,他们被调回城里为林家的粮铺站岗,恐怕是有其他人下了命令。 “时局混乱却令出多门,乱军临城却守备松懈,这恐怕是败亡之象啊。”赵无咎心里突然想道。 只不过,对此种情况,一个“小人物”确实也没什么办法。甚至,他连和这些之前的同僚打招呼都没打,趁着自己没有被注意到,扭头就钻入一条小巷,想要绕点远路回家。 然而就在赵无咎刚刚拐进巷子,迎面就在巷口处遇到一个老道士。 那人正半眯着眼睛,悠闲地摇着一柄破旧的蒲扇。老道士虽然相貌堂堂,留着一撮花白的长须,眉宇间隐隐透着几分贵气,但是他那身道袍却是破烂不堪,补丁摞着补丁,与他那端正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坐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身旁放着一个竹制的卦筒,筒内插着几根长短不一的签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老道士身后随便倚靠在墙上的卦幡子,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一副对联。 上联:一卦不准,两卦不灵,三卦不问天命。 下联:四卦不测,五卦不卜,六卦不问前程。 横批则是:卦卦不灵。 这副对子让赵无咎看得不禁哑然失笑,他从未见过如此自嘲的算命先生。 别的算命先生都自称“铁口直断”,而这位老道士却反其道而行之,公然宣称自己的卦象不灵,这倒引起了赵无咎的好奇。 老道士似乎注意到了赵无咎的目光,他抬起头,用一种深邃而平静的眼神看着赵无咎,微微一笑,说道:“咋了么,后生,稀溜溜看额作甚?有啥想问,过来谝谝闲传,让老道给你打一卦看看命哩?” 赵无咎一愣,因为这人的口音绝对不是东山,甚至不是常州府附近的口音。 他以为这人是个云游的道士,随即摇头苦笑了道:“这世道,命由天定,运由己握,算不算都一样。” 老道士点了点头,似乎对赵无咎的回答颇为满意,他指了指身旁的草席,示意赵无咎坐下:“你这娃儿既然不信命,那老道便给你断断运吧。放心,不准不要钱,准了你看着给点就行。” 赵无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坐在了老道士的对面。 他心里突然隐隐有种感觉,或许这位古怪的老道士,能给他一些意想不到的启示。 “恭敬不容从命,小子就谨受教了。”抱拳交手说完,赵无咎便一撩衣摆,坐到老道士那张草席上面。 老道士的草席子别看外表破破烂烂,旧得发黄,可坐上去感觉也挺舒适。而且,赵无咎不仅没闻到什么异味,用手指摸了摸之后感觉这东西还有点圆润。 “老先生,你这席子还挺好的哩,坐着一点也不硌得慌。”赵无咎说道。 得了夸奖,似乎是因为遇到识货的,所以老道士显得很高兴。 “咋不是呢?你看看这卦幡、这席子,还有那打卦的筒子——提前说好,我可不是要卖——这堆东西加一搭儿不得值个十几万贯?后生,我可跟你说,一般人我碰都不叫他们碰一下呢!就连皇帝小儿他家里用的东西,都没我用的值钱哩。” 赵无咎不由得“哈哈”大笑了几声,他是真没绷住。这老道士说的话,突然就让他想起前世记忆里一个名为“国宝帮”的老年人群体。 “啊,对对对,”赵无咎竖起大拇指说道:“您这些宝贝是商周的不是上周的,嘎嘎开门,嘎嘎保真。” 老道士被他说得一愣,眼睛都眨巴了好几下。心道什么商周、上周?你小子咋比道爷我还古怪? 第75章 雷地豫 老道士见赵无咎笑得开心,感到奇怪归奇怪,但随即也就释然了。 世人皆叫他“疯道士”,那他怎么又容不下一个少年“疯”一下呢? 于是他便道:“时运这东西,存乎一心,转瞬即逝,你且随意写一字,老道我为你测上一测。” 可就在他准备从签筒里抽出根竹签,让赵无咎当作笔来写上一个字的时候,赵无咎却更快一步,伸出手指就在地上写了个“咎”字。 老道士微微一怔,眼中蓦地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没想到赵无咎真是那么“随意”。 老道士捋了捋胡须,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后生,老道士教你个乖。 这世上测字算卦者,若是跟你扯什么笔画数目,即便讲得滔滔不绝,言之凿凿,可十有八九都是骗人的。 测字讲究的,无非是洞悉阴阳。 阳者,精神也。 阴者,器质也。 你写下这字时,态度果断干脆,雷厉风行,所应阳神应为震。 你是在地上写字,以手为笔,以地为载,所应阴器可为坤。 上震下坤,乃是豫卦。 豫者,乐也。震为雷,坤为地,雷出地奋,正是万物生长,生机勃勃之象。” “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赵无咎“啊”了一声,捕捉到了关键词,没有太过高兴的样子。 老道士一看这小子不像其它上卦摊算卦的那样,一听到吉卦就立马喜形于色,于是继续加码。 他向来以自己的一身本事自傲,打卦测字不过其中之百一,虽然只是小道,但他也不愿让个后生给小觑了去。 “豫卦辞曰:‘利建侯行师。’这意味着你若能顺应时势,把握机会,便能建立功业,成就一番事业。 不过,这只是别人打卦时会说的,皆是些浮皮潦草的虚言。 老道给你讲点实在的东西。 豫者,备也,也就是准备。 这个卦象最早与古代楚地有关。古楚人写的文字是虫书鸟篆,而在布帛上书写的,就可以被称作‘豫’。 因为布帛比竹简贵,所以写在‘豫’上的东西,除了国王和贵族们能用得起,其它楚人都用不起。 而能写在‘豫’上的东西,除了古楚贵人们求得的卜筮结果和他们认为和‘巫术’有关的经书外,就只有王族和贵族谱系名册。 你的准备,很可能就和‘名册’之类的东西或者其所在的地方有关,反正老道是这么解的。 再来看‘豫’卦本身,上六,冥豫成,有渝无咎。 这本来是劝诫人不要沉溺于让自己欢乐的事物,可问题是你已经把‘咎’字写了出来,那就是‘无渝’而‘冥豫’贯彻始终。 记住,你会遇到明明已处在天昏地暗的局面之中,但却执迷不悟,仍沉溺于寻欢作乐之中的人。 不要去管,让他继续保持下去,你的运势转折点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赵无咎若有所思,老道士的话似乎给了他一些启示,虽然他也全都听懂。 他拱手道:“多谢老先生指点,小子受教了。” 老道士摆了摆手,说道:“不必多礼,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信与不信,全在你一念之间。没看我这幡子上写的——卦卦不灵。” 赵无咎哈哈大笑,然后就掏出自己身上带着的钱袋子,将其规规矩矩放在草席上面。 不多,里面也就十几个铜钱罢了。 “您说的有道理,”赵无咎说:“要是卦卦都能灵,那还讲什么‘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呢?” 说完,他就从席子上站了起来,朝老道士交手行礼之后便大步朝自己家方向走去。 而老道士则笑眯眯地看着赵无咎离开,一边继续悠闲地摇着蒲扇,一边不经意地低头看了一眼。 原来,赵无咎方才雷厉风行地离开时,因迈出的步伐致使“咎”字被踩乱两笔,故而这个“咎”字已面目全非。 这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实际上,一些事情是否真的“微不足道”,在不同人眼中的判断其实截然不同的。 就比如,当老道士看见地上那个变得面目全非的“咎”字之后,立马就将手掌缩进了袖子,指尖弹动,快速掐算起来。 几息之后,老道士不由得手抚胡须,自言自语似地笑道: “九四,由豫,大有得。六五,贞疾,恒不死……‘大有得’,还‘恒不死’,有趣,真是有趣得很!” …… 东山以西,四十余里,绿眉军大营。这座营寨依山而建,正好堵在大行八陉之一、蒲阴陉的咽喉要道上。 营外遍布层层鹿砦,以拒来犯之敌;营内四角修有望台,可观营内人员动向。 大营正中心的军帐此时正大摆筵席,绿眉军首领葛修礼以庆贺自己生辰为名,犒赏诸将。 酒席宴间,觥筹交错。 吃饱喝足之后,看着各个嘴角髭须淌油的“四梁八柱”们,葛修礼不由得感到畅快非常。 “来人,把林家那小子带进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名健卒立刻退出军帐。不多时,就有两人扛着一个嘴里塞了麻仁,被人像捆年猪一样捆在一根木杆上的男子,趋步进入了营帐。 众多贼将都玩味地看着这头“年猪”,不知道自家这位“大将军王”又要搞出什么节目来。 “给他清清口,我要与他问话。” 葛修礼说完,便又有健卒上前,先是掐住那个林家大郎的两颊,抠出防止他大喊大叫的麻仁;然后又拿了块醋布,用木箸塞进其嘴巴,也不管林家大郎呼痛,四下狠狠搅了搅。 醋能中和麻仁的药性。 林家大郎的口舌这才有了知觉,虽然嘴巴里被粗暴地蹭破了好些地方,但好歹能说话了。 “兀那林家小子,本将军叫人带你进帐,你可知所为何事?” 坐在主位上的葛修礼侧着身子,翘起脚,斜乜着瘫软成一滩烂泥的林家大郎。而早就被折腾得没了脾气的林家大少爷,此时哪还有一开始被抓时的桀骜不驯,窸窸窣窣的样子,就如同吓坏了的鹌鹑一样。 见他连答话都不敢答,葛修礼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接着便戏谑道: “明明某已经放人去给他通风报信了,可你那吝啬老阿耶却始终没给某回信。某今日叫你进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个‘林家的大郎’是不是婢养的?” 军帐里爆发出轰然大笑。 林家大郎顿时气得脸都红了,可也就只敢红一下脸,连半句的硬气话都不敢说出口。 第76章 秘密泄露 “嘭!” 葛修礼重重拍了一下案几,震得空碟子、空碗乱颤。 这个绿眉军首领,瞪起豹子似的双眼,指着林家大郎怒骂道: “你林家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猪狗一样的货色,居然也敢如此敷衍本将军。留你在营里,白白吃了老子这么多天的粮食,这让某这帮弟兄怎么看,让某手下儿郎们怎么看?” 见首领发怒,分列坐于两侧下首一众贼头贼将们,也纷纷破口大骂起来。 一时间,群情激愤。 “林家小子,既然留着你只是浪费粮食,那老子也就不留你了。等会儿我就让人磨刀,劈柴,生火,把你放锅里烹了,为儿郎们加顿肉菜!” 一听这话,林家大郎哪还有半点往日在东山县城吆五喝六时的样子,他的脸色变得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双原本显得有些轻佻狭长眼睛,此刻则充斥着恐惧和绝望。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仿佛一尊即将被推倒的泥塑,随时都可能崩溃。 “将军,将军饶命啊!” 林家大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眼泪和鼻涕混合着流下,显得狼狈不堪。 “我……我知道一个秘密,一个关于东山备贼军藏粮点的秘密!我可以告诉将军,只求将军饶我一命!” 林家大郎几乎是在哀求,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和绝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葛修礼冷冷地看着他,不过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精光。 烂船还有三斤钉,何况林家还是在附近州府都有很有名的大粮商?除了之前劫掠他家的商队缴获的两千多石粮食,他家果然还有油水可榨。 他示意手下将林家大郎拉起来,让他详细说明,越细越好。 “是.……是的,将军。” 林家大郎被拉起后,身体仍旧颤抖不已,不住用脏兮兮的袖子擦着额头上不住淌出来的冷汗。 他结结巴巴地继续说道:“东山县城的备贼军,为了对付您麾下的绿眉贼……不,是义军,他们足足提前了操练了一整年,除此之外,在东山附近百十里内,他们还修筑了几个藏粮点。这些藏粮点都……都建造得非常隐蔽,而且……而且里面的粮食,都是……都是我们林家粮铺提供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但字字都像是鼙鼓震动,敲响在绿眉军诸将领们心里。 葛修礼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他知道这个信息的价值。 首先,起事虽然号称已经快要两年了,但直到今年春天,连克了两座下县的县城之后,他手下的这支绿眉军才能算得上是聚集起了大势,引得更多人加入,渐渐有了几分军队的架势。 在此之前,绿眉军更像是一伙大型的盗贼团伙,各县的官府其实并没有花大力气来剿匪。而东山县居然提前一年开始训练自辖的团结兵(备贼军),多少有些不太正常。 其次,“藏粮点”这个词,或许在座的其他人不知道含义,但葛修礼可知道。 毕竟,他可是在洛京城正儿八经求学了很长一段时间,还参加过科举考试! 兵法有云: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用直白点的话来解释,意思就是: 军队,特别是那种甲胄、兵器都配齐了的正规军队,将领需要特别注意急行军的使用。因为携带辎重,所以正规军士兵,行军要比一般人赶路艰苦得多。 而出于战局需要,必须要急行军打一些歼灭战,兵法里也给了两个法子—— 提前设置武库,和屯粮点。 武库,一般的军队是置不起的,只有洛京城和天下其他几座雄城,才有能够大规模武装士兵的武库。 一旦天下有战事,当那些雄城需要据城自守时,无论是赶来支援的朝廷大军(轻车简从而来),还是其自行招募的士兵,都可以用武库里的装备将其直接武装成起码装备上还算是合格的军队。 至于说屯粮点,性质和武库一样,是依托陆路或水路等交通枢纽,建立起来的大型粮食存储场地。(注1)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用小股力量断掉敌人的粮道,指的也不是带人绕世界转悠去寻找运粮队,而是指要断掉敌人大军沿途的屯粮点。 当然,大周朝廷剿灭他这支“义军”,其实也达不到“国战”的层次,也无须启用大规模屯粮点。 也正是因为如此,东山城那连折冲府都算不上的备贼军,居然还会设置一些藏粮点,这种情况就显得十分可疑了——除非,他们不只是想防止绿眉军攻击东山县城,而是想要利用这些提前藏好的粮食,使用穿插战术,在东山周围不断歼灭绿眉军各部。 “继续说,藏粮点在哪里?”葛修礼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紧紧地盯着林家大郎,仿佛要将他看穿。 林家大郎不敢有丝毫隐瞒,他一五一十地将藏粮点的位置和特征详细描述出来,他知道,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活命机会。 “将军,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我不敢骗您。”林家大郎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身体几乎要瘫软在地上,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乞求。 葛修礼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他对林家大郎的表现感到满意。他知道,这个纨绔子弟已经彻底被吓破了胆,他提供的信息,很可能会成为他们绿眉军的一个重大突破。 “某且信你一次。”葛修礼冷冷地说,“如果你的话是真的,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林家大郎听到这句话,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连连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他知道自己的性命暂时保住了,但同时也清楚,东山城那支备贼军的命运现如今已经掌握在了葛修礼的手中。 第77章 大阿爷 原本,葛修礼尚有话欲言。 然而,因瞥见军帐门前,有一着漆皮裲裆甲的心腹手下身影一闪而过,葛修礼遂让人将林家大郎带离。 而后,他又以如厕方便为由,离中军大帐而去。 及至入一小帐,那穿裲裆甲的军士当即单膝跪地,呈上一封书信。 他端详信封,见上有“洛京故人”四字,复又检视信封的火漆,确认未被拆封,这才挥手遣退军士,拆信观其中内容。 信里的内容着实不多,只有寥寥数行,葛修礼扫一眼便将其全部揽于眼底。 也恰是在一刹那,他手中拈着的信纸居然自行燃烧起来,很快便化作一团灰烬散落到了地上。 见此情景,葛修礼也不由得唏嘘地自言自语道:“那日‘吾一箭耳’这话,原来‘大阿爷’从未忘记。” 什么叫箭? 箭就是哪里需要射哪里,只是靶子都是由射箭的人定的,箭只是负责飞过去。 “吾一箭耳”这话,是葛修礼当年在洛京时,为了获得京城的户籍和进学的资格,求告于洛京城的“大阿爷”时当面讲的。 那时的他,也不过只是一个见识到洛京风光之后,立志于扎根于那“天下第一繁华”之地的小青年罢了。 在辞了驿卒差事之后,葛修礼虽然有着一股雄心壮志,但实际上却处处碰壁。 洛京虽然繁华,但那份繁华又与他区区一个庶民有何干系?说句不好听的,他就算想要委身于洛京大户家中为奴,人家都不怎么愿意接纳他。 当时,眼看要么就得灰溜溜地逃离洛京,要么就得以“流民”的身份被衙门抓去服徭役、修陵寝,葛修礼总算是遇到了人生里一个最重要的贵人。 他听人说了,在这洛京城的暗面,有一个被人唤作“大阿爷”的大人物。 大阿爷手眼通天,黑白通吃。 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黔首白身,求告到他的门下,只要所求之事不是作恶并且答应日后无条件为其效力一次,那么大阿爷保准能够让他心想事成。 走投无路的葛修礼,只能托关系、找门路,之后趁着一个晚上,冒着犯夜禁被抓的风险找了那位大阿爷。 为了留在洛京城读书考取功名,葛修礼不仅保证日后心甘情愿效力,还说了“吾愿为大阿爷一箭耳”这样的话。 大阿爷当场“哈哈”大笑过后,让葛修礼指灯为誓,牢牢记住自己所说的话。而仅仅转过一天,葛修礼就拿到了京畿之地的户籍,以及去四门学念书的凭证,甚至大阿爷还为他准备了一份孝敬先生的束修。 在那之后,葛修礼便从未见过大阿爷,而收到他的书信,如今更是第一次。 信上的内容,是大阿爷让他兑现当初承诺。大阿爷让他遣一队骑兵前往东山县,耀武扬威,威吓城内大户开门献城。 除此之外,大阿爷并无其他吩咐,也没有威胁他如果不做会如何如何。只不过即便如此,葛修礼也不会傻到认为现在自己违背承诺,那位大阿爷就会对其无可奈何。 违背和大阿爷承诺的人,不是没有,甚至葛修礼也听说过。 他还在洛京时,有一个走了大阿爷门路当上天子近臣、黄门侍郎的大官人,就曾经违背过自己的誓言。 然后那人在一次上朝的时候,就被从路边冲出的一伙人杀死在洛京大街上,血溅五步。 除此之外,葛修礼还听过总揽渭水、济水漕运生意的漕帮,因为他们的帮主违背了誓言,所以遭到了大阿爷的追杀。 包括几名四品乃至五品武者的高手在内,整个漕帮总堂遭人一夜屠灭。随后,漕帮还被朝廷定性为谋逆、蓄养甲士,于是各个堂口都被朝廷派大军围剿,连根拔起。帮中死者无算,流放者更是数以千计。 所以,别看葛修礼现在已揭竿而起,麾下绿眉军已荼蘼诸府县,可他仍旧对大阿爷抱有很大的畏惧。 更何况,虽然大阿爷在信中没有威胁葛修礼哪怕一个字,可单单能够把这封信送到他手里,其实就足以说明很多了。 绿眉军不是财大气粗的官军,能够穿上裲裆甲的,都是葛修礼亲自掌握的精兵。 而就在他解衣吐脯而待的精兵之中,居然也存在大阿爷的人——既然能够送信,那就能半夜刺杀他——葛修礼往后睡觉都得睁着眼睛。 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宴席间喝的酒都醒了许多。 于是,“解完手”重新回到中军大帐之后,葛修礼当即就向列席于帐内的诸将下达了几道军令。 第一,他要亲自带一骑队前往东山县,绕城而走,夸耀武力,恐吓大户开门献城。 是的,葛修礼不仅要派兵,还要亲自前往。因为,这是大阿爷信里交代的任务,事关他的小命。而相比于绿眉军整体的利益,葛修礼还是更看重自己的身家性命。 第二,根据林家大郎报上的“藏粮点”,他分别派了几名将领分头前去确认。如果藏粮点的粮食不多,那就将其全部运回来;如果藏的粮食太多,那就一把火烧掉。 这中间也出了个小岔子。 有个给葛修礼当谋士的儒生建言说:那么多粮食一把火烧了可惜了,不如往里面下砒霜——若日后真要与东山县那支备贼军遭遇,后者一旦去了藏粮点就食,那绿眉军便可以兵不血刃地将其尽数歼灭。 结果,葛修礼叫人把这个儒生拖出去,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因为葛修礼觉得,那儒生八成是看演义小说看多了。 他既不清楚可以给供几百人吃的粮食能有多少;也不知道要给这些粮食下毒需要准备多少砒霜;以及那么多粮食堆在一起,怎么下毒才能让敌人军队吃下去之后才会毒发。 “……就是一个只会卖嘴空谈的腐儒。”葛修礼对那儒生作了定性,众将领也纷纷称赞他这位首领的英明。 只不过,葛修礼此时还不知道,被他打了一顿的那个“腐儒”会给他惹来多大的麻烦。 而如果他能预料到未来,他也一定会后悔今天自己为什么没将那人直接干脆杖毙得了。 第78章 壁连 儒生与儒生是不同的,其中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更甚。 就比如,有的儒生会因言而获罪,有的儒生即便站在那里,也会有人为其气势所慑。 “高师,此番辛苦了。” 郑櫎、郑楠两兄弟住进了县衙,第二天一看到这位替他们兄弟轸灭收尾的儒者,连忙作揖拜谢。 而被称呼为“高师”的那人也没有托大,回了一礼之后才说道:“幸不辱命,昨日路上看见不该看事情的行人,已被我料理干净。 只可恨,那队埋伏二位公子的突骑跑得太快,我率人追袭二十余里,仍是没有追上他们。” 作为郑家二子谋主兼同窗的司马仲达,这时也趋步走入屋内。他手里捧着个匣子,里面装着一块“玉璧”。 说是“玉璧”,可它实际作用却是调兵用的虎符。只不过,因为大周严禁私造符节,所以陉阳郑家和梅利坚才会以此物替代。 玉璧外圈是一个被掏空的玉瑗,内圈则是刚好与掏空孔洞大小吻合的玉牌。 两者相合,说明此时的司马仲达,已然前往过一次东山备贼军的大营。 “两位公子,高师,”司马仲达交手行礼道:“我已去过备贼军大营,我观此军,军容整肃,装备精良,他日必能成为一支劲旅。” 郑櫎、郑楠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暗自惊讶,没想到司马仲达对此军评价如此之高。 “只是......” 司马仲达话锋一转。 “此军目前虽看似精锐,可毕竟是一县之地所练,旅帅以下军官倒还够用,只是缺一良将辖制。” 郑楠点点头:“仲达所言极是,不知可有良策?” 司马仲达微微一笑道:“在下有一计,可派人前往军中,携七品宣节校尉告身与各旅帅当面立约—— 各旅帅所部先克绿眉贼军者、功高者,为校尉。 此法,既可对诸人进行遴选,察其是否可用,优中选优,亦可激励各旅帅与绿眉贼军拼命相搏。” 听了司马仲达的计策,郑家两兄弟虽然都有些意动,但最后还是比弟弟郑楠更具痴肥之态的郑櫎拍板拿了主意。他表态道:“一事不劳二主,我这就手书一封举贤良信,交与仲达去那备贼军中代为通传。” “万万不可,”司马仲达摆了摆双手,接着便推拒道:“唯名与器,不可轻易假人。两位公子若想收服备贼军诸旅帅的心,最好还是亲自去一趟大营与其立约盟誓……” 只是,郑櫎、郑楠两兄弟来到东山县境内,之所以不第一时间赶往军营,不就是因为觉得与那些大头兵待在一起既有失身份,关键还住得不舒服? 另外,他们昨天可是刚刚遭到了一支突骑的埋伏,现在若是还让“领导”单独出城跑一趟,那不就跟让“领导先上,我们慢半步观望、观望”一个意思? 仅仅只会跟“领导”提出这样的正确建议,那可不是司马仲达的风格。 “……还请两位公子请放心。”司马仲达给郑櫎、郑楠两兄弟吃了颗定心丸。 “我已经让那备贼军从驻地开拔,今日下午,诸旅帅就能带队赶到东山城外安营扎寨。到时候,两位公子再出面犒赏将士一顿酒肉,既可以收拢军心,又可以趁机与诸旅帅当面立约。” “不愧是屡屡得到咱们国子学祭酒夸赞的大才,仲达此计甚妙,中而不庸,面面俱到,依此而行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 郑櫎哈哈大笑,不吝夸赞道。 和很多人想象中的、世家门阀的纨绔子弟不同,真正的世家门阀子弟很少会表现出倨傲的作派。 特别是对于与其亲近之人,世家子说话通常都很好听,反倒是地方上的新兴豪族“暴发户”才多喜欢依靠贬损别人,来抬高自己。 每个世家子弟,特别是像郑櫎、郑楠这样的嫡出子嗣,从小就被父辈教导得熟知如何运用这种惠而不费的方式来笼络人心。 郑櫎刚刚夸赞完司马仲达,他弟弟郑楠就再次为后者和站在一旁的儒者各自奉上了一杯温酒,两兄弟衔接得天衣无缝。 “仲达,此行来常州,多亏高师和你襄助。等到大破贼军,回归洛京之后,我兄弟二人必会立即向圣人上奏,保举你为都尉,为高师求得国子学的祭酒之职。” 郑楠正色道。 这些“喻之以利”的话不怎么体面,还是得由作为从弟的他来说才合适。 司马仲达和被郑家二子称为“高师”的儒者,接过了酒杯之后,全都一饮而尽。 此谓:上下相得矣。 然而,就在他们这番“上下想得”还没互动完的时候,一阵连促的鼓点却突然由远及近响了起来。 东山县丞很快就跑了过来,这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着急忙慌地跑了一路,脸色都变得潮红一片。 “禀…禀告,两位使者,”县丞气喘吁吁地说道:“东山城南面出现了一股马队,眉眼皆染成绿色,是…是绿眉贼军,城门吏见状已紧急闭锁了四门。” “什么?” 郑櫎瞬间便以与其痴肥体态不符的敏捷,一下子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只不过,他并非是出于惧怕,而是出于激动。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众里寻他千百度,我等刚刚还在商议如何去寻那贼巢穴,他们这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东山县丞听令,你且先去通禀衙署内的全部差役,按名册将所有人都叫到衙署当值。 就算病了、死了也得把床榻、棺材给我抬过来。谁人敢于虚与委蛇,一律按‘里通叛匪’论处!” 他又扭头看向司马仲达,说道:“仲达,之前你说过的东山县林、冯那两家豪强,将其家主速速带来到衙署,就说我与楠弟要宴请乡贤。今晚犒赏备贼军士卒的酒水、粮食,也就有了出处。” 最后,郑櫎将目光投向了屋内那位儒者。不过还没等他发话,后者就先行说道:“高某将亲自坐镇于衙署之内,震慑宵小之辈。大公子请宽心,夫子有云:邪佞不侵,正气长存。” 第79章 古家谶语 与怪老道分别后,赵无咎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走进巷子口时,先前往王老儒生的那座空宅查看一番。 三天前的深夜,他将从县衙大牢中救出的古阿吉藏匿于此。 阿吉遭牢狱中的囚犯围殴,不仅身上受了伤,且许久未曾进食,最终才晕厥倒地。 赵无咎特意留下了治疗创伤的药物,并准备了一些面饼和咸菜作为食物。 不出所料,当他翻过围墙进入到老儒生家中时,故意制造出一些声响,很快便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动静。 紧接着,他推开房门步入堂屋,就瞧见阿吉正好将一块疑似用于自卫或偷袭的瓦片扔掉。 此刻,阿吉的面容虽仍留有伤痕,但气色相较于先前在狱中已明显好转许多。 而待看清楚来人身份后,阿吉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嘭\"地一声叩首,同时口中说道: \"恩公,请受我一拜。\" 赵无咎轻轻摆手,示意古阿吉不必多礼,他的声音平静而淡然:“阿吉,不必如此。我之所以救你,起因是因为你在冯家赌档劝了我快点离去。 而且,在县狱里,救你时我也说明白了——我就是好奇你怎么配出如此威力的爆炸物,能够炸毁一个三进院子,还将整座赌档付之一炬。 这是公平交易,你不必言谢。” 古阿吉站起身,脸上带着感激之情,但语气坚定:“恩公,您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唯有遵守承诺,将我所知告知于您。” 赵无咎点了点头,示意古阿吉继续说下去。 古阿吉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那日我配置的东西,用的就是芒硝、硫磺和木炭,只需要按比例混合,再往里面加入一些金属粉末,以及延州产的石脂,就能将制成一种名为‘猛火雷’的炸雷。” 听得此言,赵无咎眉头一抬,问道:“你家不是铁匠么,怎还会方士炼丹的本事?” 此话一出,就轮到古阿吉感到诧异了。“猛火雷”是他家的不传之秘,确实和上古方式炼丹有关,他想不通赵无咎是怎么知道它的由来? 不过,即便如此,古阿吉仍继续坦诚道:“这是我阿爷教给我的法子,而就连制作‘猛火雷’的材料,在我家铁匠铺里也一直保留了好几辈人了……” 阿吉讲出了他家的一个秘密。 通常来说,铁匠拜的祖师是道祖,天底下各家铁匠铺每年都要祭祀这位先贤。 不过,古家拜的祖师却不仅是道祖一人,每年祭祀的时候都会加上墨家祖师墨翟这位贤者。 因为古阿吉的父亲从小就告诉过他,他们古家的先祖除了是铁匠之外,还是一名墨者。 虽然在他家那位先祖还在世时的数百年之前,墨者和墨家学派就几乎全部消失了,但他仍旧坚持自己的墨者身份和信仰。 古家那位先年轻时祖曾时得到过一”老的传授,掌握了淬炼铁器的秘术以及“猛火雷”的制作方法。 而作为交换,那个老翁让古家先祖举家迁居到东山县,并且还留下谶语一则—— “东山八马食同槽,关耳鬼坞人皆刑;烈火焚天日,人间复清明。” 墨者重信,古家那先祖得了人家的传授之后,不仅立即就迁居到了东山,还在这座县城里开枝散叶。 哪怕以他家传的墨家锻打技艺加上淬火秘术,铁匠铺就算开到常州府城甚至是洛京,说不定都能闯出些名堂,可古家的铁匠铺整整五代人都没离开过东山县的县城! “……那日,就在恩公在我家取走货品,就有冯家一管事上门。” 古阿吉一提及此事,眼里的怒火随即便凝如实质,几欲喷出眼球。 “一个多月前,冯家派人送来一张图纸,让我阿爷照着上面的严苛要求,打造一副细环锁链和一批铁钩。我阿爷带着我,用了足足半个月的工夫才将其分别做好。 那日,冯家那个管事一听我阿爷找他要钱,二话不说就动手打人。 阿爷为了护住我,被那人用铁锤砸中脑袋,那天晚上都没有熬过去。在我为阿爷料理后事时,娘亲不分昼夜号哭了两日,竟然也和我阿爷一起走了,只留下了我一人。 因为阿爷和娘亲的仇,不能不报,所以我干脆用家中藏的原料配成了几颗猛火雷,然后成赌客连日混进那冯家赌档,分数次将猛火雷藏进了冯家赌档的后院。 那日,官府的差爷们来冯家赌档查夜禁,我便是第一个跑入后院,用火折子点燃了那些猛火雷的延时引信,然后我就躲进了后院的那口水井里,谁想还是i被恩公您发现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随着古阿吉的细细诉说,赵无咎也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而且,这古阿吉确有其先祖那重信墨者的遗风,之前答应过赵无咎的那份猛火雷的配方,他全都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虽然藏没藏私不好说,但是他至少没信口开河,胡编乱造——有物理、化学知识打底,赵无咎真假还是能判断出来的。 因为当时真就是兴之所至,才随手救了这少年,所以能交换到这个配方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赵无咎并没有太多期待。 而且,听了古阿吉说完,赵无咎身负的系统都没有太多的变化,这其实也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简而言之:猛火雷是很猛,可系统确实没看上它,也没有将其录入成为一项技能。 于是,见之前留下的面饼还够这少年吃一两日,赵无咎便让阿吉先暂时留在王老儒生这所空宅内养伤,等伤养好之后去留自便。 不过,他还是建议这少年伤养好之后,如果附近有亲戚可以投奔,最好还是尽快动身去投奔亲戚。 “冯家赌档的事情,虽然一时半会儿不会继续查了,但是谁也说不准一个月、两个月之后此事会不会被重新提起。你阿爷、母亲的死必然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而你从县狱里怎么跑出来的?这也是个问题。无论你会不会保守秘密,到时候,这件事情一定会变得很麻烦。”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对于这个谋略不俗、性格坚毅的少年,赵无咎干脆就来了一场坦白局。 第80章 八马同槽 和阿吉聊过之后,赵无咎刚一进家门,就听见由远及近的“咚咚”的鼓点声。 而家里新添的那匹大公驴,则“昂昂”地开始叫唤。 “无咎,这夯驴八成是又饿了,赶明儿个还是快点把它卖了吧,咱家可没有多余的粮食可供它吃的。” 祖母正扶着赵无咎的母亲在院子里散步,后者已经显怀得十分严重,挺着个大肚子步履蹒跚。 赵无咎算了算,家里之前虽然屯了不少粮食,但这年月也没处找草料喂养这头驴,用给人吃的粮食喂一头畜生,那确实不是他家这样小门小户该干、能干的事情。 不过,现在这年月,想要卖掉这头驴也确实不怎么好寻买主。 于是赵无咎干脆答道:“祖母,我过会儿磨磨刀料理了这畜生,正好弄些肉给您和母亲补补身子。” 而就在那头驴子耸着两个大耳朵,听这院子里几人兴致勃勃地讨论起驴肉到底是水煮好吃,还是清蒸好吃的时候,赵家肉铺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嘭嘭”的砸门声。 赵无咎出门一看,结果就看到了他那位“六叔”,此时正神色焦急地站在门口。 因为之前来这里送过粮食,所以这个老六知道赵无咎家在何处。 “无咎,赶紧换上缁衣,翟头儿让你和我去衙署点卯。” 老六说完,又凑到近前对赵无咎附耳小声道:“一会儿从衙署后门进去,你就待在厨舍别动地方。你翟叔说,兵房和值舍可能有‘外人’。要是出外差,他会亲自带你和我们一起从后门离开衙署。” 话说到这份儿上,赵无咎知道自己想躲,多半也躲不过去了。 他一大早就去翟青家里拜访过,后者自己其实也在称病不归。可现在翟青却也得去衙署当值,这说明肯定有大事发生了——他联想到了不久前听到的那通鼓响,隐隐有了些猜测。 要真按他想的,虽然以他的本事现在拔腿就走肯定能走得脱,但是院子里的母亲和祖母怎么办? 所以,他也只能赶紧进院换上了缁衣,并且叮嘱祖母和母亲一会儿切记紧锁院门,无论谁来敲门都不要开门,哪怕现在才午时刚到,天色大亮。 出门之后,赵无咎就跟着老六一齐向这衙署拔腿飞奔,他注意到街上多出了一些白天不该有的巡逻差役,正在将街上的行人驱散并赶回各自家中。 一路上,一边跑着,他也从老六这里套出来一些有用的消息。果然,刚刚他听到的那通鼓响,确实是从城墙处传来的。有绿眉贼军的马队出现在了东山城外,而此时,县城的四门已经皆尽闭合并落了大锁。 老六可能是担心赵无咎害怕,还安慰他道:“无咎,莫要过于忧虑。 东山城墙虽然比不得常州府那种砖石垒砌的大城,但这堵夯土墙也足足有三丈高,版筑时还往土里加了糯米、河沙、蜃灰之类的材料,坚固异常。 城墙上的棚楼里,时刻有人盯着城外的动静,绿眉贼就算大军来攻,一时半会儿也凑不齐攻城的器材。 区区马队而已,估计就是来耀武扬威一番。要是他们真敢攻城,等到城外的备贼军一回援,这伙贼军非得在城下死绝了不可。” 赵无咎连连点头称是。 他们二人很快来到了衙署的后门,赵无咎按照老六的指示,悄悄地进入了衙署。 厨舍里,庖丁们全都在忙碌着,有的在准备食物,有的则在整理器具。 赵无咎找了个角落坐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起眼。他用手悄悄地扶了扶腰间的铁尺的把手,又将隐囊里的“礼义信”三个铳子正了正,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的情况。 他在提防那个“儒者”。 而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差役带着几个面生的厨子——这帮人穿着的像大户人家里的奴仆,只是袖口处的油污却暴露了其身份——抬着一些食材,急匆匆走进厨舍。 那人没注意到安静坐在角落里的赵无咎,而只是着急忙慌地跟负伙房里管事的庖丁说道: “老王,这几个人是从林家和冯家带来的厨子,今晚朝廷的两位‘使者’要宴请林老爷和冯老爷。和‘使者’同行的司马先生吩咐说,让他们几个帮你干活,整治些看得过去的吃食。” 原来,在去林家和冯家请人时,那个司马仲达就考虑到了:县衙厨舍里的庖丁们平日都只是给差役们提供伙食,他们会做的菜肴不能说和宴席的标准大相径庭吧,也可以说是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当然,如果非按照洛京达官显贵们的宴席标准来,别说东山县了,就算找遍整个常州府多半都找不出合适的厨子。 所以,司马仲达发了请柬之后,干脆将林家和冯家豢养的、负责做饭的厨子一起带了回来。 因为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所以那个差役只是和被唤作“老王”的庖丁伙长说了一声,然后就又急匆匆离开了厨舍。只是,那个差役还不知道,他刚刚说的那番话给在一旁的赵无咎提了个醒。 “司马先生…驷马…还有那匹‘并辔马’……”赵无咎突然想到了什么。 冯文宇的那帮无赖汉手下就叫“二马帮”,而他们之所以这么叫,就是因为“二马”就凑成了一个“冯”字。 四加二,等于六。 赵无咎突然想到不到一个时辰之前,在死去王老儒生的废宅子里,阿吉跟他说的那句谶语。 “东山八马食同槽,”赵无咎心中暗道,“要是再凑齐两匹马,那这谶语岂不是今日便可应验了?” 而就在他琢磨这件事的时候,他的那个翟叔突然带着老六、杜伏、魏三郎等人从衙署前面走了过来。 一看到赵无咎,翟青挥了挥手就将其招了过来,凑近之后形成了一个小圈子。 “诸位弟兄,”翟青扫视了一圈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心腹手下,“刚刚我见了朝廷来的两位使者,此二人大有来路,乃是陉阳郑家的贵公子,他们……” 一听到“郑家”,赵无咎不由得愣了那么一下——虽然那“郑家”两位使者多半不会应在“八马”上面,但是“郑”字则又可以被拆成“关耳”两字! “关耳鬼坞人皆刑!” 古阿吉说的那句家传谶语,似乎有越来越多的地方正在获得验证。 第81章 城上一箭 翟青把他刚刚拜见郑櫎、郑楠的事情讲给心腹手下,主要是为了安定人心。 所谓的“使者”,就是指朝廷为了专门处理某件事情,从中枢或者地方选调的能臣干吏。比如,漕运使,盐运使,治河使、捉钱使,等等诸如此类。 虽然使者并无特定品级,但是因为代表了皇权天命,所以各地官员不说是巴结逢迎吧,至少也得老老实实听命从事。 而像郑櫎、郑楠两个世家子出身的使者,各地小官轻易不敢得罪。 他们这回来的是东山,要是去陉阳郑氏的老家陉阳,像剿灭绿眉贼军这种事情,他们要做的只是随便说一嘴,当地的豪族们别说箪食壶浆了,为了自家兴旺发达,说不定都得自己带粮、带人供其驱策。 “……有那两位使者调度,绿眉群不过是群插标售首之辈。” 翟青为了给众人打气,先是刻意贬低了一下城外那声势闹得颇大的绿眉军。然后,他才向大伙交了底:“用不了一个时辰,备贼军就能回援城下,将那伙马队围死。 备贼军的军营距离县城不过五、六里,就算卷甲奔袭至城下,军队仍有战力。 咱们弟兄现在上城墙去,盯着当城门吏的老李和他手底下那伙人,拖上那么一拖,等备贼军一到——无论是夹击绿眉贼,还是吓唬走那支马队,咱们都有功劳。” 讲完了打气的话,翟青不等所有人细细思考,随即就为大家伙排好了计划好了。 东、西、北三门,因为城外没有出现绿眉贼军的迹象,所以交给其他兄弟们去监督,而南门外面有一支马队在夸耀武力,所以翟青亲自上阵,带着赵无咎前往督战。 衙署里的差役共有五十多人,这段日子接连黑白当值,不少人脸上都露出倦意。可即便如此,在翟青的严令之下,所有人依旧得老老实实听命行事。 毕竟,除了上官的弹压和封赏许愿,差役们也都得考虑自家的安危。 他们都是东山县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谁也不敢赌,万一城破之后会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 在赶往南门的路上,赵无咎特意回家了一趟。明面上,他是为了“重伤未愈”的翟青牵来那头驴子当脚力,实际上主要还是为了把祖母和母亲安置进地窖,并且用重物将地窖口封死。 他动作很快,等他来到东山县南门,翟青等人也不过刚刚赶到罢了。 在将那匹大公驴交托给一名守城兵丁照看后,他旋即向翟青恭敬复命道:“翟叔,城中大牲口委实难觅。倘若其他城门亦有敌情,您需移步他处督战,便只能委屈您以那驴子为代步之用了。” 有代步赶脚的牲口总比没有好,此时翟青也没什么好挑挑拣拣的。而且,他还当即就让当城门吏老李拨付了一些粮食,先喂饱那匹驴子,以防万一。 这一则揭过去。 等到众人登上城墙,就看见城外有一队骑士在距离城墙几百步的地方策马,来来回回地夸耀武力。 他们分成两队,每队约有十骑,身着杂乱无章的战袍,头戴各色头巾,马鞍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横刀、步槊、长矛,等等。 骑手们在城外的空地上划出了一个圆形的场地,中央放着一个木头刻出来的人头。 虽然那人头雕刻得囫囵,但是却戴着顶大周朝廷命官才有资格戴的官帽,帽檐宽大,帽后垂着两根硬翅,顶端上有三道硬挺横梁。 这个木人头被刷了些油彩,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光,远远望去,竟与东山县令的官帽颇为相似。 绿眉贼军的骑手们轮流策马进入场地,他们手持球杆,高高挥起,然后猛地击向那个木头人头。 每一次击中,人头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远处,而贼军们则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仿佛在庆祝每一次的胜利。 城门吏老李脸色苍白,他紧紧抓住城墙的垛口,声音颤抖地对翟青说:“翟大人,那官帽……怎么和咱们县令梅大人的官帽如此相似?难道……” 翟青的眉头紧锁,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盯着城外的一举一动。 他知道,这顶官帽的出现,无疑是绿眉贼军在心理上对城内守军的一种打击,他们想借此来震慑守军,削弱他们的士气。 “不要慌,老李!” 翟青断然说道:“那不过是贼军的诡计,想要乱我们军心。梅县令的官帽怎会落入他们之手?这定是他们从别处抢来的,拿来吓唬我们。” 翟青手下的差役们面面相觑,有的惊惶失措,有的愤懑不已。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窃窃私语,讨论着那顶官帽的来历,以及绿眉贼军的真实意图。 “翟叔,不能让他们如此嚣张!”赵无咎站在一旁提醒道。 他们一方虽然占着地利,但是城墙上的人数毕竟不多,若是被贼军夺了志气。万一接下来爆发战斗,恐怕要生出一些变故。 其实,此时破除对方诡计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真的梅县令上城墙来激励一番守军士气。 可事实上,他清楚那个梅利坚这时要真出现在他们身边,场景会有多么恐怖。 翟青点了点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取一支硬弓来,我要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当翟青接过手下人送来的、拉力将近两石的硬弓,手感沉重而熟悉,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弓身,感受着由牛角和木材混合制成的弓所特有的质感。 然而,当硬弓上手之后他却发现,自己身上此时因为带着那道伤口,要射中两百步开外的目标,实在是没有把握。 想了一下,翟青随即将硬弓递给身旁站着的赵无咎:“无咎,你来。” 赵无咎没学过射箭,所以只是学着之前看翟青射箭时的样子,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左脚微微前踏,右脚踏实地面,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射击站姿。 见此情景,翟青顿时眼睛一亮,低声而快速地指导道:“射箭之要,首在心静。 心如止水,方能百发百中。 另外,有人练了一辈子箭术没弄懂,射箭时拉弦要稳,呼吸要顺畅,而放箭时则需要闭气。你试试。” 赵无咎按照翟青的指导,一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边用拇指勾住弓弦将其缓缓拉开。 弯弓如满月,而就在“将满未满”之际,他的手指倏尔就放开了弓弦。随即,长箭便如同一道闪电,带着破空之声,直指目标。 城墙上的守军们顿时全都瞪大了眼珠子,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支飞驰的箭上。 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城外一名绿眉骑手的胸膛。 长箭的力量极大,不仅穿透了那骑手身上的甲胄,更将他整个人都带离了马背,钉死在了地上。那骑手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一命呜呼。 城墙上的守军纷纷高声喝彩。 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在城墙守军们的身后响起:“彩!这一箭,足以震慑敌胆。” 第82章 连角起 喝彩声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翟青回头看清来者何人,立刻按下身边几个人举起的刀柄,然后就抱拳行礼。 “司马先生,您怎的亲临城头,可是两位使者有事情要吩咐于我?” 面对这态度恭谨的东山县尉,司马仲达轻摇羽扇,笑着说道:“翟县尉不必多虑,我只是好奇那祸乱诸郡县的绿眉贼,到底是个何等模样? 而两位使者又忙着宴请乡贤,一时间分身乏术,没工夫搭理我,所以我才自作主张来这城头一观。” 虽然话里话外,此人都将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可翟青也不会真将其当做一般的奴仆又或者食客来看待——要知道,即便他是,那他也代表了陉阳郑氏的脸面。 而就在翟青准备劝司马仲达先到城墙下面去,继续留在城头有危险的时候,城外的绿眉贼军骑队里突然蹿出骏马,它浑身毛色洁白,只有额间有一抹青色。 马上端坐一人。 只见其内穿深色锁甲,头戴兜鍪,面覆带洞眼的铁面,外罩一套褐色的战袍,战袍上绣有猛虎下山的图案。他生得手长脚长,拎着长矛的矛尾耷拉到地面,矛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此人甫一出阵,立刻有两名执着蒙皮小盾的骑手也跟着冲了出来,分左右挡在那人两侧,似乎随时准备为其遮挡冷箭。 骑在马上,那人提起长矛指着城墙,大声喝问道:“城上何人放箭!” 而随着这一声喝问,剩下骑手们也跟着举起武器不断拍打着自己的甲胄,随着他们的首领大声吼道。 “何人!” “何人!” 眼见对方又开始心战,翟青顿时脸色一变,按着堞墙对着城外这些贼兵怒骂道:“藏头露尾的鼠辈,‘何’你们奶奶个腿!” 然后,他便扭过头,悄声对赵无咎说了句:“盯准喊话的那个首领,再射一箭。” 赵无咎点点头,随即就引箭张弓,瞄准了引得绿眉群寇叫嚣的那个骑兵首领。“丰”地一声,弓弦震动,长箭射出,疾如流星。 一来是因为居高临下,二来则因为射得时候抬高了一点点,箭矢射出后的轨迹呈一道抛物线。 所以,即便那人很鸡贼地待在一般长弓的射程之外,可赵无咎这一箭仍找上了他。 眼看长箭扑至面前,那人却也并未勒马逃窜,而是蓦地刺出手里的长矛。 矛尖和长箭迎头撞上,发出“咄”地一声脆响,长矛将那支长箭瞬间击成了碎片。 然而,还没等他向周围人夸耀武力,就在长矛刺出还没收回的间隙,城头上就又“射”过来一件东西。 他中计了!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赵无咎将箭矢射出之后,直接将手中硬弓抛掉,迅速抢过身边守军的一根长枪,然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转腰腹,抡圆臂膀,将长枪当作标枪一样投了出去。 这一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即便亲率领绿眉军骑队、上前叫阵的葛修礼,也未曾料到会有如此突如其来的攻击。他刚以长矛击碎箭矢,正欲自夸,却见一杆长枪如黑龙般破空而来,带着呼啸的风声,再次直指他的要害。 葛修礼脸色骤变,本能地想要躲避,但长枪的速度实在太快,于是他只能狼狈地从马上滚落下来,避开了致命的一击。 然而,他胯下的骏马却没有那么幸运,长枪带着赵无咎的巨力,狠狠地扎进了马身,穿透了马的胸膛。 骏马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前蹄猛地抬起,随即重重地摔倒在地,掀起一片尘土。 城墙上的守军见状,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不仅是翟青,就连那个自称上城墙见识一二的司马仲达,看向赵无咎的眼神里都不由得闪过一丝激赏。 “这古之‘巨毋霸’似的少年,并非只是空长了一副大块头。其随机应变的才能,也堪称一流。” 没错,司马仲达认出了赵无咎。 虽然之前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他对于赵无咎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他哪里是为了见识什么绿眉贼寇才登上城墙,分明就是因为拜访完林、冯两家,在回衙署的路上看到牵驴来赵无咎,所以才升起跟过来的心思。 司马仲达想问一件事情。 他想知道那日驾香樟车经过时,赵无咎看向他的眼神里面,为何会流露出“你大祸临头”这种古怪情绪? 是猜的,还是他早就知道路边有伏兵,亦或者说他其实和那些突骑有关系? 至于说,弄明白之后,司马仲达要做些什么…… 圣人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司马仲达觉得,这句话的本意就是只要早上问清楚了,那被询问之人晚上死掉也没什么关系。 不过,因为赵无咎此刻又表现出来一些特质,所以司马仲达也随之改变了原定的计划。 他想给蝼蚁一个机会。 只是,在司马仲达觉得赵无咎或许可以活下去的同时,城下的葛修礼则恨不得此刻就将其生吞活剥了。 因为赵无咎不但一枪扎死了他的爱马,还让他在诸多手下面前失了威仪。 于是,刚从地上爬了起来,葛修礼便一把甩开扶着自己的两名亲卫,然后厉声下令道:“吹号角,引大军前来,准备攻城!” 不多时,数个司号的骑手便齐齐鼓起腮帮子,在马鞍上吹响了牛角短号。 嗡嗡然,声震数里。 少顷,一支东山以南的那片小丘之后,一支近万人的流民军队就缓缓浮现出来,并且开始向城墙的方向移动。他们的步伐沉重而拖沓,仿佛每一步都承载着着艰辛和无奈。 这些流民的装备破烂不堪,有的穿着破旧的皮甲,有的仅用几片破布裹身,有的甚至赤裸着上身,露出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弱的肌肉。 他们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有的手持锈迹斑斑的刀片,有的肩扛着用木棍削尖的简陋长矛,更有甚者,只能用农具作为武器,如锄头、镰刀等。 队伍中,偶尔能见到几面破烂的旗帜在风中无力地飘扬,上面的图案已经难以辨认,但依稀可以看到隐约的“周”字——这应该是他们之前的缴获。 这些流民军的脸上全都写满了疲惫和绝望,他们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战斗的激情,只有对生存的渴望和对命运的不甘。随着军队的靠近,嘈杂的脚步声与哭嚎声渐渐传至城头,那声音听起来一种沉重而杂乱无章,就好像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幽灵在游荡。 流民军的队伍中,不时有人因为体力不支而跌倒,但很快就被后面的人流推搡着重新站起来,继续前进;又或者更惨一点,倒下之人被后来者直接踩在脚下,再也没办法重新站起来。 第83章 郭郎戏 雕鞍骏马,卤薄仪从……这些洛京贵人早已熟识的事物,在这小小东山县,统统都无。 郑家两位公子想要前往林家赴宴,乘坐的也只是他们自己那辆香樟车,周围也只是跟了一队私兵。 本来,郑櫎、郑楠两个兄弟是想要在衙署里宴请“乡贤”,可吃食仅仅做了一半,竟然出现了一件啼笑皆非的窘事。 庖丁们禀告说,衙署里的柴薪不够了。原因则是,今日本来合该有人送来采买的柴薪,可因为此时城外闹了绿眉贼,送柴火的人进不来城门了…… 在郑家两位使者气得发话要把衙署屋梁拆了当柴薪之前,还是那个林老爷老于世故,干脆邀请两位贵公子过府去他家赴宴。 常言道:一个女婿半个儿。 林老爷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他那“假子”着想,保住了梅利坚的办公场所。 他还不知道梅利坚此时已经死得透透的了,还以为后者是去城外备贼军大营调兵。 他琢磨着,要是东山县衙被拆了,恐怕会有损他那女婿的威仪,对他家也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在郑櫎、郑楠答应带着冯文宇一起过府赴宴之后,林老爷就让管事回家一趟。 虽然他家还办着丧事呢,但事急从权,也只能先委屈委屈林家三郎。林老爷让那个管事赶紧带人撤下灵堂和一应丧葬用具,再将自己小儿子的棺椁搬到不引人注意的后院,暂为安放。 只能说,林家不愧是东山首富,家里仆役过百。人多力量大,半个时辰不到,之前的满院素缟就被重新打理成了另外一番面貌。毡毯、矮榻分列而置;酒爵、屈卮一应俱全。十分适合欢宴畅饮。 气氛都烘托到这了,舞伎自然也是必不能少的。好在,平日里林家一些婢女也有这方面的培训,家里的管事勒令其换上最好的衣裳,就等着贵客登门时以色、艺娱人。 对于家主老爷突然宴请宾客,林家上上下下百十口子人,除了一人之外全都不敢有任何异议。 毕竟,对他们这些奴仆来说,像林老爷这样的豪族家主就是他们的天——他们可以不知道今夕何夕,甚至可以不识得当朝皇帝的姓甚名谁,但林老爷只要咳嗽一声,他们都得上心听那痰音儿里是不是有宫商角徵羽。 而林家此时敢对林老爷这摆宴决定有所不满的,唯有林老爷的女儿,林二娘一个人而已。 原本她一直在灵堂待着,可当那管事遵照老爷嘱咐跑回家撤掉灵堂的时候,她虽然不情愿,但却还是被两个健壮的使唤婆子架着,回到了自己未出阁时居住的那幢绣楼之中。 “大阿兄如今落于贼手,三弟被贼人戕害,我那夫君还在为国事奔波……阿爷怎么如此糊涂,竟然会邀请朝廷使者在自家大开宴席?” 林丽娘生着闷气,不过因为她不是林家的家主,所以在这个家里完全拗不过林老爷的决定。 “回头我一定要让夫君劝谏一下父亲,这种逢迎投机之举……商贾气还是太浓了一些,若是等他日夫君高升,这种事情要是被人拿出来说,非得惹得同僚们耻笑不可。” 她思索着,目光投向自己的一双儿女。两个孩子各自骑着一匹竹马,正玩得不亦乐乎。林丽娘不禁想到,洛京的那些权贵子弟,儿时是否也会如此嬉戏玩闹? 而就在这时,前院突然传来管事的一声高喊:“贵客到!” 林老爷作为东道主,在头前引路,而郑櫎、郑楠两兄弟——特别是作为兄长的郑櫎——体态极为痴肥,仿佛是一座移动的粮仓般,步履蹒跚地走进了林家的宴客厅。 虽然两人身上皆穿着华贵的绫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却也掩盖不住那膨胀的肚皮和粗短的四肢。 郑楠的脸上油光满面,一双小眼睛在肥肉的挤压下几乎成了一条缝,可那贪婪的目光却如同饿狼一般,四处扫视着林家上上下下。 随着他们的到来,宴席正式开始。 林老爷亲自为两位贵公子斟酒,而冯文宇则在一旁作陪,脸上也挂着谄媚的笑容。 跪坐于郑櫎、郑楠兄弟下首第一位置的那位“高师”,借着举袖饮酒的,用衣袖遮挡住了眼神中对这场宴会和林、冯两个当地豪强的不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郑櫎看了郑楠一眼,后者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他们二人“宴请乡贤”的目的。 郑楠张口就要了林家粮铺的全部存粮,称是为了“国家大义”,却只给了林家一些虚名作为补偿。林老爷虽然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但是却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他不敢有丝毫反抗,只能连连点头称是。 接着,两兄弟又将贪婪的目光转向了冯文宇。他们提及了“靖安费”,并以此为由敲诈了冯文宇一笔不菲的钱财,理由是“为了东山县的安定”。 冯文宇虽然心中愤怒,但面对这两个权势滔天的使者,他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 见郑櫎、郑楠两人对酒席,以及那些半吊子水准的舞姬并无太大兴趣,冯文宇眼珠一转,立刻献宝似地称自家有一个郭郎戏的戏班,善演傀儡戏,正好可以用来为两位使者大人解闷。 这种傀儡戏在洛京也有戏班,能够以各种巧妙的机关操纵木偶进行表演,既新奇又有趣。郑櫎、郑楠二人这才升起一点兴趣,想要看看在东山县演的傀儡戏和洛京有何区别。 很快,戏班就从冯家来到林家,布好场地。随着一阵锣鼓声响,几个身着彩衣的艺人抬着一个装饰华丽的戏台走进了宴客厅。他们的动作熟练而迅速,很快就将戏台搭建完毕。接着,一个个形态各异的木偶被搬上了戏台,准备开始表演。 郑櫎、郑楠两兄弟一见到这些新奇的玩意儿,顿时来了兴趣。他们一边大口喝酒,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不时发出哈哈的大笑。 第84章 接战 傀儡戏的锣鼓声中,宾客皆为木台上的“郭郎”、“相公”、“参军”所吸引,傀儡戏子的嬉笑怒骂间,喝彩连连。 眼见时机成熟,心怀鬼胎的冯文宇突然就从席间站起,滑稽地撅着屁股,双手向后伸展,一路小跑着来到戏台近前。 “一时技痒,我也给大家唱段听听。”冯文宇笑嘻嘻地将手伸向木台下面,然后就从里面掏出一具制作精美的木傀儡。 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具“红粉佳人”,这木傀儡选用了质地细腻、色泽温润的白檀,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傀儡的头部雕刻得极为细致,脸型为圆润的鹅蛋脸,眉毛如远山含黛,眼眸深邃,用细腻的黑线勾勒,再以珍珠粉点染瞳孔,使其显得炯炯有神。傀儡的脸颊上施以淡淡的朱砂,增添了几分生动的血色,樱桃小口以朱红点染,嘴角微翘,似含笑意。 傀儡的发髻以精细的木丝编织而成,盘成仕女图里常见的那种云髻,发髻上还插着几支精致的木制发簪,簪头雕刻成花朵形状,细腻逼真;耳垂下挂着一对似铁非铁的钩子,随风轻摇,发出细微的声响。 冯文宇擎着傀儡背后的牵丝棍,将这具傀儡高举过头顶,模仿着女子的嗓音,唱起了一段淫靡的小曲儿,而傀儡在他的操控下,仿佛有了生命,关节运转间尽显体态妖娆婀娜。 “小奴儿我呀,闺阁空守冷清清,衿冷到三更,只叹暂无良人暖,铁杵霍霍磨成针……” 郑楠看得入迷。当冯文宇举着傀儡靠近时,他甚至能闻到从其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的香味,傀儡朱唇轻启,他甚至觉得自己闻到了少女的体味。 心头欲念一起,他顿觉小腹有些发胀,酒席宴间喝的那些酒水催他去找个地方嘘嘘。借口“更衣方便”,在两个婢女的搀扶下,郑楠便离开了宴席。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林家大宅院里正在敲锣打鼓地唱郭郎戏,而东山县南边的城头上却开始渡起了生死局。 东山毕竟既不是府城,也从来不是什么军镇,垒土的城墙虽然足足高有三丈,但它的城防也仅仅就是如此了。 像深壕、堑沟、羊马墙、瓮城、马面墙之类的城防工事,它统统不具备。 因此,当那支近万人规模的流民军缓缓迫近后,城墙上的守军立马感受到了压力。 即便攻城的只是一伙被真正绿眉贼军用刀枪强迫向前的流民,可问题是在东山南门这一段,加上翟青带来的这队差役,人数拢共也不到一百多人。 “不能让那些人其靠近城墙!要不然,就算用手挖、用牙啃、.用屁股撞,他们也能从墙上抠出个洞。” “守其所不攻,攻其所必救……翟县尉还请速速下令,点燃狼烟,让城外正在赶来的备贼军缓步驰援,不要着急赶过来。” 这时候,那个司马仲达也不提自己“只是上城墙来见识、见识”了,他暴露了自己读过兵书战策,懂得攻守之道的秘密。 而且,也只有得到过名师教导,从小熟读《六韬》、《太白阴经》的世家子弟才有察觉到问题的眼力,然后立马能提出两个看似截然相悖的提议。 司马仲达躲在堞墙后,似乎觉得还不保险,所以还为自己找了个篦篱格节,抵挡有可能从城下流民军内射来的暗箭。 此时,赵无咎手里也拎了一张大盾,为自己和翟青做一些遮蔽。 听到司马仲达的“指示”,他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人说的有道理,其余的差役和守军则都被城下流民军的规模吓得不轻。 人过一万,无边无沿。 只是看见城下那黑压压的人头,刚刚赵无咎用两箭、一枪为他们打出来的那股士气,就全都被冲散了下去。 没有几个人意识到:由于缺乏攻城器材,按道理来讲,绿眉贼军的将领就应该驱策这帮人冲击城门,而不是城墙! 虽然一座城池的城门往往是整座城墙上最坚固的、守卫最严密的一段,但它同时也是城墙防御最薄弱的一环——城墙上还需要开洞、架梯子才能进入,可是城门本身就有洞。 所以,在迫不得已而只能坚守时,城池内的守军通常都需要用土石将城门彻底封死。 自古以来,领兵打仗的人凡是用流民军,无非都只是将其当作“填堑壕”的消耗品。 让他们去挖城墙的垒土会消耗人命,去冲击城门也会消耗人命。 同样是在消耗人命,领兵打仗的将军为何不以小博大? 除非是为了更大的利益。 比如说,围点打援。 朝廷的召令去年就下到常州府,允许各县选拔乡勇,组建名为“备贼军”的团结兵。 虽然常州府各县除了梅利坚这个东山县令外,没谁真的会花大价钱募兵、练兵,但是绿眉叛军今岁连克数县,他们很可能也见识过了那些县城的备贼军,并且有了相应的对敌之策—— 当流民军开挖县城的城墙,守军感到了压力,通常的第一反应就是点燃烽火告急。而等到驻扎在城外的备贼军收到消息,拼命回援县城之际,很可能就直接一头撞进了绿眉叛军早已布置下的口袋阵。 赵无咎的目光越过盾牌,看了眼那些正乌压压聚集到城墙下方的流民军——他们连一些像样的兵器和铠甲都没有,这些人要是绿眉叛军的主力,那他们之前攻克那些县城、抢夺了武库之后的战利品都哪去了? 因此,赵无咎觉得司马仲达的猜测,其实很可能是真的。换而言之,他的建议其实是正确的。 只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能这么想。 比如,听了司马仲达的建议,城门吏兼东山城防上的二把手老李马上就作出了反对,但他不敢和朝廷使者的属官讲,而是对翟青说道: “翟头儿,那可不行啊,这么多贼寇攻城,咱们这些人就算一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子? 还是让儿郎们赶紧点烽火叫备贼军回援吧,他们足粮足饷训练了一年了,正是想要建功立业的时候。 别看城下这些人多,可那几百人的备贼军其实都相当精悍,估计冲杀一阵就能将这伙贼军全部杀散,东山城危机立时可解。” 第85章 攻敌七寸 翟青可能也看出一些问题,但他既没有苟同老李,也没有立马答应司马仲达的建议。 因为有行伍的经验,所以翟青知道“兵者,命之所系也”这个道理,除了那些天资异禀的不世出名将,寻常人率兵,临战之时最好不要太过果决。 他准备先稍稍试探一下流民军的成色,然后再作决断。 此时的城墙下,流民军如同黑色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地涌向东山城那脆弱的防线。 他们手中拿着锄头、镢子、甚至从耕犁上拆下的犁镵——这些平日里用于耕作的工具,如今却成了他们攻城的武器。 城墙上的守军紧张地注视着下方,他们知道,尽管这些流民军装备简陋,但数量上的压倒性优势足以构成致命的威胁。 守军中的弓箭手们拉满了弓弦,瞄准了那些正在城墙脚下挖掘的流民。可实际上,就城下那乌泱乌泱的阵型,他们这么做纯属是给瞎子抛媚眼。 “放箭!” 翟青的声音在城墙上回荡,随着命令的下达,一阵箭雨呼啸着划破空气,射入了流民军的人群中。前排许多流民应声倒下,但后排的人却仿佛未曾察觉,继续挥舞着手中的工具,踏着同伴的尸体涌上来,一下下地开凿着城墙的垒土。 这些人,有的脸上带着绝望,但更多的则是麻木,似乎早已知道自己将成为了这场战斗的牺牲品。 只是射了四五轮,不过一刻工夫,城墙下的尸体就越堆越高。 流民军中一些人开始用尸体作为掩护,继续挖掘城墙;还有一些人甚至开始用同伴的尸体作为梯子,试图攀爬城墙。顿时,东山县城的这段城墙就变得岌岌可危。 不过,这几轮齐射并非毫无作用。至少,因为城墙上的守军射死了一些前排的流民,所以令对方的队形发生了改变。 也正是由于改变了队型,城头上像翟青、赵无咎、还有司马仲达等少数有心人,才能看清了一个问题:这近万人的流民并不是毫无纪律的乌合之众,他们其实是能受到指挥的。 流民之中,竟然隐隐藏着大大小小数十个“节点”,而这些节点都是数十人组成的“密集方阵”。 在密集方阵里面的“流民”,其实都是些绿眉贼军假扮的! 虽然他们身上也都穿着破烂的衣裳,但是内里却有甲胄护身,而且手上也都拿着不起眼但却货真价实的小盾以及刀剑等短兵。 流民军最后面,之前被赵无咎射杀一人一马的那队骑兵,时不时就会吹响号角。 随号角声的长短、起伏不同,那些密集方阵里的伪装绿眉叛军,则会随之“推挤”周围那些真正的流民,促使后者以不同的速率向前推进,去做那“填沟壑”的死鬼。 如果有流民敢于反抗,那么密集方阵里的绿眉叛军就不会只使用小盾推拒了,他们会毫不留情地用刀剑去跟流民讲道理——顺从地前进,过一会儿才会被杀死;而后退,现在立马就被砍死。 “传令!” 翟青立时作出决断。而听得县尉这么一喊,城门吏老李等人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然而,下一秒他们的眼睛就都瞪得滴溜圆。 “狼烟示警备贼军,令其暂缓驰援,并且自行寻找易守难攻之处屯兵集结……” 没有一丝丝防备,老李这些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还没等他们有什么反对,翟青就又马上下了第二、三道命令。 “……魏三,老六,你们带一队兄弟去县衙,把县狱里的那些杀才全都提出来,给他们用长绳绑成一串,驱赶他们上城墙搬石头来。告诉他们,战后有功劳者无罪获释,有过者军法从事!快一点! 老李、杜伏,你二人也带一队兄弟,去将今天扣押在城门前财货全部搬上城墙,同沿街搜寻可燃的物料,我只给你二人两刻钟工夫。至少给我搬五六辆大车的东西上城墙来。” 再然后,也不顾自己胸口还带着伤了,翟青直接拿过一把两石的硬弓。 他大吼一声:“所有人都听好了,不要随意放箭。看我射哪里,你们也瞄着向那个地方放箭!” 紧接着,一根箭矢就“丰”地一声被弓弦推了出去,准确地命中一个“流民”的眼睛。 没错,此流民非彼流民,而正是那些经过伪装、被绿眉叛军首领用来指挥流民军团的密集方阵中的一员。一时不察,那人被翟青一箭射死,而他所在密集方阵里的其它“伪装者”,马上也都遭到了城头上守军们的弓箭集火。 刹那间,一个十数人的密集方阵就被箭雨覆盖,仅有一二人靠着小盾遮蔽头顶侥幸活了下来。 不过,这一两个幸存者,马上就被周围觑得机会的真正流民打翻在地。没了方阵的护持,在人挤人的巨大流民浪潮之中,虽然穿甲持兵,但这两个人其实啥也不是。 “再来!”翟青再次大吼。 因为强拉两石强攻,所他裹着胸前伤口的白棉布上面,渗出斑斑血迹。 但此时他已经顾不上了。 他又找到一个密集方阵“节点”,又是他射死一人,城头上其他人集火杀死一大片。至于说密集方阵里的幸存者,也都再一次被其周围庶民的怒火所吞噬。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翟青一连带着守军齐射了七次,将流民浪潮中最靠近东山县城城墙的“节点”,一个不留地全给拔了个干净。 他的胸口的伤口明显迸裂了,白棉布上被染得殷红一片,根本无力再弯弓引箭。 而城墙上的守军,虽然用得弓拉力达不到两石这么沉重,但是他们一连射了将近十几轮,许多人箭壶里的十四五根羽箭已然射空。想要拉弓射箭,怎地也得缓上一刻钟再说。 唯有赵无咎还有充足余力。 他看出了翟青的用意,所以干脆自己拉动硬弓,去射更远一些的密集方阵“节点”。 一壶,两壶,三壶……赵无咎就好像不知疲惫,拿着那些绿眉叛军做靶子,在城墙上练起了射箭。 第86章 劫数!难逃! 射箭如喝水,一壶接一壶。一刻钟工夫不到,赵无咎竟然足足射空了十五个箭壶! 还是在重新捆扎好伤口的翟青提醒之下,已经陷入“沉迷”的他,这才从摆脱了刚刚那种状态。 翟青拍了拍赵无咎的肩膀,指了指城下已经开始溃散的流民军,说道:“无咎,可以了。” 司马仲达这时也不再担心暗箭,从筚篥格节后走了出来,用看待“神人”的目光看了眼赵无咎,然后才悠悠说道:“翟县尉所言是极,现在是时候换重新放狼烟,告诉备贼军可以开始准备进击了。” 这两人都以为,赵无咎之所以会一息不停的射箭,就是因为要为了以一己之力来创造此时的战机。 但他们不清楚的是,赵无咎沉迷于射箭的原因,其实是因为系统给了他反馈! 一开始的时候,无论是在城头射死那名夸耀无力的绿眉骑手,还是用长枪掼死疑似绿眉首领胯下那匹骏马,系统里都只是给了他少许劫数点作为奖励。 可当他开始不停寻机射箭,以一己之力射死之前城上近百人才完成的、轸灭七八个流民军中绿眉叛贼密集方阵“节点”的壮举,系统居然竟然跟爆了金币似地,劫数点、运数点“噌噌”直涨! 短短一刻钟,虽然手指上当扳指使用的麻布片都被弓弦割破,弓臂上搭箭的地方都被箭杆摩擦出了青烟,但是赵无咎竟然收获了将近两千劫数点,以及足足49运数点! 不仅如此,系统还破天荒地,第一次给了他为何会疯狂给出奖励的提示。 时辰已至,或跃在渊,元亨利贞! 所以,赵无咎刚刚才会如此狂热。 而他以狂暴的姿态,十人泼洒出一蓬蓬箭雨的结果,就是将流民军内“节点”消除了大半,量变引起质变,绿眉贼叛军首领葛修礼传下的命令再也无法操控全局。 没了驱策和指挥,正常人在面对恐惧时的第一反应,鲜少有迎难而上的。 更何况,那些流民本就是被绿眉叛军当作“填沟壑”的送死鬼,绿眉贼众根本就没拿他们当作过自己人,往日里不是拿着棍棒就是靠刀剑与其讲道理。 “节点”消失了大半,剩下的“节点”彼此间无法呼应,近万人的流民就像被沸水泼中的雪堆,刹那间就开始消散。 溃兵就如倒卷帘般,后队变前队,疯狂席卷向了在后面督战的马队。 葛修礼无奈之下,只得发号令通传隐蔽起来的伏兵预备队现身,去收拢剩下退下来的这些流民——虽然不是说不能由骑队来收拢溃兵,甚至骑兵因为坐在马上,所以震慑力也比步卒更强,但他就是舍不得。 骑兵永远比步卒宝贵,养一匹马的耗费能养五六个人,而养一个合格的骑兵,耗费的资源更是武装十个步卒都不止。 万一在收拢溃军的时候,宝贵的骑兵损失掉几骑,葛修礼得心疼死。 “传令下去,速速收拢溃兵,退至东山城南的营地。” 葛修礼下达的命令,以“呜呜”的号角声,便传于战场之上。 随着绿眉叛军的撤退,东山县城的城头上,士兵们迅速点燃了一堆堆干燥的柴草和狼粪。 烟雾在风中迅速升腾,形成了一道醒目的狼烟,直冲云霄。 城头的守军有专门的司烟手,他人将一桶水倒在旺盛燃烧的、浸过油脂的狼粪上,以产生更多的烟雾。 随着烟雾的增多,城头上的鼙鼓也被敲响。特定的鼓点,声震四野,既是为了激励士气,也是为了作为狼烟传达军令的第二道保险。 之前,备贼军已经抵达县城那片烧毁的附郭,不过因为收到了狼烟,所以各个旅帅便勒令麾下的士卒列队待命,准备迎敌。他们看到了狼烟,听到了鼓声,知道这是出击的信号。 这支队伍的每个士兵们都穿着整齐的裲裆甲,手里全都拿着标准的军械,队伍里还有专门用来节省士兵行军体力的、用于驮负辎重和军械的骡、马等牲口。虽然行军数里,但是战力却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至于说之前从东山县附近征调的一些犍牛,此时则全都被聚集起来,留作其它用处。 随着各旅帅一声令下,八百备贼军士兵如同猛虎下山,立刻绕着县城的城墙向战场转进。他们将会从西北方向,对绿眉叛军发起了猛烈的攻击。而在那之前,专门有两个什的备贼军士兵,赶着数十头犍牛从东北方向绕着城墙,潜伏到了南门外战场的不远处。 一收到军令,备贼军的那两个什的士卒立刻向演练过的那样,点燃了用麻布缠住双眼的、那群犍牛尾巴上捆着的浸润了大量油脂的树枝。于是,数十只犍牛顿时惊慌失措地开始策蹄狂奔,从东北方向斜插向了正在收拢崩溃流民大军的绿眉军步卒们。 炽烈的火焰灼烧着那些犍牛的毛发和皮肤,因为疼痛的刺激,再加上眼睛被蒙住什么都看不见,所以它们就只能低着头一路狂奔。 在一群火牛的冲击下,原本还在收拢溃兵的绿眉军步卒们,有一部分人居然自己都变成了溃兵。 绿眉一方很快就陷入了混乱。 而就在这时,绕城奔袭而至的备贼军也赶到了战场——虽然都是步兵,但是他们却有足够的大牲口可以代步,所以短途奔袭对于体力的影响微乎其微——下马、下车之后,八百多名备贼军健儿稍稍整了整队型,趁着绿眉军没有重新建立起组织,很快就对其发起了猛攻。 面对备贼军的猛攻,绿眉叛军无法形成有效的抵抗。一些流民兵开始四散逃跑,而绿眉叛军的士兵们也在备贼军的冲击下纷纷倒下。战斗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绿眉叛军和流民兵就已经被彻底击溃。 备贼军的士兵们在战场上穿梭,追击着溃散的敌人,他们的动作迅速而果断,没有给敌人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最终,东山城南的这片战场上,绿眉叛军和流民兵的尸体遍布,而备贼军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宣告着这场战斗的胜利。 第87章 家恨 翟青手按垛堞,挺着身子,扭头大声问道:“此战首功,当推咱衙门里出的这‘知世郎’,大家伙说对不对?” “没错!” “是极!” “……” 一时间,城墙上的众人纷纷响应。 大家伙谁也不是瞎子,所有人都看见了,这场仗的关键转折就是赵无咎一箭箭射出来的。 他得首功,确实是实至名归。 更何况,顶头上司都这么说了,他们这些做下属的难道还要当众反对? 这城墙上唯一不归翟青管辖的人,便是司马仲达,可这人精一般的家伙又怎会拂了守城诸多兵将的士气? 虽然他深知翟青的想法十有八九会成为泡影,东山守土之战的功劳,大概率会被郑櫎、郑楠这两兄弟当作“礼物”送给某个备贼军的旅帅。如此一来,他们不仅能够笼络人心,还能更加得心应手地掌控这支备贼军。 但即便如此,这只年纪不大的“老狐狸”还是笑眯眯地问道:“这位小英雄叫什么名字,不如与我一起去见见两位使者?” 赵无咎连忙交手行了一礼,然后答道:“小人赵无咎,不敢贪功。此役之胜,胜在众志成城。 先有先生您神目如电,窥破那围点打援之计策;后有翟县尉临机决断,指挥有方。 内有众兄弟舍命相搏,挡住了攻城的流民;外有备贼军诸将士勇猛精进,一举击溃贼军主力。 此番种种,才是胜之所恃,哪里有一人独领首功的道理?” 听了赵无咎这番自谦之语,司马仲达不由得上上下下又多打量了他几眼。 “此子竟不凡至此!在如此穷乡僻壤,当区区一个小吏,绝对是屈才了!” 赵无咎之所以想着推掉这场仗的首功,主要是因为他不愿意和郑家两个使者,以及那个神秘儒者多做接触。可他却没想到,自己随口说出的这番话,在某些人听来意味着什么…… 无论是“围点打援”,还是那“先后内外之论”,都是普通人甚至寒门(注)子弟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知识。前者是兵家秘术,而后者则是名家的高论。 司马仲达并不认为,赵无咎这辈子有机会从哪里学到这些,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具有宿慧。 如此美玉良才,年龄还不过十四、五岁,很难不让司马仲达生出收为自己所用的想法。 所以,他立马熄了将继续劝说赵无咎,去见一见那郑櫎、郑楠两人的想法。 见那两个家伙做什么? 先被那二人请客吃饭,然后再被收到郑家门下当狗吗,这对于他司马家有什么好处? 于是,司马仲达便只是言笑晏晏地再次夸赞了赵无咎一番,并且保证一定为城上众人皆请求封赏。 随后,他就引着翟青一齐走下城墙,去向正在宴请“乡贤”的郑櫎、郑楠两兄弟报捷。 而城头这块,翟青则直接将指挥权度交给赵无咎,让他暂时代领其职。翟青估摸着,报捷这种事情就是一去一回,根本用不了多久。 而等到他回来之后,则正好可以协助那支备贼军打扫战场。 此战绿眉乱军死伤者甚重,退走后至少也得留下数千死伤。活着还有口气的,还有那些阵殁者的尸体该如何处理,都需要他这个东山县尉拿主意。 只是,翟青没想到,他这一走可不是一去一回那么简单。 因为,就在刚刚城外激战正酣的当口,东山城里也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情。 林老爷家又双叒有人死了。 …… 林家,绣楼之下,此时已围聚了许多人。人群之中,林老爷瘫倒于地,涕泗横流,其双手颤抖,似欲触碰又惧触碰那躺在冰冷石板上的三具遗体—— 他的爱女林丽娘,以及她的一双年幼子女。 林丽娘衣裙残破,面容上有着大片青紫,显然是死前还遭到了殴打。而她那衣不蔽体的样子,仿佛在默默诉说着她生前所受之凌辱与绝望。她的子女,两个弱小身躯,紧紧依偎于母亲身侧,似是这世间最后的依靠。 林老爷之悲痛难以言表,其心如被利刃劈裂,每一滴泪皆是心尖之血。 他家仆众亦是一片哀嚎,整个林家深陷巨大悲痛之中。 而在另一侧,衣衫不整的郑楠被人扶着才能站立,目光迷离,显然是饮酒过度,尚未完全从酒劲中转醒的样子。其脸上还有被抓挠过的痕迹,那恐怕就是林丽娘在绝望中留下的最后印记。 “高师,此地不宜久留,我要带着楠弟先回衙署。” 郑櫎带着满身酒气,凑到那名素服儒者身边,小声说道。他在酒席宴间也同样喝了不少,此时也是头脑昏昏涨涨的不似平常。 他刚刚强努着给自己灌了一钵浮着羊油的肉汤,呕吐过后,这才能够勉强思考。 被称作“高师”的那人点点头,回答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公子不妨先回去,召那司马仲达前来向其问计,此地之事就交与吾来处理就好。” 郑櫎连忙拜谢,然后拖着痴肥的身子走到自己弟弟身边,“啪”地一声,狠狠抽在他脸上。 眼神迷离的郑楠被打,“嗷”地叫了一声,想要还手却被他大兄郑櫎一把薅住了披散的头发,狠狠掼到了青石地板上。 “还不清醒一点,丢人现眼,陉阳郑氏的脸都被你丢光了!”郑櫎低声喝骂了一声。 别看他打得凶狠,但是周围那些刚刚扶着郑楠,又不容置疑地将这位二公子与林家家仆隔开的郑家私兵们,这回全都变得默不作声,任郑櫎随意动手。 大公子打二公子,那是“长兄为父”,合乎礼法。 而林家的家仆欲要对二公子不利,那可就变成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立场不同,身为郑家的私兵,应对方式自然也有不同。 当然,郑櫎动手打郑楠,也只不过是做做样子。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带其离开的时候,能够减少点阻力罢了,毕竟他们现在还是在林家。 虽然有“高师”坐镇,但是他们带来的私兵不过十几人罢了,林家的家仆却有上百人。 而且,他也已经觉察到了,林家的家仆们好像和寻常地方豪强家的奴仆不大一样。 郑櫎脸上那对小眼睛滴溜乱转,心思转动不停:“仲达曾说过,林家的根脚可能是内附的一支杂胡部落。今日一见,这传言可能真的并非是空穴来风——这些奴仆很可能就是原本那支部落的部民——名为奴仆,实际上却沾着亲、带着故,否则也不会这般……同仇敌忾。” 第88章 城门失火 “义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瞥了眼满脸怒色的的林家奴仆,被郑櫎、郑楠两兄弟唤作“高师”的高图澄不由心道:“这些人,怕是不能留了。” 他的手掌抚上了腰间佩剑的剑柄。 只待郑氏的私兵将两位公子带走,他就会亲自出手解决这份隐患。 一如之前,动手杀了除了赵无咎之外的、其它全部护送梅利坚出城的差役一般,高图澄的责任就是不能让有可能令郑氏蒙羞的事情存在于世。 就在郑櫎、郑楠刚刚离开,高图澄正欲动手之际,司马仲达突然现身于绣楼之下。 他的身影如同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经过了林家奴仆们的身边,来到高图澄身后。 高图澄的手掌从剑柄上滑落,他转过身来,负手面对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谋主”。 “仲达,可见过两位公子?他们此时需要你去襄赞计谋。”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说,你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吧,我要杀人了,你不要继续留在这里碍手碍脚。 司马仲达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标志性的笑眯眯的表情,但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冷冽。 他压低了声音开口道:“高师,林家和冯家乃是东山唯二的豪强,无缘无故地被屠灭满门,恐怕难以隐瞒。一旦事情败露,郑氏的声誉将会受到不可挽回的损害。” 高图澄皱了皱眉。 不过转念一想,司马仲达所言确有一些道理。于是,他沉声问道:“那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司马仲达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他靠近高图澄,低声耳语了几句。高图澄听后,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愕,随即又变得阴沉,显然被司马仲达的提议所震撼。 司马仲达提出的是一个令人齿冷的借刀杀人之计——偷偷打开一座城门,引刚刚败退的绿眉军进城。到时候,只需将绿眉贼军和林家、冯家全部消灭,再将林、冯两家被灭门的事情扣在绿眉贼头上。 这样一来,既可以消除后患,又可以将罪名嫁祸于绿眉贼,一举两得。 高图澄沉默了片刻,深深看了司马仲达一眼,最终缓缓点头,表示同意。他知道这是一个极其危险且残忍的计划,但为了郑氏的利益,他愿意冒这个险。 司马仲达见状,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轻摇羽扇道:“高师,我们先走吧,这地方不大好留下来的。” 说完,司马仲达便转身离去。 而就在转身的同时,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不仅如此,他还冷不丁地扭头,不易察觉地觑了眼人群之中的冯文宇。 “郑楠,说良心话,其实并非是一块完完全全扶不上墙的烂泥。 林家女又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绝色美人,更何况,洛京城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他非得动手轻薄于人家…… 而如果林家出了事,能拿到最多好处的就是那个冯文宇了,再加上这厮酒席宴间竟然不顾身份去演那‘郭郎戏’。 这人八成有问题。 就是不知他是什么来路?仅仅是为了坑害林家,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而且,这人的眼皮子太浅,还以为这样只会坑害到林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同样也是当事人之一。 世家行事,向来稳健,斩草除根只不过是寻常操作罢了。” 司马仲达一边走着,一边思索着这些问题。而跟着他一起来的翟青,此时也完全没有前来报捷时的喜庆劲了,他也在思索自己接下来该如何自处。 夜幕降临,东山城的城墙上,赵无咎正指挥着士兵们打扫战场。 备贼军的士卒携大胜之威,兵骄难驯,打扫战场的时候,因为谁干得多些、谁干得少些,与之前在城上的东山守军发生了多次争执。 得亏赵无咎依靠着个人的块头,以及县尉翟青的任命,双管齐下压住了冲突,没令其升级到动刀兵的地步。 “绿眉贼军虽然败了一场,但是并未彻底退走,而是在城南丘陵后面扎下了营寨,显然是因为其主力未失,尚有战力。 他们打下来数座县城,哪怕不事生产,可相比于只有一座县城供养的备贼军,绿眉贼的资源其实还是占优的。” 虽然刚刚大胜了一场,但赵无咎完全没有被这场胜利冲昏头脑。 他捡起根被削断的长矛,又捡起一把从中折断的横刀——这两件毁坏的兵器,分别属于两名战死的备贼军士卒。 前者是普通的士兵的武器,后者则属于军中的一名伙长(十夫长)。 看茬口就能知道,这两把武器的质量都很不错,只是在军阵厮杀中,因为使用强度太高,所以武器卷刃、折断其实相当常见。 梅利坚当初组织这支备贼军,确实是不惜血本地投入了大量的财力、物力。可他毕竟只是一名文官,仅仅知晓个武事的大概。因此他还以为给军队配上兵器、铠甲就行,而不知道还得为装备提供替换件。 “又是火牛冲阵,又是辎车随行,那梅县令的治军本事,多半是从话本小说上学来的。不能说一点用都没有吧,可这毕竟都是‘出奇胜’的法子,打仗更重要的是如何‘以正合’,而备贼军却不会。 这实非幸事啊……” 而就在他陷入忧思的当口,城门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走水啦!快来人救火!” 紧接着,伴随着滚滚浓烟,几辆停驻在东山县南门底下的木辕板车上就蹿起了一簇簇火苗。 随着城门处传来的凄厉喊叫,东山城的南门陷入了一片混乱。 之前原本为了抵御流民军而准备的柴薪和燃料,此刻却成了点燃混乱的导火索。火苗迅速在干燥的木辕板车上蔓延,不一会儿甚至蔓延至城头之上,引燃了城头的棚顶! 城门吏老李的脸色苍白,他没想到自己下午遵照翟青命令费力气寻来的那些守城物资,因为没有用到而暂时堆在一边,此时竟然会引起如此灾难。他慌忙地指挥着周围的士兵,试图用木桶装水来扑灭火焰,但火势过于猛烈,水源又远远不够,一切努力似乎都是徒劳。 备贼军的士兵们刚刚打扫完战场,疲惫不堪,本打算入城休息,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灾打乱了计划。 一些士兵试图冲进火海,抢救出一些物资,但很快就被炙热的火焰和呛人的烟雾逼退。他们的叫喊声、咳嗽声和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嘈杂的声浪。 城门附近的居民也被惊动了,他们从家中跑出来,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灾难。 妇孺的哭泣声,更是加剧了现场的混乱。人们在恐慌中推搡着,试图逃离火场,却又因为浓烟和火焰的阻隔,找不到出路。 站在城墙上,赵无咎的鼻子不由得皱了皱,因为闻到一些不该属于柴薪、茅草燃烧的气味,而是有点像油脂被点燃才会出现的焦糊味。 “有人在纵火!”他心中大惊,借着火光,目光飞速寻觅着纵火者的身影。 第89章 冯二十七 赵无咎的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快速扫过,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一个古怪的身影上。 那人虽然穿着备贼军的军服,但是借着火光的映衬,赵无咎却认出那人的面孔竟然是城内“二马帮”的小头目冯二十七。 冯二十七怎会出现在这? 这人绝对不是备贼军的人,出现在此时此地,无疑与火灾有着莫大的关联。 而且,因为站在城头上、视角居高临下,所以赵无咎能看出那冯二十七的一些“古怪”—— 他的步子飞快,每一次落脚都似乎经过了精心计算,可是膝盖却几乎不弯,手臂摆动的幅度也异常均匀,就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着的提线木偶,缺乏正常人行走时的自然流畅。 除此之外,冯二十七的头部转动也显得不自然,他的脖子似乎只能以固定的角度转动,每次转动都伴随着整个身体的僵硬转动。 周围的人群因为忙于救火,所以基本没人察觉到那冯二十七的异常,可是这种动作在城头上赵无咎眼中却显得格外突兀。 更重要的是,赵无咎身负的系统出现一些反应:技能栏里的【齐谐志怪】词条,蓦地开始了闪烁。 “此事值得一查!” 赵无咎心中暗忖。 他被翟青安排暂代管理城门守军之职责,城门失火,他肯定是要吃挂落的。 况且,火灾的起因可能涉及到更大的阴谋,而且冯二十七的异常行为则表明,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迅速评估了一下城门的情况,虽然混乱,但在其他士兵的指挥下,已经开始有序地进行灭火和疏散工作。他相信,即使他暂时离开,城门的守军也能维持基本的秩序。 “老李,这里暂时交给你了!” 赵无咎对城门吏老李说了一声,同时又叫住了翟青的心腹、与自己相熟的差役杜伏,让他带几名可靠的人手协助老李。 “这火是人放的,抓不到放火的贼人,到时候这口黑锅就得你我几人背了!” 见老李还是满脸疑惑,赵无咎于是跟他直接挑明了。此话一出,老李也蓦地惊醒,甚至还问赵无咎自己去追上去拿人行不行,缺不缺人手? 赵无咎摆了摆手,抽出腰间别着的铁尺。“这边救火更需要人手,你们暂等一时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也不去和救火的袍泽们挤上下城墙的楼梯,而是干脆纵身翻过三丈来高的城头,一跃而下。 在落地过程中,赵无咎将铁尺插入城墙,以减缓坠落速度。落地时,他顺势一滚,卸掉最后一丝坠势。 此时天已擦黑,东山街巷上早已无人驻足,赵无咎如鬼魅一般穿梭于街巷之中,远远跟随着冯二十七。两人距离始终保持在十丈左右,既不会跟丢目标,也尽量不引起对方的警觉。 冯二十七七拐八绕,竟然从东山南城门,一路来到了一座废弃的宅院附近。此处颇为荒凉,罕有人至。只不过这其实是一种错觉,没人比赵无咎更清楚这地方一入夜会有多热闹。 这里就是林家经营的鬼市! “冯家的人来鬼市做什么?”此时,赵无咎拉开了一些和冯二十七的距离,停在十几丈开外的地方。 因为林家那位林老爷,在鬼市周围布了好些个暗桩,在不清楚冯、林两家在搞什么鬼的前提下,他觉得自己还是防着一点才好。 赵无咎隐匿在夜色中,目光紧紧锁定着前方的冯二十七。 只见冯二十七敲响了鬼市那间“废园”的大门,这里通常由那个袁爷(被赵无咎所杀)和一群五大三粗的趟子手看守,以确保市场的“秩序”。 然而,今夜的鬼市,却即将迎来一场意料之外的风暴。 冯二十七停下脚步,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突然,他的身体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四肢以非人的角度扭曲、延伸,仿佛没有骨骼的束缚。他的背部和腰部也出现了不寻常的膨胀,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从他的体内破体而出。 赵无咎心中一惊,这种变化他从未见过,但却让他联想到了什么,同时他也明白自己可能正在目睹着一场超乎寻常的战斗。 当门打开的一刹那,冯二十七的身体突然裂开——或许,这个时候已经不能管这人叫“冯二十七”了,甚至这家伙还是不是“人”都不好说——他的背部和腰部伸出了数条由金属和木质部件构成的手臂。这些机械臂的末端装备着各种锋利的刀刃和钩爪,它们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挥舞着,发出刺耳的破空声。 守卫鬼市的趟子手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虽然也是一些好手,但面对冯二十七这种超乎常理的攻击方式,他们的反应显得迟缓而无力。 那些从其背后伸出来的“蜘蛛腿”,就如同死神的镰刀,每一次挥舞都带走了一条生命。 冯二十七的动作迅速而精准,每一次攻击都直击要害。他的机械臂不仅能够进行远距离的攻击,还能够在近战中发挥出惊人的破坏力。趟子手们尽管奋力抵抗,但在冯二十七的傀儡术面前,他们的努力显得徒劳。 赵无咎看到,冯二十七的机械臂的连接处,似乎由一些细密的锁链连接着,这些锁链灵活地舞动,就像是有生命的触手——他意识到,这东西很可能是控制机械臂的关键。 在冯二十七的操控下,那些机械臂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线,将趟子手们逐个击倒。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鬼市的守卫者们无一生还,而冯二十七则站在血泊中,他的身体逐渐恢复了原状。 突然,黑暗中走出一个神秘的黑衣人,他走到“冯二十七”身边,调整了一下后者的姿势。 “兄长,老实说,你的这副壳子干得不错,咱们接下来还有更多好戏要登场呢。” 第90章 偃师傀儡 东山县衙,推事房内,郑櫎、郑楠两兄弟早已支持不住,先行被人服侍着前去休息了,只留下司马仲达这个“谋主”,以及武力上的支柱“儒者”高图澄。 就在刚刚,县尉翟青送来了一个让司马仲达感到不可思议的消息。 “什么,南面城门失火?” 高图澄面露不虞地看向司马仲达。 “仲达,你不是说守城之战大捷,备贼军和守城军士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拾战场,准备下一场主动出击吗? 之前在林家,你说要引绿眉贼部分叛军入城,清理那林姓杂胡豪族…… 为此,以刚刚大胜的备贼军为牺牲和诱饵,仲达是不是有些孟浪了?” 听到高图澄的批评,司马仲达不敢反驳,只是苦笑了一下。 “高师抬举我了,我怎么敢拿两位公子的大事作为赌注? 虽然我确有那‘请君入瓮’的计策,但即便发动,我选的、诈开的那座城门,其实是距离冯家和林家更近的北门。 南面城门的守军还有备贼军,在我的计策里,其实都是用来剿灭放进城中那股绿眉贼军的最合适人选。” “这么说,城门失火,这件事当真不是仲达你谋划的?”高图澄有点惊讶地问道。 司马仲达交手,郑重答道:“当真不是。” 高图澄以手抚须,神色幽幽道:“怪哉,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难不成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司马仲达其实有个猜测。直觉告诉他,这桩事可能也与冯家有所关联。 事实上,这家伙确实又猜对了。 而此时,一路跟踪“冯二十七”来到鬼市,又亲眼目睹其屠杀了林家趟子手的赵无咎,也看清了那个突兀出现的神秘黑衣人是谁。 东山县不大,豪强也只有两家。 而且,相比于林家人的深居简出,“暴发户”冯家之前的行事风格一直都很招摇。 像在街道间放肆纵马这种恶事,那个神秘黑衣人——冯家的那个“麒麟儿”、被其老父亲冯文宇花大钱送到府城当军官的冯奉先——之前可都没有少干。 “谁能想到,东山有名的武道‘天才’,年纪轻轻就达到七品境界的冯奉先,实际上竟然是个善于造‘木倡’的偃师传人……” 原来,就在认出冯文宇之子冯奉先的瞬间,量劫系统里的【齐谐志怪】就弹出来一段文字。 那是一个名为“偃师造倡”的小故事: “古之名匠偃师,以善造木倡(倡优)闻名。 偃师所造之木倡,领其颅,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 是物,皆傅会以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 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 偃师既卒,留《偃甲术》以馈来者,公输班、墨翟皆治此书,获益良多矣……” 除此之外,【齐谐志怪】还有一些注述,解释了这门手艺是怎么传到冯家人手中的。 “……然及至百家式微,《偃甲术》散佚流失者甚多,唯余技艺,犹存于‘郭郎戏’之行。 二十一载前,房牙冯文宇,觊觎民宅,暗施毒手,害一老者,乃郭郎戏之传人。 冯氏于其宅中,得家传《偃甲术》之残篇,潜心研习,终得其术。遂以偃甲之技,拟武道之艺,渐成东山县之豪强。 然冯文宇之所以能以《偃甲术》拟武道之艺,而郭郎戏之老者仅以之为制傀之具,盖因冯氏行邪道也。 《偃甲术》残篇明诫:‘不得以生人炼制人傀,此举逆天害理,必致子孙灭绝。’ 冯氏视之若无睹,且以己未显达,资财匮乏,竟以己妻为炼制之材。 及至发迹,方传此术于子冯奉先。 冯奉先其人自幼性残虐,以家畜猫犬炼制傀儡,技艺精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看完了【齐谐志怪】弹出的全部介绍,赵无咎这才明白之前看到惊悚场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同时,他还分析出其它一些东西:“那个放火、杀人的‘冯二十七’,应该就是被冯奉先炼出来的人傀儡。 在东山附郭被焚之后,我明明还看见过‘冯二十七’一面,那时他还很正常。 这说明,他就是不久前被炼成人傀儡——冯奉先很可能也是在这一两日才回来的东山县。 放着府城好好的军官不做,非得赶回东山县,这里面必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只可惜,这些信息系统也……” 赵无咎想着想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系统无法告诉他,难道他还不能让那个冯奉先自己说吗? 此念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整个东山已经变成一团浑水。而想要保着家人和自己平安地泛舟于水上,赵无咎觉最好还是要提前知道一些藏在水面下的是什么东西才行。每次非得等到局势影响到自己才做应对,那未免有些太被动了。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他决定采取一种大胆的策略。 于是,他便集中精神,运转起《抟龙九转》的功法,他的身形开始发生变化。更重要地是,他的面容也逐渐变得像是另外一个人。 变身完成后,赵无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从暗处走了出来,他的步伐举止无不尽显从容,脸上也带上了被伪装那人常常挂在脸上的、如同毒蛇般的笑容。 “冯公子奉先,不在府城述职却回乡梓杀人,你可知罪吗?” 冯奉先蓦地一惊,转过身来看到赵无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司马仲达?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赵无咎伪装的司马仲达则仿佛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冷哼一声:“我若不来,岂不是又要错过一场好戏?” 然而,接着他就又变成司马仲达那副智珠在握的经典表情,笑眯眯地说道:“冯家大郎,你冯家的‘郭郎戏’可是师承名家,可否与我提前透露一二,讲讲下一幕剧情里又有何令人捧腹戏谑之举?” 第91章 奉先夜遁逃 剧透是不可能剧透的。 冯奉先是冷笑,他并不相信司马仲达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他猜测这可能是一个陷阱。 但是,这家伙却对自己很有信心,因为他还不清楚“儒者”高图澄的存在。 他认为就算自己的事情败露了,就算“司马仲达”就算带来东山衙署的人,可凭着那些“来报子”、“发正秃”(傀儡戏里丑角的别称),难不成还能为难住自己? “先生,既然连我冯家底色都知道了,难道还能不知道……” 冯奉先只是装模作样地“惶恐”了一下,接着就猖狂大笑着启动了“冯二十七”这具人傀儡。 只见,他双手结出诡异的手势,口中念念有词,一条锁链从其袖口弹出,直接没入了“冯二十七”的后颈。 他这是认真操控起了人傀儡。 随着他利用锁链的弹动发出指令,“冯二十七”的身体突然裂开,一时间就变成了诡异的巨蛛也似,数条机械手臂灵活而诡异地伸展开来。 这些木头手臂的末端,全都装备着各种锋利的刀刃和钩爪,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寒光,带着破空之声,向赵无咎袭来。 每一条机械臂都像是有生命一般,扭曲、旋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攻击,让人难以预测其攻击轨迹。 赵无咎身形一晃,《抟龙九转》中虽然没有专门身法,但却有那动若游龙的姿态演示,他的身体如同游龙般在机械臂的缝隙中穿梭,避开了一次次致命的攻击。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自然,仿佛早已预知了机械臂的攻击路线。 这主要也和他是一名七品武者,自身的敏捷、反应全都能跟上有关。 然而,冯奉先的操控技巧同样不容小觑,眼见赵无咎在不停躲闪,人傀儡机械臂的攻击便愈发密集。 而且,他的手臂不时就会猛地一抖,接着伴随绷簧的响动声,木傀儡口中竟然还会射出锋刃处闪着幽光的毒镖,封堵了赵无咎的闪躲路线。 见状,冯奉先再次哈哈大笑道:“司马先生家世煊赫,定是看过许多次朝堂大戏。 但你可曾知晓,这乡野村夫所喜的‘郭郎戏’,又有何迷人的地方? 那真是—— 顷刻驱驰千里外……” 此言一出,冯奉先另一条袖口再次窜出一条纤细的锁链。而这条锁链在伸出之后,立刻就如同归巢的乳燕般,直接没入了“冯二十七”这具人傀儡腰眼上的一个孔洞。 原来,这锁链顶端和人傀儡体内各有一块磁石,两极相吸,当时便能合为一体。 在两条锁链操控了人傀儡之后,冯奉先口中立时爆喝道:“……古今事业一宵中!” 在其操控下,人傀儡双腿处隐藏的绷簧,蓦地释放出积蓄已久的势能。 “嗖”地一声,“冯二十七”拔地而起,翻滚着从半空跃至赵无咎身后。 与此同时,冯奉先双手也向身后一伸,随即掣出两把二尺来长的障刀。 人傀操演,一前一后。 冯奉先一边操控着人傀儡,一边挥舞双刀上前,他与自己的傀儡就如同两名高手合力围攻起了赵无咎。 顿时,赵无咎呈现出了“败象”,他不得不用一对铁尺左挡右支,“叮叮当当”地尽力抵挡。 “看不出来,像司马先生这样的世家子居然还用铁尺,难不成你家是小吏出身? 谁人不知,五品以上无寒门,你司马家先祖要真行了那鲤鱼跃龙门之举,那才真叫让人佩服得紧呢!” 冯奉先一边进攻,口中一边“褒奖”,不过却是用一种戏谑的语气。 这其实也是冯家武艺的精要所在:一心而多用,以妖言而惑众。 被他这么一逼迫,赵无咎顿时变得有些“惊慌失措”,开始后退,似乎被傀儡的攻势压制。 他的步伐看起来有些混乱,每一步都逐渐将他带向冯奉先。 而冯奉先看着赵无咎不断后退向自己,心中也自以为得计,于是他放松了警惕,甚至开始指挥傀儡更加猛烈地攻击。 就在这时,赵无咎突然顿住了脚步,他与冯奉先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七步之内。 他猛地将刺出手中的铁尺,用小枝扣住了人傀儡与冯奉先之间的锁链,并且将两把兵刃“咄”地一声全部戳进了小巷两侧的墙壁。而这样一来,锁链也都被铁尺给暂时锁住了。 不过,即便如此,冯奉先也依旧是面露喜色。他用来操控人傀儡的锁链虽然被锁住,那人傀儡运转间变得不甚灵活,可同样地,这个“司马仲达”也因此失去了兵刃。 于是,冯奉先当即挥刀抢攻。 这也正好应了赵无咎的算计,他眼神一凛,伸手迅速伸向腰间隐囊里抽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三眼铳。 这武器在这个距离上,对付一名七品武者,威力是得到过验证的。 冯奉先意识到了危险,但已经太晚了。赵无咎用拇指一撮那燧石打火装置,“礼、智、信\"随即就发出一声巨响,火花和烟雾中,铁砂从定装的纸壳内喷涌而出,直奔冯奉先的面孔。 冯奉先惨叫一声,他的脸部被铁砂打得血肉模糊,人傀儡也因为他的手抖而做了好多胡乱的动作。 赵无咎没有犹豫,立刻冲上前去,准备给予冯奉先最后的一击。 然而,就在这时,冯奉先的身体突然也开始发生变化! 几对和“冯二十七”身上形制类似,但明显用料要好上许多的机械臂突然从冯奉先背后伸了出来,这些机械臂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形成了一个坚固的防御。 赵无咎蓄势待发的一拳,“嘭”地一声砸在了这堵临时形成的乌龟壳上,砸碎了好多根由铁力木和柏木做成的手臂。 不过,冯奉先也趁着这股力量向后一跃,他舍弃了“冯二十七”那具人傀儡。剩余的手臂则如同蜘蛛腿一般,或攀援、或支撑,带着他迅速在小巷的墙头翻跃疾走,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一拳砸得力量很重,赵无咎拳头上都迸裂出了一些伤口。 而且这还是他仗着自己神力,以及七品武者的实力,若只是达到“练皮”程度的九品武者,即便用全力击打在冯奉先身上,结果恐怕也会是自损一千,可敌人却分毫无损。 出现了些许皮肉伤,赵无咎的“肉太岁”天赋随即自行运作,几次呼吸间手部就愈合如初。 第92章 八马!鬼坞! 赵无咎目的达到了。 现在,赵无咎至少可以确定,冯家的冯奉先认识司马仲达。 而他既然认识司马仲达,那肯定也认识郑家两个胖公子。 问题却是,虽然他冯奉先是豪强之子,是常州府城的军官,但是司马仲达、郑家公子同他的身份地位仍不啻于霄壤。 他们本不该有交集的! 可现实情况却是他们不仅有了交集,冯奉先还尽力给这些大人物的事情捣乱。 赵无咎很难不产生一个合理推测:冯奉先背后肯定还有人在操控,很可能就是府城的大人物,否则他没理由这么做的,他本人其实也是个听喝的。 城门放火是为了乱军心,鬼市杀人看起来是为了削弱林家,可实际上却是在破坏城内的稳定——虽然林家依靠鬼市赚钱,但东山城内的百姓们可是有相当一部分需要靠这个黑市来吃饭。 “冯文宇、冯奉先父子到底是在做什么,他们这么做难道就不怕成了绿眉贼的从犯?” 赵无咎思忖着。 而就在心里念叨出冯氏父子名字时,他突然想起另外一桩事情。 之前,他从古阿吉处得知了一句谶语,一开始还觉得有了司马(四马)仲达、冯(二马)文宇,还差两匹马。可再加上冯奉先,那八马可就都凑齐了!至于说“八马同槽”后面那句,关耳为郑,鬼坞…… 赵无咎猛地看向了鬼市入口所在的废弃院落。他来过这里好多次了,对于那个就藏在地坑里的黑市一点也不陌生。 因为位置选得十分古怪,他之前还腹诽过入口叫“大北屋”干啥,不如叫“大北坞”得了……这么讲的话,鬼坞好像也能对上号了。那么问题来了,“人皆刑”又该是何意? …… 估衣巷,冯家。 冯文宇正端坐于书房之中,手中把玩着一枚精致的玉佩。 突然,书房中的阴影动了动,一个小巧的木傀儡如同活物般从暗处跳到了冯文宇的书桌上。 此物仅有手掌大小,却雕刻得栩栩如生,它的嘴巴一张一合,竟然口吐人言道:“事有变,人皆刑。” 这句话,往往都是郭郎戏里的奸臣贼子最后的唱白,而接下来就是风卷落叶,奸佞之辈被满门抄斩的大快人心戏码。 因此,当冯文宇一听到此话,顿时脸色大变,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轻轻抚摸着木傀儡的头部,制止了其内置的循环言语,开始思考起这则消息意味着什么。 这具木傀儡,是冯氏父子利用秘传的偃甲术,做出来的一种通讯装置。内部装有蜡筒和针头之类的机巧,提前录制了几小段不同的话语。 遇到事情,冯氏父子不用碰面。即便相隔数百丈,他们彼此也可以暗中启动对方掌握的木傀儡,准确播放出提前录制话语中的一则,并借此传递消息。 “事有变,人皆刑。这是有‘上位者’在主持‘公道’啊,吾儿奉先定是遭遇了郑家的人手。” 冯文宇自言自语道,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狠厉。 “要真按照戏台上演的,我冯家可就要被‘满门抄斩’了,这怎么能行——要是戏台上非得这么演,那这破戏台不要也罢……” 而几乎就在冯文宇收到消息的同时,东山城北面的城门也突然火光冲天。 不同于南门的混乱,这里的火焰似乎更加猛烈,火势迅速蔓延,将整个城门照得如同白昼。 这是因为,在这北面城门放火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完整的车队。 而且,这车队还属于东山最大的豪强,这是林家老爷策动起的一次纵火袭击! 在东山城北面的城门,火光冲天,映照着一群身影,皆身着胡人服饰,脸上涂着油彩,口中呼号着: “丘林男,毋人怜。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缝。可汗点兵急,白骨无人收!” 这是林家老爷率领的奴仆们,用胡语大声唱着丘林部的古老歌谣,用以激发士气和斗志。 他们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如同古老的战鼓在敲响,不断刺激着己方……以及周围的人们。 常州府地处大周北地,城头守军就是再怎么没见识,可至少听说过胡人、胡乱。 林家老爷就站在队伍最前方的一辆大车上,他的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眼中闪烁着决绝而愤怒的光芒。 他挥舞着手中的火把,如同挥舞着死神的镰刀,指向城门。 “冲啊,丘林部的儿郎们!”他的声音如同雷霆,震撼着每一个林家奴仆的心,“丘林男,毋人怜,人家想要要我们死光,我们不能死绝!” 随着林家老爷的一声令下,那些奴仆们如同野兽般怪嚎着冲向城门,因为战前饱食又饮足了酒水,所以他们此时并无太多的恐惧。 他们手中的火把投掷出去,点燃了城门,也点燃了他们心中的野性。 城门的守卫在猝不及防之下,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所震惊,他们试图抵抗,但在林家奴仆的猛烈攻势下,很快就被压制。 火势迅速蔓延,城门的木头开始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守卫们的身影在火光中扭曲、挣扎,可最终仍是被林家武装起来的林家奴仆们打倒、打死。 林家老爷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但在这笑容背后,却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他知道,这么一战,无论是胜是败,他林家几代人的基业都将损失殆尽。 “即便如此,也比任人宰割要好得多,”林老爷紧咬着牙关,不断劝慰着自己。 正是因为之前的几个时辰,噩耗接二连三地涌来,这才让他产生了孤注一掷的想法。 先是因为郑楠那个畜生,所以他的女儿和外孙惨死在自己家中。 紧接着,林家藏在衙署内的“暗子”,那个被他林家女婿选定的县丞就送来了梅利坚的死讯——而且,这肯定也和郑櫎、郑楠有关,因为他们亲自让那县丞具书上报,奏请朝廷东山县令死于绿眉贼军之手。 最后,也就是在不久之前,虽然已经让家里的奴仆们换上了丘林部的服饰,但林老爷心里其实还有些踌躇之际,林家鬼市遭到袭击的消息也传进了他的耳朵。 冯奉先强杀了林家鬼市看场子的趟子手,可还没有来得及冲进鬼市破坏,就被伪装成“司马仲达”的赵无咎拦住了。 因此,在鬼市里面的管事,这才得以将鬼市遇袭、趟子手被强人杀戮殆尽的消息传回了林家。 这也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林老爷不知道冯奉先和赵无咎的事情,结合之前的种种遭遇,他也只能认为,这就是郑家那两个贵公子彻底对他家下手的先兆。 那两人为何要这么做? 林老爷也脑补出了两个合理的理由:一来是为了林家的钱粮,强抢总归比买的价钱便宜得多;二来就是为了不让郑楠玷污民女的事情败露,以保存陉阳郑氏的面子。 “再不反他娘的,我丘林一脉就要死绝了!”想到这里,林老爷的两只眼睛都红了。“好一个世家子,好一个以天下为棋盘,我林老汉算是领教了。 那么,我也有些东西要给你们见识见识,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作……豪强之怒!” 第93章 东山城,危! 葛修礼坐在由几块破旧木板临时搭成的案桌后,面前摆着一张东山城的粗略地图,地图上零散地插着几根用来标记的锈迹斑斑的铁钉。 案桌上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火苗在微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帐篷的内壁上,随着火光的跳动而扭曲。 这顶军帐是临时搭建起来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和霉味,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破烂几捆潮湿柴薪的草料,偶尔还能听到老鼠在其中窸窸窣窣地穿行。 葛修礼的心情就像这中军大帐一样,透着一股萧索和不安。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游移,不时地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下午的那场战斗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他的部队在东山城下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大败。 尤其是那个在城上以一己之力,引弓射溃了他颇为自得的、安置在流民中那些“砥柱营”的场景,更是让他印象深刻。 正当葛修礼陷入沉思之时,一名探马匆匆闯入大帐,单膝跪地,急切地禀告:“报——大将军,东山城南门突然失火,火势汹涌,城内似乎陷入了混乱!” 葛修礼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立刻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帐篷口,似乎想要穿透夜色,直接看到那远处的火光。 他的裨将和其他几名军将也纷纷围了上来,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将粗声粗气地说道:“大将军,这可是天赐良机啊!城门失火,守军必然混乱。我等何不趁此机会组织一下,再他娘夜袭东山城一回?” 葛修礼转身,眉头紧锁,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计划,但白天的战斗让他心有余悸,他担心这又是城内守军的诱敌之计。于是,葛修礼摇了摇头,沉声道:“不可贸然行动,恐防有诈。”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又一名探马来报:“报——大将军,东山城北面城门也有火起!而且……而且纵火的是城内林家的家主,那个林老爷!” “什么?”葛修礼心中一惊,他没想到林家的家主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急忙问道,“可知道那个林老头为何要这么做?” 探马回道:“那林老爷派人射出一封信,说是因为郑家二公子杀其婿,辱其女,夺其家产,他故而才愤然反击。哦,信里还说了,‘郑家二公子’乃是陉阳郑家的两名嫡子之一,朝廷派来两名郑家嫡子来常州府,担任剿灭咱们义军的使者。” 葛修礼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他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朝廷派使者前来剿灭他和他麾下的绿眉军,这件事,葛修礼其实已经知道了一些。 如果能够抓住郑家的两名嫡子,那么对于提升绿眉军的士气,以及对朝廷的打击都将是巨大的。 他转身看向众将,斩钉截铁地说道:“传令下去,全军整装,准备进攻东山城!” 众将齐声应诺,随即纷纷退出大帐,各自点兵去了。 晚上用兵,为了避免营啸,必须诸将亲自去组织,不可能交给手下们去喊个话。 等诸将退走,葛修礼则再次看向地图,他的手指在东山城的位置重重地点了点,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人心不齐,天意如此。” 夜幕下,绿眉军的营地开始忙碌起来,士兵们迅速地收拾行装,检查武器,一队队的士兵在将领的带领下,悄然向城墙进发。 除了负责看管流民的军士,葛修礼麾下所有能动员的士卒全部都接到了动员,就连于傍晚时分才赶到大营,因此没有加入过下午那场大战的几支部队,也全都被各自的主将调动起来。 夜袭战,不能用散兵游勇,必须出精兵、老兵才行。在这一点上,绿眉军显然没有办法和朝廷建立的、以良家子为兵源主力的府兵没法比,他们的纪律和训练都很不足。 葛修礼站在营地之外,望着那些擎着火把的士兵,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知道,这些士兵虽然训练不足,但胜在人多势众,足以造成一种压迫感,迫使城内的守军不敢轻举妄动。 “大将军,我们这样大张旗鼓,会不会让敌人有所警觉?”一名副将有些担忧地问道。 葛修礼冷笑一声,摇了摇头:“非也,非也。我们就是要让他们警觉,让他们以为我们将全力以赴攻击南门。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南门,而忽略了北门的问题。 他们人少,我们人多,他们没法分兵御敌,可我们却能双管齐下。” 副将恍然大悟,对葛修礼的计谋佩服得五体投地。 与此同时,葛修礼已经暗中点齐了一千多最为精锐的士兵和军将,他们没有举火,没有骑马,只是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东山城的北面。 北门的城墙上,火光映照出林家奴仆们的身影,他们正在忙碌地垒起营垒,阻挡企图重新夺回城门的守军。林家老爷站在城墙上,亲冒矢石,和家中的奴仆们一同奋战。 看到这一幕,葛修礼本来还有点悬着的心,总算是彻底放下了。 那个林老爷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把东山城北面城门都快拆了,没人会这么诈降的。 他知道,林家老爷的反叛,无疑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而且,只要能够抓住郑家的两名嫡子,那么他和他的绿眉军就有了和之后朝廷对抗的一份重要筹码。 那可是天下闻名的、陉阳郑氏的嫡子啊!在洛京打混了这么多年,葛修礼知道这份筹码意味着什么。 这么说吧,只要郑氏没换家主,家中的嫡长孙们没长大成人,那两个郑氏子就是郑家的命门。 同时他心里也很清楚,在像这么重要的“命门”身边,郑家不可能不安排高手保护。 因此,葛修礼决定,无论今夜战况会如何发展,他自己身边绝对不能缺少亲卫的保护。 “传令下去,让兄弟们都准备好,听我号令,一鼓作气,攻入城中!”葛修礼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士兵们齐声应诺,他们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准备随时冲上城墙,与敌人展开殊死搏斗。 夜幕下,东山城的城墙上,火光与阴影交织。 城墙上,火光冲天,喊杀声、惨叫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混乱的场面。守军们在火光中来回奔走,他们已经开始被林家的家仆们打得节节败退。 葛修礼率领着绿眉军悄然接近城墙,一俟靠得足够近了,他立马果断下了将令。 “打出绿眉义军的旗号,入城先占据北面城门的城头,然后在城门附近拆屋架设街垒。吹号角,调集大军从迂回向北,一举攻入东山城!” 第94章 各方异动 在葛修礼的调动下,绿眉军的行动迅速而果断,他们在南门制造的混乱吸引了几乎所有守军的注意力,而真正的攻击力量却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北门。 而林家老爷带着家仆们的反抗为绿眉军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当葛修礼率领的精兵如同猛虎般扑向北门时,守军直接就被捅了腚沟,防线瞬间便被撕裂。 城墙上的箭矢如雨,绿眉军的士兵登上了城头,与守军在狭窄的城墙上展开了殊死搏斗,刀剑交击声、士兵的怒吼声和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响彻夜空。 …… 东山城南城,站在城头的翟青此时已经脸色苍白,眼神中满是焦虑。 虽然他试图以县尉的身份指挥部队,但备贼军的旅帅们各自为战,没有人听从他的命令。 他们或是出于对翟青的不信任,或是出于对自己麾下儿郎的过度信任,竟然各自带领自己的百多人队伍出城衔尾追击那些迂回向北的备贼军。 甚至,还有几名旅帅分了一部分士兵,从本就岌岌可危的南门擅自前往北门去增援。 “竖子!皆乃竖子!”翟青气得破口大骂,然而却也无可奈何。 没办法,因为备贼军是原先县令梅利坚自己编练的,所以即便翟青是主管东山一县武事的县尉,可他之前也没机会将自己人安插进那支队伍。 “不对,还有人能调动这些人——” 兵凶战危,逼得翟青不得不心如电转。 “——虽然据无咎所说,那梅县令已然死在了城外,但是郑家那两位使者之前明明仍能调动备贼军,令其从城外团练营地火速回援东山县城。 这说明,那两位使者手里应该掌握着调兵用的符节信物……而那梅县令其实应该就是为了交好这两位使者,所以才会不惜血本打造这支备贼军,并且早早就将调兵信物交给了那几个洛京来客。 只不过……罢了,梅县令已死,这种事也不是我这样的小小县尉能掺和的。 反正,现如今有且只有让那两位朝廷使者得命令,才有可能调得动东山这支备贼军。” 想清楚这一层,翟青立刻走下城头,叫人牵过那匹赵无咎送来的驴子。骑上驴背,扬长而去。 得亏有这匹代步的工具,一日转战下来,早已疲乏甚矣的翟青,这才花了一刻钟多一点的工夫就赶到了衙署。等到他跑进推事房,亲口报告完城内局势的局势,主事的郑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在这种情况下,司马仲达站了出来,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 他知道,如果再不采取行动,东山城即将面临失守的危险——而这也意味着,陉阳郑氏想利用常州府的绿眉叛乱事件,在圣人面前证明自家能力的计划就要泡汤了。 他转向郑櫎,语气坚定地说道:“大公子,情况紧急,必须要请高师出手了。” 郑櫎的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他知道高图澄是自家长辈派来保护他们的护身符。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意轻易将其外放。但听到县尉翟青的亲口描述,他也意识到了形势的严峻。 “高师,您看……”郑櫎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图澄,语气中带着一丝请求。 高图澄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夜色,落在了北门的城墙上。 而在那里,葛修礼此时正挥舞着战旗,亲自指挥着绿眉军的士兵。 高图澄知道,此时也只有斩杀了绿眉军的主将,才有可能一举击溃绿眉军的攻势,挽救东山城的危局。 于是,他也就微微躬身,作揖行礼道:“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中刑用刀锯,其次用钻笮;薄刑用鞭扑,以威民也。大公子还请稍安勿躁,吾自去诛那首恶,以正视听。” 言毕,高图澄便大袖一挥,扶着腰间剑柄,率然离开了推事房。 看着高图澄的背影,郑櫎拖着痴肥的身体,尊敬地躬身行礼道:“先生真乃儒者之表率。” 见郑櫎鞠躬,司马仲达也赶紧效仿,只是脖颈弯得更低了一些。精明如他,又岂能不懂这是郑櫎在试图邀买人心,要不然何必说得那么大声——说得声音大,不就是想让高图澄听得更清楚一些? “只可惜,你们怕是小觑了这位的城府,大儒们又有几个是长着木鱼脑袋的痴汉?” 司马仲达心中暗想道。 司马仲达心中念头转动之际,高图澄已经如同一道黑烟般,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他的步伐看似不快,实则迅捷无比,每一步落下,都在数丈开外,几个起落间,便已接近了北门的城墙。 高图澄离开之后,县衙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推事房里,站如喽啰的翟青,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好在,这时有一人及时赶到,为他解了围。 不过,翟青还是有点疑惑地看向来者,问道:“无咎,你怎地来县衙了,南城那边……” “翟头儿!” 当着司马仲达和郑櫎,赵无咎无意暴露自己和翟青之间的叔侄关系,因此就像其他差役那般称呼翟青。 “我刚刚去了南城一趟,城外的绿眉贼军已经基本撤干净了,可是留守的备贼军也只剩下两个旅,不到两百人,老李、杜伏、魏三郎他们已经拼命安抚住了那两个旅帅,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因为好听说您回了衙署有事情和两位使者、司马先生禀告,所以我也赶紧跑过来了……” 说着话,他就把自己背着的一个大竹筐——这还是他从鬼市里找人“借”来的——放到了地板上,撩开了上面蒙着的一块葛布。 “啊!” 养尊处优已久的郑櫎,只是探头看了一眼,接着便发出一声惊呼。 不过,同样看了一眼的司马仲达却看出了里面“东西”古怪,问道:“这是什么东西,虽然看起来像是人尸,但是关节、骨骼都能弯曲成这般模样……还有,这东西怎么有这么多条手臂?” 第95章 萨满 赵无咎赶紧“解释”说,此物是他追踪并与南城门那个纵火者搏杀之后,才发现纵火的是一具人形傀儡。 虽然这个人傀儡确实是人体为基础造的,但其内部填充的却是大量的机括,血液、脏腑之类人体该有且必有的东西却都被掏空了。 除了这些,赵无咎最后只是提了一句:“我观这人傀儡的长相,应当是城中冯家的一个族内子弟,名为‘冯二十七’……” 剩下的话,赵无咎没有明说,可司马仲达的心中却掀起了波澜。 司马仲达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道道讯息,特别是郑櫎、郑楠兄弟二人在林家赴宴时惹出的那场意外的麻烦。席间,冯文宇一个堂堂东山县豪强,居然不顾身份和戏子伶人一样表演郭郎戏,这件事在他事发之后赶到林家的时候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如今看来,这冯家的所作所为,似乎并不简单。 “你且将详细情况再说一遍。”司马仲达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 赵无咎点了点头,将他在南城门发现的异常情况以及追踪冯二十七的经过,详细地再次叙述了一遍。 他提到了冯二十七的异常行为,以及在关键时刻,冯二十七身体发生的诡异变化。 然后,他着重讲了这具人傀儡竟然以一己之力,杀了林家经营那个鬼市的七八名看场子的趟子手,并且引得在鬼市里做买卖那些人狂奔逃命的情形。 “此事确实非同小可,若非我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赵无咎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司马仲达的眉头紧锁。 他知道,这件事情的背后,虽然看起来只是牵扯到了东山县的两大豪强——林家和冯家——之间的恩怨。但实际上这两家人的博弈,其实都与陉阳郑氏在常州的布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林家本身应当是倾向于支持郑家,想要借着郑家得势,继而得到一些好处。 只不过,因为他们家那位县令女婿“意外”惨死(司马仲达自动忽略了梅利坚是被他驾车碾死的事实),以及郑楠在其府中逼死了林老爷的女儿和外孙,所以那个林老爷才倒戈去帮那绿眉军夺城。 而冯家掺和进这件事…… 司马仲达突然想到一个人,也即之前他看过的一份情报里写的:冯文宇那人,有一个在常州府城当校尉的儿子,名曰冯奉先。 “常州府……” 而一想到这地名,司马仲达随即就想起了一位人物,那个身为常州刺史的裴氏子。 “……刺史裴鲤。” 司马仲达渐渐有点明白了,东山冯家人掺和进整件事情里面,到底是为了什么? 除了代表陉阳郑氏的两位公子,常州这一亩三分地,确实也有其他人能够给予像林冯两家这样一地豪强无法拒绝的、可以令其以为前驱的诱惑。 何况,常州府现在又不是只有一个裴刺史,这地方还有一位越公之后——那位姓杨,名玄撼的贵公子,实际上更是一尊了不得的真神! 而且,杨玄撼和裴鲤其实也有一些共通之处:他们两个都是当朝太子的儿时好友! 再想一想,为何陉阳郑氏,要冒险将家族的两个嫡子安排到常州地界?郑家还不是想要向当今圣人证明,他们是有实力的,是能够在改立太子之后帮圣人那位幼子镇住满朝华衮悠悠之口的合格外戚。 反之,如果郑家连嫡子都做不好剿抚一地叛乱这种事,那是不是说明郑家不配成为合格的外戚? 推而言之,圣人改立幼子为太子这桩事,是不是也要化作一场泡影? 全都对上了! 司马仲达将一切因果都理顺了。 只是,虽然此时的形势对于他们确实有些不妙,但终归也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毕竟东山县城并未易手,而且司马仲达也说动了大高手高图澄前去斩杀敌首。 “只要那位高师能够阵斩了绿眉叛贼的首领,以及那个反叛的林家老头,今夜的危局就算是平安度过了……” 司马仲达看到了此局的胜负手所在。 然而问题却是:有很多时候,在这样的时刻,很有可能出现一些意外。 比如说,林老爷心里迸发出的那股“豪强之怒”,除了明面上夺取东山县城北面的城门,和城外绿眉叛军合兵一处,他其实还在暗中另有一项特别重要的反抗。 鬼市之中,原本熙熙攘攘的地下市场此刻已变得一片死寂。 在遗留的气死风灯的映照下,只见满地狼藉,摊贩们惊慌逃命时遗落的货物散落一地,葛布、麻片等物被踩踏得破败不堪。更有那些被丢弃的竹篮、木桶,以及从人们身上撕扯下的衣物,甚至还有因惊恐而掉落的鞋履,一片混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然而,就在这废墟之间,却有一个身影在古怪地蹦跳着,其动作之奇特,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人身着生皮子做的胡袍,头戴羽冠,脸上涂满了油彩,绘着草原图腾的神秘图案。 他的手中拿着一根缀满铃铛的皮鞭,随着他的跳跃,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似乎在进行着某种古老的仪式。 他的舞动充满了原始的野性,每一次跳跃都显得那么有力,仿佛要将大地踩碎。他的口中念念有词,发出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吟唱,如同召唤着草原上的神灵。 他的身影在火光的摇曳下显得更加神秘莫测,他的舞蹈似乎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又似乎在祈求着神灵的庇护。在这片废墟之中,他的存在显得格外突兀,却又似乎与这片土地的脉动紧密相连。 他的动作忽而急促,忽而缓慢,手中的皮鞭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铃铛声随着他的动作时而急促,时而悠扬。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超然的宁静,仿佛周围的混乱与他无关,他只在自己的世界中,与神灵对话。 在这个被恐惧和混乱笼罩的夜晚,这个胡人萨满的出现,就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悄然逼近。 第96章 恶狼出柙 胡人萨满的舞蹈愈发急促,他如同草原上的狼一般,穿梭在鬼市的废墟之中,手中的皮鞭每一次击打地面,都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铃铛响。 他的口中吟唱着古老的歌谣,声音低沉而悠扬,仿佛在万物万灵祈祷,充满了原始的力量。 “神明兮,听我声,赐我力。草原之广,苍狼之名,祭祀不息。” 随着萨满的唱词,鬼市之中突然刮起了一阵阴风,风中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股说不清的腐朽气息。 当风卷起了地上的尘土和残破的杂物,使得四周的景象变得模糊而诡异。 接着,地面开始微微震动,仿佛有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正在从地下苏醒。 十几个石翁仲,那些守护陵墓的石像,竟然像有生命一般从土里“生根发芽”似地钻了出来。 它们面容肃穆,身上雕刻着塞外胡人最喜欢的裲裆骑甲,手持长矛,围绕着萨满站定,仿佛是一个个忠诚的卫士。 而就在石翁仲出现之后,地上突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就好像“反向倒斗”似地,一口巨大的石头棺椁缓缓从地缝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出来,它被几条粗大的锁链紧紧锁住。 棺椁上雕刻着复杂的图案,有狰狞的兽首、有盘旋的云纹,还有许多奇异的符号,它们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幽绿色的光芒——这是因为这棺椁表面,镶嵌了许多草原上来的美玉。 阴风阵阵,石棺周围的气氛变得更加阴森。锁链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试图打破束缚。萨满的舞蹈和唱词达到了高潮,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但眼中却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终于,这阴森而又诡异的棺椁发出一声巨响,锁链解开了,石棺的盖子缓缓挪动了一下,露出了一条缝隙。 缝隙中透出一缕微弱的光线,光线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渐渐地,一个模糊的身影从棺椁中爬了出来。 那个身影穿着破烂的长袍,脸上覆盖着一层尘土,只有一双眼睛闪烁着不祥的红光。他缓缓站起身,环顾四周,最终目光落在了萨满身上。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像是来自地狱的呼唤: “是谁,唤醒了我?” 萨满停下了舞蹈,面对着那个身影,,然后以一种平静而坚定的语气回答:“是命运唤醒了你,阴颉利可汗,伟大的苍狼之主,是命运在向你发出呼唤。” “命运?” 被称为苍狼之主的阴颉利,又呆滞地重复了一遍那个胡人萨满说的话,不过随即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既尖利又诡异,说是鬼哭狼嚎,倒也恰如其分。 笑着笑着,恐怖的笑声戛然而止,阴颉利的身影突然变得模糊,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胡人萨满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被惊恐所取代。他想要后退,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束缚,动弹不得。 阴颉利的动作快如闪电,他的手指锋利如狼爪,一击就穿透了萨满的喉咙。 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阴颉利的脸上露出了残忍而满足的笑意。他低下头,痛饮着那温热的液体,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就像一头在猎物身上大快朵颐的狼。 他也确实是饿坏了。因为沉睡得太久,所以他现在既口渴又肚饿。 随着最后一滴热血的吞咽,阴颉利才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餍足的快意。 接着,他的手就在萨满的尸体上迅速摸索,最终从其腰间抽出一枚黑曜石箭镞。箭镞上阴刻着一行古老而扭曲的文字,翻译过来就是——丘林奴。 阴颉利的嘴角勾起一抹邪笑,他将箭镞紧握在手中攥成了粉末,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留下了一地的狼藉以及那些被鲜血染红的石翁仲。 风,再次吹过鬼市的废墟,但这一次,它带来的是更加深重的寒意和绝望。 恶狼出柙了。 而这恰恰也正是林老爷此时所期望的。只不过,在今天之前,他其实更希望不仅自己这一辈子,就连他的子子孙孙都不要见证这一刻。 在东山城,他林家是一县之地的豪强;在草原上,他丘林部也是一个颇有实力的精悍部落。然而,在那个恶狼般的男人面前,丘林只是一个奴姓,丘林部的所有人都只是伺候他衣食起居的一群奴仆。 听到了从城中传来的长啸声,站在北边城楼里的林老爷倚靠着一根梁柱,这才没有倒在地上。 几个家仆赶忙凑过来,将自家老爷和族长扶了起来。他们都以为,这是因为鏖战许久,而林老爷岁数又大了,所以身子变得疲乏所致。 见林老爷要摔倒,同样在城头指挥绿眉军和备贼军激战的葛修礼也拨冗走了过来,这位绿眉首领那被染绿的眉毛,在火光的映照下,也多少显得有些诡异。 他快步走到林老爷身边,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老人,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 “林老伯,有我和我的儿郎们在,您大可不必在城头坚持苦熬。林家大郎就在我的大营里等着您呢,要不我现在就送您去和他团聚一二?” 林老爷抬起头,看着葛修礼那双充满“关心”的眼睛,心中明白这位绿眉军的统领此刻的“好意”背后隐藏的是什么。他轻咳两声,稳了稳气息,声音沙哑地回应: “葛将军,老夫年岁已高,些许疲惫罢了。城内的事务,还需将军多多费心。郑家的两个公子,乃是朝廷派来的使者,他们手中不仅握有调动备贼军的符节,应该还有一些旁的准备。而且,城里那冯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他家走的是府城的关系。大军占了东山之后,即便是反正投诚,他冯家也不可信任。” 葛修礼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他微微颔首,表示理解林老爷的言外之意。然而,他正要继续说话,却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势正迅速接近城头,这让他心中一紧。 他蓦地跑到垛堞边,偷眼向城下望去,只见两军阵前,突然走过来一个儒者打扮的人。 此人身着一袭直裾素服,头戴儒士梁冠,面色平静,仿佛不是走在杀声震天的战场,而是在自家庭院中散步。他的步伐看似缓慢,却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魄,仿佛整个战场都成了他的背景。 第97章 北郭,先生与狼 这儒者,自然是高图澄。 只见,高图澄步履从容地穿过对垒激战的军阵,踏上了通向城头的台阶。 他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剑光一闪,必有一人倒下。 “君子以文会友,以武却敌。”高图澄轻声念道,一名绿眉军士兵便无声倒地。 “仁者,爱人也。” 他的声音平静,剑尖轻挑,一名企图用弓箭射杀他的绿眉士兵竟然“吓”得摘掉了幞头、脱去了鞋子,科头跣足地从三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自行跌死在地上。 高图澄的每一次挥剑,都伴随着一句儒家经典的教诲。他的剑下,无人能够生还。而他的目标明确,直指城头的林老爷和葛修礼。 葛修礼见状,心中大骇,他的亲兵一个接一个倒下,而那个儒者却如入无人之境,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心中生出了逃跑的念头。 “快,快拦住他!”葛修礼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他的目光四处游移,寻找着逃生的可能。 而与他相比,林老爷虽然心里也有惧意,但至少表面上没有显得那般惊慌失措。 “且看看罢,到底是你的剑快,还是那只恶狼的獠牙先伸过来……”林老爷在赌。 结果,他这回又一次赌对了。 高图澄踏足城头,城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然而,就在这一刻,城下突然爆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尖叫。 这叫声完全不似战场上拼死搏杀的士兵发出来的,反而更像是待宰的牲畜发出的阵阵哀鸣声。 一个披发跣足的身影,出现在了两军阵中,这个怪物的动作迅捷而野蛮,每一步都溅起一蓬蓬血花。 这是一个怪物,一个真正人立而起的巨狼,他的指甲锋利如刀,每一次挥舞都带走了一条生命。 “怪物来了!快跑啊!”士兵们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他们的阵型开始崩溃,恐惧在军阵中蔓延。 阴颉利,这个被称为“苍狼之主”的怪物,此时脸上沾满了鲜血,眼中闪烁着野性的红光。他的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意,每一次杀戮都让他更加兴奋。 他的身形在战场上穿梭,像一头真正的狼,无情地追逐着自己看上的可口猎物——无论是备贼军,还是绿眉军的士兵。他的每一次跳跃都充满了力量,每一次攻击都致命无比。他不仅仅是在杀戮,更像是在享受这场杀戮带来的刺激,唯有鲜血可以让他找回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士兵们试图用武器抵抗,但那些普通的刀剑根本无法伤到阴颉利。他的身体似乎坚不可摧。而他的利爪却能轻易将那些士兵身上的甲胄撕碎,轻易掏出一个人的心、肝、脾、胃。 在城头目睹了这一切,葛修礼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同时面对两个如此恐怖的敌人。他的目光在高图澄和阴颉利之间游移,心中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而林老爷,他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不过却也如释重负。他知道,现在局势已经不再掌握在他的手中。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等待,等待命运的裁决。 高图澄的目光如炬,穿透了战场的喧嚣,定格在了那个披发跣足的怪物身上。 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野性和凶残,这是一种与他所秉持的“儒家”之道截然不同的力量。 阴颉利,这个被称为苍狼之主的怪物,似乎也感受到了高图澄的目光。 他停下了杀戮,抬头望向城头,那双闪烁着红光的眼睛与高图澄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 紧接着,阴颉利就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嚎,声音中充满了挑衅和战斗的渴望。 他放弃了继续在军阵中肆虐,而是伸出锋利的爪子,像一只真正的狼一样,沿着城墙迅速攀爬而上,直奔高图澄而来。 阴颉利的动作快如闪电,攀上城头即一跃而起,巨大的身躯带着千钧之力,直扑高图澄。 高图澄身形一转,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同时剑尖轻挑,一道剑光如同流水般划向阴颉利的腹部。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而仁者……” 高图澄的“教化”刚说了一半,阴颉利便不满地发出一声低吼,一只爪子在长剑上猛击了一下,硬生生改变了方向,令腹部避开了高图澄的剑锋。 而他的另一只爪子,则带着破空之声,直取高图澄的咽喉。 高图澄剑法一变,化作无数剑影,将阴颉利的攻势逐一化解。 “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他的剑法和念诵的经典相得益彰,每一次攻击都显得儒雅而又不失威力。 然而,阴颉利的战斗方式却完全是野性和本能的体现,他的动作没有任何花哨,每一次攻击都直指要害,充满了致命的威胁。 高图澄的剑虽然锋利,但面对阴颉利那几乎无法预测的攻击,他也开始感受到了压力。 久守必失,连续守了十几招,终于伴随“嗤啦”一声,高图澄的长袖被阴颉利的爪子扯碎,他的手臂上也多出几道浅浅的划痕。 眼见猎物受伤,如同恶狼般的“怪物”面部立刻露出狞笑,伸出滴着涎水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品尝了一下强者的鲜血。 “禽兽不如的畜生!” 高图澄被这一幕刺激得目眦欲裂,连出言詈骂都有些口不达意。在他看来,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被一野兽似地怪物舔舐了自己的血液,这简直就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于是,他突然收剑,转身,似乎要逃离战斗。 阴颉利见状,发出一声得意的咆哮,猛地扑向高图澄的后背,准备给予致命一击。 然而,就在阴颉利的爪子将那“高图澄”撕裂的瞬间,这具身体却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这是原本在他俩附近持刀观战的一个绿眉叛军,而且不知何时,这人天灵盖上已经缺了一块——这伤势其实并非是阴颉利弄出来的。 而就在这时,高图澄竟然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姿态,出现在了阴颉利的背后,将一把形似形似婴儿小手的骨杵,狠狠刺入了阴颉利的脖颈。 这一击,既狠辣又阴险,完全违背了他之前所表现出的教化风范。 阴颉利没有料到这儒者会有如此狡诈的一面,想要挥手反击,可爪子还未触及高图澄,脖子上就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原来,那骨杵上的毒药正迅速发挥作用,阴颉利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力量也在迅速流失。 高图澄趁机退后几步,冷笑着看着阴颉利,他的眼神中再无半点仁慈,只有对待某些阿堵物的轻蔑。 他将那件骨杵首收归到了原处——原来,这东西一直藏在他那把君子配件的剑柄之中——用嘲讽语气对阴颉利说道:“君子以文会友,以武却敌,但对野兽,何须讲究君子之道乎?” 第98章 黑博,奴见主 阴颉利在剧毒的侵袭下,身体开始颤抖,力量似乎在迅速流失。 然而,就在高图澄以为胜券在握之时,阴颉利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他“嗬嗬”地诡笑起来,声音中充满了不屈和狂野。 高图澄皱了皱眉毛,他本来已经认为胜券在握,可是却没想到眼前这畜生还能笑得冲出来。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阴颉利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高图澄心中一惊,却见阴颉利突然仰天长啸,啸声中充满了痛苦和愤怒。 随着啸声的持续,阴颉利的身体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脖颈间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的力量似乎在瞬间恢复。 \"这...这不可能!\"高图澄惊呼道,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而与之相对地,高图澄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越发滞重,头脑也开始不清不楚,似乎…似乎中了他自己那把骨杵上的“贪嗔痴毒”一般。 阴颉利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的身体突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势,将高图澄震退数步。 紧接着,阴颉利猛地扑向高图澄,速度之快,让高图澄根本来不及反应。 \"你...你喝了我的血!\"高图澄猛地意识到一点,这让他想起自己曾经听说过的巫蛊之术。 刚刚,在抓伤了高图澄之后,阴颉利当着他的面舔舐了他流出的鲜血。 虽然这看起来很肮脏,但实际上也“不干净”——就和高图澄阴了一手阴颉利一样,后者在一开始也做了相似的预案——阴颉利以鲜血为纽带,完成了一道草原上大萨满们才掌握的黑博仪式。 阴颉利以某种诡异的方式,将自己的“中毒”转移到了高图澄的身上,使得高图澄也感受到了剧毒的侵袭。 “敬拜东方四十四腾格里呦……胡不去兮,胡不去,动刀兵兮,动刀兵。”(注1、2) 阴颉利一边对高图澄发起进攻,一边用无人能懂的语言高声唱着萨满的歌谣。他的每个动作都像是一种野蛮与原始力量的舞蹈,他的每次唱白都是对恶神东方四十四腾格里的礼赞。 高图澄感到一阵眩晕,身体的力量开始迅速流失。 阴颉利疯狂地笑着,他的爪子如同死神的镰刀,狠狠地击中了高图澄的胸口,将他击飞出去,重重地摔出了城墙。 而就在他准备乘胜追击,跃下城去彻底杀死高图澄,确保这个威胁不再存在的一瞬间,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 狼性多疑。 阴颉利感觉到了一道凌厉的气机锁定了自己,如同被猛兽盯上的猎物,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这种感觉,倒并不是说他察觉到城下有什么陷阱、自己可能会遭到高手的狙杀这种具体的危机,而纯粹是因为一种野兽般的敏锐直觉。 利则进,不利则退,这是草原上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规矩。 “哼,姑且放了你。” 阴颉利警惕地四顾张望,在确信并没发现可以诛杀自己高手之后,那个被他重伤而摔下城墙的高图澄,此时也已挟伤突出了重围。 他扭过头,目光首先落在了绿眉军首领葛修礼身上。葛修礼被亲兵们团团围住,他们手持盾牌和长矛,警惕地注视着这个“怪人\",保护着他们的主将。 阴颉利冷哼一声,他知道葛修礼已经失去了斗志,不足为患。 随后,阴颉利的目光转向了林老爷。林老爷身穿胡服,面容冷静,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根没了箭镞的箭杆,上面刻有胡人文字“奉狼主”。 丘林奴,奉狼主。 拿出这件信物之后,林老爷立刻以草原上的礼仪向阴颉利行礼。只见,他双手举过头顶,身体全部趴伏在地上,额头和脸皮紧紧贴着地面。 这是草原上奴仆面对主人时的最高礼节,之所以要全身贴地,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影子沾到主人的身影。 这种礼节对于人的尊严是一种极大的扭曲,但在草原文化中,却是对强者的极致尊敬和臣服。 “伟大的苍狼之主,草原上的雄鹰,四十四腾格里的宠儿,东方的贤王,无敌的阴颉利可汗,您的威名如同太阳般照耀大地,您的勇猛如同风暴般席卷草原。您的仆人丘林啰啰,向您献上最高的敬意和忠诚。” 阴颉利感受到了林老爷的敬畏和臣服,他知道眼前这个老头已经完全屈服于自己的威势之下。 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得意,但同时也有警惕。他缓缓走向林老爷,每一步都充满了力量和威严。林老爷的家仆们纷纷让开道路,他们的眼神中同样充满了恐惧和敬畏。 当阴颉利走到林老爷面前时,他居高临下地用脚掌踩踏上后者的脑袋,“丘林奴,你为何向我行如此大礼?你有何求于我?” 林老爷抬起头,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很快又恢复了谦卑的神态:“伟大的阴颉利可汗,您的仆人丘林奴并无他求,只愿为您效犬马之劳。您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您的意志,就是我的命令。” 阴颉利冷笑一声,他并不完全相信林老爷的话,但他也知道,现在正是利用林老爷的时候。 他需要林老爷的资源和情报,来为自己苏醒之后在这片土地上的征服打下基础。 “很好,丘林奴,我接受你的效忠。现在,告诉我,你有什么计划?”阴颉利问道。 林老爷心头总算淡定了一些,他知道,自己不会轻易被这位可怕的魔王随手杀死了。 他开始详细地向阴颉利讲述自己的计划,包括如何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和资源,来帮助阴颉利进行征服的第一步,以及如何对付那些反抗的力量。 这些话用的都是数百多年前的草原胡语,说得又快、发音又很古怪。别说周围那些绿眉军了,就算是林老爷的那些家仆、原先丘林部的部民后代其实也听不大懂。 阴颉利听着林老爷的计划,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知道,有了林老爷的帮助,自己的征服将会变得更加容易。但他也清楚,林老爷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必须时刻提防,不能让林老爷的野心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在林老爷的计划中,阴颉利看到了一个更加强大的未来,一个属于他的时代。他决定暂时放下对猎杀的渴望,转而全力实现林老爷口中的计划。 而计划的第一步,便是要在那绿眉军和葛修礼身上,多花一些工夫。 第99章 仇者多 就在“儒者”高图澄于东山城北面遭遇惨败的同时,东山县城衙署里面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什么。 留守在衙署里的人全都被化身“皮鞭”的司马仲达指挥,就如同一个个“陀螺”,滴溜溜地不住打转。 只有一人得了片刻悠闲—— 嘴里啃着饼子,三两下就送进腹中。算上之前吃的,赵无咎已经吃了十二张烙饼! 这一幕,看得司马仲达眼皮直抽抽,这位世家子估计自己一天都吃不下这么多东西。 不过,一看这少年那如同古之巨毋霸似的雄伟身姿,却也让他觉得这似乎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情。 “无咎,吃了这么多,一会儿可还能着甲拼杀?”司马仲达笑眯眯地低声问道。 赵无咎没有先回答,而是又从碟子里拿起一张大饼卷起一些原本为郑家公子们准备的冷炙,送入口中大嚼特嚼起来。 一边咀嚼,他才一边回答:“甜是神之胆,粮乃人之本,吃饱、喝足之后,我能披起三重甲!” 他这粗豪的回答,把专门为他开火烙饼的庖丁都逗乐了。而司马仲达更羽扇轻摇间,罕见地放浪形骸“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听见了吗?” 大笑过后,司马仲达就扭头看向站在厨舍门口的郑家私兵队正,开口问道:“西域来的锁甲、裲裆甲还有那套皂绢甲可都为他改好了?这少年可是说了,一但吃饱,就可以披三重甲!” 那个私兵队正抱拳行礼道:“我们的匠师已经将甲改好了,随时可以为壮士……” “那就着甲!” 没等那名私兵队正把话说完,赵无咎就站起身,把油汪汪的手掌往身上擦了擦。 刚刚,他已经把最后一口烙饼卷肉送进肚子,【饕餮胃】的天赋让他将这些食物的能量迅速转化为能量,送向四肢百骸。 赵无咎大步走向门外正抱着甲胄站着的三名郑家私兵,在经过那个私兵队正时,低头看了眼这个前段时间在城外截杀过自己的人,那时持弩的人里就有他。 而被这么居高临下看了一眼,那人便不由自主地低了低头,身体本能不敢与赵无咎对视。 “倒也无妨,”赵无咎心想,“起于微末,生于乱世,本就应该是仇者多而友两三。” 赵无咎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他这两世为人仍属第一次的着甲。 首先,郑家私兵中的一人递给他一件柔软的皂绢甲,赵无咎接过,将其平整地套在身上,这皂绢甲贴身穿着,能够提供基础的防护,同时不会过分影响灵活性。 接着,第二人为他披上了一件临时由三件锁子甲和牛筋绳拼接起来锁子甲,这锁子甲由铁环相互钩连而成,赵无咎健壮的臂膀穿入甲中,锁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显得威武而矜重。 最后,第三人为他穿戴上了裲裆甲,这是一件由前后两片组成的铁甲,覆盖了胸背要害,边缘以皮带固定,赵无咎深吸一口气,裆甲贴合在他的身上,将他的雄伟身姿衬托得更加英武。 穿戴完毕,赵无咎又接过一人两手捧着的陌刀。这陌刀长及七尺,刀身宽阔而锋利,刀背厚实,重量约莫十五斤左右。 赵无咎单手双手刀柄,轻轻一挥,刀风呼啸,周围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凝。 穿戴三层甲胄的赵无咎,手持陌刀,犹如战神降世,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慑。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郑家私兵还是司马仲达,都不禁为他的雄壮英姿所慑。 除了皂绢甲和裲裆甲是从衙署武库里取来的,剩下的那几套西域锁甲和陌刀,全都是郑家私兵一路从洛京带来的装备。 不要说锁甲,就单是那一口俗称“斩马剑”的陌刀,最便宜的造价也能买来一匹上好的宝马,而且朝廷不仅规定了民间禁止私售,就连满朝华衮想要用其陪葬也不行。 司马仲达之所以要下本钱给他配上这些装备,自然也不是因为看赵无咎长得英武,而是想要以小博大,获得更大的收获。 “真乃一员猛将,”看得赵无咎着甲之后的英姿,司马仲达不由得感慨道。 “无咎,”他说,“饭已食过,甲也披上了,接下来等到那冯家宵小之辈夜犯的时候,可就要看你的了。 这一身精良装备,再加上你那天生神力,就算八品武者也未必是敌手。就算是七品武者也可以拖得一时三刻。 而且,你也只需要拖上一拖,等到高师诛杀了贼獠,回到衙署,那叛逆的冯家父子必定会死无葬身之所!” 原来,当赵无咎带来了“冯二十七”的那具人傀儡之后,司马仲达就做出了必须铲除冯家的决定。 哪怕按照推测,冯家父子不大可能是绿眉贼,可他们背后的裴鲤和杨玄撼才更让司马仲达感到忌惮——毕竟,相比于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朝堂上的暗箭要更凶险得多——他不能任由这个危险继续存在下去。 于是,司马仲达就又生一计:他准备以郑櫎、郑楠两兄弟为饵,诱惑冯文宇家的人来自蹈死路。 此时,儒者高图澄已经离开了衙署,郑櫎、郑楠两兄弟身边无疑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环守护。如果在某些有心人看来,那肯定就只剩下一群郑家的私兵。 司马仲达太了解一地的豪强了。他司马家算是世家不假,可这世间的世家又有哪个不是由豪强“鲤鱼跃龙门”而来的?他料定在衙署里面,肯定有林、冯两家的眼线。 于是,在躲在厨舍里为赵无咎安排上了甲胄、武器之后,他立刻对那私兵队正说道:“去找等候在正堂的冯县尉,让他带着你们和剩下的差役直接去估衣巷冯家。记住,一定要闹出声势来,不怕其它人听到,就怕没人知道你们去冯家做事情。” “喏!”那私兵队正再次抱拳,随即便带着自己手下迅速离去。 司马仲达嘴角噙起一丝微笑。敲山震虎也好,不知诱饵也罢。该做的事情,他已经都做了,他并不担心那条大鱼不上钩。 因为只要派人去气势汹汹地去冯家,那冯文宇收到消息必定会知道自己做过的事情露了馅了。所以想要活命,想要保住自己的家业,那个冯文宇必定要做些什么。 要是什么都不做,那还叫一地豪强么?更何况,衙署人都走空了,若是冯文宇那家伙还不来这里奇袭,那么即便郑家两个贵公子把常州府剿匪的事情办砸了,陉阳郑家失去了成为外戚的最大机会,可一个比世家还要高贵的门阀,难道就没办法令冯家这样小小豪强阖族死绝? 司马仲达相信冯家会想通的。 巧的是,之前将冯奉先丢下的人傀儡送到衙署时,赵无咎也是这么想的。 此时,他拎着司马仲达特意为其选的这口陌刀,不断适应着它的手感,然后又摸了摸陌刀并不算特别锋利,但却十分适合劈砍的刃口。 “东山县苦冯、林两家时日久矣,更何况那冯家还与我屡有仇隙……今日正好借用一下郑家这口好刀,将那姓冯的恶犬给宰了。” 第100章 请君入瓮 “此人断不可留!” “踏破其门户!” “夷灭其宗族!” 聒噪声从郑家的私兵口中宣诸于众,而衙署内仅剩的一些差役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因为人家全都骑着高头大马,人马俱着甲,各个横槊执刀,马鞍上还挂着短弩和小盾,杀气和煞气令观者无不为之胆寒。 什么是骄兵? 这就是骄兵! 身上功夫好,手里家伙硬,胆气自然壮,说话声大一点谁敢不赞成,又或者说,谁敢反对? 翟青的脸色不是很好,铁青着一张脸。那司马仲达和郑家使者之前是说他要带队去冯家,可在推事房里说好的“请来问话”,结果却不知怎地变成了“毁家破门”。 而且,那些郑家私兵各个顶盔掼甲,从牙齿武装到了腚沟,可他这个名义上带队的县尉……胯下的坐骑却只是一匹大公驴。 “昂嗯!昂嗯!昂嗯!” 在衙署里马槽里又吃了顿豆饼,这头大公驴此时倒是精力十足,被周围人聒噪、马擤鼻的声音一刺激,这畜牲便不自觉地张嘴撒欢叫唤。 翟青干脆利索地跳下驴背,用包了铁的鞭子,劈头盖脸地狠狠抽了这头驴子好几下。 “啪、啪、啪!” “那个谁……” 翟青点指了一个留守衙署门口的差役,开口说道:“……把这驴子拉进去,待会儿叫庖丁宰了,就说老子口渴肚饿,一会儿回来想喝驴汤、吃驴肉!” 说罢,他把驴缰往那人手里一塞,然后就带着衙署里最后能调出来的差役,大步向估衣巷走去。 郑家私兵的队正一看,“哈哈”大笑了两声,先是打了声唿哨,然后又向手下下令道:“郑家的儿郎们,都跟上,都跟上,翟县尉回来要请咱们喝驴汤、吃驴肉,保准是热乎的!” 伴随着一阵哄笑,马队亦随即轰然跟上。马蹄橐橐声响彻衙署门前,仿佛怕别人注意不到自己一般。 事实也的确如此。 因为司马仲达已经耳提面命地交代下来,就是要他们弄出些响动来。所以战前聒噪非但无罪,而真要是万马齐喑他们才会遭受家法。 被他们这么一搞,坐在家中的冯文宇,又怎么会装作听不见呢? 自打郑家私兵们一集结,公门里拿着二马帮好处的“好兄弟”,第一时间就将消息传去了估衣巷。 之前先是收到好大儿冯奉先传讯,知道了自己家的事情有可能败露了,冯文宇原本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可再一收到衙门内暗子传递消息的蜡丸,这个东山城的豪强便瞬间下定了决心。 “诸兄弟,饮胜!” 站在院中,冯文宇召集了手下二马帮中的那些精锐,皆是能打能杀之辈,也即号称“孔方兄”者十余人。 而当这些人喝下这位帮主宴请的酒水,只一碗酒入喉,众人皆昏昏沉沉,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冯文宇利索地给众人脖子上套上一种“木枷”,接着又于其身披上了“鱼梁骨”——此乃一种机括装置,仿若鱼梁骨般,可令其行动自如,却受制于人;每块骨片之间,以细链相连,关节处暗藏机关。他以特制之锁链,链接了众人脖子上的“木枷”,而那“木枷”又与“鱼梁骨”相连。 以此这般,冯文宇便直接将这些“孔方兄”变成一个个提线木偶般,任由自己摆布。 一切准备就绪,冯文宇当即用书房里那个小小的木傀儡,向不知藏匿于何处的好大儿冯奉先传递过了一个消息:率众袭衙,奉先助我! 当收到了冯奉先的回复的“喏”,他随即便操控着这群提线木偶,避开了正向冯家而来的翟青和郑家私兵骑士,绕了个圈子直扑衙署而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和司马仲达所料不差,冯文宇的脑回路也是:趁着衙署守备空虚,杀了郑家两个使者,只要没人把我做的事情捅出去,那些事情我便全都没做! 事后,哪怕会有人问起,那他也一准是甭管谁问,反正就是一推二六五…… 操控着傀儡,冯文宇带着那些“孔方兄”就如同百鬼夜行般,悄无声息地穿梭在东山城的街巷之中。 县衙的高墙在他们面前显得如同低矮的篱笆,轻易间便翻跃而过。而且,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县衙内部几乎空无一人,守备松懈,他轻易地便带领着傀儡们越过了围墙,进入了衙门深处。 月光透过云层,洒在空旷的庭院中,映照出一片清冷的光辉。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风声吹过树梢,带来一阵沙沙的响动。冯文宇没有时间欣赏周围的景色,他的目标明确,直奔公堂后面的推事房。 推事房的门虚掩着,冯文宇操控着傀儡轻轻推开门。 房内空荡荡的,桌椅板凳全都摆在原处——和他之前拜谒梅利坚时的模样别无二致——只是,这地方居然没有人,而且桌上却还点燃着火烛。 “请君入瓮?” 冯文宇蓦地想起这么一个词。 顿时,他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而正当他准备撤离时,一道身影却悄然出现在了衙署庭院当中。 “嘶——” 看着那“人”,以皂巾遮面的冯文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还是人吗?” 明明他才是玩弄人傀儡的行家里手,可见到此人的瞬间,却凭空生出“此人实非人哉”的妄念! 而这个“非人哉”的存在,自然就是以逸待劳,等候冯文宇多时的赵无咎。 赵无咎的身量本来就很惊人,常人见之如见熊罴。而他此时身披三层重甲,看上去更是犹如一尊铁打的浮屠。裲裆甲表面的战纹,在月光下闪着寒光。他的头戴鬼面兜鍪,只露出一双冷冽的眼睛,手持一把锋利的陌刀,整个人就像是一尊战神,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如果说被冯文宇操控的那十几名“孔方兄”,各个面容呆滞,形容扭曲,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 此时的赵无咎,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镇压重重炼狱,以生啖恶鬼为乐的镇狱明王。 威势恐怖! 委实可怖! 第101章 枭首! 冯文宇的心跳在胸腔中如鼓点般急促,赵无咎的出现如同一记重锤,击碎了他的计划。 他的双眼紧盯着眼前这个铁甲覆盖的巨人,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 只是,此时害怕多少有点晚了。 赵无咎一露面,二话不说就迈步向前,每一步都像是重锤落地,震得整个庭院都为之颤抖。 他手中的陌刀高高举起,刀身在月光下反射出一道寒光,仿佛连空气都为之凝固。 冯文宇赶紧收敛心神,操控着“孔方兄”——那些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人偶——开始以诡异的步伐移动。 “孔方兄”们的身体在冯文宇的操控下,扭曲成各种不可能的角度,共同进行一场傀儡戏演出。 有的四肢伸展如同野兽,趴伏在地上,手里拿着小刀,伺机偷袭;有的则拿着九环刀、镔铁杖,从正面硬扛那“镇狱明王”的进攻。 赵无咎冷哼一声,他的力量巨大,每一次挥刀都带着破空之声,陌刀划过空气,带起一阵狂风。 三重甲胄在身,几乎为他提供了全方位的防护,因此他挥刀作战只攻不守。 “死来!” 伴随着一声怒喝,赵无咎以力劈华山的架势,劈向一个手持大环刀的“孔方兄”。 虽然对方被冯文宇控制得不惧生死,以命换伤似地企图和赵无咎对砍,但毕竟一寸长一寸强,再加上门阀世家珍藏的陌刀也确实好用。 赵无咎一刀下去,从天灵盖到尾巴骨,直接将那人从中剖成了两瓣。 双臂稍一用力,就将其身上的零件——不管是那人自己的心肝脾胃,还是冯文宇为其加上的鱼梁骨——崩飞得四处乱射。 而紧接着,赵无咎踏着地上的血污,随即直逼被人傀儡们护卫在正当中的冯文宇。 “此子不可力敌!” 冯文宇马上作出判断,他察觉到赵无咎的力气惊人,重甲宝刀简直如虎添翼。 他开始操控“孔方兄”们进行更加复杂的配合,他们的动作开始变得更加难以预测,有的从空中俯冲,有的从地面翻滚,有的则利用院子里的墙壁、树木反弹,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发起偷袭。 然而,无论他们的攻击虽然诡异,但在赵无咎的巨力面前,却显得有些无力。每一次陌刀的挥舞,都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有的“孔方兄”被直接击飞,重重地撞在墙壁上,然后无力地滑落。 平心而论,因为之前一系列系统加点,赵无咎已经是一名七品武者了。纵然没有使用任何其它手段,冯文宇本身就不是他的对手。 而且,相比于他那个好大儿冯奉先,冯文宇的天资和胆量就决定了此人的武力上限。 哪怕借助自己偷摸十几年打造私藏的鱼梁骨,能够同时操纵十几具人傀儡,可冯文宇的手段又岂能与冯奉先以己身炼制傀儡来得果决,来得有魄力? 赵无咎解决掉此人,本就不是一件太过困难的事情。 因此,在“激烈”战斗的过程中,犹有余力的赵无咎很快就察觉一股不同寻常的视线。 目光扫过那如同一泓秋水般清澈的陌刀锋面,惊鸿一瞥间,赵无咎看到了司马仲达的身影。 这个郑家使者的“谋主”,在将郑家那两个贵公子安排进了衙署内的“万全宅”之后,自己居然没跟着一起在里面待着。他退了出来,开始当起了这场好戏的看客。 此时的他正静立于县衙房上,隔着屋脊,饶有兴趣地静静地观察着下方的战斗。 赵无咎心中一动,他知道在这个精明的家伙面前,继续隐藏实力说不定会引起某些反效果。 “苟道的真谛,可不能是一直装死狗。而是必须让一些人知道你在苟,可你却能令他们认为自己已经知道了你在苟,而且认为自己清楚你苟到何种程度。 ” 一瞬间,赵无咎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理解起来有点复杂,可实际操作却简单至极的话语。 于是,他半是演戏,半是情真意切地发出一声怒吼:“冯文宇,取尔狗命者,乃我赵无咎是也!” 紧接着,他就开始挥舞起陌刀,闷头冲向被围拢在人傀儡中间的冯文宇。 赵无咎故意露出一丝破绽,让一名从背后突然跃起的“孔方兄”,从他那裲裆甲、皂绢甲、锁子甲三重甲胄的肩胛缝隙间捅进一把尖刀。 只不过,当那柄尖刀在接触到赵无咎的皮肤时,却如同遇到了最坚硬的盾牌,瞬间崩断。 “什么!区区一个屠户子,竟然——” 冯文宇被震惊到了。 事实上,随着刚刚缠斗,他其实隐隐从身形大小猜测出了眼前这个身披“三重甲”的怪物是谁。 毕竟,像赵无咎这样夸张的体型,放眼整个天下恐怕都是不多见的。 不过,他完全没有想到赵无咎的皮肤竟然坚韧如犀皮,这可是九品练皮境界武者才会有的。 然而,更令其感到惊讶的还在后头,赵无咎突然掷出陌刀,如流星般直接钉死了一名“孔方兄”。接着,他又左右挥出两拳,每一拳都蕴含着千钧之力,砸得另外两具欺近自己身前的人傀儡骨断筋折。 赵无咎打开了一扇大门。 而趁着这个机会,他猛地蹿入“门户”之中,顺手拔出了插在被钉死那人傀儡身上的陌刀,间不容发地闯到了冯文宇面前。 “你不可杀我,吾儿何——” 陌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线。冯文宇的眼中充满了不甘和恐惧,他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已经让冯奉先前来襄助,可是冯奉先居然没有出现? 他想要操控更多的“孔方兄”来抵挡赵无咎,但已经来不及了。 赵无咎的陌刀如同阎王爷的请帖,带着决绝和无情,直取冯文宇的脖颈。 “歘”地一声,一颗好大头颅就如同断线的风筝,被满腔热血推着跳至半空。大蓬鲜血撒向赵无咎,可是却也只是给那甲胄和头盔涂了一层红漆,映衬得鬼面兜鍪更显狰狞。 第102章 胡不归 胡不归去,胡不归? 征夫血,妇人泪。 譬如塞外死,斩头何所畏—— 阴颉利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放声高歌。东山城北门的敌楼内,除了他之外,大声敢喘气的人都没有,与城下厮杀的热烈场景形成了鲜明的比对。 林老爷小心地跪在一旁伺候着,亲自为这位从土里刨出来的主子斟酒,分肉。 斟酒的碗,是被阴颉利一击掰开的一名绿眉军士兵的天灵盖,而他吃的肉则是从那人身上割下来的! 葛修礼等一众绿眉军将领全都如鹌鹑般站在远远的,看这一幕看得眼皮直发跳,腿肚子也都在转筋。 相比于同僚们只会胆战心惊,这位绿眉军的大将军好歹是读书人出身,四书五经读了几年。 见到着怪物食人的骇人场面,除了几欲作呕外,他倒也从其放浪高歌中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这是前朝的俚歌……”葛修礼心思急转,“……这胡鬼野汉不是不会说我等之言吗,可他为何又会唱我汉家的俚歌?而且,这不是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时才流传的造反歌?”(注1) 只不过,能回答他这个问题的人,除了阴颉利本人——可他实际上又不会说汉话——之外,在场也就只有那个跪地当奴仆的林老爷了。 毕竟,这位阴颉利可汗是他派出了族内的萨满,以自己为血饲祭品从土里刨出来的。 阴颉利,草原上的狼王,突骨部落的可汗,曾以铁蹄踏破过汉地不知多少个宁静的晨曦时分。 他的名字,如狂风中的呼啸,让无数村落闻风丧胆。在数百年前,在大周尚未定鼎的乱世之中,他曾率领着突骨部的勇士们频频进犯中原,掠夺人口,掳掠财富。他是草原上的雄鹰和苍狼,是中原的噩梦。 然而,随着大周的兴起,如同晨曦中的曙光,照亮了黑暗的天际。 在一次野心勃勃的进犯中,阴颉利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他的军队被具装甲骑所击溃,退路也被数倍的府兵所包围。突骨部那那曾令人胆寒的狼旗,也无力地垂落在地。 当败局已定,阴颉利被迫投降,并且从此之后便被大周朝廷严密监视,昔日的荣耀如尘土般被践踏。 突骨部如溃穴之蚁,四散奔逃,阴颉利身边也就只剩下一些往日只是奴仆的部落民。 但是他的野心并未就此熄灭,他利用萨满的秘术“假死”,巧妙地骗过了所有人,逃出了朝廷的掌控。 在“假死”的状态下,他的忠诚奴仆,丘林部的萨满和族人,为了将他唤醒,不惜改换面貌伪装成汉家儿郎,潜入那时常州府的东山县,寻找一处“好地穴”将他的棺椁安置。 而那处“好地穴”,恰恰就是之前赵无咎常去的鬼市所在——那座荒废大宅里之所以那好大一片深坑,便是为了林家先祖为了“安葬”他们的残暴可汗,而特意挖掘出来的。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丘林部的族人逐渐被大周的繁华所吸引,他们开始怀疑,继续效忠这位暴君是否真的值得。 他们开始渴望在大周盛世中过上安稳的生活,而不是再次唤醒这位嗜血的君主。 就这样,阴颉利在“假死”中沉睡了几百年,他的醒来似乎变得遥不可及。 然而,正应了那句话:世事无常。 就在整个丘林部,除了族长林老爷之外,其他人甚至已经忘记了这位草原之王的存在之时。 林家偏偏遭遇到了这场前所未见的大劫,家中人丁零落,马上就要沦为人家案板上的鱼肉。 反复权衡之下,那林老爷也只能舍却了家里供养的最后一名萨满祭司,从深坑的地下唤出了这头恶狼。 而这恶狼也确实足够凶恶,甫一出世,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斗败了大周朝廷使者身边的高人,并且还现场表演了一场饮血食人的戏码。 没错,阴颉利是在做戏。目的也很简单,那就是收集人们的“畏”。也只有收集到人世间足够的畏惧,他才好放手施为。 “堂堂骨咄落的子孙,突骨的可汗,居然有一天也要沦落至此……” 一边吃着“食物”,阴颉利一边颇为自嘲地想着。他已经吞了几人的血肉,其中有那绿眉军士卒的,有东山备贼军将士的,有林家奴仆(丘林部的部民)的,甚至还有那个“儒者”高图澄的。 “……人或许会说谎,可血肉不会。它们告诉了我一些消息,虽然不多,但是也足够用了。” 阴颉利的目光如狼一般锐利,透过敌楼的缝隙,扫了眼还在和备贼军不断争夺城头所属权的狭窄战场。 接着,他又低头看向跪地的林老爷。那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有深不见底的狡猾与计算。 他知道,丘林部的背叛并非偶然,而是时间的磨砺和大周盛世的诱惑使然。 但他并未立即发作,因为他知道,真正的猎人从不会在猎物未入网之前就暴露自己的意图。 他转过头,用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看向了葛修礼。这位绿眉军的大将军,虽然心中充满了对阴颉利的恐惧,但仍然保持着一定的冷静与理智。阴颉利知道,这个人,亦将是他的棋子。 “丘林啰啰,”阴颉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草原上的风暴即将来临,“去告诉那个姓葛的,不要在北门与备贼军纠缠不休。一地得失,不值得浪费太多时间,他攻城只不过是想要从这作城池上撕下一块肉来果腹,又不是真想要做这座城的主人。” 阴颉利继续说道,他的声音中透露出草原胡人特有的用兵风格:“我看到他们有骑队,让他们四马并排,不计后果,不要在城头和人家缠斗,直接冲进东山城,直插南门。另外,让那些因为城墙狭窄而无法攀爬的预备队伍绕道其他城门,继续攻城。你告诉他,要像狼群一样从四面八方包围猎物,才能找到合适下口的地方。” 林老爷将阴颉利的命令传达给了葛修礼。葛修礼虽然心中有所犹豫,但当他将目光投向阴颉利的瞬间,后者脸上露出的那抹狞笑,直接驱散了他心中的一丝反抗意念…… 葛修礼有些担心,如果自己说个“不”字忤逆了这个坏物,他会不会立马就会被当场杀死? 可事实上,葛修礼并不知道,被他视作怪物的阴颉利其实心里一点都不担心他会反抗自己的意志。因为,阴颉利已经从他身上收获到了“畏”。 “不封刀三日!” 阴颉利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激励与恐吓,连负责传话的林老爷都被吓了一跳。 “那姓葛的会打什么仗?明明都已经快要胜了,还这般磨磨蹭蹭不爽利,他这是要把金子摩挲掉棱角才赏赐给麾下的将士?告诉他,立刻下令重重奖赏先登陷阵的勇士,这座小城的破灭只在须臾!” 第103章 横刀立马 绿眉军的战术转变如同一颗投入湖中的巨石,激起了层层恐慌的涟漪。 住在东山县里的人们,原本还在夜色的掩护下,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躲在家中,可此刻却被铁蹄的轰鸣和不断蔓延的战火彻底搅乱了心绪。 明明已经夜禁了,可人们的恐慌情绪就如同决堤的洪水,难以遏制。 他们或是拖家带口,或是孤身一人,纷纷涌向城门,希望能够逃离这座即将成为战场的城市。 街道上,人们推搡着、叫喊着,有的在寻找藏身之地,有的则不顾一切地向城外逃去。 老人和孩子在人群中哭泣,青壮年则在努力保护着自己的家人,场面一片混乱。 前两天城外附郭被烧成白地的惨况,已经被口口相传,县城里的人们没有谁想要待在家等死。 城门处,守门的士兵在努力维持秩序,不断呵斥、鞭打,甚至砍杀起一些着蜂拥而至的逃难人群。 一些守城的士兵在努力安抚民众,告诉他们城内备贼军马上就会得胜,但在这样的时刻,他们的话语显得苍白无力。 在城中的某些角落,一些胆大的无赖汉和浮浪子们甚至开始趁乱打劫,甚至行其它一些人神共愤之举。 “当家的,就是这赵家小儿害的咱们家,今夜他肯定在衙署当值。咱们趁乱逃走前,不如给他家放把火。” 一个穿着男人破衣服,脸上抹着锅底灰,头发被一张破头巾胡乱扎起来女人,怨毒地对身边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说道。 “放火烧屋?这不大好吧,都是邻里街坊的……” 那男人听了自家婆娘的话,稍稍迟疑了一下。 “……更何况,赵家那小儿在衙署当差,乱军进城之后,他必定十死无生。等到咱们再回城里,这院子不就成了无主的地方? 没了赵家那小儿,咱们好歹说一说把院子占下来,其它人又有谁敢吱屁? 要我说,他既然不在家,这肉铺里多半就剩下一个孤老太太和一个大肚子的婆娘。 待我把那娘俩砍了,咱们从他家拾掇些细软,拿一些钱财,出城躲灾也才好有个预方便的东西。” 这公母两个,一唱一和,当真是一个比一个心肠歹毒,真真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而他们也不是旁人,正是在这条巷子里住得臭遍大街的郑大公母俩。 郑大的手里拿着菜刀,刚要用菜刀去拨动赵家肉铺的门闩,巷口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他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铁塔般身影突然出现在巷口,而且那身影在昏暗的月光下显得格外高大,那人披着铁甲,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长刀,分外骇人。 赵无咎刚从县衙匆匆赶来。 原来,就在其他刚刚伏杀了冯文宇,在冯家一无所获的翟青,也正好得带着郑家的私兵和那些差役们返回县衙。回来的路上,郑家私兵的骑队冲杀了许多聚众犯夜禁的宵小之辈。街道上爆发的混乱,让翟青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于是他回来就命令赵无咎带着身上都跑出一身臭汗的差役们赶紧去阖城巡查,以弹压那些趁机作乱的不法之徒。正在县衙里主事的司马仲达,对此也并无异议。 赵无咎明白翟青的用意。 他这个翟叔几乎是明白告诉他了:在巡街的时候,一定要重点关照下他们三班衙役的家人。 所以,他几乎是带着那些差役,按照衙署里差役的住址来巡城。而当他经过自家家门前时,则意外地撞见了郑家公母俩的阴谋。 赵无咎心中一紧,他虽然已经为家中的祖母和母亲做了周全的准备,确保她们的安全,但看到郑家公母俩如此行径,他怎能容忍? 而且一看这对贼公贼婆身上的打扮、手里拿的凶器,他就猜到这对恶人不仅想要趁火打劫,更想要伤害他的家人。 他没有犹豫,挥舞着手中的陌刀,大步流星地向郑家公母俩走去。 郑大和他婆娘见状,顿时惊恐万分,想要逃跑,但已经来不及了。赵无咎的动作迅速而果断,陌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郑大和那女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双双倒在了血泊之中。 “早日往生。”心中默念了这句祝祷,他连看那对倒地的尸体都懒得去看,只是点指两名差役让他们把两具尸体拖出巷子扔到路上,然后便挥挥手带着噤若寒蝉的差役们速速离开了此地。 赵无咎没有停留,他知道现在不是怜悯的时候,县城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他转身继续带领差役们巡城,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场混乱能够尽快平息。 赵无咎带着人刚刚拐上东山县主路,也即那棋盘街,随即就看到远处有一队骑兵从城北方向呼啸而来。 月光下,他们铁甲反射出冷冽的光芒,战马的蹄声如同雷鸣,震得街道上的石板都在颤抖。看他们的装束和打扮,赵无咎就认出这些人是绿眉军的精锐,而看他们冲击的方向则是直奔东山城南门而去。 赵无咎心中一紧,他意识到,若是任由这队骑手真的冲到南面城门,南北都被打穿,这东山城多半很快就要被破了。而他的亲人还都在城里,他肯定不能任由骑兵从棋盘街过去。 他立刻命令身边的差役们:“快,跟我来!” 随即,他带头冲向了那队骑兵。 赵无咎知道,想要让那些差役们鼓起勇气正面硬抗骑兵是不现实的,这件事只能靠他自己。 但是因为他一个人恐怕无法将其尽数拦下,所以必须设法阻止他们,至少延缓他们的速度。 赵无咎迅速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他看到街道两旁堆放着一些木桶和杂物,心中有了计划。他招呼那些差役们迅速行动,将木桶和杂物堆放在街道中央,制造障碍。 “快,点火!”赵无咎大声喊道。差役们立刻将手里的火把和灯笼,统统扔向堆放的杂物。 火光迅速蔓延,形成了一道火墙,阻挡了骑兵的去路。 而就在此时,绿眉骑兵也迫到近前,眼见道路受阻,他们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试图绕过火墙。 第104章 一物降一物 赵无咎站在火墙之后,双眼紧盯着那些被迫减速的绿眉军骑手。 他知道,这短暂的阻碍将是他们的优势。而随着火光的跳跃,他的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手中的陌刀如同一道寒光,随时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 绿眉军的骑兵们在火墙前稍作犹豫,但很快,他们便决定绕过火墙,继续向南门冲去。他们挥舞着长矛和弯刀,试图在混乱中找到突破口。然而,赵无咎并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首先选择了一个看起来骑手队正。那骑兵骑着一匹高大的战马,正试图催促其他人从火墙的左侧绕过。赵无咎从火焰后面一跃而出,须臾间便冲到那名骑手近前。 当骑兵发现赵无咎时,已经太迟。 “给某下来!” 赵无咎的陌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破夜空他的动作准确而狠辣,陌刀的刃口狠狠地砍中马背上的骑手。战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前腿一软,整个身体向前倾倒,将被一分为二的主人从马背上甩了出去。 赵无咎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转身,陌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又指向另一名骑兵。这名骑兵试图从火墙的右侧绕过,但赵无咎手中陌刀的刀尖却戳中了骑兵的胸甲,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那人对身体猛地被戳穿,身体猛地一震,然后从马上坠落,再也没有站起来。 赵无咎动作如疾风,陌刀挥舞,力量与决断兼具。他眼神坚定,毫无惧色,唯有冷静。他深知,自己在这里挥出来的每一刀,皆关系到东山城的存灭。 火墙逐渐被骑兵们突破,但赵无咎和差役们已经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备贼军的一个旅队在其旅帅的带动下,也注意到了这里的战斗,并且开始组织反击。随着援军的到来,绿眉军的骑兵们开始感到压力,他们的冲击被逐渐遏制。 赵无咎身披三层重甲,沿着棋盘街一路向北杀过去,他紧紧缀在将绿眉溃兵身后,杀成了倒卷珠帘之势头。他的身形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每一步都沉重如山,每一次挥刀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头。 绿眉军的溃兵们如同被猎鹰追逐的野兔,四处逃散,但赵无咎却跟在他们身后无情地收割着他们的生命。他的陌刀每一次挥舞,都伴随着敌人的惨叫和血花的飞溅。 很快,他这一个人的冲锋陷阵场面,就尽收于城头上的阴颉利眼中。 “丘林啰啰,”阴颉利问向身旁的林老爷,“这个壮汉是什么来路,是谁的部曲?” 他的目光如同捕食者一般锐利,紧紧锁定着赵无咎。这个残暴的草原恶狼嘴角流出了涎水——他有些觊觎赵无咎那一身旺盛的气血。 虽然看赵无咎展现出来实力只是一个“九品武者”,但是在阴颉利眼里,这个年轻人甚至比之前被自己打伤的高图澄有意义得多。 阴颉利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他感受到了赵无咎身上那股强大的生命力。 他知道,如果能褫夺了这样的气血,自己的实力将会得到极大的提升。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只准备扑食的猛兽,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终于,阴颉利不再等待,他的身体猛地一跃,从城头跳下,如同一只巨大的猛禽,扑向了赵无咎。他的动作迅猛而矫健,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深深的爪印。他的眼中闪烁着野性的光辉,嘴角的涎水更加明显,仿佛已经看到了赵无咎成为他口中的美食。 赵无咎感受到了身后的威胁,他猛地转身,陌刀横在胸前,准备迎接阴颉利的攻击。 “嘭!” 赵无咎的陌刀劈中了阴颉利,不过后者却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只是扯着大嘴发出一声长嚎。 阴颉利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他的双手如同利爪一般,向赵无咎的重甲抓去。 “这是一个高手!” 赵无咎眼神一凛,他从阴颉利处体会到了,之前只有在“儒者”高图澄身上感受到过的异样感。 他们都是六品以上,并且达到炼气化神境界的武者,举手投足间的都在践行自己所选定的道路。 不过,或许真应了那句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阴颉利利用自己的野性和残忍可以压制住高图澄,而后者的通过“辩经”,则可以令赵无咎茫然无措。可是当与阴颉利交手之后,赵无咎却并没有向面对高图澄那般憋屈、难受。 “尔乃蛮夷!” 赵无咎突然灵机一动,他似乎猜到了这种“一物降一物”的原理为何。 他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让人无法捕捉他的身影。赵无咎紧握陌刀,在棋盘街上与阴颉利展开了激烈的交锋。赵无咎的陌刀如同狂风暴雨,每一刀都充满了力量和决心。而阴颉利则如同一只狡猾的野兽,他的每一次攻击都充满了野性和狠辣。两人的身影在火光中交织,形成了一幅惊心动魄的战斗画面。 实打实说,赵无咎的手上的工夫比不过阴颉利,可他身上披着三层甲!他的容错率其实比阴颉利还要略胜一筹,至少阴颉利用利爪撕破甲胄,要比他同样是使用利爪抓破只穿了一身儒服高图澄的皮肤要困难得多。 兵器与利爪相互碰撞,发出铮铮鸣响,周围尘土飞扬,气氛紧张而激烈。 然而,就在双方激战正酣之时,赵无咎突然“萌生退意”。他目光闪烁,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危险的信号。紧接着,他迅速做出决定,毫不犹豫地转身撤走。 赵无咎的行动迅速而果断,他迈开大步,向着城内急速奔走。他的身影在飞扬的尘土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只敏捷的猎豹,飞速逃离战场。 阴颉利见状,先是一愣,随即便紧跟其后,试图追赶。他迈开长腿,奋力急追。 而赵无咎一心只想尽快“逃走”,他穿过街巷,进入城内狭窄的街道,两旁的房屋和人群飞速掠过。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坚定和决绝,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使命在等待着他。 第105章 烈火焚天 和临阵脱逃不同,他是逃不掉的,赵无咎这是在诱敌深入。他要带着阴颉利前往属于这个人的出处——也就是那座鬼市。 一个时辰前,赵无咎拎着冯奉先留下的那具掏空了“冯二十七”制作的人傀儡,不是先回的衙署复命,而是先去见了那个打铁的小铁匠古阿吉。 赵无咎心中暗自思忖,古家的那几句的谶语是否预示什么?他不确定,但他知道,那句烈火焚天要是应验,那东山县城估计就彻底没希望了。 赵无咎以为古阿吉除掉冯老爷这个仇人为代价,换来了后者开启出了他家剩下的几桶猛火油原料。 赵无咎让他将猛火油布置到了鬼市入口。在他想来,“烈火焚天”指的就应该是猛火油爆燃,与其让它们在自行出事,不如将其暂时搁置到一起,在鬼市那个深坑里爆燃也能减少些损失。 直到他遇到了阴颉利。 瞬间他就联想到了那句谶语,以及那些猛火油能不能重创这个强敌? 赵无咎带着阴颉利,穿过了曲折的巷道,终于来到了鬼市的北屋正门。 这里,古阿吉已经布置好了一切,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见赵无咎推门就闯入鬼市入口,阴颉利冷笑一声,并不回答,只是跟随赵无咎的步伐,踏入了北屋。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步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北屋内部,古阿吉设计的装置错综复杂,各种机械和管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机关。在北屋的正中央,一个巨大的铁制圆盘缓缓旋转,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时辰机关。 赵无咎带着阴颉利,一步步走向圆盘中心。他的心跳加速,手心开始出汗。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就在他们走到圆盘中心的瞬间,赵无咎突然转身,一脚踢向了旁边的一个机关。只听“咔嚓”一声,机关被触发,整个北屋开始剧烈震动。 “轰隆隆——”巨大的轰鸣声中,猛火油开始从管道中喷涌而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圈,将阴颉利困在了中间。 阴颉利脸色大变,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赵无咎已经躲到了一旁的安全区域,而他,则被猛火油包围。 “草原上的狼王不惧阴谋,”阴颉利怒吼一声,试图冲出火圈。但是,他的身形刚动,猛火油就已经被点燃。 “轰!”一声巨响,整个北屋被火焰吞噬。猛火油的爆炸力极强,火焰瞬间就将阴颉利吞没。 赵无咎躲在安全区域,看着眼前的火海,又看看浑身毛发都被撩着的那个怪物。 赵无咎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知道,此刻正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 阴颉利虽然被猛火油的火焰所困,但这个怪物,绝不会就此轻易倒下。 火焰中,阴颉利的身影若隐若现,他的毛发已经被火焰烧得焦黑,但他的咆哮声却愈发响亮,充满了不屈和愤怒。赵无咎看出来了,阴颉利的生命力异常顽强,如果不趁现在彻底将他击溃,后果将不堪设想。 赵无咎迅速擎起了中取出了他的陌刀,这把刀身宽阔,锋利无比,是他在战场上的得力助手。他紧握刀柄,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冲入了火焰之中。 火焰炙烤着赵无咎的皮肤,但他的心中却只有战斗的意志。他挥舞着陌刀,刀光如雪,划破了火焰,直指阴颉利的要害。 阴颉利虽然身陷火海,但他的反应依旧迅速,他试图躲避赵无咎的攻击,但火焰的高温和浓烟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视线和呼吸。赵无咎的陌刀如同死神的镰刀,一次又一次地逼近阴颉利。 在火焰和烟雾中,两人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赵无咎凭借着出色的一身力气和很齐全的装备,逐渐占据了上风。而阴颉利,虽然像极了野兽,但在火焰的煎熬下,他的力量开始逐渐减弱。 终于,在一次激烈的交锋中,赵无咎找到了机会,他的陌刀准确无误地砍在了阴颉利的肩膀上,深入骨髓。阴颉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身体开始摇摇欲坠。 赵无咎没有犹豫,他再次挥刀,这一次,陌刀直接穿透了阴颉利的胸膛。阴颉利的眼神中充满了不甘和愤怒,但最终,身负重伤的他终于想起自己不一定非得死磕在这里,阴颉利迅速退走。 赵无咎喘着粗气,看着映衬着火焰光芒的,心中没有丝毫的喜悦。他知道,这场战斗虽然胜利,但代价也是惨重的。他转身离开火海,心中暗自发誓,为了东山县城的和平,他将继续战斗。 他赵无咎累瘫在地,火焰的余温还在空气中弥漫,他的体力和精力都已消耗殆尽。刚刚喘了两口气,试图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却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警惕地抬起头,只见儒者高图澄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北屋的废墟。 高图澄的身上带着明显的伤痕,衣衫褴褛,显然在来此之前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焦急和疲惫,但更多的是坚定和决绝。 “是我,高图澄。”高图澄的声音沙哑,他努力稳住身形,向赵无咎伸出了手。 赵无咎一惊,他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会遇见高图澄,更没想到儒雅的高图澄会身陷如此困境。他强撑着站起身,蹒跚地走向高图澄。 “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受伤了!”赵无咎关切地问,同时检查着高图澄的伤势。 高图澄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此事说来话长,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们必须立刻回衙署复命,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 赵无咎眉头紧锁,他知道高图澄向来稳重,若非事态紧急,绝不会如此急迫。他点了点头,尽管自己也是筋疲力尽,但责任和使命让他无法拒绝。 “好,我带你回去。”赵无咎说着,将自己的手臂伸给了高图澄,拉起了这位儒者的身体。 第106章 舍身奉 赵无咎掺着这个高图澄,快步向衙署走去,只是他有些好奇这人怎么会出现在鬼市? “按照司马仲达的说法,他不是去城头击杀绿眉叛军首领和献城投降的林老爷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赵无咎心里想着,“还有就是,这个高图澄难道是被刚刚那个怪物打得身上受了伤?” 疑问,一个接一个,可是他却没法直接开口向高图澄问询。 事实上,就算开口问了,高图澄也不会说。他不会告诉赵无咎,自己之所以要来鬼市,是因为要找到封印阴颉利的地穴。 被阴颉利使用“换血”秘术阴了一下,受了重伤,高图澄同样也不是毫无收获。 作为一名儒者,他对于易经自然也有着自己的研究,甚至可以说很擅长卜筮之道。 “坎卦之上六爻曰:‘入于坎窞,凶。’此爻辞暗示了危险与陷阱,与我遭遇那怪物的情形不谋而合。” 被阴颉利从城头击落,高图澄当时脑海里就想到一个卦象。而等到他带着伤躲入一家民居之后,更是以那户人家的阖家性命为牺牲,凑齐祭品,占卜出一个相对准确的结果。 所以,他才来的这鬼市,结果就撞到了刚刚用火烤了那个阴颉利的赵无咎 。 一路掺着高图澄,赵无咎带人快步走进了衙署。衙署内,司马仲达正忙碌着,他看到赵无咎和高图澄一同进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高师,您这是……”司马仲达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高图澄打断。 “贼人首恶身边有一高手,我就在在其手里吃得苦头。”高图澄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不过,那人现在也受了重伤,所以贼人首恶身边应该不会有人看护了。待我调息一二,即可前去诛杀贼獠!” 司马仲达微微点头,然后转身打开了一间暗室的门,这是用精钢打造的万全宅,由梅利坚受命打造,里面藏着郑家的两位使者。 高图澄的目光在暗室的门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向赵无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赵家小郎君,你我今日相遇,也算是有缘。”高图澄微笑着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险,“我这里有两颗精脍丸——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调理气血,补足亏空最是合适,你不妨尝一尝。” 赵无咎看着高图澄递过来的两颗精脍丸,心中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这精脍丸是由什么制成的,但高图澄的眼神和语气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然而,就在赵无咎想要找个理由不当场吃下精脍丸,等出去之后再将其丢掉的时候,【饕餮胃】天赋让他对这种食物产生了一种难以抗拒的渴望。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精脍丸,当场服食了下去。 精脍丸一入口,赵无咎便感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在口中弥漫开来,仿佛有无数的精华在体内流转。他只觉得一股暖流在体内涌动,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这精脍丸果然不凡!”赵无咎赞叹道,他感到自己的饕餮胃天赋似乎被激发了,一股强烈的饱腹感涌上心头。 高图澄看着赵无咎,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微笑。他知道,这精脍丸中蕴含的养分极为丰富,足以让赵无咎的饕餮胃得到满足。而他心中,却有着更深一层的打算。 “赵家小郎,你我今日结下这份善缘,日后还望多多照应。”高图澄笑着对赵无咎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赵无咎虽然感到有些不安,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感激。他不知道,高图澄的笑里藏刀,已经悄然布下了一张无形的网,而他,正是这张网中的猎物。 司马仲达适时下了一个命令,他让赵无咎立刻前往城市以北,去支援翟青和备贼军的其它将士。 而高图澄则借用了那座万全宅,说是要调息自己的身体。在暗室门前,目光复杂地注视着那扇精钢打造的门,心中暗自思量。 “赵家小郎,你真的了解高图澄吗,希望不要让我对你失望?”司马仲达喃喃自语,他知道高图澄的外表下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他的内心更是深不可测。 与此同时,高图澄所在的暗室内,血腥气弥漫。 他盘膝而坐,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正在进行一种古老的仪式。那被他抓来的县丞,此刻已昏倒在角落,生死未卜。高图澄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阴晴不定,他的眼中闪烁着狂热而残忍的光芒。 在高图澄用骨杵的引导下,一股股神秘的力量正在汇聚,那是他通过血腥仪式召唤来的黑暗力量。 他的身体仿佛成为了一个黑洞,定向吸收着那名县丞的生机和活力。随着仪式的进行,他的伤势竟然在缓缓愈合,而那股黑暗力量也变得越来越强大。 “这个县丞竟然不是林家,就是冯家的暗子,所以那司马仲达将其交由我处理时,一点都不犹豫。” 在高图澄的暗室内,仪式终于达到了高潮。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四射,一股强大的气息从他身上爆发出来。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感受着体内澎湃的力量。他的伤势已经完全恢复,一道道龙苯字符出现在它的伤口周围,就好像缝衣针似地将那些伤口皆尽缝合到了一起。。 而反观那个那个县丞,此时浑身上下都被抽成了人干,整张脸上都变得褶皱满满。 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礼敬上师,”高图澄将手掌啊贴到了县丞的头顶,对浑浑噩噩的后者不断复述:“舍身奉尊上师秘法,鹈鹕灌顶以求真经。” 随着他一遍遍复述,那个县丞的嘴巴里竟然也跟着复述出了这句话。待到火候已经足够,高图澄猛地抬在这县丞的天灵盖上猛地一推。紧接着,随着跪地这人向后仆倒,他的天灵盖竟然也连着皮带头发一齐骨碌碌地滚落到了地上。 高图澄伸手一招,天灵盖随即飞到他手里,他三下五除二就将这个天灵盖上的皮、发全都剥取,变作一个莹莹洁白的骨碗。 第107章 常州来人 当浑身上下被烧焦的阴颉利再次出现在城头,林老爷和葛修礼全都面露诧异神色。 在他们看来,以阴颉利的强悍,整个东山城都不应该有他的敌手存在。 阴颉利的心情极度恶劣,他那被烧焦的身躯在愤怒的驱使下,变得异常狂暴。 他伸出手,如同捕食者一般,迅速地抓住了周围的七八个人。这些人在阴颉利的手中,如同无助的羔羊,他们的尖叫声和求饶声在阴颉利的怒火中显得微不足道。 阴颉利的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光芒,他张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狠狠地咬向这些人的喉咙。 血液如同泉水般涌出,他贪婪地痛饮着,仿佛在享受着这股生命的精华。随着血液的流失,这些人的生命力迅速地消逝,他们的身体开始变得干瘪,皮肤上出现了焦黑的痕迹。 与此同时,阴颉利身上的烧伤开始一点点褪去,那些焦黑的皮肤逐渐恢复了生机,露出了粉嫩的新生肌肤。他使出了在和高图澄对抗时用的秘术,将伤势转嫁到了那些无辜的人身上,他们成了阴颉利恢复力量的牺牲品。那些人的身体上,烧伤的痕迹越来越明显,他们的惨叫声在夜空中回荡,成为了阴颉利复仇的伴奏。 就在阴颉利准备命令绿眉军全力攻城,准备在城破之后屠戮全城的居民时,城外突然传来了一阵令人不安的动静。火把在城北的树林里亮了起来,将夜空照亮,马匹的嘶鸣声和地面上的烟尘也随风传来。 阴颉利借着火把的光线,看到了树林里似乎竖起了几只纛旗,上面分别写着“杨”和“裴”二字。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冷酷的杀意所取代。林老爷在一旁解释道:“这可能是常州府的刺史裴鲤和那位越公之子杨玄撼的军队。伟大的可汗,我们是不是先行避退一下,省得遭到两面夹击?” 阴颉利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他冷笑着对林老爷说:“避退?我阴颉利何曾避退过?这些所谓的援军,不过是些蝼蚁罢了。” 然而,话虽如此,可实际上他却并没有对此情况掉以轻心:利则进,不利则退——这才是草原人一直遵循的战争法则。 阴颉利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在草原上,只有最狡猾的狼才能生存到最后。 他又对林老爷说道:“丘林啰啰,你让那姓葛的俟斤出一哨人马前去侦测,我要看看这些所谓的援军究竟是什么货色。” 碍于他的淫威,很快就又一队精干骑兵出城而去,直奔城北的树林而去。 而不久后,随着大声的喝骂和砍杀声,这对骑兵从树林里赶回了十几个无甲的骑士,这些人狼狈不堪,显然是在葛修礼的精骑手里吃了大苦头。 “可汗,看样子只是一小队人,”林老爷报告说,“看来城外的‘援军’是他们假扮出来的。” 阴颉利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东山城里的那些小狐狸们,竟然懂得玩这种把戏。” 他挥手示意,准备让手下一拥而上,将那些无甲的骑士尽数料理了。 就在这时,铙钹和锣鼓点真的再次从东山城北边传来,而且这次的声音更加清晰,更加接近。阴颉利的眉头紧锁,他知道这次可能真的不是虚张声势。 不久,一队队府兵出现在了城北的地平线上。他们由良家子组成,军容整洁,即便是在夜间行军,也保持着有条不紊的阵型。火把照亮了他们的脸庞,一个个坚毅而冷静,显然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士兵。 “这……”阴颉利脸色变得阴沉。 然而,就在这时,城内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原来,城内的备贼军也趁乱对其发起了夺城行动。他们利用夜色和混乱,悄然打开了城门,想要放外面的府兵进入。城内的绿眉军措手不及,被府兵和备贼军两面夹击,陷入了苦战。 阴颉利见状,知道大势已去。他不甘心地看了一眼东山城,然后下达了撤退的命令。绿眉军在阴颉利的带领下,且战且退,逐渐退出了东山城。 城内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府兵和备贼军成功夺回了东山城。 葛修礼带着残部退到了城外的一处高地,而阴颉利则在置身于林家奴仆们的簇拥中,他回头望了望东山城,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愤怒。 夜风吹过,阴颉利的身影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孤独。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离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东山城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但谁也不知道,阴颉利的下一次攻击会在何时到来。城内的人们开始清理战场,修复城墙,准备迎接可能的下一次战斗。 而阴颉利,这位草原上的狼,也在暗中舔舐着自己的伤口,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机会。他知道,只有变得更强,才能在这片大地上生存下去。 夜色深沉,东山城的灯火渐渐熄灭,整个城市陷入了宁静之中。但在这片宁静之下,暗流涌动,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府兵的入城带来了新的变数。司马仲达一听说有府兵到来。他的眼神中先是透出一丝诧异,但很快便被冷静的思考所取代。 他迅速地找到了郑櫎和郑楠,司马仲达知道,他们对这支突如其来的府兵同样感到困惑。 “二位公子,”司马仲达沉声抱拳拱手道说道,“我们尚不清楚指挥这支府兵的将领是谁,他们的到来可能会给城内的局势带来新的不确定性。我建议,你们最好去宣慰一下这支军队,了解他们的意图,确保他们的到来是友非敌。” 郑櫎和郑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认同。他们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任何一个小小的疏忽都可能导致不可预知的后果。城内的局势虽然暂时稳定,但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东山城的未来,以及所有人的命运,都悬于一线。 第108章 家书抵万金 从常州府作为一州治所,其繁华与富庶程度自然远非东山县能比拟。只是随随便便召集一州之地的良家子为府兵,便募到一万余人之多。而且以城内存粮的数量,随时还能令其人数增加一倍! 因为人数众多,所以常州府兵被杨玄撼划分为两个大营:骁果营,以及宣威营,各设郎将一名。 作为堂堂越公长子,杨玄撼自小就以知兵、善用兵闻名,带兵打仗几乎可以算是他们家的家学。 就比如,两个营全都采用轮训方式进行操演,当更早应募的骁果营先行做好了战争准备,而他又得知了东山城被绿眉军盯上这个消息,所以立刻就派了骁果营出征讨贼。 无论是否存了与郑櫎、郑楠两个世家子争功的心思,他这份处置其实都算是应对得当。 骁果营沿水路向北,舟楫不停,一昼夜行进百五十里。而后步卒弃舟连夜奔走二十里,直扑东山县城。 走水路的好处就是便于携带辎重给养,而且行军速度平均下来也比陆上要快许多。 更巧的是,因为在滦水绕至了东山城以北,所以骁果营的这支行伍出现在了东山城的北面——这恰恰是绿眉贼军攻打东山县城的主攻方向。 几项相加,这支骁果营甫然出现在战场上,就有如神兵天降一般,带给了绿眉贼军极大的震撼。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虽然占据了北面城楼和城门,但花了几个时辰都没将东山县城拿下,绿眉贼军不仅最初的士气不再,而且已成了疲师之态。 所以,当骁果营一出现,绿眉军便迅速退出了东山县城,只是临走的时候放了把火,寄希望给守城的一方制造更大的损失。 不过,当这场火一被点燃,在城下指挥的县尉翟青随即就下令,让人及时拆掉了起火点周围的房屋,阻止了火势的蔓延势头。 东山县城算是得以保全下来,形势似乎也都在往好的方向进行着转变。 只不过,就在郑櫎、郑楠两兄弟听了司马仲达的计策,准备以使者的身份出城宣慰骁果营这支援军的时候,事情却突然出了些变故。 那位麾下统领五千余众的骁果营郎将,当面拒绝了郑家兄弟派出的通传,而其给的理由也很难令人辩驳:郑家两位世家子并非“假节钺”,为防止营啸,夜间不得入营。 被人驳了面子,郑櫎、郑楠两兄弟本欲发作,想要亲自入营找那郎将理论一番,不过司马仲达却将两人拦了下来。 “两位公子不可鲁莽。”他解释道:“那郎将曾是你我在洛京国子学的同窗,出身江南世家的虞氏子弟。而其麾下的诸校尉也都是诸世家子弟。 杨玄撼和裴鲤擢拔这些人领兵来援,怕是早有定计。如果两位公子褫夺其军权,势必会与诸多世家交恶,那样一来,咱们恐怕就落了下乘。” 听了此言,郑櫎的肥硕身躯微微颤抖,他的双眼中闪过一丝不甘。而郑楠则因之前莫名药物的影响,虽然被其兄长掌掴打醒,又灌了一些催吐的药物,可他脸色依旧潮红,眼神中带着几分狂躁。 尽管如此,司马仲达的话仍犹如冷水浇头,让他们的怒火暂时平息。 “仲达,你的意思是……”郑櫎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 司马仲达微微一笑,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能洞察一切,“两位公子,如今情势复杂,我们不宜轻举妄动。 但是,换个角度来想,这对于我们来说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实打实地讲,领兵打仗,确实非我等的强项——至少我本人绝对没有在兵书战策一道,胜过那位家学源远流长的越公之子的信心——可如果他们非得舍己之长,用上了在朝堂上才常见的制衡之道……” 司马仲达言尽于此,剩下的话能听懂的自然就懂了,不懂他就更不必讲清楚。 郑家兄弟二人虽然心中仍旧躁动,但他们也明白司马仲达的话中深意。郑櫎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点了点头,“仲达所言极是,我们不能因一时之气,而坏了……嗯,大局。” 见郑家兄弟被说服,司马仲达这才重新轻摇起羽扇,说道:“还请两位公子手书一封,飞鸽传书送于洛京,待我等捋清了本家与各世家之间的干系,才好再做打算。” 家书抵万金。 比起寒门子弟,世家子弟往往才更懂这个道理:与其不懂装懂,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向家中长辈问计,同时寻求些帮助。 而比起寒门子弟,像赵无咎这样的屠户子,按道理讲,更是一辈子都没什么收到家书的机会。 此时,东山城的危局刚刚过去,县衙厨舍一角,赵无咎正忙于帮庖丁们宰割一头公驴,他的动作熟练而迅速,刀下肉块整齐地落在案板上。 这不是他要卸磨杀驴,而是翟青说的,要熬上一锅驴汤犒劳一下奋战了一宿的公门弟兄。 衙署的庖丁虽然会整治饭食,但宰杀驴子这样的大牲口确实有点难为他们了。 好在,赵无咎是屠户子出身,以无厚入有间的本事也算是一门“家学”,捎带手就将那口驴子给料理了。 然而,就在他把分好的驴肉交给庖丁们处理,再准备带一些鲜肉回家的时候,县尉翟青突然急匆匆地跑进了厨舍所在小院。 “翟叔,您怎么来了?”看着急匆匆跑过来的翟青,赵无咎有点好奇地问道。 随着骁果营的到来,东山城的防卫当时就被府兵的郎官派人接管了。像翟青这样的老公门中人,在局势如此混乱之时,自然是明白此时最好什么事情都往后错一错,也正好回家陪陪老婆孩子。 事实上,赵无咎也是这么打算的。因此,见到翟青跑进了厨舍,他还感到有些惊讶。 翟青跑得有些气喘,没了那头大公驴代步,这一夜东奔西跑确实是费了他不少体力。 “无咎,你的…信,给你的……” 站定之后,等气喘匀了一些,翟青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封口的地方,还用浆糊沾了一根翎羽。 第109章 平安(注1) 赵无咎心有所感。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了信封,那信纸上的字迹虽然潦草,但那大刀阔斧的笔锋还是让他一眼认出,这就是他父亲赵不尤的字迹。 信中的内容简短,只是寥寥数十字。无非就是告诉家人不要担心,他近两日就会回家与家人团聚云云。 看完信之后,赵无咎赶忙抬头看向翟青,急切地问道:\"翟叔,您见到我父亲了吗?他现在在何处?\" 翟青点了点头,\"没错,无咎,我在交接城防的时候见到了你父亲。他现在在骁果营担任度支判官,负责后勤采买,是个从六品的官职,单论品级,比咱们原来那位县令梅老爷还要高半级呢。\" 赵无咎心中的惊喜无法言表,他没想到父亲不仅平安无事,还成为了一名官员。 虽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只是去乡下为屠行的同仁们寻找货源,究竟怎样才能给自己“买”个从六品的官职,但能听到父亲平安的消息,这已然是一件幸事。 他连忙向翟青深深一拜,\"翟叔,我先在这谢谢您,我得先回家一趟。\" 翟青摆了摆手,\"无咎,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快回家去吧,你的祖母和母亲一定也很担心你父亲的安危,有这消息她们必定高兴得紧。\" 赵无咎连连称是,连包好的驴肉都忘记拿了,转身便飞也似地跑向自家的方向。 “嘿,倒也是个实诚小子……额,也不对,咱们这位‘知世郎’,日后怕是也当得起一声‘公子’喽。” 翟青颇为有些感慨地想着。不过倒也没有羡慕或者眼红。一来是他原本就和赵不尤交好,二来这段时间,他也对赵无咎多有照顾,赵不尤当了从六品的军官,对他也只有好处而没有挂碍。 他感慨的更多还是自己:因为他现在有点不知道该感慨自己是没有一个那么好的阿爷,还是感慨自己儿子未来会不会像赵无咎这般有才干。 赵无咎一路疾走,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他的父亲赵不尤,一个普通的屠户,突然之间成为了从六品的军官,这在他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他的父亲究竟经历了什么,又是怎样得到这份官职的?无数的疑问在赵无咎的脑海中盘旋。 虽然宵禁时间已过,但是街道上的行人很少。 昨夜的敢于犯了夜禁的罪犯,凡是没被当场格杀的 ,全都被接管了城防的府兵用麻绳串成一串,被罚作劳役,清理街上的垃圾。 若是有人想逃跑,遭到的一般是长枪杆的好一顿抽打;而若是有人敢炸刺——比如像那些趁乱抢劫被抓的“二马帮”的浮浪子、无赖汉们——身上则很快就会多一两个“红点”,而炸刺那个人也马上就成了被清理的垃圾。 “东山县的备贼军也算精锐,不过看起来还是不如这朝廷征募的府兵。”回家路上,亲眼目睹了几桩府兵镇压街面的案例,赵无咎心里马上有了一个评判。 不过,这好像也和他没什么关系,完全没有耽误他一路飞奔回家的速度。而他身上那身缁衣,还有随身携带的身份竹籍,在面对沿着街巷设卡的府兵盘问时,也为其提供了不少便利。 很快,赵无咎就回到自家肉铺,进门之后就先把祖母和母亲从地窖里接了上来。 将两位长辈送进堂屋,他先是安慰两位城里的乱局过去了。朝廷的府兵到了,绿眉贼军最多盘桓一时三刻,要是再不撤退,那帮人估计就甭想走脱了。接着,他才将那一直揣在怀里的信封拿出来。 “……祖母,我有个好消息要告于您听。” “哦?是什么好消息?”赵杨氏好奇地问。 “父亲他平安无事,而且现在在府兵骁果营担任度支判官,是个从六品的官职呢!”赵无咎兴奋地说。 赵无咎祖母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即转为喜悦,“这真是太好了,你父亲平安,还能得到这样的职位,真是天大的喜事。” 赵无咎的母亲也闻声赶来,听到这个消息后,赵吴氏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不尤不会有事的。” “无咎,你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母亲问 “信上说,近两日就会回家。”赵无咎回答。 “那我们得好好准备一下,迎接你父亲回家。”祖母提议。 于是,一家人开始忙碌起来,打扫庭院,准备食物,每个人都充满了期待和喜悦。 第二天,赵无咎早早地起床,经不住祖母和母亲的念叨,让他去城外营盘那询问一二,问问赵不尤什么时候能回来。当他刚刚穿过城门,沿着管道一路前行。就在这时,远处出现了一队人马,赵无咎一眼就认出了领头的正是他的父亲赵不尤。他激动地跑了过去,大声挥手喊着:“阿爷!” 赵不尤看到儿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无咎,你来了。” “阿爷,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赵不尤骑在马上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是啊,平安回来了,就是幸事一桩!” 为赵不尤牵马回城的路上,赵无咎还是忍不住好奇。而且,见其它人都去向城内各处,只留下赵不尤一人回家探亲,于是他便开口问道:“阿爷,您那封信我从翟叔手里拿到了,您是怎么谋得这官职的?” 四下并无外人,对着自己儿子,赵不尤也没什么好瞒着的。 “其实,这次的经历颇为奇特。我原本是去乡下寻些猪来卖,四里八乡的,竟然连一个养猪的猪倌都没碰上,反而却遇到了一个怪道士。” 赵不尤继续说道:“那道人穿着古怪,不过衣裳倒还算干净。他对我说,‘施主,我看你面相今日似有一场机缘,老道走得乏了,你可愿意背我一程,来换一卦听听?’我当时也是好奇,再加上看那道士年纪也大了,权当敬老便背着他走了一段路……”(注2) “……我们走了两里路,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山谷,”赵不尤回忆着那天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这时,他突然让我停下,然后告诉我,‘施主,你今日将救一人,此人将来会助你平步青云。’我当时半信半疑,却没想到,就在那天下午,我果真遇到了一位受伤的朝廷大官。” 赵无咎听得入神,他没想到父亲的经历中还有这样一段奇遇。 “那位官员在山谷中受了重伤,我便将他救起,去往附近一个村子里找了住家暂住下,助其疗伤。后来,他伤愈后,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便举荐我来这常州府的府城任职,还担任了度支判官的职位。”赵不尤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感慨。 “那位道人所说的机缘,原来就是指这件事。”赵无咎恍然大悟。 赵不尤点了点头,感慨道:“是啊,人生际遇,真是难以预料。” 赵无咎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父亲的经历竟然如此曲折和惊险。 回到家中,当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赵不尤详细地讲述了他的经历。家人听着,时而紧张,时而欢笑,都被赵不尤的经历所吸引。 第110章 良家子、怪道人 这一餐饭,是近几个月,赵家来吃得最好的一次。 倒不是说菜肴有何珍馐美味,而是说吃这一餐饭的人,是几个月来头一回一家人俱全。 祖母赵杨氏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忙活,先是让赵无咎宰了两只肥鸡,水煮过后又用鸡汤煮的面条,外加每人碗里窝了一个鸡卵。 只是吃干净一大碗面条之后,赵无咎发现,在自己碗底似乎还藏着另外一颗鸡卵。 “祖母……” 根本不用细想,赵无咎一看就知道,这颗蛋是谁偷偷藏在他碗底的。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赵杨氏就先瞪了他一眼,将他的话打断。不过,旋即这位老妇人看向自家长孙的眼神,就再次恢复了慈爱:“快把面吃完,昨天上面准了一天假,等会儿午时之前还得去当值呢。” “当值?” 赵不尤本来还笑呵呵地在一旁看祖孙二人的“笑话”,可一听到这个词,他顿时有些不明白了。 “无咎,你这是去哪家铺面上工,刚才怎么没有同我讲过?” “什么叫‘上工’,咱家无咎那是去‘上差’。”赵母吴氏乜了自家男人一眼,“我儿之前在衙署谋了个差事,咱家这段日子,可都是靠这孩子一个人在撑着哩。” “县衙……翟青……哦,怪不得,我前日夜里在城门口见到了翟老弟,让他将信转回家。他好像当上了县尉,总领一县的缉贼捕盗之事。无咎,你是走了你那个翟叔的门路?” 赵无咎微微一笑,点头道:“父亲所言极是,无咎确是托了翟叔之福,得以在衙署中谋得一职。” 赵不尤眉头微蹙,语气中带有几分忧虑:“现下,时局动荡,你阿爷我虽然侥幸得了个从六品的官身,可实际干的活就酒、肉、蛋、粮秣的采买——比起以前经营肉铺,采买的量是大了,可里面的门道却大差不差。 这其实还是托了我救了的那位大人,也调任常州的那位度支使的赵大人的照顾。 实际上,对上面人的一些事情,我知道得并不多,不过……” 赵不尤沉吟片刻,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你最近一直在衙门里走动,想必是知道,东山城来了两位姓郑的使者?” 赵无咎点头:“无咎知道那二人,是陉阳郑氏的嫡子,为人处世……嗯,他们和咱们就基本不是一路人。” 赵不尤点点头:“你这孩子打小就聪明,想来你应当也看明白了一些事情。 那陉阳郑氏家大业大,世代簪缨。人家到底怎样,我不知晓。可我在军中能感觉到,咱们知常州的裴刺史与越公之子杨玄撼,似乎对此二人心存敌意。 前夜我所在的骁果营夜援东山,绿眉贼败退,城防即刻便被我军士卒接管,这就是明证。 再者,退一步讲,若咱们赵家仍是屠户,入公门为差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出路。 但如今你阿爷我已经有了六品的官身——别管它是不是侥幸——可官就是官,吏就是吏,两者之间其实有着云泥般的差距。” 赵无咎微微一怔,随即明白父亲之意:“父亲是说,无咎应以科举或举荐为正途?” 赵不尤点头:“正是。差役虽有实权,终究是吏,非良家子之首选。你翟叔虽然已至县尉之位,但其间蹉跎岁月,非你所能想象。你既有了机会,何不趁此机会去成就一番事业?” 赵无咎沉思良久。 他不能否认,自己阿爷说的话,从很多角度来看其实都是对的。 特别是,当屠户子已经成了他的过去标签,有了赵不尤因奇遇而得的官身,他现在其实已经算是“良家子”了。身份的改变,对于一个人出路选择,其实很多时候都有着关键甚至决定性的影响。 只不过他总觉得,这么做的话可能意味着更多的变数,而身负系统的他明明可以更稳妥(躺平)一些的。 之前是因为要照顾祖母和母亲,他才去特意去衙门里某个差役的告身,而现在都成了“二代”了,他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理由去努力。 赵杨氏见父子二人言谈间,气氛渐趋凝重,便插话道:“好了好了,今日难得一家团聚,说这些沉重话题作甚?无咎,你且安心吃你的饭,其他事情,慢慢再议。” 赵无咎闻言,心中一暖。 而就在他想要宽慰祖母几句的时候,一阵清脆的铜铃声突然从赵家肉铺门外传来。伴随着铃声,还有人在大声祷祝:“……手执神符,流金火铃,挥邪却魔,保我利贞,制勒众妖,万恶泯平……” 赵无咎怔了一下,这声音他有点熟悉。而且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在赵不尤脸上,他也看到了与自己类似的表情。 “嗨,又是那个算命的来了,那老爷子准是又没饭辙了,谁家好人的卦幡子写成他那样?” 这时,祖母赵杨氏突然说道。 不过,虽然这么说,可她还是起身,准备去厨舍拿两张面饼送给那个算命的送去。 “那人也不容易,天天走街串巷地算命。可找他算卦的,要么是觉得他说得不准,算完了就气得一走了之,连一个铜板都不给人家留。要么是一看他那卦幡,还没算就走了。一天到晚也没什么生意……” 见祖母还在絮絮叨叨,那天那个算命的给赵家算了一卦如何如何,赵无咎便干脆起身。 “还是我去厨舍吧,阿爷今天回家也算是一桩喜事,我给那老道长送一碗面汤去吧。 ” 说罢,赵无咎便起身走向出了堂屋,当他再次端着一碗带着满满一层肉丝的鸡汤面走出肉铺大门,果然抬眼就看见了自己前两日遇到的那位怪道人。 而这道人,果然还打着那个奇怪的幡子,上书:一卦不准,两卦不灵,三卦不问天命;四卦不测,五卦不卜,六卦不问前程;横批干脆就是个“卦卦不灵”。 他旋即笑道:“老道长,咱们又见面了。相见既是缘分,今日家中有喜事,赏光吃一碗我家的鸡汤面如何?” 第111章 一点道人 “肉铺门前,咥面一碗,不亦一趣事哉?” 老道士哈哈一笑,既不推辞也不感谢,接过碗筷便大快朵颐起来。 “你家做的这面有点软,不似我们老家那边的‘汤饼’劲道。 吸溜溜…… 不过吗,这底汤的味道还不错,比起洛京城‘萧家汤饼’的老汤,也只是差了那么七八分而已,就是火候少了点、配料差了点罢了。 吸溜溜…… 小后生,你这吊汤的肥鸡是从哪买来的,等哪天老道也去买一只?” 见老道士吃得起劲,赵无咎笑答曰:“这是我家自己养的。” 不多时,老道士就连汤带水地将一大鸡丝面囫囵吃下,吃完之后他还打了个饱嗝。 把碗筷往赵无咎手上一还,而赵无咎还没反应过来,这老道士就踩着十方鞋从其身侧走过,大摇大摆地走进赵家肉铺的大门。 明明没使出什么诡异的身法,可他偏偏就像以无厚入有间般,象形而自然地走了进去。 而赵无咎,堂堂一名七品武者,愣是没有感觉到半点异常——就好像本该如此一样…… 等到赵无咎反应过来,那老道士已然走进自家院子,正站在墙边一边抚须,一边看着垒叠起来的笼舍,口中还啧啧称奇。 “妙啊,妙啊。” “这养鸡的法子,近于道矣!” 而老道士不断感慨之时,赵不尤也从堂屋走了出来。连正脸都没看见,只是看见了老道士的模样打扮,他就赶紧着急忙慌地趋步近前,连三根带系着的快靴都走脱了一只,然后一揖到底。 “老仙长,不知您到来,未能扫榻相迎,还请恕罪则个。”赵父抱拳行礼道。 老道士扭过头看了看赵不尤,洒然一笑,只是把卦幡往他手里一扔。而赵不尤接住之后,赶紧用双手牢牢捧着卦幡,就像捧着件玉如意一般。 “那就叙一叙。”老道士抚须颔首道:“该还的,老道都做了,是时候把话说开了。” 说完,他就自顾自地走向赵家的堂屋,只是在迈步进门前专门伸手点了一下正准备回自己屋里,去拿“礼智信”三宝的赵无咎。 “诶,那俊后生,你也过来,这件事情也与你有关的。” 而随着他这一句话,犹如言出法随般,赵无咎不由自主地就扭转身子向堂屋走来。 就这样,赵无咎就随着老道士、赵不尤进了堂屋。一俟将赵家的女眷遣去房间,那老道士大喇喇坐在堂屋上首,然后才重新开口。 “贫道李淳风。别人管我叫什么,不重要,我也懒得记。不过,我为自己起的道号是‘一点道人’,意思就是什么都会,但不多,只会‘一点’。” 老道士戏谑地做了番自我介绍,然后才转入正题。 他看向赵不尤,正色道:“赵不尤,天泰六年生人,父赵仁,母赵吴氏,因家中三代独子而备受宠爱。 少年有勇力,好游侠,常与同伴‘冶游’于乡间。 十七年前,贞吉四年,你与同伴冶游为名远去临郡,准备夤夜闯入盐枭柳三的家宅盗取其家资以饷灾民。 及至柳三家中,才发现柳三一家已然被人夷灭,其家中四进的院子伏尸遍地。 尔等强忍着惊惧,卷了些许财货,便匆匆逃离柳三家。 然而,在逃亡途中,尔等又遇见了一位倒伏于路旁的黎面老者。 同伴们皆劝莫管闲事,速速离去。但是你赵不尤面冷心热,不忍见死不救,遂独自留下,企图救治那老者。 虽最终未能挽救其性命,但那老者临终前却赠尔一幅图卷,嘱咐先暂代他妥善保管,并言尔无事时亦可随意观之。 待简葬了老者,你带着图卷回乡。不料,回乡后得知,尔之同伴在归途中遭遇山贼,不仅财货被掠,人亦惨遭杀害,无一幸免。唯独你,因照顾那老者,才侥幸避开此劫。 此事令尔深感人生无常,遂摒弃游侠之习气,转而操持起家业,娶妻生子,及至今日。” 言罢,看着面露复杂神色的赵不尤,这位名叫李淳风的怪道人便伸出自己手掌,掌心向上。 “那黑脸的老头叫什么,我就不与你讲了——” 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这老道的不仅没有喘息加剧,就连语气、语调都没带怎么变的。 “——你别看他脸长得黑,人长得也不如我,可他确实是我的同门……额,还是我们几个之中脾气最好的一个,而且和你差不多,也是个滥好人 ……他的那卷《抟龙九转》,合该由我来继续为其保管。 毕竟,那图卷留在你手中都这么久都还没入门墙,这说明你的天资根本不够,没法为我师兄延续法脉。 不过,念在你为我那倒霉的师兄下葬的份上,我还是会送与你赵家三次机缘。 禄缘,我前些日已经送给了你,你也算接住了。毕竟,背了老道走了二里的山道,换来一个从六品的度支官来当,也算是可以了,毕竟过犹不及。 福缘,这几天你家这后生差点就要小命不保,不过遇到我也算是接到了福缘——” 此话一出,赵不尤吓得脸色大变,他赶紧看向赵无咎这个长子。 “——放心,”老道士开口将赵不尤的注意力重新拽了回来,“那后生的杀劫无非就是‘人祸’,有老道在,人祸解决起来最简单。 最后是寿缘,这次登门,我一来是要将《抟龙九转》拿走,二来就是要给你家送上最后一道寿缘。” 就和变戏法似地,李淳风另外一只手中,凭空多出来一个秘色瓷的小罐。 “这里面有颗丹丸,名曰‘虎汤’。服之可慑诸邪祟,将死之人服下,亦可以将之从那‘鬼门关’抢回来。” 解释完,老道士就将罐子丢向了赵不尤。因为后者还捧着那根卦幡,所以只能像是接树上掉的果子似地,将这宝贝罐子牢牢抱在怀里。 “该说的,能说的,我都已说完。”李淳风坐直了身体,对赵不尤直言不讳道:“赵判官也该将那《抟龙九转》的图册拿出来了,老道不日就该离开东山县了,道观里还有些正经事情要干。” 第112章 洛京行 事实上,当听完李淳风讲的一番话,赵无咎其实已经信了这人是当年那无名老者的师兄弟。 毕竟,这人既然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得这般详细,已然知道《抟龙九转》图册在赵家,他为何还要给赵家三份机缘? 以这老道士刚刚经过赵无咎身边,而赵无咎完全反应不过来的那份手段,强抢又或者不告而取难道真的很困难吗? 只是,赵不尤却无法将图册交出来——他不是不想,而是真的没办法。 知悉其中缘由的赵无咎,既不忍见父亲难堪,同时也不希望他在压力之下做出什么蠢事。 于是,当老道士再一次提出将《抟龙九转》交与他时,还没等赵不尤说什么,赵无咎就抢先说道:“李仙长,那图册已经被毁了。” “什么?” 李淳风听闻此言,脸上戏谑的神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穆,面色也变得阴沉至极。 “后生,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刹那间,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了这间斗室,桌椅板凳开始不停摇晃,仿佛地龙翻身一般。 赵无咎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神坚定而平静,面对李淳风的怒火,他并没有退缩,而是缓缓开口,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坚决。 “李仙长,您也明白,我赵家祖辈数代人皆是屠户。小户人家,开门做生意,关门过日子。 《抟龙九转》乃是一件至宝,常人拿到它其实只会引来灾祸。我阿爷当年得到这图册,本是出于一时的善心,却未料到会因此牵连赵家。” 赵无咎顿了顿,继续说道:“俗话说,‘孩童抱金,人皆魔鬼;明王镇狱,魔皆圣贤’。阿爷为了赵家的安危,为了我等后辈能有一个平静的生活,这才做出了毁掉图册的决定。” 李淳风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仍旧带着几分懊恼和失望:“那为何不早些告知……” 他没法把这话说下去。 这时,赵不尤也开口道:“李仙长,您是高人,自然知道世事无常,人心难测。若非今日您亲自登门,我们又怎敢轻易透露这等秘密?再者,我保存这图册已有十几载,期间无人问津,又有何人可告知?” 李淳风沉默了,赵家父子二人的话,如同重锤击打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这对父子说得是对的,人家说话在理——赵家替他师兄保存着《抟龙九转》图册不假,可这件事情又能告诉谁去? 事实上,就算赵家父子知道他李淳风是当年那黎面老者的师弟,这些年也没法将这消息传给他李淳风。 因为,他这些年一直在闭死关,直到去岁才修成出关。 他的内心涌起了复杂的情绪,既有对赵不尤的理解和同情,也有对师门传承可能断绝的愧疚。 “若是我能出关得早一些,大师兄的法脉说不定就不会断绝,那《抟龙九转》就不会失传。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嗯?” 李淳风顿时愣住了。 “什么‘人算不如天算’?无量天尊,老道出关之后,第一时间就占了一课! 那卦象明明白白告诉我,大师兄被那狗贼不知用何法子害死了,可是还流传下来了法脉。 接下来,老道我可是连续卜了好几卦,奇门遁甲,大小六壬,勾星定命……会的法子都用上,这才算出事情的大致原委。” 对于易术占卜之道,李淳风虽说是也只会“一点”,可那其实是比天底下其它所有方士的算命本事加起来,都要会得多那么一点。 他既然算得大师兄的法脉不会断绝,那绝对是有人能将其继往开来。 “君子贵诚,赵不尤,那《抟龙九转》的图册,除了你之外可还有其他人看过?” 在赵无咎惊讶的目光中,赵不尤干脆承认,只有他们父子二人看过《抟龙九转》图册。 赵无咎之所以感到惊讶,并非是因为他阿爷轻易就承认了,而是因为他在李淳风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种之前被那“儒者”高图澄用言语支配的即视感。 两者或许有些不同,但赵无咎一时间也只能感受到稍许,想要具体形容出来却千难万难。 一听此话,李淳风不由得“咦“了一声。 因为他之前曾借着被赵不尤背二里山路的机会,给赵不尤这人摸了骨。他查出赵不尤是九品武者,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说明此人天赋平平,观想《抟龙九转》只得其形而未得其神——就像上山谒香,连庙宇门墙都没得窥见,只不过半山腰看见个山门罢了。 “要真是如此的话……” 李淳风不由得对赵无咎更好奇了。 原本,他把这有趣后生叫过来,就是因为之前瞧他说话有趣,想要教他一两手更有趣的“把戏”。 而现在—— 只见,他衣袂飘飘,宛如凭虚御风般轻松地滑过地面,瞬间来到赵无咎面前。 李淳风的五指攥成爪状,抓向了赵无咎的肩膀,而且他的双眼也对上了赵无咎的双眼。 这是李淳风年轻练剑时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种“把戏”。正所谓:以手中剑伤人易,以心中剑伤人难。为了孕养心中之剑,他便自己试着开创了许多“练剑”的秘诀。 其中有一种,就是以冲和之道调和心中之剑意,再配合吐息秘术,便可以将“心中剑”投射出去。 而若是以此法与他人对视,那无异于将“心中剑”插进别人眼里、心里,故而可谓之:瞳中剑法。 瞳中剑法威力极大。 可李淳风有自信这并不会伤到赵无咎,一来是因为这瞳中剑法本就是他开创的一种法门,二来则是他几十年前就将心中剑孕养得收放自如,随心运转 他此举不过是想试探一下,看看赵无咎的下意识反应。 “嗯?” 而就在四目相汇,李淳风的心中剑飞射入赵无咎双眸的瞬间,作为心中剑的主人,他立时就“窥见”赵无咎非同一般内景识海,又或者说…… “见龙在田!” 随着脑海中响起“昂”地一声龙吼,李淳风的心之剑蓦地倒退出了赵无咎的眼来,而赵无咎也一下子挣脱开了他的手腕。 不仅如此,被他这么一刺激,赵无咎身体里面某个隐藏的“开关”,一下子就被开启了—— “能升能隐!” 几乎就像本能一样,赵无咎拧腰、转身、收拳于腰间,接着就从下至上一拳打出。拳出如龙,风云撼动,嗡嗡然犹如有大钟同鸣。 身上数条大龙似的筋肉一齐发力,全身劲力从脚心涌入这一拳之中。 因为借势升龙所需劲力甚大,所以连他脚下的砖块都被震碎了一片,周围的桌椅板凳都被一种极具韵律的波动向四外推开。 “彩!” 虽然没有观想过《抟龙九转》,但是毕竟师出同门,李淳风自然看出来这确实是自己师兄的法脉。 而且,只这一拳的显露出的劲道和功力,他就敢肯定赵无咎至少是一名七品武者。他父亲赵不尤的天赋和他一比,确实很不够看。 然而,观想《抟龙九转》成了七品武者,在李淳风眼里依旧属于天赋平平。 “还不够,还不够……” 口中说着,他的手掌就随之轻轻托住赵无咎的手肘,轻轻那么一拨。接着,赵无咎这一拳就迅速偏转,而且他整个人竟然跟着一起开始原地转圈,越转越快,就好像失了控的陀螺。 而就李淳风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有些失望,准备解开赵无咎的异状时,让他有些惊喜的一幕却突然出现了。 在转陀螺过程中,赵无咎的双臂竟然如同“汤饼”(面条)般拉长,几根手指如凿子般嵌入了地面的砖石。 “嗤啦”掀起一整圈地砖的同时,他整个人的旋转速度也慢了下来,待到再度面向李淳风的时候,他一只手猛地抬手一扬。 变得如同簸箕似的大手不仅甩出好几块地砖,还撒出一抔泥土,稍稍遮蔽了李淳风的部分视线。而赵无咎的另一条手臂已经收了回去,并且趁此机会再度挥拳。这一拳直捣黄龙,奔着李淳风胸口就砸了过去,而且他的整条臂膀也随之延长了七八尺的距离。 硕大的拳头穿破了泥土形成的烟尘,一击直接砸中了李淳风的胸口。本来,李淳风还想要用周身流走的阴阳二气,隔着衣服抵挡住这一拳。然而,真当赵无咎的拳头贴住了他的身子,他这时才感觉到这么做似乎有点“不妥”——当然,这是对他自己而言,因为他之前并没预料到赵无咎的力气。 “连天生神力都来了……” 于是,在被自己受伤之前,李淳风果断让了半步,卸掉了赵无咎这一拳的几分力道,然后他又一只手连拍赵无咎手腕两下。而他的另外一只手则好像虚空画符,在面前比划了两下,随后猛地将其剑指送向了赵无咎的双眉之间。 “急急如律令,凝神!” 赵无咎被李淳风的一声唤醒过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连忙向李淳风告罪,\"李仙长,晚辈失礼了,还请仙长见谅。\" 然而,老道士却哈哈大笑了几声,笑过之后,他问赵无咎:\"后生,你对丹青一道熟悉吗吗?\" 赵无咎一愣,不明白李淳风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他还是老实回答:\"我不会。\" 李淳风之前没有问赵不尤既然看过图册,能不能将其重画出来,是因为觉得赵不尤是只得其形而未得其神,即便能画出和原来一模一样的《抟龙九转》图册,可那也无法将其原本的精气神重现。 然而,赵无咎这里不同了,他展露出的一些异相,很可能说明他确实已经得了《抟龙九转》的精髓。 对此,李淳风也不恼怒,他直接让赵无咎和他走上一遭,离开这东山县城,去大周朝廷国都洛京求学,顺便学习丹青,以便将《抟龙九转》图册重新画出来。 \"后生,你可愿意随我一同前往洛京?\"李淳风问道。 赵无咎闻言,心中一动,他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许能让他收获更多劫数点和运数点。 然而,还没等他做决定,他阿爷赵不尤竟然抢先答道:“他愿意,他愿意。” 刚刚发生在赵不尤眼前的那些事情,比如李淳风怎么就“飘”到赵无咎近前,又比如赵无咎身上为何会出现那般怪异变化,他其实都没怎么看明白。 不过,当他听到老道士说可以安排赵无咎去大周的洛京城,而且还可以去那座城里的顶尖学院念书,出于做父亲的本能,他这才立马开口为赵无咎应承下来。 一来,他相信老道士李淳风有这个本事,要不然他自己这个骁果营从六品的度支判官是怎么来的? 二来,那可是洛京啊,那是多少人想去而没办法去的宏伟都城,如果不是他已经岁数太大了,他自己甚至都想跟着去看看。 赵不尤冥冥之中有感觉,赵无咎这个儿子从小就人如其名,从来没让他这个当阿爷的失望过。这回如果能去趟洛京,凭借赵无咎自己的本事,这孩子说不定也能闯出一些名堂。 儿子远行,担心有肯定是有的。不过,若是赵无咎继续留在在县衙当差,他恐怕会更加为其担心。 且不说这东山县、常州府似乎变成了几个世家的棋盘,形势愈发混乱,就算赵无咎能够平安无事地在县衙里干上一辈子,骏马老于盐车,这也足以令人扼腕叹息。 只是,赵无咎心中虽有向往,但仍然有些犹豫,他向李淳风坦白道:“李仙长,晚辈还有公门中人的告身,我是东山县在册的衙役,如果不告而走,恐怕有违大周朝廷的律法,家里或许也会因此而受到牵连。” 李淳风闻言,却是轻抚长须,微微一笑,道:“此事易解,你只需将此事交由我来处理,我自有办法让你无后顾之忧。 李淳风摆了摆手,示意赵无咎不必担心:“后生,你只需放心随我离开东山去洛京,其他一切,我自有安排。” 第113章 安排妥当 李淳风的一句“我自有安排”,把赵无咎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当日就收拾起了行李。 赵家两个女眷,对于自家大儿子、大孙子要跟一个老道士去洛京这件事,怎么听怎么觉得不靠谱。 还是赵不尤好说歹说,又以自身这从六品的官身来佐证,这才劝得赵无咎的母亲和祖母闲心这老道士是个了不得的高人。 “让无咎跟那道长去洛京,对这孩子也是好事,读书科举什么的咱们不求,至少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赵不尤对自己媳妇这么说的。 而对母亲赵杨氏,因为老太太是个有主意的女子,所以赵不尤则解释得要更清楚一些。 “娘,现如今东山不咋太平,在县衙里当差役也并非良途。 之前这孩子也是没法子,现在我回来了,家里就交给我来看顾。 让无咎去洛京,就像不把那鸡卵放到一个篮子里,往后咱们赵家无论遇到什么,事情至少可以缓一闸。” 就这样,赵不尤说服了赵无咎的母亲和祖母,虽然仍旧不怎么情愿,但是最终还是同意放赵无咎走出家门,去那洛京城闯荡闯荡。 这天,赵家厨舍炉灶里的火就没停过,祖母赵杨氏守着炉子烙了快一百张洒了盐的面饼。而赵吴氏则不顾赵不尤和赵无咎的反对,挺着个大肚子,红着眼睛亲手为自己儿子收拾了鞋履、裤袜、夏装和冬装。 而赵不尤则直接利用自己现在度支判官的身份,从城外营里掏钱买了两匹“淘汰”下来的大公骡,为赵无咎和李淳风两人当坐骑和驮行李。等到了洛京城,若是用不到它们,卖掉也能换成钱财来应急。 第二天临行之前,仅赵无咎自己的行囊,就已经堆满了一头骡子背部两边的货架。 当然,以赵无咎的可怖身量,就是想要骑骡子赶路,这世上怕是也没什么骡子能驮得动他。 至于说老道士李淳风,则似乎不怎么愿意骑骡子。虽然赵不尤也为他这位老仙长准备了一匹代步的骡子,但是他仍旧和赵无咎一起步行走出了东山城,两匹骡子都被赵无咎一人牵着跟在后面。 …… “无咎去了洛京进学?” 当从好友赵不尤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翟青当即就诧异地问出一个问题:“那他去衙门请辞了吗?” 当下,东山县的县令大印正空悬着,而且前夜绿眉军攻城,城内一片大乱,县丞老何也失踪了。 这时候,按道理说,根本没人能为赵无咎抽出注色经历来盖印放行。 在去往洛京的路上,赵无咎就算能一路绕过各处关隘,也不进城修整,可到了洛京城门前终归还是要拿出过所接受检查。 而若是没有注色经历作证,一个无故迁离本乡本土的平民,按周律是要被当作流民、流寇的。 翟青和赵不尤相识已久,知道其年少时好游侠的事情。所以,他不信赵无咎这个阿爷不懂得这个道理。哪怕在没当上从六品的度支判官前,出一趟远门要注意些什么,赵不尤知道得也比一般人多得多。 否则,屠行的那些人,之前为何要推举他为魁首?还不是因为赵不尤有勇力,有见识,只有他有可能能走得远一些,将生猪贩卖回东山城来。 本来,翟青还以为赵不尤来找他,是希望他能趁着县衙正处于管理混乱时期,将赵无咎的注色经历带出来。然而,赵不尤却告诉他,赵无咎走得时候已经带上了注色经历,而且还带上了一封河间赵氏的举荐信。 听闻此言,翟青心中了然:“这多半是赵不尤为无咎那个孩子安排的,从六品的军官可不是说当就能当的,想来他肯定是出城的时候有什么奇遇,与本家河间赵氏的某位贵人有了交集,自己不仅当上了军官,还能替自己儿子谋个更好的出身。” 一想到这里,翟青立刻笑了起来,连连向赵不尤道喜。 …… 东山,县衙的推事房,郑櫎、郑楠两兄弟和司马仲达聚在一起。 “仲达,昨日驿卒送来的火漆文书,你可看了?” 郑櫎拿着茶盏,一边喝着新烹好的茶汤,一边问向正在阅读邸报的司马仲达。 “大公子,我已经看过了,”司马仲达将驿卒昨日同时送来的几份邸报全都收拢到一起,“给赵无咎的那份征招文书确实是尚书台发的,没有什么问题,上面还加盖了礼部侍郎的官印。” 正伏于书案上,写着给家中长辈信件的郑楠,此时也抬起头插了一嘴:“应该是度支使赵崇送的人情,那个赵无咎的父亲名叫赵不尤,现在正在那个老头手下当度支判官,参赞军务。” “河间赵氏的那个赵崇?”郑櫎放下茶盏,问了一声。 “没错,就是那个‘挽郎出仕’的赵郎官,他已经在户部下辖的度支部、金部、仓部全都当了一圈主官,本来今年就可以累功升迁为户部尚书,当上咱们大周的‘大司农’。 只可惜,在他分管仓部时,和手底下的人出了点龃龉,洛京东西两市——那可是天下间最大的两处榷场——竟然接连着了两场大火,货物和商铺损失甚重。 也正是因为这,所以赵崇才恶了圣人,被打发到小小常州府当起了小小的度支使。” 司马仲达只是三言两语,就将郑櫎问的问题全都解释清楚了,而他解释这个问题所需的信息也全是从刚刚看过的那些邸报上读到的。 “那个赵崇和东山县的屠户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那赵崇真在这这边有个穷亲戚?” 郑楠不由得好奇地问道:“我打探到的消息是,赵崇前几个月以到常州府,第一时间就将赵无咎那个阿爷……额,对就是‘赵不尤’那人,擢拔成了自己的副手,将其从一介白身变成了从六品的度支判官。 而从六品的官员,则恰好卡着底线门槛,刚刚够资格举荐其子弟去洛京当‘挽郎’。 他河间赵氏的本家,可还有很多子弟都眼巴巴地盯着这件美差呢,他怎么将其赠与一个外人?” 第114章 挽郎、飞狐陉 事实上,不仅仅是郑家两兄弟,还有那个司马仲达在感到疑惑。 就连赵崇的亲儿子都不能理解,自己的父亲为何会把一个可以直接释褐为官的宝贵机会,送给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 “阿爷,您糊涂啊! 挽郎出仕,这机会就算不留给我的儿子,您的孙儿,咱们河间赵氏的本家里还有那么多人可以选。 给他们谁,不比将这机会送给那赵不尤的儿子,要强上许多? 那个赵不尤的确因缘际会救过您,可您也报答了他,认了他为河间赵氏的宗亲。 不仅如此,您老还将其征辟成了副手,让他当上了督办一营军备后勤的度支判官——从一介白身变成了从六品的官老爷,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现在,您对赵不尤这般偏爱,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您在外面留的……” 一名穿着缺胯衫,皂罗袍,头戴软脚幞头的男子,两脚岔开大喇喇坐在常州府兵度支使营帐的锦墩上,正用一把扇子为自己不断扇风,同时还在不断向坐在帐内主座上的一个穿着整齐绯色圆领澜衫的老头抱怨。 “住口!” 见自家儿子越说越没溜,赵崇不由得开口呵斥,伸手从腰上的算袋里抽出一根算筹就丢了过去。 虽然他能理解自家儿子为何抱怨,而且从本心来讲,其实将一个“挽郎”的资格给予赵不尤的儿子也让他感到有点心疼。 什么叫挽郎?这其实是大周朝廷给予官宦子弟的一份福利。 平民百姓家里办白事,有时会请一些人来扶灵哭丧,以壮门面。 皇室贵胄下葬的时候,亦是如此。 只不过,平民百姓雇扶灵哭丧的人,花的是钱财。而大周皇皇室找的挽郎,事情结束之后会酬之以官爵。 挽郎出仕,便是这个意思。 这是除了科举考试、特使征辟、世家举荐之外,第三种可以让人当官的途径。 所以这个机会相当难得,虽然凡是从六品以上官员子弟都有被举荐的资格,但最后在礼部能不能被遴选成挽郎,其实还需要被举荐个人及其家族继续地“努力”(多送些银钱,多拜谒些熟人总是有益的)。 河间赵氏不是特别煊赫的世家,当年赵崇也没有被直接举荐为官的资格,他自己就是走的挽郎出仕这条路当的官,然后才一路做到户部的侍郎。 因此,他很清楚这个举荐挽郎的名额有多么重要,而且他原本的想法,其实是要举荐自己的是孙儿。 只不过,昨天有人来告诉他,要他去换个人举荐。若是别人,赵崇肯定会唤来左右,将其打出自己营帐。然而,面对那个人的时候,他却根本没这个胆子。 “那个赵无咎是什么来路?竟然能够令当今圣人的叔祖出面,来为其讨要一份前程,而且还要我为这事情保密?” 想到这里,又看了眼因为脑袋被算筹砸了一下,所以闷闷不乐的儿子,赵崇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懂个屁!” …… “这位李道长懂得还挺多的,”牵着骡子走在山道上,赵无咎对于老道士的本事越发感到佩服。 他们两人一路向西,连续走了三四日。都没有看图籍,那老道仿佛将山川丘壑都藏在脑子里似的地,领着他转过了好几处有乱贼出没的地段,不仅避过了那些乱匪,省去了不少麻烦。一路走,他还一路给赵无咎讲出各个地方的典故和来历,就好像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情他全知道似的。 今日,他们两人行至大行山,走飞狐陉横穿过这连绵几百里的大山。 在飞狐陉入口,老道士李淳风停下了脚步,对赵无咎说道:“穿过这飞狐陉,就算出了河北地了,你往西走几十里就能看到一座大城,名字叫作敖仓。 那座城你决计认不错,三条大河在那里交汇,河上漕船络绎不绝。 到了敖仓,你进城把骡子卖了,直接找艘往北行的大船,终点就是洛京。 进了洛京城,别的地方不用去,直接去国子学找人。额,现在的祭酒应该是小郭,你去找他,就说老道我让你去的。他会为你安排吃喝、住宿和进学的一应事宜。 学丹青的事情,过些日子我去书一封让小郭给你安排,你自己先不用着急。 老道唯一要嘱咐你的,就是一定要每日观想那《抟龙九转》——你不用瞒我,这法脉虽然是我师兄留下的,但是老道我肯定多少懂得一点——《抟龙九转》图册上的精气神三宝,才是这份图册上最有价值的所在,你能将抟龙九转的第二转运转自如,显然已经知道这份功法是怎么修炼的了。 记住,等老道我回到洛京会专门考校你,若是不能将那第四转也给转过去……嘿嘿,你且看老道怎么收拾你的。” 说完这几句话,随着一道微风拂面,那李淳风竟然就从赵无咎眼前消失不见。 他有点蚌住了。 这是几个意思? 不是说好一起走的吗,合着不是一起走到洛京,而就是一起走到飞狐陉啊! 赵无咎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要是早这么说,他其实大可不必牵着两头骡子一路走过来了。将它们卖掉,他自己背负着那些箩筐,说不定一天就能从东山县城走到这。 “早说啊……” 赵无咎苦笑着摇了摇头,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就此打道回府,所以笑了笑,他也就牵着骡子踏入飞狐陉。 这条古道蜿蜒曲折,仿佛一条沉睡的巨龙,静静地躺在群山之间。古道两旁,山壁高耸陡峭,岩石嶙峋,仿佛随时都可能崩落下来。阳光透过山壁上那一棵棵稀疏植,斑驳地洒下,形成一片片光斑,随着骡子的步伐摇曳生姿。 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清脆悦耳,给这寂静的古道增添了几分生机。 骡子踏着稳健的步伐,沿着古道缓缓前行,赵无咎的思绪也随之飘远。 第115章 大虫、漕船 飞狐陉道路两侧皆有峭壁,就如同千夫拔剑,露立星攒。 山路回合万变,犹如那蛛曲蚁穿,而且走上几里路就会遇到一段那种“一线天”似的道路,抬头望久了直叫人旋踵转足,头脑发昏。 赵无咎牵着两匹骡子,一匹驮着行囊,另外一匹则驮着人畜吃的粮秣。 在穿越飞狐陉的道路上,走上十几里山路都不见一个人影,这几乎就是常态。 偶尔能看见一两个打柴的樵夫,可也是远远看上一眼,那人就复又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所谓的“大行八陉”,就是指的穿越这条险峻山脉的八条通路。自古以来,想要翻越着这片茫茫大山,就只有这么走最为便捷。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茫茫大山之中就完全没有人烟。 事实上,为了躲避战乱,历朝历代都有人迁入这广袤的山岭,形成了许多不大的村落。 这些村落要是没当地人领着,像赵无咎这样的外人,自己一个人找到去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穿越飞狐陉需要走上两天,因此在这段路上,赵无咎也只能夜宿于野外。 他寻的夜宿点位于一道隘口附近,而这道隘口,在图籍上恰好也是飞狐陉道路的中点。 这图籍是老道士李淳风前些天拿给他的,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不过,上面的标绘异常详细,一看就不像是民间之物,而更像是朝廷为领兵打仗将领们准备的官造地图。 在图籍上,他的这个夜宿点叫作黑石岭,前朝曾在此修筑过军镇堡垒。不过,似乎是因为地震塌陷,所以那座堡垒也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赵无咎也就正好借此遮风挡雨。 他把行囊、草料和干粮都从骡子背上卸了下来,给两匹骡子喂了一些草料和豆饼,而他自己则就着铜壶里的水吃了些祖母为其烙的面饼,又吃了些咸菜、肉干。 如果他愿意,其实这顿饭还能吃得更丰盛一些。因为他的行囊里,不顾父亲赵不尤的反对微词,带上了几个藤条编织的篮筐,里面装了几只活的肥鸡和小半筐的鸡蛋。 他当时只是觉得,反正“调禽”这门手艺,到了洛京城,无事时可能也要练习一二。 到时候,与其去买其它鸟雀,还不如侍弄自己养的肥鸡——又能下蛋,又能吃肉——这不比提笼架鸟养些玩物来得实惠? 所以说,看了眼放在一旁的鸡笼,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腊肉干,赵无咎不由得开始琢磨现在是不是可以弄只烤鸡吃一吃? 赵无咎思索着是否要烤鸡,忽听得鸡笼内一阵骚动,公鸡母鸡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纷纷展翅翻腾,发出“咯咯哒”的叫声。 那两匹骡子被拴在断墙上的两匹骡子也似乎有所出动,开始不安地尥起了蹄子,缰绳不断拍打着墙面,发出“啪啪”的响动。 赵无咎心中一紧,他知道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任何异常都可能是危险的征兆。 他心思敏捷,动作迅速,果断从行囊中抽出一把精炼横刀,刀身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握紧刀柄,赵无咎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心中暗想:“莫非是山中有猛兽出没?或是有不速之客?” 就在这时,黑石岭军堡废墟附近的森林里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咆哮,一只斑斓猛虎从林中窜出,眼中闪烁着凶狠的光芒,直扑赵无咎而来。 赵无咎见状,心中并无半分惧意,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他身形一晃,横刀在手,气势如虹。猛虎咆哮着扑来,赵无咎不慌不忙,待到猛虎近身,他猛地一跃而起,横刀如闪电般劈下。 只听“噗”的一声,猛虎的头颅已被赵无咎一刀斩落,鲜血溅了一地。 赵无咎立于虎尸之侧,心中暗想:“还真是瞌睡送枕头,刚想吃肉,就有大虫自来相投。” 洒然一笑过后,赵无咎迅速将这猛虎剥皮取肉,点燃了一堆篝火,将虎肉烤得金黄,香气四溢。虎肉粗粝,比那牛腱子肉更甚,也只有像赵无咎这样牙口好的人才能啃动。 随着【饕餮胃】天赋发动,边吃边烤,他一连吃下几十斤的烤虎肉,这才感到一丝餍足。 剩下的东西也没被浪费,除了内脏被扔掉之外,大虫的肉被赵无咎剔下来尽数烤成肉干,骨头和虎皮则被他专门找了个麻袋装起来。 有了这个插曲,一直忙活到后半夜,他才将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收获”处理完毕。 和衣而卧,在毡毯上眯瞪了一两个时辰,天色很快就亮了起来。 虎死威犹在,有只大虫的残骸在侧,这一夜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敢来招惹赵无咎。虽然睡得时间不多,但是质量却还不错。 第二日走了一天,在快要出飞狐陉的地方歇了歇脚,又休息了一晚。等到第三日,他才牵着两匹骡子出了飞狐陉,出了河北道入了河内。 按照李淳风指点的,他沿着官道一路向西,很快就看到了一条水量丰沛的大河。 此河名为济水。 济水两岸植被十分繁茂,岸滩边上大片芦、茭、菹草丛生,满目皆是浓浅不一的活绿,令人心胸舒畅。而在河上,更是有不少西去东行的漕船在不停航行,白帆如翼,船桨翔舞。 每艘漕船的吃水都很深,李淳风前两天曾和赵无咎聊起,说在枯水期到来之前,这条河上走的舟楫都不会小于三百石,而且专门有漕帮的人管着这件事,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小船插入船队,引起磕碰、腾挪之类不必要的麻烦。 “……河内、河东、关中的钱粮皆交汇于此,日夜不停,而洛京城作为中枢调控兼受其利。”这是老道士李淳风对赵无咎讲的原话,在看到济水上繁忙的舟楫运输场景之后,对这句话则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因为刚刚从险峻的飞狐陉走出来,所以赵无咎也能想到:若是让那运粮、运货的漕船弃了水路改走那样的旱路,运量能达到现在的百分之一……估计都很困难。 第116章 城门风波 感慨归感慨,可赵无咎的脚步并未被眼前的胜景绊住,而是越走越快,几乎可以说是一路小跑。 只半日工夫,他便牵着骡子“走”到了敖仓,第一次亲眼看到了这座老道士口中的“雄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以前,他从来没想到过,明明是“一”座城,但结果居然可以建成“三”段。 这敖仓不仅分跨济水南北,在大河两岸各有一座内有垒土外包砖石的坚城,城墙每隔五十步便有一堵外探出头的马面墙,城墙外则引济水为护城河,壕沟、深堑一应俱全。 而且,在济水的河心岛上竟然也筑了一座看似是坞堡,可实际规模却足以称为城池的“半渡城”。 这“半渡城”远远看去,就像是黄、褐、灰三色的交错层叠——“黄”指的是围绕着河心岛连绵不断的夯土堆料台与船坞,“褐”是鳞次栉比的工棚坊舍,“灰”则是指高高飘扬在工坊上空的炉烟。 漕运虽然不似陆运那般,走一千里必定要彻底报废一辆辎车,可繁重的运输任务仍旧会让许多漕船出现点小毛病。而如果小毛病不解决,积少成多,谁也不会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酿成大患。沉船事小,可济水上漕船众多,被一艘沉船阻塞了河道航运,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因此,凡在济水往返的漕船,卸了货之后必须要在半渡城经停一次。 在这里,漕运使指派的老练船工会对漕船进行检查,如果发现了船体出现纰漏,船家和纲首(船队运送货物的主人)则必须出钱修补。 赵无咎看到许多匠人就像蚂蚁一样,攀附在各种巨大的漕船上,锤凿锛斧交相飞舞,叮当声不绝于耳。 而靠近之后,则很容易就能闻着从河面上飘来的、一股刺鼻的桐油与石灰味道。 伴着这股味道,赵无咎排着长队,一路走向河岸以北的那座城池的东门。 “把过所都提前拿出来,不要等某来提醒!”一名老吏站在队伍最前面,大声对后面排队的人喊道。 他一手持薄,一手以持笔,面无表情地一个个查验着入城行人的各种文牒,以及人们随身或者随车带着的货物,迅速记录的同时亦迅速算出每人该缴纳多少入城的税资。 等轮到赵无咎的时候,老吏不由得愣了一下——这其实很正常,毕竟,谁见到一个九尺(汉尺)开外的巨汉不得侧目一二? 接过赵无咎两手呈递来的过所,这老吏下意识就想要往上面写个“听”字。 他刚刚扫了眼赵无咎牵着的两头骡子,以及骡子上驮着的东西,下意识就以为这是一个带着全部家当来敖仓城找活计干的少年。 这老吏眼光十分毒辣。虽然为其身量所惊到,但还是一眼就从面相看出赵无咎是个少年。 只是,当双眼扫到过所上面的最后一行字:“……常州府军,骁果营度支判官赵不尤长子,应征上洛,以适挽郎。” 老吏不由得抬起头,先是诧异地看了看赵无咎的一身打扮,然后又朝他身后看了看。 先敬衣冠后敬人。 此话虽然听着不怎么顺耳,可其实却颇有几分道理。 赵无咎身上既无绫罗又无绸缎,甚至连绢都不是,就穿了一身葛布长袍。而且,他还没有僮仆伴当跟随服侍,只是自己牵了两匹看起来累得都吐沫子的骡子……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官宦子弟。 出于谨慎,老吏抱拳行了个半礼,然后问道:“赵公子,可否有注色经历在身上,我还需查勘一下。” 注色经历就是档案,只有官员、吏员才会有,黎庶黔首几乎不会有机会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相比于过所上的记录,注色经历会更加详细,而且也更难以伪造。 他之所以会这样问,确是出于出于公心。毕竟,敖仓城不同于别的城池,它是济水和黄河漕运中枢。城里囤积的粮食,可供三州之地就食一到两年,绝对不容有失。因此,敖仓的城门吏绝不能得过且过。若是误放可疑之人进城,但凡敖仓城里出了什么事情,城门吏起步都是抄家流徙的罪过。 同时,他这么问,也显得其老于吏道。他知晓“适挽郎”是怎么一回事。而能够有这样资格的官宦子弟,不说十成十吧,至少是十个里面有九个会有散爵、流散官的称号在身。 听老吏这么一问,赵无咎明显“怔”了一下。而他的这种表现,也让那老吏顿时紧张起来,执笔的那只手不由得背到身后——这是一个暗号——周围披甲执坚的军士看到,立刻不作神色地围了过来。 一俟那城门吏下令,他们就会扑过来拿人,又或者干脆将贼人就地正法。 赵无咎同样抱拳回礼道:“还请差官稍待,我本以为有‘过所’就行,所以注色经历还塞在行囊之中,还请您等我将其拿出来。” 老吏点点头表示同意。 赵无咎走到驮着行囊的骡子旁边,伸手就向行囊里面摸去。然而,就在这时,或许是因为之前颠簸磨蹭所致,被他用来捆扎麻袋的一根绳子突然“啪”地断裂开来。装有虎骨和虎皮的麻袋立刻跌到路上,麻袋口散落开来,一颗毛绒绒的大脑袋“骨碌碌”地从麻袋里面滚了出来。 “嘶律律——” “昂嗯,昂嗯——” “哞——” 又应了那句“虎死威犹在”,之前被厚厚的麻袋裹着还不明显,可此时当一颗还算新鲜的老虎脑袋直接滚落到道路中间,城门口的牲畜顿时都被吓坏了,那些牛马驴骡无不惊得发出叫声,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老吏身边的几名军士赶紧围了过来,当他们看到从骡子上掉下来的麻袋,还有麻袋里露出的东西,一开始也都被吓了一跳。不过,好在赵无咎及时把自己的“注色经历”从行囊里掏了出来。 “肃静,不得喧哗,各个把势将你们的牲口看好喽!”那老吏连忙大喊,制止了这场风波的蔓延。 他眼睛毒辣,一眼就看出看到了赵无咎手上举起的“注色经历”,这本册则的封皮蒙着一层经过三色印染的苏绢——这确实是官样的制式——因此,他心里已对赵无咎信了大半。 于是,他的语气变得客气了一些:“这位赵公子,还请您将注色经历借我一观。” 说话的同时,还把手里的笔插入了腰间的文囊,将记录文薄夹到腋下,伸出双手去接赵无咎的注色经历。 第117章 进鲜船 造样、印鉴、内容程式,敖仓的城门老吏从赵无咎的注色经历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他家累世为吏,吏道一途算是有着家学渊源,注色经历上哪怕有一点假的地方,都不可能瞒过他这双鹞子似的眼睛。 然而,就是这样一份真得不能再真的注色经历,他看过之后却不由得生出一种“真是假得很”的不真实感。 症结在注色经历的内容上面。 在他想来,能够获得一个“适挽郎”机会的官宦子弟,既然有注色经历,那怎么着上面都得是萌祖宗余荫有个流散官的虚职。 这个赵无咎小官人,确实是有一本注色经历在身上,可上面的记录的、他之前的经历竟然是常州府东山县的一名壮班衙役 。 注色经历一经书写,便不能随意涂改,而只能“贴黄”。 所谓的“贴黄”是指在公文书写错误的地方,额外贴上一张用黄柏汁浸泡过的纸条,再在这张纸条上面重新书写。之所以要用黄柏汁浸泡的纸条,是因为粘贴要用到浆糊。朝廷的公文都需要留档存放,浆糊哪怕干透了,长时间储藏也有可能生蠹虫,而黄柏汁液可以起到驱虫的作用。 而赵无咎的注色经历上,没有一处贴黄的地方,这说明他当过装扮衙役的记录不是有人后来胡写的。 “真是怪哉,明明是一个官宦子弟,家里也能给他搞来一个‘适挽郎’的资格,何苦还要进公门当个连‘吏员’算上都有够勉强的差役?” 不过,疑惑归疑惑,在确认注色经历不是作伪的之后,这名老吏还是将其恭敬地还了回去,并且热络地将赵无咎放行进入敖仓城。 进城门的税费,也仅仅是两匹骡子一匹缴纳一枚肉好。而不像对待普通平头百姓那般,凡是被牲畜驮着的东西都需要被计作货物,均要课之以“三十税一”的行旅商税。 缴了城门税,赵无咎便牵着两匹骡子进了城。一边走着,他也一边想着:“我还说呢,是不是这大周各个地方,是不是都像东山县一样,根本没有什么商客旅者。看来,还是我孤陋寡闻了。” 想要增长见识,需读万卷书,亦需行万里路。这世间很多学问,可不仅仅停留在文人骚客的笔尖之下。 出了“新手村”一样的东山县,只是几天工夫,走了几百里路,他就学到了很多以往无法接触到的知识。 见识了敖仓的漕运繁盛景象,他就认识到自己以前眼皮子的一些浅显之处。 大周是重农抑商不假,各地行租庸调的农税法没错,可是商客旅人却未必真像他以往想的那样稀少。 至少,在敖仓这样的大城市,从各地来到的商旅们其实还是挺多的。而只有像东山县那样的小城市,才会鲜有商旅到访。 这和朝廷收商业税的法子有关:不像农田就在那里,户曹可以按照黄册挨家挨户地收取税赋,大周想要收取商业税也只有榷场和城门税两个渠道。 榷场就是官营的大市集,想要进去做买卖,买卖双方都需要缴纳一笔定额费用。林家经营的那个鬼市,显然就是借鉴了朝廷的榷场。 而城门税则是对商旅的贩卖货物,先估价,后收取一笔“三十税一”的商业税。 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如非必要,那些贩运货物的商旅一般都不会在运输途中进入其它城镇。 他们更习惯在一个地方把货物置办好之后,直接一路将货物运到要贩卖货物的大城,途中也就只需要缴纳一笔“三十分之一”的税赋。 因为这个比例虽然是定死的,但是执行起来城门吏的操作空间太大,后者只需要将估价提高一些,那么商贾们所需缴纳的城门税就要提高许多。 若是中途入城次数太多,商贾做上一次买卖,最后说不定还会折了本。 至于说像东山城那样的小县城,也只有之前林家的商队会进驻。 反正,东山的城门吏也不敢向林家商队收取城门税,他们想进城自然就进得,而其别人家的商队则没有这份便利。久而久之,东山县城的大宗生意,这才被林家全部垄断到自家手中。 当然,这也只是小地方的豪强才能玩得出的把戏,赵无咎很好奇像敖仓这样的大城“豪强”会是什么样? “或者说,像这样的的大城里,还会不会有豪强?” 走过城门洞,穿过瓮城,赵无咎不由得回头望了望这算上敌楼之后,足足得有五六丈多高的巍峨城门。 它的两侧皆是外包砖壁的夯土城墙,而这座城门本身却是整体由青砖垒砌而成。敌楼的顶脊铺着一层层的乌瓦,质量比东山城一些富户家里的瓦当都要上乘,而在屋脊两端还坐着嘲风、睚眦之类的龙兽雕像。 扭过头,赵无咎牵着骡子,迎面看见的便是一条四丈宽窄的“骡马道”。这是按大周营造形制的说法,和东山县城有且仅有的“步道”不同,敖仓城的主路都是“骡马道”——道路底下都经过夯土硬化,路面则是用一条条长短不一的青麻石条拼接而成,并用河滩里捡来的鹅卵石补缀了空隙。 “骡马道”上的车马络绎不绝,行人摩肩接踵,一辆辆堆满货物的宽尾厢车在赵无咎眼前摇晃。 那些货物不是湖绸,就是苏绢,甚至还有更加名贵的蜀锦,看来这地方有很多跟着漕船从南面来的客商。 而在主干道路两旁,则开着两排“廊铺”。除却酒肆食摊、引车卖浆之流,更多的还是用于抵押货物以换取资金周转的质库典铺,以及专门寄售物品的寄付铺、解柜坊。 这些店铺旗幌交错,匾牌相邻,店里的雇工学徒全都站在门口,用尽力气使出浑身解数卖力吆喝。 走了半日,肚子也有些饿了,赵无咎干脆就找了一家面铺子。坐下之后唤来过买(店小二),要了两碗羊肉汤饼,外加烙饼两张,咸菜若干。 等到吃食上来,店家还给他端过一个蒜汁罐子,蒜汁用捣碎的蒜末、醋醴、盐粉、葱姜末、茱萸籽加以调和,或许是为了照顾南来的客商,里面还加了一些水芹丁。 “吃面不吃蒜,滋味少一半,这道理看来还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赵无咎乐呵呵地想着,然后又拿出一块昨夜烤的虎肉干,随即便开始大快朵颐起来。这几日赶路吃的都是干粮,吃上口连汤带水的热乎饭菜,也是一桩人生乐事。 用过午饭,赵无咎不欲在敖仓多做驻留,他想要赶紧去河边渡口寻一艘进鲜船,搭乘这种快船直接北上洛京。 进鲜船,指的是一种专门从南面运送鲜货贡品到洛京的漕船,这种船普遍体量都不大,运的货物也都是供给洛京贵人们吃的、南方特产的生鲜水果。 赵无咎之所以知道敖仓有这种船,也是老道士李淳风的指点。老道士告诉他,只要搭上一艘进鲜船,短则两日一夜,长则三日,必定能抵达洛京城。 进鲜船在沿途在其他地方,除非遇到堰隶闸关需要等候水位,其他时候都是不停的。它们只会在敖仓北上时,船老大临时停靠几个时辰,用来检修船只——济水漕运不能有沉船,靠近首善之地的洛水更不能有,因此就是进鲜船也得接受检查。 这时候,船老大要忙于船务,而负责押送货物的纲首则正好整理货物。 那些从南方运过来的、腐烂或者品相已经不好的鲜货会被当场处理掉,只留下最好的鲜货运往洛京。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些不大的进鲜船,在敖仓这里才会出现空位。往往只要给船上的纲首和船老大一笔银钱,就能在此地搭乘上进鲜船,更快、更便利地赶到洛京。 进鲜船停靠的泊地很好找,在敖仓济北城以北,寻得一处聚集大量人头的地方便是找对地方了。 因为进鲜船抛售“临期”的鲜货,所以吸引了很多人商人前来挑选一些对自己有用的东西,而这些商人也吸引一些引车卖浆之流,在此地形成了一个沿这码头的小市集。 赵无咎牵着两匹骡子,走了过去,一时间惹来了不少窃窃私语。他这副身板很难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小哥,你这骡子愿意割爱吗,易手就给你五贯钱。” “甭听他的,界俩大牲口看着就是从军中替换下来的好货,一共六贯钱,放心小哥,我也给你现钱。” 敖仓的商业氛围,明显比东山县强多了。赵无咎觉得,以他这种壮硕的身板,如果他牵着骡子在东山城里乱逛,东山城里肯定没人敢于主动上前搭讪。 只不过,这两匹骡子赵无咎肯定是不准备卖的,要是将其卖掉,骡子背上驮着的行李还得他自己来背负。 赵无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来到了进鲜船的泊地。他的目光在码头上扫视,寻找着合适的进鲜船和船东。突然,他的目光被一个身影吸引。 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码头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一颗鲜艳欲滴的荔枝,一边品尝着,一边和几个商人模样的人讨价还价。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长袍,外罩一件褐色的对襟短褂,腰间束着一条宽大的布带,带子上挂着一串铜钱和几个小巧的玉佩。他的头戴一顶黑色的幞头,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脸上留着一抹浓密的胡须,眼神锐利,显得精明而不失威严。 这位纲首的外形和打扮,正是典型的走南闯北的商商贾模样。他的长袍下摆微微掀起,露出一双穿着黑色布鞋的大脚,脚边放着一个装满各色水果的竹篮,显然这些水果就是他要出售商品的样子货。他的身旁不远处的码头上,贴着岸停泊着一艘小巧精致的进鲜船,船身漆成深红色,船帆上还用彩线绣着花纹,显得十分气派。 赵无咎走上前去,向纲首抱拳行了一礼,说道:“前辈,晚辈欲往洛京,不知可否搭乘您的船只,行个方便?” 纲首抬起头,打量了赵无咎一番,随即放下手中的荔枝,用袖子擦了擦嘴,笑道:“小郎君,别看你这身板唬人,俺老张却一眼看出来了,你不像是普通商旅,倒像是掐着时间去洛京准备进学,为了秋天那场大考的仕子。既然你有此意,我自然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不过,我这船上货物珍贵,你若要搭乘,可得保证不给我添麻烦。” 赵无咎连忙答应:“晚辈定当遵守规矩,不给前辈添乱。” 纲首点了点头,又转头对那些商人说:“诸位,我这船上还有不少新鲜荔枝,若你们有意,不妨出个价,我可不想带着这些快烂了东西,去洛京拜见那些贵人。” 随着他这一开口,周围有些犹豫不决的买主终于下定了决心,纷纷开始交钱,想要买走一些快要熟的荔枝。 了一番激烈的竞价。赵无咎站在一旁,静静观察着这一切,心中对这位纲首的能力和气度更加敬佩。他知道,自己在这趟旅途中,或许能从这位纲首身上学到少东西。 随着竞价的进行,纲首老张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似乎对商人们的出价十分满意,最终以一个双方都觉得合理的价格成交。商人们开始忙碌地搬运荔枝,而纲首则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向赵无咎。 “小郎君,你刚才说想要搭乘我的船,对吧?”纲首问道。 赵无咎点头:“是的,前辈。晚辈确实有急事需要前往洛京,如果能搭乘您的船,将不胜感激。” 纲首打量了赵无咎一番,似乎在考虑什么,然后说:“看你这模样,也不是那种会惹是生非的人。这样吧,我收你一贯钱作为船资,你可愿意?” 赵无咎心中一喜,这个价格比他预期的要低得多,连忙答道:“晚辈愿意,多谢前辈。” 纲首点了点头,然后指向那艘进鲜船:“那就好,你随我来,我这进鲜船的吃水并不深,也就是刚处理掉一批货物,否则绝对没空余的地方带上你们……” 第118章 鲜于 赵无咎很快就知道了,那纲首张老大口中的“你们”,指的是什么意思。 想要在这敖仓,搭乘这艘进鲜船进京的,可不止他一人而已。 这头纲首张老大贱卖、甩卖了一批南来的货物,与前来采买的商贾完成了交割;那头的船老大也将伺候好了漕吏,完成了进鲜船的船体检查。 就好像约好了似地,不仅几辆骡牛车子从码头外辚辚而入,还有几名锦衣少年打马前来,在这小小的系泊码头上汇聚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漩涡。 穿着短褂的力夫一拥而上,在船主的呼喊中,将那些客商的行李抬上了进鲜船。 甲板上,船工们赤着脚跑来跑去,一边挨着船老大和档头的呵骂,一边操弄船舷,放下跨板,一边还不忘用南腔北调,跟邻近船只上的同行们“交流”几句詈言。 虽然狼藉嘈杂,但是就在这混乱景象之下,却俨然存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秩序,一切事务其实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 不用旁人帮忙,赵无咎自己就将两匹骡子牵上了船甲板。不过,骡子之类的大牲口不能在甲板久待,它们被牵引进了下层甲板里,被放到专门停放牲畜的“吊台”。 所谓的“吊台”,就是一个个特制的马厩隔间。 为了防止大牲口因晕船而狂躁,惹出麻烦,所以船上专门开辟出十几个吊台。 骡马站在一块木板悬空几寸高的上面,木板用粗麻绳吊在几根专门加固过的大梁上面。船舶航行时纵然摇晃,可吊台却能始终保持相对的平稳。这种布置寻常的小船上是决计没有的,也只有在像这艘超过七百石的进鲜船上面,才有布置吊台的足够空间。 同样地,既然都有吊台了,船上甲板也专门修了“客楼”。搭船的客人可以带着行李,在客楼里休憩。 当然,即便叫作“客楼”,可毕竟是在一艘船上,这“楼”其实就是一层大通铺似的带顶窝棚。搭乘的客商,住宿条件也只是比船工好一些,不用在甲板上打铺盖。 付了一把铜钱,赵无咎让一个船工帮忙在客楼里寻了个好位置,将自己的行李安顿好。 看在“孔方兄”的面子上,那人还贴心地为赵无咎寻来一块篷布将行李盖上,这样既可以防潮,而且多少能防备可能存在的小贼。 出于谨慎,赵无咎还是把注色经历、过所、钱袋等物品用包袱卷了,随身携带。那把精炼横刀也被他斜跨于腰间蹀躞带的铜钩上面。剩下堆在行李里的,只是衣服、干粮、以及其它一些杂物。 接着,他便走到甲板上,站到一个不碍事的地方,看起进鲜船整备开船的景象。 凭心而论,乘内河航船对他来讲还是一桩新鲜事,赵无咎隐隐觉得挺兴奋的。 当桅杆上的船帆升起,进鲜船的船头也竖起一根竹竿,竹竿上挂出一条杏黄色的旗幌,上书:“奉少府监进鲜回避”。这意味着,这艘船拥有最高漕运通行权,一旦遇到淤塞,其它船只都必须要主动为其腾让。 说来也怪,就好像是算准了时间一般,当船帆升起的瞬间,码头上就突然起了一阵东南风。 趁着这股风力,进鲜船随之便滑入了干流。甲板上的赵无咎凭栏远眺,看着远处天边的云彩,不由得击节而歌道:“好风凭借力,送我步青云!”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这直抒胸臆的有感而发,竟然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彩!” 忙活完一应事务,纲首张老大正端着个牛皮酒囊在甲板上饮酒,一听到赵无咎吟诵,不由得眼前一亮,随即便开口喝彩。 之前那几名骑着骏马登船的锦衣华服少年人,听了这句话,竟然也凑了过来。 “兄台,此行是否为前往洛京释褐为官?不知阁下府上是何方名门,还望不吝赐教。” 那些少年人之中的为首者,向赵无咎一抱拳,行了个半礼道:“在下新政鲜于氏,鲜于叔明。” 一听这少年人自报家门,赵无咎还没什么感觉。反而是那个原本斜卧在甲板堆叠的麻包上,放荡不羁饮酒作乐的纲首张老大,登时便从麻包上一跃而下,将酒囊扔到一边,连鞋履都没趿拉好就趋步近前。 “新政鲜于氏的小郎君,可问一句,您与那京兆尹鲜于仲通大人可是亲戚?” 说话的时候,这个张老大始终保持着交手作揖的谦恭姿态,而他那一对眼睛已经将鲜于叔明几人悄然打量了一遍。 张老大看出来,这些人身穿的锦袍,用料都是最好的五色暗纹蜀锦。 因此,对于对方自称出自巴蜀新政鲜于世家的说法,他基本上是相信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躬身作揖的姿态,亦不由得更加恭谨了一些。 果然,还没等鲜于叔明作答,他的一个同伴便抢先自报家门道:“岂止是寻常的亲戚?我家叔明兄和那位鲜于仲通大人,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 被同伴一语道破身份,鲜于叔明虽然口中斥责了那人几句,但脸上那份自矜神色却做不得伪。 而他看向赵无咎的眼神,也让赵无咎想起了东山县郑家那两个使者在待人接物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从眼中流露出的那种自负与自傲。 他想了想,抱拳回礼:“在下赵无咎,常州府东山县人。此番前往洛京只是应了一长辈之言,要我在洛京进学上进,而并非是有官可做。” 随着赵无咎的解释清楚,肉眼可见地,以鲜于叔明为首的这伙锦袍少年脸上的表情渐渐就变了模样。 其中,有个少年更是打趣道:“嗨,我说呢。你这大个子话说得那般大气,我们还以为你此去洛京,是要赴琼林、登云台哩。” 几个锦袍少年纷纷大笑。 张老大一脸紧张地看向赵无咎,心里生怕这个身姿可怖的少年壮汉因言而怒——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早就练了一双识人的慧眼——看到赵无咎跨横刀的姿态,他就知道这人是一个用刀的好手。 少年意气,最是受不得激,要是赵无咎遭人戏谑之后愤而拔刀。哪怕他其实也是一名八品武者,可这么近的距离,他真没把握能护得那些锦袍少年们周全。 第119章 锦帆贼 不过,令张老大感到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没有发生。 对于这伙锦衣少年的嬉笑,赵无咎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冒犯,他只是“憨厚”扶了扶自己的幞头,摸了摸从额头流下的汗水。 “……出将入相非吾所欲,至少现在不是,我现在就想着一会儿会不会下场雨。这天气,怪热的,刚刚还好有点凉风。” 张老大这时眼力见上来了,赶忙拍着胸脯打圆场道:“一会儿肯定有场大雨,不过北方本来就水少,咱们这船吃水又深。能多下场雨其实是好事,船走得也能更快一些。” 未时过半,进鲜船从敖仓北上,终于汇入了洛水的干流。 而且,就如那纲首张老大所言,原本还晌晴白日的天上,没过多久果然就聚集起了一片铅云。 阴云又很快聚成了墨团,巨大的雨滴从九霄之上落了下来,从“啪嗒嗒”的稀稀散散,很快就连缀成了一片片雨帘。 帘幕从天穹挽下,把这条进鲜船连同船上的同舟者,共同拢到了一片烟波水泽之中。 除了少数船工,船上的其他人几乎都躲到船舱里面去了,赵无咎他们也都回了甲板后面的“客楼”。 或许是因为那鲜于叔明的缘故,所以作为“船头”的张老大一直待在这里作陪。不仅如此,他还拿出了烹茶击沸的一应器具,外加果脯、干果若干,为众人煮起了茶汤。 鲜于叔明喝了一盏茶汤,见那张老大目露问询神色,边说道:“茶不错,神泉小团,我家阿爷最喜欢的几种茶之一,就是盐和苏椒加的有点多了。 桂皮、枣肉、橘皮、茱萸、薄荷则加得有点多余,不过万幸,张老大你没往茶汤里面加姜末和葱汁,要不然这神泉小团的余味与回甘就彻底毁了。” 旁观着张老大煮茶的场景,赵无咎觉得很有趣。不过,当后者也为他奉上一盏茶汤,喝下之后,他立时就对这种茶汤再也敬谢不敏——这碗汤水的味道,让他联想到了煮茶叶蛋的汤汁。 而除了茶水之外,张老大还拿出一些果脯为众人当作茶点,其中就有一味盐渍的荔枝最是滋味独到。 “好叫各位客人知晓,咱这艘进鲜船就是为太府寺送土贡的,而在南方众多土贡之中又尤以荔枝为贵重。 本来吧,这鲜荔枝在其产地岭南也算不得什么昂贵吃食,可一旦要从南方转运到洛京,每颗荔枝立时身价成百上千的增长。 除了送与宫中独享的那份外,任凭如何豪奢的洛京贵人,想吃上一颗鲜荔枝也是千难万难。 唯有蜜渍和盐渍的荔枝,可供各位贵人开怀畅享。 咱们家做的就是荔枝买卖,洛京西市的张记干果铺子,里面的盐渍荔枝就都是从咱们家进的货。” 或许是因为想要结交鲜于叔明,又或许因为是想要给张记干过铺子揽主顾,所以张老大一点也不吝啬地为众人上了足足一篮子的盐渍荔枝。 既有吃,又有喝,外面河上又下着大雨,虽然天色其实已经转晚,但是众人反而谈兴更浓了一些。 这是,有一个大腹便便的客商突然开口说道:“各位,既然大家都在这船上,不妨听我讲一个关于洛水的故事。这个故事,可是与‘锦帆贼’有关。” 听到“锦帆贼”三个字,众人都不禁竖起了耳朵。 锦帆贼,这个名字在洛水一带可是如雷贯耳。他们是洛水上一群神秘的水贼,以锦帆为标志,来去如风,无人能及。 鲜于叔明等一众锦袍少年一听,登时就产生了兴趣,纷纷出言让那客商不要卖关子。 见到众人兴致盎然,那人立刻扶了扶自己的幞头,站起身来侃侃而谈道:“自打大周建立起来,两百多年间,洛水就一直非常繁荣,各种货物都在这里运输来往。但就在前些年,有一伙‘锦帆贼’开始在洛水出没。他们专挑那些运送贵重货物的船只下手,从未有过失手……” 接下来,他就一连讲了好几桩锦帆贼,在洛水犯下的案子。 那客商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述道:“各位,这锦帆贼作案的手段可是非常高明。而且总是在夜间或起雾的时候行动,而且速度极快,让人防不胜防。 在几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有一艘搭载‘乞骸骨’的官员及其家眷的官船,带着大批贵重货物从洛京出发,准备南下。船上的货物价值连城,吸引了锦帆贼的注意。 就在那船行驶到洛水最宽阔的一段时,锦帆贼突然出现,他们利用夜色和速度优势,迅速靠近商船,然后一拥而上。 船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锦帆贼制服了。锦帆贼将财货洗劫一空,然后就消失在夜色中,船上的人连他们的影子都没看清。” 众人听到这里,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赵无咎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那官员和其家眷的性命呢?” 那客商摇了摇头,说道:“那伙锦帆贼只是为了劫财,并未伤及人命。而且作案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那告老还乡的官员也只能自认倒霉。”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第二个案子,是发生在去年。有一艘运送官银的船只,在洛水行驶时遭遇了锦帆贼。那艘船上的官银,可是朝廷拨付南疆将士的军饷。 锦帆贼得知消息后,提前埋伏在船只必经之路。当官银船只经过时,他们突然发动袭击,将官银洗劫一空。这件事当时震惊了朝廷,可是派人追查了许久,也没能抓住锦帆贼。” 鲜于叔明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那朝廷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那客商叹了口气,说道:“朝廷没办法,只能重新筹集军饷,同时加大了对洛水的巡逻力度。可是锦帆贼仿佛知道这一切,他们作案的频率反而更高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最后一个案子,是发生在几个月前。有一艘运送贡品的船只,在洛水行驶时遭遇了锦帆贼。那艘船上的贡品,可是要送到宫中给圣人享用奇香异果。锦帆贼得知消息后,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他们驾驶着快船,迅速靠近贡品船只,然后发动袭击。贡品船只上的人吓得魂飞魄散,还没来得及抵抗,就被锦帆贼制服了。锦帆贼将贡品洗劫一空,然后扬长而去。” 听到这里,众人都不禁议论纷纷,感叹道:“这锦帆贼真是胆大包天,连朝廷的贡品都敢抢。” 见众人脸上露出后怕神色,那客商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了转,随即也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第120章 鸬鹚在梁 而就在大伙被那客商讲的锦帆贼勾起了兴趣,开始七嘴八舌不断讨论这伙河寇的时候,抱着肩膀站在一旁得赵无咎突然插了句嘴:“不知老哥如何称呼?” 他问的是那客商。 那人穿着一身圆领直身的布袍,头上没有带幞头,而是将头发挽成一个发髻,用一根木簪子扎住。刚刚讲故事讲得兴高采烈,或许是觉得有些暑热,所以连胸前的扣子都解开了。 一听赵无咎的问话,那人先是微微一怔,不过旋即便热络答道:“末商卢在梁,敢问小郎君有何指教?” 赵无咎摆了摆手,笑道:“指教可谈不上,我就是觉得老哥刚刚说得有趣,于是便斗胆问一问罢了。‘鸬鹚在梁,其鱼鲂鳏’,老哥这名字取得却是极有学问。” 那客商听赵无咎这么一说,也乐了,“一听小郎君说话,就知道您肯定是读书人。俺这名字就是俺爹给取的,俺爹也是读书人。不过,家道中落,到我这辈也只得做些小买卖、操持贱业为生计了。” 这时,刚刚烹完最后一抹茶粉,正在低着头为客人们分茶的张老大,此时也接过卢在梁的话头。 “卢兄弟,听口音是齐地人吧?来洛京走商,这一趟可够远的。” “嗨,俺们齐地那边菜蔬鲜亮,可是洛京这边却是‘肉好’。” 卢在梁一语双关,用俏皮话答道。 肉好,即是大周的铜钱。其中\"肉\"指边,\"好\"指中间的孔。大周始祚,禁止前朝历代所发行的劣币,这种钱的背面肉好,皆有周郭,每钱一千重四斤二两,所以民间称其为“肉好”。 “好一个洛京‘肉好’,”对卢在梁的这个回答,鲜于叔明不由得击节而赞道:“正所谓‘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洛京城的富庶天下闻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被他这么一说,“客楼”里的众多船客也纷纷开始应和起来。有像赵无咎这样去洛京进学的,也有鲜于叔明那样去投亲的官宦子弟,还有一些专门为了秋闱而提前赶往洛京做准备的士子。 不过,除了之前因为感觉赵无咎谈吐不凡而主动搭讪,鲜于叔明并没主动与其它进京赶考士子们交谈。 在他看来,这些人其实都难考中进士。即便从穿着打扮就能看出,这些人的家族在地方上肯定算是一号人物,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难道他们还能比他家更有钱,更有实力?他们难道有当刺史的父祖,有当京兆尹的同胞兄长? 而且,每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洛京城的官学才是真正的应考主力。 能考中进士的大才,不在国子(学),就在四门(学)。其余参考的各地士子,十有八九都是陪衬。 就算退一万步讲,即便这些从各地赴京的士子真能高中,可日后想要为官,他们也得投效入洛京城各大权贵家中,甘为走狗鹰犬。 因此,鲜于叔明觉得那几个赶考的士子忒也无聊,还不如听这个卢姓商贾讲故事有趣好玩。 而就在他想要问问卢在梁,那伙“锦帆贼”还有没有犯下过其它罪案,以及这洛水上还有没有其它离奇故事的时候。张老大似乎也恰好煮完了茶水,于是他将风炉筥鍑移到一边,又将装茶器的具列逐个放入了都篮。 张老大举起一只茶碗,自顾自地牛饮了一大口,脸上露出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 “茶味甚妙,”这个粗豪汉子大声说道,将客楼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接着他便“嘿嘿”一笑。 “各位,刚刚这位卢老弟讲了他知道的‘锦帆贼’,老张我可是一直在洛水上讨生活,我也为各位讲讲我知道的‘锦帆贼’如何?” 鲜于叔明一听也来了精神,开口便道:“那自然是‘色系女子’——绝好不过啦!兼听则明,老张大哥不妨速速讲来,小弟我已经心痒难耐了。” 一看主心骨发话,他的几个同伴也纷纷跟起哄,一股“浓郁”的纨绔气息顿时将这“客楼”塞得满山满谷,仿佛容不下他们一般。 赵无咎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一幕,不过,他也在不引人注意地迈着步子移向船舷阑干。 “那我老张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纲首张老大朝众人抱了抱拳,这一举动显得江湖气十足,“在某观来,那锦帆贼其实就是裤裆里的虱子,闹腾半天,也只是想要惹人搔痒罢了。” 豁! 这又是一番高论。 刚刚卢在梁讲了锦帆贼在洛水上犯下的大案,将那伙水匪描绘得上天入地,本事大到让朝廷无可奈何。可是在这张老大口中,那帮人却成了“裤裆里的虱子”……两者间的差距,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方才卢老弟说的那三桩事情……嘿嘿,某也恰好听过,只不过某听到的情形却和卢老弟说的不大一样。 首先第一桩,那锦帆贼劫掠告老还乡朝廷命官,此事的确不假。 可据我所知,那位大人其实只是一位御史台的御史,官职不过五品。 他也不是被举荐为官的世家子弟,而是先皇当政时录用的一位科举进士。只不过,因为为人刚直,在朝堂上得罪了一些人,所以才不得不‘告老返乡’。 而他回乡的时候,一家人乘的,据说也不过是两艘‘随风不费牵’的舴艋小舟。 锦帆贼劫掠那位大人,呵呵,是柿子专挑软的捏,还是被人买凶来为祸,两者尚未可知。 至于说,锦帆贼劫掠南疆军饷和土贡……这么说吧,骗骗别人还可以,骗老张这样在洛水上跑熟了船的人,那决计不可能。 这两桩案子,无论是被劫掠的军饷,还是地方的土贡货物,其实走的都不是太府寺的正规路子。那两船押船的人,也不是老张这般的跑船人,而尽是中御府的那些缺了‘二两肉’的中官。 他们懂什么舟楫?不把船开翻了去,那就是菩萨保佑了。 说句不当讲的——中官贪财,古之常情——大伙真觉得,那些锦帆贼真敢自己劫掠军饷和土贡?船要是被水匪劫了,那合理的‘火耗’是不是就出来了?” 第121章 暴起 纲首张老大一番阔论,引得船中众人浮想联翩。 特别是那些进京赴考的士子,更是被他这一席话勾动了谈性,不自觉地便高声纵论起了朝廷关于中官的陟罚臧否,滔滔不绝。 这回,反倒是出身官宦世家的鲜于叔明冷了场,没有像刚刚那般胡乱就掺和进讨论。 不过到底是少年意气,虽然知道置喙中官是一项大忌,但他还是好心提醒了张老大一句:“张兄慎言。” 然而,他能说的、可以说的其实也就这么多了。再多说一句,那他也就白出生在新政鲜于世家了。 好在,张老大看起来也是个听劝的。他打着哈哈,朝众人逐一抱拳,口上还不断说着:“白日喝酒喝多了,刚刚失言,刚刚失言……” 看得这一幕,赵无咎心里明明觉得很是有趣。但是因为已经猜到那张老大要做什么,所以他的脸上却并没有挂出异样的表情。 他反而送上一记“助攻”—— “诶,刚刚还一片淫雨霏霏,哪成想这么快雨就停了嘿。” 赵无咎说话间,引得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向船舷阑干,想要看看是不是雨真的停了。 然而,就在这时,张老大突然动了起来。 只见他身形一晃,一根一尺来长的六棱铁器——煮茶时用来敲碎木炭的炭挝(zhua一声)——已然从他的袖子里滑落到了掌心。 那用熟铁打造的炭挝,在昏暗的船舱中点点豆油灯火,映得张老大的眼神更为狠厉。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张老大已经猛地跨前一步,炭挝朝着刚刚还为所有人讲述“锦帆贼势大”的商贾卢在梁狠狠挥去。 眼见着铁器朝自己袭来,卢在梁脸色骤变,匆忙间伸手去挡,却不料张老大这一击竟是虚招。 炭挝不过才一尺来长,跟筷子差不多,虽然是铁器,但是挥舞起来又能有几分力道? 那张老大真正暗藏的杀招,其实是袍子下的一记正蹬直踹。 抬起了手臂,自然遮挡住了视线,卢在梁躲避不及,被张老大一脚踢中前胸,疼得他脸色惨白,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此时,卢在梁带来的几个伴当见状,纷纷拔出他们头上发簪——原来,这些人不带幞头而像道士似地用发簪扎这发髻,是为暗藏那几寸长的锋刃。 他们想要出手救下主人。然而,他们还未曾靠近,一道高大的身影早已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们身后。 那人正是赵无咎。 没有拔刀出鞘,他直接解下腰带上挎着的横刀,看似轻描淡写地挥舞着,却每一次都精准无比地抽打在了那些人的腿弯处。 卢在梁的伴当们猝不及防,腿弯处一阵剧痛,一个个惨叫着倒地,再也站不起身。 赵无咎的手段利落至极,不过转瞬之间,卢在梁的几个伴当便已全部倒地,哀嚎声四起。 而那张老大也趁势将卢在梁制服,用炭挝抵着他的眼角,大有对方只要稍有异动就要将其炭挝狠狠戳进去的架势。 “卢在梁,鸬鹚在梁,你这个老鸬鹚,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锦帆贼想要劫掠我的船?怎地,裤裆里的虱子也想要咬人、吸人血?” 刚刚这兔起鹘落间的打斗,吓得客楼内的众人纷纷噤声屏息。 鲜于叔明的那几个锦袍同伴则是纷纷拔出腰间配的护身障刀,将他们的“老大”、鲜于家的二公子护在了中心,严阵以待地对着暴起伤人的张老大,大有对方过来就要挥刀相向的架势。 可当张老大一口叫破了卢在梁的身份,包括其它几名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内的几个人,连带着鲜于叔明几个锦袍少年,全都听得愣在原地。 “拿麻仁、绳子来。” 客楼里刚刚“叮叮咣咣”的一阵动静,引来了几名船工和船老大本人,各个手里都拿着铁钩和哨棒之类的家伙什。纲首张老大是他们的东主,而一听东主下令,他们连忙就依令遵行。 很快,卢在梁和他的那几个伴当就被捆成了粽子,嘴里都塞上了防止其哀嚎吵人的麻仁。甚至,这几个人身上也被扒得赤条条的,连半点藏东西的“余地”都不曾留下。 处理完这些,张老大让人将这些人像货物一样堆在一起,接着就向赵无咎交手行了个全礼:“刚刚多谢小郎君仗义出手,老张虽然有把握能制住那伙贼獠,但却无法保证船上众多尊客不受到波及。” 为了酬谢赵无咎连带给船上的客人压惊,张老大又命人去端来了水酒和一些肉食。 这时,鲜于叔明凑到近前,少年人好奇地问道:“赵兄,你是如何看出那伙人是锦帆贼的?” 讲话间,这位官宦子弟,甚至对赵无咎不由得用上了敬称。而事实上,张老大对此也很好奇,只是他不方便询问,见有鲜于叔明替其“代劳”,这个船东纲首连忙竖起了耳朵。 刚刚出手,赵无咎又收获了一些劫数点。不过可能是因为这“劫数”不大,系统给的劫数点也聊胜于无。 而面对鲜于叔明的提问,他也没有藏着掖着——当然,他不会将刚刚卢在梁一讲话,他的系统里面劫数点就开始缓缓上涨这件事说出来。 他只是说出观察得见的事实。 “第一,那卢在梁说自己是从齐郡来洛京做买卖的商贾,可他和他的那些伴当带的货物却只是一些纨素和铜炉。从齐郡到洛阳转运数百里,只贩卖这些东西,还要搭船去洛京,这妥妥就是赔钱的买卖。 第二,也是最主要的,你们看张老大和他手下的船工,不是赤脚,就是穿一双易干的蒲鞋,并且一般不会着足袜——想来,这是常年在船上讨生活所致——你们再看卢在梁和他的那几名伴当,他们脚上明明穿了布履,可是却也没穿足袜,这一点和他们做的买卖并不相符。 再加上,这厮还主动提出了‘锦帆贼’的事情,其间多有夸大之词。摆明了,他们就是锦帆贼一伙人特意安排得细作,专门在洛河上散播有关锦帆贼的流言,至于说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如果我所料不差,要么是为了作为锦帆贼打劫时的内应;要么就是为了讹诈良人,收取那买路钱、过河费。” 第122章 万里平安册 只是几句话,赵无咎就将自己是如何看穿卢在梁说谎,以及对其真实身份的猜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讲了出来。 而且,这也并非他为遮掩量劫系统而扯谎,他刚刚是真看出那卢在梁有问题。 “赵兄慧眼如炬,着实令人佩服!”鲜于叔明纵然纨绔桀骜,可对赵无咎的这份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他也实在是深感自愧弗如。 那些以鲜于叔明为首的锦袍少年们,亦是纷纷交口称赞。左一个“赵兄”,右一个“赵大哥”,叫得好不热情。 然而,赵无咎却并不以此自矜。“这没什么,老张大哥不也一下就识破了卢在梁的诡计,我只是配合他打了个助攻罢了。” 鲜于叔明大体是听懂了,可又没完全听懂。“这位赵兄说的‘助攻’是何意?”鲜于叔明眨了眨眼皮,不过他没好意思问出口来,而自己硬想了一下,才咂摸出一些道理。 “这‘助攻’一词,不是从兵书战策上看来的原文,就是那打马球的一个术语。” 自我脑补,最为要命。 赵无咎只是随口说得一个词,鲜于叔明一脑补,居然浮想联翩出一大堆“小作文”。 “这位赵兄一定有家学渊源,说不定是隐居的高人之后,又或者是某个世家大族出走的旁支。 能熟读兵书战策意味着什么,自是不须赘言。 就算是这位赵兄是随口说了个打马球的术语,那也说明他肯定经常有机会骑马打球,这可是顶级遮奢人物才配玩的游戏…… 蜀中虽好,可毕竟不及洛京繁华,我就算想凑人打马球都凑不齐一队。” 这么一想,鲜于叔明便有些郁郁了。他暗暗下定决心,到了洛京见了亲哥哥鲜于仲通,就算撒泼耍赖也要让那位从小宠爱自己的兄长带自己打上几场马球,好弥补上这缺失的人生经历。 他这脑回路,倒也着实是十分清奇。反正,正常人是无法从区区“助攻”一词,便一路联想打马球这种耗费颇靡的消遣上面。 正常人——譬如说像那进鲜船的东主张老大——在听了赵无咎的解释之后,则是很干脆地一拍大腿,然后便为其奉上一碗酒水。 “小郎君,还请饮盛!” 对饮完毕,张老大用袖子擦了擦下颏上的髭须,然后才郑重道:“小时候听学堂夫子讲过‘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如今听小郎君这么一讲,老张算是服了。 也不怕叫各位笑话,老张我可没这位小郎君那般如炬的慧眼,而只是,只是……哦,对了,是‘沐浴王化’,我只是沾了朝廷的光罢了。 诸位或许有所不知,这洛河之上,漕船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可是,有资格挂起在船艏悬起那‘太府寺’旗子的船,最多不过二百之数。老张这艘船,便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纲首张老大不由得抚了抚自己的胡子,那股自豪劲瞬间便跃然脸上。 接着,他又继续道:“如吾等这般,在太府寺挂号之船东,官人老爷们每年皆会照例下发一份‘万里平安册’。欲及时得此册子,难免需些‘人情往来’,然于吾等商贾而言,此册无异于至宝。 盖因这‘万里平安册’上,不仅每年皆会标记提醒路途、河道之事故多发地段,亦会专门列出南来北往之商路中,何处有悍匪水寇出没。 于洛河上,那锦帆贼所闹出之桩桩件件事,朝廷岂会不知? 然而,别看这些贼人犯下之案虽传得玄乎,其实际不过皆为小股匪寇,大军一至,便会落荒而逃。为免劳民伤财,朝廷只能着有司查出这些匪寇之底细,且先传于吾等,令吾等小心提防。 通常,等左右卫选派各地精锐上番轮值宿卫,顺道就会将这些小股匪患直接剿灭。 因此,像‘锦帆贼’之类有名有姓的贼寇,即便再怎么能闹腾,也最多蹦跶个一两年罢了。 府兵上番,三年一次。 算算日子,等到明年开春,时间就差不多了,这伙锦帆贼也就活到头了。 而今岁的‘万里太平册’上,就有对锦帆贼的介绍—— 洛水之上,盗贼横行,最猖獗者,莫过于“锦帆贼”。此贼众以锦被为帆,船行如飞,呼啸聚走,狡黠如江中之狐……锦帆贼头目一人,号“老鸬鹚”。其人身形矮小,目光如豆,大腹便便,善使计谋,常以己身为间,荐入商船之上……此贼獠每登船,必不负刀剑,然暗藏尺长短刃伪作发簪,以伺不轨……” 说话间,张老大就从怀中取出一巴掌大的册子,上面遍布蝇头小字,皆是大周朝廷特意为巨商大贾而官作的避险指南。从贴身携带就能看出,他对这份“万里太平册”有多看重。 鲜于叔明看见此册,不由得激动道:“我就说嘛,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怎会任由纤芥之疾存于天下腹心?” 客楼的其它几人亦是纷纷应和。那几个进京赶考的士子更是来了精神,开口闭口地讲起了“如果让我剿灭这股水匪该怎么怎么办”,大有指点江山,马上觅封侯的波澜壮阔之感。 然而,就在进鲜船客楼内一片热闹非凡之际,客楼一角,那几个被擒拿捆绑起来的、如同褪了毛的黑猪似的锦帆贼却纷纷发出刺耳的怪笑。 “嗬嗬……咳咳……额呵呵呵……” 张老大皱起了眉头,他记得自己明明让船工往他们嘴里塞了麻核才对。 “来人,”张老大不怒自威,喊了一名船工进来,“把这几个猪狗辈栓了绳子吊到船尾,让他们进水里涮涮,省得让他们的怪叫吵了各位尊客的雅兴。” 所谓的“涮涮”,听起来像是吃古董羹(火锅)时,往暖锅里放肉、放菜。 可在漕船之上,这个“涮涮”则是指的一种残酷私刑:坏了船上规矩的船工,又或者被捉住的盗匪,会被剥光衣服,用吊杆和麻绳拖在水里,一路随船而行。 如果船东心狠,便会命人将麻绳放得长一些。这样一来,受刑者随着船只航行,很有可能就会被卷入船底,身体遭受船身龙骨的碾压、磕碰。根本轮不到溺死,因为压根拖不了多远,受刑者就会被舟楫活生生碾死,而且死法比“五马分尸”还惨。 而如果船东心善一点,那么就会命人将麻绳放得稍短一些,好让受刑者口鼻露出水面。但是,被剥光了衣服泡在水里,哪怕在三伏天,被随船拖行一两个时辰,受刑者依旧有五成可能会被生生冻死在水中。 凭心而论,进鲜船的纲首张老大从南边贩运贡品进京,每趟都收获巨万。因此,他对待手下并不算特别严苛,几乎没用过几次私刑。 然而,不用并不代表他不敢用、不会用——敢于押船数千里而牟利的大商贾,又有哪个是“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护飞蛾纱罩灯”的心慈手软之人? 锦帆贼这次是真把他气到了,想动他的进鲜船,那比想要他的命还狠毒。 “尔等猪狗辈,也休要怪某心狠。”张老大看着怪笑不止的老鸬鹚等人,眼神一片冷冽。 第123章 求活 然而,就在张老大准备动用私刑之际,那个被称为“老鸬鹚”的卢在梁突然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真就应了这个绰号,此人竟像鱼鹰吐鱼一般,猛地吐出了口中的麻核,然后发出一声冷笑。 “哈哈哈,尔等以为这样就能制服我老鸬鹚吗?小儿辈,还不速速与你家阿爷松绑!” 卢在梁嘲讽地看着张老大等人,虽然他因为口中含了太久的麻核,所以说话时舌头都捋不直,但时其说话的口气仍旧充满了嚣张和不屑。 他挺直了身子,眼神中却透露出一股凶狠和狡黠。他转向张老大,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抓住我等,你们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不妨告诉你,千里快哉风起,锦帆船随时都会迫近,而你们即将面临的是无尽的噩梦,洛河水鬼又要多出不知几人!”卢在梁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得意和威胁。 张老大闻言,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他现在并不能肯定卢在梁仅仅是在虚张声势,别看他之前锦帆贼多有讥诮,可锦帆贼势弱,其实是相对于朝廷的大军。对于他们一艘进鲜船,就算锦帆贼们乘着十几只蚱蜢舟,其实都算是不小的威胁。 他是八品武者不假,可就算他一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子? 而且,在那份朝廷给的“万里平安册”上,并未说明锦帆贼的头领是何人,只是说其人似乎也是一名至少八品的武者,以及身怀某些异术,所以才能率众寇纵横于洛水之上。 “你们若是聪明,就放了我,并献上贵重的货物,或许我还能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 卢在梁继续威胁道。他的眼神中闪烁着狡诈的光芒。 “张老大,你可曾听说过‘锦帆一出,洛水变色’?我锦帆船队一出,可不是你这等商贾所能轻易对付的。锦帆的势力,早已渗透到了洛水每一条支流。你们以为,朝廷的‘万里平安册’真的能保你们平安无事……额额。” 说着说着,卢在梁的话语就变成了一阵“额额额”,因为赵无咎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其身旁,如同提拎小狸奴似地,伸手捏住其后颈,将其提到半空。 “这位卢兄,不知你在锦帆贼中位列几把交椅,可是那大当家的军师?” 卢在梁被问得一愣。 暗间行事败露,被责骂、被殴打,乃至被杀,他其实都有心理准备。可他偏偏没想到,这个刚刚制住其手下几名伴当的家伙,居然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在旁偷听了赵无咎讲的话,知道了他是如何识破自己伪装的,卢在梁立刻就将赵无咎视为一名不好对付之人,此人生得如同熊罴般壮硕,可偏偏心思却比那灵狐还要狡黠三分,委实让其忌惮万分。 是故,刚刚出言嘲讽威胁张老大,他言语间其实很刻意地避开了赵无咎这个人。 可令其没想到的是,赵无咎却偏偏找上了他,还询问了一个令其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出于谨慎,他选择暂时闭嘴。 然而,赵无咎见他一副“我不肯讲,你休想让我讲”的样子,脸上立时露出一丝笑容。 “既然无所畏惧,那又何必奚落嘲讽以求活?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算了,说得多了你估计也不懂。” 赵无咎将卢在梁提拎到自己面前,看似随意地说了那么两句。而就在对方听得晕头脑涨的瞬间,赵无咎便突然伸出腿,连挑带踢,将卢在梁那几个伴当全都踢进水里。 “哗啦哗啦”,一阵水花四溅,卢在梁的那几个伴当像是被踢进的石子,瞬间没入了水中。 他们被拴在一起,像是串在一起的葫芦,一个接一个地被拖进了洛水。 卢在梁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绳子那头传来,瞬间将他往水中拽去。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斜,鼻尖差点就磕到船舷。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也要落入水中的时候,赵无咎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身体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被赵无咎猛地拉了回来。 “咳咳咳……”,卢在梁剧烈地咳嗽着,一条有形的绳子再加上一双无形的绳子,共同勒住了他的脖颈脖子,几乎无法呼吸。 他抬头看去,只见赵无咎站在他旁边,一只手拉着他的脖子,脚上则踩着一段麻绳。 赵无咎的眼神冷漠,仿佛在看一条被困在网中的鱼。 “你……你……”卢在梁想要开口说话,却被骇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无咎乜了他一眼,说道:“尔等自欺欺人之徒,实难令人高看。予汝三个弹指的工夫,将那锦帆贼之底细如实道来。若有违背,或投河喂鱼,或被绳绞勒毙命,你自己二选一。” 卢在梁被赵无咎的杀意所慑,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寒意。 他知道,自己若不能及时想出一个脱身之计,恐怕明年的今天便是自己的忌日。 然而,就在他的脑筋飞快地转动着,试图寻找任何可能的借口或谎言来糊弄过去眼前的难关,他耳畔突然捕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那是一种低沉而连贯的咕噜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悄无声息地游动,搅动着水面,发出细微的波纹。 卢在梁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水声,这声音足以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赵...赵兄弟,赵大兄,赵家的祖宗诶,快,快,你快点拉我离开这里!”卢在梁的声音颤抖着,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完全失去了之前的嚣张和不屑。 赵无咎微微皱眉,他能感受到卢在梁的恐惧并非作假,但同时也警惕着这可能是对方的一种诡计。 然而,那咕噜声越来越近,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向船只靠近。 “赵兄弟,我...我知道错了,我什么都告诉你,只求你快把我拉上去!”卢在梁几乎是在哀求,他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双手死死撑住船舷,两只胳膊挺得笔直,尽力让身子远离船边。 第124章 侯莫陈运用 洛水之滨,洲沚滩头。 数十只蚱蜢小舟簇拥着一艘尖底海鹘大船,凝凝然,不动如山。 群寇衔枚,棚牌覆身。 只待大当家一声令下,他们便会从这道回湾杀出,冲到那条已经被他们盯上的“大鱼”旁边,将其一网给捕捞上来。 而他们的大当家——“锦帆帅”侯莫陈运用——此时正矗立在海鹘船的船头,目光如电,扫视着四周的水面,关注着水文的变化。 侯莫陈运用其人身形瘦削高挑,面色苍白如月下凝霜;鹰钩鼻子上面一双眸子竟然长着蓝色瞳孔,不时闪过狡黠的光芒,犹如夜行的狐狸,随时准备捕捉猎物以果腹。 他的眉宇间隐含着一股阴冷之气,仿佛能洞察人心,看透一切阴谋诡计。而嘴角常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冷笑,似乎在嘲笑世间的愚昧与无知。 他穿着一袭黑锦团袍,袍上绣着银丝,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曳,如同暗夜中的鬼魅,神秘莫测。 其腰间还系着一条玉带,玉色虽然温润,但却莹莹然宛若白骨。 “戌时已过。” 一边观测着水文,侯莫陈运用还一边掐算着时辰。 “算算风向和桨力,那艘岭南来的进鲜船,此时应该已过了‘龙吐哺’,正在向着‘木鹅湾’驶来……客已至此,做主人的也该去迎一迎了。” 言罢,这位洛水巨寇“锦帆帅”便向侍立于身后的号手打了个手势,后者立即会意,举起水牛角做成的号角,鼓起腮帮,用力吹出三长两短的号音。 低沉的号角声响彻水面,久候了一两个时辰的众锦帆贼们,顿时神色昂然。他们知道,做买卖的时候要来了。 不过,在蚱蜢舟冲出去之前,他们还得再等一等,因为大当家的待客之道,是在让手下“迎客”前先派出一群“忠犬”。 果然,数息过后,岸边沙洲的草窠子里面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伴随着一阵咕噜噜的水声,有一些带着树皮的树干之类的东西便从这些蚱蜢舟边经过。 有个懵懂的小贼,或许是刚入伙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将脑袋凑向棚牌的间隙,瞪大眼睛,想要看看大当家养的那群“忠犬”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就在此时,一个沙包大的拳头,狠狠捣在这个小贼的后背,发出“嘭”地一声闷响,而随着这一记爆捶,一声刻意压低了嗓音的怒斥也随之传来。 “王小二,你小子活腻了?把盾举好,要是盾牌脱手,老子先活剐了你!” 被捶又被骂的王小二赶紧举好手里的棚牌,却也再不敢去窥视河里的东西。 刚刚捶他那人是他的同乡大牛,后者是这艘蚱蜢舟的船头,以及锦帆贼三十六个有名有号的小头目之一,王小二之所以从贼,就是被这个大牛从家里蛊惑来的。 事实上,他们这一船人其实都是和王小二差不多的情况。在入伙前,大牛和他们都说过当上锦帆贼有多么多么快活——“上山吃獐鹿,下河捕鱼王,论称分金银,斩头何所伤?” “要不是惦记吃肉和分金银,哪个刁才会投了锦帆贼的吗?”虽然表面上服了软,但是那王小二心里仍旧悻悻不忿,只想着等自己做过这场买卖,分了钱财,然后就找个空隙落跑回乡。 而除此之外,王小二心里其实对大头领养的“忠犬”,仍抱有一丝好奇。狗子会凫水不假,但是他实在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忠犬”,竟然有本事在洛水里去扑咬猎物? …… “水里有一群大鼍!” 卢在梁大惊失色道。 因为他现在就在船舷边上,若是不交底,喂鳄鱼的倒霉蛋,他自己必然榜上有名。 然而,他这话却很难让人相信,纲首张老大更是直接发话道:“这厮必是在诨说,又不是南方的大江大河,位于天下腹心的河洛之地,怎会有鼍龙盘踞?” 卢在梁都要急哭了。 他也知道这事听着就离奇,然而这的确是事实:他们锦帆贼的老大侯莫陈运用,其人不仅武艺超群,还身怀异术。 在没有当锦帆贼之前,侯莫陈运用是洛京城某个豪门的管事,在洛京南面的乐游原上为主人家看顾别苑。 他在那里豢养了一些珍禽异兽,还有一间暖房,专门孵化并驯养了一批大鼍。 后来,那位洛京豪门因恶了当今圣人而被贬去了岭南烟瘴之地,乐游原上的别苑也就被荒废了。 侯莫陈运用没了靠山,这才投身洛水,聚啸起一彪人马号为“锦帆贼”。 而那座乐游原上的豪门别苑,也成了他的老巢,被锦帆贼劫掠来的、不好出手的货物皆存放于此。 这几年,随着锦帆贼的势头愈演愈烈,这伙水匪的人数也激增至数百人之多。 可即便如此,也只有像老鸬鹚这样的、在锦帆贼里有名有号的三十六个头目,才去过乐游原上侯莫陈运用的那座老巢。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看到了自家老大驯养异兽的本事,并且知道那些大鼍的事情。 之前,锦帆贼劫掠商船时,主要就是依靠用“间”。今岁,太府寺下发了那份《万里平安册》,侯莫陈运用也找了门路,拿了一份来作参考。 结果,他发现自己等人已然被那份《万里平安册》记录在案,而且上面还将他们犯案的手段讲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为了应对朝廷的举措,侯莫陈运用这才将自己养的那些宝贝大鼍偷偷运出乐游原,送进洛水里面。 锦帆贼这次之所以要对张老大进鲜船下手,一来是为了求财,二来也是为了“练兵”——侯莫陈运用就是想要试试看,那些大鼍能不能成为未来水战攻船的撒手锏——事实上,卢在梁不仅知道自家老大的计划,而且他还是这个计划的一份保险。他之所以要混上张老大的进鲜船,就是因为要为接下来登船战做准备。 而且,他还亲眼看过,那些大鼍有多么恐怖。 第125章 射鼍 “我说的句句属实,你们……” 卢在梁话音未落,那咕噜噜的水声愈发密集,仿佛有无数暗流在水下涌动,搅得洛水波涛起伏,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张老大等人面色一变,心中暗道不妙,急忙让人拿来自己的兵刃,警惕四周水文动向。 忽然间,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卢在梁那被投入水中的伴当中,有人不幸遭遇了鳄鱼的袭击。 只见水面上泛起一片血红,伴随着挣扎的水花,那伴当的身影在水面上挣扎了几下,便被拖入了水下,再无声息。 卢在梁见状,面如死灰,他知道这便是侯莫陈运用所驯养的大鼍在袭人。 这些异兽凶猛异常,一旦出水,便能轻易撕裂猎物。无论人、畜,只要被其咬到嘴中,随着一阵可怕的翻滚,立时就会被绞碎。 他心中恐惧,却也暗自庆幸自己尚未落入水中。 赵无咎眉头皱了一下,而后一抖手,把那其它几个人从水里拉了上来。 这时,张老大的手下,那些船工们已经有人拿着武器跑上了甲板。他们有的拿着竹矛,有的拿着双股叉、有的拿着短刀、蒺藜棒……总而言之,各式各样。 他们为张老大带上来一根步槊,一把环首横刀,外加一张上好弦的长臂步弓。 “赵小郎君,以及各位尊客,”装备完毕,张老大随即向客楼里的众人说道:“还请移步甲板之下,等会儿可能有宵小袭船骚扰,若是误伤了各位,在下可吃罪不起。” 那几个进京赶考的士子,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是也都听到鼍龙噬咬撕裂水中之人的可怕声响。张老大这么一让,他们便忙不迭地匆匆走下了甲板,去到潮湿且气味不佳的船舱内避祸。 然而,以鲜于叔明为首的那群锦袍少年却不愿退避,鲜于叔明更是掣出腰间三尺青锋,高声说道:“那不可能!鲜于家的子弟被贼寇吓得退避三舍,这要是传出去,我阿爷和大兄的名声岂不被天下人所耻?” 而赵无咎,则是干脆地从张老大身边一名老仆手里拿过了长弓。后者眼见自家主人微微颔首,于是也就任由赵无咎拿走了这张拉力超过两石的宝弓。 “张大哥毋须多言。既然搭上你这趟船去洛京,遇到这种事,我自是不能袖手旁观。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您是让我们去避险了,可那‘锦帆贼’劫掠的时候难道也会避开我们?” 他伸手抚摸这弓弦,稍稍试拉了几下,最终确认这把弓确实是民间不可多得的硬弓——张老大置办它,当初肯定没少花钱——现在,也正好到了它派上用场的地方。 赵无咎不会告诉其他人,他的量劫系统刚刚就给了他提示。 而且,这一次,并非只是劫数点或运数点的增长,而是那【齐谐志怪】技能词条之中,在祝鸡翁的【调禽】篇幅后面,竟然又多出了一个名为【聚兽】的标题——调禽聚兽,看起来似乎要凑成一块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想到这,赵无咎走到船舷旁,抬脚踢开了正瑟瑟发抖的、刚刚从河里被拉上来的卢在梁的几名伴当。然后,他的目光就看向水面,寻找起潜伏于水下的那些大鼍。 随着水下大鼍的威胁愈发明显,张老大的船队成员们迅速行动起来,准备迎战即将到来的危机。 张老大站在船头,目光如炬,他大声吼道:“弟兄们,无须惊慌! 大鼍虽然凶猛,但我们一路从岭南押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路过潮州的时候,某是不是还请各位吃过鳄鱼宴?今个也和那日无甚差别,咱们就是要在杀了那些畜生,扒了它们的皮子,吃它们的肉! 谁能弄死一条大鼍龙,某便给谁五陌的肉好以酬其勇烈,一会儿就兑付。 要是船上钱不够,某就给各位打欠条,到了洛京城老张家的干鲜果品铺子有的是银钱! 大伙记得:一会儿都别给老张我省钱,谁让我花钱,我高兴;谁给我省钱,我骂他生儿子没屎忽眼!” 走了半辈子船,张老大自然很知道如何支应,以及激励船上的船工。 只讲了寥寥几句话,他便迅速安定了船上的人心,还制定出了一个有效的奖惩制度。 听到有肉吃、有钱拿,船工们顿时有了干劲,有的掂量起短刀,有的拿起竹矛,有的握紧双股叉,有的攥紧蒺藜棒,原本之前还有些畏怯的人们,此时竟显得有些跃跃欲试。 “这个张老大也是够有心计的——这手‘小人喻之以利’要是让那几个赶考的士子听见,怕是会被当面相叱,弄不好就会折损士气——所以,他刚刚也才出言劝那些人躲起来,既落了个照顾船客的好名声,又避免了可能出现的理念争执……” 赵无咎一边想着,一边站在船舷边,冷静地观察着水面的波动,寻找着最佳的攻击时机。 他知道,这些大鼍虽然凶猛,但在水中行动时也有一定的规律可循。 就在这时,水面突然翻起了巨大的浪花,一只巨大的鼍兽猛地冲出水面,张开血盆大口,向船边的一名船工扑来。那名船工反应迅速,一个侧身翻滚,躲过了致命一击。 “早日往生!” 赵无咎持弓之时,箭已搭在弓弦上。一看大鼍跃出水面,他顿时拉弓如满月,箭出如流星。 随着弓弦颤动声,“丰”地一声,这根步弓用的长箭便射中了那只大鼍的眼眸。 鳄鱼的皮肤厚实如铠甲,寻常民间猎户所用的箭矢不仅难以将其穿透,而且就算能穿透也很难令这种河中猛兽受伤。在其经常出没的地方,渔民捕杀为祸的大鼍,多半要用捕鱼绳网、鱼叉再配合专门的毒药。 然而,赵无咎却不必那么麻烦,因为他射得太准了! 得益于之前临危受教于射声高手翟青,他的射术几乎是从零开始,一次就练得小有所成。在十几步的距离上,想要射中隔空射中大鼍的眼眸,对赵无咎来讲其实并没有什么难度。 “彩!” 张老大当时便高声为赵无咎露的这一手喝彩,同时引来了船工们的声声附和。 而鲜于叔明那帮锦袍少年,则是一边兴高采烈地喝彩,一边用银馃子之类的值钱物事从几名船工手里换来了弓箭,显然他们也是不甘心让赵无咎专美于前,想要显露显露自己的本事。 第126章 接舷 张老大也不管手下与鲜于叔明等人的交易,因为他也知道自己手下是什么德行。 就像他刚刚喻之以利,那帮船工又不是朝廷的战兵,能做到令行禁止。 而且,现在正是以利欲驱动人心的时候,他还乐不得鲜于叔明等人掏钱,好让这些人有了搏命的念头。 “都把招子放亮点,别让大鼍把尔等叼了去!”张老大高声喝道。 紧接着,这个纲首船东又低声向自己身边的老仆吩咐道:“让老陈盯着点航路,现在咱们应该已经过了龙吐哺,快到那木鹅湾了。让他叫几个机灵的船工,把准备好的木鹅放下去。” 他口中的“老陈”就是船老大,进鲜船的通航、船身修补、桨手舵手的调动,这一干关于航运的庶务全都归其管制。 虽然这艘进鲜船姓张,但就好像商家东主扩大经营免不了要雇用掌柜,张老大跑船时也得雇用像老陈这样的船老大。 这是漕河上跑船的经年累月流传下的循例,纲首和船老大之间往往都是十几年的交情打底,彼此的配合相当之默契。 因此,当那张家老仆找到老陈的时候,后者其实已经带人船艏拍杆处准备下“木鹅”了。 所谓的“木鹅”,说白了就是木雕的大鹅,当然有时候用块破木板凑活也不是不行。 关键是,这“木鹅”底下连着一根八九尺长的细竹竿,而在那细竹竿顶部还得挂上石头或铁块之类的重物。 跑船的人都知道,有的河路别看风平浪静,可水下面却是暗潮汹涌。而且在一些水道迂回的地方,由于水流冲刷淤塞,又或者连日少雨等原因,水深可能并不适合让大船通过。 没经验的跑船人,遇到这种情况若是还满帆、满桨地冲过去,船只轻则拖底,重则搁浅。 这种时候,就需要有一个老练的船老大了,因为一个合格的船老大能够凭借脑子,记住跑船这一路上每段河道适宜通行的位置。 而且,这种关于水文情况的记录,通常都不会留存于文字。作为吃饭的本事,它们都被一代代船老大当作家传的技艺,口口相授给自己儿孙。外人想学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只不过,大周漕运一途,南北东西,水路绵延何止数千里? 即便像老陈这样几代人的船老大,在一些特定的季节、对于一些特定的河道,有时也摸不准脉络。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最为稳妥的办法就是“放木鹅”——就好像领兵打仗的将军肯定会使用探马,船老大在遇到拿不准水文的河道,也会在船艏提前释放一只乃至数只木鹅。 老陈家的这只木鹅,已经传了三代人了。选料是上好的柏木,还用桐油刷好又阴干,反复十数次。 除此之外,这个木鹅上面还装着孛罗,里面点燃一盏遮着红纸的油灯。连杆一旦触底便会导致木鹅倾覆熄灭,哪怕是夜航船,数十丈开外也能轻易得见,早做反应。 在张家老仆没过来之前,老陈就已经掐算好了:“约莫还有四五里地,就是木鹅湾了。” 戌时已至,天色已经尽黑,洛水两侧的河岸上,只能看到一些影影憧憧的黑影,常人根本无法将其当作参照来判断位置。只不过,自小被阿爷带着跑船,用棍棒教增长的记性使得他看待那些“影影憧憧”和寻常人大不相同,即便夜色已深,老陈仅从轮廓也能推断出进鲜船行至的大致方位。 “到了木鹅湾了,下木鹅!”就在张家老仆刚刚过来,还没开口传他家老爷的话,老陈就同时让两个船工利用拍杆上的滑轮,稳稳当当地将木鹅放到水面之上。 那两个船工一个是他儿子,一个是他侄子——下木鹅也是有窍门的,老陈可不会把这项本事交给任何一个外姓人——而他对于这两个子侄的要求也十分严格,近乎于严苛。 “匀速,顺着水流的波动,让木鹅借上劲!” 手上拿着一根学堂里老夫子用的、外形类似戒尺似的竹鞭,老陈一边指挥,一边用棍棒教育着两个后辈。 “恁弄啥嘞,小心轻放,咱老陈家以后还得指着它吃饭嘞……” 老陈一边教导,一边打发走了张家那个老仆,他拍着胸脯保证航路有他盯着就够了,如果河道上有什么情况,他就会按老规矩鸣锣。 而等到那个老仆回去复命,船甲板上的情形似乎又发生了一些变化。 赵无咎刚刚一箭中的,那大鼍中箭落水,船上众人见状,无不拍手称快,士气大振。 然而,水面下的鳄鱼似乎也学乖了,不再轻举妄动。它们仿佛通晓兵法一般,开始狡猾地轮流撞击进鲜船,得亏这艘朝廷贡船的体量够大、用料也足够扎实,若是换搜小点的船来,被它们这么轮番撞击,不被撞翻也得被撞出个窟窿出来。 每当船工们射箭或以长柄武器戳刺,这些水中的恶兽便迅速转移,宛如打游击的狼群,令人难以捉摸。 船工们被它们如此戏弄,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焦躁,经过几次调动,船工们的注意力被分散。 而就在此时,鳄鱼们却突然再次发起了突袭。 一只体型巨大的鳄鱼蓦地从水中跃出,它长约丈余,身形粗壮,皮肤粗糙,布满了厚重的角质层,犹如披着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 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寒光闪烁,令人不寒而栗。它的眼睛犹如铜铃,闪烁着凶残的光芒,仿佛能洞察人心。 这畜牲在跃出水面之后,硬扛过了短刀、木棒的劈打,张开大口就一口咬住一名船工的肩膀,随后用力一甩头,将船工甩入水中。船工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水面,那血腥的气息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周围的船工被这一幕吓坏了,纷纷四处逃窜,而借着这个机会,那头巨鳄趁机在船板上肆意横行,就好像先登陷阵的勇士一般。 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船板上顿时弥漫起一股令人作呕恶臭。 而有了它打开的一道突破口,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又有好几条大鳄倏尔间跃出水面,登上了这艘进鲜船的甲板。 第127章 除鳄务尽 一条条大鼍在进鲜船的防线上撕开一道裂口,不断涌入,悍然伤人。 有诗为证曰: 河中恶兽肆虐狂,波涛汹涌血染裳。牙爪锋芒夺人魂,商贾惊惶无处藏。巨颚撕裂水中影,利齿闪烁寒光凉。鼍龙翻身掀恶浪,舟楫破碎悲歌长。 纲首张老大沉凝大喝:“莫要慌乱,莫要奔逃,正面御敌!” 大吼的同时,他一把抓过身边一名船工手里的鱼叉,瞄准一只正张牙舞爪几欲撕咬倒地船工大鳄的嘴巴,“噗呲”一声用鱼叉捅穿了那恶兽的下颚。 “孽畜,领死!” 张老大一声怒吼,单臂较力,一下子就将丈许长的大鼍挑到半空。 接着,他扔开鱼叉,掣出腰间的环首刀,两步赶上前去凌空将刀尖刺入这头恶兽的腹心。 “唰”的一声,刀锋在那大鼍的腹部剖开尺许长的裂口,它的心肝脾胃都顺着伤口流了出来。 八品武者,筋骨俱壮,因此他这才能够悍然斩杀一头大鼍。 在他的激励下,船工们勉强稳住了阵脚,但面对凶猛的大鼍,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恐惧。 鲜于叔明见状,挺身而出,挥舞着手中的三尺青锋,大声呼喝,试图鼓舞士气。 \"鲜于家的男儿,岂能在此刻退缩?!\" 鲜于叔明的眼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有样学样,也冲向了一头正欲再次扑咬船工的大鼍。 那大鼍身形庞大,鳞甲在桅杆上几盏气死风灯的照射下,反射着冷冽的寒芒。 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排锋利如刀的牙齿,向鲜于叔明猛扑过来。鲜于叔明身形一闪,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大鼍的攻击,随即反手一剑刺向大鼍的背颈。 然而,大鼍的皮肤坚硬如铁,鲜于叔明的剑尖只在其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大鼍吃痛,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尾巴猛地一甩,将鲜于叔明击飞出去。 “公子!” 跟着他的那些少年,纷纷发出惊呼,提着手中的武器就向大鼍冲去。然而,那大鼍的皮肤厚实如铠甲,那些锦袍少年又不像张老大那样是八品武者,手里的长刀短剑根本无法对其造成伤害。 而大鼍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优势,变得更加凶猛。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一口就要咬住一名锦袍少年手中长剑的剑锋,随后用力一甩头,顿时将那柄长剑扯成几段。 周围的锦袍少年们被这一幕吓坏了,纷纷四处逃窜。然而,就在此时,又有几只大鼍从水中跃出,加入战斗。它们有的扑向船工,有的扑向船舷,有的甚至想要冲击船舱。船上的局势顿时陷入混乱。 被击倒在地的鲜于叔明不顾胸腹瘀紫,嘴角流淌着带血的唾沫,“啊”的一声就挥剑劈砍向刚刚那只击倒他的大鼍龙。然而,这只大鼍的反应更快——而且似乎也从刚刚夺剑的噬咬中学到了经验——它一口咬住剑尖,将鲜于叔明向后拖去,似是要将其拖拽进洛水。 “鲜于兄!”同伴们再次惊呼。 就在这时,赵无咎突然出现在鲜于叔明身边,抬脚狠狠向下一踏,那头大鼍的上下颚“咔”地一声就被牙齿锁死在一起,他一手持着横刀对准那畜生眼睛一戳一搅,将其速杀而死,另一只手则一手抓住鲜于叔明腰间的玉带,将他从船舷边拉了回来。 “多谢赵兄弟!”鲜于叔明感激地说。 “别谢我,你带人去收拢船工,让他们用渔网网住这些大鼍——关键是网住它们嘴巴——其它交给我和张老大就行。” 赵无咎说完,头也不回,抬脚狠狠向身后一踹。一只想要从其身后偷袭的大鼍,被这一脚踹中了下巴颏,一丈来长的河中恶兽就像被抛飞的绣球,被踢出船舷“咚”地一声落进河水里面。 “好!”鲜于叔明和同伴们见状,士气大振。 “速去,速去!”赵无咎喝了一声,让这帮热血上头的少年恢复了一些冷静。 只不过,若是论及实际年纪,他说不定还比这些人要略小几岁。 “有志不在年高,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斜眼觑得赵无咎弃弓持刀,还一手拿着跟蒺藜棒,在一群大鼍中间纵横捭阖,大杀特杀,进鲜船纲首张老大不禁生出“少年英雄”的感慨。 赵无咎的提醒让鲜于叔明瞬间清醒过来。他意识到,以他们目前的实力,根本无法与这些凶猛的大鼍正面抗衡。与其白白送死,不如另寻他法。 而且,在赵无咎的提醒下,鲜于叔明迅速从转醒,他意识到自己和同伴们的力量并不足以与这些凶猛的大鼍正面抗衡。 于是,他根据赵无咎的指示立即行动起来,组织起几名船工,让他们放下手中的武器,转身向船舱跑去。鲜于叔明带着他们找到了存放渔网的船舱,并迅速地将渔网搬运到甲板上。 世家子弟出身的他,虽然不会撒网捕鱼,但他似乎天生就会“指挥”别人。 这也是门学问。 在鲜于叔明的指挥着船工们,将渔网的一端牢牢固定在船桅杆上,另一端则由几个船工合力握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些正在船边徘徊的大鼍,趁它们不备,随即猛地将渔网撒开,覆盖在它们的头上。 而一旦被网兜困住,大鼍立即就会摇头甩尾,企图将绳网甩开。然而,它们越是挣扎,绳网缠绕得就越密集,许多大鼍的脑袋都被反复包裹了好几层渔网。 赵无咎观察着这一切,心中暗自点头。他知道,这些大鼍别看撕咬力极强,但张嘴的力量却远不如咬合时的力道。嘴巴被网住,这些凶猛的大鼍就会变得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哪怕它们的力气颇大,随时都有可能挣脱渔网,可赵无咎和张老大难道就会干看着? 见鲜于叔明带着几个锦袍少年和一众船工分头写作,将一只又一只的大鼍网到一起,赵无咎果断放弃了手中的横刀,转而从一名船工那里夺过一把沉重的斧头。 这斧头本是船上为了在遭遇暴风的时候,若是来不及下帆,直接劈砍桅杆绳索降帆而准备的。 因为那系帆的缆绳都是婴儿手臂粗细的多股麻绳,上面还有拳头大小的绳结,所以用来劈砍它们的斧头也是专门找铁匠打造的,其形制为长柄、宽刃,重约十几斤上下,寻常人根本挥舞不了几下。 然而,赵无咎拿着这长斧却颇为顺手,凭借着自己过人的怪力,他立即就对着那些被网住的大鼍进行了最后的致命一击。 斧头落下,每一次都准确无误地击中大鼍的头部,无论是坚硬的鳞甲还是厚实的皮肤,在赵无咎的力量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 一只只大鼍在他的斧头不是被斫断了脖颈,就是脑袋被砸成了碎瓣,一腔子黄白相间的液体在颅内激增压力的作用下,直接从其鼻孔、眼眸里喷射出来。 第128章 异变突生 一只只大鼍在他的斧头下被开瓢,它们的凶猛和狂暴最终化为了一具具失去生命的尸体,流淌的血水顺着甲板流入洛河,随着河水流散到了不知何地。 众人刚刚击退了大鼍的围攻,正喘息未定,却听船艏传来一阵急促的鸣锣声。 “当当当,当当当当!” 锣声低沉而急促,仿佛船老大老陈正拼尽全力敲击着那口铜锣,将内心的焦虑不安都发泄了出来。 船上的众人闻声,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张老大快步走到船艏,向老陈问道:“老陈,发生何事了?” 老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指着前方说道:“老爷,您看那边!” 众人顺着老陈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艘艘舴艋舟正破浪而来,速度极快,转眼间便冲到了进鲜船前方。 那些艘舴艋舟长约两丈,船身狭长,船头尖削,船身两侧挂着两片翅膀似的的锦被帆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而小舟两侧,七八根船桨也从船舷探出,不停划水助力舴艋舟向前飞窜。 而在每艘船的船头皆站着一名穿着贴身水靠的男子,脸上都涂着白垩,眼神中闪烁着凶狠的光芒,黑夜里就如同索命的恶鬼一般。 那些“索命恶鬼”手中都握着两把短刀,口中叼着一把匕首,也不知道是什么路数。 “不好!这是锦帆贼!” 张老大心里“咯噔”一下,虽然刚刚经历了大鼍突袭,船上众人奋战过后已经疲惫,但他还是得下令道:“弟兄们,准备迎战!” 船工们纷纷拿起武器,聚集在船舷边,警惕地望着那一艘艘舴艋舟。 而就这时,在这些舴艋舟后面,突然浮现出一艘比之进鲜船还要大上几分的艨艟斗舰。 此船狭而长,用生牛皮蒙船覆背,两厢开掣棹孔,左右前后有弩窗矛穴,敌不得进,矢石亦不能败。 “海鹘船,锦帆贼怎会有这种船?”一俟看清那艘大船的形制,张老大这才明白老陈刚刚为何如此失态。 作为一名老船头,老陈家里有食用猪、羊、鱼肝脏的食补法子,因此他家的人黑夜里视物的能力远超常人。 舴艋舟虽多,但是也不至于让一辈子见过太多大风大浪的老船头如此失态,他真正畏怯的是自己看见的、藏在一众舴艋舟后面的那艘大船。 “东家,这可是官军才有的战船,一支在洛水上打劫的水匪怎么会有这样的大船? ”见张老大也变了脸色,老陈连忙悄声说道:“咱们的船是商船,一会儿要对上这艘战舰,多半比刚刚遇到那些鼍龙更凶险……东家,这伙人,来者不善呐。” 老陈已经生了怯意,他在寻思,是不是劝说张老大花钱消灾。 然而,绥靖言论还未宣诸于口,就有一个声音在他和张老大身后响起:“来者不善?明明我们才是来者。” 这一下可把张老大和老陈吓了一跳,他二人一回头,就看见赵无咎正一手拄着把长柄斧站在他俩身后。 还没等他俩反应过来,赵无咎就再次开口道:“想要花买路钱,怕是没什么希望了。你们没听那个卢在梁刚刚说的——此次那锦帆贼帅侯莫陈运用操控大鼍袭击进鲜船,是他在操练水兵,哪个人练兵之后愿意让自己克敌制胜的法子流传出去?想都不用想,只要你们敢放松警惕,那水匪头子多半就敢食言而肥。” 果不其然,就在这时,那艘海鹘船上就传来一声大喊:“进鲜船纲首张万斤,识相的就把船上的货物和钱财都交出来,否则……” 话音未落,一艘艘舴艋舟上的小喽啰们便纷纷跳入水中,有的利用钩锁,有的挥舞短刃,如同蚂蚁般攀爬着进鲜船的船舷。这是,或许真的因为受到聚兽之术的操控,那些大鼍龙皆潜藏到了水底,并没有对这些人发起攻击。 这些小喽啰身手敏捷,动作凶狠,他们挥舞着刀剑,与船工们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就在此时,那些舴艋舟上身穿水靠的水匪头目,更是靠近之后一个箭步翻过距离水面丈许高的船舷,跃上了进鲜船的甲板,这些人看起来至少都是一些九品武者。 这些人各个肌肉虬结,眼睛通红,脸上布满了横肉,看起来就像凶猛的野兽。 “你们是什么人?”张老大怒喝道。 那些匪徒头目并不搭话,直接便一摆脑袋,将嘴巴里叼着的匕首甩向张老大的方向。 他虽然武艺高强,但对方人数众多,而且因为那些壮汉以口射出匕首的劲道又足,角度也足够刁钻,所以张老大一时间竟然有些招架不住。 就在此时,赵无咎也冲了上来,一手挥舞着长斧,一手擎着横刀加入了战斗。 赵无咎的斧法、刀法未必有多么凌厉,但胜在力量惊人,一斧头便砸断了一名头目手里的短刃,顺带将其砍翻在地。 赵无咎正挥舞着长斧,如砍瓜切菜般将登船的贼寇一一斩落,血雨腥风中,他的身影宛若骁虎,令贼寇胆寒。然而就在此时,波涛汹涌的洛水之中,突然冒出一条长达三四丈的鼍龙王。 那头真正的大鼍攀附于进鲜船的一侧船舷,其重量之大,竟使得整艘船都向一侧倾斜,船身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似乎随时都可能翻覆。 船上的船工们惊恐万分,有的立足不稳,惊叫着跌入水中,激起一片片水花。 鲜于叔明等人面色苍白,他们何曾见过如此巨大的鼍龙,即便是平日里自诩英勇的他们,此刻也不禁心生惧意。那鼍龙王的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仿佛在嘲笑着人类的渺小与无力。 就在众人惊惶之际,那几个锦帆贼头目则早有准备,突然就从腰间拿出一条条锁链,动作迅捷又熟练,显然提前经过演练。他们将锁链缠绕到赵无咎身上,然后便奋不顾身地拉着他落入水里。赵无咎虽然力大,但在这种情况下,也难以在倾斜又滑溜的甲板上驻足,被几个人合力拉着扯进水里 那只鼍龙王见状,似乎也明白了什么,随之潜入水中,水面上只留下一圈圈涟漪,和赵无咎被拖入水下的最后身影。 船上的人们惊呼连连,却无人敢下水救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面恢复平静,而赵无咎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出现。这一刻,进鲜船上的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船工们落水后的呼救声和鲜于叔明等人的惊惶呼吸。 第129章 登船 王小二吓坏了。 看到大鼍龙攀上进鲜船的船舷的一幕,特别是,那条大鼍龙差点就将如此之大的一艘商船压翻,这个新晋入伙的锦帆贼小喽啰,心里不由得叫苦不迭。 “苦耶!大牛那厮怎么没说,这洛水里怎么还有这样的怪物。俺连村里的狗子都怕,这水里……” 王小二一边心里嘀咕,一边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中的棚牌,生怕下一刻那条巨大的鼍龙就会掉头冲向他们这些舴艋舟。 舴艋舟虽然轻便灵活,但比起那条庞大的鼍龙,无异于蚂蚁与大象的对比,一压即沉。 就在王小二心中恐惧不安之际,海鹘船上突然传来侯莫陈运用的声音:“儿郎们,动手吧!” 随着侯莫陈运用的命令,那些早已按捺不住的锦帆贼们纷纷扑向近在咫尺的“猎物”,有的利用钩锁,有的挥舞短刃,如同蚂蚁般攀爬着进鲜船的船舷。 王小二虽然心中害怕,但作为锦帆贼的一员,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攀爬进鲜船的过程并不容易,船工们早已严阵以待,各种武器劈头盖脸地招呼过来。 王小二见到有个同乡因为躲闪不及,肩膀上被竹矛刺中,鲜血顿时染红了河水。那人咬着牙,强忍着疼痛,继续往上攀爬,可还没等其翻过船舷,就被一根蒺藜棒敲中脑袋,直接跌进冰冷的洛水里。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王小二看的两股战战,他不断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来给自己打气 终于,王小二攀爬到了船舷,他翻身跃上甲板,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 进鲜船的甲板上早已一片混乱,船工们与锦帆贼们正在激烈地搏斗着。鲜血、断肢、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地狱般的画面。 王小二环顾四周,发现自家的头目二牛正挥舞着两把短刀与一名锦袍少年激战。 那少年身形不高,胡须都没蓄好,可是手中长剑却如同毒蛇一般,不断地刺向二牛。 二牛虽然悍勇有力,但是每每出刀都会被那锦袍少年逼退,一时间险象环生。 王小二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冲上前去帮助二牛,毕竟那二牛不仅是他的头目,还是他的乡党。 他“嗷”地叫嚷一声,举起手中的棚牌,狠狠地砸向那名锦袍少年的脑袋。那名少年躲闪不及,被棚牌的棱角磕破额头,顿时头破血流,在甲板上滚了三滚才复又站起身。 “上啊!上山吃獐鹿,下海捕鱼鳖,大秤分金银,归乡……娶媳妇!” 王小二篡改了锦帆贼招募人手时的说辞,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挥舞着棚牌加入了战斗。他虽然武艺不精,但凭借着身材矮小灵活的优势,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不断击倒着一个个敌人。 然而,锦帆贼这一方的人数虽然众多,但是除了头目受过训练之外,其余的人也不过都是在家乡活不下去的、没有土地的流民或赘婿。 两方都不是什么正规战兵,捉对厮杀犹如乡野间村斗,比拼的重点在于勇气和个人的体格。 相较而言,锦帆贼一方的喽啰们,尤其是在体格方面,根本不是久在河道上押船押货,天天吃得上麦饭不说,隔三差五还能混上些荤腥打打牙祭的船工们。 只是吃一碗酒的工夫,王小二就亲眼目睹了两三名锦帆贼被船工的竹矛、鱼叉刺穿了胸膛,惨叫一声跌入水中;又或者被蒺藜棒砸中手臂,整条手臂都发生不自然弯折的可怕场面。 王小二看到这一幕,心中更是惊恐,他开始怀疑自己加入锦帆贼的决定是否正确。 “二、二、二牛哥……” 他凑到了自己头目二牛旁边,结结巴巴地建议道:“……点子实在扎手,要不咱们先撤一波?再打下去,咱们村的兄弟就都要拼光了,那时候就是‘山里没有獐鹿,水里也没有鱼鳖啦’!” 那二牛身上现在也挂了彩,听到王小二的提议,他先是恶狠狠地瞪了后者一眼,然后才呵斥道:“你懂个屁,老子还有‘红丸’没吃呢,算什么山穷水尽?” 他说的“红丸”,是指大当家侯莫陈运用分发给他们一干小头目的一种药丸,吃了之后整个人就会浑身燥热,杀性大发,打起仗来悍不畏死。 然而,悍不畏死并不代表不会死,战场上因为头脑发热而死状惨烈的案例又不少见。 因此,虽然备有“红丸”,大当家侯莫陈运用也鼓励他们这些头目战前就服下,但是二牛却直到现在还都没将吞入腹内。 能不吃就不吃,这是二牛的想法。可眼见现在情势不妙,也由不得他多想,提升战力的“红丸”就是他破敌的关键。 “直娘贼,只能吃‘红丸’了。要是登船打不下来,战后非得被大当家点天灯、喂大鼍不可……” 相比于王小二这般、新近被招揽来的喽啰们,跟着侯莫陈运用当水匪好几年的二牛,显然更清楚自家这位大当家的脾气秉性。 照现在这局面看,吃了“红丸”或许会死,可是不吃的话他多半死定了。 只是,正当他做好了心理建设,怀揣着赴死的决心拿出“红丸”,准备将其服下的时候,他们锦帆贼这一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兴奋的呐喊。 原来,就在刚刚鏖战的过程中,锦帆贼帅侯莫陈运用座下那艘艨艟斗船,竟然全力冲刺到了进鲜船面前。 两艘数百石的大船,船艏猝然碰撞到了一起,海鹘船的用牛皮蒙着的撞角一下子就“杵”进了进鲜船的船艏,两艘船登时就卡在了一起。 剧烈的碰撞,导致了进鲜船甲板上众人站立不稳,无论是奋力抵抗的船工,还是那些杀红了眼的锦帆贼,不少人都跌坐到地上。有些人甚至还跌出船舷,哀嚎着落入冰冷的河水里面。 而河水中立刻传来撕咬、咀嚼以及“扑通扑通”用力击水的声响,听到这声音的人都不用看,单靠猜测就能猜到,河里正在发生什么不忍卒视的场面。 第130章 利涉大川 海鹘船与进鲜船的撞击声,宛如山崩地裂,震耳欲聋。 进鲜船上,船工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震得七荤八素,不少人跌倒在地,兵器也掉落一旁。 侯莫陈运用站在海鹘船船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进鲜船。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下令道:“弓手准备,临阵三发,射他娘的!” 弓手们早已蓄势待发,闻令后立刻弯弓搭箭,瞄准进鲜船甲板。 只听“嗖嗖嗖”几声,箭雨便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王小二正举着棚牌与一名船工缠斗周旋,突然感到背后一阵寒风袭来,他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也只见到一抹箭羽在自己背后跳动,而箭镞则已经穿透了他的身板,从其前胸探了出来 王小二瞪大了眼睛,浑身的力气仿佛一瞬间就被抽干了,手里也不由得松动跌落。 直到无法瞑目地瘫倒在甲板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死得这么冤枉。他只是想赚点钱,回家娶媳妇,过上好日子,为什么就要死在这里? 王小二的尸体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甲板。二牛站在一旁,看着同乡的尸体,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起王小二刚入伙时,曾问他:“二牛哥,当上锦帆贼真的那么快活吗?” 他当时拍着胸脯保证:“上山吃獐鹿,下河捕鱼鳖,大秤分金银,归乡娶媳妇!” 可是现在,王小二却死在了这里,死得那么冤枉,那么不甘心。二牛心中充满了愧疚和自责。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王小二,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就在这时,侯莫陈运用见船工们纷纷狼狈退守,丢下了好几具尸体,于是便冷笑一声,下令道:“儿郎们听令,随某登船!” 藏于海鹘船上的锦帆贼寇闻令后,立刻如狼似虎地从船舱里跑了出来,直奔着两船的船艏接驳出,轻而易举地便跳荡登船。 张老大见状,知道甲板多半守不住了。他其实尚有心凭借八品武者的实力,上前冲杀一波,可是碍于锦帆贼人多势众,兼之贼寇弓箭甚多,张老大最终也只能作出抉择:“弟兄们,跟我走,退据舱口!巷道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咱们守住那里,这帮水匪就拿咱们没法子。 ” 说话间,张老大带着船工们,还有鲜于叔明等几个狼狈至极的锦袍贵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了甲板连同船舱的楼梯。他们凭借着楼梯的狭窄和陡峭,与锦帆贼展开了激烈的搏斗。用底舱的货物作为遮挡,再用竹矛、鱼叉、蒺藜棒等武器拒敌,一时间锦帆贼虽然人多势众,但也确实不好冲进来。 趁着僵持之际,张老大让人把之前那个被五花大绑捆起来的卢在梁捉了过来,拿着刀架在这只“老鸬鹚”脖颈上面,对着楼梯口的锦帆贼寇喊道:“速速退去,若是不退,我现在将此人的脑袋割下来!” 说着,他又拳头狠狠捶了卢在梁胸腹两下,打得后者登时倒抽冷气。 “告诉他们,你让他们退下!休要想着蒙骗与我,《万里平安册》上写了,你和那锦帆贼帅是插过香、烧过黄表的异姓兄弟,要想活命,就让你家大当家带人退走!快,跟那帮喽啰们喊话!” 被人拳打脚踢,又被拿刀逼着,卢在梁也只得乖乖从命。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番话传到大当家侯莫陈那厮耳朵里,多半会被当作放屁。 可就算如此,他还是只能乖乖照办。 而结果也就如卢在梁所料的一般,那些喽啰们先是为这个消息所慑,继而停了攻打这段楼梯一阵。然而没过多久,随着一阵鼓噪声,那些锦帆贼就继续向甲板下面冲杀。 不仅如此,在其它地方,还有一些锦帆贼竟然开始用斧凿“哐哐”砸着甲板,想要再打出几条通道出来。 张老大这时也感到一阵恐慌,他有点犹豫是不是干脆降了,花点钱财来破财免灾。 不过,作为一名走南闯北小二十年的大商贾,他旋即就想明白了——既然人家都能用抢都能行,难不成还用得着和你谈条件? “老陈!”他大声朝船老大吼道:“带人去凿船底,日子不过了——就算把这艘船沉了、烧了,某也不能任由其落到贼人手里。” 然后,他又对跟着他退据船舱的船工、鲜于叔明等人说道:“一会儿去舱底,那里囤了足够的‘浮环’和‘腰舟’,弟兄们不要抢,人人都能拿到。这里距河滩不远,咱们一会儿潜入水中,凫水到岸边进了芦苇荡,那些贼人定然无法追过来……” (注:浮环就是软木做的圆环,腰舟是指挂在身上的大葫芦。) 他这么说,一半是真的做了弃船而走的打算,另一半则是为了安定人心。之前他们虽然捕杀了许多大鼍,但此时不说有没有其它余孽残留,那里面可至少藏着一头巨大的“鼍龙王”游曳。 “冒险潜水逃脱,总好过被贼人捉起来全给杀了,”张老大想着,又看了眼鲜于叔明。 事实上,即便被俘虏之后,这少年若是报出自己新政鲜于世家的名头,其实也有很大可能能得到一条活路。然而,他此时却不能将其点破,因为一旦这么说了,所有人的人心就彻底散了。而即便他们所有人都降了那锦帆贼,后者也愿意纳降,可张老大他自己却肯定死定了。 “若是那赵兄弟还在就好了,凭他的智谋,是战是降,想必能想出一个绝佳的计策来……” 张老大心里莫名想起赵无咎来,那个壮硕异常的少年人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只可惜,天妒英才。” 只是,当初第一个说“天妒英才”这句话的人,其实多半是个谎话精。 老天爷既然都能给了赵无咎“系统”这种东西,难道就会眼睁睁看着他在一条小河沟里翻了船? 一条大鳄罢了,鼍龙而已,赵无咎可是身负“抟龙九转”这门绝学! 真龙进了水里,那不叫落水,那叫——利涉大川! 第131章 龙跃于渊 赵无咎被锦帆贼头目拖入水中,洛水顿时波涛汹涌,水花四溅。 他身陷水下,眼前一片混沌,而随着那头巨大的鼍龙王搅动洛水,他只听得耳边水声轰鸣,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时不时地,不远处那黑漆漆的水中,还会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以及溺水之人“咕噜噜”的哀嚎。 很显然,鼍龙王没有顾及锦帆贼是“自己人”,这头畜生正拿着这些“自己人”当作开胃零食。 而且,赵无咎有猜测,这家伙之所以迟迟不向自己攻来而是频频杀戮,很可能就是为了震慑自己。 正所谓:怒而挠之,卑而骄之。 这头鼍龙王长了这么大,看来多半不是只长了块头,而是也长了个好脑子。 然而,它并不知道的却是:刚刚被拖进水里,赵无咎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些慌乱,可是当他身体口鼻完全浸没于洛水之后,一种连赵无咎自己都没想到的“意外”就突兀地出现在了他身上。 就好像触发了隐藏的前置条件,量劫系统里面,他之前积累的那些劫数点突然就开始减少。 天之道,取不足而补有余。劫数点的减少,令赵无咎许久未曾主动加点的《抟龙九转》,此刻就像坐火箭似地飞速提升。 浑身置于水中,存于其观想中的那条墨龙仿佛也受到了洛河之中丰沛的水汽所滋养,鳞甲翕张间,勃勃之气盎然而生。 赵无咎习练的《抟龙九转》,第二转、第三转自然而然地开始运转。而随着劫数点的转变,这套功法的第四转,也对其展露出了全貌。 龙生于水,被五色而游,故神。 五色者:青、赤、黄、白、黑。 五音者:宫、商、角、徵、羽。 五要者:时、势、法、术、器。 于水中而悟道,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系列的感悟。炼精而化气,炼气而化神。 随着这些感悟的加深,他的身体竟然也随之发生了一些变化,原本就高壮异常的身形仿佛更加充盈! 颧骨峥嵘,若有角出;肤色转青,似生暗鳞。 也幸亏是浸泡于洛水之下,因为此时若是有人看到他的模样,没见识的非得惊呼一声“怪物”,而有见识的则多半会瞪大眼睛,以为自己看到一头人化之龙。 《抟龙九转》第四转,功成。 赵无咎也随即一举六品武者大成,而且因为这套功法不凡,他在这六品武者就已然成了那种玄之又玄的“炼神境”高手。 而此时,这洛河之水已经不是他的一种桎梏——龙行于水,利涉大川——他的感知在水中猝然暴增往昔百倍还要多! 无论是水面船只上的战斗,还是那头悄悄绕道至其背后、想要发起偷袭的鼍龙王,赵无咎“视”之皆如同亮室观书,说一句“纤毫毕现”亦不为过。 当然,就如那饭要一口口吃,事情也要一件件做。赵无咎当下要解决的第一桩麻烦,就是那头在背后窥伺自己的孽畜。 就在那头鼍龙一甩尾巴,紧闭着嘴巴,如同一根巨大的攻城锤般向其撞过来的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势从赵无咎身上喷涌而出。 “王霸之道杂之。” 这本不是《抟龙九转》上的固有招式,而是赵无咎突然脑海里的一句话,而借由这句话生出的一种感悟。 只不过,就如同赵无咎之前遇到的“老道士”李淳风、“儒者”高图澄那样,炼神境的高手因为心思凝实,一举一动都在践行自己的“道”,所以就算是他们的感悟也往往能够“若有实质”。 特别是,由于身处洛水之中,这种“王霸之道杂之”的气势竟然真的形成了一股实质。有形的水流暗中不断涌动,形成了一团团漩涡,拿、捏、套、贴,仿佛附骨之蛆般缠绕上了那头鼍龙王的身躯。 凭心而论,鼍龙王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一只异兽罢了。它自是不懂得什么“王霸之道”。不过,它挨过强弓劲矢,遭过渔网围困。此时,明明是它在主动发起偷袭,可到头来却感觉自己一头撞进一张大网里。 这头异兽当下便心生惊惧,连摇动那条长尾,驱动自身驭水前行的速度都慢了几分。 而当赵无咎在水中转身“看”向它,这头异兽更是大感不妙,它浑身上下的鳞片都一阵阵酥麻。这感觉令其想起尚且年幼之时,被水中其它霸主级别的恶兽觑见时的场景,只感觉自己仿若遇到天敌,而且马上就要沦为对方腹中之食。 野兽比人要务实。 它们一旦感到畏惧,从来不会强撑而是立马就扭头逃窜,就算长到三四丈长的鼍龙王也不例外。 原本,它还想着对赵无咎发起偷袭,可此时却立马扭头旋身,长尾如橹桨般不断摆动击水,拼了命似地向着水面游去。 “来都来了,居然还想一走了之 ……” 赵无咎突然开口喝道。 虽然身处水底,但有赖《抟龙九转》的功法玄奇,他竟然依旧能吐字发声。 即便这声音“咕噜噜”的,寻常人根本无法辨别其话语中的词字,可他的意志却随着这怪异的话语声,准确无误地传递了出去。 鼍龙王听“懂”了赵无咎话语的含义,因此,摇动尾巴的速度更快了几分。 只不过,赵无咎心意一动,水流就拽着他的身体,如同利箭般后发先至地赶到那条鼍龙王身边。 一刀一斧,双管齐下,狠狠斫在鼍龙王背后的鳞甲上面,而且两者劈砍在了同一块地方,相差不过毫厘。 斧头劈碎鳞甲和骨骼,横刀狠狠刺入,“唰”地一声撕开了鼍龙王颈后一大块皮肉。 鲜血染红了洛水,这头异兽吃痛之下,想要回身撕咬赵无咎。可后者的身体却惊人地扭转了不知多少度,宛如橡皮一般,死死缠住了它的身体。 斧头和横刀还挂在鼍龙王身上,赵无咎干脆张开臂膀,环绕住这头恶兽的脖颈。 随着《抟龙九转》第二转“能升能隐”的异能发动,他的手臂不断膨胀,狠狠挤压着鼍龙王的咽喉气管。像是液压的铁钳一样,一点点将这头河中霸主的脑袋脖颈挤压断裂。 “早日往生!” 赵无咎心中祷念了一句。 不过,话虽如此,他的双臂和缠绕在鼍龙王身体上的双腿也同时较力—— 在水里,靠着近身缠斗,赵无咎竟将这头三四丈长巨鼍的脑袋,从其身体里硬生生地拔了出来! 得亏没人得见,否则,这一幕恐怕得惊掉不知多少人的眼珠。 第132章 海清河晏(上) 侯莫陈运用正立于海鹘船之船头,身着一袭黑色锦袍,腰间系着一条玉带,脚蹬一双云履。 他目光如炬,注视着前方进鲜船之狼藉景象,心中暗自窃喜。 他早闻朝廷颁下《万里平安册》,欲以威慑洛水诸盗,却不料今日竟成了锦帆贼之助力。 “哼,朝廷上下,皆是一众贪蠹壅闭之辈,以为凭一纸文书,便能阻挡某的财路?殊不知,此番劫掠,正可借机一试大鼍用于水战之能,为日后的生意奠定些规矩。” 侯莫陈运用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神,既然朝廷颁布了《万里平安册》,那他也有办法打听出来都有哪家的商贾花巨资买了这份图册。 而囊袋里有这么多钱的商贾,恰好就成了他侯莫陈运用眼里的肥鱼。 他心中暗自思忖,此次劫掠若能成功,不仅可获巨额财物,更能令锦帆贼之名威震洛水,届时朝廷纵有千般手段,亦难撼其分毫。 “传令下去,让兄弟们加紧攻船,务必要将进鲜船夺下!”侯莫陈运用一声令下,手下喽啰们纷纷应诺,动作更加迅猛。 而就在其沉思之间,忽听得手下喽啰们传来消息:“二当家被那挨千刀的船东给俘虏了!” 侯莫陈运用闻言,顿时“火冒三丈”,登时就破口大骂:“真是岂有此理!某帐下岂容背信弃义之徒……” 只是三两句,他就将原本的“二当家”,贬称为了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而且锦帆贼众之所以在攻船的时候损失惨重,也是因为老鸬鹚提前泄露了军机。 他骂了几句,却又突然收敛了怒容,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不过,这‘老鸬鹚’也算不得什么背叛,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罢了罢了,继续攻船,等把船攻下,某便饶他一条狗命。” 手下们见大当家如此“宽宏大量”,不由问道:“大当家,那咱们是否强攻这艘船的底舱?” 侯莫陈运用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你们懂什么!这艘进鲜船可是岭南来的,里面的货物价值连城!若是能劫掠到手,咱们的势力必将大增!” 他挥手示意,众喽啰得令,更加卖力地挥舞斧凿,对进鲜船的甲板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刹那间,木屑四溅,甲板逐渐被破开,侯莫陈运用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意。 “快哉!快哉!” 他心中暗自窃喜,仿佛已经看到那满船的珍宝向他招手。 侯莫陈运用早有耳闻,这艘进鲜船自岭南远道而来,载满了珍稀货物,珍珠、香料、丝绸不一而足,价值何止万钱! 他此次出击,正是得到了某位大人物的暗中支持,这才消息灵通,算无遗策。 他心中暗忖:“那些朝中权贵,也不过是想借我之手削弱岭南世家的势力,事后再坐收渔翁之利。哼,待我夺了这船,金银财宝尽归我有,再与他们慢慢周旋不迟。” 正当侯莫陈运用沉浸在即将到来的胜利之时,船身突然剧烈摇晃,一声巨响自水下传来,仿佛有千钧之力撞击船底。 “嗯?”侯莫陈运用惊讶了一下。 他以为是有哪头大鼍龙在撞船,于是赶紧从怀中摸出一块看似打磨得十分光滑,可表面却有很多规则凸起的“圆镜”,这是他操控那些大鼍的器物。 “织铁为丸,聚兽成群……” 侯莫陈运用像念咒一样,心中默默念诵起《聚兽诀》上的歌诀,然后根据歌诀来推演,并且开始用手指抚摸那块“圆镜”。 原来,圆镜上的一众凸起竟然是一颗颗嵌入铜镜内的磁珠,随着他的抚摸,不同的磁珠也开始在不断旋转。 而随着这些磁珠的旋转,之前被他喂养长大那些大鼍腹内暗藏的、体积更大的、与圆镜上磁珠相对应的一些珠子也开始不停颤动——大小相对应的磁珠,两者彼此之间,就是如此进行感应。 至于说,这之中蕴含什么道理,侯莫陈运用其实也不知道。因为非但这块圆镜不是他的,就连那个《聚兽诀》其实也是他之前在那位朝廷显贵家的别苑中当管事时,借着这机会从主人家的书房里偷来的。 那位朝中显贵,很显然没有将《聚兽诀》什么的当作宝物,随随便便就摆在自家别苑的书房里当摆设。 可是,在得到施展这门异术所需器物和方法之后,侯莫陈运用却不仅将其视若珍宝,常常拿自己驯养的野兽来试手。 多年苦练不辍,带来的回报便是他侯莫陈运用熟练掌握了《聚兽诀》,同时还可以将自己驯养的大鼍们为自己冲锋陷阵。 “嗯?” 侯莫陈运用又惊讶地发现,他手里这块操控大鼍的圆镜上面,似乎很多磁珠表面都发生了破损,并且旋转之间也并无韵律可谈,这说明那些鼍龙都已经死了。 “没关系,只要那头叫作‘塞鲥鱼’的鼍龙王还活着,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侯莫陈运用在心中默默劝解、鼓舞着着自己,他实在想不通,在大江大河之中会有什么东西能够对那头鼍龙王造成威胁。 “……无非就是以后要多多培养一些新的大鼍,得把损失的给补充回来……” 然而,就在他用食指触摸到那颗最大磁珠的时候,后者表面突然就“噼里啪啦”地涌起一连串的静电弧光。 这意味着,那头被取名为“塞鲥鱼”的水中大鳄,十有八九是出现了某些意外。 然而,还没等侯莫陈运用再有其他的反应,海鹘船旁边的水面突然水浪大增,接着就有什一块断裂树干似的东西从水面一跃而出,一下子就落到他这个锦帆贼帅的这艘座舰甲板上面。 待看清楚那段断裂“树干”到底是什么,侯莫陈运用蓦地便惊讶得喊了出来:“怎么可能,这一定是幻觉,在水中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把一头鼍龙的脑袋拔下来?” 没错,他从鼍龙王脖颈上伤口,就判断出了这头可怕异兽在临死之前,于水面之下,遭受了何种巨大的恐怖! 第133章 海清河晏(下) 目睹那“赛鲥鱼”之称的鼍龙王之首赫然落在甲板上,侯莫陈运用一时间心神俱裂,面色如死灰般苍白。 素来冷静的他,此时双眸里充满了震惊与不信,口中喃喃自语:“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那鼍龙王是他多年驯养的异兽,是他纵横洛水的依仗,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他的方寸已然大乱。 侯莫陈运用紧握着那操控大鼍的圆镜,指节因用力过猛而发白,心中的惊惧与愤怒交织成一团乱麻。 就在这时,洛水之上突然掀起了滔天巨浪,一道身影如同蛟龙出水,破浪而出,正是赵无咎。 他浑身湿透,手持长斧与横刀,脚踏着狂浪激淘,倏尔间便跃上了锦帆贼众的这艘海鹘船。 侯莫陈运用见状,心中顿时一紧。 毕竟,河面之下有多少鼍龙,而身处其间又是何等危险,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这人……这人是怎么得活的,他不是落水了吗,难道还有人能在水里搏杀那些鼍龙?!” 他惊恐地喃喃自语,看着赵无咎,仿佛看到了一尊从炼狱爬出的修罗夜叉。 “只诛首恶,伏低不杀!” 赵无咎长啸一声,将这句话传遍洛水两岸。 “你……你休得猖狂!”侯莫陈运用强忍着恐惧,挥舞着手中的环首刀,试图激励己方的士气。 然而,随着一声战前通告完毕,赵无咎的身形顿时如箭矢般射向侯莫陈运用。长斧挥舞间带起一道道寒芒,凡敢抵挡者皆血泼如泉;横刀则如同毒蛇吐信,直指各人要害。 那些聚拢在他们大当家身前的锦帆贼,在赵无咎面前就没有一合之敌。不到两个弹指,他就欺至了侯莫陈运用身前,一斧头就将侯莫陈运用举起的环首刀砸断成两截,紧接着一刀刺入他的胸膛。 “啊!”侯莫陈运用发出一声惨叫,鲜血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 “你……你……”侯莫陈运用还想说些什么,但他的话却被赵无咎的斧头砸断。 “噗嗤”一声,侯莫陈运用的头颅就被长斧斩落,滚落在甲板上,双眼圆睁,死相和他养的那只名为“赛鲥鱼”鼍龙之王如出一辙。 “大当家!” 锦帆贼们发出一声惊呼,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纵横洛水数年,而且刚刚还在不可一世的侯莫陈运用,竟然会如此轻易地被赵无咎斩杀。 只不过,还未等这些人生出报复或者其它什么想法,赵无咎再次气沉丹田,如乳虎啸谷般发出一声巨吼: “都给我听好!某只与尔等约三声为期,未伏低授首者,皆为冥顽不灵之辈,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说完,赵无咎随手便掷出了横刀,远远就将海鹘船的桅杆上的帆缆斫断。横帆骤降,一下子就砸倒了几个贼寇,哀嚎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他亦开始计数:“三!” 喊完这个数字,赵无咎便低头寻得一个握紧短刀,似乎想要奋死一搏的锦帆头目。 “砰!” 他都没有用长斧,而仅仅是隔空挥拳。澎湃的劲力如同海潮般席卷而至,瞬间将那人砸飞到了半空,伴随着一阵惨叫跌进冰冷的河水里。 刹那间,还在水中潜藏的几头大鼍随即就围了过来——它们可不管锦帆贼还是什么其他人,只要不是像刚刚赵无咎那样的“过江龙”,在其看来便都是自己的口中之食。 如同撕咬蒲包一般,只几下撕扯,几头大鼍便将那个锦帆贼头目分尸于水面。 “二!” 赵无咎又一次计数,同时他的目光扫视过畏葸不前的众多贼寇,凡是被看到者无不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两股战战,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半点抵抗的意志。 “一!” 当赵无咎喊出最后一个数字,海鹘船上顿时“叮铃咣啷”地响个不停,锦帆贼的贼寇纷纷将手中的武器丢在船甲板上。 然后,他们便纷纷“噗通噗通”地跪倒,双手扶着后脑勺,以头抢地,作伏低授首状。 就在这时,进鲜船那边的情况也稳定下来,赵无咎的几声怒吼响彻洛水两岸,就连退避进鲜船底舱的张老大等人也同样听见了。 一时间,原本已经抱着凿船而逃心思的一行人,竟然趁着堵在楼梯间的匪类踌躇不前的空当,再一次从底舱杀将出来,重新夺了进鲜船的甲板。 最终,百多人的锦帆贼寇皆尽俯首,只有寥寥几人借着贼寇们逐个被捆缚的机会,悄悄爬上了飘荡在两艘大船旁边的蚱蜢舟,趁着夜色,拼命向岸边的芦苇荡驶去。 正当锦帆贼寇们以为逃脱升天之际,却没想到,洛水岸边的芦苇荡中,竟然驶出了十几艘船,上面皆是持着强弓劲矢的兵丁。 这些兵丁一个个虎背熊腰,杀气腾腾,他们的箭矢如同雨点般射向那些试图逃跑的锦帆贼。 “嗖嗖嗖!” 箭雨密集,覆盖了整片水面,那些锦帆贼根本无法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箭矢穿透他们的身体,鲜血染红了洛水。 “噗通!噗通!” 随着一声声落水的声音,那些锦帆贼纷纷跌入水中,有的当场毙命,有的则挣扎着想要游上岸,却被河水中的鳄鱼分食。 几艘官船上,灯笼高挂,上面写着“河阳周兴”、“郭”、“李”二字,显然是河阳城的官军。 这些官军的出现,显得格外突兀——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锦帆贼众皆尽俯首投降之际才出现,这和抢功有何分别? 而且,他们的目标直指锦帆贼,而且手段狠辣,毫不留情。 “射杀锦帆贼,一个不留!” 一名军官站在船头,高声下令,声音中充满了杀气。 他看着那些在水面上挣扎的锦帆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仿佛在欣赏一场屠杀盛宴。 “河阳……这河阳的官军怎会在半夜出城剿匪?”进鲜船上的张老大等人,看着这一幕,心中暗自惊讶。 “哼,这帮官军,多半是受人所托,想要借机除掉锦帆贼。” 鲜于叔明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些官军。他出身世家,自然知道一些官场上的门道,锦帆贼屡次劫掠商船,早已引起朝廷的注意。河阳城此次派出官军,很可能就是为了替某些人行灭口之事。 只不过,锦帆贼势大,若非他们碰上这艘拼死抵抗的进鲜船、碰到了以一己之力大破鼍龙阵、诛杀侯莫陈运用的赵无咎,这河阳的官军大概是不会从芦苇荡里钻出来。 第134章 入洛 “这些官军,还真是杀人不见血啊!”张老大摇了摇头,心中暗自感慨。 他知道,这次劫难,虽然侥幸逃脱,但锦帆贼的覆灭,也意味着朝廷对洛水盗贼的镇压将会更加严厉。 而他们这些商贾,或许没什么加派,也或许将面临更大的风险,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哎,世道怎会如此!” 张老大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方,心中充满了忧虑。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绿袍,头戴方巾的文士从一艘官船的船舱里走了出来。接着,这人就迈着四方步,踏着步板走上进鲜船,目光如炬,扫视着进鲜船上的众人。 “本官河阳令周兴,奉命前来剿灭锦帆贼。敢问各位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此处?” 张老大等人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河阳城的县令竟然会亲自前来剿匪。 “在下张万斤,乃是这艘进鲜船的纲首。”张老大走上前,拱手说道。 “原来是张纲首,久仰久仰。”虽然这久仰也不知道出自何处,但是周兴在面子上还是把戏做成全套。“此次锦帆贼劫掠,我等已经有所耳闻,特来剿灭这伙贼寇,为尔等良顺商贾保驾护航。” 周兴的目光扫视着张老大等人,脸上带着一丝笑容。 “多谢周大人出手相助,我等感激不尽。” 张老大心中虽然警惕,但脸上却带着谦卑的笑容,他知道自己不能得罪这些官军。 “张纲首客气了,我等职责所在,自当尽力。此次剿灭锦帆贼,还望张纲首多多配合。” 周兴语气客气,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周大人放心,我等定当全力配合。” 张老大心中暗自思忖,他知道,周兴必定有所图谋,但他却不能轻易拒绝。 “那就有劳张纲首了。此次剿灭锦帆贼,我等必定竭尽全力,还洛水一片安宁。”周兴负手说道,语气中充满了自信。 “周大人英明神武,定能剿灭贼寇,还洛水一片清明。”张老大也连忙拱手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奉承。 “张纲首过誉了,我等只是尽力而为罢了。”周兴谦虚地说道,但他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 “周大人,此次剿灭锦帆贼,我等定当大力宣扬,以示朝廷之威。” 张老大说道。他决定与周兴合作,共同粉饰出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局面。 “张纲首高瞻远瞩,我等必定鼎力相助。”周兴也说道,他看着张老大,眼神中闪过一丝赞赏。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 当然,这种默契的达成,也有着两袋沉甸甸的金梃子的功劳。虽然大周不以金银为钱币,但是这金梃子却是识人辨物的好帮手。 金铤子一过手,那周县令就将商贾出身的张老大引为知己,觉得这个人还算能处。 …… “这叫什么事情!不过是一区区雍州进士,竟然如此跋扈,我非得同我大兄好好告上一状不可。” 递过关照,缴纳了入城所需的城门税,鲜于叔明牵马入城之时,仍兀自愤愤不平。 虽然已经过去几日,但每每想起那夜见到周兴和其它郭、李两家河阳豪族的场景,鲜于叔明仍旧如同吞了只乌蝇似地,只感觉气闷不已,心头那股恶心劲就甭提有多难受了。 “若非无咎兄弟神勇无双,咱们非得全都交待在那洛河上。可那周兴等人竟然恬不知耻,将诛杀‘锦帆贼帅’侯莫陈运用的功劳揽到自己头上!” 鲜于叔明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了被其视作神人英雄一般的赵无咎身上,心里和口中都在为后者鸣着不平。 而他之所以这般作态,则是因为在排队入城的时候,看到一辆打着“避让”旗牌的宽尾厢车。 那车架明显是官府所用。 只不过,偌大一辆车架上面,根本没有装着蒲包、条箱之类的货物,而只是大喇喇摆着两件事物。 一者为漆盒,上面贴着官府的封条,封条上写着:河阳令献锦帆贼帅侯莫陈运用之首。 而另外一件东西,更是连漆盒都没准备,就只是一个用上好井盐涂抹成一层厚厚盐壳的兽首。 这兽首也不是旁的,正是那日被赵无咎在水下拔出又抛到海鹘船上的、那只名为“赛鲥鱼”的巨鼍的脑袋。 这河中恶兽的脑袋足足占了半扇板车,每每有路人经过,非得顿足大肆打量一番才罢休。 而且,这些路人十个里面得有九个半都对这颗狰狞首级啧啧称奇,也连带着感叹河阳那地方的县令也真是有本事,竟然能找人在河中捕杀如此恐怖的恶兽。 原来,那夜周兴和张老大达成了默契,官军任由进鲜船继续通航。可作为回报,剿灭那群锦帆贼寇的功劳,则必须全都交给他河阳县的一干人等。 张老大当时都要愁坏了。毕竟,这件事情其实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主要的功劳是赵无咎立下的。 若是他大包大揽答应下来,多半就要恶了赵无咎这样一个能够在洛水之中搏杀猛兽,在江面上单人陷阵戮贼的、神仙般的人物。 然而,令张老大倍感意外的是赵无咎虽然年轻,但却毫不气盛。对于争功劳这种事情,他也毫不在意,竟然轻易就让张老大自己处理。 他并不知道,诛杀侯莫陈运用真正的好处——从“赛鲥鱼”腹内取出的丹丸,从侯莫陈运用怀里拿到的那块圆镜,还有系统在《齐谐志怪》这一词条之下又引出的“聚兽异术”,早就被赵无咎收入囊中。 和周兴达成了交易,又行了两日,进鲜船才抵达洛京南郊的天津桥渡口。 在临别下船之际,惯会做人的张老大,不仅单独送了赵无咎一匹骡子,专门用来驮他的一些谢礼。 而且,他那夜给河阳令周兴的赠贿,不过是一些金铤子。 而他单独给予赵无咎的谢礼则是一袋子合浦珠,外加丁香、胡椒、肉豆蔻之类的香料各一桶。 在下船时,他拉着赵无咎手说道:“贤弟救了我这一船人。老张只是一商贾,其它的也无以为报,只得以这些俗物赠与兄弟。好叫贤弟得知,这洛京不比其它地方,豪奢之家委实难以计数。那些遮奢人物,家里的金铤子、银馃子、肉好铜钱堆积如山,钱财对其来说几若于浮土。不过,若是贤弟日后有与其走动的需要,这些合浦珠和香料则是不错的敲门砖。愚兄唯有日夜祷祝,盼贤弟来日蟾宫折桂,前程似锦。” 第135章 轻薄公子 蟾宫折桂,前程似锦。 赵无咎虽不期有大得,仅仅希望能够借到张老大的这份吉言,不过他还是开心地收下了那份“程仪”。 推脱是不可能推脱的——毕竟,又不是对钱财没兴趣的大佬,他还得为日后自己在洛京生活多做筹谋。 他亦早就有听闻:居洛京,大不易。既然无法依靠面西北而坐,饮风而饱腹,在入洛前能多带一点资财总是一桩美事。 至于说,鲜于叔明因为看到周县令拿着“赛鲥鱼”的大脑袋来洛京请功,所以为赵无咎感到不平。 他虽然也对这小兄弟的仗义执言心存感激,但实际上他的失落和怨忿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 那只大鼍龙最有价值的东西,无非就是它的脚爪和皮革。而赵无咎那天晚上已经潜入水中用斧凿将其割下,此时就被带在骡子背负的货筐之中,正巧和虎皮、虎骨放在一处。 “这趟上洛之行,短短几日,虎肉吃了,鼍龙肉也尝了,也算是达成‘降龙伏虎’这么个小小的成就。” 别说,你还真别说。一想到这,赵无咎心里确实有些小小的怡然自得。 洛京必然有皮货店,赵无咎就寻思等进了城之后得寻得一家店铺,将这虎皮、鼍龙皮革给处置了。 “能做成衣料就做衣料。实在不行,将它们卖了,换成些钱财也是好的。省得带着成累赘。” 而就在赵无咎寻思这些事的时候,他们所排的那条队伍又向前挪动了挪动,距离那高耸达到十数丈的青砖城关又近了一分。 关照已经查勘完毕,领了入城的竹签,等到进了二道关、交了那城门税,才算是进了洛京城。 城关门洞共有三座,两侧武卒林立,各个持枪握戟。入城关之时,任何人大声喧嚣,旋即便会遭来呵斥。凡有不听者,立马就会有兵士冲上前来,将其带去不知何地。 无论是像赵无咎这样,已经在第一道城关出示了关照、过所,外加注色经历的“官宦子弟”;又或者像鲜于叔明那样拿着盖有其家兄京兆尹大印荐书的真正官宦子弟…… 虽然比寻常入城的商贾和百姓有所区别,排队走的是居于左侧城门洞的特优通道,但是依旧要遵守洛京的规矩,不得有丝毫逾矩。 跟在鲜于叔明身后的、那些从新政来的锦衣纨绔子弟,此时纷纷敛息收声,按步而徐行。 “无咎兄弟,待会儿入城之后,可找好了挂靠的地方?” 在排队的时候,闲极无聊的鲜于叔明瞅了眼两侧的兵士,发现对方就如泥雕木塑似地笔直站着,并没有紧紧盯视着这边排队的人群,于是便忍不住低声同赵无咎问道。 “若是没有,可以同我一起去我大兄家里,我大兄那人虽然为人有点……额,但他其实极好交友的。你若同我等一起去,他必会扫榻相迎的。” 谈及自己的大兄鲜于仲通,鲜于叔明显得有些畏怯。这和其兄长比他大上不少,自小便像半个父亲一样对待他有些关系。 若是没有“老道士”李淳风的提前关照,入了洛京便直接去找国子学的郭祭酒,而且连手书都为其准备好了,赵无咎可能就会答应鲜于叔明的邀请了。 毕竟,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找个当地的熟人学一学这洛京的规矩,方才更为稳妥一些。 然而,就在他刚想开口如实相告,好婉拒鲜于叔明这个小兄弟的好意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从城外方向传来。 趵趵而动,烟尘四起。 城门前排队等着入城的行人纷纷避让,为那些纵驰的骏马让出道路。 骑队为首者,乃一公子,身着一袭月白色的圆领袍,袍身宽松,袖口窄小,襟口处绣着金色的云纹。他的发髻整齐地束于头顶,戴着一顶金丝编成的翼善冠,冠沿缀以明珠,光芒闪烁。 此人面容俊朗,眉如剑削,目若朗星,鼻梁高挺,唇角微扬,带着一丝不羁的笑意。腰间系着一条蹀躞带,带扣上镶嵌着宝石,手中轻握着一柄玉柄马鞭,鞭身细腻,光泽温润。 他胯下的骏马,乃是一匹上好的大宛良驹,四肢修长笔直,毛色如同淡金。而马背的鞍鞯上带着弓韬、弓带,里面插着一张似是由名贵檀木制成的角弓,然而却唯独缺了一个箭袋。 “这是哪家的纨绔子弟,怎会如此不懂得规矩?” 鲜于叔明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口中也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他的这声惊呼换来了城关两侧兵士的呵斥,只是他们这些人却好像对那个打马入城的公子哥,以及他身后跟着的骑队视而不见。 跟着鲜于叔明的一个锦袍少年,连忙拉了拉自家少主的衣袖,轻声提醒道:“公子,慎言,人家那些马的辔头上都带着‘玳瑁额’呢,大抵是有紧急军情要呈报。” 所谓的玳瑁额,就是在马匹额头上配着的一种饰物。在洛京城里,只有配有此物的马匹,方可在街上纵马驰骋——人人须得避它,而它却不必避人——拥有最高的路权。 只是,这样的玳瑁额,通常都得是传递八百里加急军情的驿马。 那名骑着骏马驰骋的少年公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风尘仆仆赶来送信的驿卒。而再看其身后马队那些人,以及他们马背上驮着的雉鸡、野兔之类的东西,怎么看怎么像是刚刚打猎冶游回城的勋贵子弟。 果然,当鲜于叔明身边那伴当说完,队伍里一名穿着青衫的文士就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哪家驿卒敢骑着大宛良驹,昔日只当‘何不食肉糜’是个笑话,不想今日竟能亲眼得见。” 这人的言语声虽不大,但却如同一根针扎在鲜于叔明心上,几人的脸孔都羞得红了起来。 鲜于叔明那个伴当气不过,于是便呛声争问道:“那你说,不是传递八百里加急消息的驿卒,何人敢在天子城下打马?” 那青衫文士抚须一笑,抱了抱手,表明态度是不愿与这些少年人结怨。 “各位想必也是刚刚来洛京的,不识得此地风土人情亦情有可原,岂不闻有诗曰:‘轻薄公子少年郎,马踏疾风挟弹狂。犹蔑世间众生眼,独笑江山马蹄香。’” 第136章 当世霸王 一俟听闻那青衫文士的话语,鲜于叔明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家中长辈让其熟记的《元和姓纂》,《尚书省郎官石柱》和《御史台精舍碑》这三本记录了当朝权贵家族渊源的内容。 “……轻薄公子,名薛承誉,中书平章大都督之子,圣人天子之公主驸马是也。” 他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赶忙拉住还想要同人争辩的伴当,并且同样抱拳回了一礼。 “多谢这位先生指点。”他说,“在下鲜于叔明,新政人士,不知先生姓名,以及郡望若何?” 那青山文士一听这话,旋即也明白了鲜于叔明的结交之意。毕竟是混一个圈子的,虽然他这一代已经不如父祖煊赫,但是该懂得“礼数”他也自是懂的。 于是,他再一次回答道:“在下狄怀英,并州人氏。‘先生’什么的,可不敢当,我只不过是因为祖辈曾在天赐年间,于这洛京当了许久的尚书左丞,所以对此地风土有些了解罢了。” 听到文士这番自报家门,跟着鲜于叔明一起的那些锦袍少年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彼此用乡音窃窃私语。 “乖乖,老子晕得很!尚书左丞,这得是多大的官?” “看情况,可是至少得是从三品,一般都是正三品!” “正三品!那不就是宰相,最低也得是个副宰相!” 就连刚刚急于与狄怀英分辩两句的那个伴当,此时一听这话,霎那间就没了逞口舌之利的念头。 只有旁听的赵无咎听了这话,想了想之后,算出了那“天赐”年间到底是何年何月。 “这都快一百多年了……” 就在这左侧门洞,因为攀谈而引发一场小小议论的同时,一场骚动也在城门中心那道门洞前发生了。 按大周礼制,城门的通行规则颇具讲究,中间城门洞通常为皇亲国戚及高级官员所专用,以示尊贵。 河阳令周兴,以剿灭锦帆贼帅之功,按照礼部的章程,其献首之车确有资格行经洛京中间城门洞。 然而此时,正当那辆宽尾厢车缓缓驶入城门,却不料轻薄公子薛承誉的马队正从城外疾驰而来。 本来,洛京城门中间城门洞足够宽敞,足够薛承誉这些人与厢车错开,并排而通行。 薛承誉,中书平章大都督之子,天子之公主驸马,自幼便在洛京长大,骄纵成性。 他又怎会愿意被一辆破车挤到一旁?更别说,当他远远看到那辆车上摆着的巨鼍的脑袋,然后又看了看自己出城打猎打来的猎物——尽是些雉鸡野兔之类的东西。 因此,在即将接近城门洞的时候,这位洛京贵少眼中随即闪过一抹玩世不恭的光芒。 他轻轻一拉缰绳,骏马人立而起,随即他从鞍侧取出一柄精致的弹弓,这弹弓非比寻常,乃是以紫檀木精心雕琢,弓身上镶嵌着金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原来,刚刚赵无咎认错了:人家这根本不是什么弓箭,而是携带的一张形似弓箭的大弹弓! 薛承誉纵马向前,身姿矫健,他左手持弓,右手轻捻弹丸,动作优雅而熟练。只见他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即引弓拉弦,弹丸如流星般接连射出。 那弹丸速度极快,带着破空之声,四射四中,分别击中拉车的两匹驽马耳根和后臀。驽马吃痛,发出一声长嘶,随即四蹄乱踏,拉着马车在城门前四处乱窜。 薛承誉见状,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得意与不羁。他身着月白色圆领袍,袍随风动,更显其名士风流。 只不过,那辆宽尾厢车横向穿出,无论马夫怎样勒缰绳都不管用,它竟然从中间那条大路“跌跌撞撞”地冲向了赵无咎他们走的左侧的城门洞。 一时间,再也没人顾得上去称赞“轻薄公子”有何种风采,入城的行人纷纷贴墙站向城门洞两侧,口中也多出一些污言秽语。 “尔母婢也!” “啖狗肠的!” “……” 也不知道,这些詈言是在骂那驾车之人,还是在骂那个造成这场混乱的轻薄公子。 见到这一幕,赵无咎不由得感到一阵无语,而更令他感到无语的还在后面。 本来,他还以为一辆失控的宽尾厢车罢了,刚刚见那些守城兵士军容整齐、一丝不苟的样子,他以为这些兵士总能将其拦下。 实在不行,他们手里拿着枪、戟,直接将发狂的两匹驽马刺死也就能阻止其继续横冲直撞。 然而,刚刚还在大声呵斥和捉拿喧嚣行人的兵士,一看到真正的“喧嚣”冲了过来,变得畏葸不前,有人甚至还主动向城内后撤! 这样一来,后撤的兵士正好和赵无咎、鲜于叔明这一行人挤作一团。 要知道,赵无咎此行牵着三匹骡子,鲜于叔明这帮锦袍少年也是一人一匹马……洛京城门虽然宽敞,但主要还是中间的城门宽敞,左右两道侧门的宽度仍旧和寻常城池相差无几,人和骡马堵在一起,霎时间就将这座城门给堵死了。 而眼见着,那辆宽尾厢车已经疾驰了过来,很快就会同他们撞到一处。 “都闪开!”无奈之下,赵无咎只能大喝一声,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几名看守城门的兵士,越众而出。 就在这时,发狂的驽马已经冲到他近前,周围的行人纷纷发出惊呼,以为即将看到螳臂挡车、血肉横飞的惨烈一幕。 只是,令他们没想到是,赵无咎竟然不闪不避,伸出双臂迎面就拦住那两匹发狂驽马的脖颈。 “止步!” 随着一记沉声闷喝,赵无咎双臂较力,肌肉贲张,九尺来高的身形就如同石经幢一般,拦住了那两匹拉车的驽马。两匹马的脖子被勒得喘不过气,“希律律”地鸣叫不休,后腿支撑着身体几欲人立而起…… 可就是起不来。 因为它们被赵无咎死死压制住了,他竟以一人之力,不仅阻拦下了两匹惊马,甚至连带后面那辆宽尾厢车的车轮也止住旋转。 看到这一幕,一席青衫的狄怀英惊讶得瞪大眼睛,连胡子都被扯下了一撮,口中不由得惊叹道:“真乃霸王再世也!” 第137章 金不换 霸王气盖世,无咎拦惊马,今日在洛京城门口凡是目睹了这一幕的人,无不为之感到惊诧。 但今日之后,更为洛京人啧啧称奇之事,其实还发生在赵无咎拦住那惊马和厢车的后面。 遣人进洛京“献首”,河阳令周兴存了夸耀政绩的心思。因此,他没将巨鼍的首级稳妥地放在厢车腹厢里面,而是命人为其单独打造了一组木架,高高托着鼍首,招摇过市。 不仅如此,或许仅仅是为了更好看,所以那鼍首竟然都没有被绳索捆在木架上面。 周兴做梦也肯定没想到:自己送来的车驾会在洛京城门前挡了轻薄公子;而那轻薄公子真得“轻薄”到会用弹弓惊了他的车马,只为了看场笑话;以及那横冲直撞的马车最后竟会被一人以一己之力,生生拦下。 然而,就在车马被拦下的瞬间,那颗被放置在厢车木架上的鼍首又惹了麻烦。因为没有绳索的捆绑,所以即便车马停了下来,可它仍在惯性作用下脱离了木架,像炮弹似地飞了出来。 玄之又玄,也不知是否为那只“赛鲥鱼”,要对杀死它的人发起一场最后的报复。 反正,这颗不下两三百斤沉的巨大鼍首径直飞出一两丈远,越过因惊恐而不断推搡的众人,然后准确无误地砸中了为赵无咎驮货的一匹骡子。 一般来说,健骡走平地时,驮个两三百斤的东西不算有多费力,翻一倍的话也能勉力负担得起。 可若有一颗两三百斤的石炮,突然远远飞过来砸在骡子背上…… 那匹大青骡一边发出萧萧嘶鸣,一边横向趔趄不止。虽然它挣扎着想保持平衡,可最后还是失蹄倒地,身上的货筐和里面的东西全都泼洒出来。 “我曰……” 饶是赵无咎脾气素好,可当看到自己带来洛京的东西胡乱横飞,此时仍生出把某些人吊起来打的冲动。 原因无它,只是因为他这回亏大了:那匹倒地的骡子,正是张老大在下船时送给他的;而这匹骡子身上驮着的东西,正是张老大送给他的几桶宝贝香料,外加他亲手剥下那张虎皮和鼍龙的厚甲。 装着丁香、胡椒和肉豆蔻的木桶被甩飞了出去,狠狠砸在城门洞的内壁青砖上,登时就被撞成碎片。 桶里的香料纷纷洒洒地泼了出来,扬了周围人一身。不少人还因为吸进这些香料,瞬间就涕泗横流,“阿嚏”声不绝于耳。 被赵无咎打来的那只虎皮也摊开在地上,一颗吊睛猛虎的脑袋“咕噜噜”滚了出来,吓得周围人仰马翻。 其人旋踵疾走间,不免踩踏上了那些洒落在地上的香料,将这价比黄金的贵重货物来了次真正意义上的“零落成泥碾作尘”。 本来还能多少挽救一点,这下算是彻底救不回来了。 而这,还不算完—— 香料四溢,香气扑鼻,冲天香阵叩城关,来往的行人不由得纷纷驻足观看。 那丁香、胡椒、肉豆蔻的香气,混合着虎皮和鼍龙甲的腥膻之气,交织成一股独特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令人闻之而醉然。 忽闻马蹄声响,却见那本来是要走中间城门的轻薄公子薛承誉,骑着骏马带人来到此间。 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刚刚看了车架横冲直撞的乐子,却没见赵无咎一人勒马的那一幕。 他只是欲打马入城,然而却被飘过来的奇异香气所吸引,所以又折返了回来。 薛承誉目光如电,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地上那卷摊开的虎皮和虎首之上。 顿时,这位轻薄公子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心中暗喜:“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若得了这只大虫,回去定可以那帮人吹嘘一段时日。” 他轻夹马腹,骏马便轻巧地踏步上前,接着就俯身一探,想要伸手去捞那虎皮。 然而,还没等他指尖摸到虎皮,他胯下那匹大宛良驹就如同被马蜂蛰了似地,四蹄前后攒动,狂躁得难以自已,带着薛承誉向前窜了出去。 “吁一吁一吁——” 这匹大宛良驹人立而起,薛承誉也不得不撒开了缰绳,双手死死环住马颈才不至于跌落鞍蹬。 “保护公子!” 跟随他游猎的几名侍卫立刻跃马而下,大步疾奔过来,拉缰绳的拉缰绳,安抚马匹的安抚马匹,几个人合力方才制住惊马。 凭心而论,马骤惊而不落,还能在马镫上站起身,表演一把衣袂飘飘的“御马之术”,倒也颇有几分风流意味。 然而,由于赵无咎刚刚霸王再世般一人拦双马的珠玉在前,他这番举动就仿佛成了前者的背景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哼嗤——” 鲜于叔明等几个少年人,皆紧紧抿着嘴角,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帮无咎兄弟将东西收拾一下,”鲜于叔明对几个伴当说道。 一看赵无咎走过来收拾自己的行李,他脸上顿时一红。刚刚光顾着看热闹了,朋友带的东西撒了一地,他都忘记帮忙拾掇,这要是让父兄知道,多半免不了一顿责骂。 而这时,安抚住了惊马,那薛承誉此时也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因为他素爱宝马良驹,所以即便差点被甩落鞍蹬,他也仅仅虚挥舞了下马鞭,没有将鞭子着实落在自己这“心头好”身上。 接着,这位轻薄公子又从马鞍上解下一个夹袋,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浮土,转身走向正在拾掇地上一摊杂物的赵无咎等人。 也亏得他刚刚以身拦马的惊世骇俗之举,再加之行经这座门洞的都是经过查勘的官宦人家,所以当最初的乱象过后,赵无咎撒落在地上的东西没有遭人哄抢。 “这虎皮不错,还有这虎头,也颇有几分意思。”薛承誉说着,从手中夹袋里拈出一枚珠子,这正是他挟弓弄丸所用的弹珠。 而当他将其当众取出之后,人们也才看清,原来这轻薄公子射的弹珠竟然是一颗颗金珠! “一袋金珠,将这虎皮和虎头鬻于我,如何?” 薛承誉说着,将金弹递到赵无咎面前,眼中满是玩味神色。 他扫了周围几个锦袍少年一眼,虽然这些人身上穿着的都是上好蜀锦,而唯有赵无咎穿了身灰布衣衫,但是那身形差距是做不得假的。 一看就知道,地上这头大虫的头颅和皮囊,到底是属于谁的。 而在薛承誉看来,自己一袋金珠换这些东西,绝对没有强买的意思——甚至以他的身份,竟然花钱向一个人买东西——这种事情,称上一句“折节下交”也不为过。 然而,专心收拾地上自己东西的赵无咎,竟然连头都不抬,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不卖。” 第138章 锦绣地 “嗯?” 当面遭到拒绝,这还是薛承誉生而为人的头一回经历。 因此,谈不上什么恼羞成怒,他更多的还是脑筋有些一时间转不过弯。 然而,还没等他有其它反应,或许也是被那香料熏的,正埋头捡拾东西的赵无咎也重重擤了下鼻子。 与此同时, 薛家众侍卫家丁,连带薛承誉本人那匹大宛良驹竟然纷纷发出萧萧嘶鸣。 刹那间,“希律律”马鸣声在这城门洞里此起彼伏,一匹匹的骏马纷纷摇头晃腚,进退失据,引得背上骑手不得不用力勒紧缰绳。 只是,他们越是勒缰绳,那些马匹的反抗就越强烈。几个弹指过后,终于有一匹马再也受不住压力,干脆就奋起四蹄,嘶鸣着向洛京城内疾驰了过去。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薛家人骑着的所有马都开始跟着向城内疾奔,就连那“轻薄公子”本人的大宛良驹也不例外。 “快追!” 这时,薛承誉也顾不上买什么虎皮了,连忙向自己侍卫们喊道:“那‘拳毛騧’乃是圣人御赐之宝马,若是出了什么闪失,尔等俱要以死而谢罪!” 说话间,他亦飞快跑向了鲜于叔明的一名伴当,那人正为其他人挽着马缰绳。 薛承誉用力一挥手中马鞭,带着“呜呜”破空声,那人赶忙闪身躲避。 而薛承誉也借着机会,劈手便夺过他手中的缰绳,旋身上马。 “算我买的,非强夺也!” 说话间,他就将手中金珠袋随意一抛,也不顾那名锦袍少年激愤得眼睛都红了,任由金珠落在地上。然后他就一拨缰绳,头也不回地追向自己骤然惊逃的那匹拳毛騧。 而他手下几名因为下马救他而失了自己坐骑的侍卫,亦是有样学样,三两下就将鲜于叔明等人的马匹分了,骑上之后就立刻催马追向自家的少爷。 嘚嘚嘚—— 马蹄声渐远,鲜于叔明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站起身来杵腰戟指,对着那个轻薄公子的背影破口大骂。 他口中的污言秽语,尽是些蜀中之乡俚詈言,各种说法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休得喧嚣!” 那些刚刚轻薄公子在时一言不发充作木头人的城门兵士,这时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持着枪戟就朝他们几人逼近过来。 为首的是一名旅帅,拄着腰间横刀,大喝一声道:“来人呐,把这几个在城门口喧嚣的小子拿了,送去京兆尹府!” 鲜于叔明顿时哑口无言。 知道这鲜于叔明底细的赵无咎,看了看逼近的兵士,又和那鲜于叔明对望一眼,皆是面面相觑,颇感无语。 “好、好、好——” 鲜于叔明气极反笑,连说三个“好”,然后就瞪着眼睛,对拿着牛筋绳索走向他的兵士说道:“格老子的,把小爷和我兄弟的东西都收好,一起带去京兆尹府,少了一件东西,老子定要你们好看!” …… 承福坊在洛京北面,紧靠城墙,毗邻皇城。此坊在洛京颇负盛名,因为里面有一“鞠城”,唤作锦绣地。 盖因此鞠城地面覆土,不同于其它,有黑、黄、红三色。 除却黄土之外,黑土和红土分别从北境和南境运来。一南一北为了运输数万石的泥土,调用了近百艘漕船,民夫役数千人,其造价堪为洛京之最。 每逢休沐日,多有朝廷大员携家眷来此游玩,观赏勋臣贵戚子弟们组织骑马击鞠比赛。有时,甚至连圣人都会在宫中游玩时登上宿卫城墙,眺望场内的比赛,为击鞠入阵者喝彩。 而此时,这锦绣地正好有一场比赛,这场地宽约一百五十步,长约四百步,四周围栏皆缠彩绸。 场边有十余处厚绒帷幕,依杨柳分列而围,几乎每棵树上都插着根写着家族名号的宣籍旗,错落排开,代表了洛京城里一个个遮奢人物的名讳。 而在土场正中,十几名身着各色窄袖袍,足登黑靴,头戴幞头的骑士在紧紧纠缠。 人影晃动,马蹄飞扬,那小小的鞠丸在尘土中时隐时现,来回蹦跳。突然,一名身着龙雀图纹的锦衣骑士冲出重围,高高举起画杆用力一挥,鞠丸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金色弧线,直直穿过龙门,重重地砸在云版上。四周的帷幕中传来女眷们的欢呼声,那骑士纵马挥杖,绕场跑了一圈,神情得意。 此时场角传来清脆的鸣金声,宣布上半场结束。骑士们纷纷收紧缰绳,分列交错,彼此拱手于眉间微微耸了耸。行礼结束,其人各自回到场边的帷幕之中。 那锦衣骑士打马步入自己幕围,跃下马背。旁边立刻有几名小厮迎上前来,为其送上一应给马匹护理的专用工具。那骑士亲自为自己坐骑解开尾巴上系着的流苏、检查了蹄铁、洗刷脊背,一套功夫亲手做完,完全不假于人手,这才慢悠悠地迈着方步坐到一个为其专门准备的软墩上面。 几名婢子走上前来,就如同他为马匹马做的一样,为其换下缺胯骑袍,摘走幞头,用沾了温水的汗巾擦拭身体,按摩肌肉。 这时,又有一名小厮屁颠颠地走上前来,为这位奉上已经准备好的糖菓子,以及晾得可以即时入口的去暑茶汤。 然而,虽然看自己的吃食准备妥当,都是些自己平时爱吃的东西,但是这名骑士仍旧不满地皱了皱眉。 “五谷饭呢,淡盐水呢,三勒浆呢,我这‘飒露紫’要用的食水在何处?” 被他这么一诘问,一众小厮和婢女吓得纷纷跪倒在地,颤栗不休。 好在这时,有一人抱着个大瓷缸,又带着几名同样抱着各式器皿的随从,及时走进了这处幕围里面。 “泽王殿下息怒,小人迟来了。” 那人一见锦衣骑士,当即笑嘻嘻地对其行了一礼,因其抱着个大瓷器,行礼的模样倒有几分憨态可掬。 说罢,他就赶紧招呼人手,将“五谷饭”、“淡盐水”、“三勒浆”等专门喂马的吃食放置于那匹飒露紫面前。 然后,这人才又凑到“泽王”身边,看了眼周围的小厮和婢女,示意其离远一些,然后才小声说道:“小人我来晚了一些,固然该罚,可我却是事出有因——有一桩乐事,非得查明之后,才好来报与您知。” 第139章 贺六浑与索老 所谓的“泽王”,并不是什么虚应名头,而真真是一桩实指。 那名锦衣骑手确有着王爵身份,他是当今圣人的次子,名为“李生金”。 正所谓:泽为水,水生金。 圣人天子在给他取名的时候,或许就是期望其一辈子平平安安,当个多金的富贵闲人。 及至目前,这位泽王也都一直是这么个人设——擅马球,喜游猎,好华服、美酒、佳人、宴饮,会抹幺弦,爱看胡旋舞…… 这么说吧,凡是被洛京贵少们视为“赏心乐事”的玩意儿,这位泽王不仅无一不好,更是无一不精。 所以,当那个给马匹送吃食的男子,左一个“泽王”,右一个“泽王”地称呼李生金,这位货真价实的大周王爷脸上不由得露出嗔怪神色。 “索老,我不是同你讲过,在鞠场里面不要叫‘泽王’,要叫‘贺六浑’才对。” 贺六浑,乃是胡人姓名,其含义大致为“养马的大师”、“善于养马之人”。 “你瞧我养的这匹飒露紫,毛色多好,油光水滑的。”说着话,李生金就从锦墩上站了起来,再一次走到自己爱马身旁,抚摸起它的脖颈。 那匹飒露紫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吃着由麦、稻、黍、稷、菽精心烹制出的五谷饭,时不时还喝口盐水,要么就喝口三勒浆,好不快活。 而被他称为“索老”的那个人,点头赔笑,心里却对此腹诽不已—— “还‘贺六浑’哩…… ‘贺六浑’个屁! 从北境到西域,除了你们这样的洛京贵少,哪个胡人舍得用这‘五谷饭’来喂马? 再者说,这样规划整齐的鞠城场地,除了大周有,其它地方哪里有? 谁传言说,大周贵人们打的马球和胡人玩的波罗球同出一脉,那人怕不是瞽目瞎眼之辈?” 当然,哪怕再怎么腹诽,这个索老依旧面带笑意,姿态谦卑,丝毫不敢得罪自己这条最粗的大腿。 作为一名康居国来的胡商,能够在这“天下第一城”的洛京扎下根来,他可是经历了太多的艰辛苦难。试问要是让其再经历一遍,这位索老其实不敢保证,自己现在还能不能咬牙熬将过来? 因此,贺六浑就贺六浑吧。“您说的对,瞧在下这记性,该打。” 说着话,这位索老便轻轻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面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李生金(贺六浑)见其滑稽表现,不由得“哈哈”一笑。 要知道,在洛京城里,但凡有点身份的国人都不会接受自己被掌掴这种事情,必会将视为奇耻大辱。 别看李生金贵为皇子,若是他仗势欺人,无缘无故又或者干脆就是故意打了其它世家子弟的脸庞,那么他最好一年半载之内不要踏出府门——匹夫之怒尚且能血溅十步,世家子们岂会连匹夫都不如? 也只有像索老这样西域胡商出身的人,才会像那傀儡戏里的郭郎,又或者百戏班子里的伶优死地,说话办事只为求利而不顾及自己面皮。 “赶紧说说吧,你又探听到什么好玩的事情,本王一会儿还有半场马球赛要打呢。” 笑过之后,李生金想起刚刚索老说的、给飒露紫送吃食来迟了的因由,于是便开口问道。 索老看了看左右,俯身上前把手拢在嘴边,将自己看见的那桩奇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什么?姓薛的那小子,竟然差点撞死在丰都市的门口?”李生金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索老暗自咧了咧嘴,暗道:“这位爷,您知道不就好了?嚷什么嚷啊!这鞠场里面遮挡物的就是些丝绸帷幕,若是被旁人听去了……您是不怕,可我怎么办?” 可是,天潢贵胄出身的李生金,哪会去管他一介胡商的顾虑,拉着他的胳膊就追问道:“那后来呢,他们追到那匹‘拳毛騧’了没? ” 索老连忙答道: “丰都市占地八里,连通洛河的明渠都有两条,外有十二个门,内有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为坐贾所营,行商之摊位不计其数。 ‘拳毛騧’也是健硕,竟然能跳过开市之后立起来隔绝车马的道槛,这样的‘贵货’进了丰都,里面的商贾怎么会让它轻易出去? 那位轻薄公子当时应该就是担心这个,故而才拼命策马追了上去。 可他胯下那匹马似乎品相平平,跳起来之后居然被那道槛给绊住了,连人带马都摔了出去。 那马当场就被扭断脖子,而轻薄公子也被摔得不轻,薛家的侍卫们赶紧将其护送回府,只是留了一个人进丰都市继续抓马——” 索老的话还没有说完,帷幕外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鸣金声,这是在宣告马球比赛下半场于两刻钟之后就要开始,让参赛各人开始准备。这时,几名小厮也随之走进了幕围,他们各个怀里抱着鞍鞯、辔头之类的东西,这是一套还没沾过飒露紫汗水的全新马具,只等着李生金亲手为其宝马披挂。 一见时间紧迫,李生金也顾不得什么“贺六浑”不“贺六浑”了,他一把掐住索老的胳膊,盯着这个康居人淡蓝色的瞳子,小声说道:“本王说,假如……我是说假如…… 如果那只‘拳毛騧’在丰都市出了事情,丰都市监必定难辞其咎。 到时候,任免一个新的丰都市监署的捉钱令史,只是本王一句话的事情。 你明白吗?” 您大可以把那个“吗”字去掉。索老一听李生金的话,双膝立刻一软,当时就给这个“贺六浑”王爷磕了一个头。这种跪地礼,在大周只有奴婢在面见家主时才会行。 接着,这位索老又抱拳拱手,信誓旦旦地说道:“在下定然全力以赴。” 云锣声再次传来,算上刚刚那声,云锣已经响了两回。一共有六次云锣,全部响过之后,马球比赛的下半场就要继续开比。 于是,这位泽王、贺六浑挥了挥手,示意索老自行离去,然后就忙起给自己宝马良驹换装的一应事情。 第140章 郭祭酒耶?郭相也。 被押送到广德坊,进了京兆尹府,还没见到自家大兄鲜于仲通,鲜于叔明就先碰到了一位老主簿。 同样是执掌文书,主簿的职权其实和县丞相差无几。 只不过因为是京兆尹的属官,而并非什么寻常县令的属下,所以此等职位才有“主簿”这样一个颇具古意的名字。 而且,京兆尹府这名老主簿,也是鲜于仲通从新政老家带到洛京的家中“老人”。 他自然是认得鲜于叔明。 那老主簿一看被绑住的自家二少爷,立刻上前,不仅连忙叫人给他们几个人松绑,还不忘替鲜于叔明揉捏臂膀,舒筋活血,松动一下被绑缚得有些僵硬的筋肉。 “二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怎么被押成了人犯?” 这个老主簿也姓鲜于,是鲜于仲通、鲜于叔明二人的堂兄,因此开口就是“二郎”这样熟络的称呼。 他问得很小声。 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这小堂弟是不是真闯了些作奸犯科大祸。当然,只要不是那十恶不赦的大错,凭他鲜于家的面子,缓上一闸,多半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位吏道醇熟的老主簿,甚至已经打量了一圈跟鲜于叔明一起,被城门兵士押送到京兆尹府的几人。 除了以鲜于家为尊的其它几个新政豪强的子弟 ,就只剩下一个身量极为夸张,面孔却是个生人的赵无咎。 只是一打眼,这位老主簿脑子里就想出了七八种不同的操作,每种都能让鲜于叔明摆脱罪责。 然而,鲜于叔明其实也用不到这些。当他讲完自己等人被强买了马匹,气愤不过才忍不住恶语相向,然后就被城门兵士索拿到京兆尹府……等等一系列的事情。 那位鲜于主簿旋即就把兵士们押送人犯的文书劈手夺了过来,而且还给当场撕了。 “你们那位旅帅自己没有盖关防印,而只要我们京兆尹府的铃盖,这可不合规矩。 除非你们旅帅把当事人,也就是轻薄公子薛相公也叫来京兆尹府对供词。 否则,这样的文书,京兆尹府一概不能具结。” 鲜于主簿一本正经地说完,随即便让人将那些无话可说的兵士送了出去。不能具结的文书,那就不必入档,自然而然也不会给鲜于叔明等人留下什么后续的麻烦。 这位老主簿话说得冠冕堂皇,事情办得天衣无缝,任谁都不能挑出毛病来。 当然,若是他没这三两三的本事,新政鲜于世家也不会排安排他来这洛京城,辅佐家族这一代嫡长子鲜于仲通担任“京兆尹”这样一个风险与收益并存的官职。 而有了这位堂兄处理一切,鲜于叔明也乐得清闲,他走向了同样被解绑不久的赵无咎:“无咎兄弟,申时已近,何不在此间用了晡食,然后再做其它打算?” 他之所以出言想请赵无咎吃东西,一方面确实是因为时候不早了,此时出去不好找挂靠的地方。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还是没有放弃,希望能够说服赵无咎留在京兆尹府,最好和他那更会交朋友的大兄见上一面,那样的话,说不定就能为其鲜于世家招徕一位大才。 鲜于叔明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乱响,可以说,算盘珠子都快崩到赵无咎脸上了。而面对这情况,除了有些无可奈何之外,赵无咎也有些想发笑。 “想不到,我也有被人追着当作结交对象的一天,”想到这句话,内心不免感慨了一番,不过赵无咎还是谢绝了鲜于叔明的挽留。 他向少年人抱拳施礼,坦诚道:“我已应一位老道长之邀,到洛京城后,当先去国子学寻郭祭酒办理进学事宜。君子重诺,已许诺他人,我不便违背。” 听闻此言,鲜于叔明亦只好拱手道:“此言甚是,无咎兄弟先去寻人便是。若有需相助之处,可来广德坊寻我等,我等定当竭尽所能。” 赵无咎的身影渐行渐远,牵着自己的骡子,消失在京兆尹府的门外。 这时,一直注视着他的那位老主簿这才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鲜于叔明,眼中闪过一丝探究的光芒。 他轻捋长须,语气中带着几分好奇与审慎:“二郎,这位少年英雄,气宇轩昂,举止不凡,不知是哪家的世家子?” 鲜于叔明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不是,那位赵无咎兄弟非是世家出身,其父乃是武官,官至六七品,却也称不上显赫。” 老主簿闻言,眉头微皱,沉吟片刻后,这才缓缓解释道:“叔明,你可知那赵无咎口中所提的‘郭祭酒’?” 鲜于叔明摇头表示不知。 “国子学中,能称‘祭酒’者共有两人。一为国子学博士祭酒,此为国子学众学子成绩最优者,而另一则为国子监祭酒,又名‘大司成’。\" 老主簿显然也是读过书的,再加上久居洛京,他对于朝中掌故自然是比鲜于叔明了解得更清楚。 “那少年口中说的,他找‘郭祭酒’从事如果是真的,那么此人的来头定然非同小可。 因为若我所料不错的话,那位‘郭祭酒’便是昔日权倾朝野,曾历任侍中、左仆射、太子太师、同中书门下三品的郭元朗,郭大人。” 鲜于叔明闻言,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更是比牛蛋还大。 看看人家那一连串的官职—— 左仆射、同中书门下,这两个均是正儿八经的宰相。 而太子太师,更是比宰相还要尊贵,那是官居一品的“三公”! 然而,他心里也顿时大感惊讶:他不明白,这样一个大佬级别的人物,怎么会被排挤成了“国子学祭酒”? 祭酒虽然也是从三品,若是旁人当上那自然妥妥是祖宗保佑。可问题是,让一位在活着的时候就当上“太子太师”的大人物去当“国子学祭酒”,这样的安排与折辱何异? 老主簿接下来的话,为鲜于叔明解了疑惑:“去岁,圣人欲改立太子。这位郭相爷的态度,让圣人不甚欢喜。于是,便有了后来的左迁之事,那位郭相爷被贬至国子学,担任祭酒一职。” 第141章 郭公三赠 更始三载,六月初五,未中。 洛京,城西南,正平坊。 虽然赵无咎未曾来过洛京,可“怪道人”李淳风曾指点过他:找到国子学,就能找到那个郭祭酒。 择人问路了几次,他便知晓了国子学原来开设在正平坊,而夫子庙、国子学皆设在此坊。 至于说,正平坊所在的位置,同样也不难找。 沿定鼎大街往南走,看见城外伊阙和绵延数里的石造佛像,于大街东侧众豪奢贵人家宅旁附近,寻得一条闹中取静的街道,拐进去一路向东。 即便是隔着坊墙,也能很轻易看见一片密植的槐林,而有这槐林所在的地方便是正平坊所在。 穿街过访,角门趋入。找到国子学,赵无咎虽然不得进门,但还是向守在门口的白衣苍头递交了李淳风为自己写的荐书,言明了这是“故人”交给郭祭酒的书信。 而一听到“故人”和“郭祭酒”,那个本来一副爱搭不理样子的苍头,倏尔间便抬了抬眼皮,脸上亦随之露出了 讨好似的笑容。 接过信的苍头朝赵无咎抱了抱拳,说道:“这位郎君还请少待片刻,待我将信笺送与祭酒大人一观。” 说完,这人便扭头转身,大步走进了国子学的进贤门。 阳光透过槐林的缝隙,斑驳地洒在赵无咎的灰布衣衫上,多少显得有些寒酸和风尘仆仆。 国子学门前,往来无白丁。经过此地的读书郎们,一看到赵无咎这副打扮,不由得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而大约等了两刻钟,他也才见到那个苍头荷着个束囊从院子里匆匆走出。 赵无咎见状,连忙迎上前去,拱手了一礼。 苍头将束囊递给赵无咎,脸上的笑容比之前更加亲切:“赵郎君,郭祭酒已经看了您的信笺,只是郭老今日实在庶务繁多,不便相请一谈,故而特命我将这些物事交予您。” 赵无咎接过之后,打开一看,发现袋子里装了一份房契、一枚玉环,以及一封盖了“郭元朗”印钤的便笺。 那苍头见赵无咎面露困惑之色,便解释道:“这位郎君,郭祭酒大人吩咐,这些皆是您所需之物。” 说着,他便将房契递给赵无咎,说道:“这是一份履道坊的宅邸房契,距离国子学也不远。” 大周洛京城的宅邸房契,和常州府东山城那样小地方的房契,自是有许多不同。 除了写明了邻里的互保具结以及宅邸几经换手之类的信息之外,那硬壳纸上赫然还用墨笔绘了宅院的大体形制,让人一目了然。 “素未谋面,仅凭一封书信就送出一套京城的房子,这可真是大手笔了。”赵无咎心头不由得感慨万千。 若非之前有那“怪道人”李淳风为他打的底——“郭家那小子会为你准备妥当一切,到时候不管是啥,只管收下便是”——赵无咎此时定然不会泰然自若地将这份房契收入手中。 而看到赵无咎脸上没有露出喜上眉梢之类的夸张表情,一直小心观察着这个少年壮汉的苍头,心头亦是大感惊奇。 他不会觉得赵无咎不晓得这份房契价值几何。毕竟,洛京神都寸土寸金,世所共知。哪怕就是一间茅厕,也能在其它州府换一套小院。 而赵无咎拿到房契之后,依旧能淡然处之,这就足以说明一些问题了。“别看此子穿着寒酸,可恐怕也是某个世家出身,如若不然……” 就在苍头浮想联翩的时候,赵无咎继续翻看袋子的东西,发现里面还有一枚白玉环,便拿起来问道:“这玉环又是何物?” 苍头答道:“环者,还也。这是郭祭酒大人赠予您的信物。旬月之后,可凭其来参加‘释菜礼’。参加了释菜礼,小郎君就算完成了进学之礼,录入国子学的门墙。” “原来是开学仪式。”赵无咎点点头,用自己的想法理解了一下这个仪式。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释菜礼乃是国子学中一项重要的礼仪。 每逢春秋两季,学子们便会聚集于学宫,携带新鲜蔬果祭祀先圣先师,以示尊师重道之意。礼毕,学子们还会相互交流学问,展示才华,是国子学中一大盛事。 虽说也可以将其看作是开学仪式,但这种仪式可不是所有学子都有资格参加,只有被国子学祭酒所看中的青年才俊才有资格获得这枚玉环。 而且,除了国子学的人之外,朝中重臣和太子本人都要场参与这两场祭祀。 有时候,甚至圣人也会拨冗驾临国子学,祭祀先贤,外加考验各才俊的学问。 可以说,学子们参加这场释菜礼,就和提前参加一场科举殿试没什么区别。如果能以此机会得到某些上位者的青眼,他们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机会就来了。 赵无咎还不知道,这枚玉环要是让其它学子看到,会惹来多少双喷火的眼眸。 他继续检视袋子,最后一件东西是一张洒金便笺,连个信封都没有。而且,这张便笺上也只是用行书草草写了一句话:“致陈柯贤弟,此间有常州赵无咎者,德行高洁,实乃挽郎之佳选。” 陈柯何人,赵无咎不认识。不过,那苍头告诉赵无咎,这一半天将所有东西收拾妥当,只需要去趟礼部衙门,将这张便笺呈递给门人,自然会有人为其代为转交。 “这张便笺上的这手字,外加郭祭酒的私印——‘在德在明’——那些人不会认错的。”见赵无咎有些不明白,这苍头便又多解释了一句。 只是,他并没有直接说明,那位“陈柯”其实现如今的礼部尚书。而这位亲手给陈尚书写便条的郭祭酒,曾经当过前者的座师。 当年陈尚书科举夺魁,高中状元,在那鹿鸣宴上,这位当时还是左仆射的“郭祭酒”曾赋诗一首,以勉励那届高中诸多进士大才:“连骑匆匆画鼓喧,喜君新夺锦标还。金罍浮菊催开宴,红蕊将春待入关。” 第142章 调禽聚兽 时值申正酉初,正好赶得晚霞绚烂,夕照灿灿,整个天空被染得直似火烧一般。 一个身材颀长,面容清癯的锦袍男子在一尊石经幢下负手而立,仰望着那霞光因照射石经幢上镶嵌的各种佛宝而映射出的绚丽色彩,似乎沉醉其中。 在其旁边,还矗立着一位穿着金襕袈裟的老和尚,这老和尚双手合十,看似在闭目默默念诵经文,实则大气都不敢喘,胸口起伏,憋得很是辛苦。 如果有选择,这个老和尚肯定不想在这个时候为这位施主念经祈福,可他却根本没得选。 谁让人家不仅睚眦必报、性乖似狸,而且还身居高位,乃是当朝第一权臣,是实打实的宰相。 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中书令既右丞李异府让一个和尚来自家念经听,只要那人没有圆寂——又或者说——不想圆寂,那也就只能乖乖过来听命念经。 听了一大段《吉祥经》,似乎也听厌了,那李异府这才挥了挥手,让老和尚离开自己眼前。 此间并非伽蓝,而只是李异府的府邸。只不过因为这宰相府邸占地广袤,几乎囊括了一坊之地,这才将这古寺残垣囊括进了自家后花园里。 只要逮到机会,李异府便会派人寻觅一名有些名气的老和尚,过府来为自己诵经听。而且,这绝不是因为这位宰相有多么崇佛,而是因为他能够从差遣他人做事的过程中,领略到别样的欢愉。 当然,在享受了欢愉过后,他也没忘记有正事要做。 老和尚被人领走,随即就有几名小厮扛着匹绢布走了过来,在李相面前将其全部展开。 原来,这并非什么用来制作衣服的绢布,而是一卷记录了各式各样词头和撮要的“绢板”。 甲——新铨选上林署令,贪吝成性,又疑与匪类、地方豪强交通,劫掠漕运商船。 乙——皇次子锦绣地密会康居人索元礼,许之以丰都市下辖捉钱令史。 丙——河阳令周兴进献巨鼍之首一副,圣人见之大奇,亲将其收入府库。 丁——薛承誉游猎归来于城内纵马,撞丰都市栏槛,坠马受伤回府将养。 戊——郭元朗赠一武官之子赵无咎三物:履道坊邸院、释菜礼玉环、适挽郎荐笺。 …… 李异府一目十行,看完了今日于洛京城内大事小情的简报,最终目光定格在了那“戊”字词头上面。 “赵、无、咎;赵、无、咎——” 这位右相大人反复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脑筋亦飞速旋转,然而却始终想不到到底哪家姓“赵”的贵少,能和出身江南道的郭氏一门扯上因由。 对于旁的词头,他没有多少注意。因为那些种种,无外乎皆是些“存量”的信息,他只是看一眼就能推衍出事情的前因后果。 而唯有“赵无咎”这个名字,似乎是洛京城里新出的一个“变量”。 “来人!” 终于,想了半天而无果,李异府干脆呼唤了几名下人过来。 接着,他就指着绢板上“赵无咎”这个名字,说道:“去凤台查找此人的籍贯、关照、敕牒、注色经历等一应物事,凡是有的皆抄录一份送到我这里。” “喏!” 几名下人异口同声领命,片刻之后,数匹戴着玳瑁额的快马就从李府门前鱼贯而出。 宰相门前七品官,世族门前无犬吠——洛京神都虽然也有宵禁的规矩,但是这规矩肯定管不到宰相门下奔走者——规矩,管的从来都是像赵无咎这样的平民百姓。 受了郭祭酒的赠与,赵无咎赶在宵禁之前,总算赶到了履道坊的小院子。这院子虽然面积不大,但却足以安身。用柴薪煮了些水,又吃了一些大虫和鼍龙肉干,一顿晚饭也对付过去了。 翌日清晨,好好休息了一宿,他睁眼洗漱之后便开始收拾起从东山城带来的那些肥鸡。 原本,这些肥鸡只是赵无咎为谋生计而饲养的寻常家禽,然而随着他在洛水一战中斩杀锦帆贼帅侯莫陈运用,意外补全了《齐谐志怪》中所记载的【调禽聚兽】之术,这些肥鸡便成了他修炼异术的重要媒介。 这种异术可以操控禽兽,使其听从命令。在城门前,“轻薄公子”薛承誉的骏马之所以会惊吓而走,正是因为遭到了赵无咎这秘术的操控。 所以,赵无咎现如今想要饲喂这些肥鸡,其实并非仅仅为了牟利,更重要的是为了继续暗中修炼“调禽聚兽”的本领。 只有不断修炼,他才能将这门异术掌握得更加熟练,并将其运用到更广泛的领域。 更何况,这还是不用花费系统内“劫数点”和“运数点”的平常修炼之法,赵无咎自然得加倍珍惜。 花了半日工夫,赵无咎终于搭建出了一个符合那“祝鸡翁”要求的鸡舍。 时间快到午时,他这也打算才出门,去寻找一处皮货铺子。 他记得,张老大在下船时曾说过,洛京城中皮货铺子很多,且生意兴隆。他打算将虎皮和鼍龙皮革卖掉,换一些钱财,以便在洛京城立足。 赵无咎穿过繁华的街道,来到了洛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丰都市。 丰都市位于洛京城南,足有寻常四五个里坊大小,乃是洛京城最大的市集。 它东西长六里,南北宽二里,有八门、双渠,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市内货物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从各地珍奇异宝到日常用品,一应俱全。 赵无咎进入丰都市,只见市内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市集两旁店铺林立,招牌林立,各色商品琳琅满目。有卖丝绸布匹的,有卖金银首饰的,有卖香料药材的,还有卖各种珍奇异宝的。商贩们大声吆喝着,招揽着顾客,市集内一片喧嚣热闹的景象。 赵无咎边走边看,直走到一家名为“宝盛行”的皮货铺子门前。 这家铺子位于丰都市的中心地带,店面宽敞,装修豪华,门前挂着一块巨大的招牌,上面写着“宝盛行”三个大字,旁边还画着各种珍禽异兽的图案。 赵无咎推门而入,只见一位身穿绢布短褐的掌柜正坐在柜台后面,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 “这位客官,有何贵干?”掌柜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赵无咎抱拳施礼,说道:“在下手中有一些皮货想要出售,不知贵号可会收购皮货?” 掌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连忙说道:“收的,收的,郎君不妨在此喝杯酒水,歇歇脚,在下这就为您验货。” 第143章 鬻虎皮 刚刚坐定少顷,那掌柜就命人上来,为赵无咎端上一壶煮好的奶茶:“壮士请用。” 洛京神都商贸繁盛,胡商众多,番邦使者林立,带来了许许多多域外的货物和饮食习惯,就连这茶水也有许多种异样吃法。 这“奶茶”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此奶茶非彼奶茶。用酪浆熬煮茶叶时,往汤水中加的不是糖,而是细细磨碎的盐粉。 赵无咎尝了一口,感觉有口味点怪,不过也不是不能接受。 而就在赵无咎“品茶”的间隙,掌柜随即就打开了他带来的那个大包袱,看见他想要鬻售的货物。 “好一头大虫!” 皮货行掌柜眼睛眯了起来。 事实上,自打赵无咎一进门,一俟见其手上还拿着一个偌大的包袱,这掌柜就笃定他不是来买东西,而是来卖东西的。 不过,这也是桩好事。 须知,皮货行大宗趸货,大多在秋末冬初时节。 从正朔一直卖到入夏,由于洛京人的旺盛购买力,宝盛行的存货已日渐稀少。 别说玄狐、紫豹、海龙皮之类的贵货,就算是灰鼠、旱獭之类的皮子也没剩下几张。 偌大个店面里,也只是能摆着些“样子货”来充充场面,店面后边的库房已空空如也。 而干这行通常都需要囤积的芒硝和其它防备蠹虫的驱虫丸药,宝盛行也已经有两个多月再没买过一次。 若非夏秋之际是皮货行的淡季,宝盛行的买卖恐怕真的很难支撑下去。要是这时候,偏偏有哪家的主顾大户反时令地上门采买,当掌柜的恐怕就要头大如斗了。 因此,一见赵无咎上门卖皮货,掌柜的非但不恼,心里还存了收货时价格给的公道点的善念。 “千金市马骨”,这话的道理,他也是省得的。 更何况,一瞧赵无咎那九尺来高的可怖身量,这掌柜就猜测他带来鬻售兽皮应该值得一看。 而且,本来他还以为,赵无咎带来的不是熊罴就是豹子。结果一打开包袱,他看到的却是一只大虫。 大虫者,虎也! 虎者,山君也! 敢猎虎、有本事猎虎的猎户,那都不是一般的勇烈之士。就算像宝盛行这样的大皮货店,一年里头能趸来的虎皮,也不过十几张罢了。 只不过,既然是虎皮,这收货也就不能“千金市马骨”了。磨勘一番,总归是免不了的。 掌柜的目光在虎皮上停留片刻,随即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 “郎君,这虎皮质地优良,虎纹斑斓,的确是一张上好的虎皮。”接着,他却话锋一转,“只是,郎君可知,此时正值皮货行淡季,若非郎君这虎皮品相实在难得,老夫恐怕还真的不能收下。” 赵无咎点头表示理解,他虽然对皮货买卖不甚了解,但也知道货物的价格会受到市场供需的影响。 “掌柜的,您尽管开价便是,若是不合心意,我自然另寻他处。” 掌柜听罢,微微一笑,随即伸出一根手指,沉声说道: “一百贯。” 赵无咎闻言,眉头微微一皱,这个价格显然低于他的预期。 “掌柜的,这虎皮肤纹清晰,虎毛浓密,您说一百贯,是不是有些太低了?” 掌柜闻言,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语气却变得严肃起来。“小郎君,老夫这宝盛行在洛京城也是有些名号的,一百贯已经是行价了。若是郎君觉得不合心意,自然可以另寻他处,老夫绝不强买强卖。” 赵无咎知道,掌柜这是在试探他的底线。若是他轻易妥协,恐怕只会让价格更低。 于是他坚持道:“掌柜的,你也是行家。这虎皮若制成披风、围裙,便是英雄豪杰所爱;若制成坐垫,也是王侯将相家的好物件。只值百贯钱,您莫不是消遣与我?连带这颗虎头,要三百贯铜钱,一文不少。” “二百贯,绝对不能再多了,再多小老儿这单买卖可赔了。” “三百贯,您肯定也能大赚特赚,莫要当我是那冤大头来耍……” 一来二去,唇枪舌剑,买卖双方就着价格问题,杠上了。 正当两人“你来我往”地报价杀价,连争了好几个回合仍“难分胜负”的当口,宝盛行皮货店后面传来一声轻声的咳嗽声。 赵无咎抬头看去,只见店铺中堂处隔着个屏风,似乎后面有几人在那里正在观望。他的鼻翼耸动了两下,觉察到这店里除了些硝粉和皮货特有的气味,似乎隐隐多了些跌打损伤药膏的味道。 “这家店的东主还挺在意这里的买卖,”赵无咎心中暗道:“明明都生病了,居然也来后堂坐镇。” 而听见咳嗽声,掌柜的顿时脸色一变,他向赵无咎抱了抱拳:“还请小郎君宽让则个——” 说完,这人就赶紧躬身跑向屏风后面,似乎是要去与那坐镇在后堂的东家商量些什么。 他倒也没让赵无咎多等。 不过几个弹指的工夫,最多说了不过一两句话,那掌柜随后就跑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布袋。 “叮铃咣啷”…… 那掌柜将袋子解开,把里面的一些刻印着西域人物图样的银币撒到赵无咎面前的矮几上,这么一个小小的布袋子里面装了二三十枚银币。 “小郎君,三百贯钱,这虎皮我们宝盛行收了。”那掌柜拱手道:“还请您点算一下这些银币,若是可以的话,还望您能与我速速交割了这笔生意。” 这些银币,看形状都是西域蕃商带来的萨珊银币。赵无咎掂了掂,分量很足。他心里估算了一下,若是换成铜钱,这些银币怎么也不会少于三百贯。 打个比方来说,这感觉就好像是:逆水行舟了半天,可转过一道河湾却发现,船突然行得顺风顺水起来。 “真是怪哉……” 不过,虽然心中狐疑,但是那些萨珊银币的成色是做不得假的。因此,赵无咎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桩买卖,和那掌柜具结了交割文书,钱货两清。 第144章 空空儿 揣好了那些萨珊银币,赵无咎随即就走出了宝盛行的店门,主打一个不耽误工夫。 这时,负责端茶送水的店小二也走进来,拾掇起矮几。 看着茶具中被喝得一点不剩的奶茶,他一边拾掇,口中还用“乡音”浓郁的洛京话碎碎念叨着:“哪里来的田舍郎,吃茶有吃得一点不剩的吗,真是不懂规矩。” 而正在将虎皮打包的掌柜一听这话,身体先是悚然一动,看了看中堂屏风的方向,然后才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用后背遮挡住中堂方向的视线—— 抬腿,侧蹬。 他利落地将那个店小二踹倒在地,铁壶、茶盏“叮铃咣啷”地撒了一地,然后便不由分说地勃然怒叱道:“粗手粗脚的猪狗辈!连这点活都干不明白,拿上东西,去后院,快滚!” 看着那店小二磕头认错,抱起东西就赶紧跑向后院,宝盛行的掌柜这才松了口气。 “这小子真是个蠢奴,‘田舍郎’也是你能讲的?就算人家再怎么‘没规矩’,可好歹也是大周的子民,岂说我等域外之民所能置喙的?” 他这是为了那个店小二好,谁让后者是他的外甥。若非有这层关系在,他又怎么会大发慈悲地将其带到大周的洛京神都,还给他一份吃喝不愁的活计做? “朴大昌,把东西收来了没?” 就在这时,中堂屏风处突然传来一声问话。而随着这声话语,一名穿着天青色敷金彩轻纱袍的翩翩公子亦随之从屏风后走出。 若是赵无咎此时仍在场,他一定会认得这是何人——因为昨日在洛京城门前,他们已经有过了一面之缘。 “公子,您要的虎皮在这里,奴已经将其铺排好了,最多三天,咱们铺子里的皮匠师傅就能将其硝好,到时候……” 宝盛行掌柜朴大昌满脸堆笑,躬身向这位誉满京城的轻薄公子回答道。他自以为回答得已经很好了,三天硝制好一张虎皮,还得按照宝盛行一十八道工序的规制,这绝对得加班加点才能完成。 然而,薛承誉一听这话反而急了。“谁要你硝制它?我就要这虎的虎皮和虎头,现在这简单处理过的样子就好,你可别给我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一见这位轻薄公子有些急眼,朴大昌吓得两腿登时就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还连连称罪,说刚刚是自己蠢笨没能领会公子的意图,还望其不要发怒。 眼见这掌柜如此卑躬屈膝,薛承誉顿觉没什么意思,心中颇为不屑地评价道:“扶余人就是爱跪,没点丈夫气概。” 不过,他现在也没心情搭理这件事情。事实上,若非刚刚在后堂听见熟悉的声音,然后又从珠帘后面窥得了赵无咎,他甚至同这个朴大昌的讲一句话的打算都没有。 虽然,这个宝盛行其实算是他薛家的买卖,这个朴大昌是他阿爷留后院朝集使的心腹干将,帮他阿爷“坐”在这丰都市里,打探了不少井间消息。 当然,鄙夷归鄙夷,薛承誉又不是什么痴儿,这种话他不会宣诸于口。 他只是淡淡说道:“把虎皮收好了,再让人把它送回我家,本公子过两日在‘簟蒲宴’上有大用。” 朴大昌满口答应,连连保证道:“公子放心,小老儿一定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绝对不给公子丢脸。” 薛承誉一提及簟蒲宴,朴大昌立即就明白了,这位想要虎皮到底是为了什么。 君以簟席,大夫以蒲席。 每逢夏日,溽热难当,洛京贵少们就会从冰窖里取冰,找地方铺上竹席,办上一场所谓的“簟蒲宴”来消暑取乐。 宴席间,除却嬉戏,玩闹,大吃大嚼各种消暑美食,这些个洛京贵少们喝上头之后自然也免不了吹牛打屁。 薛承誉既然想把这虎皮、虎首带到宴会之中,那肯定就是存了夸耀自己武力的心思,朴大昌一琢磨就想明白了。 因此,他这才在暗骂自己一声蠢笨如猪狗之后,赶紧表示不会给薛承誉丢脸。 “不谈这事了,你可曾将我的要求传达给了那空空儿,那蟊贼又与你说了些什么,本公子的拳毛騧有消息了没?” 薛承誉开始追问自己更感兴趣的话题,若不是想要找到自己那匹“拳毛騧”,他平日才懒得来这丰都市里与商贾为伍,就算想要采买什么东西,家中下人那么多,找个能走会跳,鼻孔里能喘气的人很难吗? 一听公子问这话,朴大昌心里顿时有点紧张,他到不是完全没有什么收获,而只是有些担忧自家公子居然用“蟊贼”来评价空空儿这样的奇人异士。 “苦也!” 朴大昌心中叫苦。 “那空空儿虽然是个偷儿,但是在丰都也是个传奇人物,平素踩盘子、到各家商肆行窃也从未有过失手的记录。 很多人都传言,这个空空身怀术,不仅能够倏忽千里,还一双顺风耳、千里眼,专门盯着丰都市里各家行商坐贾。 公子在这如此一讲,空空儿要是听到了,薛公子走了倒不要紧,可宝盛行还得继续在丰都市里开下去,他要是没事就来店里顺手牵羊,宝盛行的局面可就艰难喽!” 可这份抱怨,他却是真真不敢当着薛承誉的面讲出来,哪怕脸上挂相都不可以。 因为他面对的人是薛承誉。或者更准确地讲,他面对的是那位节度渔阳、总管神丘道、压服三韩、声震渤海的“薛无敌”的儿子。 朴大昌本人的身份,若是细究、往根上究,他原本其实就是那位“薛无敌”帐下听命的俘虏奴隶。 只不过是因为他脑子活泛、投靠早,所以这才慢慢得到启用,最后还得到来这天下中心洛京生活的机会。 他之所以经营皮货行为业,其实就是因为朴大昌原来所在的部落,原本和大周境内的各路商贾们做了很久的皮货生意。 当时,作为小部落的族长,朴大昌自己就领着族人猎杀过虎豹豺狼,算是个十足狠人。 只不过,他和他的部落民们在面对那位百战百胜“薛无敌”的时候,他们这些扶余部落皆尽变为了顺民。 而那些以高朱蒙子孙而自矜的扶余王族们,现下都已经成了冢中枯骨,转世投胎都投了不止一两轮了。 第145章 盗将行 有人两股战战,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游兴烈烈,有人嬉笑晏晏。 偌大一个丰都市,盛下了各色货殖,装下了各路行人。 “一座小小的‘鬼市’,就是东山城里商贸活动最为繁盛的市集。可是,就算一百个鬼市加在一起,恐怕都比不得丰都市繁盛之万一。而丰都市只是洛京的南市,城里类似的市集还有北市和西市两处。” 走在丰都市的街道上,赵无咎不由得感慨连连。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和州县小城相比,洛京的不凡之处仅从市集的规模就能窥得一斑,怪不得世人都以此城为天下中心,称赞其为“神都天选”。 虽然刚刚在宝盛行喝了壶奶茶,但赵无咎终究还是有一颗“饕餮胃”。此外,他初到洛京不过半日,此时也正是兴趣正浓的时候。再加上,兜里揣着卖虎皮得来的萨珊银币…… 如此这般,赵无咎决定先在这里吃顿饭,然后去购置锅碗瓢盆和麦黍等粮食,再返回履道坊家中也不迟。 饭铺酒肆,丰都市里各处都是。他循着饭菜的香气,找到一家售卖各色饮食的酒肆。而一见得食客登门,当垆沽酒的胖胖胡姬老板娘就赶紧迎了过来,贴着笑脸,将其引到单独一桌。 “店家,给我上一碗羊肉馎饦,多加蒜、韭。四张羊肉馅的‘古楼子’,外加醋泡藠头小菜一份。” 看了看白墙影壁上写的菜单,赵无咎掂配了些荤素,便让那胖胡姬老板娘通知庖厨整治食材。 “郎君不欲来些酒水?我家新醅的绿蚁酒可是洛城一绝,还有那羊羔酒,醇厚绵长,入喉如饮酪浆——” 这胖胡姬说着说着,身子也还渐渐靠向赵无咎的胳膊,好比那香瓜绕藤,一身香粉子的味道刺得赵无咎直想要打喷嚏。 而就在这时,不远的壁角处,突然有人“啪”地一声拍了下桌子。 一名身穿苎麻袍子的男子,从腰间摸出一把肉好,往案几上重重一拍。 与此同时,那人还朝着向赵无咎卖弄风身姿的胡姬瞪圆了眼睛,厉声道:“今日我狄兄授官,自当好生庆祝,与我叫个乐班来助兴!” 原来,那桌坐着的两人比赵无咎来得还要早些,可这老板娘惯于以“见人下菜碟”,因为瞧那两人不仅衣着普通,不似有钱人,兼之看其面貌又都是三十大几的半大老头,不是赵无咎这般身量不俗的少年,所以这胖胖的胡姬招待得一点也不“热情”。 而此时,一听说他们是官员,这胡姬连忙敛起态度,唤来两个龟兹乐手,又取来两爵桂酒,说是酒家赠送,那身着苎麻袍子的男人脸色这才好点。 与其同桌的、被唤为“狄兄”的男人则忙忙摆手道:“罢了,罢了。吃酒,吃酒。十一郎,我也不是什么高官,不必如此破费。” 那苎麻袍男子则豪爽地摆了摆手说道:“怕什么,怀英兄,改日你同我讲讲这大理寺衙门里的趣闻不就得了,旁人就是想听,还没处去听哩!” 这时,两名高鼻深目的龟兹乐手被胡姬老板娘引过来,先展开一帘薄纱,左右挂在壁角曲钉上,然后隔着帘子用奏起西域小曲来。 隔着几张桌子,赵无咎听到那两人的交谈,因点的菜肴还未上桌,左右无事,他不由得侧耳听着解闷。而也仅仅听了一两句,他就听出个“趣”事。 “有趣,有趣。原来是那位狄先生。进了洛京城,只是一日不见,想不到就鱼跃龙门了。” 这位狄先生,便是昨日入城时,与赵无咎、鲜于叔明有过一面之缘的“狄怀英”。 而听那桌两人交谈,他竟是于今日一大早,收到了吏部铨选司的送来的公函,被擢升成了大理寺司直郎。 那个被狄怀英称为“十一郎”的男子,则似乎对此很好奇,询问了一连串有关“司直郎”的事情。 狄怀英则向其解释,这是个从八品的小官,主要负责奉命出使到地方复审疑难案件。 虽然说,如果寺中有拿不准的疑难案件,司直郎们也可参与评议,但因为那所谓的“疑难案件”,十个里面有九个半都是发生在洛京附近的,所以主要还是归正八品的大理寺评事来负责审理。 “唉,这定是吏部有人少收了银钱,从中作梗。否则,以狄兄的家世和才干,不说区区一大理寺评事了,便是那寺丞也端可做得。” 那个十一郎没用屈卮分酒,而是直接端起酒爵,豪迈地喝了一大口那加了桂花酿造的米酒。接着,他把酒爵往桌上一放,旋即便打开了话匣子。 “狄兄若是能在洛京主事,不说旁的,小弟立马就能为狄兄送上一桩功劳。 您可曾听说过,这南市之中有一颇有点名头的惯偷,名曰‘空空儿’? 狄兄他日若是有案子须要捕他,只管来找小弟,我当日就能带您将那偷儿捉拿归案——” 那十一郎本还想着说些什么,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摇曳凑近的老板娘给出言打断了:“二位客爷吃得还满意否?我这给您二位再加赠份羊肉馎饦。” 说话间,那胖胡姬老板挥手招呼了一下端着托盘准备上菜的胡儿小厮。后者赶忙趋步走上前来,将本来要送到其他客人桌上的一盆羊肉馎饦,稳稳当当地放在了狄怀英和十一郎案几中央。 而这盆羊肉馎饦,原本正是要送去给赵无咎的。瞧见这一幕,赵无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场勃然发作吧,为了一碗羊肉馎饦,似乎也不至于。 可若是泰然听之任之,瞧那十一郎谈兴不减的样子……他怀疑自己点的古楼子和醋泡藠头,一会儿是不是也要被截胡,半路被老板娘端到那俩人桌上去堵住二人之口舌。 “那‘空空儿’又是什么来路,能让贪钱的胡姬老板娘讳莫如深,还心甘情愿地为客人送菜来堵口?” 赵无咎好奇地想道。 而就在这时,酒肆外面的街道上蓦地响起一阵“铛铛铛”的鸣锣声,那是武侯铺子在敲响净街的警钟。 第146章 马俱碎 听闻锣响,酒肆里的食客纷纷站起身,朝着那锣声传来的方向张望。 坐在壁角处吃酒的狄怀英和十一郎也站了起来,让那两个龟兹乐手暂停鼓噪,跑到酒肆门口瞧起了热闹。 只见,不远处有两匹马正你追我赶,在街道上奔驰,不时骤停急转,掀起极大的烟尘。 路上的行人纷纷闪避,引发了更多骚乱,而这番混乱终于惊动了丰都市的武侯铺子。 几名武侯有人敲响了示警的铜锣,有人手执专门用来拦阻惊马的木叉子,从街道两侧包夹过来,想要叉住疾驰奔马的马头。 跑在前头的那名骑手身子向右一倾,缰绳狠狠一勒,坐骑发出一声嘶鸣,前蹄扬起,刚好避过木叉的夹击,然后他迅速调整姿态,继续疾驰。 跟在他后面那策马扬鞭的骑手,骑术本领似是略逊于前者,然而骄纵跋扈之气势却犹有过之。 那人竟然抡起夹带铁丝的马鞭,凭空抽向正欲向其靠近的武侯。手执木叉的武侯连忙闪躲,而这人也借着着空挡冲了出去,继续去追击前面的奔马。 很快,那两名骑手就策马冲到这胡姬酒肆附近,这片区域商户密集,道路拥挤。 那两人根本不避行人,一路撞翻了不知至少三四个卖笼饼、羊羹的小摊子,还好几处店家酒肆挂在外面招摇的幌子扯落下来。 “前面那人要被追到了。” 站在胡姬酒肆门口观望的狄怀英,突然凭空说了这么一句,而这也引来旁边那十一郎的侧目。 他好奇地问道:“狄兄何以见得?明明是前面那骑手的骑术更了得一些。更何况,他只消冲过这段羊肠小径,前面就是可三车并行的明渠街,先行的那名骑手不就得以走脱了吗?” 狄怀英摇了摇头,然后又用下巴“点”指了一下后面那个骑手。 “那是个胡人,不过不是寻常的粟特商人,而是康国人。” “康国人又怎么了?” 十一郎大为不解道。 因为在他看来,这些西域番商都不过是“胡人”罢了,根本没什么差别。 朋友有疑惑,狄怀英自然也不会藏私,他耐心解释道:“这里面差别可大了。 粟特人活跃在西域,既不为放牧,亦不事农桑,仅以武装商队从事。 只是因他们来洛京的人多,所以洛京人才会用‘粟特’来看待西域诸胡。 然而,西域诸胡人彼此间有许多区别。就像康国人,他们就和粟特人不是一类。其国人衣好白、绿两色,以游牧为生,前朝曾谓之‘白匈人’盖因为此。 虽然现下洛京亦有不少康国来的西域蕃商,但是由于风俗和信仰习惯,他们不会托庇于粟特人的武装商团,而多是自成一派。 不信你瞧,那骑手虽然也戴着尖顶胡帽,可是他头上只是束了左右两条大发辫——而不是一般粟特人那样梳着一堆细碎小辫——那人身上还穿着青绿色的窄袖胡服……” 狄怀英的一番高论,大有让人耳目一新之感,周围几个同样在看热闹的食客也不由得听入了神。 这时又有一人忍不住问道:“是康国人,那就是康国人了呗。这位郎君,您怎么能笃定前面那骑手就快被捉到了,难不成康国人还会妖法?” 十一郎也开口道:“是啊,狄兄。您说那康国人和粟特人有区别,可这区别和骑马捉人有什么关系?” “洛京城的胡商之中,粟特人多,康国人少,两者之间的生意还多有重叠。所以,那些康国商人在洛城,特别是在这丰都市内,一向都以小心谨慎闻名,生怕落单而遭人欺辱。”狄怀英不慌不忙地继续解释道:“可诸位请看,那追击的骑手只是一人,难不成就只有他一个康国人在追人,他就没有其它同伴?”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说的话,狄怀英此话一出,街道前头果然挤出来几个身穿白布胡袍的男子。这些人手里拿着短斧、短刀,挤开人群就冲向那匹被追逐的骏马。原来,这些人刚刚一直就埋伏在人群里面。他们此时才跳出来,准备给那名逃跑的骑手来上一个瓮中捉鳖。 除此之外,那些人因为见识到了被追骑手的本事,觉得人多也还不够保险,所以又想出另外一条阻拦其速度的计策。 就在胡姬酒肆附近,有一家芸香铺子,或许是因为生意太好,所以正在原来两层楼的基础上,又向上加盖了第三层。此时,那家铺子外面被匠人们用毛竹搭了一座脚手架,以供这铺子雕梁画栋之用。 有两个康国人跑到近前,二话不说,挥动手里的短刀和短斧就砍断了捆扎脚手架的麻绳。 “夸夸”几下,麻绳被斫断,三层楼高的架子随即颓然倾覆。一根根碗口粗细的毛竹顺势向下倒塌,砸落到了路面上,形成了一道拦马的鹿砦。 这等目无王法的放肆之举,自然引来路人的一众叱骂。 不仅如此,那倒塌的脚手架还砸坏了好几个摊位,甚至还伤了几名行人。 而就在这时,前后追逐的那两名骑手也策马奔至此处。眼见前路受阻,为首的那名骑手再次拨转马头,想要斜刺里从一些摊位的空隙间穿过。 只不过,有两个康国人瞅准机会,合力抱着一根长长的毛竹隔着老远就捅了过来。 “嘭”地一声,那被追逐的骑手被人用毛竹捅了下腰杆,控制缰绳的手随之也被猛地扯动了一下。而其胯下那匹马被缰绳这么一拉,旋即以两条后腿为轴,猛地抬起前腿就要跃向一边。 这可就坏了事了,围观的人们纷纷发起惊呼,有胆小者甚至都赶紧抬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因为就在那匹马前蹄下面,有两个刚刚因为躲避那些倒塌毛竹而不小心被绊倒在地的“少年”,那两人还没有来得及爬起来,眼看就要被马蹄踩中。 就在这万分危急之时,胡姬酒肆内突然有一物飞出,如离弦之箭般,“嗖”地一声飞过半条街面,仿佛是从那炮车上射出的石弹一般,重重地砸在那匹抬起前蹄的畜牲脖颈上,直接将这匹马砸得直挺挺地向旁边倒去。 第147章 康国武士 眼见自己追了一路的那家伙落马,也顾不上管人家是怎么落马的,那索乾达婆登时惊喜得高呼了一声。 这个康国武士随即就甩镫下马,同时又从鞍袋里抽出一根蒺藜骨朵,然后便大踏步走向了那名落马之后打着旋地滚出好几步远的骑手。 一边走,他一边狞笑道:“空空儿,你这腌臜贼奴,索爷爷我今日要来纳你的命了!” 此言一出,围观的行人看客顿时哄然,人群里不少人都在交头接耳。 “那人就是空空儿?” “谁知道呢,可空空儿不是说会秘术吗,怎么会被人堵在街上?” “真是想不到,在洛京闯下偌大名声的怪盗,今日竟然要被人当街格杀。” 洛京人素来喜欢热闹,明明都要上演血溅黄土的一幕了,可周围的人却不减反增。 就在这时,之前拦马未成,反倒差点被打的武侯们也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听见呼喊躁动,这些武侯赶紧用叉杆拨开人群,“死乞白赖”地挤进了看热闹的圈子之中。 为首的武侯刚欲叱骂,然而又有一白衣康国人仿佛掐好了时间点,居然不慌不忙地从人群里站了出来,拦在了几名武侯面前。 这人脸上堆笑,一拱手道:“叫几位爷见笑了,铺子里出了逃奴,我等费了些力气才将其捉到。” 说完,这人就从腰间解下一个布囊,双手奉向了那名武侯。 看到布囊上绣的一个“索”字,那武侯面色不由得一怔。就在他还有些发懵的时候,那白衣康国人已经将布囊揣进了他手掌中,用力按了按,口中则轻声道:“不过就是个逃奴罢了,就算是将其打死,闹到京兆府也不过花几吊前捐输赎罪的事情,还请各位爷通融则个。” 这话不尽不实,武侯们却不欲多生是非,收了“孝敬”之后便一齐朝后退去。 旁边围观看热闹的人见这一幕,大多觉得见怪不怪,仅有寥寥几人怒斥那些武侯不作为。只是,随着人群里传来了几声闷哼,这些声音也就都没有了——人群里面,还有其它康国人在潜伏着。 而作为这些康国人首领的索乾达婆,则根本不管手下们做什么,他现在就想要将眼前戏耍了他的空空儿亲手砸成肉泥。 “一桩买卖,居然敢两边收钱,你这厮就是自己讨死!” 索乾达婆恶狠狠地想道。而且,因为越想越气,所以他不由得张口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而有的时候,事情发生得就是如此巧合。这名康国武士头子的这口唾沫,不偏不倚,居然啐到了一个人云履上面。 “呀!你这人怎地如此腌臜!” 被唾沫沾到鞋履上云头的那人一边恶心得直跺脚,一边不忿地对索乾达婆指责道。 说来也是真巧了,这个指摘索乾达婆的人,正是差点被那索乾达婆口中“空空儿”的马蹄踩中的两个少年中的一个。 刚刚,由于这些康国人砍断了脚手架,坍塌的毛竹砸落下来吓得其同伴绊了一跤,扭伤了脚踝。 这少年蹲下去想要搀起同伴,结果两人都落入危险之中。 幸亏从胡姬酒肆里面突然飞出一个空盆,砸翻了空空儿骑着的那匹马,否则他俩今日非得双双陨于马下不可。可现在,他刚费力把同伴揽起来,结果就被人用唾沫啐到鞋子上。因为这少年人素来喜净,所以被人用唾沫啐到,哪怕仅仅是污了鞋子,可也把他给恶心坏了。 只不过,他这时千不该万不该,张口就责骂索乾达婆一句“腌臜”。 要知道,人家既然敢自曝要当街杀人,有着这份凶性,难道就不敢再杀一两人? 左右不过是再多花几袋银钱,称是要连带惩罚几个逃奴罢了。 那被骂作“腌臜”的索乾达婆,双目一瞪爆喝了一声“找死”,随即也就抬起了手里的蒺藜骨朵。 然而,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嘈嚷声,突然就打断了这个康国武士的计划。 “嗯?” 他不由得扭头看向嘈嚷声传来的方向,因为那些“嘈嚷”非但不是洛京官话,甚至连汉话都不是,而是他们祖地康国的“方言”。 这必然是其它康国人出了什么事情,而且那些人似乎好像是吓坏了,全都狺狺然作语无伦次状。 只是扫了一眼,索乾达婆就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因为,这事情其实只要长了一双眼睛就能看明白。 就在那胡姬酒肆门前,几个白衣康国人正一字排开,躺在店门前抱着胳膊不断呻吟。 他们是刚刚被人扔出来的。 事发突然,酒肆里面那些原本正在瞧街面上热闹的食客亦全都被吓了一跳,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好多人不由分说就拔腿跑出了店门。 那个胖胖的胡姬老板娘见状则不由得哀怨啁嗻,抱怨一些客人还没结钱就跑远了。 不过,也正因为食客们清空了一大半,索乾达婆的视线才能不受阻挡,轻易便看到了致使自己人倒地哀嚎的家伙是谁。 “哉乎,好一巨汉!” 索乾达婆目色一凝,心中亦不由得一惊。 他看的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坐在矮墩上面,正在吃最后一张“古楼子”(注:羊肉馅饼)的赵无咎。 原来,就像去阻止武侯们一样,也有几个白衣康国人走进了这家胡姬酒肆。他们看得分明,砸到空空儿骑着那匹马的钵盂,就是从胡姬酒肆里面被人扔出来的。 至于说是谁扔的钵盂,他们虽然没看见,但是一进酒肆就看到赵无咎——九尺高的身量,就算坐在矮墩子上面,同样是相当惹眼。故而,这些白衣康国人不可能找错人,上来奔着正主儿去了。 只是,或许是在丰都市里嚣张惯了,又或许是有着“先敬衣冠后敬人”的毛病,这几个康国人拿出几陌铜钱(注:一百枚铜钱为一陌,一贯钱一千枚铜钱大概8、9斤,很少有人身上带几贯钱),随手就扔到了赵无咎面前的桌子上面,打翻了桌上一碟青翠欲滴的醋泡藠头。 第148章 神仙索 人生于世,吃喝乃是大事。 不夸张地讲,就是为了吃醋泡藠头这口小菜,他才点的那几张古楼子,可结果却让几个混蛋这么糟践了。 不久前,趁那位狄兄和他的同伴去看热闹,赵无咎刚刚把“错端”到其桌案上、还未动筷子的那盆羊肉馎饦端过来,三两口下肚之后,顺带用空盆救了两个路人。 而此刻,就在其准备坐下享用馅饼的时候,那些蛮横的康国人竟然不长眼打搅了他吃饭…… 要是这都能忍,不说那劳心费力得来的“炼神境”武者之能,算不算是白给系统里加点了;就是他这身高九尺的壮硕身量,难不成也是白长了? 昨日进城时,那轻薄公子薛承誉害他损失了不少银钱。只不过,碍于对方的身份和背景,赵无咎也只能暗中使用【调禽聚兽】之法,令其那匹大宛宝马惊惶逃窜,小小报复了一回。 他本就窝着一口气呢,今日碰到这么几个不开眼的蛮横胡人,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于是,赵无咎连动地方都没动,只是伸出一条胳膊接连抓抛几下,便将那几个白衣康国人像绣球似地抛飞三四丈远,直接跨过食客们的头顶,重重砸落在这胡姬酒肆门前。 而且,在捉拿这帮狗腿子的时候,他还暗中用力点力道,将这几人肩膀直接抻得脱了臼——他们方才用哪条胳膊扔的铜钱,赵无咎就抓得是哪边。 圣人有云:不迁怒,不贰过。 赵无咎此举暗合圣人的教诲,就算说破大天,他也占着道理。 当然,他这凌空掷人之举确实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比如,移步于酒肆门前,想要近些瞧热闹的狄怀英和他好友十一郎。 方才,因为酒肆里食客盈门,兼之狄怀英又是背对着赵无咎,所以他这才没有发现这位于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同路人”。而此时,当人群散去,狄怀英一眼就瞅见了赵无咎。于是,这位新被授官的大理寺司直郎随即就朝着赵无咎遥遥抱拳,补全了礼数。 站在狄怀英身边的十一郎也跟着拱了拱手,并且小声问道:“狄兄,这位壮士是——” 只是,十一郎话还没说完,他这个矮胖敦实身子就被人一把拨向旁边。 “闪开,别挡路!” 操着怪异洛京口音的索乾达婆,大步从狄怀英和十一郎中间挤了过去,脚下皮靴踩踏着酒肆的木地板,发出“橐橐”响声。 被推开的十一郎登时勃然,想也不想,立时破口大骂道:“啖狗肠的羯奴儿!推尔乃公作甚,赶着去那畜生道投胎转世吗!” 索乾达婆在洛京住了也有几年了,听得懂洛京话,只是说得时候仍带着奇怪“乡音”。 遭到詈骂,前面的还好说,可一听十一郎骂他要去投畜生道,这个从名字就能看出一些信仰问题的康国武士,随即就被点燃了怒火。 “找死!” 索乾达婆怒火中烧,挥拳直指那十一郎,欲以铁拳将这妄造口业家伙的满口牙全部敲掉。 狄怀英虽不通武艺,但见朋友临危,心中一急,竟也不顾自身安危,合身扑上,死死抱住了那康国武士头子的腰身,令其一时动弹不得。 十一郎见状,趁机狠狠掌掴了索乾达婆一记耳光,将其打得半张脸都涨红了。 “大胆蛮夷,安敢在洛京撒野!” 十一郎怒吼道,他的声音响彻整个酒肆。 索乾达婆脸上遭到掌掴,又被狄怀英抱住,心中怒火更甚。他挣扎着想要挣脱狄怀英的束缚,嘴里大声呼喝着,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杀意。 “放开我!你们这些该死的周人!我要杀了你们!” 白衣康国们人见状,只留下两个看顾那个“空空儿”,其余的人全都凑过来想要帮忙。他们挥舞着短刀和短斧,眼中闪烁着凶光,完全是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而此时,赵无咎刚刚把最后一块古楼子放进嘴里,心中则暗道:“看来今天这顿饭是吃不安生了。” 他从矮墩上站起身子,虽然他身形庞大,但是却以不符合其体型的敏捷,如猎豹般欺身至索乾达婆近前,动作快如闪电,势若奔雷。 接着,他又伸出手掌抓住那蒺藜,将其从索乾达婆手里一把夺了过来。 这蒺藜骨朵乃是用一整根熟铜棒打造而成,上面还镶嵌了铁钉和一些不知什么野兽的锋利牙齿,沉重异常,普通人想要举起都很吃力,更别说挥舞了。 然而,赵无咎却伸手抓着骨朵两端,轻轻那么一拧,只听“咔嚓”一声,骨朵应声而断。那狼牙和铁钉立马散落一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这一手“绝活”,让周围旁观的人群发出一阵阵惊呼,就连已经冲进酒肆的其它白衣康国人也大感惊讶,一时间都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而就在这时,就好像在攀比着上演好戏——就在赵无咎以“手掰蒺藜骨朵”技惊四座之时,那被两个白衣康国人看顾的空空儿,竟不知如何突然放翻了看管他的两人。 只听“扑通”两声,两个白衣康国人应声倒地,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众人还未看清究竟,空空儿已从地上捡起一段被之前被康国人等砍断的麻绳。他手腕轻抖,那麻绳就像活了一样,不仅倏尔间彼此自行串接起来,还笔直地矗立成一条“绳棍”。 那绳棍约莫碗口粗细,高约七八丈,笔直如枪,直指云霄。 “吾去也!” 却见空空儿怪叫一声,然后便一跃攀上这根绳棍,手脚并用,像极了山林中的灵猴,几个呼吸之后便已升至七八丈的高空。 地下的几个康国人见状,怒喝连连,纷纷欲攀绳而上去追赶空空儿。 然而,那空空儿此时身形又是一晃,仅以两腿夹着绳棍,两袖接连挥舞,洒出一片“乌云”。 这乌云迅速弥漫开来,空空儿的身影尽数笼罩。唯有一连串的嗤笑从那乌云里传出,那声音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待到乌云散去,空空儿已消失无踪。留下的那根绳棍,也随即失去了支撑,软塌塌地垂落下来。 而已经爬了一段绳棍的康国人,不仅追丢了目标,手上变软的绳子也无法抓握,于是纷纷从高空跌落。 只听得“砰砰”几声,几人接连重重摔在地上,皆摔得筋骨欲裂,狼狈不堪,扯着脖子哀嚎不已。 第149章 高阿翁 “所以呢,那个赵无咎最后怎么样了,还有那郭公、鲜于世家有何举动?” 李异府不动声色,斜杵着身子,半卧半坐于毡毯上面询问着手下的幕僚。 之前,他已经将从凤台调来的、关于“变量之人”的各种信息分发于众人传阅。 此时,他们正在讨论议题,便是关于那人新近又惹出来的一项事端。 说实话,就算李异府已经将赵无咎视为一个“变量”,觉得他可能是投入洛京这一潭死水中的石卵。 可令其都没想到的是,来洛京城才短短两日不到,那个赵无咎竟然就被牵扯进这么多事情里面。 李异府一问话,分东西两侧跪坐于室内的幕僚中,立即有人拱手答道: “回禀相爷,那赵无咎已经从京兆尹脱身,没有遭到拘押看管。 只不过,国子学祭酒郭大人并没有差人去京兆府代为转圜,这位好像还并不知情。 京兆尹鲜于仲通则是因为这几日休沐,今日一大早就带了自己胞弟、也就是那个昨日才到洛京的鲜于叔明,外加一些与他鲜于家交好的世家子弟去北邙宴饮避暑,约莫明日才能归京。 今日的京兆尹府里,只有鲜于家的一个老主簿留守,负责主持府内一应事务。 那个老主簿名鲜于桐,这人最多与赵无咎昨日见过一面,两者间肯定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可言。 因此,据已经投靠过来的一个京兆尹府录事报告,鲜于桐在看到丰都市署押送过来的赵无咎之后,当时虽流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但最后还是决定将几个人暂时收监。 这是因为,作为‘苦主’的那些康国人,其首领、被唤作‘索老’的索元礼不仅一直在丰都市署里大撒银弹,还结交了二皇子殿下,以及秘书监、御史台的一些人。 在西域蕃商之中,此人也算是一个异类,或者说是一个人才。 他懂得结交权贵,而不像其他胡商头子那般,终日只对货殖之利上心。 那个索乾达婆——也就是索元礼的儿子——固然坐实是在丰都市里当街持凶伤人,只是因他追的是那个号称‘洛京第一怪盗’的空空儿,所以和赵无咎等人发生冲突之后,就将一顶‘结交匪类’的名头扣到后者头顶。 照理来说,如果不是有郭祭酒那样的人物出面转圜,主簿鲜于桐决在这件事情上决计是不敢自行处断的,他得等京兆尹鲜于仲通宴游回来之后拿大主意。 问题就出在这一环,这件事情怪也怪在这一环,那个鲜于桐是怎么改了主意放人的? 还是根据咱们安插在京兆尹府的录事报告,就在鲜于桐命人暂时将赵无咎等人收监的时候,有一个小黄门突然来到京兆尹府。那小黄门只是和鲜于桐窃窃私语几句,接着鲜于桐就以‘多查不实,勿罪良人’的名义,将赵无咎等人放出了京兆尹府。 哪怕这引来了康国人的不满,与其同来的南军校尉一人、监察御史一人,皆大呼荒唐,叫嚣要弹劾鲜于桐罔顾法纪,可是这个京兆尹府仍旧执意放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宁人。” 说到这里,这个幕僚便明智地止住了话茬,重新跪坐回去,闭口不言。 他知晓自己作为“幕友”职责,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李异府手下当幕僚的职责:他们只是为这位权相梳理大事小情的大致脉络,具体的主意还得让李异府自己来决定。 毕竟,李异府手下那些凡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擅自为主家指点江山的幕僚,他们的坟上覆土现如今估计都已经快要长出荒草来了。 “黄门、内侍……在这条线上,那位出身江南士族的郭祭酒可没有什么熟人,有旧怨的倒是不老少——” 李异府拈起面前金碟上一颗浓艳若火的荔枝,咬开一个小口子,搁进嘴里,细细品味着汁水的甘甜滋味。 这本是产自岭南的水果,运到洛京城旋即便身价百倍。寻常的高门大户,大多也只能享用一些用盐、糖腌制的荔枝煎。只有像他这样的宰相,才有资格吃到作为皇家贡品的鲜荔枝。 “——而能够让京兆府尹的人宁愿顶着御史台那群疯狗压力,也不愿意得罪的宦官,数来数去,现如今怕也也只有那位‘高阿翁’一人了。可是,高阿翁又与那个赵无咎有什么干系呢?” 在洛京,提起“高阿翁”这三个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并非权贵,却拥有着比权贵更强大的影响力。如果说李异府是当朝权相,那么这位高阿翁、高元植便是当朝权宦,实打实的内庭第一人。迄今为止,在内庭连个可与其竞争的对手都没有出现。 其人虽然身体残缺,但是仍被圣人任命为主掌宫禁门户之权责的右门监大都督,除此之外,此人还掌握着南衙十六卫里千牛、虎豹、金吾三卫的虎符。 而他之所以备受信任,就是因为在当今圣人尚在潜邸蛰伏之时,他就在其身边侍奉,事无巨细,忠心耿耿。 当年争夺太子之位的皇子,远比现如今圣人的几个儿子凶悍有力得多。虽然名义上是骨肉兄弟,但是彼此间却视若仇敌,互相下毒、暗杀的案例简直不胜枚举。 每日饭前,食物必须得高元植亲自尝过,试出无毒,才会给今上入口。而且就算今上有些爱吃的东西,他也敢于直言劝谏为人主者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口味。 而每逢当今圣人就寝时,高元植则会持刀握戟站在门前守卫,就连飞虫都不会放进去,且一站就站到圣人登基,至今为止还保持着这项循例。 至于说,这位高阿翁为伺候圣人做得其他事情,更是不胜枚举。 是以,当今圣人对高元植信赖有加,不仅自己称他为“内相”,还叫自己儿女叫其“阿翁”——这也是“高阿翁”这个称呼的由来——既然皇子公主都这么叫了,洛京显贵也都习惯了这种称呼。 第150章 阿婆面 第二次走出京兆尹府,赵无咎颇有一种啼笑皆非之感。 因为加上昨天那次,他来洛京不过两日,却已经两次出入京兆尹府了。而且两次还都是“获罪而入”,可旋即就因“查无实证”而得以脱身。 他有心当面谢过那位鲜于主簿——哪怕两次“查无实证”都是事出有因,而不是那位老先生真的卖了他赵无咎的面子——可人家也没给他当面感谢的机会,只是命人将其好生送出了京兆尹府。 “昨日是因为沾了叔明那小子的光,而今日之脱身,则多半是那两个‘小兄弟’家里使了力气……” 走下京兆尹府门前的台阶,两只石头獬豸旁边的树荫下面,聚集了许多敞着白色或绿色的圆领襟袍,脑袋上也除去尖顶毡帽,露出一撮短发和左右两条束鞭的康国人。 这些人看向赵无咎的目光,既包含着畏怯,又暗藏着一丝怨毒,就像一群看着猛虎而不敢上前的豺犬。 虽然京兆尹府已经判了赵无咎等人无罪,但他们显然不那么认为。 聚集了这么多人于此,也肯定是想要依靠人多势众,企图来寻些麻烦。 然而,这些人之所以没在赵无咎等人走出之后就一拥而上,则是因为此时京兆尹府门前停了一辆象辂锦帷车,拉车的马毛色均为枣红色,也即所谓的“驷马高车”。 按大周礼制,这样贵重的车驾,非达官显贵的家眷概是不能乘坐。 而负责护卫这辆“驷马高车”的则是一队身穿山子鱼鳞甲的精锐甲士。 驷马高车令康国人感到有些忌惮,而这队甲士则让他们彻底放弃了滋事的打算。 因为一看到这队甲士穿着打扮,他们就认出这是一队千牛卫,千牛卫是一支负责守卫宫禁的禁军,此卫自“旅帅”以上职级都是由勋贵子弟来担任。而且,这洛京城里但凡有点家世的贵公子,如果没有个“千牛备身”的虚职,混圈子都不好混。 和千牛卫的人发生冲突…… 这么说吧,那就几乎和在天子面前大张旗鼓宣称“我要造反”没什么区别。 赵无咎虽然不认识这千牛卫,但是他看明白了狄怀英和他那好友十一郎眼里的震惊,这也恰恰说明这些甲士和他俩没什么瓜葛——再刨除赵无咎自己,剩下被丰都市的里卫扭送至京兆尹府的人,那就只剩下两个“得罪”了索乾达婆的“小兄弟”了。 于是,赵无咎憋着笑意,对那两人拱了拱手,说道:“李兄弟、牛兄弟,今日一别,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那位被他称为“牛兄弟”的少年似乎有点嘴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倒是那个当街斥责索乾达婆腌臜的“李兄弟”反应更及时,他也赶紧抱拳拱手道:“赵兄弟,后会有期。” 当然,如果“他”能不粗着嗓子装相,以及在唇边用胶水粘的胡子没翘角,那么“他”的这番表演就更逼真了。 原来,一路从丰都市走到京兆尹府,赵无咎早就看出这两位“小兄弟”压根就不是什么男儿,而是两个小姑娘。 虽然洛京有女子在出城游玩时穿男子猎装的风俗,但像她们两个这般连胡须之类的装扮都配齐的女子却也是不常见的。 于是,赵无咎就猜测,这两个人很可能是官宦人家偷溜出来游玩的小姐。 刚刚在京兆尹府里,他本来还想照拂一下她们,将和康国人起冲突的事情尽量全都揽到自己头上——反正他和京兆尹府鲜于仲通的弟弟有交情,应该不会因为捏碎了一根蒺藜骨朵,外加揍趴下那个名叫索乾达婆的胡人武士而受到太过严重的惩罚,大不了捐输些罚金就是了。 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李兄弟”(李小姐)、“牛兄弟”(牛小姐)的来头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一些,家中的势力也更大,竟然能让京兆尹都得给些面子。 当然,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要比什么都直言不讳要更好一些。 比如,当那位“李公子”还想粗着嗓子,装作男子做派和同样差点一起身陷囹圄的狄怀英和十一郎拱手道别时,那个十一郎居然直言说了句:“小姐还请自重。” 什么叫请自重? 啊,不是,应该是什么叫“小姐”? 人家明明已经乔装得足够像少年郎了! 李小姐顿时气得有些红了脸,而与此同时,熟悉自己闺中密友脾气秉性的那位牛小姐此时则赶紧拽了拽她的衣袖,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来接咱们的人里有‘阿婆面’,高阿翁这回定是有些着急了。” 一听这话,即便从小就有些不服管教的性子,可那位李小姐也仍旧不由得瘪了瘪嘴角,气愤地跺了下脚,然后便领着那位牛小姐走向了那辆一直未动的驷马高车。 待到走近车架,一个胖胖的车夫便赶紧从车厢里拿出了一张雕花的香樟矮凳,供两位贵女上车时踩踏。 这个胖车夫长得挺高大的,也就是被这辆高大车架衬得才不太显。他长着一张胖乎乎的圆脸庞,肉嘟嘟的下巴分了好几层,再加上作为内侍,面白无须,故而也才会有“阿婆面”(多褶皱)这么个诨名。 当两位贵女踩凳上车时,这人的嘴巴轻声碎碎念叨着:“您们二人小祖宗,可把老奴吓坏了,下回可千万别这么白龙鱼服地跑出来玩啦!这回阿翁可是动了真怒,一边想着怎么才好对陛下讲实话,一边私下里着老奴我来将您二位赶紧找回去,要是我没能找到您二位,这次可就是最后一次当差咯!” “抱歉了,鱼总管,是我们两个考虑不周,一定没有下次了。”那位牛小姐不好意思地对这位内常侍总管道了声歉。 而那位李小姐则更为随意地说道:“阿婆面,别啰嗦了,咱们赶紧去见阿翁,要是去得迟了,他老人家就要向我阿爷去禀报了,那就真真大事不妙了!” 不过,旋即这个李小姐又想到了什么,他指了指赵无咎等人和那些康国人。 “阿婆面,帮我个忙,那个大块头的是赵兄弟,他今天帮了我和萌萌一把,要是这帮胡人还与他纠缠不清,你帮我……” “小祖宗,快上车吧,算老奴求您了。”阿婆面似乎对这位李小姐也没什么办法,只得委曲求全地说道:“您放心,您交代的事情我会帮您办的。” 第151章 觉察有异 驷马高车的离去,就如同一阵青烟,旋即就在街角处,消失不见。 不过,那个阿婆面没有食言,他留下了两个千牛卫的甲士在京兆尹府门前。 这俩人将手里的步槊往地下一戳,然后就拔出了腰间的千牛刀,二话不说就冲向了那些正聚集在一起嘈嘈切切的康国人。 “御刀所指,千牛先驱 !” 这两人齐声大喝着,挥刀就朝着些康国人头上砍去,没有哪怕半点的顾忌。 龙骧虎步,伴驾御前,这是千牛卫的职责与荣耀,他们是大周圣人天子威仪的代表,敢直撄其锋,那就是在忤逆皇命。 “跑啊!” 康国人中有脑筋转得快的,连忙扯着脖子大喊,这既是在招呼族人快跑,同时也是在提醒他们不要因为脑子一热,继而与千牛卫的甲士发生冲突。 毕竟,像他们这种胡商身份,真要是和千牛卫的人打起来…… 打输了就是个身死,而若是侥幸打赢了,那可要就变成了族灭! “丑虏就是丑虏,上不得台面。”眼见这帮胡人如此胆小,一名千牛甲士不屑地说道。 与此同时,他又捉住了一个康国人头上的发辫,挥刀就将其斩断。 这两个甲士都是九品武者,而且均为京畿地区的良家子,家世清白且颇有些余财。换而言之,这两个甲士都是见过世面的。 所以,他们也才会被那位鱼常侍留下,来应付这群“存心找麻烦”的康国人。 久居洛京神都,从小见得多了,他们自然也就知道胡人的一些风俗习惯:别看不束发而只是编发辫,可胡人一般都很看重自己的发辫,无论男女都喜欢用玛瑙玉石之类的珠宝装饰点缀。 虽然在信仰有所差别,祭拜祆祠、景寺里的“胡天神”的那些胡人有可能稍稍不那么在意,但其它的胡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苍天”的信仰,认为发辫是自己精魂寄宿之地。 被人割去了发辫,在胡人习俗之中,很多时候都是被贬为最为卑贱奴隶的标志。 因此,这两个千牛卫甲士挥刀砍向那些康国人的脑袋,目的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诛心。 毕竟,洛京神都乃首善之地,贵重如千牛卫也不能胡乱杀人。而割人发辫,性质就没有杀人那么严重了,至少没人会拿这种破事来攻讦御前禁军,更遑论给他们定罪了。 然而,被割去发辫的康国人可无法像这两个千牛甲士这般轻松:他们纷纷面露凄苦,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被一瞬间抽空,身子一软就瘫在地上,再不复之前在丰都市的嚣张和剽悍。 而千牛卫仅仅两人——哪怕都是披坚执锐的九品武者——就能追得一百多个康国人如鸡鸭般到处乱跑,今日过后这件事十有八九会成为洛京人茶余饭后的一桩趣谈。 “什么叫‘一汉抵五胡’,今日一见,原来古人怕还是太过于谦虚了。” 站在京兆尹府门前,那十一郎一边大笑不止,一边用拳头轻轻捶了好友肩膀一拳。乐不可支,不外如是。 不过,相比于他的放浪形骸,狄怀英见得如此热闹场面,这位新晋的大理寺司直郎脸上却隐隐透露出一丝丝的忧虑。 “神器不可轻移,威权不可轻用。如此这般,这般的……哎……” 他倒也不是在抨击千牛卫甲士仗势欺侮那些康国人,毕竟后者也算是罪有应得,他只是觉得这里面存有些隐患。 狄怀英的这句轻声长叹,引起了赵无咎的注意,他不由得对这位百多年前中书令的子孙升起一丝刮目相看之感。 “确实是个有见识的。” 赵无咎心中暗忖道。同时,他也对于狄怀英这人作出一个判断。 “若是逢得机遇,此人未必不能一展抱负,重现其先祖的荣光。” 但是即便如此,赵无咎也没想着当下就与其竭力交好,以期未来能得到回报,因为他不是那种喜欢刻意逢迎他人的人。 更何况,现在他还有别的事情—— 想到这,他便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那个正在嗔怪狄怀英“长他人志气”的十一郎,这个矮胖汉子可没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粗枝大叶,甚至称一句“深藏不露”也不为过。 “如果不是有系统提醒,这次我恐怕要看走眼了。” 念毕,赵无咎脸上便露出无害的笑容。因为其身高九尺有余,所以这笑容挂在他脸上显得十分憨厚,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憨态可掬的熊罴。 他抱拳拱手道:“两位兄台,时辰不早了。过会儿就要到宵禁时分,赵某就此先行别过,改日再叙。” 他们几个人被扭送至京兆尹府的路上,他就知道了狄怀英之前是居住在洛京外郭,授官之后便到大理寺衙门公廨暂居,而那个“十一郎”则居住在丰都市延福坊,距离赵无咎位于履道坊的小院仅隔着三、四坊。因此,他这般说改日再叙,也不算是虚应故事。 “此言善矣,改日定要与小郎君一醉方休,哈哈哈……” 那十一郎笑着回应道。而因为昨日、今日发生的两件事,狄怀英想要结交赵无咎这个宛如霸王在世的少年,于是也笑呵呵地称好。 道过别后,赵无咎随即先行离开,迈开大步便走向了广德坊的坊门。住在此坊的居民,有不少人都走出家门来看那千牛卫甲士“追击”康国人的这桩热闹,他也是挤出人群之后才得以脱身。 “又是一样的路数。” 当从一扇便于车马通行的“倒碑门”(注:坊门打开方式为如同倒下石碑,合上时需要用绳索拉起来)走出来之后,赵无咎再“内视”了一次系统,果然系统里面那【齐谐志怪】再次有了反应,这个词条后面又多了一则【盘瓠犬】的故事: “……时高辛氏,有老妇人,居于王宫,得耳疾,历时。医为挑治,出顶虫,大如茧。妇人去,后置以瓠篱,覆之以盘,俄尔顶虫乃化为犬。其文五色。因名盘瓠,遂畜之……” 第152章 盘瓠犬 这故事的大意就是: 高辛氏的时候,有个老年妇女住在王宫,患耳朵上的疾病已有一段时间了。 医生为她挑治,挑出一只硬壳虫,大小如同蚕茧。这老年妇女离开后,医生把它放在瓠瓢中,再用盘子盖住了它。 不久,这个硬壳虫就变成了一条狗,它身上的花纹有五种颜色,医生便把它命名为“盘瓠”,并饲养它。 这只是对于盘瓠犬的传说,真正让赵无咎意识到自己刚刚“中招”的地方,其实还在于系统对于盘瓠犬的补充。 “……盖因类之所属,盘瓠犬善闻蛊虫之味。蛊虫齑粉以涂之,虽百千里,盘瓠亦可寻得。” 而且,就在【齐谐志怪】里这个新增故事的后面,量劫系统非常“贴心”地又给了赵无咎两个提示。 【检测到宿主衣袂上有一污痕,其中暗含蛊虫粉末,如有盘瓠犬于洛京城中,须臾可寻得宿主踪迹。】 【检测到宿主袍角有一印染痕迹,其中暗含蛊虫粉末,如有盘瓠犬于洛京城中,须臾可寻得宿主踪迹。】 这两个提示是分别出现的。 第一次出现在丰都市里,那时赵无咎刚刚揍趴下索乾达婆,十一郎很是“好心”地拽了他的衣袖,并且告诉他丰都市署的里卫来了,不要动手以免落人口实。 第二次则是出现在他刚刚挤出广德坊那群“吃瓜群众”的过程中,又有人不经意蹭了下他的衣袍,这看似平常的举动之中实际上却是给他身上再添了一处标记。 而这两次被标记,也不由得让赵无咎感到有些诧异。“原本还以为那十一郎是一个人,没想到他还有同伴,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还有,之前在丰都市里那个十一郎差点遭了索乾达婆的毒手时,这些人都没有现身,为何现在却企图追踪我?” 他实在是想不通。 …… “痴儿,你怎么想不通呢?” 一间生熟药铺内,索元礼看着被裹成粽子似的儿子索乾达婆,眼里固然有着几分心疼,可脸上更多的还是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 “阿塔!” 索乾达婆用力唤一声“父亲”,整张脸都气得涨成了青紫色。 “咱们平日里给了那丰都市署,御史台的那个坐台老倌 ,还有那高高在上的第二特斤大人那么多孝敬…… 可结果呢? 咱们今日不仅挨了京兆尹府艾乌赤的糊弄,还被两个甲士割了七八个勇士的辫子,变成奴隶一样。 他们这辈子都很难抬起头来,要是不让人看着,保不准今天晚上咱们这些族人就都得去往生极乐了! 阿塔!别的都不说了,咱们这次可是为了那第二特斤大人效力才吃的亏。 别人怕了那驷马高车的达官显贵,他可是大周王罕的儿子,他有什么可怕的? 您为什么不让人去通告那位特斤? 只要把他这尊大佛搬出来,我就不信那京兆尹府还敢糊弄咱们,如果您担心咱们办砸了差事而不好开口,我发誓,那个空空儿,我今夜就算是死在洛京,也定要就将他擒来——” 眼见索乾达婆越说越起劲,一开始还有些疼惜儿子的索元礼,这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心疼了。 “竖子敢尔!” 相比于索乾达婆的那一口夹杂着一大堆乱七八糟“乡音”的洛京话,索元礼说的洛京话可谓是字正腔圆。 大怒之下,他抄起摆在药铺床榻旁碟子里的青桃,伸手就将其塞进索乾达婆的嘴巴里。 “什么‘坐台老倌’、什么‘第二特斤’、什么‘艾乌赤’……那叫‘台阁大臣’、‘二皇子’、‘主簿’!” 索元礼气不打一处来,除了没有纠正“阿塔”这个称呼,他将索乾达婆胡乱混用的胡汉名词纠正了一个遍。 “还有,人家泽王殿下管你是不是为他办事? 要是人家哪天亲口说一句想找人代劳,你个痴儿信不信,愿意为这位天潢贵胄效劳的商贾,加起来多半都能淤死丰都市里的那条明渠! 另外,就算想要人家帮咱们一把,你抓不抓得住空空儿和人家有半文钱的干系?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那个空空儿你不要得罪他,咱们要的就是那匹拳毛騧。就算他把拳毛騧的消息卖给两家人,你也不应该在乌氏倮的马榷场里就与其当面翻脸! 泽王殿下只是希望那匹拳毛騧不出丰都市就好,你管它是不是在乌氏倮榷场的马厩里,还是被空空儿转卖给了其它豪商? 现在好了,你把那个空空儿得罪紧了。那怪盗要是有别的什么路子,能知道还有谁在意拳毛騧,为了报复咱们,一气之下将那匹马送上门去,再顺带说些咱们的坏话…… 不说泽王殿下,就是那薛承誉,你当那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你信不信,若是那位轻薄公子明天带人将咱们的珠玉铺子给砸了,把咱们所有康国人都赶出洛京,泽王殿下也不会为咱们说上半句好话。 咱们老家,那些没用的废马是怎么处理的,你不会不知道吧?这次的事情要是出了纰漏,咱们一族人可就都成了待宰的废马! 想想那些萨珊人、粟特人,你觉得被赶出洛京城之后,咱们这一族人还能平安回到西域老家?” 索元礼这一席话分析得有理有据,本来已经憋得快要爆炸的索乾达婆,此时就像是一颗被刺破的猪尿脬,瞬间就撒了气。 他“咔嚓”一口将嘴里的青桃咬碎,“呸”地一声将桃肉吐到一边,焦急道:“阿塔,那咱们该怎么办?要不要今晚我就去寻那空空儿,给他三倍价格,让他把今天的事情放下——都说空空儿只为求财,无事不允,要是三倍不行,那咱们就出四倍、五倍……” 听着这个好大儿“崽卖爷田心不疼”似地,仿佛拿钱不当钱一般的作派,纵然索元礼这个胡商因为多年经营而家资巨万,可一时间也气得脸皮直抽抽。 “我谢谢你啊——” 索元礼又拿起一颗青桃,再一次将这东西塞进了索乾达婆的嘴巴。 “——你就老老实实把伤养好就成,这种用刀尖剃肉刺的精细活就不劳你费心了。你阿塔我在你和那人闹翻的时候,就已经亲自出面,重新和空空儿讲好了条件。” 索乾达婆睁大了双眼,脑子一愣一愣的,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索元礼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想不明白:什么叫“你和那人闹翻的时候,就重新和空空儿讲好了条件”? 难道那个骑在马背上的空空儿除了会玩“神仙索”,还会“千里传音”之类的秘术? 要知道,他丰都市在策马狂奔追赶对方的时候,可也没见到那个空空儿收到什么信件,就连飞鸽传书好像也压根就没看见。 第153章 索氏故事 索乾达婆想不通他阿塔索元礼讲的话,是因为他为人有两点缺失。 第一个,就是脑子不够好使。 至于说第二个嘛,则是因为他不知道那“空空儿”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他们是一群人。 洛京城里,三教九流,三百六十行,能人辈出,想要混出些名堂,可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虽然不能排除有人天赋异禀,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打拼出一片天,但绝大多数时候,还是得靠着“人从众”,普通人得依靠抱团才能克服各种各样的困难。 在这方面,就连当盗贼也不例外。 空空儿作为洛京最有名的盗贼,之所以行窃偷盗从未有过失手的时候,靠的就是群策群力。他们偷盗的每个环节都有专门的人,各司其职来共同完成一桩桩“壮举”。 而索元礼之所以知道这个秘密,则是因为他和空空儿打过不少交道。 索氏宝货铺子,在丰都市里是一等一的珠玉商铺,玛瑙、翡翠、琉璃、红玉……各类宝石,无所不备。 寻常人只知道,这家铺子货物品类如此齐全,是因为它是由康国人索老用心经营,定期都会从西域运送大宗宝石玉料的原石来洛京。 可实际上,只有索元礼自己知道,他这经营其实是走了一条捷径。 这索氏宝货铺子里,有三成的货品其实都是偷儿们送来的贼赃,重新让奴工们加以琢磨改制,最后才再次拿出来的“他人妇”。 洛京的偷儿们,但凡于大户家中成功得手,鲜有将贼赃长期存在自己手里的。 因为《周律疏议》里面有这么一条:诸窃盗,凡无所获者,笞五十,或罚钱两贯起。 反之,若是偷窃的的东西被人发现了,人赃俱获,那惩罚可就严厉多了——杖一百,徙三千里,各种肉刑,乃至即日弃市(也就是当日被拉到闹市处死)——根据发现贼赃数目不同,亦有不同的详例。 所以说,凡是有经验的偷儿,即便是夤夜入窃,可天亮之前就会将贼赃转手。 想要这么快转手,偷儿们定然需要一些稳定且便利的销赃渠道,比如说索元礼所经营的宝货铺子。 一来,索氏宝货铺子的体量足够大,索元礼有足够钱财能当即买下偷儿们窃来的珠玉。 二来,索氏宝货铺子有自己康国奴工,他们能快速将贼赃“改头换面”,而且这些奴隶工匠终日吃、住在铺子后面的工坊里,洛京话既听不懂也不会说,就算想告密也没有一条合适的舌头。 三来,索元礼这些年倾力结交权贵,就算京兆尹府、大理寺查案一般也会注意避开这个老头。 换句话讲,索元礼和洛京的那些偷儿们,暗地里属实是“双向奔赴”了。 在洛京诸多偷儿之中,这些年名头最盛者,空空儿若自称第二,那就没人敢称第一。索元礼可没少从空空儿手中收货。 不过,虽然索元礼这人比其它的胡商们更懂得“媚上”,但毕竟他根子在那摆着,而且也正因为“媚上”需要花许多钱财,所以他在“欺下”的时候可从来不会含糊。来索氏宝货铺子销赃的偷儿,通常都要被狠狠挨上一刀。 这么说吧,十文钱的财货卖给这个索老,他最多能给个一两文钱就不错了。 如果偷儿想要还价,那对不起了,珠玉之类财货他们还真没有第二条销路——之前倒是也有一些珠玉铺子干过收购贼赃的营生,结果没几年,那些铺子竟然全都落了个东窗事发的下场。 不仅仅是“同行”,甚至还有些偷儿也由于得罪了索元礼,继而栽了大跟头。 有的是被索元礼豢养的康国武士们直接找上门,套进麻袋,填了沟渠。 有的是在夤夜行窃的时候,翻过墙头就看到一大堆举着灯球火把,拿着扁担梢棒的大户人家的仆僮。 还有一些康国武士奈何不得,大户人家的家丁亦无可奈何的、本领高强的偷儿则是“不知怎地”就被御史台洛京巡城御史给盯上了,追着上书弊情。 然后,涉及那些手段高强的偷儿,就被凤台的大佬们着大理寺来处理。 而大理寺衙门里面有的是高手,他们拿着签字图形,往往不出一两日便能将人犯擒拿格杀…… 真正的商业技巧,往往就是这般的朴实无华。而索元礼这个商吕也正是靠着这手干脆利落的商战手段,不过短短几年,就成了在洛京所有康国人之中的首富,所有在洛京的康国人几乎都要依附他来讨生活。 尝到甜头的索元礼,自然不会放弃这种商业技巧,直到他见识到了“空空儿”有多么难缠。 原本,和他那好大儿索乾达婆一样,索元礼也以为空空儿只是一个偷儿。最多,不过也就是是手段高超一些,胆子大一些,敢跑去那些世家豪门家中行窃。 所以,在空空儿第一次找到索氏珠玉铺子销货的时候,索元礼这老儿也照常地胡乱压价,最好能将那些宝物白白予他最好。 结果,空空儿那次确实将价值百贯的货物,仅仅以三、四贯的价格卖给了与索元礼。 然而,等到对方离开之后,索元礼才发现自己铺子里面吊在房梁上装钱的戽斗变得空空如也。不仅如此,索元礼当时为了结交泽王而特意准备的,一尊通体由红玉雕琢出的佛陀造像也消失不见。 暴怒之下,索元礼派出了好几名心腹康国武士,想要连夜在丰都市里面捉拿那个空空儿。那几人全都是九品武者,乃是他豢养的好手,按理说捉拿一个偷儿不算什么难事。 可结果却是,那几个康国武士不仅没捉到人,反而当夜还莫名其妙地跑出了丰都市。 他们跑到了洛京城里与丰都市一东一西的天津桥附近,一边吹羌笛胡茄,一边饮马湩(马奶酒),醉倒于泥涂之间,就差点起篝火来烤肥羊来吃了。 因为天津桥距离北面宫城别苑不远,而恰巧当夜圣人驻跸于别苑,所以那几个康国武士的放浪形骸之举很轻易就被值宿的禁军们发现。 这伙人不但违反了宵禁,还有着刺王杀驾的嫌疑。 没别说的,当即就有一队虎豹卫骑兵从宫城角门疾驰而出,踏过天津桥将其诛杀殆尽。 第154章 索氏故事(下) 这其实还算是幸运的。 因为,那几个康国武士虽然奉了索元礼的命令去捉拿空空儿,他们身上肯定是带着兵刃的。 然而,在天津桥泥涂上纵酒放歌之时,这些人身上不仅一点锋锐之物都无,就连能证明他们与索氏珠玉铺子有干系的物件都不存在了。 故而,这些倒霉蛋虽然免不得一死,但是事后其尸首被送去大理寺查勘的时候,那些老于刑名评事郎也只是认为,这几个康国人就是一帮刚刚来洛京不久的糊涂蛋。 “……其人因见洛京神都盛景而狂喜,狂呼滥饮,盖因无知而行这自戕之举动。” 推鞫详刑之后,得了这么一个评语。接着,这些尸首就被送去洛京城几处胡人聚居之所传看,用以警告某些新来的胡商不要不识好歹。 作为这些康国武士效忠的对象,索元礼自然而然也看到了他们的尸首。 当时,这个平日被人尊称为“索老”的康国豪商,瞬间就变成了“索小儿”。他不仅对那些往日里连看正眼瞧都欠奉的武侯们点头哈腰,还送出了好些个银钱,只为购得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 结果,有个“武侯”拎着一袋值数贯钱的玉石,嗤笑着对他说出一句不那么好笑的话:“索老早这么大方不就好了,昨夜也就不会惹出这般大的祸事了。” 索元礼当时听得这句话,蓦地便瞪大了眼珠子,比今日他儿子索乾达婆在病榻上瞪大眼珠还要夸张。 同时,他也产生了一个疑问:这武侯明明不是与其交易的那个空空儿,“昨夜”那些事情这人又如何得知? 而就在他疑神疑鬼,怀疑这空空儿是不是会什么“易容术”的时候,他手下有个伙计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附耳透露了一个消息。 原来,昨夜丢了的那尊红玉佛像,此时竟然出现在了索氏珠玉铺的后院正当中。 它是被一个帷帽遮面的男子跃入院中送回来的,而就在看家护院的康国武士们发现的时候,那人竟然当着所有人往地上扔了一个烟丸。随着“噗”地一声,那烟丸就冒出一股白色的浓烟,将那男人的身形皆尽遮住。而等到烟雾散尽,这院子里面哪还有那人的身影? 听到这则消息,又看了看面前大喇喇对自己伸出手掌,似乎是讨要更多“孝敬”的那个武侯,索元礼眨了眨眼睛,愣了许久。 直到另外又有一个伙计跑来,用康国话向他禀告了另外一个消息,这位康国豪商才渐渐咂摸出一些门道。 而这个消息与其说是消息,倒不如说是“朋友间”的求救。 丰都市署的“二把手”、索元礼往日家中常客、那位往日被索元礼热络称为“苏老弟”的苏市丞,紧急请求索元礼为其慷慨解囊一次。他要的钱也“不多”,只是八万钱即可…… 而索元礼听到“八万钱即可”这句话,登时,他头上幞头都要被支棱的头发给顶起来。 根据那位苏市丞说,他要这些钱是为了平账目用,丰都市署有一笔财款对不上。 而十分恰巧地是,今日比部司里有人要来查账,所以需要苏市丞需要暂借一笔外钱来入库。只要等到比部司的人走了,他就能把这笔钱还给索元礼。 索元礼犹豫了几个刹那。 不过,因为想到之前为了交好那位苏市丞,他已经做了不少投资,所以他考虑再三后决定再帮那位“苏老弟”一把。毕竟,雪中送炭总是比锦上添花,更容易招来他人的感激。 然而,就在其想要命令几个心腹,偷偷抬着铜钱箱子送去丰都市署的时候,正在其铺子里挑拣货品的一名“客人”却突然走了过来。 这个客人穿着一身迥异中原人的蓝布衣衫,头上缠着围巾,身上挂着些银铃之类的饰物,面容黧黑,看起来像是西南夷。 紧接着,这人一开口,索元礼就惊到了。因为他从未想到过,竟然有说西域康国话说得如此地道的西南夷人。而且,这人居然是在劝他,最好不要帮那个“苏市丞”。 而他给出的理由则是:那个苏市丞之所以会缺钱,是因为这人挪用了一些丰都市署的银钱去平康坊捧了花魁,比部司这时派人来查账,显然是早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丰都市署库房里没有这八万钱才正常,而若是库房里有这些钱,那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听得此言,索元礼不由得拱拳拱手,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阁下是从何处而得之,还请教我,小老儿待会儿一定奉上一份让您满意的心意。” 然而当他这么一说,那个西南夷和疑似空空儿的武侯,竟然同时哈哈大笑,这两个人理也不理索元礼,只是摆了摆手,并肩走出了索氏珠玉铺子的大门。 这时索元礼理才意识到,人家其实是一伙的,而依照这个道理,那空空儿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那位名满洛京的大盗原来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而且这群人极有本事,自己昨日恶了这群人,今日登门便是来找他示威的。 此时,他已经顾不上几个康国武士的死活,哪怕后者都是他的族人。 惴惴不安的等了几个时辰之后,这个索元礼果然又得到了一个消息:他交好的那位苏市丞,因为担心东窗事发,所以竟然一点寒芒入心口,于自己的房内自裁以谢罪。 而且,在临死之前,这位苏市丞还留下了一封认罪的供状,检举了一干的同僚。这件事情,甚至被送到当今圣人的御案前。天子震怒,擢有司对丰都市署进行了一番从上到下的裁撤,并且还调任了比部司的官吏入住驻于丰都市署之内,日日监督审查这里府库的银钱进出。 值得庆幸的是,那位苏市丞或许是因为很“讲义气”,所以并没有供述出像索元礼这样与其交好的商贾,索氏珠玉铺子这才得以在洛京继续开下去。 反正,自打了这些事情过去,空空儿再来索氏珠玉铺子销赃,索元礼的收购价格通通变成折价五成以上,只敢多不敢少。 第155章 寻踪追迹 “狄兄,确如那小郎君所说,宵禁的时候快到了。”十一郎拱了拱手,对自己好友说道:“今日吃酒时出了这么一档的事儿,等改日休沐,小弟定要再请回来一次,到时还望狄兄赏光一绪。” 狄怀英闻言,同样也拱了拱手,哈哈笑道:“那是自然,吃酒不与你十一郎一起,怕是珍馐美馔也吃不爽利。” 他倒是没有与十一郎争抢请客的机会,因为他知道这位朋友的家底确实非自己所能比的,而且其为人也没有别的什么不良爱好,吃酒请客是其为数不多的乐趣。 这个十一郎,在家中排行十一,姓裴,名鲙,其家族正是赫赫有名的河东裴氏。虽然他只是庶出,但好歹也是世家子弟,做官也不是为了那五斗米而折腰,纯粹就是为了应付家里人的期许。 裴鲙少时进学,先治《尚书》而只知其大略,后来又研习算学而不习五经,等到参加科举考试,也只考了个明算科的进士。 故而,因其煊赫家世而授官时,他也仅仅被安排进了度支部,后又调任比部司为清算郎,当了一名“浊吏”。 不少朋友都为他的境遇感到可惜,可裴鲙自己一点儿也没有惋惜,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们懂什么,比部司的清算郎,不仅事情少、俸禄多,除非是遇到了同部的上官,否则到地方官署,哪怕对方官大个四五级,某想称乃翁就称其乃翁,不也是一桩乐事?” 就像今天发生的这场意外,哪怕最后没有因为那两位豪门小姐的出现而消弥于无形,狄怀英其实也并不怎么担心最后的结局,因为裴鲙自己就能将其搞定,都不用报出其河东裴氏的家世。 他这个比部司的清算郎,就是被派驻到丰都市衙署负责监察府库的。那些里卫之所以不认识他,其实就是因为裴鲙平日为人惫懒,常常不去衙署当值的缘故。 “以十一郎的性子,丰都市署的一些人,还有那个索姓的胡人豪商,今后可有段难捱的日子喽。” 狄怀英骑在驴背上面,慢悠悠地向着大理寺走去,一边走着,一边陷入了遐思。 因为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就要宵禁了,所以他出了广德坊之后,也只在街角一家乌氏马坊里赁了匹驴子代步。 走到街角时,驴子一扭头,狄怀英恰巧瞅见了十一郎的身影。 原来,出了广德坊,他的那位朋友也在马坊赁了一匹“赶脚”。 不过,不像囊中羞涩的狄怀英只赁了一匹驴子,裴十一郎是直接租了一匹健马,俄而便策马扬鞭跑向道路西边跑去。 “十一郎这又是要去哪里?” 狄怀英心里起了一丝疑惑,因为裴十一家住延福坊,所以若是归家他此时应该往北走而非向西行。 不过,他旋即也就释然了:“多半又是有宴请,毕竟十一郎交游广阔,这洛京城里认识不少人。” 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那位朋友现在一边策马,心里想的却是:“遇到英雄豪杰,若不能去结识一番,总归是一桩憾事。” 虽然洛京城里不许肆意纵马,不过因为现在已经快宵禁了,所以街道上行人稀少。 他只要在经过武侯铺子以及南衙十六卫巡逻队伍的时候,注意拉拉缰绳控制马速,其余时候放开马蹄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马蹄踩在硬邦邦的黄土地上,趵趵作响,裴鲙端坐于马背上,那双小眼睛一直四处踅摸。 洛京城各个坊市之间的街道,道边隔几百步都会种上些榆树、柳树之类的绿植。 其中有好些甚至是从前朝留下来的,因为前朝亡国之君好虚荣,番邦使者来朝贡的时候,特地让人提前从各地移栽了好些树木来洛京,并且又以缯帛缠树,以便向那些使者夸耀财富。 几百年过去,缠树的缯帛虽然早已消失不见,但那些树木确实是留了下来,而且愈发繁茂。 裴鲙的那双眼睛,就是在这些树木上打转。当然,他不是看,那些树上还有没有自前朝流传下来的缯帛,而是在寻觅树干上有无一种白垩印痕。 每当寻觅到这种“●”状的痕迹,他便会勒转缰绳,驱使赁来的那匹健马追逐而去。 这是“空空儿”组织内的一种特殊标记,只有在寻人指路的时候才会用到。使用的方法也很简单,只需要用布囊装了白垩土在一些地方用力一按,就能形成一个点状的白瘢。而且,这种白瘢事后也很容易清理,入夏之后只要一场雨,又或者两三日风吹日晒就能消失不见,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 本来,裴鲙今天是不需要寻踪觅迹的,但他刚刚用手势向藏在广德坊看热闹人群里的同伴发了个消息,让那人专门给自己特意留了根“尾巴”。 而他只要追着这根尾巴,一路找下去,定然就不会错过今晚的一场好戏。 只不过,策马扬鞭追出去七、八里,经过三、四个坊市之后,这个裴十一郎不由得轻“咦”了一声。 从广德坊出来,这一路向西,他都已经横穿过定鼎大街了。可裴鲙明明记得,之前在京兆尹府门口时,那个叫赵无咎的“少年人”自己说了,他现在住在履道坊——这个坊市,可是在定鼎大街东面。 “难不成‘货郎’追错了,不过可能吧……踩盘子的时候,那厮从来没出过差错的。”裴鲙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过出于对同伴本事的信任,他还是决定继续追下去。 也只有为了看热闹,向来惫懒的“算郎”裴鲙才会偶尔显出自己那不俗的毅力。 又追了两、三坊之远,都快看到外郭的抟土墙垣,他这时也才听到了一连串的清脆拨浪鼓响动,以及货郎那熟悉的吆喝声: “鼗鼓街头摇丁东, 无须竭力叫卖声。 莫道双肩难负重, 乾坤尽在一担中。” 而听得此言,裴鲙坐在马上不由得洒然一笑,心中谑笑道:“就知道胡吹大气,也是个不知羞的。” 第156章 货郎现 洛京,承义坊,西南偏角。 赵无咎在一旗亭处停下了脚步,身子依靠在那根没有悬挂任何旗子的高杆上面,环抱双臂,一言不发。 这地方毗邻洛京外郭,附近的住户很少,就连坊墙都是黄泥巴堆起来的、半人来高的抟土墙垣。 旗亭后面的土墙上,还有官府的人用炭笔写的“告示”——在这地方,就连用贴一张白纸都有些浪费。 告示上的文辞十分简白,就是怕人看不懂,它告诫良家子们看到后一定要速速退散,勿要深入这片街道。 一来,是因为平日里总一些无赖儿和浮浪汉会来此处厮混,这些人若是在洛京若是互相出了矛盾,又不乐意去京兆府沾染“皇气”,那么就会来这地方约架、赌斗。 二来,是因为这地方靠近外郭,坊墙什么的都年久失修,恐有野兽出没。 凭心而论,这份京兆府能够派人来这边在墙上写了份安民告示,那位鲜于府尹已经算是做得算是足够仁义了。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若是有人看到告示还不退避,没事非得来这片街区打转,那纯粹就是自讨没趣。 除非像赵无咎这般,找了半天才找到这样一处“风水宝地”,专门是来恭候某些人的到来。 而就在他静静等待时候,有些袒胸露怀、头上戴着花幞头的浮浪子们也恰好吵吵嚷嚷地来到这边。 这些人分作两拨,口中彼此詈骂不休,手上还都拿着一些破铜烂铁。 很明显,这两拨人就是来这僻静之所在,了结彼此恩怨的浮浪子。 可当看到倚靠在旗杆上的“巨汉”时,这两拨人的脚步都不由得为之一滞,不知有几人被踩掉鞋履,有几人的肚皮撞上前面人的脊背。 有个戴着花幞头的大肚皮,或许是两拨人里的带头大哥,他腆着肚子走上前来想要同赵无咎搭话。 “兀那汉子,汝为何——” 然而,还没等其把话说完,赵无咎便抬起眼皮乜了这人一眼,同时口中也说道:“滚一边去!” 那人被赵无咎拿话一激,瞬间就勃然作色,不断比划着手里那半斤八两的短匕,口中也开始不干不净。 只不过,不消一个弹指,这些人的鼓噪就全都偃旗息鼓。 因为赵无咎当着他们的面,抬起一条胳膊,用手肘撞了一下身后的黄土墙垣。 刹那间,土石崩裂,两掌来厚的城墙瞬间就被砸成一地碎片。 “滚!” 赵无咎口中吐出一个字,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如同滚滚闷雷般,响彻在这帮浮浪子的耳朵里面,令其心旌摇曳,眼神发直。而也只这一下,就让这帮城狐社鼠就漏了自己的底色,再也不敢叫嚣什么“生不怕京兆府,死不惧阎罗殿”,随即便抱头鼠窜,不知有几人弄歪了幞头,踩丢了鞋子。 “哎——卖货喽!新鲜货,便宜卖!”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破旧麻衣,头戴斗笠的货郎,挑着一担子货物,不知从哪个角落走了出来。 他的吆喝声沙哑而有力,仿佛带着一股子别样的江湖气。 这个货郎的出现,在这个时辰,这个地点,显得格外突兀。 宵禁即将到来,而承义坊这块边角地既荒凉又人烟稀少,根本不是做生意的好地方。 然而,这个货郎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依旧自顾自地吆喝着。 “哎——看看这,上好的花幞头,还有这,京城里头都难找的步云履!” 货郎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戏谑,他似乎在享受这种不合常理的表演。 那些浮浪汉子们听到货郎的吆喝,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被那戏谑的语气所吸引,竟然有几个停下了脚步,驻足向其望去。 “几位尊客,看起来胆气有缺,我这还有一些‘熊心豹胆丸’,专门壮人胆气的,要不要来上两粒?” 货郎的声音中充满了嘲讽,他似乎在挑战这些浮浪子的底线。 “你这老货,说什么呢!”一个浮浪子忍不住了,挥拳就做势打翻货郎的扁担摊子。 “哎——别生气,别生气,我这货可是好货,你们要不要来点?” 货郎不慌不忙,继续吆喝着,可话语中那股子嘲讽劲简直甭提了。 “你这卖货的居然还敢卖嘴,讨打!”浮浪子们被激怒了,纷纷转身,向货郎冲去。 然而,货郎似乎早有准备,他挑起担子,灵活地在狭窄的巷道中穿梭,边跑边吆喝,引得浮浪子们在后面紧追不舍。 赵无咎远远看到这一幕,嘴角噙笑,可身体却依旧牢牢倚靠在旗杆上懒得动弹。 已经迈进“炼神境”的武者,六识俱备,五蕴皆全,全力感知之下,数百步之内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在他的感知中,那个货郎的身形在昏暗的巷道中快速穿梭,步伐一摇一摆,但却脚步轻盈,始终将那些浮浪子吊在身后几步之外…… 当货郎再次出现在赵无咎的视线中时,他那本就塞得满满的担子上面,居然又多出了几个泥塑的摩睺罗娃娃(注:一种泥塑小儿玩具)。 这些娃娃的外形,与之前追逐他的浮浪子们惊人地相似,衣着打扮几乎如出一辙。 更令人感到诡异的是,这些娃娃的脸上表情各异,有的惊恐万分,有的则满是惊讶,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他们“生前”的最后情绪。 而这个货郎一见赵无咎望向自己,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这位客官,有什么想买的吗,不是货郎我吹嘘,我的货可是又便宜又齐全。” 本来,他以为自己的话会招来怒斥,要不然就是引出对方的恐惧。可令其没想到的是,赵无咎看着他,直接咧开嘴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你给我一贯钱,买你自己的平安;我给你一贯钱,买你那些帮手现身一见。” 赵无咎这话把货郎都绕住了,想了一会儿,这个货郎才瞪大眼睛问道:“噫!我给你一贯,你给我一贯,这一来一回,咱们不是瞎耽误工夫?这位客官,莫非是在找我消遣?” 第157章 群郎环伺 “消遣谈不上,就是问问。” 赵无咎说着,也不用正眼看那个货郎,而只是盯着不远处的坊墙方向。京兆府的那幅告示,就是用炭笔写在那堵墙上。 想了一下,他就将手里的东西朝着那堵墙扔了过去,这是刚刚用手肘击碎背后那半截墙壁时,他信手拈住的一块黄土。 “嗖——” 赵无咎扔的时候没使太多力气,黄土块的速度并不算快,就像抛出的绣球似的,轻轻砸中了那堵墙的墙面。 嗯——轻轻? 那堵墙上蓦地多出一双眼睛,虽然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但赵无咎还是利用自己的感知力,提前察觉到了这双眼睛……以及它的主人。 “看来,除了神仙索,你这幻郎兜里会的把戏可还真不少。” 赵无咎笑吟吟地打趣道。 一见被人看破了戏法,那幻郎苦着脸道了声“晦气”,随即双手一抖,贴在墙壁上当伪装的那幅苫布就变成一件缺胯衫,被他重新穿到了身上。 接着,这人又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庞,和墙面一样土黄色的油彩马上就消失不见,露出了赵无咎不久前见过一张脸。 没错,这人就是之前在丰都市里和索乾达婆飙马,然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玩了手神仙索成功逃脱追捕的那个“空空儿”。 那个货郎显然是这幻郎的同伴,不过当其看到同伴的伪装被识破,仍是一样开口戏谑。 “哈哈哈,老五你露了怯,非是手艺不精,实则是家伙什不够好用。 等改天,二哥一定给你扯几尺长的上好的布头,你好歹也把那匿形衫浆洗一下,缝缝补补什么的。” 被他用话这么一激,那个被唤作“老五”的幻郎登时气急了眼。 “嘿,我说二哥,您这是改行卖瓜子了?而且,卖就卖呗,怎么还对着货箱子打喷——琐碎一大堆?” 话音未落,随着“嗤”的一声,一股轻烟升起,瞬间笼罩了那个幻郎的身形。 货郎见状,赶紧把挑子撂下,双手捂着自己前胸后背,最要紧藏钱的地方一处都没有落下,显然是被偷怕了。 “二哥这是又从哪儿学来的舞步,怎么没转过圈呢,不像是那胡旋舞啊。” 那幻郎一边嗤笑着,一边拿着一个大号的酒葫芦,站在那货郎身后“咕嘟咕嘟”往嘴里灌。这酒葫芦是他从挑子里面“捡”出来的,里面是被货郎藏得严严实实的、自己没事时才舍得喝上两口的郎官清。 “你小子耍诈!” 一看自己藏的酒被喝了,货郎当时就瞪大了眼睛,作势欲打。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威严的声音,突然从街角那边传了出来,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仍让两个没正形的兄弟停止了打闹。 “够了,让外人看了笑话!” 听见这一声冷哼,货郎和幻郎两人立马站定在原地,后者这个小老弟还贴心地把那个酒葫芦赶紧塞到前者手里。 “大哥,你是知道的,我不爱喝酒。刚刚就是查了查老二,这厮果然又在偷喝那郎官清,干活时也不怕把自己喝醉。” 货郎:“……” 眼看这俩人就又要打起来,一个身穿黑色短褐,头上戴着斗笠的魁梧汉子,蓦地就出现在了他们身边。 这人身长七尺有余,身上的短褐没有袖子,因为他胳膊粗得简直像是一对螃蟹的大螯,小臂上还缠着好几层厚厚的锁链。 这人先是瞥了眼幻郎和货郎,只一个眼神就让两人噤若寒蝉,接着他就又转向赵无咎,抱了抱拳,拱手道:“在下庞千钧,今日见小兄弟勇力过人,特来结识一番。” 眼见大哥做了自我介绍,那货郎和幻郎也收起了脸上原本的戏谑。 那幻郎抱拳拱手:“在下,罗思远。” 而那货郎亦随之道:“在下,潘占。” 像“空空儿”这样的大盗,能对外人报上自家的姓名,这便是最高的礼遇。 故而,赵无咎也对这三人拱了拱手,算是回了一礼,不过却没做自我介绍。 一来,这肯定用不到,对方已经说了想要“结识”他了,就和人人都知道下棋、钓鱼的时候要戴头盔一样,想结识一个人怎么能不对提前了解那人的基本信息。 二来,别看这庞千钧说得义正辞严,可赵无咎到底感知不会骗他,这人不仅没有说实话,而且还有人没有出来介绍自己。 “你们知道我阿爷是做什么的吗?” 赵无咎没来由地问了一句,那三个人被问得有点跟不上脑回路,一时无法作答。 通常来说像这样自报家门,下一句就应该就是在炫耀自己的家世背景。 只是,赵无咎接下来说的,好悬没有惊掉这三人的下巴。 “我阿爷原本是宰猪杀狗的,跟着他,我也从小学了一点屠行生意的皮毛。 譬如,总是狂吠的狗很胆小,而真正敢咬人的狗则一般不会乱叫。” 说完,他随即吹了一声口哨。 接下来,从外郭的萋萋荒草里面便传来了几声短促的犬吠声,几只如同半岁马驹般大小的獒犬就窜了出来,一举跳过了承义坊那欠缺修缮的断壁残垣。 隔着老远,它们就对赵无咎俯下身子,喉咙里一边咕噜着,一边作势欲扑。 见到这一幕,那被唤作“老大”的庞千钧似乎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干脆对着坊墙那边张口喊道:“老四,你也现身罢。” 很快,一个脑袋上裹着迥异于中原风格缠头巾,身上穿着蓝色蜡染棉布长袍,面容黧黑,怀里还抱着一只五色小犬的男子,就业从荒草丛里纵身一跃,落入坊墙之内。 “我叫合卜阑,你训犬的本事很好,不过就是骂的太脏了一点。我这五条赶山敖平时都可乖了,被你这么一骂,它们都气不过想来与你撕咬。” 这个明显是西南夷打扮的男人,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洛京官话,倒也把自己的意思表达的很清楚。如果不是有系统的提醒,赵无咎差点就被他骗过去了。 “懂得驯养盘瓠犬,又善用蛊虫,这样‘西南夷’,怕是在三苗之地都不常见,寻常偷儿可负担不起驯养盘瓠犬和饲喂蛊虫的挑费,这些异兽要吃的东西在洛京恐怕也只有上林苑才能找到…… 在皇家园林里面当值的人,说不好洛京官话,这是骗人骗习惯了吧。” 第158章 招贤 不过,赵无咎也没有点破这个合卜阑的谎言,他只是抱着胳膊,一一扫视了一遍隐隐将自己围起来的这几个人。 他的嘴角依旧噙着笑,看向庞千钧,缓缓开口道:“货郎,幻郎……还有新来的药郎和没露面的清算郎,不知庞老大你是个什么‘郎’?” 郎者,谐音狼也。问人是什么“郎”,其实很难不被认为是在当面骂人。 然而,一听赵无咎这么说,那几个人来不及愤怒,先一步的反应全都是惊诧。 因为,他们五个结义兄弟共同凑成的这洛京第一怪盗“空空儿”,私下的自称就是“五郎将”。 货郎,潘占,负责打探情报。 幻郎,罗思远,负责入窃和脱身。 清算郎,裴鲙,这是比部司的官员,既可以依靠收上来的财税来判定富商家里余财几何,又可以依靠比部司的权力来敲打那些与商贾结交、成为后者保护伞的官吏。 药郎,合卜阑,按理说外人绝无法猜到他的真正绰号。 除了他们五个兄弟之外,没人知道这个合卜阑的底细。 见过他面的人,一般会认为他就是个西南夷,而见过他带出那几条赶山獒的人,也最多只会将其看作一名驯犬者。 可实际上,无论是“西南夷”,还是“驯犬者”,其实都是合卜阑这人的伪装。 面容黧黑,穿着迥异于中原之人,是因为他曾为了习得蛊术和毒术,去三苗之地游历多年所致;而他之所以要养了那只盘瓠犬,是因为盘瓠犬善嗅蛊虫的气味,养几条赶山獒更主要还是为了进入山林采药时能保护自己的安全。 合卜阑是空空儿之中的药郎,同时也是一支奇兵,出奇制胜时方能显出奇效。 除了这“四郎”,空空儿中的老大庞千钧的绰号,其实是“虎贲郎”。 顾名思义,他是五人之中武力值最高的一个,在空空儿干活的时候若是遇到一些硬茬子,都要靠他这个快要突破五品武者的高手去对付。 洛京虽然繁盛,家资巨万的豪奢之家多不胜数,但家里供奉着五品以上武者的家族其实寥寥可数。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般奇正皆备、提托俱全的“空空儿”才能屡屡得手,让洛京城内的富家翁们无可奈何。 五“郎”凑到一起,就是一个拳头,而这也是他们干一些大事的真正依凭。 因此,当被赵无咎“误打误撞”地叫破了底细,这兄弟五人顿时就有些绷不住了。 庞千钧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一瞬间连灭口的心思都有了,只不过旋即就将这股心思压了下去,而是开口叫道:“老三,别躲在一旁看热闹了,出来一见。” 随着他讲完这话,不远处的街角 果然闪出一个人的身影,不是那矮胖圆脸的裴十一郎,还能是谁? 只是,此时这个裴十一郎已经从蹀躞带上挂着的算囊里,抽出一把算筹,在左右手间不断的倒腾,明显是在庙算着什么。 而等到迈着四方步走到庞千钧身边时,这个清算郎对着自家大哥,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他已经算出了答案—— 不能对赵无咎动手。 原因有三: 第一,此人虽然好像已经猜到了他们空空儿的一些底细,但还未涉及真正的机密,并非是现在必须要剪除的隐患。 第二,这人武艺高强,力气更是犹如霸王在世,现在硬碰硬的动手,哪怕庞千钧能够压得住阵脚,最后能将此人击杀了,可要是他们五人之中哪个人被打伤或打死,都相当于空空儿自断了一臂,他们日后要干的一些大事也就要悬了。 第三,通过赵无咎刚刚表现出来那份冷静,以及他将他们五人引到这偏僻承义坊这两件事,裴鲙很难不猜测赵无咎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又或者说他有什么倚仗,现在贸然动手,说不定会落到陷阱里面。 “哈哈哈,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 裴鲙哈哈一笑,抢先给赵无咎带了顶高帽,然后才继续道:“刚刚才在京兆府门前道别,小郎君,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了。 之前没与你说清,是我们兄弟做的不够周全,还请赵贤弟千万不要错怪。 我们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若是——” “大可不必,”赵无咎抢白道。 接着,他就又从墙边上抠了一抔黄土,往自己衣衫下摆和袖子口用力蹭了蹭,将上面沾染的蛊虫粉末蹭了下去。 “我这人就是受人之托才来的洛京,顺便还要去国子学进学。对于插香结拜这种事情,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况且说,你们五兄弟不也已经人够多了,我要是再加进来不就直接成了老六?不妥,不妥,这老六可当不得。” 他直接堵死了裴鲙的话头。 可是裴十一郎也没有放弃,而是笑眯眯地问道:“赵兄弟是不乐意行六吗,那没关系,我家老五罗思远年纪和你差不多,嗯,你成了老五,他去当老六也不是不可以。” 罗思远:“……” 而就在其他人还以为赵无咎准备讨价还价的时候,赵无咎却突然一扬手,扔出一大把被捏得碎末儿的黄土。 只有裴鲙提前算准了这一点,千钧一发地抬起了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小心暗器!” 那老五罗思远还出言提醒几位哥哥,然而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无咎的身形已经拔地而起,攀着旗杆爬到离地面两三丈高度,然后就用力向前一跃。 挥动衣袖遮挡烟尘的几人,这时才看见了这一幕,“幻郎”老五、“货郎”老二,以及他们的老大“虎贲郎”庞千钧不由得眼睛一亮,他们仨皆是擅长轻功提纵,因此能够从赵无咎的动作看出一些门道来。 “翩若惊鸿,游刃有余。”那货郎潘占评价道。然后,他就问向庞千钧。“老大,这小子应该不止是七八品的武者,那样的货色咱们都见过,纵然主要修炼轻功提纵也不会像这人这般灵活,更不要说这人的块头可比一般轻功高手大多了。” 第159章 埋伏 “不止如此,你么看见他刚刚用黄土块蹭衣裳了吗,盘瓠犬的能嗅到的蛊虫粉都被他蹭下去了。除了二哥后来在人群里贴身补上的那一处,就连三哥在丰都市例子给他袖子上粘上的,他都没有落下。” 说这话的人是合卜阑,空空儿之中的“药郎”老四。他此时哪还有那种西南夷的怪异口音,一口洛京官话说得字正腔圆。 “大哥,三哥,你们二位还得多多费心,好好查一查这位小郎君的底细。能够识得盘瓠犬,这人可不一般……” 想了想,合卜阑似乎觉得自己讲得并不准确,又补充道:“……非常不一般。” 而他之所以希望他那大哥和三哥去查赵无咎,自然是因为他们两个有门路。特别是他的这位大哥,刨除皇宫大内和世家大族的府邸,洛京城里街面上发生的每一桩事情,只要他想,就没有弄不明白。 盖因这位空空儿的大哥,还有一个官面上的身份——洛京神都的“不良帅”之一。 所谓的“不良”,就是指一种名义上归于京兆府辖制的、不具备告身和俸禄,但却也有协助官府缉捕盗贼之责任的捕手与捕快,亦可称之为“不良人”。 顾名思义,这些人都非“良家子”,而尽是一些地头蛇、净街虎之类的人物。 相比于其它城市,洛京实在太大了,大到就将那州郡府城的捕快、捕手编制扩大数倍,京兆府仍旧会有人手不够用的窘境。 真要想人手足够,京兆府至少也得将人手扩充到南衙十六卫那样的规模,而那又是不可能的——京兆府又不是军事机构,下辖这么多人怎么能行——但是反过来说,京兆府又不得不管。 于是,为了洛京的秩序,大周定鼎之后历代圣人天子依次为这座宏城添置了“里卫”、“武侯”之类的职位。 到了当今圣人即位,便干脆将那些令京兆府、里卫、武侯感到头疼的一些街面人物也吸纳了一部分进来,组成了“不良人”。 虽然不良人名义上归于京兆府管辖,京兆府尹也有调派不良人缉拿匪类的权力,但真正统领不良人的却是三名不良帅。 能够做“不良人”的首领,那三位不良帅自然也各自都有一些过人的本领,而且同样都具备两条核心素质:比恶人更凶恶,以及对大周朝廷足够忠心。 空空儿的老大庞千钧,便是那三名不良帅其中的一个。 别看他是一个连九品都不是的“流外官”,可是他手下的那些“不良人”,人数却足足有两百三四十人之多,比赵无咎家乡东山县的县尉管的捕快、捕手人数还要多出数倍。 这还没有考虑,他手下那些混迹市井的“不良人”,其实也能够间接接触和影响到一些人。 若是算上后者那些“徒子徒孙”辈分的小喽啰,一名不良帅能够轻易将一千多人同时撒出去,为其奔走查探一些事情。 当然,仅仅让那些小喽啰们打听打听消息还成,真要是让他们办一些要紧的事情——除非刀架在脖子上,否则,像庞千钧这样的不良帅是绝对不会干的。 可以说,庞千钧办大事的真正倚靠,其实还是“空空儿”。 况且,还有一条坚韧无比的纽带将他们这五兄弟串联到一起,他和他这四个好兄弟之间关系也不是那些被其辣手降服的市井泼皮所能媲美的。 所以,一听到合卜阑提出的合理建议,“虎贲郎”庞千钧当即便点头道:“各位贤弟且宽心,不出三日,为兄一定将这赵无咎的底细摸查清楚。不过,洛京神都不知藏了多少能人异士,咱们今日之行确有一些孟浪。好在,那个小郎君也没和咱们兄弟完全撕破脸皮,兄弟们也没出什么闪失。” 这时,在五兄弟之中排行老幺的,那个“幻郎”罗思远突然插了一句嘴。 “诸位哥哥诶,这个先放一边,小弟今天可是差点没被那索家龟孙儿一棍子把腰肢给捅折喽,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说着话,他咧了咧嘴,又撩起衣摆让几人看了看自己侧腰上的那团淤青。 “老二方才还笑我失了手艺,我同你讲,要不是身上带伤,在用那‘匿形术’的时候,我也不会因为稍稍晃动了一下,就被那个大块头给看出破绽来。诶呦——” 就在他呶呶不休的时候,冷不丁地,“货郎”潘占突然喝了一口手中酒壶里的郎官清,不过他没有将这蒸馏过的高度酒水咽进喉咙,而是“噗”地一声吐了出来,正好吐在了罗思远的腰伤处。紧接着,没等后者有所反应,潘占就从自己挑子里拿出一张狗皮膏药,“啪”地一下给罗思远贴了上去。 “不疼了吧!”潘占笑嘻嘻地说道:“这膏药就是有名的‘一贴灵’,你我兄弟,就算你三个肉好得了,绝不占你半点便宜。只是那口洗伤口的酒是郎官清……二哥算便宜点给你,一共三十个肉好。” “婢养……” 疼得直咧嘴的罗思远差点骂了出来,而他那四位哥哥也都笑眯眯的看着他。 不过,就在这时,被抱在合卜阑怀里的那条五色小犬就突然呜咽了一声。 “药郎”合卜阑立刻眯起了眼睛。 “虎贲郎”庞千钧亦有所感,抬手阻止了老五和老二之间的谑笑打闹。 伴随“哗啦啦”一阵轻响,他一条胳膊上缠着锁链随即解开,宛如灵蛇般窜向了原先赵无咎倚靠的那根旗杆。 “有空子(陷阱),想把咱们瓜蔓抄(一网打尽),你们带老三先走。” 当机立断,庞千钧说完这句话之后,胳膊往回一拉,被锁链缠住的那根旗杆就被他一下子拉倒了下来。 这根两丈来长,碗口粗的柘木杆顺势落到庞千钧手里,被他夹于腋下。 紧接着,他一个横扫千军,用这根柘木杆推倒一片的土垣,露出了或蹲或站在墙后面的那一个个“人”的身形。 第160章 何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怎么是他们?刚刚明明都已经被我给迷晕了,一个个睡得比死鬼都香。” 货郎潘占诧异道。 原来这帮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那两拨要来此开打的“花衫”浮浪子们。 他们刚刚因为遭到嘲讽,所以去追那货郎,结果却先是被潘占绕晕在巷围里面,然后又被罗思远用幻术统统放翻。 别看潘占总喜欢和罗思远打趣,说他手艺练的还不到家,可此时看到这些本该还沉溺在幻术之中、一两个时辰内不应醒来的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等人,他却没有张嘴质问老五罗思远是不是本事不济。 “你们护着老三先走。”庞千钧说道:“我留下来,会会那藏头露尾的高人。” 没有什么争论,没有说什么“共克时艰、同甘共苦”的废话。空空儿遇到棘手的点子,“虎贲郎”顶上去,这是他作为老大的应有之义。 裴鲙只说了一句:“保重。” 紧接着,也没人看清那货郎是怎么弄的,那副被他放在地上的挑子,一下子就跳上他的肩膀。而随着他一肩膀一沉、一耸,身材有些矮胖的“清算郎”裴鲙,就被“蒯”上了挑子的一端。 荷了两百斤的负担,可那货郎就像没有什么感觉似的,细碎的步子依旧迈得飞快,担子一耸一耸的,挑着裴鲙就跑向了街角,后者赁来那匹健马还拴在那里。 “吾去也!” “幻郎”罗思远长啸一声,同时一道如同匹练似的烟雾,从他口中喷了出来。 烟雾将他和“药郎”合卜阑团团笼罩,等烟雾渐渐散去,这两人亦消失不见。就连合卜阑那几只牛犊大的赶山獒,也凭空消失在了在了这小巷里面。 短短几息,这处承义坊偏僻角落,就只剩下那庞千钧一人站立在原地。 而等到自己兄弟几人全部撤掉,庞千钧蓦地眼神一凝,夹着那根旗杆,瞬间枪出如龙,直刺向那些“花衫”浮浪少年。 “噗”地一声,旗杆戳中一个人的胸口,那人避也不避,而是任由旗杆将其戳穿。可就在庞千钧要将旗杆收回来时,那人脸上却突然挂上一丝诡异的笑意。 他的脸色顿时变成青白一片,“汩汩”清水——而并非鲜红的血液——从嘴角流淌出来,口中冒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语。 “何日曷丧——” 而随着他说出这句问话,周围那些同样形容诡异的浮浪少年亦同时抬起了头,露出一张张面无人色的人脸,并且还异口同声道:“——予及汝皆亡!” 庞千钧冷“哼”了一声。 “装神弄鬼!” 他单臂用力,像是要抖动长槊一般,将穿在旗杆上那人抖落出去。 不过,他就是那么轻轻一抖,还没有用力气,那人就像被戳破了的猪尿脬似的,瞬间瘪了下去,流出大股的“清水”。 当然,那肯定不是真正的清水就是了。因为清水洒到地上不会“嗤嗤”地冒出青烟,也不会柘木旗杆腐蚀得焦黑了一大片。 而当他挑拨了这一“人”,周围那些“人”就像听到鼙鼓的兵士一般,倏尔间便集体站了起来,迈着整齐如一但却又僵直诡异的步子,向庞千钧围了过来。 一边走,他们还在一边齐声发问:“何日曷丧?何日曷丧?何日曷丧……” 就好像在玩死签一样,他们奔着庞千钧走来,目的就是要“予及汝皆亡”。 “这是那个赵无咎留下的后手?” 庞千钧心思如电转,不过手上却未有半分迟疑,面对一众怪人的围攻,他将柘木旗杆平举到自己身前,两条臂膀瞬间又暴涨了足足一圈,好似水桶般粗壮。 这是他所习练的那套名为《千钧螯》的功法已然大成的体现,气贯双臂,力气倍增之下,臂上走马亦只是等闲。 凭心而论,就算以赵无咎那样的天生神力,要是和此时运起千钧螯的庞千钧比臂膀的力气,多半也要逊色几分。 “去耶!” 庞千钧一声大喝,双手向前用力一推,两丈来长柘木旗杆便打着旋地飞了出去,直接横扫中七八个怪人的胸腹,将这些徒具人形的家伙砸成漏了水的皮口袋。 “复来!” 一击得手,庞千钧身子不摇不动,只是猛地活动一条胳膊,那条连着他的小臂和柘木旗杆的铁索随即绷紧。 “咻”地一下,就像抖落一根筷子,他仅以铁索就将力道用尽、即将坠地的旗杆复又高高拉了起来。 旗杆连着铁索,宛若巨型的绳镖,来回拉扯之下又扫倒了七八个怪人。 最多再来两次,凭着这临时制作出来的奇门兵器,就能将所有怪人全部击倒。 而有意思的是,这些怪人虽然既悍勇又诡异,但似乎只要倒地就会一跌不起,化作一张皮囊和一团“嗤嗤”冒烟的腐水。 “再不出来,你的这些喽啰可要被某杀尽了,”庞千钧一言既出,手上的动作又快了几分,那巨大无朋的绳镖作势就要将仅剩的几个怪人全部抽倒。 而就在这时,那仅剩的几个怪人之中,有个袒胸露腹,头上还戴着妓家龟公标志性绿幞头的男人突然猛地抬头,张口就冲着庞千钧所在方向吐出一束绿油油的水箭。 “虎贲郎”见状,心道一声来得正好,随即用空着的那只胳膊猛的往前捣出一拳,层层锁链在其小臂上推挤,竟然形成了一道凝如实质的“空气垉”,隔着十几步远,不仅凌空打散了那散了那团“水箭”,还将那张口偷袭者的脑袋也一拳打爆成了碎片。 这是《千钧螯》功法的一门绝学,名曰:陷空弹。一拳挥出,排挤空气,就似那石垉掷出一颗垉弹,而且还无形物质,伤人于无形之间。 而庞千钧刚刚,之所以要对着那个偷袭自己的那个怪人施展“陷空弹”,则是因为他察觉到了那个怪人身上多出来一丝丝的“人气”——以五品武者的感知,他感受到那些怪人身上的森然鬼气,而且十有八九,这些人已经是“死人了”——而唯有这个突然抬头的家伙表现出了类似活人的气息,他自然认为那人是背后操控者。 故而,他才会对其释放“陷空弹”。 第161章 一月之约 然而,就在庞千钧击碎了那个龟奴样的怪人脑壳的同时,又有一个怪人抬起了头,张口道发出一阵“嗬嗬”怪笑。 接着马上开口道:“凭空三尺浪,凌虚一炷香,看这手陷空弹的功夫——你想必就是‘钓鲸叟’的徒弟了……谁能想到原先太子六率之一的庞卫率,因罪被贬成了那不良人的不良帅还不知羞,现如今还成了一群偷儿的头目,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什么!” 被叫破身份,庞千钧顿时一惊,急切间也顾不上隐藏实力,拽回旗杆,往地上狠狠一搠,入土三尺,他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双脚稳稳落在旗杆顶上。 “陷空雨!” 暴喝一声过后,庞千钧双臂猛地一碰,条条锁链剐擦,铮铮声连绵不绝。 而马上,随着他双拳横扫,一颗颗陷空弹就如同雨点般泼洒向四面八方。 砰、砰、砰、砰—— 这回,可不仅仅是那些怪人,就连承义坊的黄土矮墙都跟着遭了殃,方圆数十丈之内,就如同被遭到数架旋风石垉不间断的猛砸,刹那间墙倒屋塌,地上都被砸出来一个个人头大小的坑洞。 “火气还挺大的。” 而就在这时,一个身穿绸衣的男子,总算从一面洇了大片水渍的墙壁里面钻了出来,一汩汩水流顺着他的衣角往下淌落,当身上沾染的泥土都裹挟着送到了他脚下。 “内常侍——” 眼看着人出现,庞千钧蓦地一惊,因为对方的打扮明显是皇宫中的太监。 所谓的“太监”,可不是平常的宦人,大周皇宫大内的那数千名阉人里面,只有不超过十个“内庭高官”能得到“太监”这个官职,他们无一不是圣人天子的近臣。 再看这人面白无须,浮浮囊囊,生了许多褶子的面庞,结合自己对于内庭的情报,庞千钧很快就认出这人是谁。 “——‘阿婆面’鱼承恩。” 而且,这个鱼承恩除了内常侍、宿卫直门郎、千牛卫副将几个头衔外,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身份。 他是内庭宰相、被皇子皇孙们都叫作“高阿翁”的高元植的假子(干儿子)。 “难道,那位也有什么……” “把你那颗心搁肚子里放好喽。” 似乎是看穿了庞千钧的心思,鱼承恩直接打断了他的思索:“咱家和咱家的阿爷对你们的事情没有别的想法,过来就是为了看看你们这帮空空儿是干什么的。 今日一见,咱家也明白了个大概。 打开天窗说亮话,咱家对你们这伙人没兴趣。要不是今天在丰都市里,你们和姓索的那帮胡儿玩的把戏,把长乐公主和牛老将军家的那位小姐牵扯其中,就凭你们这几斤几两,想见我是见不到的。 只不过——” 话音未落,鱼承恩的身形就如同。沸水泼雪般,眨眼间消融殆尽。只是那边一眨眼,他就突然出现在了庞千钧面前。 后者吓了一跳,一边跃下旗杆顶端,一边猛地向前挥拳,他不敢赌这个太监是不是真像其说的那样无害。 砰! 千钧重拳砸在了鱼承恩的胸口,然而,这摧碑裂石之能的一拳,却连这太监的绸衣都没能撕开。 庞千钧感到对方衣裳下面,似乎有一股股流水在不断流淌,抽刀断水水更流,他这一拳砸上去,力道完全被那些流水化去。 “坏事了,无相水甲!”庞千钧猛地想到一则江湖传闻,只是没想到自己今日能见到这门如此玄奇的功法。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据传说,这门功夫专门以巧破力,以柔克刚,特别能够克制像《千钧螯》这样的硬桥硬马的硬功夫…… 而一想到这,他赶忙来了一个千斤坠,想要快点落到地上。本来就被克制,在半空又不好发力,他对自己能战胜面前这个诡异太监完全没了信心。 然而,他想走,人家却不想放他走。 鱼承恩一探手,随即就扯住了庞千钧尚未来得及收回去那颗拳头。 五道水流从这太监指尖激射而出,如同附骨之蛆般“黏”上了庞千钧手臂上的那条精钢锁链。这水流看似柔弱无力,可实际上却暗藏着摧枯拉朽般的威力。 就好像五把水刀切割在锁链上面,那条锁链瞬间就“哗啦啦”地被整齐截断,向四下崩落,散了一地。 这时,鱼承恩才放手任由庞千钧落到地上,后者一条臂膀上缠着的锁链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这条水桶粗细手臂上被水流切割开的一道道洇着血迹的伤痕。 “小惩大诫,”鱼承恩取代了庞千钧的位置,站到旗杆顶上,“咱家的阿爷说过,长乐公主不像其他贵人,叫他的那声‘阿翁’也不是应付圣人的要求,而是真心实意。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若是受了委屈,当阿的翁心里也跟着更难受。 懂了吗,庞卫率?不管你现在是为哪家干事,不要把长乐公主牵扯进去。 还有,咋家听说你们空空儿,又跟那姓索的和好了。不管你是因为那位的要求,还是因为泽王,又或者说是薛家的关系,我阿爷都觉得很不开心。 胡儿就是胡儿,哪怕有些家资,难不成他还能反了天了? 别说我阿爷不通人情,你们自己看着办,一个月的时间——你们想为贵人办的事情,也该办完了——然后将姓索的康国人在洛京赶绝,要不然……” 鱼承恩冷哼了一声,然后五指竖起,猛地一翻手腕,隔着七八步远,庞千钧那条本就受了伤的手臂顿时血流如注,一些细微的划痕竟然直接裂开成了深可入肉的裂口,等下如不用针线缝合,恐怕都不好愈合。 庞千钧疼得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可当他再望向旗杆顶端,那个太监的身影哪还在那上面?办完了事情,鱼承恩立刻就离开了,他还得回宫去呢。 这时,“咚咚”的街鼓声终于从远处传来,哪怕承义坊比较偏僻,可是这宵禁的规矩依旧要管着这里。六百声鼓点敲过,洛京城的宵禁就要开始。 第162章 各方汇聚 赵无咎走的很匆忙。 因为他的目的达到了:不单单是空空儿,就连其他两家一路跟着他的人手,也都被他引到了一起。 大家见了个面。 结果,三家变成了两家。 有一家不知道是哪来的家伙,先是被那个幻郎用幻术放倒,然后又被做成了水鬼,最后被庞千钧砸成了一地的皮囊。 没错,这最倒霉的第三家人,便是那群看似要来承义坊这边打群架的浮浪子。 别说,他们一开始装的还挺像的。无论从穿着打扮,还是形容举止,都和真正的流氓地痞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这些人可能光顾了打扮上边,没顾上下边,一看到全穿着统一的皂皮靴,赵无咎就知道了他们恐怕是一伙的。 “这洛京城的水不是一般深啊,”赵无咎感慨了一句,然后便以更快的步伐,向着履道坊一路疾奔。 几个空空儿还好说,真正惊走他的,还是那个一开始就隐藏起来的鱼承恩。虽然没有碰面,但是赵无咎感知到了对方将那一伙被“浮浪少年”们制成水鬼的举动。 系统在向其示警,劫数点那不算太快但却坚定的数值增长告诉他,那个鱼承恩绝对是个高手,虽然肯定不如他见过的“怪道人”李淳风,但是绝对可以和那个曾在东山城斗过一场的阴颉利相媲美。 “不过,这个人应该不是那个‘儒者’高图澄的对手。” 赵无咎心中评判道。 他隐隐有种感觉,或许就是因为所谓的‘一物降一物’,所以那个高图澄若是用出自己的“教化之功”,应该要比这个“阿婆面”要强上许多。 这感觉不是系统告诉他的,而是依靠《抟龙九转》带来的感知,这门功法进阶的炼气化神境界玄之又玄,其演化出的种种神通也让赵无咎获益良多。 就比如,依靠着“云雨兴焉”的本领,天色渐黑下去之后,极速穿梭于街巷间的赵无咎周围似乎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雾霭,就算凑近也很难看清他的身形。而又凭借“能升能隐”的神通,走一段距离,他就变换出另一种身形长相。 二者相配合,让偷偷缀在他后边的十几个小黄门叫苦不迭,片刻就追丢了目标。 等到鱼承恩威吓了空空儿里的老大庞千钧,再见到这群徒子徒孙时,他们全趴伏在地上,战战兢兢,等着总管的责罚。 鱼承恩鼻中发生一声冷“哼”,似乎是对这群小黄门办事不力的不满,后者顿时汗出如浆下,两股战战。 不过,好在鱼承恩没有动手惩罚他,从其鼻孔中喷出了两孔水气,在外旋转两圈,所以又被他从鼻孔吸了进去。 “还没到秋天呢,怎么就这么多事情?”他喃喃自语了一句,而后又用脚尖踢了踢最靠近自己的一个小黄门,“别趴着了,宫门都要关了,你们几个回去之后,直接去上林署的上等马厩喂半月的马,就当是领罪了,然后再回来当差。 别当咱家没照顾你们,若是像你们这样办事,当年阿爷年轻气盛时,非得打死我不可,你们现在算是有福了。” “总管仁义!” “小的以后鞍前马后,愿效死力!” 那些小黄门纷纷开口巴结,感谢鱼承恩没有将其打杀,毕竟宫里不同宫外,像他们这样的小黄门,因办事不力而遭到常侍太监打杀,都没去处说理去——因为那才是宫内陟罚臧否的正常事,像鱼承恩今日这样高抬一手,反而是少之又少。 “滚、滚、滚……” 鱼承恩挥了挥手,将这帮“感激涕零”的小黄门赶去皇宫方向,他自己则慢悠悠地迈着四方步,走向停靠在岸边的一辆马车,准备乘车回宫里复命。 只是,当他钻进车厢的一刹那,这位堂堂的内常侍太监便两腿一弯,“扑通”一声跪倒在了铺着毡毯的车厢地板上面。 “阿爷。” 鱼承恩那胖乎乎的脸庞堆出了笑脸,仿佛一朵盛开的菊花。 “阿婆面,事情弄清楚了吗,把长乐和牛家那个小丫头牵扯进去的这点事,后面藏着什么‘脏东西’吗?” 面对自己这位干爹,鱼承恩就跟那些小黄门如出一辙,趴在车厢地板上撅着屁股,根本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阿爷,我感觉,这可能就是一桩凑巧了的事情。虽然里面各方都有点猫腻,但他们多半不是针对长乐公主和牛小姐。 那两位今日去丰都市,本来就是临时起意,长乐公主带着牛小姐借着去看圣人赐予那公主府的机会,偷偷跑了出去,这才撞上了空空儿和索姓胡儿的乱子。 那空空儿和您猜测的一样,就是太子爷的人手,索家那些胡奴投靠了泽王,然后泽王最近又和那‘轻薄公子’闹了别扭,所以太子可能想借此机会,摆下了一个迷魂阵,想要敲打一下泽王。 这些都是很容易查清楚的事情,我唯一还没弄明白的,就是今日那个突然出现的高大少年,此人确实有几分勇力。 而且,此人出身的确古怪—— 他是从常州府东山县来的,您知道郑家那两个嫡子就在东山县当剿灭逆贼的使者,可他进京之后没有和正家产生任何联系,反而去见了国子学的郭公。 郭公和郑家,两者之间绝无媾和的可能,无论从朝堂政见,嫡庶区分,还是从其本身两大世家之间的旧隙,等等方面,郭公不可能待见任何一个郑家人。 可是那个高大少年拜访了郭公,那位老爷子直接送了他一套院子、一个参加国子学释菜礼的资格,外加他一封亲笔写给现如今礼部侍郎的荐书。 这就很不正常了。 哦,对了,今日我发现除了咱们在对那少年感兴趣,李异府的人也出现了……” “内相”高元植这时说了一句:“你确信是那‘李猫’的人?” 李异府性乖如狸,故而背后有人将其称为“李猫”,不过,现如今敢于讲这种话的人着实是不多了。 “我确信。” 鱼承恩回答得斩钉截铁,说着他还从怀里拿出一块银制的云纹牌子,双手举过头顶供高元植观看,只见这牌子上面只有一个大大的“李”字,而再无其它字迹。 第163章 簟蒲宴 因为之前闹出的乱子,所以去了一趟礼部衙门,将那位郭祭酒为自己写的荐书送去之外,赵无咎一连几日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 直到礼部派遣人送来一份征召函的时候,赵无咎才恰巧再次出门。 他那时正在外面看房子。 这间小宅子只有一进,自然算不得轩敞,但收拾得颇为整洁。鱼鳞覆瓦,柏木檩条,院墙与地面用的是郿邬产的大青砖,砖缝清晰平直,错落有致,如洛京神都的坊市排布,有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齐整之美。 “能不能再便宜点?” 他侧头对陪同的房牙问道。 牙人赔笑道:“这可是更始年间的新宅子,三年房龄,一百贯已是良心之极。房主若不是急着出手,三百贯都未必舍得卖。” “可这里实在靠着坊墙,周围人家也不多,若是晚上遇到什么事情,晚上的武侯们愿不愿意过来这边都两说。” “嗨,瞧您说的,就您这扶龙蹈虎的身形,有您住着的房子,哪个不开眼的敢来寻衅炸刺,怕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牙人一边奉承,一边连消带打,这一手虚与委蛇“打太极”的嘴皮子功夫,没个七、八年可练不出来。 眼见多半无法划下价格,赵无咎点了点头,准备与那牙人落契。 “好叫小郎君得知,那房主急着离开洛京城归乡,所以不收那粮谷布捐,就是铜钱也有些不便,最好是拿金银细软来付钱。” 对此,赵无咎也没什么异议,因为若是换做他也会这么做,他正好也带了一些银钱,那日鬻售虎皮所得的萨珊银币就被他带在身上,只需要拿出来付钱即可。 只不过,正当他准备掏钱,那牙人清咳了一声,随后就有一个头顶光亮,身穿灰布僧衣,肩膀挎着一条布袋的僧人从院子外面走了进来,合十双手对赵无咎说道:“施主若要下契,不妨考虑考虑小寺的香积贷,利息公道,也能结下一番善果。” 这不知是哪家伽蓝的典座,但应该专门负责打理放贷的生意,故而才会与房牙有些瓜葛——看此时情况,平时应该没少配合。 不过,他们此时的配合,在赵无咎这里并没有什么用场,因为他口袋里的萨珊银币足够,并不担心付账不够用。 而当他掏出一把银币,那个典座的眼睛突然眯了眯,这个小表情却正好落在赵无咎眼睛里,被看得清清楚楚。 “既然施主不需要借贷,可小僧也愿意与您结一份善缘。 您可知道,洛京城内最近可不算多么太平,不说空空儿之类的大盗,就是一些小蟊贼也屡见不鲜,不少富户都因此而遭殃。 因此,有些智慧果的善信,主动将多余的财货存入小寺的香积阁,由小寺的武僧师弟们日夜看管,以策周全。 小寺只收取一份‘小布施’,而且数额并不多,只有——” 那典座见放贷是不行了,于是改为拉拢赵无咎在他们寺内存钱。只不过,和他前世那方世界不同,在大周想要存钱非但没有利息,反而要给出一些保管费。 赵无咎自然对此没什么兴趣,他手里银钱又不是堆积如山,卖虎皮得来的那价值三百贯的萨珊银币也就十来斤沉,随身携带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看出赵无咎不以为意的表情,心里又估算一下这高大少年身上带着的银钱重约几何,那个伽蓝典座刚想要放出两句狠话,再吓唬吓唬赵无咎,可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嘶律律”的勒马声。 一个身穿浅青色官袍的、大概是九品上下的小官从门外跑了进来,看到赵无咎登时便眼前一亮。他在造册时看过此人的画像,因此一眼就认出赵无咎是谁。 这人抱怨了一句“可让我好找”,接着就将一份用木椟装着的征兆函递了过来,让赵无咎画押签收。 赵无咎拿出两三个银币,当作“见面礼”塞进这人手里,这才从其口中得知他是礼部的通传,刚刚去了履道坊一次没找到人,结果打听了一下才赶紧骑马赶来这里找到的赵无咎本人。 “小郎君,挽郎的事情定下来了,你明日一早记得去定康门报道。你们这批挽郎,会在那里集合,出城去北邙山上的几位郡王陵寝洒扫,不过大抵也不是多么累的活计,你只管去就好,我猜正好明日一些贵少们要去北邙办一张簟蒲宴,你们应该是去打扫下场地,忙活一阵也就回来了。” 所谓“簟蒲宴”,就是指在野外铺张席子,坐上面吃酒的夏日消暑宴会。 洛京神都西北方向的北邙山上,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每到夏日更是虫鸣鸟飞,既有野趣,又能避暑,故而洛京许多遮奢人物的贵公子们都喜欢去北邙山办簟蒲宴。 而像挽郎这种职司,虽说每年都会有朝廷从各地官宦子弟中选拔,但是宗室贵人又不是年年都会有出殡、扶灵的需求,所以每年被选拔出来的挽郎,大多数时候被分配到的工作其实还是打扫陵寝……顺便替一些洛京贵胄家里做些杂务。 就算家中奴仆千万,可奴仆毕竟是奴仆,而能够使唤各地来的官宦子弟做事,方才能充分显示那些家族的地位尊崇。 不过赵无咎因为有郭祭酒送的荐书,所以礼部不仅直接将其划定为了挽郎(连“适”都没试),还给他分配了去洒扫郡王陵寝,顺便帮忙布置簟蒲宴的活计。 相比于其他一些挽郎的执宿(给勋贵家看大门)、卫上林(到上林署打杂)之类的活,他要做的事情不仅轻松,还没有那么轻贱,更重要的是有机会结识一些与其年纪相仿的世家子,为自己日后铺展一些人脉。 这妥妥就是照顾。 事实上,再拿到赵无咎孝敬的萨珊银币之后,那个礼部通传已经认定,这个高壮少年多半是家里有西域丝路门道的地方富户豪强,给上官们送足了好处,这才分到的,那么好的挽郎职务。 第164章 搞错了 寒暄过后,通传也随即离开,赶去给下一个挽郎送礼部的授函。 而等到那礼部通传匆匆走后,无论是房牙还是典座立刻都堆起笑脸,一个劲儿地恭喜赵无咎莺迁仁里,安宅京室。 特别是那胖和尚,口中再也不提什么“香积钱”、“香积柜子”的事情。 虽然不比地方,他们这样的人未必会怕了有官身的——洛京神都,青袍(八九品)多如狗,绿袍(五六品)遍地走。 但是,对于兜里有钱(随便出手都是萨珊银币),上头有又有人(他们听出礼部通传话里的意思),而且还年岁不大的郎君,他们还是懂得该如何处之。 毕竟,莫欺少年穷。与赵无咎这样的人结怨,万一人家哪天发迹了,哪还会有好果子给他们吃。 于是,这座没有家具的空宅子,最后以一百贯落了契,规规矩矩,顺顺利利。 “那祝鸡翁的传奇事迹,当是要在洛京再叙一回了。”那两个人走后,赵无咎打量着自己新买下来的宅子,心中想道。 买这座宅子,他不是为了自己住的,而是为了专门安置鸡舍。 来到洛京,被他从东山一路带来的肥鸡,或是机缘巧合,或是真找到了一块“风水宝地”,反正就在拼命产卵,往日三四天才能下次蛋,最近几天竟然日日都下。 没几天工夫,赵无咎手里就堆积了一大篮子鸡卵,而且他还对着太阳光看过,那些鸡卵都是能孵出小鸡的。 本来,他是觉得这不过就是方便以后自己练习[调禽聚兽]——最多每天可以多吃一些鸡蛋——可转念一想,他又想起“怪老道”李淳风在临别时的提醒。 “这些鸡子或可给你带来一场机缘。” 出于对那位前辈本事的些许了解,赵无咎这才准备认真对待这些从东山带来的肥鸡,专门买了个空宅来搭建鸡舍。屋里没有什么家具,正好方便他安装鸡舍,以及一些通风、排水之类的设施。 而他刚刚想的“祝鸡翁故事”,同样也不是什么空穴来风。 这几天,他了解过这洛京城里的市场,一只肥鸡售价大约在70文钱左右,城里各坊普通百姓一日做工所得差不多100文。 如果以祝鸡翁的办法调养这些肥鸡,真能养出一两个月就能出栏的肉鸡,这确实也是桩利润颇丰的买卖。 居洛京,大不易。 虽然赵无咎此时口袋里有些余钱,但毕竟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能够多一些进项,总好过坐吃山空。 “今日事,今日毕。” 看着空荡荡的院子,赵无咎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就提起下契书时带来的藤箱,撸起袖子,开始了拆拆改改。 他是个急性子,在买这套宅子之前,就备下了改装鸡舍的凿、锥、奔、斧等一应事物,现在正好拿来就用…… 两天时间,期间赵无咎又去木料行和生熟药铺买了些东西,总算在去履行挽郎职司前,把那些待孵的鸡卵送进了暖箱。 而到了第三日一大早,寅时过半,赵无咎便在行囊里塞了几张夹了肉脯的饼子,穿上一件还算体面的缣帛小袄加褐棉袴,腰上挎着自己那把精炼横刀,走出了坊门。 虽然天色尚早,但是因为这几日好多洛京人出城冶游,所以城内赁马的铺子生意极好,宵禁一解除就早早就开门营业。 只不过,因为携带的东西不多,再加上没有合适坐骑可以驮他——九尺来高的昂藏少年,骑在马背上,再是高头大马也会被衬得像是只驴子,一点也不雅观。 所以赵无咎干脆就按步当车,一路走着来到建春门附近。路上,有许多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与其擦肩而过,这些人骑在马背上也不知道要去做何事,不过看起来没带什么东西的样子,或许是为了去郊游赴宴居多。 出城走东陌,惯见桃李花。 每到这个时节,洛京的的大片郊野便会被一大片碧色所浸染,一条条绿绦在官道两旁依依垂下,积枝成行,有若十里步障。 家有余钱的洛京人,都喜欢在这时节出城走走,哪怕不像那些可以办簟蒲宴的遮奢贵少,能有人保护着去那都出了洛京附郭、距离洛京足足半日路程的北邙山游猎踏青、宴饮作乐,可来到这十里步障马踏桃花,依旧别有一番乐趣。 “还是城里人会玩。”赵无咎想到一句自己前世听过的俗语,不由得哂然一笑。 建春门距离履道坊不算近,可架不住他脚程快,一步又顶人家三步。 只走了两刻钟不到,他就来到了建春门附近,而这里已经聚集了一群人。 与其擦肩而过的那几波少年人,也在这人群之中,彼此间嬉戏吵闹着,看起来似乎都之前就有相熟。 只不过,赵无咎好像猜错了,这些人不是去马踏桃花的,而是和他一样都是来这里履行挽郎的职司。因为人群中有一穿着深青色官袍的中年人,一手拿笔,一手拿着一卷文书,在逐一给这些人点验名册。 而就在赵无咎准备上前提名时,人群里突然走出一人,交手和他行礼说道:“无咎兄,你也来了!”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和他一路从敖仓搭进鲜船来洛京的鲜于叔明。 这位新政鲜于世家的嫡次子,身上还是穿了一件蜀锦的袍子,袍子是蓝色的,上面花团锦簇地用各种彩线绣了好多飞禽走兽。也就是因为他个头不高,否则就单凭这件扎眼的衣服,赵无咎也能第一时间将他从人群里认出来。 “叔明兄弟,”赵无咎同样交手回礼。“你也是要去郡王陵洒扫?” 他见这小兄弟的衣服,怎么看也不像是方便干活的样子,于是不由得有些疑惑。 “洒扫?哦哦,对额……” 鲜于叔明被问得愣了一下,然后看了看赵无咎的行装,接着赶紧跑到这位兄弟跟前,低声说道。“……无咎兄,礼部那通传什么的,没和你讲讲簟蒲宴的事情? 前两天我兄长带我参加了一些宴会,又给我安排了这么个挽郎的活。 我大兄同我讲,这出城洒扫就是做做样子即可,人家郡王陵寝自然有后人祭祀,有家生子的奴仆来洒扫收拾,咱们去干这活,人家还不放心哩。 这次,关键是来参加那簟蒲宴的,这是泽王殿下办的一场宴会。在开宴之前,咱们还得去北邙游猎。 你怎么就带着横刀,你的弓箭呢,你的马呢?小弟可是看过你的射术,这次游猎那还不得大放异彩!” 第165章 不如归去 听了鲜于叔明的解释,赵无咎才明白过来,原来挽郎是这么干的。 不过,这也并非是之前那礼部通传故意做局坑他,而是那人也没有想到,赵无咎是真正“个中曲直”都不明白。 试问,能够礼部侍郎大人亲自选作“最高等级”的挽郎,见到一个通传又会主动奉上一笔价值不菲的“孝敬”,这不应该是那种最明白“事理”的官宦子弟才会有的待遇和相应的礼数? 因此,那位通传也就是稍微提醒了赵无咎两句,让他穿一身体面的衣服,准时来这建春门集合。其他事情,他以为赵无咎都已经知情,故而便略去没有谈。 “无咎兄,现在时辰尚早,你不如赶紧回家一趟,换个行囊……” 鲜于叔明话只说了一半,“铛铛”的敲典声就响了起来,卯时一到,建春门的两扇大门缓缓向两侧开启。 而就在这时,一阵辚辚的车马声,亦由远及近传来,一支由少数香樟车、奚车,以及大量宽尾辎车组成的车队,拐入了建春门前这条宽阔的官道上。 “众位,且向道旁让一让……” 那个身穿深青色官袍的礼部官员,看见了对面的车队,以及车厢上插着的角旗,赶忙招他们这些挽郎向道路两旁避让。 “……这是泽王府的车队,等他们过去之后,咱们亦要随之出发。” 一听这话,鲜于叔明不由得有些着急,因为赵无咎这边别说打猎的东西了,就连匹代步的马匹都没有,一会儿出发万一跟不上队伍可就要糟糕了。 他开口说道:“无咎兄,我记得前面街角有个马坊,你不妨先去赁一匹马来骑着。” 刚刚还属于窃窃私语,周围的人倒是听不大清楚,可他现在一着急、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旁边那些同样来当挽郎的官宦少年一下子就听到了他讲话。 这些人之中也不乏耳聪目明之辈,打量了两眼赵无咎。 第一眼确实是被他的身量惊讶到了。 第二眼则是看了看他的穿着、打扮,不由得暗自发笑,觉得这人恐怕只长了块头而没长脑子,要么就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田舍郎”(注释:乡下人的意思,隋唐时期含贬义,指代见识不够的人)。 谁家好人去当这挽郎,还真的就是为了干活去的? 真是白瞎了家里的银钱,买了这么个出仕的机会,可给机会你也不中用啊。 有人甚至还开口起哄:“看这郎君身形,多半也没马可以驮得动他,还不如早早归家,睡个回笼觉不好吗?” 哈哈哈哈…… 不少人跟着发出哄笑,口中赞曰:“是极!是极!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鲜于叔明气得脸都红了。 今天因为要去当挽郎,他身边也没有那帮新政豪强家的小弟们跟着,想要反唇相讥也没个作前锋的。 而且,这帮人既然能够获得这次去簟蒲宴上当挽郎的机会,后台和关系自然也是不缺,他也不好以一敌多、唇枪舌剑,因为那会给他大兄鲜于仲通惹事。 “格老……” 就在鲜于叔明气得快要爆炸,快忍不住出言詈骂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赵无咎拍拍他的肩膀,脸上还是保持着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似的淡定笑容。 他笑着对鲜于叔明说道:“叔明莫要担忧,不过是没骑马罢了,我跟的上的。不就是去北邙山游猎吗,谁也没规定,没有弓箭就打不到猎物。还有,这帮人的母亲一定都是姓吴,要不然也生不出这种儿子。” 前面的话,赵无咎说得很大声,如同雷音滚滚,半条街都能听到声音。 而最后半句,他说得声音只有身边的鲜于叔明能够听见。而在他用口型说出“无(吴)事(氏)生非”这个词之后,新政鲜于世家的这个嫡次子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他们这边的吵闹,传到了带队的那位礼部官员耳中,令其感到有些不悦,于是不由得开口呵斥道:“守礼!噤声!谁要是不珍惜这次机会,本官就把尔等的名字除了,看你们回家怎么同家里阿爷、阿娘交代。” 此话一出,立刻震慑住了在场这些官宦子弟,毕竟他们谁也不想回家之后被阿爷解下蹀躞带吊起来抽。 泽王府的车队,陆陆续续走了一刻钟,方才全部走出建春门。 赵无咎数了一下,拉货的宽尾辎车就有足足有一百三十多辆,坐人的厢车有三十四架,马匹、骡子等力畜不下两百余头。 他不由得大感咋舌,压低声音同鲜于叔明说道:“好家伙,不就是要去办场郊游宴会吗,这都快赶上搬家了。” 鲜于叔明看了看那个带队的礼部官员,发现对方没有注意自己这边,然后才同样小声和赵无咎说道:“就这,多半还不是全部呢,你别看这些车架多,可它们都不是驷马高车——泽王是皇次子,乘车出行要遵循规制,这些车架的乘坐者多半是其府内家眷,要不就是一些受其邀请的宾客。” 相比于赵无咎这样的“田舍郎”,鲜于叔明确实是更有见识一些,不过也不算太多。 他前面说得没错,这些车架不是泽王府出行的全部。 而后面说的,这些车驾乘坐之人是其府内家眷以及那位泽王殿下邀请的宾客,就大错特错了。 因为,那些厢车里坐着的其实就是一些泽王府的随从,歌姬舞伎之类的。 人家泽王的家眷,还有受邀请的宾客压根就没有从建春门出城,他们昨夜就提前于上林苑里提前宿营、觥筹交错地玩乐了一宿,今日才会出城去北邙山继续冶游。 礼部送来的这批主要为了布置簟蒲宴的挽郎,还有从建春门出城的这支车队,其实都算是带着物资去伺候那些贵人们的人手。 而且,无论是鲜于叔明,还是除却赵无咎之外的、其它那些官宦家的子弟,所有人想得都错了。 今天出城之后,不管他们穿着多么华丽,他们骑的马、带的弓箭有多么好,陪着簟蒲宴前贵人们游猎嬉戏时也没有他们夸耀武功的机会。 因为,那些贵人们自己游猎的瘾头还没过足,哪会让一些小小的挽郎与自己同场争锋? 第166章 北邙祥瑞 上林苑,旦旦而伐了一宿,李生金好容易才从软榻上强胬着醒来。 推开卧倒于身侧的一众新罗婢、胡姬、扬州瘦马,他捂劳累的腰肢赤足走到地上,伸了个懒腰。 接着,这位皇次子才叫在帐外侍寝的奴仆们进来,为他宽衣洗漱,进献些吃食。 那些奴仆们用细毛刷子蘸了精细的盐粉,为这位殿下刷了刷牙齿,然后又用沾染了薄荷水的锦帛为其擦了擦身子。 看着锦帛上绣着的那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过人间无数”字样,这位泽王殿下嘿嘿一笑,食髓知味般咂了咂嘴唇。 在洛京城里憋得太久,已经好久没肆意玩乐,他便借着举办簟蒲宴郊游的机会为自己补上了这门缺憾。 “哼,若非御史台那班疯狗,还有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学究,天天啄么着在父皇面前给本王上眼药,本王也不至于如此……” 一边想着洛京城里盯着自己的人,他一边想着接下来今天这场簟蒲宴该怎么安排。 昨夜跟他前来夜宿于上林苑的,几乎全都是洛京城里那些与其相熟的勋贵子弟,基本都是他的一些狐朋狗友。 这帮人好糊弄:打几场马球,安排一些荐枕席的,再送点小礼物,怎么着也都招待好了。 可今天不同,洛京城内一些真正有份量的勋贵子弟也会去北邙山,参加这场簟蒲宴。 他们可不好糊弄。 说穿了,李生金就是一个庶出的皇次子罢了,他的生母也就是一名普通的宫娥。 在他的兄弟之中,排在他上面的,有个当太子都当了十多年的大哥;而排在他下面的,还有那随时都有可能被扶正为皇后的郑贵妃生出来的一个小崽。 因此,大周顶级世家、那些门阀家族嫡出的子弟们,未必会对这个李生金有什么太多的尊敬。 “若有一天,本王能够登上大位,看你们还敢不敢狗眼看人!” 一想到这里,李生金没来由地怒了起来,他一脚踹翻了面前双手为其捧着金盆的一个婢子。 里面的汤水洒了那个女孩一身,其抹胸上面露出的一片雪白都被烫红了。 “放这么烫的汤水,你是想要烫死本王不成!” 李生金随便找了个由头,让人把被其泄怒的婢女拖了出去,也不管自己这句话会对让其遭到怎样的惩罚。 其他几个伺候这位爷的奴仆见状,赶忙奉上一个将军罐,里面装着由那索老“进贡”的一些域外的糖果。 这糖果有个古怪的名字,主料名曰“寇可”,据说是在西域都极少见的一种奇珍果品。做成药糖的时候,还往里面加了蜂蜜和其他一些进补用的生熟药材。吃下之后,不仅可让人平心静气,还兼之可让人生龙活虎等不可言说的妙用。 “甜,乃神之胆。” 看到下人奉上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李生金也就没顾得上其他,打开将军罐,从里面抓了一把“寇可”糖豆塞进嘴里,大吃大嚼起来,吃罢还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冷静下来,他马上摆脱了情绪的左右,开始考虑起正经要干的一些事情。 这次要举办的簟蒲宴,和往年不大相同,是由他而非他的那个太子哥哥主持的,而且这也是他们那位父皇的安排。 往年,无论是拉拢洛京勋贵世家子弟感情的簟蒲宴,还是不久之后将要在国子学举办的释菜礼,牵头的必定是他那位大哥。 虽然说像簟蒲宴这种郊游踏青活动,并非是什么大周朝堂的重要礼仪活动,但是让他这个泽王而非太子来承办,在衮衮诸公眼里却是一种明确无误的信号——“圣人还未熄灭废立太子的心思。” 当然,如果按照所有人期望中的“剧本走向”,李生金这个二皇子其实也就是个人人安排的、无关全局的棋子,棋局的执棋者和那些观棋者都不会在意他。 圣人天子手谈赢了,那必定是太子被废,郑贵妃母仪天下,陉阳郑氏的外孙以嫡子的身份继承大统,登临太子之位。 而如果是太子和支持太子一方的人赢了,那么就是圣人必须捏着鼻子承认嫡庶之别不可废,太子还是原来的太子,天下还是原来李家与其他世家门阀共掌的天下。 这两种结局,无论哪一种都和李生金没什么直接关系,他也只不过只是这一场棋局里面的边角料而已。 “子非棋,焉知棋之所想。”李生金心里默默想道,“之前是没机会,可现在孤王已经上了棋盘,那就不能全由着你们了。” 虽然他一个泽王,府内没有东宫六率,也没有什么太子舍人之类的幕僚可供参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全无什么实力。 洛京城内,与这好豪奢宴饮的泽王殿下交好的豪商巨贾,可不止索元礼一个。这帮人哪怕有着不菲的家产,可也得不到那些世家大族的正眼相看,其地位处境与这泽王殿下颇有一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所以,李生金才会与其折节下交,获得了一帮豪商巨贾的支持。 而这次由他牵头举办的簟蒲宴,这位泽王也会让他们为自己办一件大事。 “衮衮诸公都以为孤这场宴会,只不过是小儿辈的打闹罢了。可这次北邙游猎之中真要是捉到了‘祥瑞’,孤真就想要看看你们那时人眼睛会不会变成牛眼睛。” 李生金已经让索元礼那批人,为自己从寰宇之内搜罗了不少珍禽异兽:赤雁、苍鸟、白鹿、白狼……每个都在朝廷礼部的《祥瑞谱》上上清清楚楚地写好了排名。 而他特别选定今日举办簟蒲宴,也是提前查好了日子,知道今日会有一批挽郎由礼部的官员领着来北邙山洒扫。 礼部的人,洛京的顶级权贵子弟,那些由全国四方来的官宦子弟…… 这些人都会成为他的见证者。 在游猎之中,他自己捉到这些祥瑞,再奉表送到圣人天子面前。 “想必,父皇虽然不会真为我送上的祥瑞而感到欢欣愉悦,但是为了所谓的‘大势’,还有将这盘棋下赢,他还是会给我丰厚的封赏——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一点点积累起来,属于我的机会不就来了?” 第167章 北邙古道 就在泽王府的车驾出城之后,赵无咎、鲜于叔明这批挽郎也跟着出了城。 除了赵无咎这一个,其余的那些官宦子弟全都骑着各自带来的马匹,就连本来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拉着缰绳和赵无咎同行的鲜于叔明,也被后者劝上马镫。 其中,有好事者之后专门赋诗一首,用来描摹此情此景: 建春门外日初升,少年骑马气势宏。 金鞍耀日马蹄轻,猎猎旌旗舞绿风。 只不过,这首诗若是被这同行的人看到,多半会落个“华而不实”的评价。 这是因为,当日包括写诗的好事者在内的、那些骑在马上的挽郎们,全都没什么“气势宏”、“马蹄轻”的感觉,反而被一个高大少年人安步当车,追得个个面上赧颜。 从洛京城建春门到北邙山,路程总计五十余里。为了爱惜马力,这么长的路程,一共被分为了十二停。骑马赶路大约四、五里,就要停下来歇歇脚。 一开始的时候,那个叫赵无咎的高大少年,只是在众人歇脚快要上马的时候才会从后面堪堪赶到。 路程行至一半,这些去当那挽郎的官宦子弟往往才刚刚下了马镫,赵无咎就扶着腰间横刀大步出现。 后来,因为年少意气,所以有几人和赵无咎暗暗“别”起了苗头。 到了该停下的时候,他们不仅不停下来饮马、喂些豆饼之类的精料来蓄养马力,反而快马扬鞭向北邙山方向继续疾驰。 这可把那位负责带队的礼部承议郎气得不轻,若非他骑的是一匹淮西大青骡——耐力虽好,但根本追不上这些鲜衣怒马的少年——他一定会追赶上去,将那几人骂个劈头盖脸。 “不爱惜马力,一会儿簟蒲宴之前的试猎,看尔等要怎么办!” 那承议郎一只手叉着腰,一手解开官袍的褡绊扣子,敞开半扇衣裳来透气,同时嘴巴里还不忘讥讽那些举止无状的少年。 真要是论起官职品级,这帮当挽郎的官宦子弟,其父祖辈未必全都有他这正六品的礼部承议郎来得高。 只不过,那些人能够执掌一方大权,这才比他这个只配在礼部跑腿的承议郎要来得家资丰厚,能供得起家中子弟来洛京走“适挽郎”这条出仕的终南捷径。 而像他这个礼部的承议郎,则是先堂堂正正地通过了科举考试获得了进士头衔,再靠一笔笔写拜谒文章得到朝中重臣的赏识方才能够释褐为官。 “高承议,要不要让人追下那些人?毕竟,快走到北邙古道了,周遭有不少荒坟野冢和前朝的将相陵寝,要是走岔了路,他们别再惹出什么麻烦来?” 这个承议郎名叫高以适,是渤海高氏的后人。所以,在这批挽郎之中,确实也有几个与其能算作同乡的官宦子弟。见到此时队伍散乱的情况,有人出于好心又或者其它,不由得出言提醒他要注意一点。 毕竟,北邙山终于郁郁葱葱不假,夏日时节适合来围猎设宴也不假,可这地方也还有别的一些说法。 岂不闻: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京;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惟闻松柏声。 自古以来,这地方就是一处着名的风水宝地,不知有多少河洛之地的豪杰埋骨于此。 除了风水更佳的皇陵之外,大周朝很多王侯将相将,亦是将此地选作自己的死后的栖身之所。 要不然,他们这批挽郎今日也不会来这里——虽然他们其实是要去给那泽王举办的簟蒲宴“帮闲”,但由头还是要去洒扫几处葬在北邙的郡王陵寝。 高以适明白那几个家乡子弟想说什么:北邙古道走岔路难免会遇到一些荒坟野冢,之前就传出过有些妄人故意来此猎奇探险,结果却因遇到狐鬼妖怪而遇害的传闻。 不过,作为礼部的承议郎,他还是板着脸说道:“休得妄言。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听他开始说教,几名这个高承议的同乡小辈,赶紧作出一脸受教的样子。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要是能追得上那些人,高以适其实早追上去了——关键是,他现在是真的追不上。 而就在这时,高以适的目光不由得看向不远处一人。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同下马休息的鲜于叔明打了声招呼的赵无咎。高以适看他似乎只是喝了点水囊里的清水,然后连歇脚都不想歇,随即就要继续踏上前往北邙的去路。 “这人多半是个七八品的武者,脚力更是了得,要不要——” 高以适想着,便掏出礼部下发的那份挽郎名册,翻将起来。 他记得这个高大少年叫“赵无咎”。 因为其没有坐骑,而且身形生得格外高大,所以在画押的时候,高以适还特别注意了此人一眼。 他现在就是想要看看这人的家世提要,若不是特别值得注意的高门大户,那他就要差遣这个赵无咎前去追到那几个纵马奔驰的少年,省得万一真惹出什么麻烦来。 然而,就在看完赵无咎的籍贯、父荫,在看到其出生年号的时候,高以适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这,这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 他先是低头看着名册里的提要,又抬头看了下远处的赵无咎,重复“低头—抬头”了好几遍。 不过,名册里的提要写明了,这个赵无咎并非那些高门大户出身。 于是,高以适心中一动,便扬声唤道:“赵无咎,你且过来。” 赵无咎闻声,转头望去,见是高承议郎在召唤,便将水囊挂回腰间,大步流星地走到高以适面前,拱手道:“承议郎有何吩咐?” 高以适抚须微笑道:“赵无咎,我观你脚力非凡,行了三十多里路仍健步如飞,脸不红,气不喘。如今,有几位同僚行得急了些,恐他们途中遇险,你可愿替我前去一探?” 赵无咎微微一怔,随即朗声答道:“承议郎有命,无咎敢不从命。请示明路径,无咎即刻便去。” 高以适点头,手指北邙古道方向,道:“你只需沿着此道直行,遇岔路时,记得选择左侧道路,便应可追上他们。追上之后,你只需告诉他们,本官命其速速归来即可。” 第168章 剪径贼人? 虽说是去追人,但赵无咎依旧是安步当车,走得不紧不慢。脸不红,气不喘。 可在那一众挽郎看来,这身材异常高大的少年,一步就能顶寻常人三四步。 前行之时,他的速度也就比纵马扬鞭慢了点,可论及耐力,怕是那从西域进贡的良驹宝马,亦难望其项背。 “此子……嗯……非人哉……” 承议郎高以适不由得暗暗心道。 好奇之下,趁着歇脚的工夫,他也就和那鲜于叔明攀谈起来。 本来,他还以为这个矮个的华服少年是赵无咎的同乡,因为他刚才看到这两个人相熟地打招呼,言辞举止间俨然故友一般。 可一聊才知道,鲜于叔明是蜀中人士,而那个赵无咎则是来自河北道的好汉。 为什么说是好汉呢? 这是因为鲜于叔明聊的兴起,给所有人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他们在洛水上的遭遇。 他讲了赵无咎是如何智辨水匪,然后又在洛水之中与那四五丈长的鼍龙贴身肉搏,以你最后单枪匹马砍杀了锦帆贼帅……等等一系列惊心动魄的表现。 虽然期间也有人质疑鲜于叔明这是在胡吹大气,但也有人插嘴说,前些日子他确实在定鼎大街上看到过,有地方官进献了一颗用必须用大车装载的巨鼍首级。 众多挽郎议论纷纷,不过鲜于叔明并没有向他们解释,那颗明明是由赵无咎取下的首级,为何会成为其他人的政绩? 虽然是有些少年意气,但这个新政鲜于世家的嫡次子还知道,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当众讲出来的。 可即便如此,听了他的讲述,又看到赵无咎不凡之处的礼部承义郎高以适,也是赶紧催促着这帮他们挽郎准备上马。 “到底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种事情哪是能拿出来说的?”催促完众人,高以适一边暗暗摇头,一边系好了褡袢,爬上了自己的那匹淮西大青骡。 不过,在听了鲜于叔明为赵无咎的这番造势,高以适也有点好奇那个高大勇武的少年郎,在泽王殿下组织的这场围猎之中,会有什么同样惊人的表现。 ………… “公子,我们已经看清了,前面的车队已经顺着山道上去了。” 一个脸上扎着条青巾就权当自己蒙住脸庞的家丁,一个箭步就跑到一个穿着紫色夏衫的少年人身前,跪倒在地。 听了手下来报,正坐在一块倒塌石碑上掏耳朵的少年,蓦地就站了起来。 “好!”他激动地轻吼了一声。 如果赵无咎在场,那么一定能看认出来,这人就是他前些日子在入洛京城的时候,遇到的那位“轻薄公子”薛承誉。 只不过,此时这位“轻薄公子”已经没了之前那份傲气——主要是因为,就算隔着他那身紫色绫纱,别人也能很轻易地注意到他贴身那些纱布缠绕痕迹。 伤筋动骨一百天。 这才十天不到,那日在新丰市门口因为骑着马被过龙槛绊倒,所以摔得不轻的薛承誉,身上还带着一些伤势。 可今天这场簟蒲宴,还有宴会前的游猎,他依旧拖着病体前来出席——没办法,作为同那二皇子殿下有一拼的、洛京城里顶尖的贵少,他俩不说从小就“相交莫逆”,但也能够说自打记事起就相看两相厌。 “说不定是因为圣人天子的夜壶,哪天不小心被母狗叼走了,所以才会生出李生金那样卑鄙无耻的狗奴!” 一想到那个狗东西,薛承誉甚至心中都有了些“大不敬”的想法。当然,他没有傻到在一众家丁面前,就将这话当众讲出来。 他只是开口说道:“人家泽王殿下真是好雅兴,开簟蒲宴就开簟蒲宴吧,竟然专门派人来北邙山上搭建个临时的‘自雨亭’,而且在这里提前截断溪流,整出一套‘曲水流觞’式的把戏。 只可惜,咱们兄弟也不会干这种营造活,否则还能搭把手、帮个忙。 不过,别的换则罢了,可这洛京城里谁人‘打猎’的本领谁能比得上我薛承誉?簟蒲宴前既然要游猎,咱们自然要帮上一把,顺便给泽王殿下‘添点砖瓦’。” 说完,薛承誉便哈哈大笑起来。 在场的薛家家丁也都能感觉到,自己家这位少主人的那匹西域宝马虽然失而复得,但是他心里压着的愤怒可一直没消下去。 若非他父亲在丰都市安插了“眼睛”,又通过这条路子联系到了最近几年声名鹊起的怪盗空空儿,他那匹被圣人赏赐下来的骏马,可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他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因此,他今日也才会如此早地带人埋伏在北邙山下,也就是想要给那位二皇子殿下一个大大的惊喜。 “所有人听命,”薛承誉霸气地挥了挥手里捏着的马鞭,对所有家丁保证了起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式,只要今日能够把北邙猎场里的珍禽异兽尽量提前猎杀,要不然就赶走。做的好,每人赏钱五百贯!” 薛承誉一声令下,众家丁如猛虎下山,纷纷跨上骏马,准备在北邙山下布下天罗地网。薛承誉自己亦是一跃上马,紫衫飘扬,马鞭轻挥,眼中闪烁着狡黠与期待,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即将上演的好戏。 正当他们准备出发之际,忽听得不远处北邙古道上蹄声如雷,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正飞快策马狂奔。他们身后,赵无咎如影随形,步伐稳健而迅速,每一步都似踏在众人心跳之上,令人不禁为之侧目。 赵无咎的目光如炬,紧紧锁定着前方的几名少年,似乎在追寻着某个机会从路边绕道赶到他们头前。薛承誉见状,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他未曾料到赵无咎竟有如此神速,几乎能与奔马争锋。 而那些挽郎们见到薛承誉及其家丁,就如同见了鬼似的,纷纷开始勒紧自己胯下骏马的缰绳。 他们以为自己遇到了剪径的贼人。 因为包括薛承誉在内的所有人,脸上都扎着条青巾,不愿意真面孔示人。 第169章 等 除了赵无咎,薛承誉根本不认识,也不屑于认识那些骑马的少年人。 如果不是身边管家的提醒,他压根就不知道这帮人来为“簟蒲宴”帮工的挽郎。 他甚至还问出了“挽郎为何物”,这样一句与“何不食肉糜”颇有异曲同工意味的话语,幸好跟在他那管家实务纯熟,三言两语就为自家公子解释清楚了个中因由。 “原来如此。”薛承誉点头道。 而当其再次看向几个骑在马背上的外来官宦子弟,以及站在那些人身边正在同他们说些什么的赵无咎时,这位轻薄公子突然想出了一个有趣的主意。 双腿一夹马腹,他胯下那匹相对而言并不怎么扎眼的乌蒙马就跃然而出,“沓沓”地沿着北邙古道走了下来。 此马食苍茛之根,饮甘泉之水,首如碓,疏如磨,齿背广。以平途试之,夷然弗屑,反不喜走,登高走低而其力倍焉。 呐,这就叫专业。 而更“专业”的还在后面—— 只见那薛承誉勒住了马匹,然后便对着赵无咎和那几个被他拦住的挽郎,中气十足地开口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这位名满洛京的轻薄公子,绝非脑中空空的蠢材,他一打眼就看出来,那些挽郎看见自己等人就面露惧意,显然是将他们当做了一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剪径强人 。 于是,他也就临时起意,顺水推舟似地喊了这么一句。 结果也如他所料,那些来当挽郎的官宦子弟顿时汗出如浆,有的人口中更是“嗷嗷”直叫,打马就想四散而逃。 唯有那如铁塔般的赵无咎一动不动,脸上一副“不知该从何说起”似的尴尬表情,同时他还飞速探出手,将那几人的马缰绳一把攥在自己手心里。 “放开我们!” “他这人怕不是和贼人一伙的。” “我的弓还没从弓韬里拿出来呢,这伙人不讲武德,大家小心!” “……” 一时间,那几个官宦子弟纷纷对赵无咎破口大骂,他们想要拉扯马缰绳逃跑,却发现无论怎么拉都拉不动。 见此情景,薛承誉不由得哈哈大笑,把马鞭向后一扔,随即就有一家丁将其接住,又极有眼力见地为奉上一张宝弓和箭袋。 赵无咎眼神一凝。 他早已认出,眼前那个紫衫青年是之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轻薄公子。 毕竟,人家不仅喊话时候的声音都没有变。而且,谁家好人来山林间打劫,还要穿着一身紫色的绫衫——生怕别人看不出来自己的出身——就这一件华服,若是被林间的树枝划破,得打劫多少人才能弥补过来?这种豪奢做派,一般人是学不来的。 (注:绫是一种昂贵的丝织品,而紫色则是极为贵重的颜色,紫色的染料在古代,无论中西,很长时间都价比真金。) 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轻薄公子竟然真得轻薄至此:薛承誉接过弓箭,当时就拉弓如满月,并且还用上了连珠箭的手法,对着赵无咎他们接连射出了好几箭。 只是,那薛承誉又不是天生神力,他这能射出连珠箭的宝弓也不过是拉力一石左右的软弓。 几支连珠箭射了出来,好看是好看,可最终的结果却都是被赵无咎用另外一只手揽在手里。 “摘了箭镞,看来这个轻薄公子还没有完全疯掉。” 赵无咎看了看手里的几根箭矢,它们顶端的箭簇已经被人掰断,从断茬来看应该是新被折断的。 原来,在射出连珠箭的同时,薛承誉那人就也随手将这些箭的箭头给掰了下来——他只是想要再作弄一番包括赵无咎在内的这帮挽郎,并么有想要致他们于身死。 此时,他骑在乌蒙马背上,正一边用手将那几枚箭头不断上下抛掷着玩,一边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赵无咎。 打量了有几个弹指的工夫,这位轻薄公子便将那些箭头随意往路边草窠里一扔,又伸出一根食指压在自己被青巾遮掩的嘴巴上面。 做完这些,他才勒转缰绳,催促胯下坐骑沿着脚下的北邙古道重新走回家丁队伍之中。 紧接着,二十多人的队伍便呼啸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山林之间。 就在其走后不久,那几个挽郎惊魂甫定,只是一时间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好。 因为就在刚刚,他们差点被人用弓箭随意射杀,是赵无咎出手将那些箭矢拦下。 就算再怎么无脑,他们也知道此时不该找赵无咎的麻烦。 一来,既然他能一人牵住几匹马而屹立不动,又能凌空拦下飞射的箭矢,那肯定也能将他们拉下马,再把箭矢插他们身上。 二来,这些人一开始也只是因为年少意气,所以想要将那“安步当车”的赵无咎比下去,而并非真的要与人结下死仇。 更何况,他们之前纵马飞驰多半也不全都是意气用事,而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突出自己,夸耀一下自己的骑术和坐骑。 他们以挽郎的身份参加这场簟蒲宴,其实也就是想让朝中的贵人注意到自己。 若是连这点算计的本事都没有,他们的阿爷、阿翁又岂会花大力气和大价钱把他们送入洛京?那非但不是给家族添砖加瓦,反而就成了上房撤梯——在人洛京神都与人怄气结怨惹下的麻烦,可远比在地方上当“二世祖”四处惹祸要更为棘手得多。 因此,等了片刻,心神彻底安定下来,这些人便纷纷下马与赵无咎道谢,半点也看不出来不久前还“视若仇敌”的姿态。 其中更有聪明的人,交手向赵无咎问道:“这位兄台,那伙剪径的强人已经离去,吾等现在该何去何从?” 俨然一副将赵无咎当作主心骨的模样。 不过,赵无咎也没有轻易作答。 他先是撒开手里的缰绳,又走到前面草窠旁边,俯身从里面捡起被那轻薄公子。随意丢进去的几枚箭簇。 看了看之后,他又想了想,然后才对那几人认真说了一个字:“等。” 第170章 巨象 原地等了两刻钟,他们才等到后续赶来的大部队,而在与那位高承议汇合之后,赵无咎仍旧拉着他们在原地等了很久。 前后加起来,他在这个地方待了足足半个时辰,可能还不止。 等了如此之久,看看天色,说不定就要到午时了,很多挽郎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若非有礼部的高承义强压着,很多人说不定又要甩开大部队,独自前行了。 因为与赵无咎相熟,而且同时也等得有些无所事事的鲜于叔明便凑了过来,悄声问道:“无咎兄,刚刚不就是遇到了一伙剪径的强人,以你的身手,随手不就能把那些人打发了,为何还要在此地等待如此之久?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如果是旁人提问,赵无咎或许会懒得回答,可偏偏问的人是鲜于叔明,他对于这个出身新政鲜于氏的世家子,感官还不错。 “你看看这些东西。” 赵无咎说着就张开手掌,将攥着的那几枚箭簇示与了鲜于叔明。 “这些箭簇怎地如此奇怪?” “奇怪吧,这种‘铲形簇’一般可见不着,这是一种专门狩猎大型猛兽的箭簇,它之所以被打造成这个样子,就是想要射中猛兽之后能够扩大伤口。” “那这种箭簇上面怎么还有镂空?” “镂空是为了给箭头减少一些重量。这样一来,箭矢不仅能飞得更远一点,射这种箭所需的弓拉力也能更少一些。” 一来二去,赵无咎就将这异形的“铲形箭”的奥秘,讲给了鲜于叔明。 后者听得啧啧称奇。 “无咎兄,这么说来的话,这箭簇想必是得单独定做,而且造价也不便宜吧?” 赵无咎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道:“用这种弓箭的人必定出身富贵,一般的猎户根本不会用这种箭,只有时常能够参加围猎这种活动的人才会在身边常备。 巧的是,那伙‘剪径的强人’你也见过,虽然他们蒙着脸,但我若是没认错,为首的强人头子正是那日咱们进城时飞马狭弹的那个轻薄公子。” 鲜于叔明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是他?” 他本来想问那位开府仪同三司的神丘道大总管之子,怎么当上拦路贼了? 可转念一想,这根本没有半分可能性。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位轻薄公子薛承誉本来就是来打猎的,只不过恰好碰到了赵无咎他们。 可问题是簟蒲宴的正主还没来呢,那位泽王殿下李生金还未到驾临北邙山,你一个受邀的宾客就开始自行带人打猎,这未免也太过心急了,妥妥有失风度。 而且,谁家好人打猎时还用青巾蒙面?除非你是想干什么坏事。 “他想要提前猎杀一些猎物,特别是那些猛兽什么的,好叫那位泽王殿下一会儿无猎物可射杀,下不来台面。” 北邙山盛景虽好,可围猎这种事情哪能保证次次都有大的收获,更何况现在还是白天,那些猛兽基本都不会出来。 可是,因为像今日这场簟蒲宴之前又必须进行射礼,所以那位二皇子殿下。肯定提前叫人在猎场里备好了一些“收获”,到时候放出来供人围猎。 总算,经赵无咎的点拨,鲜于叔明总算是猜出来薛承誉的之所以这样做的目的。 “所以我们得耐心等一等。 那位轻薄公子明显是来捣乱的。 而且,我还看他和他家丁们带着的箭壶,里面可是装了不少箭矢,要都是射猛兽的铲形箭的话,那就说明二皇子殿下在这里提前就准备好了许多活的猎物。 可要真是这样了,谁又知道轻薄公子会不会惹出什么篓子? 比如,就像那时咱们在洛京城门口时的一样,与这人离得近了,咱们却平白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所以,这次能有多远就躲多远。” 赵无咎带着这批挽郎躲着麻烦,可没成想麻烦却偏偏找上门来。 就在他刚刚和鲜于叔明讲完没多久,远处山林间就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吼叫声”。 在场大部分人都没听出这叫声是什么动物发出来的,可赵无咎这时却面色一凛。 “大象?” 赵无咎眉头一皱,心中暗道不妙。 那声震耳欲聋的吼叫,非同寻常,分明是巨兽之音,而非寻常山林中的走兽所能发出。他知道,这吼声若是大象所发——而他们在此地又能听得如此清楚,那么那么他们所在之地已经变得很危险了。 “诸位,速速上马,我们需即刻离开此地!”赵无咎大声喝道,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挽郎们虽然心中疑惑,但见赵无咎神色凝重,也不敢多问,纷纷跃上马背,准备随时策马而行。鲜于叔明见状,亦是迅速翻身上马,他知道赵无咎的判断,定有其道理。 然而,就在众人准备动身之际,远处的山林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枝叶被踩踏的沙沙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靠近。 赵无咎心中一紧,他知道,这定是那巨兽正向他们冲来。他立刻下令:“快,快走!不要回头,直往山下冲!” 话音刚落,众人便策马扬鞭,马匹嘶鸣着,四蹄如飞,向着山下疾驰而去。赵无咎和鲜于叔明并肩而行,两人在前领路,其余挽郎紧随其后,形成了一条长龙。 就在他们刚刚离开不久,山林中突然冲出了一头巨大的象,它的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长鼻挥舞,发出震天的吼声。这头象显然是被身上挂着的几十根箭矢所激怒,正四处寻找着挑衅者。 赵无咎回头一望,只见那巨象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虽然他们已经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但那象的速度极快,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追上他们。 “无咎兄,这象似乎不肯放过我们!”鲜于叔明焦急地说道。 赵无咎沉声回应:“不要慌,我们只需保持速度,它终究是追不上我们的。”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可以安全逃离的时候,前方的山路突然变得狭窄,两旁的树木茂密,马匹难以加速。那巨象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加快了脚步,吼声更加响亮,似乎在宣告着即将到来的灾难。 赵无咎心中一凛,他知道,如果不能在此处摆脱那巨象,他们将面临极大的危险。他环顾四周,突然眼前一亮,看到了一条小路,通向一旁的山谷。 “跟我来!”赵无咎大声喊道,随即扭头走入那条小路。 鲜于叔明和其他挽郎见状,也纷纷跟随着赵无咎向小路策马跟了上去。那巨象见状,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发出了一声更加震耳欲聋的吼叫,加快了追赶的步伐。 但赵无咎他们已经进入了山谷,山谷中的地形复杂,巨象难以进入,只能在山谷外愤怒地咆哮着,却无法再对他们构成威胁。 第171章 朝集使 橐橐的脚步声响起,一名身穿褐色短袍的男子匆匆闯入院子,闷头就朝内室跑去。 他跑得很狼狈,身上的衣物飞毛炸刺,还有很多被撕裂的地方,一个斗笠就这么歪歪斜斜地吊在身后,看起来颇为滑稽。 可是他连停下来整理仪容都不肯,一味狂奔,表情十分地紧张。 他所闯进的院子叫渔阳留后院。 附近还有另外九个与其形制类似,同样也是以“地名”加上“留后院”三字命名的宅院。 而所谓的“留后院”,就是各地方的节度使,在洛京城里留下的“驻洛京办”。 洛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这十所院子所在的地方,乃是诸方节度使在京城的耳目和日常活动所在,平时俨然是一片独立区域,京兆尹府都管不到这里。 至于说,这些留后院里面的情况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到底是一处守备森严的军机重地,还是被修成行宫别苑似的安乐窝?外面的人根本无从得知。 外人想进留后院,几乎不可能。只有极少数人才有这个资格。 譬如这个破衣烂衫的男人,因为留后院的看守认识他,知道他是自家渔阳节度使大人儿子身边的亲随。 “安先生,公子那边有恙,还请您想法子搭救。”一路闯进留后院的内室,见到正主,那男人顾不上行礼,就赶忙说道。 一听这话,那个被叫做“安先生”的留后院主事者也急了,上前一把抓住男人的肩膀,厉声问道:“公子怎么了?” 肩膀被抓得“咯吱”作响,可这人根本顾不上呼痛, 只是皱着眉,强忍剧痛,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对眼前这位安先生和盘托出。 等他讲完,那位安先生赶紧叫来几人,分别交代了几句,就让他们赶紧去做事,无论如何也得先把公子从险地带回来。 虽然这根不是他这一个朝集使分内的事情,但那位“轻薄公子”毕竟是主上唯一的一个儿子,他也只能事急从权了。 “你还能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薛公子身边,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情……” 这位安先生话音未落,刚刚还站在他面前的那个男人,随即转身,拔腿就朝留后院的大门外跑去。 “哼!不知所谓。” 心里暗骂了一句,不过安重迁还是赶紧跑到案几跟前,倒水研墨,提笔将今日这件事情写到一份卷帙上面 这不是寻常的卷帙,而是把蜀郡黄麻纸裁成一肘见长的一片,再片片层叠,以细绳串起,长度适合装进算袋子,特别适合行军时抽出来随时查阅。 每隔三日,安重迁这个朝集使就会命人将串了至少百十来条的这种卷帙,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驿传至渔阳节度使大人帐内。 是以,虽然远隔数千里,但是那位在神丘道土地上和扶余人征战的薛公,仍能够知道洛京城内最近发生了什么新鲜事,以及朝堂上又有何种人事方面的变迁。 当然,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只有渔阳留后院在做,其它九家留后院的朝集使们也同样做着类似的事情。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安重迁很清楚,这件事情的挑费有多高。 从洛京城送一份卷帙到神丘道,单趟行程的三个人(单人不安全)的人吃马喂至少需要两百贯钱,若是有马匹中途受伤或者出了其它什么意外,那成本可能还要翻一番。 一个月下来,渔阳留后院里光是送信,就要花费至少两三千贯钱之多。而他留在洛京还要打点庶务、结交四方人物、收买各路消息…… 每个月,虽然节度使大人都给他拨送近万贯的银钱,但是他这个朝集使当得仍旧是常常捉襟见肘。 “只希望,公子他既能够平安,也不要惹出什么需要花很多钱才能摆平的麻烦。” 写完了那要寄送的卷帙,安重迁便从矮几下面抽出一本账簿,拿出一方算盘,一颗颗珠子地拨弄起来。 接连不断的“噼啪”声,在内室响起,守候在门外的侍卫一听到这声音就不由得站直了身体,而经过门前的僮仆们也纷纷加快了脚步。 因为他们都清楚,每当算盘珠子响起来的时候,朝集使安先生的脾气就像那泼了油的干柴——沾火就燃。 …… “放火烧山?” “还是在北邙山上放火烧山!” “何人安敢如此放肆!” 李生金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让人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这位殿下的眼珠子会从眼眶里掉落下来。 不过,这时没人敢提醒他。 因为刚刚送来这个消息的人,现在已经被李生金打趴在地上呕血三升,生死不知。 本来,从上林苑驶出的车队,已经浩浩荡荡地行至距离北邙十里左右。最多一个时辰左右,这位泽王殿下就可以会同其它洛京门阀世家子弟,开始这场簟蒲宴前的围猎活动。 按照他的计划,等到围猎开始,什么赤雁白狐、苍鸟玄象之类的祥瑞就会陆续呈现在众人眼前,继而就可以上表含元殿,进献祥瑞,再接下来自然就是受到赏赐,继而…… 可现在,这些好事却都成了梦幻泡影。不仅如此,有着诸多将相、亲王陵寝的北邙山被焚毁,他这个来此主持簟蒲宴的泽王怕是也必定要吃挂落,甚至受到处严厉处罚也说不定。 一想到这,李生金的冷汗都出来了。深呼吸了许久,感受着自己太阳穴的不断跳动,他这才开始发号施令:“来人,去洛京的京兆府,北邙也在京兆府尹的管辖范围内,让那个鲜于仲通想办法救火。 还有,去的时候要同他讲清楚,无论是京兆府也好,还是大理寺衙门也罢,总要有人去查清楚到底是何方宵小引起的这场火灾——” 他特意在“宵小”二字上加重了读音,身边的心腹立马心领神会。 “——最后 ,给我找一些人过来。” 李生金一连说出了六、七个名字,其中就包含了那个丰都市的康国大商人索元礼在内。 看到这位殿下的气度平和了一些,其泽王府内的军司马大着胆子,出列之后躬身抱拳道:“殿下,咱们的车队现在该何去何从?还有就是,之前已经有一百多辆车载着咱们府内和从洛京请来的歌舞伎、百戏班子,这些人用不用咱们派人接一接,毕竟现在北邙山起了大火,那些人……” 这位军司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察觉到周围同僚们纷纷屏息声,此时哪怕一根针落到地上,恐怕也入耳可闻。 第172章 山火起 “难得,难得。” “既然我府内军司马还惦记那些贱奴的性命,那就由你亲自去一趟,将那些人领回来,也算成就了我府内的名声。” 李生金用一副古井无波的语气,讲完了这段话。而那位军司马则赶紧抱拳称喏,然后便赶紧转身,想要及早离开二皇子的视线,免得自己遭到针对。 事实上,上前陈述那番说辞,就已经让他汗出如浆了。 若非他是泽王府的军司马,总管一切出行安排,而那些歌舞伎和百戏班子都是他从洛京的樊楼、孙羊正店之类的场所请来的,他在里面既承着人情又收了大把好处,他才不会为那些人出面说情。 他现在就想着,赶紧去把那“大家”从火海里抢出来几个——如果这些各大勾栏瓦肆的“摇钱树”都折在了北邙山,他觉得自己回到洛京说不定哪天也得被人找个东南枝挂上去,落个“自缢而亡”的下场。 “还不是因为泽王不得势,若是太子府内六率的军司马,又或者是未来那个郑贵妃所出皇子的门下从事,谁人敢……” 这个军司马一边赶紧着趋步前行,心里也在一边哀怨自己的时运不济。 可是,走了不过十几步远,他蓦地就感到脑后生风,接着就是一阵剧痛脑后传来,然后他就扑倒在地上。 等他强睁着眼睛抬头看去,只看见一个单手拎着一把雕花胡床的泽王殿下,正红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向自己。 “殿……” “邦、邦、邦、邦……” 彻底将一把檀木胡床,硬生生砸散了架,李生金这才住手,将那血淋淋的胡床腿随意扔到一旁。 他侧目乜了一眼周围那些噤若寒蝉的府内从事,又指了指地上已经被砸得看不出面貌,甚至脑袋都变了型的军司马。 “军司马乃武职也!出门都不戴兜鍪,被山上落石砸死也属实是活该!” 在场众人为这二皇子凶焰所慑,无不两股颤颤,低眉顺目,不敢再说哪怕一句妄言。 …… “谁家好人,打个猎还得戴头盔啊!”薛承誉用青巾捂着自己被砸破的额头,对自己身边一名身材胖大的心腹家丁不住抱怨。 后者也很无奈,只能连连点头,表示公子既然这么说,那肯定就是对的。 不过,这名胖大的心腹到底是在薛公帐下效命多年的亲卫,对薛家忠心耿耿。 因此,他也不忘提醒他道:“公子,咱们还是从南麓山道赶紧下山吧,山上起的这团火可是奇怪得紧,若是稍有差池,小人担心再遇到别的什么祸患。” 其它家丁也纷纷赞同。 “轻薄公子”薛承誉也确实不是莽汉,他也明白北邙山上起火,这件事情后续恐怕会有大麻烦。 故而,他此时心中虽然愤懑不已,但还是同意了手下人的意见。 但下山之前,他还是询问了一句:“薛高已经去留后院找能拿安先生了,等会儿他若是带高手过来接应,你们有办法和他联系上吗?” “有办法的,我们有办法和大郎联系上。”一名身形十分瘦削的家丁说着话,随手就拍了拍鞍袋上的一个扎了很多孔的皮袋子,里面传出几声啾啾鸟鸣。 之所以这个家丁会称呼那个“薛高”为“大郎”,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兄弟,而且他们还是兄弟四人。 这四个人都是神丘道土生土长的扶余人奴隶,其家主兵败身死于薛承誉父亲之手后,他们就以俘虏的身份在薛承誉父亲帐下效力。 后来,因累功被除了奴籍并且赐了“薛”姓,还按照其长相分别起了“高、矮、胖、瘦”的名字。 现在,薛高、薛矮、薛胖、薛瘦四个人就被安排在薛承誉身边,负责保护主公的这个儿子。 刚刚建议薛承誉赶紧下山的胖大汉子,便是四兄弟之中的老三,也就是名为“薛胖”那个。 而就在薛承誉准备命人跟自己赶快下山的当口,旁边一座山崖上突然有“出溜溜”地落下一人。 这人个子不高,可是却身手矫健。而且,他手里还拿着一对吴钩似的怪异兵器,能凭借其钩尖钩住巉岩上的缝隙。他从八九丈高的山崖上攀援而下,简直比猴子还灵活。 这人便是“薛矮”。 下山之后,薛矮便把兵器挂在背上,飞快地跑到了薛承誉马前。 “公子,我查清楚,”他飞速说道,“这北邙山的九塬坡上确实出了意外,这场山火就是从那塬上燃起来的。” 原来,刚刚薛承誉一直带着高、矮、胖、瘦四兄弟,外加其它一些家丁在北邙山上四处游猎,或是驱赶,或是猎杀各种猛兽。 因为他们早就从空空儿那里买了个消息:那个泽王李生金偷偷往北邙山上藏了一些“祥瑞”,想要借着簟蒲宴之前的围猎展示出来,继而向圣人天子邀功。 薛承誉本来就从小看那个二皇子不顺眼,更何况前段日子后者还算计了他:差点派人把今上赐给他这个未来驸马的西域良驹“拳毛騧”从丰都市偷偷买走,要不就是想偷偷宰杀在那坊市里面——要知道,那匹马可是圣人天子的赏赐,无论是丢了、死了,都可能为薛家惹来很大的麻烦。 在得知李生金“献祥瑞”的把戏之后,薛承誉还能惯着他? 他特意提前埋伏在北邙山上,就是想要在簟蒲宴前将李生金藏的那些“祥瑞”都找出来,甚至将这场围猎彻底搅黄。 开始时,除了遇到那个赵无咎这个小小的意外,薛承誉其它事情干得都很顺利。 洛京城里的世家子弟——有一个算一个——若是论起打马球之类的玩乐活动,薛承誉的精通程度可能大多只能排进前十。 唯独出城打猎,轻薄公子薛承誉若是称第二,那没有人敢称第一。 在北邙山围猎,薛承誉想想就能猜到那位二皇子会把“祥瑞”藏在何处,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位置。 所以,当他开始行动之后,短短一个时辰就骑着乌蒙马走遍了北邙山的大半地方,将那些装着瑞兽的木栏几乎全都破坏殆尽。而那些守卫在木栏周围的王府侍卫,也都被他们用弓箭射跑了。 赤雁、白狐、白狼、苍鸟之类的,全都被这个轻薄公子用箭给射死了事。唯有一头玄象因为体型过大,所以被射了十几箭之后仍活了下来,不过那头巨象吃痛之下也撞破了木栏,逃下山去。 可就在薛承誉志得意满,准备换身衣服来参加簟蒲宴,顺便看看那位泽王殿下笑话的时候,异变突生—— 北邙上上有一片平台,名为“九塬坡”,那里地势比较平坦,很适合聚众宴饮。 就在薛承誉骑马向九塬坡赶去的时候,山上突然传来一声闷雷般的爆鸣,紧接着一大片山石就从山上崩裂下来,飞溅得到处都是。 倒霉的是,一行人里,只有薛承誉一人被一块山石砸破了额头。 幸运的是,那块山石很小,除了额头擦破皮之外,他并无其它大碍。 可令其感到有些意外的则是,爆鸣过后,那九塬坡上竟然升起了连绵的黑烟,塬上腾起了汹涌的火势。又因为通往那塬上的道路也被火焰所阻,所以他们根本没法骑马继续上山去了。 第173章 星火燎原 “公子,下山吧。千金之子不垂堂。” 见薛承誉听了薛矮的汇报,开始沉思,薛胖不由得催马上前,开口提醒道。 看了看塬上冒起的黑烟,这轻薄公子总算是果断做了决定,点了点头,“随我下山,回洛京去。” 十几个人,十几匹马,沿着北邙古道向山下前行,趵趵的马蹄声又一次在山麓间响起,惊起不知几多鸟雀,几多小兽。 ………… 大约两刻钟之前。 因为遭遇疯象的袭击,为免惹出麻烦,赵无咎干脆带着那群挽郎找寻小路,躲进了一座小山谷。 这座小山谷就是山间的一条罅隙,初极狭,才通人,众人只能下马牵着,才能堪堪通过。 复行百余步,方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土地平旷的山谷。 而在这山谷的腹心处,众人惊奇地发现了一座巨大石雕门楣。石门上雕龙画凤,门前还有三座并排而列的四足石缶,里面装着一些乌漆嘛黑的东西。 此时,众人之中最有见识的,莫过于礼部承议郎高以适了。 毕竟,他这次出外差所要履行的职司,便是带着这帮挽郎来北邙山洒扫郡王陵寝。 因此,甫一看到石门、石缶,他便认出来这几样东西是什么。 “这里应该是一座地宫陵寝,看规模当属于王族规制,只是不知该属于哪朝哪代……” 说着话,他又指了地上那几个四方石缶,在场很多挽郎并不识得它们。 “……这些是祭祀用的缶,有石头做的,也有陶的。 可至少一千五百多年前,王族祭祀时的礼器都会用青铜铸成的鼎形器了。 在陵寝前摆石缶,那就说明这座陵寝存在的时间,很可能距今恐怕得快两千年了。” 这就叫专业。 听了这位高承议的一番解释,包括赵无咎在内的一众挽郎方才醒悟过来,纷纷交口称赞高以适见多识广。 而高以适也很受用,捋了捋自己蓄养的那谦谦君子须,颔首表示这些就是礼部官员的本分。 不过,因为众人今日来北邙的目的并非是凭古怀今,所以很快就有人开口了。 “高承议,还请您拿个主意吧,咱们该怎么办? 那头疯象堵塞了谷口,咱们现在出不去。可是簟蒲宴不等人,未时末就要开宴了。 不说提前去帮衬,那位泽王殿下可还要在会猎于宴前,咱们总得到场露露脸啊!” 听到这话,刚刚还由于传道授业解惑,故而讲得有些醺醺然的高以适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心下茫然。 “嘶——” 一不小心,拈住胡须的手指稍稍用力了一些,他还揪下了几根胡须。 是啊,该怎么办呢? 千思百转,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他最终将目光投向了给他留下很深刻印象的那个高大少年。 正是这个赵无咎,之前给他展示了那些“剪径的强人”撇下的箭簇,也让他明白这次带队来参加簟蒲宴,一不小心可能就行将踏错,一脚踩入朝堂顶级权贵间的龃龉里面。 铲形箭头,他明白那是干什么用的,而且洛京有哪些好打猎的贵人他也心里有数。 紫色夏衫,高以适知道那不是一般人能穿的,而且心里也猜到穿得如此“浮华”来打猎的洛京贵少,多半是何人。 虽然他这个小小礼部承议郎一个月才有一次朝会的机会,而且还是远远站在含元殿外面的广场上觐见天颜,但作为一名京官,他对于朝堂上的一些动向还是听说过的。 因此,他知道这次能够代替太子殿下,来举办这场簟蒲消暑宴会,那位泽王多半是为了露脸来的。 可按照此时的情况来看,洛京城里那位家世煊赫、出身贵重的轻薄公子似乎是和泽王杠上了,偏偏就不愿意让后者露脸,反而还身体力行地想要令其现个大眼。 如果掺和进去,不说他带着的那些挽郎,就是他这个带队的小小承议郎,事后恐怕也得跟着吃瓜落。甚至可能变成那掉进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故而,一个时辰之前,当赵无咎说出那句“等等看”之后,高以适才会听从了一个少年郎的建议。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这个少年郎是否想出了别的什么智计?怀着这种想法,他又将目光看向了赵无咎。 可是此时,赵无咎却好像既不在意山谷外的那声声象吼,也不像其他那些挽郎那般心急火燎——这些人都在为了无法去拜谒结交洛京城的权贵子弟,为了可能错过的受赏识出仕的机会而着急。 只见,赵无咎平静地走到山谷空地角落,随手拔了三根长短差不多的枯草,然后又从地上攥了一大把浮土。 接着,他就走了回来,把浮土放进中间那个石缶里,用指尖捏紧之后又将三根枯草举过头顶拜了拜,最后将其插进了石缶当中。 高以适将赵无咎的这一套动作全看到眼里,先是感到有些不解,继而蓦地眼前一亮。 与此同时,这位礼部承议郎亦是心中赞叹道:“此子果真智计百出!” 不是不知道现在该如何吗? 之前,他们要等,是想等着那位轻薄公子闹完之后,他们再去九塬坡上参加簟蒲宴。 可现在,他们先是遭遇了一头拦路的疯象,接着又莫名其妙地撞见一处陌生的王族古墓。 大周的礼制繁帙,没几个人能够将其完全记住,不过最根本的一条礼制很多人都知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遇到一座千年前的未知王族陵寝,虽然其很可能绝了庙嗣,但是按照周礼依旧,礼部官员首要的责任就是对其进行保护,有条件的情况下,更是要对其进行简单祭祀。 “这种事情,居然还要一个少年人提醒,真是越活越回去……” 高以适感到有一丝赧颜,不过面上还是保持着镇定自若。 “……外面有一头疯象堵路,内有一绝嗣的王墓,此乃天意让我等来此对其进行祭祀——有了这个理由,不去参加那簟蒲宴不就合乎于礼了吗,任谁人也无法挑出毛病。” 一想到这,高以适就放下心来。 至于说,那些看不清形势的挽郎们之后会作何感想,那并不关他的事情。 而看见赵无咎撮土插草,高以适觉得自己作为礼部承议郎,现在也该做点什么。 于是,他赶紧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了打火用的火镰、火折子,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 “赵小郎君,虽说祭祀讲究心诚则灵,但是你这简祀之法还稍稍有一点可以提升之处——” 说着话,也不等赵无咎反应过来,高以适就火镰打燃了火折子,又马上点燃了那三根枯草。 袅袅青烟升起。可紧接着,山谷里的所有人就都听到远处传来“轰隆”一声的爆响。 “打雷了?” 高以适惊讶得眨了眨眼睛。 第174章 雷神余韵 打雷? 雷你老母啊! 赵无咎差点没骂出声来。 要不说,胡乱脑补最为致命:他刚刚那撮土为香,可不是在给这个高以适做示范,而是真的在虔心供奉。 被那疯象狂追,他因为怕麻烦而没有与其硬撼,所以才鬼使神差地带着这帮挽郎走进了这座山谷。 可刚到了这片旷地,看到了那座古代王陵的石门,他就知道坏事了。 原因也很简单,系统给了他提示。 而且,还是疯狂示警。 不单单只是劫数点在增长,就连一贯高冷的运数点都猛地拉高了一大截。 赵无咎都无心看那数字到底长了多少,他只知道自己绝逼遇到一场惊天大劫。 他不是什么圣人。 遇到这种事情,他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一走了之,最多、最多临行前提醒一下与自己相熟的鲜于叔明。 至于说其他那些来当挽郎的官宦子弟,不好意思,他和那些人不熟。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既然想来这北邙山搏一个出仕的机会,那自然也应该自己应对其中的风险。 可就在赵无咎刚要将想法付诸于行动,他的整个身躯就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所笼罩。 作为一名炼神境的武者,他不仅内息随即自动反弹,还被动触发了《抟龙九转》“能升能隐”的神通,身体自身就想要通过变化之能,摆脱这种被束缚的窘境。 然而,那种若有实质的压力却好像鲸息般绵延不绝,无论他怎么反抗都如影随形。 在这关键时刻,还是量劫系统帮了他一把,赵无咎蓦地注意到系统内【齐谐志怪】的词条下面又一次出现了新的内容—— “昆吾之水以东有一大泽,名曰‘雷泽’。神人雷神居之,龙鱼居,鸟鼠同穴。雷泽中有雷神,龙首而人身,鼓其腹则熙…… 帝颛顼携神人、先民绝天地通,人道乃昌,大荒异类绝尽…… 雷神为帝颛顼之先锋,战至死,葬于雷穴之内,仅存一缕神韵以得人供奉,距今一万三千年整…… 量劫循环,阴阳轮转……” 和以往都不同,这次系统内【齐谐志怪】这项技能,虽然给赵无咎提供的信息量很大,但是其中有大量空缺,似乎并没有办法将整件事情的全貌完整展露。 不过,量劫系统还是很照顾他这个宿主,在最后给了赵无咎一些额外的解释。 【说明1:此地便是雷穴所在,上古雷神之神韵葬于此,只因绝祀两千年,故而其怒气可谓“丰隆”。】 【说明2:宿主习练《抟龙九转》,而上古雷神乃龙种,因气机相通,故而引起异变。】 【说明3:宿主可因繁就简对雷神进行祭祀,以消减其怒气,后可再来此地为雷神补上祭祀即可。】 “系统,给力!” 赵无咎是个实在人。 他做不出,先是大声说“我今天的成就全靠自己努力”,然后扭头就喊一句“深蓝加点”这样的事情。 量劫系统既然给了解决之道,他自然也没有理由去当“铁头娃”。 于是,他才在那位承议郎高以适眼里,做出了以枯草为香、石缶为炉、祭祀古人的举动。 而他之所以将这一切做得如此平淡冲和,原因是他现在只能这么做。 因为全身气机已经和那雷穴深处雷神余韵被动牵连到了一起,所以赵无咎每走一步路其实都要比一口气跑个几十里路还费力! 那位高承议还是观察得不够,他只看到赵无咎在做什么,却没注意到地上因“负重前行”留下的脚印。 而且,赵无咎本来已经完成了一场简祀,只要之后再回此地补全一场祭祀就好。可高以适却跑过来,用火镰和火折子点燃当作贡香的枯草…… 正是这一贸然之举,才引来了后续的许多事情。 首先,便是雷神余韵的怒气的余韵。 虽然话说的很拗口,可表现却很直白:伴随着“丰隆”一声平地惊雷,北邙山上百兽悚然,一片山石崩裂,山顶九塬坡上人畜皆化为齑粉,万千星火灼灼然以致燎原。 其次,便是那真正的雷神余韵,竟然也从雷穴之中,遁将出来。 这话说的倒是直白,可其中的前因后果,反而却千折百转。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因为如果不是高以适点燃了枯草,那么便不会触发“神明食炁”这条规律,上古雷神的余韵仍会老实待在雷穴之内。 而如果没有因为习练《抟龙九转》,所以和上古雷神气机相勾连的赵无咎在,那么怒气勃勃的雷神余韵从雷穴内跑出来,最好的结果就是整座北邙山上别说人了,就连一草一木,一虫一兽都别想活下来。 更加可怕的结果则是,整座北邙山都被雷霆崩碎,化作一片焦土雷狱。 至于说赵无咎本人,他现在人已经麻了,而且就是物理或生理上的“麻”。 虽然外表看不出来,而且就连身上的衣物也没有破损,但他整个人却生生矮了半寸,因为他脚下那双皂靴的鞋底已然消失不见……连块焦炭都没有留下来。 上古雷神的余韵,从他脚底板逆流而上,列缺、尾闾、檀中、天门等周身要穴全都像被烧红的烙铁持续烫着;闷雷滚滚,在其五脏六腑之中横冲直撞,又被其皮囊所束缚,不得而出。 若非系统赋予他的【肉太岁】即时生效,他整个人恐怕已经被这不期而至的阴雷烧作灰烬,炸成了齑粉。 而这以上种种一切,其实都发生在一瞬之间。刚刚点燃枯草的那位高承议,听见了丰隆雷鸣,又抬头看了看晴空万里的天空,还摸不着头脑地转头看向赵无咎。 这也就能解释,脾气一向不错的赵无咎此时为何气得要骂娘了,可不凑巧的则是他现在却还偏偏张不开嘴。 而见他微微躬身(疼的),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那位高承义暗自点头,心道:喜怒不形于色,宠辱不挂于怀,此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胸襟,是个做大事的材料。 第175章 原路速归京 从钟鸣鼎食的来历,讲到三牲六畜的摆法;从太庙里的祭祀仪轨,讲到乡间祠堂里的拜门规矩,承议郎高以适为了拖延时间,可谓是搜肠刮肚,把自己知道的和祭礼有关的东西全都讲了一个遍。 可是,看赵无咎一直保持着那种稳健的躬身静听姿态,这位高承议也有点发愁了。 还得继续? 这少年郎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能讲的,该讲的,我全都讲了。 我只是在礼部当官,可又不是编纂《大周礼制》的鸿儒,再要讲那就只能编…… “着火了!” 九塬坡上火光冲天,黑烟滚滚。 被困在这小山谷里面的挽郎,很快也就有人发现了这个意外。 只是因为受困于地势,他们分不清起火的地方在何处,可是看那从天边飘来的滚滚黑云,还有那呛人的焦糊气味,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能判断出这火势必然不小。 众人纷纷鼓噪起来。 他们这帮挽郎,可全都是为了那簟蒲宴才来的北邙山。山上起了大火,簟蒲宴肯定就要告吹,他们也就白来了。起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这岂能叫人甘心? “都给我安静,别吵吵了!” 刚刚还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大谈周“礼”的高以适,蓦地就红了眼睛,也不顾什么君子风度,开口厉声喝止住了众人。 相比于这帮从“外地”来洛京当挽郎的官宦子弟,他更清楚北邙山上起了山火,这是一桩多么严重的事情——都知道“祖坟冒青烟”或许是一个好兆头,可恐怕谁也不愿自己家的祖坟被烧,看着自家老祖宗的骨殖被一把火烧成骨灰吧? 更何况,在这北邙山上埋着的,多半可不是什么寻常百姓。此地古来就是福地,千年以来埋了不知多少王侯将相。 这一场大火下来,洛京朝堂之上那些位居三公九卿的大人物,不知道要呶呶不休多久。而这帮大佬一火力全开,下面又不知有多少小官小吏会因言获罪。 “都吵吵个屁啊,现在哪里还是担心那边簟蒲宴参加不了的时候?痴儿辈!现在该担心的应该是你们那阿爷、阿翁的官位还能不能保住,你们各家会不会流徙千里!” 高以适急得太阳穴“嘣嘣”直跳,他也在担忧自己的前途和命运。 而就在这时,之前一直不作声、“安心受教”了好半天的赵无咎突然开口了。 “我—要—下—山——” 短短几个字,赵无咎说得咬牙切齿,这的确是他强忍着剧痛挤出来的。 可是,听在高以适耳中,这话却有了几分郑重其事的意味在里边。 这位高承议马上醒悟过来。 对啊,赵无咎说得对。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毕竟,山火都烧起来了,继续留在这里自怨自艾下去又对解决问题于事无补。 更何况,他心里已经断定,这把火泰半是那“轻薄公子”薛承誉的又一轻薄之举。 现在的北邙山上,除了薛承誉的人之外,剩下的人应该就只有二皇子府内的下人以及他带着的这批挽郎。 事后若是调查起来…… 放火烧山对泽王殿下没好处,他的嫌疑第一时间就可以排除,最多就是落个“监察不严”的罪名。 而给薛承誉定罪,以当今圣人对这位外甥和未来驸马的疼爱,以及薛承誉他爹总督一道、节度一方、在域外为大周开疆扩土的赫赫威势,高以适觉得只要是个脑子没坏掉,大理寺的寺丞决计是做不出如此愚蠢的事情。 这样一来,适合去背负这口天大黑锅的人选,不就只剩下他和眼前这批挽郎了吗? 甚至可以说,他们在此地待得越久,也就会越适合背负这口黑锅。 “赵小郎君说得有理啊,虽然死局已成定势,但‘速速下山’却是我等此时能下的最好一手棋……” 高以适脑筋转得飞快,他马上又“理解”了赵无咎简单话语里的深意。 “……趁着山火没有彻底燃起拉来,我等速速下山去,反正礼部文书里面写的只是让我带人洒扫郡王陵寝,又没有明文规定要让我带这帮挽郎去泽王的簟蒲宴帮忙。 只要速度足够够快,在山火燎原之前,我等若是能原路返回到建春门,并且在城门郎那里签过入城文书,日后就算被大理寺调查起来,也能多一分脱罪的希望。” 想通了这一点,高以适赶紧向赵无咎抱了抱拳,行了半礼来感谢这个少年郎的出言提点。 接着,顾不上在意赵无咎仍旧保持着的、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神态,他赶紧招呼众人牵马从来时的山谷小路原路出去。 令其感到惊喜的是,那只堵在峡谷口发出阵阵嘶鸣的疯象,此时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 “所有人跟着我,回洛京城,路上一停都不带停的!马匹要是累倒,人就跟着队伍跑,不许抱怨,不许说话,谁要是再敢聒噪。哼……本官是进士出身的礼部正六品官员,说不定比尔等阿爷、阿翁的官职还要高一些,本官定要在其考评上写个大大的‘过’字,再附上一句‘门风有碍,管教不严’,给他的阿爷、阿翁看看!” 走出峡谷,讲完这段话,这位高承议随即就用鞭子催动胯下那匹淮西大青骡,一骡当先的沿着下山的北邙古道跑了出去。 被这位礼部六品官突然爆发出的威势所吓,来洛京当挽郎的这帮官宦子弟连大气也不敢喘,纷纷跟着扬鞭打马,紧随其后。 回城途中,接连有挽郎的马因为不堪长途奔跑而累趴下,可是高以适真像他说的那样连等都不等,只是伏在骡背上,埋着头继续赶路。而那些没了马的挽郎,也只能跟着马蹄印和路上的马粪 ,沿着官道靠两腿紧追。 来的时候走了足足两个时辰,可回去的时候,以丢下七八匹坐骑为代价——甚至就连高以适自己从乌氏马坊赁来了的那头以耐力见长的淮西大青骡都累趴了,被其狠心丢在路旁,日后还得去马坊赔钱——他们只用了半个时辰多点就跑回了洛京城的建春门。 而一到城门,高以适根本顾不得其它,拿出自己的注色经历和鱼袋就去找城门郎签注过所。 半分也不敢耽搁。 第176章 未见故人归 “你是礼部的官儿?” 城门郎看了一眼手中的过所文书,又抬头看了看站在面前的高以适,同时还不自觉地捻了捻自己胸铠腰侧露出的丝绦。 也不怪他惊讶。 因为一路狂奔三十余里,所以这位礼部承议郎此时的模样着实令人侧目。 那深青色的圆领官袍,已经湿得前胸贴后背;头上戴着的梁冠断了一梁;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零碎都缠绕得七扭八歪;更好笑的是他的鞋履都跑丢了一只…… 若非过所文书、注色经历、鱼袋等验明正身的东西确实无误,这城门郎都要怀疑此人是不是个抢了身官衣来洛京的灾民。 “在下礼部承义郎,姓高名以适,渤海高氏人士,请将军速速查勘文书,我确有急事需要去礼部衙门向侍郎大人复命。” 高以适交手作揖道。 虽然这番行礼的动作规范得让人挑不出毛病,但是结合他此时的不堪模样,就着实令人有些忍俊不禁了。 那城门郎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作为守卫洛京城门的郎将,他们就是洛京的门面,受过专业训练,一般不会笑……除非实在忍不住。 不过,高以适对此似乎并不在意,还马上拿出了一个布囊,展开之后露出里面裹着的几吊钱,以及少量黄白之物。 这是他找那些挽郎路上凑的,因为本来去北邙山是为了参与围猎,所以那些官宦子弟其实没带多少银钱,七八个人值钱的东西凑了凑,大概也就值个十几贯的样子。 “这是吾等需要缴纳的城门税,还请将军收下。”说着,高以适就将布囊重新裹好,双手奉给了眼前的城门郎。 后者顿时眼前一亮。 按理来说,像高以适这样拿着礼部文书出外差回来,其实是不需要交城门税的。而且就算要交,他们那几个人,实际上也用不了缴纳十几贯钱的税金。 很明显,高以适是想要让他帮帮忙、抬抬手,赶紧签了过所放他们入城。那所谓的“税金”,就是送上来的“孝敬”。 “不愧是礼部的官员,就是礼数周到,”这城门郎寻思了片刻,接着就把那布囊顺手接过来放到身后,笑着首肯道:“本将给你牵过所,盖官印,你将入城的人名全都写在备录上即可。” 所谓的备录,就是指各城门的入城备录,零散的平民百姓可以不写,但是大宗货物、进出洛京的官吏、经城门调防的卫队等一干重要信息,则必须要写在上面。 那城门郎让高以适自己写,既是试探也是一种自保的手段。 若是高以适不敢写,那他可就要怀疑此人的目的了,十有八九会动手拿人。 若是高以适敢写,那多半没有什么问题,而且后续即便出了事情,可是备录上留的字迹又都是高以适自己的和他这个城门郎及其手下无关,他也有说法自辩。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高以适预判了他的预判,而且这位承议郎原本就满心希望能在备注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因此,一听这话高以适欣然从命,走到书案面前拿起笔,“刷刷”就开始写。 算了算时间,高以适下笔就写了[午末未初]四个字——这其实是两刻钟之前,不过这里又没有水钟、日晷,这城门郎九成九根本分辨不出来。 接着,他又开始写起自己的名字。写完自己的,他又赶紧将之前跟上队伍的、最后凑出那十几贯银钱的挽郎姓名写上。拿了人家的钱来买平安,做人也得讲些道义。 这里面就包括“鲜于叔明”,而一写到“鲜于叔明”,他就想到了与这个京兆尹鲜于仲通胞弟相熟的赵无咎。 嗯? 他这时方才意识到,自己一路上光顾着加速跑了,没顾上那个智计百出、高大异常的少年郎好像没有跟上队伍。 他又看了看备录之前的名单,上面果然也没有赵无咎的名字在上面。 “应该问题不大。 那赵小郎君是个七、八品的武者,之前就能追上那几个骄纵恣肆的蠢货,回程这三十里路,说不定人家就是觉得吾等速度太慢,所以才先行一步。 就连与其交好的鲜于叔明也没在意,想来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少年人毕竟是少年人,对洛京城里各种掌故并不熟悉,故而百密一疏,没想到要签这份备录。 也罢,也罢,就由我来当次好人……” 脑子里想了想,弹指间,高以适就将整件事情的脉络“脑补”得明明白白。 于是,在收笔之前,高以适十分好心地为赵无咎补全了这个纰漏。 只是,他没有想过:赵无咎是否是真的已经提前回来了,有没有一种可能,因为他急匆匆号令众人离去,再加上山谷入口极其狭窄,所以在离开的时候,众人都没注意赵无咎其实还被困在个读作“小山谷”,可其实却是“雷穴”的凶险所在。 这一个时辰,赵无咎度过得可谓是度日如年,强忍着宛如凌迟似地剧痛,他最终做出了一个最为明智的决定。 “系统——加点!” 之前攒下来的劫数点和运数点,被他一股脑地都砸进了【肉太岁】这个天赋。 也顾不上考虑这样兑换亏不亏,他只知道,如果再这么耗下去,等到血肉再生的能力被窜进体内那股雷霆余韵的破坏力彻底压垮,那么未来有朝一日有人再在这里见到他的时候,恐怕见的就是老“熟”人了。 每日积攒一点点,积少成多累积的数千点劫数点,化作了是四百多运数点,再加上进入此地骤然间得到的四五百运数点,近千点的运数,直接令【肉太岁】这个天赋效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身体内外的每一处皮膜、筋肉、骨髓、血浆、器官全都迸发出了生生不息的活力,那承载着上古雷神余韵,或者说上古雷神遗留神韵具象化的那种阴雷,开始遭遇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层层围堵。 而且,这种肉太岁化身躯似乎还在不断适应阴雷,将其磨灭成纯粹的精元,不停歇地为赵无咎补充着元气。 第177章 薰风三两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雷穴之中,赵无咎惨遭雷齑,只能疯狂提升【肉太岁】天赋来渡劫。 北邙山间,以轻薄公子薛承誉为首的薛家人,他们遭遇的境况也着实不怎么好受。 就在其紧赶慢赶地下山途中,一阵烈风突然从东北方向压至,风助火势,山火眨眼间便遍及北邙南麓。 北邙古道周围的荒草纷纷被点燃,薛承誉胯下那匹善走山道的乌蒙健马,马尾的长毛都被火燎焦了。 薛承誉那身紫色的袍服,因为落上了烟灰,再加上汗水的浸润,所以变得黑不溜秋,污渍一块粘着一块。 薛府洗衣妇,估计要费上不少皂角和榆皮,才能将其重新浆洗干净。 当然,以轻薄公子的奢华喜好,更有可能的则是他之后都不会再穿这件紫服。 “再加把劲儿,快出北邙山口了。” 马背上,薛承誉踩着马镫微微站起,举鞭遥指远处两棵如同对立门柱似的迎客老松树,兴奋道。 说完,他便大咧咧地用这紫袍的衣袖,在自己泛着浮油和汗水的额头抹了一抹,擦掉了那混杂烟尘的污痕。 他们一行人脸上都蒙着用水打湿的青巾,这本来是为了遮掩面容的东西,现在却成了减少烟尘进入口鼻的“法宝”。 真可谓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 “大师,可愿助我?” 宁人坊内,那烂陀寺后精舍之中,一僧祗一凡俗,一胡一汉,两人盘膝于蒲团之上,跏趺而对坐。 说话的是那个中原人,其人约莫四十多岁年纪,一身素衣,足蹬平履,头上的发髻也只是用一根槐木的发簪束着,简朴异常。 而与其对坐的胡人僧祗,年纪大约二十上下,面容黧黑,头上留着寸许长的拳拳卷发,身上穿着件百纳袈裟。 只不过,这些布条并非普通的粗布,而尽是将一些绫罗绸缎裁剪得出碎布条,再拼凑在一起缝制成的。 而且,这袈裟上面还缀着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之类的佛宝,珠光宝气,气派非常。 “郑国舅,小僧只是一名在这那烂陀寺挂单的僧人,实在当不得此大任,不如您去那西明寺里请善无畏大师来帮手一助?” 别看这个僧人是个胡人,可他一口洛京官话说得字正腔圆,闭上眼睛,根本听不出这话是由一域外之人口中说出的。 如果,再考虑到他仅仅是来了洛京不到三个月,此人学习的能力之强、智慧之通达,由此便可见一斑。 而听了他的推脱之言,被称为“国舅”的郑姓男子也不气恼,只是施施然从自己衣袖口袋之中取出一沓文书。 “宁人坊里十几间佛寺的庄严国土,足足占了坊内四分之一的土地。剩下还有广厦数百,皆是一些崇佛善信的家宅,且个个家中都有一些余财……” 说话间,这位郑国舅便将手中文书一张张排开,平铺在他和那僧人之间的竹席之上,露出了它们的“真面目”。 “……我家中供奉着一位名为‘高图澄’的先生,之前就与我屡屡提起过大师,对您的佛法造诣十分倾慕,自愧弗如。 不过,他也说了,大师您确实是因为刚刚履足中土,所以才威名不彰,显得不如那位十几年前就洛京城里宣扬佛法的善无畏大师,又或者几十年前从西域归来玄藏大师几师徒那般名声煊赫。 鄙人不才,愿助大师一臂之力,行那大布施善举,一举名震洛京。” 他说的“布施”,为密宗一修行之法,简而言之就是捐钱捐物。 僧人辩经成功,请其他僧众饮食或者馈赠些实物,可以叫“布施”。 而善信捐赠一粥一粟,一匹布,造一些佛像、铜钟,也可以被称为“布施”。 只不过,不是所有的“布施”都能叫做“大布施”,大布施需要有特定的规格。 最早大布施的说法来自于前朝。 在三百多年前,前朝甚至有过不止一个天子,搞什么舍身入佛寺,然后让朝廷花钱数以亿计为天子赎买罪身的荒唐之举。(注释:梁武帝萧衍真这么干过,数字“亿”也是史书上的白纸黑字。) 这种抽象行为就叫做大布施。 而大周不似前朝,立国之时的前几任圣人天子甚至都刻意打压过佛道,以发放度牒的形式控制出家者的人数。 当然,随着天下承平日久,朝廷对佛道自上而下的打压也渐渐废驰,可最起码大周的圣人天子们不会花数亿铜钱为自己搞一次大布施,祈求福报的力量。 自大周朝国祚肇始,大布施的含金量也一降再降,可即便如此,因为前朝皇帝开的那个“好头”,大布施一场再低、再低,也得花费十数万贯钱。 怎么说呢? 就像之前提过的那个家资巨富,都能够结交到泽王李生金的胡人商贾索元礼,他如果想要大布施一次以求福报,那么把他家里余钱都拿出来,再变卖一些丰都市集里的店铺之类的家产,那他估计应该就能在不借贷的情况下堪堪进行一次大布施。 然而,这位郑国舅却将大布施说得云淡风轻,甚至挥手间就完成了布施的举动。 因为他摆出来的那一排文书,正是他要布施的东西——都是宁人坊里的地契,上面的房产都在那烂陀寺周边,如果加起来,总面积应该能有宁人坊的四分之一大小! 要知道,宁人坊的房子土地可不像赵无咎之前在履道坊买的靠角落的院子,在此地居住的都是一些富户,房屋可以称“宅”,至少是两到三进的雕梁画栋的院子,就算不要家具摆设,一套也至少需要千贯银钱! 看到了这些地契,那僧人双手合十,嘴角噙着微笑,对眼前的郑国舅施礼道:“唯精唯诚,可渡弱水 。施主的心愿如此赤诚,无远弗届,佛陀菩萨亦是当允。” 说完场面话,他便从袈裟地下取出一个小小的三足香炉,放到自己和郑国舅眼前,正好压在一张地契上面。 接着,他本无一物的手中就多出三根清香,轻轻一弹指,这三根清香就插进了香炉并且随即点燃,升起了袅袅青烟。 最后,这个胡僧便闭上双眸,口中喃喃道出一句偈语: “本来无一物,薰风三两轻。” 第178章 恶无果 看着眼前这年轻僧人身子一轻,似乎昏然睡去的模样,郑泽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事情成了,”他心中顿时大喜道。 也不怪他如此开心,因为有这个胡人异僧出手,郑家成大事的希望又多了一些。 郑家能够兴盛起来,他这个做家主的,自然便是最大的受益人。 没错,这个被称为“郑国舅”的郑泽,便是这一代陉阳郑氏一门的家主。 之前赵无咎见过的、去往东山县想要平定河北道绿眉贼乱的郑櫎和郑楠兄弟二人,是这个郑泽的两个嫡子。而宫里那个小名“大车”、备受今上喜爱的郑贵妃,则是他郑泽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也正是因为如此,刚刚这个胡僧才一口一个“郑国舅”地称呼郑泽。 郑泽能认识这个胡僧,是通过他家中供奉的那个“儒者”高图澄的引荐。 几个月前,此人刚刚抵达洛京,声名丝毫不显,只能来这那烂陀寺挂单居住。 只是,这胡僧似乎颇有一些本事,不仅善于辩经,更能口吐莲花让有钱……额,不对是有情信众,心甘情愿地供奉香火。 这小和尚声名鹊起,引来了郑府内供奉高图澄的注意。虽然别人都只知道他是一大儒,以儒道融入武道的大高手,但实际上这人的底色其实是一个密宗修行者。 他是因为在修行上遇到了瓶颈,自悟自圆释教精义时智慧不足,故而拾起了儒家的经典,企图以儒道阐之,触类而旁通。 当然,披着儒者之皮,他也不想放弃释教密宗修行的一些简便之处—— 密宗修行者喜欢辩经,这可不是儒士们的辩经,目的是为了越辩越明,不断精进自己对儒家经典的感悟和体会。 密宗修行者辩经是为了征服和收获。 当头棒喝,便是密宗修行者辩经时常用的手段之一,而且这“棒”是真的用棒打,还真不不是什么虚指。 两僧辩经,胜者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失败者的上师,败者要全心全意——以及更重要的——全力来供奉自己的上师。否则,辩经胜利者其实有权当场夺走失败者的性命。 而且,这也仅仅只是表象,更深层次的收获还在于,辩经的胜利一方还能夺走失败一方的“气”, 裨益己身的修为。失败的辩经者,一身苦修所得,则大半都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故而几个月前,当听说洛京之中出了这么一个新秀,高图澄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密宗修炼到他这个程度,不可能去找那些“小沙弥”辩经来以量取胜。 而去找那名震京师的善无畏、玄藏大师一脉高僧辩论佛法,那他纯粹就是去送修行的资粮给人家。 对他来说,这么一个“会念经”的外来和尚,就好像刚出锅的香喷喷的大馒头,怎么着都得去尝试咬上一口。 可结果,当他来到那烂陀寺找到这个年轻的僧祗,却发现人家根本不是什么馒头,而更像是一块咬不动的硬石头。 辩经比不过对方不说,他想要用以力服人,依旧被着这个年轻胡僧轻松化解。 人家甚至都没有与他动手,而是直接展露了护法的神通来应对。 三柱清香点燃,此人便唤来了那烂陀寺内被僧人养着的一条看门獒犬,当着高图澄的面将自身修为暂时“借给”了那条獒犬。 高图澄好歹也是一名高人,他可以认定接下来发生的绝非幻术:得了那胡僧的修为,那条獒犬当场就人立而起,化作一犬首人身的护法夜叉,对高图澄龇牙咧嘴、低声狺狺。 大惊之下,高图澄也就没有继续用强,而是以自己是郑家供奉为理由尝试与胡僧结交起来。 年轻的胡僧收了神通,随即也展现出了与其年龄并不相符的智慧与手腕——他根本不在意高图澄的前倨后恭,而是着地借着这层关系,与郑家人建立了关系。 几个月来,郑家的家主郑泽,来了这那烂陀寺不下三十余次。 这僧人也十分识趣,不仅顺水推舟地应承下了郑家的供奉,还帮助郑泽办了一些不方便对外人言的事情,纳了自己的“投名状”。 若非今日郑泽来找他,让他办的事情着实有些难度,通常他是不会驳这位“郑国舅”的面子,当场就会为其燃香效命。 不过,当郑泽加大了筹码…… 为了自己的目标,这个僧人觉得有时候,人该搏的时候就得搏一搏。 更何况,现在的他,其实还不能算是个完整的人。 他还需要依靠像郑国舅这样的人,鼎力支持,未来才可能变成一名完人。 当这僧人点燃清香,闭上眼眸,他的心神便随着袅袅升起的青烟飘得越来越远,飘出了这间精舍,飘出了这个那烂陀寺,飘出了宁人坊,飘出了洛京城…… 他这凝如实质,甚至有真实重量(三两三钱)的心神,一直飘到了那北邙山口,方才停了下来。 或许真是运气使然,他很快找到了一头合适被点化的护法兽。 那是一头从山上下来不久,身上带着箭伤,心神不宁的玄色巨象。 此时,北邙山上火势升腾,这头玄象干脆找了个小水潭,置身其中,不断用鼻子卷起一坨坨的潭底泥,往自己身上泼洒。 就在它心情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一个特殊的声音,突然在这头庞然巨物的心中响起:“一切有情众生,度尽苦厄……” 飘渺的经文,在那胡僧神通的加持下,如贯耳之风般朝那巨象耳中涌入。 哪怕它不想听,仅仅合上了自己跟门板差不多大的耳朵,可那诵经的声音仍旧无孔而入,一点点磨灭着它的神志,代替并夺舍了这个头巨象的本我与自我。 “……恶无果,如是说。” 当这最后一句经文念毕,水潭里面里哪还有什么巨象,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身高两丈,象首人身,膀大腰圆的人形怪物。 恶无果睁开了眼睛,重新适应一下自己的身躯,甩了甩长鼻,巨大的耳朵翕动几下,攥了攥拳头,接着便开口怒吼。 “昂——” 而他的这声怒吼,远处北邙山古道入口蓦地响起一连串“希律律”马匹嘶鸣。 第179章 大自在,杀劫起 释教之中中,象头人身之神被称为“大黑天护法”,乃守护神之一。 大黑天护法是“大自在天”的化身,尊作战神,礼祀此神可增威德,举事必胜。 其亦有作金刚怒目状,作忿怒形,降服一切孽障妖魔的时候。 而此时,这头被胡僧恶无果点化,暂且化为人形的异类是否为神只不好说,但其通体玄色,龇牙咧嘴,确实是相当愤怒。 “薛承誉!必死于此山中!” 这是他和那位郑国舅做的交易,收了人家的供奉,自然要用心完成。 于是,这象头人身的巨物便站直了腰身,“刷拉拉”地从浅潭之中走出。 长鼻一卷,将一棵长在潭边的柳树,连根拔出,拿在手里充作兵器使用。 因为身高两丈有余,他一步就顶寻常人走十几步,很快就“咚咚”地踏步走到了北邙山古道入口,堵住了自己的“猎物”。 那轻薄公子薛承誉,带着家丁们,这也才刚刚走到古道入口的迎客松附近。 结果,他们迎面就见到了万条垂下绿丝绦,向自己等人劈头盖脸地扫了过来。 “吁——” 薛家的众人一边拉扯着惊马,一边惊惶地看着那藏在“绿丝绦”后的怪物。 可当感受到面前这怪物的敌意,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恐后,轻薄公子薛承誉稳了稳心神,用鞭梢指着前面的被恶无果点化出来的“大自在天护法”,怒叱道: “不管尔为何方妖孽,都给本驸马速速退却!如若不然,我阿爷乃渔阳节度使、神丘道大都督,必广募骁勇善战者诛杀尔之族类,杀尽乃止!” 短短几句话,字字珠玑,薛承誉就没说出哪怕一句的废话。 他不仅报出了自己的身份,还抬出了自己那朝廷武将班列第一人的父亲,又同时向对方表达出了自己的威胁。 薛矮、薛胖、薛瘦三个家丁也立刻带人催马上前,兵刃出鞘,拦在了自家少爷和那怪物之间。 剩下的那些家丁则全都挽弓搭箭,大有情况不对就要请面前这个“大自在天护法”,吃一顿暴雨梨花箭的架势。 然而,面对眼前众人的反应,恶无果只是甩了甩脸上的长鼻子。 他闻到了一种常人闻不到的“气味”。 名曰:畏! 这种“气味”对人类无用,不过对像他这种被点化出来的怪物,却大有裨益。 “实乃珍馐美味。”他心中暗暗道。 同时,他又张大了嘴巴,长牙耸峙间,用力吸了一口气。 而他藏在身后的一只巨手,则在飞快地单手结印,先是宝瓶印,后是无畏印。 有着恶无果的修为加持,这个象头人身的“大自在天护法”的身形,蓦地又生生拔高了三尺,他身上那玄色的厚皮,竟然开始冒出一缕缕诡异莫名的黑烟。 “老四,通知老大;老二,保护公子先走。”薛家那些家丁中最胖的那个薛胖当机立断道:“其他人,都跟我上!” 说完,薛胖就偏腿跃下马鞍。 一来,他不善于马战,一身的艺业和本领,在马背上最多只能发挥出来三两成。 二来,因为面对着一头怪物,所以他们胯下的那些坐骑,现在其实腿都有点软了。 下马之后,薛胖瞬间躬身弯腰,滚成一个圆球,接着他就风驰电掣般地,向那象头人身的怪物翻滚着冲了过去。 一只个头不怎么起眼的灰色鸟雀,也扑棱着翅膀,摇晃着一小截蓝色尾羽,从薛家那队人里面快速飞出。 与此同时,那个矮墩子似的薛矮也跳下马鞍,他没有冲上前而是直接拉住了自家公子薛承誉马笼头的皮绳,牵着那匹乌蒙马就往往队伍后面退走。 而队伍里的其他人则全都跃马扬刀,引弓射箭,二话不说就发起了攻击。 薛家的家丁不是那位薛公帐下亲卫,就是他家的家生子。见到怪物害怕归害怕,畏惧归畏惧,可他们依旧还留有为自家公子献上自己这条命的勇气。 不过,若那“大自在天护法”真的只靠勇气就能抵挡,郑国舅也不会用四分之一座宁人坊来交换恶无果出手一次。 面对袭来的箭雨,恶无果附身的象头人身巨怪岿然不惧,他只是用力挥动起手中那株潭边柳。 万千条绿色的“丝绦”抽打出去,犹如一把巨大的拂尘,轻易就将那些猎弓射出的弓箭扫到一边。 可就在这时,化身“肉弹战车”的薛胖,亦随之袭来。 他团成球的身子沾满了泥土,先是从地上弹起,又角度刁钻地在那棵潭边柳的树干上反弹了一下。 经过这“二段跳”,薛胖这颗肉球竟然跳到两丈多高,直接飞跃到象头人身的“大自在天护法”脸前。 半空中,他的身子蓦地舒展开,同时又伸出已然运起内力激发完毕的手掌。 而他这手掌,此时已经膨胀得足有团扇大小,并且戴着一只细铁环编织成的手套,掌心内缘的位置上还阴险地竖着一排弯曲的钩子。 薛胖血灌瞳仁,红着眼睛,发出一声怒吼:“管你是神马东西,给爷死!” 他借助一路翻滚所积蓄的力道,又运起“大开碑掌”的功夫,狠狠朝着眼前怪物的丑脸掌掴了过去。 “砰——” “嗤啦——” 薛胖的铁掌打中怪物的脸颊,大开碑掌练到他这份上,开碑裂石根本不在话下。 因此,那个“大自在天护法”嘴边足有碗口粗的长牙,都被薛胖这一巴掌给打折了。不仅如此,薛胖铁手套掌心处的弯钩,还狠狠从其脸上蒯下了好几道肉条,令其半张脸都鲜血淋漓。 只不过,虽然一击得手,但是薛胖却并没有多么乐观。 “不好。”他心中暗暗叫苦。 要知道,他刚刚这下蓄力掌掴之所以能拍到对方脸上,乃是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再加上薛家一众人手妙如毫巅的一次配合所致。想要再重复一次,可绝没有那么容易。 更何况,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薛胖很清楚自己这蓄力之后的大开碑掌,力道到底有多重。 这么说吧,他在辽东为薛公帐下前驱的时候,曾也在各方配合之下成功地蓄力挥出一掌。 那次,他一掌直接砸塌了一段扶余小城池的城墙。虽然扶余人的城池不似大周这般巍峨雄壮,那座小城的城墙厚也不过两、三块青砖来长,墙上若想站人还得额外搭木架…… 但怎么说那也是城墙! 他一掌的力道能砸塌城墙,要是打在活物脑袋上,就算打到的是一头真巨象,那也能将其脑浆子给打飞出去。 可是,他这么蓄力一掌,却居然只打断象头人身怪物一颗长牙,外加在其脸上划出几条血道。 “要糟了。”薛胖顿觉悚然。 第180章 重拳打棉花 薛胖的预感是正确的。而且,很快就得到了应验。 被打破脸皮的象头人身怪物并没有倒下,而是咧开撕破的嘴角,露出一个狰狞的笑脸。 那颗被折断的长牙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被其伸出的一只巨手,于半空就捞到了手里。 接着,他就猛地反手向上一刺。“噗哧”一声,这根尖锐的长牙,径直刺穿了薛胖的身体。 正被薛矮拉着马笼头,从队伍后面迂回撤走的薛承誉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红着眼睛高喊道:“胖子!” 而薛矮、薛瘦看到一奶同胞惨死,亦是双双发出痛呼。 “三弟!” “三哥!” 然而,令他们更难以接受的事情,随即就又出现了——用断牙凌空戳死薛胖仿佛还不够,那象头人身的怪物竟然还猛地一抖手,将薛胖的身体一分为二,并且用尖锐的长牙挑起了薛胖的脑袋。 “一切法相,皆梦幻泡影……” 随着恶无果默诵咒文,薛胖脑袋瞬间变得干瘪,弹指间仿佛就经历了千百年,化为一颗串在长牙上的骷髅。 与此同时,这象头人身怪物身上还升腾起了更多更浓的黑色烟雾,当这些烟雾舔舐过他脸上的伤痕,伤口处的血肉碎块旋即便被弥合。 如果不是其胸前、肚腩,还有地上还残留着一些血迹,甚至都看不出来他脸上刚刚受过伤。 而就在那黑色烟雾飘荡到其嘴角,在牙根断茬附近不断徘徊的时候,这怪物信手便把那棵断牙倒着按了过来,黑雾缠绕上去又马上散开,这颗长牙就重新归于原位。 薛胖不仅白死了,还将自己的头颅送了过去,成了这怪物牙齿上串着的一颗挂件。 “啊,哈、哈、哈——” 被恶无果附身的象头人身怪物发出猖狂的大笑,他笑得是如此用力,以至于就连一身肥膘都跟着不断颤抖。 薛家众人又气又急,纷纷开弓放箭,可那些箭矢却全都被这怪物挥动柳树拂尘随手掸飞。薛家的家丁阵脚开始变得散乱,有些人想要掏出兵刃去围攻那头巨怪。 而就在这时,那原本被薛矮拉着想要迂回从后路撤走的薛承誉竟拨马跑了回来,先是稳住了众人,然后又指着那怪物就破口大骂:“你这肥头大脸畜牲,本公子就不走了,爷爷定要跟你这怪物耗到底! 等我阿爷和圣人派高手前来,定要将尔碎尸万段,火烧油烹,看你死不死!” 他的这一连串怒骂,确实稳定众人的心神,让这帮家丁重新找回了主心骨。 不过,在站在马镫上叫骂的同时,他也用手掌按住了旁边马背上薛瘦的肩膀。 在旁人看来,这是他薛承誉想要压住因为胞兄身死,所以怒急攻心,一直想要冲上去报仇的薛老四。 可实际上,薛承誉搭手在薛瘦肩膀上的手指却一直连连轻点——这是军中斥候在夜里刺探敌营时,不便说话时所采用的一种交流方式,通过轻重点击再配合《周韵》解读,就能传递出一些简单的语句。 薛承誉向薛瘦传递的信息是:结鹤翼阵(防敌冲阵),且战且退(不要恋战,也不要速溃),等待奥援(拖延惫敌)。 虽然在洛京城里有着一个“轻薄公子”的名声,但是作为将门之子,从小就耳濡目染,薛承誉又会完全不通用兵之道? 事实上,他刚才之所以被薛矮拉走,是因为当时心中的畏惧压过了理智。 而当那象头人身怪物杀死薛胖,在那鲜血淋漓的瞬间他也就突然醒悟过来,他独自逃走非但不怎么可能,甚至还更危险! 这怪物是何来路,他不清楚,可他却猜到这怪物大约是为何而来。 毕竟,这样一头怪物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只有他们薛家人从北邙山上下来的时候出现,也未免太凑巧了一些。 他估计了一下:哪怕不爱惜马力,狠心把一匹乌蒙良驹跑到累死,又加上轻功高绝的薛矮帮衬着,可以这怪物表现出的神通来看,他能独自逃回洛京城的成功概率也依旧不怎么乐观。 所以,他才折返回来。 薛家的家丁还有十七个人,又都骑着马,手里也有弓箭,组成个小三才、鹤翼阵没什么问题。 若是能且战且退,不跟那怪物硬拼硬杀,而只靠箭壶里剩下的箭矢与其周旋,薛承誉估计至少退个几里路出去没有问题。 北邙山距离洛京城不过三十里,而且此时北邙山上起火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洛京——就算退一万步,这消息肯定也被传到主持这场簟蒲宴的李生金耳朵里——薛承誉不相信,此时没有高手正往这边赶来。 更何况,薛瘦已经放出了自己豢养的传讯鸟雀,之前就回城内节度使留后院“搬救兵”的薛高,想必很快就会收到消息,带着他阿爷留在洛京城里的一些好手快马加鞭地赶过来。 庙算了种种,薛承誉觉得此时自己最要紧就是不能落单,越是人多的地方,他就越安全。 因为,哪怕就是和他自小就“相看两相厌”的那个二皇子李生金,见到他正被一头怪物追杀,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会见死不救。 很多时候,主事之人有了主心骨,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在薛承誉的组织下,他薛家的十七个家丁几个弹指间就策马分散开,以偃月又或者叫鹤翼阵的形态隐隐围住了那个恶无果点化附身的“大自在天护法”。 他们也不贸然进攻,反而是按照队型之中从西到东的次序,挨个拨马远离。同时,他们每个人拨马远离也不走远,最多跑个二十几步就停下来,重新调转马头,朝向那个象头人身的怪物。而若是恶无果驱动身体去追某个人,那么其它人必将不停地向其倾泄箭雨,令其必须驻足挥舞“柳拂尘”来遮挡。 碰巧之下,薛承誉竟然真地抓住了“大自在天护法”的痛脚。 恶无果的神通虽然玄妙非常,但施展神通,其实也是要有其神念和修为作为支撑。 点化巨象变成“大自在天护法”形态之后,他的这尊“大自在天护法”其实也就只有两种使用两种法门: 其一为神力; 其二便是驱动那些黑烟,来为修补自身,而且他还可以通过降服“敌众”、吸收其业力来增强这第二法门的效果。 若是薛承誉让人一拥而上,又或者他自己独自逃跑,那才是真正对了恶无果的心意。 而如此时这般,象头人身的“大自在天护法”对付那些且战且退的薛家众家丁,则像是出重拳打棉花——他空有一身神力,可却不怎么派得上用场。 第181章 天上降魔主 “真是难办。” 恶无果心下有些急了,他不是什么妄人,更不是没有脑子。 他已经看出来,薛承誉这小子是在拖延时间。而如果真的让他拖住自己,等到洛京之中的高手出现,那他点化夺舍的这尊“大自在天护法”绝对会凉在这里。 更加不妥的则是,洛京之中能人异士辈出,他担心有人会寻着这尊留下的线索,找到藏匿于宁人坊内的自己。 他来洛京城之前可是发下了宏愿,是要与自己并蒂而生的那位善无畏大和尚了结因果来的。若是由于今日这事情,他被大周朝廷盯上,那份“因果”被放到明面上,寰宇之内,恐怕都再没他的栖身之所。 可他也不能就此打住,因为如果现在退走,那他就相当于收了郑国舅的“大布施”,却没有给予人家“福报”。 下民易虐,贵胄难欺。 恶了一个即将成为外戚的顶级世家的家主,未来数十年,他恶无果同样也别想实现宏愿,甚至多半这洛京城也待不下去。 没办法,他现在唯一的破局办法就是加大投入,趁着没有其他人赶来,解决掉薛承誉这个麻烦。 “薰风三两轻,不够,那就五两。要是五两还不够,那就干脆来上一斤……” 宁人坊,那烂陀寺后院的精舍内,在那郑国舅和恶无果和尚面前,三柱点燃的清香骤然间烧去了一大截。 随着一大团青烟飘散而去,原本只是闭目微睡模样的年轻胡僧恶无果,竟然“扑通”一声从蒲团上面摔倒,躺到卧榻上。 “嗯?” 见这一幕,一直坐在对面等消息的郑泽,不由得微微皱眉。他看着卧榻上那个随着自身倾倒,身形似乎也佝偻了许多多年轻胡僧,面上露出一抹狐疑。 他并不知道,当这边这个胡僧的身体佝偻下去,北邙山脚下的那尊“大自在天护法”,身形却平白无故拔高了一大截,从两丈来高一下子拔高到了三丈出头。 而且,在身形暴涨的同时,这尊象头人身法相的速度也快了一大截。 他扔下手中的“柳拂尘”,宛如缩地成寸般,三两步就跨越过数十丈距离,一头冲进了薛家家丁组成的鹤翼阵的一端。 接着,还没等那几人反应过来,他就频频出拳兼之长鼻横甩,哪怕只是挨着、蹭着,也都是人马俱碎,无一幸免。 眨眼间,这鹤翼阵就缺了一条翅膀,八个家丁全都死在他手里面。 而他又用长鼻猛地吸了一口气,一时间狂风大作,被捶死的家丁也和之前那薛胖一样,倏尔间便被吹得只剩下一颗惨白的骷髅头,又被这怪物挂到长牙上当了挂坠。 “放箭射他!”薛承誉见状,连忙大喊,因为有几个家丁都吓到面露震怖,进退之间失了方寸。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 有了恶无果全部神念加持,再加上刚刚降服那几个家丁身上业力的补充,这尊“大自在天护法”自然更为殊胜,也变得有余力使用其他的神通了。 滚滚黑烟从其脊背上腾起,这象头人身的怪物猛地抬起一条如梁柱般的粗壮大腿,狠狠往地上一踩。 “咚!” 犹如天神擂鼓,又似地龙翻身。 以他为中心,百丈方圆,地面就像被丢入一颗石头的水潭,生出了一道道褶皱,并且还不断向外蔓延,回环往复。 “希律律——” 薛家人胯下那些坐骑,纷纷发出惊恐的嘶鸣,四肢站立不稳,登时就全都摔倒在地。 有些倒霉的家丁,摔倒时因为腿没从马镫里抽出来,所以一条大腿都被马身压住。 “啊,哈、哈、哈——” 象头人身的怪物点着头,发出一阵猖狂的大笑,他看到那轻薄公子薛承誉也被其胯下乌蒙马压住了。 “任你奸似鬼,也得喝本座的洗脚水。”恶无果一面大笑着,一面驱动被点化的“大自在天护法”迈步走向那正在不断挣扎的薛承誉。“来,来,来,让本座送你一程,送你驾鹤西……”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晴空霹雳突然打断了他的畅想,而且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那种霹雳。 天上突然闪过一道雷霆,伴随着“丰隆”一声巨响,原本晴着的天空上蓦地开始乌云汇聚。 “嗯?” 恶无果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感觉自己这尊化身的脊背……不,是浑身各处,那些从厚实象皮里生出的一些硬鬃,此时居然开始根根竖起。 “丰隆——” 又是一声雷霆炸响,恶无果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心里仿佛漏了一拍。 “怎么会这样?这是本座结无畏印、宝瓶印点化的化身,怎么会产生畏惧的情绪?” 恶无果顿感大惊。 他这具化身的情况有些不太对劲,那原本郁郁流转于其身体表面黑色烟雾,此时竟然也开始紧紧贴向了他的皮肤,甚至想要钻进去似地。 然而,就在恶无果飞速权衡着利弊,思忖要不要先放弃杀死薛承誉那家伙,将神念和修为先退走至洛京城的本体之内,以确保安全的时候,第三道雷霆骤然而至。 “丰隆——” 这回不仅是炸雷声了,而是真有一道紫色的雷霆从天而降。 这道雷霆,极为准确地命中了这个正因为之前两道炸雷,继而陷入某种认知障的“大自在天护法”化身。 明明可以果断杀了薛承誉、完成任务即刻退走,可他非得停下思考利弊得失,浪费了宝贵的时间窗口。 结果,他既没能完成任务,还被雷给劈了。 “我去……” 就连小腿被马身压住,身体倒在地上的薛承誉,看到这一幕都不由得瞪大眼睛,张开了嘴巴——不过,他马上抬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从里面迸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语。 他隐隐看见那紫色雷霆之中,似乎包藏着一颗的“雷卵”,而正是这颗从天而降的雷卵将那个可怕的象头人身怪物砸成肉泥。 不仅如此,在其被砸成肉泥的那个大坑里面,还有万千条细小的电蛇四处狂飙。 “敕敕敕——” 而正是因为有着这些电蛇存在,所以恶无果这具化身连半点囫囵的血肉都没有留下,全都被电焦、被灼烧成了灰烬。 第182章 人间太岁神 赵无咎真得“谢谢”那个跑来截杀薛承誉的恶无果,因为没有这家伙的出现,他的情况可能就要糟糕了。 虽然系统加点过的【肉太岁】天赋十分给力,束缚住了那道上古雷神余韵。 但是以其身体作为战场,进行了这场厮杀,还是令赵无咎出现了一些异化。 雷神的威能,至刚至猛,宁折不弯,拥有【肉太岁】天赋的血肉与其相抗衡,多数时候还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在不断超速再生过程中,赵无咎的身体逐渐开始变形,变得越来越圆润,以至于最后变成了一颗血肉组成的巨卵。 【肉太岁】确实困住了雷神的余韵,但后者的不断抗争也同样硬控住了这个天赋。两者相互制衡的过程中,赵无咎被夹在中间,处境变得十分难过。 他每一秒都度日如年,而且还不知道究竟要多久,这种情况才能变得好转。 然而就在这时,恶无果点化并附身的那尊“大自在天护法”出现在了北邙山脚。 雷神余韵对其气息产生了感应。 这是因为,上古之时,雷神乃帝颛顼之前驱,在那场绝天地通的宏大抗争之中,祂曾亲手夷灭了不知多少的大荒之种。 无论妖魔还是神明,凡是与帝颛顼志向相悖的存在,皆是这位上古雷神的怒火倾泄之处。 那轻薄公子薛承誉出口吓唬恶无果,说什么“杀尽乃止”。 可这位上古雷神当年却是来真的,祂是真对那些大荒之种“杀尽乃止”,甚至还得加上句“其无悔”才足以形容! 故而,哪怕是仅剩的一丝丝残念,在感受到了令其记忆犹新之气息的瞬间,被赵无咎束缚在体内的雷神余韵随即就真正爆发出了自己的愤怒。 之前祂或许只是依本能行事,可这回祂却是真的暴怒了。 祂迫切地想要知道,到底是何方妖孽,竟敢在祂这位雷神之所在附近造次…… 那家伙一直都这么勇吗? 而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束缚着这股雷神余韵的赵无咎,感受到了更加可怕的压力。不过好在,这一次的雷神之怒并非混乱无序,平等地攻击着周围的一切,而是有着明确的针对目标。 甚至,赵无咎所化的这颗巨卵,也成了这股雷神余韵合作的对象。 雷神余韵不再侵略糜烂赵无咎的血肉,反而与其开始了一种深层次的结合。从五脏六腑转了一圈过后,它最后竟钻入其骨髓深处“安家落户”。而随着雷神余韵的加入,赵无咎很快就从内到外遭到了一轮洗炼。 因【肉太岁】天赋增生所化的那颗巨卵,几息间便被如同浓浆般的雷霆所覆盖,化作一颗“雷卵”。 不过,此时这些雷霆已经不再会对赵无咎造成伤害,触及那些血肉也仅仅产生了一些酥麻感,仿佛是有人在为其进行全身按摩。 就在这时,北邙山脚下,随着恶无果全身心地投入,那个“大自在天护法”的气势则再一次提升。 而这,毫无疑问,再一次刺激到了山谷之中的“雷卵”。 雷浆不断翻涌,作为雷卵主体的赵无咎亦随之起起伏伏,甚至渐渐飘离了地面。 “丰隆——” 第一声惊雷响起,雷卵表面的雷浆液瞬间溶进了卵体。而几乎同时,这颗雷卵就无声无息但又急如奔雷地冲天而起,直入九霄。 正所谓:去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用这句话来形容雷卵此时的变化,最为贴切。 而就在其升入云端之后,刹那间便风起云涌,四面八方的浮云全都开始向这颗雷卵汇聚。 “丰隆——” 第二声惊雷随之响起。 被雷神余韵折腾得变成一颗肉卵,神经都有些麻木了的赵无咎,蓦地便惊醒过来。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 淦! 赵无咎瞬间精神了,因为他感受到自己正处于天穹之中,位于云端之上! 这一刻,他甚至顾不上体会那由于云气汇聚,继而自行流转的《抟龙九转》又产生了何等玄妙变化。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得赶紧想个办法,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那不死定了? “丰隆——” 就在赵无咎都急得快喊“救命”的时候,第三声惊雷声猝然响起,强烈的酥麻感再一次传来。 因为风起云涌,云团不断挤压摩擦,所以又生成了大量的雷霆。而这些雷霆,无一例外,全都受到赵无咎所化这颗“雷卵”的吸引,再一次聚集成一片雷浆、雷泽将其整个淹没。 很快,当这颗雷卵被雷霆通体“染”成紫色,就仿佛触发了什么开关似,被一道紫色的雷霆所裹挟,这颗雷卵径直从九霄云端直冲向了地面。 如同天降的陨石,赵无咎所化的雷卵,将正在地上肆虐的的那尊象头人身“大自在天护法”砸成了齑粉。 而蔓延出去雷霆不仅将其剩下的血肉碎片灼烧成了灰烬,还一举湮灭了胡僧恶无果附加在这具化身上的全部神念,令其形神俱灭于一瞬之间! 诛杀了妖魔,那融合入赵无咎体内的雷神余韵,也再一次变得愉悦起来。它居然叒一次带着赵无咎所化雷卵腾空而起,再次飞上了云端。 这一刻,因为不再有着诛杀妖魔之志,所以它腾起之后并不着急落下。而是任由四方云团挤压过来,包裹住了赵无咎的身躯。 …… “公子!” 身手矫捷的薛矮跑了过来,用力抬起那摔断腿的乌蒙马,将薛承誉从马下解脱出来。 顾不上腿上的疼痛,薛承誉一把拉住薛矮的胳膊,想要站起身子,好去仔细瞧瞧那个遭到“天打雷劈”的怪物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 “你们刚刚都看见了吗?”他问道。 薛矮点点头。 “公子,那怪物恐怕是太过嚣张,因此恶了老天,结果就被天雷给齑死了。”薛矮回答道:“我刚刚大着胆子瞅了眼那边,那怪物站着的地方就剩下一个大坑,连半点血肉残骸都没能留下来。” 薛承誉点点头。他并没有对薛矮说出,他刚刚看那雷霆里面,似乎还隐然有一巨卵存在。 就在薛承誉被薛矮扶起来的同时,其它几名还活着家丁,也陆续都被“高爱胖瘦”四兄弟里面的老四薛瘦从地上扶了起来。 原本薛家二十多人的队伍,现在能站起来的,连带薛承誉这个公子在内,就只剩下七个人。 而正当这些人纷纷向苍天叩首祷告,庆幸自己活了下来的时候,淅沥沥的雨水亦突然从天而降。 第183章 见龙在天 北邙山上,风起云涌,区区三十里外的洛京,又岂能安稳如故? ………… 宁人坊,那烂陀寺后院精舍。 看着猝然佝偻下去,骨相淋漓,只剩一副皮包骨头模样的年轻胡僧,那位陉阳郑氏的家主猛地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他轻轻唤了一声“大师”,同时又俯身将手指探向恶无果的鼻翼。 “嘶——” 发现这人已经没了呼吸,郑泽倒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 并不做他想,他马上就捡起竹席上铺排着的那些地契,胡乱卷做一团塞进自己袖口。 郑泽不动声色地走出精舍,向侍立等候在门口的一个小沙弥说了声:“大师睡着了。” 接着,这位郑氏家主就从那烂陀寺后门悄然离去,借着身上那和寻常百姓一般无二的穿着,隐入了来此坊还愿拜佛的香客善信之中。 只是,就在其离开之后不久,那烂陀寺后院的精舍就走了水。火势汹涌,就连庙里的大雄宝殿都差点被燎着,得亏僧众们发现得及时,齐心协力提水救火,这才没让整座伽蓝付之一炬。 ………… 皇宫大内,明德殿内。 这座宫殿位于皇城东侧,因为有太子日常办公居住,所以又被称为“东宫”。 去年被圣人天子一封令旨,改名为“李潜”的太子正跪坐于以簟蒲之上,耐心听着一位大儒为其讲明经义。 像这种“经筵”,自打去岁被改名之后,他几乎日日都需要召开。 可以说,从去年开始,他已经很少能有机会如最初被立为太子时一样,几乎天天都可以随意去含元殿观政了。 按照圣人天子那封令旨上的原话,这就是:“……修才储德,谓之‘潜’也。” 从午时用过午膳之后到未时末,那位大儒口若悬河,一直滔滔不绝。太子李潜也一直面色如常,未有抱怨。 直到将那《孝经十辨》尽数讲完,那位大儒才起身行礼道:“殿下,今日的讲经已经结束,老臣告退。” 李潜不顾腿脚酸麻,亦连忙起身,执弟子礼恭送这位大儒走出明德殿。 “哦,起风了,云雨欲来。” 走到大殿门口时,那大儒突然抬头看了看天渐黑的天色,诧异道。 接着,看附近没有小黄门伺候,他便向太子回礼的同时,低声说道:“殿下,郭公说了,七日之后,国子学的是释菜礼必会由您来主持,请切切不要灰心。” ………… 距北邙十余里,自上林苑行至此处,因得到北邙山起火消息而驻足的车队中。 头发被斗璎冠束着,身穿华贵猎装的李生金,站在一众打扮古怪、明明穿着圆领软袍却偏偏又戴上头盔的王府臣僚中间,叉腰望向落下淅淅沥沥雨水的天空,不由得放浪恣肆地爆笑不止。 “老天爷都帮我,这把怎么输?” 他心中无比畅快,就连身上的衣袍被雨水淋湿也不在意,明明有小黄门为他擎着伞盖,可他偏偏不去躲雨。 ………… 洛京定鼎大街,孙羊正店。 正店,即总店。 它以“孙羊”为名,自然是因为这家店的东主,叫作孙羊。 虽然这家店也以风月项目闻名,甚至它还是与樊楼齐名的洛京两大“销金窟”之一。 但是和别秦楼楚馆不同,孙羊正店并没有与其它秦楼楚馆开在一起,而是单独开在洛京中轴的定鼎大街。 有人说,这是因为店东孙羊非常自负,认为他家总店整治的美食也是洛京一绝,故而要鹤立鸡群地与其它同行开在不一样的地方。 只是,这传言是否为真,那个孙羊从没亲自开口证实过。 但有一条,洛京城里但凡要请人出门吃酒,来这孙羊正店肯定是最上档次的所在。 这不,日晡时分,今日正好内廷轮休的内常侍鱼承恩,就带着膳部司的主事少监特地来此赴宴。 若是赵无咎在此,他一定能会稍稍感到惊讶:因为设宴邀请鱼承恩两位宫内“大人物”的,不是旁人,正是搭载着他来洛京那艘进鲜船的船东张老大。 “张老大有心了,三佛齐那边的龙延香雕,这可不好弄到的东西。” 鱼承恩打开张老大送给自己的多层锦盒,顿时眼前一亮,这里面不仅层层套嵌了好几层,中间还用锦囊装了雪花炭来阻隔龙延香雕的气味流散。 “过誉、过誉,鱼常侍一直跟着阿翁他老人家,见识自然比我们这等平民百姓要高得多。” 张老大跪坐在地上,一边为二人的屈卮斟满酒浆,还一边亲自为两位客人布菜,将那错金卷、酸枣糕、蒸藕玉井饭,鲥鱼冷羹之类的小食,分别端上两位客人面前的矮桌,一点也不假于店里伙计之手。 “自是有阿翁照顾,我们这些人才能如鱼得水啊,哈、哈、哈……” 鱼承恩以自己的名字,讲了个笑话,也同时合上了锦盒的盖子。 “……别的不多说了,张老大是阿翁的小老乡,阿翁也同某讲过要照拂一下你的生意。 某将刘少监带来这里,就是因为他是膳部司的司正,你的事情可以同他直接谈一谈……” 一听这话,张老大立刻大喜过望,他马上交手向鱼承恩再度拜谢,同时又向那位刘少监行了一礼。 原来,他之所以今日要在孙羊正店设宴,就是想要走关系,好将自家从岭南带来一些食材送入皇宫大内。 这样的话,顶着皇家膳食特贡的名头,他的生意也好更上一层楼。 而就在他想要开口介绍自家东西的时候,外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是有人在发出惊呼。 雅舍里面三人都脸色一沉。 特别是张老大,他之所以会选择在孙羊正店设宴,就是因为这家店服务周到、环境宜人,为此他可是花了十几贯钱特意订了间雅舍。 他连忙向两位客人告罪一声,然后起身推开雅舍的细绢障子门,想要呵斥伙计怎么能任人在此喧哗。 然而,他推开门就看见一群人正聚在雅舍外的条廊上,指着天空纷纷啧啧称叹。 “嗯?” 心中好奇之下,也顾不上穿上鞋履,他直接以罗袜践地走了出去。 而当其他抬头一看,顿时眼睛瞪得大如同鸡卵,并且随即也变作刚刚还被其所鄙弃的喧哗者中的一员。 “龙……龙……龙在云端……” 第184章 搅动风云 金麟岂是池中物。 一遇风雨便化龙。 虽然赵无咎不是什么金鳞,但是托系统的福,他习练了《抟龙九转》这门玄功。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雷穴内因气机相互勾连,引得上古雷神余韵灌体而入。 同样地,诛灭妖邪之后,当其化作的那颗“雷卵”再次跃至九霄之上,风云际会,《抟龙九转》不由得再度自行运转起来。 再加上,由于刚刚诛杀了恶无果点化的那个象头人身怪物化身,量劫系统内本已经清零的劫数点和运数点再度得到了补充。 所以,当《抟龙九转》玄功运转,这些意外得来点数就变成了他修行所需的资粮,开始反馈到他身上。 早在习得《抟龙九转》第二转,获得那“能升能隐”神通之后,他就开发出了一种类似“橡皮人”似的易术。 此时,由于风云际会、又兼之雷神锻体,不仅《抟龙九转》第五转、第六转开始自行融汇贯通,他那原本的“能升能 隐”神通异术,竟然也开始了向更加神异方向狂飙发展—— 他所化的这颗“雷卵”表面,一些肉团似的东西不断鼓胀、收缩,犹如呼吸一般。 这种“呼吸”,足足持续了七七四十九次,终于才停止下来。 紧接着,原本那圆融无漏的雷卵表面,刹那间便出现了万千细碎的裂纹。 而且,这些裂纹分叉连绵,又在不断流转。直到这些裂纹遍布雷卵,转了一圈,连成一体。 这时,雷卵由内为外响起了一声“丰隆”雷鸣,紧接着这颗卵的“卵壳”就在天上分崩离析,藏于卵内一条头角峥嵘、鳞爪翕张的墨龙从中倏尔跃出,腾飞于天地之间。 不仅如此,随着这条墨龙在云端遨游,四周风云汇聚,他的身形亦似乎迎风就涨。 短短几个弹指间,这条墨龙就从两丈来长,长成数十丈长的庞然巨物。 只是,那虚长出来的身形,其实皆乃云气所化。 也正是因为被云气包裹住,所以这条由赵无咎化作的墨龙,此时感到体内充满了奔流不息的活力。 他不由自主地就开始凭风而行,想要靠着奔腾翻滚,来发泄一下自己那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力。 而这样一来,他这条墨龙,自然而然就出现在了地上众多人眼里。 就这样,足足“闹腾”了一个时辰,直到天色渐黯,之前在北邙山附近下得那场骤雨亦云歇雨停之时,赵无咎所化的墨龙才发出“昂然”一声怒吼。 他震散了身体周围的云气,调头急转直下,从九天之上径直砸向洛水之滨。 ………… 是夜,洛京城的宵禁,比以往严苛何止数倍? 京兆府自县尉以下,全员上街巡视。马快,捕手,不良人,武侯,里卫,无一人能够缺勤。 只要还喘气,哪怕就是胳膊折了、腿断了,今夜也得洛京各坊内执宿,瞪大眼睛,不得有一寐之息。 南衙十六卫也全部出动。 自那位“高阿翁”以下,十二名内常侍全部派出去都督军务。 各坊市间的道路上,各卫持着灯球火把、顶盔掼甲的军汉巡逻不停,一刻也不停闲。 皇亲聚族而居的“十王宅”,以及节度使留后院所在两坊,更是彻夜都有南衙的卫士值守。每隔七八步就是一军汉,将这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油泼不进。 平时,宵禁之后也有些家有余财之人,喜欢于平康坊的烟花之地夜宿。 然而今日,这些勾栏瓦肆全都熄了灯烛,关紧大门,没一个东主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今夜开门做生意。 就连那常常出现“一曲绫绡不知数”盛景,号称“洛京销金第一处”之称的樊楼,今夜也早早就取下来门口挂着的大红灯串。 因为这樊楼的东主也被其背后的大人物警告,今夜要敢开门,他家的生意在洛京也就做到头了。 要知道,就连那位“大人物”,此时此刻也正夹紧了尾巴,在含元殿里小心揣度着上意。 而且,在听了文武百官很多人的陈词之后,他才躬身出列,在这破天荒头一次在入夜之后举行的朝会上,向端坐于御阶上的圣人天子请录奏事。 “李相,你有何想法,此时只需畅所欲言即可,朕现在也是有点伤脑筋了。” 一听这话,李异府连忙躬身道:“臣以为,虽然‘见龙在天’此事多半为祥瑞,但亦不可贸然见大操大办,将此事传之于天下。” 之前,朝堂上的意见分为两派。 一派人认为这‘见龙在天’,妥妥就是祥瑞。是以,圣人天子应传诏天下四方、各路夷狄,宣扬大周在圣人天子治理下政通人和,传播大周的国威。 另一派人则认为,这件事恐怕不是什么“祥瑞”,而是因为北邙山起火,才引得龙蛇起陆之景。 后者大多以被匆匆从国子学请来的郭祭酒为首。而那位江左大儒也拿出当年当宰相、太子少傅时的气度,直言不讳地讲了自己的道理。 他指出自古以来,除了当年轩辕氏驭龙升天之外,历朝历代、遍翻史书也找不到第二桩和“龙”有关的祥瑞。 虽然有些开国帝王有过“赤龙入腹”、“踏趾而生”之类的、出生不凡的传说,但是究其根本那其实多半是以讹传讹的假托之词,根本当不得真。 而且,就算退一万步讲,那些开国帝王的传说都是真的,可现在大周国祚已经绵延多少年了? 当今圣人继承大宝,那是乘祧继嗣,法礼有序! 难不成,还有人想要开国? 谁要开这个国,有胆子就把话讲清楚,一场名为“九族消消乐”的游戏在等着你呢! 郭祭酒的这顿火力全开,让赞同“祥瑞派”的朝臣瞬间熄了火。 若辩驳“见龙在天”是否为祥瑞,他们或许还有些话可以说,但他们没人有兴趣去玩那“九族消消乐”——这位郭祭酒虽然说话确实不好听,天子以前也的确不怎么喜欢他,但是问题架不住人家说得有道理啊。 更何况,他们又一琢磨才发觉:圣人如果真觉得此事是祥瑞,那么今夜何故要加强宵禁?真要是祥瑞,那圣人不该是暂时废弛宵禁,与民同乐来庆贺这件事吗? 第185章 李猫儿 李异府微微抬眼,迅速打量了眼高坐于丹陛之上的圣人天子,见其眉眼含笑,顿时心中一松。 刚刚那番进言,他说对了。 “李相,你有心了,可是这件事该如何收尾呢?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在场众位卿家想必也和朕一样,现在正在为怎么处理这件事而头疼呢。” 圣人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 可是,借助含元殿营造的特殊建筑结构,坐于丹陛之上,即便用的是普通声量在说话,可这足足有百步进深的大朝堂内,众人仍旧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听起来,对于李异府刚刚对于“见龙在天”的那番定性言论,圣人天子是满意的。 这件事是祥瑞。 毕竟,洛京城里那么多人都亲眼看到了见龙在天,如果说这不是什么祥瑞,那圣人的脸面往哪搁? 难不成还要发罪己诏不成? 只是,这次的祥瑞,圣人并不准备大张旗鼓地传布于四方。 虽然朝廷没有办法堵住洛京人的悠悠之口,那些往来于各地的商贾早晚会将这件事情传到天下各地。 但是,圣人并不希望官方认定这件事是祥瑞,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也甭想着通过“祥瑞”来搞事情。 天子对“见龙在天”态度,概括起来就是“四不方针”: 不承认、不否定、不拒绝、不主动。 而在确定自己摸准了上位者的“脉象”之后,李异府这才像良医疗病似地,慢条斯理地开出了自己的“药方”。 他交手行礼道:“见龙在天该如何定性,和吾等臣属接下来该如何去做,这完全是两回事。吾等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一个字——查! 因此事起于北邙,故而要严查此地。除了大理寺,还可诏崇玄署协助征调僧、道,乃至那些胡天之神的信属,从旁协助。 此外,就如郭祭酒所言,祥瑞这种事情总有人会想拿它们做文章。 今日之后,还需严查有无别有用心之人,拿这件事情来作文章。 诸皇子、亲王,虽是皇家贵胄,但是若敢越这雷池,臣还请陛下万勿姑息。” 李异府这番话说完,若非碍于御史纠察,朝堂之上的众位大臣,恐怕当时就得“嘁嘁喳喳”起来了。 他的这番“严查”论,让很多人又想起了,这位宰辅是如何升上来的。 李异府出身不算太低,但也绝非什么世家出身,此人是靠科举考试有了功名,继而向大人物投献,这才获得了出仕的机会。 出仕之后,他先是去了门下省任典仪,后又去到御史台任监察。 这两处地方都是清水衙门。 由于无人提携,又无钱打点,所以从九品到七品官,他蹉跎了足足九年。 而其真正发迹,还是在御史监察这个岗位上,因为参与查办那起震惊天下的“京兆韦氏案”,在考评叙功的时候被擢选成了中书舍人,入了东宫属官的行列。 那时,太子李乾只不过十三岁,还没有被改名为李潜,圣人还很喜欢管自己这好大儿叫“元子”这个乳名,他的母亲崔皇后也还没有病逝。 无论怎么看,只要太子平安长大,东宫的属官都能跟着一飞冲天。 然而,仅仅只在东宫待了一年,李异府就主动辞去了作为东宫幕僚的中书舍人之职。 他以“丁忧”为名,回乡为自己父亲守孝三年。等他再回到洛京城,随着太子长大,攀龙附凤之辈越发多广,东宫之中根本没了他这人的位置。 可是,也不知道李异府是怎么运作的,李义府回到洛京就进了刑部大理寺衙门。 接连两年,因为李异府连续办了好几件大案、要案,所以从大理寺丞累功升至了刑部侍郎,然后又从刑部侍郎录入尚书省从事。 而那时距今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年洛京发生了很多事情,以至于很多人都下意识地忽视了这个以火箭速度蹿升的李异府。 那年,太子的生母,出身博陵崔氏的崔皇后病逝。 那年,权倾朝野的司空、太子太傅开府仪同三司、大行台领吏部尚书事;上柱国,授爵越公,食邑三万户的越公杨诛病倒,乞骸骨回弘农老家养病。 那年,圣人发府兵二十五万,亲征扶余,结果却意外遭遇冻雨被困在辽泽。 若非有后来的渔阳节度使、神丘道大总管、当时只是圣人“小舅子”的安定县侯薛万仞拼死相护,那一路衔尾追杀的扶余军队,甚至一度有可能杀至圣人车驾跟前。 那次征扶余,二十五万府兵,有将近一半都没能从辽泽中走出来。 大周休养生息了一年多,才缓过这口气,并且于后年由薛万仞为将、开辟出一条海路绕道扶余国背后。这才成功避开了辽泽天堑,打出了大周现如今的神丘道。 总而言之,在那一年,相比于以上种种大事,一个“小小”刑部侍郎的升迁自然不会引来多少人的注意。 可是,也正是从那一年开始,李异府才算是真正走入了朝堂。 由于他并非哪个门阀世家出身,所以自然会受到各家势力的拉拢。 李异府总是会选择,也能选择对自己帮助最大的一方加入,然后再利用“查案”来为敌对一方添堵、添乱。 按理说,像他这样一个没有根脚的官员,这样做很容易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李异府确实遇到过几次刺杀,不过最后却都被他成功躲了过去,甚至还以此为突破口撕开了对手的阵营,将另一方“杀”得溃不成军。 很多人都说,这李异府最大的本事是善于构陷,可问题是他的构陷每次都能有“铁证”作为支持。 一旦使出,无往不利。 而且,李异府也并非是只与一方势力交好。只要能给出足够的价码,他其实也会多方效力,左右逢源。 因此,有人说这人狡黠如狸,李异府也渐渐落了个“李猫儿”的诨名。 可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只“狸猫”,重返洛京这七年居然能一路直上青云,爬到如今中书令的高位。 时耶?命耶? 此二者,最是让人琢磨不透,就算生了颗七窍玲珑心的人也不好去猜。 第186章 龙蜕 李异府提出细查此事,圣人天子思索了片刻,见无人反对也就当即同意下来。 此次夜晚上朝,本就是临机而动,自然也没有什么“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唱喝环节。 下朝之后,待众多臣僚被小黄门引着出了宫禁,他也就摆驾回了自己的寝殿。 没有唤那郑淑妃来侍寝。 这位大周第一人回到寝殿之后,第一件事反而是找来一个宦官。 “你们阿翁回来了吗?” 那留守的宦官是一外常侍,平常都没资格进入寝殿伺候圣人。 一听圣人问起这话,他连忙叩首应道:“奴已经看过那水钟了,最多半刻钟,就到约定的时辰,高阿翁他老人家既然说了,那就肯定会赶回来。” 圣人“嗯”了一声,然后便半倚靠着隐囊,在钿金贴翠的沉香卧榻上,双目微阖,休息起来。 那外常侍看圣人一俟要睡着,正想着要不要吩咐宫娥送上条锦衾,给天子盖上。 然而,就在这时,橐橐地脚步声从殿外响起。那个原本还在发愁要不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外常侍,立马低下头侍立在一旁,乖乖站好,一动都不敢动。 “去取点姜汤来。”圣人天子睁开眼眸,对那外常侍吩咐道:“将其他人也都带下去,朕要与元植说说话。” “喏!” 那外常侍立刻交手应承下来,而就在他带人出去的同时,一个披着蓑衣,一条胳膊揽着个箱子的高大身影正好从其身边经过。 “高阿翁。” 这个外常侍赶紧露出一副笑脸,热情地对这位顶头上司、内廷宰相打了个招呼,同时也不忘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然而,后者只是点了点头,不似往日那般对其他小宦官和颜悦色,不顾脚上鞋子弄脏了寝殿的地板,大踏步就往里走。 殿中此时只有高元植和圣人两人。 “陛下,”高元植单膝跪倒在地,向那位九五至尊行了一礼。随着他的动作,其周身响起不少“嘎吱吱”的声音,原来他还在那件蓑衣里面套了件甲胄。 “幸不辱命。” 说着话,高元植就打开了自己抱回来的那个木箱子。这一路上,他是一直亲手抱着此物,从未假于人手。 “今日傍晚,那条墨龙所过之处,落下的‘只鳞片爪’,虽然也有一些细碎部分被不知哪家的人提前抢走,但是大快的全都被某抢了回来。” 箱子里面装着的东西,便是赵无咎飞升化龙、在天上不断翻滚遨游的时候,从身上甩下来的一些“雷卵”破裂后产生的碎片。 虽然在“雷卵”破裂时,那卵壳的绝大部分都被雷霆化作齑粉,但总归还是有一些大块“卵壳”剩了下来。 “这就是那条墨龙的‘龙蜕’?” 看着箱子中一块块表面布满雷纹,外层坚硬,可是内层却好像肉块一样的东西,圣人天子不由得心下大奇。 他想要伸手去触碰一下。 “陛下,不可。您若是想看,还是让老奴为您拿起来看看。” 高元植吓得大惊失色,因为来得匆忙,所以他还没有让人细细检查这些龙蜕有无不妥之处。万一上面有毒,妨碍到圣人天子的安危,那他可就死上一万遍也难得其咎了。 自己想干些什么,若是被其他人所阻止,当今这位圣人肯定当即就会发怒。可是,自打在潜邸的时候开始,高元植也不知道忤逆过他多少回了,这位天子却偏偏从来不会气急。 见那高元植一副趴在箱子上面,把箱子死死盖住,大有如果不通过检查过,绝对不会让自己触碰的架势,大周这位圣人不由得笑着骂道:“你这老奴,倒还是这般心思细密。” 不过,他又正色道:“除了这些龙蜕之外,出宫这一趟还查出别的什么没有,北邙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早在晚上临时召开那场朝会之前,圣人就已经派自己的心腹高阿翁出了宫门。 要查一些事情的时候,他永远不会相信一个外臣,哪怕那人是当朝宰相也不行。 而且,高元植也没有让他失望,很快就将自己派那些干儿、干孙子查出来的消息,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那小家伙又到处惹麻烦,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一听薛承誉有关,对于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外甥,就算是圣人天子也只得苦笑连连。 可是当听到高元植说,薛承誉自称他们一行人被一怪物截杀,是因为天降落雷齑杀了那头怪物保全了性命,圣人天子“噔”地就从卧榻上站了起来。 直到高元植再三保证,已经让御医过府去为薛承誉看伤,确信那轻薄公子并无大碍,休息个一两天就能在洛京城走马狭弹,圣人天子这才放下心来。 “陛下,泽王殿下那边,今日也出了点事情。”高元植适时补充了一句:“泽王因为听到北邙山起了火,车驾暂停的时候怒急攻心,所以失手打死了一名王府的军司马。” 一听这话,圣人天子气得须发皆张,狠狠拍了下卧榻上的矮几,发出“啪”地一声响动。 寝殿外,持刀戟值宿的侍卫听到声音,刚想进来看看情况,结果就被圣人天子一声“都出去待着”给轰了出来。 “混蛋透顶!目无国法!老二那家伙,纯粹就是个孽障!” 虽然李生金是他亲儿子,但是听圣人天子的语气,这位二皇子在其心里的地位,其实还没有薛承誉一个外甥来得重要。 气呼呼地喘了一阵,圣人天子想了想,最后还是对高元植说道:“你去帮那个孽障将这件事处理干净,那个军司马的家里人应该居于京兆,将那些人迁徙至别的地方,给上一笔足够他们生活的银钱算了。” “喏!” 高元植交手称是。 等到高元植领命离开之后,寝殿内只剩下圣人天子一人。雨后的一缕新风从殿外吹来,令这个已经年逾不惑的天子稍稍感到一些寒意。 “元子啊,元子,不要怪阿耶,并非阿耶不愿偏袒于你。只不过是因为这大周,我李家与其它世家共治天下的格局,确实是得稍稍变一变了。” 第187章 暗流 一夜鱼龙舞,繁星落碧波。 月下轻舟梦逝,回水云歌。 风拂细柳,露滴花心多。 晨曦初照地,渔火渐零落。 后半夜的时候,天津桥下,忽然爬上一个浑身赤裸的身影。瞧准远近无人,这人赶紧甩开双腿,穿街过巷跑离了此处。 凭借着记忆,赵无咎从天津桥一路向西南跑去,一鼓作气绕过大半个洛京城,来到了承义坊附近。 此处,正是之前那伙“空空儿”邀请他入伙的那块地方,也是后来“空空儿”老大庞千钧与鱼承恩交手之所在。 穿过乱坟林立、荒草凄凄的外郭,惊走了不知几只野狗、野狐,赤足奔到承义坊的坊墙,轻轻一跃,他总算回到了洛京。 从承义坊,一直到他居住的履道坊,他不得不和那些在各坊市间巡逻的卫兵小心错开。 进了履道坊,又躲开了瞪大眼睛守夜的武侯,最后方才顺利翻墙跃入自己那个小院里。 进到房内,赵无咎这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暗暗庆幸道:“好险,好险……” 傍晚时分,当变成雷卵一飞冲天,他的心就已经提到嗓子眼了。 可他没想到是,因缘际会之下,《抟龙九转》玄功竟能一口气突破两个瓶颈,让其突破至四品高手境界。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他现在已经摸到了炼神返虚的门槛。 虽然不知道这个“四品高手”在大周的含金量为如何,但是回想自己遇到过的那几个高人:“儒者”高图澄、“兽人”阴颉利,还有那“怪道人”李淳风。 除却最后那位安排他来洛京,并且让他为其师兄传承《抟龙九转》的李老汉,赵无咎仍是觉得自己还看不出对方功力深浅。 前两个人,赵无咎此时隐隐已经有一种感觉:再见面的时候,他多半能够轻易战而胜之。 再考虑到,那个“儒者”乃是陉阳郑氏的家族供奉,还被派来保护郑氏的两名嫡子,高图澄其人在整个大周多半也算是叫得上号的高手之一。 赵无咎自觉能胜过他,这恐怕也能侧面说明一些东西了:四品以上的武者在大周确实也是凤毛麟角。 而成为四品高手之后,他的五感也随之变得更加敏锐,可以说十足“非人哉”。 因此,依靠在云端腾挪,倾泄了大半体内的精力之后,赵无咎猛地就感受到许许多多用意不明的目光正在看向自己。而他也才意识到,化作墨龙的自己,此时正在被千千万万的洛京人仰视。 于是,他这才赶紧从云端落下,一头扎进了洛水里面。 本来,赵无咎还想着是不是能够赶紧变回人身,摸黑跑回家里。可是当其坠入洛水,变成人身,还没有一刻钟工夫,洛水两岸乃至水面上就多出许多人。 凭着那“非人哉”的感知,赵无咎能够感受到这些人都是一些武道高手。 他不用思索就能猜到,这帮人肯定是循着墨龙的踪迹而来,只是不知道目的为何。 因为不欲暴露自己,所以赵无咎只能一直在河底潜游。 好在,之前遇到锦帆贼,他就从《抟龙九转》这门玄功中开发出了“利涉大川”的神通。他在水下长时间活动,非但不会憋闷,反而如鱼得水一般。 等着等着,有些在岸上、船上的人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竟然也纷纷跃入水中。 这些人多半有着“浪里白条”之类的功夫,水性极佳,明显就是想要在水里寻找墨龙的行踪。 赵无咎藏于河底水草之中,暗中运用起来另一项本领——调禽聚兽——这也是那次遇到锦帆贼时的收获,击杀了锦贼帅侯莫陈运用,赵无咎才将系统中的这一门本领补全。 之前,只是在饲养家禽的时候,他才有机会练习一下。可这回,他却是在洛水河底,直接拿身边的“河鲜”来了次实操演练。 他聚集起了大量虾蟹鱼鳖,令其在水中排列成团、一齐搅动水流,伪装成“墨龙”的样子吸引那些入水的武者。 而他自己则始终藏在河底的水草里,逆着水流,一路缓缓地上溯洛京。 赵无咎游得很慢,因为他感知到了那些武者发生了争斗。他察觉到那些人似乎在争抢什么东西,只是仅仅持续了几刻钟,那些人的争斗就被弭平了。 弥平争斗是一队骑在马背上的军士,无论岸边还是河上,只要不乖乖交出他们取得那些“东西”的武者,全都会被当场格杀,哪怕那些武者报出一个个世家豪族的名号来,这队来人也丝毫不给面子。 在洛河两岸,各有几哨人马来回巡曳,不断收缴着那些武者抢到的“东西”。 而在水面上,以一艘千石进鲜船为主,横亘于河面;数十艘蚱蜢小舟为辅,在其周边不断游走,几乎将这段洛水完全壅塞。 这支“船队”不仅直接用拍杆和火箭驱赶之前驶到此处的、各式各样的船只,船上的人还都持着硬弩,瞄准水下那些“浪里白条”的身影,胁迫他们交出从水里捞出来的那些“东西”。 此时,赵无咎也弄明白了,这伙新来的“官府”中人收缴的“东西”是什么。 “他们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赵无咎手里拿着一枚外壳坚硬,内里柔软的“雷卵”碎片,不由得大为惊讶。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东西就像是他搓澡时搓下的死皮,根本没什么用。 可就是为了争夺这些死皮,他看到一个刚刚捞起它的八品武者,不仅一下子遭到十几根弩箭的攒射,还被船上一个挥手凝结出水剑高手,一剑洞穿了喉咙。 那人手里拿着的东西亦因此沉入了水底,落到了赵无咎手中。 而就在他惊讶莫名的时候,那个八品武者缓缓沉入水中的尸身突然间就动了两下,虽然动作看起来十分僵硬,但还是坚定地沉入水底,直奔赵无咎而来。 “是那个宦官!” 这手段,赵无咎曾在遇到空空儿相邀那次见过,故而从这手段认出他就是那个面上多褶皱的“阿婆面”鱼承恩。 再结合洛水两岸和河上的动静,他也不难猜出,这伙强硬收缴他化龙之时落下死皮的“强人”多半不是什么“官府中人”,而是正儿八经的大内禁军。 “那就给你吧,”赵无咎将手中那块死皮扔了出去,而那具沉入水底的阴尸捞到此物,果然头也不回地就浮向水面。 第188章 查漏补缺 待在屋内,躺在卧榻上,赵无咎猜测那位圣人天子派人收集雷卵碎片的目的。 “……不是为了当宝物,就是准备拿那些‘死皮’炼丹制药。” 虽然当今圣人并不算特别亲近佛道,往常没听过这位人皇有炼丹嗑药的传闻…… 但赵无咎自己都身负系统,自然不是那种会动不动就扣下碗筷,口中打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样的人。 盲目否定并无任何意义。 况且,他也还记得,在看到系统里面那灰蒙蒙的【长生久视】天赋时,自己是何等的激动。 以己度人,虽不甚佳。 但时赵无咎相信,作为掌控了天下最大权力的君主,在看到一丝有关“长生”的希冀时,就算平素再如何理智也会生出贪念。 毕竟,自家的江山哪怕能传之于万代,在他们心里,也多半比不过自己本人在龙椅上多坐百年来得更具诱惑。 “一不小心,自己成了唐僧肉了。”赵无咎暗道一声晦气。 同时,他也决定以后一定要加倍小心,绝不能暴露出这个秘密。接着,他就又赶紧从头到尾,仔细回想了一下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防微杜渐,查漏补缺。 化成墨龙龙,后又入了洛水,再到从天津桥一路返家…… 这几件事情里面,唯一可能出纰漏的地方就在返家这个环节,不过他一路上别说耳朵了,就连头发丝都支棱着,时时刻刻都在探察着自己是否遭人跟踪。 而且,退一万步讲,他若是真的被人跟踪了,那现在履道坊内又岂会只有一些武侯和里卫在巡夜,丝毫什么高手出没、兵马调动围过来的动静? 因此,这后半段还好,只是当他想到自己去北邙山当挽郎那段事情—— 被那位高承议落下在雷穴之中,他身上穿着的衣物、佩戴着的横刀,都在其自身化为雷卵时,因为遭到雷霆洗炼而化作灰烬。 这些东西没留下什么隐患。 可问题是,他自己没有同高以适一同返回洛京,那位承议郎带人回京之后会不会发现队伍里少了个人? 如果高以适发觉少了个人,会不会将这消息报送至礼部? 虽说他觉得有人灵机一动,旋即猜到洛京天上出现的那条墨龙,其实是他赵无咎变的,这个可能性其实不高。 但他也不能完全保证。 而且,赵无咎还记得自己变作雷卵,可还随着一记落雷齑死了一个象首人身的怪物。既然大周都能出现这样的怪物,多出几个能人异士,这很不可能吗? 何况,就算没人能够想到他就是那条龙,可是宫内的禁军都出动了,皇权特许之下,任何跟墨龙有牵连的人估计都要被找上门来,被查个底掉才能侥幸脱身。 “那样也太被动了,”赵无咎暗想。 于是,他决定明天去寻那高承议一趟,想办法给这个纰漏打个补丁。 “好在,去那北邙山的时候,身上没带多少银钱。要不然,想去打点一二,说不定还得先去打劫一番。” 诶,居洛京,大不易……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宵禁解除之后,赵无咎就便慢悠悠地穿街过坊,走至礼部衙门。 他特意先找了一个食摊,要了几张胡麻饼和一大碗水盆羊肉,准备解决自己的朝食,一边看看这礼部今日有无异状。 若是真有人过来,将那高以适带走,赵无咎觉得自己可能就食言半次,与那“怪道人”李淳风约定在洛京传承《抟龙九转》,他只能默写,而可能马上就得离开洛京。 而就在他将胡麻饼吃完,水盆羊肉也只剩下一些清汤寡水之际,摊子外边突然传来“咦”地一声轻呼。紧接着,一名穿着深青色圆领官袍的男人,随即就走了过来。 一见来人,赵无咎亦眼前一亮。他赶忙起身,抱拳拱手,深施礼道: “高承议。” 高以适笑着还了个半礼,此乃大周年长者对年幼者回礼的规范,这位礼部承议郎并非托大或者摆什么官威。 “店家,给我上一份蒜酱汤饼。” 在赵无咎这桌坐下,高以适也给自己点了份面条,一大早忙到现在,他此刻也确实饿急眼了。 和东山县不同,洛京城里大周朝廷的各个衙门里都没有伙房,衙门并不需要不负责各级官员、吏员的伙食。 当然,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之类的五品往上的官员,无论是俸禄还是孝敬,家中都会有余钱,请得起佣人,饮食出入自然也都有人照顾。 然而,像高以适这样的正六品官,别看他的官职拿到东山县,比那一县之尊梅县令还要高出几级,可他过得日子绝对没有县令舒坦,囊中也没什么余钱。 当值之时,若是真的饿了,高以适也就只能在这衙门门口的食摊上就近吃点东西,一来二去就成了摊上的主顾。 “赵小郎君,今日来这礼部衙门所为何事啊?刘老实家这摊子上的蒜酱确是一绝,可我看你也没点啊,一看就是来等人办事的,不是来他家摊子专门为了吃汤饼的。” 赵无咎恭维道:“您慧眼如炬,我此番前来,正是要向高承议道谢的。” “找我道谢?” 高以适愣了一下,旋即释然道:“原来如此,想必赵小郎君昨日是和鲜于家的二公子待在一起,昨天傍晚洛京城上空有神龙遨游,宵禁也确实会严格许多。” 嗯? 这回轮到赵无咎摸不着头脑了,不过,他还是很快就将自己带来“打点”高以适的一小袋萨珊银币放到桌面上。 不管怎么说,礼多人不怪不是? 而看到赵无咎如此“上道”,高以适则哈哈一笑,将手臂放到桌案上面,等到再拿开时,那个钱袋已经被他袖子带走。 他笑吟吟道:“郎君年纪不大,高某托大一句,管你叫一声赵老弟。” “高兄。”赵无咎打蛇随棍上,立马抱拳弓手道。 “哈哈哈,既然你我兄弟相称,那为兄我就跟你讲一讲,昨日我为何要在城门郎那里,填上咱们的名字。” 第189章 鬻得雄鸡换茶钱 蝉鸣阵阵,如沸如羹。 高以适捏住毛笔,在卷帙上写下一行记录。不防一滴汗水从额头滚落,恰好落在墨字之上,将其洇成一个小黑团。他懊恼地用布帕擦了擦脑门,从口中吐出一口热气。 “吐谷浑、大勃律、小勃律、龟兹、吐火罗、三韩、天竺、真腊、骠国、三佛齐、康国、石国……” 他一边细数着各国使馆名称,一边核对其国使者的宣慰表。他这一上午全都在各国使馆间打转,忙得跟陀螺似地,一刻也不得闲,为的就是敦促其使者上表。 “这一个个的小国使者,尽是些庸蠹之辈,来大周就是享清福的。 就连每月向度支司请的宣慰钱,也需要去催促才会送来,除此之外根本就懒得再下笔多写两个字。 昨天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居然一个上表请朝贺的使者都没有……其国祚将亡乎,由此可见一斑。” 心里将各国使者吐槽了一个遍,高以适同时又想到了今日在食肆,再次得见的那位赵小郎君。 他不禁感慨,货比货得扔,人比人更是能分出个高低贵贱。 人家天生就那么醒目。 他只是把昨天猜到虽然赵无咎先行一步,但是忘却在城门郎处备录留名一事说明,讲清楚里面的厉害。 赵无咎立刻就千恩万谢,说“古人有一字之师,今有承议郎一席之教”,还说改日一定再次登门拜谢。 “这小兄弟既聪敏,又会办事,说话还好听。况且,过几日还要去国子学进学,想来也是要走科举为官的正途。和那帮只盼着打幡抱罐得个官做的‘挽郎’,不可同日而语。这样的人,确实是值得好生结交一番。” 高以适暗暗想道,随即就拿起桌上一杯晾凉了的清茶,一饮而尽。 ………… 夏日溽热,喝点茶总是好的,至少身上会熨帖许多。 去礼部见了那位高承议一次,赵无咎的心情无疑轻松许多,他回家的时候甚至绕行至丰都市买了点茶叶。 前世的他并不是多么爱喝茶,可是那时物资丰富,想喝茶随时就能喝到。 而这一世从小到大,他第一次喝茶还是在进鲜船上,喝的是那位船东张老大“炖”的茶汤,味道新鲜是新鲜,可那滋味也确实一言难尽。 洛京繁华,丰都市更是八方商贾齐聚,百货俱全。赵无咎于此处买了茶叶,按自己的习惯,回家之后用沸水冲泡饮用。一连几日下来,倒也养成了个喝茶的好习惯。 就是有些费钱。 他在丰都市买的是蜀中蒙顶茶,在洛京属于多而不精的茶叶,价格比浮梁转运至北方的精制茶要便宜不少。 可即便如此,三斤不到的茶叶,也花了他足足九百文钱。 这还是店家因为看他用的是绞碎的萨珊银币付账,那银币用戥子称过,成色甚好,所以给出的一个优惠价。 与此同时,洛京卖的的青齐谷、米麦等粮食,虽然考虑到运输和交易成本,价格比常州东山贵上几倍,但一石粮食的价格,差不多也就八百文左右。 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事之中,茶放在最后一件也确实自有其道理。 而除了喝茶之外,赵无咎还得考虑每天吃饭的消耗。 【饕餮胃】天赋虽然由于能充分吸收食物里的营养,消化能力异于常人,所以也算是抗饿“小帮手”,走到哪里多半都不会被饿着。 但是,既然能吃上正经饭,那为什么要吃苦? 能吃上肉、蛋、奶,又没有什么忌口限制,为何要一味的茹素? 再加上,要习练《抟龙九转》玄功,每日炼精化气,这“精”都是从食物而得来。 以及,他这九尺高的少年郎,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 一加一加一加一。 这几条加起来,赵无咎每日就算自己在家埋釜造饭,也得花费不少银钱。 得亏之前鬻售虎皮换来不少萨珊银币,还有一些从家中带来洛京的一些“老本”(感谢冯家人慷慨赠送的“贼奈何”),否则赵无咎想要在洛京好生居住下去,恐怕真是不怎么容易。 看着渐渐瘪下去的钱袋子,赵无咎也知道,自己确实是该找些财路了。 以他现在四品武者的身手,无论去哪个世家大族家里,其族长必定会扫榻相迎,花大价钱引为家族供奉。 可赵无咎却压根没想如此。 一来,四品武者算是保命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并不准备轻易地暴露。 二来,此番前来洛京,除了要完成与那“怪道人”的约定,他主要是为了去国子学进学,是来当斯文人的,替那些酒肉臭的权贵们打打杀杀……抱歉,这种念头光是想想,就足以令其扫兴。 同样的,要去国子学进学,来钱最快的办法——“打家劫舍”——也自然不在其考虑之列。 毕竟,这办法虽然也行,但也太过于刑了。 况且,虽然洛京城里有没有“卧虎”他不知道,但肯定藏着龙。 他自己就是。 谁知道,这地方还藏着什么高手?万一哪次失手了,他可能就得去亡命天涯。这多划不来啊。 一来二去,赵无咎想到的稳妥搞钱的办法就是去效仿“祝鸡翁”,靠养殖业发家。 当然,考虑到洛京城粮食价格,想要靠寻常办法在这里养殖家禽家畜赚钱,恐怕得从舅舅家亏到外婆家。 所以,想要赚钱的赵无咎,不能用这寻常的办法。 他运用【调禽聚兽】的法子,在那履道坊新买的院子里待了几天,对几只养了十几天、已经长得有一两斤沉的肥鸡进行了专门调教,最终得出了一只符合其心意的雄鸡—— 其羽如锦缎,顺柔斑斓;其冠若丹砂,杂色不存;其颈如玉柱,铁毫林立。兼之目光如电,喙利爪坚,时时昂扬而不自馁、自颓。观其形态,行如风,立如松,动静之间,尽显大将之风。 除了吃的有点多之外,还得每日喂食一些混杂了他带来的鼍龙肉干碎末的丸药补益身体之外,这只大公鸡绝对是一只“天生”的鸡中之霸。 第190章 大吉昌 赵无咎调教出了一只斗鸡。 洛京人好斗鸡。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升斗小民。无论男女老少,都爱看这斗鸡搏戏。 有诗云:寒食清明小殿旁,彩楼双夹斗鸡场;内人对御分明看,先赌红罗被十床。 这就是说,就连宫里的妃嫔,也会以斗鸡为戏,甚至立下赌注来分个输赢。 而因为圣人天子年轻时也喜欢斗鸡,所以皇家那上林苑里甚至专门有一座鸡坊,豢养了上千只雄鸡。 当然,赵无咎调教出了一只斗鸡,并不是要进贡去给上林苑的。他一没这门路,其次不想白白舍弃赚钱的机会。 所以,确定了这只最后被命名为“吉儿”的斗鸡可堪大用,他直接将其装进篮筐,带着它走向洛京城里最有名的一处斗鸡场。 这座斗鸡场不在几座热闹坊市里,而是位于洛京中轴线的定鼎大街上。 它的客人也不是什么贩夫走卒、下里巴人,而尽是洛京城里一些有闲有钱之人,甚至有不少世家公子都会来这家斗鸡游玩。 赵无咎也是在丰都市里打听了几天,才从这座坊市几个斗鸡场流连的赌客口中,听到这座斗鸡场的名字—— 大吉昌。 之所以这座斗鸡场会这么叫,正是取了“斗鸡场”的谐音。 洛京城里,还有这么一个说法:东有孙羊正店,西有大吉昌。 说的就是这座斗鸡场,正好和洛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孙羊正店,一西一东,恰好对门分列于定鼎大街的两侧。 到了大吉昌门前,知客的伙计一看赵无咎身上的穿着打扮,又看他提着个篮筐,立刻知道此人来这里是要干些什么。 每日迎来送往,这伙计是个见惯了世面的,仰着脑袋陪着笑脸对赵无咎道: “这位小郎君,本店看斗鸡的清贵客人才走前门,因为那里是看台雅座。 要是来向本店卖斗鸡,或者让自己养的斗鸡下场赌斗,那就只能劳烦您移步侧门,那里有直通斗鸡场的廊道。 只要本店开门,那边侧门就始终也有管事的人在,您现在过去,不必担心无人接待。” 这名伙计一番话说得足够委婉,不卑不亢,而且也不是从门缝里看人——将人看扁。 足以说明,大吉昌能够号称洛京第一斗鸡场,确实有几分门道。最起码,它的管事们对知客的伙计肯定有过教导,告诫过他们不能觉得店大就能欺客,更不能随便得罪陌生来客。 “好。” 赵无咎毕竟是来卖斗鸡的,于是便从善如流,很快就穿过巷子步入大吉昌的侧门。 那里果然有人支应。 穿着件短袄,手里拿着几根竹签,一俟赵无咎向其说明来意,他马上就给赵无咎发了一根签子。 然后,他便挥手让赵无咎自行从侧门进去,并且还是说里不必担心,里面又是自然有其他人支应。 来都来了,也只能往里走了。 赵无咎提着个鸡笼,走过一段夹墙,进了大吉昌的院子。 院子里,居然密林遍植,圆柏相挨群立,上有藤萝连缀,下有灌木拱卫,浓密的绿意几乎把日头遮得照不进来。 而就在这绿意之下,十几个人正围着一个少年,呶呶不休地推销着自己手里的货品,它们的货品则正是一只只斗鸡。 “贾家小郎君,看看我这只‘九斤黄’,体格丰硕,在场上一个顶俩,怎么也得值个三四贯钱吧。” “别听那牛四喜胡吹大气,这厮手脚不干净,他那鸡说不定就是从哪里摸来的土鸡。小郎君还是看看我养的这只‘翡翠末’,这绿色多正,养的多好。” “哈哈,王二麻子,什么翡翠末,别不是只遭了瘟的鸡,快拿回家埋了去。小郎君,咱这生意不是头一回做了,我这只铁羽,翅如刀锋,潋滟如水波,定能……” 而被他们称为那“贾小郎君”的少年人,穿着一袭短衫,坐在一张藤凳上,无论这些人怎么说,脸上都一副笑吟吟表情。 而且,别看那些人如何吵闹,可也都暗暗守着规矩,和那贾小郎君保持着数尺间隔。因为有几个打着赤膊的壮硕汉子,正环抱双臂,站在这院子里看着他们呢。 “各位。” 那个贾小郎君摆了摆手,让前来卖斗鸡的人暂停了聒噪。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竹签上都有编号,不需要着急,按着编号来。” 说话的同时,他就摊开双手,马上有随从拿着一个酒壶为其手上倒酒。用酒洁过手,那随从又为其戴上一副白布手套。 接着他就按号叫起。 “甲一。” 对应此号的是那个王二麻子,这人脸上笑的跟花一样,忙不迭地就把自己带来的翡翠末双手递了过来。 贾小郎君亦是用双手接过斗鸡,戴着手套的双手在鸡身上一用胡撸,然后蓦地从腰间拔出一把尺许长的短刀。 翡翠末的鸡爪正好抓在刀刃上,“叮”地一声抓紧了锋刃,任凭刀刃上下晃动,这只斗鸡也能稳稳立于刃上,不掉下来。 王二麻子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可这笑容仅仅保持了一瞬,因为那贾小郎君伸手一抹,就从一对鸡翅羽下面拔出两根寸许长、半指宽的灯芯草线。 “黄芥油,把灯芯草放里面泡透,再卷成线,斗鸡时别的鸡被呼一翅膀,眼睛就睁不开了。”贾小郎君笑吟吟地看着那王二麻子,“麻子叔,这么做可不地道,我们大吉昌可不是街头巷尾的斗鸡场,玩这手活被主顾们看到了,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别看这贾小郎君说话面带笑意,可是话语里的冷意,隔着一条街都能让人觉察出来,那王二麻子根本不敢争辩,只是在不住讪笑,卖好求饶。 最终,这只斗鸡只是卖了一贯钱。 接下来,这贾小郎君又很快检查了一只只斗鸡,从不少斗鸡里面都检查出了些毛病。比如,那铁羽被摸出一块开了刃的钢片;又比如,那九斤黄被看适合作斗鸡,因为是顿顿用甜粟米强行喂出的块头…… 他代表大吉昌虽然把这些鸡都收了下来,可收下的价格却比卖主们的开价低了不少,十几只斗鸡拢共才花了几吊钱。 终于,他叫号叫到了赵无咎手里的竹签,轮到吉儿出笼的时候也来临了。 第191章 斗鸡场 “乙三。” 那贾小郎君叫出一个编号。 赵无咎提着鸡笼走了过去,旁边那些卖斗鸡的人见到来者如此高大,不由得纷纷后退了一两步,为他让出一条道。 院子里环抱双臂站着的汉子,也把双手放了下来,似是在警惕着什么。 “郎君好大的块头。”贾小郎君谑笑道:“只是不知您的斗鸡,是不是也和主人一样,形神俱佳。” 赵无咎很“憨厚”地笑了笑。 然后,他就打开了鸡笼的盖子,把金鸡独立地站于一条竹篾上“吉儿”从鸡笼里拎了出来。 贾小郎君顿时眼前一亮。 只见此鸡:胸宽,羽凑,身架利落;毛色赤红如火,绚烂如霞;眼小而眼窝深,眼珠如珠,近乎纯白;其脚爪凌厉,其喙直而粗壮……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这个贾小郎君一眼就看出,这只斗鸡肯定是一只上品,说不定是几代窝份精选的品种,只是不知是否可作种鸡。 “我出五贯。” 不等赵无咎开价,贾小郎君居然先报出了个价格,而且这价格已经快要赶上之前那批人所售斗鸡的价格的总和。 “嚯!” “这鸡这么好吗?” “对呀,这鸡看起来最多七斤上下,块头不算大啊。” 之前卖了斗鸡的人还未散去,一听贾小郎君给的这个报价,纷纷交头接耳。 而就在这些人惊讶于售价之高时,赵无咎却摇了摇头,说道:“价钱太低了,我养的这只‘吉儿’,至少两百贯钱。” 周围之人纷纷发出惊呼。 那一直笑吟吟的贾小郎君,一听这话,脸色也不由得为之一凝。 砸明火来的? 可是,他观这人虽然高大异常,但是举止却并不像那种无赖汉。况且,谁不知道,他们家这大吉昌往来无白丁,来他家砸明火,那是得多不开眼? 瞥见那些抱着膀子的汉子,正围拢过来,贾小郎君抬起手制止了他们。 “兄台,两百贯是不是太高了一些?你哪怕觉得我说得五贯钱不合适,再加上一些其实也是能谈的。” 事实上,赵无咎调教这只“吉儿”,花了不少心思和时间,期间给它喂的精料、辅料,比养寻常肥鸡的花费要高出不少。 如果算上那鼍龙肉为主料的丸药,以及其他的君臣佐辅药材,把这只鸡养到出笼,挑费大概两、三贯钱。 现在如果卖个五贯钱,显然是亏的,可如果卖个十几、二十贯则看似有的赚。 然而,赵无咎却不打算这么做。 调禽聚兽不是他的核心技能,时时练练就行,他不可能全身心投入在此道上面。因此,他也不可能天天伺候那些斗鸡。 卖个十几、二十贯钱,那其实也只能算是“薄利多销”,如果说洛京的富人标准是有万贯家财,他得调教几百只斗鸡才能达到这个标准,算下来时间得花上好几年。 更何况,他又不是没见识的,在这大吉昌的斗鸡,就跟前世那赛马比赛有一拼。那些赛马身价都是数百万、数千万的,它们真有那么贵吗?他看未必,只不过是因为那些马儿能给马主带来比那身家高几倍的价值罢了,一旦受伤、衰老,那些赛马鲜有能寿终正寝的,屠宰场才是它们的归宿地。 因此,面对贾小郎君递过来的台阶,赵无咎并没有直接退让,而是换了个自己早就想好的第二计划,图穷匕见。 “直接买下这只‘吉儿’,两百贯是最低的价钱。价钱再少的话,我还不如让它进那鼎镬走一遭。 不过,因为咱们第一次打交道,小郎君对我的鸡不放心也是正常的,所以我也可以换个方式交易。 我可以先不要钱,先将这只鸡借给大吉昌,放到场里斗上一斗。 斗输了、斗死了,这只鸡我都不会找你麻烦,不会找你讹钱。 可如果斗赢了,这鸡一场赌斗的收益,我要拿五分之一。” 贾小郎君听了赵无咎这话,微微怔了怔,不过旋即也就答应下来。 一来,他确实看好这只斗鸡。 二来,他又临时加了个赌约:今晚给“吉儿”安排三场,若是它全败了或者败了两场,那么赵无咎就得将这只鸡送给大吉昌调教,而且分文不取。 里外里,大吉昌都是不亏的。 “那我怎么知道你们一场的收益到底是多少,还是那话,咱们不一定是第一次打交道。”赵无咎最后问了这么个问题。 此言一出,周围那些赤膊汉子纷纷开口呵斥,气氛一下子又变得紧张起来。 不过,那贾小郎君马上制止了他们。 “我阿爷当年是为圣人管上林苑鸡坊的,自打他创立大吉昌,来此消遣的权贵不知多少,”他说话间不无傲然傲然:“这里面既有我家店里服务到位,让各位贵人玩得舒心的缘故。可最关键的一条,还是我家这斗鸡场从来不作假糊弄人。这位兄台如若不信,可以一起来看场斗鸡,你明白了。” 说完,他就伸出手臂做了个“请”的手势,赵无咎跟着他一路向这绿林深处走去。 其它那些卖斗鸡人也想跟上去瞧瞧热闹,然而没走几步,那些打着赤膊的汉子就堵在他们面前。 一见这阵势,众人也只得悻悻止步,只是望着赵无咎和那贾小郎君的背影,满脸的羡慕嫉妒恨。 不过,赵无咎跟着头前带路的贾小郎君走得其实不远,这毕竟只是一个院子,面积摆在那里。 只是,这院中绿植颇有一些章法,曲径通幽,弯折百转,走了几步就看不到后面的来路。 他们沿着地上的青石小路,走了百十步左右,就看到了院墙。而在这院墙边上,还建有一排回廊,几个人站在那回廊里,背对着树林,正看着回廊另一侧石雕的镂空影壁,不知在做些什么。 等到贾小郎君走进回廊,那些人才注意到他们二人,有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走了过来,交手行礼道:“少爷,这边场地都铺排好了,巳时过半,第一场就能开斗。” “老徐叔做事,我自是放心的,不过等下你要改一改赛表,临时加一只斗鸡上场……” 接着,他就将赵无咎介绍给了老徐,同时又将刚刚与赵无咎打赌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第192章 豪掷千金笑语高 而就在赵无咎正忙着为了生活赚钱的时候,一些洛京豪少们则正在围着一个炉子“烧钱”玩儿。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索元礼板着脸孔,一丝不苟地用洛京官话说道。 而他这副一丝不苟的样子,则引起了周围那些洛京世家子弟们的嘲笑,这也让索元礼大为不解。 他念得没错啊,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他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拿去跟洛京当地人问过的。 只是,作为一名康国人,虽然他官话说得很好,了解洛京的大事小情,但是很多文化方面的细节一旦拿出来表现,还是难免会贻笑大方。 他拽得这两句出自三闾大夫笔下。 平时,自己在家里用洛京话念就念了,可若是在人前念出来的话,那自然得用楚地的口音。 只是,嘲笑归嘲笑,他们都无意为这个康国人解惑答疑。 觑见这一幕,招来这些人聚会品香的李生金也只是嗤笑一声,随即轻轻俯首,好奇地盯着眼前的这一尊真腊进贡的风磨铜,铸造出了来的香炉。 这熏炉造型颇为古怪,似乎杂揉了汉地和天竺两者的风格 一根夔足底座之上,铸造着一尊似蛇多过似龙的异兽。而且这异兽也能从底座上取下,里面是四个小盒,俱是方口圆底。那铜铸的异兽身上,还带有镂空云纹。 即使见惯了皇家御用的珍品,李生金也没见过这样的器物。 一缕清凉幽香之气,正从那镂空纹里徐徐飘出。先在半空幻化成矫矫烟阵,然后缭绕于熏炉旁之人的周身,久久不散。 李生金闭眼体会了一番,而后又缓缓睁开双眼,神色醺醺。 索元礼见状,连忙伸出一根香钩,轻轻取下“那伽护法”的铜造像,想要拨动引燃另外三个铜盒里的熏香。 “这尊那伽护法尊胜熏炉,一次可以盛放四种不同的香料,除掠影香之外,还有一些果布婆律、苏合与乳香来。单熏亦可,调和亦妙,各种组合随君之意,妙不可言。” 听索元礼这么一讲,李生金微微笑着颔首道:“索老有心啦。” 原来,自打那日在北邙山举办簟蒲宴出了“纰漏”,这位泽王殿下就被圣人天子勒令在家闭门谢客,斋戒沐浴七日,洗涤身心。 今日七日已满,得到消息的“狐朋狗友”们立刻上门拜见,而那索元礼更是为其送上了一尊价格颇为昂贵的熏炉,和同样所费甚糜的香料。 这是为了讨个彩头,周人认为香洗一番过后,可以祛除晦气。 不过,相比于那熏香,李生金其实更喜欢那香炉。 原因无它,因为那东西似龙而非龙的造型,惹得他心里泛起一阵阵的涟漪。 事实上,熏香这种雅事他虽然也懂得一二,但是却并非此道中人。 于是,他用目光扫向自己的一众宾客,给人递过去 一个眼神。 一个身材有些痴肥的世家子立马会意,开口道:“泽王殿下,咱们熏香也熏过了,是不是有别的去处?” 这人名叫郑樉,乃是陉阳郑氏一门子弟。虽然是个庶出子,但随着郑家的日渐朝着门阀发迹,他也渐渐可以在一些并不那么尊贵的世家子的圈子里面,混得风生水起。 郑樉开了个头,立马就有人接茬应和,而且还期期艾艾地看向坐在主座上的李生金。 得到自己想要的台阶,早就在府内憋坏了的李生金立刻就坡下驴,站起身对一众宾客抱手说道:“既然客有所愿,那我这个做主人的自然是不敢辞尔。大家也都别跪坐着了,今日‘锦绣地‘没有马球赛,咱们就去大吉昌去斗鸡……” “殿下,那咱们吃些什么?”郑樉又开口笑闹道,其它一些世家子弟也跟着纷纷起哄。 “哈哈,本王早就猜到你们这些促狭鬼的那点小心思,特别是樉子你——” 李生金笑着一振衣袖,随手将还在地上跪坐的索元礼给架了起来,“——大吉昌对面就是孙羊正店,现点一桌烧尾宴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了。 可点三十几道菜肴,想来那孙老头养的庖厨们,多半还是能整治出来的。 让他们做好之后,送到大吉昌里去,咱们边看斗鸡边开宴席! 索市监,你觉得本王这安排,是不是非常之合理?” 被架起来之后,索元礼心里当时就“咯噔”一下。从来都是人精的他,怎能不知道这位泽王殿下的用意? 他脸上笑嘻嘻,心里却麻麻批个不停。 玛德,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今日你禁足解禁,老子上赶着来送礼。收了礼不说,你还要我去请客。 请客就不提了,还直么瞪眼就说了那什么孙羊正店的“烧尾宴”——洛京谁人不知,当朝宰宰相李异府也只有在当上中书令的时候,才摆了一次烧尾宴来大宴宾客! 那一顿烧尾宴,七十多道珍馐美馔,最便宜的也得两百多贯钱打底。要是在孙羊正店点,价格恐怕价格得翻个好几倍。 而就算,点一半菜肴,两三百贯钱也是要有的……这一顿饭,就相当于吃掉洛京中等偏上坊市里的一套院子! 而到你嘴里,这钱就跟大风刮来似的。 反正花的不是你的钱是不是? 这个泽王唯一还当点人的地方,就是最后说了那句“索市监”。而这意思就是答应帮他,运作当上丰都市监,管理协调胡商们在丰都市里出现的交易问题。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索元礼最终心下一横,忍着割心之痛,笑着说道:“泽王殿下好雅兴,不过,不就是一桌烧尾宴吗? 让那孙羊正店去做就是。 实在不行,让他们把一道菜做两遍,凑也凑出一顿烧尾宴来。 您放心,这桩事情就包在我老索身上,定叫王爷和诸位公子吃好、玩好。” 听了这话,那郑樉不由得“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一道菜做两遍,凑起来一桌烧尾宴,居然还有这说法,”他谑笑着问道:“老索啊老索,这要是吃不完怎么办?” 索元礼眼珠一转,立刻陪笑道:“公子有所不知,一样菜要两份,正是为了吃不完做打算——咱们可以吃一份,扔一份啊!” 哈哈哈哈…… 泽王府内,顿时哄笑阵阵。 第193章 斗鸡客 浩浩荡荡的一群洛京贵少,从十王宅一路打马来到定鼎大街,走进大吉昌。 如果说,赵无咎从侧门进的那个院子算是小树林,那他们这群人从大吉昌正门进来,便是直接进入了一片绿野。 庭廊之间遍植奇花异草,分布着很多水榭和小池,彼此之间以一条人工挖掘的水道相连。那水道两侧以条石嵌边,渠底铺有一层纯白色的鹅卵石。 整条水道宛若一条轻柔的白练,蜿蜒曲折,缭绕于诸多楼阁之间。 白日的时候,大吉昌里的来客并不算特别多,李生金等人直接占了一处位置最好的楼阁,可以一边宴饮,一边观雄鸡搏斗。 上楼之后,众人坐定,那郑家庶出的郑樉当先开口来烘托气氛。 “上楼听曲儿,凭栏看鸡儿,撅起小嘴儿,亲个皮杯儿。” 说着话,他也就拉来身边一个浅色罗裳的胡姬女侍,“啪”地在人脸上嘬了一口,引来一记娇嗔的拍打,以及满堂哄笑声。 这时,那索元礼正在对面的孙羊正店里下烧尾宴的单子,在座的全都是二皇子李生金请来的宾客。大吉昌给众人准备了茶汤、雪饮子之类的饮品,外加一些瓜果甘脯。 不过,虽然说是听曲儿,但这帮人并没有叫歌舞乐姬上来助兴。 因为马上鸡场就要开斗了,这种人现在兴致正浓。 要紧的是干“正事”。 李生金喝了一碗三勒浆,不在意形象地用袖子抹了抹嘴边的髭须,然后大声道:“去个人,看看那旗杆上第一场斗得是什么!” 他说的看旗杆,指的是大吉昌斗鸡场里竖起的一根高高的旗杆。 这根旗杆最顶端有一吊斗,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有专门的人爬上去,放一些五谷干果之类的东西,吸引鸟雀飞来聚而食之,以为祭祀。 爬的人也不需要梯子,因为旗杆两边每隔几尺就分出来一对木杈子,整个旗杆形似鱼骨或者蜈蚣,所以这旗杆又叫鱼骨杆或蜈蚣杆。 平日里,一开始要斗鸡,大吉昌的人就会将两块写了斗鸡名字的梓木牌子,提前挂到旗杆的分列的木杈上。 这既是为了方便来此看斗鸡的客人,可以令其提前得知上场的是哪两只斗鸡,以及它们的外貌何如,体重多少,乃至上场次数和之前胜负次数之类的消息。 除此之外,这旗杆还有一个作用。有客人看好哪只斗鸡,就可以对其下注,每押注十贯钱,属于那只斗鸡的牌子就会被往上移一格,谓之为“抬杆”。 “第一场的两只鸡,一只叫扶南赤皮,另外一只叫吉儿……哈哈哈哈。” 那个看了牌子的人向众人说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吉儿”这个名字着实令人有些忍俊不禁。 李生金也跟着笑了阵。 作为之前大吉昌的常客之一,那只扶南赤皮他听说过。 那是上林苑鸡坊里一只扶南国土贡种鸡的后代,生性狡黠凶悍,因为全身上下一身红毛,连脚爪都有些泛红,所以才被叫作扶南赤皮。 牌子上也写了:扶南乐舞罗衫轻,朝霞为衣,赤皮鞋…… 这是讲这只斗鸡在打斗时,特别会与其它斗鸡游走,就好像跳舞一般;而一俟觑得空隙,这只斗鸡就会猛地跳到对手后背上,一边用赤皮脚爪挠抠,一边用喙猛叨对手的鸡冠。 “没想到这只鸡还活着呢,我记得今年春天它就上场了。” 李生金想了想,然后又与众人讲起,自己曾看过这只斗鸡上场时的情形。 “不过,那时它时一晚上连斗好几场。可现在,它巳时场就上场了,该是其实力有所减弱——你们看另一牌子上那斗鸡是怎么说的?” “那还不如它呢。”去看牌子的人回应道:“那个叫‘吉儿’就颜色和‘扶南赤皮’类似,可它上面写了这鸡乃他人寄卖在大吉昌的,还没上场斗过呢。况且,它也不是什么名种,就是一只在洛京诞下的土鸡。” “原来如此,看来那个‘吉儿’就是只‘寒鸡’啊。”有人笑着道。 所谓的‘寒鸡’就是卤鸡肉。那人这么说,显然是不看好叫“吉儿”这只斗鸡接下来的表现。 “那我们就押那扶南赤皮,”李生金顿了顿,说道:“一人押一贯钱,乐呵乐呵就好,巳时场也就是图个乐呵,好戏还在后头呢。” “是极,是极!” 不少人也跟着纷纷应和。 李生金最近出手不怎么阔绰,是因为之前北邙簟蒲宴的事情,他最近除了明面被勒令在家静心读书,暗里其实也被扣了不少赏赐俸禄。 而与他交好的这些洛京贵少,说白了,其实也都是第二梯队的世家子弟。 虽然表面光鲜,但是实际上,他们自己手里能随意动用的银钱也不怎么宽裕。 就像那郑樉,他只不过是郑家庶出的子嗣。每月家族分给他的月例钱,根本比不上同为兄弟但却是嫡出子嗣的郑櫎、郑楠两人的十分之一。 不过,他们这些人数量也多,一起押那扶南赤皮之后,这只鸡的牌子立刻向上升了两格。 与此同时,大吉昌的小厮在各个楼阁间跑来跑去。很明显,随着斗鸡即将开场,那些来此消遣的宾客们也都对即将下场的“大将们”开始下注了。 犹如水涨船高一般,扶南赤皮和吉儿两只斗鸡的牌子越挂越高,大吉昌里的小厮后来都得用上竹竿,才能将其挑起来挂到更高的木杈上面。 只是数数两个牌子下面木杈有多少根,差不多就能算出这场斗鸡,一共下了多少赌注。 “四百贯?”李生金听得这个消息,不由得惊讶道:“这是巳时场罢了,下注怎么有如此之多?” 不过,很快他的疑惑就被人解开了,大吉昌一栋之前始终闭着门的楼阁,门口的侧拉幛门被人“划拉”一声拨到一旁。 一群人门里走了出来,这些人面容黧黑,一看就不似中土之人。 虽然他们身上都披着褐衫、下着短绔,尽量模仿着洛京人的装束,但是仍裸着左肩,并且右肩的衣服上还缀着几根羽毛。 “这些人是使者,还是商人?” 李生金心下顿觉好奇。 第194章 轻取一局 李生金的这个疑问,如果让那正在孙羊正店里忙着杀价的索元礼听到,心里一定会嗤之以鼻。当然,表面仍旧会笑嘻嘻就是了。 来大周的各国商吕,有的要远渡重洋,有的要穿越戈壁千里,这些人的目的就是求财。 不说绝对没有吧,但是若非真的必要,他们谁也不舍得来大吉昌这种地方一掷千金。 会来以及来得起这里的异邦人,只可能是四方诸夷的遣周使者。 一来,他们既拿着大周朝廷宣慰钱,还能通过分包发卖各自国家每年朝贡返还得到赏赐。 此二者相辅相成,让这些使者钱财来得极为容易,囊中的钱财也向来是不缺的。 二来,这帮使者在来到大周之前,本身也是各自国中的贵族,是享受惯了的上等人。 来到洛京这样一个“天下繁华第一”之地,见到了各种之前根本没见识过的吃喝玩乐方式,见猎心喜之下自然会想着去都尝试、尝试。 所以,只有那些往日闲散惯了的遣周使者,才会有消费的意愿,以及更重要地,有消费的能力。 只不过,因为这帮人大部分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有些甚至洛京官话都说不好、文字都不怎么会书写。 所以,他们来到大吉昌这里,肯定是有真正的洛京人带着他们。 而很快,李生金就看到了这个人。 “李津。” 在那伙“南蛮人”从楼阁中走了出来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一些南垂国度模样的人走了出来,只是装束和之前那些人有些许的不同。 有几人,他们身上的服饰就是一个妥妥的大周富家翁,单单看穿着根本看不出和洛京人的差别。 而这几个人,全都围绕着一个看起来和李生金年岁差不多的年轻人,碰巧这人李生金也认识。那人就是当朝宰相李义府的长子,李津。 隔着老远他就听到,有人用怪异的洛京口音问道:“李家大郎,下面两只斗鸡,哪只是我们扶南国进贡的?” 原来,最先走出楼阁的那伙人,全都是扶南国来的使者。 这些人自然是支持那支扶南赤皮。 李津没有先回答这些人,而是在看到和李生金之后,同这位泽王殿下遥遥拱手,施了一礼。 李生金也笑着抱了抱拳,算作回礼。 接着,李津才开始向像那些小国的使者们,讲述这大吉昌的旗杆、斗鸡牌的作用,听的这些土人贵族们啧啧称奇。 “还是你们洛京人会玩!” “别说了,下注下注,我们还要继续押扶南国的斗鸡,要多少贯钱?” 没过多久,“扶南赤皮”就又往旗杆顶端抬了三四格,就快要封顶了。 眼看这赌局要一边倒的押注,有可能倒庄,大吉昌的伙计们立刻敲响了蜥鼙鼓,咚咚咚三声鼓响,宣告斗鸡正式开始。 ………… 赵无咎站在小院的回廊上,透过那墙上的“镂空影壁”,恰好能看见一个长宽都是十几步的斗鸡场。 那场地被黄土垫高了许多,恰好与小院里的镂空影壁中间平行。 贾小郎君带着他站在这里,既能够看清两只斗鸡的动作,又不会因为站在场子旁边,影响楼上看客们的视线。 可谓是一举两得。 他的那只吉儿,此时也被装进特制的木笼,有人专门将它带到了赛场上去。 另外那只扶南赤皮同样也被装匣上场,就在那个吉儿的对面。 有一个浑身上下仅仅穿着条犊鼻裈,将幞头取下,手里拿着根细长柳条的男子走进了斗鸡场里。 这是个“裁判员”。 只见,此人轻轻挥动柳条,发出“嗖嗖”两声尖啸,场边的两个笼子就被大吉昌的两个伙计同时打开。 两只斗鸡走了出来。 很明显,那只扶南赤皮比赵无咎送了的吉儿,在经验方面要多出许多。 它一上来就明白这是生死相斗,而吉尔虽然也是斗鸡,但却没有既往的经验。 扶南赤皮绕着场子开始疾跑,而吉儿只是看着这个同类“发疯”似地绕着自己转圈圈,惹得它不住扭脖转身。 终于,几个弹指的工夫,那只扶南赤皮就冲到了吉儿身边。它扑棱着翅膀用力一跳,一下子就跳起了小一丈的高度,凌空俯冲向吉儿的后背。 然而,就是它的这种猝然发难,突然引得吉儿瞬间变得狂躁起来。 雄鸡张开了翅膀,接着也飞了起来,这回它直接比那扶南赤皮飞得还高,它居然直接站到后者的背上,用力踩了下去。 吉儿后发先至地将对手踩到地下,然后猛地啄向了扶南赤皮的鸡冠子,后者头顶瞬间就往外冒出好多血液。 “第一场,吉儿胜!” 本来,穿着犊鼻裈,手里拿着那根柳枝的男人还是要用将这两只斗鸡驱赶到一起,又或者将它们分开。 可除了赵无咎之外,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两只斗鸡非但不需要驱赶就开斗,那只名不见经传的吉儿还一个照面就秒了对手。 它此时正用最为傲娇的姿态,绕着斗鸡场四处走动,好像得胜了的将军一样。 除了那些宾客之外,那个贾小郎君也始终盯着斗鸡场,出了问题也好及时补救。 吉儿获胜得太快,让斗鸡的激烈程度下降了许多,大吉昌只能赶紧让人用竹竿挑下了旗杆上的牌子,准备第二轮斗鸡。 同时,也有人进来想要抓住吉儿和倒地的扶南赤皮,赶紧抱走腾地方。 “两百就两百贯,成交。” 看了吉儿在赛场上的表现,那贾小郎君也下定了决心,当即拍板花钱买下赵无咎的这只鸡。 因为在他看来,斗鸡吉儿的身体条件实在是太好了。 唯一的缺憾就是,这只鸡缺少上场比赛经验,多半是赵无咎只会养鸡不会驯斗鸡。 可是,他们大吉昌别的不多,就是驯斗鸡的人才一抓一大把。 下到打杂的伙计,上到他这个少掌柜,几乎没人都会那么一两手。 有这样一只没有“根脚”的雄健斗鸡在手,未来几个月,他们大吉昌靠着它多半能赚好几个两百贯。 因此,他觉得用两百贯钱买一只斗鸡,其实还是值得的,不需要继续思量了。 第195章 蛮夷何敢狺狺 “不急,不急。” 听到贾小郎君喊出的报价,赵无咎摆了摆手,并没有即时答应。 他又指了指镂空的影壁,斗鸡场内大胜一场的吉儿似乎也并不想现在就归笼,它正在场中到处乱窜,和那驯鸡人你逃我追,“玩”得好不快活。 “这……” 只是,还没等他说什么,斗鸡场边那一排楼阁上就传来了一阵喧嚣。 “让我们那扶南赤皮再上一次!” “就是,就是,花了几十贯钱,就打斗了个片刻,看个什么劲?” “不就是鸡冠子被啄破了吗,这不是小伤,怎么就被判负了?” “不公!不公!” 那伙来自扶南的使者,纷纷大声抗议。他们一来是为了自己押注的银钱而感到心疼,二来也是为那只扶南赤皮的落败而大感不平。 除了抗议之外,他们还将手里的杯盏尽数丢到楼下,砸在斗鸡场的地面上。碎片四溅之下,没有穿鞋袜,只穿一条犊鼻裈的驯鸡人吓得抱头鼠窜。 “殿…殿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刚刚下了烧尾宴单子,从孙羊正店跑过来的那个索元礼,一上楼就听见“叮了咣啷”的声音。 这个康国豪商、未来的丰都市监,立刻趋步而行,凑到了自己那根大粗腿的旁边,小声地询问这是怎样一桩事情? 哪里来的蛮子,竟然敢在大吉昌造次,这也忒无礼了。 按照他的想法,这些人搅扰了李生金与其宾客的兴致,定然是落不了个好下场。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位二皇子泽王殿下,此时却并没有恼怒的意思。 “看——郭——郎——戏。” 李生金指以口型回答了这个索老,而且就像他所说的,他现在也只想看戏。 他想知道那位李相长子李津,遇到这种事情,准备怎么办? 而如果李津知道他怎么想的,那这位宰相之子一定会对其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怎么办? 顺着他们的意思来呗。 谁让他是因为听了他阿爷的命令,所以才来宴请这帮“南蛮”使节的呢。 而且,这个扶南国最近很有用,就连他的阿爷也嘱咐他,不要轻慢待之。 大周南陲边境交州与林邑国接壤,林邑王最近一直蠢蠢欲动。近几年来,林邑国几乎每年都要小不刺眼地暴犯边境一两次,掠夺商队和边民的农田。 而扶南国与大周并不接壤,却位于林邑国的南面,若是能处理好与这个小国的关系,对林邑造成南北包夹的态势,目前对大周有百利而无一害。 于是,扶南使者们一鼓噪,被架上去的李津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到栏杆旁边,向院子里喊闹:“贾家那显德小郎,吾乃果毅校尉李津,还请出来一叙。” “这是在唤你出去吧?” 侧院镂空影壁旁边,赵无咎有些好奇地问向那个贾家小郎。哦,对了,他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少年叫贾显德了。 那贾家小郎叹了口气,只得冲着赵无咎抱了抱拳,先行告辞离去。 很快,这个少年人就出现在了楼阁之上,对着以宰相之子李津为首的一帮使者们挨个行礼。 虽然他父亲贾昌因为善于养鸡驯鸡而为圣人天子所看重,并且在上林署为官已经十余年了,但这为官并不是什么正途,亦无法封妻荫子。 贾显德没有官身,只是一介布衣,对于有个散官官位的宰相之子也得老老实实行民见官之礼。 不过,那李津在其面前也不怎么托大就是了,毕竟他也知道这位大吉昌的少掌柜小时还被圣人天子抱过。 “显德,我在这里托大一句,下一场能否加赛一次,让那只扶南赤皮再斗上一场?一来,我看它也就是受了点伤,应该还有余力再战;二来,这些外邦贵客见到洛京有自家国内的斗鸡,见猎心喜,也想多看看。” 他在“多”字上加重了语气。 意思也很明显,他就是想要贾显德“稍稍安排”一下,好让那扶南赤皮胜上几场。 老实讲,这就有点为难人了。 大吉昌斗鸡正是因为从不作假,所以才会引得那么多洛京显贵前来捧场。 更何况,今日这巳时场有点怪,又不是只有李津他们一帮人在…… 贾显德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先将目光看向不远处楼阁里坐着的李生金一行人,结果看到为首的那位泽王殿下正笑吟吟地看向自己。 接着,他又扭头看向旁边另外一处楼阁,那里也坐着一些客人。 而就在这时,“划拉”一声,那出楼阁的幛子门也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两个虽然身形较矮,但是无论面容还是装束,都与周人几乎一般无二的男人从楼阁里走了出来。 “晁欢,晁乐,两个倭人也来此看斗鸡?”李生金同样也注意到了那俩人,他认出这两人是谁。 和那些“南蛮使者”不同,晁欢、晁乐两兄弟乃是倭国遣唐使出身,可是都均已经在大周为官好几年了,李生金在朝堂上不止一次见过这两个人。 在李生金印象里,这两人平素就以大周之臣自居,以大周风物为美,对于故国没有半分留恋之情。 而就在李生金思考什么的时候,那处楼阁里面突然传出一声慵懒的呵斥。 “尔蛮夷也,何敢狺狺?” 这声音令李生金其无比熟悉,同样也让他从心底就感到十分厌恶。原因无它,单纯就是因为这声音的主人和他从小就不对付——说出这话的不是旁人,而正是那位“轻薄公子”薛承誉。 人未到而声先至,故谓之曰:先声夺人。 等到李津身边那伙大周南陲小国使者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被人家骂了,正欲张嘴反骂回去的时候。 穿着一身素白绫俏,头上用楠木簪子将头发挽成道士冠模样的年轻公子,这才迈步走出那座楼阁的门口。 “二表弟,还有小津子,”薛承誉朝在场另外两个身份同样高贵的人挥了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至于说其他人,他都懒得去搭理。 然后,他就谑笑着看向了那几个扶南国的使者,说道:“你们想再斗过一场,可以啊。” 他又对贾显德道:“小贾,底下那只‘吉儿’——谁给它起的名字,也够怪的——是不是咱们洛京斗鸡的鸡种? 是的话,就再来一场。 把你们巳时场所有斗鸡都放上来,来一场混战,看看到底那只雄鸡能战到最后? 我就押咱们洛京的斗鸡三百贯。” 说完,他就看向那伙扶南人,眼神里流露出的玩味神色明显得就跟直说了似的:你们敢不敢跟? 第196章 释菜礼 三百贯钱的押注,在洛京并非是什么豪赌,可也绝非什么小数目。 如果在洛京找一个不算特别繁华的坊市,再额外加上一些钱,估计就够买下一间两进的院子了。 那些外邦使者们固然有钱有闲,可论起斗富,这帮人又岂能比得过身为洛京顶级公子哥的薛承誉? 而且,一介外邦使者,按理说就算想要斗富也不该去找薛承誉。 这些人虽然也是各自国家的贵族,但论起身份的尊贵,同样也不及薛承誉的百一。 因此,这帮人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乖乖闭嘴,认个怂,息事宁人。 可问题他们不知道啊。 那些扶南国来的使者来到洛京时日不久,平日里因为受到李异府的拉拢,对于其他洛京人颐指气使惯了,又不认识薛承誉,所以一听他如此挑衅,顿时就怒火攻心。 “押就押,我们还怕你不成!” 扶南国使者中为首的一个不仅立刻表态,甚至还挽起了袖子,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开打的意思。 李津皱起了眉头,可却也没多说什么。 两方就这样较上劲,而李生金那一群人则在一边看起了热闹。 最后,大吉昌的少掌柜贾显德无奈之下,也只得匆匆下楼准备这场大乱斗。 不过,这人做生意还算仁义,下去之后又同赵无咎见了一面,为免麻烦,将两百贯钱涨到了三百贯,要当即买下那只吉儿。 看了一会儿热闹,又看到了那个自己来洛京之后总遇到轻薄公子,赵无咎便答应了贾小郎君的价钱。 三百贯就三百贯,那个轻薄公子在场,不知道还会闹出什么乱子来,比起留下来继续看热闹,他还是更希望落袋为安。 如果三百贯钱都拿走,他得拿走差不多两千多斤的铜板,就算用辎车来拉,一车也难以完全拉走。 所以,他还是换成了银子。大吉昌买卖做的大,存有很多价五十贯和百贯的圆形银饼,赵无咎直接拿了三块用蓝布包裹着的沉甸甸圆饼子,塞进自己装吉儿来的那个篮筐里,提拎着返回了家中。 …… “……遥寄家书,愿家中老幼安康,祖母福寿,父母康健。” 出门已逾月,家书话千行。 在洛京待了旬月有余,赵无咎总算打听到遥寄家书的办法。于是赶紧写了封信,向家里报了个平安。 这信要通过驿路托人送去常州府,薄薄两张纸,花了他足足半吊钱。 不过,信送出去,他也就安心许多。而几天后,就到了国子学进行释菜之礼了。 《周礼·春官·大胥》有言:“春入学舍采合舞”。 舍,即释也;采,读为菜。 始入学,必释菜礼先师也。 他才买了几样东西:枣、栗、菁菹、水芹,这些是古礼所必备的“菜”。 除此之外,赵无咎又按自己印象中的束修,买了两封火腿,以及从自家的鸡舍里带了挑选了一只“长势喜人”肥鸡。 他准备把这些东西都带上。 礼多人不怪。 因为到时,如果释菜礼上万一缺了什么,他也不好再去采买。 更始三年,七月,朔望日。 到了释菜礼举行的日子,又是一大早,解除宵禁的街鼓也才刚刚响过,赵无咎便向着国子学所在的务本坊走去。 务本坊坐落在皇城正南定鼎大街东面第二街街东从北第一坊,该坊北靠皇城,西北通安上门,西邻兴道坊,东界兴业坊,南邻崇义坊,且有漕渠经过坊南和坊东。 正是因为今日国子学举办释菜礼,有太子殿下驾到,所以才一大早,这座坊市就被东宫六率的左右司御率、左右清道率的人围了,坊内也沿街也站了许多六率府兵。 虽然没有出城,但得亏赵无咎带好了自己的注色经历和礼部衙门的回函,否则他都没有办法走进这个务本坊。 不过,到了国子学门口,因为门守卫之前见过——对赵无咎这样一个大块头少年,特别是他还得到过郭祭酒亲笔写的荐书,门口的守卫不可能没有印象。 所以,这一回赵无咎倒是被放进了国子学,此时这里已经陆陆续续有一些学子到来了,其中有些人头顶戴着硬顶儒生梁冠,有些人则头上只包着幞头,身上的衣裳倒都是素色的儒生长袍。 前者是已经进学的“学长”,因为学业品行优秀,在国子学内佼佼领先,故而也得到参加释菜礼的机会。 他们将作为国子学祭酒的助手,以辅祭的身份参加这场典礼,礼敬至圣先师和其他陪祭的先贤,完成一系列的祭礼。 而头上只是包着幞头的儒生,则是后进的“学弟”,属于国子学今年入学的学生,像赵无咎就属于这样一类。 进门之后,赵无咎心神一动,随即就在人群里发现一个自己的熟人。 原来,自打来洛京路上开始,那个和他屡屡见面的鲜于叔明,竟然也出现在了要举行释菜礼的国子学内。 “无咎兄!” 赵无咎的身量,若是不用“能升能隐”的神通遮掩,无论走到哪里都很难不引人注意。因此,鲜于叔明也很快看到了他。 这位新政鲜于世家的二公子,此时也和赵无咎一样,头戴幞头,身穿儒服,一副即将准备入学的学生打扮。 仅有的差别就在于,赵无咎身上只是配了一把儒生常配的六面剑,一手按剑而立,而鲜于叔明腰带上挂着的则是一块白玉蝉,显得文气彬彬,古意盎然。 两人见面,鲜于叔明是个话唠,有许多话不吐不快。可是,还没等他抱怨完自己是如何被自己长兄逼着来上学的,国子学门口却突然响起一阵钟磬齐鸣。 太子李潜的车驾,来到了国子学。 这位大周的国之副君,来得甚至比一些学子还要早。除了那些必要的之外,这位太子殿下其他的仪仗全部一切从简。 而这时,那位郭祭酒也从国子学的槐林走了出来,带领着国子学的学子们,恭恭敬敬地等待着太子殿下的到来。 一切均已准备妥当。 第197章 圣人驾到 赵无咎不太懂释菜礼的规矩。 但好在国子学里的新、老学子已聚集了数十人,从善如流也好,从众如流也罢,他想着自己跟着做总不会出错。 不过, 他这其实是想多了。 作为大周最高学府,国子学的释菜礼,又岂会没礼部的人来帮忙协助? 他之所以之前没看见,只不过是因为来的太早了,礼部的人还未到而已。 等到太子的仪驾抵达国子学,礼部的一众员外郎们,也就都跟着来了。 这些人的品秩,比赵无救之前遇到过的那位承议郎高以适高出一些,属于礼部的中坚力量,只有在重要的祭祀活动时,他们才会被任命出外差指导礼仪。 “一二三四五六七……” 赵无咎看到七名礼部的官员,其中一人身穿浅绯圆领官袍,应当是五品上的官员,其余人都穿着深青色官袍,高下立见。 那身穿浅绯色官袍的官员,来到之后就站到了郭祭酒身后。 剩下的礼部官员,拜见过了郭祭酒,随即就来到赵无咎他们面前。 这人笑吟吟地开口道:“诸位郎君,喜得入学。但是待会儿赞拜圣贤,一定要合乎礼法,按照本官的要求来做。” “喏!”赵无咎等人交手行礼。 接下来,这位礼部官员就为他们这些即将入学的学子,展示了什么叫作专业—— 因为吉时未到,释菜礼还没有开始,所以太子殿下敦儒堂与郭祭酒和国子学的学监等人一边交谈,一边顺带考校那些学有所成者的学问。 他们一谈就是一个时辰。 敦儒堂外那些深青色袍子的礼部员外郎们,连口茶水都没喝,也在赵无咎等新入学的学子面前站着讲解释菜礼的规范,讲了足足一个时辰! 有几个学子因为体力不济,所以形态举止有些走样,全都被那个笑眯眯的礼部员外郎挥手叫人“请”了出去。 “……敦其性,诚其心,谓之礼也。” 就在那名礼部员外郎讲完这最后一句,仿佛提前彩排好了一般,敦儒堂内亦随即响起一声悠然的钟磬之鸣。 分秒不差。 而这位员外郎刚刚也讲了,钟磬声一响,就意味着释菜礼要开始了。 只不过,赵无咎这些耳朵都要磨出糨子的学子拜谢了员外郎的传道授业解惑,直起身准备走向国子学儒林深处那座圣贤祠的时候,国子学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 “谁在放爆竹?” 赵无咎心中大为不解,务本坊今日管辖如此严密,在这里没事捣乱,当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不成? 不过,更令他感到疑惑的是,自己明明听见爆竹声,可是他那双鼻子却没有嗅到火药的气味。 除了他之外,其它学子们也都感到一丝困惑。哪怕碍于礼而不能交头接耳,可脸上的神色却作不得假。 只有那些礼部的员外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纷纷忙不迭地整肃起了自己的衣冠,然后又让赵无咎他们这些学子也做好行叩拜大礼的准备。 因为,那响声乃响鞭发出的声音。 而这响鞭之声,就是是天子卤簿之一,为净街驱人之用,后面则跟着铙钹锣鼓,以及天子出行所乘的玉路金车,还有守卫天子车驾安全的禁军。 很快,国子学里就冲进了两队头戴兜鍪、身披鱼鳞甲胄的强健军士,他们分别隶属于金吾卫和千牛卫,两者的区别可以从衣甲得到区分。 领队之人,乃一穿着绯红色衣袍的内常侍。其人虽然是身体残缺,但长得却豹头环眼,虎背熊腰,像是领兵打仗的将军。 他一进国子学便一言不发,只是挥手让金吾卫和千牛卫的人,将东宫六率的人全部都从国子学内替换了出去。 等到在敦儒堂内的太子、郭祭酒联袂而出,这人又跟着手下走入那片名为儒林的槐树林,不知是故意还是成心,反正多少有点不欲与太子殿下碰面的意思。 与太子见面的内庭官宦,是一名跟掐着时间进来一般的高大宦官。此人身穿一身高贵的紫袍,面容方正,若非面上无须,称其一声“伟男子”亦不为过矣。 这人走向了太子和郭祭酒,当即躬身对太子行了参见副君的大礼 “高阿翁。” “元植贤弟。” 太子和郭祭酒赶紧回礼,将这位权倾内庭的内庭宰相从地上搀扶起来。 而就在三人接近的一刹那,高元植口中突然轻声说了句:“勿要忧心。” 郭祭酒脸上表情毫无变化,而太子李潜则微微有些怔了怔,但也很快就掩饰过去了。而因为身体站位,所以他这表情变化倒也不会被其他人发觉。 …… 六匹马拉的天子车驾,停靠在了国子学门前,国子学中门大开,圣人天子李隆踩着台阶上新铺好的毡毯,拾级而上。 …… “都警醒一些,不要出岔子。” 太子卫率向自己副手交代道。 东宫六率的兵士,刚刚全都被突如其来的禁军清出了槐林、圣贤祠、敦儒堂的紧要场所,就连这名卫率也只能带着几个人老实待在国子学的厨舍附近。 因为举行释菜礼,所以诸如赵无咎这样的学子,全都带来一些祭祀用的东西。 虽然说,这些都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吧,但也可以说是不值一文。 这些鲜菜果品之类的东西,说白了,只是一些具有象征意义的束修。 真正祭祀要用到的贡物,则全都由国子学的大儒们亲自操办的,根本用不上诸学子带来的东西。 因此,赵无咎他们带来的这堆东西,此时全都被堆进了国子学的厨舍。将好端端的一个厨舍,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杂货铺”。 而为了照顾其颜面,金吾卫和千牛卫允许东宫卫率留在国子学内的寥寥几人,现在就负责看守此处。 可哪怕是看守这么个地方,太子卫率也足够小心了:他不仅命人将将厨舍的灶眼全都暂时封了,还让几个同袍牢牢守住了出入厨舍的两个院门。 按理说,这样的安排绝不会出什么纰漏,只要安心等到释菜礼结束即可。 然而,无论是东宫六率的人,还是金吾卫和千牛卫的禁军,所有人全没有料到此处即将有一件奇事发生。 第198章 屎从天降 因为遴选出的第一只斗鸡就所获颇丰,所以赵无咎这几日在驯养肥鸡的时候更加精细了一些。 他给它们投喂了许多药食同源、裨气益身的饲料,其中有不少都加了那只大鼍的干肉粉。 今日他带来国子学的肥鸡,正是吃得饲料较多,体型也长得格外肥大的一只。 不到一个月的工夫,这只肥鸡就长到了七斤多。 虽然这只鸡体态性格不适合去做斗鸡,但是却显露出了极佳的肉鸡特征。 本来,赵无咎还准备将其留作种鸡使用,可一想到自己现在还住着那位素未谋面的郭祭酒赠予的房子,他干脆就挑选了这只看起来最为肥硕的肉鸡,送来国子学当释菜礼的祭品。 他其实不知道,像他这样学子们送来的贡品,在释菜礼上其实是用不到的。 而他也更没有想到,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被他用鼍龙肉和其它药膳喂出的那只肥鸡居然会感到不适应。 被关进了厨舍,既通风不畅,又没有食物投喂,这只浑身洁白如雪的肉鸡竟然从篮筐里挣脱出来。 就在厨舍外面太子卫率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带人在厨舍外细心把守的时候,这只肥鸡居然直接扑棱着飞上了厨舍的窗台,凭借吃鼍龙肉养出来的力气,一举撞破了那纸糊的窗户! 而等到外面太子卫率听到响动,赶紧带人跑进来查看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它已经扑着翅膀飞过了厨舍的院墙,向着国子学正在恭迎圣驾的人群飞了过去。 众所周知,鸡飞狗跳,一般都能闹出不小的动静。 这只肥鸡从厨舍飞了出去,飞得不高,贴着槐林树梢飞过,引来很多人的注意。 “哪里来的大鸟?” 有一个值守在槐林之中,隶属于千牛卫的、官宦子弟出身的禁军抬头看了一眼,小声和身边同僚叨咕了一句。 而他那同僚则回复道:“不知道,不过那只鸟看起来只雉鸡,尾巴怪长的哩。” 因为圣人仪驾还得有一会儿才会进到槐林,所以这些千牛卫的禁军兵士还没有全体变得静默如林。 “你看那鸟往哪儿飞呢?” “好像是往敦儒堂那边去的。” “要是带着弹弓或弓箭就好了,把那鸟射下来,拔上尾羽送给我家囡囡,定然能逗得她开心好久。” “你想什么呢?这可是国子学,哪轮得到你在这里开弓放箭,更别提今天就连圣人都……” 聊着聊着,他们二人就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大鸟是往敦儒堂那边飞的,圣人现在好像就在那边,这鸟东西要是惊了圣驾可就坏了大事了。 两人四目相对,愣了一刹那。 瞬间,一个人反应过来,对另外一人说道:“你继续站这里,我去向内常侍禀报一下。” 接着,他就按着腰间的千牛刀,向槐林深处的圣贤祠拔腿跑了过去。 只是还没等他跑几步,那位今日负责率领千牛、金吾两卫的内常侍就从槐林里跑了出来。 这个身穿绯色袍子的内廷宦官,就跟踩了风火轮一样飞跑着,显然身怀不俗的武艺。 他一边跑着,还一边将袍角撩起来掖进了自己蹀躞带,露出腰间悬挂的一把小巧手弩。很显然,他这是为了能够快速解下手弩来射击。 (注释:就像不是所有内侍、黄门都能被称为太监,也只有“内常侍”这个级别,才能开始被叫作宦官。) 然而,这人跑得飞快,但是却不会什么高明的轻身功夫。他追逐奔马或许有可能,可一时半会追上赵无咎养的那只肥鸡,却没有那么容易。 和这位内常侍,以及那两个千牛卫禁军士兵,出现一样反应的人还有几个,这些人最低也都是金吾卫和千牛卫旅帅一级的武官。 只不过,他们反应得还是慢了一些。等到想要有所行动,那只白色大肥鸡已经“扑棱棱”地飞到了敦儒堂上空,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赵无咎定睛一看,待看清飞过去的是什么玩意儿,他脑子不由得蒙了一下。 这也是释菜礼的流程吗? 就跟前世某些活动要放白鸽一样,举行释菜礼前,还得要释放一只禽鸟庆贺一下? 可就算要放禽鸟,那为什么要选择一只肥鸡,而且还放的是他送来国子学的那只肥鸡? 这可真够奇怪的……嗯? 疑惑了一小会儿,赵无咎突然想到了,这件事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形式的展开。 他的这只肥鸡是自己飞出来的? 而且,它飞过来之后还直接飞向了敦儒堂这边,在接受完他们这些学子兴赞之后,圣人天子连同太子、郭祭酒等人也正准备自敦儒堂前往槐林里的圣贤祠。 一想到这,赵无咎蓦地想起一桩要紧事。由于掌握了“调禽聚兽”这种能力,他对于禽鸟和野兽的各种习性、生理特点都有很深入的了解。 普通鸟雀的肠道其实非常短。虽然那只被他看作肉鸡好苗子的肥鸡,肠道会稍稍更长一些——要不然也无法不到一个月就被“催肥”到七斤多——但是它到底还是鸟雀之所属。 平日里,它基本不需要飞行,也没有什么运动量。今天骤然飞了一阵,运动量对它来说其实已经超标了。 而赵无咎从鸡舍将其捉来的时候,出于以往养成的习惯,喂食的时候也没有将它落下。 “但愿它能憋得住,千万别——” 然而,可能是因为祈祷得晚了一点,就在他刚刚意识到这个问题,这只肥鸡居然就从天上拉了一泡热屎。 好巧不巧,这鸡屎从天而降,正巧就落向了正抬头好奇地看向这只肥鸡的天子。 赵无咎眼睛都瞪大了。 他身边好多看到这一幕的学子,亦都不由得同时倒吸一口冷气,然后赶紧乖巧地把脑袋低了下去。 毕竟,在场的读书人没有愚蠢之辈,他们都清楚一句话:没人看见就等于没有这桩事。 关键是“没人看见”该如何解释。 不过,那位“高阿翁”一直侍立于天子身侧,一见屎从天降,手掌立时伸出袖子向天上一挥。 真气从其掌间喷涌而出,将那鸡屎吹飞了出去。而且,这股真气还去势不减,一下子就窜至数丈高的半空,犹如手掌般将那只惹祸的肥鸡包裹在里面。随着高元植手掌向下一沉,那只肥鸡就像被一根绳子拽着似地,倏尔间就从半空被拽落下来,落到了圣人天子双脚之前。 第199章 这是祥瑞啊,陛下 没人喜欢被鸟屎砸脸。 圣人天子自然也不会例外,看着落于自己足前的那只白色肥鸡,李隆很想一脚将其踢飞出去。 不过,这很有损仪态就是了。 李隆之所以要临时驾到国子学,出席这释菜之礼,祭祀先贤,就是想要在一众学子前展露威仪,同时也好打击太子在国子学的影响。 要知道,国子学的这些学子,大部分之后都会科举考试中取得不错的名次,继而进入朝廷为官。 要是让太子与他们接触多了,那就相当于让其提前接触了很多未来的朝臣。 虽然之前李隆有过几次让太子代祭的先例,但是那时太子李乾还没有被他改名为李潜,他那时也还没有生出更换太子的打算。 此一时,彼一时。 现在,为了给自己儿子挖坑,李隆甚至连“突然袭击”这种小把戏都用上了。 念及于此,这位圣人天子都有些怀疑:这只敢朝朕脸上拉屎的肥鸡,别是那姓郭的特意安排的吧? 他倒不太怀疑是李潜做的,因为以其对自己这个大儿子的了解,他料定后者没这么做的胆子。 然而就在这时,进入到国子学之后,一直保持着缄默的高元植却突然开口了。 这位内廷宰相当即跪倒在地,向着李隆叩拜,口中还大声赞道:“为陛下贺,王者德流四表,则白雉见。 今日陛下前来国子学祭祀至圣先贤,白雉落于脚下,这定是上苍感念您的德行,故而特地降下的祥瑞!” 要不说人家能飞黄腾达呢! 高元植不仅动手让天子免于被鸟屎砸脸的窘境,把那只白色肥鸡一下子拽到了天子脚下;他甚至还看出了天子此时的尴尬,以及这位对之前的帝国宰辅、现如今在国子学祭酒郭元朗的猜忌。 无论是为了不得罪人也好,还就是单纯地阿谀奉承也罢,他将那白色肥鸡说成是祥瑞,确实是神来之笔。 同时也给郭元朗和李潜解了围。 因为,他此话一出,圣人天子确实真听进去了。 对啊,李隆马上想到一个问题:若是这只白色肥鸡……哦,不对,是白雉不是郭元朗搞出来的,而真就是它自己飞过来的呢? 他登基已经二十多年,虽然如今因为大周天下承平,所以他也知道自己处理政务稍有懈怠。 但是,在头前那二十年里,李隆自问自己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勉力做事,励精图治了将近二十载。 之前,洛京上空出现一条龙那件事,说实话确实不怎么好解释。 可是当他自己前来国子学,举行释菜礼的时候,天上飞来一只白雉——这难道真就不是天意? 再加上,还是之前洛京现龙那件事,虽然不好对其定性为祥瑞 ,但私下里他可是得到了几乎所有龙蜕。 换而言之,如果白雉真是自己飞来的,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老天爷已经给他送了两份大礼了! 这让李隆不由得回忆起了,当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与他那诸多兄弟们共同竞争帝位时候的感觉。 “时来天地皆同力,果然,上苍一直待朕不薄啊!”他暗暗想道。 不过,出于多疑的天性,李隆还是转头问向郭元朗:“郭祭酒,国子学里何时养了这只白色肥鸡?” 郭元朗郑重地躬身交手道:“圣人明鉴,国子学里除了教导学问的五经博士,便是前来求学的莘莘学子。臣敢担保,绝没有人在此处豢养家禽,等释菜礼结束之后陛下可以着有司调查此事。” 伴君十余年了,郭元朗最是了解李隆的脾性——其才可以拒谏,其智可以辨非——这位天子最讨厌臣子们做两件事:一是跟他唱反调,另外一个就是试图愚弄欺骗他。 刚刚天子差点被鸟屎砸中颜面,如果此时谁胆敢来欺骗糊弄他,那这人定是觉得自家的家谱有点多余了。 同样地,十多年接触下来,李隆也对郭元朗很了解了。见这位江左大儒如此郑重其事,李隆随即就打消了大半对他的怀疑。 “郭卿言重了,”李隆挥了挥手,看似漫不经心的样子,口中则说道:“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国子学是研究学问,传承圣人之道的场所,让有司来查那岂非有辱斯文? 元植,你让几个小黄门去看看就成,我看这只鸡是从槐林那边飞来的。那边应该也有金吾卫或千牛卫的人,他们或许有人看见了这只白鸡是从何处飞来的。” “喏!”高元植赶忙交手领命。 当然,圣人说随便派两个小黄门,高元植肯定不能这么做。他直接派了自己的两个心腹契子(干儿子),都是内常侍身份的宦官去打探消息。 结果,两半刻钟都不到两个人就回来了,因为槐林那边千牛卫的人不仅已经查出那只肥鸡是从厨舍里飞出来的了,还找到了它掀翻的篮筐盖子。 当那两人向李隆禀报了,这只白色肥鸡是一个学子送来的、被其当作“释菜礼”敬奉师长的东西之后,不单单是这位天子,就连高元植、太子李潜和那位郭祭酒亦全都感到十分惊讶。 这也太巧了。 “那学子姓甚名谁?”李隆好奇道。 “回禀圣人,虽然那篮筐上没具姓名,但吾等已经细细查了国子学记录下的礼单,发现送重逾七斤白色肥鸡一只的学子,只有一名学子。 此人姓赵,名无咎,籍贯为河北道,乃常州人士,其人今年岁十四,身高九尺……” 一开始,李隆还听得频频点头,可当听到“岁十四,身高九尺四寸”这句话的时候,他也绷不住了。 圣人大奇道:“什么?身高多少?” 那高元植也一脸“你们怎么这么不争气”的表情,看向自己的两个干儿子,心里暗骂他们给圣人回禀消息时居然如此粗心大意,话语间竟然出了如此纰漏。 只不过,那两个内常侍确实也一脸“无辜至极”的表情,他们双手奉上了赵无咎入国子学的凭证,上面确实是写明了,这赵无咎一个身高九尺的十四岁半大少年。 “回禀圣人,那个少年人其实就槐林旁边站着,等待释菜礼时兴赞。” 一个内常侍小心答道:“臣等也看到那人了,只是因为一开始站得比较远,所以看起来没有如此……额,惊人。可刚刚吾等路过其近前时,看了一眼,那少年身高可能还不止九尺。” 第200章 千牛检校 “那还在这里等什么?”李隆当即表态道:“摆驾槐林,朕要去看看那个……额,吉时已到,朕要去祭祀先贤。” 听到天子这么说,郭元朗的脸颊不由得抽了抽。您那是要趁吉时去祭拜先贤吗,您那是看热闹的瘾又犯了,我都懒得戳穿您的小心思。 李隆好看热闹,喜欢嬉戏游猎之类的事情,均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 无论是他那个外甥“轻薄公子”薛承誉,还是他那二儿子泽王李生金,其实或多或少都遗传了他的一些癖好。 如若不然,这位天子怎会在上林苑修建鸡坊、狗坊,专门让人为自己蓄养斗鸡和细犬为乐? 如若不然,这位天子怎么会在皇宫里修了梨园戏楼,时常上演参军戏、郭郎戏,以及各种百戏来娱乐观赏? 也就是当上天子,既是为了威仪持重,又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李隆这才放弃了牵黄擎苍去打猎,以及和其它往日的伙伴在锦绣地打马球这两个危险的爱好。 一听见国子学出了个奇怪少年,这位天子的好奇心一下子就上来了。 “元植,你让那个谁把这只肥……不对,是白雉也给带上,回头送去上林苑的鸡坊,着人用精米好生养着。” 兴冲冲地起驾离开敦儒堂的时候,李隆还不忘让人将“白雉”捎上,他准备回宫后就让百官献表,以彰祥瑞天降之喜。 主打一个自建夸夸群了属于是。 因为带着目的,这位圣人天子的行动十分果决,说是要祭祀先贤,他就真掐着吉时完成了一系列的祭祀。 在礼部的礼官唱和之后,李隆照例着高元植宣诏为国子学自祭酒以下,以及所有负责教授学子的五经博士赐下了数目不等的绢布、铜钱之类的赏赐。 “……夫抱器怀才、含仁蓄德、可以坐而论道者,我于是乎辟重门以纳之。作扞四方、折冲万里、可运筹帷幄者,我于是乎悬重禄以待之。是故外无金革之虞、朝有搢绅之盛,所以岩廊多暇,垂拱无为……” 待这位“高内相”顿挫有序地当众念完了这篇骈四俪六的锦绣文章,国子学上下众学官立刻在郭祭酒的率领下领旨谢恩。 “郭卿不必多礼,祭礼已成,朕已经叫光禄寺的人准备好了酺饮所需,为今日之莘莘学子,明日吾大周栋梁们赐宴。” 看着郭祭酒似乎对于酺燕还有些想说的,李隆马上对自己大儿子李潜说道:“太子,你一会儿随朕与群臣宴饮,也正好为朕照顾一下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 “儿臣领旨。”李潜连忙应道。 见圣人将太子也拉了进来,郭祭酒也就没有开口劝阻李隆无需如此铺张。 于是,很多案桌矮几都被人从国子学的各个学堂内搬了出来,整齐摆放在院内。 就连李隆本人也没有回到敦儒堂,而是命人支起伞盖,落坐于敦儒堂门前。 正在等酒菜端上来的时候,这位天子,远远就看见赵无咎的身影。 没办法,以他九尺多高的身量,就算跪坐下来,也要比人高出一大块,不注意到他比注意到他来得更难。 “还真是年不满十五,可是身高却已经超过九尺,”一边好奇地看向赵无咎,李隆一边看着从凤台临时送来的注色经历副本,仔细看完了赵无咎的全部履历。 “除了生得雄伟之外,这少年郎还有另外一个优点,那就是他根本不是哪个门阀世家的子嗣。” 赵无咎不是门阀世家出身,本又并非洛京人,李隆当即就决定要对其加以笼络。 于是,等到光禄寺的人将三两小菜上桌,又为每张矮几都放了一爵葡萄美酒之后,李隆便直接叫赵无咎前来答话。 本来,现在其实应该是由李隆在场发问,考教那些已经学了一些年头的学子,看看他们的学业情况到底如何? 可谁曾想,这位圣人天子第一个召来上前奏对的学子,居然是刚刚办完释菜礼,算是已经新入学的赵无咎先来到御前。 “学生拜见圣人天子……” “起身吧,”等到赵无咎按照礼官所讲,行了拜见君王的大礼,李隆随即便道:“那只白雉是你这小郎君送来国子学,当作释菜礼的吗,它是从何而购得的?” 一听这话,赵无咎也有点发蒙,他本来还在为李隆让其上前而暗呼不妙——他还以为自己会被考校学问,可是他除了识字、会写字之外,于大周所推崇的儒儒学可谓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然而,他没有想到,天子问他的居然是关于那只白色肥鸡的事情。 虽然他觉得那只肥鸡不能叫“雉”,但天子都这么说了,那它也就只能是雉了。 所以,除了避开雉不雉的话题,以及调禽聚兽的本事不能说,他干脆就将自己家里养了一些鸡的事情说了出来。 “……臣只是为了补贴家用,故而才会将几颗鸡卵孵化出来,养大之后好换些银钱供我在洛京的一应花销。” 除了没说的和不能说的,凡是赵无咎说出来的话都是真话,而真话和假话在有些人听来其实也挺容易分辨出来的。 李隆这位天子是个极为聪明之人,虽然有的时候十分刚愎自用,但是他也十分喜欢听人跟自己讲真话。 所以,当赵无咎如实讲了那只鸡其实就是在洛京城内孵化、养大的之后,被自己带来作为释菜礼的祭祀用品带来国子学……等等一系列的事情之后,李隆很是满意。 他当即就赏给了赵无咎一个千牛检校的虚职,并且下令让人赶快将一口“千牛刀”送过来,给赵无咎落实了身份。 第201章 粗通拳脚 何为千牛刀? 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故而谓之“千牛”。就是说,这种刀能够杀牛数千,仍旧保持锋利。 这样的宝刀,是专为千牛卫所用的御刀,也是千牛卫的身份象征。 赵无咎被赐予了千牛刀,得了个“千牛检校”虚职,其实也不是说他就要进千牛卫、宿卫宫禁。 这个“千牛捡校”和“千牛备身”一样,都是一种荣誉性质的流散官,是大周圣人天子赐予官宦子弟的荣誉。 只不过,这种荣誉身份一般都是赠予与为皇帝看重的朝廷重臣子弟,以示恩宠。 有了这重身份保护,这些人再在洛京街道上做出驰马之类的事情也就变得合理合法,不会被人轻易指摘指 像赵无咎这种情况——他老父亲赵不尤只是在常州侥幸当了个小官,在洛京朝堂根本没有什么根基可言。按常理说,赵无咎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被赐予一把千牛刀。 可是谁又能想到,他居然因为自己所养的一只肥鸡,结果就换来了一把千牛刀;在国子学一天课都没上,科举也没参加,竟然就有了个散官的头衔。 “谢陛下。”按照礼官的指导,赵无咎又一次行大礼,以谢天子之酬。 只不过,圣人天子李隆对此并不在意,他更好奇的问题是:“汝生得如此高大,可曾习得什么武艺?善射否?” 赵无咎交手行礼道:“小生只粗通拳脚,会用铁笔架,开弓射箭之法仅仅是两月之前开始习得。” 一听这话,李隆微微有些失望,不由得说道:“只是略通拳脚啊?” 而就在这时,侍立于皇帝身侧的高元植突然开口:“陛下,我观这小郎君筋骨颇为不俗,力气定然不小。” “哦?”李隆的好奇心又上来了。 接着,这位圣人天子上下打量了一下赵无咎,然后笑着说道:“赵检校,今日在朕面前,可敢试一试力气?” 这家伙就是个好奇宝宝。 怪不得那个“轻薄公子”薛承誉,总是会干些没溜的事情呢,合着外甥像舅舅呗? 赵无咎心里狠狠吐了吐槽,不过他脸上却不敢有丝毫的表露,口中给出的回答也就透露一个意思——“您是皇帝,什么事都是您说了算”。 当赵无咎说完这番回答之后,圣人天子李隆被这番尽显乡野之气的粗憨之语逗得哈哈大笑。在场众人有的人逢迎圣意,跟着笑了笑;有的人则为了维持儒者仪态,面无表情,仿佛听了跟没听一样。 唯有一人,不自觉地低眉顺眼,仿佛在看向自己鞋履一般。 这个人便是太子李潜。 不过,李隆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个好大儿的表现,他只是忙着命人去准备试赵无咎力气的器具。 不多时,六名金吾卫的“大汉将军”将几根木头做成的抬杆,合力用绳索吊着个石狻猊走到敦儒堂的门前。 “这……” 国子学祭酒郭元朗一见这个石狻猊,面皮不由得抽了抽,他认出这东西的来处:人家原本是好好在国子学门口看大门的,你这倒好,竟然将它抬进门来? 况且,这石狮子带着底座足有一人来高,估摸着七八百斤都打不住,六个大汉将军才能费力将其抬起,让人拿它来试力,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 事实上,之前李隆只是想起石狻猊,就随口这么一提,让人拿来给赵无咎试力。他也没想到这个石狻猊居然会这么沉,六个大汉将军抬着都很费劲。 只不过,话都说出来了,圣人天子讲话向来出口成宪,金口玉言,他也不好将自己刚刚说出来的话收回去。 高元植看出天子的尴尬,可就在他刚想开口垫个台阶的时候,异变突生—— 也许是因为抬石狻猊的绳子和木杆都是临时找的,并没有仔细检查过,而那几个金吾卫的“大汉将军”身高又不完全一样,所以就在他们想将这玩意儿落到地上的时候,其中一人肩上的木杆吃力最多,“咔嚓”一声,那木杆猝然折断。 骤然失去平衡,石狻猊一下子就坠到地面上,不仅“咚”地一声将地上砸出一个大坑,还向着一侧倒头倾覆过去。 位于那一侧的人想要躲避,可绳子却和他身上的衣甲勾到一起,他一用力,整个人当即就被绳子拽倒在地上。 高元植眼神里闪过一道光华,他刚想要用劈空掌的手法将那绳子斫断,可就在运气抬手的这一瞬间,一个身影蓦地蹿到了那个倒地“大汉将军”身边。 不是赵无咎,还能是何人。 就好像扶住一个不倒翁似地,赵无咎单手撑住了那个石狻猊的脑袋,甚至还犹有余力地伸出另外一只手,将那摔倒的金吾卫从地上一把拉了起来。 “彩!” 李隆眼前一亮,若非现在要顾及皇帝的威仪,往前数二十年,他一定会当场站起来给赵无咎喝声彩。 而赵无咎这举重若轻地扶住石狻猊,同样也惊到了在场的其他人。 这些人之中,尤以高元植武艺最高,这位内廷宰相一眼就看出,赵无咎纯粹就是凭力气做到刚刚那一番举动。 “没有真气流动的迹象,绝对没有。虽然还看不出此子练的什么功夫,但他这天生神力委实有些惊人。” 就在众人看得啧啧称奇的时候,赵无咎突然对着李隆抱拳拱手道:“陛下,臣已经准备好了,可否开始试力?” “试力气!现在就试!” 圣人天子兴致勃勃地答应道。 得了允许,赵无咎也不磨蹭,双腿微微弯曲,一手勾住了石狻猊的一脚,另一手扶住它的脑袋,然后两臂一较力就将这石狻猊从地上硬生生拔了起来。 “额,好像没有想的那般沉重,”将这石狻猊举起来之后,他感觉有点诧异。 赵无咎还不知道,经过此前那番化龙升天,他的血肉也都经过了一番淬炼,可以说就和脱胎换骨一般。 水行龙力第一,虽然现在是在陆地上,但是举个千八百斤的东西,对赵无咎来说已经算不得是什么挑战了。 随着一点点加力,渐渐将这石狻猊举过了头顶,赵无咎突然感觉自己骨子里传来了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酥麻感。 “嗯?” 第202章 一手闲棋 赵无咎感觉自己麻了。 但又不是那种浑身无力的酸麻。 他感觉到随着自己不断用力,一种若有若无的针刺感,也在刺激着其周身要穴。 这种刺激感很微弱,而且也很有韵律,就好像在敲击一种特定的密码一般,随着他的这种持续的刺激感,他感觉到禁锢自身力气的某种枷锁似乎也一点点被打开。 终于,当达到某种阈值,再多的针刺感也无法继续解锁下去,这种感官突然而然就消失了,尽数缩回他的筋骨之内。 “嗯?” 一瞬间,赵无咎便脱离了刚刚那种超然物外的“悟道”状态,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国子学门前。 不仅如此,他还被一队手执兵刃,顶盔掼甲的金吾卫军士兵,牢牢围在了中间,而他们看向他的眼神就像是见鬼了一般。 赵无咎回想起了自己刚刚悟道的时候做了些什么:他竟然扛着那个石狻猊,从敦儒堂一路跑到墙根,携带着它直接翻墙跳了出来,然后就跑到国子学大门前。 “咣当”一声,赵无咎将肩头上扛着的石狻猊放到地上,正好落在它原来应该在的地方,然后他有点不好意思看着周围众人。 “我说,我就是想把它放回原处,你们信吗?”赵无咎扶正了头上的幞头,一本正经地对将其围起来的那些金吾卫们说道。 我信你个鬼! 谁家好人扛着石狮子跳墙头玩儿? 好在这时,一个身穿绯色圆领袍的内常侍,带着几名原本在国子学内护驾的千牛卫兵士跑了出来,替赵无咎解了围。 他们带着赵无咎又回到了敦儒堂,再次回到圣人天子面前。 听了那个内常侍说,国子学门口的金吾卫兵士看到有人扛着石狻猊逾墙而出,紧张得都要拔刀相向,圣人天子李隆觉得这事儿很有趣,于是就又哈哈大笑了一场。 “朕就是想问问,没别的意思啊,”李隆笑着问向赵无咎道:“赵检校,你这挟石狮逾墙的动作一气呵成,是不是以前练过?本来,朕还想看看你能不能拿它当石锁来耍,看来现在是不用了,哈哈哈。” 本来,在完成了释菜礼之后,按照往年的惯例,或是说圣人天子,或是太子就要召集群臣、明儒与众学子同开经筵论道。席间也会考验众多学子的学问,如果有谁能够脱颖而出,便能获得一条为官的终南捷径。 只不过,今年这次释菜礼,因为一开始就放出了消息是由太子主持。 所以,朝中衮衮诸公们在考量了一番之后,没有一个来到这里,都在尽量避免与这位隐隐有被废趋势的太子产生联系。 而圣人天子李隆早就算到了这一点,可是他偏偏今天自己搞了场突然袭击。 他的这次出现,既让太子李潜无法与国子学的学子们过多接触,同时也因为没有那些世家出身的众臣在场,所以他说话时也不用避讳什么,不用玩弄什么平衡术。 像之前赵无咎就遇到了鲜于叔明——他就是新政鲜于世家的子弟——而鲜于书明其实并非孤例。在这国子监的诸多学子之中,世家出身的子弟其实也有很多。 那些庶出的世家子,为了给自己博个前程,很都会选择科举出仕这条道。 虽然他们是庶出,但是世家子毕竟是世家子,比起这世上其他九成九的读书人,他们仍更容易进入国子学求学。 因此,每年释菜礼之后开的经筵上,最有机会“出彩”的学子,十有八九就是个世家出身的庶子。 而且,在国元朗这个较为方正的祭酒上任之前,之前那些“出彩”的国子学学子们,其实也未见得都是依靠自己的学问。 里面的水很深,一般人把握不住。 就连圣人天子李隆,因为作为世家大族代表的朝中重臣们基本悉数在场,所以他这个皇帝也不得不给那些人一些面子,尽量表现得“青睐”被他们推出来的庶子,以平衡之道来驾驭君臣之间的关系。 然而,由于朝中众臣们不在场,国子学今年的释菜礼虽然显得寒酸了一些,但这场祭祀其实是令李隆最感到舒心的一回。 什么开经筵? 他直接改成了开筵席。 什么要照顾那些世家庶子? 他从头到尾就召见了赵无救这一人。 而他送出的东西,也并非什么御用的文房器具,而是一把千牛宝刀和一个千牛卫检校的武散官职位。 怎么说呢? 李隆只能说现在感觉好极了。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自由。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位圣人天子看赵无咎越看越觉得顺眼,最后竟然起身离座,叫人拿来两个斗(斝:斝的形状像爵,但比爵大,有把手,可以温酒和饮酒)来,给这个九尺高的十四岁少年和自己分别倒了满满一酒斗的御用红曲肥酒。 一边说着“酒必卒爵”,一边拉着赵无咎豪饮,看着这少年人大概是第一次饮酒,喝下去之后脸就红了,李隆顿时又开怀大笑,同时也不忘对其大加赏赐一番,又送给他许多坛在上林署珍藏的滋补酒。 看着圣人喝酒之后,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一名礼部的员外郎不由得蹙着眉走近郭元朗,轻声道:“郭师,这样子恐怕不大合礼吧……” 这圣人说话看着就跟喝多了似的,“酒必卒爵”确实是在《尚书》里对于礼祭之后喝酒的规范,可人家用的是爵不是斗,而且还可以掺水变成玄酒来饮用。 刚刚举行完释菜礼,祭祀了圣人,然后又曲解圣人流传下来的经义…… 这多少有点儿离谱了一些。 然而,或许是已经看出了李隆的阳谋,又或许是为了太子的处境考虑,郭元朗只是轻轻摇头,示意那礼部官员不要多言。 这一幕,同样也被警惕性提高到了极点,一直死死盯着赵无咎的高元植用眼角瞥见了,不过他此时已经没心思管他们了。 虽然之前赵无咎表现得还可以,但此人天生神力,距离圣人天子又那么近,所以他依旧还得要小心提防。 第203章 读书人的报复 问:遇到一个拉你灌酒的领导怎么办? 在线等,挺急的。 赵无咎没有等来答案,因为那个拉他灌酒的领导自己先醉了。 端着斗饮酒,寻常人喝下一斗已是极限,李隆竟然拉着他,两人各喝下了快两大斗,于是那位圣人天子当即醉倒,而赵无咎也喝得满面通红。 最后,还是那“内廷宰相”高元植出手了,先是为李隆运功度气,排出了一些酒气,然后又连哄带劝地将这位醉醺醺的这位天子送上了玉路金车,摆驾回宫。 正主走后,该散场的自然也都散场了。 释菜礼也算是完成了。 只不过就是留下一些因为没能展露才学,所以变得满脸悒悒的学子。 今天,他们很不高兴。 平素作为国子学的学生,这些人都自视甚高,哪受过这样的忽视? 心里委屈极了,自然而然想要找个人当靶子,攻讦发泄一通。 问题是,皇帝、太子他们不敢惹;而那位国子学的郭祭酒,学子们了解了他之前的身份,一样是惹不起的大佬…… 左看右看,他们可以攻讦的对象,好像就剩下了那在场唯一的一个受到圣人青睐,获得天大好处的赵无咎了。 只不过,当面攻讦赵无咎这件事,在场的学的国子学学子们,也没人敢这么做。 因为只是站到赵无咎身前,他们就不能左看右看了,而是只能仰着脖子。 况且,在场之人没有傻子。 他们都清楚:赵无咎能单手扛着石狮子逾墙而走,那他拿下一个大活人,多半比捉只小鸡雏难不了多少。 他们没人愿意以身试之。 鉴于此,这些读书人最后也只能拂袖而去,选择用其它方式来纾解、来报复。 读书人的报复一般有两种: 第一种,面对现在实在惹不起的人,他们会以笔为刀给那人好好写上几笔,在史册上狠狠捅其几刀。 第二种,面对现在虽然惹得起,但是报复之后容易被打的强人,读书人惯用的报复手段就是捧杀。 而想要捧杀,那就先得将那人捧得足够高,最好抬到高处不胜寒才好。 毕竟,捧得越高,摔得越狠。 所以,从国子学离开之后,许多每日研习圣贤经典的读书人连互相打个招呼都不用打,他们不约而同地去了洛京城里同一处地方—— 升平坊。 这个坊在洛京很是有名,整坊都没有什么住户人家,几乎全都是勾栏瓦肆。 大名鼎鼎的樊楼就开在这里,它是洛京最高的青瓦楼阁(没有之一),也是最顶尖的销金场所。 在顶层的阁楼上,可以俯瞰整座升平坊,甚至都能遥遥看见洛京神都的万象神宫。 除此之外,更让城里城外达官显贵、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的,还有幽居在顶楼的四位教坊头花。 其婀娜的身段,秀丽的脸蛋,以及每人各精琴、棋、书、画中的一道,可算是这洛京城里甚至整个京畿道最有名的四朵娇花了。 别问为什么读书人喜欢来这里,问就是说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就喜欢琴、棋、书、画。 虽然,之前因为那场未成行的簟蒲宴,所以樊楼有些歌伎舞娘惨死在了北邙山上。 但是,这座楼仿佛一个可以随时产崽的畜牲一样,止半个月不到,人手短缺的情况便不复存在。 歌照唱,舞照跳。 哪怕它的不少客人,其实都曾和那些惨死于北邙的旧人你侬我侬、海誓山盟,可这也不妨碍他们继续和樊楼新人继续说那些旧时已经说滥了的甜蜜话。 当然,就算那些来客心里不想办正经事儿,而只是找姑娘们说一车轱辘的甜蜜话,樊楼也不会找他的麻烦,但前提是来客得付足了茶汤钱才行。 如果有人想不花钱,那就不好意思了,这樊楼里面不仅豢养了大量打手,上面也有着相当牢靠的关系,就连主管京畿治安的京兆尹府都不敢不买樊楼的面子。 有好事者,猜测过樊楼的东主是谁? 结果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的人猜测,它的东主是那在洛京的地下世界之中那位无人不知,但又无人真正知道其真实身份的“大阿爷”。 也有的人猜测,樊楼的东主可能是某位朝中大佬,甚至有些人还煞有介事地说樊楼是那位中书令李异府的买卖。 类似的猜测还有很多,虽然没一条猜测得到过证实,但它们的存在就说明了樊楼有着通天彻地的背景,相当不好惹。 不过,樊楼的东主虽然无人知晓,但是它的掌柜魏无醉却很多人都识得。 因为樊楼只要开门营业,这位魏掌柜都会来往的客人推杯换盏。除此之外,还因为他主持了一个名为“月旦评”的谈评。 每月初一,魏无醉就会命题清议,评论乡党,褒贬时政,不虚美,不隐恶,不中伤,能辩人之好坏,能分忠奸善恶,或在朝或在野,都在品评之列。 评后验证,众皆信服。 凡得好评之人,无不名声大振。一时引得四方名士慕名而来,竞领这魏先生一字之评以为荣。 更有文人骚客着诗咏之曰:理析寰中妙,儒为席上珍;笑言成月旦,风韵挹天真。 之所以国子学的学子们,有很多人在释菜礼之后直接来升平坊,就是因为今日是初一,乃那魏无醉先生于樊楼举行月旦评的日子。 其中,有不少人都存了心思,最好能让那魏先生把那赵无咎拿出来好好评一评。 一个还未进学,胸中无半点文墨,就是靠养鸡贱业在洛京谋生的傻大块头,竟然因养了一只白羽鸡就获得“千牛检校”的敕封? 这种好事怎么轮不到我…… 额,不对,这种事就是落在我等这些读书人头上,吾辈也会效法先贤退却不受,甚至会深以为耻才对。 “定要让那个竖子于洛京好好‘扬名’一番,”这是那些对于赵无咎不满至极的读书人,想出来的一条毒计:“只要魏先生在月旦评上将这人贬得一文不名,日后就算他能蟾宫折桂,仕途也算是走到头了。” 第204章 简在帝心 对于自己遭人忌恨这件事,赵无咎压根不知,而就算知道他现在也不感兴趣。 有那工夫,打开自己量劫系统看看系统面板里增加的点数,难道不香吗? 没错,经过释菜礼上的一番“闹腾”,他身负的那个不大允许宿主躺平苟着的量劫系统,里面又有新的变化产生。 ++ 量劫系统 劫数:3721点 运数:13点 天赋:【长生久视(开启)】、【趋吉避凶】、【饕餮胃】、【肉太岁】、【雷神骨*】 技艺:【庖丁解牛】、【抟龙九转】、【齐谐志怪】、【调禽聚兽】 权柄:【家门柱石】、【简在帝心*】 ++ 说明1:因为此次大量调动筋骨之力,宿主骨髓之中上古雷神遗韵受激而勃发,刺激筋骨之力大增;宿主似乎发现了一条增长气力和锻炼肉身的的新途径。 说明2:举起一石狻猊并不算什么,上古雷神遗韵性暴烈,刚猛至极,若是宿主以此法锻炼肉身超过一定限度,恐反对肉身产生伤害,故而需要自行斟酌搭配【肉太岁】、【饕餮胃】两项天赋来进行锻炼。 说明3:杀不死你的东西,只会让你变得越发强大。 说明4:能吃是福。 说明5:宿主进入上一个位面之子、大周皇帝李隆的眼中,他以你小小年纪竟然天生神力为奇,大感有趣;又因为你既非世家出身,又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这位圣人天子对你很感兴趣。 说明6:位面之子的气运之大,常人所不及万一,仅仅在其面前露了一回脸,就给你带来了大量的劫数和运数点。 ++ “看来我这系统,和别的穿越前辈们的金手指真不一样,它是真不想让我这个宿主躺平苟着啊!” 在浏览了“量劫系统”的变化,赵无咎不由得有些感慨。 系统虽然没有发布什么任务,但这分明是在鼓励他,想要获得更多的劫数点和运数点,就是得往大周朝堂发展。 主打一个:风浪越大鱼越贵。 “没有办法了,谁叫只有积累劫数点和运数点,才能让【长生久视】这个天赋发挥作用——想得长生,哪有不拼的?” 赵无咎暗暗想道。 于是,他就将新得来的那些点数,按照系统说明里的意思,运数点全都加在了【饕餮胃】、【肉太岁】这两个天赋上面。而大部分劫数点,则加在了自己修炼的《抟龙九转》这项功法上面。 风浪越大鱼越贵,话虽如此,但想在大风大浪里捕鱼,也得有一艘好船不是? 不过这次加点,赵无咎依旧没有将劫数点一股脑全都加进去,他留了一个后手:因为要进国子学读书了,说不定就能刷出什么新的技能或天赋,得为它们一些劫数点。 毕竟,在大周朝读书还是有用的。 不说为了以后走科举进入朝堂这条路,单就是他见过的那“儒者”高图澄——此人以儒入道,他展露出来的神通,给赵无咎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因此,赵无咎确实想要在国子学好好念念书,也算是为之后与那儒者的再次见面,做好一些知己知彼的工作。 他可是还没忘记,在常州府东山县,那个儒者让他吃了一枚裨益气血的丹药。 虽然由于【饕餮胃】这个天赋,那丹药进了他的肚子就变成了纯粹的营养。 但是出于对那个“儒者”所行之举的了解,赵无咎可不认为那人会有这么好心。 日后他若回了洛京,赵武就自觉难以与其避开,必然会有一场恶斗会发生。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赵无咎决定让高图澄那人好好看看,自己在洛京的所得,然后就将其栽进土里,彻底断了这条隐患。 “击杀那个高图澄,说不定现在的我也能做到,”赵无咎心里盘算着,他现在已经是四品武者,身负《抟龙九转》衍生出的数种神通,再加上【肉太岁】几项天赋,有心算无心干掉那个“儒者”应该不难。 “真正有麻烦的地方,还是在于高图澄此人是陉阳郑氏的人,解决了他,稍有不慎就可能被进入一个世家的报复名单。” “也不知道东山那边情况如何,常州府剿灭绿眉贼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若是郑家在这件事上出了些问题,他们有一段时间无暇他顾,那才最好不过了。” ………… 升平坊,樊楼夜宴。 在国子学内,虽然已经参加了一次酺宴,但是那毕竟有圣人天子在场,没谁会真的大吃大嚼。 (被圣人天子以“酒必卒爵”为由,强行拉着灌了两斗酒的赵无咎是个例外。) 国子学这帮学子,因为怕礼部官员记录其宴上无状,所以有很多人根本没吃什么东西,甚至连筷子也都没动过几下。 自天子起驾回宫,这些人匆匆来到升平坊樊楼相聚,在等着掌柜魏无醉的月旦评开场的同时,他们也都叫了些吃食,来填补自己那委屈了一天的肠胃。 这些读书人里面,有的因为是世家庶出子嗣,口袋里略有余钱,所以干脆叫了桌宴席与相熟之人共饮,席间还有歌伎舞女于席间相陪。 有些人则因为出身普通,来樊楼也主要是为了这每月初一的月旦评来的,只能点些普通糕点来果腹——而且就算这样,他们也得花上一两贯钱。 而在前者之中,便有一人,乃是之前赵无咎差一点遇到的一人。 这人便是陉阳郑氏的庶出子弟,其家主郑泽的第三个儿子,与那位二皇子李生金交情不错的郑樉是也。 不同于在李生金那里作客的时候,分尊卑,排座次,他只能坐于第三、第四席位。 此时,在樊楼里,在叫了一桌有舞姬助兴的酒宴之后,郑樉当仁不让地坐在了首位的主座上。 未等酒菜上齐,郑樉便举起酒盏,对他这个小圈子里的众人道:“众位,饮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括郑樉在内的众人,皆有些醺醺然。 不由自主地,他们便聊起这月旦评的事情,猜测那位魏先生今日要点评的是谁,是褒是贬,会不会引起哪方的争论? 第205章 月旦评 锣鼓点骤响,樊楼上下传来两三声吆喝。吃酒作乐者全都精神抖擞,放下酒杯,提上了裈裤。 只可怜那些莺莺燕燕的小姐姐,此时此刻,竟无一恩客继续理会这些尤物。 因为,月旦评,开场了。 樊楼一共四层,不过是为了避讳“九、五”这两个数,它才没有被人修到五层。 包了房间客人全都走出了房间,站到各层的回廊之中;没钱包房间散客,全都聚在一层的大厅。 所有人都看向位于樊楼大厅中央,那座直通二层、三层的楼梯。 这座楼梯修得巧妙,整体造型犹如一只展翅的鸿鹄,“双翼”搭向了二层,修长的“脖颈”则伸向了三层。 在这二层半的位置有个平台,正是因为有了它作为缓冲,所以这座楼梯才显得不那么陡峭。 平时,这个平台也会被当作舞台,表演些诸如胡旋舞、郭郎戏、变戏法之类的吸引人眼球的节目。 此时,这个平台上却只是站了一个人,而这人一开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千古文章千古事,一番评论一番新。 笔底波澜胸中墨,月旦评中见真金……” 这人年约而立,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眉目清秀。他头戴一顶青色的软脚纱帽,帽檐轻挑,随风微动,显得风流倜傥。帽子上缀有一枚羊脂白玉的簪子,光华内敛。 身穿一件淡蓝色的宽袖长袍,袍身绣有云鹤图案,体现了主人的追求。长袍的领口和袖口处,用细密的银线勾勒出精致的边饰,既显华丽又不失文雅。 其腰间系有一条黑色革带,皮带扣环錾刻着精美的花纹。下着一条同色系的宽松衣裳,裤脚轻裹鹿皮快靴,靴面光亮,行走间隐约露出一段雪白的袜筒。这身装束既便于行走,又不失飘逸之姿。 他左手握一卷竹简,右手执一柄湘妃竹骨扇,扇面上绘有山水小品,展开时清风徐来,合拢时风度翩翩。 此人便是樊楼的掌柜,魏无醉。 “……诸位请了,”念完一首定场诗,魏无醉随即就向四方宾客拱了拱手,接着他也并不多耽搁,而是直接将左手的那卷竹简 “哗啦”一声抖落开来,露出里面用宣城兔毫笔写在汗青上的文字。 不同于往昔月旦评上,品评议论的人名,这次魏无醉手中的竹简上面,有且仅仅只有一个刚健雄浑的大字——龙! 此字一出,顿时引起了樊楼内众多宾客得讨论。有的人知道这事为何,不由得连连点头,觉得这位魏掌柜确实把握了热点;有的人则可能因为之前外出,近些日子才回洛京,所以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好在有与其相熟者解释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诸位,在下今日要于此地评一评的,便是上个月那‘北邙火起,飞龙在天,复又归于洛水’的这桩奇事!” 纸扇轻摇,着上一身蓝衫,伶人奉邢州瓷瓯,吞茶壮胆,一拍案,引得满堂惊叹。 和所有人别无二致,魏无醉只一开口,楼上那郑家庶子郑樉亦是听得如痴如醉。 就好像在三伏天里,痛饮下一杯杨梅雪子露,热郁至极的心、肝、脾、胃一时间皆畅畅然。 “……话说,那飞龙见于洛京神都,复归于洛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然连月以来,常有渔人于洛水之中网罗到一鳞半爪的龙遗、龙蜕,足见此事并非虚言。 那些龙遗、龙蜕的下落,十之七八均被官府高价收购,唯余一二流入公卿大夫之家。 诸位可想知道,这些龙遗、龙蜕于吾地上之人,有何用处?” 魏无醉故意留了个“扣子”,那些聚精会神听得入迷的众人纷纷搭话,让其快点将这“扣子”解开。 不要学那不乖的小娘,明明最后还是要脱干净,可却为了加钱非得搞什么“含羞待放”,弄得人心里直痒痒。 魏无醉洒然一笑,道:“在下多方打探,汇集得来的消息之中,有一老御医之言最为实在。 那位直说了,古人也曾以龙骨为药。当然,此龙骨应一些古代类龙之属长年累月埋于地底,化成的石材。 食之并不能延年益寿,服之亦不可令人羽化而登仙。 就如同甘草为‘草药之国老’,那龙骨其亦是矿石之属药材的‘国老’,用在药里可以调和诸气。 而将龙骨置于宅中,其药性可以镇宅压邪,令惊邪瘴疠之类的疾病难以侵害。 那老御医还猜测,既然古时类龙之属的龙骨就有诸般妙用,那头活着的飞龙,其龙遗、龙蜕想必更是可以压制邪祟,说不得连魇胜之流的邪术亦可镇而破之……” 一听这话,刚刚还为龙遗、龙蜕无法益寿延年而感到有些失望的众人,马上就来了精神。 能压制邪祟也好啊!要是能轻易破去魇胜之术,那这些龙遗、龙蜕也一样很有用啊! 只不过,提及魇胜之术,魏无醉似乎不愿意多讲下去。他只是提了一嘴,继而就将话题转到另一方向。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强,洛京见龙,此事一出,除了我大周为之有所动作,四夷之国亦闻风而动。 前日,在洛京的蕃国使者、国子学学生论钦陵,扶南国使者布耷拉弥,蒙舍诏国主细奴逻之孙阁逻凤皆风闻奏事,请国朝赐予其宝物龙遗、龙蜕。 这些蛮夷的狺狺作派,无异于‘贼窥君子之物于径,几欲欺之以方,而诈得财货’——其贪也炽哉,其鄙也甚哉!” 此话一出,樊楼内众多宾客纷纷凭栏怒骂,鲜有不对那些蛮夷使者作詈言者。 郑樉亦是如此。 酒酣耳热气益振,听得那魏无醉说那些蕞尔小国,竟然也敢觊觎大周的宝物——哪怕这些宝物与他的关系,不能说完全没有吧,也可以说聊胜于无——他突然就感到十分地愤怒。 他都忘了自己原本来听这月旦评,是带着让赵无咎那小子“扬名”的目的,为了给自己出口恶气来的。 结果,一听到蛮夷讨要大周国宝,这件事情令他更感到气愤。 因为,魏无醉实在太会讲了,短短一番话就让很多人有了代入感。 就像郑樉的代入感便是:他乃陉阳郑氏的庶子,家产虽然与他关系不大,但好歹他也姓郑,本来庶出子嗣想要分得家产就很困难了,要是再来个外人与其争夺…… “什么猪狗辈,竟敢如此贪鄙,其心可诛,其行可鄙,其人尽可杀之!” 第206章 机缘巧合 郑樉红着眼睛詈骂不休。 而周围的几人,因为都是他请来的国子学同学,所以主人一开口,这些宾客也自然影从。 然而,就在他骂得正起劲的当口,却突然戛然而止了。 此刻,樊楼之内人声嘈嘈,他周围的那几个同学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郑樉捂着用手捂着喉咙,跌过阑干从四楼砸落到一楼大厅,砸倒了一两个散客,还顺带砸破了一张桌案,这才引起众人的惊呼。 “杀人啦!” 有人发出尖叫。 之前还在兴致勃勃听那月旦评的诸多客人,纷纷推挤着想要从楼上下来,此刻的樊楼仿佛变成一锅沸粥。 作为樊楼的掌柜,一见这状况,站在二层半楼梯上的魏无醉连忙开口道:“不要乱,不要推挤!” 与此同时,他赶紧将折扇合拢,插进了身上澜衫的领子后面,然后伸出右手攥了三攥。 这是一个讯号。 樊楼的伙计们,可不都是什么普通人,其中有不少是樊楼背后东主笼络来的江湖客。 身强力壮只是等闲,其中有十好几人,其实都是八品、九品的武者。 作为掌柜的魏无醉,别看他一副澜衫公子模样,可实际也是一名实打实的六品武者。 而这还仅仅是樊楼明面上的人手,在其后院还专门辟了几处独舍,每一处都住着一名至少五品的高手。 当然,楼里死了人,发生了推挤事件——这样的“小”事——倒也不用那些五品左右的高手出头。 樊楼的伙计们连兵刃都没拿,甚至都没用上拳脚,而仅仅凭着八九品武者对常人的力气碾压,就将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消弭在了无形之中。 与此同时,他们不仅有人封锁了樊楼的各个出入口,还有人攀上了楼外侧的各层屋檐了望观察,为的就是防止有贼人从这里逃脱溜走。 见混乱被压制下去,魏无醉马上伸出双手,作安抚状。 “大家勿乱!都听我说……” 常年主持月旦评,他的话还是颇有一些威信,因此一开口就暂时安抚住了众人。 “……现在坊中已经宵禁了,如贸然闯出,无关照者,被武侯捉了定然少不得笞刑、罚钱。 再者,刚刚行凶之人尚未露面,亦不知其所为者何。 诸位要是执意出去,万一成了那贼人的行凶对象,我樊楼纵然有心可也无法护各位周全。” 不过,也有一些人似乎对魏无醉的话有些不满,于是便开口呛声道:“那我等留在樊楼,你们就能护住我们周全吗,若真如此,那个郑家子是怎么死的?” 魏无醉蓦地抬头,看向那说出此言之人。紧接着,其衣袖无风而自动,两道白绦如匹练般从其袖中射出,猝然而至,一下子就刺到那说话之人面前。 “客,何故出此妄言?” 魏无醉双手一摆,身姿如风摆柳般飘逸,然而其所裹挟力道却犹如倒拔垂杨柳一般无二。 刚刚说话那人直接被白绦缠住脖颈,欲要挣脱而不得。 而其周围有两人似乎伸手想要取下腰间所带刀兵,但还没等他们摸到武器,就也全被那两道白绦缠住,而且同样也是被勒住了脖子。 三个壮汉,就好像被绳子串起来的大蒜,随着魏无醉一抹一带,竟然一齐从三楼被带着翻过了阑干,跌落向了一楼大厅的地面。 只是,就在其即将狠狠砸在地上的一刹那,魏无醉一抖袖子,两道白绦就如波浪般翻涌起来。 这一下,魏无醉卸下了那几人的坠势,令其不至于摔得骨断筋折,而只是让他们颇为不雅地用自己的“尊臀”蹭了蹭樊楼的地板。 “几位客人,还是下来说话方便些。毕竟,小生脖颈不好,不能一直仰头与人对言。” 魏无醉说着话,刚刚缠着那些人脖颈的白绦就重新缩回了他的袖口,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那几人也无法逃走。因为三个樊楼的伙计已经走到这三人身边,将他们控制住了,三把闪着寒光的横刀已然架在他们几人的脖颈上面。 魏无醉颜色微寒,像是看死人般看着他们,然后又将目光汇聚在刚刚开口呛声那人身上:“那死者是从四楼跌落,而你却是在三楼——显然,他和你们不熟悉,不是在一个桌上会宴。 你是怎么知道那人是‘郑家子’? 这位客人,不要着急,想好了再回答。因为机会只有一次。” 随着魏无醉的逼问,樊楼的伙计立刻微微抖手,横刀的锋刃立刻割破了那人脖颈的油皮。 “你不能伤我!” 那人惊恐地大喊道,或许是因为他过于紧张,所以连声音都有些变了。 魏无醉皱了皱眉,看了看这人的打扮,目光嘴周其颇为黧黑的面孔上停了下来。 “你不是大周之人?” “对,我就是你刚刚口中那个扶南国的使者布耷拉弥,旁边这两位分别是论钦陵和阁逻凤!” 这人此言一出,樊楼上下顿时一片哗然。没有人能想到,刚刚才在月旦评上被提到的那三个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番邦使者,这时竟然也会在场。 而且,就在刚刚魏无醉提出问题之后,在场的人也都在怀疑:杀人的凶手,不会就在这三个人里面吧? 嘈嘈切切的议论声传到那三人耳朵里,那个布耷拉弥最是激动,因为三人之中就他见血了。 “杀人者非我等,我们之所以认识那个郑家子……哦,对了,他应该是叫郑樉,是因为我们之前在大吉昌斗鸡的时候见过面,这人生得矮胖,又喜欢戴一顶切云之冠,很好认的!”(注释) 他这一辩驳,声音很大,倒确实让人开始注意那个仆倒于地,身下一滩血迹之人头上戴着的高冠。 这时有人又议论开了。 “那人穿的是儒服,戴着高冠,今日初一莫不是参加了国子学的‘释菜礼’?” “有道理啊!兄台高见。” “那蛮夷使者说郑家子,又是在国子学进学,怕不是陉阳郑氏家里的人吧?” “不会吧,那事情可大了。” “……” 第207章 洛京夜凉 暑气渐退,洛京夜凉。 而且,因为有“郑家子”死在的樊楼,所以许多人心也跟着凉了。 ………… 大理寺衙门。 灯球火把,亮子油松,大理寺的推事房亮如白昼。 自大理寺丞以下,十几名主管京畿地区刑名的主簿、录事、评事济济一堂,共同研判今晚发生的这桩奇案。 “各位,这件事干系甚广,还望各位要多加上心,”大理寺丞交手向众多下属说道。 礼下于人而必有所求,这位寺丞现在求的就是让这间屋子里的人群策群力,赶紧了结了这桩案子。 狄怀英以平事的身份坐于下座,跟着同僚们向上官回了一礼,接着就当起了小透明。 不是他不想出力立功。 只不过,在得知案情之后,根据“获益越大、嫌疑越大”的断罪原理,他猜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 而且,既然寺丞都说了此案“干系甚广”了,可寺监、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卿三位大人都没有出现在衙门里…… 这也说明了一些问题。 心思敏捷如狄怀英,觉得现在并不应该是纠结于案情,反而是应当看顾好那几个关在牢房里的外邦使者才对。 京兆府在得到报案,派人拿了嫌犯之后连京兆府衙都没送,直接就将人犯押送至了大理寺……那个京兆府尹鲜于仲通,不愧是个八面玲珑的家伙。 一念及此,狄怀英不由得心情有些抑郁,只得暗暗祈祷道:“寺丞是个老实人,但愿他能过这一关罢。 毕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要是他办案办出了差错,在其手下当官的我们,那也真就变得轻于鸿毛了。” ………… 太极宫,太液池畔,敬思殿。 每逢酷暑时节,圣人天子一般不会在长生殿入睡,而更喜欢来这太液池畔的小殿祛暑安眠。 邻近水边,为防蚊虫叮咬,只要圣人驻跸于此殿,此殿内必会彻夜焚起玉蕤(rui)香以驱虫。 不过,纵然香烟阵阵,清风徐徐,圣人天子李隆此时也是微微有些头疼。 他刚刚哄走了自己宠爱的郑贵妃,因为那位郑贵妃得知了郑樉的死讯,所以为了这个大侄子,她在圣人李隆面前梨花带雨,哭了小半个时辰。 李隆自然也不能安排其侍寝,等到这位郑贵妃离开之后,他斜靠在绣榻之上,从金盘内拈出一颗剥去鳞皮的荔枝,放入口中,用那甘甜的汁水来缓解心内的焦渴。 而就在这时,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蚊子,竟然突破了殿外的烟障和敬思殿内的纱幔,飞到了李隆眼前。 曲指一弹,用荔枝核弹死了那只可恶的蚊蚋,这位圣人天子心有所感道: “隐隐聚若雷,噆肤不知足。 皇天若不平,微物教食肉。 贫士无绛纱,忍苦卧茅屋。 何事觅膏腴,腹无太仓粟……”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奏报:“陛下,阿翁已经回来了,就在门口等着您呢。” “让他进来吧,”李隆慵懒地对这个守在门前的小黄门说了一声。 不久,那位内廷宰相高元植就抱着个匣子走进了敬思殿,然后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老奴有负圣恩,还请陛下责罚!臣愿意领死,只希望陛下感能念臣的一些苦劳,不要株连吾之家眷和同族。” 李隆从卧榻上直起身子,双脚放到地板上,踩着鞋履但却没有站起来。 “你这老狗奴,跟着朕这么久了,还不明白朕是什么样的人? 朕的坏毛病有很多,但从小就没有干过矫功、贰过的蠢事。 这又不是你自己的责任,朕让你去处理,就是因为对你放心。” 李隆气呼呼地骂了高元植一通,可后者非但不生气,反而在听到“老狗奴”这个称呼的时候,身上的压力瞬间就消失了。 高元植涕泗横流,拜服于地道:“谢陛下,陛下之恩典,臣万死莫能报!” “行了,行了,多大的人了还哭哭啼啼,让外面的人听到了,你个老狗奴不要面子,朕还要面子呢。” 李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不知道,因为他的这句话,守在敬思殿门口的几个小黄门吓得脸都白了,若不是害怕担上个“御前失仪”的罪名,他们好悬没有直接瘫软在地上。 身上带着锦帕的,赶紧从怀里掏出这件“宝物”,将其撕作两半,一半塞进左耳朵,另一半则杵进了右耳朵。 稍微站得远些的禁军卫士,则比这些小黄门们要幸运一些。第一,他们站得距离殿门有十几步远;第二,他们不用撕什么锦帕,把兜鍪放下来,脑袋和耳朵就会被铁甲护住——问他们什么,都能说听不清楚。 所以,他们就不怕自己知道,那位高阿翁同圣人讲的三件事情。 第一,在郑樉死于樊楼之内,三个使者被抓之后不久,那位中书令李异府的府内就急匆匆送了一人出城,说是要探察之前那“锦帆贼首”侯莫陈运用祸洛水时操控的鼍龙,是否与“北邙升龙”这件事有关系。 第二,郑贵妃之所以能在太极宫的宫门关闭之后,还能得知自己外甥的死讯,是因为有个领受“御门监”之职的内常侍为了卖人情,所以将郑家人于宫门外传的条子,私下派人交给了郑贵妃。 第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个卖人情的内常侍、他高元植收的假子(干儿子),已经被他这个契爷带来敬思殿里,就被装在他带来的木匣之中。 同样地,那些守在敬思殿外的人亦不知道,在听了高阿翁的汇报的三件事后,圣人天子李隆竟然蓦地站起身,趿拉着鞋履在宫殿地板上“橐橐”走了好几步,然后一脚踢翻了一尊正冒着袅袅青烟的贴金敷银的博山炉。 结果自然脚趾头被撞得生疼,而就在高元植蹲下去为天子揉脚的时候,李隆突然轻声问了句:“李猫儿家里还有可信之人吗?”(注释:李异府的绰号就是“李猫”。) 高元植想了想,算了算人选,没有搭话而是用两手食指交叠,向天子比了个数字“十”。 李隆这才放下心来。 “世人传闻猫有九条命,可他府内有十个信人,这恐怕也就足够了。” 第208章 谋家与谋国 李府内,自雨亭。 作为宰相,李异府的家宅很大,以至于家里都有一座调节风水的小湖。 湖中之水,乃是由暗渠从洛河引来的,属于长流之水,自然日夜清澈。 自雨亭位于湖中心,只有一道廊桥与岸边相连。平日里,每有需要静心独处的时候,李异府就会来到此处。 而今天晚上,此处却有另一个人在场,那人便是他的大儿子李津。 自雨亭的屋檐上修有储水的装置,可以在雨中储存那无根水。等到酷暑难捱的时候,只需要拉动机括,便可令这水从屋檐自行滴落,犹如下雨一般。故而,这个亭子才会被命名为“自雨亭”。 “知道为父找你过来夜谈有何事吗?”李异府一边问着,一边用筷子夹起片鱼脍,蘸了蘸碟子里的醋醴,为其裹上了满满的姜末,然后再放进口中,细细咀嚼。 看着自家阿爷吃鱼的样子,这位宰相之子不由得暗暗感到有些作呕。 虽然他小时候也喜欢吃鱼,但自从有次看到有人将口中痰液吐进池水之中,水里面的鱼浮上来就将那口黏痰吞进肚子,李津就再也不喜欢吃鱼了。 “你啊,就是有洁癖。为了这口鲜味,别说吃鱼肉了,就是不得不直接啖食腌臜之物,又有何妨?” 李异府仿佛真是一只猫儿转世,吃起鱼来箸不应暇,一刻也没带停的。 他越是这样,李津的面孔就越是苍白。最终,当这位宰相快将一碟子鱼脍全都吃完的时候,李津终于忍不住了。 他一下子从石墩上站了起来,扑到自雨亭栏杆旁边,也不顾头上滴落的流水打湿了脑袋,探着身子就往湖里吐了出来。 这时,李异府才放下了自己的筷子。 他站起身走到自己大儿子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块锦帕,适时递了过去。 “不要怪阿爷,这也是教你一个乖。”李异府看着自己的大儿子用锦帕擦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不由得语重心长道:“阿爷不是怪你请人去杀那个郑樉。 你让人刺死那个郑氏子,确实是好处多多,一本而万利。可你不应该还留着那个杀人者,哪怕你保证过护其周全。 我已经令人将其送出洛京,委以官身,也算是兑现了你的承诺。至于那人日后再出什么事情,那也只能是他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和我李家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可是,阿爷……” 李津还欲反驳,不过他刚一开口,就被李异府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没有什么可是。你既然想吃那最鲜的鱼,就要学会忘记鱼吃过什么腌臜东西。首鼠两端,乃我辈中人的大忌!” 说罢,这位宰相就让自己这个大儿子自行离去休息,而他自己则扔留在自雨亭里。 听着那淅淅沥沥的“雨声”,良久过后,李异府方才喃喃自语道:“还望圣人能够明察啊,我儿虽确有‘谋家’之意,但此举亦不失为一件于国有益之举……您可千千万万想仔细了,不用搞错了先后次序。” 原来,李津之所以要动手谋害郑樉,其实也是一件考虑了许久的事情。 他的本意是纳一份“投名状”。 如今,虽然圣人天子有意更换太子,而且有了诸多废立太子的先兆,但这太子确实不是想立就能立,想废就能废的。 否则,圣人天子也不用刻意去扶植那陉阳郑氏,让后者得到从世家跻身门阀的机会,然后才好去当个合格的外戚。 更何况,郑贵妃虽然专宠于后宫,但是她诞下的子嗣年纪实在太小了,除非圣人天子还能再在皇位上坐二十年,要不然那个稚童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登临大宝的机会。 而太子那个庶出的弟弟,泽王李生金,虽然年纪合适,但无论从其母族出身,还是其个人的能力来看,这人这辈子的上限就是个没有皇帝命的富贵亲王。 故而,李潜的太子之位看似如蒲草般零落飘摇,可人家实际却是树大根深。 只是,这样一来,李异府这个宰相中书令得来的时机和缘由就有些尴尬了。 世人皆只知道其一鳞半爪,认为李异府这人是靠着逢迎上意,在之前圣人欲废太子那件事上,站在圣人一方才得以幸进。 太子李潜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别看保养得当,外表看起来最多只是不惑的年纪,可李异府实际上已经年逾五十了——说白了,他还能做中书令做到七十岁不成——就算他再怎么揣度圣意,一个合格的圣人天子也不会允许一个掌握实权超二十年的宰相存在。 太子若是登临大宝,到时候要报复的对象,多半也不是他李异府而是他的儿孙。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李津才会贸然策动刺杀郑氏子的行动,这位宰相之子想要为自己,为李家留一条后路。 儿子能够想到这一点,李异府其实还是比较欣慰的。甚至,那刺杀地点选在樊楼,虽然只是李津自己的筹谋,但实际上暗中确也帮了李异府一个忙。因此,于谋家而言,这场刺杀他是赞同的。 他唯一担心的则是,这件事有没有可能被圣人天子瞧出什么端倪?平心而论,出于对李龙这位英明君主的了解,李异府觉得这种可能性其实还是挺高的。 他只能寄希望于李隆看到了,郑樉被杀之后,将那三国的使者抓住嫌犯,对大周而言,其实是一件有利的事情。 蕃国、蒙舍诏、扶南国,这三个国家皆位于大周南垂疆域之外,皆是控弦带甲之士数万的“大”国,实力不容小觑。 本来,出于对国事的筹谋,作为中书令的李异府已经定计策要拉拢扶南国了(派其子李津带那些人去玩乐),而且还暗示作为其国君之弟的使者布耷拉弥,大周有能力帮些“朋友”实现更大的人生规划。 可是,扶南国使者结果又和蕃国、蒙舍诏的人纠缠到了一起…… “这就有点给脸不要脸了。”李异府暗暗心道:“古有二桃杀三士,那今时今日何尝不能有‘两逃间三使者’呢?” 第209章 开学 洛京夜凉,可是却凉不到赵无咎这个“大”小伙子。原因无它,唯火力壮尔。 在释菜礼上被“没溜”的某中年大叔灌了两大斗酒,回到家后,赵无咎又吃了些东西,倒头就一觉睡直到天明。 是夜,洛京城里发生的一切,无论是那勾心斗角也好,还是那谋家谋国也罢,全部都和他没什么关系——梦里不知身是客,他只是梦见了明日早上吃什么。 “……再来六个油饼,打包带走。” 翌日一早,在一个老板自称曾经在孙羊正店当过白案的食肆摊上,花了三十几文钱,赵无咎就让自己的美梦成了真。 不像某些去樊楼的读书人,花个几百文也最多只能在一楼大厅流连一会儿,别说上炕了,就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 人与人之间的参差,就是这般不同。 吃饱喝足,只觉新的一天如此可爱,赵无咎随即提拎起点用荷叶包好的油饼,大步走出自己所居的坊市。 十四岁,得上学了。 毕竟,就算是穿越者也得老老实实上学,读书学习又能有几多不便? 等来到国子学门前,他才发现那门前的下马石处,这时候每个拴马桩上都已经拴了几匹健骡和壮马。 拴马桩前的食槽内,装的也仅仅是稻禾和青蒿,只是掺了少量的黑豆和清水。 这些都是国子学学生们的坐骑,有许多臀上烙了“乌氏马坊”的字样,显然是从那在洛京开了数十家“连锁店”的乌氏马坊赁来的。 而国子学的诸位先生,有的就住在此处,还有的即便家住在别处,他们的坐骑也会被看门的苍头拉进后院的马厩里仔细看管。 本来,赵无咎来洛京的时候也想买一匹坐骑代步,可实在找不到能驮得动他的宝马良驹,所以最后只得作罢。 当看到国子学门前那一排同学们的坐骑,他也不由得有些眼馋——毕竟,哪个男孩子没有过策马扬鞭的梦想? “养匹骡马不仅需要费时、费力地照顾,关键还很费钱,更何况每天早晨走上几里路,权当锻炼身体了。” 赵无咎一点都不眼红,真的。 “无咎兄!” 就在赵无咎马上就要走进国子学大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 回头一看,不是那个鲜于叔明,还能是何人? 或许是第一天进学,鲜于叔明罕见地换上了一套朴素点的衣服,没有穿那蜀锦做的袍子,而只是穿了一件普通的绢布襕衫。 他骑着一匹青鬃马,在马背上就同赵无咎远远挥手,打了声招呼。 一跃下马背,鲜于叔明直接就将缰绳扔给了身边一个同学,那人赵无咎也有些印象,好像是个个跟鲜于叔明一起来洛京的新政豪族少年。 快步跑到赵无咎身边,鲜于叔明自来熟地捶了赵无咎胳膊一下。他本来是想要捶肩膀的,可碍于身高却只是碰到了小臂。 “昨夜的事你知道了吗?”鲜于叔明挑了挑眉毛,作眉飞色舞状,小声问道。 可他这话却问得赵无咎一时间有点摸不到头脑。“昨天夜里有什么事儿?我没看到什么事情啊,里卫和武侯们也没恒夜巡逻,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啊?” “什么,你昨天没去升平坊?” 鲜于叔明大感疑惑。 他可是早打听清楚了,国子学的学子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升平坊的常客。 倒不是说升平坊的酒色有何,关键是樊楼每月初一的月旦评可太有名了,若非他大兄鲜于仲通一直勒令其不要去月旦评,鲜于叔明早就想自己偷偷跑去见识见识了。 在昨天的释菜礼上,赵无咎独得圣人青睐,出了大风头。在鲜于叔明看来,赵无咎昨夜肯定要被人请到升平坊赴宴才对。 “升平坊?那里离我家可不近,南北相隔八九个坊市,我去那里干什么?”赵无咎大为不解道。 听赵无咎这么说,鲜于叔明马上来了精神,展现出了他那隐藏了很久“包打听”、“耳报神”天赋。 一边携手向国子学门内走去,鲜于叔明一边向赵无咎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他从升平坊讲到樊楼,从那传奇魏掌柜讲到月旦评,最后又讲了昨夜发生的那桩奇案。一番讲解下来,直令赵无咎感觉这孩子不去说书而来上学,多少有点可惜了。 “……无咎兄,你不知道,昨晚那件案子有多么震悚,整个樊楼差点都乱了套了。” 故事讲完,鲜于叔明装作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面容严肃地评论道:“而且,非但死的那个‘郑氏子’郑樉,就连被大理寺缉捕归案的三名外邦嫌犯,其中有一个也是咱们国子学的学生。换而言之,凶手和嫌疑犯可能还都认识。好多人都猜测,他们两个是不是因为在国子学内就有什么矛盾,所以那个外邦士子才会在樊楼内动手杀人。” 虽然不知道这件事的是非曲直,但是赵无咎从鲜于叔明的态度语气来看,这孩子明显已经将那外邦使者兼国子学学生当作了犯人。 事实上,他并不清楚,这其实在洛京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大周朝廷素来优待各国使节,不仅每逢朝贡必有大量赏赐,还为各国使节在洛京修建迎宾馆,按月发放相当于官员俸禄的宣慰钱。 一开始,那些使节确实也与洛京百姓井水不犯河水,根本没有什么交集。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因为那些外邦使节对洛京之繁华心向往之,所以他们平日经常外出嬉戏娱乐。 或许是因为朝廷的优待令其骄矜,又或许是因为那些人本身都是其所属之国的大贵族出身,在其国内就是这副鼻孔朝天的模样,所以那些人惹出来不少乱子,有些使节甚至做出了不法之事。 别说洛京普通百姓对其感到不满了,就连主管京畿地区治安的京兆府,都对这些外邦使者有诸多不满。 像那京兆府尹、鲜于叔明的大兄鲜于仲通,对这些外邦使者的评价就是:“大国之臣合该当那小国之主,当个京兆府尹不免在朝廷衮衮诸公面前伏低做小,可凭什么也要对那些蕞尔小国的使者笑脸相迎,他们配吗?” 第210章 座次 鲜于叔明一边讲着郑樉之死,对于朝堂有何等影响,以陉阳郑氏为首的河东几大世家会做出什么反应,一边抨击着朝廷对外使的宽宥怀柔策略。 赵无咎一路听着,也不胡乱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和他一齐走入明德堂内。 明德堂是他们这批新进学的学子,拜见师长,开始国子学读书生涯的第一个课堂。他们在这里有学习五经,略通经义。凡是能通过明德堂考试的学子,才能以国子学士子的身份去参与科举,参与那抡才大典。 此外,因为君子有六艺,而且大周的科举考试除了明经科之外,也有明算、明法等其他几个科目,所以国子学的学子在明德堂受教之后,亦可根据自身兴趣和能力,选择去其他几处地方接受大儒们的指导。 但无论怎么说,明德堂都是他们必须来的,依旧是因为只有通过明德堂的考试,国子学的学子才能去参加科举。 明德堂,占地逾半亩有余,足可以容纳数十人同时接受大儒们的授教。 当然,平日的时候一般也不会有大儒来授课,负责教授学问的先生也并非名满天下的大儒,而只是一些五经博士。 “无咎兄,你可知道,那在樊楼里被拿住的三人都是什么身份吗?其中有两个是那南垂小国的国主亲戚,剩下那个蕃国使者论钦陵,则是蕃国‘大论’——也就是他们的宰相——之子,他也是三人……” 鲜于叔明想要继续侃侃而谈,不过赵无咎却用手肘碰了他一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脚步一迈进明德堂的门槛,赵无咎就感到这里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明明是治学读书的地方,可是这里却既无朗朗读书声,又无什么笔墨书写的声音,反而静得有些瘆人。 此时,明德堂内隐隐分为三类人:一类人事不关己,跪坐于蒲团之上,两眼盯着桌上的书本一言不发;其他人则泾渭分明地分为两群,一群人怒目圆睁,正气滚滚地看着另外一群人。 后者,明显不是大周国人。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古色古香的学堂之中,洒在一群外邦武士身上。 这些人身上套着件羊毛织成的厚重袍子,可是却全都脱去上半身,令袍子被腰间束着宽厚的毛织带“嘟嘟囔囔”地坠于腰间。那些毛织带上,全都缀着闪闪发光的金属饰品。 他们的头上戴高筒状的头冠,辫发以独特的方式编结,小辫密布,显得有些凌乱,却更添了几分不羁。 而就在这些外邦武士守护下,一个少年人正端坐在学堂内,他身着一袭大周达官显贵夏日所穿的轻纱长袍,袍身以淡雅的湖蓝色为主,衣襟宽松,随风轻拂,透出一种飘逸的文人气息。长袍上绣有淡雅的竹叶图案,衣摆处隐约露出精致的丝绸衬裤。 这人头上也编了发辫,不过却用一顶黑色纱帽遮掩住了,帽檐低垂,遮住了部分额头,却掩不住他眼中透出的傲慢与自信。 他的手中轻抚着一卷经书,似乎在沉思着书中的奥义,但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和眼角的余光,却透露出他对于周围学子们的不屑一顾。 “哦豁,这人排场怎恁大呢?” 才几日工夫,鲜于叔明就已经能够讲一口流利的洛京官话了。一看到那个被一众外邦武士保护在中间的少年人,他不由得用洛京官话发出一声惊呼。 “诶,不对啊。” 鲜于叔明看了看赵无咎,小声说道:“无咎兄,若是我没看错的话,看那些外邦武士的穿着打扮,他们似乎是蕃国人……” 据他所知,这国子学里面的众多书生,蕃国人有且仅有一人,那人便是他刚刚品评置喙的那个蕃国“大论”之子论钦陵。 可是按照道理来讲,这人不是应该被关在大理寺的牢狱之中吗,昨夜被抓进去,今天就被放出来…… 难不成这人还是皇亲贵胄? 不能够啊。 鲜于叔明实在是想不通。 事实上,和他一样想不通的,国子学内还有不少的人。 其中有人是和那郑樉交好,昨夜在樊楼内看到了论钦陵被抓走,今日见他又回到学堂,自然是对这人不会有好脸色。 还有一些人,虽然没有亲身经历昨晚那件事情,但是因为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原委之后,又看见了论钦陵出现在学堂里,所以觉得此人是因为外邦使者的身份得以脱罪,一时间感到义愤填膺。 只不过,论钦陵身边站着几个蕃国的武士,而那些对其横眉冷对的书生,也就仅仅是一些书生罢了。 论起出身背景,他们连昨夜被刺死的那个郑家庶子都不如;而论起拳脚功夫,这些人基本也都是十窍通了九窍——还剩下的那一窍却是半点也不通。 所以,他们也都只是对那人横眉冷对,仿佛想用眼神杀人一般,可坐得却离论钦陵至少一两丈开外,显得泾渭分明。 鲜于叔明年纪虽不大,但他毕竟有个当京兆尹的大兄。对于洛京内的一些形势,他知道的消息肯定比常人要多。 因此,他很快就猜到什么,于是也赶紧向赵无咎提醒:“无咎兄,我看咱们……” 他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拉着赵无咎去坐到大周学子这边,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坐好,等待先生前来讲学就是了。 可谁成想,还没等他说完话,赵无咎竟然提拎着自己的荷叶包,径直走向了那个蕃国人……的前面一个座位。 赵无咎这么做有两点理由。 第一,他对对于自己身负的量劫系统已经有了一定了解,知道这个系统不鼓励他躺平,凑近一些“焦点人物”总能给他带来些劫数点和运数点的奖励。 第二,明德堂里的座位都快坐满了,除了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之外,只有那个蕃国人周围有个空座。 那人身边的几个武士,隔出来了好几些个座位,周围也都没人坐。那人虽然不坐在第一排,可他前面居然也没有人就坐。 这让赵无咎多少有点不爽。 是人都有些脾气。 更何况,赵无咎既身负系统,气运加身,又是实打实的四品武者了,还能让着那个外邦来的小国宰相之子? 就是他爹来了,该坐他前面,赵无咎还是要坐那里的。 于是,赵无咎很“自然”地撞开几个似乎要挡他路的蕃国武士,然后又很“自然”地坐在那个论钦陵前排。 不管那几个蕃国武士已经把手握在刀柄上了,赵无咎坐下之后还是扭过头看了那论钦陵一眼,把手上的荷叶包举起来,笑着问了句:“你食不食油饼?” 第211章 精明人 论钦陵愣住了。 能在国子学进学,他自然是文墨甚佳,而且大周官话也说得相当不错。 虽然赵无咎没有玩谐音梗的想法,但他依旧从“你食不食油饼”听出了“你是不是有病”的意思。 这位蕃国大论之子的脸庞旋即涨成了赧色,再也不复之前风度翩翩的模样。 将手里的书册重重掷向桌案,他伸手戟指向前,怒发冲冠道:“竖子安敢辱我?” 随着论钦陵的勃然作色,其身旁那几个武士登时就拔出了刀子,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扑过来的架势。 “肃静!传习圣贤之道的地方,岂能容尔等放肆?” 而就在这时,一声严厉的喝问,突然从明德堂内堂的屏风后面传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身穿粗布儒服的老者就从内堂走了出来。其身后还跟着两名虽是官员打扮,却步步紧趋,仿佛是跟在那老者身后的两个跟班、两个小书童。 赵无咎认识这位老者,他正是昨日主持释菜礼的国子学祭酒,郭元朗是也。 更巧的是,跟在郭祭酒身后的两个官员,赵无咎竟然也全都认识! 这两个人一个穿着绿色的袍子,另一个穿着青色的袍子。前者便是那礼部承议郎高以适,而后者则是大理寺评事狄怀英。 这两个人此时全都心事重重。而且,他们的忧心都和那论钦陵有关系。 狄怀英忧心忡忡,是因为他要代表大理寺,负责监管保护这位大论之子。 昨夜子时,就在大理寺的调查小组正忙着查案的时候,有贵人拿着名牒前来作保,将这蕃国使者、国子学学子论钦陵,还有那个蒙舍诏王孙阁逻凤担保出狱。 那个贵人正是中书令李异府。 当朝宰相要保释两人,大理寺衙门也不得不作出让步,连夜就释放这两人,唯独留下了一个扶南国使者布耷拉弥在狱中。 而且,出于安全角度考量,大理寺还专门派了狄怀英和另一位评事,分别跟着那两人,防止这两人遭到什么报复。 老实讲,若非这则命令是大理寺卿,而非大理寺丞直接下达的,让他去保护这个蕃国大论之子论钦陵,狄怀英甚至都有了挂冠而去的想法。 想想看,论钦陵有可能遭到报复,会是谁准备对他动刀子? 不是陉阳郑氏,就是那樊楼。前者为了自家子嗣身死,后者为了声誉和受到影响的生意, 此二者都有充足的报复理由。 郑家是已经快要跻身门阀行列的世家,他家中那位贵妃娘娘不知什么时候就能当上皇后,他们要真是想死论钦陵,狄怀英站在中间,不过也就是人家多捅一刀的事情。 而樊楼,虽然看似只是一个瓦肆勾栏、是一个销金窟,但熟悉洛京各方风土的狄怀英却知道,这地方之前可是有不少朝中大员都在觊觎,然而那些人没一个得手的,反倒有不少莫名其妙地获罪,阖家倒了血霉。 因此,若不是大理寺卿有能力堵死其日后仕途的所有上升通道,机敏如狄怀英说什么也不会趟这浑水。 高以适和狄怀英的情况有些类似,这个礼部承议郎也是被自家衙门的顶头大佬、礼部尚书陈柯一纸调令派来,监督论钦陵言行举止的一个倒霉蛋。 论钦陵惹出了事情,虽然李异府为其作保,但是这也引起了礼部的注意,礼部下辖的鸿胪寺不希望论钦陵再有什么出格的言行,否则引来涛涛物议就不好收场了。 故而,陈柯才派遣之前因为发放宣慰钱,所以和各国使者都相对比较熟悉的高以适前来,监督论钦陵的言行。 哪怕高以适说自己真不合适,他和那些外邦使者就是每个月催促交表上奏,发放个宣慰钱的关系,根本没什么交情,可最终这件事还是落在了他头上。 好在上官给他指了条明路,来国子学找郭祭酒,让他老人家帮帮忙,只要在国子学内控制住论钦陵的言行即可。 所以,刚刚一到国子学,他就和那个狄怀英一起去拜见了郭祭酒。 哪曾想,他们刚刚同这位老先生聊了没几句,明德堂里就传出一阵动静,走出来一看那论钦陵带来的武士已经拔刀子了。 “尔等要做什么?” 狄怀英和高以适全都看到了坐在前排的赵无咎。而且,这两个人之中,到底还是那狄怀英的反应更迅速。 他扶着腰间蹀躞带走了过来,指着那些蕃国武士,对论钦陵道:“小论,你这是要做什么,放任这些人在国子学内动刀行凶? 昨夜有人为你作保,你才得以从大理寺监牢内暂时出来,难不成今天你就想被重新关进牢里去? 告诉你,按《大周刑律疏议》,要是你被重复关进大牢内,可就没人能保你了!” 周律繁帙,除了大理寺的人和刑部的一些老刑名,没人能够将大周律法基本上全部弄清楚。 其实论钦陵再被关进大理寺牢狱,若是朝廷四品以上重臣铁了心为其作保,其实还是能将其保释出来的。 只是,手续和流程要麻烦很多。 狄怀英就是在吓唬论钦陵,让他不敢太过造次、骄纵,免得惹出更大的麻烦。 而狄怀英这么一说,那位礼部承议郎高以适马上也反应过来。 他也直言不讳地警告那论钦陵,此行此举极不合礼,他会如实上奏朝廷,上到开革其国子学的进学资格,下到减扣他次月的宣慰钱——总而言之,论钦陵放纵手下在明德堂动刀兵肯定是不行的,一定会受到严惩。 他们之所以都这么讲,自然也是有理由的。 一来,赵无咎是他们的熟人,人情关系也是大周不可或缺的社会组成。 二来,狄怀英先反应过来,那个高以适后反应过来:国子学的郭祭酒现在很生气,所以他老人家能不能再生气一点呢? 祭酒有资格开除学生的,都不需要去礼部复议,直接就能将国子学的学子开革了。 要是论钦陵被开革掉,那他也就不必来国子学了! 对狄怀英来说,这家伙每天老实待在招待四方来使的迎宾馆内,要比他每天出来一趟要容易保护得多。 而对高以适来说,这家伙不来国子学,其每日的言行举止也就不会让更多大周士子看到,其它那些外邦使者们就算听到他说什么、看到他做什么,也不会找来朝野的物议。 这两人都精明人,官职虽然低一些,但是谋略确实是不缺的。 而且,用的还都是阳谋。 第212章 以礼服人 阳谋是最难使用出来的谋略,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而且,还往往需要有大义作背书,否则一般人是用不出阳谋的。 论钦陵还是年轻,还是在经历得少了。 虽然识文断字,虽然熟读经义,虽然略通周礼,但他还修习得不够,不像狄怀英、高以适这样能从科举考试脱颖而出,又因出身不足而在官场之中蹉跎许久之人这样,懂得把握时机去使用阳谋。 用且不会用,遑论破之乎? 想要破解这个阳谋,他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迂回一下,服个软,然后等事情的影响消弭下去,再找个机会或是报复,或是“讨要个说法”什么的…… 他毕竟是李异府保释出来的,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别说高以适、狄怀英这样的小官,就是此时在场的郭祭酒、曾经的中书令,也得给现在这位中书令一个面子。 然而,论钦陵此时的表现,完美体现了他那沿袭三代蕃国国主的“大论”之子的该有跋扈,他竟然腾地站起来,勃然作色地想要与在场之人论论“礼仪”。 “郭祭酒,您来的正好,我正好想问问,你们大周古之圣贤有云: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个竖子……” 他恶狠狠地指向端坐于其前面的赵无咎,说道:“……他刚刚侮辱了我,那是不是就可以说,我的武士可以为我杀了他?这可是圣贤之言! 更何况,我的‘桂本’武士只是拔了刀,而没有真的动手砍杀这个竖子,他们两个小小官吏何敢冤枉我等!” “放肆!” 还没等郭祭酒说话,礼部的承议郎高以适就开口了,他大袖一挥,指着论钦陵道:“国子学内,槐林之侧,何敢咆哮师长!” 大理寺衙门的狄怀英则更偏向凡事都要找证据,证于是问向周围的一些大周学子,知道了赵无咎和论钦陵起争执的缘由。 而这理由也让他感到有些啼笑皆非,只是因为一句“你食不食用油饼”,结果就弄得如此剑拔弩张,这可真是…… 他无奈地看向了那赵无咎,狄怀英突然发觉好像每次遇到这个小兄弟,他总能跟着遇到一些奇葩事,第一次是那城门惊马,第二次则是在丰都市和康国人起了冲突,而这第三次居然是一个“油饼”引起来的。 而那遭到高以适喝问的论钦陵,似乎是真的不把这个小官放在眼里,他只是盯着郭元朗郭祭酒道:“还请祭酒为吾解惑!” 郭元朗沉了一口气,说道:“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这句话的意思是,即便是勇气和正直,如果没有‘礼’的约束,那也会导致混乱和恶果。更何况,动辄拔刀杀人,这可并非我大周之礼仪,你已经在国子学入学了,难道这都不清楚?” “哼!” 论钦陵自然是知道郭祭酒那番话的意思,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敢来戏谑他,就连他蕃国的国主,也得对其恭恭敬敬——对他不敬,那就是不敬他的父亲,那蕃国国主不想坐的位置,有的是其他人想要做。 “你们周人口上讲的‘礼’,又非恒礼,天下万国,各有其礼。 在我蕃国,不要说以下犯上,不分尊卑了,就算这个竖子碰到我的影子,那我也可以命人刖其足,剜其眼,拔其舌! 你个竖子,幸亏生在大周,否则就连你的父母亲朋都得被我做成——” 他的这番暴论,顿时点燃了明德堂内众多大周学子的怒气,再加上有师长在场,许多人于是不再像之前那般怒目而视,用眼神杀人,而是开始使用言语攻讦。 但他们还不是最“过分”的,更“过分”的还是赵无咎,因为他已经准备动手了。 刚刚这么会儿工夫,这个论钦陵已经骂了他四次“竖子”,如果是骂他也就算了,毕竟在他看来这人也挺逗的。 明明是“你是食不食油饼”,非得听成“你是不是有病”?而且,听岔了就听岔了,恼羞成怒骂之后骂他赵无咎两句,他其实也未必会生气上火,全当看耍猴了。 可这个论钦陵非得放狠话,说什么刖足、剖眼、拔舌,甚至还要威胁他的家人朋友,这就让赵无咎有点不能忍了。 众所周知,物理也是礼哦。 “此獠已经骂了我四次‘竖子’了,”赵无咎缓缓说道。 与此同时,他还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先是向郭祭酒一拜。手指轻轻一撕就将荷叶包撕开一角,从里面拈出一个洒了芝麻的葱油饼子,高举过头顶展示给了众人。 这一下,确实是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赵无咎刚刚说的真是“油饼”啊! 接着,赵无咎就转过身子,看向论钦陵以及他身边那些蕃国武士。 他居高临下道:“你好像很喜欢讲礼啊,不过尽是一些歪礼罢了,还是让我给你好好论一论。” “子曰:有教而无类——” 赵无咎动了,在那几个蕃国武士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就捉住了论钦陵的脖颈将其拉到自己面前。 巨大的手掌裹住了这人的脖子,就好像提着个小猫一样,令其浑身上下提不起半点力气。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圣贤说的话,你就乖乖听着,别鬼扯什么你家有你家的礼仪!” 见到大论之子被人制住,那几个蕃国武士也顾不上什么忌讳了,提刀就向赵无咎砍了过去。 “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 赵无咎直接拿论钦陵当作挡箭牌,挡向那砍向自己的刀锋,蕃国武士们气得哇哇大叫,胡乱狺狺,却也不敢真的继续砍到论钦陵身上。 而赵无咎则不然,他迅速欺身近前,挥起手掌打到那几人脸上,直接将其全都从明德堂大门打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刚刚那句话的解释也被赵无咎阐释出来了:“圣贤的意思多明显,你们这帮人力气不如我大,打到一半就被我打废(飞)了。” 不仅如此,他又拎着论钦陵走出明德堂,来到那几个晕死过去的蕃国武士身边。 “子曰:既来之,则安之——” 他抬起一条腿,狠狠踩在那些人的膝盖上,“嘎嘣嘎嘣”几下就将那几人双腿折断。 “这句话的意思还不懂吗,来都来了,你们也就甭想再走了!” 第213章 朝闻道,夕死可矣 “哈哈哈哈——” 听了高元植禀告的消息,圣人天子李隆笑得都快岔了气了。 “——那小儿辈确实有趣,当真有趣,简直就有趣极了! 元植,你看朕给他封的那个千牛卫检校有用吧?这不比给那些世家子们弄个千牛备身,来的有意义得多?至少,这个赵检校,还真的能让朕好好笑一笑。” 李隆笑了好一阵。 而内廷宰相高元植也是陪站在一边,时不时摇头的同时轻笑两声。 他是专门练过的,一般不会笑场,除非是实在忍不住了。 “要么说陛下为上天之所属,洪福齐天,落子必有所获。” 高元植适时奉上一篇奉承。 李隆又一次放声大笑,问道:“那后来呢,麾下武士皆尽断腿,论钦陵有没有不忿,有没有搞什么小动作?” “回禀陛下,”高元植两掌交汇 ,拇指上竖,交手答道:“那个前去给赵检校送您赏赐御酒的小黄门,正好是在他痛殴蕃国武士之后恰好赶到。 不可谓不巧矣。 为了接旨谢恩,郭祭酒没有搭理那个论钦陵的理论,而是让人准备香案烛台。 虽然大理寺安排了一个小官跟着论钦陵,但是那个叫狄怀英的评事却在小黄门透露了赵无咎是千牛卫检校之后,直接拿出了《周律》说事。 他向论钦陵申明奴杀主,民杀官,十恶占其二,乃遇赦无赦的重罪,殴死尚且无算,更何况那些人不过只是断了腿,还没死呢。 所以,论钦陵只得詈骂了几声大周律法不公,然后就拂袖离开了国子学。” 听了高元植的禀报,李隆轻轻“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问道:“那个大理寺评事倒是个机敏之辈,对于周律也是熟稔,以后可以酌情提拔一下……对了,赵家小儿怎么说,就让论钦陵这么大摇大摆走了?” 高元植复道:“因为论钦陵是蕃国使者,每月领的宣慰钱比照六品官员,所以在赵检校想要痛殴他一顿的时候,狄怀英与同在监督论钦陵的另一名礼部官员,外加几个似乎与赵检校关系不错的同学,赶紧拉住了他,这也才让那论钦陵几乎全须全影地离开了。” “几乎?” “是的,哈哈,”说到这,高元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论钦陵离开是离开了,可他浑身上下的衣服却被赵检校给剥了下来。 好叫陛下得知,老奴也仔细打探了番,方才得知那蕃国大论之子因为是来洛京学习我朝典制,所以平素在细节处极其用心。 其打扮、行止、乃至习惯什么的,都和咱们洛京的那些豪右贵少们一般无二。 而赵检校在剥下其衣裳的时候,还说一句极其有趣的话,陛下是否愿意听听?” “你个老奴,惯会卖乖,赶紧给朕说来。”李隆笑骂了一句。 高远植于是站直了身子,模仿着自己从那个小黄门口中得知的场景,为天子李隆现场表演。 “赵检校当时瞪着论钦陵,呵斥道:知小礼而无大义,拘小节而无大德;重末节而轻廉耻,畏威而不怀德;强必盗寇,弱必卑伏;虽衣华服,仍似那沐猴而冠——还不如不穿……” “不如不穿?” 李隆愣了一下,旋即又哈哈大笑起来。这么一小会儿,他开怀大笑得次数比最近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好一个‘不如不穿’,可毕竟是小儿辈,还不知道一个道理——衣衫穿上了,再剥下来的时候,才会懂得难堪。” 听得李隆这句话,高元植垂手而立,不发一言,他明白圣人天子的意思。 可是无论朝堂之上,还是乡梓之间,大周上下很多人都不能理解为何自打李隆登基之后,为何如此示恩于四方蛮夷,竟然允许其使者在洛京神都连年安住?甚至,还允许他们的一些人进入国子学深造,等其回国之后还要好生相送? 实际上,这种举措也是李隆的一个阳谋,大周四方之国原本既不知“礼”,又何谈廉耻?这位大周圣人天子,就是想给他们穿上“衣衫”,等到需要将其剥去的时候,才好用一些前人所不能用的手段。 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善。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李隆也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定下的计策是好的,可是传播礼仪文化,潜移默化地改造大周四方的各个邦国需要很长的时间。 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其远征扶余战术上先胜后败,最后还是得有薛承誉的父亲、李隆自己的那“小舅子”薛贵总督神丘道军事,方才在战略上稳定了优势。 其间,无论是扶余人,还是其盟友倭国人,大周向其传播礼仪确实对挽回局面起到了一定作用。可是阳谋生效还是慢了,远没有扶余人学会礼仪典制之后,再通过此法凝聚其国力,对大周造成的威胁来得快。 李隆当时也是看出了这个问题,故而才大举兴兵,企图一战而灭其国。结果却因为地利天时之不变而败退,现如今薛贵总督神丘道,也只能用水磨功夫一点点磨,还得有个几年方才能彻底平息这场边患。 试问,出发点是对的,过程也按照计划逐步实行,可偏偏就是没有得到预想的结果,遇到这种情况谁能不气闷? 所以,圣人天子李隆也是生气的,可是他又偏偏不能表露出来。优待那些使节的策略,他还得一直做下去,装也要装到底。 赵无咎痛殴论钦陵,之所以能让圣人天子如此开怀大笑,其实就是因为他本质上是为李隆出了一口恶气,做了李隆一直想做但又不便去做的事情。 须知,自古以来在任何组织之中,能替领导出气,只要那个领导不是围棋战神或章总,为人也稍微厚道一些,这样的职员就算犯错肯定也是会受到领导包庇的。 所以,李隆想了想之后,便对高元植嘱咐道:“想必,那论钦陵今日一定会去拜见咱们大周那位宰相的。元植你待会儿先去李府一趟,传一道朕的口谕,就说—— 额,‘朝闻道,夕死可矣’何解? 哈哈哈哈哈!” 第214章 人与人的悲欢 朝闻道,夕死可矣。 意思就是:既然早上就知道了,那傍晚就可以去死了。 所以,当论钦陵将那几名断了腿的武士送去了医馆,然后怒气冲冲跑去李异府家中告状,请求这位大周宰相为自己作主时。 论钦陵不仅没能见到李异府本人,只是陪着宰相之子李津喝了一下午的茶汤。 而在他傍晚出来,再去看望那几名“桂本”的时候,那些人竟然全都死在了医馆。 那医馆里的医者,或许也因为医死了人,所以早早就带着家眷和财物离开了洛京。 反正,马快们是这么说的,而且京兆府的县尉还带了建春门城门郎处拿来的记录,证明了确实今日下午那医者携家带口地出了城。 暴怒之下,论钦陵将那记录抢过来就撕成碎片,当面对县尉大吼:“那你们怎么还在这,不去发海捕文书,光给我看这记录有什么用?” 县尉则是面无表情地回复道:“尊使想必是不知我朝掌故,这海捕文书可不是京兆府想发就发的,那得需大理寺、刑部的复议方可。 再者说,死在这里的几人,其身份是什么? 如果他们是大周国人,那就得由京兆府来查案;如果是外邦使者,则需要礼部鸿胪寺参与查案;而如果只是外邦来的商贾、杂役之属,他们有没有在丰都市之类的坊市留过备身记录?要是有的话,那还得先由其所属市署的人来查案才符合规制。 最后,退一万步讲,仵作已经验证过了,这些人可是猝死于医馆的。 除了断腿之外,身上既无刀伤,也无什么中毒迹象,很可能就是他们自己死在这里。 人家医士可能就是糟了无妄之灾,一时害怕尊使的报复,所以才出城避祸。 你让我们去捉人家,人家又没有犯案,我们怎么去抓?这也不合大周律法啊,您说是不是……” “是你奶奶个腿儿!”论钦陵被县尉这一番话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当即詈骂道。 县尉面色顿时一冷。而他麾下那些捕快、捕手都把手放到兵器上了,医馆外面的骑马的马快也勒紧了缰绳,随之能够纵马冲进这个院子。 “尊使,洛京风大,胡乱张口,要小心吃得一嘴灰尘。”京兆府县尉冷声道。 见其人多势众,论钦陵身边跟着的另外几个“桂本”武士,赶忙拉住了还欲发作的大论之子。 “另外,本官还要提醒尊使一句,最近您最好老实在迎宾馆歇着,哪里也不要乱去,乱走。 因为我们已经收到了郑国舅爷家的风声,他老人家养了十几年的一个儿子死了,不会就这么白死。人家正在查询尊使的几位朋友呢,大理寺还关着的那位布耷拉弥,人家也是其国主之弟,现在都已经用刑了。 哦,还有就是,您最好不要想着去找那个赵小郎君的麻烦,因为那位小郎君是我们府尹老爷一母胞弟的挚爱亲朋,还有人家是千牛卫的检校,千牛卫的将军是那位高阿翁,你要是找赵小郎君麻烦…… 甭说我们京兆府的兄弟不会帮您,就是想帮您,我们也害怕高阿翁万一生气了,让千牛卫那帮勋贵子弟砸了京兆府不是?” 说完,这位县尉一扬下巴,示意手下弟兄跟上,然后他扭头就带着人离开了医馆,连继续搭理论钦陵都不想搭理。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 论钦陵气得血灌瞳仁,发狠似地将这医馆里的一应事物砸了个稀巴烂。 不过,除了无能狂怒之外,这位蕃国大论之子也没有别的办法。 毕竟,这是在大周,或许欺侮些平民百姓可以,可他绝对无法明着同整个大周权贵作对,那样做,他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无奈之下,他最终也只得悻悻离去,只留下一人去收殓那些桂本武士的尸身。 “此仇,吾必报之!” …………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在这个人之后,论钦陵因无人搭理而憋气,可赵无咎今日却被因为受到太多关注而懊恨。 从国子学回到家里的时候,他除了提着些御赐的上林佳酿,还拎着个大大的篮子,篮子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外加一本由国子学祭酒郭老亲自注解的圣贤经义。 “粗通文墨,但不求甚解,”这是郭祭酒在赵无咎那番“歪解”圣贤之言后,给他作出的评价。 不仅如此,郭祭酒还笑着告诉了赵无咎:菜就得多练。 所以,郭祭酒不仅给了赵无咎一本自己注解的经义,让他回去抄上一遍,还给了他文房四宝都备齐了——主打就是一个不给任何狡辩的机会,明天必须交作业。 走在回家的路上,鲜于叔明也跟他走了半程,期间赵无咎还和这个小兄弟商量来着:“叔明,你说我要是明天同先生讲,路遇盗匪,把书本和笔墨都劫走了,你说这件事说得过去吗?” 鲜于叔明上上下下打量了下赵无咎,然后又骑上马背打量了一番,抬手比了比自己和赵无咎之间的个头差距。 他没说一句话,但好像说了一万句,而且句句骂的都很难听。 你是不是不知道你的块头有多骇人? 且不论洛京城里有劫匪吗,还是那专门劫笔墨纸砚的雅贼。 单说,人家盗贼拦路抢劫都是为了求财,可不是为了求死来的…… 做个人吧。 赵无咎看清了鲜于叔明的意思,也只得讪讪然,继续提着篮子向家走去。 不就是罚写吗? 就像谁没经历过似的。 嘁…… 结果却是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戚戚然把那本郭公注经全部抄完。 没办法,虽然身负系统,但系统里也没有抄书这个天赋。他想要加点都没处去加,根本就没有这个选项,知道吧? 等到必须离家去上学的时辰,他才匆匆洗漱了一番,如同一只潦草小狗似地,带着那一篮子同样潦草的经义抄写,步履蹒跚地向国子学的方向走去。 第215章 深切体会 “为何字迹如此潦草?圣人之言语,不该仔细字斟句酌?” “师长有命,学生莫不敢从。只是昨夜至今朝,时限不够,所以……” “我说让你抄经义,可曾让你一夜抄完,那份吾注解的经义范本是让你仔细抄写,细加体会的!” 赵无咎愣住了。 谁家作业不是转天就得交啊?他好像犯了一个经验主义错误。 所以十分悲催地,在进入国子学第二天,他就亲身体会了“爱之深,责之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郭祭酒让人拿出了那把刻有“深切”二字的戒尺,亲自挽袖子动手,当众给赵无咎表演了一次竹笋炒肉。 好在,就像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各人之间的体质也有较大的不同。 被藤条打手心一百多下,打人的都累了,可被打的那个也仅仅是很配合地做出“吃痛”的表情。 最后,郭祭酒也只得无奈地将“深切”扔到一边——但这并非意味着老头就放弃了。 他觉得自己得想个别的办法,好好教育下这个倒霉孩子。毕竟,这人是李淳风推荐来的。 于私,郭元朗年轻时由于为人过于刚正,虽然其人自小就颇有贤名,又是江左大族出身,但他在洛京城里科举夺魁中了状元之后依旧蹉跎了好久,仕途却始终在八九品的小官之间徘徊。 他年轻时酷爱饮酒,在上林署当官时,忍不住去御用的窖池偷喝美酒。 一次去偷酒喝的时候遇到另一个“小贼 ”,那场见面,一开始还是挺尴尬的。 郭元朗以为对方也是在上林署当差的老吏,撞见之后,他不知是该指责对方偷喝御酒,还是该大方承认自己也是来偷酒喝的。 结果,那人倒是很大方地拿酒漏,与他相邀道:“不如一醉?” 好一个不如一醉,于是年少气盛的郭元朗也就干脆地下了窖池,与那老吏共饮。 之后,他又与那个老吏碰到好几次,期间郭元朗甚至还借着上林署官的身份,拿来了一些“错金卷”、“炙羊尾”、“煨驼掌”之类的吃食与那老吏分享,权当下酒菜了。 有酒有菜,人就容易开启话匣子吹牛皮,年少气盛的郭元朗与那老吏谈了许多自己的抱负。 话题开头要么是“我笑那xxx无谋”,要么是“我观那xxx少智”,而话题的结尾则基本都是“如果是我xxxx”。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那老吏看在下酒菜的面子上,听了几次郭元朗好生吹了几个月的牛皮。 最后, 那老吏可能是听烦了,有一次在郭元朗酒酣气畅,前戏已经铺垫完毕,马上就要又开始吹牛皮的时候,“啪”地一声用一巴掌打断了郭元朗的施法。 “要是你真有自己说的这么厉害,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就合该有你这么一号人物,此时此刻为何要跟我这个老头偷酒喝来消耗光阴?反之,若你只是自视甚高,那说了这么多不就是吹牛皮吗?” 仅仅被打了一巴掌,显然不能打醒一个快要喝醉的人,郭元朗气得就要与老吏讲讲物理。 只可惜,他讲“礼”的功力差了赵无咎不止一星半点,反而被那老吏用拳头结结实实地当场教育了一顿。 不过,或许是因为输人不输阵,又或许是因为他干脆就是喝多了。 所以,郭元朗即便被打成了个猪头,可还是八个不服七个不忿,嘴硬得堪比鸭子似的。 “小子,还不服气,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也行,那我给你一个机会,明日继续来这里。记得带好你的学问和见解,还有,把这颗丹药吃了,你这脸明天也好去见人。” 一时气盛的郭元朗,没考虑那老吏会不会毒害自己,当场就服了丹药。 结果还没到第二天,他身上的伤势就全都好了。 于是,他收拾了身上的衣服,沐浴更衣又饱餐了一顿,挎着自己的儒生剑就起前往上林署的窖池赴约。 那时的郭元朗才真叫“头铁”,哪怕那个老吏已经显露出不俗的本事了,可他心心念念的依旧是把场子找回来。 只可惜,那天那个老吏没来,来的是另外一个上了岁数的老男人。 郭元朗看清那人长相,“噗通”一声就给人家跪下了,因为那位他在科举夺魁之后宴会,以及之后之后朝廷每月办的大朝会上都见过不止一次—— 而且,他那天开口讲出来的第一句话,也不是在来的路上于腹内打好草稿的一篇雄赳赳的檄文,而是:“臣君前无状失仪,还请圣人治罪!” ………… 年纪大了,人就爱回忆往昔,郭元朗回忆起自己和老道士李淳风一开始认识的一些事情。 虽然那个“怪道人”是真怪,堂堂一位宗正寺上卿、兼领崇玄署和钦天监的监正,居然还会自己偷摸去上林署的窖池里偷酒喝。 你开口找讨要几坛酒,就算是圣人天子,难道还会不给? 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先皇的父亲是你的一母同胞的亲大哥;先皇那是你的大侄儿;现在的圣人天子李隆,见到你甚至还得恭敬叫声“皇叔祖”才行! 但是那个“怪道人”做事也的确真靠谱,那日和郭元朗订下约定,转天真就把先皇叫到了上林署的窖池里。 或许,现在很多人会觉得他郭元朗从小就佼佼于旁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出生在地方豪族,也不是所有地方豪族子弟都能科举夺魁,更不是所有的状元都能做到宰相和太子少傅这样的高官。 但是,郭元朗扪心自问,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如何开始发迹的。 因此,当收到李淳风的书信之后,哪怕他现在忙于为太子之位岌岌可危的学生李潜谋划,也依旧在拨冗之余准备好好教下赵无咎。 至少,不能这小儿辈再那么继续曲解经义了,既然那“怪道人”李淳风将他保入国子学,说不得未来就想要他参加科举考试什么的。 虽然因为他几十年前就曾高中过状元,所以郭元朗觉得科举考试也就那么回事。 三甲也许有看命的成分,可是进士上榜,那不就和某些人举石狻猊一样——有手能写字就行。 花一两年,仔细研读一下圣人的微言大义,该记的记,该背的背,中个进士难道很难吗? 但是,要真的像赵无咎那样曲解经义,郭元朗觉得除非是李淳风以自己皇叔祖身份为这小儿辈阅卷,否则这小子只要敢那么写,那他这辈子就别想再参加科举考试了。 第216章 应是故人归 郭元朗决定好生教导一下赵无咎,于私是为了报答李淳风对他的“知遇之恩”。 而于公他还是为了自己那个学生,为了稳固住李潜那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李淳风身为宗正寺的上卿,如果有他的支持,那么圣人天子李隆想换掉李潜,需要考虑的事情就又多了一桩。 所以,无论于公还是于私,郭元朗觉得自己十分有必要提点一下赵无咎。 在八月十五之前,他必须要让赵无咎学会一些东西,就算是死记硬背也得达到国子学士子该有的水平。 因为八月十五,乃是千秋节宴举办的日子。 圣人天子李隆生在八月十五,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太极宫太液池举办一场赏月夜宴,以及接受群臣和四方来使的朝贺。 在这一天,那位总是喜欢云游四方的李淳风,很有可能会出席千秋节宴。 虽然郭元朗一直都很怀疑,那个“怪道人”其实并非真心给自己侄孙庆贺生辰,而是找个机会回洛京不花钱地大吃大喝一顿。 但无论怎么说,千秋节宴上大概率李淳风会出现。 而赵无咎既然是被其保举进国子学的,以郭元朗对那那位惫懒程度的了解,愿意为一个小儿辈动笔写信,必是对赵无咎相当上心,他回到洛京多半也会考校一下后者的学问。 因此,千秋节宴一定是个关键节点。而且,若是能让赵无咎在宴会上通过李淳风的考校,惹得那位“皇叔祖”开心,那郭元朗也正好可以开口对其提一提太子李潜的事情。 一箭双雕了属于是。 至于说,赵无咎怎么获得去参加千秋节宴的资格……对于其他人来说,弄个名额或许很困难;可是对他郭元朗来说,这难道也能算是个问题? 难乎哉,不难矣。 真正难的是,怎么让赵无咎怎么去增长学问,一个多月之内就“略通经义”。 (这里的“略”是全面、大体的意思,而不是大约、稍微。) “看来就只有这样了,”郭祭酒看了看赵无咎,想到了一个更适合这孩子体质的读书方式,而且很快马上付诸于行动。 “你同我出来吧。” 他把赵无咎从明德堂带了出来,来到了一间静室,又拿出来一套文房四宝。 “我观你抄的那份经义注解,虽然潦草,但胜在抄的确实是快。 既然如此,既然你也知道‘圣人之道,有教而无类’的说法,那每日你来国子学,你都给我来这间静室。 古人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而老夫的经验就是读百遍,不如抄写十遍,以后每日老夫亲自指导你抄写经义。每天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下学。 等到你能略通经义,再去和其他同学一起听那些五经博士们讲经。 今天,老夫给你讲了道理,那么咱们就从礼之源头,从那《尚书》开始抄起。” 赵无咎发誓,他如果早知道会是如此,还不如昨晚不完成的作业呢。 被戒尺打,就算手掌被打烂,有【肉太碎天赋】的他也不过就是几息之间就能长,可他被郭祭酒按在静室里抄写,整整抄了多半个月……他人都抄麻了。 每天脑子里想的就是一个词:我抄! ………… “读书切戒在慌忙,涵泳工夫兴味长。” 论钦陵运笔如锋,在上好的水纹纸上写字以陶冶自身性情,然而他越写越觉得气闷,这性情是半点也陶冶不得。 在写那个“长”字的时候,嗤啦一声,用力过甚,笔锋直接将水纹纸扯破。 “尼玛回来了吗!” 心情躁郁之下,他直接把笔一扔,从软榻上站了起来。 听到主人的问话,其麾下一名桂本武士连忙从门外走了进来,单手抚胸行礼道:“少贡论,尼玛刚刚回来。” “那你还不把他叫进来?”论钦陵气恼道,抬脚就踢翻了软榻前的桌案。 不多时,另外一名蕃国武士就趋步从门外走进,脸上带着一丝喜色。 见此情景,论钦陵蓦地眼前一亮。 “附耳说来。”他对尼玛吩咐道。 后者赶忙跑到小主人身边,凑近将自己打探的消息说了出来。 “……那个‘大阿爷’当真这么说?” “少贡论,比金沙还真!我带去了一斛的金沙,那个‘大阿爷’当面就收下了,他还告诉我,回来迎宾馆向您禀告就成。” 原来,论钦陵这几天虽然一直老老实实待在迎宾馆里,但是他退一步越想越亏,忍一时越想越气,所以就去找了一趟洛京城里那神秘的“大阿爷”。(第71-77章) 虽然有人传闻,那位洛京地下世界神秘而传奇的大人物最近一半年很少出现在洛京,但没想到尼玛找的真是时候,那个大阿爷好像又回来了。 在听了尼玛诉说的、论钦陵要为自己和几名死掉的桂本武士报仇想法之后,那个大阿爷居然很轻易就同意了帮忙,还真的收下了尼玛带着的定金。 论钦陵急匆匆问道:“那他说何时给我回复了吗?” 一听这话,尼玛不由得笑容一滞,他光顾着为自己能顺利找到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阿爷,以及后者很干脆答应自己而感到高兴,结果忘了这茬了。 “额,这个……” 就在尼玛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怎样回答论钦陵的时候,官舍外负责护卫的武士却突然说今日的午膳提前送来了。 迎宾馆归鸿胪寺管辖,内部自有厨舍和庖丁,专为四方使者们提供饮食。 然而,这些使者来洛京神都之后,大多会流连于此间的花花世界,乐不思故国。他们每日不是在赴宴就是在赴宴的路上,基本不会在迎宾馆内吃喝,所以迎宾馆的厨舍大部分时候也都只是给使者们的侍从供餐。 只不过,论钦陵这几日因为不方便出去,所以也只能在迎宾馆里,吃那些味同嚼蜡的传粗茶淡饭。 “想必又是偷工减料了,如若不然,这午膳怎么会做得如此日早。”心中一边揶揄,他一边让人把饭食送了进来。 厨舍的庖丁没有跟着进来,一名桂本武士端着摆了三菜一汤的餐盘走入官舍。论钦陵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去掀那汤锅的盖子。结果盖子刚打开,他没看见什么汤水,而只有一张黄麻纸藏在里面。 第217章 妖僧 看到汤锅里的那张黄麻纸,论钦陵先是感到奇怪。而当他拿起这张纸看清楚上面写了什么,他整个人的冷汗都下来了。 原来,这张纸就是那个“大阿爷”送来的,上面写了几行字—— 今日午正,宁人坊东,那烂陀寺,问僧于那罗迩婆寐。 汝之所求,尽可假托此人之手,而郑家诸事,吾为汝解之。 此间事了之时,遣人再送金沙三斛,忘之必有灾殃。 “那大阿爷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迎宾馆的厨舍都能随意安排人手出入?” 论钦陵想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既然能在汤锅里放这张黄麻纸,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岂不是也很有可能?” 作为一国权臣之子,生死操控于他人之手,这才令论钦陵感到忧虑。 “这件事会不会是我办差了?”他蹙着眉头想道:“为了一时之激愤,就惹上如此难缠的家伙,殊为不智啊!” 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看自己手下那个尼玛,以及送餐过来的那个桂本武士。 之前,论钦陵之所以想要报复,除了自己面子上过不去之外,也有邀买这帮属下人心的想法在作祟。 和大周皇帝与世家共治天下类似,蕃国的架构,也是由赞普(国王)与桂本(地方豪族)共同治理国家。 时至今日,虽然他的父亲噶尔·赞东禄权倾朝野,按照大周的话讲,已经算是“加九锡”,随时都可能为赞普换个房本儿。 他们家之所以久久不行动,不是因为不想进步,而是因为现今还没能收买到全蕃国大部分桂本(东岱)的人心。 跟着论钦陵出使洛京的这些武士,都是向他家盟过誓的桂本武士,死掉一个就相当于他家失去了一份支持。 而且,若是不能为其报仇,其它还活着的那些桂本武士,心里说不定也会出现一些别的想法。 就在论钦陵衡量利弊得失,考虑自己是不是要接下来按照那个大阿爷的吩咐行事的时候,他手中拿着的那张黄麻纸突然自行燃烧起来。 论钦陵赶紧将其甩开。 可就是飘在半空、仅仅几个弹指的工夫,这张纸就烧成了灰烬,簌簌落向地面。 这时,官舍门前,“笃笃笃”地响起了几声敲门声。 接着,便有那迎宾馆的仆役在门外开口说道:“尊使,时辰差不多到了,还请您移步出来,小人要进来给您打扫下地面了。” 论钦陵知道,到了自己做决断的时候了,人家都当面催促了。 于是,他沉思了片刻,最后笃定道:“可矣,吾去也。” ………… 宁人坊东,旬月之前,那烂陀寺曾遭火焚,墙壁上还留着一些烟熏火燎的痕迹。 全都穿着周人衣裳的论钦陵,以及他麾下的那些蕃国武士,在此寺门前下马,给了知客僧人一些“善缘”,随后就轻易打听到了天竺僧那罗祢婆寐就在此寺挂单。 “但愿能有个好结果。”快步走进寺中,想着自己刚刚一路上体会到的种种异状,论钦陵心中不由得祷念。 原来,自打出了迎宾馆,他和他的人就都发现了有人在跟踪。 倒不是说论钦陵他们有多机敏,而只是因为对方跟踪的时候,什么避讳都没有。就差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当面告诉他们:老子盯着你呢。 这些跟踪他们的人,其中有不少好手,他的桂本武士告诉他,里面的人至少有七、八名入了品的武者。 而且,从这些人的步伐和手里的兵刃来看,他们根本就不是官军或者衙门里的捕快,反而更像那些世家大族豢养的、用来给干私活脏活的江湖中人。 论钦陵猜测,那些人应该是郑家人。 不过,这些人虽然一路跟着他,但是到了宁人坊之后却都消失不见了,就好像他们根本就没出现过一样。 这也让论钦陵想到那张黄麻纸上的那句话:……郑家诸事,吾为汝解之。 那个神秘的大阿爷,用实际行动,再次显露出了他在洛京的强势。而这也给了论钦陵一些信心,觉得他给自己介绍的这个那罗祢婆寐或许真是什么世外高人。 然而,走进一间精舍小院,刚刚踏进门,他们的脸色就全都变得微妙起来。 尴尬、狐疑、好奇…… 诸多情绪杂糅到了一起。 只是因为他们在这庄严国土,居然听到了一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如果他们没听错的话——也大概不可能听错——那声音是女人的娇叱与喘息…… 论钦陵脸色也很不好看。 虽然他来自蕃国,那里寺庙与大周并不属于同宗,修习之法里有观想空行母之类不可为外人道的秘术。 但是,那些高僧好歹也知道些廉耻,哪有在大白天做这种事情的? 论钦陵都懒得废话了,推了推跟在自己身旁那个尼玛的肩膀。 后者赶忙会意,旋即大声说道:“那罗祢婆寐上师可在?” 精舍里的活动还在继续。 论钦陵脸色有点不好看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怠慢。 最近这段时间,大周洛京里仿佛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他在一直吃瘪。 “要是在蕃国,这般怠慢于我,这僧人今天就得变出两支罡洞出来——” 就在他气愤得想要扭头走人之际,精舍里那令人遐想连篇的声音总算停止了。 “客既来了,何不进来一叙?” 听到这句邀请,论钦陵脸色变得更不好看了,在大周出使数年,他又凭自己的文采考入国子学,说不受周礼的影响,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结合之前听到的那旖旎猥*亵的叫声,再加上他都没看到有女人从精舍出来——这时候进去,岂不是会看到一些污人眼球的场景,也亏得那罗祢婆寐能想得出来! 感觉自己遭到戏弄和轻贱,怫然不悦之下,论钦陵到手掌不由得用力攥紧了腰间佩戴那把儒生君子剑的剑柄。 而就在他咬牙衡量着,自己能不能多付给那个大阿爷一些金沙,然后直接中断这次任务委托的时候,精舍的门突然开了。 第218章 千秋节宴 那罗祢婆寐独自一人,从精舍内走了出来,身后一个人都没有。 论钦陵的视线在这并不宽敞的精舍里,来回找了不止一圈,也是没有看到本该有的女人。 “施主请了。”那罗祢婆寐侧过身,伸手邀请论钦陵进入自己的精舍。 论钦陵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天竺僧人:只见,其人肤色黧黑,黄发卷须,身上披着一件袒着一条臂膀的粗布僧衣,脸上一副不悲不喜的表情,令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这位蕃国大论之子,在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便走进了精舍。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论钦陵才带人离开了这间精舍。 此时,论钦陵不仅眉间已经点了一颗象征着修习“瑜伽士”功法的红色朱砂痣,他那个名叫尼玛的武士护卫,也被留在那烂陀寺,作为方便与那罗祢婆寐交流沟通的传声筒。 从午正时分见到了那罗祢婆寐开始,到未时中回到迎宾馆,除却和后者密谈的那一个时辰,论钦陵在外几乎没有任何逗留。 而且,在回到迎宾馆之后,论钦陵便自称闭门读书,不去见任何客人。 ………… “孺子可教也。” 过了足足十几日,国子学一间退室之内,看着“刚刚出炉”的一份《尚书》手抄稿,江左大儒、前中书令、现任的国子学祭酒罕见地对赵无咎表扬了一句。 同时,这个老头也暗自心道:“果不其然,老夫的想法是对的……” 谈完了手抄稿,郭元朗又专门提出其中几篇,让赵无咎背诵并释义。 结果赵无咎回答得相当不错,不仅背得一字不差,对于经义的理解也是没有半点疏漏,颇合他的心思。 “……老夫这辈子就用心教导过两人,一个是太子殿下,另外一个便是这个被那个‘怪老道’推荐来的小子了。 只可惜,太子殿下身份高贵,罚写罚抄之法不适合,所以只能在这个赵小子身上一试。 别说,确实有效果。 还不到一个月,这个小儿不仅几本经义就已经基本、背熟背会了,连写的字都可堪入目了。 因材而施教,圣人诚不我欺。 以后还得继续……” 得到这个老夫子的表扬,赵无咎如果说不暗自窃喜,那就是在自欺欺人。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会因此而觉得,从此以后天天抄写经义会是一件乐事。 原因也很简单。 他之所以能熬过郭祭酒的特训,除了自己天天笔耕不辍,更多还要感谢系统给力。 十日之前,第一次写秃噜了一只笔后,系统技能那栏里面,终于多出了一个名为【博闻强识】的词条。 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赵无咎往里面加了一百点劫数点,感受到抄写、背诵经义能力有很大提升之后,他更是再次“氪金”,往上面加了一千劫数点! 这是他在给蕃国大论之子论钦陵“解读”圣贤之言后,系统给他的全部奖励。 虽然在氪金之前,赵无咎反复告诫自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看到了郭祭酒拿出的一支新毛笔,以及厚厚一沓抄写用纸之后,他还是果断选择了加点改命。 玄不救非,氪不改命。 可问题是他这个系统加点能改命啊! 那还犹豫什么? 故而,不到十几天的工夫,赵无咎就啃下了其他学子需要一半年水磨功夫,方能熟记乃至背诵的大部分经义——这水平,直接去参加科举明经科,都不至于成绩太差。 然后他就造成了一个美妙的误会。 赵无咎以为自己展示出璞玉的潜质,郭祭酒就能因材施教,转变一下教育方式。 而郭祭酒则因为赵无咎的博闻强识能力,赶上了他年少时的几分功力,所以觉得自己的因材施教策略大获成功,以后还得继续再接再厉…… 这误会解开时的场景,光是想一想,就会觉得很美丽。 不过,这个误会一时半会儿还解不开,至少今、明两天无法解开。 因为赵无咎在抄书这段日子,皇宫里又有小黄门送来一份诏书。圣人天子为了庆祝生辰,明日晚间要举办场千秋节宴,特准赵无咎以“千牛卫检校”的官身参加这场晚宴。 “那今日就到这里罢,你且早点回去,记得一定要沐浴更衣,明日也不用来国子学了,但时申正之前定要抵达太极宫门前,好随老夫一起去参加那大酺之宴。” 郭祭酒在考校完毕之后,便令赵无咎今日提前两个时辰离开国子学。 其实,他之前本还想要为赵无咎谋个参加千秋节宴的与会者的名额,可没想到圣人天子李隆竟然还记得这个小子,并且专门下诏书令其参加宴会,这也省了郭元朗费一番心思。 就这样,赵无咎得到了不到一天的假期,这是他自打入学之后第一次放假。 一觉睡至翌日午正,吃过了早午饭,他方才打水、烧水,仔细沐浴了一番,然后又换上了那小黄门传旨时一齐带来的千牛卫武弁服,系好蹀躞带,蹬上一双羊皮软靴,方才走出了家门。 行至太极宫门前的广场,虽然还没有到申正时分,但此地业已聚集了很多华贵的车马,想来是要来参加千秋节宴的洛京贵人。 赵无咎身上穿着的御赐武弁服,在此处毫不显眼,唯有他那骇人的身量才真真惹来不少人的瞩目。 值守于此的金吾卫虽然有人认得他,但还是照章办事,查验了他证明身份的注色经历,然后又核对了千秋节宴的人员名单。 两相比较,彻底对上号之后,那些金吾卫又告罪一声,检查了一下他身上有无携带一些禁止带入的物品。 在此过程中,赵无咎发现这些禁卫的检查大多集中在了像他这样的,品级很低的人员身上。 而对于一些三四品以上的高官,金吾卫的人都是不会去搜查的。 “真就是‘刑不上士大夫’,古人诚不我欺。”赵无咎颇为感慨地想着,他同时也有点怀疑,难道那些禁军们就不担心,那些“士大夫”身上藏着些刺王杀驾的东西? 第219章 赴宴太极宫 疑问归疑问,但是赵无咎是来赴宴长见识的,没必要也没心思找寻主人家的不是。 他干脆负手立于太极宫门前,一直等到了坐着牛车的郭祭酒到来。 这位老夫子的车驾甫一出现,太极宫门前就热闹起来,似乎很多人都想上前寒暄。 不过,郭祭酒只是从车上站起来,对着赵无咎喊了一句:“小儿辈何故负手?还不快随老夫上车赴宴。” 连着听了郭老夫子十五六天的“小儿辈”,赵无咎仿佛已经有了条件反射,登时紧跑两步,抬腿上台阶似地就跨上了牛车。 拉车的老牛“哞”了一声,发泄了一下自己的不满,还扭过头看向车上的老夫子。 那幽怨的眼神仿佛在说: 车上一下子多出来了小三百斤,您老人家想来个“汗牛充栋”怎么的? “让你上车,你还就真上车啊?不懂什么叫‘师者出,弟子侍于前’吗。” 郭老夫子轻声骂了一句,还想拂袖打下赵无咎的脑袋,不过只能扫到后者的衣袖。 赵无咎讪讪而笑,赶紧跃下牛车,跟着伺候郭祭酒外加牵牛的老仆,一起走在了牛车的前面。 和其他大部分需要于太极宫前下马、下车的官员不同,看管宫门的左右卫专门为郭元朗的牛车落下了过龙槛,令其自行驶入宫门。 赵无咎之前看见有几辆车驾也有这个待遇,那些车驾上坐的也都是一些老者,且都是身着紫袍的。 “怪哉,怪哉。” 赵无咎不由得暗暗心道:“大周官位贵重,实权宰相中书令也就是三品正,而那些身着紫袍的都是三品以上有虚职的上卿高官。 郭老夫子国子学祭酒好像才正四品吧,而且还不是有什么实权的官员,他怎么也有这样的待遇?” 不过,郭元朗不说,他也不好去询问。毕竟,今天当着这么多人,他也有点怵头遭到老夫子的管教。 要知道,这位老夫子骂人的本事这段日子他可是深有体会,那简直就是读书人的典范。 不仅骂人不吐脏字,还能连说一个时辰都不带重样的——今天来参加圣人天子李隆的生辰宴,赵无咎是为了长见识和吃美食来的,他可不想吃一顿责骂先。 所以,赵无咎此时乖巧极了,跟着为郭老夫子牵牛的老仆一起走入太极宫的宫门,进入小城内。 只是,当看到其先是被郭祭酒招呼过来,然后又被驱赶下车,接着又执弟子礼行于车前,太极宫前的许多人都已经开始背后“蛐蛐”他了。 “此何人也,竟可得郭公青眼?还被叫作‘小儿辈’,难不成是郭公家的后辈子侄?” “这人穿着武弁服,应该是个武官,居然也能成为郭公的弟子,此子怕是有大才啊,这是谁家的俊彦?” “那么大的块头,那手掌张开怕有是蒲扇大,也能握好笔吗?” “……” 或许好奇,或是敬佩,或是嫉妒,百人百言。但是无论如何,赵无咎(本人还不知道)今日算是彻底出名了。他被郭元朗唤为“小儿辈”,然后又行于其车前这件事,今夜之后必定会传于洛京神都。下个月的樊楼月旦评上,他的名字必然会被那魏掌柜好好评议一番。 不过,这些都是将来还未发生的事情,而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 虽然算上前世参观过好几次的紫禁城,太极宫其实只是赵无咎进过的第二座皇宫。 但是,这大周风物毕竟与前世不同,走在牛车前面,赵无咎只觉此间的宫城处处新奇,处处有趣。 太极宫与寻常宫城类似,南为殿群,北为御苑。而御苑之中最华丽的地方,是位于西北角的敬思殿。千秋节宴,即是在敬思殿前举行。 按五行风水论,西北属金。敬思殿毗邻太液池,金生水,水生木,而大周则属木德,故而此间如此布置于国势有所裨益。 赵无咎他们并不是经过宫城内部,直接前往太液池旁的敬思殿的,而是经小城,绕行了大半圈的太极宫。 所谓的“小城”,也就是宫城内的一座狭长但却绝对不小的翁城,以“回”字形围绕在太极宫外墙内侧,其中有可容纳三车并行的驰道,可供车马快速通行,不过每隔几百步就会看到头顶有一个悬桥横亘于外城墙与内城墙之间,桥上站有持弓宿卫数人。 小城之内,时刻都有禁卫队伍巡逻,队伍里还有人牵着善嗅探的细犬。 赵无咎能够感到,这些宫内禁卫都是入了品的武者,至少都是九品。 别看这些人看似“武力平平”,可是考虑到宿卫宫中禁卫的人数足足近万人,这其实是一件相当恐怖的事情了。 与大周毗邻的外邦,就算将其国中武者人数加起来,说不定都达不到这个数字! 牛车速度不快,在小城之中行了足足几刻钟的工夫,方才抵达一处直通太液池敬思殿的角门。 此门前面和太极宫的守卫就不一样了,赵无咎看到了之前在释菜礼时,统领金吾卫和千牛卫两卫军士的那个内常侍。 别看是个宦官,可此人却生得一副猛将外貌,只是不留胡子罢了。 到了此处,就算郭祭酒也要下了牛车,然后才能进入角门。 那人倒也还记得赵无咎,知道他是第一次入宫赴宴,所以还好心告诉他一件事情:“赵检校一会儿进去,想必会感到一阵窥视感,其来源是殿前园内的一些石翁仲。 这是曾经玄门高士布设阵法的一部分,专为甄别有无心怀不轨之人,只要心中没有邪念,不去与那些散落的石翁仲对视,过会儿窥视感就会尽消,没什么事情的。” 赵无咎赶忙对其抱手感谢了一番。 此时敬思殿前的御苑花园内灯火通明,鼓乐大作又有铜镜辉映。先到来的宾客们,已经开始觥筹交错了,气氛热闹非凡。 一队队彩娥仆役执壶端盘,流水样行走于席间。而鼓乐声中,几十个伶人正跳着黄狮子舞,这是天子之舞,其他人若非今日,根本无缘得见。 兴致高到一定程度,有些官员和国外使节,甚至起身跳起了胡旋舞,引得他人阵阵喝彩。今日千秋节宴,本就是圣人与百官同乐,御史言官也不会去抓他们的小辫子,告他们一个御前无状的罪名。 第220章 山猪吃不了细糠 因为宴会还没开始,所以像赵无咎这样的“闲散人员”是没有座位的。只有郭祭酒这样的朝中重臣,方才有资格被小黄门引着,前往预先就留好的座位。 像赵无咎他们,则是被人塞了一个杯子在手,任其在宴会外围享用一些“冷餐”,或者彼此喝酒交谈。 赵无咎看着自己手里那“仙人乘槎”造型的牛角侈口杯子,不由得暗暗惊叹:“这就是皇家御用的标准吗,连牛角杯也得被雕成这样才配使用。” 不过,他对于宴饮的兴趣不大,只是找持壶的宫娥倒了一杯雪泡缩脾饮,然后就看向了那一排排摆在回廊之中任人取用的食物。 这其实还不是宴会正餐,可是却已经让赵无咎大开眼界了。 干粥、醴酪、冬凌粥、子推饼、馓子之类的冷食被分门别类装在碗里,堆成一座座小山。 五香糕、蜜煎樱桃、梅花汤饼、大耐糕之类的糕点,全都被摆在花萼相辉的微缩楼状餐盘里,任人取用。 开胃的肉菜——没错,就是开胃用的——亦是装满了几十个直径长逾两尺的银盘:羊舌签、萌芽肚、炙子骨头、山煮羊、冷煨熊肉、碳烤骆驼掌、蟹酿橙…… 烹饪肉食需要香料,光是使用的肉豆蔻、丁香、胡椒之类的东西,其份量之大,百十步内尽是其味。 这里的所有廊柱,都敷着一层轻纱,上面还有用金线绣出祥云图纹。 有风吹过回廊,轻纱飘动,便如云涌楼间一般。所有的宫中侍女,则全都一条相同材质的粉色霞帔,无论走动或是站立,飘飘然如天女一般无二。 敬思殿,那尚工监的大匠就考虑到了天子与诸臣欢宴的场合,因此园中的地板并非平直,而是微微有一个坡度。天子的御席,就在坡顶,放眼看下去,全局一览无余。 除此之外,这种设计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夏日雨水多,万一太液池水位暴涨,超过了暗渠的排水能力,这道缓坡还能避免宫闱被淹。 在园中这道坡的两侧,有两条侍女仆役输送酒水、菜肴的工道。宾客之中若有人要更衣、退席亦可经此道而行,不会影响宴会之中的其它宾客。 今日千秋节宴,天子只以燕弁常服,戴着顶上足足有十二根都梁的通天冠出席,以示与众臣工同乐。 赵无咎现在也很快乐。 虽然只是正宴还未开始,但是这大酺之前的小宴,就已经令他有了一种吃到超豪华自助餐的感觉。 就算没有什么海鲜,可这顿饭的档次,绝对是他两世为人见过最高的一次。 再加上,他又没有和那些公卿贵族之家的“年轻俊彦”们推杯换盏,装作热络地交流什么的打算。 所以,赵无咎现在就只是专心致志地干一件事:吃东西。 而且,面对这么多见都未见过的美食,单单说吃东西是为了填饱肚子,多少有些对不起费心费力整治出这些美食的庖厨了。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赵无咎洒然一笑,将那牛角侈杯里的雪泡缩脾饮一饮而尽,随后就捡起了一副碗筷,开始品鉴起这些美食来。 左手一份蟹酿橙,右手一只烤驼掌;萌芽肚蘸着蒜韭酱,炙子骨头(先炸后烤的猪肋排和羊肋排)抹着甜梅酱一起吃…… 他吃得可谓大快朵颐,不亦快哉。 “圣人天子请客就是大方,这吃的东西可真是不赖。”赵无咎一边暗暗想着,一边对着满坑满谷的美食左右开弓,埋头干饭。 只不过,就像之前所说,这敬思殿前的园子营造得颇为巧妙,他或许觉得自己是个小透明,但是他这一番举动,完全逃不过坐在御座上那位圣人天子的眼帘。 李隆正举着盛满石榴酒的夜光杯,邀请已经入座的诸位朝中大员共饮,结果抬眼就瞥见了赵无咎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身影。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赵无咎位卑官小,所以才无人理会。可是,当他发现这小子似乎对园中正上演的、宫外鲜少有人能见识到歌舞百戏也不看一眼,这位圣人天子才察觉到了什么。 而这时,赵无咎手里正拿着一条山煮羊的羊腿,往上洒着醋醴呢。 李隆心道:“家中贫寒,头一次看到如此之多的珍馐美馔,难免会有此无状。虽说有点粗鄙了一些,但也不失为自然然的真性情,好过那矫揉造作之人许多。” 而且,他看赵无咎吃得起劲,心里也觉得颇为有趣。不过,他还是招呼了高元植一声,让后者派个小黄门过去提醒下赵无咎:正宴还没开始呢,一会儿有绝对他没见过的大菜要送上来,留点肚子先。 无论在朝堂之上,还是酒席宴间,圣人天子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朝臣们的注意。 当李隆注意到了赵无咎,坐于席间的衮衮诸公,有大半也侧目看向了这个正埋头吃喝的少年。 不去侧目而视的人也有,不过要么是更有城府,要么就是坐的位次太低——因为坡度关系,坐得位次过低,视线就会被园中的众人所阻——他们其实每日所想的,其实也都是下次参加这个宴会时,怎么能坐得位置更靠前一点? 然而,刚刚同高元植讲完不久,李隆就发现赵无咎似乎和旁人起了些争执。 好在,被派出的小黄门及时出现,与赵无咎起争执的几人一看架势不对,随即也就都退散离开。 李隆抬眼看了高元植一眼。都不用吩咐,这位内廷宰相就明白了圣人天子的意思,他转身离开了一会儿,俄而便再次出现在李隆身边。 他强压着笑意,向圣人天子轻声禀报了,刚刚从那小黄门口中听到的一则趣事。 原来,与赵无咎起争执之人是三韩之地的几名使节,而他们起争执的原因则是因为那些吃食。 “……赵检校想要取用一些冬瓜酿来吃,他本来以为那几个三韩使节也是要取食的。 可能是想着先来后到,于是他就老实等在后面,等那几人把食物取走再自行取用。 可是,那几个三韩使节却迟迟不动,反而对着冷餐里的酢菜和菹菜大肆褒贬。 他们说,自家国王的宴会上有数十道这样的食物,然后多么多么独特,多么多么美味。 那赵检校或许是反感他们说话,又或者是听得不耐烦了,直接在后面说了句‘你们的国王也真是够小气的,酺宴居然也那腌咸菜当正餐’,然后他又补上一句说那些三韩使者‘怪不得你们不对其它珍馐动筷子,原来是山猪吃不了细糠啊’。 结果,三韩来的夷人和他翻脸了,不过应该是怕搅扰了陛下的宴会,吃罪不起,所以才不敢造次。” (注释:酢菜和菹菜,可以理解为咸菜和泡菜,但其实不能完全代表腌菜,因为老祖宗还有其它几种“腌制食物”的分类,比如:齑、豉、醢……) 第221章 赏罚分明 国王小气…… 山猪吃不了细糠…… 李隆听了高元植的禀告,忍了半天,可最后还是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过,顾虑到一众臣工在侧,这位圣人天子还是很注意君主威仪的。所以,他只是轻笑了两声,然后就抿起嘴唇,强压下了笑意。 “三韩之地现下乃吾大周之盟邦,共拒扶余叛逆,赵检校如此说人家的国主,确实不大合适。这样吧,元植你去传道朕的口谕……” 李隆让高元植送一些山楂姜丝丸,以及和木樨片给赵无咎。 山楂姜丝丸是药材,能健胃消食,但是因为掺入了大量凉姜,味道多少有些一言难尽。 木樨片就一种香木的口含片,放入舌下含着可以口齿留香,清新口气,不过味道也不是多好就是了。 圣人天子说,这是念在那小子是初犯,便小惩大诫一番……下不为例哦。 对于三韩使者,李隆则是给予了他们一份“赏赐”:念及他们思念母国,故而待会儿为其专门准备桌只有酱菜、泡菜的“酢菹宴”。 而且,李隆为了展示自己这个大周天子的大方,“酢菹宴”绝不会仅仅只有几十道腌菜。 李隆下了圣谕,那桌一定要上足一百零八种各式各样的腌菜,要暗合天罡地煞之数。 好吃不好吃先放一边,就问你大方不大方吧。 如果有人问:这么点时间,上哪去找一百零八样腌菜? 其实也很简单:且不说不同的腌菜,光是不同的切法,光禄寺和尚食局的庖厨就能变花样似地端上来七八种不同的菜肴。 更不用说,各种调料、香料、肉酱、甜酱、鱼酱……随意搭配一下,又能多出不知不少种小菜。 要知道,这里可不是什么三韩之地,这里是大周的洛京神都,又是天心太极宫之所在! 别说皇帝要弄个一百零八样的腌菜宴了,就算是将数目再翻个一番,那依旧也是小菜一碟。 除了单独开宴一桌之外,李隆还为在赵无咎那里受了气的三韩使者,找了几个作陪之人。 这些人的品级还不低,都是四五品朝臣,如果出使三韩之地要与其国的大小冢宰(宰相和副宰相)一样的待遇标准。而且,他们不是出自礼部,就是御史台的——最是会说话了,定不会像赵无咎那样出言詈骂使节。 圣人天子李隆的当机立断,主打就一个赏罚分明。 只是,皇帝专门赐宴,还特意点出了一百零八道菜…… 想必,那些陪坐在侧的又是礼部官员和御史,肯定会提醒那几个三韩人“尊者赐不可辞也”。 就算一道菜只夹一筷子,他们在这酢菹宴上也至少得吃几斤的腌菜。 撑死这倒不至于,可被生生齁死,却很有可能就是了。 李隆的口谕说得声音很轻,除了高元植和被这位高阿翁指使去传旨的小黄门,也只有御座近前的几人听见了。 因此,参与千秋节宴的众多宾客,依旧是“接着奏乐接着舞”,根本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唯有比较有心之人,才注意到了圣人天子脸上的笑意,以及那位郭公拂须时不小心扥断了自己的几根胡子。 ………… 李潜端着犀角侈杯,持着一角清酒,保持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只不过,若是有人仔细看的话,还是能在他的衣袍下摆看到洒出来的酒水洇出的点点水渍。 而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作为太子,千秋节宴之上,御座之侧本该有他一个位子的。 可是,他现在只能同其它藩王和皇族子弟们一样,暂时不得入席而是和其它宾客们言谈。 或许,像他那个二弟李生金一样的藩王来说,这种代表天家颜面来结交其它洛京年少俊彦、朝中群臣和各国使节的机会,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 然而,对于李潜来说,这简直就像是一种侮辱。 “吾乃太子,为副君, 乃是天命所归的下一任天下之主,何故与人呶呶?”李潜心中不住大喊,眼神也时不时望向坡道最顶端的御座。 这时,圣人旁边又加了一副案几,郑家那位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已经落坐天子之畔。 按照周礼,那是皇后的座位,曾经只属于太子的母亲崔皇后。 “大兄!” 而就在李潜暗暗出神,不知在想什么的时候,一声清丽的呼喊将他从回想中拽了回来。 “长乐,汝又有何事?” 李潜一边转身,脸上僵硬的表情也随即舒展开来,看向自己那一母同胞的妹妹,长乐公主。 他的这个妹妹是嫡出的长公主,也是最受宠的公主,一出生就获封食邑三千户。 因为从出生开始就在蜜罐里泡着,所以即便自小在宫闱中长大,这个长乐公主依旧生得天真烂漫。 而且,和李潜不同,长乐公主无论闯出什么祸,那位圣人天子李隆都会毫无保留地偏袒自己的闺女。 犹如心头肉一般。 不仅如此,因为这个长乐公主和最受圣人天子信任的高元植也颇为投缘——在还是一个小囡囡的时候,她是第一个自己主动张口叫高元植“阿翁”的皇子皇孙——之后,李隆才让李潜他们也全都要管高元植叫“阿翁”。 而在那位内廷宰相心里,其它的皇子皇孙叫他“阿翁”也就是那么回事,只有长乐这个自小被他看大的小女孩才是跟他自己的孩子一般无二。 如果长乐是一个男孩,李潜估计太子之位恐怕早就和他没什关系了。毕竟,长乐也是李隆嫡出的子嗣,母族也是“天下士族之冠”的博陵崔氏。 不过,好在长乐是一个女孩,她这辈子的宿命已经在襁褓里就被李隆定下来:长乐,便是长寿且快乐,她一辈子都要快快乐乐的活着。 直到今天,长乐公主确实一直很快乐,此时她身边还跟着一名女眷。 “拜见太子。”那个女孩似乎有些害羞,不管行礼还是礼毕,一直都低眉看向地面。 “牛姑娘不必多礼,今日天家私宴,尊卑那套就且先放到一边。”李潜爽朗道。 毕竟,他也知道长乐这个闺中密友是谁。别看这位牛姑娘身上衣裳并不华贵,可人家的身份却贵重得紧:她的父亲是官拜左武卫大将军、琅琊郡公的牛进闼。 或许看着这些,有人会觉得那位牛将军官职封赏并不算长,可是若是知道左武卫大将军的职责之后,想必定然会有所改观:左武卫总府事,并统诸鹰扬府,掌宫禁宿卫,凡翊府之翊卫、外府熊渠番上者,分配之。 说白了,除了最受李隆信重的高元植之外,那位牛大将军就是掌管守护宫禁之责的唯一外臣。 第222章 虎戏 长乐公主带着牛姑娘来找李潜,不是因为想他这个长兄了,而是因为有事相求。 事情不大,就是让他帮忙,带着自己两人挤过人群。 千秋节宴,虽然日落西山,宴会的热度丝毫不退,反而越发高涨起来。 鼓乐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各种熏香和珍馐美馔的气味弥漫四周,满目罗绮,珠翠耀光。 这无所不在的氛围,汇成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来这里的几百名宾客抟抹揉搓,变成了热烈气氛的一部分。 那些朝中臣僚们倒还好些,而这些臣僚的家中子侄辈,以及那些外邦小国来的使者则全都既兴奋又迷乱。 一开始,这些人还在饮酒交流。现在,随着宴会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他们都跟着了魔似的,随着人流盲目地去凑热闹、观看歌舞百戏等各类娱兴节目。 就连舞女们跳起霓虹羽衣舞,将一道缯彩抛向天空,都会引起一阵惊呼。 虽然长乐公主她们身边有内侍和宫娥相护,但是想要挤进一些比较聚集得比较密集的人群也有些困难。 毕竟,就算那些内侍都是高元植亲手调教出来的心腹好手,身负不俗武功,可他们也不能真地为了长乐公主想看热闹就出手打翻圣人天子宴请的宾客不是? 所以,当长乐公主注意到正一个人踽踽独行的太子李潜,这小姑娘的眼神顿时一亮。 她不好驱散人群,可是她的长兄太子李潜可以啊——哪怕是正在经受废立考验,地位岌岌可危,可只要李潜是太子一天,他身边的护卫都是不会缺的。 甚至,圣人天子李隆只会为自己这个好大儿身边安排更多人,而绝不会更少。 听了长乐的请求,李潜也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颇有些宠溺地对自己这个亲妹妹说道:“真是怕了你了,你想去何处看什么热闹,对大兄说来罢。” “我要去看那边的虎戏!”一听这话,长乐公主连忙挽起了自己好友、那位牛姑娘的手臂,又伸手指了指远处一堆聚集了许多人的人群。她眼睛里那股子兴奋雀跃,都快要变成小星星了。 李潜顺着妹妹的手指看去,果然看见了一处人群聚集之地。那边应该是在上演什么有意思的节目,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或坐或站,或坐或站,像极了一排高高低低的脊兽。 “那就走吧。” 李潜招呼长乐和牛姑娘二人同行,同时又拍拍自己身旁“侍从”的肩膀,那位太子卫率连忙带人以为前驱。 有着太子卫率带人去开路,那边的人群中很快就被分出一条通道。当太子和长乐公主经过时,通道两边的人纷纷向其行礼。李潜则是微微颔首,算作是回应。 等走进内圈,李潜他们这才看清那所谓的虎戏曲是什么:只见有一辆大车停于地上,整辆车都被改做成了虎形,连拉车的辕马都披着虎纹锦被;车上用木板搭成了山形,有一人赤膊披了一件虎皮斗篷站于“山上”充作老虎;他手中持着一副军中铙鼓,时而敲铙,时而击鼓,演奏的正是那《秦王破阵》之曲目。 “薛承誉?” 虽然那舞者头上盖着虎头做的兜帽,脸上也画着虎纹油彩,但李潜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这个表弟——想必,在场其他人中,也有不少人能认得出来——而这“虎戏”之所以观之者甚众,想必也是因为如此。 谁能想到堂堂国公之子,圣人天子的外甥,居然会屈尊纡贵作舞伎伶人勾当,当众跳这么一曲攒劲儿的小舞呢? 看见这一幕,李潜颇为有些哭笑不得。不知是该骂薛承誉自轻自贱,还是夸夸他这贺寿礼物送得独出心裁。 是的,太子李潜猜出了薛承誉的想法:无非就是在千秋节宴上讨个彩头,好博得得圣人天子李隆一乐。 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而且,在看到太子李潜和长乐公主他们一行人之后,薛承誉跳得更卖力了。 适时,周围的人群里也传来了一阵阵鼓掌和叫好声,那些往日与薛承誉交好的“二世祖”们,全都为自己这个好友的卖力表演喝彩。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比如刚刚还为了看好戏而求自己大哥帮忙开道的长乐公主。 这个小姑娘就不那么懂得“人情世故”。她看了一会儿薛承誉披着虎皮敲锣打鼓,随后就拉着那位牛小姐的胳膊小声嘟囔道:“这看着也没什么意思啊,光是跳《秦王破阵曲》,无非就是扯件虎皮做大衣罢了。”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刚刚“蛐蛐”了薛承誉一句,后者仿佛心有灵犀似地觉察到了什么。 这个名满洛京的“轻薄公子”,蓦地在车上的“山顶”站定,而后就将手里的鼓锤和铜铙丢到一旁,再然后他就伸手扶住了“山顶”的一棵“松树”,用力那么一推——伴随着一阵机括嵌合发出的“嘎吱吱”声,车上的那座“小山“马上就露出一个洞口,一股腥臊之气马上就从洞里传了出来,周围离得近的几人差点就被熏吐了。 “什么味道?好臭!”长乐公主闷声说道,她和旁边的牛姑娘,几乎同时彼此用手捂住了对方的口鼻。 就在这时,那个洞里突然传出“嗷呜”一声兽吼,原本还围拢于近前的宾客们顿时吓得纷纷后退。 “虎、虎、虎!” “有大虫!” “……” 太子卫率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兵刃,可是却只是在蹀躞带上摸到了一个空空如也的铜钩,那上面的兵刃在进入宫门时就被收走了。 但好在,除了他之外,还有十几人护在了太子和长乐公主的人身边。 尤其是长乐公主身边的几个被高阿翁亲自选派的内侍,他们已经站到了长乐公主和那位牛小姐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两位贵女。 “长乐,牛小姐,退后一些。” 虽然已经意识到,这可能是薛承誉玩得一点把戏——既然是把戏,那他肯定是为了表演,而不是真的为了在千秋节宴上吓唬人玩——可李潜仍小声提醒了二女一嘴,因为他这个太子已经有点想后退了。 古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况一太子耶? 第223章 山中君,堂下虎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就树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正所谓:云生从龙,风生从虎。 薛承誉一打开了花车上的“山洞”,先是一声虎啸,平地猛地刮起一阵旋风,接着就有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虫就从里面跃将出来。 虎虎生风,虎虎生威。 其顾盼四睨间,周围人无不心肝乱颤,有些人甚至差点把便溺腌臜给吓了出来。 “诸位贵人莫惊,更休要害怕。” 而就在这时,有一高个素袍的男人赶忙走出来打圆场。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薛承誉那“高矮胖瘦”四兄弟亲随之中大老大,薛高是也。 他大声道:“这只大虫乃是我家少爷‘虎戏’的精髓所在,早就吃饱肉了,现在就是拿来演戏,诸位不必担心有虞。” 本来,薛承誉其实是不愿意让薛高这么办的,这不就相当于好戏开场前就提前露了底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他阿爷的记事参军兼领渔阳留后院朝集使的那位安先生,在得知了他在千秋节宴上的打算之后,特别交代了让薛高一定要跟着自家的这位少爷。 “一旦宴会上的宾客有人胆怯,薛高你定要向诸位解释清楚,不要出现纰漏。则回来之后本使认得你,可军法不认。” 那位安先生说话做事皆掷地有声,连薛承誉都有些怵这位。所以没办法,一见周围的宾客出现了慌乱,薛高连忙站了出来向他们解释清楚,这只是好戏的一部分。 这时,那薛成誉也从“山上”下来,手里持着根长鞭,以鞭梢击地,宛如爆竹一般。而听到这声音,那只猛虎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显然对此有什么阴影。 紧接着,薛承誉又用戴上了火浣布手套,从车上拿出来一个直径数尺的藤环。 “薛高。”他喊了声自己的亲随。 而那薛高立马跑了过去,从蹀躞带上解下火镰, “哒哒”两下就引起了一点明火,点燃了那浸透了桐油的藤环。 薛承誉高举着火环,挥动着鞭子,像那只猛虎招呼了一声:“跃!” 迟疑了一刹那,见那鞭子又要落下,老虎赶紧四肢伏地,向前一窜,整个身子都从薛承誉手中的火环里穿过。 “彩!” 众人纷纷喝彩,惊叹于薛承誉带来的精彩表演,看这只猛虎为人所驱,可比看什么百戏歌舞有意思多了。 而薛承誉又是一个“人来欢”的性格,受到旁人的观看和鼓掌赞叹,他会感到更加的快慰,因此表演的也就更卖力了。 围观之人越是喝彩,薛承誉也就越兴奋,然后那只大虫一会儿钻火圈,一会儿虎爬山,一会儿又表演个猛虎下山…… 各种花样,轮番上演,薛承誉他自己是正循环了,可唯一苦恼的却是那只猛虎。 本为山中君,今作堂下虎。 它不是不想反抗,而是反抗不得——除了那蘸了盐水的皮鞭令其记忆犹新,这只大虫脖子上的那层厚毛,还掩盖了别的一些东西——有一圈带刺的荆棘环就勒在它的脖子上,但凡有异动,荆棘环就会缩紧。 而这,恰恰也是薛承誉敢把它带进皇宫大内,当众表演虎戏的真正依凭。 这只猛虎是他从宁人坊,一个天竺异僧之处买来的,那僧人说其是靠“他心通”的本领“规劝”猛虎弃恶从善。 薛承誉一开始还不信,可是当他看到僧人为其指出猛虎脖子上的荆棘环,他这才信了那人七八分,把那日从大吉昌、从李生金那些人处赢来的两千贯钱“布施”给了那个僧人,买下了这只猛虎。 他在家调教了它一段时间,确信了鞭子和荆棘环确实有用,薛府中的几个亲随以及那留后院的安先生也都亲眼目睹了薛承誉驯虎,确保万无一失后才决定以这虎戏来千秋节宴上为他那个圣人天子舅舅献瑞。 今日一表演,果然大放异彩,围观者无不为之欢呼喝彩,赞叹其勇敢。 要知道,那可是一只老虎啊。 驱使它,如同驱使一只小狸奴,这是何等难得一见的奇观? 只不过,看这虎戏的也有例外。 这人便是赵无咎了。 听到圣人天子派小黄门传的口谕,已经三四分饱的赵无咎便停了下来,四处溜达着消食,顺便等待正宴才会上的硬菜。 赵无咎一边琢磨着:正宴前的小宴,猪牛羊就都已经俱全,待会儿的正宴还能有什么“硬”菜——总不能是吃石头吧? 一边慢慢溜达着,开始观看起了千秋节宴会上的表演,薛承誉虎戏这里凑的人多,赵无咎也跟着就过来了。 他那块头,都不用挤进人群,站在最后面都能后排就能轻易越过众人头顶,看见那薛承誉的卖力表演。 然而,猛虎大虫在不同人眼中是不同的样子,有的人觉得它们凶神恶煞,有的人却能觉得他们“憨态可掬”,不过就是大一点的金渐层罢了。 在赵无咎眼里,虎戏和猴戏什么的都差不多的意思。况且实话实说,薛承誉的虎戏还真未见得比那猴戏好看。 真正令他感到诧异的有两点: 第一,原他认出令人薛承誉身上披着的虎皮,不就是他在皮货店里鬻出之物? 第二,得益于《调禽聚兽》的技能已有所成,赵无咎认出了制住了那头猛虎的东西是什么。 那圈荆棘环名曰:虎牢。 《穆天子传》有云:有虎在於葭中,天子将至,七萃之士曰高奔戎请生搏虎,必全之,乃生搏虎而献之天子。天子命为荆棘环之颈,设柙而畜之东虢,是曰虎牢。 “荆棘环之颈”是虎牢的一部分,它或许真是能够制住猛虎,不过最终还得设柙而畜之。 那才牢靠,真正安全。 可赵无咎观看那猛虎被薛承誉驱策,奔走腾挪间丝毫无碍,那荆棘环的效果好像也就是那么回事。 “会用‘虎牢’,想来也是懂驯兽之法的,可为何这‘虎牢’只用了一半?” 赵无咎心中产生了一种预感:他可能又能有劫数点可以白女票了,好事来了。 至于说具体怎么办,赵无咎只是转了转手腕,稍稍活动了一下。 毕竟,经常撸金渐层的朋友都知道,想制服它们不是有手就行? 第224章 暗渠 论钦陵作为蕃国使者,也参加了这场千秋节宴。只是入宴之后,他就避开所有熟人,以及那些巡逻禁卫,径直向东,来到太液池边的一片洼地。 洼地中央有一个砌了散水砖头的鱼池。敬思殿两侧的雨水沟,都是先流至这里,然后再通过一条羊沟排入太液池。 此时刚是夏末,鱼池早已蓄满。 蕃国人普遍不吃鱼肉,不习水性,可他还是小心地摸着池壁下到池底,然后沿羊沟往前摸索前行。在即将抵达太液池主流时,他蹲下身子,在排放口的边缘摸到一条长长的排水陶管。 陶管很长,与那太液池河岸平行而走,陶馆顶部仅仅可以留人仰头才能呼吸。这条排水陶管,把论钦陵指引到了渠堤下一个黑漆漆的入口,数截千鳞柱矗立于其间。 这是那个宁人坊的妖僧那罗祢婆寐告诉他的一个大秘密。 大周太极宫殿阁林立,精巧非凡。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如果知道它的营造法出于何处,自然可以对其规制有所了解。而这种营造之法,便是出于前朝的大匠作之手。 又因前朝崇佛,南北修祠立寺何止千余座,其历代大匠作都是营造佛寺的高手。 太极宫的营造法,和许多佛寺都有相通之处。佛法流传自天竺,而天竺又多雨水。每逢雨季,绵长的降雨总能令河水暴涨及丈,稍有不慎便会毁房塌屋,故而其佛寺建筑也都十分注重排水设施。 当然,天竺的建造的寺庙,论及规模自然无法与中土王朝相提并论。 可因为同出一源,所以中土官造的佛寺,从一开始也十分注重排水。除了明渠之外,往往还会修建另外备用的暗渠排水。 又因为那监造佛寺的大匠作,同时也担负着为皇帝营造宫殿楼阁的责任。所以,不可避免地,这种明暗渠排水的设计也影响了宫廷建筑,并且一直延用到今时今日。 那罗祢婆寐指出,敬思殿毗邻宫墙,往西数百步就能出了宫城,而宫城之外就是洛水。 那营造的匠人设计的暗渠,必然不会再从羊沟进太液池——这就与明渠的作用重叠了——而是会由粗陶管引入洛水。 前段时间,那罗祢婆寐便拿着从那位“大阿爷”处得来的消息,让尼玛通知了论钦陵。 原来,那个“大阿爷”手眼通天,竟然找到了当初营造敬思殿的匠人,从其口中核实了那罗祢婆寐的推测是正确的。 不仅如此,他们还知道了,那条暗渠引入洛水的位置大致于何处。以及,为了方便后续工匠们检修淤塞,这条暗渠挖得十分宽阔,足以容一人通行。 这个消息不可谓不重要,因为这意味着只要找到这处暗渠,那么(少量人手)宫外的人就有可能经由它进入到敬思殿群,而用不着冒险翻跃宫墙,又或者同样冒险地从太液池泅渡。 而这,对论钦陵他们今夜要干的事情,有着极重要的意义。 说一句成败就在此一举,亦不为过。 “就是此处了。” 看着那些千鳞分水柱,论钦陵确信地想道。此时太顾不得洁净不洁净了,憋着气猫腰潜入水中,脱下了自己的鞋履。 原来,这千鳞分水柱之所以被称为“千鳞”,盖因其表面是一层层鳞片状的凸起。如果有人或者小兽试图从两柱之间挤过去,就会被鳞片卡住,动弹不得,连退都没法退,就算在身上涂油也没用。 不过论钦陵早做了准备,他在自己鞋垫下面偷偷藏了两根直柄的锉刀。 一根怕用的时候出问题。 利器在手,很快论钦陵便锉断一根龙鳞分水柱,然后挤了进去。果然,分水柱里面是一个足容一人弯腰行进的砖制暗渠,水波流动,发出哗哗的响动。 “就看你们了,”说话间,论钦陵又从自己手腕上解下一串念珠,他小心把带子解开,将那些珠子拢在手里。 接着,他又用指甲抠开了念珠上的一层封蜡,用嘴巴挨个朝这些念珠吹气。 原来,这些根本不是什么念珠。而是嵌入铁钉和鲸脂、白磷的空心小球。 白磷易燃,一口热气吹上去,燃烧起来的白磷就会点燃鲸脂。而鲸脂十分耐燃,一颗小球能燃烧足足一刻钟而不灭。将其放在水上,铁钉子会垂向水下,确保点燃的一端尽量浮于水面之上。 于是,这一颗颗念珠就变成一艘艘微小的火船。暗渠内虽然看似水波不兴,但既然是排水之用,水流自然是向着洛水流去。 外面已经天黑,那一艘艘火船的亮光虽然莹莹点点,但如果是两眼足够敏锐,离的又近一些,其实还是很好发现的。 当然,这也仅仅是事前的推测,因为论钦陵他们现在要干的事情,不说是完全没办法提前演练,也可以说演练一场难于上青天,还不如上来直接就干。 做完了这些,论钦陵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以及祈祷一切都顺利。 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他几乎把能祈祷的的漫天神佛,全都祈祷了一遍。 他的祈祷或许起了作用,因为除了哗哗的水声,他的耳朵里还听见了一些“咕噜噜”的声音,那是有人在水下换气。 很快,第一个身穿黑色水靠的死士就浮出了暗渠。浮出水面后,这人手脚麻利地从水下牵出一条麻绳,同时也扔掉了自己水下吸气所用的猪尿泡。 这人一出现,理也不理近在咫尺的论钦陵,反而还将这个大论之子挤开到一边,自己奔着被挫开的分水柱摸了过去。 “咕噜噜……” 被推得身形不稳,喝了一口暗渠内的污水,得亏扶住砖石墙壁才没倒下去的论钦陵顿时勃然,他刚想要破口大骂,然而第二个、第三个死士就接连从水里浮了出来。 相比于第一个因为要探路、要牵绳子,所以轻装简从的死士,后面这些人身上都穿戴着一套南蛮藤甲,腰间也都带着兵刃,以及一些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他们在经过论钦陵时,都只是微微看了眼这位大论之子,一言不发,那眼神仿佛是在看向已死之人一般。 第225章 欲熏心 一个又一个的影子从水渠里站起来,总共有五十余人,人皆以恶鬼面具覆面。不过,看他们的头发和肤色,这些人里既有汉儿,也有胡人。 五人为一火,设火长;十火为一队,有两名队正负责带队。 论钦陵侧身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审慎地观其形态举止,心中不由得大为震悚。 “这恐怕并非那僧人阴养死士,而是一支真正的戎旅,他是怎么将其藏在洛京城里的……以及,这些人之前到底是在哪里募来的?” 作为蕃国大论之子,他的眼界自然非同凡俗,很快就看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之前,他因那“大阿爷”的引荐,这才结识了那罗祢婆寐地这个异僧。 第一次见面时,论钦陵刚开始还以为这僧人不守清规戒律,在白日就敢引诱良家,行那苟且勾当。 谁想到,等他走进到僧房精舍,却发现那里压根就没有第二个人。 而且,那罗祢婆寐的房间简朴异常,看起来最值钱的东西也仅仅一尊袅袅生烟的丹炉。 怪就怪在这个丹炉上面。 一个和尚,摆弄道士炼丹的丹炉,这无疑引起了论钦陵的好奇。 而那罗祢婆寐早就料到这位蕃国大论之子的反应,当着他的面,掀开了那尊丹炉。 刹那间,幽香扑鼻,一颗颗如鹌鹑卵大小的红汞流丹呈现在了论钦陵的眼前。 与此同时,娇嗔声充盈了论钦陵等人的耳膜,黏腻的丹香在其眼前形成了一具具曼妙的身姿,宛如天女般的宫娥,走马灯似地在他们眼前一闪而逝,令其目不暇接。 就在论钦陵等人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就要不由得呈现出各种无状之举的时候,那罗祢婆寐就又将那丹炉的盖子重新阖上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受想行识 亦复如是。” 那罗祢婆寐,一个天竺僧人,用字正腔圆的大周正音念出了经文,压下了论钦陵等人的欲识。 其人皆惊骇莫名,连声赞颂佛法广大,却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天竺僧念的经文之中,偷偷调整了次序。 应该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在前,而不是先就断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因为佛陀的觉悟法是要先学习“观空”,正确观空之后,继而方可修持“住空”,最后期冀能达到“无我无空”的大觉悟、大智慧、大清静。 而那罗祢婆寐打乱次序,则好比是先射箭再画靶子。他是以欲念构象出“空”的具象,强行认定这就是“空”,然后再强行解释是为什么是“空”——纯纯就是在颠倒因果,念的也是伪经。 然而,觉悟者少,愚痴者多,此乃世间常情。 纵然论钦陵是蕃国大论之子,眼界比一般人高出不少,可也就是那么回事而已。 扩展眼界确实一定程度上能够增长智慧,可智慧并不是只有眼界所能决定的。心中欲望甚多,智慧自然难以圆融。所以,当论钦陵开始问法于那罗祢婆寐的时候,他就落入了这个妖僧彀中。 那罗祢婆寐告诉论钦陵,他这是天竺国的瑜伽吠陀秘术,再结合来大周之后习得的古方士之法,自行修持的一种独特炼丹术。 “食此丹者,人皆可长生,可住空,可得大智慧、大喜乐,大宁静……” 当他用笃定语气向论钦陵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时,那蕃国大论之子连同他带来的几名桂本武士,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了——他们可看见了,那罗祢婆寐的丹炉里炼的丹,可不止是一颗! 他们关注的重点也不是什么“住空”、“智慧”之类的东西,而是那罗祢婆寐说的那句“人皆可长生”。 没办法,智慧这东西生来若是不够,一般都很难补的,特别是在利欲熏心的时候。 一时间,论钦陵都忘了他来找那罗祢婆寐的原本目的——与找回面子、给自己报仇相比,显然还是“长生之丹”的诱惑更大,也更实际一些。 于是,他直言不讳地向那罗祢婆寐求药,然后后者却告诉他这炉丹还没成呢。 而且,因为缺了一味最重要的材料,所以就算炼成丹灰,它可能都没法出炉。 论钦陵当时就急眼了,想都没想就对那罗祢婆寐说道:“大师,你缺什么材料,我可尽数为你买来。” 这是他闻那丹香闻多了,头脑发热所致,不过那正是那罗祢婆寐所需要的。 于是,这个妖僧就同论钦陵和几个桂本武士说了自己的想法,后者无不应从。 直到此时此刻—— 论钦陵身处暗渠之中,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虽然外边的“秋老虎”正在发威,但是身处此地却如同待在寒冰洞没什么分别。 他这个蕃国大论之子,已经热了半个多月的大脑,还是头一回凉了下来。 这时,陆陆续续又有十几个影子纷纷冒头,爬上渠岸,简直像是从水中涌现的恶鬼。 他们身穿黑色水靠,保持着可怕的安静。在不远处的西墙底下,剩余的千鳞分水柱已经全都被拆毁,待会这些人就可以无碍地钻进陶管之中。 论钦陵突然想到一些问题。 第一,这条潜入宫城的水道,本来也是那罗祢婆寐推测出来的。 第二,陶管和暗渠之间的分水柱,虽然是由论钦陵锯断的一根,但是等到那些黑衣死士进来之后,他们很快就将剩余七八根全部锯断了。其所用的时间,绝对比论钦陵锯断一根要短上许多。 第三,之前论钦陵放出“火船”,的确有助于那些人找到暗渠勾连洛水的出口。可他们既然已经推测出了大致的范围,又配备了猪尿脬、绳索之类的潜水工具,自己一点点去排查难道真就不行? 第四,他原本还以为那罗祢婆寐是看上自己的财力,不过今日一见这足足一队(五十人)的配甲的死士(哪怕配的是藤甲),他对这条理由也开始怀疑了。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以上种种分析都合乎逻辑,那么那个那罗祢婆寐找他论钦陵合作又是为了什么? 第226章 厨舍问答 樊楼,厨舍重地,外人止步。 魏无醉推开柴扉,走了进来。路过的庖丁们向这位掌柜频频行礼,他亦不做理会。 他只是径自走到后厨的一房门前,抬手拿起门上的拉环,“笃笃笃”地扣了三下。 一次不多,一次不少。 接着,这间厨舍的房门便“嘎吱”一声向内推开了,一股蒸腾的热气迎面扑来,骨汤的浓香混杂在里面,闻之令人食指大动。 “进来吧,汤水刚刚入味。” 房间里面传来一声苍老的招呼,在得到这招呼之后,魏无醉方才抬腿迈过了门槛。 “杨公。” 进门之后,魏无醉并没有回身去管那敞开的门扉,而只是交手鞠躬对一苍头模样的老者深施一礼。 不过,那人此时却只是用一柄汤匙从滚沸的汤锅里面捞起一点汤水,放进嘴巴里咂么着滋味。 堂堂樊楼的掌柜在这老头面前一揖到底,还没有那锅里汤水的滋味变化,更为其所看重。 魏无醉一直弯腰低头,过了小片刻,那位老头才满意地把汤匙放下,扭头看向这个年轻后生晚辈。 他笑着问道:“这虎汤的滋味还可以,你要不要来一碗尝尝?平时可是喝不到的哦。” 一听此话,魏无醉也不作揖行礼了,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青石地板上。 他素来喜洁,可此时哪怕这厨舍地面上满是油污,魏无醉也顾不得许多了。 因为他知道,杨公的虎汤可从来都是给他自己熬的。旁人若想要添副碗筷,得先给自己准备一副棺材。 “杨公,我可是做错了什么?请您教我,我一定会改的。”魏无醉以额触地,两股战战道。 老头“呵呵”笑了两声。 “旁人观老夫一生,荣华富贵,封侯拜相,位极人臣,过的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 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老夫很清楚,我这一生过得都如履薄冰,小心谨慎才得以在此熬汤了却残生。 这泰半要归功于我小时候,我那位师兄教的一个道理:水满则溢,过犹不及,适得其反。” 说话间,他似乎只是平常呼吸,可是那扩散至满屋的肉汤香气却犹如“龙吸水”般,一滴不漏地全都被吸入他的鼻孔里面。 而因为他的这股气息,不仅汤锅里沸腾的汤水都恢复了平静,连厨舍的门扉都“砰”地一声自行阖上。 “魏—无—醉——” 他轻轻念叨着魏掌柜的名字,旋即又笑了,说道:“你心思如此明显,其他人又怎能猜不到呢?是不是,韦公子,韦无罪。” 原来,樊楼的掌柜不姓魏,而是姓韦。和那十几年前,据传贪吝成性、去天三尺远的洛京第一世家、京兆韦氏是一个姓。 “京兆韦氏,当年因私藏甲胄、陌刀被告谋反,后来又被夷灭三族,老夫念在与你家有旧,给了你一条活路,对也不对?” 魏无醉颤栗道:“得杨公活命之恩,为无罪无以为报,唯有此生侍您如父,方才能报你让我得活,令京兆韦氏承祧继祀,家族香火得以延续下去的恩德……” 这每月主持月旦评的魏掌柜,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不过那杨公挥了挥手,他就感觉自己的七经八脉像是被人统统捏住,别说继续开口了,就是想动也动不了一分。 “说的有点远了……畏威而不畏德,乃人之常情,老夫概不以此罪人。 你不用给老夫灌迷魂汤,我这辈子剩下的日子,要喝也是喝这虎汤而已。 当然,你也不用害怕,老夫今日叫你前来,并非是要取走你的性命。” 这位杨公,此时面上不悲不喜,只是神色淡淡地在诉说一件事实。 “说一千不如做一件,男子汉大丈夫,从来都是事上见。我叫你前来,就是因为你办差了事情,须得提点一二。” 说话间,也不见其有何动作,那萦绕在魏无醉身上的“炁禁之术”便解开了。 魏无醉连忙叩首以谢,口中忙不迭道:“唯愿得杨公教尔。” 杨诛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你现在是樊楼的掌柜,而不再是那韦家的公子了。 那个番僧找你,要购买一队人马的兵器甲仗,你为何只收他一倍的价钱? 老夫知道你对圣人,还有那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心怀怨愤,想要借助那番僧之手,于今夜的千秋节宴上大闹一场。 可你不该少收他的钱。你难道忘了吗,你祖父只是想收藏十套套明光铠和陌刀陪葬,就为你家引来了灭门之祸。 虽说那南蛮藤甲并不是什么贵重事物,但是那番僧想要做刺王杀驾的大事,你无论出多少价,他都不会还口的。 而你仅仅是出了一倍的价,难道你不觉得那个机灵得如同猢狲一样的番僧,现在心里已经有所疑问、有所猜测了吗?” 此言一出,魏无醉的冷汗都下来了,这的确是他之前想得不够周全。 他想到给那番僧联系的是吐火罗的僧兵,想到了给他们提供的是南蛮藤甲——都是为了撇清这件事与樊楼,与他自己之间的干系——可他偏偏就忘了这一茬。 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 而就在魏无醉心中懊恨,拳头都不由得攥紧之时,那杨公则再次开口。 “你办的第二件错事,便是想要一石二鸟算计两位朝中重臣。 千秋节宴上,娱兴的歌舞百戏如此之多,有那么多伶人可用。 可你偏偏却选了一个最不该选的。 那个薛家小子想要耍弄虎戏,你却将老夫炖汤的原料送了过去。 拆了一半的‘虎牢’之法,今夜定是会出问题,猛虎闹腾起来,势必要引起骚乱,为那番僧的行动提供些便利。 你想的确实挺好。 薛家小子惹出乱子,其父薛贵也会收到弹劾,说不定因此而获罪。 而你又知道,那李猫儿曾经在老夫‘死’前拜谒求官的时候,被老夫养的堂下虎吓到过,自那以后,他心里就落了个畏虎的毛病。 猛虎一闹,李猫儿必定席间无状,多半会引来圣人天子的注意。 那番僧刺王杀驾失败之后,以李隆小儿多疑的毛病,李异府怕是会因此而受到怀疑,继而被这惊天大案牵涉进去。 老夫知道,你恨那令你家破门的李异府,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在做大事上嵌入个人情绪。 你觉得这是个一石二鸟的妙计。 可你就没觉得吗,这也太巧了一些,巧的有点弄巧成拙了。 大巧若拙,反过来亦是同理。” 第227章 抚顶 “还请杨公教……” 魏无醉再次叩首道:“不,还请杨公救我。” 此时,魏无醉的额前和鬓角,全都已经浮现出豆大的汗珠。 又因为频频叩首,所以他绾着头发的那顶青莲冠已经微微倾斜,犹如歪斜的佛塔一般。 这位樊楼掌柜、每月月旦评上洛京最风流之人,此时已无往日的风流倜傥模样。 “小儿无状,自然要有大人收拾手尾,”杨诛挥了挥手,屋内便凭空生出一股清风,托着魏无醉的膝盖将其硬生生从地上搀扶起来,“我已经布置了后手,你就放心罢。” 已经布置了后手? 我怎么不知道? 听面前这位杨公如此一说,魏无醉顿时狐疑满腹。 将蕃国大论之子论钦陵,以及那个北天竺来的番僧那罗祢婆寐串联起来,这件事情虽然是“大阿爷”做的,而这个“大阿爷”,便是杨公给自己布置的另一身份。 但是,“大阿爷”的名头,近些年来一直都是樊楼和他魏无醉在借用。 而且,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其实是魏无醉在忙前忙后。 因为此事既涉及刺王杀驾的大事,又兼为京兆韦氏满门报仇,所以他事必躬亲,恨不得事无巨细地将所有事情都亲手处理了才好。 “杨公到底布置了什么后手,以及……他是怎么绕开我去派人布置的,他手里还有何人听用?” 魏无醉寂然凝虑,思接千载,可是却不敢开口询问。 而既然他都不问,杨诛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说——就如同他刚刚所言,魏无醉不过是他当年心有所动,所以才发善心救下的韦家故人之后——现在,京兆韦氏都已经没了,魏无醉也只是为他干活的一个工具人罢了。 魏无醉又不是他的亲儿子。 “儿孙自有儿孙福,况一外人乎?”看着眼前这小心翼翼模样的魏无醉,杨诛不由得摇了摇头。 同时,他心中暗暗为自己那位老友感到惋惜。想当年,京兆韦氏一门何其煊赫,可如今他家的这根独苗恐怕已难成秀禾了。 ………… 秀者,嘉禾也。 千秋节宴上,正宴即将开席,菜肴还没被宫娥和小黄门送上,倒是一名名礼部的官员托举着木盘子走入敬思殿的庭院。 他们全是来晋送祥瑞的官员,天子庆寿,礼部自然要有所表示。 不过,礼部官员好歹都是读书人,现任的礼部尚书陈柯又是有名的谦谦君子,自然不会像之前那个二皇子李生金似地,想要拿神龟、白狼、白鹿之类的“硬货”来邀宠,他们送上来的祥瑞不是秀禾,就是并蒂莲花,要不就是双生灵芝。 虽然这些东西在《符瑞志》上都仅仅是下瑞,但是胜在不是与社稷相关,便是寓意王者广布德政,万民得以生养。总而言之,送这些祥瑞,绝对不会出问题就是了。 而在这些祥瑞之中,只有一件属于上瑞,赵无咎远远看了一眼,脸色顿时有些古怪。因为那上瑞不是其他,正是他之前在释菜礼上孝敬先生用的那只肥鸡。 哦,不对,叫白雉。 说来也巧,那个进献白雉的礼部官员也是赵无咎认识的人,高以适。 他正抑扬顿挫地向念送着晋表,说明白雉是天子广修德行,天俾万国的体现之类的。赵无咎越听就越觉得尴尬,不过当他看到礼部官员也把白兔当作祥瑞送来,这种感觉就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大周自有国情在此。 送祥瑞嘛,不寒碜。 (注释:白兔在古代确实是一种祥瑞,事实上,在元代之前兔子都没有被大规模养殖过,野生的白化兔子其实很少见。) “端正”了心态,他又重新把目光投向了薛承誉的虎系这边。这时那只猛虎正在这。轻薄公子的驱使下,竖着尾巴,学着小狸奴的步伐,在周围旁观者眼前挨个走过。 有胆子大点的好事者,此时甚至敢伸手摸摸老虎的脊背,碰碰它那条长尾巴。 “这些人也真是的,竟然真敢把老虎当成猫了。”赵无咎一边感慨,一边也把手伸了出去,直接按到了老虎脑袋上。 原本还在走猫步的猛虎,身子顿然一僵,脑袋也撇了过来,似乎是想要看看究竟是谁有那么大的胆量? ………… 仿佛掐好了时间,那些身披南蛮藤甲死士全都解开了身上带着的油布包裹,露出了里面装着的弩箭。 他们整齐划一地将短弩上了弦,然后鱼贯而出,迅速钻过被锯断的千鳞分水柱,扑向了目标地点。 敬思殿后邻近太液池畔的地方,有一条遍植榆柳的夹道。这儿的绿荫实在太浓密了,就算是艳阳天,院内也只泄下一些稀疏的光影。而此时,天已经黑了,此地更是阒寂无声,根本没有什么人。 最先遭遇袭击的,是一个小黄门。他是伺候一个参加欢宴的宾客“更衣”,正在茅厕外等着的时候,突然看到十来个黑影迎面扑过来。他刚瞪大了眼睛,接着就被一把横刀斜刺里抹了喉咙。 然后遇袭的就是那个如厕的宾客,正在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时候,随即“噗通”一声栽进了茅厕之中,脖颈处还插着一支弩箭。 为首的黑影走到这里,暂时停住了脚步,他也是这一队人的领袖。 在将那个小黄门也拖进茅厕,丢进粪坑之后,他才对众人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五个黑影立刻向前,分别抢占了假山和楼阁,占据了一些高点,将弩机对准了通往敬思殿外面庭院的一条道路。这既是为他们之后撤退做准备,也是为了防止一会儿闹开之后,有禁军从这条路悄悄绕后捅向队中其他人的腰眼。 然后,又有七八人解开了几个看起来就颇为沉重的麻布口袋,他们打开口袋,每人从里面拿出了一具具用桐油反复浸透又晾干之后才制成的唧筒。 所谓的“唧筒”,说白了是一个竹圆筒,前有水口,后有推拉杆,杆的一头裹着压实的、类似千层鞋底的棉布。用的时候,只需要一拉,便可从水口吸水入内;再一推便能喷出去。 唧筒原本是武侯铺子的用来灭火的器具,一般制造得也很粗糙,绝不会像他们这些人做的唧筒那么精细。 它们之所以被制作得如此精细,则是因为它们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一些三陈三沥的麻油。 这种麻油里面丝毫没有半点渣滓,将其喷出的时候也不需要担心堵住水口。 而且,这些唧筒此时也不是用来救火,反而都是用来放火的。 第228章 意外 等到所有人都准备完毕,为首的那人立刻说道:“三十个弹指之后,按之前说的分成甲乙丙,正殿甲队,左右偏殿各乙丙队负责,另外乙队还要兼顾着后路。 突击开始后,对里面的文武百官和宾客用弩,对宫娥杂役可用刀——记住一点——所有人在把你们身上的弩箭射空前,一定要把唧筒里的麻油都喷出去,一定要点起烈焰。” 他又强调道:“所有行动,务求在一刻之内完成。完成之后,不管其他直接原路返回。” 黑漆漆的榆柳林里,众人无声应和,而是全都沉默地开始倒计时。 而就在这时,身上那件白苎衫全都被暗渠内脏水的浸湿,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论钦陵也跑了过来。 虽然已经有所怀疑了,但他还是为心中贪欲所蛊惑,担心这些人不能完成之前那罗祢婆寐答应他的事情。 “龙遗呢?” 他一把拉住那个为首的死士,用急促地语气问道:“大师没有交代你们,要让你们抢了那狗皇帝在千秋节宴上展示出来,向其他人炫耀的宝贝?” 为首那人没有理他,而只是默默将脸上戴着铁面具摘了下来。 在看见这人脸庞的一刹那,论钦陵顿时就失了神,口中不由得喃喃道:“尼玛,怎么是你?” ………… “怎么又是这人?” 薛承誉眉头一皱,因为他看见赵无咎不仅把手掌放在自己那只老虎的脑门上,还跟撸小狸奴似地挠了挠。 只要是个正常人,看到过赵无咎这样一个身高九尺的十四岁少年,恐怕想要忘记才真正是件难事。 因此,薛承誉对他印象很深。 事实上,他也对赵无咎很感兴趣,甚至找人打听过赵无咎后来去国子学之后的事情。那位郭老夫子,在国子学里跟训儿子似地每天狠狠让赵无咎抄书、背书,已经成了其它国子学门生们的笑谈。 这么一个“巨魔儿”,在国子学这个念书的地方天天吃老夫子的“小炖肉”,听起来就很有趣不是吗? 可是,如果换一个地方,就比如在城门前,在北邙山口,又或者在他表演虎戏的地方,薛承誉可就笑不出来了。 他还记得前两次遇到赵无咎时自己的遭遇:第一次从马背上摔下来,差点摔死在丰都市门前;第二次在北邙山下,他差点死在那个象头人身的怪物手下——这件事,他阿爷留后院的那个安先生现在还在调查。 “这次我可没惹这人,应该不会……” 而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那只猛虎脖颈上发出很轻微的“咔嚓”一声轻响,束缚它的荆棘环突然就断了。 周围的人或许还没意识到什么,可那只猛虎自己感受得很清楚,时刻桎梏其天性的那个东西,现在已经消失不见了。 于是,它眯起了眼睛,背上的肌肉一块块隆起,胡须微翘,露出了嘴里的獠牙。 然而,就在它刚刚准备亮亮嗓子,吓一吓周围这些长着两条腿的小瘦猴子,然后再用爪牙问问他们,刚刚拍它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手感好吗的时候。 这只老虎猛地感到自己脑袋一沉,四肢也受不住力,忽然就趴到了地上。 紧接着,一副三百多斤的“重担”,随随即就压在了这位山君的背上。它只能翻起眼皮,才看到那个正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怪人。 赵无咎骑在了虎背上。 老虎:…… 它想要反抗,然而赵无咎的喉咙里却传出了一阵低沉而微弱的“咕噜”声,这只老虎就突然被震慑住了,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披着人皮的同类。 见此情景,赵无咎也不由得眼前一亮,心道:系统给的【调禽聚兽】技能就是给力,之前只试验过调禽,驯养出了斗鸡和祥瑞白雉;现在仅仅试了下聚兽里的一个小窍门,居然能够令猛虎为之震悚,如果…… 心中大奇之下,他也顾不上周围有人在围观,反正这些人也看不出什么底细。 他暗暗云运气,微微逼迫出体内的一丝真元,让渡进来这头猛虎体内。 按照【调禽聚兽】的技能说明,这样做之后,他就能像之前在洛水上遇到那“锦帆贼帅”侯莫陈运用控制水中的大鼍那样,渐渐掌控这只猛虎的行止。而那侯莫陈运用是因为聚兽的本事没练到家,所以还需要在大鼍体内放置些磁丸来辅助就是了。 然而,赵无咎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一点真元让渡过去之后,猛虎猛地就惊了。 这是猛虎此时的感受,就好像自己被某种上位的掠食者盯上了似地,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开,反抗更是连想都别想。 远古的记忆开始在它脑海里荡起了涟漪,这只山君渐渐想起来一种能伸能隐,能大能小,上能遨游九天,下可潜至万渊潭底的可怕上古神兽。 原来,因为修炼了《抟龙九转》,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化龙成功过,赵无咎的内息之中就带有着真龙的气息。 猛虎感到了惊悚,可是他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触动了背上这头凶兽的哪个神经,让其现在就张口将其吞进肚子里。 “嗯?” 赵无咎也感到了意外。 因为按照【调禽聚兽】的技能,他这么做之后,一开始被让渡了真元的猛兽应该会有一些比较激烈的反应,需要大力来压制。 他都已经做好准备了,双手已经准备将老虎的脑袋按在地上摩擦。哪里想到,他还没有使劲,那只老虎就先倒下了。 “你行不行啊?要是这样,以后我就叫你细狗了啊?” 赵无咎一边小声嘟囔,一边拨弄起老虎的两只耳朵。可见它还是一动不动,赵无咎干脆就捏住了它的颈皮,仿佛大猫叼小猫似的,一手就将这只超大号的“狸奴”从地上拎了起来,还抖落了两下。 堂堂一只山君,竟然如同犯了错的小猫似的,连对视也不敢和赵无咎对视,尽力地扭着脖子,眼神都快撇到后脑勺上去了。这只老虎居然被吓到了,眼神都开始逃避。 第229章 非人哉 “汝何为之?” 见赵无咎如同拎着小狸奴般,拎起了“自己”的那只斑斓猛虎,薛承誉立马上前,又惊又怒地质问道。 他费了心思,花了银钱,弄一只猛虎进皇宫大内,是想要上演一出好戏,而不是弄出一出闹剧来的。 “你快将它放下来!” 薛承誉猛喝道。 他本想威胁赵无咎,再放些狠话出来的,可碍于周围有很多人看着,所以他也只能说这么一句。 长乐公主和牛小姐,此时也认出了赵无咎这个之前在丰都市里帮过他们的壮汉。 两人窃窃私语,商量待会儿万一薛承誉起了性子,找寻起赵无咎的麻烦,她们就帮赵无咎打个圆场,实在不行就拉上旁边的太子殿下一起来说项。 然而,她们这回却是想多了。 一方面,因为这段日子“久经磨难”,所以那个轻薄公子薛承誉的性情收敛了许多。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时有一个内常侍走了过来,用公鸭般的阴柔嗓音代圣人天子传了些口谕。 原来,李隆让太子李潜、长乐公主,以及那个薛承誉休要在此戏耍了。 千秋节宴的正宴就要开始了,让他们赶紧去宴会座位落座。 另外,看到赵无咎提拎着老虎,那内常侍的眼皮先是抽了抽,而后也告诉他一件事情。 “赵检校,圣人天子有命,你也不要在此逗弄这只大虫了。 你是千牛卫的检校,待会儿跟我走,千秋节宴的正宴就要开席了,你得去圣驾前站班。 而且圣人还说了,正宴可是有常人见都无缘一见的硬菜、大菜。咱们这些站班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天恩浩荡,你待会儿可能有口福了。” “阿婆面,父皇的尚膳监又做了什么大菜,你跟我先说说呗。” 长乐公主天性烂漫,心里好奇,嘴上直接就问了出来。 这位内常侍也不是旁人,正是内廷宰相高元植的假子之一,是那个有着“阿婆面”绰号的鱼承恩。 赵无咎之前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他也是一个身手极强,且兼具神通异术的武道高手。 往常,一听长乐公主过问,一方面确实是宫中各人都对这明明身份贵重无比,却又从来不摆架子、不仗势欺人的小姑娘的感观极佳,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讨圣人以及自己契爷(干爹)高元植欢心,鱼承恩几乎就没什么不答应的。 可这次,他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非得卖了个关子道:“公主殿下,老奴就是知道也不能说,您一会儿亲眼看见,亲口尝到就知道了,不过保准是您之前没见过、没吃过的好玩意儿。” 长乐公主先是嗔怒似地嘟起了脸颊,装作气恼模样,不过旋即就又嬉皮笑脸地问道:“鱼老公,父皇只是让我们过去入座吗,那我可以带着别人一起吗。” 说话间,这位长乐公主就挽住了牛姑娘的手臂,那意思就是:让我去乖乖吃饭可以,但我得带上朋友。 看长乐公主这般模样,鱼承恩心中也不由得暗笑道:这小姑娘真是……刚刚问话时叫我“阿婆面”,现在求我办事,立马改口叫我“鱼老公”。 不过,这能怎么办呢? 谁叫人家既是圣人天子的掌上明珠,又是他契爷高元植当自家小孙女宠爱的长乐公主呢? 鱼承恩也只能笑着回答:“您是长公主,仪同亲王,正宴上的给您留的桌案肯定足够宽的,两人并座也不会有多么拥挤的。” “那还等什么,小牛,跟我走。”说完,长乐公主便挽起自己好友的胳膊,兴冲冲地往正宴的座位处走去。 这位公主都走在了太子李潜的前头,不过这位太子殿下对于自己这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向来也是没什么办法就是了。 他能怎办? 那可是自己的亲妹妹,又不是其他那些跟他不是一个娘亲的名义“弟弟妹妹”,他也只能宠着、惯着。 可是其余的人,包括传口谕的鱼承恩在内,还有赵无咎、薛承誉却都不能也无法去学长乐公主。只能等着太子殿下令六率摆开仪仗走向高位,他们才能跟在后面,去到那千秋节宴的正席。 “你这厮怎么还不把这大虫放下,我已经让亲随打开笼子,你不要蹬鼻子上脸!” 同样走在后面,见赵无咎还单手提拎着自己带来的那只老虎,就真跟提着小猫似地一点也不觉得疲惫,薛承誉脸都跟擦上了锅底灰一般。 可是,即便这位轻薄公子如何怨怼,周围的宾客们见状如何啧啧称奇,赵无咎却始终我行我故,依旧拿着那只老虎的颈皮。 他只是低头看了薛承誉一眼,说道:“你最好去查查,这只老虎是哪家的猎户卖给你的,你是不是得罪了人家,要不然人家怎么会如此坑害你。” 说完,他屈指一弹,将攥在手里一段断裂的荆棘环弹进了薛承誉怀里。 后者看了看,脸上马上神色就不对了。老虎是他买的,之前驯养以为虎戏的时候,他自然也是懂得这荆棘环是干什么的。然而,此时这个制约如此猛兽的“保险”却断裂了。 而且,他仔细看了看那断裂的茬口,确实不是用利刃划开的,真就是飞毛带刺的样子。换而言之,这东西是自行崩断的。 如果这只猛兽没了制约,再想令其驯顺如前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千秋节宴这么多人,备不住它狂性大发就会伤人。 即便周围有禁军,有大内高手照护,这东西无法伤到朝中的那些贵人。 可是问题在于,今日是千秋节宴啊,是圣人天子李隆的生日。 今夜这场大宴上,所有肉食都是今日子时之前宰杀的,再由冰窖取冰镇之以保鲜。 由于今日不适宜宰杀活物,因此席间连鱼脍这种菜肴都没有准备。 面对一只发了狂的猛虎,杀它固然不难,可是这玩意儿真的这么好生擒活捉吗? 想到这里,薛承誉的脸色不由得一白,仿佛手里那段荆棘环套到他自己脖颈上。 不过,又看了眼被赵无咎服服帖帖拿在手中的猛虎,他的脸色也不由变得有些古怪。 “擒猛虎如捉狸奴……这厮是吃什么长大的,真非人哉。” 第230章 刺王杀驾 三十个弹指转瞬即逝,即将被数完,尼玛不由得目光一凝,因为他没有听见上师说的虎啸为号。 刀压在原先少主的脖颈上,他的手腕也不由得微微松了松。 论钦陵口中被塞了麻仁,还被像牛马一样用绳子上了“嚼头”,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这位蕃国大论之子,此时人已经麻了,只是瞪着通红的眼睛、牛喘着看向眼前的叛徒。 “少主你不要怪我,”尼玛把嘴巴凑近论钦陵的耳边,口中的膻腥气味熏得后者额上青筋都一根根浮现。 “要怪就怪你们噶尔家,能够给我们的东西实在不多。这队人中,桂本兄弟们也有五六人。 那罗祢婆寐上师佛法精妙,必然能令蕃国兴佛,大论已经是冢中枯骨,当有僧相主持国政。 此行,我们生也好,死也罢,全都值了。 吾等生可受灌顶礼,成为上师坐下弟子,可证菩提法,可得神丹以逍遥长生。 即便死了,吾等亦可为上师之弟子,为当世佛陀莲座下之金刚众。 你说,我们这还怕什么?” 论钦陵瞪大了眼睛。 比起遭到背叛,他现在更关心从尼玛口中透露出的“僧相”一词——那个天竺僧不是善炼丹吗,不是出尘之瑜伽士吗,他怎么还要入世? 而且,这蕃国从来没有过的“僧相”又是什么,他这是要在蕃国大举兴佛不成? 看着这位大论之子不断变幻的脸色,尼玛突然变得很得意,他都有些不想将其打晕过去了。 原本,根据上师那罗祢婆寐的指示,他们在行动前就要将论钦陵弄晕留在这里。 等他们犯下刺王杀驾,抢夺龙遗宝物的重罪,整个大周必然会因此而沸腾。 面对那注定会席卷而至的可怕愤怒,只有牺牲掉一个在蕃国念作大论,可实际却有着赞普之实的噶尔家族,恐怕也才堪堪够用。 “昔有佛陀割肉饲鹰,今日之后,也正好请尊贵的噶尔家赴死。”尼玛眼神再次坚定起来。 只不过,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之所以要和论钦陵废话这么多,而并非让这位大论之子从始至终都糊里糊涂地成为替罪羊,其实是因为有人在其心内种下一颗心魔的种子。 前些日子,有一老头去拜见那罗祢婆寐,说是要给和尚布施一碗清汤。 尼玛觉得那人是在侮辱自家上师,于是便勃然作色,欲要将其哄走。 可结果那老头反而骂他,说他是一个天生为奴为婢的家伙,怎么能替主人做决定? 已经得到半部灌顶礼,成了上师瑜伽秘术修习者的尼玛当时就愤怒了,他抽出刀就要将那老头砍死。 只可惜,那老头倒是机灵得很,他麻利地打开食盒,拿出热汤往尼玛脸上一泼,而就在后者被烫得吱哇乱叫得工夫里,那老头早就跑得没影了。 因为觉得这件事有些丢人,所以后来,他也就没跟自己的上师那罗祢婆寐讲过。 可是今夜经洛水暗渠潜入大周皇宫,来到这天下第一权势煊赫之地,尼玛心里却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不吐不快的意味。 在行动发动之前,他忍不住就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论钦陵,就是想要奚落戏弄对方一番——让这个曾经的主人,也好好感受到一下,往日自己是以何等的优越感来对待他们这帮奴仆的。 为此,他甚至不惜违背了上师的要求,让论钦陵明白了一切之后再被击晕过去。而这,对于其它被施展了灌顶法的人来说,其实是完全无法做到的事情。 他自己还不自知。 三十个弹指终于数尽,尼玛决定不再继续等了,就算没有虎啸为号也要去完成上师的法旨。 他抽出了自己腰间一把宽脊刀,用力向下一劈,发出“忽”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这一队五十多名黑衣死士就分成甲、乙、丙三队,分别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路线向着人声赫赫的敬思殿摸了过去。 他们在最外围遭遇的,还是一些等待为宴会传菜的宫人。 因为这五十人,算上那些吐火罗的佣兵在内都是八九品武者,所以他们斩杀外面不习武艺的宫娥和小黄门就如同宰杀鸡一般容易。 唯一用到弩箭的地方,就是他们射死了站在这处宫掖门口,专门负责值守的殿前监的宫人。 相比于那些负责传菜的宫人,殿前监的宫人因为常常都要把守皇帝宴饮和居住之所在 ,所以虽然他们不通武艺,但是每个人的眼力和耳力确实是不错的,想要糊弄过去没有那么容易。 不过,干脆利索地完成了这一步之后,这五十几个人中没谁会为此而掉以轻心。 毕竟,这只是冲进敬思殿的第一步罢了,如果连门都进不去,他们这才还行动个屁的行动。 杀完人后,连现场也不处理了,他们直接用唧筒开始喷麻油,然后直接就用敬思殿门前挂着灯笼里的蜡烛明火,引燃了那些泼洒了麻油的易燃物品。 接着,他们也不藏着掖着了,三队人齐头并进就冲进了这片宫掖的外门。 因为,那些参加千秋节宴的宾客,此时都在兴致勃勃地踮脚抻脖望向正宴的一道大菜:一个先被人腌渍过,然后又被宫内御厨们以特殊手法炮制了一番,最后挖个地坑,以苹果木为柴火焖烤至全熟的鼍龙首级。 所以,他们这些人一开始的时候,几乎没人注意到身后突然冒出一队黑衣黑甲的死士。 即便有人看见了,下意识也会认为这些人可能是大周的皇宫内的禁军——毕竟,没人想过有人能潜入洛京神都的皇宫,也没想过居然有人敢这么做。 只是,一些喝酒得比较少的人,借着灯火看清这帮人的甲胄款式,还是感到一丝丝的疑惑。 “朝廷的禁卫军怎么穿这样的甲胄,也太丑了一些,而且这形制怎么如此像那南蛮藤甲?” 还没等这些人发问,守在静思殿内的禁军就行动了:衣裳、甲胄不同于禁军也就算了,可除了有大事情发生时,内侍监派人打开宫内武库之外,有几支禁军可以携带弓箭,但所有禁军都不能在宫内持弩。 殿前司的禁军首领当即惊得血都冷了,可这也让他拔刀的速度快了许多。 在拔刀的同时,他也不忘高喊道:“有刺客,快护驾!所有人与我擒杀贼獠,有束手就擒者杀无赦!” 第231章 鼍龙献瑞 时间回转,一刻钟前。 赵无咎因身具千牛检校之职,故而卫于千秋节宴正宴会场之前,手中也被塞了一把长矟。 天子卤簿,列戟执矟。 因为戟相对于赵无咎身量太短,拿到手里不雅观,所以他才只能拿着一把长逾丈八长矟。 不过,他只是穿了件武弁服而没有披戴甲胄,手中持矟立于卫士队中,其实看起来也有点不伦不类。 但是由于这是天子之敕命,故而礼官和御史们也不会对此过多置喙。 而且,千秋节宴上的众人,此时的目光也全都被正宴上的一道“大菜”吸引了。 首先,这道菜的选材竟然是“龙”,它选用的一只成年巨鼍的头颅。 也不知道这巨鼍原本有多大,可是仅仅是它的脑袋,做好之后也得有十二名小黄门抬着才能被端上来。 和别的菜肴不同,盛这道菜用的根本不是盘子,而是一个用果木刨平之后拼接而成的巨大木盘。 其次,这道菜的辅料包括了长白山人参、西域大食的红花、合浦珠粉、洞庭湖银鱼、泰山黄精等珍贵食材。在烹饪的时候,花椒、桂皮、丁香、豆蔻等价比黄金的香料,恐怕也是以“斗”来量的。 最后,为了凸显此菜的难得,那尚膳监的监正特地站出来,向圣人和与会的宾客们介绍这道菜。 那位监正讲了,处理这鼍龙头颅要先往里面填充银鱼、珍珠粉和药材粉末,用细线缝合。 然后在鼍龙头颅表面又用秘法进行腌制,以独特的宫廷调料置换出了之前腌渍它所使用的食盐。 再然后,将鼍龙头颅放入特制的地坑里焖烤至烤熟,最后还要加入适量的秘制高汤调味、褪去火气。 等到前面一切完成,装盘阶段十几个人用吊杆将其吊起来,放入直径一丈的巨大木盘中,并且用雕刻精美的瓜果、花卉装饰。 “……这道菜之所以名为‘鼍龙献瑞’,其口内还含有肉丸一颗,名曰‘龙珠’。” 那监正激动道:“乃选用上林苑中,阳年、阳月、阳日出生之山羊精肉,混合圣人所赐之‘龙遗’——也即前两日洛京所现之龙的遗留鳞甲血肉——请圣人取龙珠为食,下官为圣人贺,为大周贺。” 此话一出,千秋节宴上众人无不屏息凝神,所有人再看向这道“鼍龙献瑞”时的目光和之前又大不相同了。 原本他们还以为,这就只是一道选料做法奢靡奇特的菜肴,可没想到这菜肴竟然奇特至如此—— 鼍龙献瑞,它里面不仅仅有鼍龙,还真有龙的成分在内! 如果不是有禁卫们虎视眈眈地盯着(还真有一只老虎趴在一个身高逾九尺的卫士脚边),如果不是有大周圣人天子在座于此,这里绝大部分人现在其实都想要扑上前,拿起那颗“龙珠”囫囵吞进自己肚子里。 那可是真的龙肉啊,谁知道吃了之后会不会成仙,会不会长生久视? 可是,碍于大周元从禁卫的刀枪之利,碍于大周天子的威仪,他们就只能干看着李隆走上前去,用一把玉刀从张开的巨鼍嘴巴里叉出一颗油光泛亮的肉丸子。 他们越看越羡慕,越看越希望自己也能尝一尝,那龙肉是什么滋味。 而这,恰恰也是李隆所期望得见的:让所有人能看到而求不得,这不正是当皇帝的乐趣之一? 当然,在自己贺寿的千秋节宴上弄这么一出,恶趣味固然有之。不过,这位圣人天子也有其它的考量。 首先,洛京现龙这件事情已经传了快一个月了,不说大周各地的世家豪族了,就是那些外域国度也有些人知道了这件奇事。 而朝廷出面,把所有龙遗全都尽可能收敛起来这件事,自然也被很多人得知。 一些外邦使者最近也纷纷在鸿胪寺上书,请求再次朝贡,说是可以不要回赐的其它商品,只求大周皇帝陛下能否赏它们国家一些龙遗? 只是,自古以来能坐上皇位的,又有几个是懂得分享的人? 要知道,这世上有些不是皇帝的人还腆着脸说过:依靠自己本事借来的钱,凭什么要还呢? 更何况,龙是在洛京出现的,龙遗是李隆依靠自己本事收集来的,他更没有理由与其它人分享这宝物了。 不过,有句古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李隆担心自己这么一再拒绝、申饬那些小国使者,会不会更引发某些人的觊觎,继而想办法偷他的真龙遗蜕。 所以,他才想出这么一招:我当着那你们的面,把这宝物吃了,你们也就都别惦记了。 当然,既然是要吃这种真龙遗蜕,他也的确是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李隆让高元植去死囚牢里找了几人,逼迫他们吃了一些收集来的龙遗边角料,测试这东西是否有毒性。 令李隆大喜过望的是,测试的结果简直就好到不能再好了:在吃下龙遗之后,那些死囚都只是出现了食量大增的异状。 而令其全都饱餐数日之后,在做检查时发现,这些人原本存在一些暗伤竟然没经过治疗便痊愈了。 这说明,那些真龙遗蜕真是自有其妙用!圣人天子李隆立刻下了密旨,令高元植将那些死囚处理干净。接着,他就将收敛来的真龙遗蜕放入内府秘库封存。 在没有找出办法,可以最大化将这些宝物功能发挥到最大的情况下,他还不舍得简单服用它们。 至于说,他让人送去尚膳监、令后者制作出这道鼍龙献瑞的那些“龙遗”,则只是给拿死囚试药后的、边角料的边角料罢了。 为了让其看起来更多一些,他只是命人取了一些灵芝、鱼翅、燕窝之类的东西伪造了龙遗的边角料,送到尚膳监充样子。 不过,就算是充样子的做出的这颗肉丸,他也不舍得同宴会上众位宾客分食。 而只是“大方”说道:“龙珠已然在这鼍首之中焖烤、煨熟了十几个时辰,想必那真龙遗蜕的效力也散于其骨肉之内。众位臣工皆乃我大周栋梁,今夜宴上,待吾与汝共分食之。来人,取刀斧来!” 第232章 坐火(上) 正所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当看到所谓的“大菜”是鼍龙的龙首时,赵无咎的新奇劲头一下子就泄了大半。 鼍龙肉什么的,就连他家里养的鸡都快吃腻了。 不说别的,就是那只之前被礼部承议郎高以适送的祥瑞白雉,这只肥鸡就吃过不少鼍龙肉干做的丸药。 而等到赵无咎听那个尚膳监的监正讲了,这道鼍龙献瑞有龙珠,龙珠是由“真龙遗蜕”做成的肉丸。 他对这道菜更没什么兴趣了。原因无他,唯恶心尔。 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些所谓的“真龙遗蜕”是什么玩意儿。说白了,那些东西就是他之前在化龙升天时,遭遇雷火洗炼,身上掉落的鳞甲、皮肤碎屑。 四舍五入一下,这东西貌似就可以看作是从他身上搓下来的老泥丸了。 虽然因为有雷火洗炼,所以也算是经过高温消毒,就算常人吃进肚子里也不会出什么毛病。 甚至,由于赵无咎那【饕餮胃】的天赋,吃这些东西说是补充些角蛋白也不为过。 但是,赵无咎可是一个正常人,而正常人谁要被迫吃自己身上的老泥不觉得恶心? 而且,既然李隆已经让人通知了他,待会那些沾了他身上“老泥”的鼍龙肉,肯定也会分他一份。 只是,这东西对于赵无咎来说,简直就是汝之蜜糖,吾之砒霜。 他是一口都不想吃。 就一个字:恶心。 好在,就在千愁百转之际,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低头看了看那只趴在自己脚边如大橘般安静的斑斓猛虎,赵无咎突然有了个好主意。 而那只无辜的大橘……啊,不对,是斑斓猛虎也察觉到了赵无咎那“怪蜀黍”似的目光。 瞬间,它背后的毛都炸了起来,尾巴也紧张地竖立翘起。 这只山君如果会说话,恐怕此时也会用哀怨无比的声音说一句:家人们,谁懂啊,这里有坏人啊! 只是,它的运气似乎还不错。 最早,它是被当作那杨公虎汤原材料的,后来被魏无醉找人卖给了轻薄公子薛承誉而逃过一劫。 今夜,脖子上的那半套“虎牢 ”自行解开,它本来是会因暴起伤人而最终被杀死,可是却遇到了能够单手将其拎起来的赵无咎。 而就在某人打定主意,准备待会把一些自己不愿意吃的“脏东西”喂给它的时候,数十个黑衣藤甲、以铁面具覆脸的凶贼就凶狠地跃入了敬思殿的大门。 十几把弩机同时发射,准确地将弩箭射向了最先反应过来的十几个戎装卫兵。 虽然那些卫兵身上披着厚实的衣甲,但是这些人用弩显然受过专门训练,不仅射得极准,箭簇上还淬了毒,只是一轮就将十几个卫兵全部放倒在地。 然后,其中一半人重新上箭,另外一半人则抽出刀,朝着最近的与宴宾客砍去。 那些中下层的官员,以及各国使节猝不及防,哪有什么反抗的余力,顿时血花四溅。 这些凶徒就像是一阵秋风,强横地扫落了庭院内的落叶。 他们一击得手之后,迅速像之前所计划的那样分作三队,各自冲向了三个不同的方向。 不过,虽然变故发生得很快,但是这种刺王杀驾大事件,殿前司的侍卫,千牛卫的禁卫,包括站在高台上等着皇帝分肉的赵无咎等人旋即反应过来。 “护驾!”当即就有人喊道。 殿前司的人,一拥而上簇拥在御座之前,以人为盾将圣人天子挡了个严严实实。而千牛禁卫也掣刀出鞘,直接将整个正宴的会场上众人保护起来。剩下的卫士才纷纷冲向敬思殿前的庭院,去保护那些没有资格在正宴上有自己座位的宾客。 几路卫士的动作分工明确,纵然是保护贵人,也会分出个三六九等出来。 “何人如此大胆!众位随我保护圣驾!” 见此情况,以李异府为首的大周衮衮诸公,此时也几乎全都站起身来。 这位中书令只是眼睛一扫,随即就判断出那些刺王杀驾的狂徒人数不多,虽然不能说旦夕可灭,但他们也绝对撑不了多久。 只要听到动静的元从禁军一到,这伙凶顽必会立时服诛,到时候剩下的就是一场滔天大案要查了。 想到这里,他立马掀翻了座前的桌案,举着那个矮几当作盾牌,作势要为持“盾”护卫天子。 强风识劲草,板荡见英雄。深知那位圣人天子底色何等多疑的李异府,当即就作出了此时此景下最优抉择,抢先表明了态度。 他不仅是重臣,更是忠臣,忠不可言的那种…… 然而,就在其作秀的档口,一支飞来的弩箭突然偏巧从千牛卫士的缝隙间射来,“噗”的一声,这支弩箭就射入他身边一个小黄门的眼窝,柔软的眼球霎时爆开,血浆和白液喷溅旁边另外一名宫娥一身。 那个颤栗不已的宫娥拼命用手去抹衣服,扯得衣衫都开了,连里面的亵衣都扯下去大半。她疯狂地大声尖叫,然后叫声戛然而止,因为有人用长矟的矛杆将这宫娥打晕了过去。 出手的不是旁人,而正是同样挺身站在宴会席间组成人墙的赵无咎。 “我这可是救你一命。”赵无咎只是瞥了眼那瘫倒在地的那名宫娥一眼,随后就不再去看她。 事实上,如果赵无咎方才不把这人打晕过去,这名宫娥就死定了。 他已经用余光看到了,之前被长乐公主称为“阿婆面”、“鱼老公”的内常侍鱼承恩,刚刚已经对那名吓得大声喧哗的宫娥抬起手来,只消射出一道“十方天水剑”,那女人必横死无疑。 只是,这个宫娥离得比较近,他还能随手救下来。可是敬思殿前广场上那些不入流小官、伶人舞女什么的,此时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因为,无论是要以剿灭刺客的卫士,还是那些黑衣藤甲的刺客,全都没有将这些人的命当命。但凡阻碍了他们,两方都会毫不犹豫地挥刀劈砍杀去,当时就会血溅三尺。 杀戮的声音和血腥的气味,从远处传了过来,人或许能够凭借智慧和理智自处如常,可是动物就不成了。嗅到血腥味,感受到生命在消逝,赵无咎脚下那只斑斓猛虎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它刚想开口嚎一嗓子助助兴,可是还没等它开口,赵无咎的巴掌就拍在了这只猛兽的头顶。 “啪”的一声 ,拍得这只猛虎头晕目眩,眼前尽是一圈圈的小星星。 与此同时,赵无咎用三十多度的嘴唇,说出的零下温度的话语,也随之传入这位山君的耳朵里:“你不乖哦,想死吗?不想死,就给我老老实实趴好,学学人家猫咪。” 第233章 坐火(中) 其实,在场很多大佬们,都注意到了赵无咎的举动。 毕竟,那么大一只老虎,只要眼不瞎都不会装看不见。 对于赵无咎喝止老虎异动这件事,这些位居高位、天天揣度人心和别人斗心眼子的朝中重臣,心里也都想到别的一些东西。 比如,那位亲自教导了赵无咎半个多月,让其再次感受到“学海无涯”和“竹笋炒肉”味道的郭公,就抚着胡须,面露赞许神色。 这位虽然已经退步了不少,但是仍不失为朝堂上一股势力的大佬,对赵无咎的评价就一个字。 “善!” 圣人有云:观其言,品其行。 赵无咎虽然打了老虎一巴掌,把人家好好的山君当成小狸奴来训斥,但出发点是不想令它伤人,也不避免了它因伤人而自取死路。 再加上,之前赵无咎箭不容发之际,快速出手打晕那个宫娥…… 在郭老夫子看来,他能这么做就是因为心里存了“仁”念,这种发乎于本心的仁,恰恰是圣人推崇的品格。 “不愧是老夫的弟子。” 半个多月的耳提面命,再加上今日观其言行,不知不觉之间,郭元朗已经将赵无咎看作自己亲传弟子了。 而不再是之前那样,只是为了报答“怪道人”李淳风的恩惠,他才勉为其难教上一教的“野小子”。 除了这位郭公,坐在御座上的圣人天子李隆,对于赵无咎的表现也很满意。 李隆心道:“不滥杀,不偏私,不迟疑,先教而后诛之,此子御恶人当亦如此虎矣。” 当然,其他人对于赵无咎,其实也有一些别的看法。 就像那位中书令李异府,他畏虎甚重,本来看到赵无咎拎着老虎走过来就吓得腿有些发软,此时又注意到这小子竟然训虎如训猫,所以心里难免升起一股浓重的忌惮。 赵无咎辖制老虎的模样,让他想起自己当年拜谒的那位贵人,“越公”杨诛。 然而,无论这些人怎么想、怎么看,赵无咎此时弄出来的“小插曲”,也仅仅是个“小插曲”罢了。 真正吸引了所有人的大事,还是莫名其妙就冲入了敬思殿的刺客。 一国之主遭人刺杀,无论放在哪朝哪代,哪怕就是在个蕞尔小国,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件。 “走水了!贼人在放火!” 随着禁军的拼命剿杀,那五十多人的刺客,即便各个悍不畏死,可其人数仍在飞快减少。 虽然他们手里有弩箭这种大杀器,箭上还都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但是禁军的卫士们不仅身披鱼鳞甲,而且还掀翻了一些长条桌案,以那硬木桌案为大橹挡在身前,这极大减少了被一箭射中的可能性。 像最早带队冲到正宴会场附近百步之内,还向着朝中大佬们射了几箭,结果只是射死一个小黄门的那一路刺客,此时更是基本被剿杀殆尽。 数倍于其的禁军士兵,有人专门舍了兵刃,合力举起长桌组成一“围城”,将这路刺客压缩围困在了“城中”;其余的卫士就利用这“围城”的缝隙,寻隙而击,或是用大戟不断勾斫,或是用步槊不断戳刺。 总而言之,禁军的卫士在以极高的效率进行着杀戮。以尼玛为首的那伙贼人得亏身上都穿了藤甲,否则他们连片刻都扛不住,合围之势一成就会立刻这军阵之法活生生地磨死。 所以,眼看要完不成任务了,尼玛当机立断就让所有人先把唧筒里的麻油喷了个干净。有的人直接喷洒到“围城”的长条桌案上,有的人则向着敬思殿的建筑、庭院里的树木不断喷洒麻油。 接着,尼玛更是亲自带人,抢过几个倒在地上的大灯烛,四处放火,将灯烛扔向敬思殿的房顶…… 一时间,火头四起,而这也确实给正在剿杀刺客的禁军卫士们,带来一些麻烦。 他们面临了一个抉择:是要分出一部分人手去救火,还是继续全力剿杀这些贼寇? 最终,禁卫的将领还是决定全力剿贼,因为尼玛等人虽然四处放火,但是敬思殿的规模可不是寻常坊市里民居可比,想要将其全部引燃那是需要不少工夫。 最多再等半刻钟,左右卫和其它元从禁军就会赶到,到时候有了充足人力救火也并非什么难事。 巧了,当初定计的时候,天竺僧那罗祢婆寐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就在禁军卫士继续拼尽死力开始剿杀刺客的同时,一个人影直接从尼玛那队人里冲了出来。 原本,此人不显山不露水,小小的个子混在黑衣刺客之中,一点也不惹人瞩目。可谁又能想到,这人其实是所有刺客之中最强的高手,他一出手以“大手印”的功夫击碎了一张硬木制成的桌板,打破了禁军卫士的“围城”。 面对从四面八方刺向自己的刀枪剑戟,他只是身形微动,便以种种不似常人的姿态将其逐一避过。 而且,他还以脚步带动身体,以八步赶蝉之速飞快地冲破了重围,逼近至正宴会场数十步之内。 负责护卫正宴会场的那些千牛卫士,刹那间心就提到嗓子眼,握紧了武器就准备跟这个瘦小但却功夫高超的刺客拼命。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人此时竟然一边跑一边拿出一把短弩。 “不动如山!结成人墙挡住此獠,他只有一发弩箭的机会……” 见此情况,千牛卫长官立刻下令,他生怕因为千牛卫士们贸然上前,导致这人寻得一间隙继而进到正宴场所,射中某个朝中的大佬。 不过,后面发生的事情证明他显然是想错了,而且还错了两处。 第一,那个瘦小干枯的刺客根本不想要继续冲击了,因为在往前进就必定要遭遇各地府兵精锐中的精锐,又或者那些世家大族出身千牛卫士,以及殿前司的高手了。虽然他自诩武艺高强,但那些人里绝对有比他武道品级更高,甚至十几招之内就能击杀他的超级高手。再硬冲下去,便是殊为不值得了。 第二,那把看起来像是短弩的弩箭不止能射一发,它其实是一把连弩。 犹如猴子一般,冲到足够近的距离之后,他直接以“灵猴势”站定。 随即,他一手将短弩放于腰腹之间固定住,另一只手飞快连续压下安在弩弓上部的特殊弩机。 转瞬之间,二十多支弩箭就被这支短弩射了出去。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这弩箭会不会射到人,只是尽量想要将这些弩箭走弧线轨迹,均匀“泼洒”至正宴会场的每个角落。 第234章 坐火(下) 不仅如此,那些弩箭上面似乎还抹了磷粉,与空气一接触,在半空就燃起了火焰,像是下起了一场火雨。 不消得讲,无论千牛卫还是殿前司里的高手,此刻全都出手了。 而且,面对这些火箭,他们的第一要务就是“护驾”,至于那些朝中重臣的安危也只能排在次一级的位置。 就连身为中书令的李义府,都得自己举着矮几当“伞盖”,接了一发落向自己头顶的弩箭。 在处理这些弩箭的时候,殿前司的高手们也都展露出了各自的手段。 有人跃至半空,也不担心箭头是否淬毒,徒手就抓灭了火焰弩箭,甚至还将其原样飞掷了回去。 有人将身上袍服一脱,令真气充盈其中,直接将其化作一面坚硬的盾牌,遮挡在了圣人天子和其身边那位郑贵妃的头顶上面。 不过,圣人天子这边其实只是“有备无患”罢了,因为内廷宰相高元植一直侍立于圣驾跟前。 两道汹涌的真气,从其左右掌心喷涌而出,如同纠缠在一起的两条大龙,在半空就将几根落向此处的火箭凌空嚼碎,甚至连前面铁箭头都磨成了齑粉。 而他那个假子鱼承恩,本来也想在圣驾前使用“十方天水剑”,结果却被其契爷瞥了一眼,留在了原地。 鱼承恩明白了高阿翁的意思:圣人天子这边用不着你,老子让你待在那里是让你保护别人的。 不管心里怎么无奈,他也只能顺从自家这位契爷的心意。 指间连弹,数道水剑从他指间飞射而出,又是凌空将那落向抱在一起的长乐公主和那牛小姐的火箭,纷纷击碎成渣滓。捎带手,他还不着痕迹地帮太子李潜挡下一些火箭。在人情世故这一块,他们这些自小在皇宫大内长大的宫人,绝不输于朝堂上的衮衮诸公。 只是,长乐公主和太子这里有人管,像那泽王李生金——这位二皇子殿下同样也出席了千秋节宴,不过以他的身份,在这宴会上也就是个“小透明”罢了——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没有人理会。 纵然有千牛卫的卫士在护佑,可那些卫士的手段,又怎能比得上殿前司的高手? 因此,一支火箭不仅好巧不巧地从缝隙间落了下来,而且还恰好擦破了他的耳垂。 “啊!”李生金发出一声惨叫。“孤王中箭了,快点传唤御医,快快——” 周围的千牛卫士大感不妙。且不说,这时候上哪给您传御医去。现下最要紧的事情,不是得先确认这箭有没有毒吗?这火箭上若是有毒,您这么蹦蹦跳跳,不是会毒发得更快吗? 而且,要是按照军中的法子,耳垂若被毒箭划破,最稳妥的急救之法就是一咬牙先把耳朵割下去。 可是中箭之人是二皇子,是泽王。别说让他自己挥刀割耳了,就是让其他人代劳,谁又敢这么做呢? 就在那些千牛卫士愁得直嘬牙花的时候,他们蓦地就听见背后一声低沉的虎啸。周围之人立刻想到赵无咎脚旁边趴着的猛虎,而且他们还以为这只猛虎突然发狂了。 然而,当有人看向那只老虎却发现它还是乖乖趴在地上,只是脖子扭到受伤的泽王这边,口中低吼连连。 就在有人想要呵斥,乃至对其挥刀相向之际,站在猛虎身边的赵无咎却开口了。 “干得不错,待会儿我那份赏赐,送给你来吃。” 说话之间,赵无咎便将抬手将手中的长槊猛地刺出,而那槊尖竟然直指向了泽王李生金。 什么? 还有刺客? 可是,你都混这么近了,刺那泽王干什么,他没用……额,不对,有圣人天子在那边……额,好像更不对…… 但是赵无咎的这石破天惊般的一刺,着实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的反应都慢了半拍。 再加上,赵无咎枪出如龙,长槊就如同晴天霹雳般一闪而逝。因此,就连几个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殿前司的高手,亦是没能在其出手的那一刹那就作出反应。 等到他们刚想出手格杀赵无咎,实力最强,眼力也最好的高元植反倒看出了一丝端倪。 “住手!都守在圣人身边。” 他蓦地大喝一声,只用气势就压制住了刚要出手的几人。而这时,赵无咎的长槊也刺中了二皇子李生金……的衣袍袖子,直接洞穿了过去,扎向其身后突然冒出来的一个身影。 原来,赵无咎刺得不是李生金,而是借助那支火箭、从火焰中“一跃而出”来到那二皇子身后的刺客。而这人,便是刚刚泼洒火弩箭的那名瘦弱刺客。 “小心,那个贼人的神通有些诡秘,不可不察!” 高元植高声道。他也看出其它一些问题,不过却不好当众讲出来。 那个刺客十分古怪:他身上穿着是南蛮藤甲,可手上拿着的弩箭是蜀中连弩;他的身形步法像是瑜伽术,而最后却借着火遁法潜入护卫圈。 看这人的路数,其实不像是那种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刺客——那他展露出神通,借助火遁法冲进护卫圈,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高元植没有疑惑太久,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解开了。 赵无咎刺出的那一槊又快又狠,虽然那刺客凭借诡异的身法躲开了,可是他脸上戴着铁面具仍是被矛尖戳中了一下,面具当时就炸裂开来,露出里面那张天竺僧人的面孔。没错,这人正是尼玛最近投靠的那位上师,是那罗祢婆寐本人。 虽然脸上被带下了一大块血肉,但是这妖僧仍旧挥出两记手刀,化作两团巨大的火球,迎面向赵无咎这边飞射而来。 赵无咎眉头一皱,随即一抬手臂,以长槊为杆,将串在上面的二皇子李生金连同周围附近几人扫到一旁,躲开了火球。 接着,间不容发之际,他一把抓住自己那件御赐的武弁服,稍稍用力一扯就将衣服撕开,然后像是渔夫撒网似地将衣袍撒了出去,凌空兜住了那火球。 只是,就这一眨眼的工夫,妖僧那罗祢婆寐就先以火焰刀迷惑众人,然后又以诡异的身法蹿到了自己目标所在—— 他跑到那道“鼍龙献瑞”菜肴旁边,张开手掌就抓住了刚刚被圣人天子命人捞入小号的玉鼎,还没来得及食用的那颗龙珠。 第235章 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千秋节宴夜,龙宫宝物失。贼影舞乾坤,皇颜失色时。珠吞腹内藏,笑声满庭飞。身轻如燕去,影迹渐迷离。 平心而论,这些刺客闯进皇宫大内刺杀自己,甚至还连带杀死了一些千秋节宴上的宾客、宫娥,李隆其实都没有那么气愤。 可是,当天竺僧那罗祢婆寐不仅抢走了龙珠,还将其一口吞进肚子里,圣人天子可真就出离了愤怒。 他当即站起身,推开护在自己身前的几名殿前司小黄门,指着贼人远遁的方向,大吼道:“传朕旨意,谁能捉到此獠,死活不论,赏千金,策勋五转,子女俱荫官!” 就算是那先登、陷阵之大功,赏赐也莫过于此了。一时间,凡听到此话者,无不意动而争先。 原本围在正宴会场周围的那些千牛卫士,立马就有人拎着千牛宝刀冲出阵去,想要去追赶那个番僧恶贼。 其中,甚至有校尉、旅帅这一级别的军官。赏千金就不必说了,关键是策勋五转,这可实在太“香”了。 大周军中,以少击多者,为“上阵”。灭敌五成,为“上获”。只有“上阵”再加上“上获”,才能策勋五转! 有了这策勋五转的加持,那些因父祖功业而被选拔为千牛卫士的勋贵子弟,论功封官之后得到的官位,说不定都能比其父祖更高! 圣人还说了“子女俱荫官”。这就意味着获得此功劳之人,他家未来两代人的富贵荣华都有了皇权保证。 而此时,敬思殿各门已经被围死,左右卫、左右武卫,左右骁卫乃至虎豹卫的骑兵俱都赶到此地。 在那位左骁卫大将军牛进闼将军的指挥下,这些元从禁军一露面,随后掣刀加入了围剿庭院内刺客的行列。 虽然在行动之前约定好了:三路分头行动,一刻钟之后撤离,又留下专门人手策应后路。 但是,面对占据绝对数量和质量优势的元从禁军,尼玛他们的定计就像是一个笑话。 数息之内,就像是涨潮时被海水轻易没过的礁石,这些刺客的身影就被一拥而上的元从禁军所掩盖。 只有那罗祢婆寐一人,借助敬思殿内外那燃起的一簇簇火焰,不断以火遁之术快速逃离出了重围。禁军之中有善射者,尝以箭射之,可是每次不是慢了一瞬,就是被那妖僧以诡异的瑜伽身法躲开了箭矢。 这人一边以神通逃窜,还一边发出“咯咯咯”的怪笑,似乎是在嘲讽大周朝廷的无能。 然而,就在其第四或者五次使用火遁之术,已经转移到了庭院内部一座巉岩怪石般的假山顶端,眼看就要脱离出敬思殿的殿群时,一个令所有人都有些意外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那罗祢婆寐……脚边。 原来,那只原本趴伏在赵无咎脚边的猛虎,在得了后者轻轻一踹示意之后,趁机真从正宴会场溜了出去。 趁着庭院内的混乱,以及绿植的掩映,这只敏捷异常的大虫嗅着气味就偷偷跟到这座假山附近。 因为那罗祢婆寐的气味,它是有印象的。又因为或许眼睛跟不上火遁术,可出于对气味的敏感,还有那种与生俱来的狩猎本能,这只山君还是预判到了这“猎物”的一次落脚地点。 接着,它就来了个“猛虎硬爬山”,用脚爪的软垫踩踏着假山的山石,借力一下就蹿到了一两丈高的“山顶”。然后,它就挥动前爪,弹出如同匕首般的爪子,偷袭了那罗祢婆寐的脚腕。 这是老虎捕食时的习惯。 对付行动迅速的猎物,它们一般都会先用爪子割猎物脚腕脚筋,令其跌倒在地、无力逃窜之后,再找个机会一口咬向其脖颈。 只是,那罗祢婆寐确实有些不凡。虽说遭到一只猛虎的背后偷袭,但是他的那两条腿就跟弹簧似地,只是用趾尖轻轻一弹,整个人就从假山顶端,跃到旁边一处走廊的廊檐上面。 然而,就在这时,又一件令所有人感到有些意外的事情亦发生了。那罗祢婆寐脚踩廊檐的瓦当,突然就被什么东西击碎,一根长槊的槊尖端自下而上,瞬间洞穿了他的一只脚掌。 原来,赵无咎刚刚跟着那些被圣人赏赐刺激到的千牛卫士们,同样也跑出了护卫圈。 不过,他不像那些人被那罗祢婆寐吊着,在敬思殿前的庭院里到处乱转。因为他一早就转头进了回廊,似乎算准了那妖僧是要往这边撤离。 所以,来到这里之后,他不仅借着走廊的纱幔遮掩身形,还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守株待兔。 结果“兔子”还真就被他等到了。而且,只是用长槊往上一捅,他就令那“兔子”跳了脚。 “给某下来吧!” 赵无咎大喝一声,手臂一用力,拉着槊杆就要将那被刺穿脚掌的那罗祢婆寐从回廊顶上,直接掼至地面。 可是,这个天竺妖僧竟然也发了狠,他竟然不顾一只脚掌被扯裂的剧痛,直接强行从槊尖上挣脱出来。然后,在回廊顶上又凌空劈出一记火焰刀。 只不过,他这火焰刀不是劈向赵无咎,而是劈向敬思殿外面。 火球迅速飞出百步开外,下一瞬,那罗祢婆寐的身形就从这颗火球里浮现出来。又是一记火焰刀,他则是再借助火遁术逃出去百步左右距离,直接逃出了敬思殿的外围的包围圈。 他现在的目标就是太液池,是那道连通了洛水的暗渠。只要能逃到那里,他就能拿上自己早早准备好的装备,离开洛京乃至离开大周的国境之内。 眼见那番僧走脱,赵无咎“气”得将手中长槊都丢了出去,然后就飞身勾手上了房顶,一路追向那罗祢婆寐。 “贼獠休走!” 除了赵无咎之外,还有一些禁军卫士也紧紧跟着,他们此时追得眼睛都红了。只是,那罗祢婆寐的火遁神通确实有其独特之处,短距离的突进突出,速度快得有些惊人。就算他已经负了伤,可后面这些人无论怎么追,到最后也都差了那么一点点。 拼命追赶之间,赵无咎甚至还踏破了一座屋檐上的瓦当,从房顶落了下来。不过,他正好落到一个正一边拼命奔跑,一边“丢盔弃甲”减少负重的千牛卫校尉身前。 这人看到赵无咎从屋顶跌落,心里还夹杂着一些窃喜,只是脸上没有表露出来。 可赵无咎接下来说得话,则让他有些迷惑不解:“兄台,此獠跑得太快,你敢不敢和那贼人短兵相接?” 不过,面对提问,那个千牛校尉依旧下意识攥紧刀柄道:“有何不敢——” 话音未落,这人就被赵无咎拦腰抓住蹀躞带提了起来,接着赵无咎就原地转圈加速,随后像投石机似地将这个百十斤的大活人,朝着那罗祢婆寐的方向凌空丢了出去。 第236章 神通:坐火 “啊——” 那个被赵无咎掷飞出去的千牛校尉,飞在半空的时候,口中就不由得发出一阵拉长音的惨叫。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忘记举起自己手中的千牛宝刀。 因为,赵无咎虽然不当人地不拿他当人(而是当石弹之类的东西),但结果确实令其快速接近了逃跑的妖僧。 当那罗祢婆寐的身影再一次于火焰之中浮现,这个千牛校尉已经追了上来,出现在其背后。 “借尔命一用!” 那校尉心里怒吼着,抡起“可斩千牛”的宝刀,借助从天而降的力道一下子挥刀劈砍到了那罗祢婆寐的背上。 那妖僧身上穿着的南蛮藤甲,遭此斩击登时就爆裂成好几片,他整个人更是被从半空“拍”落向了地面。 只是,地上有个水池。 那罗祢婆寐“噗通”一声就落进水里,周围很快就有禁军卫士们围了过来,纷纷用长槊、长矛之类的长兵刃向水池内戳刺,企图杀死那个妖僧。 十几把武器搅乱了池水,可是却都没有捅到什么东西,有机灵一点的人立马反应过来:“不好,这池中定是有暗渠什么的……那伙刺客说不定就是从暗渠里溜进来的。” 能想到这一点,当即就有人开始解除衣甲,准备入水继续追击。 不过,解衣甲的人数相比于围在水边的人,其实并不算多。因为在禁军卫士之中,北人较多,大部分人其实并不善水性。 事实上,如果没有圣人的封赏在前面吊着,大半夜下入乌漆麻黑的水池里面,正常人就算再怎么善泳,心里也肯定会感到发怵。 只有极少数的例外。比如说,赵无咎。有人还在脱衣甲,之前就脱了武弁服去拦截火球的赵无咎,早早就露出了精赤的上半身。 他赶到水池边上,一跃就跳进水中,并且很快就摸索到了那个陶管所在。 入水之后,因为身负《抟龙九转》被环境所刺激,所以功法自行流转。 就好像于洛水中搏杀群鼍时一样,他的皮肤表面隐隐出现了一些暗鳞的痕迹;眼皮一眨,眼睑里面的透明的厚膜就落了下来,包裹住了他的眼球,令其能够于水中视物。 见龙在渊,入水则大吉。 他一路顺着陶管通道爬进那条砖石暗渠,虽然其体格硕大,但一发动“能升能隐”的神通,赵无咎甚至比那修炼瑜伽秘术的那罗祢婆寐走得还通畅许多。 更不要说,那些为了获得圣人封赏,这才咬牙跟在后面入水的禁军卫士了。 “只有打一个时间差才行。”赵无咎一边迅速向前追击,一边在心中暗暗计算着时间。 原来,他之前的种种表现,其实也是在圣人天子和文武百官面前进行一场表演。 而他之所以要这么做,则是因为他希望妖僧那罗祢婆寐能够逃出一段距离,离开众多人的视线。 再然后,他才好拿捏住此人,做一个从未设想过的“新鲜”试验。 “那【肉太岁】天赋,竟然真的恐怖如斯——仅仅一点点的皮肉,而且被做成了‘肉丸子’,居然还能够保持足够的活性——如果不是量劫系统给了提示,我肯定是不敢相信的。” 因为他刚刚距离那罗祢婆寐不算太远,所以当这个妖僧把“龙珠”吃进肚子,赵无咎立马就收到了系统提醒。 系统提示他,因为他这具身体【肉太岁】天赋最近一直在得到提升,又连续加了好几次点,所以经过雷火洗炼、被做成肉丸子那些所谓“真龙遗蜕”,依旧还具备着活性。 那罗祢婆寐吃掉那个龙珠,这个妖僧本是想要消化里面的“真龙遗蜕”,令自己能够再进一步。 可是,他到现在其实还不知道,那些“真龙遗蜕”已经在反客为主了:它们在其身体各处不断乱窜,每当那罗祢婆寐调动自己的元气,施展瑜伽秘术以及他在大周才学到的、道家坐火神通,那些仍具备【肉太岁】特性的“真龙遗蜕”,不仅会得到元气的滋养大肆繁殖,还在以极高的效率“记忆”着他的神通与异术。 因为那罗祢婆寐又是剧烈运动,又是频频施展神通异术,再加上他还受到了不轻的伤…… 这些都给了“真龙遗蜕”更多的机会。于是不知不觉,短短半刻钟之内,那由【肉太岁】滋生出来的异种血肉就游走遍了他的奇经八脉,甚至“根系”都已经深深植入其脐下气海。 如果那罗祢婆寐若是真的佛法高超,达到圆通定慧,无我无相之境界,或许已经就发现这些异常了。 然而,他这个天竺和尚心术不正,念出来的经都是歪的。 因此,当赵无咎的手掌已经接近他背后脖颈的时候,那罗祢婆寐还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里。 他在憧憬着自己消化了那颗含有“真龙遗蜕”的龙珠,再以瑜伽秘术证得一“娜迦护法天”之果位,然后再远赴蕃国传法为僧相……等等,一系列的美事。 可惜的是,这些欲念蒙蔽了他的六识,又或者说,被“真龙遗蜕”调动起来的欲念坑了他一次。 等到那罗祢婆寐也反应出不对劲,赵无咎的大手已经抓住了他的脖颈。 刹那间,这天竺妖僧就感觉自己得了一场大病似地,整个人大半的精、气、神仿佛瞬间都消失不见了。 原先神完气足之时,无论是闭气潜泳几百步远,还是在忍受暗渠内流淌的冰冷水流,对于他来讲其实都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由于身体骤然间虚弱下去,那罗祢婆寐一时间没有调整好,不由自主地就“咕噜噜”呛了好几口水。 得亏这段暗渠距离洛水只有几百步之遥,擒下了妖僧之后,赵无咎游出去的速度又极快,这才让那罗祢婆寐不至于被生生憋死。 而赵无咎之所以会快速游出去,是因为他的“试验”居然很快就做完了。 就在他触碰到那罗祢婆寐身体的那一刹那,一股汹涌的元气和后者对于【坐火】神通的一些记忆,就全都涌入赵无咎的身体。 他身上那个量劫系统,先是在【齐谐志怪】技能一栏多了一些介绍,而后就又多了一个全新的技能栏。 继【调禽聚兽】之后,赵无咎再一次解锁了一个全新技能【坐火】。 第237章 后手 何为“坐火”? 量劫系统【齐谐志怪】之中,给出来此法门的一些说明: 坐火者,道家谓之入火不焚,为避火之妙法也。此为天罡三十六法之五行大遁之部分,亦为地煞七十二术之一。佛门亦有类似法门,名曰“拙火定”,修习拙火定有小成者,即可寒暑不侵…… 那罗祢婆寐学会这份神通,耗费了数十年的苦功。他不仅先是将最早源于天竺的瑜伽术“拙火定”修炼到极高深地步,还兼收并蓄地从道藏之中,生生悟出来了坐火秘法。 其过程不可谓不艰辛,不可谓不苦心孤诣。 而赵无咎则是通过同源的血肉,将这份功法的运行原理和使用方式,瞬息间毫无保留地从这天竺僧体内打包出来,宛如【复制】+【粘贴】一般。 就算那罗祢婆寐真想找个衣钵传人,言传身教地传下这门神通,都不可能教得这么快、这么准确。 更何况,被赵无咎汲取的还不止坐火神通,同源的血肉还为他带来了对方孕养了几十年的元气作添头。 虽然因为气海还在,所以元气可以慢慢恢复,但一下子丢了大半元气,那罗祢婆寐仍是不可避免地萎顿下去。 此时此刻,他根本无力反抗,也无力逃脱赵无咎的掌控。 可即便如此,那罗祢婆寐也依旧没怀疑,这番劫难其实是因为自己吃了那“龙珠”才导致的。 他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杨诛那老匹夫言而无信,竟然暗害佛爷,定是他偷偷给我下了不知什么毒药。” 事实上,就像一两个时辰前杨公和魏无醉在樊楼厨舍里那番问答说的,杨诛确实留有后手。 只是,那后手既不是下毒,也不是刺王杀驾这件事本身,而是在那罗祢婆寐自己准备的“逃脱工具”上面。 赵无咎钳着那罗祢婆寐,顺着暗渠一路浮出了洛水的河面,马上就看到几艘造型独特的舴艋舟。 而此时,太极宫的禁卫军已经从宫中角门鱼贯而出,虎豹卫的骑兵已经贲临洛水之畔。 灯球火把,亮子油松,这些禁卫军明火执仗,将洛水这段的水面照得宛如白昼。 更有一龙舟船队从太液池驶出,有巨舰:漾彩、朱鸟、苍螭、白虎、玄武、飞羽、青凫、陵波、五楼…… 共计十余艘艨艟巨舰,外加树木不等的快船、火船、舴艋舟,几乎将洛水江面淤塞。 禁卫军的右卫将军亲自站在舰首督阵,殿前司最善水性的内常侍鱼承恩,跟着虎豹卫下马从河边登上了几艘快船,向赵无咎他们这边接应而来。 是的,他们全都看见赵无咎了。或者更准确地讲,他们全都看见赵无咎手中拎着的那名秃头刺客。 想到之前圣人天子当众出口成宪,许下的那超规格封赏,这些人心里对于赵无咎或是艳羡,或是嫉妒,不一而论,不一而足。 但是,这时候没人敢去争抢那赵无咎的首功,因为周围看着的人实在太多了。 甚至,他们不知道的是,李隆在确认了刺客皆尽伏诛之后,也不顾朝臣们的反对,在禁卫军和殿前司高手们的护送下,从敬思殿直接摆驾登上了他们后方那段宫墙。 这位圣人天子着实是被气坏了,他要亲眼看到贼獠授首才能顺气。 当看到赵无咎提拎着那番僧浮出水面,李隆当即拍着宫城上的雉堞,大喜道:“快,快派人去接应赵检校,当心贼人会些异术神通,不要让他再给跑了!” 事实上,不需要这位天子的指点,高元植其实早已吩咐手下去做了准备。 鱼承恩不是自己登上快船的,他还带着几名高手,后者合力扛着一个原本用于盛放酒水的大陶缸。 此缸甚大,足以内置一人,它原本是在千秋节宴上宫人们为了添置酒水时所用的,现在里面那美酒全部被毫不吝惜的倒掉。 高元植看出那罗祢婆寐的神通法门,让鱼承恩待会锁住此贼之后,就将其先置于装满水的缸中关押。等到运送到专门的水牢,再由刑名干吏锁住其琵琶骨,这样方可确保万无一失。 因此,当鱼承恩上了快船之后,一边催促人飞速划船,一边隔着老远就对赵无咎喊道:“赵检校你再坚持片刻,先不要出水,等我们将其扣押进水缸再松手!” 今夜擒拿这个刺王杀驾的刺客,最大的收获已经由系统下发下来,赵无咎此时正是心情大好之际。对于鱼承恩的要求,他自无不可,不过就是多泡会儿水罢了。 可鱼承恩话声刚落,在赵无咎和那罗祢婆寐附近飘着的、那几艘“怪模怪样”的舴艋舟上,突然浮现出一个人影。因为这人刚刚一直身上盖着蓑衣趴在船舱里,再加上其或许修炼了敛吸之术,所以赵无咎其实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人坐起来之后,双手一分就将手里抓着的一根圆筒掰成两半,断裂的地方登时腾起一股火焰。 赵无咎以为这人是那罗祢婆寐的后手。于是,他手指用力钳住这天竺僧的脖颈,指尖直接攥住其脊柱,对方稍有异动就能将其力毙于手中。 “死心吧,你跑不了的。” 可令赵无咎都没想到的是,那个“后手”居然连看他们一眼都没看,直接将手中两节冒出火光的圆筒插进了那舴艋舟的舟身。 为什么说,这几艘舴艋舟十分奇怪呢?或许这些船是为之前那批刺客所有人准备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好几艘停泊在水面上。但这不能解释,既然都准备后手了,为何还准备得如此仓促——这些小舟不是用木料打造的,而全都是用茅草捆扎起来,做成的一艘艘独木舟——就算渔家打鱼都不会用这种船糊弄。 而就在那人将火筒插入茅草舟之中的同时,这人还用力咬破了嘴里什么东西,接着便七窍流血,身子直接歪倒落进水中。 “不好!” 赵无咎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赶忙将那浑身乏力、动弹不得的那罗祢婆寐挡在自己身前,正对着不远处的那几艘茅草舴艋舟。 第238章 天子一怒 《周书·芜记》: ……时值千秋节宴会,有贼寇入宫窃宝,圣人天子得天之佑,将士用命,终为千牛卫检校赵无咎于洛水擒得贼凶之首。然江波之上,亦停有贼之舴艋舟数艘,忽大震一声,烈逾急霆,水生龙卷之柱,高逾数十尺,烟云直上,亦如灵芝,滚向西南…… 简单来说,赵无咎又被炸了。 为什么说“又”? 这是因为他在老家东山县城,在那冯家赌档后院,就遭遇过一次类似的爆炸。 只是,这次那爆炸,绝对要比之前那次来得更凶——为了解决后顾之忧,那位杨公可是不惜工本,又是安排死士,又是为那罗祢婆寐的茅草舴艋舟添加了不少“佐料”。 得亏这是在水中心爆炸,再加上赵无咎提前意识到了不对劲,将那天竺僧举在面前当做盾牌,再加上他来洛京这段日子异遇连连,已经并非昨日的吴下阿蒙…… 总而言之,他的确受了点伤,但很是轻微。【肉太岁】天赋发动,还没流血,伤口就都已经愈合了。 爆炸的冲击波,几乎尽数都作用在那罗祢婆寐身上,这个天竺僧人、瑜伽秘术高手,身上的骨头十根里头断了七八根,整个人变成了一块进气多出气少的破布头。 而前来接应赵无咎的那几艘快船,同样受到了爆炸冲击波,以及搅动起来波浪的影响,两艘直接倾覆。 幸亏离岸边近,落水的着甲军士最后还都爬上河岸,只是耳膜震得生疼。 最后,只有鱼承恩乘着的那艘快船,成功驶到赵无咎身旁。这个擅长十方天水剑、善于水性的内常侍,刚刚拼尽全力稳住了他的快船,这才接到了赵无咎和那块烂泥一般的“刺客头子”。 远在宫城的城墙上,目击了这场爆炸,闻到了远处传来的硝烟臭味,有注意到周围军士们衣甲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响,圣人天子李隆先是一惊,旋即大怒。 他惊的是:此前他就没有预料到,那贼人刺王杀驾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夺取那颗龙珠;而就在爆炸发生前,他也没有预料到,这个贼人居然准备了能引起如此大爆炸的“后手”。 而且,要是这并非后手,那些贼人若是将那几艘小舟上的东西送进了宫禁,送到了他的千秋节宴上引爆…… 那样做会引发的后果,仅仅是想一想,都让李隆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这还仅仅是让他惊的一方面。 而更令他感到震怒不已的,则是向来自诩算无遗策的自己,居然会误判两次! 强自让自己颤抖的脸皮平静下来,李隆微微抬头,他头上那天下独一份的十二梁通天冠稍稍后仰了一些。 “元植,一定为朕查清此事。” 听起来像是很平静的一句话,可这位圣人天子说完就挥了挥衣袖,头也不回地命令左右随从们摆驾回宫。 但凡是能听到这句话、有资格听到这句话的人,无不能清楚感受到,这位大周皇帝陛下心中有的愤怒。 …………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三日之后,赵无咎依旧像之前一样,在国子学一间书斋内听老夫子的耳提面命。 不过,他这段日子不用抄书了。 因为郭公在为其治《礼记》,所以干脆让其他一些被它看得上眼的学子也入得幕内,一齐来听其讲经。 这《礼记》卷帙繁杂,从婚丧嫁娶到祭祀穿衣,几乎没有不讲的。 赵无咎学起来,真心是觉得一个头顶两个大,还不如抄那《尚书》有意思。 虽然那份千秋节宴上擒贼的奖励,圣人天子还没有兑现,但是他一点也不担心皇帝会出尔反尔。 因为量劫系统里面,在【权限】这一分类下面,除了【家门柱石】之外,他又多了一个【简在帝心】的标签。 “真搞不懂,这个老夫子是怎么想的,我明明已经禀明科举考试要参加也是参加明算科。 明经科、明法科,狗都不去。 况且,让我抄书也就算了,老夫子还非得让我学和别人讲‘礼’,这‘礼’要讲的话,不是有手就行么。” 赵无咎一边在心里碎碎念,一边混在其他学子之中,滥竽充数般地跟着背诵《礼记》。 至于说,他此时的表情,妥妥就是个“假笑男孩.jpg”。 ………… 大理寺监牢。 几个负责在鸿胪寺内接待外国使节的礼部小官,刚刚经历过第三轮的问询,正强忍着腿肚子抽筋的剧痛,在具结文书上画押。 被他们接待的那几名外邦使节,现如今已经都被大理寺关押起来,享受着每日三顿竹笋炒肉的待遇。 这还算是好的。 因为这些外邦使节,从关系上讲,只是平时和蕃国使节论钦陵走得比较近罢了。 而蕃国使节论钦陵,以及负责接待他们蕃国人的那几个礼部官员,据说都已经被上了大刑……还不止一次,此时早已经生死不知。 可即便如此,蕃国使节论钦陵和几名礼部官员,他们的待遇依旧是比较不错的。 因为,这时候真正处境堪忧之人,还要数宁人坊那烂陀寺的僧众,以及那些被擒拿的蕃国商人。 那烂陀寺一夜之间被官府清空,全部僧众都被崇玄署的人带走,去接受那传得玄奇无比的“炼心”。 如果他们没有通过,据传说就会心肝段段碎裂,死状惨不忍睹。 而那些蕃国商人也是倒了血霉。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可他们又何尝不是万里行商只为财? 可是,洛京城里京兆尹府的监牢和刑部的大牢,听说都是满坑满谷的蕃国商人。 因为有人听说论钦陵涉及谋反、行刺圣人、祸乱朝纲等重罪,所以这些蕃国商人也算摊上了灾殃。 各个商业坊市(不止有丰都市),诸多行商坐贾,无论胡汉全都开始针对那些蕃国商人进行“告缗”,纷纷指控其家产有问题。 当然,对于他们来说,这也并不算是无妄之灾就是了。 来洛京神都做生意的蕃国商人,十个里面有九个其实都是依附于噶尔家族的“桂本”,剩下那一个则是不够资格但也是对给噶尔家族当狗心向往之。 这几年,论钦陵在洛京开支用度,大部分都是找这些人拿来的。 第239章 辽泽一老翁 洛京神都的这个秋天,乃是多事之秋,但却算不上有多么寒冷。 真正寒冷的秋天,还要数塞上之秋。塞上的夜风很冷,来自极北之地的寒风,穿过远处群山头上残破的内长城,直吹得人透体冰凉。 被汗水润湿后的棉衣贴在前胸和后背上,硬得就像两块铁皮,还令人感到一种透骨的寒冷。 偏偏在这寒冷的秋夜里,丘林翁还不能轻易停下来更换衣服,作为阴颉利可汗的特使,他的动作是否从容不迫,关系着这支商队所剩无几的士气。 如果他这个特使自己都挺不住了,那底下那些没经过多少训练的部族武士们,非得全都闹将起来不可。 骑着马沿着商队来回走了一圈,这个丘林翁看着部落武士们疲惫到昏然欲睡的模样,眼珠一转,大声向所有人吆喝道: “儿郎们,再挺一挺,明日中午之前咱们就能找到靺鞨人的部落了。 温暖的毡帐和奶子酒足以暖身子,鲜嫩多汁的烤羊肉足以令你们吃到腰带崩断。 不过你们都记好喽,靺鞨人的女子可凶得很,讨回家当婆娘小心天天挨揍!” 望梅而止渴,这是他以前在大周听到的一个故事,现在正好拿出来一用。 果然,当听到了毡帐、奶*子酒、烤羊肉,特别是最后的女子,那些部族武士果然精神为之一振,甚至有人还轰然笑应。 丘林翁轻轻挥舞着马鞭,笑呵呵地策马回到队首,不过当没有其他人能看到他颜面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马上就消失了。 “一群啖狗肠的惫懒货,吃屎都赶不上口热乎的。”他心里怒骂了一句。 他带着的这些人,大部分都不是他那丘林部的人手,而都是从最近几个月来归附阴颉利可汗的那些小部落里选出来的。 这些人因为缺乏纪律性,所以本质上其实不太适合长途行商。 如果不是他们久居于此地,而且命都比较贱,丘林翁是不会选择带他们横穿一两百里的辽泽走商的。 辽泽是一片超大的沼泽泥潭,纵长近千里,短处也有一两百里。全年除了秋冬两季,其余时间这地方的土地都过于泥淖,车辆马匹根本无法在上面行走。 而且,在冬天的时候,这地方连经过的飞鸟都很有可能冻僵从天上掉下来,更是无法通过。 故而,辽泽只有在秋天才有可能穿过,这段时间长则几十日,短的时候甚至只有十几日。 草原上的牧民们,为了过冬,一般都只有两个法子。 第一种是找一处位于山麓南侧的水草丰美之地,让马、牛、羊充分贴补秋膘,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凛冬。 然而,这种办法不适用于太小,又或者太大的部落。 规模太小的部落,凭借自身实力根本占不住那种过冬草场,就算起先占了也会被中等规模的部落抢走。 而规模数万的大部落,就算能找到并占据草场,可塞上的草场也罕有能支持这种规模部落人吃马喂的。 所以,除了数千到一万人左右的、中等规模部落能“安分”贴补秋膘之外,草原上的部落首领大都得为自己部落民找寻别的活路。 他们之中,最多人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组织人手南下越过长城,去和大周的国人去做买卖换来粮食。 只是,有的部落会用皮子、牛羊来付账,有的则干脆就是刀弓来交割。 丘林部便是个中好手。 其好几代人族长,都是极具智慧之人,他们的眼界比其它很多部落首领都要更长远。 因此,虽然已经算是比较有实力的部落了,但丘林部做买卖时还是相对守规矩得多:用皮子、牛羊付账的时候,远远比用刀弓的时候多得多。 也正是因为这份智慧,让丘林部的人得到了长生天腾格里赐予的馈赠,他们走商深入大周比草原其它部落要远得多得多。 他们不仅仅能交易到粮食,还能大量交易到其它部落想都不敢想的丝绸、铁器、陶瓷、香料…… 甚至,在草原纷争迭起之际,丘林部甚至能摇身一变、改头换面内附成为了周人以避祸。 没错,这个丘林翁,正是赵无咎老家那个投靠绿眉军、开城献贼、险些葬送了整个东山县的林老爷。 现在的他,正是被其唤醒了那个“狼主”阴颉利任命为了“吐屯”,主持商贸沟通之事。 只不过,这个“吐屯”,其实是为驻节异国或他族地区的监领官之意,用在丘林翁头上其实不怎么合适。 阴颉利虽然暗中节制了绿眉军,祸乱常州、幽州,积蓄实力。同时,他也在塞上又广纳诸胡,强行征讨合并了不少的杂胡小部落。但是他并没有公然称“可汗”,也没有实际意义上的统治疆域。 没人承认的国家,又岂有派外使驻节异国或他族地区的监领官的道理? 更何况,阴颉利给丘林翁下达的任务,其实是构建商道、联络东西,和域外几个国度建立商贸往来。 这个职责,按官职应该被被封为“特勤”。只不过,“特勤”还是可汗子弟侄甥之称呼,这位曾经的林老爷、现在丘林翁不配罢了。 然而,就算再怎么懊悔、恼恨,现在已经上了贼船,这个丘林翁也只有跟阴颉利一条路走到黑了。 原因有两点: 第一,只有借助阴颉利的势力,他才有可能向害得他女儿外孙惨死、家财散尽大半的郑家子复仇,将那两口肥猪困死于常州内。 第二,他唯一的子嗣后代,他那个大儿子,先是被绿眉贼人俘虏,现在又落到了阴颉利的手里。 为了不断子绝孙,为了有人能替自家承祧继祀,这个丘林翁也只能是拼了自己这条老命。 其实,从这两点也能看出来,这人融入了大周一百多年,虽然还记得自家是丘林部,并且继承了丘林部在草原上的关系网,但是他的想法其实已经和草原人有了很大的区别。 部落、部落名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过去的称号,一个工具罢了。 哪怕他善于说十几种不同胡语方言,哪怕他喝得惯奶*子酒、一天三顿吃得下牛肉干,可是丘林翁本质上已经成了林老爷,他真正想要的也是让他这个“林家”能够延续下去罢了。 林家的家主,远比什么丘林部的首领,对于他来得更为重要且实际。 第240章 天使 赵无咎怎么也想不到,“学以致用”和“物尽其用”这两个词,居然能够同时来形容他自己。 是日,那位内廷宰辅高元植亲自带着圣人天子的敕封赏赐,来到了国子学,当众宣读了两份诏书。 没错,是两份。 一份是给予赵无咎的,和千秋节宴上李隆那金口玉言一模一样:麟趾金千两;策勋五转擢拔为骑都尉;虽然他还未娶亲成家,但是未来的嫡子只要一出生就是正九品上的儒林郎或仁勇校尉,二者任选其一。 (注释:骑都尉始置于汉,乃光禄勋,位列九卿,何进就是骑都尉;隋唐是从五品。) 而另外一份诏书,则是颁给郭老夫子的。 圣人天子李隆特命其以国子学祭酒身份,领受天使之责,出使扶余,以宣扬天朝教化。 念其年事已高,故而圣人准其携弟子一人,以为副使,并加右拾遗、朝议大夫(正五品下)之官职。 右拾遗、朝议大夫都是散官名,也就是有官名而无职事的“虚官”。 以这位郭老夫子曾经的职位,满朝文武中能算得上他弟子的人,早就没有这样的“小”官了。 再考虑到,高元植刚刚带着皇命,册封了赵无咎从五品的勋职(军功职位)。若是出使他国,大周的官员照例都会升一级……这就相当于李隆已经明白告诉郭老夫子,副使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别瞎搞事情哦。 所以,没有一丝丝防备,在洛京住着还没等过年,赵无咎就踏上了前往数千里之外的旅程。 他这也才明白了,那位郭老夫子为何在前段日子,为何要填鸭似地给他狂补《礼记》这本经书。 这就叫学以致用。 而他很快也同样明白了,那位圣人天子为何如此痛快地赏赐给他千两黄金,还有骑都尉、朝议大夫这样的勋职、散职。 这绝对是物尽其用。 主打就是该省省,该花花。圣人天子只想花一份钱,但却要同时办两件事。 在洛京官员中,郭老夫子的俸禄、职田待遇虽然肯定是最顶格的那批,但要让他承担数十人队伍规模,而且还是以出使小国的姿态——绝不能堕了大周的威仪——远行数千里的挑费,这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可这没有关系,因为子曾经曰过: 有事,弟子服其劳。 所以赵无咎当上了副使,一切就都好起来了,他那被圣人天子赏赐的千金还没捂热乎就花出去大半。 “得亏我这系统不需要氪金,而只是氪命。要不然这么花钱,哪个有系统的穿越者不得心疼死。” 在自掏腰包花钱采购的时候,他也只能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不过,除了采购一些出使时要用到的礼物之外,其余的车马、坐骑、餐食费用等等,全都不用赵无咎来替郭老夫子垫付。 因为这些花费有另一人包圆了。 而这人也是赵无咎的老相识了,不是旁人,正是那“轻薄公子”薛承誉本人。 本来,如果走正常的路线,既走洛水至河阳,再走永济渠、通济渠,一直到莱州登船出海,沿途大半路途都可以走水路,既方便,又快捷。 只需去趟符玺局,以天使的名义索要一张邮驿往来符券。有了这券,官道上的各处驿站他们便可以免费停留,人吃马嚼也皆可由朝廷承担。 然而,出于某种目的,圣人天子李隆。为他们规划的出使路线是:先从闻喜道至河北,后直接北上卢龙道,路过渔阳直接出塞,在越过辽泽,抵达扶余国西北边境。 这样一来,沿途非但都是陆路,沿途花费和所需补给数倍于前者,还要穿越那每年只有一季可过人的辽泽,不可谓不艰险。 好在,圣人天子到底是要面子的,不可能让自家使者以“叫花子”形象,出现在外邦小国——特别是那国小心大的扶余国——面前,那不就和后者一样了吗? (注释:1.高句丽和高丽没直接关系,高丽建国时唐都没了。2.高句丽国主高元曾给杨坚上表自称“辽东粪土臣元”云云请罪,相当于不要脸面,说自己是粪球子。) 所以,赵无咎猜测,这也是圣人天子给他们安排一个钱袋子的原因。 也得亏有这个钱袋子。 他们一行使者团队,除了他之外全都骑着河套骏马,而且还有数十头淮西大青骡拉着给养辎重跟着。 途经渔阳节度使所辖幽州、涿州等地,更是有各地方官员亲自送上“程仪”和大量补给,光是为马匹和骡子积蓄体力的上好精料豆饼就收了几千斛,足足装了两三辆缁车。 令赵无咎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平素在洛京出行多乘牛车的郭老夫子,出使的这一路上竟然一直骑着马。 他有些好奇,私下问了问那个之前在洛京一直为郭老夫子驾车的老仆郭忠:“忠伯,夫子他这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不成,怎么一路骑着马赶路,您怎么也不劝劝他找辆车坐坐?” 而郭忠也只是笑笑,给出的回答就是:“小郎君且等着看就是了,老主人做事自有其深意,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怎么能猜到主人的心思呢?” 除了观察郭老夫子言行举止的些许变化,因为一路上的同行,所以赵无咎还看到了那位“轻薄公子”薛承誉的另外一面。 之前,他对这个薛承誉的印象很简单直观,认为这人就是一个纨绔子弟。 不过,从南走到北,从西走到东,半个月下来他却是看到这个“纨绔子弟”身上的一些优点。 首先,这人骑马行军从不叫苦、叫累,虽然半个月转进了两千多里,但他从来没有为此而抱怨过。 其次,薛承誉不愧是将门出身,负责安排使节团的安营扎寨、给养补充,处处都很妥当,就连郭公都对其这份统筹规划的本事很是赞赏。 最后,赵无咎通过观察,产生了一个怀疑:他以往爱好打猎,是不是拿打猎在练兵? 洛京人尽皆知,这位轻薄公子薛承誉一年四季最喜欢干的事情就出城打猎,就连备受其它洛京贵少推崇的马球和斗鸡走狗,在他这里也只能排到打猎这个“心头好”的后面。 使节团除了正副使者,还有一些其它的随行人员之外,剩下的人全都是薛承誉带着的家仆。 后者充当了使节团的卫士。 出塞之后,他们也遇到了几次山棚盗贼作祟,都是薛承誉带人将其轻易打发了。 而他用来驱赶、打发那些盗贼的办法,赵无咎怎么看怎么有种“围三缺一”、“围点打援”、“攻敌必救”的意思。能如臂挥指地带着几十名家仆冲锋陷阵,他平常肯定是没少演练过。 第241章 猎人、靺鞨、扶余 “少主,”当苍凉的月色填满树木间的空隙时,猎人豆莫小声催促,“我们要马上回去。” “你以为这些人,为何会在这个时节出现?” 那个被猎人豆莫称为“少主人”的大利稽轻蔑地问道,余音在阴暗的森林里回荡,惊起几只鸟儿,也激起豆莫心中的不安。 “听着,如果他们真是来同我部贸易的,那么为何还要携带如此多不便之物?” 孤冷的深秋寒夜,他们两个人已深入辽泽十余里,只是因为大利稽希望能在成年礼上猎到一只合其心意的猎物,最好是熊罴之类的猛兽。 然而,在捕猎的过程中,他们却看到一支正在趁着夜色前行的商队。 那些人全副武装,看起来都是某个草原部落的武士,这些人在孤冷的树林和沼泽里异常扎眼、吵闹。 豆莫有心带着少主人回避。 因为哪怕对方是商队,可敢在这时节冒险涉过辽泽的人,又岂是什么好相与的良善人家? 商人和盗贼之间的身份变化,往往只在一念之间罢了。 特别是,对方的队伍足足有上百人,且人人几乎都穿着破旧的皮袍子,发辫油汪汪的,骑着马,挎着弓。 而豆莫和他的少主人,因为后者的成人礼,所以只有两个人在此捕猎。 况且,大利稽身上穿的是上好的防水鼹鼠皮袍,内里是丝绸面的棉服,发辫上串着珍宝玉石,脖颈上还挂着一条其父亲大祚荣曾经出使大周时,专门在那洛京神都花大价钱买来的、用纯金打造的长命百岁锁…… 还不算他们手里拿着的刀剑、宝雕弓,仅仅是这位少主人身上零零碎碎的东西加起来,在草原上足以换到上百只牛羊! 如果没有外人在,豆莫是不会有什么担忧的,少主人穿成这样最多就是打猎有些不便罢了。 久居此地的粟末靺鞨的属民,就算没亲眼见过,也都听过这位备受国主大祚荣宠爱的少主人。 同时,换句话讲,若非其打猎不便,那少主人的成人礼为何还要他这个国中最优秀的猎人跟随左右? 他晋身的机会又从何而得? 可问题是,现在有外人啊! 豆莫实在不敢想象,万一那些人看见自家少主身上的贵重之物,起了贼心向他们攻来,而他这位少主人又有所失,他未来该如何自处? 豆莫原是天门岭的猎户。 五年前的冬天,大雪封山数月,为了饥饿的老娘、妻子和嗷嗷待哺的一双儿女,他悄悄潜入了大祚荣的私家封地偷偷捕猎。 可是,不巧的是,他碰到正在围猎的大祚荣。 当时,大祚荣带着百余名随从,在封地里苦苦涉雪而行了一日,结果却连只傻狍子都没猎到。 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被发现时,豆莫正熟练地宰卸这一头麂子,且腰上系着好几只锦鸡。 不过,在大祚荣的命令下,豆莫只用了一支箭,便轻巧射穿一只正在林间飞行的火龙。 大祚荣当即大喜,并且对他这手射术,以及追捕猎物的本事赞赏有加。 故而,大祚荣非但并没有治罪,而是让他随行左右。 半年后,大祚荣又把少主人大利稽后余托付给他,跟他学习箭术,迄今已有四年半之久。 只待少主成年礼成,按照惯例,他这个侍卫就能获得一些封赏。到了那时候,他至少能混上个“小箭”的官位,他的子孙后代们也就有了出头的机会。 “千万别出事情啊。” 他沉重地喘着粗气,看着气体变成白雾从耳廓边飘过。他的眉毛皱得很紧,警戒地看着周围。入夜之后渐渐黯淡的天空,更是让他感到愈发紧张。 平心而论,豆莫并不讨厌这位贵族子弟。大利稽是位极俊美冷酷的十八岁青年,这或许是遗传了其母亲扶余人的血脉。与其父亲矮胖、敦实的身材相比,他体形瘦削,且举止大度,一双乌黑的眸子总能堪破一些世间的迷妄,这也令大祚荣很自豪,总是夸奖其聪明智慧。 当追猎时看到那伙在辽泽跋涉的商人,也是他第一反应这些人带着的货物有些不对劲。 入秋之后,他们靺鞨人这边缺少的永远是粮食和盐巴,需求最大的货物也是这两种。 最多,最多,还有一些奴隶和茶叶末也能在这边卖出去。 可是,那些人冒险横涉辽泽,看其车上带着的确实一些绢布、丝绸、还有瓷器之类的东西。 大利稽眼神很不错,看到对方还有一辆牛车,专门拉着许多“将军罐”形制的陶罐。这种罐子里面装的不是酒,就是价比黄金的香料。 往年,从没有人带这些东西和靺鞨人交易,一来是靺鞨人确实对其没什么兴趣,二来则是这边的靺鞨人肯定消费不起这种贵重货物。 就算是当地的部落首领,也很难买得起香料这种贵货——除非他们脑子昏了,把部族全部过冬所需的牛羊都拿来交易供自己享受的物品,可他们要敢那样做,小命也就活到头了。 这些人如果真是想和靺鞨人做交易,那他们就应该直接去他父亲大祚荣建的国都、那座更为南边一些的、名为东牟城的地方去,而不是跨过辽泽来这里。 这片位于辽泽东南的地区,他父亲大祚荣虽然最近几年一直在用心经略,但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此地邻近扶余国。他们靺鞨人和扶余人之间,斗了快两三百年了,一直被后者当作蛮夷赶着打。 只不过,因为他父亲大祚荣一个英明之举,曾经在大周派遣使者前来的时候,借着机会跟使者前往了洛京神都,这才见识到了大周是如何繁盛、兵容如何强大。 于是,大祚荣立马接受了大周的封赏,并且很干脆地配合起那位大周神丘道大总管、渔阳节度使薛贵,在北面配合,一南一北夹击扶余国。 数年下来,他们从扶余国抢了不少财货、人口和土地,在南面建起了东牟城,令那些靺鞨贵族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作为交换,那些靺鞨部落居住在东牟城,可他们的部民却都留在辽泽东南这片土地上,不断为大祚荣消化那些抢来的土地,顺便不断发动对扶余国的掠夺战争。 所以,当大利稽看到那支商队携带的货物之后,他立即意识到:这伙人怕是想要通过此地,前往扶余国进行交易的,因为他们走的这个方向上只有扶余人才足够富有,能消费得起那些“不便”之物。 第242章 见虎 刺骨的寒风,就好像成群结队的恶狼似的,扑过来啃噬着旅者脸庞。树影在不断变化,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游走。 豆莫在前,无论经过泥淖的草甸,还是低缓的斜坡,他都极少发出声音。 当大利稽再次因踩到一块光滑的石头跌倒后,这位粟末靺鞨的少国主一边费力地站起,一边低声咒骂。跟踪那支奇怪的商队行走了大半夜,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原本为了捕猎,他们走了一日深入辽泽数十几里。可现在为了跟着那支商队,他们根本没停闲,又几乎原路走了出来。 不同的是,人家都是骑着马匹,依靠四条腿赶路——大利稽和豆莫也是四条腿,但却是两人加起来的,而且还走了一日一夜。 豆莫拿定主意,转头强硬地建议:“少主人,太危险,我们马上离去。“ 然而,那个大利稽却突然停下来,眼睛盯住前方,皱着眉头说道:“轻声!” 同时,他还用带着鼹鼠皮手套的左手指向前方。豆莫顺着望去,顿时张大了嘴巴,因为吸了一口冷气,牙齿都有些打颤。 原来,他们看到了一处宿营地。 虽然远远看去从发辫、服饰上面分不清楚,但是看那营地的规模,以及毡帐的形制,豆莫还是认了出来,这应当是一处自己人的部落。只是,他还不知道那些人是归附过来的库莫奚人,还是那些生活在更北方的黑水靺鞨。 但无论哪一种,他们都不应该,也没理由接待这支奇怪的商队——这个时节,就算再怎么好客,头人们都不应该将上百人的草原部落武士,放进自己的营盘之中。 因为这些内附的部落,其大量男丁此时都被大祚荣征发到军中,南下扶余国去打秋风。一百多个来自别地的草原武士,足以祸乱一个只剩老弱的中等规模部落。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支商队定是去扶余国的,这个部落接纳了他们,说明他们彼此之间必定早有勾结,而这则意味着……” 豆莫暗叫一声“不好”,可他刚想有所反应,从旁边树林就响起了马匹的嘶鸣,这些嘶喊咆哮,像是翻江倒海似地,而被其搅乱的空气则像锤子一样敲打着他的胸口。 很显然,既然敢勾结外人,这个部落的头人肯定也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他们在外围撒下了暗哨。 或许是因为带着少主人走了一天一夜,豆莫着实有些疲惫了,所以才没有及时发现藏与树林里的暗哨。 “大意了。”他暗暗骂了一句,然后赶紧拉起大利稽的衣袖,不由分说便扭身向辽泽跑去。 这一举动很是无礼,但此时此刻,无论身家性命,还是个人荣辱都记挂在这位少主人身上的豆莫都顾不得了那么许多了。 好在,大利稽足够聪慧,意识到了豆莫的意图,他没有反抗而是顺从地加快了脚步。 只不过,他们一转身逃跑,七八名骑手就从树林里冲了出来,之后更是策马便开始追赶他们。 秋天的辽泽之中,有很多地方还长着一人高的蒿草,这些草甸为豆莫和大利稽二人提供了一些掩护。 至少,那些骑手都只是持着软弓,就连射出的箭都是黑曜石箭头的——这些弓箭很难射得太远,也很难射穿那些厚厚的“青纱帐”。 “少主人,这样跑不行。”疾跑了一阵,拉开一点距离,豆莫喘息着对大利稽道:“咱们只有两条腿,而且还走了一天一宿,他们骑着马还是能追上的。” 因为要进行成年礼的仪式,所以大利稽这次出猎不能骑马,只能步行。此刻,这成了他们主仆二人最大的软肋。豆莫建议要设一次伏,因为辽泽里的道路条件很糟糕,那些骑手此刻又是分散开来搜寻他们的踪影,所以设伏很有可能抢到马匹。 说干就干,他先让少主人先藏好,接着就憋住一口气,运至丹田,暗暗从箭袋里拔出箭矢,猛地从青纱帐里钻了出来,用腿部和腰部的力量将弓引开。 有人哪怕射了一辈子的箭,可是也仅仅只会靠眼睛瞄准,然而豆莫这个出色的猎手却有自己的诀窍。 他是靠自己的身体和呼吸。 只见,他在缓缓用鼻子呼出气息的同时,“唰”的一声,松开弓弦。 接着,豆莫猛地一吸气,迅速再次引弓,凭借刚刚肌肉的记忆进行瞄准,再次射出了一箭。 两支箭矢,这是豆莫的绝学,一前一后踩着风,迅疾奔向十几步开外的两骑哨探。 那两人全都没来得及防备,各自都是被箭矢一箭钉进了眼窝,一声不吭地就跌落于马背。 等到周围的其它哨探赶过来时,豆莫已经扶着大利稽上了马,直接打马冲进了辽泽之中。 看见族人中箭身死,再加上部落头人的之前下达的命令,那些哨探全都发了狂似地,打着唿哨就向那主仆二人追了过来。 豆莫又尝试倒躺在马背上射了几箭,不过很快就停止了尝试。 因为他的身子有些乏了,拉弓引箭射不中人只是白白消耗力气。而且,那些哨探也都认识到他是个高手,他们纷纷把身子伏在马背上,并且用手里的皮盾护住头顶。这就是不想比拼骑射了,他们现在的战法是要从后面一直追赶上两人,然后用刀子来解决问题。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那些哨探都知道自家这些马匹刚掉完了夏膘,贴秋膘还没有贴瓷实。它们的力气并不长久。驮着人奔跑个几里地,它们也就跑不动了。 所以,那些哨探下意识地控制马速来照顾马力,只是缀在豆莫和大利稽后面,并不着急打马赶上。 见此情景,豆莫不由得有些大感头疼。他本以为对方追一阵追不上也就散了,可却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执着——这肯定是他们的头人下了死命令,换而言之,那支奇怪的商队问题大了去了。 于是,豆莫只能狠了狠心,说道:“少主人,您先走,我来挡一挡他们……” 然而,他口中刚出此言,就看见旁边的草甸之中蓦地钻出一只斑斓猛虎。 这只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地、出现在辽泽的百兽之王,从那青纱帐里钻出之后既没有放声咆哮,更是似乎压根就没在意周围骑马的这些人,而只是频频回头看向自己身后。 第243章 野人 是的,这只猛虎正是之前被赵无咎“教育”过的那只金渐层,它也跟着出使的队伍。 也不知道圣人天子李隆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反正,虽然旨意上没有明说,但暗里还是让高元植“点”了赵无咎一句,让他将这只在千秋节宴之后就被养在上林苑的老虎一起带走,劳师以远地前往扶余国。 起先,赵无咎对此还有些惊讶:不能够啊,即便这家伙吃得多,可上林苑还养不起一只大虫? 可后来,半路上问教于郭祭酒,这位老夫子为他解答了疑惑。 “……扶余人有异俗,每逢秋冬之季,其国主常常带头祭祀山君——不主祭祖先而祭祀蛮兽,实乃淫祀。” 在向赵无咎解释的时候,郭老夫子还从自己马背上的褡裢里,拿出两本书册。一本名《太平览记》,一本叫《东夷北狄风俗考略》。老夫子将它们丢给了赵无咎,令其务必在路上把这两本书背熟了。 虽然他这个副使,名义上是要照顾师*长的饮食起居才得来的,但一路上老夫子都有自家老仆照顾着,赵无咎连搭把手都会遭到嫌弃。 所以,他一路上只是靠两条腿跟着马队赶路,队伍停下休整的时候就得老实背书。 只不过,从渔阳出塞之后,因为沿途很少有郡县可以补给鲜肉,所以为了让某金渐层吃饱,赵无咎还得跟着它去山林里捕食野兽。 经常遛老虎的朋友应该很清楚,这种大猫一旦撒手入山林,想要让它自己回来多少得费点工夫。 得亏赵无咎既有调禽聚兽之能,又特别擅长以理服人……额,服虎也一样,这才没把老虎给遛丢了。 进到辽泽之后,他还特意拿了些使团车上拉着的彩绢,为这老虎编了一个脖环,上面系了一块小木板,小木板上还用刀刻了他为这只老虎特别取的一个名字:三花。 虽然使团里的其他人,在知道了一只老虎被起了这么个名字之后,全都为这位山君感到深深的悲哀。 那位凭真本事让赵无咎对其感官有所改观的薛承誉,更是忍不住道:“这是什么鸟名字,哪怕叫个‘玳瑁将军’、‘金被银床’,都好过什么破‘三花’。” 但结果却是,被赵无咎执意叫作“三花”的猛虎,差点没扑过去咬这个为其说话的轻薄公子。 如果“三花”会说话,那它当时肯定就骂街了,而且恐怕会骂得很脏。 第一,玛德,什么“玳瑁将军”、“金被银床”,不都是给猫用的名字,你在这装什么滥好人? 第二,老子打不过大魔王,还打不过你这个小猴? 只有郭老夫子,在得知赵无咎为老虎取了这么个名字,笑着颔首说了句“善”。 赵无咎也因此而稍稍自得了一番。呐,看到没,这才读书人之间才有的默契。连郭老夫子都觉得“三花”是个好名字,这个名字是有大气运的。 而且,就像养宠物起名字之后,主人多半会更加对其上心。今日一大早,趁着使者团队众人还大多没从睡梦中醒过来,赵无咎就早早照例带着“三花”来狩猎野味。 一头成年老虎,捕猎可以一次吃下数十斤生肉,继而便数日不食。但若是每日都想吃饱,至少得有一二十斤的鲜肉进肚子。 千里辽泽,物产富极。 赵无咎带着“三花”,隔三差五就能猎到只野牛,顺手抓几只狍子,不仅让老虎日日得以饱腹,就连使团队伍众人也都跟着沾了光,不必用牙齿和肉干打架,吃上了新鲜的炖肉、烤肉。 今天一大早,赵无咎带着“三花”出来,主要也是为了给大伙改改口。 他不仅找到一处大河,亲自下水摸了条一人来长的大鲟鱼,还让“三花”带路去跟踪一群黄羊。 有鱼,有羊,甚鲜矣。 可是没成想,鲜汤还没喝上,他就遇到了一件新鲜事。他遇到了两伙胡人在互相骑马追逐。 一伙人穿着破旧的羊皮袄子,头顶髡发,只是在两鬓留有两缕发辫;另外一伙人,则只是有两个人,头上虽然也编了发辫,但是却没有髡发,而且身上的穿戴要好过前者许多。 前者在追,后者在逃。 赵无咎本来不愿多事,可偏偏他们若是再往前走追逃几里,就会一头扎进使团的宿营地。 而且,好巧不巧的是,“三花”似乎是嗅到一窝黄羊的气息,于是跟着从草甸中冲了出来,正好出现在了那两伙人中间。 或许是和人待得久了些,“三花”的野性和警惕性被磨平了不少。 因此,它见到几个骑手向自己冲过来,不仅没有立时远遁再做他想,反而还傻乎乎地看了看他们,甚至还回头看了看被“青纱帐”遮住身形的赵无咎。 “这头憨虎。”赵无咎无奈地暗骂了一句,决定回去一定要对其多加教育。 不过,他还是从“青纱帐”中站直了身子,九尺多高的身形,就算那些蒿草有一人来高也无法完全掩住。 因为之前下水摸了条大鲟鱼,所以他此时身上打着赤膊,幞头也摘了,下身只穿了一副短绔,衣服鞋履全都装在一个包袱皮里面用一只手拎着。而另外一只则抓着鱼尾巴,将鲟鱼扛在肩头。 故而,他甫一站起身来,追和被追的两伙胡人全都为之一惊。 作为一名老练的猎人,豆莫先是看到猛虎,又是看到一个展露精壮筋肉的“巨人”,很难不去想那些自己曾经听说过的辽泽掌故。 “莫非是遇到野人了?” 不仅仅是他这么想,那些追杀他和他家少主的哨探,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他们的阿妈、阿爷小时候吓唬他们,通常说的就是“再不好好睡觉,野人来了把你捉走吃了”。 于是,一见这副样子的赵无咎,纷纷弯弓搭箭对着赵无咎就是一阵狂射。 “这也未免太没礼貌了。” 赵无咎皱了皱眉,拎着大鲟鱼的尾巴,将其当作纺锤一般,抡圆了胳膊将那些箭矢尽数拨开。 紧接着,他的身形就像一团狂风似地,瞬息间出现在了这些那些追兵身边。一拳一个,令其全部陷入了婴儿般的睡眠。 在豆莫眼花缭乱之间,赵无咎便将十几骑追杀他们的哨探全部击晕过去,各个瘫倒在马背上面。而等到这个靺鞨箭士回过神来,他只感觉一阵巨力拉住了他的马缰绳。 “希律律——” 他和他那少主人的两匹马,全都被拉得人立而起,将他和他那个少主人摔下了马背。 而那个“野人”就站在了他们面前。 “少主人,您先走,我来挡住这野人……” 他快速用靺鞨语对少主人大利稽说道,同时也将手掌伸向自己挂在腰间的、用来解剖猎物的短刃。 然而,那个大利稽却赶紧按住了自己这位射术老师,同时狐疑地看向如铁塔般的“野人”。 “君乃周人乎?”大利稽用一种比较怪异的腔调,说出了一句汉语。 第244章 钩直饵咸 赵无咎怎么想也想不通,他遇到的第一个说话时总喜欢晦涩拽文之人,竟然是一个靺鞨贵族。 在大利稽问出那句“君乃周人乎”之后,赵无咎点点头,而后还告诉他自己是大周的使团成员。 也不管对方信与不信,他只是押着大利稽、豆莫主仆二人,又让“三花”驱赶着那些驮着部落哨探的马匹,一齐返回了使团的宿营地。 一路上,那个大利稽对这赵无咎,要么是说些什么“惟愿公推鞫详刑”的文邹邹的话语,要么就是在感慨自己这是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说什么“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之类的昏头话。 好在,赵无咎发现他们的地方,距离使团的宿营地确实不远,只有三四里的路程。 被薛承誉亲自安排着洒出去的明、暗哨,早早就发现了他们,并且很快就将消息传给了主事的郭公。 而等亲眼看到这位披着羽氅,身穿三品紫色暗纹官服,头戴进贤冠,腰间系着蹀躞金带,金鱼袋垂在一边的朝廷使者,赵无咎都惊讶得瞪圆了眼。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他早就清楚这位老夫子的脾性:绝对怎么舒服怎么来。 从洛京神都到塞外,这位郭公压根就没穿过官服。 在路过涿郡时,他们曾被州刺史专门宴请过,可这位老夫子只是沐浴了过后,穿了件缺胯衫就从容前去赴宴——主打一个我比你们官大、比你们资历老,怎么穿怎么对,礼仪的解释权在我这边。 赵无咎本以为在抵达扶余国,在见到那个扶余国主之前,这位老夫子绝对懒得打开行囊换上官袍。 他万万没想到,郭公那件就算放在洛京神都足以令人侧目的紫色官袍,第一次的亮相居然是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沼泽里面。 而且,郭公此时手里还持着一根长杆,这东西有个专门的称呼,名为“旌节”。 这根长杆以竹为主,柄长八尺,以牦牛尾其眊三重。 按理说,出使他国的使者一定要随身携带这根旌节,就算骑在马上也要举着它才行。 但是,郭老夫子却因为觉得拎着此物只是徒费力气,所以一直将它丢在盛放行囊的辎车里面。 现在竟然也拿出来了。 甚至,不仅仅是郭公,就连薛承誉也玩起了“变装”。 这位名满洛京的轻薄公子亦是换上了红布的军装,在外面套上了一件明晃晃的明光战甲,腰胯箭囊,一手拄着长槊,一手笼着兜鍪,威风凛凛地站在郭公身后。 他的那些仆人亦都是类似的打扮,最差、最差身上都有一件裲裆甲,显得气势十足。 而一见这阵势,还没等箭士豆莫反应过来,他那位聪慧过人的少主人大利稽立刻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着郭公行了一个靺鞨平民拜见贵族的礼仪。 接着,他才站起身子,再次向郭老夫子交手作揖,施了一个大周的礼节。 “公为天使乎?” 大利稽文邹邹问道。 只是,这回不用赵无咎来回答,郭老夫子亲自与其进行了交谈。 而且,老夫子就是老夫子——国子学的祭酒大人一旦拽起文来,大利稽这名仅仅是跟着在东牟城里还算是有名的周人儒生,稍稍学了些古文经义的靺鞨王子,又岂能听得明白? 但就是不明白才觉得厉害。 特别是,当郭公拿出凤台出具的出使敕命文书,在他眼前展示过之后,大利稽就彻底不再疑虑。 因为他看过与其类似的东西,那是他父亲用锦匣仔细收好的一份手书,上面的内容记录的是大周圣人天子李隆对于大祚荣这个粟末靺鞨国主的封赏。 圣旨都是有专门形制的。那上面的龙纹图案、印章尺寸、纸张材料……全都具备防伪的作用。普通人别说想要仿造了,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一次。 “得见天使之尊颜,小王幸甚,无以为复。惟愿请尊使同回东牟城,歇息几日,吾得以尽地主之谊也。” 这个大利稽说得情真意切,大周使团的使者若真是什么庸人,恐怕也就信以为真了。 只可惜,郭老夫子可不是什么腐儒,他的才智远胜面前这个聪明年轻人十倍。而那渔阳节度使之子、轻薄公子薛承誉,同样也对这块土地的风俗和历史了解得十分详细,甚至就是他认出的这个大利稽为何人。 准确来说,是他的几个亲随之中的薛高,在看到被赵无咎押回来的人时,一眼就认出了这些人的底细。 作为曾经的扶余人,薛高可没少和这些靺鞨人打交道——往往最了解你自己的,其实就是你的敌人——他从大利稽脖子上挂着的那块长命百岁金锁,还有他身上穿着的华服,就认出了此人靺鞨王子的身份。 他父亲大祚荣早先生下的几个儿子全都夭折了,而其去了趟洛京,带回来这么一块长命锁挂在当时最小的儿子脖子上,这孩子才顺利长大成人。这件事情在扶余国也很有名。毕竟那个大祚荣娶的妻子,也是他们扶余国的一个公主。 “这小王倒是机灵,”听了大利稽说的话,薛承誉暗道:“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这个靺鞨国主之子,竟然在自己家一亩三分地上被人追杀。 请我们去东牟城做客或许未必是假,可他想白得一队人护送却肯定是真的。” 想到这里,他就朝着自己的亲随薛高打了个眼神,后者立马明白了公子的用意,不着痕迹地离开去审问那些被赵无咎抓回来的、这时都还没苏醒过来的那些人。 或许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过于钩直饵咸了,所以大利稽连忙尝试补救,他焦急道:“不敢隐瞒天使,小王之所以欲携天使一起回东牟城,是因为碰巧前路就有恶虎拦道……” 正在赵无咎身后,偷偷扒拉着那条大鲟鱼脑袋的三花,不由得愣了一下,扭过脑袋想看看是谁在念叨自己。 不过,大利稽确实说的不是它。 “……有一部落,其头人似乎背叛了我父亲,以及更伟大的大周皇帝陛下,与扶余国的达官显贵,勾结在了一起。” 闻听此言,方才始终保持着天使威仪,摆出一副谦谦君子风度的郭老夫子,蓦地瞪大了眼睛,勃然作色道:“是何人如此大胆,其人也想要与扶余国君臣共化作粪土耶?” 第245章 铁猛兽 李隆为何要派遣使者,还是曾经担任过太子太傅的郭公亲自出使,前往扶余国? 答曰:立约而暂止兵戈。 只不过,那位圣人天子的意图也仅仅是让朝廷在东北面暂停下兵戈,因为他在西南方向要开启一场大战。 千秋节宴上,那场以刺王杀驾,抢夺龙珠宝物的大案随着各部有司的调查,渐渐落下了帷幕。 除却半死不活的那罗祢婆寐之外,大理寺和刑部还查到一个关键的人物,那就是那个天选背锅者、蕃国的大论之子论钦陵。 正是此人,向那罗祢婆寐捐输了大量钱财,那伙吐火罗死士配备的兵甲、弓弩全都是用这些钱添置的。 历朝历代,私藏甲胄、弓弩全都是杀头灭族的大罪过,更遑论那些人还潜入皇宫大内意图刺王杀驾?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圣人天子打定主意,要在来年开春之后、入夏之前,点起雄兵去向蕃国,向那吐火罗国讨要一些“说法”,而如果说法讨不回来,那他也不介意轸灭此两国。 当然,李隆也并非妄人,他没有将灭国之战当作那些无关痛痒的小战事。 因为一旦掀起灭国之战,大周所需要调动的各种资源,肯定将是一个天大的数字。 所以,权衡了利弊得失,特别是兵部和民部筹算后给出一个结果,大周现在并不适合两线作战。 在西南方向要开打,那么东北方向针对扶余国的战事,最好是能暂停,至少也要降低一些烈度。 想要达到这项战略目的,最可行也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扶余人感受到来自北面的压力,而不是在南面继续与神丘道大总管薛贵继续焦灼作战。这样一来,薛贵那边就可以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更高效地从占领的土地上汲取税赋和军粮,减少对朝廷公帑的压力。 也正因为如此,圣人天子李隆这次派遣使团出使扶余,才会令郭公带队从陆上绕行一个“几”字形路线,穿过辽泽,从北面前往扶余国的都城。 这支使者团队,可不是看“棒打狍子瓢舀鱼”的风景来的,他们肩负了一项重要的使命。 作为正使的郭公,要在靺鞨人和扶余人每逢入秋之后就会爆发的摩擦冲突中,想办法添一些干燥的柴薪。 之前,大周朝廷就对粟末靺鞨的首领大祚荣有过诸多封赏,不仅封其为渤海郡公,还专门为其“创业”进行了“注资”——若非有着大周的帮助,那些粟末靺鞨人的东牟城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其部族三千副兵甲又是从沼泽地里刨出来的不成? 不过,押宝归押宝。 无论是圣人天子李隆,还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都不至于天真到会相信,只是用钱财就能买来一个人永生永世的忠诚。 故而,出塞之后一路走来,郭公根本没让队伍途经东牟城进行补给。 一来是因为,那座城里现在只住着一大堆满脑肥肠的靺鞨贵族 ,真正掌握靺鞨人军权的大祚荣,秋冬两季都并不会在那里待着。 二来则是因为,近几年大周对于这片区域的调查,包括秘密洒入此地的暗探,呈具上来的都是些纸面文字,郭公看了之后并不放心,他还得实地走访居住在此地的部落后,才好作出合适的判断。 只有这样,他才能更好地与那个大祚荣,以及扶余国的国王进行交谈。他还得评估那个大祚荣的实力,靺鞨人能与扶余国交战是好事,可大周君臣也确实不想扶植起一个未来的雄主,把扶余国旧事再经历一遍。 而郭元朗和薛承誉都没想到,他们刚刚快要走出辽泽,就遇到了那个大祚荣的儿子大利稽。后者还被一伙看起来是他们自己人的哨探追杀,若不是碰巧遇到了赵无咎,大利稽主仆二人未必能幸免于难。 这可真是给了郭元朗一个极好的发挥空间,作为一个曾经大周的中书令,这位老夫子可不是什么善茬子。 “好、好、好!” 郭元朗连说三个“好”字。 接着,他就大袖一挥,开口道:“左府果毅、太中郎将、驸马参军薛承誉听命!” 被这老夫子一喊,薛承誉连忙抱拳交手:“请使者节钺诸军事。” “既然这位靺鞨王子说了,前方有一部落头人似有不臣之心,老夫这便入那叛贼营中当面质问那人。 老夫要问问他,可是敢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可是敢有那不臣之心! 你整编人马带队掠阵,老夫若是进其营地一个时辰不归,你等自可行动,隳其营地,诛灭不臣!” 薛承誉本来还有点迟疑,想着是不是想建议郭老夫子稳一手,随便安排个人前去质问就算了。 可是这位老夫子接下来说的话,马上就让轻薄公子把到嘴边的话给重新咽了回去。 “右拾遗、朝议大夫、千牛卫检校、骑都尉赵无咎听令!”郭元朗喊道。 回来之后一直在旁侧摸鱼,在用手里那条大鲟鱼偷偷逗弄三花的赵无咎听闻,赶忙将渔获扔到地上,还抬脚把蹭向自己腿边的大猫也轻轻踢到了一边,抱拳拱手正色道:“请夫子教我。” “你随我一起去,着好圣人天子赏赐的甲胄,带好兵器,不要堕了我天朝的国威!” “弟子领命!” 这一问一答,为何让薛承誉觉得稳了呢?答案很简单,就在于那句“圣人天子赏赐的甲胄和兵器”上面。 原来,临行之前,圣人天子还赏赐了一些东西给赵无咎这个使者团队的副使。 李隆专门令匠作司的大匠赶工,为赵无咎量身订做了一套足足够七八副明光铠或者山文铠用料的铠甲。此套铠甲内外共有三层,内二层有锁甲和皮革防护周身,外面一层都是由匠人精心细捶出来的鱼鳞状贴片。 这套铠甲算上兜鍪和铁面战靴,总重两百二十三斤。除了赵无咎这样一个可以挟石狮子逾墙而走的“怪胎”之外,恐怕整个大周都没法选出另外一个可以穿着它作战的活人。 除了铠甲,李隆还打开御库选了足足百斤玄铁,命人为赵无咎打造了几样趁手兵器:一柄特制的、锋刃长四尺的千牛刀;两把可以插在后腰上,既可近距离搏斗用,也可以投掷出去杀敌的“小”手戟;还有一把份量不详的长柄战锤。 这段日子以来,赵无咎只是穿戴过铠甲拿上武器给大家伙展示过一回,那一次就令所有人都记忆深刻。 薛承誉暗暗给他起了个绰号—— 号曰:铁猛兽。 第246章 阿秃儿 黑水靺鞨部落的阿秃儿十分焦躁,在粟末靺鞨部落大祚荣的恩威并施的拉拢分化之下,彼此之间互相看着从没顺过眼的靺鞨人,以最快速度组成了联盟。 这简直是几代靺鞨豪杰做梦都想达成心愿,但是如愿以偿的却是粟末靺鞨的大祚荣,这就让人有些难以接受了,特别是阿秃儿这个有大志向的酋长二代。 事实上,他最近几年一直非常郁闷,每时每刻都恨不得找人打上一架,可他又不能那样做。 他这个酋长二代是“隔辈”的:上上一代酋长才是他的亲阿爷,等他阿爷而上一代的酋长是他的叔叔。 只不过,粟末靺鞨的大祚荣手段高明,建造了那座东牟城。他叔叔因为贪恋那里舒适的生活,带了许多亲信一直久居在东牟城里不出来,所以他才能暂时领受了部落“酋长”的实权。 他只有酋长之实,而没有酋长之名,并且他叔叔还在其身边留下了好些掣肘。 比如,他叔叔最年长的两个台吉(儿子),以及住在部落里的巫医和萨满,就全都是他叔叔留下的心腹。 阿秃儿无论做什么决定,这些人不是唱反调就是使绊子,总之就是不会让他顺心如意。 好在,入秋之后大祚荣派了“小箭”来传达了军令,在诸部落集结勇武之士例行去扶余国叩边。 他叔叔留下的那些人眼皮子足够浅,他们为了讨好大祚荣,也为了多占一些“打秋风”打来的便宜,所以干脆全都加入了扶余国的队伍里。 这样一来,他们这个黑水靺鞨部落里的武士数量顿时十去七八,只留下一百人不到在看守家业、负责保护阿秃儿这个“代理酋长”以及部落的老少妇孺们。 不过,也正是趁着这个“空当”,阿秃儿才能办点自己想办的事情—— “丘林叔父,您与我父亲的情谊,长生天可作为见证。”阿秃儿一手里握着银盏,邀请帐内的客人共饮奶*子酒,一手则在把玩着两颗狍子骨做成的喀赤哈。 这对喀赤哈因为是由同一只狍子骨头做成的,所以大小形状几乎一般无二,肉眼很难看出什么区别。 在同饮了几杯酒水之后,丘林翁亦是与这个阿秃儿的后辈相谈甚欢。他甚至还“自作主张”地要将自己替人押送的香料和丝绢匀出三分之一,赠与阿秃儿的部落。 阿秃儿则是“推拒”了一番,最终才不得不接受这位叔父的美意。 最后,阿秃儿还问了一个他真正关心的问题:“丘林叔父,您这次要去送货的对象到底是哪位英雄,可否与我介绍介绍?您知道的,侄儿最是喜欢结交天下的英雄。” 我知道个屁。 丘林翁看着这个上次见到还在襁褓中的小子,心里骂了一句,可还是笑吟吟地回答道:“叔父也不瞒你,我这次去送的货物,全都是扶余国泉男建订下的。” “泉男建?”阿秃儿有些意动道:“可是那扶余国大对卢之子、北面将军、小冢宰泉男建?” “正是。”丘林翁下意识想要以手抚须,不过,他马上就改成用手在胸前抓了几下痒。 而阿秃儿马上图穷匕见道:“丘林叔父,如果我能为你提供一份靺鞨诸部的行军图册,你可否向那位泉将军为我讨要一些兵甲来?” 真蛮夷也! 丘林翁心里不屑道。这是他对于这个藏不住半点心事的“好大侄儿”,下的一个最终判断。 不过,这并不妨碍丘林翁继续笑着点头,答应了阿秃儿的要求。“侄儿既然开口了,作叔父的自是要帮衬帮衬,我愿替侄儿勉力一试——你放心,就算那位泉大人不愿意交换,叔父我也会尽量拿钱财买来军械,回来的路上给你捎上便是。” 阿秃儿登时大喜,他举起了酒盏,向丘林翁频频敬酒。 丘林翁之所以这么答应,一来是因为他现在还处于人家部落之中,二来是因为他的确对靺鞨人的行军图册感兴趣。 这东西是有用的。 给泉男建这东西,想必那个以知兵着称的二公子会更好应对大祚荣的袭扰,而在见到泉男建之前,他拿着这份图册也好避开靺鞨诸部的联军,少了很多风险。 因为他答应得爽快,所以那个阿秃儿拿出图册也很爽快。不多时,一张熟羊皮的地图就摆放在了丘林翁的案头。 虽然制作不是很精细,但这张羊皮上确实画出了辽泽以东到扶余国之间的、有些名气的山山水水,上面还用朱砂线头标注出了几条行军的路线。 就在丘林翁看着图册,一手蘸着奶*子酒在案子上勾勾画画,尝试尽量将其“印”进大脑里的时候,大帐外突然就响起了一声十分悠长的牛角号声。 虽然草原各部落间的传讯号角都略有不同之处,但大体还是相通的,这种长号角声往往就意味着敌袭。 “嗯?” 阿秃儿蓦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向帐篷门口,而就在其快要聊开毡帐的门帘走出去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对丘林翁说道:“叔父莫要惊慌,这时节不会有其他部落来袭扰的,咱们这边离扶余边境线也很远,这号声应该是有小儿看到狼群……每到秋高草长的时候,那些饿狼都会成群结队从林子、草原里跑过来滋扰,想要在入冬前好好吃上几顿饱饭。” 丘林翁笑着让他去处理“狼害”,表示自己也是土生土长的草原人,怎么会不知道这种事情。只是,就在阿秃儿从毡帐走出去,他便立刻站了起来 “不妙啊!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现在两只眼皮子一起跳个不停。” 丘林翁抹了一把脸庞,连日来的赶路,让他也颇为疲惫。刚刚在装模作样维持笑脸,更是让他一张老脸都有些发酸。 可就在其刚刚把手放下,眼角的余光却借着毡帐门帘掀开的一角,瞥见了两个手持出鞘弯刀守在毡帐门口的部落武士。 一时间,丘林翁神色变了又变。紧接着,他就不动声色地走回自己座位旁边,从案几上拿起割肉的小刀。然后,他就走向毡帐角落,手起刀落将这好端端的一座毡帐撕开了一个破洞。 第247章 无当虎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丘林翁割开毡帐遁逃之际,大周的持节特使郭元朗,已带队走到了这支黑水靺鞨部落大营之前。 这位郭老夫子拄着旌节,站在一辆被老牛拉着的辎车上面,睥睨着围拢过来的几十名部落武士。 在他身后数百步开外,以薛承誉为首的百余人全都顶盔贯甲,骑在马上排成一个锋矢阵型,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冲过来。 那位粟末靺鞨王子大利稽,此时则和他的师傅豆莫则拿着刀剑,牵着一队被拴起手臂的黑水靺鞨武士,跟在牛车后面。 站在牛车前面的,只有一个牵牛的老翁,以及一个足以令所有人侧目的“钢铁怪物”。 平心而论,无论郭老夫子的睥睨作派,还是薛承誉那百多人的具装马队,其实都足以威慑宵小的效果。 但是,这份威慑力在赵无咎此时展露出的外形面前,多少是有些不够看的。 九尺多高,也就身高逾三米的壮汉,身上披着一身漆黑如墨的甲胄;其他人就算骑在马背上,个头也就堪堪与其胸前挂着的、那狰狞恶兽状的护心镜平齐;其头上的兜鍪放了下来,足以遮住整张脸孔,再配上一个布满饕餮纹饰的玄甲护面,整个人就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 赵无咎肩膀扛着一根重锤。 寻常使锤或者蒺藜骨朵的人,那锤头也就顶多拳头大小,可他这重锤才是真正的重锤——那锤头的直径足足有一尺多长,锤头表面还满是棱状的尖刺,锤柄粗如鹅卵,长柄足有八九尺长。 只要没瞎,看到这东西第一眼就能知道,这玩意儿要是砸在身上最轻也得落个“人马俱碎”的下场。 除此之外,这人身边还跟着一条斑斓猛虎,只是这头百兽之王似乎亦是有些畏怯于这个“铁猛兽”的淫威,总是在其脚边徘徊,就好像喜欢和主人打闹的小猫一样。 大步走到了黑水靺鞨人部落营门前,赵无咎也无其他言语,当即就一锤砸开了营地的栅栏门。那些阻挡马匹车辆经过的鹿柴,则全都被其挥锤扫到一旁。 几十名部落武士在其面前,组成一个半月形的阵型,手中亮出弯刀,可就是没人敢于第一个上前。 所以,每当赵无咎向前踏一步,这些人也就跟着后退一步,直到退入了自己的大营。 当然,除了畏惧于这铁猛兽,那个粟末靺鞨国主之子大利稽大声表明了身份,以靺鞨人共主大祚荣之子的身份吓唬住了这些部落武士,同样也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 直到阿秃儿急匆匆地从赶到营地门前,看到浑身铁甲的“巨汉”踏入了自家大营的这一幕,黑水靺鞨武士们没有一个人动手,就连引弓搭箭的人都没有。 “阿秃儿!你可认得我?” 看到披着羊毛披风,身上穿着打扮与周围那些牧人大不相同的阿秃儿,大利稽一眼就认定这人应该就是那些牧人口中的头人、俟斤、他们部落的主事者阿秃儿。 哪怕他从没见过这人,可是他相信,对方肯定听过自己的名字。 “我就是大利稽,大祚荣的儿子,你为何要派人劫杀我和我的箭术师傅……还有,你为何要偷偷接纳与扶余国有交易的商队,你是不是想要带着你的部落投降扶余人?” 大利稽操着一口靺鞨语,语速飞快地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起了阿秃儿。 这是因为他不相信,这个黑水靺鞨部落的所有人都铁了心,想要跟着他们的头人反叛东牟城——那样,以其它许多靺鞨部落与扶余人的恶劣关系,在白山黑水之间,他们这个部落恐怕就真的再无立足之地了。 果然,他这一番话,在那些武士之间引起了一丝丝的骚动。 阿秃儿亦是暗骂了句“晦气”。 事实上,当看大利稽身上的华服,以及他脖子上戴着的那块纯金打造的长命百岁锁的时候,阿秃儿其实就相信了他自报家门所说。 而他也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劫杀”,恐怕就是因为自己为了小心而特意放出去的哨探与其发生了冲突,最后变成了对方的俘虏。 “大利稽殿下,您这是想多了,”阿秃儿一边摆手,一边走向大利稽,“我确实派出这些哨探,可那是因为大祚荣带走了部落里的大量男丁,所以现在正是我们黑水靺鞨人最虚弱的时候,不得不小心一些。” 可是,就在他快要接近到大利稽身前数尺的时候,如同铁俑般矗立于营门前一动不动的赵无咎,突然抬起架在肩膀上的重锤,单手拎着将其重重砸落。 “忽”的一声,至少百余斤重的重锤,擦着阿秃儿的鼻子尖落到了地上,将其脚下的土地砸出一个坑。 赵无咎冷声说道:“越此界者,死!” 虽然阿秃儿听不懂赵无咎的语言,但是这一锤表达出的意思,但凡脑筋正常的人都能猜得出来。 阿秃儿刚刚确实是产生了点别样的“小心思”——他没去过几次东牟城——故而,他只是将“铁猛兽”赵无咎、持节而立的郭公,还有那陈兵掠阵的薛承誉,当作了被大利稽带来的粟末靺鞨的精锐。 “言语不会比刀剑更有力。” 这是靺鞨人的一句俗谚。 阿秃儿不认为,既然自己已经冒犯了大祚荣的儿子大利稽,仅仅凭几句言语就能解决问题。 他觉得,只要自己能够将大利稽擒拿在手里,那么不管怎样他都能获得一些好处,至少也能令对方的兵马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他刚刚才一边挥手解释,一边慢慢地向大利稽靠近。 只可惜,他的目的被那个“铁猛兽”给看穿了,遭到了一锤“势大力沉”的警告。 而且,这个“铁猛兽”口中说得他听不懂的话语,再加上在牛车上持节而立的郭公的那副打扮——这些都与靺鞨人有很大区别——远比黑水靺鞨和粟末靺鞨之间的差异要大得多。 阿秃儿猛地想起了一个只是存在于其记忆里的名字:大周。 “这些人不会是周人吧?” 第248章 狐假虎威 念及如此,阿秃儿马上改变了策略,张口就说道:“误会啊,这都是误会!” 他向面前这名大祚荣的台吉、靺鞨诸部下一代的酋领大利稽手舞足蹈,诉说着自己的苦衷。 阿秃儿承认自己刚刚接纳了一支商队,可那是因为其商队的首领与他父亲有旧,两人是交换过信物的“安达朋友”,所以他才会让部众收容他们,为其提供一些便利。 说话间,阿秃儿还拿出了两颗喀赤哈,给大利稽他们做了展示。 “……那商队首领,现在就在吾帐中,他们车队也还都没有卸车,”阿秃儿看了看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赵无咎,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唾沫,“若是你们还不信,可以自行拿了那人问去。” 阿秃儿后面那句话说得很小声,他这样做,就算在自家部众面前也是一件十分跌份的事情。 可是,“死道友不死贫道”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 丘林翁是和他父亲有旧不假,但他又不是阿秃儿的安达朋友,他可不愿意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叔父,就让自己的部落陷入死地。 就在阿秃儿等待着大利稽接下来的命令时,在牛车上持节而立的郭老夫子突然开口了:“带我等前去!” 而且,他说得是靺鞨语! 随着他开口,刚还行那狐假虎威之计的大利稽蓦地就变了脸色,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前。 阿秃儿反应稍慢了半拍。 不过,他那剃秃了的头顶多少管点用,这个黑水靺鞨头人最后也意识到了:原来,这个站在牛车上的周人老头,才是真正的说话管用的大人物。 “白山黑水之间,就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那大祚荣是因为周人的支持才能统合靺鞨诸部的。 刚才我是看走眼了,这个周人老头才是真正的大人物! 他乘着牛车,大祚荣的儿子大利稽都得在车旁,一路跟着步行。 要是我也能和这人搭上关系,那是不是说,阿秃儿我也能得到周人的支持……” 想到这里,这个阿秃儿的一张丑脸,居然像盛开的菊花似地,绽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贵人请随我来!” 他侧开身子,对着“高高在上”的郭公作出一个邀请姿势,眼睛再不看大利稽一眼。 然而,等他到了自己的营帐,待把守营帐的两名武士拨开毡帐的门帘,阿秃儿当即便傻眼了。 他的营帐里已然空空如也,那位“丘林翁”早已不知去向,只是在营帐侧面找到一处用刀割开的大洞。 好在,接下来那位来自大周的“天使”郭大祭司(阿秃儿把“祭酒”当作了巫师萨满一类的人物),并没有为那大利稽跳脚大骂所动。 郭老夫子没有主要追责于阿秃儿,而是当即下令让赵无咎前去“按住”那支商队。同时,他也让人传令让在黑水靺鞨部落外掠阵的薛承誉带队前来,以防不测。 半个时辰不到,尘埃便已落定,所有事情也逐渐变得水落石出。 全程了解了事情的赵无咎,更是大感惊奇:他没想到,在这塞外苦寒之地,自己差点又遇到一个老熟人。 那支商队的首领不是旁人,而正是自己老家东山县城的、那个投了贼兵的林老爷! 他领命去“按住”那支商队时,那些部落武士见到这么一头“铁猛兽”,虽然也都心生畏惧,但还是拔出刀剑、拉弓射箭与其搏了一场。 结果也很干脆。 那些人的刀剑就没有能挨到他身上的,偶尔有箭矢能射中他,可那也是因为赵无咎懒得去阻拦——黑曜石做成的箭镞,就算射中,也会在他那三层宝甲表面直接撞碎。 而反观赵无咎,则只是挥起巨锤,敌人根本就没人能挡得住他的轻轻“碰”一下的。 那锤子表面半尺长的棱刺,擦上就是重伤;要是正面被锤中,整个人立马就会被打成煮熟的虾子一样。 在付出了二十多条人命之后,有人骑上马就想要逃跑,然而其中跑得最快、距离黑水靺鞨营地边缘仅一步之遥的那人,竟然被赵无咎徒步追了上来,连人带马一齐举起,狠狠砸向了其它逃跑的人。 这惊人的一幕,令所有人为之胆寒。就连受命前来,来包围迫降这支商队的薛承誉,他那百余骑的半具状甲骑(马没有马甲)的骑手也都纷纷瞪大眼睛,用手掌死死勒住缰绳。 赵无咎一人挡在那些部落武士面前,威风凛凛地大吼道:“伏低不杀!” 为了配合他的威势,明明自己就是猛虎的“三花”,甚至也“狐假虎威”了一把。 这头斑斓猛虎窜到赵无咎身边,对着那些部落武士发出“嗷”得一声怒吼,如同雷鸣一般,声震四野。黑水靺鞨营地里的马匹牛羊,被吓尿者,不知几何。 事实证明,被吓破胆子的人是没什么抵抗意志的,那些被俘虏的部落武士很快就交待了自己等人的身份,以及这支商队带队者丘林翁的信息。 赵无咎虽然不懂他们说得是什么——这些人说得话,甚至就连靺鞨人都听不大明白,可大周使者团里面确实有能人——好几个鸿胪寺出身的译令官不仅精通草原各部多种方言,甚至对其历史掌故亦有所了解。 他们很容易就梳理出了那些人说得是什么,并且将其整理、汇集之后,统一汇报给了郭老父子。 汇报的时候,他们占据了那个阿秃儿的营帐。而作为使节团的副使,赵无咎就和薛承誉一起守候在大帐门前,将那阿秃儿、大利稽等“闲杂人等”隔在外面。 赵无咎武力已臻三品高手,以他的耳力,听到营帐内的细声交谈,那其实就不算“偷听”——那明明就是大大方方无意间听见的。 故而,他才得知了,那个阴颉利带着绿眉贼这两个月不仅在常州各处游走,还已经在渔阳北面五百余里的骆驼场城立足,开始收纳人口丁亩,甚至收容了草原上很多小部落。 这支商队,就是由那些投靠阴颉利的小部落的武士组成的,他们要押送的货物是要送去扶余国。 第249章 对与错 丘林翁不是只身逃跑,他还带了几名亲信的随从,这些人都是他丘林部的私兵。 除此之外,这个五旬老翁也只是带了几斛香料,而剩下的那些丘林部私兵们则是带了几大捆肉干,外加几斗黍子傍身。 他们倒是从阿秃儿的部民手里抢了好几匹马,平均下来一人一马还有富余,显然是做好一路狂奔的准备。 至于说,他们为何不带走自己商队里的骡马,则是因为这些大牲口由于连日行进,掉膘严重。 本来,丘林翁还想要放一把火的,可是却因为赵无咎来得实在太快,所以才没能成行。 这个狡猾的老头,眼瞅见一个“铁猛兽”踏入黑水靺鞨部落的营门,当即就爬上马背远遁而走。 薛承誉本来想着带人去追的,不过,使节团正使郭老夫子出言制止了他。 一来,对方本就是轻骑而走,薛承誉等人想要追上那些人,至少得脱下衣甲才行。 这脱衣甲再换马去追,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一刻钟,那些人若是不管不顾恐怕能跑出几里地开外。 他们使节团里虽然也有向导,但毕竟还是有些人生地不熟,万一出了事情平白损失人手不值当的。 二来,郭老夫子心里庙算数次,觉得那个丘林翁逃窜向扶余未必就是一件坏事——至少现在不是。 虽然那人应当是祸乱常州、幽州等地阴颉利的使者,目的是想要与扶余人建立关系,以便共同应对来自大周的压力。 但是,这绝对需要时间,没个一年半载,两方的关系根本建不立起来。 况且,此次出使,郭老夫子有七成把握将扶余国暂时“按下”来。没了急迫需要疏解的压力,扶余人和那阴颉利也就没有了急切的共同利益,结盟的时间亦会因此而推延。 毕竟,老话说的好:是骡子是马,得先拉出来遛遛。那阴颉利现在只是一伙叛军,也不敢自称可汗,扶余国也摸不准他到底有几斤几两不是? 反倒是这个大祚荣的靺鞨诸部联盟,郭老夫子都觉得有种腾蛟起凤的不好趋势,他不大相信,那些与其常年打交道的扶余国人会看不出来。 他已经问出来了,丘林翁跑的时候带着阿秃儿给的靺鞨诸部行军图册。 这东西要是到了会用的人手里,绝对会发挥出极大的作用。扶余国那个“北面将军”泉男建听说不是个庸人,有了图册在手,恐怕能给靺鞨诸部的劫掠带来不少麻烦。 “……此举虽然有伤天和,也不那么堂堂正正,但却能不伤我大周之人和…… 即便后世史家刀笔加身,老夫这前半生修的圣人之学,行的君子之道,想必也足以功过相抵了吧……” 笃定了想法,郭老夫子当即就以连日行进,审题过于疲惫为由,强行征用了阿秃儿的营帐进行沐浴后休整了足足一日。 使节团众人更是在黑水靺鞨营地,征用了牧民的锅灶、柴薪,饮马休憩了一番,然后又拿了阿秃儿“孝敬”的金银珠玉之物,将丘林翁留下的全部财货全都带走,这才扬长离去。 至于说那些被俘虏的杂胡武士,则全都被贬为了奴隶,负责给使节团的人照顾车马,稍有不当,便会招来一顿鞭笞。 这些事情,赵无咎全都看在眼中。 事实上,在昨日强征牧人家锅灶做饭的时候,他就有些于心不忍。明明用不到那么多锅灶的,可使节团昨日还是令黑水靺鞨部不少牧人们断炊了一日。 他还看到使节团里的一些杂役,动手去殴打那些牧人,甚至有人还想闯进年轻女子帐中,结果他实在忍不了了,冲过去把刚刚解开犊鼻裈的那人拎了出来,一脚踹屁*股上,踹走了好几步。 苍天可鉴,他这么做,可完全不是为了半夜休息时,让那个被救的少女偷偷潜入自己帐篷……当然,那女娃子也没成功,因为三花半夜就一直趴在帐篷门口。 但是他的感知很强,就算不刻意去放任自己的感官探查,可他也听见差不多半个营地范围,好些地方传来了不自然的喘息声。 “这要就是替圣贤宣扬的‘仁义’之道,我抄的那些经书就怕不都是些伪经。” 赵无咎心里存了这么个念头。 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心里藏不住事的时候,他的想法第二天就被郭元朗看破。 老夫子在赶路的时候,问了赵无咎一个儒家经典问题: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听到这个问题的,除了赵无咎之外还有好几个人,包括靺鞨国主之子大利稽,还有那个薛承誉。 只是后面那俩人,很快就给出了答复。 大利稽说:“人之初,性本善。” 理由则是这是圣人的教诲,都写在经义里面,怎么可能是错的? 而薛承誉是嗤笑,并不做回复。不过从他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一点儿也不认同那个靺鞨国主之子的浅陋见识。 他认为人性本恶。 只有赵无咎没有轻易作答,他只是想了想之后,从路边儿拔起一根牛蒡,嚼着里面微微甘甜的汁水,指了指天空,然后又指了指地面,最后由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郭老夫子当即哈哈的大笑。 “善,大善,真他娘的善啊!” 这个老夫子心中大喜,为的是见到一块真的良才美玉,圣人绝学后继有人也。 赵无咎的答案是在告诉老夫子,他明白了其用意:性本善,性本恶,天地之间本来就没有善恶之分,何谈为“本”,只是有了人心,才有了善恶的评判。 昨天他看到的,郭老夫子之所以纵容使节团犯下“小恶”,那其实是为了迎合此方天地人们的习惯。 如果他真摆出一副谦谦君子、秋毫无犯的态度,那个阿秃儿恐怕会第一个怀疑使节团的实力,保不准就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你必须用一种他们能够理解的方式,表现出一种足够的强悍,这才能赢得他们的尊重与畏惧。 尊重其习俗,何尝不是一种善呢? 当然,这样的善恶是非观对于赵无咎来说,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他更在乎自己心里所坚定的一些信念。 从乎本心,也能从乎于本性,在郭老夫子看来,这就是圣人之教真正传承人该有的样子……比起某些囿于外物的傻蛋,赵无咎可真是“聪明”了不止一点。 第250章 小城风云 “大祚荣是个懂兵略的,比那些不知兵的头领们强得多!” 跟着大祚荣一路东南而下,在扶余国边境上纵横劫掠的靺鞨部落武士们,纷纷交口称赞。 虽然他们至今还没有克下哪怕一座城池,但光收拾扶余国边境百姓们匆忙撤走时丢下的家当,就已经令这些人眉开眼笑。 木头打造的矮几子、生铁打的锅鼎、边缘上嵌了铅的木镐头,还有那些陶土烧的坛、罐,篾条编成的筐、篮……只要能搬得动的,他们绝不舍得放手。 偶尔有幸攻入一个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村落,这群人更是欢声雷动,对着长生天腾格里就是一阵赞美。 为了几头猪,一匹驴马,又或者一床干净的被褥,他们彼此就会大打出手,甚至拔刀相向。 也不能怪他们眼皮子浅。 相比能够结成村寨的扶余人,在草原和白山黑水间逐水草而居的靺鞨人,生存条件和生产能力确实都比扶余人差上太多。 在这扶余边境的村子虽然也很穷,但相对于他们靺鞨人来说,几乎每家都已经可以算得上少见的富户。 要知道,在大周的支援下,靺鞨人才仅仅拥有一座像样的东牟城罢了。而扶余人,和东牟城大体相仿的城池,足足有三四十座! 就比如,那些扶余百姓逃命时丢弃的铁锅,贩卖到靺鞨人部落里面,没有四五头羊都未见得拿得下来。 因此,大祚荣很理解这些部民们“什么都当好”的行为,他甚至很鼓励这么做——如果不能让这些部民亲眼看到、亲手拿到好处,他又怎么能够指挥得动他们? 为了征集这些武士,他已经提前给予了各部那些年老,而且又十分贪婪的酋长们一大笔好处费。他手里已经没了可以发给那些被征集来武士的军饷,想要让他们卖命,那他就得纵容他们去抢夺。 哪怕一针一线也都是好的。事实上,大祚荣就亲眼看到许多牧民将劫掠来的家具放在牲口背上驮着,自己反而牵着缰绳徒步前进。 只不过,如此一来,诸部落联军的行动速度难免就愈发迟缓。 看着这支自家带起来的队伍,大祚荣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这还仅仅是在扶余国的穷乡僻壤上,若是日后带儿郎们去大周那边走上一走……” 不得不承认,见识过了洛京神都的繁华,见识过渔阳、蓟州边镇的雄浑,见识过那绵延长达万里的长城,但凡是有雄心的英主都难免滋生出这样的野心。 可大祚荣也很清楚,在实力没有达到之前,这个念头只能藏在心里,就连对自己的儿子都不能提起。 “……想的远了,还是拿下眼前这座小城更加实际,”望着面前一座城垣不过一丈高的小城,浮想联翩了一番,大祚荣马上收拢起自己的心绪。 “周人的圣贤有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饭是一口口吃下的,实力也是一点点积攒的,先拿至少比靺鞨人富裕的扶余人练练手,吸取他们的膏腴,这才是我辈该做的事情。” 他现在带队攻伐的这座城池,位于粟末水北岸,乃是位于扶余国西北部的最为边陲的一座城池。 它的名字就叫小城。 听名字就知道,这“粟末水”和粟末靺鞨有着一定联系,这里就是粟末靺鞨往常能够活动到的、最靠南边的势力范围。 扶余人在此版筑起城,相当于将一颗钉子楔入了粟末靺鞨的势力范围。再加上连年屯垦,在周围拓出了数万亩的耕地。 哪怕因为冬季严寒,这里的土地只能一年一收,也只能种一些黍子和糜子之类的粮食。 可在大祚荣看来,这座小城依旧是一座超大的金矿! 况且,金银那些东西既不当吃,也不当喝,哪有可以果腹、可以让人渡过寒冬的粮食来得实际? 别以为牧人养着牛羊,就顿顿都吃牛羊肉。靺鞨人各个部落每日的食物里面,大多还是各种奶制品。 而且,大部分部民一天只能吃一顿饭,只有少数家中颇有积蓄的人才能一天吃得上两顿。 就算是吃肉,牧人们也只有极少情况下才舍得吃,就算死了的牛羊也得大半做成肉干囤积起来,以备冬天指不定就会到来的“白灾”。 所以说,要是能够抢了这座小城里的粮食,他这趟征发靺鞨诸部落出兵南下扶余国“打草谷”的行动,便足以弥平此前所有的花费。 如果能够从这座小城里掠走女人、青壮男子,最好还有些匠人、农户,他这趟出来就算是大赚了一笔。 而若是他能够占下小城,那大祚荣此行便是大赚特赚。 因为那样一来,从粟末水到东牟城之间的大片土地,就可以被连成一片,足够安排数十个中大型的部落转牧为耕。而一旦从牧民变为农户,各部落那些贪婪的酋长就会慢慢对其部落失去控制。那些部民也就会渐渐转变身份,成为大祚荣的臣民百姓。 此时,靺鞨诸部落武士已经在城外收获了很多,在城外的收获越多,联军将士对城里的期望越深。 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至今没受过战火焚烧又早早得了屯田之利的小城是只待下锅的牛羊。“吃肉”的欲望是如此之强烈,甚至烧得一众武士对于那高达一丈来高的城墙视而不见。 一丈来高的城垣高吗? 和洛京神都相比,一丈来高的城墙不能说矮吧,那简直就是矮得没法看了——就连城内一些坊墙,甚至某些大户人家的院墙都比不上。 况且,这小城的版筑城墙材料根本没什么青砖、糯米,而仅仅是夯土堆起来的。空心敌楼、望台之类的设施,它全都没有;城外也压根本没有壕沟、深堑之类的城防工事。 可是,若是说它不高,那也未见得正确。至少大祚荣自己心里有数,别说一丈高的城墙了,就算是三四尺高的城墙,靺鞨人的战马想要跨过去也都费劲。 除此之外,令大祚荣感到有些遗憾的还有就是,守城者的士气和攻城者一样高昂。 很显然,在这里居住的扶余百姓绝不肯让自己一年起早贪黑从泥土中刨出来的粮食,就这么轻易地被背面来的“靺鞨野人们”抢走。 他们几乎不用动员,就成群结队地走上城墙,与守城的兵丁们一道作战。 要么血战求生,要么眼睁睁地看着野人进城——到时候,自己的妻女将会受到侮辱,一家老少赖以过冬的食物将会被抢走,自己和自己的儿子说不定还会被残忍杀害——别无出路之下,无关种姓,无关信仰,是男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第251章 攻城之战 “用粮食袋子封死四门,既可以让那些贱民安心,又能让他们效死力,我可真是太聪明了。”。 坐在城守府内,泉男灌下一大斛米酒,这酒里全是酵母,浓得足以咀嚼。 说是城守府,这座建筑更像是一个小堡垒。它的外墙甚至比小城的城墙还要高,并且它也是小城里唯一用青砖垒砌的建筑物。 在其周围数百步之范围内,那些夯土搭建的茅屋民居,早早就被夷为平地。绕着城守府一圈,泉男产也早早就征调了民夫挖出一条宽约一丈、深约七八尺,底部装有木蒺藜的深堑作为依凭。 作为扶余国小太兄(使者\/都督)、处闾近支(道刺史)、大模达(卫将军),顺奴部古雏加(部落首领)的第三序位继承人,泉男产还是挺爱惜自己小命的。 而与泉男产一起宴饮的,还有一名老者,这个人正是那日从黑水靺鞨部落匆匆逃出来之后,带着靺鞨诸部行军图册,一路向东南方向逃跑的丘林翁。 他把自己带来的行军图册,交给了那个与其约好在粟末水边见面的泉男建。 后者正是泉男产的二哥,也是扶余国的小冢宰和北面将军,主管对靺鞨人在入秋之后侵入作战的全部军务。 泉男建拿到了行军图册,对于这件东西十分重视,也及时地做出了一系列布置。他在小城留了一部分军队,交给自己弟弟泉男产统辖,而自己则亲率大军埋伏在城外。 而为其献上这份行军图册的丘林翁,这也被泉男建留在了小城里面,交给泉男产亲自看管——如果发现这份行军图册是假的,泉男建交代过,直接将这老翁剁成肉糜,然后再用大锅炸了分给城里的狗吃掉。 幸亏丘林翁的行军图册没什么错,在大周天使郭元朗的一手策划下,虽然大佐荣的儿子儿子已经知晓了这个严重破绽,但是大祚荣自己却没有渠道可以得知。 三万多人的诸部落联军,分散劫掠数天,今日终于汇聚在了小城之下,似乎有了对这座城池下手的意思。 “咚、咚、咚——” 城墙外的牛皮大鼓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让城墙上的守军和大量扶余百姓感到一丝丝的畏怯,以及头昏脑胀。 鼓声过后,则是一阵密密麻麻的弓箭抛射,呼啸着从天空降落,一如死神的笑声,黑曜石的箭头闪烁着象征死亡的光泽。不是所有军队都能有大周的军队的甲胄。 扶余人虽然比靺鞨人富有,可这份富有也十分有限。他们的军队绝不是人人配齐铁甲,带甲之士其实穿着的都是木甲、皮甲,有人还穿着用石片串起来的扎甲。而这还是有甲胄的,很多士兵甚至都没有甲胄。只有各个古雏加的私兵精锐,还有扶余王的禁军才能全员配备上铁甲。 因此,面对抛射过来的箭雨,哪怕那些箭头不是骨头就是石头,依旧对城墙上的守军有着巨大的威胁。他们不得不举起盾牌,或者其他任何什么能够遮蔽身体的东西,挡在头顶,以期不被箭雨所伤。 而就在这箭雨之中,那个大祚荣作出了几次试探性的进攻,他驱使着那些被钱财、女人刺激到的联军武士,尝试砍断门板,从正面突破小城的城门。 城门,对于雄城来说,那是最难攻打的地方;可是对于一些小城,只要城墙没塌,城门其实就是它们最大的破绽。 然而他注定失望了。 确实有人砍破了小城的门板,不过很快就发现门板后面堆满了一袋袋的粮食,直接将小城的门洞彻底堵死。 好在,大祚荣还有别的办法。 依旧是趁着箭雨还未停歇,从其本阵之内冲出了十几队身披两层皮甲,手里拿着长刀和盾牌的刀斧手。这些人全都是大佐荣训练了好几年的精锐,不仅擅于下马步战,还能做到对大祚荣令行禁止。 这十几队人还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每三四个人的一队,一队人都会共同夹着一根连树皮尚未被剥去的原木。 后面的人一撑一抬,前面的人抱紧原木,双脚在城墙上踩动,一下子就把人给送上了城墙上面。 上了城墙之后,这些刀斧手就承担起了“先登”的责任,他们会不顾一切地争取在城墙上站稳脚跟,为后面的人蚁附攻城建立一些城头上的安全点。 这些人是大祚荣的私兵,他们也是靺鞨诸多部落联军里面,唯一能领到大祚每月发放军饷的“带饷亲兵”。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拿了人家的好处,今日大作荣让他们先登,他们也得跟着豁出命去干。 上了城之后,这些人虽然肯定会折损一些,但是他们在临死前肯定会带走数倍于己的敌人:无论是守城的扶余兵,还是那些登上城池守卫自己家园的百姓。 由于他们打开的局面,所以大佐荣连忙让诸部落军队赶紧一起跟上。 他们用这几天匆匆打造出来的云梯、被抢来的家具、甚至不知道叫什么东西的东西,全都堆在小城的城下,以便垫高之后能攀上这一丈来高的城墙。 “传我军令下去,带人速速破城,只要上了城墙的人,都要大声用扶余语喊‘伏低不杀’,”大祚荣觉得这把稳了,因此想要减少一些无谓的杀戮。 毕竟,未来占据了这座小城,他也需要很多人手。而那些从靺鞨诸部征发的武士,这场入冬之前必须带着劫掠来的东西,越早越好地回到各自部落里面去。 然而,就在他越战越勇,甚至想要亲自加入到攻城队伍之中的时候。远处粟末河那边的芦苇荡里,突然爆出一声声喊杀声。 数千名看起来像是扶余人打扮的士兵,拨开已经变黄的芦苇,向着靺鞨诸落联军的背后,直接压了过来。 带领这支队伍的正是那个泉男建,相比于给他弟弟留的军队,他自己手里这支军队才是一支精锐。 “后撤!朝我这边聚过来!” 大祚荣急匆匆下了命令。 第252章 狐狸脸与绿眼狼 大祚荣心里感到一阵后悔。 小城外的那一大片芦苇荡,他在攻城的时候也注意到了,也安排了一些猎手和斥候前去查看。 这时节天高物燥,平心而论,大祚荣本想着是放把火将那片芦苇荡一把火给烧了的。 只是碍于靺鞨人的萨满信仰——他们认为万物有灵,很少轻易去毁坏山林水草——大祚荣这才没有下令放火涤荡那片区域。 而这,恰恰也给了对手可趁之机,藏身其中等到他们攻城的时候,从背后掩杀过来。 这些人能够在芦苇荡里埋伏这么久,还能躲过靺鞨人的猎手和斥候,足以说明他们起码能做到令行禁止,受过专门的训练。 再加上,大祚荣的眼睛不瞎,看得到那些扶余战兵身上穿着的都是裲裆铁甲,手里持握着柳叶铁矛…… 就算用后脚当脑子去思考,他也能想到,这几千人绝对是扶余国的精锐战兵。 而且很快,对方队伍里就竖立起了两面大纛,旗帜上分别写着“北面讨贼”和“小冢宰泉”,共计八个大字。 这也直接印证了大祚荣的猜测。 “泉男建怎么会在这里?”他不由得大惊失色,“他们顺奴部不都长期陈兵于扶余国都景福城附近,虽然有着‘北面将军’的名号,但只是拿着这官职吃俸禄用的吗?” ………… 此刻,被大祚荣认为之前都是白拿俸禄的泉男建,就站在他那面大纛旗下面。 他的一双钉靴就踩在干涸的泥地上,泥水将掐金嵌银的靴子都打湿了,可他仍旧毫不在乎地挥手道:“敲响铁皮鼓,全军出击,不要给那些‘猪尾巴’们留下结阵的机会!” 当铁皮鼓声奏响,这个泉男建立刻拔出之前一直插在地上的双手大剑,踏着与靺鞨人那种牛皮鼓截然不同声响的鼓点,带着一队穿着被漆成赭红色铁扎甲、颈部一圈有高高耸起领子的亲兵冲出芦苇荡。 泉男建打定主意,他要亲自去击溃那伙入寇的靺鞨“猪尾巴”,生擒活捉了靺鞨人的首领大祚荣,用他来奠定自己的功勋。 当他和他的亲兵一出现在战场上,最先与其遭遇的就是粟末靺鞨部落的部民。 这些人不算是正儿八经的武士,而只是一些普通的牧人和萨满巫师之类的——大祚荣之所以带着他们前来,就是因为他还存了一点私心——之前劫掠扶余国边境的时候,作为联军的主帅他虽然不好亲自动手,但这些人可以和其它诸部落的人一起参加抢劫,为他的粟末部带来额外的利益。 等到了要攻城拔寨打硬仗的时候 ,又因为念及他们并非真正的武士,加之是自己亲属的部民,所以大祚荣没有将其安排到第一线,而是将其放在军阵最后方。名义上为压阵,实则是将其保护起来。 只是,泉男建一带人掩杀过来,形势立刻颠倒,他们这后阵登时就变为了前阵。 而一看到泉男建带着亲兵冲阵,这些人也马上变得混乱,不少人的开始胡乱大吼大叫起来—— “狐狸脸来了!” “妖怪,妖魔,大萨满救我!” “……” 所谓的“狐狸脸”,其实就是泉男建的一个绰号,和泉男建因为大部分靺鞨人都有编发辫习俗,更北面的一些部落更是会髡发而只在脑后留下一小撮发辫,所以将其蔑称为“猪尾巴”一个道理。 粟末靺鞨人由于久居之地和扶余国毗邻,故而对于其国内的一些事情有着了解。 事实上,除了跟随大祚荣入寇,这些人平日里甚至还会与扶余人进行正常的交易。 他们不仅知道扶余国五大部(涓奴部、绝奴部、顺奴部、灌奴部、桂娄部)之间的各种关系,甚至对其民间流传的秘辛也有所了解。 他们知道,扶余国大对卢(宰相)、顺奴部的古雏加(部落首领)泉苏文权倾朝野,就连现在扶余国王也要仰其鼻息而活着,稍有不顺从恐怕就会有被废黜乃至杀害的风险。 他们还听说过,泉苏文有三个儿子:泉男生、泉男建和泉男产。 除了长子泉男生之外,泉男建和泉男产全都是泉苏文和妾室生的,而且他们的母亲出身甚是可疑。 泉男建的母亲一说为三韩之地某家的贵女,又有传言,其人有着东面海外倭国巫女的血统。 故而生下的这个泉男建,虽然看起来十分英俊,但是脸型、尤其是那双眼睛,特别像是一只狐狸。 而泉男建在当上小冢宰,为其父亲把持朝中政局之后,为了不让扶余国朝中元老们轻视自己的英俊面相,还特意为自己打造了一面纯金的狐狸面具。 这些年,他可是在扶余国都景福城杀了不少人,合辙就找个由头灭人满门,可谓是杀业冲天。 所以,这个泉男建也被传成了是一只狐妖转世,灭人满门只是为了能够获得足够血食,他最爱吃的东西就是贵族家小孩的心肝。 在扶余国,特别是景福城,提起“狐狸脸”就足以起到止小儿夜啼。 除了泉男建,泉苏文的三子泉男产也是出身有异,他的母亲据说草原前代霸主柔然人中的某个贵女。 只不过,随着柔然的崩塌,那些柔然贵族也都皆尽变成下等的奴隶。 泉男产出生的时候,胎毛就是黄色的,而且还长着一双绿色的眼眸。看到他的这副长相,他父亲泉苏文都差点没将其丢进井里溺死。得亏他们泉家那位大儿子、也是泉苏文最爱的泉男生劝了他父亲,泉男产这才保住了自己的小命。 只是,随着岁数增长,泉男产生得越来越高大健壮,其人也变得越来越凶残暴戾。 扶余国的贵族都喜好下棋,家中也有棋艺名师,子弟间也会时常切磋棋艺。 在其十四岁的时候,在一次与其大兄对弈的时候,泉男产不敌其大兄,本来也就是兄弟间下棋输赢的小事情。可这个泉男产竟然在泉男生站起来准备离去的时候,猛地原地站起来,拿着棋盘就砸中了泉男生的后脑。 泉男生当即就晕倒过去,得亏泉家的仆役们就在旁边伺候着,不仅一拥而上制服了暴跳如雷的泉男产,还赶紧为他家大公子延请名医来诊治,这才没有闹出兄弟弑杀的惨剧。 得知此事之后,泉苏文既惊又怒,看过了自己在榻上包着头巾睡下的大儿子。 他立马就拔出剑来,连砍杀了几个跟随泉男生的仆役,理由就是他儿子受伤了,他们怎么没有受伤。 紧接着,泉苏文提着剑就去找那被关起来的泉男产,一边破口大骂他的三儿子是个没良心的、忘恩负义的“绿眼狼”,一边真的准备剜出这个孽障的心肝,看看它们是不是黑的。 他最后被二儿子泉男建拦住了,泉男建只是说了一句:“管束恶人,我比您更得心应手。” 然后,泉男建就代替他的父亲去找了他的三弟,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反正这个泉家这件事情后来就这么过去了。 虽然泉苏文依旧不待见他这个三儿子,但泉男产还是活了下来,并且一直被泉男建拴在自己裤腰上。 只是,泉男产那个被他阿爷亲口叫出来的“绿眼狼”绰号却传了出去,而且泉苏文甚至都不以为忤,就连他自己也常常对其他人这么称呼自己的三儿子。 第253章 鬼狐之说 “没想到这扶余国人之中,亦是有如此权臣世家,”赵无咎不由得感慨万千。 自从黑水靺鞨部营地出来,使节团向东南而行了两三日,每每结营休憩的时候,赵无咎都会被那位郭老夫子拉去听讲。 得益于系统里面【博闻强识】那项技能加点,他背书背得很快,已经将几本关于扶余等地风物人情的书全都背了下来。 因此,郭老夫子现在给他讲的,大多是书本上没有的一些知识点:主要就是扶余国的各方势力情况。 听他所言,这些消息都是大周朝廷扶植的密探,还有那些与大周关系不错的扶余权臣世家流传过来的。 后者里面,甚至有不少都是扶余的大儒,只是因仰慕天朝的圣人教化昌盛而自愿为大周提供消息。 这一点其实倒不让赵无咎有多么意外,毕竟两世为人的他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只要国家足够强盛,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真正让他感兴趣的,还是那些关于扶余国权臣世家的异闻。 须知,大周的那些权臣世家或许也有异闻,可是那些消息早就被严严实实地封锁起来,哪有让他人听去乃至流传开来的道理? 出于对自己身负那“量劫系统“调性的了解,赵无咎很有理由怀疑,这些异闻说不定就是一笔笔等他去刷的劫数点和运数点! 所以,他不仅听得十分专注,听完之后每每还都会向郭老夫子请教一二。 “……夫子,您讲的那个顺奴部古雏加泉苏文,他那二儿子和三儿子的身世真有如此奇异?” 今天,郭老夫子给他讲的正是扶余国第一权臣泉家的异闻,赵无咎对于“狐狸脸”和“绿眼狼”的异闻确实感到有些惊奇。 听得弟子提问,郭元朗也没有藏私,而是打开了扶余疆域地图,伸手在其西南边指了指。 然后才开口道: “扶余人与三韩人,虽然渐有混同,但是其地域风俗确实差距甚远。而且,别看其五大部的国人共同组成了扶余国,可是五大部的人从来也不是一条心。 不似那桂娄、涓奴部,那顺奴部本在扶余国北疆活动,与百济之地的三韩人没有直接利益之争,彼此联姻也正好应了‘远交近攻’之道。故而,老夫认为那个泉苏文确有可能是纳了百济人为妾室。 至于说,百济之地的上层与倭国有联姻,那已经有了上百年历史了。其国人好花色衣衫,祭祀和倭人有近似之处,多建乱神淫祀,未有统一规制。因此,有百济贵女同为巫女,亦未可知。 那‘狐狸脸’未必不是真的。 只是,泉苏文那三儿子‘绿眼狼’的事情,我觉得不是真的。因为上一代草原霸主柔然人的失势,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这个时间也持续了一百余年,期间柔然王庭不断向西迁徙。 柔然覆灭之后,即便真有贵女被当成奴隶贩卖,那也不可能被远在东方万里之外的、一介扶余权臣买到。这个时间和位置都对不上。因此,那个‘绿眼狼’的事情,未必不是泉苏文搞出来的一出障眼法。” 赵无咎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些秘辛可不是从一般的书本上能够得来的,也只有郭老夫子这样国子学的祭酒才能有如此机会博览群书。 虽然大周没有延用前朝“守藏史”这个官位,但是国子学祭酒却依旧有着“守藏史”之实——国子学下辖的弘文馆藏书20余万卷,号称尽揽天下之书;此外还有专门的禁室,设明堂、石室、金匮储存不便公开的书籍、图册,和皇宫大内的藏书互为比对。 近水楼台先得月。 郭老夫子在担任国子学祭酒这几年来,虽然和朝政远了些,可以亦因此多了不少读书的时间。再加上他那过目不忘的真本事,其见识已远超他当年还是中书令的时候。 故而,他虽然未到过扶余,但却对扶余的风土比当地人还清楚得多。更不要说,他还会说十数国的语言,就是把这个老夫子扔在扶余国,他也能轻易隐入烟尘。 “夫子,”赵无咎好奇道:“您既然说那个泉男建可能真是个‘狐狸脸’,那此人又有何异常,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奇诡之处?” 赵无咎没去问“绿眼狼”是什么障眼法,那就是明摆着的事情。 如果这真是泉苏文定下的计策,那他无非就是想要为自己的家族添一个名分:柔然人虽然已经不是草原霸主,但他们好歹还当过,他们的后代在未来草原上出现新一轮的更迭时,说不定也能混个继承权。 无非就是继业者之战罢了。 就像赵无咎前世,在罗马灭亡之后,在欧罗巴冒出来那么多“血统纯正”的罗马帝国继承人——虽然他们那所谓的纯正,纯度估计都没有桶装水纯正就是了。 赵无咎更关心的是,那个“狐狸脸”泉男建的事情。听话听音,郭老夫子刚刚在为其梳理扶余各方势力关系时,在谈到倭国的时候着重强调了一番,而且他又肯定了泉男建的倭国巫女血脉,显然是对其有所防备……甚至可以说忌惮。 如果说有着系统帮助和两世的见识,赵无咎四舍五入也可算是个“小天才”,那郭元朗就是实打实的“老神童”。 他马上就理解了赵无咎问话的意思,心里也对这个弟子加了个“孺子可教”的评语,别看人长得五大三粗,却生了个七窍玲珑心,比国子学里混日子那帮蠢货强多了。同时,这也让他想起自己另外一个弟子…… “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心者,谓我何求。” 老夫子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接着,他就很是认真地对赵无咎说道:“这只是老夫的一点个人疑虑,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不要与第三个人说起。” 赵无咎连忙交手作揖行礼,郑重跪坐好,等待夫子的教导。 “鬼狐之说,多为妄言。前朝之前的朝代才开始流传,可是却没有流传太广泛。可是,最近十几年来,我大周也开始有人祭拜狐神,甚至这个狐神还因为同音,侵占了一些胡人传教士带来的信仰。 一般人看来,这本是淫祀之争,根本不值一提……学习圣贤之道的读书人,对此更是应该敬而远之才对。 可是老夫查阅了一下资料之后,发现了个问题,这鬼狐之说的流传,似乎和那‘狐狸脸’泉男建的出生到长大,是同一时间!” 第254章 逝者如斯夫 古人云,狐死首丘,代马依风。 意思就是说,狐狸死的时候,头朝的方向总是它出生的土丘;北方的马依恋北风。 可是,近十几年间,大周的乡野杂谈里面,狐之物性却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有妄人传什么,无狐魅不成村。 这就意味着,有人将“狐狸”的文化符号属性,和“魅”联系起来了。 魅是什么? 魑魅魍魉中的一种。 要知道,白狐和赤狐,原本可都是能够在《符瑞志》里出现的动物,是两种祥瑞。可“狐魅”一说的兴起,却将好好的志向高洁之物与鬼东西联系在了一起。 许多乡野百姓,因为不通文字,以讹传讹,甚至修建庙宇,胡乱祭祀狐神! 这还不算完。 大周接通西域,商道一路向西经百国,致数万里之外。因为这条商路,日日夜夜都有商旅往来于东西,泉货如同流水般奔流不息。自然而然,除却泉货之外,大量人口本身也会跟着这条商道一起流动。 最好的例子就是,在大周国都洛京、在大周腹心之城内,都有近万胡商、胡人居住。 可想而知,随着胡人商旅的到来,胡人的一些信仰也难免随之而流传过来。为了管理这股信仰,大周朝廷特地在崇玄署下辖设流外官“萨宝”一职,主管胡人信教事宜,比流内五品官职。 虽然这的确体现了朝廷对此事的重视,但是同样也透露出了天朝上国的傲慢。 要知道,胡人不仅信仰芜杂、教义种类繁多,甚至内部甚至视彼此为仇寇者也不在少数。而仅仅以祆祠正朔的萨宝管理众胡人信仰,将那些胡人神只以“胡天神”一词笼而概之,多少有点图省事的嫌疑。 当然,这或许也是圣人天子和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们在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要令胡人忙于内部“梳理”,不要胡乱将教义流传于大周民间。 因为,胡人就算尽心竭力传播其教义,那个“胡天神”的名号确实也能弄晕许多听其讲经的百姓。 总体上,对于大周而言,这其实是一件好事情。只是有个问题——或者说疏漏——那就是“胡天神”的名号,虽然确实不好传播,但多少也能传播出去一点。 而就在这样的传播过程中,难免会出现以讹传讹。再加上,黔首黎庶们不识得文字,一来二去有不少人就将“胡天神”给传成了“狐天神”。 甚至,某些“胡天神”用肝脏占卜的习俗,也被按在了“狐神”身上。在一些乡野淫祀的狐神庙里,进行胡乱祭祀,和占卜祈福之类的活动。 虽然短期之内,这种“狐性之变”看不出对大周有什么伤害,但是谁又能肯定长此以往不会出现什么变数? 更何况,本着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对手的原则,了解到这件事前因后果的郭老夫子并不觉得“狐性之变”只是一个巧合。 “……释家讲前因后果,可同样也说,凡人畏果,菩萨畏因。” 老夫子还是头一次在与赵无咎的交谈中,没有引用儒家的经义,而是用了其它的经典。 这多少也能体现出一些,他对于此事的忧虑。 “狐性之变的那个‘因’,看似是‘胡天神’信仰传播过程中,以讹传讹造成的误会。 可这个‘因’也太合理了一些,合理得让老夫感到有些过于顺理成章,像是被人安排好了似的。” 郭老夫子一言点醒梦中人,再结合之前他讲的、这种“狐性之变”发生的时间点很可能就在“狐狸脸”泉男建出生的前后,赵无咎马上猜到了除了“巧合”之外,另一种可能的解释。 他眨眨眼睛道:“您的意思是……这就像是在对弈,是有人在棋盘上羚羊挂角般提前落子,苦苦久等半天,就为了在最后关头捉到整条大龙?” 郭老夫子点了点头。 不过,这个老头脸上却没有什么笑意,因为纵然以他的智慧,还是没找到棋盘上那条“大龙”存在的迹象。 事实上,他还有有另外一连串的忧虑,不好对赵无咎这个弟子当面讲出来。 那就是,万一他的这个预测是真的,那么执棋之人难道真的就是看似有最大嫌疑的、扶余国那位第一权臣、顺奴部的古雏加泉苏文吗? 哪怕再想象力扩大一点,把倭国人也囊括进来,泉苏文加上倭国人难道就能想到这条计策吗? 不是他小觑天下英才,只是他觉得,以那些蕞尔小国的国运就诞生不出能想出这样计策的人。 而再多筹谋一些:万一真正想出这条计策的人不是泉苏文他们,而是大周的某个人,这个人是谁?他要捉的大龙是什么?除了这条暗线,他是否还埋下了其它什么毒囊…… 只要想一想,郭老夫子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说句不该说的评论,当今大周的圣人天子李隆哪怕有些许瑕疵,可毕竟瑕不掩瑜,他其实已经能算是一介英主了,其智计已经超过很多人。可是受郭老夫子教导长大的太子李潜,以郭老夫子观察,其实在慧不及其父多矣。 “万一真有那‘亦未可知’的幕后之人,老夫入住坟冢之后,登临大位的太子能否有足够能力应对呢?而且,现在又是多事之秋,东宫之位亦不甚稳妥……唉!噫吁戏,难矣,难矣!” 郭老夫子一想到这些,便不由得心情惆怅,他放浪形骸地箕坐在地上拍了下自己大腿。 沉吟了片刻,他蓦地抬头看向赵无咎,仿佛想要考核弟子似地问道:“无咎,若是要你来处理这件事情,那你会怎么办?” 郭老夫子突然的问话,让赵无咎多少有些猝不及防,不过他想了想之后便笑了。 “夫子,”他说,“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郭老夫子点点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此句该如何理解?” 还没等郭老夫子问他为何断章取义,赵无咎就自顾自地给出了一个解释:“我以前以为的是,圣贤的意思就是坐在岸边上,静待时间流逝,看看那些人一个个成为河漂子。只要能活得足够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又来曲解经义,郭老夫子立刻大怒。不过,就在他气得都站了起来,想要找件趁手东西当戒尺教训教训这个小子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重新坐了下来。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好像也是正确的,偷偷摸摸策动移风易俗固然可恶且难缠,可是圣贤之教难道真就是那么好颠覆的吗? 孰不知,就算大周境内最大两股信仰——道家与释家——若是要和儒家放在一起论资排辈,那也一直是儒家排在最前头。 妙啊! 郭老夫子旋即大笑,就好像浮一大白过后,压抑的心情顿时纾解了许多。 只不过,老夫子不知道赵无咎说得“活得足够久”,那是真心在说“活得足够久”。要知道,他那量劫系统里面,【长生久视】这个天赋,现在可是已经算是开启。 第255章 龟甲法、铸像法 当然,这种“长生久视”这种思想方针,对于现在的情况有点过于高屋建瓴了。 所以,郭老夫子并没有将其视若良策,而只是将其当作了弟子赵无咎战略定力一种体现。 他给赵无咎讲了,他自己要如何存在于解决大周境内的,文化上“狐性之变”的现有版本答案。 这个答案分为四步。 一曰:去其势。 二曰:缄其民。 三曰:乱其心。 以及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如何能够坐享其成? 由于这套方案着实有点费脑筋,因此赵无咎也一时间没有想明白。等他想要问“计将安出”这句话之前,郭老夫子就打断了他,只是告诉他先把名字记下来,接下来的事情…… 老夫子则道:“你且等等看。” 而这一等就是两天,也就仅仅是两天,赵无咎就看到了郭老夫子是如何“去其势”的。 使者团经过几日行进,已经渐渐进入了扶余人的国境线,来到了粟末水的上游。 这一路塞外前行,即便有着舆图和现成的向导(大利稽和豆莫师徒二人),可这支使节团还是绕了很大圈子,走了不少“冤枉路”才绕行至了目的地。 原因主要有两点: 第一,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大利稽知道他们靺鞨人联军数万,肯定会如同蝗虫过境般在扶余人的边境上打草谷。 也不知道是不是读圣贤书读的,这个年轻的靺鞨贵族子弟居然觉得这种行为有些失“礼”。 要是被天朝上邦使节看到了,他觉得他和他父亲的面子上不算好看。因此,他故意带队绕路,避开了靺鞨人的行军路线。 第二,郭老夫子也默认了大利稽的绕路行为,甚至还有意地去推波助澜。 反正,他们的辎重粮草足够,多走上段路无所谓。而他自己心里有着时间期限,只要在这期限之内抵达扶余即可。 大周对于塞外的舆图虽然有,但是毕竟不算多么精准。多走的这段路,正好给使节团里专门负责绘制舆图的专业人士提供了便利,可以多画出一些扶余北路更精准的舆来。 也正是因为这两个原因,所以大周使节团明明有着足够的马匹代步,又不像靺鞨诸部联军那样、需要花心思和时间劫掠财货。可最后,他们依然还是和后者“前后脚”,几乎同时抵达了扶余国最北边的城池。 只是,他们抵达的位置,在小城外那条粟末水更上游一点。 不过,一抵达这里,郭元朗就不再任由队伍随着那两个向导渡水、彻底进入扶余国境内。郭老夫子决定安营扎寨,说是要休憩沐浴一番以全出使之礼,可是他在匆匆沐浴之后就将大利稽唤入自己营帐。 他直言不讳地道出,翻过附近的那道山岗,就是扶余国的边境小城。 而且他还指出了,依据他的估计,大利稽的父亲大祚荣很可能会选择攻克这座城池,正式与扶余人交战。 最后,郭老夫子还“真情流露”地表示:“……汝父恐有忧惧矣。” 就跟老奶奶吓唬孙子似地,老头用一根火钳子从石头堆成的火塘里面拉出一个被烧灼过的龟壳,吹去上面的灰烬,递到了大利稽面前。 “六横七竖,若是按卜筮之法来解释,这就是一个蹇卦——《易经》你读过吗,这也是圣贤的经典。” 大利稽读过《易经》,也知道这是圣贤留下的经典。只不过,他父亲大祚荣为其在东牟城请的e先生也是自陈学问不足,故而无法为其解释里面的微言大义。 人就是这样:对于不明白的东西,往往才会感觉厉害。 再加上,经过几日的相处,他也从使节团其他人口中得知了,郭元朗这位带队的年迈使者还有一个国子学祭酒的身份。而且,他还听说这位老先生二十岁出头就在大周抡才大典之中拔得头筹,高中状元,以及其家学渊源,早早就成了宇内闻名的鸿儒…… 总而言之,这位郭老夫子的学问大了去了,他在东牟城请的那位先生可能连其百一才华都不及。 “请先生教我!”情急之下,大利稽也顾不上什么儒生礼了,立刻五体投地向老头求教。 郭老夫子一边将大利稽搀扶起来,一边为他讲解了这个“蹇卦”是困顿、受挫之意,也为其讲解了此卦有多么的凶险。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老夫子解释起经义,确实不像赵无咎那样屡有歪解,就算将他说出的话拿去问任何懂行的人,这话也都是正确的。“一般来说,卦象之中没有绝对的凶卦。六十四卦里面也只有屯、坎、蹇、困四个卦象,才是相对最为凶险的卦象,蹇卦便占据其一。” 解释完卦象,见大利稽“似乎”听懂了之后,这位老夫子也不着急继续劝他相信蹇卦有多么凶险,而是转而对他说道:“当然,圣人亦云卜筮乃君子之用,而重德才是君子之本。老夫观你几日言行,亦是颇有德行之才俊青年。而且,龟甲之术既然试过了,那便由你亲自试试铸像占卜之术,也好作为比对。你可听过铸像法?” 受到夸奖,大利稽心里在焦虑的同时也有些喜悦,而听到老夫子这么一问。 他连忙回答道:“省得,省得。小子亦听过此法,铸金人以为卜筮,乃是天朝上邦古以有之的占卜之法,而且往往只有皇亲贵胄才有资格使用。只是,小子不知此法该如何进行,也没有……” 郭老夫子笑着摆了摆手,道:“痴儿啊,铸造金人自然是不行,此时既没有工具,你我又非皇亲贵胄——胡乱铸金人可是僭越的大罪——像你我这样的,只能抟土为人,烧制以观吉凶。” 说完,他就拉起大利稽手腕,带着这个靺鞨贵族青年出了营帐,令其亲自找来一块黏土用水调和好了,简单捏成人形之后放置于火塘里面烘干。期间老夫子教给了他一段《尚书》中记录的祷文,令其不断念诵三遍,最后又往火塘里添了一把柴薪。 他们俩的这一举动,被很多人看到了,其中就包括那个轻薄公子薛承誉。 铸像之法确实是一项宫廷占卜之法,薛承誉也听过。据说,这法子在前朝时期非常盛行,甚至有前朝的帝王用此法来遴选太子! 因为只是听说过而没亲眼见过,所以一看郭老夫子居然将此法(即便是简易之法)教给那个靺鞨贵族大利稽,薛承誉也忍不住一直跟在旁边,想要偷偷学一些。 不过,那位郭老夫子却一反往日那种毫不藏私教导后辈的风格,直接喊来赵无咎,把薛承誉拎小鸡似地拎到一边去。 见其被带走,郭老夫子也不顾大利稽在旁边,口中直接斥责其行为举止的无状。 “真是不晓礼仪的竖子,这种占卜之术乃是一门学问,有德者方可居之,不修德行之辈还想偷听?休想!” 而听了这番话,大利稽只觉得心里美滋滋的,满心赞同道:就是,就是,还得说是先生看得明白。 第256章 宜用火攻 赵无咎提拎着薛承誉,在营地里绕来绕去,走出去老远。 使节团有不少人都看到这一幕,但是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去管那位薛公子,好像有些不合适。 而为了薛公子,去和“铁猛兽”硬碰硬,乃至动手阻拦…… 那些人自问还没活够,现在还不想死。 只有薛瘦这个亲随一路跟着两人,有几次都想要动手截自家公子。 不过,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他看到了薛承誉打的“制止”手势。 待来到营地角落,被拎在半空的薛承誉当即抬腿踢了赵无咎小腿肚子一脚。 “嘶——” 这位洛京贵少先是因为脚趾剧痛,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才对赵无咎斥责道: “还拉着我作甚,还不放我下来!” 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听这位轻薄公子的口气,赵无咎就明白这家伙应该是想明白了,于是便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掌。 薛承誉扭了扭被扽得有些酸胀的脖子,然后满脸不爽地低声嘟囔:“老夫子不就是想要诈一诈那小子,至于拿我来取信于人吗,还让一个夯货来拿我……” 原来,从那位郭老夫子的反常,他已经猜到了对方大概是在做什么事情。 只不过,在愤愤不平之余,他还是对那铸像占卜之法有些好奇。 于是,他忍不住压低声音对身旁的赵无咎嘀咕道:“赵检校,你就不好奇那铸像占卜法吗?那可是前朝就有的宫廷……” 不问苍生问鬼神,赵无咎懒得搭理这样的真正夯货,只是懒洋洋道:“你去烧那铸造像,也得碎。” 薛承誉一下子蚌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 真正的铸像之法,需要花费数日工夫,可是在这荒山野岭只能一切从简。 故而,只用了几个时辰,待火塘里的柴薪添了三次,大利稽亲口念诵了九次祷文,这场占卜就结束了。 郭老夫子估摸了一下火候,随后便对大利稽开口道:“大利稽公子,就由你亲自动手将其取出来吧。” 亲自动手?从火塘里拿出烧了几个时辰的黏土造像? 大利稽心肝都有点发颤。 他是很在意他阿爷的安危,不过如果真让他为此用一双肉掌去拿火热的造像,他觉得…… 好在,“似乎”是看出了大利稽的天人交战,郭老夫子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嗐,我差点忘记了,我刚刚没有把说完整,”说着话的同时,他就伸手探入自己衣袖里的隐囊,从里面掏出一副手套。“你得带着这副手套去拿造像,这是造像占卜之术专用的器具。” 他拿出的手套一副火浣布做的手套,洁白无瑕,可入火而不燃。 大利稽全然没有见过此等事物,大感惊奇之下也更加坚定认为,这种器物乃是天朝上邦进行占卜的必备工具。 他戴上火浣布手套,将那黏土造像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置于一个块提前找来的石板上面。 接着,郭老夫子又拿来一根打酒用的长柄提子,里面装了一角上好的郎官清——这本是要出使扶余国赏赐其国主的礼品。 大利稽接过酒提,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美酒匀速洒到那黏土造像上。伴随着“嗤嗤”的响声,酒香阵阵扑鼻,熏得他脸色都有些发红。而他心里则默念着卜问吉凶的话语,一点点将这些酒液全部洒干净。 大约十几个弹指,大利稽将一角郎官清全部洒净,那被烧红的铸像亦恢复成原本黏土的色彩。 见其情景,大利稽眼前一亮,连忙开口问道:“天使大人,造像还好好的,这是不是意味着……”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那个造像就蓦地寸寸皴裂,最后眨眼间就崩碎成一堆黏土碎块。 得,连解释都不用解释了,占卜的结果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大利稽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一片,旋即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该做些什么。 “请天使大人教我,这卜筮出了问题,我该如何才能救救我阿爷!”他再次五体投地向郭老夫子跪拜下来,连连磕头。 只是,郭元朗这次没着急去扶起大利稽,而是先蹲下身子,伸手掸去了石板上的那些黏土碎块。看了看上面残存的痕迹 ,然后才对这个靺鞨贵族少年开口道:“痴儿,拜我作甚,‘人遁其一’的法子老天爷不都出示给你了吗,还不去照做!” 一听这话,大利稽连忙爬着去看那石板,只见这块石板上面已经多了几道黏土冷却下来、板结之后形成的古怪痕迹。 这痕迹的样子是三道线,只是位于中间那道,从中间断为了两半。 大利稽在脑子里不断思考,片刻之后才狐疑地问道:“这是离卦,意思是……火?” 郭老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赞许道:“孺子可教也。” ………… 泉男建身边所带的亲兵,全都是他亲自选拔并训练出来的赤漆甲卫。 这些人的度取标准是:衣三属之甲(穿上身﹑髀部,胫部的铠甲);操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 凡是能够被选中的赤漆甲卫,泉男建当即就会下令免了这人一家的徭役,赏赐其田产十亩,令其邻里五家出资供养他一家,另外每月还可领取一笔来自泉家的俸禄——注意,是泉家,而并非扶余国。 当这些精锐健卒入选赤漆甲卫后,不仅会被提供装备和武器,还要每日两练,三日一操,且日日皆有肉食可供饱腹。 除此之外,泉家的教习还会训练这些人武艺,为其提供武道突破的“大药”。 不过,若是在三月之内通不过考核,在半年内不能晋升为九品武者,那么这些人就被打回原型,一切待遇都将削除。 因为消耗不菲,所以纵然泉男建是扶余国第一权臣之子,他也只能养得起五十名赤漆亲卫。 但与花销成正比,可以说,他这五十人的赤漆甲卫就是整个扶余国最强的重甲步兵……没有之一。 当这些人组成锋矢阵,拿着圆盾和刀剑发起冲锋,那些靺鞨人纵然骑着马也无法将其冲溃。 被堵住的马匹,速度都没办法提起来。而靺鞨人倚靠他们手里那些粗制滥造,连箭头都是石头打造的软弓亦无法有效对这些赤漆甲卫造成有效杀伤。最后也只能被其冲到近前,遭到屠杀。 第257章 锤砧 很多人都有一个错误印象,那就是步兵无法硬撼骑兵。 实际上,无论是具装甲骑,还是那些弓骑、突骑,但凡被框死在一个地方,骑兵其实很难对抗有组织成建制的步兵。 除了五十名赤漆甲卫带头发起冲锋,小城外那大片的芦苇荡里,其实还埋伏了将近三千人的步兵。 这些人才是泉男建的杀手锏,他们都是扶余国的精锐战兵,身上全都披着石片和铁片制成的扎甲。 赤漆甲卫的作用就像是“锋镝”,能够在靺鞨诸部联军外围撕开一个口子,三千步兵冲进来之后才会让靺鞨人真正肉痛。 不像是扶余国又或者大周,靺鞨诸部联军的武士们虽然也算是勇猛,但是其底色毕竟并非常备军,也即并非职业士卒。 虽然大祚荣能够凭借威逼和利诱,从诸部落征集起来这三四万人规模的军队。 但是,除却其本部粟末靺鞨之外,他的命令最终能下达到的指挥链终端则只是其它部落的十几名“梅录”(军事将领)。 他无法像泉男建指挥扶余战兵一样,能够将命令下达到类似旅帅一级的“百人队”规模,更无法像大周军队那样、在战场上调动到什长乃至伍长。 而那些会盟部落的梅录,带领着各个部落的武士作战,特性就是: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 像现在这种情况:靺鞨人没有快速结成有效的军阵,三四万人聚集在一起,还遭到了以赤漆甲卫带头的扶余战兵的打击。 一旦这联盟军扛不住压力被打散,大祚荣敢打包票,那些梅录一定会带着其部众远远逃走。 只有极小概率,那些梅录之中会出现知兵者,懂得一些迂回包围战术,在被打散冲出去之后能想到自己该带队绕到泉男建这支军队的侧翼(他们背后是粟末河),对其不断游击骚扰乃至发起冲锋。 “要是那些人里真有如此英雄的人物,我又岂会如此顺利就成为了诸部的共主呢?”大祚荣心里苦涩想道。 他口中呼号着,不去管其它那些梅录,而只是驱使着自家的粟末部众赶紧结阵御敌。见到有一些部落武士被扶余人杀崩了,又被其衔尾追杀,形成了“倒卷珠帘”之势。大祚荣连忙让号手吹响牛角大号,下令让自己的部众放箭。 “放箭,放箭,无分敌我,不要让那些扶余人冲进咱们的军阵!” 在其狠心下令后,一泼泼的箭雨立时从粟末靺鞨人的军阵里面扬起,旋即又拐过一条弧线抛射到了那些向其靠拢过来的、被冲散的那些部落武士的头顶。 许多和粟末靺鞨人长相类似,头上都梳着发辫的靺鞨“亲戚”当即就被这箭雨浇死,连人带马都射成了滚地葫芦。这里面有不少人,嘴唇边上的胡须还是软的,不过十六七岁的半大娃子罢了。 不过,也得亏是大祚荣反应迅速,加之足够心黑手狠,那一泼泼箭雨也的确连带着射死了不少正衔尾追击的扶余人。 “拔刀,反冲一波,那些扶余人比咱们少,顶住这一波咱们就胜了!”大祚荣拔出鞍上的佩刀,勒紧马缰绳大吼道。 紧接着,他就放松了马缰,任由胯下的那匹战马冲了出去。粟末部的那些武士也跟着他一齐发起反冲。不过,在冲锋的过程中,他却用两条腿轻轻磕了磕马肚子,让战马的速度偷摸着放慢了一些,不着痕迹地任由其他人冲到了自己前面。 大佐荣知道以身作则能有效激励士气,但他也很清楚什么时候该比别人慢一步,毕竟他也不想替手下当炮灰。 粟末部的箭雨,就像是在那珍珑棋局上自杀一片棋子,为自己空出一片白地。战马跑起来需要距离,反冲回去也需要空间作为缓冲。他的反应不可谓不迅捷。 而结果也确实如他所预料,哪怕就是轻骑兵,只要战马跑起来,撞上去也能对扶余人那些步卒造成威胁——又不是所有的扶余步卒都是赤漆甲卫那样的精锐——面对奔跑过来的战马,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无所畏惧,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慌乱之中,用铁矛刺中带上一定速度的轻骑。 当然,用轻骑冲步卒,其实也算是一件赔本的生意。轻骑,尤其是弓骑兵,对付步卒最好的方式是远远吊射。 只不过,为了扭转战局,大祚荣才做出如此的决定。他得为其他靺鞨部落的梅录们打个样,激励起他们的士气。 很快,随着粟末部的反击带来的希望,靺鞨人的其他部落梅录也反应过来,有样学样地开始让人冲一波。哪怕是用鞭子和刀背抽着,也要让一部分武士策马冲锋,然后再由后面的人远远用弓箭压制。 面对那“狐狸脸”泉男建的偷袭,靺鞨诸部落联军确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是在大佐荣的指挥下,他们也意识到对方的劣势是人数少和没有骑兵,所以他们干脆就化身为“铁锤”,一顿乱抡,企图以一力降十会。 这个战法也确实起到了效果。 扶余人的本阵里面响起来一阵铙钹声,就连之前冲杀得最勇猛的赤漆甲卫都开始有序后退,其他的扶余战兵也纷纷被压缩得后退,向着他们最开始埋伏的位置退了回去。 “把他们赶进粟末河里喂鱼!” 大祚荣再次吼道。 同时心里也无不得意:泉男建啊泉男建,任由你是一只再怎么狡猾的狐狸,可也难逃老练猎人的手掌心。 然而,就在靺鞨诸部落联军发起反冲,让那扶余人节节后退,直到退到粟末河边苦苦支撑的时候,他们身后那座小城方向突然传来几声沉重的闷响。 原来,之前靺鞨人攻上城墙的那批人,被城上的守军皆尽屠杀殆尽之后,城头上突然探出了一张用原木拼接起来的大木板。它的一头直接落到地上,形成了一道斜坡。 “不好!” 时刻关注战局的大祚荣也发现了这个情况,心里暗道一声不妙。 就好像验证他猜测似的,小城的城墙上突然有一骑手冲了下来,其身后还跟了几百人的骑兵……而且,可怕的是,这些骑兵手里都拿着特别制作的长矛,不仅自己身上,就连胯下马匹身上都覆盖着一层毡甲。 “糟了,”大祚荣意识到自己的军队马上就要腹背受敌了,“这回我们成了铁砧了,我们才是要被捶的了!” 如果泉男建知道他这个想法,那肯定会回上一句:你想得非常正确。 第258章 火烧狐(1) 轻风逐快马,送我过高岗。 阳光刚刚翻越过山头,从晨曦时分开始笼罩的薄雾,立刻烟一般消散。 此时正值秋末,雾散后的四野,显得空旷异常。 放眼望去,能看到天边被阳光涤荡成金粉之色的流云,卷卷舒舒,飘浮地得自由自在。 这是属于豪杰的天地。 适格的人才能够一展身手,那些没本事、没胆量又没眼界的人,只配给英雄做崛起的踏脚石。 骑在马背上,大利稽远远眺望着那座扶余小城,以及城外正在集结的靺鞨联军,心中激荡不已。 “我亦可往之。”他心想道。 昨天在大周使节团营地,他受到大儒郭先生的指点,学会了那传说中的造像占卜之术。虽然只是皮毛,但是亦对其有很大的帮助。 在为自己父亲大祚荣占卜了一次之后,大利稽请求郭先生再次进行一次占卜。 只是,这次占卜虽然明面上问的是靺鞨诸部落的吉凶,但是暗地里他心中祷念的却是自己的未来。 令大利稽感到惊讶得是,这次他们铸造的黏土人像,烧制冷却之后竟然没有迸裂! 这让大利稽十分兴奋,心中对于未来充满了期待。 而今日当他登上山岗,看到扶余人的城池的同时,不知不觉地,他就将这个方向上的所有山川河流都当作了自己所有之物…… 只不过,它们此时还待其亲自前去,才能将其取回来。 抱着臂膀站在一旁的赵无咎都不用猜,仅仅刚刚觑得一眼大利稽的脸色,他几乎就能把这人的心思全都读出来,而且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到此时为止,赵无咎都在好奇的是:大利稽第二次占卜的那个造像,郭老夫子是如何令其保持不碎的? 而就在这时,负责带队的薛高突然开口道:“这山岗上也有开荒的痕迹,而那座小城距离这里得有十几里远,可见其城池虽小,里面的战兵确是不少……” 因为这次是来放火的,所以使节团并没有派出太多的人,郭老夫子只是让大利稽师徒两人跟着薛高带着的十几名斥候前往。不过,他也让赵无咎跟着,算是给那个靺鞨贵族少年加了一道保险,以策万全。 薛高既是薛家的家将,也是薛承誉阿爷薛贵帐内牙兵,曾经更是扶余人。 因此,他对于扶余国的情况,比起使节团内绝大多数人都更为了解。 之所以他能从垦荒的痕迹,就推测出小城里人数很多,是因为他了解扶余国的国情。 扶余国明面上政体类似大周,有着郡县之类的体制,可实际上它们还是更像是千年前的中原之地。虽然它们也有一些世家,但是那些世家大部分可不像大周那样,乃是由“豪强”这个阶层演变来的。 就如同顺奴部的泉家一样,扶余国的世家基本都是从原先五大部的贵族阶层,平行演变成世家的。 这样的政体有一个问题。 即便大周的那些升斗小民没什么权力,自家土地田产也不会太多,可毕竟还算是有一些。赶上好的年景,小民还是能有些结余,能存下一些粮食。 而像扶余国的平民,本质上其实和奴隶没什么区别,他们活得其实还不如扶余贵族世家的家奴。 也恰恰因为如此,所以像薛高兄弟这样扶余最底层奴隶出身的人,一旦被招纳进了薛贵的军中,获得了大周子民的身份,他们作战的时候甚至比一般的大周战兵还要勇敢,对于扶余国根本没有半点留恋。 同样地,薛高出于对扶余国人生存状况的了解,他们的粮食消耗是要小于大周国人的。 如果是在大周的话,如果田亩要开垦到距离城池十里地开外,那么那座城池周围至少会有附郭,会有一些附属的村庄。 可是在扶余国的这座小城周围,从山岗上看根本没有任何村庄存在过的痕迹——就连被遭遇洗劫兵焚,被烧成白地的痕迹都没有。 因此,最合理的推断就是,小城的管理者是将所有人都集中在城里居住。小城里的所有平民,其实就是那位城守的农奴! 而需要开垦到城外十里,连山岗都要被开垦,多半是因为那些农奴需要种粮食来供养大量战兵。 接着,薛高又道:“……就连山岗都不放过要开荒,可是靠近城池又毗邻粟末水的芦苇荡却留着,不一把火烧了然后种粮食。某觉得,这恐怕是故意的。那城守早就做好了伏击准备,他们一直在等待机会。” 仿佛是为了印证薛高的话语,当靺鞨诸部落联军开始攻城之后不久,在他们占据了一些优势的时候,芦苇荡里果然杀出一支盔甲武器俱全的战兵。 此时,薛高已经带着大利稽、豆莫他们从山岗上下来,带齐了工具来到了那片芦苇荡的西北一侧。 他们找到了艮位。 按照大利稽第一次造像占卜,石上出现离卦的卦象,那就是在艮位放火之意。 大利稽对此深信不疑。 不过,赵无咎心里想的却是:秋天刮西北风,从别的方向放火那不是脑子有毛病? 到了地点之后,将提前收集的干草堆好,又准备好火石、火镰,以及许多用菜油浸透了绢布条全都拿出来摆好,大利稽就想要立刻点火。 然而,薛高却制止了他。 “我观那芦苇荡里冲出来的扶余战兵,从旗帜来看只有一两千人,最多不过三千。”薛高思考了一下,而后又笃定道:“以扶余国屯田配给粮的规制,那座小城里至少应该还能养得起同等数量的战兵……” 薛高作出了预判,而且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就在他们隔着芦苇远远看着,扶余国军队旗帜渐渐被靺鞨人反推向粟末水旁边的时候,随着一阵鼙鼓声传来,小城的城头突然伸出一条原木拼凑起来的排桥。 紧接着,藏在城里的预备战兵就全都冲了出来,甚至带头的还是一百多人马俱甲的重装铁骑! “点火!” 具装甲骑都出现了,基本不可能再有别的伏兵了,因此刚刚还拦着大利稽的薛高果断改成让人点火。 大利稽和豆莫师徒两人,和其它几名斥候连忙就扑向他们带来的干草,点燃了用油浸的绢布,再把布条扔到干草上面。 很快,大捆的干草就燃起了火焰,而这火焰随即也引燃了秋末时节河边那些枯黄的芦苇。 第259章 火烧狐(2) 一发而不可收拾。 随着从西北方向吹来的巽风,点燃的火焰开始快速向整片芦苇荡蔓延,速度快得就像是有一匹浑身着火的战马在带头奔驰。 而在小城外的战场上,随着被靺鞨人诸部落联军反冲压倒至粟末水边,泉男建带着的三千扶余战兵,这一刻反而变成了铁砧。 他们依靠着甲胄、大橹和圆盾,试图顽强抵抗靺鞨骑手的冲锋,场面一度变得十分焦灼。 戴着狐狸纹铁面具的泉男建,被他那赤漆甲卫守护在中间,双手拄着一把长剑,矗立在原地喘息修整。 其麾下那些战兵现在不用他去指挥,他也没法子指挥。 毕竟,这些人即便有过训练,可训练程度也只能保证其懂得结成阵型御敌。 现在他们变成了铁砧,再想调度其变阵,这已经超越了泉男建的指挥能力。 好在,之前一直龟缩在城守府内的泉男产,这一回没有坑害他这个二哥。 当靺鞨联军一开始远离小城,“绿眼狼”泉男产便依照之前的定计,亲自率领着城内的预备军队冲了出来。 小城的城墙不高,一丈来高的城墙架上两座排桥,不要说步卒了,就算是具装甲骑从上面通过也不会有太多的问题。 身披铁甲的泉男产骑在马上,一骑当先,他带着百十名之前始终被他二哥当成宝贝、消耗粮草和资费更是顶得上千步卒所需的具装甲骑,从小城一路呼啸着捅向了靺鞨联军的腚*沟子。 一边加紧马肚子,令战马不断提速,泉男产一边大吼道:“泉家的儿郎们,随某去捅那些‘猪尾巴’的腚眼,建功立业就在今日,随某去杀贼!” 和赤漆甲卫还不一样,因为重甲骑兵得从小训练,而且训练和装备确实所费颇糜,所以这些具装甲骑不是近宗旁支子弟,就是泉家的家生子。 一听到泉男产的激励,这些人亦跟着嗷嗷嘶吼:“杀贼!杀贼!” 虽然他们的人生起点其实已经高过九成的扶余人,但是基本上这个起点也就是他们人生的终点。只有像“陷阵”和“先登”这样的战功,才能令其完成阶级的跃迁,向上更进一步。 功名但从马上取,他们不得不想着拼命,而且他们也全都相信这次的拼命是在以小博大。 他们人马俱甲,可挡锋矢;而那些靺鞨蛮子只有极少数人有甲胄,大部人穿着的不过一件羊皮袍子。 他们手里拿着的马槊,全都是十几年前大周远征扶余败走之时,遗留下来的上好兵刃;而那些靺鞨蛮子手里拿着的确只是些软弓,以及有许多瑕疵的铁刀和铁剑——强硬劈砍几下,它们就会卷刃乃至崩折…… 在这样的情况下,两相一对比,泉家蓄养的这些具装甲骑此时对接下来的胜利充满了信心。 一开始也的确如此。 当这支重骑贴到靺鞨联军后方,对方的骑手根本无法与其相抗衡。他们手里的刀剑还来不及够到具装甲骑的身体,就被后者在腋下夹紧、用手臂平举的长槊远远戳穿了身体。 那些来自大周的宝贵军械,甚至能够连续贯穿几人而不断。只消骑手会借助马力和一些技巧,就可以像玩弄弯折的竹竿一般,将那些被穿在马槊上的尸体“抖”飞出去。 “杀穿这帮贼人,杀、杀、杀!”泉男产带着突骑大吼大叫,一边鞭策众人向前。 当看到一个穿着比较华贵的靺鞨人,泉男产立刻松开了控缰的手掌,接连不断地拔出三根插在后背上短矛,用力投掷向那个疑似的靺鞨梅录。 短粗的铁矛先是命中两名忠心护主的武士,接着就将那个梅录从马背上射了下去。 三矛连贯三人,这也让“绿眼狼”感到激动不已,本就性格凶残的他此时感到血脉里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嗷呜——” 他竟然学着恶狼的样子 ,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 听到嚎叫声,跟在其周围的具装骑士脸上都有些不自然,不过由于有着面甲和高高立领的遮挡 ,他们的脸色也不容易被看见。 泉男产对此毫无察觉,他此时杀性已起,提着马槊就继续拍马向前,而那些具装甲骑也只能紧紧跟随着这位泉家的三公子。 除了具装甲骑之外,小城里出来的预备战兵也有两三千人。 他们不像泉男产那样直接就带队冲锋,出城之后,这些步卒在有组织地组成了一个个方阵,然后以看似缓慢,但却步步为营的方式向靺鞨诸部落联军进逼。 这些方阵的前排步卒举着盾牌,铁矛从盾牌缝隙里露出,像是一只只巨大的刺猬。 这些步卒既有负责跟着具装甲骑兵中路突击的,也有向两翼去试探接触周围靺鞨骑手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让靺鞨人再次合兵。 他们这种精巧的战法,不是出自“绿眼狼”泉男产的安排,而全是“狐狸脸”泉男建一人的决策。 之前,靺鞨诸部落联军大肆在边境劫掠时,泉男建这个北面将军始终不为所动,反而一直等到靺鞨人来攻击小城,为的就是能够用手里这将近七八千的精兵,依托这座城池打上一场伏击战、歼灭战。 如果接下来没有意外的话,等到靺鞨诸部落联军被再次打散,这些人就会受到多面步兵方阵合围。大祚荣带来的这些靺鞨人武士,到时候就会像一颗颗掉进磨盘的豆子,被逐个碾碎。 止此一战,靺鞨人就算还能缓过气,那也得至少一两年年的时间——他们再想组织联军南下劫掠,恐怕还得更久一些,泉男建就相当于一战打出了扶余国北疆差不多三五年的安宁。 然而,就在一切都在按计划发展,局面开始对靺鞨诸部落联军各种不利方向发展的时候,彼此厮杀中的人们,除了血腥味,渐渐还有人闻到了一种浓郁的烟熏味道。 “谁,是谁放的火!” 刚刚休憩了一阵,本来还想着带着赤漆甲卫,领着被堵在粟末河边背水一战的泉男建也闻到了这股气味,循着气味望去,他看见从西北方向卷积过来的滚滚烟尘。 “不好,”他大惊失色,赶忙下令道:“让所有人从芦苇荡撤出去,快,快,大火就要烧起来了!” 第260章 火烧狐(3) 泉男建自幼熟读兵书,而这些兵书战策无一不是他父亲花了大价钱,从大周、从中原之地搜集而来的。 要知道,那些供普通读书人选逛的书局、书肆之中,可没有兵书售卖。 因此,泉苏文对于这些兵书倍加爱惜,必须先洗手、沐浴,以诚其心之后才得以翻阅。 至于说,他那三个儿子:泉男产由于不受宠爱,故而连看这些兵书的资格都没有;长子泉男生最得喜爱,可是却不爱读书,泉苏文不舍得打骂这个长子,也只得对其听之任之。 只有泉男建首先是自己愿意,然后还能百分百按照泉苏文的要求,能够在完成一套看上去相当繁琐、实际上也一点不简单的流程后,还能平心静气地去细细品味那些兵书战策上的文字内涵。 书中自有千斤粟,泉男建的苦心也没有白费,他确实从那些兵书战策里面学到了很多带兵打仗的方略。 比如: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以及,这句先贤之语背后暗藏的、延伸出来的“兵形势”之道。 泉男建能当上小冢宰、北面将军这两个职务,并非全都依靠的是其父泉苏文的荫庇,更多还是靠他自己的能力。 他不仅曾带兵在扶余南部与大周的军队游击,还在正面击溃了不少被大周扶植起来的部落军队。 这些战果的取得,泉男建所依凭的,便是从兵书战策上学会的“兵形势”之道。 而成为了北面将军之后,泉男建对付靺鞨人亦是在延用此方略。 去岁,他就在舆图上划定了小城,要以此地作为伏击靺鞨诸部落联军的地点,并且开始大肆屯兵。 事实上,丘林翁献的靺鞨人行军图册,只不过是验证了泉男建的战前庙算。 他的计策就是:先以小城这座城池作为诱饵,引得靺鞨人下马攻城,再以埋伏在芦苇荡里的伏兵从背后偷袭;等到靺鞨诸部落联军反应过来,他就带着伏兵佯装撤退,自行变作诱饵吸引其追击;最后,再有一直在城内以逸待劳的预备队,从背后再给靺鞨人致命一击。 形势之变,莫过于是。 平心而论,泉男建的绰号是“狐狸脸”,这人也确实狡猾得如同狐狸一样。 如果不出意外,靺鞨联军只要踏进了这个陷阱,结果肯定就是被“兵形势”一环扣一环地逐步碾碎。 然而,兵形势虽强,但也架不住有人懂得阴阳转换之道。明明是成功复刻了“背水一战”的经典案例,可最终却只是因为一把火,让泉男建变成了背火一战、火烧狐狸。 这并非是因为泉男建带兵打仗不高明,而只是因为他读的兵书战策还是少了,所以没法子学会除了“兵形势”之外的“兵阴阳”,以及那更为高深的、站在战场之外看待胜负的“兵权谋”。 而且,就像那句玩笑话讲的:毛多弱火,体大弱门。 狐狸多毛,显然是更怕火烧。背水一战变成背火一战,那绝对就是一条取死之道。 见到火势席卷而至,泉男建脑子一热,随即就下了个“撤退”的命令。 然而,他旋即便意识到,自己的人都已经在粟末水边上了,撤退要么是一头扎进芦苇荡,要么是一脚踩进河水里——区别就是被烧死,又或者被淹死——“撤退”这个命令根本就是错的。 “不好!” 意识到自己一时情急而犯了个大错,泉男建连忙劈手夺过身边一名赤漆甲卫正在敲响的铙钹,将其狠狠掼到地上。然后,他直接亲手从这个传令兵腰间解下一根水牛角的号角,放到嘴边用力吹响起来。 随着他的号令变化,为他举起的大纛也随之改变了方向,而扶余国这边的战兵队之中那些向粟末水方向倾斜的旗帜也发生了变化,调转方向,重新改为向前挥舞。 只是,泉男建这一指令下达得过于仓促,以至于犯了一个错误,忽略了他以往最最在意的“形势变化”之道。 他这一方的扶余战兵,已经全线与靺鞨人的联军短兵相接,以成角抵之势。 而靺鞨人背后,则遭到了他那三弟和预备军的冲击,相当于后腰被人抵住了。 泉男建下令全军出击,以步对骑,就好比是要打破一扇大门,本来就已经非常困难了,而那门后还有一根棍子撑着…… 可谓是难上加难矣。 更何况,为了伏击靺鞨人,他带着战兵昨日就潜伏进了芦苇荡静候。 虽然所有人都带了一日的干粮,在凌晨时分泉男建亦是令所有人饱食了一顿。 但是,战场上经过一个冲锋,再加上撤退后与敌军相持,鏖战了将近半个时辰,战兵们的体力早就消耗得差不多了,肚子里存的那点吃食早就消化完了。 战场搏杀,往往就是一触即可见胜负。高烈度拼命超过一刻钟,普通步卒的体力几乎就要见底。像这支扶余伏兵一样,持续鏖战将近半个时辰,还能做到令行禁止,其实绝对已经算是一支强兵了。 但再让他们冲锋一次,还是抵着骑兵逆向冲锋,这未免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毕竟那些披甲的步卒,并非是泉男建身边那几队赤漆甲卫,他们可不像那入了品的武者一样气息悠长,耐力充沛。 所以,泉男建一下令,他所擅长掌控的形势就突然急转而下。扶余战兵鼓起勇气再度朝靺鞨人发起冲锋,可结果非但没冲过去,还被人家死死抵住,甚至是被重新推向了芦苇荡里面。 而这时,燃起的火焰已经借着风势,迅速蔓延到了这片焦灼在一起的战场上,真正让人体会到了被“烧焦”是怎么一种滋味。 “啊啊……” “着火了……” “救我,救我……” 被堵在芦苇荡附近的扶余战兵们,开始有人被火焰烧到了的,即便没被烧到也会被伴随着火焰的浓烟呛到、熏到。 原本整齐的队列出现了松动,有几根旗帜甚至都倒下了,倒在火焰里燃烧起来。扶余国人的战兵开始了溃散。有人不顾长官的号令做了逃兵,胡乱向没有火焰的方向溃逃,运气好的能够奔向粟末水那边,脱下衣甲或许能够入水逃得升天;运气不好的,不是一头扎进了着火的芦苇荡,就是一头扎进靺鞨人的马队里,迎接烈火与刀剑的洗礼。 第261章 兵阴阳 “嘶——” 望着眼前烽火连天的景象,听着远处战场上传来的哀嚎与尖叫声,赵无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怎么也没想到,只是过来办了件乡里之人常说的“小儿尿炕”的事情,居然会得到迄今为止、单笔数额最大的一笔劫数点收获。 “跟着放了一把火,就,就,就有……个、十、百、千、万,一万劫数点!” 而就在他怀疑,这个量劫系统是不是有意引导着他这个宿主,向着那丧心病狂的“纵火狂魔”方向发展的时候,系统随即就给了他一个令其心安的答案。 这一大笔劫数点,可不是他放火得来的。 虽然确实与放火有点关系,但其真正的来源,还是赵无咎经历的这件事情本身—— 因为在技能一栏之中,出现了一个崭新的词条:【兵家秘法】 ++++ 技能:【兵家秘法】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法,虽为最末,但乃用兵之基石也,不可不明。 用兵之法,概以论之,亦可分为四类:兵权谋,兵阴阳,兵形势,兵技巧。 …… 技巧者,实为练兵、选锋、布阵、庙算之法。历代名将因时而变,记以为书,可备自查。 …… 形势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临敌之时,顺势而为,因势利导,扭转形势,以致胜,以克敌,以败千军。古往今来,常胜之将临阵不过三变;慧之极也,临阵五变亦乃止;如天地之理,至则反,盈则败。 …… 阴阳者,斡旋造化之力,调遣神鬼之工(此处亦有前置条件,【通幽】技能加点后方可得见)。 …… 权谋者,一地之胜,不如一国之胜;一时之胜,不如一世之胜;以权谋决胜千里之外,兵法之极矣。 …… ++++ 这个新出现的词条,是系统里迄今为止、说明部分最长的一则词条,赵无咎也出神了许久,方才将里面的内容尽数浏览了一遍。 看完之后,他也是心中暗暗道:“怪不得会有这么多劫数点呢。” 别看扶余国小城附近这场仗规模不大, 别看他们的参与也只是放了一把火。可是,仔细复盘了一下之后,赵无咎突然惊觉,这场仗里面可是有不少值得说道的地方。 可以说,除了那“兵技巧”之外,他看到的这场战争几乎囊括了【兵家秘法】的另外三种法门! 有着“参考书”对照,赵无咎发觉“狐狸脸”泉男建在战场上的两次调动形势,不正是这种法门的体现? 而兵阴阳更是不必提了,赵无咎放的这把火就是兵阴阳斡旋造化的一种表现形式,不仅改变了战场环境,更是改变了这场战斗的最终结果。 至于说,兵权谋…… 若是单纯想给靺鞨诸部落联军、给那个大祚荣解围,郭老夫子派几个人过来放把火不就得了? 他为何要用“铸像占卜法”来忽悠大利稽,让他这个靺鞨国主之子亲自前来,参与放火这件事情? 甚至,他们放火的时机,为何要选在泉男建的伏兵尽出之后,选在靺鞨诸部落联军最危险的时候,而不是早早就放一把火,将芦苇荡里的那些伏兵逼出来? 要知道,靺鞨诸部落联军可是有三万多名骑着马的武士,而泉男建这边的虽然皆是战兵,装备也比较好,但也只是不到一万人的步卒罢了。 而想到这一层,赵无咎亦不由得看向了薛高,这个薛家的家将、此次放火小队的领头人此时已经站到了大利稽身边,正在向其小声谏言着什么。 只是,这个“小声”对于赵无咎来说没意义,三品武者的感知让他轻易就能听见薛高说的话语。 “大利稽公子,此时形势一片大好,吾欲取一功勋于阵前,不知公子可有胆量与某同往之?” ……………… “该死。” 意识到情况已不大妙的泉男建,脸上的表情虽然被铁面具所遮掩,但是那镂空处露出的狭长眼眸,却仍有一道红光闪过。 “只能如此了,我本不欲如此的。”他对方微微眯起眼睛,手掌亦摸上了剑柄。 赤色衣甲随风舞动,绑住他衣袖的系带根根崩裂,风自他的衣袖喷涌而出,吹拂得身后那根大纛沙沙作响,冰凉的瘴气慢慢爬上周围那些赤漆甲卫的身子。 这些人全都闭上眼睛。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自家主人要使用阴阳秘术的先兆,一旦看见,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恐怕会伤到自己的神志。 小股的旋风在泉男建的脚下起舞。 旋涡逐渐扩大。 他两条衣袖的绑带全都崩开,腕铠自行脱落,两条宽大的衣袖摆动开来,泉男建仿佛乘着风一般。风越来越大,他步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轰! 风声萧萧,泉男建一个鱼跃,整个人就跃向了半空。 周遭的空气瞬间发出布帛被撕裂般的持续响声。如果常人置身于那样的涡流之中,那种扭曲的力量定会将其肉体扯碎。 “镰鼬·乱心之息。” 泉男建未执剑的那只手里多了一张黄纸符,他用用食指和中指紧紧夹着,其无火而自燃,迅速化成一道黑烟,并且迅速“溶入”了狂风,向着两军对垒的地方喷涌而出。 等到他再度落回地面,风声骤息,那些赤漆甲卫亦是赶快睁开眼睛,层层将这主人护卫在了当中。 泉男建现在还不能乱动,“阴阳术”还在发动,他已经以自己为锚点将某种不可明说的东西召唤到自己身上。 此时此刻,他那铁面具下方藏着的是一种令人背脊发凉的狞笑笑。薄唇之间,细而锋利的牙齿,根根露出。 他那衣甲里面,前胸后背都有长而卷曲的毛发生长出来,只是被衣服牢牢遮住。 作为施展阴阳秘术的代价,这其实还是不够的,那被他沟通的“镰鼬”,在那黄纸被烧干净的同时就取走了他提前准备在小城里的,十对男孩和女孩的心肝作为“报酬”。 而以这种方式施展的“乱心之息”,甫一接触到了那些被吹拂到之人——无论扶余人,还是靺鞨人,当然后者会更多一些——马上就会瞳孔扩张,脸上出现一根根青筋,继而就会像丧了心智般丢掉武器,用牙齿和指甲去袭击站在自己身边的正常人。 第262章 斗法 “珊蛮者,女真语巫妪也,以其通变如神,粘罕以下皆莫之能及”——宋·徐梦莘《三朝北盟汇编》 ………… “报——” 背上绑着两条长长锦鸡尾巴的骑手,一边口中发出不间断的吆喝声,一边打马飞奔。 这人乃是大祚荣学了大周军制之后,在粟末靺鞨部落里设置的“押官”。 其它靺鞨人部落的、那些贪婪又年迈首领,他们只会用“梅录”来管理部落里的武士。 大祚荣每五百人设置“押官”一人,专司如实通传交战时的军情和军令,以方便他对部落武士进行指挥。 “——大祚荣,那个‘狐狸脸’施展了妖法,我们前线有些武士中了邪祟,正如妖鬼般撕咬周围的同伴。” 押官的话让大祚荣脸色一凝。 因为当邻居当了百多年,所以他们粟末靺鞨对于扶余国的情况相当了解。 事实上,在战前大祚荣就听过扶余国这位新晋北面将军的传说,知道那个泉男建为何被唤为“狐狸脸”。 而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大祚荣之前亦是许以重酬,在东牟城里延请了一些“高人”来助阵。 “来人,请那些萨满出阵!”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大祚荣当机立断。 很快,粟末靺鞨部落的武士阵中,就走出了几名服饰与其他人相差甚多的老头、老太太。 这些人身上全都穿着鹿皮袍子,袍子上面还用鱼鳔胶沾了花花绿绿的鸟羽,头上戴着高矮不一的神冠。 区别则在于,有的人神冠上插着鹿角,有的人则系着一段或者几段的熊皮。 这些人皆跣足而散发,不像一般靺鞨人那样髡发或者结成发辫。 他们都一手持着兽皮做的大鼓,一手拿着法刀;而且他们的腰间都系着的五色丝绦腰带上垂着一串串的铃铛,可奇怪的是,走起路来却一丁点的响动都无。 “点火!” “把牲口带来!” “请神上身,诸人退避!” 这些萨满之中最年长的一个老妪,一边交代着自己的需要,一边弯腰用法刀在地上画了个圈子。 不多时,就有人把准备好的干柴堆在圈子里,点起了一团篝火。接着,又有人将三根长矛,矛尖向上,插进了火圈外的地里。最后,一个人牵来一头蒙着眼睛、堵着耳朵的纯色公牛,还有几人合力用笼子抬着一只羊和一只猪走了过来。 这时,有个萨满老头走了出来,除了法刀之外,他腰间还别着一把二尺长的宽背刀。 他将法刀咬在口中,屏住呼吸,抽出宽备刀,三下五除二…… 一颗牛头,一颗羊头,一颗猪头就被其斩了下来,这人的鹿皮袍子也被三牲的血液染红。不过很奇怪的是,就好像海绵吸水一样,那些血液很快就渗进了他袍子里边,外面看不出来半点血渍。 他将三牲祭品,挨个插在矗立着的长矛尖上,然后便收好宽背刀,又将法刀重新握回手里。 “阿嬷,”他用沙哑的嗓音道:“可以开始了,祭品已经备齐,请神降邪祟!” 而就在他刚说完此话,那个一直观看着篝火的最年长老妪,身体刹那间悚然抖动起来。 随着身体的抖动,就好像无意识似地,她还用法刀将自己鹿皮袍上系着的几个小小布包皆尽挑破。 这些布包里面,装着的是尽是一些风干后的草药,以及和其它从动物身上取用下来的巫药。 阿嬷将其全都一股脑地投入到熊熊燃烧的烈焰里面,一团圆环状的烟气从篝火上方升起,紧接着就向四周蔓延开去。 这烟雾的味道倒是不算难闻,可却有些古怪。而且,凡是闻见味道的人都觉得自己精神为之一振,耳朵、眼睛这些孔窍似乎都被重新打开了一样。 与此同时,闻见烟雾的人全都听见了来自篝火旁边的,那由所有萨满合力敲响的法鼓声。 “咚、咚、咚——” 以及数个萨满混成一起的,难辨雌雄,更难辨何人的唱调声。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户户住毡帐里边。 鸟奔山林,虎归山。 鸟奔山林,它有了安身处,虎要归山方才得安然……诶哎嗨呦……” 那些萨满绕着一圈,一边围着篝火跳跃、旋转,一边用法刀的刀背敲响法鼓为唱调伴奏。 寻常人只能听到鼓声,只有耳聪目明,又或者说,灵觉足够敏锐之人才能从那“咚咚”鼓声的掩盖下,听见那些由一串串法器铃铛发出的“丁玲咣啷”的响声。 “……先请老胡仙驾上前看,看住那管狐不让它乱。” 在众人的唱调中,为首的萨满老妪突然改口,念出一句与他人截然不同的唱词。 而随着她的这声念叨,她头上神冠挂着的七条熊皮带子一下子绷直并且向前垂落,像是栅栏般遮住了她的脸庞。 这是因为,她的面相也发生了改变,将面庞遮住,就是为了不让周围“凡夫俗子”们看清这种变化。 她的眼睛变得细长,鼻子也向前凸起一点,嘴角边的绒毛胡须绷直起来。 隔着层层军阵,这个完成请神上身的老妪,就用双眼看到了正在两军阵前盘旋的一股黑气。 那正是泉男建施展阴阳术,以小儿心肝祭品供奉换来的妖鬼之能。也即,虽然是被那泉男建唤作“镰鼬乱心之术”,但其实却是“管狐”的能力。 “那个小子在耍诈,可惜被老仙看破了。”老妪的声音在所有萨满耳朵里响起,“他这个倭国巫女的后人,请来的根本不是镰鼬,而是名为‘管狐’的妖鬼精祟。老仙已经盯住他了,你们并肩子上就行!” 这个老妪一边说话,一边跳舞。她明明也是绕着篝火转圈,可是却能凭借旋转身姿,令自身的目光始终朝向两军阵前的方向,死死盯住那方正在不断作用的秘术。 萨满,这个词原意就是“知晓者”、“智者”。之所以说那名老妪是这些萨满的领头人,就是因为有了她堪破诡计,其它萨满才好相机而动,施展各自的请神秘术。 而真正的斗法,亦随之真正拉开了序幕。 第263章 偷袭(x)调停 拄剑而立的泉男建,他那被甲胄包裹的身体汗如雨下。 秋风瑟瑟,其衣甲缝隙间不断腾起一团团灼热的白气,斗法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就在他用“镰鼬乱心之术”,扰乱来了两军阵前的局势,令靺鞨诸部落联军发生溃散、令己方扶余战兵有机会从正面突围之际,他突然遭到了靺鞨人请来萨满的狙击。 “那些‘猪尾巴’里面也有能人,竟然有人看破了‘镰鼬乱心’的本质,看出是‘管狐作祟’。” 泉男建心中暗恨道:“那些人不仅在克制我的阴阳术,还在趁我持咒不能分神,想来暗害于我。” 原来,之所他会变得大汗淋漓,是因为在刚刚片刻工夫里,他就遭到了一连串的诅咒。 除了那位最年长的萨满老妪,其余几个萨满也使出了自己看家本领,请来了各自沟通供奉的“仙长”。 在凡夫俗子们看不见的地方,那些萨满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不断对泉男建进行着打击。 当然,如果有人视角足够独特,能够将泉男建身体表面腾起的那团团灼热白气“归到一起”看,其实都已经能够看出一只隐隐绰绰的巨型狐狸形状。 而且,这只狐狸的外形也比较抽象,头大尾巴长,身体却像是稻禾般纤细…… 所谓的“管狐”,其在倭国传说中的外形便是如此,亦因此而有了“稻禾狐”的别称。 只是,别看沾了“稻禾”这种养人之恩物的名称,倭国的管狐在传说里其实是一种非常邪恶的妖怪。 它的能力就是寄生于人体内。管狐不仅要以人类心肝为养料,还能够控制被寄生之人的言行举止,李代桃僵,鸠占鹊巢地活着。(注释:阴阳师那个式神,明显是美化了管狐……) 而这只无形的管狐,此时正用一只爪子揪住了一只想要张口噬咬泉男建身躯的大蟒,用另一只爪子、嘴巴外加长长的尾巴,一齐抵挡着一只巨大的狸猫的忿怒撕咬。 这常人所不能亦无法看见的战场,攻守双方的局势亦如同真实的战场一样,一时间陷入了焦灼。 是真的焦,真的灼! 泉男建感到自身热气蒸腾,既有施展阴阳术的原因,也由于那芦苇荡燃起的烈火席卷到了他附近。 守护着他的那些赤漆甲卫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手,挥舞着刀剑刈倒了大片的干枯芦苇,这才开辟出了提供了隔绝火线蔓延的真空地带。 “该死,再在这里待下去就不是败与不败的问题了,怕是要在死生之间进行抉择了。” 虽然身上的负担极重,但是泉男建的脑子还保持着清醒,于是他马上下令道:“赤漆甲卫听命,传讯诸将士自行结阵冲杀,全军出击!尔等护我冲杀出去。” 第一,他估摸着因为“靺鞨—扶余战兵”这条战线上,刚刚被他用阴阳术弄得出了一些空隙,所以下令全军出击未必不能取得一点战果。 第二,他现在解除了秘术,就能腾出全部精力去对付靺鞨人里藏着的那些萨满。 第三,他对自己这支赤漆甲卫的战力有信心,很确信以他们的实力能带着自己冲出靺鞨人的包围圈。 战斗爆发了一个时辰了,那些靺鞨人多半也到了强弩之末。 只要他能冲出去,和他三弟泉男产合兵一处——哪怕就是和预备军队汇合到一起——那他就能大概率大破靺鞨诸部落联军。 然而,就在泉男建的这个命令刚刚下达不久,刚刚解除了“管狐秘术”,专心对付起被靺鞨人萨满请来收拾他的“大仙”的时候。 意外突然发生了。 因为他已经下令全军出击,所以那些扶余战兵基本都已经从芦苇荡冲了出去,他与那些赤漆甲卫所在的位置属于军阵最后排。 他们后面就是被火焰灼烧出来的一片白地,空气里满是烟尘,地上满是焦炭和烟灰……按照常理,这个方向完全不可能有敌人冒出来。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从泉男建他们背后,竟然很违背常理地冲出来一队伏兵。虽然人数不多,但是却看起来装备精良,而且武力甚至比赤漆甲卫高出许多。 “周人!他们怎么会在这?他们怎么从火场里冲出来的?” 泉男建惊讶的瞪大的眼睛,从兵甲形制上,他出了这支小队是大周的军队。 这支小队也不是旁人,正是带着大利稽师徒两人放完火的薛高等人。 而他们之所以能穿过火场,就是因为他们压根就没从火场里经过,而是穿戴好甲胄,扒着吹鼓了气的皮囊,从粟末水上游偷偷入水,顺流而下泅渡到了这里。 本来,他们以为还有一场恶战,可谁想到泉男建已经命令全军出击,扶余人军阵后方压根完全不设防都。那些赤漆甲卫现如今总共也就剩下三十余人。 “果然,郭老先生教授的占卜秘术就是高妙,天朝上邦的法子就是灵验!” 若不是薛高死死按住大利稽,这个激动至极、认为今日建功立业乃是“顺应天意”的靺鞨国主之子,恐怕现在立马就要拔刀一马当先冲过去,然后就……白给了。 身为五品高手的薛高,随手就砍翻了两个冲到面前的赤漆甲卫。这些九品武者在普通人眼里都是高手,可是七品以下的武者在五品高手面前其实和稚子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一刀了结罢了。 他甚至还犹有余力提醒大利稽:“大利稽公子,注意大义,大义——” 薛高口中的“大义”,指的就是他们发动这次背后偷袭的目的。 当然,那就不可能叫偷袭了,他们是来调停干戈的正义之师。 符合这个身份的人,除了那位运筹帷幄了今日这一切的郭老夫子,那也就只剩下大周使节团名义上的副使,有着皇命加身的赵无咎这么一个人了。 而此时,赵无咎才刚刚穿上了他那件武弁官服——连这套衣服都被精心包在油布包里带来了,若是说薛高没有得到郭老夫子的提前授意,谁信呢? 第264章 犹豫就会败北 “天朝上邦宣教副使、骑都尉、右拾遗、朝议大夫在此……” 薛高一边报号,一边连续砍杀数名赤漆甲卫,直冲到泉男建的那杆大纛旁边,将旗杆一刀斫成两段。 紧接着,裹挟“大义”的他更是高声威胁道:“……尔等还不快快拜迎?欲身死乎!欲国灭耶!” 随着薛高这番字正腔圆的扶余官话出口,粟末河畔的烟雾里,随即施施然走出的一道身影。 不是赵无咎,复为何人? 此时,他头上戴上了玄冕,冕有五旒;青衣纁裳,绣兽纹于其上,材料皆为提花绸缎;脚踏乌皮六合靴,腰间佩戴长刀一柄,蹀躞七事一应俱全。 哪怕他身量高大异常,可是这件官袍依旧熨帖合身,显然是能工巧匠细细裁剪方才制作出来的服饰。 虽然没有携带任何其它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但是赵无咎光凭借这身扮相,就足以证明薛高所言非虚。 泉男建十分忌惮地看向赵无咎,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军阵后方的大周武将,让其产生了一丝丝犹豫。 就在他犹豫的这片刻工夫里,赵无咎则是信步踏过还带着余温的芦苇灰烬,无视着那些对自己虎视眈眈的赤漆甲卫,一路走向泉男建本人。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赵无咎距离泉男建还有不到二十步的时候,即便后者没有亲口下令,可那些忠心耿耿的赤漆甲卫仍旧把武器对准了他。 “止步!” 一个看起来像是队正的赤漆甲卫对赵无咎大喝一声,只是他说得扶余话,赵无咎根本听不明白。 当然,就算赵无咎能听明白,他也会无视此人的言语。 因为再亮明身份之后,他代表的就不再仅仅是自己,而是整个大周。又因为,大国之臣当为小国之主。所以他必须要在气势上,拿捏并压服住泉男建这个扶余国的小冢宰(副宰相)。 而这,也恰恰正是那位郭老夫子的“兵权谋”,老头子认为赵无咎是最好的人选。 毕竟,如果非得找个身份高贵者,使节团里的薛承誉其实也算可堪一用。而且,薛高等人又都是薛家的家将,与其配合起来自然是更加应手得心。 只是,薛承誉这位“轻薄公子”,相比于赵无咎这个“十四少年”,身上缺了太多的压迫感。 郭老夫子认为,就如同小国需仰视天朝上邦,小国之臣亦应仰视大国之使。 “装也要装到底,我省得的,老头子。”赵无咎暗暗心道。 虽然出来之前,老夫子没有给予赵无咎任何指点,但此时此刻这师徒二人却宛如心有灵犀。 面对迫近自己的刀剑,赵无咎连搭眼瞧都懒得去瞧,视若无睹地继续向前走去。 那个赤漆甲卫的队正咬了咬牙,随即就想要挥动刀剑,可他刚刚一抬手就遭到了打击。 薛高的身形如同鬼魅般,倏尔间便出现在了他身后,横刀已经伸进了这人脖颈间的甲胄缝隙。 与此同时,一发箭矢亦是从远处射来,命中了另外一个那个赤漆甲卫的拿向弓箭的手掌,直接洞穿了这个九品武者的坚韧皮膜,甚至将他手骨都射断了。 大利稽的箭术师傅豆莫还保持着搭弓的姿势,弦上搭着一根羽箭,握着长弓的那只手里夹着几根。 这是他的连珠箭绝技。 寻常射手三四息差不多可以引弓一箭,然而他却可以做到在三四息之间,连续射出五六支箭矢。而且,使用两石以上的强弓,几十步距离内若是射得足够准,对于八九品的武者绝对也算是致命威胁。 可以说,只要是薛高等人能够缠住仅剩的三十多名赤漆甲卫,豆莫其实有把握将这些人全部射死。 而且,从之前薛高个人展示出的武力来看,这似乎并非什么难事。因此,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那些赤漆甲卫们,脸色也全都变得很不好看。 不过,把横刀的锋刃抵住赤漆甲卫队正脖子后,薛高却不向之前那般直接将那队正斩杀,而是大声用扶余语说道:“痴男子!汝死之后,妻儿家产田亩,必尽唐捐与他人!求死为何?” 因为薛高的出身,所以使节团里没人比他更懂扶余的国情。一语中的,这句话直接让那些蠢蠢欲动的赤漆甲卫陷入深思,也变得犹豫不决起来。 “该死的狗奴!”泉男建暗骂道。只不过,没人知道他是在骂突然出现的周人,还是那些变得犹豫不决的赤漆甲卫。 而此时,赵无咎已经距离他不过十步之遥。仅剩的七八名最忠心的赤漆甲卫,干脆以身为墙,将泉男建死死挡在了身后。 泉男建的眼眸里,一缕精光闪过。随即,他便认命似地吐出一口浊气,接着更是摘下了自己脸上戴着的那张狐纹面具,露出已经恢复如初的面孔。 “都让开吧,天朝使者当面,想来不会要做那专诸、豫让之事。” 泉男建挥了挥衣袖道。 他这前半句“都让开”用的是扶余话,后半句则直接是用的大周官话,甚至还有洛京口音。 当他下令之后,那些赤漆甲卫很快就让开了一条路,赵无咎这才得以一路走到泉男建面前。 面对这么一位身高九尺的“使者”,很少有人能够不抬头仰视,而泉男建却做到了——这个狡猾的家伙很干脆地按照就算把礼部那些官员带来,都挑不出毛病的大周礼节,交手作揖,向赵无咎施了一个全礼。 就在其低头作揖的时候,两只手交叉在一起的手掌,却被滑落下去的宽大衣袖遮住了。 “不知天使到来,有何建教,扶余小臣泉男建在此,洗耳恭听——” 他说得十分谦逊,可是在常人看不见之处,他所供养的那只管狐妖魄却变得异常狂暴。 这个来自倭国的妖鬼竟然小小爆发一次,用“拳打脚踢”的方式,将那些缠绕着自己的萨满“老仙”赶离自己身边。接着,它就用自己的眼睛看向地上站着的赵无咎,眼神里露出难以掩饰的贪婪。 “阴阳·管狐缚灵之术!” 泉男建藏在衣袖里的双手,快速变换着姿势,结出了一连串有着明确意图的“手印”。 刚刚的犹豫让他失得了先机,而此刻,他欲要用秘术来害人却是相当之果断。 第265章 果断就会白给 只是,就算泉男建再怎么果断,可是他的反应总不可能急于奔雷。 就在其使用阴阳术,准备令管狐念头夺舍赵无咎产生的时候,量劫系统就已经给赵无咎这个宿主发出了提醒。 劫数点加了一百多,有过之前和郭老夫子坐而论道、一口气加了上万劫数点的经历,这种幅度的劫数点增长,基本上已经很难再提起赵无咎的注意。 只不过,运数点暴增了三百多点,这就有点让赵无咎感兴趣了。 “运数?” 赵无咎眼前一亮,不着痕迹地打量起四周,最终他用自己的一双眼睛,“看”到了一个令其感到有些惊讶的东西。 他看到了管狐的形象。 而这时,这股为泉男建所掌控的妖鬼之力就“张牙舞爪”地扑向赵无咎。 只是,他腰间蹀躞七事中一个装着鱼符和官印的皮袋子,突然绽放出了常人看不到的光芒,大周国朝的恢宏气运竟然借助这种职权的具象物,直接对赵无咎这样一个有着皇命敕封的官员进行起了保护。 而与此同时,随着他系统里的【简在帝心】称号闪烁了一下,那股国朝气运变得愈发凝实,竟然还渐渐具象出了虎豹熊罴似的外形,对着那只管狐发出了无声的咆哮,外加一记劈头盖脸的大逼兜。 这些都被赵无咎看在眼中。 之所以他能够看见这些,是因为他经历过雷神遗韵淬炼、完成过化龙之变,而且那源于上古雷神的遗留,现如今已经融入了他的骨骼,化为了【雷神骨】。 天雷克制世间一切邪祟,自然而然,拥有一身【雷神骨】的赵无咎也对“管狐”这种邪祟相当敏感。 就好像之前雷卵形态时那样,因为被那只人身象头怪所吸引,所以便会不顾一切地从天而降,将那妖邪碾成齑粉。 此时的赵无咎,眼中亦是闪过一道精芒,随即便引起了一些异象的发生。 晌晴白日,无风无云的天空中,蓦地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撕裂。 而且这道雷霆是一道落雷,它以惊人的速度从天而降,犹如一只巨大的银龙,直直地命中了半空中那只管狐的虚形。 在遭到雷劈的一刹那,管狐似乎还惊恐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然而,附近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咔嚓”一声脆响,宛如瓷器碎裂一般。 这是因为,那只管狐的身躯崩碎了,它的精魄因雷殛而直接破灭。 或许是受到了反噬,泉男建只感觉热血上涌,口舌之间充满了铁锈味,但是他在紧要关头还是死死地闭紧了嘴巴,没有“噗”的一声将那口血液喷出来。 “这……这便是天威吗?” “难道大周就连一个五品官员都有如此气象,能够得到皇朝气运如此庇护?” “不,不可能!我又不是没对扶余国的高官施过术?那位大太兄是和阿爷一样位极人臣,可是管狐依旧能够产生效果,至少不会受到如此反噬。” “难不成,是因为这个天朝使者身上,有什么高贵的血脉?” 因为突然的“白给”,所以泉男建再次变得“犹豫”起来。只不过,这回赵无咎并没有给他犹豫太久的机会。 “想必,你便是那泉男建了……” 赵无咎没有当面点破他刚刚做的事情,因为他还有郭老夫子的交代要完成,哪怕郭老夫子并没有对他亲口下令。 “……我等这次前来,只是见你们扶余人与靺鞨人之间发生交战。念及人命贵重,所以想要居中调停一二。泉冢宰,想必您应当不会不同意我的意见。” “这?” 泉男建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现在已经处于杯弓蛇影阶段了。 “善!” 也不等泉男建回答出个所以然,赵无咎等下叫好,然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就夺来了泉男建手中的长剑。 这柄长剑常人可以用两只手持握,不过赵无咎一只手掌就将其抓得牢牢的。而且赵无咎还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尖拈住了长剑的箭尖。接着,他就展露出了自己的神力,轻而易举地将这把长剑给掰成两段。 “你?” 泉男建又惊又怒。 而赵无咎却对此不管不顾,紧接着更是伸手就牵住了泉男建那宽大的衣袖。 “既然泉兄承认了要放弃武力,那么某也就不多说了,我带着公子你一起去前线将对阵的两军全部分开。” 说完,赵无咎便不管不顾地拉着他,一路走向了靺鞨人与扶余战兵们交战的区域。而薛高等人则一路跟着他们,后面才跟着那些赤漆甲卫。 那些交战的扶余人还好说,他们就算不认得泉男建,也看过后者身边的赤漆甲卫,因此没有什么困难就令其放下了武器。 而那些靺鞨人,则交给了大利稽师徒二人处理。那些普通的部落武士或许不认得他们,但是在前线指挥的那些梅录,还有那些被大祚荣强塞过来的“押官”,这些人不可能认不出大利稽来。 故而,小半个时辰下来,交战的扶余人和靺鞨人双方皆尽停止了互相攻伐。地上倒伏着马匹和活人,至少得有三四千人战死或者重伤,地上的血水多得甚至汇聚成了小溪,流向了粟末水。 赵无咎拉着泉男建衣袖的手掌一直没有变化,他们就站在两军对垒的中间。一手边上是靺鞨人的联军,而另外一手旁边则是以“绿眼狼”泉男产为首的扶余战兵。 “将我兄长放了!” 那个“绿眼狼”骑在战马背上,用长槊指着赵无咎,大声喝问道。 但是他的这句扶余话,却被泉男建当场回复不要在天朝使者面前失礼,这也让他的兄弟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就在这时,靺鞨人的首领大祚荣也从联军之中策马而出,然后快速飞身下马,朝着赵无咎的方向跑了过来。 因为他看到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就站在赵无咎一行人中,无论是于公于私,他都要好好拜见一下这位大周来的使者。 第266章 使者当面 “使者大人当面……” 也不顾当着靺鞨诸部落武士,大祚荣这位靺鞨人共主单膝跪倒,扶胸向赵无咎行了“下见上”的最高礼仪。 “……粟末靺鞨族长、海西靺鞨诸部公推大谋克、大周渤海郡伯大祚荣,拜见大周皇帝使者,请谢天恩!” 施礼结束,站起身后,他立刻向站在对面人群里的大利稽打了个眼色。 那意思是:你小子快过来。 可是,他那宝贝儿子却压根没注意到老父亲在做什么,而只是在“趾高气昂”地撇着嘴巴,乜视着对面那些扶余人。 而就在这时,那个“绿眼狼”泉男产又开始狺狺狂吠,大声呵斥起那些赤漆甲卫有愧于他泉家给的恩惠,没有忠心护主而任由赵无咎拿住了他的二哥。 纵然没有薛高站在旁边翻译,赵无咎也从那些赤漆甲卫脸上神色的变化,大概猜出来对面那个泉男产在说些什么。 于是,赵无咎低头对站在自己身边,神色同样变得有些不好的泉男建说道:“泉冢宰,不知汝阿弟为何职位……” 接着,他又轻声说了一句更为诛心的言语:“……不过,按照我大周的礼制,做弟弟的哪有指摘兄长的道理,你觉得呢?” 说罢,赵无咎就将那把被其折断的长剑,重新交给了泉男建。后者铁青着脸,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然后就带着仅剩的那些赤漆甲卫,走回了自己本阵。 也不晓得他具体做了些什么,反正他一到那个泉男产身边,后者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似地变得乖顺许多。而扶余人方才被泉男产鼓噪起来的气势,一下子也就松了。 ………… “那个孽畜!” 泉苏文看罢一则从北面抄送来的军情简报,气哼哼地将其拍到桌案上,将一整碗的参汤水都打翻了。 他的这间书房在泉府政事堂的西侧,临窗是一张桃花木书桌,背后的书架上摆满了从大周搜罗来的书秩。 而书桌上有两个用紫貂皮做成皮函书,里面放满了各种情报书信和邸报,分门别类用锦鸡绒羽作为标签,观之大略便可将扶余七十多座大小城池的大事小情一览无余。 就在泉苏刚要拆开来自扶余国都景福城的邸报阅览,随即便有管家来报,说有人夤夜造访泉府。 “是谁?”泉苏文诧异地问道。 “老爷,来人不愿透露名姓,只说是安鹤故人来到。” 安鹤者,安鹤宫也。 而所谓的安鹤宫,便是扶余国的皇宫……当然,按大周的说法,安鹤宫无论是从名分大义,还是从建筑形制规模来看,最多就是个郡王的府邸罢了。 可扶余人还是喜欢称呼其为皇宫。 一听是安鹤宫故人,泉苏文立刻放下拆邸报的象牙柄小刀,起身移步至待客厅堂。 只见,一人稳稳地站在厅堂正中。 此人身形中等偏胖,被靛蓝色袍子包裹,头上没有一根毛发,像极了出家人,可他整张脸上却也没有一丝胡须,就算站在原地不动,身上还是会溢出一股极其浓重的脂粉味。 “朴不成?”泉苏文认出来人是谁,不由得失声问道:“你怎么来金城了?” 来人一见泉苏文,立马身子一躬,脸上堆满了谦卑的媚笑,用一口令人作恼的甜的嗓音道:“哎哟,我的泉大对卢!数年没见,叫我甚是想念您的风姿——” 这个朴不成的确是故人。 他是扶余国王的近臣宦官,作为一个三韩人做到了名义上主管外事的“太大兄”,自然也是有些手腕。 (注释:朴姓有几种由来,读音也不同,不过半岛朴姓似乎确是三韩当地本源,源头为赫居世居西干。) 在七年前的那个“惊鸦之夜”,正是朴不成和泉苏文联手,方才将之前的乙支家的太大兄、大对卢从生理上清除干净。 可是,在泉苏文考虑要不要给扶余王“换个户口本”的最后关头,朴不成却站在了扶余国王的身边。 这个内侍掌握了景福城内的士兵,包围了泉苏文和扶余国王所在的安鹤宫,作势威胁。 最终,泉家人撤出了安鹤宫,泉苏文引兵回到顺奴部所据的老巢金城,只留下他的两个儿子在景福城,把持起了朝政。 泉苏文得到了“大对卢”这个宰相之职,在金城引兵不发遥控局势,而泉男建则得到了“小冢宰”这个副宰相职务在景福城坐镇。 而在“惊鸦之夜”过后,朴不成就将景福城的戍卫指挥权交还给了扶余国王,另后者凭借身份和兵权可以与泉家分庭抗礼。 他本人则因为“忠心护主”,得到了扶余国王的赏识,一路从内侍长被擢拔为了“太大兄”。 当然,这只是一个虚职。 “——泉大人,请您原谅我的仓促到访。”朴不成的嗓音很尖细,说起话来很有条理,即便慢声细语也能让人听得很清楚。 泉苏文仿佛忘记了七年前这个阉人的倒戈一击,只是笑眯眯地让他与自己分宾主落座,然后又命管家送上了茶汤。 喝了茶水,朴不成笑呵呵地说道:“都说您这金城因为有金矿,所以从上到下都富庶无比。果然,就连茶汤用的茶都是从大周购得的上品,就连景福城里的御用之物都没有办法与之相比。” 泉苏文不欲就这个问题深聊,于是干脆问道:“太大兄,不妨说说正题,你为何要来找我。” 朴不成放下了茶盏,站起身再次躬身道:“这次到访,朴某确实肩负了国家大事,我和主人都希望您能够从金城移步景福城……因为有一件大事即将发生,非得有足够份量‘镇场子’的人在场才行。” 当这位太大兄邀请自己移步景福城,泉苏文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人怕是脑子坏了吧? 泉家和扶余国王之所以能保持均势,就是因为泉苏文引兵在外,而其两子坐镇国都,内外形成了牵制。要是他去了景福城,他带不带兵,又或者说该带多少兵马才合适? 带的兵马少了,他担心扶余国王会升起一些不该有的心思;而反之带得兵马多了,他其实也担心自己管不住野心——就算他能管束住野心,但是也难保其顺奴部的那些族人想要进步不是? 第267章 国事为重 “南面退兵了,”朴不成道。 内宦出身的他,自然深谙察言观色之道。他一眼就看出了泉苏文的质疑,于是便给出了一个解释。 他所说的“南面”,不是指三韩人,而是指渡海而来灭了百济国,设神丘道以伐扶余国的大周。 接着,朴不成又补充道:“而且,我是三韩人,那姓金的、姓朴的几个贪鄙族长是什么德行,没有人比我更有发言权。 跟着主人的时候,他们就都是些狺狺狂吠的弱犬,主人想拉住都要费些心思。 而一旦主人掉头离去,哪怕只是作出离开的姿态,他们就会比主人更快逃窜。” 泉苏文沉吟了片刻,接着突然问了一句话,只不过这话听上去与他去与不去景福城毫不相干:“太大兄可是在三韩部中有故旧?” 朴不成又一次拿起茶盏,啜饮了一口茶汤,放下之后才回答道:“金伯施,他给我送了不少钱财。” 泉苏文点了点头。 这个金伯施,泉苏文也知道,那人是三韩人的一个部落首领。 在大周渡海覆灭百济之前,三韩人只有被扶余人和百济人压迫奴役的命,现在则是充当起了那位大周名将的仆从军。 不过,三韩人向来首鼠两端,他们也担心万一哪天大周军队撤走,自己就会成为扶余国报复的对象。 所以,那些首鼠两端之辈,现如今其实是在两面下注:他们一方面在跟着大周军队狐假虎威;另一方面也在用钱财贿赂扶余国的高官,想要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身之阶。 事实上,就连泉苏文也收过许多三韩人的财货,其中就包括这个金伯施。 而且,他也知道,金伯施似乎也给景福城其他贵人送过钱。 他只是没想到,朴不成当着自己的面,居然会干脆直接地承认这种事情。要知道,泉苏文和朴不成的立场不同,甚至可以说彼此互为政敌。朴不成承认收三韩人的贿赂,无疑是将把柄交到泉苏文手里边。 “看来这个‘缺二两’之人,确实是有求于我,那么他所求为何呢?” 泉苏文占据了主动,也就不着急问了,他认为朴不成肯定会自己讲出来的——要是求些不着急紧要的事情,朴不成没理由星夜赶来金城,冒险来见他一面。 事实也正如他所预料,话头已经说开,那么朴不成确实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大对卢,我这次来是带来了王上的密旨,希望招你回景福城坐镇。” 朴不成取出一张桑皮纸,上面写了些字迹,并且还盖有扶余国王的玺印。 “想必你也清楚,周人皇帝派出使节团造访扶余。 而且,他们不是从南面来的而是从北面,并且三日前他们还调停了靺鞨人和您家两位公子的一场战斗。 结果怎样,我也不必多说,想必您看的军情简报比我打听到的消息更准确……” 朴不成没有直接说大周使节团的调停结果,是要给泉苏文留些脸面。 因为赵无咎的一身神异本领,所以这场调停得到的结果,比那位郭老夫子预期之中还要更好。 靺鞨诸部落联军退兵了。 在郭老夫子设想中,扶余国要为此而拿出的足够“诚意”,就是足够的粮草乃至军械。能够掏空他们在粟末河北岸屯垦数年的家底,把那座小城的粮仓运送干净就最好不过了。 然而,赵无咎【雷神骨】天赋发动,引来天降惊雷灭杀了管狐,令泉男建变得疑神疑鬼。 这位扶余国的北面将军最后下达的军令,竟然是迁徙了小城里的户民渡过枯水期的粟末河,前往南岸的村庄安置。而那座空出来的小城,还有其城外已经开垦出来的田亩,居然都白白扔给了靺鞨人! 因为这,泉男建的三弟“绿眼狼”眼睛都绿了,差点没有和泉男建直接打作一团。 “……结合南面的薛贵的动向,王上和我都怀疑,大周可能是要与我国罢战了。而那支使节团虽然名为‘宣教’,但实际上则是来与我国缔结休战约定的。 只是,大周这个使节团里有能人,特意牟取了调停靺鞨人与我扶余战端的威势。他们携威前来,在缔约的过程中,恐怕我扶余很难取得一些休战的好处。 故而,我和王上建议诏您前往景福城。咱们扶余人齐心合力,像十几年前打跑御驾亲征的周人皇帝那般,胜过那些大周的使节,为我国攫取到最多的利益。” 说完,朴不成便站起身,对着泉苏文一揖到地。 ………… 从小城渡过粟末水,大周的使节团一下子又多了许多人。 因为不敢将泉男产留在离自己太远的地方,泉男建只能将泉男建带在自己身边,跟着使节团一路向东南方向的景福城前进。 而为了保护这对泉氏兄弟,不仅剩下的赤漆甲卫跟着他们一起,就连那些被泉氏训练的具装甲骑也有一部分让脱了甲胄,充当起了使节团的“护卫”。 “ 二阿兄,那些周人要去景福城,我们就算顺路,也不必为其充当护卫吧? 咱们不安排他们出些‘意外’也就罢了,给他们充当护卫,传出去叫咱家的脸面往哪里放,其余四大部得怎么笑话咱们?” 一路上,泉男产逮到机会,就要抱怨两句。今天趁着和泉男建并辔而行,他用小声的诉说起了自己的不甘。 在外人看来,这只“绿眼狼”显得多少有些精神分裂——明明在粟末水边,因为不同意泉男建的安排,不同意罢兵让扶余人从小城撤离,他都要和泉男建打起来了。 可是现在仅仅过了两三天,他就和自己的这个阿兄和好如初,并且还时不时说些“悄悄话”,尽数吐露心中的不忿与抱怨。 “三弟,你知不知道周人有句话——” 泉男建眯起了眼睛,笑眯眯地打量了泉男产一眼。对于自己这个兄弟的无礼举动,他似乎已经不再挂怀于心。 事实也的确如此。 毕竟,泉男产那日的发作,完全是出于他的授意。目的也很简单,那就是故意暴露出个“破绽”,让敌人瞧见。 “——识时务者为俊杰。” 经过几日的筹谋,泉男建恢复了之前那种从容态度,觉得自己又把握了局势。 “欲想取之,必先予之。 那些靺鞨人,未必一直都能是周人的盟友,他们其实也是能够争取的。 只不过,之前因为周人给了他们肉吃,所以他们才会站在周人一边。 而今,我们也给他们肉吃,你觉得他们还会死心塌地地为周人做事情?” 说完,泉男建就将目光锁定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便是现在靺鞨诸部落共主的大祚荣的独生嫡子,大利稽。 第268章 取死有道 大利稽很是兴奋。 本来,今秋对于他来讲,最大的事情便是出来射只熊虎之类的猛兽,以全他自己的那场“成人之礼”。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出来阴差阳错间,居然能遇到大周的使节团,继而撞破了扶余人的“阴谋”,再然后竟然于千军万马中挽救了他靺鞨人的诸部落联军。 虽然说他也清楚,这件事最大的功劳是那位大周副使君——之前被他误当作“野人”的赵无咎、赵郎君立下的。 但是由于那位郭老夫子的谋划,大利稽感觉自己的参与感十足。 这不,老夫子一邀请,本来应该跟随其父大祚荣归返东牟城的大利稽,当即不管不顾地答应了与使节团共赴景福城。 他阿爷大祚荣无可奈何,只得抽调十几名粟末部里的顶尖好手,连带着他那位箭术师傅豆莫一起,护着大利稽一路跟随大周使节团前往扶余国的国都。 “此行非但可以增长见识,还能够去扶余人地盘上耀武扬威一番,岂不快哉? 最要紧的还有,此行还可常伴海内大儒、大周国子学祭酒郭公身侧,日夜请益,想来学问必定能增长许多。” 一想到这,大利稽便有些羡慕地看向队伍前方那辆四驷大车,郭公此时正在车中教授那位赵副使学问。 大利稽打听过了,那位赵副使乃是千牛检校出身,是个武人。 郭老夫子多半是担心他文墨不精,在同扶余那群小臣见面时失了礼数,丢了大周的颜面,故而这一路上抓紧时间耳提面命,为其补习功课。 君不见,那位赵副使天天不是拿着本《尚书》,就是拿着本《礼记》,研墨润笔,抄写个没完没了。 想到这里,大利稽也不由得心中暗笑道:“得了这架这四驷马车,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原来,这辆四驷马车是从小城里“缴获”的,它本是那个扶余国北面将军、小冢宰泉男建的私人马车。 这车的辐辏极大,而且本来是由八匹马拉着,可郭公一见就说“天子方才六御,小国之臣何敢乘此车驾”? 这辆马车当即就被“没收”了。 郭公还令人给这辆车套上四匹马,适以“公卿之乘”典制,将其征为己用。 虽然八匹马变成四匹马,车速变慢了不少,但是四匹马拉着大车,其载荷多加一个赵无咎还是没问题的。赵无咎每天也不用随队步行了。 只是,他坐在车上守在老夫子身边,却需要每天抄书。 “……劳其筋骨与苦其心志,哪个更辛苦一些,恐怕现在的赵副使最有体悟。”大利稽愉快想道。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抄书归抄书,赵无咎坐在车上,其实更多的还是在和郭老夫子聊些别的事情。 比如,今日他们就拿着一份刚刚由大祚荣快马加鞭,派遣轻骑兵送来的密函。 “夫子,”看过密函上的内容,赵无咎脸色铁青地对郭老夫子道:“人不能,至少不该如此为恶。” 大祚荣是个极有心计之人,在罢兵言和、将小城纳入自己囊中之后,他没有像其它靺鞨部落梅录首领那样,被府库内积存的银钱迷了眼睛。 他先是整理了大战中的军功,按功劳大小、多寡,将城内粮库的粮食分给了各部落的武士。 接着,他又开始分人。 小城里的扶余人,虽然被泉男建安排人带领着渡过粟末水撤走,但其实还有一些人剩下了。 这些人都是些“贱骨头”,他们的地位甚至连之前薛高那样的扶余奴隶都不如。因为他们甚至都不是扶余人,而是靺鞨、三韩之类小部落的奴隶,所以扶余人并不将他们划归为“人”的范畴。 蚊子再小也是肉,泉男建不把这些人当回事,可是大祚荣得到他们却需要将其分配给靺鞨诸部落的武士,充当牧奴。可是在他在学着大周典制,行“编户齐民”之举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些奴隶之中青壮少,老者多——这其实没什么——可问题是,再怎么样也不该连一个幼童、婴孩都没有? 在其有心追查之下,最终,他的人城守府内发现了一个刚刚被封死不久的深窖。 打开之后,又通了会儿风,大祚荣便派人进去查看,结果进去的人很快便逃了出来并且大吐特吐。 原来,这哪是什么深窖啊,这分明就是一座魔窟!那宛如修罗场般的景象,深深刺激了他们每个人的神经。 他们在那里面,看到成百上千横死的幼童,其中有一些还是婴孩。 无一例外,这些孩童的死因都是缺了心肝,伤口像是被什么野兽硬生生剜去造成的。 而且,他们集中惨死的时间都不算太久,最多就是这一半天左右。 再结合那深窖……哦,不,应该说是魔窟,墙壁上虽然经过毁坏,但是依旧残留的一些符咒印记,大祚荣不敢怠慢,赶忙就去请了部落里的萨满前去查看。 结果,那些萨满之中最年长的那个阿嬷当即判断出,这些伤口肯定是扶余国那个泉男建造成的。 “……其人阴养鬼狐,名曰‘管狐’。交战之时,因其大举施恶法,乃需祭祀之物,故而残杀婴孩,取其心肝以壮鬼狐之妖氛。 需诫之!需诫之!天使虽有天朝大国气运加身,仍需提防此宵小暗施毒手。 小可之子,年方十七,尚无自保之力。鄙人遂延请萨满一名,遣人至使节团之中暂为照顾。 此举虽不合法度亦为妄命,但请使者大人念及小可唯余此独子一人,舐犊情深,望允之,望恕过。” 赵无咎在看了这份书函之后,并没有特别怀疑大祚荣所呈报内容的真伪,因为系统已经给了他判断。 之前在阵前引动天雷,即行诛灭那只管狐的妖魄,他确实立马得到了大量的运数点。 而且,和以往不同,系统这次还特意弹出条提示,提醒他可以将“运数点”投入到【齐谐志怪】这个技能之中。 当他随即投入之后,系统就进入到了某种“读取进度”过程,提示他慢慢等待——这些运数点虽然没有为其带来实力上的提升,但是却会为其揭露某个重要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十分巨大且隐秘,故而需要耐心等上几日。 赵无咎当即表态:“夫子,若查实此事,吾欲亲手诛杀此獠,以正人心、明法度、为圣贤宣名教。” 他发下了誓言。 与此同时,仿佛是达成了什么条件一般,之前系统内还在“读取中”的进度条突然向前蹦了一大截,此刻一瞬间就完成了解读。 第269章 下民易虐? 系统之中,技能【齐谐志怪】一栏,突然就生出了一大串内容。 ++++ 1.【齐谐志怪】之【大荒遗种】: 上古之时,妖神横行,人族势微。 有人皇帝喾席卷大荒,绝天地通。 寰宇一清,灵机暗蛰,妖魔鬼神无以祸乱人间,人族乃得大昌之世。 及至今日,已过一纪,灵机升腾之势渐展露苗头,上古妖魔鬼神虽无一留存,然四海之内仍有大荒遗存之宵小苟存。 其皆与人族混同一气,代代相承,血脉融合。四夷八荒之地,此物类留存尤多。 (说明:扶余国小冢宰泉男建,本蛮夷也,又为倭人巫女之后,实乃大荒残劣遗种也。另,此人似仍有秘辛在身,望宿主察之……) 2.【齐谐志怪】之【气运】: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然有圣贤解之阴阳,名之以道德,调五音以顺耳,植五谷以养民,立规矩以成方圆。 天下之气,因此而为之清浊分明。故而,灵机涌动亦有迹可循,有法可依,有物以凭。 此迹、法、物,则皆可谓之以【气运】,一言而概之。 勇壮者,神完气足,妖氛莫能侵也。 遵圣贤之教者,敬鬼神而远之,神通术法何加焉? 国朝之气运,实则凝一国之灵机。皇命之下,兼之官吏僚属,皆有神鬼辟易之大能…… (说明:官印、鱼符等物,皆为国朝【气运】之具象载体,国势昌隆,正邪之法皆可一力破之。泉男建暗害宿主遭遇反噬,盖此因也。) 3.【齐谐志怪】之【雷神骨】 雷神之属,帝喾之肱骨也,乃上古之时为人皇前驱之神明。 性喜诛妖邪。 以雷齑之法灭其性灵,可令妖邪复为混元清灵之气,服食之以裨益己身。 (说明:诛杀管狐之妖魄,宿主得运数点、劫数点。以其提升【雷神骨】天赋,积少成多,终可恢复上古雷神之神威——天雷烈烈,诸邪灭却,万法可破。) ++++ 赵无咎愣了一瞬,紧接着,他便在车厢内坐直了身体。一股沛莫能御的气势,由内而外,自然而然地从其体内发散而出。 在系统里,氪了大量运数点获得的情报,就好像一道雷霆划破了重重迷雾,为了他指引出了一条曾经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雷神骨?”赵无咎沉下心神,想要去感知这项天赋。 老实说,相比于系统内其它两个同样作为【长生久视】这个终极天赋前置的、分别名为【饕餮胃】和【肉太岁】的天赋,赵无咎的这个【雷神骨】天赋不仅获得的相当意外,而且它往常也显不出来有什么作用。 “原来,这个天赋还得靠外界刺激才能激活,得拿妖魔鬼怪作为养料。”赵无咎心中暗道:“果然,量劫系统就是个‘佛州货’——从来不养闲人。” 当然,吐槽归吐槽,赵无咎还是尝试将运数点投入到【雷神骨】这个天赋之中。 口嫌体正直了属于是。 而随着运点数的投入,他也渐渐感受到了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感。 这种感觉玄之又玄,很难用语言形容。因为它不是字面意义那种骨骼之中涌出雷霆,而更像是一种从骨子里生出来的和身体内外很多东西,全都出现的一种交互感应。 赵无咎握了握拳,他只感觉如果自己愿意,下次挥拳的时候很容易就能模仿出“电光火石”的效果。 而且,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上古雷神喜诛妖邪,赵无咎其实现在就很想将拳头打向泉男建的那张“狐狸脸”。 那家伙毫无感情地将成百上千条人命,而且还是幼童的性命,当作自己施展邪法的资粮。 很显然,他是不拿那些受害者的性命当一回事,吃准了他们是弱者、无力向其发起报复。 傲慢和残忍两种特质,在这个有着扶余世家出身的上古大荒遗种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两世为人,赵无咎曾经也有过许多次作为“弱者”而产生的无力感——二马帮的那些恃强凌弱的无赖汉;草菅人命的世家子弟;对自己有所觊觎的那个虚伪‘儒者’…… 感谢系统的帮助,让赵无咎遇难呈祥,转劫数次而渐渐功成,他已经从“弱者”的身份里走了出来。 可是自己淋过雨的人,只要不是那种悭吝极端的变态,往往都会有赠其它正在淋雨之人一把伞的冲动。 这并非是圣母心在作祟,而只是一种人之常情,是人性之善的一种体现。 想到这里,看着正在沉吟的郭老夫子,赵无咎干脆直抒胸臆道:“夫子,圣人有云,仁者爱人。那泉家小儿,行事悖逆,以人心肝为祭,取死有道矣!” 对于赵无咎这话,特别是那句“仁者爱人”,郭老夫子心中其实是赞同的。 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很难不成为一名圣贤之道的卫道士。那泉男建残虐小儿,以其心肝饲喂妖邪,至圣先师要是还活着,恐怕也得撸起袖子,拔剑而击之。 只是,就算他也想要诛杀泉男建,可现在还要考虑该怎么诛杀,以及何时诛杀,才能更加有利于达成他们此行扶余的目的。 想了想,郭元朗就看向赵无咎。 虽然使节团里,那薛承誉的亲随家将薛高是明面上的武力巅峰,是一快要突破四品的武道高手。但是郭元朗生具一双慧眼,他总感觉自己这个徒弟赵无咎天赋异禀,非但军阵搏杀要胜过薛高,恐怕脱了甲胄,其武力亦可以碾压前者。 别问他怎么知道的。 问就是一个词:感觉。 而且,既然赵无咎是亲自请缨,那么这诛杀奸邪的事情还是他来做更合适。 郭公开口问道:“无咎,人前当面发难,用兵器你有几成把握将其一击而毙?” “五五开。”赵无咎痛快答道。 郭公皱起了眉头,“如果不用兵器呢?” “三七开。”赵无咎回答得依旧很痛快。 郭公眉头蹙得更紧了。 好在,赵无咎马上做出了解释:“五五开是指,我一刀下去,这人肯定变成五五开;三七开则是指,我打他三拳,他家的人就一定要准备他的头七。” 郭公:“……” 第270章 景福城 复徐行四、五日,扶余国最大的城池,便矗立在了大周使节团众人眼前。 八百年前,这座古城原本大周前朝(的前朝),于此地设置的四郡郡城之一。 之后,自封为“扶余始祖神”的高朱勐,率领扶余的五大部族,利用中原王朝衰落之际,南下了半岛,吞并了现今扶余大半疆域,并且将此地设为国之副都。 两百年前,那个号为“长寿王”的扶余国王,迫于来自中原的压力,将国都从“尉那岩(丸都山城)”正式迁到景福城。 扶余国以景福城为中心,势力不断南下,从未停止征服南边三韩各部落的努力。 与此同时,扶余国亦学习中原,从“渔猎文明”全面转型为了“农耕文明”,推行郡县制度、发行货币,并且还依靠武力和外交,与周围的靺鞨、室韦、娄邑、三韩等民族建立起了小型的朝贡体制。 百多年前,一直“苟发育”的扶余,或许是觉得自己已经有能力和中原王朝掰掰腕子,于是便重新向辽泽方向扩张,最终引起了中原王朝的重视。 前朝大举征伐扶余,虽然一度差点置扶余国于死地,但最后却败在辽泽这个对大军后勤的沉珂顽症上,结果甚至严重到导致了中原盗贼四起。 及至本朝,李隆亦屡屡攻伐扶余,先轻骑袭扰,后又征发大军出塞远击。 只是,仍是因为低估了辽泽天堑,大军虽将扶余国打得尽失其西北疆域,可最后仍旧功败垂成。 直到另觅得他法:先渡海灭了百济小国,在扶余南方建立根据地,后又扶持靺鞨人不断蚕食扶余北境,攻灭扶余这项国策才找到推进下去的路径…… 站在景福城的城门前,赵无咎的脑子里,将郭老夫子一路上为他讲述的扶余国风物尽数过了一番。 而那位老夫子,此时则走到一座龟座石碑旁边,细细卒读起了上面的碑文。 “神策究天文,妙算穷地理,战胜功既高,知足愿云止。” 郭元朗默读着碑文上的诗文,其平仄音韵多有疏漏,辞藻亦是平庸至极。 作为国子学的祭酒,郭元朗对于探究这首诗词到底写的是谁,或者说吹捧得到底是谁,丝毫不感兴趣。 他更在意的是碑文上的刻字:除了阴刻的汉字之外,这首诗词旁边还有几行小字。 这些“小字”所用之文字,和郭元朗所认识数种外邦文字都截然不同。 而且,从其刻痕深浅和碑石上“大字”和“小字”罅隙边角的不同风化程度来看,这些“小字”刻上去的时间至少要晚个几十年的时间。 “使者大人……” 这时,那个泉男建刚刚走到了郭元朗身后,马上就被几个人拦住了。 和靺鞨人称其为“天使”不同,这些扶余人都只是称呼郭元朗他们为“使者”。 “……吾国大王,已经在安鹤宫准备迎接大周使者,还请您速速带队入含逑门。” 所谓的“含逑门”,名字听着古怪,意思就是“包含聚合”之意。 虽然它不是扶余国都的地理意义上的正门,但是却是达官显贵、王公贵族才能走的一道城门,因为入城之后的道路就是内城和皇城的分界线。 在营建景福城的时候,扶余国的人考虑得特别多,因此设计上多少有些顾此失彼之嫌。 考虑到城池的战时安全,他们将城池修得背靠大同江,整座城市平面构型就是个“凹”型。 皇城修在江边小山上面,位于“凹”的最右边凸起处,实际上是一座山城堡垒。 再加上,扶余国模仿中原城池营建规制,在景福城这个“凹”型城池里划分了大量方方正正的“里坊”。 因此,这座城池没能形成中原城池那样的,“外城—内城—皇城”,三重拱卫形状。 其平民居住的外城,官员居住的内城,和皇室居住的皇城,最后竟然从左到右依次摊开排列在了“凹”字型城池里面。 再加上,皇城因为修建在小山上,那其实就是座最后的庇护所堡垒,所以并不适宜居住。 而扶余国的国王们又不愿意委屈了自己,所以他们只能“委屈”那些工匠。明明已经按照达官显贵们的胡乱要求,营造好了城池宫室,可是扶余国王又要在城池外部给自己建一座安鹤宫。 这座安鹤宫位于景福城东北方向,于大同江上建廊桥,与景福城相连接成一体。 因此,大周使节团若是由含逑门进入景福城,还得要从内城穿出,方才能够抵达安鹤宫。 对于这样的安排,使节团的郭老夫子不禁觉得有趣。“看来,接下来,一出好戏就要登场了。” 因为郭元朗早有预想,所以对此并不着急,他只是好奇地问向催促自己进城的泉男建: “这石碑上阴刻的这些‘小字’,是你们扶余国新颁布的文字吧。可有文法、韵书?能找来与老夫一观否?” 闻听此言,泉男建为之一怔,他不明白这个老头为何会有此问。 不过,纵然其为人狡黠,可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使者既有此意,那在下今日就去为您找找,再呈送于您案前。素问郭公为海内大儒,想来也是精通训诂之道,还请您对我国之文字斧正一二。” 他之所以会老实回答,是因为这件事情其实是瞒不住的。 不单单说那碑文上的扶余国文字,现在都已经被郭元朗看到了,难不成还能让人家忘了? 单就说这文字涉及的一些事情——数年前,扶余国那“惊鸦之夜”,泉家剪灭乙支家在朝堂的势力,用的大义名号里面,就有攻讦乙支家的人“身在扶余心在周”,他们不支持从上至下推广扶余自己的文字。 那碑文上的汉诗,其作者正是乙支家当年家主乙支文德,这首诗后面的小字其实是在“惊鸦之夜”后,泉苏文叫工匠后刻上去的。 而如果问,泉苏文为什么不叫人干脆把这石碑砸毁,原因也很简单。 虽然他大力提倡,扶余国要使用自己的文字,但无论扶余国满朝的公卿,还是五大部落——甚至包括泉苏文他自己——其实更习惯书写的还是汉字。 这套他提出来的扶余文字,其实就是个“说辞”罢了。谁人真的用这套文字书写,肯定还会被其他贵族耻笑不通文墨,和那下里巴人等同无异。更何况,这套扶余文字除了一开始好学这个优点,后面越是复杂的表意用起来就越是不方便。恐怕只有真正的蠢货,才会将其当作文字来大肆推广使用。 (注释1:历史上渊盖苏文确实在高句丽推行扶余文字,不过和现在半岛那个训民正音没关系,扶余人和三韩语音的差异性极大,甚至还不如和小日子过得不错那里“渡来人”的语音关系近。) (注释2:这章那首诗,不是编的,确实是乙支文德写的。是高句丽仅存的、几首通过考古出来的文学作品。而且,高句丽这些文学作品,都是汉文……某偷国大部分(我给面子了)压根都看不懂,乐。) 第271章 拦路包围 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也得到了答复,郭元朗便不再石碑下踌躇。 他没有乘坐那驾四驷马车,而是跨上了一匹青鬃马的马背,端坐于雕鞍之上,持着旌节,打马走向含逑门。 而那辆四驷马车上,此时也有人走了下来。这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得了提醒之后借着刚刚这段时间,在车上换上“铁猛兽\"套装的赵无咎。 含逑门正对着南北向大街,分开了景福城的内城和皇城。 若是从其它城门走进这座城中,说不定还会看到一些官民杂居的景象,可这条街上一侧是皇城,一侧住着的却都是扶余国的高官显贵。 大街上,行人蜂攒蚁聚,虽然街市两旁根本没有什么店铺,但是在得知了大周使团到来这个消息,扶余国内很多达官显贵家的子弟都跑到街上,想要瞧热闹,因此一时间街上也变得人声鼎沸。 使节团穿过双层拱门,一路向南,不久便看到了一座标志性的佛塔。 这座五层高的飞檐塔楼,乃是扶余国内最高的一座木佛塔,里面不仅供奉着许多扶余国名臣将相的牌位,还供奉着“扶余国始祖神”高朱勐的一副盔甲。 经过这座塔楼,再向东而行,便可以一路抵达皇城。 那里有一座角门,再经角门、过瓮城,方才能够走到扶余国原先山上那座皇城,以及安鹤宫之间那些廊桥交叉枢纽。 居住在景福内城的扶余文武百官,往日里就是通过这条路,前往安鹤宫入朝参拜其国主。 按照他们的习俗,除了年纪超过七十的老臣,又或者像“太大兄”和“大对卢”这样的高官。 余下的官员们,在这座佛塔之前必须该下马的下马、该下轿的下轿,遥拜一番之后才能步行前往皇宫。 故而,这座佛塔又被扶余人称为“见识尊胜,一方通行”之塔。取见者识之,下马(轿)尊胜,方可一路通行之意。 由于景福城内也有心向大周之人,郭元朗对于这座扶余国都的种种掌故,可以说是相当之了解。因此,骑在马背上的郭元朗,远远看见这座佛塔,便将其认了出来。 “应该就是这里了……” 这位聪慧过人的老夫子心中暗道。 “……要是扶余人还想搞些小动作,给使节团一个下马威,选这里正合适。” 他正在思考,骑马跟在主人身侧的老仆郭忠突然提醒道:“阿郎!” 郭忠指向前方。 郭元朗抬头,佛塔前街拐角,突然走出一排扶余国的士兵。他们身各个穿着,戴着钢盔,手持长戟,杀气腾腾,挡住了大周使节团的道路。 “后面!” 又有一个护卫喊道。 郭元朗转头看了眼,原来竟是从含逑门方向,又走来一批扶余兵士,拿着长枪,堵住他们的退路。 负责护卫使节团的薛承誉“铮”地拔出剑,喊道:“大周天使马队!挡路者,以悖乱谋反论处,杀无赦!” “好大的口气!” 这声音如同金戈交错,粗粝得让人难受,似乎比轰轰的雷声还要令人难受。 从含逑门方向走来的士兵,自动分成两列,一个金盔金甲的壮硕将官慢慢步行着走了过来。 就在这个人身后,跟着一匹高头大马,马背上端坐着一名背负双剑的少年,此人身上穿着甲胄,头上却没有戴头盔而只是缠了一条金护额,露出一张英俊至极的脸。 一见到这两人出现,同样跟随在使节团当中的泉男建等人立马就迎了上去,薛高等人还想着做些什么,不过却为扛着战锤冷眼旁观的赵无咎伸手所阻。 “且放心,有我在。” 面对副使大人的阻拦,薛高又看了眼少公子薛承誉,得到后者的颔首回应,他亦是不敢造次,立刻抚胸听命。 泉男建带着他弟弟和那些赤漆甲卫刚刚走了一半,那个下马步行的金甲大汉就站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泉男建满面笑容,伸出羊脂般洁白的手,想要向面前这个人身上搭过去。 然而,他得到的却只是一声冷哼,接着眼前一花,那个金甲大汉就闪到他身后,站到了跟着泉男建的、泉男产面前,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狗崽子,还没死?” 听到被骂狗崽子,“绿眼狼”泉难产的眼睛眯了眯,下意识就想要去摸腰间的武器,然而泉男建马上制止了他。 “甘师傅,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泉家这个二公子一边赔笑脸,一边死死压住泉难产的手臂,生怕他摸向自己的武器。 因为那样,他真的可能会死。 虽然这个姓甘的只是他泉家的客卿,但是对方现在要是暴起杀人,哪怕杀的是他的这个三弟,多半后续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一来是因为泉男产,确实不受泉苏文的宠爱;二来则是因为,这个甘比忽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泉家三兄弟的舅爷。 即便和泉男产、泉男建没有血缘关系,可甘比忽却是泉苏文正妻泉甘丽雅的亲叔叔,在礼法上也算他们二人的舅爷爷。 而甘比忽之所以如此针对泉难产,则是因为后者差点用一张棋盘——还是他亲手送给自己亲外甥孙泉男生的白玉棋盘——弑杀掉了泉男生。 后者不仅是他的亲外甥孙,而且还是他唯一的徒弟。再加上甘比忽一生未娶,所以只有泉男生这唯一的血脉、技艺传人,他对于差点杀死泉男生的人自然憎恨至极。 “若你不是泉苏文的儿子,而且男生宽恕了你,还一直劝我,你早就死了。” “啊,对对对。”泉男建在一旁赔笑脸,并且更加使劲地攥住泉男产的手臂。 他不怀疑甘比忽的本事,因为对方乃是扶余国第一剑士,自牡丹峰上以棋道悟出那套“弈剑术”绝技,甘比忽纵横扶余数十载,始终就未尝一败。 有侥幸与其决斗并活下来的高手坦言,在甘比忽面前,再怎么迅捷的身法、再凌厉的招式都没有用。 因为他的“弈剑术”,总是能够先人一步下……乃至好几步,克敌机先。 第272章 图穷匕见 “大阿兄!” 泉男建赶忙回首叫了声,他在呼唤泉男生,这时候只有泉男生发话才能令局势得到开解。 “大周使节团就在前面……脊令在原。”泉男建快步走到泉男生马边,为其牵马执缰,并轻声附言。 脊令在原,这是《诗经·小雅·棠棣》里的圆锯,意思是脊令鸟在原上为自己血亲飞舞悲鸣。 这首诗后面还有一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泉男建这是在提醒泉男生,现在可不是让自家人的矛盾暴露在外人面前的好时机。毕竟,他们还得齐心协力,才能做一些事情。 然而,对于他的提醒,英俊的泉男生丝毫没有任何动容,一点也不像泉男建记忆里的那个温文尔雅、可以欺之以方的忠厚兄长。 “嗯?” 泉男建心里顿时大为诧异,此时此刻,他也有点麻爪了。他计划的剧本可不是这样啊? 好在,就在局势变得有些扑朔迷离之际,从扶余王宫方向来的那队镇军大营士兵之中,又有一个人跑了出来。 此人头上戴着颇具汉家特色的进贤冠,身上穿一件绛色的鸟纹短襦,领与衽饰有黑红两色主副襈,左右两大襟交叠在身前,脚上蹬着一双平头皮履。 以穿着打扮来看,这人典型是一名扶余国的高等文官。他的官服和大周有些类似之处,只是大襟交叠的地方是在胸口正中,这是扶余的异俗之一。 只是,等这人跑得近了,一高声开口才显露了底色。原来,此人可不是文官,而是一名太监。 他的嗓音虽然不难听,但是却相当尖锐:“哎呦呦,各位,各位。今天可是个好日子,怎么还要弄得火气这么大?大王早就在安鹤宫准备了排宴,宫娥舞女们也都等着吹拉弹唱了,就等着诸位去吃酒咯!” 这个宦官一脸谄媚,可是他所行之处,不仅那些镇军大营的扶余士兵纷纷行礼,就连在街边和扒墙头看热闹的扶余国官员子弟们也全都对其礼貌地作揖问好。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这个宦官位高权重。比起大周那位“内廷宰相”高阿翁,扶余国的这个太监总管朴不成,可还兼着掌管外事的“太大兄”之职! 在扶余国的朝堂上,唯一够资格和泉男建这个“小冢宰”分庭抗礼的,也就剩这个阉人高官了。 刚刚,朴不成先是远远朝泉家的队伍招呼了一声,挥了挥手。接着,这个太监就迈着小碎步,趋至大周使节团的队伍之前。这人很聪明,分寸感极好,没有强行闯过使节团的护卫队伍。 交手作揖,遥遥对骑在马背上的郭老夫子行了一个全礼,朴不成才再次开口,这次他换上了大周官话。 虽然他的大周话有些古怪的口音,但是却并不影响人理解,想来这人也是下功夫学过的。 “见过大周使者,吾王遣我来迎接贵使,移步掖敲,前往安鹤宫一叙。” 然后,朴不成脸上堆满了笑意,对郭老夫子说道:“我好几天前就听到喜鹊叫了,还心说有什么好事情,结果今天就被吾王派来迎接您。 大周太子少傅、中书令、国子学祭酒,郭元朗,郭公。 我可是听说了,您年少时就科举得志,被赞为大周的文曲星下凡,不到而立之年便成了海内鸿儒。 这等神仙般的人物,今日得见,朴某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哈哈哈哈!” 在恭维之中,朴不成也隐隐透露出了,他对于郭老夫子的了解。 “郭公,还请下马,快些随我入宫去罢。吾王可是对您的学问人品仰慕得很,就等着向您讨教学问了。” 朴不成挥了挥手,镇军大营那队兵马立刻左右分立于道路两侧,露出了中间的一条通路。 只是,在这条“路”的宽度,根本不允许使节团众人纵马通行。 图穷匕见,就在此刻。 别看朴不成说得恭谨,可是他的目的就是逼着大周使节团的使者,在“见识尊胜”之塔处下马步行。 这样一来,大周使节团的使者,也就变成了和扶余国的臣僚们一样的待遇。而“大国之臣当为小国之主”,这句中原王朝使者自古以来的豪迈宣言,今日也就被刺破了。 也正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大周使节团刚刚才会有方才的遭遇——前有镇军大营的士兵拦路,后有金城泉男生带兵入城——前后夹击,被人堵在了路中间,还被两侧看热闹的扶余国官家子弟们看着。 而面对这样的情势,郭元朗自然不会任由自己被扶余国的人牵着鼻子走,因为这不仅仅是面子的问题。 他这次来扶余国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和谈不假,可是这和谈并不是因为大周无力攻伐扶余,而只是想要暂时与其休战以免两线作战的不利局面。 虽然现在还没有见到扶余国王,但是如果此时表现出退让,流露出了软弱,那么他们在和谈之中就会失去优势。再然后,就很可能被扶余人抓住时机,攫取到一些大周既不想给,也不应该给的利益。 “副使者赵无咎听令!” 郭元朗大声道:“赐尔旌节,假节钺,为吾等荡平前路。” 听闻此言,赵无咎抱拳唱喏,接着便像一尊铁塔般移到了郭老夫子马旁,将旌节双手接过。 也不管他人异样的眼神,他拿出根早就准备好的、牛皮混合铁丝搓成的绳索,将旌节绑缚在自己背上,高高竖起,接着就大步走出了使节团的队伍。 “额,这位将军是……” 面对这样一个铁甲壮汉,朴不成也只能仰头才能与赵无咎搭话,可赵无咎显然不愿与其废话。 咚! 赵无咎直接将肩上扛着的重锤砸到地上,重逾两百斤的大锤,一下子就将这条街道上的一块石板砸得四分五裂。石屑、石头子迸射而起,溅到那朴不成身上,后者养尊处优已久,甫一吃痛便叫苦不迭,“哎呦”着跳脚躲到旁边去了。 化身“铁猛兽”的赵无咎,拖着铁锤,一步步走向了扶余国镇军大营的士兵。 “嗤啦——” 而随着他一步步前行,拖在地上的铁锤,竟然在青石板地面上硬生生“犁”出一道沟壑。 周围的那些看客,无不大感咋舌,心下大奇道:此何人哉? 第273章 弈剑术(上) 在那些扶余镇军大营士兵前方十几步站定,赵无咎大声道:“阻我者,生死有命,勿谓言之不预也!” 接着,他便猛地扬起在地上拖行至此的战锤,将战锤犁开的碎石子、石屑尽数对着前路上的阻挠者挥了出去。 因其巨力加持,那些碎石子、石屑就像箭矢激发,狠狠打在了挡着道路的扶余士兵身上。 若是打在身上覆盖甲胄的地方还好些,而若是打在他们脸上、手上,这些人随即就会挂彩。 一时间,被打得措手不及的镇军大营士兵,不少人都发出了痛呼,前排数人都被打倒在地。 而这些士兵原本还举着长戟,立马就放下来端平,看样子是想要与眼前这“铁猛兽”搏杀一场才行。 “诶,诶,诶——” 朴不成急得赶忙大叫,他的目的是威胁大周使节团的人,在景福城里能够恪守扶余国的君臣名分。 他知道大周使节团这次是来和谈的,因此也不希望见血,以至于让和谈连谈都没得谈。 只是,朴不成虽然身为扶余国的“太大兄”和“太监总管”,但他显然没有大周洛京神都那个“高阿翁”的本事。 以自身武力制止这场械斗,那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因此,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奥援,朴不成神色惊惶地跳脚向远处看去。 最终,他的目光终于和那骑在马背上的“泉男生”接触上了,再配上其仓惶的神色,无疑是在质问对方。 “你的人怎么还不出手呢?” 而就在此刻,一直在伺机找泉男产麻烦的那个金甲剑士甘比忽,此时突然就动了。 他只是打了一个手势,其背负的一把长剑就从鲨鱼皮剑鞘里窜了出来。接着,就好像是引弓射箭般,这柄长剑就刺破空气,“倏”地一声,凌空刺向了正欲强行冲散镇军大营士兵的赵无咎,直指后心。 “卑鄙!” “副使小心!” “……” 大周使节团里见状,立刻有人高声提醒赵无咎小心,而薛承誉手下家将薛高几兄弟,此时更是拔出武器,欲击落这柄偷袭的“飞”剑。 只不过,他们的这番举动,恰恰也落入到了出剑之人——“弈剑术”高手甘比忽——的算计。 当人们的注意力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剑所吸引,甘比忽则开始了快速移动。他足踩奇门步伐,哪怕身上穿着件光彩夺目的金甲,可仍旧瞬间就没了踪影。 当其再次出现,刹那间,此人竟然从街边那些正看热闹的、扶余官员子弟们的人群里钻了出来。 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反正他就是另辟蹊径般,穿过了阻挡自己和赵无咎之间的大周使节团队伍。 而从人群中刚一钻出,他就又伸出手臂,正好接住了在半空落下来的长剑。 使节团里的薛高等人,确实是用兵器打飞了长剑,令其不再直指赵无咎后心。 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被打飞的长剑,居然还能回到执剑之人手中?! 真是怪哉。 更怪异的还在后面。 长剑入手,甘比忽挽了一个剑花。冷冽冽的锋刃反射阳光,而那阳光又在其身上那套金甲上再次反射,一而再,再而三。这么一来,甘比忽身上竟然爆发出夺目的光彩,令人难以直视。 而当人们或是不由自主地眯起眼,又或者是干脆抬起袖子挡光的同时,甘比忽的身影突然间就一分为二。 两个一模一样的金甲剑士分为左右,同时出剑,刺向了前面被包成“铁猛兽”的赵无咎的两腋。 这一串的攻势,正是甘比忽“弈剑术”之中的一套杀招组合:先以【象步飞】夺人眼球,快速接近敌手;后又以【两仪分光】再次夺人眼球,并且出手劫杀敌手;若是他真的刺中赵无咎,那也就算完成了这套组合的最后一步,叫作【虎刺】的刺击之术。 这一套下来,敌手就如落入那盘角曲四(围棋术语,理解成“网”即可)中的棋子一般,是死是活,皆可由其随意掌握。 不过,虽然甘比忽用的是杀招,但他并非执意置赵无咎于死地。他的这套【弈剑·劫杀】,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掌控局势。 毕竟,他刚刚听到了赵无咎这个“铁甲怪兽”,身份是大周使节团的副使。若是被斩杀了,恐怕会惹出一系列的麻烦事。 他只是想要制住赵无咎,打击后者那“嚣张”的气焰,并借以打击大周使节团的威信,以便在景福城这些扶余官员面前,结结实实地落一落周人的面子。 泉苏文提前和甘比忽通过气了,那位顺奴部大雏加、扶余国的大对卢亲口告诉过后者:“此行来景福城,于公是为了给荣留王站脚助威,尽可能替扶余人从大周获得利益;于私则是要打出泉家的威名,让那些徘徊于荣留王和泉家之间,同时又暗暗心向中原繁华之地的扶余官僚们知道知道,到底谁才是强者,他们又该选择谁来依附?” 在他看来,刚刚动手的大周副使赵无咎,便是刚好可以拿来立威的人选。 “竖子,借尔一用。” 甘比忽不无得意地想道。 然而,这个以棋术入武道,善于克敌机先的剑术大师怎么都不可能想到,眼前这个“竖子”此时竟然跟他想到一块儿去! 眼见两把长剑刺向自己,刚刚还在发愁要不要下死手对付那些镇军大营扶余士兵的赵无忌,此刻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虽然郭老夫子下令让他荡平前路,但他心里清楚大周使节团此行的目的。 之前在小城之战,使节团的人也只是打着“调停”的名号,生擒了泉男建那家伙。 此时他真要放手厮杀,众目睽睽之下将士兵们杀得人仰马翻,万一引起扶余“骑墙派”官员的同仇敌忾,事情就不妙了。 好在,瞌睡时有人送枕头。 看着甘比忽这个剑术高手刺向自己的双剑,赵无咎顿时眼前一亮。 “来得好,正好借尔一用!” 第274章 弈剑术(下) 攻其不备,攻其必救,这是【弈剑术】很要紧的两条心法。 寻常之人,他一招【象步飞】就能令其失了方寸,再然后的【两仪分光】更是能摧毁对手的心神。 想想看,一个大活人在你面前一分为二,本来刺向的一剑变成两把剑…… 哪把是真,哪把是假? 如何躲开,躲得开吗? 种种猜疑,如菟丝子缠绕于树干一般,瞬间就能攀满一个人的心脏,令其难以集中精神。 然而,说是神经大条也好,说是艺高人胆大也罢,甘比忽的这手绝活对赵无咎却没什么作用。 一来是因为他身负【肉太岁】天赋,所以且不论对方那两把长剑,能不能刺破由大周能工巧匠精心制造出来的三重宝甲,就算它们能破甲、能够刺穿赵无咎的身躯,可那又能如何呢? 二来则是因为赵无咎习练【抟龙九转】的绝技,那种“能升能隐”的神通,可以令其身躯与橡皮泥似地,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形,即便是长剑刺破了三重宝甲,可最后也多半无法刺中其本人。 因此,赵无咎看待刺向自己的、看似躲无可躲的长剑,他心里不仅没有常人该有的恐惧,反而是在对快速接近自己的甘比忽,心里头叫了声“好”! 圣人有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虽然这句话此时用得并不十分妥当,但是赵无咎确实是因为“不怕死”,所以才没有落入甘比忽的棋局。 而他接下来要做的,便是一力降十会,他要把对方的棋盘都给掀了—— 两道剑光袭来,赵无咎不仅不闪不避,反而还向前跨了一步,如举火烧天般高高举起战锤。 接着,伴随着一声令人震耳欲聋的怒吼,那战锤从天而降直接砸向了景福内城那铺了青石板的地面。 止这一锤,周遭十几步之内的人皆感到脚底有些发软,不少人甚至不由自主地用手阖上了耳朵。 赵无咎这一锤,在地面上砸出直径两三尺长大坑,犹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那些碎石子、石屑向四周迸射。 甘比忽那【两仪分光】出来的两个身影,全都遭到了这些碎石子、石屑的洗礼;他那看似一往无前可实则颇有分寸的【虎刺】一击,也受到地面振动的影响,步伐出现了形变。 借由这些破绽,赵无咎也恰好看出了【两仪分光】的门道:这招用起来虚虚实实,也着实是有些巧妙。 甘比忽借助奇门幻术,一分为二,此为表象。 他和分化出来的那个虚幻分身,全都使用长剑刺击——正常人多半会认为这也是一真一假——但实际上,那两把剑其实都是真的。 只不过,其中一把剑是被他抓在手里刺出的,而另一把剑则是如同之前那【象步飞】似地,被他以“飞剑”之术遥掷向了赵无咎。 这些门道被看穿,这套弈剑术的丝滑连招,就相当于被破去一大半。 “这个铁甲莽夫……” 甘比忽内心气急道,对手跳出棋盘外、不按规矩出牌,一时间让他变得非常难受。而当赵无咎再度抬手举锤,他马上就伸出空出的左手,将那把“飞剑”握在掌心。 “……既然此时局势不利,那就来上一次‘神之一手’吧。” 所谓的“神之一手”,乃是棋道之中,对于扭转棋局整体局势的一手落子的统称。 酷爱下棋之人,往往都会苦求“神之一手”而不得,只能凭借妙手偶得,偶然下出那么一枚棋子。 然而,将棋道融入剑术的甘比忽,却在【弈剑术】中专门开发了一套“神之一手”的招数,好方便自己轻易扭转战局。 就在此时,他连忙双手分持两剑,剑刃交叠在一起,架住了赵无咎势大力沉的一锤。接下这一锤之后,他只感觉自己两臂微微发麻,不过脚步硬是没有挪动半分。 “这力气,真非人哉……三三,天元,勾角纳曲!”甘比忽一边暗暗吃惊于赵无咎的力气,一边暗暗做好了准备,而他所做的这一切正是为了施展“神之一手”。 首先,甘比忽以自己为“天元”中心,在脑海里构建出了横竖各十九条的网格线,这就相当于布置了棋盘。 然后,每个站在这“棋盘”之内的人,全都被甘比忽视为“棋子”,这些棋盘上的棋子,彼此间组成了一个个“眼”和“气点”。 接着,就是他这弈剑术里,作为压箱底绝技“神之一手”的精妙所在了。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下棋落子也是这般,棋盘上都下成了残局,可备不准就会有一两个绝妙的“闲棋”,被棋手不经意间忽视掉了。 和那些追求从头至尾营造“神之一手”的棋士不同,甘比忽的这“神之一手”更侧重于在残局中发现转机并加以利用。 “铛——” 而就在迅速锁定“神之一手”的当口,甘比忽又接受了赵无咎的一记重锤。 这一次,没有任何意外,在那股沛莫能御的巨力面前,就是这个扶余国第一剑士也讨不到半分好处。甘比忽不仅一把长剑被砸弯了,他本人竟然也被砸飞了出去。 只是,这也是他所希望的。 在半空中,这位金甲剑士就调整了身形,接着就又稳当地落地,恰好落在了那些扶余镇军大营士兵队伍之中。 而赵无咎此时又朝他冲了过来,那些躺在其面前的士兵立刻遭殃,无一合之敌,硬生生就被撞飞了出去。 眼看赵无咎及至近前,“棋盘”上的“棋子”们亦是东倒西歪,甘比忽突然挥剑斫在身边一名扶余士兵的肩膀上。 吃痛之下,那人手里一个没握稳,长戟跌落到地上,砸中了周围数人的脚面。那几人全都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手里的长戟也随即放平下来。 而这样一来,前面被赵无咎撞飞出去的那些士兵,哪怕身上穿着甲胄,可背后的甲胄都不是全甲,难免就有人挂了彩。 军阵其实和鲨鱼有些类似,没有见血的时候,一切都好说,也很好调遣。可一旦沾的血,军阵很快就会“乱”起来。 第275章 反戈一击 乱中取胜,火中取栗。 甘比忽只是稍稍一调动,就让“棋盘”上的局势发生了剧变。 本已经被朴不成交待过的,此次列队出来,就是为了唬一唬大周使节团的那些镇军大营士兵,顿时就乱了起来。 有人甚至一边大喊着“周国使者杀人啦”,又或者“有叛逆在袭击镇军大营”,一边招呼其他人去营盘调重兵剿匪。 这一下,把“太大兄”朴不成给吓坏了,此时上演的“曲目”已经超了他定好的剧本,而且似乎正在向不可控的局面发展。 他的心中,亦是对此感到有些懊恼:“该死!我去求那泉苏文回来参与朝政,不会办了件错事吧? 那只老狐狸没跟着回来就算了,他安排回来的这个‘黄金儿子’泉男生,别是个银样镴枪头的货色,中看不中用?都乱成了这样,泉男生怎么也不出言管管?” 只不过,朴不成预判错了两件事: 第一,骑在马背上的那个泉男生,可不是真正的泉氏一门嫡长子、未来顺奴部的大雏加,而是泉苏文易容假扮的。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之前才不好与泉男建、泉男产他们打招呼。一旦开了口,他的那两个儿子立马就能认出来。 第二,甘比忽此时搅乱局面,其实暗地里也经过了他的授意,泉苏文很了解自己这位客卿兼亲戚的本事。他大概知道,甘比忽是用出“神之一手”出来了。 而且,甘比忽这样使用“神之一手”,泉苏文觉得他可能并不是在针对赵无咎了,反而是有别的深意。 虽然在扶余国里,有很多人都听过“狂暴剑士甘比忽”的名号,但是甘比忽其实半点也不狂躁——他的日常里的那些表现,全都是演给别人看的——真正的甘比忽之所以和别人比试剑术无一败绩,更多的其实还是依靠着他的脑子。 要知道,以棋入武道,有如此大才的人怎么会显得特别愚蠢呢? 而是正在与其周旋的赵无咎,同样是感到了一丝丝的措手不及:他的确是想利用和甘比翁的打斗,捎带手将那些堵路的士兵“带倒”、“推倒”、“放倒”,可他绝对没想过要将那些人尽数屠灭。 可随着甘比忽左之右突,这里弄一下,那里弄一下,那些士兵就跟被摆弄的棋子似的,就跟完全丧失了自主判断能力一样,拿起武器就想围过来与赵无咎拼命,而赵无咎确实也不能真下死手。 于是乎,局面朝着一种诡异的方式发展,同样也偏离了赵无咎原本的设计。 赵无咎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刻想道:“不能任由这人一直在吊着我走,我得需要掌控回主动权才行。” 念及于此,他立刻双手握紧了重锤的长柄,腰身用力,像是陀螺般在原地转悠起来。那些伸过来的长戟,以卵击石一般,只要是撞在战锤上,当即就会被折断。 随着面前大锤“嗡嗡”地扫过,那些镇军大营的士兵们也全都纷纷后退。 紧接着,瞅好了目标,赵无咎随即就将手里的战锤脱手而出,遥遥砸向了那个躲在人群中,正积蓄养着剑意的甘比忽。 眼见战锤就要与自己的脸庞来个亲密接触,这位扶余国第一剑士仍旧保持一动不动的态势,直到战锤砸过了这人不知何时再次使用【两仪分光】制造的虚像,砸塌了虚像后面一堵临街的院墙。 随着院墙轰然倒地,骑在墙上看热闹的贵族公子哥们,也有些人从墙头栽倒下来,因因为受伤而哀嚎不已。 然而,赵无咎在这一片哀嚎声中,突兀地听见了一声呵斥。 “何人敢尔!” 这是用靺鞨语发出来的声音,和扶余国的语音有些相似之处,但也仅仅有一些罢了,因此还是很好区分出来的。 大周使节团里,会说靺鞨语的人有好几个,只是叫得如此字正腔圆的,除了那些通译之外,就只剩下那两个真正的靺鞨人。 粟末靺鞨部少主大利稽,还有他的弓箭师傅豆莫两人,而这声音一听就是后者发出来的,紧随其后还有一声弓弦的松动声。 情急之下,豆莫射出一箭。 虽然刚刚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赵无咎和甘比忽身上,但是豆莫不同,自打进了景福城这个“群狼环伺”之地,这个老练的猎手始终将目光投在自家少主身上,生怕后者有什么闪失。 嗯,对了,“群狼环伺”这个词不是豆莫发明的,而是被大祚荣派来看顾他俩的一名萨满,在入得景福城时的吐槽。 而就在刚刚,赵无咎那边刚砸塌了一堵墙,随着眼前一道金光,豆莫一直负责照看的大利稽随之就从其眼中被带走。 情急之下,豆莫朝着那金光的方向,快速引弓射出了一箭。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举动也让他成了甘比忽棋盘上的棋子。 配合着奇门的步伐,豆莫虽然射向的是甘比忽的身影,但是实际结果却是他这一箭,射向的目标是大周使节团的一员。 好巧不巧,这人正是那位轻薄公子。 “公子小心!” 就在薛承誉刚刚转头的时候,他身旁的薛瘦突然大喊一声,并迅速地向他扑来。 与此同时,这支从极近处射来箭矢直直地射向他们所在的方向,目标正是薛承誉的面部。 薛瘦并没有丝毫犹豫,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铁护腕举起,用它挡住了这支致命的箭矢。箭头狠狠地撞击在护腕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而豆莫这一箭不仅射穿了护腕,还刺入了薛瘦的手臂,后者手臂上立刻流出了殷红的血液,但好在箭矢最终还是被挡住了,没有伤害到薛承誉分毫。 薛承誉惊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对薛瘦的反应速度和勇气感到敬佩。他知道,如果不是薛瘦及时出手,自己很可能已经遭受了重伤甚至生命危险。而此时的薛瘦则一脸紧张地盯着引弓射箭的豆莫,举起了横刀,警惕着可能再次出现的危险。 这一箭可把大周使节团里的人吓坏了,要真是薛承誉被射死,扶余国这边的局势,未来可就不知道会乱到何种地步了。 第276章 火遁 “四郎!” 薛高快速接近薛瘦,伸手拉住其胯下骏马的缰绳,谨防着自己四弟含怒出手,将那个靺鞨人豆莫给误杀了。 没错,是误杀。 事实上,当失手射出一箭之后,豆莫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 他连忙开口解释,只是碍于语言不通,他不会说大周话和扶余话,只能用靺鞨语为自己开脱。 好在,薛高能听懂他说什么:“……他是说看到少主人当面被人劫走了,情急之下想要阻拦,结果他才射出那一箭,可那一箭命中的也只是虚影。” 刚刚幸得一命的薛承誉立马听闻此言,蹙起眉头:“那个大利稽被人劫走了,还就在刚刚?” 他的目光在使节团这百多人的队伍里,来回梭巡,果然没有发现那个大利稽的身影。 因为要跟大周使节团来增长见识,所以大利稽入城前就换上了周人的衣衫,就连他头上编着的那些发辫都按周人风俗包成了幞头,鼓鼓囊囊的,十分醒目。 薛承誉找了半天,果然发现大利稽确实不见了,换而言之,那个豆莫说得多半是真的。 而且,他也可以肯定,劫走大利稽的人定然是刚刚那个与“铁猛兽”缠斗不休的金甲剑士。 然而,除了豆莫看到一个虚影之外,使节团的其他人甚至都没注意到甘比忽出现在此。 哪怕现在那个甘比忽消失不见,大周使节团去扶余国人理论,想要讨要那个大利稽都没有合适的说辞。 “该死,啊,呸呸呸。”薛承誉心中暗道:“那个大利稽可不能现在就被杀啊,这人可是有着大用处!” 大周使节团的使者郭元朗,这个老头子的反应比薛承誉还要更快。他勒动缰绳,拨马就来到使节团里一个头戴斗笠,用青色披风裹着身躯的人旁边。 “乞乞仲象,你要有什么办法找到大利稽就快些做,晚了的话,你们靺鞨这个未来的英雄可要小命不保了。” 这个名叫乞乞仲象的人,正是大祚荣派来的那名萨满。在得知了泉男建会使用妖法、可以用小儿心肝进补之后,这位粟末靺鞨之主立刻就不淡定了,他可是只有那么一个宝贝儿子。 所以,名义上他是为使节团送来一个萨满,用来防备那个泉男建,可实际上却是让萨满跟着使节团,好好保护他的独子大利稽。 能够被大祚荣委以重任,这个叫乞乞仲象的老萨满,其实就是靺鞨人诸多萨满之中,除了那位“老阿嬷”之外实力最强之人。他供奉的“仙家”据说是一只蟒灵,不仅天性暴躁、好斗,而且还时不时需要些血食来进补。 可是,就连大利稽和豆莫都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这位颇有些名气的大萨满乞乞仲象,自打来到了大周使节团队伍中便变得异常安静……怎么说呢,他就好像要冬眠了似的,总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若不是乞乞仲象自己反复说了,他没什么事情,他们甚至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遭了泉男建的毒手。 他每日都是戴着斗笠,穿着披风,尽量装作一个“小透明”的样子。 鉴于带走大利稽的并非是“狐狸脸”泉男建,若非是大周使者郭老夫子亲自来找他,乞乞仲象多半会对此睁一眼,闭一眼,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 因为自打他来到使节团的队伍,被他家精心供奉几代人的蟒灵就严厉警告了他:“小子,要是不想遭雷劈,从现在就给我装孙子……装得越像越好,比在常爷爷我面前,还得更孙子一些才行。” 话糙理不糙,乞乞仲象知道自家供奉的蟒灵有多么护犊子,能够让他老人家开口警告自己“装孙子”的事情…… 想想就知道有多严重。 因此,当郭元朗前来找他出力,乞乞仲象本心是想要拒绝的,不过远远看到郭老夫子的弟子——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什么长大的、还不到十五就有九尺多高的巨汉投来的目光,乞乞仲象话到嘴边就变成了。 “我且尽力一试。” 说着话,他就翻身下马,从斗篷里拿出法刀和法鼓,叮咚敲响了两三声。 这声音并不大,可是却传出很远。而就在声音传出之后,不远处那座有着“见识尊胜”佛塔的寺庙里,突然“腾”地升起了一股烟柱。 原来,乞乞仲象受到大祚荣所托,来看顾他那个宝贝儿子大利稽。为了不让后者出什么闪失,大祚荣还特意从“老阿嬷”处,为其求来了一颗蕴养了十多年的请神铃。 只要用法刀敲击请神鼓,奏响特定的音节,那么请神铃就能为其大利稽提供一次庇护。 虽然这种庇护挡不住刀剑,但是对妖邪之力的侵害却特别有效果。 因为请神灵里喷出的火焰不会灼伤佩戴者,而只会对妖邪产生杀伤。不仅如此,从请神铃里面冒出来的烟雾,也能在寻人之时起到作用。 乞乞仲象这就相当于“遥控引爆”了那颗请神铃,借助“爆点”找到了被劫走的大利稽身在何处。 …………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赵无咎也意识到了使节团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跟他战作一团的那个金甲剑士,居然将靺鞨贵公子大利稽给劫走了。 这人可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 然而,就在赵无咎想要通过武者的气机感应,来寻觅那个甘比忽的方位之时,使节团里那个前几日又多加进来的一个靺鞨萨满出手了,佛寺之中“腾”起了火光和烟柱。 赵无咎立马于原地站定。 因为兜鍪放下,三重宝甲又层层叠叠地支棱起来,所以让人根本没法注意到穿铠甲之人的消失。 赵无咎这还是头一次,运用起了自那天竺妖僧处得来的火遁之术——得亏系统里面没有“熟练度”这一说,技能【坐火】一经录入,就相当于他学会了这门神通。 倏尔之间,他便跨越了白余丈的距离,来到了那座火焰爆发之处。 甘比忽的长剑,此时就距离大利稽心口不足一寸。他那副金甲上面还有大量火烧过的痕迹,四周散落着些许火星。刚刚的那场爆炸,不仅把甘比忽也弄得有些灰头土脸,也让他失去生擒大利稽回泉府的打算。 第277章 神之一手 “蛮酋家的小子,留不了你了。” 甘比忽心下一狠,随即就想要用长剑送大利稽上路。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都已经借着施展出的“神之一手”的机会,已经不讲武德地玩起了“偷换子”的把戏了…… 这盘棋居然还能输? 只可惜,答案是能的。 他确实成功地将一枚关键的棋子移出了棋盘,然而他没有料到对手不仅跟着摆脱了棋局,还抡起棋盘砸向他的脑袋。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神之一手”。 赵无咎利用火遁之术,瞬间出现在了甘比忽身后,而就在其出现的一刹那,作为载体的点点火苗蓦地就膨胀成一团火球。 感受到背后传来的热量,甘比忽不由得愣了下,可紧接着他却感到自己胸口一寒,好像谁把自己的甲胄给解开了似的…… 他低头一看,自己胸口突然出现了一颗陌生的拳头。原来,出现在其背后的赵无咎眼见其要杀掉大利稽,惊怒之下悍然挥拳,居然洞穿了甘比忽后背和前胸的甲胄,给这个扶余国第一剑士来了个一拳穿心。 “人若无心,可活否?” 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率是活不成。 毕竟,没有富余的心脏又或者类似【肉太岁】那样的再生天赋,人类少了心脏根本无法给自己的身体供能。 所以,甘比忽没有任何意外地倒了下来,扑倒在了那个已然晕厥过去的粟末靺鞨首领之子大利稽身边。 而这时,远处已经传来了吵闹声,大周使团的人,以及与其对峙的泉家的金城兵们,已经冲进了寺内。 至于说镇军大营的那些士兵,操控棋局的甘比忽一消失,外加“太大兄”朴不成的尽力弹压,他们反倒已经稳定了下来。 在几个小沙弥的指引下,一众人等这才来到了那座“见识尊胜”之塔下,看到了倒地的甘比忽和同样晕倒的大利稽。 “泉男生”当时就跑了过来,不过他也只是抢过了甘比忽的尸身,那个晕倒的大利稽则被大周使节团的人抢了过去。 “郭公,我们需要一个说法!” 说这话的人是泉男建,刚刚在“泉男生”抱着他师傅的尸身经过其身边时,似乎跟他说了些什么。当时泉男建就脸色一变,接着他就向郭元朗发出了诘问。 “死者是我们顺奴部的英雄,咸兴城的郡守甘比忽,刚刚只有他和那个靺鞨小儿在场,到底是谁杀了甘比忽?” 没错,泉男建他们也都在困惑。 因为一感应到这些人闯入佛寺,赵无咎随即就再次使用夺自妖僧那罗祢婆寐的火遁秘术,原路返回了他自身之前穿在身上的那套空甲胄之中。 哪怕使用这种火遁,遁入衣甲之内多少有些地方不大合适,可他还有另外一门习练《抟龙九转》得来的“能升能隐”神通,稍稍调节一下就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因此,这里明明是位于佛塔下面,可是却成了一场“密室”杀人案件。 现场没有一个目击者,可却出现了一个死者,而且这个死者身份并不低——至少在扶余国,“剑士”甘比忽的名号还是挺响亮的,而且他本身也是顺奴部的一名贵族。 按照扶余国的习俗,像甘比忽这样的贵族,就算是扶余国王想要因罪而杀之,也得转交给其所属部落的大雏加来执行。 像现在这样“横死”,如果没人能给个说法,恐怕会在景福城弄出更大的不妥。 ………… 安鹤宫内 各色佳肴陆续被端了上来,有老桑芹、狍子肉灌制的香肠、驯鹿奶酪和烤鱼片。 有侍女端上双耳陶盆盛放的烤熊肉,这雄鹿里面是加了麦子一起炖熟的,麦香味从陶盆内不断向外涌出。 自打在佛塔那里发生了意外,“太大兄”朴不成当场就吓晕了过去,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明明在几年前那场“惊鸦之夜”里,这个阉人表现得比正常的男人还要勇敢,即发动了一场针对当朝权臣的血洗,又保护住了扶余国王没有被泉苏文杀死,没有令国家因此而陷入到战乱局面中。 反正,他说自己见血就会晕倒,泉家的人是肯定不信的。可问题他一倒下,接引外使的任务就递推到了“中大兄”的身上,而担当“中大兄”之职的人叫杨德仁,后者虽然是扶余土生土长的贵族,但是其仰慕大周的文明从其姓名就能窥得一斑。 而且,这个杨德仁和泉苏文有大仇在“惊鸦之夜”里,这位杨大人其实也好悬没被泉苏文给一波带走。 幸亏他见机不对,抢了一匹马冲出了景福城内城,跑到外城,翻过土垣,一头跳进大同江里凫水逃走,这才得以求生。 等到泉苏文回去自己老巢金城,这位杨德仁大人才重新返回朝堂。再加上,他的亲叔叔是扶余五大部之一灌奴部的大雏加,杨德仁其实是个扶余定顶级的世家子弟。 所以,只要那个“杀神”泉苏文走了,虽然还留了他的两个儿子把持朝政,杨德仁便继续活跃起来,不仅官职升得很快,而且还处处针对泉家、找他们家的麻烦。 有这位中大兄出面,非但大周使节团下马不下马这件事被轻松翻篇,就连佛塔下面发生这场命案也被强压了下来。 杨德仁以“使者拜见国主乃国家大事”为由,又找了“拜见的吉利时间就要到了”的说辞作为辅助,一路为大周使者团保驾护航,来到了那个皇宫的掖门,畅通无阻的面见了他们扶余国名义上的国王——容留王。 简单赞拜过后,郭老夫子作为正使,向容留王递交了国书,交给他们对其进行审慎对待之后,筵席便开始了。 这位容留王看起来很喜欢吃肉,摆上来的菜肴之中大部分都是荤菜。 开宴之后,赵无咎就对着这些肉菜下筷子,因为他的确有些饿了。使用火遁之术,消耗的体力和火焰是否旺盛以及距离等因素都有关系,刚刚两次火遁消耗了赵无咎不少的气力。 第278章 肉食者,食气者 相比于洛京神都太极宫含元殿,安鹤宫的勤政殿,规模自然是要小上许多。 不过,设宴招待大周使节团,以这座宫殿仍旧能够承担。 以殿中御道为分界,大周使节团与扶余国文武大臣,分东西昭穆而坐。 因为这座位次序,是由那位“中大兄”杨德仁一手安排的,所以安排得也极有特点。 大周正使、前太子少傅、海内大儒、外加大周江南世家出身的郭元朗,自然坐于首位。 与之相对的,扶余国臣子之座位,本该坐的是泉苏文这个扶余国“大对卢”。 只不过,因为泉苏文没有到场,所以这个座位还被特意空了出来。 无论“小冢宰”泉男建怎么反对,想要让其大兄泉男生落座于此,可杨德仁却始终不予采纳,气得泉男建直接骂了杨德仁“老匹夫”。 得亏有“太大兄”朴不成居中调和,这件事情才没有闹大,没有让扶余人在周人面前失了面子。 对于使节团其它的座位安排,杨德仁基本上就只是按照其家世的煊赫程度,作为排列次序的依据。 由于赵无咎家世平平,而且在杨德仁眼里,他还只是一名“武官”。所以,哪怕他是使节团的副使者,却也只是被安排到了宫殿的角落里落座。 赵无咎对此倒没有什么意外,因为在来的路上,郭老夫子就为他打过“预防针”。 老夫子告诉他,半是因为大周这些年的推波助澜,半是因为扶余国内部五大部落所代表的军事势力,与其建国几百年来形成的行政官员势力之间的博弈本身就很激烈,所以扶余国内部的“文武”对立情况非常严峻。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被和他安排靠近的一桌人居然是那位“轻薄公子”薛承誉。 以后者煊赫的家世,没有被安排在仅次于郭老夫子的座位,那恐怕就只有一个可能的原因。那就是,薛承誉的身份被隐藏了。不过,旋即赵无咎也就理解了:薛承誉的阿爷可是扶余人在南部边境上最大的威胁,要是他的身份被扶余人所知,难免会令其产生什么不好的心思。 就这样,赵无咎和薛承誉被安排在勤政殿角落靠近窗边的两张短桌上,透过窗户就能看到勤政殿檐角高高翘起的一尊三彩鸱尾。 赵无咎埋头吃着炖熊肉、烤鹿肉等食物,吃到兴起,连筷子也不用了,直接用上解手小刀开始割肉剔骨,其动作之熟练,手法之精巧,不由得令薛承誉为之而侧目——他还不知道,赵无咎本就是屠户子出身,庖丁解牛什么的,是他从小就会的基本功。 感受到薛承誉看向自己的目光,赵无咎用浸润了皂角水的棉布擦了擦手,然后就扭头疑惑地问道:“你看我做什么,不吃肉吗?” “这是扶余国的国宴,你这么吃……注意体统,”薛承誉脸色有些尴尬,但还是找了个理由提醒道。 谁想到,赵无咎却不仅不以为意,反而还低声提醒薛承誉道:“你是不是忘了千秋节宴上的事情? 我和那几个三韩使者起了口角,他们嘴欠是一方面,可他们也确实说了这地方宴会的菜肴……怎么说呢,就是泡菜、咸菜、腌菜大点将。 现在,宴会上了这么多肉食,你不先把肚子填饱了,难道待会只吃泡菜配麦饭不成?” 赵无咎说得很实在。 而且,他也确实有些饿了。因为之前使用了两次火遁之术,条件有些苛刻,所以所耗费的精力和体力都有些大,肚子里亟需补充一些油水。刚刚一顿风卷残云,也不过是让【饕餮胃】稍稍热身,他甚至还琢磨着待会侍女再来上菜,请人家再给自己添几份肉菜呢。 听了他说的理由,薛承誉不由得一怔,可还是嘴硬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你要吃也吃得斯文些,省得为扶余人所看轻——他们现在估计憋着气,想找使节团的麻烦呢。” 赵无咎白了他一眼,“肉食死鄙?我看未必。但肉食者先能饱,我却知道是真的,吃不吃由你……” 这两人在大殿角落的小声地唇枪舌剑,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因为更多的人其实都在关注着勤政殿中心处的新鲜事,那可比“吃不吃肉”什么的有意思多了。 原来,作为大周使者,出使扶余国自然要带来一些圣人天子“赐予”扶余国王的礼物。 其中,就有一件熏炉被当着众多扶余人臣工的面,被郭元朗送给了扶余国容留王。 这熏炉的造型颇为古怪:一根夔牛纹路的单足底座之上,铸造出了一个莲花座形态的香炉,九个比棋子差不多大小的铜盒子,形成了一个“井”字格的造型;这些小盒子全都是方口圆底,可以像莲子似地插入莲花座香炉之中,上面有个小银盖,盖上还带有镂空云纹。 而一缕缕温润的清香之气,正从其中一个盒子的镂空纹里徐徐飘出。先是在半空幻化成矫矫的烟阵,然后缭绕于熏炉旁的众人周身,久久不散。 那位“中大兄”杨德仁,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便紧闭双眸体味良久,随之用标准的大周言语轻声吟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此时,他就坐在扶余国臣工席间第四位。除却空缺的首位,他只坐于“小冢宰”泉男建,以及被泉男建硬要塞进次席的那个泉男生的后面。至于说“太大兄”朴不成,此时则在尽其太监总管在宴会间责任,侍立于容留王的王位身边,指挥宫娥们为国王和国王的宾客布菜。 杨德仁吟诵的那两句话,全都出自于《离骚》:像那什么“江离”、“芷草”、“秋兰”全都是君子出行时随身所携带的香草。 由此也可见得,这个扶余国的“中大兄”,确实是相当熟谙中原典籍。 可是他的这番风雅之举,却遭来身后一声冷哼,以及一句粗鄙至极的讽刺言语:“在中大兄鼻子里,周人放的屁恐怕也是香喷喷的吧?” 第279章 相扑角抵 “粗鄙!匹夫何敢狺狺!” 中大兄听到这句嘲讽,顿时勃然作色,扭头就朝着坐在自己身后那人叱骂道。 骂他的人也不是旁人,正是泉家那只“绿眼狼”。 被反骂了一句,泉男产立马不干了。他当即就丢开手中的酒爵,将正在给自己布菜的侍女推倒在地上,让那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野猪酢洒落在地。 这锅热菜烫伤了那个侍女的小腿,可她却紧咬牙关不敢作声,只是在大殿的地板上蠕动爬行。 人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位卑言轻又没有靠山的侍女,只是想要远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滚一边去。” 泉男产站起身,抬脚就踢中那个侍女的肚子,她横飞出去七八步之远,砸得好几名扶余国臣僚的桌案上杯洒碗跌,惹来一阵的喧闹。 “哼!” 泉男产生来就是一副死人般的白色面孔,绿色的瞳孔里总是透露着一种凶光。他那蒜头般的鼻子上面,长着大量黑色的斑点和令人作呕的粉刺…… 总而言之,泉家这第三个儿子从生下来开始就一直不受他阿爷待见,这副长相确实也多少帮了点忙。 “老匹夫,敢骂我,信不信我今天晚上去你家里一趟?” 泉男产恶狠狠地蔑视着杨德仁,他的身姿像一张紧绷的弓,似乎随时都可能扑出去一样。 这句质问掀起一阵议论。 站在容留王右侧的朴不成赶忙道:“泉男产,你喝多了吧,勤政殿不是你打闹的地方!” 接着,这位扶余国太大兄又看向小冢宰泉男建,用眼神示意他:你快点管管你弟弟。 结果,泉男建却装作没看见一样,而只是看向被其安排坐到上首的大阿兄“泉男生”。 这副姿态,就好像在显示他们泉家三兄弟有多么兄友弟恭,他们做老二、老三的处处要唯大哥马首是瞻。 眼看这情况有点不好办了,杨德仁立马也站了起来,这位中大兄立刻拔出腰间佩剑,大怒道:“‘绿眼狼’,你要再如此放肆,我会一剑割了你的舌头。” 闻听此言,“绿眼狼”泉男产眼神一挑,鼻子又发出一声冷哼,眼睛也继续注视着利器。 “我的两把蒺藜骨朵都在宫殿外,如果我手中有它们,杨老狗,你这个灌奴懦夫的脑壳早就稀巴烂了。 还敢拿剑指着我?我屙出来的屎尿屁,都要比你这个跪舔周人的扶余国懦夫勇敢。 等待会出了宫门,你他娘的最好还能这么勇敢,因为我会把蒺藜骨朵插到你的腚眼里面!” 就在泉男产气势汹汹地喝骂杨德仁的时候,勤政殿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吼声:“是何人敢在君前无状!何人敢欺侮我兄长!” 人未到,声先至。 而等到这声音传进勤政殿,这才有两个小宦官脸色煞白地走进殿内,匍匐在地,边爬边大声禀报道:“灌奴部大雏加之子,杨万春大人到!” 少顷,就见一身穿裘皮衣裳的男人,迈着大步跨过了勤政殿的门槛。此人中等身材,干枯而又蓬松的头发遮住了额头,两只细长的眼睛几乎连在一起,略显扁塌的鼻下是两瓣湿润肥厚的嘴唇。 甫一进门,这个杨万春就在大殿之上,向着王位之上的容留王叩首请安。 “免礼平身,万春,快来入宴吧。” 等到御座上的容留王给了答复,杨万春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入宴,而是走向了刚刚辱骂杨德仁——也就是他堂兄——的“绿眼狼”泉男产。 别看他身量不高,可是开口之后,音量却委实有些惊人。这也难怪他刚刚明明在大殿之外说话,可是声音却能传入大殿。 “泉家的狗崽子,你是不是活腻歪了?你不是说没带兵刃吗,正好,某也没带。你敢不敢同某‘相扑角抵’一场?生死各安天命,某一定将你那狗脑子掰下来。” 被人骂作犬类,泉男产当即勃然,“哇呀呀呀”地怪叫着,一脚踢飞了面前的桌案,然后他就大叫一声,扑向杨万春。 ………… “这人有点东西啊。” 看着突然“闯进”勤政殿的那个扶余贵族(杨万春),赵无咎暗暗思忖道。 虽然赵无咎因为听不懂扶余语,所以不知道他为何与那泉男产发生争执,但是却能从其形态动作,分析出一些门道。 而坐在他旁边的薛承誉,却是能听懂那两人的对话,因此向赵无咎解释道:“此人是灌奴部的酋首之子,应该是那‘中大兄’杨德仁的堂兄弟……” 然而,赵无咎却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这并非是出于不耐烦,而是这么确实做有一定的必要。因为赵无咎有一个猜测,所以他用手指沾了一点没有饮用的酒水,在桌案上写了几行小字。 “此人恐有异术在身,耳力、嗓门皆强于常人数倍。故有此人在场时,莫要轻易开口,谨防被其听去机要。” 原来,赵无咎从那杨万春的步长、步频,还有小宦官进来禀告的时间推断,这个杨万春对殿内喊话时,恐怕距离勤政殿的大门得有六七十步之远。 纵然刚刚殿内泉男产和杨德仁的吵闹得很大声,可在殿外六七十步还能清楚听见殿内吵架说了什么,这人的耳力得有多强?他刚刚在殿外喊的那声话,又是怎么传进大殿的,声音为何如此清晰? 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此人不知练了什么功夫傍身,有些神通异术藏在身上。而薛承誉现在的身份,现在最好是不要暴露,有这人在场说话必须小心。 薛承誉也是个聪明人,他一看赵无咎用酒水写的那几行字,随即就醒悟过来,同时也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写了个“多谢”,然后又用指节轻叩了一下。 而就在两人在大殿角落“手谈”的同时,大殿正中就出现了一些变化。 飞扑过去的“绿眼狼”泉男产,被杨万春探手抓住了腰带,来个过肩摔,整个人都狠狠地掼在大殿的地板上。 被如此一砸,寻常人早就被摔死了,不过这只“绿眼狼”却似乎皮糙肉厚得很,只是疼得呲哇乱叫,可仍旧抱住了杨万春的大腿,非得要也将对方扭倒才肯罢休。 第280章 扶余五部恩怨 (本章是背景介绍,相当于开地图沙盘,并不涉及主线剧情,读者老爷们可以自行选择看不看) 扶余共有五大部,名曰:顺奴部、灌奴部、涓奴部、绝奴部、桂娄部。 其国祚迄今为止,虽号称绵延长达六百余年,但是却并非一始而终,实则是也经历了三分三合。 最初,扶余国本来没有“五大部”,其国王高朱勐的族裔已不可考,可大概并非五部之中任何一部之人。 不过,随着扶余国四方征服,轸灭周围大量“以村为国”的小部落。为了方便管理,这才将其国民分为五大部落,委任官吏族长,分而治之。 只是,五大部中有四个部落名字至今都带“奴”……扶余最初国主高朱勐的子孙如何看待他们,一眼便知。 就这样经历了一两百年后,位于西边的涓奴部,借着中原战乱之际,吸收大量逃难的中原人。 涓奴部强势崛起,兵强马壮、六畜蕃息,一举成为五大部之中的最强者。 他们用扶余古之习俗——凡遇天灾难测之际,以国主祭天来平息上天怒火——灭绝了高朱勐一系的所有后代,继而推选涓奴部的人成为扶余国主。 涓奴部崛起,国内承平百余年后,其国主野心日隆,不免开始窥伺起中原神器,生起了逐鹿中原的妄念。 然而,当涓奴部将想法付诸于行动,他们收获的可就不只是苦涩,而是身死族灭的结局。 扶余国原本的国都名为丸都山城,位于辽泽附近。可是为了避免战火波及,扶余国不得不向东面迁都上千里,来到今日这景福城的位置,重新建立国都。 与此同时,随着扶余国势力整体东迁,原先位于西边的涓奴部几乎失去了全部土地,顿时就一蹶不振。 涓奴部失其鹿,五大部共逐之。桂娄部之主冒任祖宗,自认为高朱勐后裔。而为造声势,桂娄之主在其扶余国全面崇佛的风气之下,竟然仍竭力将“高朱勐”神话,并奉之为始祖神(高朱勐和其妻子,并称“双神”)。 苦心孤诣,终有所成,桂娄部取涓奴部而代之,扶余国主之位落于桂娄部之中。 为了确认权力阶级,更好地控制其余四部,桂娄部做了很多的措施。 在五大部的体制上,就有三种改变: 首先,他们将自身族名改为“桂娄”,取代其原先带有“奴”名的部名。 接着,桂娄部确立与绝奴部世代联姻的关系,绝奴部世代皆为后族,两部渐渐合二为一。 最后,桂娄部将原本只有涓奴部首领的“古雏加”,变为“大雏加”,并且各部首领皆可以之为号。 而朝堂的内部结构上,桂娄部和绝奴部达成了一致,用“权力”作为诱饵对其它三大部落进行分化。 在将涓奴部主干剔除之后,扶植这部势力的旁支也即“乙支”上台,并且委任其为国内的“大对卢”,留在景福城参与朝政的处理。 “大对卢”每十年一换,皆是从其余三部之中遴选,要么涓奴乙支,要么是灌奴杨家,要么是顺奴泉氏。 而正是借助这种“二桃杀三士”的办法,桂娄部高家才坐稳了扶余国主之位近两百年。 本来,泉氏乃是三大部落之中最弱的,因为他们既不像乙支家那样会受到桂娄王室的扶植,而且其所在部位是在扶余国东面,在向前走就是大海,不像灌奴部那样可以向南、向三韩人的地界开疆拓土。 只是,在几十年前,形势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当泉苏文的父亲泉大祚当“大对卢”的时候,顺奴部落的属地发现了好几座金矿,泉氏以此建起了金城,一举成为五大部之中最为富庶的部落。 因为兵强马壮,兜里有钱,所以泉大祚想把“大对卢”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泉苏文。 结果,这一决定遭到了其它四部的强烈反对,最终没能成行。泉大祚下台之后,上台的“大对卢”还是乙支家的人,这件事也成了后来那场“惊鸦之夜”的直接导火索。 但值得一提的是,在那个“惊鸦之夜”中,灌奴部的立场其实也值得玩味。 毕竟,泉大祚下台之后,“大对卢”也不是由灌奴部杨家的人担任不是? 而且,在泉苏文发动的那场“惊鸦之夜”中,泉家代替了“桂娄—绝奴”两部,成为了扶余国新的王室。 那样一来,朝堂上的“大对卢”,唯一可做之选便只剩下了灌奴部一家了。 还记得吗? 此时,朝堂上那个主掌名义上外事的“太大兄”朴不成,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三韩人。 想想这个人当年在“惊鸦之夜”里做的事情:他先是跟泉苏文合作,将涓奴乙支家的势力清除出朝堂,然后又在最后关头挽救了高氏王族,没有让泉苏文给扶余王室成功换一套新“户口本”。 朴不成此举,是不是也相当于间接断送了灌奴部杨家,成为扶余国的“大对卢”? 而在数年之前,灌奴部想要壮大只能依靠国内的支持,不断向南、向三韩之地掠夺土地人口。 朴不成的举动,是不是也相当于挽救了他的母族,他当初的真实立场是不是也很值得怀疑? 可以说,如果没有变数的话,扶余国的五大部之中虽然涓奴部彻底出局,但是兴盛起来的顺奴部、极具潜力的灌奴部,还有瘦死骆驼比马大的“桂娄—绝奴”两部,其实在那场政变之后依旧能三足鼎立,这个国家其实仍旧可以稳定下去。 但是,无法预料的变数却来自外界:五年前,大周放弃了从陆路横穿辽泽攻打扶余的战略,反而是成功渡海覆灭了扶余国南部小国百济;并且,大周还以此为根据设神丘道,由南向北组织对扶余的攻略。 首当其冲,受到最大影响的,其实便是势力位于扶余南部地区的灌奴部。 五年来,灌奴部原本占据的二十余座城池,现在还只剩下不到一半。 若非大周在神丘道经营时间尚短,能收上来赋税已属不易,三韩之地又不堪为兵,正兵只能由渡海而来的府兵担任。 灌奴部,恐早不存矣。 第281章 守着金山要饭 灌奴部的大雏加之子杨万春,与顺奴部的大雏加之子泉男产,两人扭打到了一起。 这一下,就连那位“中大兄”杨德仁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不由跳出来制止他们。 “万春,休要再与那蛮子缠斗了,注意场合,莫要继续君前失仪!” 他一边出言制止,一边想要伸手去拉住两人。 不过,因为看那两人扭打得正凶狠,生怕自己伸手反而被拉进去,所以杨德仁伸出的手臂又收了回去。 他转而向御座上的朴不成使眼色,想要让这位“太大兄”发话,最好能令宫中禁卫前来拉住两人。 只可惜,朴不成此时正俯首侧耳于容留王面前,听着后者对其小声说着的话语。 “这阉奴,怎么就这时候有事情,”杨德仁又气又急,可一时间也没什么好办法。 反倒是大周使节团那边,看到扶余国贵族在大殿之中如此打斗,脸上的不屑神色都有些溢于言表。 像这种“君不君,臣不臣”的荒唐事,恐怕也只有在这种蕞尔小国,才能幸得一见。 只是,面露不屑的人之中,绝对没有郭元朗这个大周正使。 老头子早就看出来,那两个人或许一开始真的是因为私仇而含恨出手,可越扭打就越不对劲。 想到这里,郭老夫子扭头看了眼大殿角落,朝着在那里列席而坐的赵无咎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 “狗奴!” “山贼!” 杨万春和泉男产一边扭打 ,一边詈骂。前者讽刺后者的绰号,后者则拿前者的传言说事。 相扑角抵,明明是要谁先倒地谁算输,可这两人已经打得根本分不清谁输谁赢了——他们都倒地过,然后又都把对方抱倒,最后又是一轮轮地循环往复。 而就在这循环往复之间,他们二人慢慢就越来越滚向了勤政殿中心,慢慢接近了大周使团送给扶余国王的那尊单足莲台熏炉。 突然,那个杨万春抓住了机会,再一次绊腿抓住了泉男产的腰带,狠狠将对方掼向地面。他倒地的位置,则恰好是那个大周的礼品。 被摔这一下,泉男产顿时脸色一变,心中骂道:山贼果然都毫无信义,这家伙居然耍诈! 他伸手想要去抓杨万春的前襟,想要将其一同带倒。可也不知道是杨万春故意算计好的,还是他这裘皮袍子的前襟针脚就是缝得有些粗滥,反正只是一抓就被扥了下来,泉男产只抓住了一条带子。 “彼其娘之!” 泉男产大怒,不过此时也已经没有办法,只能暗暗紧绷肌肉等着与那金铁熏炉碰上一碰。 “砰——” 泉男产的脊背与勤政殿的青石砖发生了磕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光听响就知道这下摔得不轻。 但这却让泉男产本人大为感到惊讶,他明明已经做好准备与那熏炉碰一碰的,怎么又变成了碰地面? 正待他想要以手杵地,赶快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一只脚掌却直接踩到他前胸上,将其重新踩得“躺”回了地面。 “老实待着,”赵无咎低头斜乜了泉男产一眼,然后脚尖又微微用力。 泉男产就只觉得胸口几处要穴都被人拿住一样,身上九成九的力气都泄了下去,就连抬抬胳膊、张张嘴都办不到。 “你也一样。”赵无咎又扭头看了看杨万春,“给我老实一点。” 此时,这个灌奴部的大雏加之子被赵无咎单手攥住脸颊,不仅被堵住了嘴巴,整个人也被提拎起了地面。 甚至,相比于泉男产,他的处境可能还要更惨一点。 因为他这个姿态像极了绞刑,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施加在了脖颈上面。而他手脚拍打在赵无咎身上、胳膊上,隔着三重铠甲,根本无济于事。 于是,在脸色已经憋得发紫的情况下,他只能跟个猴子似地,用双手死死攀住赵无咎铠甲上的铁护腕。 “赵拾遗,休要伤人!” “赵都尉,休要伤人!” 这两声“休要伤人”,分别出于两人之口:前者是出于“中大兄”杨德仁,后者则是出于“小冢宰”泉男建。 从两人对于赵无咎的称呼,就可以看出他们对于“文武之事”的看法不同,不过不管怎么称呼,他们二人的目标却是一致的。 他们二人亦彼此对视了一眼。只此一下,就令杨德仁皱起了眉头。他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是一时半会却也说不上来 。 这时,坐于御座上的那位容留王也开口了:“大周副使,休要伤人!” 直到这位开口,之前始终端坐于席间的大周正使郭元朗,这才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间。 这个老夫子先是向御座上的容留王行了半礼,然后才俯身从地上拿起那尊正在冒出袅袅幽香的熏炉。 郭老夫子一手按在熏炉上,摩挲了片刻,而后才侃侃道:“扶余国主还请勿怪,我家副使之所以会如此唐突,只是担心坏了这一炉好香。 他这纯是拳拳好意。 好叫国主得知,此炉虽是吾皇所赠之瑰宝,但其中香料更是比香炉本省更难得之重宝。 这些香料除了来自中原的原料,还有从西域商贾手中交易得来的笃耨香、龙延香之类的宝料,仅仅里面那么一小匮,最便宜的也得价格上千钱。 闻此香者,可安神、凝魂、祛寒邪、增长智慧……” 提到“增长智慧”,郭老夫子不由得抚须而笑,扭着脖子,眼睛逐个在泉男建、杨德仁……还有那个一言不发的“泉男生”脸上扫过。 “……甚至,其亦可以入药治病。里面这九匮之中有三匮,于某些武者而言,都可以当作突破武者品级时助力的‘大药’。” 而说到此处,郭老夫子随即转入正题:“说句有些冒昧的话,此物在中原,在洛京神都都殊为难得。想必,在诸位之国,说这香是奇珍异宝也不为过。 诸位勿怪,老夫非是轻慢各位,而只是为诸位感到可惜。因两国交恶,交流不便,商贸近几十年来亦日趋断绝。天朝之宝货,诸位贵人难得一见;扶余之物产,天朝也难得一觅。 这不就如同白白守着一座金山,明明挖出了金子,却不能拿着它们换粮食……守着金山作乞儿,岂不令人遗憾?岂不令人感慨万千?” 第282章 转运策 又不是几好友小聚,谁家大摆筵宴也不单是为了请客吃饭,那都是为了谈“生意”。 就连海内的鸿儒、大周的太子少傅、教导天下最优秀那些读书人学问的国子学祭酒大人,也不能免俗。 找到了机会,郭老夫子也就谈起了生意,而且还是国与国之间的生意。 虽然大周的上古先民,曾有一歌谣《击壤》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可问题是,这首歌谣里的“上古先民”,他们的“帝”,可不是指当今的皇帝、国主。 那时的“帝”只是部落首领。 虽然六畜蕃息,男耕女织,古已有之,但是在上古之时,绝对没机会成千乃至上万人结城而居。 上万人的城池,周围哪有那么多的地可供每个人耕作?别说每家每户有没有织布的原料,哪怕原料充足,难道家家还都得有纺布的纺车,家家妇女得把纺车转动得冒了火星子,好供一家人穿衣? 就算再退一万步,耕田、纺织、畜牧之类的条件都能满足,住在城里人总得有贫富贵贱之分吧? 富贵者们,难道愿意和贫贱者,在吃穿用度上别无二致? 他们难道就满足于让自己家用金锄头刨地,用金饭碗吃糠咽菜,用金扁担挑水砍柴? 别逗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肉食者未必会鄙陋,但他们一定能先饱。一日十二个时辰,睡觉顶多占去三分之一,无需为填饱肚子发愁的人,肯定想些办法来填补剩下的时间。 读书习武,只是也只能是一小部分富贵者的爱好。 不仅是因为,这些爱好都需要自律来违逆天性,还因为国主、皇帝其实也不大希望富贵者们人人都读书、习武——底下都卷成这样了,人人如龙,万一哪天把他们的位置抢了怎么办? 你们不如去花时间穿华服、坐豪车、品美馔、享美人吧,这些爱好看起来还比较安全。 因此,哪怕扶余国肯定不如大周富庶,不如大周人口繁盛,可既然已经能够建立邦国,兴建大量城池,那它就不能再和周边室韦、靺鞨、三韩、沮沃之类小部落一样,只是让臣民们自给自足又或者少量进口些盐、铁、茶之类的必需品。 作为扶余国的统治者,勤政殿内的这些大人物,必须要为手下的“富贵者”以及他们自己,找到一些可以用来“享受”的货物。 而他们需要的这些东西,扶余国和扶余国周边的那些部落、国家,显然是不可能存在的——后者的情况还不如扶余国呢,怎么可能会产出能够满足扶余贵人们享乐所需的东西? 对于扶余来说,这些东西唯一的获取渠道,就是也只能是大周。 可是由于和大周交恶多年,交通断绝,两国的商路基本上已经都被断掉了。 在民间,或许也有一些见不得光的渠道:比如,像泉苏文就能派人从大周收购大量图书典籍,用于自己翻阅和教导自家的子嗣。 可这种渠道不光是来源不稳定,获取一些大周物产的代价也过于高昂,一般的扶余贵族根本无力支撑。 而且,民间的渠道能搞到的东西,大部分也都是大周民间的东西。 就好像郭元朗举着的熏炉里面,那些原料产自西域、广海的奇香,那在大周也不是随便就能找到的。 就算,在那洛京神都丰都市里有货物,可是那些货物不是进贡给皇家御用的,就是被大周的那些门阀世家早早订下——人家大周的贵人们享受这些东西尚且还需要排队,哪轮的上你们扶余人享用? 即便家里真有金矿的泉苏文,拿出大价钱去找货主收购,最多也就能买到一丢丢人家剩下的边角料罢了。 毕竟,在那些货主们心里,小算盘“噼啪”打几下就能算清:一顿饱饭和顿顿饱饭,孰轻孰重? 因此,当郭元朗以这“奇香”实物,而并非是拿所谓“大义”、“法礼”、“国势”之类虚言来讲事,大殿里面对此感兴趣的人突然就变得很多了。 哪怕郭元朗用“捧着金饭碗要饭”来讽刺,可是泉家的人依旧没有为此而动怒。 对刚刚的闹剧不发一言,一直冷眼旁观着的“泉男生”,突然轻轻咳嗽了两声。 泉男建看了自己这个“大兄”一眼,连忙开口道:“大周使者所言甚是有道理——男产,你休要继续胡闹,还不快快起身向大王请罪,请他饶恕你的无状——使者先生,还请您将事情说得更明白一些…… 大周是愿意与我国通商了吗,这个通商的方式是怎样的,具体有什么章程? 在下乃是扶余国‘小冢宰’,相当于汝国之户部尚书、少府监,两国通商的事情,在下有权得知详情。” 与此同时,那个“中大兄”杨德仁同样也赶紧开口,不过他开口的对象不是郭老夫子而是赵无咎:“大周副使,还请你先将万春放下来,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谈。” 在大周,礼制森严,朝堂上压根就不可能出现这种动拳脚闹剧。 如果真有人动手了,不等御史言官弹劾,殿前司的侍卫和禁军就要出手拿人。 毕竟,万一动手之人有心行刺,又或者当朝诛杀朝廷命官,无论是出了哪一件,事后殿前司和禁军若是处置不及时,事后也得跟着吃瓜落。 而在扶余,或是因为礼制并没有那么森严,又或许是因为主弱臣强,所以这种在勤政殿发生的闹剧居然没有引来皇宫内的禁军。 赵无咎只是将人放开,无论杨万春,还是那个“绿眼狼”泉男产,全都站到了自家人身边。 “大周使者,孤也想知道,你们想要重开商贸有什么条件?” 御座之上的容留王,这时也总算发话了,他是在几个权臣说完话之后才开口的。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两国交战已久,你们在南边的神丘道大都督,上个月才与我扶余休战。 被其扶持的三韩部落,这一个月来却也没有闲着,其人越过我国边境发动了不少次的劫掠。 而且,在我国北面……使者汝等来的时候怕是也亲眼看见了,靺鞨人也在进犯孤的国土。那靺鞨人的渠帅首领之子,现在就在汝之使团里面。 这些账该怎么算? 若是在两国商贸交通开启之后,孤要一意这些账算入进去,你们觉得合理不合理呢?” 郭元朗闻听容留王的话,脸色顿时一凝,开始据“理”力争。 两国邦交,礼与理皆不可废,这是大义与名分。。 “扶余国主此言,当然是于理不合,三韩人和靺鞨人的事情怎么能够算在我大周头上?不过……” 他顿了顿,继续道:“……大周圣人天子体恤天下万民,纵然汝等于理有亏,可是我大周亦可稍许让利,以让汝国之民得以休养生息。 本使者此次前来,已上奏朝廷,获许特使专命,为扶余颁布一利千百倍的《转运策》。 不知诸位可愿一听?” 第283章 夜欲至 郭老夫子提出的《转运策》,正是他拿捏扶余国君臣的阳谋计策。 除却带来的奇香之外,还有绫罗绸缎、蜀锦南绢、各式瓷器、海外香料、名贵药材,林林总总,共计七八十种奢侈品,大周都可以放开对扶余国的贸易限制,并且给予扶余国一份“转运特权”。 手上拿着这份“转运特权”,扶余国便可以直接从南面的大周神丘道,定期拿到名录上的宝货。 之所以要从神丘道提货,是因为价值过大,所以这些宝货都必须由大周的兵船组成护航队,负责押运。 手持“转运特权”之人,不必担心没有“肉好”(大周上等品质的铜钱),可以用皮货、粮食、金银、山参等扶余货物同神丘道的转运使者进行结算。 而且,扶余国换得的宝货,除了可以供其国内五大部的贵族、景福城的高官富商们享用,还能够拿出一部分与周围的三韩、靺鞨、沮沃人乃至更东边的倭国人交易。 扶余人能够卖出多少价钱,大周不仅一概不予过问,同时还会禁止神丘道转运使者私下偷卖。 郭老夫子最后一锤定音:“……能够拿到这‘转运特权’,你们扶余人,今后便是这周边千里之内大周宝货的唯一代理人。” 说完,他就将那尊莲台熏炉重新放下,然后又用香拨轻轻拨弄了一下,为其换了一个新的香匮。 一股令人闻之而心神气爽的薄荷香味,从熏炉里流转至勤政殿内每个人鼻翼,勾动了所有人的心尖。 “哈哈哈,孤听懂了,多谢大周圣人天子的美意。” 听了郭老夫子的解释,御座上的容留王先是大笑,而后说道:“听起来,这项《转运策》确实有利于两国之和平,乃利国利民之举措。 不过,今日孤王设筵,既是为了替周使接风洗尘,亦是想要同众多卿家把酒言欢。 国家大事,稍后几日再议,尚不晚矣。” 扶余国主没有回绝,也没有一口答应。 不过,郭元朗似乎也没有强求之意,这位大周使者只是施礼之后,带着赵无咎一起重新回到座位上去。 ………… 容留王御赐的大周使者府驿馆,位于景福城内城,大同江的西侧,牡丹峰的南边。 驿馆有五进院落,最外面的院子有一扇高大的乌漆木门,门前 两侧各有一尊石狮,门口有四名穿着甲胄的扶余兵士把守。 当然,驿馆里面的院落就都是由大周使节团来自行管理和守卫,连厨舍之中都没有一名外人。 驿馆后院有一座很大的马厩,使团那将近两百匹的坐骑,里面都装得进去。 当赵无咎跟着郭老夫子他们走进驿馆,穿过第一圈略微有些斑驳的椒花粉墙,就看见一面有花藤攀援的墙壁,墙内古槐弯柳,鸦雀偶鸣。 再往里走,建筑的中原风俗越发凸显。他们绕过几处亭馆,循游廊来到后厅的花园。此时正值傍晚时分,花园内桐叶森森,让人惬意。 赵无咎有点好奇道:“这里怕不是景福城里,哪个扶余大贵族的宅邸吧?” “你还真猜对了。”走在他身旁的薛承誉回答道:“这里原本是乙支家的府邸。” 他还有后半句没有说。 这个乙支家曾经的府邸确实富丽堂皇,可是却并非什么好地方:几年之前,在那场“惊鸦之夜”里,这座大宅曾经遭遇了血洗。 ………… 扶余容留王举办的宴会,从中午一直办到天色将晚才结束,与会的众人成群结队地离开了皇宫。 “泉家生”带着泉男建和泉男产,一路走到光华门准备出宫,发现有一群内宦已经在这里等候。 而且,他们还专门准备一架八抬大轿。为首的内宦看到泉家人来了,连忙小跑着过来,跪倒之后向泉男生说道:“还请泉公子随老奴走一趟,‘太大兄’正在那‘见识尊胜寺’里等待着您呢。” 见那个太监拦路,泉男产本欲发作,不过他二哥泉男建拦住了他。 “泉男生”想了想,然后又给了泉男建一个眼色,接着便跨步坐上了那架八抬大轿。 坐好之后,他就对另外两个泉家子说道:“你们两个不用跟着我了,还记得原来的路吗?” “自是省得,您且放心去吧。”泉男建微笑着回答道。 而得到了答复,“泉男生”随即就小玲起轿,两个太监在前挥麈引导,众人逶迤往安鹤宫外的那座桥廊走去,通过这里不拐弯,就可以直接沿着原先皇城下面的小路,走到那座皇家寺庙。 “你瞧他那个样子,八抬大轿也敢坐?真以为比咱们岁数大点,就能够……” 看着自家大兄所受殊荣——在皇宫之中,就算是“小冢宰”泉男建权臣,也不过是乘坐两人抬的肩舆——泉男产心里的那份嫉妒,那份不平衡,已经快要溢于言表了。 可是,他二哥泉男建却狠狠瞪了他一眼。“把嘴闭好,现在不是让你发表意见的时候。” 紧接着,他又从腰间拿出一小块刻了字的纯金虎符,扔到了泉男产手里。 “带上一些人,带着它去镇军大营一趟,朴不成的那四个义子——朴道东、朴道西、朴道南、朴道北——你自己随意处置他们,只管把镇军大营的兵权拿到咱们泉家手里。” 说完,泉男建就从肩舆上跳了下来,也不搭理有些懵圈的泉男产,自己一个人快快速跑出了宫门。 他所要去的地方,任是谁也想不到,正是那个与其交恶多年的、在朝堂上始终针锋相对的“中大兄”杨德仁家。当然,他并不是去找杨德仁,而是去找那个更能够代表灌奴部意志的杨万春。 有时候,看上去的敌人未必是真的敌人,而看起来像友军的人更可能做背后捅刀子的事情。 原因就是利益。 只是要知道,在不同的人眼中,利益有的时候也是不同的。 “阿爷说了‘原来的路’……” 回味着刚刚从那个虽然易容伪装成他大兄模样,但实际上却是他阿爷的泉苏文口中说出的话语,泉男建想到了几年前那个特别漫长的夜晚。 第284章 不留后患 安鹤宫内,一根银针插进了容留王的后颈,令他发出了舒适的呻吟。 医士枯瘦纤细的手指小心地搓转着银针,越转越快,越扎越深。 “人都去寺里了?” 容留王的眼皮都没抬一下。 “已经去了。” 那医士一边运针,一边恭敬地回答,只是表情略微有些局促。 “那些乌鸦放出去了吗?” 容留王向前探了探脖子,令银针从脖颈滑出,他突然站起身扭头看向那名医士。 “放、放出去了。” 医士吓了一跳,手指间拈着的银针还在不断颤抖,抬头小心地回复着这位国主。 容留王点了点头,旋即用一种亲切的语气问道:“苏医士,你我认识有多久了?” 本姓“苏我”,现在改姓“苏”的医士一时有些怔住了,他不知道容留王此话何意。 “已经二十三年了啊!”没等他回答,容留王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 “二十三年前,孤王曾经还是太子时,孤王带领僧团出使倭国,正好赶上你们那‘万世一系’的国主发动清算,你们苏我家随之而覆灭。你父亲苏我入鹿被逼自杀,一夜间,树倒猢狲散,公卿贵族不如猪狗。得亏你足够聪明,削去顶发化妆成僧侣,逃到了我扶余僧团之中才得以苟全性命……真是令人不胜唏嘘啊。” 容留王的话语,同样让这位苏医士感慨万千,令其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当年那段岁月。 苏医士交手道:“多亏陛下仁慈,救下了臣的性命。臣无以为报,唯愿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听到他这么说,容留王挥了挥手,道:“你也不用夸我,当时我救你不是单纯的慈悲。只是因为,我知道你曾经当过遣周使,出访大周洛京神都多年,见识远非一般人能及,所以才收留了你。而后来的事情也确实证明了,你确实很有才华……” 容留王握住了苏医士拈着银针的手腕,将这银针竖立起来。 “……去了大周几年,各项技艺全都有所涉猎,就连着针砭之术都学了个有模有样。我扶余国曾经也派遣过遣周使,他们没一个有你这般有出息的,去那天下第一繁华之地只是贪图享乐,半点有用的东西都没学到,倒是各种享乐的法子领略了不少。” 苏医士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确实是容留王的心腹不假,可有些时候,即便是心腹,也不能什么话都顺着主上说不是? 他只得道:“陛下谬赞了,还请您快快坐下,小臣继续为您运针排毒。咱们可不能留下一点隐患,免得为那奸人所乘。” 苏医士说的“排毒”,不同于那江湖骗子们常常挂在嘴边的“排湿”、“排寒”,他是真的用针灸为容留王排毒。 没错,这位扶余国主中毒了,而且常年都是一边中毒一边排毒。 给他下毒的人也不是旁人,正是那位曾经力挽狂澜,拯救社稷于将倾之际的“扶余忠臣”朴不成。 朴不成确实曾在“惊鸦之夜”救下了容留王,可是这个三韩人之所以会这么做,其实却和“忠诚”压根就没什么关系——能天天把“忠诚”挂在嘴边的家伙,怎么可能真的有忠诚之心? 朴不成真正的目的,乃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事实上,当泉苏文离开景福城之后,他明面上虽然处处维护这位国主,又在支持那个“中大兄”杨德仁,与泉家在朝堂中分庭抗礼。 然而,暗地里朴不成却掌握着宫禁,时不时就给容留王服用些轻微的毒素,让这位国主渐渐变得昏聩,渐渐变成他的一只“应声虫”。 只不过,朴不成不知道的是,他所收买的这位苏医士,其实原本姓“苏我”。每每下毒之后,苏医士找到个机会,就会亲手用银针为容留王拔除毒素,不留一点隐患。 “你说的很对,”听到苏医士的劝解,容留王点了点头,“成大事,确实不能留下一点隐患——” 话音未落,容留王就猛地用力拉起了苏医士的胳膊,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只见他手臂一甩,随即就将苏医士的手甩到太阳穴处,让其指尖捏着的银针瞬间戳进了他自己的太阳穴里。接着,容留王迅速举起双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苏医士就来了个双峰贯耳。 这一击力量极大,苏医士的脑袋被打得嗡嗡作响,双眼瞪得浑圆,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惊恐。 转瞬之间,他的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气息全无。整个过程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至于被杀的苏医士根本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亲手杀死了这个与自己相识了二十三载的老友,容留王难免有些伤感,他语带哽咽地说道:“舍鸡,将苏医士好好安葬……不要留下什么后患。” 话音刚落,寝宫外就走入了一名顶盔掼甲的武士,一言不发地走到苏医士倒地的地方,将这个没有留下任何血迹的尸体扛起到肩上。他向容留王点了点头,接着,就准备走向门外。 “唔,舍鸡……” 就在这时,容留王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叫住了这个武士。 “……勉乎哉!国势艰难,你先把苏先生安顿好,再去一趟‘见识寺’。 如果那些乌鸦没有把事情办好,你就把那些乌鸦都给我宰了。 你是我最信任的儿子,这件事我只能交给你做。等此次事成了,我会想办法将野驴儿录入宗谱的。” 听到这话,那个叫“舍鸡”的武士愣了一下,回头朝容留王点了点头,这才继续向门外走去。 没过多久,外面的天空突然阴了起来,随着一道闪电划过,淅淅沥沥的雨水开始从天上落了下来。 容留王驻足于寝宫门前,眼睛看着“见识寺”的方向,口中喃喃轻语个不停。 这是因为:那位苏医士被杀得太早了一些,还没用银针为其完全祛除掉毒素。 过了片刻容留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用手掌掐了大腿一下,用疼痛感打消了自己的异状。 “这或许就是报应吧。” 他颇为无奈地自嘲道。 不过,旋即这位扶余国王脸上就露出极为狰狞的表情,竭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放声大喊。 “神明(高朱勐)在上!你不是最为公正仁慈吗?既然连自己的子孙都不放过,那么这报应也一定要降临到那些奸佞的头上!否则,我必会将你的祭祀牌位焚烧成灰烬!” 第285章 刺杀 景福城被静谧的夜色笼罩着,内城达官显贵居住的建筑大多灯火通明,但也有一些没有半点烛火点燃,在昏暗的月光下影影绰绰,显得有些瘆人。 几道黑影从高墙翻进,小心翼翼地腾挪着,快速向着院子北面的正房突进。 “大好秋雨夜啊!” 一个富贵公子模样的人,似乎在之前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睡了一个好觉,他走出房门伸了个懒腰,准备在院子里走上一走。 黑暗中,几点寒芒一闪而过,迅速靠近这个贵公子的后背。 院中的一处假山,突然有一个身形矮小之人甩出一条长鞭子,鞭头处亮起一丝幽暗的寒光,上面的绳镖箭头带动鞭子围着院子转了一个大圈,刺穿了几个掩袭而来的黑衣人的侧颈。当鞭子收回,重新盘好静静地落在那个矮个子男人的手臂上。 “不知所谓,白白送死,何苦来哉?” 看着那几个倒地的刺客,薛承誉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仿佛早就猜到,今夜会有人要来这里刺杀自己。 “薛瘦,你去看看这些人,仔细看看他们的脚趾。” 随着他说完,院子里又跑进来一个人,快速按照自家公子的说法,将地上这些死人逐个剥光,检查了他们的身体。 “公子,这几人确实是倭国人,而且应该还都是倭国的武士。” 虽然这几个人都蓄着发,没有梳着那种怪异的发髻,但是他们身形确实过于短小,尤其是那双小短腿,比扶余人还不如,一看就是海外小岛上居住的倭人。 而且,这些倭人还不是普通的倭人平民,他们两只脚的脚趾上面都有长期穿木屐留下的痕迹——倭国贫弱,平民百姓一辈子都不会有鞋子可穿,只有那些武士和贵族才有资格穿木屐。 “哼!” 薛承誉发出一声冷哼。 “这是有人想要栽赃陷害了,居然比郭老夫子提醒的时间还要早一些,那些人现在恐怕已经等不及了。” ………… “你可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 就在扶余国皇宫附近的那座见识尊胜之塔下,此时有两人就在月色下负手而立。 一人是朴不成,一人则是“泉男生”。 被人用八抬大轿抬到这里的“泉男生”,听到朴不成的责问,当即反唇相讥道:“朴不成,你同我讲‘耐心’,你这么讲难道就不会感到亏心吗?” 朴不成没有执着于辩解,而是继续反问道:“泉大人,你为何没有遵守约定……我们明明提前说好了,你将以‘大对卢’的身份,站在我王身边来支持咱们扶余国,同那大周谈判,从和谈中取得更多的筹码。 可是你却仅仅以‘泉男生’的样子出现,这根本就没办法压制那些不服者。你没看见灌奴部的那个杨德仁、杨万春兄弟,他们竟然敢在大王赐宴上,同你那‘绿眼狼’儿子互相谩骂、厮打,丢尽了国家的脸面。” 原来,这个“泉男生”并非是真正的泉男生,而是扶余第一权臣泉苏文——他居然化妆成了自己儿子的模样来到了景福城。 而知道自己被识破了身份,泉苏文也就不装了,直接撕去了脸上的伪装,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戴着这个面具可真是憋闷,我早就想把它摘掉了。”泉苏文将自己脸上的蜡制脸庞丢到了地上,一脚踩成了碎片,“还有,你刚刚是在说我没有耐心,不顾脸面……这话听着还真像三韩人——我就想问问,三韩人真的会忠心于扶余国?” 泉苏文和朴不成正在交谈着,两个各具心思的人,不断打着机锋。 突然,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一丝不祥的气息。泉苏文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他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一群黑衣人如鬼魅般出现在他们周围。这些黑衣人个个身手敏捷,手持利刃,眼神中透露出冷酷和杀意。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接向泉苏文和朴不成发动了刺杀。 泉苏文抽出腰间的佩剑,与黑衣人展开了激烈的搏斗。他的剑法凌厉,每一招都充满了力量和速度,黑衣人在他的攻击下纷纷后退。而朴不成则没有那么好的身手了,这位太监大总管、太大兄根本没有个人武艺,看着这些黑衣人,他大脑都快宕机了。 此时,朴不成满脑子就一个问题:“侍卫呢,我在外面安排的人呢?” ………… 得到了二哥的指示,“绿眼狼”泉男产立刻带着腰牌,以及多个负责保护他的泉家私人兵,一路纵马疾驰跑到了镇军大营。 等到他进了大营,巨大的中帐中已经摆上酒席,镇军大营几名副将——没错,不是一名副将——朴道东、朴道西、朴道南、朴道北从主坐上站起,抱拳对泉男产笑道:“欢迎泉大人来我等军中做客。” “诸位客气,如此叨扰,还请各位朴将军见谅。”他虚情假意地回道。 “产兄弟客气了,请入席。” 帐中的几名将官们纷纷殷勤地招呼泉男产坐下,然而泉男产却非得要单刀直入,抢先将正题说了。 “我有黄金令牌在此,就代表国王驾临。众位听令,有君命送达!” 他故意不看那“朴家四个副将”的脸色,开始下命令,“点齐各部兵马,立刻出营,进景福城里驻扎!” “调动人马?” “谁给了你的权力?” “小冢宰的黄金令牌在此,有权调动镇军大营的士兵。各位,由于此事涉及你阿爷,所以你们要避嫌。我暂时免去你镇军大营统领郎将的职位,由其他人代替。” 朴不成那四个干儿子立刻就聒噪起来,纷纷想要抗议泉男产的悖逆之举。 然而就在这时,泉男产突然眼睛一眯,抡起跨在腰间的蒺藜骨朵就分别打向朴道东和朴道西的包脑袋。 瞬间,万朵桃花开。 而那朴道南和朴道则发出惨叫,被人用长剑从背后穿过心脏,从前胸透出…… 他们惨叫一声仰面倒地,蹬了几下腿,登时气绝,活肉变成了死肉。 第286章 小人喻于利 “把他们剁碎,肉块丢给我养的那几条珍岛犬。” 泉男产吩咐道。 接着,他又“微笑”着看向中军大帐里其它几个将官,“还有不听话的吗?各位,我其实很喜欢将蒺藜骨朵埋到各位脸上。 到时候,你们这辈子听到的最后响动,估计也就是自己脑壳破碎的轰鸣。 之后呢,我会把你们的肉和朴家四个杂种一样,喂给我的狗。 不过,请你们放心,我会留下骨头给你们家人的——这计划听起来还不错,你们有人愿意尝试下吗?” 许久都没人应声。大帐里面落针可闻。眼见效果达到了,泉男产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的兄长泉男建曾经教导过他,泉家人不需要别人的尊敬,只需要别人敬畏即可。 接着,泉男建下了一道命令,先点齐五团人马,也就是一千名精兵跟随自己。 镇军大营余下的士兵,则全都交给跟他同来的那些泉家私将们调遣,务必要在天明时分之前包围景福城。 下达完了命令,泉男产随即露出招牌式的诡谲狰狞微笑,指着景福城的城墙的方向。 “去那景福城里看一看,”他舔舔嘴唇,“那里有一堆要变成死肉的腌臜玩意儿。桀桀桀——” 而就在泉男产拿下镇军大营权力的时候,他那兄长“小冢宰”泉男建也没有闲着。 泉男建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府邸,集结了手上全部的赤漆甲士。 算上他从北方带回来的,还有府邸内留守的,这支人人皆至少为九品武者的精锐重步兵,人数再次达到一旅(百人)。在景福城里,他相信绝对算是举足轻重了。 “应该够用了,毕竟不是真的打仗,这些人震慑那些宵小应该是足够了。” 泉男建点齐人马,随即就向城南方向的大周驿馆开拔,而不是前往城北的见识寺。 此时此刻,景福城里比较值得注意的、成建制的军队,共计有三股: 第一股为守卫国都的镇军大营士兵。 第二股为他泉家从金城、咸兴城带来的两千余精锐兵士。 至于说第三股,那便是跟着杨万春一起,在今天才抵达景福城的、跟大周府军周旋数年的灌奴部数千劲卒。 从人数上看,镇军大营的军队,无疑才是这三股军队之中实力最强的一支。 然而,这支军队偏偏却是实力最弱。原因无他,四字以概之就是:政出多门。 扶余国的国都景福城里,住着太多的“贵人”及其家眷,他们有的是五大部落的旁支(包括王室高家旁支),有的是被扶余征服之后一些小部落的贵族后代,还有的则是近一二百年里崛起的官僚们。 虽然扶余国政体有类中原,但是这地方毕竟不是中原:几百年前,中原曾经也有过豪右并起的年代,只不过,豪右并起也就意味着天下大乱,经历几百年的乱世,中原各地的豪强基本上消弭殆尽,那些剩下的豪强逐渐演变成了世家。 中原大地,乃是通过这种残酷得近乎于天地造化的“血与火的演变”,这才形成了如今的秩序格局。 可是扶余国不一样,扶余的建国史就是一部照搬中原政体模式的历史,虽然这让扶余更快速地从部落转变成了和中原一样的王朝国家,但是没有经历过那种上及公卿大夫,下涉升斗小民的洗牌与淬炼。 扶余国就像是一座用茅草搭的屋子——能住人确实能住人,门窗墙壁看起来也有模有样,可就是各个地方都不怎么结实。 举个最简单例子就是那个镇军大营,里面有着景福城各方势力安插的代理。 只有当国王足够的强势,又或者像十几年前大周大军压境、扶余权贵同仇敌忾的时候,这支军队才有可能拧成一股绳。 而像现在,它就是一盘散沙罢了。 泉男建之所以敢让自己三弟泉男产前去接管这个大营,就是因为他早就看出这支军队的问题,只要“按住”了那四个名义管理大营的朴家四将,大营里的其他小喽啰们,一时半会谁也不会冒出头来炸刺。 不过,就算能够将大营拿下,这支军队接下来能给出的帮助也很有限。 “就和之前那‘惊鸦之夜’一样,那次是我们泉家和乙支家决出了最后的胜利者,镇军大营这才站出来表态——这支军队其实代表了景福城里所有权贵的共同意愿。 否则,那次任凭朴不成那个没卵子的三韩阉货说磨破嘴,镇军大营也不会发兵,阻止我们把容留王从王座上给拉下来。” 泉男建对此心里跟明镜似的。 所以,这一次他吸取了教训,在得到他阿爷泉苏文命令之后,没有只顾着整合泉家人的兵力去找寻可能的敌人。 更何况,今天晚上那灌奴部杨家,未必真就是要与他泉家作对。 “虽然杨家多半也想要独占大周使者提出来的‘转运权’,但是对他们来说,能够先同大周讲和才是第一要务。地盘位于扶余南边的他们,才一直在直面薛贵那杀神的威胁,实力不断受损。 而且,那位郭大人提出的‘转运策’听起来确实太诱人,凡是参加容留王那场宴会的人,恐怕都会对此感兴趣。 城里无论是谁,只要是先能与大周达成合作、拿到那个‘转运特权’,那么就能在接下来的事情中掌握先机——景福城权贵,还有那镇军大营,定然会支持能够与其分享这份‘转运特权’的人。” 泉男建不由得催促赤漆甲卫,加速去那大周驿馆,他必须尽全力先和大周使者郭元朗达成交易。 与此同时,他也在心里不由得暗暗咒骂郭元朗:“该死的,老而不死是为贼。 这个老匹夫走了一路都没有开口讲过这个‘转运策’的事情,藏的可真深啊! 而且在那宴会上,这老家伙才提出这件事,纯纯就是‘二桃杀三士’的阳谋。上嘴皮动下嘴皮,他就化解了我们扶余国好不容易达成的统一战线。” 不过,骂归骂,恨归恨。 无论如何,泉男建也都不会放弃先与大周使者达成合作,他必须要保证自己比其他够资格出面谈交易的人快一些。 而所谓“够资格谈交易的”,除了泉家其实还有两个:一个是灌奴部,另外一个便是那住在安鹤宫里的男人。 第287章 陛下何故造反 只是,泉男建并不知晓,他想要提前拜访大周使者,可人家未必愿意见他。 至少,那位郭老夫子不想如此“早”地与任何一方势力达成合作——弓弦既已松手,那么不妨就让箭矢再飞一会儿。 所以,就算泉男建再怎么着急忙慌第赶到大周驿馆,他也见不到正主,因为那位郭老夫子压根就不在此处。 此时,老夫子正带着自己的“爱徒”,在别人家里做客,一边烹茶,一边谈天。 与他对坐饮茶的,便是那位仰慕大周文明已久的、扶余国“中大兄”杨德仁。 赵无咎负手立于老夫子身后,而那个在勤政殿里被其捉住脸庞制住的那个杨万春,则斜靠着八角凉亭的廊柱,对赵无咎“虎视眈眈”却不发一言。 烹茶之人是杨德仁,令人有些没想到的是,这个扶余贵族竟然比绝大多数大周人更懂得扬汤击沸之道,烹得一手好茶。 一边烹茶,他更是一边吟诵道:“翠叶轻舒碧水滨,烟岚绕缭古炉新。 石泉初沸邀明月,松风微吟伴夜深。” 郭老夫子颔首抚须,赞曰:“好诗文。” 看到这个扶余“文化人”将一勺勺研磨好的胡椒、桂皮、蜂蜜当作佐料加入茶汤之内,赵无咎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在张老大进鲜船上那次喝到“正宗”茶汤的经历。 “得,又是个糟蹋东西的,” 赵无咎暗暗撇了撇嘴。 不过,那位“中大兄”杨德仁显然不那么认为,反而觉得自己这手正宗的烹茶技艺才会让郭老夫子觉得满意,觉得宾至如归。 煎好了茶汤之后,他当即就为郭老夫子满了一碗。他选用的饮茶器具,是那有着“千峰翠色”美誉的秘色青瓷。这种瓷器可是十分罕见,只有洛京神都那些遮奢人物家里才配使用。寻常小国就算能从大周买到瓷器也多半是邢窑白瓷,青瓷十分稀少,而秘色青瓷恐怕就连一些国主都未能有一件。 奉上茶盏的同时,杨德仁还颇为自矜道:“还请郭大人品鉴。” 郭老夫子浅尝了一口茶汤,品评了一两句,随后又与杨德仁开始了纵古论今,两人就着这风雅之事谈了足足半个时辰! 最后,还是那杨万春沉不下气了——他都已经瞪了赵无咎半个时辰了,再瞪下去眼睛都快酸得流泪了。 “兄长,使者大人,咱们谈谈那《转运策》的事如何?”杨万春直接了当道:“如果我杨家要独占那‘转运特权’,使者大人请讲,我家需要付出些什么代价?” 他这次代表他父亲和灌奴部前来景福城见大周使者,既是应了朴不成的邀请,也是与泉苏文做了一笔交易。 这些年,他杨家一直在和大周的府兵作战,可是吃了不少的亏。好不容易知道大周要开启和谈,杨家肯定是举双手双脚愿意的。停下战争,对灌奴部很重要。 但是既然大周派来了使节团,主动想要先提出讲和(他们猜测的),那么他们自然而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捞取一些好处。 杨家与泉家谋划过了,想要从大周身上得到好处,他们觉得就必须在谈判时保持强硬。 故而才会有了今日下午那场“双簧”,杨万春和泉男产注定要发生龃龉,继而大打出手——虽然他们一开始也不是想要去毁掉那个熏炉,但时至少也会去打翻大周使者郭元朗的桌案,令这老头变得狼狈一些。 令人没想到的是,杨万春和泉男产全都被赵无咎一个人给制住了,计划付诸东流。 而且,郭老夫子也不按常理出牌:这个老头提的不是和谈事宜,而是提出来一条令人眼红的《转运策》。 泉、杨二家的合作,他们与那个代表了容留王的朴不成达成的协议,因为这个《转运策》当时就宣告破裂。 就这么说吧,虽然灌奴部和大周现在还打着仗——哪怕以后也会继续交战——但他们依旧想要拿到大周商品的“转运特权”。 打仗和做生意,两者一块做,其实也没什么寒碜的。就像之前灌奴部不断侵占三韩人的土地,也没妨碍着他们和三韩人的联络,彼此贵族间甚至还会进行通婚联姻。 郭老夫子并没有直接回复杨万春,而是先看了看面前的杨德仁,他发现后者脸上有一丝犹豫。而结合在宴会上的所见,郭老夫子对他是怎么想的,其实也有些猜测。 “中大兄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你是不是也觉得,你们国家那位掌权者,今日宴会上的表现好像有些不对劲?” 杨德仁以为郭老夫子说的是朴不成,而并非容留王。 对此,杨德仁也没有太多在意。毕竟,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数年前的“惊鸦之夜”,令自家的国主的威望一落千丈,如果那容留王不是始祖神高朱勐的子孙,他恐怕早就没有资格坐在王位上了。 现在,扶余国是权臣与宦官的天下。 容留王和朴不成,说一句老实话,就连杨德仁心里也不清楚,到底谁才是谁的主子,谁才是谁的奴才? “可能是我想多了……” 杨德仁内心暗暗劝诫自己。 “……哪怕那个家伙是个三韩人,他也没有必要去阻止扶余与大周的讲和。 三韩人的身份给不了他什么。 反而,如果他自认还是扶余人,还是扶余国的太大兄,那么扶余能够与大周讲和,对他才是百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然而,就在这时,郭元朗好像看穿了杨德仁的想法,微笑着补上了一招“将军”。 “我说的掌权者,就是容留王,而不是你们的那位太大兄朴不成。” 嗯? 此话一出,别说杨德仁了,就连原本只关心自家部族实际利益的杨万春都不由得愣住了,一时间脑筋有点转不过弯。 容留王他不想和谈? 为什么,凭什么,他想要干什么? 那位容留王他现在之所以还能坐在王位上,不就是因为扶余的贵族们都还承认他是高朱勐的子孙后代? 否则,说句不好听的…… 陛下何故造反? 第288章 乌鸦·留子团(1) “郭公何出此言? 我扶余国的国主,只能是‘祖神’高朱勐的子孙高建丽,‘太大兄’只是容留王的忠诚奴仆,一个太监还能登基坐殿不成?” 杨德仁装作一脸“不解”的样子。 在心里,杨德仁却在飞快思考,这位大周使者这么说是个什么意思。 是在笑话他们扶余国臣强主弱,不似大周那样礼制森严,君臣相得? 不,这位郭公不会如此无聊。那般无智的人,当不了大周的使者。 那这位周公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大周没人知道,容留王的生死都是朴不成决定的,高建丽一个傀儡能有什么权力? “除非……” 杨德仁想到也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 “……这位郭公是在提醒我,我国那个大王已经不是傀儡了,他有着自己的主意。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别看朴不成在‘惊鸦之夜’后,号称将政务、军权全部奉还给了容留王。可一个男人连卵子都没有,承诺又岂可当真? 景福城里谁人不知道,朴不成将容留王看得死死的,恨不得连行房都盯着,根本不给高建丽单独和外臣单独相见的机会。 诶,好像不对!” 因为想到了什么,所以杨德仁不由得猛地回头,看向了自己堂弟杨万春。 ………… 宁静的夜晚,庭院中的桂花香气与茶香交织,月光如洗,洒在精致的秘色青瓷上,映出淡淡的光晕。茶香与花相映成趣,自然而然地就融了一体,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突然,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一丝不和谐的颤动。赵无咎的耳朵微微一跳,他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微妙变化。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杨万春也察觉到了什么,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周,但庭院依旧宁静,除了偶尔飘落的桂花,似乎并无异样。 然而,就在这两人全都“放松警惕”的瞬间,黑暗中突然闪出几道黑影,他们就如同夜色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接近。这些黑衣人的动作敏捷而精准,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下忽隐忽现,仿佛是夜的一部分。 “嗖嗖嗖……” 数十支飞镖,从这些黑衣人手中飞射而出,直奔着品茶赏月的两位贵人袭来。 这些飞镖不是那种百戏班子耍闹用的表演道具,而是真正的杀人利器。 尺许来长,一斤多沉,短距离投掷出来,威力堪比用弓弩射出的箭矢。 而且,这些飞镖上面还都淬了剧毒,擦破点油皮,就能令人毒发身亡。 可谓是歹毒至极。 因为有了准备,所以赵无咎和杨万春在黑衣人出现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 赵无咎身形一晃,如同一道闪电,挡在了郭老夫子面前,脚尖一挑就将地上那张黄花梨的案几挑了起来,当作盾牌挡住了“铛铛铛”几声拦住了袭来的几根飞镖。 而杨万春则闪身跃起,拔出腰间的解手短刀,将八角凉亭那八架梁的栿扣处暗藏的绳环一刀斩断。连在这个绳环上的、共计二八一十六条牛筋绳索立刻失去了牵连,倏尔就被重物拉扯着向四周弹开。 哗啦啦啦—— 悬挂在凉亭檐梁上的,几块外人看来只是些装饰物的东西,瞬间展开,犹如落下的千斤闸似地快速坠落向了地面。 原来,那些“装饰物”,其实是一块块被厚度捶打得极薄的铁片片,彼此绞合,交叠在一起,外面敷以彩绘伪装成雕梁画栋模样。只要解开暗藏的绳索,它们就能像卷帘门似地展开,形成一道最终防线。 这是达官显贵家里,为了防备刺杀或盗匪才会专门设置的“万全宅”……的一种。 不过,这玩意儿虽说叫“万全宅”,其实也不是百分百的万全。它最大的作用,还是让主人家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能够得到片刻转圜的机会——就像现在。 赵无咎没有躲进去,杨万春也没有,他俩在那“卷帘门”落下去的时候就闪了出来,要阻挡那些黑衣人靠近。 “来人!有刺客!” 杨万春大喊道。 之前因为在谈事情,所以遣散了府上的仆役和护卫,庭院里就留下了四个人。 杨万春的嗓门很大,声音也极富有穿透力——物理意义上的穿透力,赵无咎下午在勤政殿就发现了他的这项本事。 按道理来讲,他这一嗓子下去,杨德仁阖府上下全都得听见不可。但结果却是,他这一嗓子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喊来。 府上的人显然也出现了意外。 而且很快,他们就知道了,杨德仁府上的人是如何出现的意外—— 一名黑衣人突然抬手,只是这次射出的不是飞镖而是一颗圆滚滚的弹丸。 弹丸没有打中目标赵无咎,不过落到地上之后,弹丸里就几乎无声无息地化作一团灰白色的烟雾,并且还迅速扩散。 赵无咎马上闭气,这烟雾里绝对加了药,只是不知道是迷药还是毒药,亦或兼而有之。他刚刚鼻尖轻轻呼吸了一点,【肉太岁】天赋竟然就自行启动。 几乎同时,另一名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接近,这人手里拿着的兵刃也很古怪,非刀非剑,而是一把用铁锁链拴着的飞镰。 那黑衣人就好像“套马”一样,轻轻晃动着飞镰的链条,飞镰在黑衣人的手中灵活舞动,镰刀的刃口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 赵无咎身体一侧,巧妙地避开了飞镰的攻击轨迹,同时他的手掌如电,一把抓住了飞镰的链条,用力一拽,试图将黑衣人拽过来让他知道什么叫大周礼仪之……邦邦两拳。但那黑衣人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被拉动的同时随即放开了铁链,并且身体被拉扯起来之后跃至半空,也只是一个千斤坠,从空中落下后落入那团白烟之中。 而当其坠入烟雾,那烟雾似乎瞬间就有了“精神”,或者说“主心骨”,它竟如同鱼龙舞似地快速而又缥缈地向赵无咎“飘”来 赵无咎这边遇到的诡谲,杨万春那边也没能幸免,他手中的解手短刀舞动得风雨不透,将射向自己的一连串飞针一一击落。 那些黑衣人可不仅仅会使用飞镖,他们似乎精通很多种投掷暗器,而且特别擅长利用环境发起突袭。 第289章 乌鸦·留子团(2) 面对黑衣杀手的诡谲攻势,杨万春终于按捺不住了。这群杀手有些古怪,若是杨府就他那个堂兄在,杨万春说不定早就下定决心自行离去了。 可没办法,那个大周使者郭元朗也在此,想要拿到“转运特权”只能通过人家,这时候离开,再见面时买卖就不好谈了。 于是,他也只能深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再用鼻子发出一声冷哼,施展出了他的绝技“鼻荆箭”。 所谓“鼻荆”,其实就是指扶余传说中的、一个半人半神的妖怪。 有诗云:“圣帝魂生子,鼻荆郎室亭。飞驰诸鬼众,此处莫留停。” 在民间传说里面,鼻荆是那始祖神高朱勐的儿子之一,只要将祂的画像贴在门上,有妖魔鬼怪经过门前,鼻荆就能从鼻子中喷出气箭,将其驱离开。 有点像哼哈二将里的“哼”将。 杨万春练的\"鼻荆箭\",便是利用自身的真气震荡,抟炼出的气箭,再从鼻中喷射出去突袭伤人,令人防不胜防。 而且,他这冷哼造成的响动也确实很大,就跟那虎豹豺狼的嚎叫一般。 院子里的桂花树被震得簌簌作响,落叶纷飞。好几个黑衣杀手被这突如其来的音波攻击暗算得手,内耳里的小骨与鼻荆箭产生共振,身体瞬间就失去了平衡,跑跳的姿势都大幅度变形,攻势顿时一滞。 赵无咎见状,立刻抓住机会,将那些“醉汉”般地黑衣杀手,挨个击倒。 对每个人,他都很公平地只给了一拳。就连几个中了“鼻荆箭”从个从烟雾里踉跄着退出来的家伙,亦不例外。 他都不用使出全力,就可将这些人的五脏六腑击碎。这也从侧面说明了,这些黑衣人并非什么高手,只不过是善于潜行,以及能够熟练使用异种兵器来进行刺杀。 “这伙人全都是专精这种诡谲的刺杀之术,而并不擅长正面搏杀,应该是从小就接受过专门的训练……是专门培养的死士。” 将所有黑衣人击毙后,赵无咎数了数,黑衣人只有七名。 紧接着,他就和杨万春开始查验黑衣杀手的尸体,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 在仔细检查后,杨万春发现了一些关键的证据。黑衣杀手都是断发纹身,而纹的图案似乎是一种鸟雀,而且他们的脚趾都有常年穿木屐留下的痕迹。 “这些人都是倭国人,”杨万春肯定道。 这时,赵无咎已经掀开了铁片卷帘,将八角亭里的郭元朗和杨德仁放了出来。 遭到了刺杀,那位扶余国“中大兄”此时脸色有些苍白。反倒是年岁更长的老夫子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场刺杀。 “男子不论大小,皆断发而文身,以厌大鱼水禽。确实是倭国人的特征……嗯?” 郭老夫子看了看这些人,得出了和杨万春一样的推断,不过这个慧眼如炬的老头马上就看出了一丝丝不对劲的地方。 “怎么了,夫子?”赵无咎请教道。 “你有没有觉得,这些杀手的面貌,似乎都有些相似,就好像都是近支……或者就像是血亲兄弟一般?” 闻听此言, 赵无咎和杨万春都又看了看那七个人的脸庞。 别说,还真别说。 郭老夫子可谓是“一言点醒了梦中人”,他们两人这才发现,确实这七个黑衣刺客,长相都有些神似的地方。 而同样看向这些黑衣刺客的杨德仁,仔细看了看之后,突然就发出一声惊叫。 “怎么会这样,他们怎么……” ………… 见识寺。 泉苏文用那“太大兄”朴不成身上衣服,擦拭了一下自己染红了的长剑。 刚刚遭到的刺杀,已经被证明了,不是朴不成这个阉货在搞鬼。 毕竟,只要脑筋正常的刺杀策划者,都不会让杀手把自己也给杀死。 “那会是谁呢?” 泉苏文舔了舔嘴唇,脑海中迅速思索着这些杀手背后之人是谁。 “都是一些年轻的倭人。” 他也发现了这些杀手们的身份。 “在百济被大周灭国之前,倭人曾经派遣军队前往助战,只不过还没等人下船,就在白江津被大周的巨舰楼船打得喂了鱼鳖。 可这二十几个倭国死士,年纪都不大,身材也都挺壮士,不可能是在白江津跳船逃生的溃军——他们肯定都刚来扶余不久。 再加上,这些人身上只有练习武艺,而没有干农活留下的痕迹,这帮人多半是倭国某个大贵族养的死士。 我可不记得,倭国有哪些大贵族和扶余朝中重臣家族相交莫逆,舍得派出这么多花大价钱专门畜养的死士来助阵。 可若是说这是倭国人想要攻略我扶余国,影响我国朝政,可是仅仅派遣刺客刺杀能起什么作用?他们的大军没有渡海而来,仅靠这么点人哪够攻城略地的。 难道这些倭国人是大周派来的? 也不对,这也不合理啊…… 怪哉,怪哉!” 泉苏文想了半天也想不通,一阵秋风袭来,让刚刚因为搏杀而出了不少汗的他冷得缩了缩脖子。 宛如鬼使神差一般,这位扶余国的“大对卢”抬起头,看了看不远处那座供奉着扶余国历代贤臣名将牌位,和一副“高朱勐宝甲”的佛塔。他莫名有种心悸的感觉,可是又说不上来那危机感来源于何处。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小沙弥们的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以及战靴与地板相撞发出的“橐橐”脚步声。 “绿眼狼”泉男产来了。 他迈着嚣张的步伐,带着一群顶盔贯甲的士卒走进了佛寺。他的两手轻扶着蒺藜骨朵的把柄,而蒺藜骨朵则架在他肩膀上面。 “大阿兄,别来无恙乎,外面的人都死绝啦,你没事吧……” 泉男产的话语说听起来是在关心,可是语气却未有什么尊重在里面。 然而,当看到那个穿着“大阿兄”泉男生盔甲的男人,到底是谁之后,泉男产顿时怔住了,话在嘴边却半点也说不出来。 泉苏文冷哼了一声。 跟在泉男产身后的士兵们随即齐刷刷单膝跪倒,泉男产也赶忙跪下,低着头看向地面,吓得不敢多说一个字。 泉苏文将之前的疑惑扫到一边,又看了看地上死去的朴不成的尸体。 接着,他就将双剑插入背后的剑鞘,迈步走向了泉男产他们。在经过泉男产身边的时候,这位“大对卢”说了一句话。 “你想杀人吗?” 泉男产把头低得更低了。 接着,泉苏文又道:“走吧,阿爷带你去安鹤宫看看,那里有一块几年前没杀掉的活肉,等着咱爷们去将他变成死肉哩。” 第290章 乌鸦·留子团(3) 安鹤宫,庆丰殿。 盘着双腿的容留王高建丽,端着从宫娥手里接过来的白釉茶盏,闭目细细闻着从盏口升腾而起的茶香。 他吃茶的时候,素来不喜将胡椒、桂皮、姜黄之类的香料加进去,而只是喜欢用干净的茶粉烹煮茶汤。 除此之外,吃茶之后,他必会吃两三块甜得有些发腻的茶点。 这都是他曾经以王子的身份,在倭国出使那几年,和那些从大周返回倭国的遣周使们厮混时,养成的习惯。 那些人说:这是天朝上国吃茶的习惯。 后来,去大周“镀金”过的这帮倭国贵族子弟,几乎无一例外都成了倭国朝堂里面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而一想起那些人,高建丽就不由得暗暗发狠:“尽是一些啖狗肠的腌臜货色,知小礼而无大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根本不可与其深交。” 在暗骂不讲道义倭国人的同时,他的舌尖从双唇之间伸出,轻轻地在黄绿色的茶汤上啜了一下,茶盏中泛起几圈小小的涟漪。 高建丽抬起头,看向了举着托盘侍立于身前的两个宫娥。他舔了舔嘴唇,伸手就将她们两个,一手一个拉进自己怀里。 站得更远一些的两名小宦官见状,赶忙为性致勃勃的容留王落下帷幛,然后就在一片嘤咛娇咤声里赶紧跑出了大殿。 “大王连着幸两人……” 跑到殿外,一个小宦官同另外一人伸出两根指头,同时轻声笑道: “……咱俩数四百个数,额,最多五百,云收雨歇之后就得赶紧回去伺候着。” 另一小宦官跟着嗤笑了一声,不过,他马上制止了同伴继续调侃的打算。 “嘘,噤声。”他说,“待会儿要是朴舍鸡大人带队巡逻到这边,万一听到你在这儿胡咧咧,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 “嘁,还用你教?”被教训的小宦官不以为意道:“哥哥我教你个乖,刚刚我就看见了,朴统领带着一队人出宫去了。他估计是去接咱们‘太大兄’老人家去了。” 说到这里,两个小宦官不由得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在各自眼睛里面,看到了一些类似的东西——羡慕、嫉妒、恨。 怎么不是我呢? 朴不成的假子干儿为什么是朴舍鸡,为什么不是我呢? 为什么朴舍鸡能被朴不成任命为安鹤宫的禁卫统领,我就不行? 难道他比我多个什么…… 额,好像还真是多一块零件。 遂,两个小宦官几乎同时玉玉了。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个被他们“羡慕嫉妒恨”的朴舍鸡、朴大统领,此时正在送那个他们那心目中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契爷、“太大兄”朴不成最后一程。 见识寺内,尊胜塔前,朴舍鸡——现在其实应该说是高舍鸡了——看了看自己那位身上满是“刀劈斧斫”痕迹的契爷,又看了看那些身穿黑衣的倭人杀手,脸上没有半分的表情,而只是伸手从腰间的袋子里拈出几片晾干的薄荷叶子,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仔细地品味着那一抹难得的清凉滋味。 “神农取辛苦,病客爱清新。 寂淡花无色,虚凉药有神。 烦心侵冰雪,眩目失埃尘。 自是芝兰臭,非同草木春。” 心中默默念着这首自己从旁处听来的诗,高舍鸡不由得感到一丝丝的触动。 他觉得自己就像那薄荷一样,明明有着芝兰之臭(注释:臭是指气味,而不是臭味),可是却不能和它们一样应和着天时,春发芽,夏生长,秋收获…… “只因我是个私生子罢了。” 高舍鸡品味着口中的清凉,可心中却是凄凉得紧,他回首遥望着安鹤宫的方向,那里住着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 “为你做这些脏事,是我的宿命,谁让你是我的阿爷,这是我的命。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还惦记着算计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是我生我养的,他不欠你!” 一想到不久前,容留王高建丽跟他说的那句“把野驴儿录入宗谱”,高舍鸡就感到心里一阵阵的阿堵。 虽然说贱名好养活,小孩子一般都会被父母有个贱名,但是“野驴儿”这名字是他跟他儿子私下里的称呼。 而且,因为他对自己的儿子有大期许,所以高舍鸡很用心地给他的野驴儿起了个响亮的大名,叫作:高—仙—芝! 阿爷只能当被人咀嚼的薄荷,可他儿子不一样,他的儿子是要成为芝兰君子的! 那个高建丽提起他儿子,随口就叫出了“野驴儿”,无疑是触碰了高舍鸡的逆鳞。 野驴儿? 还录入宗谱? 一听就是骗人的。 更何况,高建丽是怎么知道,仙芝的小名是“野驴儿”的? 那肯定是因为,他在高舍鸡父子近前安排了眼线。而这个眼线,除了能探听名字,难道不能做点别的事情? 想到这里,高舍鸡又看了看那些躺在地上的,身着黑衣的倭国杀手。 这些人刺杀泉苏文失败,那个“大对卢”在离开的时候,就随便将他们和朴不成的尸体丢弃在了佛塔之前,根本懒得处理。 高建丽确是想要处理他们,但是那位容留王对高舍鸡下的命令是:要确保这些人死得透透的,埋的时候坑挖得深一点。 “……我是野孩子,他们不也是?” 高舍鸡心中涌起一种“兔死狐悲”的感慨,所谓物伤其类,便是如斯。 别人或许不知道这些倭国人的底细,只是以为他们是一些被人从小训练出来的杀手和死士,可是曾与那位“苏医士”一齐暗中为容留王效力的高舍鸡却知道,这二十几个原本都藏在苏医士家里的倭国人,其实还都有着另外一个共同的身份—— 他们也是容留王的儿子! 容留王出使倭国,在那岛国待了三年,倭国人因为其国人皆是人矮力弱,所以有一种非常奇特的“借种”习俗:凡是外国男子前往倭国,只要高大有力,倭国的大名贵族甚至会以妻女奉之,为的就是能留下一儿半女来改善其家里的血脉。 容留王高建丽还是王子的时候,就是以好美色而闻名,出使倭国更是如同老鼠掉进米缸里,日日做新郎,夜夜入洞房。 三年下来,他在倭国就留下了不下于数十名的子嗣,这些人和高舍鸡一样都是“野孩子”,根本不会纳入宗谱。甚至,他们还不如高舍鸡,因为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些人高建丽这辈子连搭理都不会搭理。 只是,十年前事情出现了一个拐点。 那个“惊鸦之夜”过后,扶余国发生的大变局,国王高建丽几乎失去了全部权力。 第291章 血咒·鬼怪(1) 在扶余国内部,“惊鸦之夜”过后,侥幸活下来的容留王已经无法得到任何助力。 毕竟,没有人是傻子。 扶余国五大部落贵族、景福城的那些官僚们,各个都有八百个心眼子,值此大变局之时,没人会把筹码押在一个只能凭借血脉来苟全性命的“废物国王”身上。 可高建丽并不甘心当个“废物国王”,百般求索之下,他将目光投向了与扶余隔海相望的倭国,想着要从倭国借兵“复国”。 只是,他小觑了倭国人知道扶余国消息的速度,那些矮脚鼠辈们在白江口被大周彻底打怕了——这帮人充分体现了什么叫畏威而不怀德,知小礼而缺大德……以及大义。 明明被打得数万人喂了鱼鳖,可是倭国却也因此而成了大周的“仰慕者”(虽然里面的真心实意不说是完全没有,也可以说是百不存一就是了),他们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出遣周使,去大周洛京神都“蹭吃蹭喝”的同时学习大周的文化知识,以及借助大周这个平台获取天下各地的消息。 是的,事实就是这么奇葩。 明明扶余国距离倭国更近,可是倭国人知道容留王高建丽失势的情报,竟然是遣周使者在洛京神都打探到的。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消息确实影响了倭国上下的决策,容留王想要“借兵”的打算,在倭国各路诸侯那里处处碰壁。 就在高建丽沮丧得无以复加之际,山重水复疑无路,突然的一个发现,让这位“高朱勐”的子孙重新找到了前进的道路。 那位倭国权臣苏我入鹿的子嗣,后来为了避祸改姓“苏”的医士,为他偷偷从倭国带来了二十多个私生子。 这本是苏医士没办法的办法,容留王交代他从倭国借兵的使命完不成,也只能通过苏我家剩下的些许关系网络,把高建丽的私生子们带回扶余。 他对高建丽的汇报就是:他此行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而是一次性就找到了二十多个“绝不会背叛容留王”的人。 他会用苏我家培养死士的方法,训练容留王的这些私生子,组成一支专门精擅刺杀的团队为容留王效力。 这些人以“乌鸦”为号,以呼应那个“惊鸦之夜”。而他们另外的一个称呼则是“留子团”,意为留在倭国私生子的小队。 对于用刺杀来谋求复国,高建丽一开始对此的态度是嗤之以鼻。扶余国又不是倭国,他们好歹学习了大周几百年,朝中各方势力的平衡可不是靠刺杀就能摆平的。 况且,泉家、朴不成身边都有高手,那些私生子得训练到什么地步,才能成功刺杀那些扶余权臣? 再退一万步讲,私生子死士们就算能够训练到那个地步,刺杀也可以起到效果,可是所费的资源又需要多少呢? 容留王当时被朴不成看得死死的,比阿爷看儿子还要仔细,他府库里能够动用的家底,朴不成比他本人还要清楚。 不过,就在高建丽心灰意懒,快要对清除奸佞的大业彻底失去信心之际,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事情:这些留子虽然是私生子,但他们不也是他高建丽的儿子吗? “既然同为‘祖神’高朱勐的子孙,尔等的血脉也是高贵的,正好可堪一用。” 于是,就从那时开始起,乌鸦·留子团也即组成,直至今时今日。 只不过,除了容留王高建丽本人,就连负责训练他们的“苏医士”都并不真正认为,这些人真的能起什么大作用。 事实上,今日在高建丽授意之后,那位“苏医士”确实是将乌鸦们倾巢放出,他也的确去安鹤宫为容留王银针排毒。 但是,如果不是被容留王斩草除根,这人已经打好主意,出宫之后就会前往“小冢宰”泉男建府上,把高建丽卖了来换取活命的机会。 毕竟,在他看来,乌鸦们的刺杀多少的确会起到点作用……但作用不大。 ………… “统领大人,我们已经都检查过了,绝没有还能喘气的人。” 一名禁军侍卫走了过来,汇报了自己勘察的结果,他是高舍鸡的心腹。 另外,还有几个禁军侍卫,听了高舍鸡的命令,抓了寺里几个和尚和小沙弥过来,让他们跪在地上念起了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 在一片诵经声里,这些侍卫们将那具从宫里带出来的“苏医士”的尸身,连同“大太兄”朴不成和那些乌鸦·留子团的尸体收拢到了一起,而后又泼洒上早已准备好的油料,上下都堆了从寺内搬来的大量柴薪。 接着,他们便点燃了这堆“杂物”。 高舍鸡看着燃起的火苗,对那些禁军侍卫下达了最后的指令:“你们都过去,送送诸位大师……也好给自己攒一些功德。” 众禁军侍卫听命上前,无声狞笑着,缓缓拔出自己挎着的佩刀。 噌、噌、噌、噌—— 随着一道道宛如秋水般的刀光闪过,十几颗大好头颅皆尽落到地上。 接着,伴随着接连响起的“噗通”声,一个个无头的禁军侍卫,方才瘫倒在地。 “抱歉,现在我也没法子去挨个甄别你们,只能送诸位兄弟一程了。” 高舍鸡还刀入鞘,双手合十,默默祝祷了一句,然后才开口道:“诸位大师,西方有极乐世界,还不速走?” 此言一出,生死关头,那些颤栗得怕是都要抱在一起的大和尚、小沙弥全都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拔腿就跑。 等他们都走开了,高舍鸡看了眼被风吹拂得,直往那座“见识尊胜之塔”上飘荡的火苗,随后也就自行离去。 熊熊的火焰冲天而起,无情地焚烧着尸体。火焰跳动着,仿佛是地狱的使者,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热浪和刺鼻的气味。 而没过多久,那座原本是宁静与庄严的象征的木制佛塔。竟然也被无情的火焰所吞噬。火苗顺着塔身迅速蔓延,吞噬着每一寸木材和砖石。黑烟滚滚升腾,遮蔽了天空,仿佛是佛祖的愤怒降临人间。 佛塔在火焰中颤抖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在痛苦地呻吟。塔身上的佛像和经文,也在火焰的炙烤下渐渐模糊,失去了往日的神圣。 第292章 血咒·鬼怪(2)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入秋之后,一场秋雨一场凉。因为今夜小雨,毗邻大同江支流的安鹤宫,宫室楼阁之内,处处都透着股寒气。 可是,今夜安鹤宫的内外氛围,注定要与“寒冷”一词相背离。甚至,这扶余国的都城景福城,整座城市都热了起来。 泉男产带着军队,从光华门的掖城门进入,抢占了横亘在大同江上、连通着安鹤宫的廊桥,迅速逼近了安鹤宫的宫门。 他们左拐右拐,来到第一个有重兵防守的关卡。山道被一堵石头砌成的高墙所阻挡,墙上站着一排弓箭手。 泉男产和他二兄泉男建在景福城经营多年,可是宫城这里的守卫将领,他竟然一个也不认识。不出所料,那狗王肯定是收到了风声,把所有的岗哨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停下来!”一个皮肤发黄的守卫对着泉男产喊,“汝为何人,竟敢夜闯宫禁!” 泉男产怒吼:“娘的,难道连我也需要盘查?我这是奉了‘太大兄’朴不成的命令,进宫去面见容留王!” “大家小心,这人直呼‘太大兄’的名讳,自然是有问题的——”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泉男产也不装了。 守卫队长眼尖,认出他是泉苏文的“绿眼狼”儿子,立刻派出两人骑马飞驰,向宫内的守备大人们报备。 “第一个攻破城墙者,赏千金,官升六级,举家迁入景福城为贵族!” 泉男产开出来了“先登”的赏格。 其麾下那几千兵士——既有泉家的私兵,也有镇军大营里选拔的锐卒——全都被这赏格所激励,发出“嗷嗷”的怪叫声。 没办法,扶余国的阶级固化问题,其实比大周都要严重。平民能够获得改换门庭的机会,那是八辈子才能遇到的机会。 接着,随着一声尖锐的号角声,受到激励的士兵们飞快地冲向了安鹤宫的城墙。 作为扶余国的宫殿,安鹤宫自然不会有城池级别的防御设施,在它外面只有一排排削尖木桩排列的防御工事。栅栏后面是长矛兵和弓箭兵,他们正在惊惧地张望,同时也在等待来自上层的命令。 等到那些兵士快要冲到栅栏前五十步,禁军侍卫队长终于压不住了,下令道: “放箭,散射三轮!” ………… “楛矢石砮,万春,你给大周贵使讲讲这个说法的由来吧。” 看完了那些黑衣倭国人,杨德仁有所发现,但不好意思明自己讲,所以只能让他堂弟杨万春这个武夫开口解释。 杨万春倒是没有什么避讳的,直接讲了“楛矢石砮”,也就是所谓的“肃慎毒箭”,在扶余国是个何种典故。 它算不上什么秘闻,只不过讲出来有些难堪,并且还涉及宫闱之事。 毒箭是对容留王的一种……额,说法。 倒不是说他细长,而主要是说他有毒。因为容留王至今也无嫡出的子嗣,只有一个和宫娥生出的、尚在襁褓中的儿子。 登基践祚前,还是王子的高建丽其实是有三个嫡子的,可是当其成为扶余王之后,那三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竟然接连因病夭折。后来,容留王的正宫、从绝奴部出来的王后居然也死了。 这位大王在那“惊鸦之夜”前,拢共立了三回新王后,可是那三位王后最长活了一年,短则一月,竟然也全都病逝了。 故而,容留王才有了“毒箭”这么个绰号,意思是他那玩意儿有毒似地。 “这本是宫闱闲谈,当不得真。” 当杨万春讲完之后,杨德仁赶忙将话题扯了回来,不想要再讨论那不雅之事。 “我等两班大臣的实际想法是,我王可能是体虚多寒,继而子嗣不振。 可是,不敢隐瞒天朝贵使,刚刚我也看了这些黑衣杀手的面相。他们都很年轻,二十啷当岁不到的样子,而且,眉目间也实在太像容留王高建丽年轻时的长相。 越看越像那种——” 原来如此,郭老夫子和赵无咎这才明白,为何杨德仁会发出惊呼。 一个被人认为子嗣稀薄的国王,突然冒出一大堆私生子,谁能不感到震惊? 而且,随着杨德仁将这最后一块“拼图”补全,赵无咎的量劫系统也随之有了反应,那个【齐谐志怪】技能又捕捉到了一系列全新的奇闻异事。 ++++ 技能:【齐谐志怪】(4) 1.乌鸦·留子团: 昔有扶余王子高建丽,出使倭国三载有余,留种数十人之多。其子嗣于“惊鸦之夜”后被召回扶余,经“苏我氏·秘忍法”训练数年之久,成为杀手死士。其人皆纹以乌鸦,又称为“留子团”。因为扶余王高建丽亲口许诺,听命从事者入宗谱,功劳最大者可恢复王子身份,所以“留子团”众人悍不畏死,皆以争功为活着的最大意义……悲乎哉! 2.扶余国运 扶余国运不振,纵有一夕之繁华,然千世万世亦无法比肩中原。盖因其国自国主以降,乃至贫民奴隶,皆自欺以欺人。 其国兆始,便尊始祖“高朱勐”为神。因人造神,无道德以为臂助,只以国运辅之。其始祖“高朱勐”受供奉,蒙昧消退,有灵之日伊使即窃扶余国运以为铸自身。 3.扶余高氏血咒: 供奉“高朱勐”为始祖神,扶余高氏亦有所求,乃为利而造神也。 察扶余两次兴衰之变,扶余高氏既与神有约——凡扶余臣民,若敢大肆弑杀高氏国主、子孙,必有灾殃报应,子嗣断绝。 高建丽为王子时,为得王位,阴谋弑杀其兄弟数人,故为血咒所应。其录入其宗谱之子嗣,盖因此而死。 为容留王之后,高建丽乃听闻此事,初时嗤之以鼻,后报应接连不爽,其人深以为惧,惶惶然,不可终日。 后因“惊鸦之夜”,高建丽念及血咒之事,遂阴结那“留子团”以为刺杀之用。 扶余权臣弑杀“留子团”成员,亦会应血咒,为高建丽所乘。 3.鬼怪: 鬼怪者,扶余土人所传之妖祟也,其非人死化鬼,乃染血污弃旧之物所化。其怪常怀神性,亦不常加害于人,虽时以戏谑之态出现,终不附人之体,亦不夺人之命。 ——《荒遗·东夷篇》 见识尊胜之塔内,有一“高朱勐”宝甲,供奉经年,现已结为鬼怪之实…… 第293章 围攻安鹤宫 系统给的信息,让赵无咎直呼给力,不搞“谜语人”那一套的系统才是真良心。 对于自己的才智,赵无咎有着清醒认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如果【齐谐志怪】不给他讲清楚,光是让他自己猜测,想明白扶余国都这一系列的怪事,怕是得猜到猴年马月去。 不过,凡事都有个对比。 就像和他一起来杨府的郭老夫子,没有什么系统,可是在结合了目前所有信息,略加思索后,竟然也想出了一部分真相。 老夫子拉起杨德仁的手腕,诚挚道:“杨大人,汝兄弟二人还是速速出城吧,今夜这景福城里怕是不会太平了。” “啊,这——” 杨德仁一时有些语塞。 不过,郭老夫子并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那只是徒费时间罢了。 “杨大人,汝与我速去使节驿馆,合兵之后出城前往灌奴部的大营。君子不立于危墙,今夜怕是只有灌奴勇士们的大营才足够安全,是你我的安身之所在。” 说完,他都没有松开杨德仁的手腕,拉着他就向其府门外的方向走去。 杨万春心中大喜,他觉得大周使者去了灌奴大营,那不就意味着“转运特权”要交给他们灌奴部,交给他们杨家了吗? 好事一桩啊! 于是,这位灌奴部大雏加之子根本没有反对的意思,反而紧随郭老夫子和他那位堂兄,也跟着走了出去。 一路上,他们看见了大量倒在地上的奴仆,看样子似乎大多是被那些黑衣倭国杀手用烟弹迷晕了过去。 整个府上就只有一些后院的婢女,还有杨德仁的家眷没出事——那些黑衣倭国杀手,显然是有着明确的目的性,专门奔着“中大兄”杨德仁来的。 因此,牵马执镫这种事,只能让杨万春和赵无咎来做。不过就在赵无咎准备动手干活的时候,郭老夫子却叫住了他,从怀里拿出一共三个锦囊,又从里面选出一个交给了赵无咎。 郭老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又给了他一个眼神,赵无咎马上会意。 “夫子,我先行一步,去驿馆通知使节团众人准备动身。” 说罢,赵无咎便大步走向杨府的围墙,纵身一跃便跳了出去。 他确实是要使驿馆,不过在半路上看了锦囊里郭老夫子留下的便条,赵无咎便知道,接下来的事情真的要“大”起来了。 “这条计策,还真是要一招置扶余于死地啊。”赵无咎一边将锦囊连同里面的字条毁掉,一边心道:“不过,在离开景福城之前,我还得去做一件事情才行。” 郭老夫子的锦囊,是让赵无咎带上那个养伤的粟末靺鞨首领之子大利稽,还有后者的箭术师傅和那个萨满老头,一起北去召集人马,在隆冬来临前再南下一次。 说服大祚荣说辞,虽然郭老夫子没有写,但是赵无咎心里也清楚:只要把景福城今发生的事情说一遍,再让那个大利稽作证,那个靺鞨诸部落共主但凡有些野心,定是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除此之外,赵无咎还从郭老夫子的便条文字,猜到了一些他接下来的筹划:“南北共击之,老夫子这怕是不想要和扶余和谈了,他是想借机会直接将扶余国肢解,最次最次也要令其陷入分裂。 北边是靺鞨人,南边想来肯定是让神丘道的大军开拔,说不定还会拉上原本为扶余国镇守南疆的灌奴部。 这计策不可不谓毒辣啊。” ………… 景福城里,那些往日忠于“太大兄”朴不成的王公大臣,他们的府邸就像蚌壳一样被成群的军士打开了。 那些王公大臣一个接一个地被泉苏文的士兵抓住,被套上绳索押到一旁,像待宰杀的鸭羔羊,敢于反抗的全被砍掉了头颅。 喊杀和惨叫声四处响起,那些大臣家里不是没有护卫,可是泉苏文带来的士兵更多也更凶悍,很快就将那些人杀散。 跟在泉苏文身边的,除了那些泉家忠诚的家族私兵,就是被临时通知来的“走狗大臣”,这些人都在外围伸长脖子冷眼旁观。 终于,花了一个时辰,泉苏文这才将所有可能的反抗势力全部肃清。这一次,他不会复刻上一次“惊鸦之夜”的失败,不会给人在自己背后捅刀子的机会。 当完成了这一切,泉苏文一刻也不停留,裹挟着那些王公大臣一齐前往安鹤宫。这些往日出入府邸恨不得足不沾地的贵人,此时都被泉家的士兵们用刀剑逼着,拼了命似地在景福城街道上狂奔。 而就在经过那座见识寺的时候,泉苏文注意到寺庙里面那座佛塔着起了火焰,火光很快就吞噬了那座木制建筑。 他皱起了眉头。 “难道是有哪个小沙弥趁乱抢了寺里的佛宝供奉,又放火毁灭痕迹好逃跑吗?” 泉苏文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人,不过此时因为要去做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他也无心去让人救火。 一座佛寺毁了也就毁了。 什么,里面供奉着扶余贤臣牌位? 笑话,那些先贤若是有灵,想来也不会怪罪他泉苏文这么一个公忠体国之人。 什么,里面有容留王祖宗的宝甲? 这同样也是笑话,那位始祖神高朱勐是高建丽的祖宗,又不是他泉苏文的祖宗? 因此,泉苏文明明看见见识尊胜之塔被烈焰吞噬,可是却压根没有分兵派人去救火,他只是不断催促着士兵通过光华门,再去廊桥与他三儿子“绿眼狼”汇合。 结果,当他看到泉男产还在纵兵去攻击安鹤宫的宫墙时,泉苏文却好悬没气坏掉。 “没用的家伙,怎么还没有攻下来,这个安鹤宫的信奉门有那么难打吗?” 他打马来到阵前,对着泉男产就虚挥了下马鞭,呵斥道。 泉男产面色十分复杂,既恐惧又羞愧,可也有些不忿的成分在内。 “安鹤宫里的禁军侍卫,除了远支皇亲,以及朴不成亲近的重臣子弟,剩下全是景福城里的良家子……真的不好打。” 泉男产咬牙说道。 第294章 国崩之夜 听泉男产这么说,泉苏文倒是没有开口反驳,因为这个不怎么受他待见的三儿子,此次说得确实是实情。 大内禁军里的皇族远亲、官宦子弟,剩下的都是从景福城里选拔出来的良家子。 这都是朴不成的手笔,那个死去的“太大兄”也是在效法大周故制:良家子不但好管理,够忠诚,在战时通常也比一般的军卒要勇敢上许多。 因为这些良家子在景福城里都有家有业,担心受到牵连,所以他们不会轻易背叛,也不敢做对不起禁军身份的事情。 相比之下,这些人可比泉男产从城外镇军大营拉出来的士卒,素质高出许多。 那镇军大营里面的各个山头,虽然被扶余各个官僚家族把持,但是最底层的兵士,其实还是从扶余各地“募”到的。 这个募兵除了花钱募到的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军官们为了私吞募兵钱,用从扶余各地抓捕来的盗贼、无赖汉充的数。 平时由于军官们的弹压,还看不出来什么端倪。可一到战时,良家子和无赖汉这两种士兵的战斗意志,马上就能分个高低。哪怕给了赏格激励,后者也是油滑狡黠,不能像前者那般忠直从事。 “事不宜迟,”泉苏文告诫着自己。 事实上,如何对付这些良家子,他其实心里有些想法,只是实施之后会带来极其强烈的反噬,饮鸩止渴那是会要人命的。 不过,当他又看了一眼那些被绳子串着、被拉扯到安鹤宫前的大臣,还有那些首鼠两端、名义上向自己效忠的狗腿大臣,泉苏文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派人传我军令,让镇军大营入城,阖城索掠夺两日,以犒赏大军。 另外,破安鹤宫者,皆赏十金。 先登者除去封赏,吾将以泉氏之族女妻之,授‘中里小兄’之官爵,当即发印。” 泉苏文这则命令一出,就连素来以“暴虐不仁”着称的泉男产,也不由得诧异地看向自己这个阿爷。 “就算是比心狠,你泉苏文还是我阿爷,他奶奶的。”泉男产心中暗道。 镇军大营里的军官是景福城本地人,可是底层的士卒可不是。要是让他们肆意扶余都城里索掠,鬼知道会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被数万变兵为贼之人霍霍,这座号称“扶余第一名城”怕是要遭到灭顶之灾。 情况也确实如此,不到半个时辰,镇军大营的兵士就如同饿疯了的恶狼似地,一股脑就冲进了景福城里。 一刻钟,他们的军纪就保持了一刻钟! 被利益所刺激,那些景福城两班官僚家族出身的军官,就弹压不住自己麾下的军士,若是不想被自己人放冷箭、不想因身后被插了七刀而“自杀身死”,他们就只能放任手下帮“贼配军”们大肆劫掠。 而抢劫财物,其实还算好的。 又是仅仅保持了一刻钟,这些人就犯起新的罪孽:奸淫掳掠,烧杀抢夺…… 天底下最最令人发指的罪行,这帮红了眼睛的贼兵就没有不敢犯的。 老弱妇孺哭嚎声,青壮男子的大呼小叫,以及从民宅、官邸燃起来的火光,就算隔着条大同江,还在安鹤宫里拼死抵御的守军也能听得、看得。 一个时辰,仅仅一个时辰,泉苏文就用了一条毒计,瓦解了安鹤宫守军的军心。在他的指挥下,成群的兵士冲进了安鹤宫的信奉门,朝着那大内深处杀出一条血路。 容留王带着人朝东门跑去,与进宫的士兵爆发了混战,原本跟随在容留王身边的太监宫娥们全都慌张地逃离。 “祖神……祖神救我……” 高建丽口中大呼,同时心里也在暗恨。 “……该死的,你对我降下的血咒不是顷刻而至吗,我可是你的后人! 那些外人可是也斩杀了你的子孙后代,哪怕他们只是一些倭国杂种,可他们确实也是你的血裔,你难道不该——” 门外早已被兵马堵死,高建丽的心顿时堕入谷底,身穿黑甲的泉家兵马正杀气腾腾地等着他们。 大队人马簇拥着一个金光闪闪的中年男人。他有一张螳螂似的三角脸和一双冰冷的吊角眼睛,硕大的鹰钩鼻覆在人中之上鼻尖几乎嘴巴相连,而他那尖尖的长下巴颏上则长满金色须髯。 他戴着金项链、金指环等众多金饰,一身甲胄外面套着件金线点缀的绣袍子,衣上还绣着的图案是泉家的猛虎族徽,腰间别着两把把耀眼的金刀。 “泉苏文!” 高建丽虽然已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身材不像年轻时那样健硕,但是他的视力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因此隔着老远就认出了那个让他夜夜恨不得生吞其肉的仇人。 他同时也从对方身上穿着的衣服,意识到白天那场宴会上的“泉男生”,其实是泉苏文假扮的——这老家伙来景福城,不可谓不小心,不可谓不刻意。 “该死的朴不成,放了一条恶虎进城,死不足惜。”高建丽心中大恨道。 哪怕因为他现在没看到朴不成,所以猜到后者多半已经死去了。 与此同时,高建丽也在心中暗暗焦急:“血咒怎么还不应验?” 而在高建丽看到泉苏文的时候,后者也看到了这位容留王。 泉苏文挥了挥手,泉家的甲士就一拥而上,将这位扶余国主连同其身边最后几十人围在了当中。 “泉苏文,如果你现在知错,带人退去,孤王向祖神发誓,既往不咎。” 容留王在做最后的努力。 “别做梦了,高建丽。”泉苏文不屑地呵斥道:“你派人刺杀我和朴不成的事情已经败露,堂堂国王却要刺杀国之重臣,你已经不配再做扶余的国王!” 高建丽还不甘心:“我可以赐你假节钺,加九锡,剑履上朝,赞拜不名……” 然而,泉苏文回答他的确是一声冷哼,以及更加直白地要求:“把你的印玺交出来,我可以给你一个符合的国主的死法。” 就在高建丽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印玺! 对啊! 他知道了那血咒没有应验的原因。 第295章 祸乱之始 高建丽意识到了,他的那些倭国私生子,很可能是因为没有录入宗谱,所以才没有被认定为扶余王族高氏的后人。 大意了! 他又一次暗恨不已,可是事已至此,高建丽也只能认命似地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后伸手去解自己腰带上挂着的印玺。 作为一国之君,他虽然很多方面都不合格,但是在逃命的时候却是没有忘记携带印玺,这毕竟是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 而拿出了印玺,高建丽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拿着它就在手里摩挲,看起像是想要徒手将其棱角抹平似的。 可实际上,在做出这番舍不得的动作之余,他的另一只手则用手指蘸着地上的血迹,在自己衣裳下摆上快速书写着一道诏书。这旨意很短,就三句话:国主亲亲,概我所出,皆为高氏子弟。 “嗯?” 泉苏文注意到了容留王的这些小动作,做改朝换代这种风险和收益均是天下第一的生意时,所有人的精神都会紧绷至极。 “来人,莫要让那狗王继续磨蹭,给我把‘国主之宝’给我抢过来。” 此言一出,立刻有一队凶神恶煞的泉家私兵冲上前去,拔出刀剑吓跑了围在容留王身边的侍卫和宦官。 可就在他们将那印玺抢夺过来的一瞬间,高建丽就已经蘸了地上的血液当作印泥,盖在了自己书写的最后一道诏书上面。 而就在那队私兵兴高采烈地将印玺呈至泉苏文面前时,没来由地,这位已经基本完成对扶余国“换户口本”大业的权臣,竟然猛地感到一阵心悸。他背上突然涌出冷汗,洇湿了盔甲里穿着的小衣。 “是谁,是谁在算计我?” 这辈子经历过不知多少阴谋诡计的泉苏文,蓦地就明白了这种冷汗直流的感觉意味着什么,他的眼睛不由得看向了容留王,这才发现后者正在用一种病态而扭曲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自己。明明都死到临头了,这个狗东西嘴角居然还噙着笑意。 一时间,热血上头,泉苏文竟然当众下达了一个极其不理智的命令。 “砍死他!”泉苏文大怒道。 还是刚刚抢夺印玺的泉家私兵执行了这道命令,只是因为他们离得近。 刹那间,七八把长刀就从胸前背后,分别刺入了瘫坐在地上的容留王的身躯。这位扶余国高氏国主,他的“天子之血”当即血溅十步,死得一点都不像个“天子”。 ………… “该死,真是该死!” 泉男建的心情极其不美丽,他本来是要去同大周使者谈判,强行把“转运特权”拿到自己家族手里。 可是,当他赶到使节团的驻地驿馆,却发现那些大周使节们全都整装待发,而且还摆出了迎敌列阵的态势。 在驿馆门口的扶余守卫已经不知哪里去了,死活不知,他一看没办法去沟通,也只能暗恨不已地暂时离去。 今夜有大事发生,他阿爷与其分别时已经摆明了态度,安鹤宫里的主人今天肯定是要换一换的,所以泉男建才会让泉男产去镇军大营里,强势接管军机。 而就在泉男建心急火燎奔着安鹤宫而去的时候,他竟然在景福城内遇到了冲进城里发财的镇军大营士兵。 那已经不是兵了,而是贼,是乱兵。 若非泉男建身边有着赤漆甲卫,这些乱兵看到衣着华贵的他出现在大街上,恐怕当即就会来抢劫他的财物。 泉男建抓了几个乱兵,稍加询问才得知,镇军大营的士兵是接到了“大对卢”泉苏文的命令,受命在景福城里劫掠两日。 一听这消息,泉男建心里就有些着急了,因为他猜到这是他阿爷泉苏文为了逼迫安鹤宫守军放弃抵抗,使出的毒计。 可问题是,这毒计伤人又伤己! 景福城里那些人死不死,遭不遭什么磨难,他泉男建压根就不关心,也不在意。 他真正关心的是这座城市。 那些化兵为贼的士兵在城里不仅抢劫、杀人,还他妈的到处放火。遭到如此大规模的兵焚之灾后,景福城还能留下几分,这最后都是未知之数。 “他娘的,这都是老子的东西!” 泉男建只感到心在滴血,在景福城经营多年,他早已经将这座城市当成了自己夹袋里的东西,不容他人染指。 在泉家,他还有一个兄长泉男生。 作为泉苏文的黄金儿子,泉男生在法理上未来将会继承泉家几乎一切东西。 泉男建想要得到什么,却只能通过自己争取。而景福城既扶余国精华所在,又并非金城、咸兴那样泉家的基本盘,因此它是泉男建在给扶余国“换户口本”行动之后,所能摘得的最大一颗果实。 然而,这颗果实就这么没了,这让泉男建顿时变得无法冷静。 最终,他决定赌一把大的,于是向那些赤漆甲士们下令:“分散开来!途径内城各家,凡有衣着华贵孩童,不分男女,看到就给我掳掠过来,送回我府中。” 奴隶孩童可以为祭品,那么那些贵人家的孩童也可以,而且由于他(她)们身份的高贵,更能得到他所请到某些狐灵的青睐,继而让他施展更加强大的邪术。 下达了这个命令之后,那些赤漆甲卫们称喏过后,顿时四散而去。泉男建当即就戴上了自己的狐狸铁面,他手中掐出一个法诀,一阵狂风随即呼啸而至。等狂风止歇之时,这个“狐狸脸”已经消失不见。 “慢了一步——” 远远看到这一幕,赵无咎气呼呼地跺碎了地上一块青石,他方才去将驿馆里的那三个靺鞨人送出城去,让其三人不管其他沿着大路向北而去。 而他自己,则要回景福城来了解一桩心愿,解决掉泉男建“吃小儿心肝恶魔”。 只可惜,他晚了一步,泉男建在解散了那些赤漆甲卫之后,随即就使用了异术,掩藏了行迹,快速地消失不见。 不过,赵无咎并没有放弃。他虽然听不懂泉男建用扶余话下达的命令,但他知道这家伙肯定不会说解散那些他花了大价钱才笼络聚集起来的赤漆甲卫。 “——他肯定是给这帮人下达了什么指令,跟着这帮人,百川奔流终入海,肯定能再次摸到泉男建这个家伙。” 而找到他之后,赵无咎自然就可以再去考虑是将其‘三七开’,还是‘五五开’的事情。 第296章 鱼目混珠 扶余国都景福城分为三部分:皇城、内城,以及外城。 在泉苏文的刻意纵容下,那些入城的镇军大营士兵开始阖城地烧杀抢掠。 但这个“阖城”,至少在目前,其实还局限于在官僚和富庶人家居住的内城。 原因很简单: 一来,就算是化兵为贼,可是贼兵还是对皇城有着敬畏。 二来,外城居住的平民百姓家里又没什么油水,反而是内城的那些住户才是一块块手快有,手慢无的肥肉。 甚至,说是肥肉都不太妥帖,应该说像是剥好了壳的虾子、螃蟹。 因为除了内城住户全都颇有家资这一点外,还因为这些人家还都没什么防备。 这些年,泉家以“小冢宰”泉男建为代表,和“太大兄”朴不成在朝堂上互为砥砺,彼此间针锋相对。 又因为两者都怕对方玩阴的,所以其他那些大臣家里,在其两者的高压控制下,基本没有什么武装护卫。 要知道,上一次针对乙支家的那场“惊鸦之夜”,泉苏文由于自家私兵根本进不来景福城,他实际上是靠着被其收买的两班大臣家里的护卫,这才屠灭了乙支家。 故而,泉男建和朴不成都提防着对方再搞这么一手,两者竟然很默契地在不断削减那些大臣家里的豢养的护卫规格。 就以杨德仁府上为例,他一个扶余朝堂名义上的第五、六号人物,堂堂一个“中大兄”,家中居然能被几名倭人杀手潜入——就算留子团有些手段——可在“惊鸦之夜”前,这其实也是不可想象的。 那些镇军大营的贼兵,成群结队就能冲进一个大臣家里,打翻或者砍杀了有限几个家仆就能开始翻箱倒柜。 而对那些并非官僚的富庶人家,他们甚至敢一两个人就上门去勒索钱财。 “真是一群狗杂碎。” 一名赤漆甲卫啐了口唾沫,又甩了甩手中长戟上都血浆,这才从地上那些死去的贼兵身上抓起个皮袋子,抖了抖之后,又打开看了眼。他顿时眼前一亮。 “哟嚯,这家人还真是有钱。” 原来,这袋子里面装的都是金珠,一袋子估摸着得有七八斤沉,分量十足。 “把那个小孩带走,其他的人全部解决掉。”他对自己的两个同伴吩咐道:“二公子在等我们去复命,把这些小孩带上车,这些银钱等回头办完差事一起分了。” 另外两个赤漆甲卫其实很想现在就分钱,只不过对方既是个队正,也是个八品武者,他们两个只是九品武者,胳膊拧不过大腿,也只得听令行事。 很快,这俩人就将那富户家里剩下的活人逐一补刀杀死,连同几个死去的贼兵一起往院子里一扔,捎带脚放了把火,完成了毁尸灭迹的工作。 就在他俩准备将这户人家的、一个衣着华贵小少爷捏晕过去装车带走时,这个粉雕玉琢似的小娃子竟然自己撕了衣袖上的一块布帛,塞进嘴巴里死死咬住。 “还挺机灵的,可惜了了。” 一名赤漆甲卫轻声感慨了一句。 不过,当其同伴推了他一下,这人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言多语失,立马闭口不言。 两人拿出准备好的细绳子捆住这小娃子的双手双脚,见其听话倒也没多为难,将其拎上一辆带棚子的辎车,直接丢进车厢。 等到火势起来,三个赤漆甲卫立刻牵着车马离开,迅速向下一家目标转移。按照泉男建的吩咐,他们几个人要抓八九个出身富贵人家的小孩才能回去复命,现在才抓了五个,还得再加把劲才行。 “都手脚麻利些。”那个队正嘱咐两名手下道:“二公子这次着急了,城里富贵人家小孩毕竟有限,其他队的人也都在抓人,要是咱们凑不齐人数,怕是要受到责罚。” 那两人连忙称是。 作为赤漆甲卫,他们不仅一身荣辱都依托在泉家,就连他们的家人都被泉男建养在了咸兴城那边屯田耕种。若是受到责罚,他们的家人也要一起跟着吃瓜落。 又走了两个街口,他们这才看到一队正在抢掠一个小官员家财的贼兵。 那伙贼人只有七八个人,人数不多不少,而且那户人家又有孩童的哭嚎。于是,二话不说,这三个赤漆甲卫就拎着兵刃砍瓜切菜般地将那几个贼兵打倒。 就在那户人家的幸存者想要感恩戴德几位“义士”襄助的时候,他们则快速对这些幸存者动了刀枪,重演了之前所做。 “找到那个小儿。”赤漆甲卫队正一声令下,两个手下立刻开始办正事,而他本人则开始翻找类似之前找到的金珠那样的,既方便携带,价值又高的财货。 那俩人在一个狗洞处,找到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儿,他身上穿的衣裳虽然看起来不甚华贵,脸上也抹着些锅底灰似的污痕,可是皮肉细嫩,一看就是从小都没干过什么粗活的少爷秧子。 “又是个聪明娃子。” 一个赤漆甲卫用长枪把正在狗洞旁边的小儿逼了回来,枪尖对准着后者的咽喉,顺手就将一根绳子扔到对方脚下。 那个小儿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恐、愤懑、无奈……等等情绪混合到一起的复杂表情,最终还是服软地自己把自己捆好,然后又乖乖撕了块衣服袖子,塞进嘴里咬好。 两个赤漆甲卫将这个少年带到辎车旁边,因为见其岁数大一点,懒得动手拎他,而是喝令其自行爬进车厢。 放下帘子之后,过不多久,车声辚辚,这几个赤漆甲卫就再一次出发。 只不过,在车厢里面的那个少年,此时脸上的惊恐表情早就消失不见,他那被自己动手刻意涂黑的脸上,一对炯炯有神眸子似乎都在发光。 “成了,这些人在抓捕小儿,想来就是要给那个泉男建施展邪法所用。我就鱼目混珠一番,等他们回去复命,我就能跟着顺藤摸瓜找到那个狐狸脸。” 赵无咎咬着破布条,微微笑了笑,而后又看了看车厢里面其他小儿。与此同时,他也在使用《抟龙九转》“能升能隐”的异能,微微调整着自己面部的骨相。 因为看破了赤漆甲卫们的动作,所以赵无咎才将自己筋肉骨骼全部变小。 只不过,因为脸上没有什么对照,所以只能按照自己臆想中的小儿模样变化缩小。为了不被那几个赤漆甲卫看出端倪,他这才用污痕涂脸,还装出一副复杂表情。 现在,趁着有一车小孩作为对照参考,他正好再调整一下。 第297章 鬼怪出现 就在赵无咎玩了一手漂亮的鱼目混珠,准备对泉男建行釜底抽薪之策的同时,扶余都城景福城里还发生了一些事情。 ………… 大周使节团的驿馆,本就离着城南方向极近,再加之有灌奴部大雏加之子杨万春、“中大兄”杨德仁一家人随行,他们直接就冲出了南门,赶到灌奴部那几千人私兵的营地,并且毫不犹豫地丢了许多辎重,连夜拔营向南而去。 ………… 景福城里,就在那几个掳走赵无咎的赤漆甲卫走掉之后不久,一个男人随即也赶到了他们刚刚经过的地方。 得亏之前下了场雨,内城的一些小路上也没有铺设青石板,辎车的车辙的印记留在泥泞的土路上,历久弥新。 “火场里的焦尸没有野驴儿,他一定是被什么人给带走了。” “安鹤宫都已经攻破了,容留王都自顾不暇,野驴儿不可能是他带走的。” “车辙经过的几户人家,家里都被人灭口之后放了火,可家中都没有小儿焦尸。” 虽然推断出儿子被人掳走,高舍鸡着急得几欲发狂,但是他还是没有丧失理智。 他又回想起自己从安鹤宫那边偷跑回家的路上,除了看到作乱的镇军大营士兵之外,好像还看到一些零零散散的、穿着赭红色漆皮甲胄的甲士。 “泉家……不,是那个‘狐狸脸’泉男建麾下的赤漆甲卫!” 高舍鸡猛地想到了什么。 久在宫闱中担任禁军侍卫大统领,他知道的事情肯定比寻常人要多许多。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已经死去的“太大兄”朴不成私下里调查到到的一些秘闻。 那个“狐狸脸”泉男建是泉苏文和一个倭国小妾生的儿子,他身上流淌着倭国巫女的血脉,所以会使用倭国阴阳妖术 这人似乎有“拘灵遣将”的本事,能够号令妖邪为其暗中从事。而且,泉男建还总会购买些奴隶孩童入府,只是其府内干杂活的奴仆似乎从没更换过,也没有人看到过那些孩童最后从他府内出来。 原来他只是不愿意多想,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现在种种线索拼凑在一起,高舍鸡顿时就得出一个大胆却又相当准确的猜测:“那个‘狐狸脸’掳走城内人家的孩童,怕不是想要用他们来做什么供奉,好让其拘役的妖邪为其做些事情吧!” 对于神鬼之事,高舍鸡本来是不相信的,可作为容留王高建丽最有用的一枚“棋子”,他全程参与了前者对于那支“乌鸦·留子团”的谋划。 因此,他知道一些关于“血咒”的事情。 既然连扶余国的高氏王族都从事了些鬼神有关的事情,他也需要用自己血脉后代的死亡来咒杀仇敌,那么“狐狸脸”泉男建用小儿作为祭品来拘役供奉鬼神,似乎、好像也变得极为合理了。 “扶余国,从君主到权臣,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好东西!” 想通这点,高舍鸡目眦欲裂,他一边暗暗咒骂着这个国家活该被毁灭,一边努力辨识着地上车辙印的方向。 高家、泉家的恩怨,他不想掺和,也不想去管,高舍鸡现在只想去把自己的独子解救出来,然后带着他远离这破地方。 他已经下定决心,一会儿最好能追上那辆拉着野驴儿的车,因为那样他今夜最多也就再砍杀几个人即可,可是若一路追到泉男建面前,那他就要大开杀戒了。 禁军侍卫大统领,他的个人武力在整个扶余国保底也能排进前十,今天那个据说死在了大周使节团(没有证实)某种精心设计的泉家供奉、“弈剑术”高手甘比忽,和他动起手来谁胜谁负其实都未可知。 “但愿野驴儿没有出什么事情,否则,泉男建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老子也要将你找出来,将你碎尸万段才行!” ………… 安鹤宫内,容留王高建丽的身体被插了七八刀,最后又被砍成三段,以极不“天子”的方式,死在了众人面前。 除了泉家自己人之外,所有人都对此感到了震撼和某些信念的崩塌。 就连那些早早就倒向泉苏文的“狗腿大臣”,都对此有些不胜唏嘘。 虽然敢怒而不敢言,但是他们心里隐隐也对泉苏文此举感到十分不满。 这事情办得太不体面了! 大对卢你要是不会体面办事,把事情交给我们啊,我们可以把事情办得体面。 一国之主,他可以病死、吃饭噎死、喝酒醉死、上厕所溺死、临幸女子时马上风而死,甚至肃清罪状之后明正典刑而死…… 可是,他就不该当着群臣的面,被一群泉家私兵用刀活生生杀死,还遭到分尸这种极其不体面的凌虐。 得亏这是没出信奉门……就这么说吧,容留王死亡方式的不妥程度,仅次于在大街上被人以下犯上地当街杀死。 泉苏文的一时糊涂,犯了大忌讳。 哪怕他们是在逼宫造反,可说一千道一万,也是在进行政*治活动。 这可是天底下最体面的事情! 泉苏文这么不体面地终结了容留王的政*治和肉体生命,那可不单单是让容留王和他自己不体面,就连扶余国这些大臣和贵族都跟着丢了大脸。 因此,就算是那些狗腿大臣,此时心里大多也产生了一些别样的念头。 此人,望之不似人君。而泉家,首羲不祥啊,怕不是要为王前驱了吧! 是的,那些人精似的大臣,看到了泉苏文的不智之举,已经开始盘算着是不是要给他家什么时候捅上一刀了。 然而,这些人没想到的是,有“人”比他们反应更快,更迅速地出现在了泉苏文背后,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这位扶余国最大权臣的后心就来上了一记背刺。 不过,泉苏文也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感到背后有异,他连忙就地翻滚,躲开了从背后袭来的长刀。 而他身边的那些泉家私兵,也纷纷挥动兵刃,为自己的主人抵挡刺杀。 铛、铛、铛、铛—— 长刀挥舞之间,那些泉家私兵手上的长枪刀剑,纷纷被长刀砍碎。 转瞬之间,那个刺杀者就如同穿花蝴蝶,突破了泉家私兵的重围。 而后者纷纷捂着脖子,指尖淌着鲜血,面带不甘地一边发出嗬嗬声,一边瘫倒在地。 第298章 鬼怪之能 泉苏文刚刚躲过致命一击,还未来得及喘息,便见到了一道黑影在灯球火把的照耀下若隐若现地“飘”向自己,那身影高大而模糊,仿佛从远古的战场踏步而来。 这个刺杀者身披一件陈旧的铠甲,铠甲表面虽然有着斑驳的锈痕,却依稀可见一些金线勾勒掐丝制成的精细纹饰,甲片交叠,如同穿山甲鳞片一般。护心镜上雕刻着古老的兽面,狰狞而神秘,高高的护颈甚至挡住了刺杀者的半张脸。铠甲下摆随风飘扬,仿佛带着战场上的尘埃与血腥味。 手中握着的长刀,为了与其身形相符,所以其格外修长,而略有弯曲,刀背厚重,刀刃处有着层层捶打而形成的云纹。 刀柄缠绕着破旧的布条,似乎是为了更好地握持,而刀尖在昏暗中闪烁着寒光,透露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 铠甲内的人形东西,轮廓朦胧,仿佛是由烟雾和阴影凝聚而成,那双眼睛——如果真是的话——闪烁着红色光芒,比鹌鹑蛋大,比鸡卵略小,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泉苏文心中一紧。 “这副铠甲……见识尊胜塔里供奉的那具高氏祖神‘高朱勐’的宝甲……还有这模样的怪物……莫非是【鬼怪】?” 泉苏文是个有见识的,他都纳了倭国的巫女为妾,养了个能通灵狐妖的儿子,那他自然也知晓一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而且,在认出了【鬼怪】的一瞬间,他蓦地回忆起来自己不久前在佛寺里面,杀掉的那些黑衣杀手……的长相。 泉苏文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对泉家的那些私兵和他那“绿眼狼”儿子下令道:“泉男产,带人把这个家伙砸死。” 而吼完这一句,他本人则迅速跑向了被三成三段的容留王尸体。“我倒要看看,这坨死肉临死前写了些什么?” 而仿佛在应和泉苏文的挑战,鬼怪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如同古战场上的号角,颇能让人产生一些怀古之感。 紧接着,祂挥动起手中的长刀,动作迅猛而凶狠,每一刀都带着破空之声,仿佛要将空气都劈开。 被指名道姓地点了令,泉男产不敢怠慢,两臂一探,抡起手里的蒺藜骨朵,带着人就向那凭空出现的【鬼怪】攻去。 “老子要把你连同这身破铜烂铁,全都砸成饼饼!”泉男产大吼着。 他这么大吼大叫,倒不是全然无脑,看不出眼前这突然出现的“刺杀者”的古怪。 泉男产所依仗的底牌,是他手中的武器。这两把蒺藜骨朵是由生铁所打造,上面受到过泉男建阴阳术的加持。 泉男产生性暴躁,他用这对武器砸开的人脑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由于沾染了大量人命,所以虽然它们就算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可却也称得上辟易鬼神的赫赫凶器。 他与【鬼怪】在众人面前展开了激烈的交锋,泉家的私兵们则纷纷在旁策应。 【鬼怪】的长刀如同狂风暴雨,一下快过一下,而泉男产则是凭借蒺藜骨朵短小,以及自己的悍勇冲到【鬼怪】身边,借以躲避对手的劈砍,并且还用蒺藜骨朵在其铠甲上“噼里啪啦”地敲打出一簇簇火花。 不得不说,泉男产的武艺确实不弱,他每一次的攻击都精准无比,总是在试图找到【鬼怪】铠甲上的弱点。 然而,鬼怪的体型高大,动作虽然凶猛,但是行动却相当飘逸,每当被欺近总会迅速后退避让,长刀在祂手中舞动,形成了一道道刀影,几乎将泉男产笼罩在内,一不小心就会险象环生。 仅仅数个弹指的功夫,泉男产就与【鬼怪】斗了四五个回合,两者即便看着不分上下,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泉男产感觉到自己体力的衰减,而对方似乎就不知道“累”字怎么写,动作根本没有变化。 不仅如此,泉家那些私兵一时也帮不上忙,因为他距离【鬼怪】太近,所以他们不敢放箭。而一旦擎着兵刃上前,他们马上就会被鬼怪用那把颀长无比的长刀开膛破肚,他们身上穿着的甲胄在这把武器面前,就和布帛没什么两样。 “他娘的。” 泉男产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知道,如果不能迅速解决战斗,自己若是不退下,很可能就将陷入绝境。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集中全部精神,双手一抖,使出了一招“举火烧天式”,一把蒺藜骨朵直指【鬼怪】的面门…… 如果祂有的话。 只是,【鬼怪】的身影在关键时刻突然变得模糊,倏尔便出现在了泉男产身侧,长刀一挥,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长刀带着破空之声,直劈向泉男产的头顶。 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刻,泉男产也展现出了他的狠辣一面,他松开了手里的兵刃,如灵蛇出洞般捉住一个自家私兵刺向【鬼怪】的铁枪。 紧接着,他在迅速向侧面跃起的同时,腰腹手臂一齐用力,将铁枪另一端的那个自家私兵转到了自己原先站着的位置,就如同移形幻影,他直接将那人送到了【鬼怪】刀下,令其变成了刀下之鬼。 “捉住你了!” 泉男产眼前一亮。 他刚刚每次击打到这个【鬼怪】的时候,他总感觉自己像是打在棉花套上似的,十成劲力只能发挥出一两成不到。 他猜测很显然,对方身体有异样,似乎有种虚实不定的本事。 于是,他就设计了这么个机会,让一个泉家私兵当作自己的替死鬼,挨上一刀。 你挨打的时候是虚的,可是在砍杀的时候总该变成实的了吧? 若是说,就这么一个人挨刀,【鬼怪】随时会变回去,泉男产也有办法。 就在那个倒霉蛋私兵被一刀两断的同时,泉男产鼓足力气就将手里铁枪戳进了【鬼怪】的铠甲缝隙,瞬间推着祂飞跃了十几步之远,砸进了那群被他阿爷泉苏文拉来的扶余国大小官员的人群里。 这里都是人,让你砍个够,而泉男产也从后腰上摸出一把三棱的降魔杵,这把武器上面阴刻着大轮金刚陀罗尼经文,既可以破甲,据说又可以用作诛杀妖魔。 这把武器,说实话,其实是他自己花了不少心思从扶余一座古刹里淘来的。 平时随身带着,就为了防身。 因为一直跟在泉男建身边从事,表面上他对自己那位二哥恭顺无比,可他也绝对知道自己二哥是什么货色,平时干过些什么事情。所以,他觉得自己也得防一防。 泉家人,就是这么兄友弟恭。 只是,这把降魔杵还没来得及防备到他二哥,倒是先给【鬼怪】用上了。 第299章 阴阳寮 就在泉男产拿出“兄友弟恭之降魔杵”的同时,回到府邸的泉男建也开始了自己行那“父慈子孝之举”的准备。 他走到自己特意修建的一处密室,这里就是其阴阳寮所在,里面供奉着大量造型各异的狐狸雕像。昂贵的熏香,这间房间,每日都会烧满十二时辰。 一走入阴阳寮,他就立刻宽衣解带,换上了一件由各色鸟雀羽毛制成的羽衣,同时还用赭石染料在脸上涂抹出一些图案。 紧接着,他就开始赤脚跳起通灵之舞,口中用一种难明的语调哼唱起了歌谣。 因为他所图甚大,所以不免弄点险,普通的阴阳术无法满足需要,而必须要用特定的仪式来完成与最高等“鬼狐”的沟通。 “黑狐夜行, 影绘月下幽径, 诡秘步无声。” “幽谷传响, 黑狐吟唱古谣, 山林回声长。” “夜半无人, 黑狐笑里藏刀, 邪魅难预料。” “……” 随着他不断唱念,密室之中突然升起了阵阵妖氛,一股邪风凭空而来,让垂挂在房梁上的风铃叮当响鸣。 他没有停下,反而继续大唱大跳,跳跃旋转,动作幅度愈发夸张,脸上也生出层层黑色的绒毛,鼻子嘴巴越来越尖…… 他的脸庞变得越来越像狐狸。 而就在此时,挂在阴阳寮墙壁上的几块竹子响板也“啪啪啪”地敲响了,这是赤漆甲卫回来复命的信号。 因为泉男建此时这副面貌不宜见人,所以才会用细绳牵动的响板来作为传递消息的工具。他的管家会在院子外面拉动细绳,以特定的节奏敲击,传递不同的消息。 刚刚响板传递出来的意思就是:祭品已经准备妥当,都已经送入地窖关好了。 泉男建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快速踢开阴阳寮地上的一块方砖,露出下面隐藏的一段石头台阶。 ………… “藏得够深的。” 和那些还昏迷的孩童一起,赵无咎被送进一栋院子,这个院子里没有下车,辎车顺着一段坡道直接驶向地下。 接着,停车的时候,赵无咎可以感受到温度已经降了不少,四面八方都是那种土壤的腥味和湿漉漉的空气,其中还混杂着一种特殊“甜味”。 或许是觉得他们这些“孩童”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估计也就一半个时辰可活,所以就算赵无咎这样没被捏晕过去的,只要不胡乱哭闹,押着他们的赤漆甲卫也没有给他们戴上眼罩什么的。 他们被关在一个巨大的囚室里,许多衣着华丽,平日被家里大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冻着的孩童,就随便被人丢在地上,没人去搭理。 那些送他们来的赤漆甲卫,把他们送到这里之后转头就离开,压根不被允许(他们也不愿意)在这地方久待,似乎是在畏惧着什么似的。 “额,我怎么把这给忘了。” 赵无咎轻轻拍了下额头,看到周围那些孩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考虑得还是不够周详,竟然忘了件重要的事情。 “待会把泉男建那个除掉,这些孩童该怎么处置?郭老夫子让我去北边组织靺鞨人南下,总不能带着这帮孩子去吧?可看见都看见了,也不能对此视而不见,那样良心上也受不了……” 就在赵无咎感到有些为难得时候,他身旁一个一直装晕的小孩,突然睁开了眼睛。这本来也没什么,赵无咎光听呼吸就发现那孩子之前一直是在装作晕倒。 不过,那小孩睁眼之后,马上就凑到了在场之前一直保持着清醒的赵无咎身旁,对着这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难兄”,小声问道:“君乃周人乎?” 赵无咎略微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小孩聪明得似乎有点过头了,而且更重要地是,一个不到十岁的扶余富家子弟,说一口大周官话竟然半点口音都没有,他家里一定是有人从小就教他。 “你名字叫什么,怎么看出来的?” 赵无咎有些好奇,随即就开口问道。 “还有,跟我正常说话就好,不用来‘之乎者也’那一套。” 没想到,收到责备那个小大人非但不慌张,反而还对赵无咎正儿八经地行了次礼。 “这位仁兄,年纪比我大不了许多,竟然腰间系着银鱼袋。 这可是大周五品及其以上官员才能携带的、用来装官印的东西。 想必,你一定是大周使节团的人吧? 而大周使节团的驿馆,并不在我家附近,现在外边局势如此混乱,您想必也不是偶然才来到我家附近。 您是不是要调查有人掳掠孩童的消息,有什么打算,所以才跟着潜伏进来的? 请您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多说,还能帮您做些事情。只求您出去的时候,把我一起带上,我叫高仙芝,我阿爷必有重谢。” 嗯? 就在这个小孩自报家门的同时,赵无咎的系统里瞬间多了一大笔奖励的劫数点,没有运数点可劫数足足涨了两千多。 “这小娃娃有点意思,临危不乱,还有就是这名字起的……” 而就在赵无咎琢磨着这些,他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那是泉男建的声音,这家伙似乎在唱什么奇怪的歌谣。由远及近,正在向这边走来。 赵无咎连比划带唇语地,让那个叫高仙芝的小孩赶紧继续装晕倒,就连他自己也装作被赤漆甲卫弄晕过去的模样。 “桀桀桀桀——” 泉男建一边怪笑着,一边走近了这座地牢,他的两手已经变成了爪子形状。 他已经招来了被其供奉了许久的、来自倭国的一种大荒遗裔,令后者的精神附加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现在,他一半就是那个被叫作“黑狐”的倭国妖怪,剩下的一半才是他本人。 因此,当闻到从小儿们身上传来的气味,他(它)不由得有些激动得舔了舔嘴巴。这些小娃娃全都是扶余人富贵人家出身,闻起来的“富贵气”,那可比往日能从泉男建这里索取到的祭品强多了。 第300章 吾有一宝,汝欲观否 今儿个算是抄着了。 诶嘿嘿嘿! 穿着羽衣的“黑狐-泉男建”,一边发出不似人声的诡笑,一边迈着飘忽的步子走向那木栅栏的门口,想要打开门上的锁链,进到囚笼里去享受祭物。 他走路的样子,活像是只踮脚走路的狐狸,就差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喂!” 被关在囚笼里的赵无咎,突然睁开眼睛,打了个骨碌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将面前这个被黑狐附体的泉男建吓了一跳,当即就蹦跳起来三尺高,就连刚解开的锁链都掉到了地上。 “まあ、おやおや。びっくりした。”(哎呀,哎呀,吓我一跳!) 被这么一吓唬,这个被倭国妖怪附身的家伙,竟然飙出了几句倭国土话。 与此同时,他还不忘拔出一把原本夹在犊鼻裈后面的短刀,拿在手里不停比划。 平心而论,泉男建是不会这么丢人的。而之所以他会作出这番举动,则完全是因为倭国妖怪黑狐在狡黠狠戾之余,其实天性里面也有懦弱胆小的一面。 他用一双黄色的眸子,紧张地瞪视着囚牢里面的赵无咎,开口询问道:“小鬼,你要干嘛?” 这回说的倒是扶余话。 不过,赵无咎依旧不明白这家伙在说什么——但他听不听得明白,其实并不十分重要——关键是,对方能听懂他说得就行了。 “我手里有一件宝物,你要不要进来看一下?” 隔着木栅栏,看着这个几乎已经看不出人样子的家伙,赵无咎老神在地说道: “一件宝贝,换一条性命,谁也不会吃亏。” “嗯?宝贝,什么宝贝?” 一听到赵无咎说的“宝贝”,黑狐立马来了精神,当即就想要走进囚牢详谈。 没办法,这个妖怪生在穷乡僻壤,可以说是打小就穷怕了。 还是让其附身的泉男建,比它更有定力,反应更加敏锐。 “停下!你还没意识到吗?这小鬼说的既不是倭国话,又不是扶余话,他说的是正经的大周官话!” “我不知道啊?” “就算是那两班大臣、富贵人家里以习汉字,读汉书为荣,可又有几个人能通晓汉话,能讲一口流利的大周官话?” “是吗?可是你怎么能听懂,我是在你身体里的,你能听懂,我才能听懂啊?” “那是因为我阿爷从小就给我们兄弟聘请名师讲学,花的金子,都能在景福城买下七八座三金大宅了!” “金子?你说你的是黄澄澄的金子对不对?我也想要,你叫你阿爷给我供奉黄金吧!” “闭嘴,这件事情以后再说。你要黄金有什么用,再者说,你怎么把黄金隔空拿走?” “我不管!气死我啦!我就是要黄金,我就是要、要、要——” “要你奶奶个腿!” 眼见就要进入无效沟通环节,泉男建当机立断,赶紧强行夺回自己一条手臂的控制,“啪”地一声狠狠掌掴了自己一下。 看着这家伙得精分举动,得亏系统里【齐谐志怪】再次展现出其含金量,赵无咎这才没被他们给弄迷糊。 而自己打了自己一下,泉男建的半张狐狸脸都肿了起来,不过他此时也顾不上这点小伤了。 他转而看向赵无咎,恶狠狠地瞪起眼睛:“小子,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说周人的言语?” 赵无咎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道:“我叫高仙芝。” 躺在一旁,死死闭着眼睛假装昏迷的高仙芝听到这话,那张俊朗的小脸都不由得皱了皱。 真是服了这个老六了。 而泉男建听到赵无咎的回答,大脑亦迅速开始检索。 在景福城里,姓“高”的富贵人家,如果不是皇族旁支的话,那就只能是—— “原来是他啊!” 泉男建眼前一亮。 “那个容留狗王的御前侍卫大统领高舍鸡,他的儿子好像就叫高仙芝。 这么说的话,这小子能说一口流利的大周官话,就很合理了。 毕竟,高舍鸡其实只是半个扶余人,他自己都承认自己是那大周渤海高氏的后人。” 原来,虽然是容留王高建丽的私生子,但是高舍鸡对外宣称的身份其实不是什么皇族旁支,而是从大周渤海郡迁来的高氏族裔。 也正是因为这,“太大兄”朴不成明明已经把持了朝政、架空了容留王,可还是让姓“高”的高舍鸡担任了御前侍卫大统领。 人家渤海高氏可是几百年的郡望,和你容留王的高家,根本就不可能一条心! (注释1:天下高氏皆渤海,高句丽皇族子弟在国灭之后,大部分都迁移到了国内,他们还以高为姓氏,并且也效法高神武故事,攀上渤海高氏的“高枝”,西安有许多碑文可作实证。高仙芝也自称渤海高氏之后。) 想到这里,泉男建在放松了一丝警惕之余,也对刚刚这个“高仙芝”提出的宝物产生了一些兴趣。 高舍鸡可是渤海高氏的后代啊,人家的祖宗真论起来,比扶余国桂娄部乱认“高朱勐”为祖先的高氏王族,历史都要久远得多。说是有些宝物傍身,那可能真的是有的。 (注释2:高句丽始祖高朱蒙,并不是他姓高,而是音译的名字就是‘高朱蒙’。所以说是乱认的祖宗。) “小孩,你可知我是谁?”泉男建眼珠一转,狡声问道。 赵无咎回答得半真半假:“我不知道,我只是看你长着个棒槌脑袋,看起来像是个妖怪。” 泉男建赶忙控制住暴跳如雷,想要扑过去撕碎那小孩的黑狐,冷“哼”了一声道:“……休要在那里胡言乱语,把你宝物拿出来。要是你敢骗我……桀桀桀桀……我就把你的心肝挖出来下酒吃!” 赵无咎装作害怕的样子,从怀里拿出一个黄澄澄的金属筒子。 他将筒子拿在手里,隔着栅栏,将上面阴刻的文字出示给了泉男建看。 “礼、智、信。” 泉男建认得这三个汉字。 “这不是儒家对君子的道德标准吗,莫非这东西是什么先贤大儒的遗物……此宝与我有缘。” 他心里一喜,不过脸上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小子,把你手上的东西扔出来给我,我得好好看看。” “不行!”赵无咎赶紧把“宝贝”抱在怀里,“我要是把宝贝给了你,你食言而肥怎么办?” “既然你不相信我,那就算了……”泉男建嗤笑了一声,“……你不把宝物交出来,那我就自己进去看。” 第301章 汝死矣 你不出来,那我就进来。 一方面是自身的贪婪,另一方面则是黑狐的催促,泉男建推开木栅栏就准备自行去取。 “如果真的是儒家圣贤先哲的遗物,这物件不管是沾染了那浩然正气,还是得了几分文气,到了咱们手里就又可以炼化成一件趁手的法器。” 泉男建和黑狐一体同心,都想要尽快拿到“高仙芝”手里的金属筒子,再将这些小崽子统统杀死,然后用他们的心肝来增长法力。 这两个家伙心都是黑的,明明谈的是拿宝物放人,可却压根不准备遵守约定。 此二者根本不会讲仁义。 好在,赵无咎手里拿着的是“礼智信”,上面同样没有刻“仁义”二字。虽然他刚刚的确是说了“一件宝贝,换一条性命,谁也不会吃亏”,但是却没说是换谁的性命,以及怎么个换法不是? 披着羽衣的“狐狸脸”泉男建走进了推开木栅栏门,低头走进了囚牢,桀桀怪笑着向赵无咎走来。 他一只爪子挥舞着短刀,又伸出了另外一只生出大片黑毛的爪子,威吓道:“把东西交出来。” “好嘞。” 赵无咎答应得极为干脆,与此同时,他也把抱在怀里“礼智信”金属筒子伸了出去。 嗯? 就在泉男建疑惑,这小子为何突然变得这么“乖巧”之际,赵无咎随手就按动了金属筒子上绷簧。 绷簧带动砂轮,打击到燧石,溅射起了火花,而火花马上就引燃了用油纸包裹住的一包火药。 砰!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经过压缩的、足足有三两来沉的药包直接炸碎,“礼智信”的一根管子里的弹丸随即就膨胀的空气推动着喷射出来。 裹着猪油的、如同鸽卵大小的弹丸,将那个泉男建探过来的一只黑毛手掌,瞬间就炸成了碎片。 甚至,就连一段小臂也被炸得血肉模糊,尺骨和桡骨都被硬生生折断,然后戳出了皮肉。 “啊!” 泉男建当即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猥琐胆小的黑狐操控着他的身躯想要后退,可他自身的理智却告诉他 ,这时的最优决策其实抢先上前宰了那个小崽子。 一个身体,两种意志,结果就导致他两腿拌蒜,拧麻花似地自己绊倒自己,“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这一回,他彻底失去了机会。因为“礼智信”有三根筒子,所以赵无咎还可以发射两发子弹。 砰! 又是一声枪响。 跪倒在地、看起来变得有礼貌多了的泉男建,被赵无咎贴脸处决似地再次崩了一枪。他那张已经变得像狐狸而多过像人的脸庞,被刻有“智”字铭文的铳管里射出的弹丸,一枪就炸成了菊花模样。 不过,似乎是因为附身的黑狐精魄主要盘踞于此处,所以遭到泉男建的“脸皮”变得极其厚实。 就连抵近射击的弹丸也只是将其轰碎,而没能将这家伙直接爆头处决。 但是,这并不要紧,因为赵无咎的“礼智信”里还有一发子弹。 他是一个守信之人。 最后,那根刻有“信”字铭文枪管里射出的弹丸,铁定要换走泉男建的一条性命。 而此时,泉男建两腿跪在地上,上半身刚刚由于遭受到冲击,不自然地向后弯折,后脑勺都挨到了地面。 赵无咎就居高临下,看着这家伙那被喷成“菊花”似的丑脸,再次扣动了“信”字管上的绷簧。 砰地一声枪响,弹丸给予了“菊花”再一次打击,将泉男建的脑浆都打出来了。 被黑狐附身的泉男建,脑袋上中了两枪,手臂断了一条 ,他那躺在地上的尸体开始不正常地抽搐,肠道内的便溺都流了出来,刺鼻的臭味顿时萦绕了整座囚牢。 赵无咎倒还好,因为见情况不对,他立马止住了鼻息。 而在一旁紧紧闭着双眼,装作晕倒的那个叫“高仙芝”的小娃娃,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这孩子呼吸了“礼智信”发射时带着硫磺味的硝烟,又闻到从泉男建排泄排遗散发出的那股带有浓烈狐臭味的臭气。一时间真就无法忍受,于是他猛地就从地上坐了起来,突然就“哕”了出来。 不仅是他,就连其它一些原本被赤漆甲卫捏晕的小孩,此时也被这气味给熏得从苏醒过来。 这帮小孩子的哭闹声,让赵无咎微微有些分神。而就在这时,那具不断抽搐的尸体竟然蓦地“活”了过来,用那仅存一只爪子里抓着短刀,迅速就朝着赵无咎刺了过来。 偷袭的时机挑得确实不错。 只可惜,赵无咎是三品武者,灵觉无漏。 就算是分神之际,论起反应速度,赵无咎也远远比泉男建这副区区六品武者的身躯要灵敏太多。 他没有多想什么,不自觉地就抬腿给了“诈尸”的泉男建一脚,后发而先至,火花带闪电(就是字面意义)地踢中了泉男建刚抬起来的上半身。 事实上,由于泉男建身上附着了大荒遗种的妖祟,所以赵无咎那【雷神骨】天赋刚刚一直都处于“临机而发”状态。因此,他这一脚踹出去时才会有雷霆萦绕于其上,最后那雷霆居然如毒蛇似地攀附到了泉男建的那具残破身体上…… 泉男建的这副身体,被这势大力沉的一脚直接踹得起飞,撞断了囚牢成年人手腕粗细的木栅栏,飞了三四丈远,最后又撞到地窖的墙壁上,这才停了下来。 那些雷蛇在其残躯上不断蜿蜒,劈啪作响,炸出了大片焦黑。与此同时,这具连嘴巴都没有了的残躯上,竟然响起了“嘤嘤嘤”的诡异的哭嚎声,宛如狐狸在哀嚎。 “还真是有点古怪,”赵无咎看着这还没死透的妖人,攥了攥拳头。 【坐火】神通发动,赵无咎的手掌心里,蓦地便产生了豆丁大小的火苗。 “可我就不信了,把你烧成灰烬,你还能继续活下去?泉男建,汝死矣!” 或许是感受到了大祸临头,那个残存着些许意识的身躯,抢在赵无咎动手之前再次做了一个动作。 它用手里攥着的那把短刀,一刀就刺进了自己的肚皮,将自己的肝脏从脏腑内掏了出来—— 都是肝脏,都能当祭品。此时,拿小儿肝脏当祭品没戏了,于是这泉男建用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丁点意识,拿出了自己的肝脏当作了祭品。 第302章 他逃,他追 泉男建挖出了肝脏,毅然决然地拿自己,完成了这场献祭。 当然,这家伙绝没有那么高尚,更不是为了履行唤来黑狐精魄的承诺才这么做的。 泉男建纯粹是为了自救。 他要完成之前计划的事情:让黑狐裹挟着自己,降临到他阿爷泉苏文身上,夺舍掉后者。 在他看来,泉苏文现在多半已经杀掉了容留王,泉男建从他这个老父亲纵容镇军大营士兵劫掠景福城就能猜出,其下一步不是要登基践祚,而是先准备要自封一个“莫支离”(注1)来平息事端。 然后,泉苏文肯定是要将扶余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从景福城迁移到泉家老巢金城或者咸兴! 换而言之,泉男建经营多年的景福城,将会被泉苏文如敝履般弃之不顾。 “未来,那老家伙肯定是要将泉家所有的一切,全都交给他那‘黄金儿子’泉男生来继承。” “无论我多么努力,在老家伙眼里,我也就只是一件工具罢了。” “就连我自己想为自己博一个前程,留一座城池,他都不会同意。” “如果不是他这么自私无情,我今夜也不会贸然掳掠小儿,也不会被遭此大劫。”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 泉男建的怨恨和嫉妒,在死亡之前的一瞬间,终于达到了极致。 有意思的是,他对赵无咎杀死自己肉身所产生的恨意,论及程度,居然也要让位于对他阿爷泉苏文的仇视。 “阴阳谤法……心转之术!” “阴阳谤法……心転の术!” 即便嘴巴已经被弹丸轰碎,可还是有两种语言(扶余语和倭语)念出的咒语,从他这具残破的肉身之中传出。 而念出了这句咒语的同时,他那之前还在抽搐求活的肉身,当即就变得一动不动。其全身的皮肤,霎那间便丧失了血色,变成了诡异的铅灰色。 与此同时,赵无咎的火焰拳,亦降临到了泉男建这具肉身之上。 或许是因为之前诛邪雷霆已经将其身体上肆虐过一遍,所以赵无咎这一拳就将其肉身砸得四分五裂。 而当所有的,碎片也在同一时间,“腾”地燃起了熊熊。焰。火焰吞没了泉男建的尸身碎块,短短几次呼吸的工夫,就将其几乎全都烧成灰烬。 “哐当——” 这个大地窖门口,突然传来门闩掉到地上的声音,那个可以供车马驶入的地窖入口处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给硬生生砍断了门闩。 只见,一个手擎猛虎纹圆盾,身上穿着甲胄,另一只手上攥着把单刀、腰间还挂着两把备用刀的男人,突然就从门外冲了进来。 这人看到赵无咎,当即就警惕地举起了刀盾,作势就欲发起进攻。 好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孩童喊声,从那木栅栏围起来的囚室门口传来:“阿爷!我在这儿!” 高仙芝虽然被熏吐了,但吐出来就好受许多。这个小孩既机灵,胆子又大,身上好受一些就立马从囚牢里溜了出来。甚至,他手上还拿着截被那泉男建撞碎的木栅栏碎片,看起来是刚捡起来防身用的。 “仙芝,你没事吧!” 看到儿子无碍,高舍鸡登时脸上露出喜色,闪身就来到高仙芝身前,用手里那张从外面一个赤漆甲卫手里夺来的圆盾遮挡住自己儿子。 外面那些八、九品的赤漆甲卫,已经全都高舍鸡屠戮殆尽,他现在只想带上自己儿子速速离去。 不过,他本以为在地窖里会遇到泉男建那家伙,且得做过一场呢。可当他进来之后,却根本没有发现泉男建的踪影,只有一个少年在木栅栏外头站着。 作为一名五品武者,高舍鸡的感知本领并不算弱。 在外面一个个伏杀清理那些赤漆甲卫的时候,他就隐约听到地窖里传来的三声暴雷声。而在用刀劈断门闩闯进来的同时,他也感受到了地窖里似乎有人刚刚使用了什么杀招、神通,门缝里都往外散溢出了灼热的气流。 原本他以为,那是泉男建在虐杀小儿。高舍鸡因为担心自己宝贝儿子,所以才不顾一切地直接冲了进来。 然而,令其没想到的是,泉男建什么的……连片飞灰都没有! 只有一个他半点印象都没有的少年人,待在木栅栏外头,而那少年人身边的地上、墙上,还散落着点点火星。 嗯,空气里也有一种混杂着硫磺味、狐臭味、血腥味,以及烤肉香味的诡异气味。 “这小孩是你儿子?” 赵无咎看了看高舍鸡夫父子,问道。 高舍鸡听到赵无咎用大周官话询问,和那泉男建一样很是惊讶,不过旋即点点头。 “你们有办法带走里面这些稚童吗?这些稚童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你家在扶余是不是有点势力?能不能救一救他们?” 赵无咎这话问的,让高舍鸡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那个叫高仙芝的小儿听闻之后却是眼前一亮,当即开口。 “尊使,如果您愿意手书一封,并且为我等证明身份,那么我就有办法。” “仙芝……” 高舍鸡刚欲开口,斥责这个黄口小儿,信口开河。 可是他抬眼就看见赵无咎解下腰间算囊,从本来应当装算筹的袋子里小墨盒和一支狼毫短笔。 然后又撕下身上衣服上的一块布帛,提笔“唰唰唰”写了几行字。 最后,他从银鱼袋里拿出个几寸大小的龟纽官印,盖在了自己的手书上面。 “安置好了这帮孩子,你们带着这封手书去找大周使节团,那里有我寄存的胡椒一担,以及其它香料若干,绫罗丝绸数十匹,汝等可尽取之。” 赵无咎开出了条件。 财帛动人心,香料、绫罗丝绸什么的,在扶余国都是价比黄金的贵货,折算起来应当能够安置这些孩童所需。 至于说,这些钱可能不大够的问题……赵无咎只是为了求个心安,想要给这帮孩子找条活路而已,又不是要养一群祖宗,因此这笔钱足够了。 高氏父子想要拿到这笔钱,就必须找到使节团与郭老夫子面谈——在那样的“人精”面前,几乎没人能够撒谎,他们若是骗钱,被老夫子识破那几乎就是百分百的必然。因此,赵无咎并不担心自己会白白花钱。 写好手书,赵无咎将布帛团好,屈指一弹就将其正正好好弹到高仙芝面前,被这小孩一把接住。 这一幕,看得高舍鸡眼神一凝。他可是五品武者,赵无咎弹出布团的速度却让他根本来不及阻挡,若是弹的不是布团而是暗器…… 处理完这里的手尾,赵无咎随即就想要离去,然而他刚迈了一步,突然就感到一丝异样。 他低头看了看,周围那些连捧都捧不起来的“泉男建”……点点星火几寥落,可仍有几颗似乎飘了起来,而且飘着飘着就遁入了虚空,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嗯?” 赵无咎又联想起了,那家伙在最后一刻剜出自己肝脏的举动,心里突然有了些猜测。 “做人毕竟得守信用,既然保证要你今日必死,那你不死干净点怎么行呢?” 心中一动,赵无咎随即猛地一跺地面,将一些零零散散的火苗震到半空。 随着他又一招手,这些火苗倏尔就连成一片,而就好像被人泼了一桶热油似地,这片火焰随即轰然爆开。 第303章 为何不拜 从天竺妖僧处得来的【坐火】之术,在赵无咎这里,明显被“发扬光大”许多。 那天竺妖僧使用火遁,远遁最长不过就是数百步。 可是赵无咎却能够通过系统里的劫数点,享受“特殊待遇”,能遁出多远全看有舍得“氪金”。 要是不想氪金,那就得消耗大量体力。 不过,因为一会儿不知道还需不需要战斗,赵无咎不可能停下找东西吃,所以也就只能事急从权地消耗劫数点,来提升火遁之术的距离。 “一千多劫数点,”等到再次从火焰中走了出来,赵无咎已经得到了系统里的“扣费通知”。 此时,他则已经从泉男建府邸下面的地窖,直接来到了位于景福城东、大同江对岸的安鹤宫内。 赵无咎已经变回了本来的身形,直接撑开了那件少年人的锦袍,而且施展火遁术形成的火焰也已经将那衣裳烧去了大半。 他只能先学着“猴哥”的样子,将仅存的些许锦袍衣裳缠在腰上,当作围裙。 然后,又扭了扭脖子,《抟龙九转》之术发动。一片片暗鳞就出现在了他皮肤下面,就连脸部都被暗鳞所覆盖,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他的额头两侧,凸起了两根类似龙角的峥嵘脊骨。 完成了龙化变身,哪怕身形还是那般高大,可是却也没有人能够再将其认出。而且要是此时他被人看见,看见的那人说不定也会被吓一跳,然后大呼“妖怪”。 虽然他现在其实是去诛灭妖怪的。 只是,他尚还不知道,此时此刻安鹤宫里除了妖怪,还有一尊“神明”存在。 虽然这所谓的神明,其实本质上也就是扶余的【鬼怪】。 但是祂确实享受了近二百年香火供奉,其诞生的契机也是借由扶余国运。 因此,这个【鬼怪】确实自有其神异之处,一般二般的人对祂根本造不成什么威胁。 那“绿眼狼”泉男产,拿着那些扶余国的两班大臣们当作障碍,阻拦【鬼怪】也只能阻拦一时;他还是用上了自己压箱底的那根降魔杵,刺入了【鬼怪】身上的铠甲,才令这怪物暂时化作青烟。 是的,就是暂时。 当泉男产丢掉那根断裂的降魔杵,毫不在意两班大臣愤怒的眼神,迈步从人群里刚刚走出来的一瞬间,那个【鬼怪】竟然再次出现了! 这一回,所有人也才都看到,这个【鬼怪】竟然凭空凝聚出形体。 而且,祂依旧是第一时间就出现在了泉苏文背后,对其舞动起了长刀。 “还真是阴魂不散!” 泉苏文心里头冷冷想道。 借助方才他那个“绿眼狼”儿子争取的时间,他已经看到了容留王最后那份诏书,上面那将其全部私生子都纳为王族的吊诡内容,立刻令泉苏文猜到自己为何会遭到这个“高朱勐铠甲所化鬼怪”的不断偷袭。 未知才是恐惧的来源。 当一个人知道得足够多,哪怕就是真正面对鬼神,其实也可能保持正常的心态——特别是,那人还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些鬼神。 再次被【鬼怪】偷袭,只见泉苏文左手从怀里掏出几张用朱砂写满咒语的黄纸,右手则拿起了容留王的那块“夫余国王之印”,往黄纸上用力一盖。 紧接着,他连拿兵器挡格都不用,反而直接用手上的那些黄纸对上了长刀的刀尖。 然而,这看似螳臂当车的举动,结果却并没有让泉苏文吃到什么苦头。 【鬼怪】的长刀抵住了黄纸,之前已经被那些折断的兵刃和人体证明过的、锋利异常的长刀,竟然就被区区几张写了符咒的纸张所挡,非但不得寸进,而且似乎想要拔出去也拔不出来。 “抓到你了。” 泉苏文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手里这些黄纸,全是他那精湛阴阳术的二儿子泉男建所绘制,驱邪禳灾之功效,专门是为了防备厌胜之术而准备的。 而当泉苏文对其用了“夫余国王之印”,将扶余国的国运附加在它们之上,这些黄纸符咒就随之有了能够抗衡由国运诞生之【鬼怪】的威能。 “来人!” 泉苏文喊道,他现在因为与那【鬼怪】僵持住了,所以无法轻易离开。 泉男产快步走来,泉苏文立刻对他道:“去叫二郎,他最有办法了,让他骑马进宫来。” 有事叫“二郎”,无事叫“泉男建”。自家这位阿爷是什么德行,泉男产可太了解了。 只不过,他们还不知道——无论是叫二郎,还是泉男建,现在都不可能骑马了——来到是能来,那家伙现在只能“飘”过来。 就在泉男产唱喏完毕,准备叫人去寻自己那位二阿兄的时候,一阵带着腥臊味阴风突然袭来,令泉男产不由得浑身一激灵。 “这是?” 这“绿眼狼”猛地回头,就看见自己阿爷的脸庞上挂起了不自然的笑意。而他手上拿着的那些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的符咒似乎已经开始褪色……不,是变成一条条蚯蚓,慢慢爬到了他的手背上,正在往衣袖里钻。 随着符咒朱砂的消散,那些黄纸似乎也在失去之前的效力,无法再阻挡【鬼怪】长刀的侵袭,正在一点点的戳进他的掌心。 “二阿兄!” 泉男产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而就在这时,又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眼前。 “这又是什么怪物?” 随着泉男产的大呼,刚刚从天而降的、完成了半龙化的赵无咎就挥动手臂,裹挟风雷之声,狠狠砸向了面前的“泉苏文”,以及与前者对峙的那个【鬼怪】。 那雷声之中,隐约还有着一丝丝异样的嗓音,旁人是听不出来,只有身具神性的【鬼怪】能够听懂这话语的含义—— “既见上神,为何不拜!” 第304章 聪明人与得利者 为雷音所摄,方才一直保持着狰狞恣肆模样的【鬼怪】,此时竟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就很丝滑,也很突然。 “敬拜上神!” 之前始终桀骜不驯的【鬼怪】,此时就不带有任何犹豫的情绪,纳头便拜。 祂朝着化为半龙之躯的赵无咎,“嘭嘭嘭”地磕了三个响头。 安鹤宫会庆殿外的这个广场上,铺着细沙,据说是为了防备刺客而不是单纯因为……穷。 被【鬼怪】用力砸了三下,地上也出现一个浅坑,那些细沙也溅射到了赵无咎的脚面。 赵无咎用那萦绕着电蛇,泛着青光的手掌,按在了【鬼怪】的刚刚抬起的头顶上面。 仙人抚我顶。 跪得不够低。 【鬼怪】立刻就将脑袋低了下去,烟雾笼罩的脸庞死死挨着地面,仿佛想要钻进土里的鸵鸟一般。 见其如此懂事,宛如雷神再世的赵无咎这才不去搭理祂,而是一手捏向了泉苏文(泉男建)的脸颊。 此时,由于泉男建临“死”前发动“阴阳谤法”,泉苏文一时不察中了招。 因为被那好大儿提前留好了“后门”的黄纸符文施加了暗算,泉苏文的自我意识正在遭到夺舍。 现在,他们诡异地变成了一种共轭父子状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本来属于泉苏文的躯体,一动也没法动弹,而在其胸腹处则正在长出一张属于泉男建的肉脸。 赵无咎的捏住了泉苏文的脸颊,“嘎嘣”一声,就将其整张脸庞都攥得血肉糜烂。 不仅如此,半龙化的手爪上还蔓延出一道道电蛇,以及熊熊燃烧的火焰。 雷霆和火焰,自上而下,从泉苏文头上的孔窍一股脑钻进了他的身体。它们不仅把泉苏文这位扶余第一权臣杀死在当场,化为一块人形焦炭,还将那刚刚寄生过来、本以为逃过一劫的那个泉男建也彻底消杀殆尽。 方才钻进其体内的雷霆,这时居然又从“焦炭”之中重新钻了出来。而且,它们似乎得到了某种裨益,变得更加旺盛,“噼啪作响”个不停,势头变得更加炽烈。 “雷霆诛邪!” 当这些粗壮的雷霆重新游回自己的骨髓,赵无咎心下顿时一片了然:上古之时的那个雷神之所以嫉恶如仇,酷爱诛灭邪祟,应当也是由于诛杀邪祟之后,祂本身也能得到满足。 而现在,由于系统赋予的【雷神骨】的天赋,上古雷神的这种“爱好”已经被赵无咎这个“继业者”所继承。 “感觉很不错呢。” 心中感慨了一句,赵无咎指尖又迸射出一道细细的电蛇,正好劈中被泉苏文拿在手里的那块“夫余国王之印”。 闪电将其化作焦炭的手掌劈成碎片,同时又令那块金印飘浮起来,落进了赵无咎的手掌里。 金印到手之后,量劫系统内的运数点登时暴涨,赵无咎猛地意识到什么,随即对那还在以面抢地的【鬼怪】说了句话:“随我离去。” 紧接着,那【鬼怪】当即就化作一团黑烟,笼罩在了赵无咎身体周围。 等到黑烟散去,赵无咎的身形则在安鹤宫前的这座广场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群面露震惊、惶恐、疑惑等复杂神色的人们。 别看说这么多,可就化作半龙的赵无咎从天而降到再度离去,时间也不过就过去了七八个弹指。 就连那些对于其家主忠心耿耿的泉家私兵,都还没有来得及上前抢救,泉苏文的身躯就变成了一大块焦炭…… 还是残破的那种。 泉家这些私兵全都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而那以残暴和莽撞着称的“绿眼狼”泉男产,更是大吼大叫,变成一头让人不敢靠近的凶兽。 “将那些当官儿的都带到大狱去,不要让我看到这些猪狗!” “把狗王的尸体带走,把它剁碎了去喂我的丰山犬!” “来人,安鹤宫这破地方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给我点火烧了它!” 泉男产不断嘶吼着,发出一个接一个“昏了头”的情况下,才会下达的命令。 只是,就连那些畏葸难堪的泉家私兵们,其实都没有意识到自家这位最不受待见的三公子,此时作出的决断有多么得聪明。 他们更没有看出,泉男产明明离泉苏文出事的地方不远,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跑过去拯救他那阿爷。 七八个弹指的工夫,虽然很短暂,但其实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只是,泉男产根本不愿意拿自己的宝贵小命冒险,哪怕做做样子都欠奉。 毕竟,改朝换代该做的流程,之前已经基本做完了。别人死不死,和他有什么关系? 哪怕泉苏文和泉男建都死了,只要他泉男产还活着,那他也是一个得利者。 泉男产这人,其实远比他以往所表现出来的形象,要聪明许多。 发生了这一连串,远超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意外,泉男产没有过分纠结那个【鬼怪】以及随之出现的另外一个“怪物”,而是很快就思考到了一个更关键也更实际的问题。 “没了阿爷和二阿兄,泉家也就只剩下我……还有那泉苏文的‘黄金儿子’泉男生。” 环视了一下周围随着他的命令而变得忙碌起来的人们,在那凶恶的面容之下,泉男产的一些心思就如同潮水般不断翻涌。 “兵贵神速啊。” 而就在泉男产畅想感慨之际,一个另外的得利者,比他的动作更快。 因为【鬼怪】的帮助,赵无咎并没有使用火遁之术,而是任由那【鬼怪】化作烟雾裹挟着自己,迅速离开了安鹤宫,离开了景福城,直接来到城池以北数十里之外的地方。 等到烟雾再次消散,又凝聚成铠甲模样,【鬼怪】就像之前那样跪倒在赵无咎身边。 赵无咎没有搭理祂,而是一手盘玩着那颗他带过来的“夫余国王之印”,一边在细细思考。 他刚刚之所以要将这个印玺一起带走,完全是因为灵光一闪,是直觉告诉他要这样干。 印玺、国运……赵无咎又低头打量了一眼那个【鬼怪】,一些事情顿时串联起来。 与此同时,量劫系统也终于又给了他新的提示。 第305章 敕令 【齐谐志怪】上面出现了一些新内容,是对于“草头神”的简单介绍,并且告诉了赵无咎他碰到的这个【鬼怪】其实就是一名“草头神”。 所谓的草头神,就是在某种特定条件下,才会诞生的野神。 而在上古之时,大荒雷神对于草头神明可谓是再熟悉不过了,就和妖魔一样,被其诛杀和吞吃的草头神明数不胜数。 以至于到最后,雷神吞吃草头神都已经“吃腻了”。 再加上,草头神又不像妖魔那样,天生就与雷神相性不合。 所以后来哪怕再遇到,雷神也不会刻意去吞杀草头神,当然前提是祂们要懂得服赝于雷神的权威。 安鹤宫里,之所以半龙化的赵无咎一出现在【鬼怪】和“泉家共轭父子”面前,便会用那巽风雷音质问其“为何不拜”,其实就是因为他具有【雷神骨】这种天赋,而上古雷神骨子里长久以来就养成了这种习惯。 而结果也很明显,那个【鬼怪】也是有些道行和见识的,祂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位“上神”。 事实上,对于【鬼怪】这种后天诞生出来的草头神,能遇到一名来自大荒的“上神”,除了要被动承受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之外,也意味着祂遇到了一场天大的机缘。 因为,如果能够得到“上神”的青睐,那么这个草头神的引路者就出现了。 在上古大荒之时,万类霜天竞自由,各种机缘巧合之下出现的草头神不知凡几。 不过,相比于雷神这种依凭万古不易之大道的“先天上神”,草头神的成神那些“后天依凭”,就好比那微萍、野草,旦夕可灭,故而祂们也才被称为“草头神”。 哪怕有的草头神其实并不弱小,本身神性也有着极大的潜力,可根基不牢依旧总是祂们的致命缺憾。 也正是因为根基不牢,草头神想要驻世发展,诞生灵智之后一开始只能通过自己慢慢摸索。 祂们之中,或许有那万中无一的幸运儿最后取得了成功,跻身为大荒神族之一系成员。 但是,绝大多数草头神都失败了,而祂们失败之后的下场有且只有两种。 第一种,灵智泯灭,大荒再无关于那个草头神的痕迹存在,就连祂的半点传闻故事都留不下来。 第二种,神性湮然,虽然祂们还有可能演化为大荒之一族、一物、一妖怪…… 但是,这种情况也同时意味着,祂们失去了天生的大气运、大机缘。神性消失不见,泯然于众族万类。 除了自己慢慢摸索如何当神明这条险路,草头神明更好地选择,其实还是找到一个引路者投靠。 特别是像雷神这样的神明,只要愿意传授经验,像【鬼怪】这样的草头神明可以少走不知多少弯路。 在遇到劫难的时候,不说是给予庇护,只是稍稍点拨两句,说不定就能令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因此,【鬼怪】刚刚才会纳头便拜赵无咎——虽然祂拜的其实是雷神——为的就是能够成为雷神这样先天神明座下“忠犬”。 而这些大荒的掌故,幸得有量劫系统给了讲解,赵无咎方才能够了然于心。 毕竟,赵无咎只是炼化了雷神的遗脉,并非什么真正的大荒雷神。 “这家伙,我现在就是想要赶祂走,祂估计也会死皮赖脸地跟着我……” 看了眼那个跪在地上的【鬼怪】,赵无咎颇为有些无奈地想道。 因为不久之前,在那“中大兄”杨德仁府上遭到黑衣倭国杀手刺杀,在猜到了幕后黑手之后,系统就已经在【齐谐志怪】里面给出了【鬼怪】、【血咒】的信息。 所以,赵无咎大致清楚眼前跪拜自己这怪物的根脚,知道祂其实是“老物件成精”,外加扶余国运加持,此二者共同作用下诞生的神明。 前面那个条件还好说,后面一个国运加持——别看相对大周而言扶余国是个小国,可它在这附近几千里其实也是一方霸主——秉承其国运而生的【鬼怪】,绝对自有其不凡之处。 只不过,祂可能是在今夜种种机缘巧合下才化出形态,其纷杂的意志中才诞生出了“自我意识”。 一方面,可能是因为神通异术还没有得到完整的开发,所以这个【鬼怪】才会表现得像一个根脚浅薄的草头神,或者说是普通妖怪,而没有国运神只那种按理说应当大放异彩的威能。 另一方面,今夜扶余的宫禁之变,必然会导致扶余国的国运低迷,故而【鬼怪】可能也受到了影响。 “……该如何对待这家伙呢?”赵无咎有些发愁,他用手指挠了挠自己的额头。 而就是因为他的这个举动,爪子上的指甲与额头鳞片摩擦,蹭出了一缕缕的细微电蛇。 这些电蛇萦绕在了他手上,虽然没对有着【雷神骨】的他造成什么影响,但是须臾间就攀上了那颗被他从安鹤宫带出来的“夫余国王之印”。 “我去!” 赵无咎不由得爆了句粗口,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那量劫系统里不但劫数点突然直接清零,就连他积攒了很久的运数点居然也消失了一大半。 系统也有自动扣费一说? 不是,你扣费扣在哪了? 就在赵无咎大为感到不解之际,他手心里那颗金印突然就熔化成了一滩金水,而且转瞬间就又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拉扯、变形、最后定型成了令牌的形状。 而这令牌正面写着一个篆文“敕”字,背面则有写着几行小字:大荒以东,司掌三千里山川河流,敕令有序,无有不从。 “嗯?” 赵无咎有点迷惑,好在系统马上再次给出了提示,也相当于给刚刚的“自动扣费”行为作出了解释。 ++++ 技能栏下的【齐谐志怪】,在那原有的【雷神】篇里,增添了一段全新的内容。 《尚书·洪范》:“雷于天地为长子,以其首长,万物与其出入也。雷出地百八十三日而复入,入则万物入。入地而百八十三复出,出则万物亦出。敕令有序,无有不从。” …… 此外,在他那个【权柄】栏下,除了原本就存在的【家门柱石】、【简在帝心】两项权柄外,竟然也又多了一项看起来就很高大上的新权柄—— 【敕令神明】! ++++ 第306章 收下当狗 敕令神明,光看名字,就感觉这项技能相当厉害。 赵无咎瞬间有点小激动,不过同时也有点好奇,想要试试这个“敕神令 ”该怎么使用。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还跪在自己身边的【鬼神】,捏着金色敕令就在祂头盔上敲了一下。 “敕令:封汝为百里丰山之神。” 随着他开口,金色敕令上便闪过一抹金色光芒,这光芒旋即遁入了【鬼神】那烟雾笼罩的身躯。 做完这件事,赵无咎看了看手里的令牌,他感觉上面的金色似乎褪色了几分,份量也变轻了一点点。 而就在此时,量劫系统又发生了一点变化,虽然没有“叮”的一声,但是赵无咎却很敏锐地看到了变化的发生。 因为,就在【天赋】、【技能】、【权柄】等几个大项之外,系统里面竟然又多了一个大项。而这,乃是之前从未曾出现过的。 ++++ 【从属】:丰山之神。 东夷之属,百里丰山,其山原也无主,为雷神敕令乃得一山神。 其山神根脚为【鬼怪】,盖因其扶余国运所托而生,今得以改封为百里丰山之主。 虽然所费颇糜,但为扶余国运代付,其国亦有所失。 特别提示:宿主如果另要敕封神明,定须切之、慎之,万勿轻忽,未免损耗自身福缘。系统之内劫数点、运数点如果不够偿付敕令所需,或将产生对宿主不可知之灾劫…… ++++ “原来是这样!” 赵无咎看了看敕令,心下顿时决定,之后定然不会轻易再次敕封这扶余之地的山水神明。 “扶余国运的所化的令牌也是有使用上限的,万一敕封的消耗太多,系统给来个自动扣费就糟了。” 而他刚刚对使用“敕神令”引以为戒,确认就算慷他人之慨也要有个度,要不然坑的就是他自己了。 与此同时,受到敕令的【鬼怪】也总算迎来了属于祂的机缘,祂从一个依凭于存在但却虚无之物(扶余国运)的草头神,变成了具备着现实锚点的山水神明。 随着一阵风吹过,那副作为其载体的铠甲一点点地掉漆褪色,渐渐变得腐朽斑驳。 最终,那副铠甲变成了烟灰,随风消逝了。而其躯体内部,原本那种朦胧的黑烟也隐隐出现了飘散的趋势。不过,就在随着烟雾扩散,其颜色渐渐暗淡之际,在烟雾的核心处,一簇金色的光点突然亮了起来。 这点金光制止了烟雾的扩散,令其反而开始向内坍缩,渐渐变得凝实。 须臾间,这团烟雾便变成了一个具备实体的黑毛细狗。 这条黑犬的脸颊颀长,腰肢纤细,四肢相当修长,两颗眼珠则全是黄澄澄的,显得炯炯而有神。 成了山水之神,【鬼怪】也从原本寄托于铠甲上的灵体,变成了一个有着实体的“活”物。 祂其实也可以在灵体和实体间自如转换,甚至变幻出各种各样自己想要的外形。只不过,因为想要一直跟着赵无咎这位“上神”,所以祂才将自己变成一条细狗。 “你想跟在我身边,而不是去那丰山坐镇?”这一刻,赵无咎很准确地感受到了【鬼怪】的念头。 这并非是他的猜测,而是由于在量劫系统中,这个【鬼怪】——或者更准确地讲,丰山之神——此时已经是系统承认的一名【从属】。 赵无咎不仅感受到了丰山之神的想法,他提出的问题,同样也得到了后者的“开口”回复。 “汪汪——” 这条黑色细狗大叫了两声。 想了想,赵无咎并没有拒绝这位神明,反正他身边连老虎都有了,多条细狗也不算什么。 “那我也得给你起个新名字,毕竟你要跟在我身边,我不能管你继续叫【鬼怪】对不对?” 想了想之后,赵无咎便说道:“我以后就叫你旺财了,你如果愿意就叫两声,不愿意就叫一声。” “汪汪——” “真是条好狗。”赵无咎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伸手抚了抚这条细狗的狗头。 被主人抚摸头顶,细犬“旺财”激动得吐了吐舌头,脸上流露出激动而又开心的表情。 “现在你就跟我去找大利稽他们仨人吧,”赵无咎说:“找到他们,咱们也好往北走。” “汪汪——” 旺财又一次叫唤了两声,然后连忙拔腿就跑,因为赵无咎此时已经迈开步子向远处走去了。 一人一犬,沿着官道向北方疾驰,追出去十来里路左右,就看见正在夤夜策马的大利稽,他的箭术师傅豆莫,还有那个萨满老头三人。 三人赶路的速度并不快,走官道走了好几个时辰,也只是走出去距离景福城二十来里。 一来是因为他们三人没人骑马,只赶着两架马车。 大利稽白天时受了点伤不便骑马,所以他只能坐车。另外,赵无咎将其三人送出景福城的时候,还将自己的重锤和铠甲都暂时托付给了他们,让他们一齐带走,所以三人专门套了两辆马车。 至于说,他们走得不快的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拉车的几匹马腿脚有些发软。 这几匹马都是驽马倒是其次——而且豆莫随着驾车,也就手喂了它们一些长力气的豆饼——它们腿脚发软主要是因为感到附近有“东西”跟着。 出使以来,一直在跟着赵无咎的那只斑斓猛虎,此时因为赵无咎要和使节团分开,所以也要跟着那个能降服住它的主人一齐北上。 赵无咎在送大利稽三人出城后,已经利用【调禽聚兽】这个技能,一边轻轻敲打虎头,一边告诫它要老老实实跟在车后头,不要故意去惊吓那些拉车的马儿。 它也的确照做了。 只是,拉那两辆马车的马不是使节团里的马,而只是赵无咎从城里随便找来的。 它们因为还没有特别适应那只老虎的气息,没有适应有这么只大虫跟在身边的感受,所以即便老虎不故意去吓唬它们,可是这几匹马依旧害怕极了。不仅需要豆莫一路在两辆车之间往返跑,安抚了这匹,再安抚那匹。它们的腿脚也有点发软,赶路的速度一直上不去,还留了一路的马粪蛋在车后头。 第307章 来福与旺财 拉车的驽马战战兢兢。 跟车的老虎也很无奈。 如果它会讲话,那一定会两爪一摊。 你以为我愿意吓唬你们? 我也很无奈啊 。 谁家好虎愿意听一头恐怖直立猿的话从事,哪怕他包吃包住,对不对…… 就在猛虎几欲落泪之际,它突然感到了熟悉的被支配感,再次降临。 那个男人来了! 它立马打起了精神,腰杆挺直,吸了吸肚皮,摆起尾巴…… 嘴上很不忿,但是身体却很诚实。 甚至,当赵无咎的大手拍到它脑袋,它还扭着脖子蹭了蹭对方的手臂。 这只猛虎突然嗅到一丝别样的气息,而当它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立马就看到了一只黑不溜秋、身体修长的小东西。 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只细狗啊。 嗯,等等……怎么有一条细狗,会屁颠屁颠地跟在赵无咎这头恐怖直立猿身边? 这令它感到了一丝威胁。 好家伙!这才出去多久,就带了条狗回来,往后家伙还会有多少小东西会和我分家产? 不行,必须要出重拳。 老虎顿时眼神一冷,瞅准了时机,尾巴猛地一甩。 这条粗大如同铁鞭似的尾巴,一下子就打向了黑毛细犬的脑袋。 老话说得好:一扑二靠三摆尾。靠得正是这“三板斧”,老虎才混成了山君兽王。 这尾巴一抽要是打实了,别说是条细狗的脑袋了,就是人的脑袋都能被打成狗脑袋。 只不过,以往无往不利的一记杀招,这回居然扑了个空? 那裹挟着破空之声的一记鞭尾,被那条看似傻乎乎的细犬一个提纵跳跃,轻而易举地便躲了过去。 不仅如此,面对一头起了杀心的百兽之王,那条细犬非但没有畏怯,甚至胆敢对其龇牙咧嘴。 “汪汪汪——” 那条黑色细犬一边狂吠,眼眸里还闪过一道金光,鼻孔里也在喷出一团团的白气,整体的身形也跟充气也似地膨胀成一头巨象般大小,浑身腱子肉抖擞,仿佛马上就要扑上来把那只老虎吃了。 然而,随着赵无咎“旺财闭嘴”一声令下,这只新近敕封的丰山神只立刻乖乖听话。 祂不仅收敛起了气势,形态也重新变回那条细狗的模样,就连尾巴都支棱起来,摇晃着向赵无咎示好。 主打一个从心又听话。 这一幕,被那头猛虎尽收于眼底,同时打心眼里觉得委屈。 刚刚在其变成那怪物的一瞬间,把它这只老虎都快给吓尿了,可遭到赵无咎一声呵斥立马撒娇卖萌。 玛德,这家伙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真是一条茶里茶气的狗东西! “嗷嗷嗷嗷。”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堂堂一只猛虎就如同一只狸奴似地,咕噜着嗓子发出低沉的“嗷嗷”叫声——当然,它这叫声在外人听来,比生闷气的猫咪叫声恐怖百倍就是了。 不过,得益于【调禽聚兽】的技能,赵无咎很容易就能感受到身边这只猛虎的感受。 他也只能无奈笑了笑,并且揉了揉对方的脑袋以示安慰。(旺财看得眼前一亮,好像又学会了一招。) “得了,祂确实是比你强一些,这是事实——而且人家还有一个好名字,叫旺财——不过没关系,我以后就叫你‘来福’。”赵无咎安慰道:“这也是个有大气运的名字。” 哄了哄来福和旺财,让这一虎一犬暂时好好相处,赵无咎这才加快脚步赶上了前面的车驾。 豆莫都要忙晕了。 刚刚从后方传来的犬吠和虎吼,让拉车的驽马彻底吓坏了,好悬没从车辕下面蹿出去。若非他见机得快,来回跑动拉扯那几匹受惊的驽马,两辆厢车差点就被拉着撞进路边的沟渠。 “希律律——” 赵无咎赶到时,见到豆莫的窘境,连忙嘬嘴发出一长串马嘶声,用【调禽聚兽】的本事安抚住了受惊的马匹。 待他把车驾拉回路中间,前面那辆厢车的帘子被人挑开了,那个满脸胡须的萨满老者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大周尊使,刚刚……后面出了什么事情?”这个叫“乞四比羽”的老头咽了口唾沫,脸上呈现出一种“见了鬼”似的神情,不错眼珠地看向面前的赵无咎,试探着发问。 “你会说大周官话?”赵无咎有点好奇地反问。 之前,这个萨满老头被大祚荣派来保护他那个宝贝儿子大利稽,可就算与使节团队的人接触,他也是一直说靺鞨语,根本没表露出自己会说大周官话。 “不敢隐瞒尊使,小人曾游历到过渔阳,在那边待过一段时间。”乞四比羽回答道。 对于赵无咎的问话,他不敢不做回答。他所供奉的“仙家”蟒灵,在小城之战后就严厉告诫过他,无论如何也不要触怒大周使节团里的这位少年贵人。 按照蟒灵的原话就是:这位少年贵人,贵不可言,你要是忤逆了他……别怪祂大义灭亲。 因为蟒灵没有仔细说明,所以他以为那位“仙家”的可能就是在提醒他,赵无咎是大周什么顶级门阀子弟。 偶尔遇到这样的贵人,乞四比羽觉得不接触、不交流、不好奇,应该做得就可以了——我都跟你没交集,你对我不注意,那还能找麻烦不成? 只不过,他刚刚感受到了一种令其感到心悸的气息。虽然不愿意相信,但是灵觉不会骗他,那绝对是比“仙家”蟒灵的位格,还要高出不少的一种源于“上位者”气息。 他的大脑里就像是开了一场法会,有人拿着萨满鼓在他脑海里不停敲击,隆隆作响。 神明,肯定是真正的神明,乞四比羽百分百确信自己不会猜错。 他现在的心情相当复杂:欣喜、惊惧、不可置信……种种情绪交织在了一起。 欣喜的是,他供奉了一辈子仙家,今日能够见到一位真正的神明,那简直就是简直了。 惊惧的是,人家可是神明啊,谁知道神明有什么特殊脾性,万一不小心触怒了对方,他也不知道自己可能要遭遇什么悲剧。 至于说不可置信,则是因为他见到赵无咎之后,并没有在后者身上感受到刚刚那种气息——流露出神明气息的是旺财,是那只丰山山神。 所以,他才会违反了之前给自己订下的行事准则,见到赵无咎就主动提出了疑问。 “尊使,刚刚是否有什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乞四比羽硬着头皮再次开口道。 不过,还没等他说完,赵无咎便摆了摆手。 “无事,无事。刚刚就是一猫一狗在争在风吃醋罢了,等以后混熟了,两个小家伙就没事了。” 乞四比羽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仿佛是在说:虽然我读书少,但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都讲了些什么? 第308章 纵横捭阖 就在乞四比羽壮着胆子,还想再问几句的时候,他的话茬再一次被人打断了。 “尊使,”一路躺在车厢里的“伤员”大利稽,这时也从车厢里坐了起来,出来同赵无咎打了声招呼。 他受的伤其实并不严重,就是在被甘比忽劫持时,被那人用“弈剑术”伤到了自己的些许精神,一时间有些恍惚。 休养了一下午加一晚上,加上萨满乞四比羽已经用“叫魂法”为其稳固了神智,现在其实已无大碍。 如果不是他师傅豆莫执意不让他起身,躺了这么久,大利稽早就忍不住来活动活动身子。 而赵无咎此时回来,也给了大利稽起来活动的理由,这小子马上就不愿意再在车里躺着了,他立马起身就向赵无咎开始询问,离开景福城之后要去做什么。 他有些疑惑地问道:“副使大人,咱们为何与郭大人分兵两路?” 赵无咎给出的答案直接,他直接告诉大利稽,他们现在要赶回北面,在靺鞨诸部落联军还未尽数解散,各部落勇士没有退去过冬草场之际,让他们再南下一趟。 “现下,扶余国发生内乱,扶余王高建丽被权臣泉苏文杀死,而后者于安鹤宫乐极生悲,也死于了非命。” “什么?” 三个靺鞨人听了这话,全都震惊了。他们虽然已经知道景福城里发生内乱,但是却未曾想到发动内乱的权臣竟然也死了! 这就意味着,扶余国的这场内乱,乱倒是乱起来了,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得到好处。 至少现在还没有。 如果这场乱局再持续一段时间,一直选不出个能够另各方信服的“王”出来,扶余国的五大部落说不定就要为了各自的利益,互相拆台,令其国家陷入全面动乱之中。 换而言之,在北面秣兵厉马的靺鞨人,属于他们的时代可能就要来了。 “郭老夫子他们,已经带着灌奴部的族长之子杨万春出城南下。 他们将会促成南面灌奴部和大周的和解,不日就会北上。” 赵无咎又给出了一个关键信息。 作为一族酋长唯一的独子,大利稽从小就被大佐荣悉心教导,权谋兵法都有所涉猎,因此马上就意识到这绝对是一场天大的机遇来了,只不过时间有些紧迫。 而且,这位大周副使者要带着自己北上,恐怕也不仅仅是为了沿路保护自己,更多地可能还是接下来要从靺鞨人手里,讨要到至少一部分靺鞨联军的管辖权。 “但是,这毕竟是机遇,而且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种。哪怕可能要为其前驱,可最后实打实也能落到许多好处。” 想通了这一点,大利稽当即就表态,他现在已经好利索了,不要乘车了,接下来可以找些马匹骑乘,快点返回那座江边小城。 因此,在夤夜赶路了几个时辰之后,他们在第二日白天就找到一座扶余州城,进城直接买了七八匹好马和几头健骡。 由于景福城的事情还没传到此地,所以这地方买马骡、过关隘什么的其实都还并不复杂,他们的行动变得很有效率。 大利稽、豆莫、乞四比羽他们仨人至少一人双马,还专门留了两头骡子给赵无咎扛着装备铠甲。 接下来几天,四个人每日都只休息一两个时辰,甚至有时干脆在马背上休息。 只有赵无咎没有合适他这身板的马匹,所以只能安步当车,仅仅依靠着两条腿,跟着三个人一路疾驰。 三天后,他们终于回到了小城。 大利稽的父亲大祚荣果然还没有撤走,他放任靺鞨诸部落联军还在附近扶余州郡劫掠,而他本人则在小城聚拢军队、推行制度,以及为那些联军士兵分配战利品。 而看到自己宝贝儿子回来了,大祚荣先是一喜,然后马上就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 当他得知泉苏文和扶余王高建丽双双饮恨,扶余国的势力开始群龙无首之后,这个天生是统帅的靺鞨人毫不犹豫,立刻开始组织诸部落联军。 甚至,他还让人回到东牟城,去通知那些贪婪的老族长们,如果想要获得更多好处,那么就得再征发一些男丁上战场, “你就告诉他们,他们不愿意干,有的是人愿意。”大祚荣对传令官说道,他根本没有没有藏着掖着,也没有了往日对那些老族长们的客套。 又过了两天,仅仅两天,集结起来的诸部落联军,就从小城这边渡过了粟末水。 大祚荣兵分两路,一路由他亲自率领,直接扑向了景福城方向,准备能侵入多远就侵入多远。而另一部分选锋出来的人手,他十分“大方”地交给了赵无咎,这部分人并非其大祚荣的粟末靺鞨,而是由七八个部落拼凑起来的,人数大约五千。 赵无咎和大祚荣约定好,他拿到这些勇士的指挥权,将会对其“好好的”使用。 大祚荣十分欣喜,因为他觉得这位“赵都尉”十分上道,两三句话就说定了带兵向咸兴、金城方向出击——这两个地方,就是那顺奴部落泉家的老巢——虽然足够富庶,但是也肯定十分难啃。 他以为赵无咎“听懂了”他的意思,将会带着这五千人去执行艰巨的任务。那些人全都出自一些不大不小的部落,而且还都不怎么服从大祚荣的粟末靺鞨。自然而然,大祚荣希望这些部落的军队,能够在残酷的战斗中出现一些意外……多多益善。 只是,赵无咎虽然听懂了大祚荣的意思,也给出了肯定的回复,但点了这五千人他绝非是想要这些人当炮灰。 他是真的打算带人去碰一碰泉家。 就好像扶余国,此时已经隐隐崩塌,许多股不同势力的力量开始风起云涌。泉家因为泉苏文和泉男建的死,现在多半也变成了一个小号的“扶余国”——泉苏文的嫡子泉男生和那个“绿眼狼”泉男产,现在应该已经快要到撕破脸的边缘了。 “此时不搏一搏,更待何时?”赵无咎拿到这五千人的指挥权,当即就有了自己的打算。 第309章 如何扶烂泥上墙 虽然有个“骑都尉”的武将头衔,但带兵打仗这种事情,赵无咎还是头一次尝试。 而且,这一来就是五千人,他一开始带兵确实感到有些吃力。 靺鞨人的军队形制比不上扶余,更比不上大周,他们的大军更像是一股聚啸山林的绺子。 不仅没有前军、中军、后军的分别,也没有彩号(伤兵)营、军械营、罪囚营之类的功能单位。 而且,像赵无咎带着的这五千人,一共分为七个部族。 每个部族的士兵,都只是服从其各自的“梅录”来指挥,基本上横向之间很少交集。 赵无咎下达同一条命令,也得分为七次来传达,必须得把每个“梅录”都通知到位才能确保全军执行下去。 这也导致了这样的一支军队,明明都是骑兵,可是他们的行军速度却比步军都要慢上许多。 渡过粟末水,沿着“木底—苍岩—哥勿—讫升骨城”这一线直奔咸兴城而去,沿途不过两百余里,皆一马平川的道路,他们居然走了足足七日! “要是在大周,有军法官随军监督,那些‘梅录’们早就死了七八次了。说不定就连在常州府闹的那伙子‘绿眉贼’的贼兵,都要比他们军纪严明。” 在行军途中,那七个梅录除了每夜扎营的时候会凑到一起,其余时间都是各自带着部族士兵从事。 “木底—苍岩—哥勿—讫升骨城”这几座城市,全是沿着河流而建的、扶余国腹心之城。 其城市周围有着大量农田,顺奴部的泉家旁支是它们法理上的土地所有者,而实际上管理者则是景福城两班大臣那套官僚系统。 十日之前,景福城发生了“国殇之变”,扶余国上下尽哗然。 而且,虽然泉家成功地给扶余国王换了个户口本,但是由于【鬼怪】和赵无咎的意外出现,泉苏文、泉男建身死,所以最后居然是让“绿眼狼”泉男产——这个在泉家本家都不怎么受待见的“婢养子”——把持了国都景福城。 景福城的两班大臣们,即便是那些早已倒戈向泉苏文的人,也没有一人不感到失望的。而那些以泉苏文嫡长子泉男生为首的泉家人,同样也对此结果感到不满。 更可笑的的是,这两帮人哪怕在“不满意”上达成了一致,可彼此间却竟然也出现了对抗的趋势。 而有了这样“存同求异”的思想作指导,在地方上那些顺奴部的贵族和两班大臣子弟,明明撕破脸皮才两三天,他们之间的斗争就上升到极为严重的地步。 只差彼此直接动手了。 特别是,那些当地方官吏的两班大臣子弟,哪怕没有使用暴力的军事条件,可光是那种“非暴力不合作”,就几乎瘫痪了地方上的各种日常行政事务。 守军的粮饷不按时发放,租庸赋税胡乱收取,快要抢收秋粮了居然开始加派徭役……总而言之,顺奴部的土地上,明明今年的年景不错,可几天下来就变得怨声载道,就连几座城池里都出现了饿殍。 而这,也恰恰给了赵无咎,或者更准确地讲,他带着的那五千靺鞨联军一个可乘之机。 木底、苍岩、哥勿、讫升骨城,十余日的工夫,五千靺鞨骑兵就连克四座城池。 靺鞨军根本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其中哥勿、讫升骨城甚至望风而降,当地的地方官甚至亲自命人打开了城门,主动放了军队入城劫掠,以避免发生对抗。 而他们这样的“不作为”,自然而然地,助长了靺鞨人的骄横。 赵无咎麾下名义上的七个梅录,不仅变得愈发听调不听宣,还总是因分赃不均在赵无咎中军大帐大吵大闹。 只不过,面对这种情况,赵无咎也不去管他们。他要么是坐在营帐里翻书册,任凭其争吵,要么是就带着几个人去巡视营地,仔细听各部落的靺鞨士兵口中讲的土话。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几天下来,赵无咎总算等来了他想要的回报。 系统里的技能栏里,那【博闻强识】一栏下面,总算有了两个新词条——【靺鞨语】和【扶余语】——不过,这两种新语言都是“入门通晓”阶段。 他赶忙就氪了些劫数点,氪金就能变强,两种语言的掌握程度随即就变成了“熟练运用”。 这一刻,治军的最后一个障碍也消失了,赵无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去将靺鞨联军这团烂泥给扶上墙。 他嘴角翘起,心中笃定道:“这要是还不能扶上墙,那就把你们都镶到墙上。” 赵无咎如此言道,并非是因为口嗨,而是是因为他们行军的下一地点就是丸都山城。 那是一座建立在台地上的城池,是卡死军队迫近咸兴城的最后一道关隘。 反过来说,谁要是能够将此城占据,那么就可以将顺奴部泉家的势力在陆上扼死于咸兴和金城一线。 因此,泉家在这座面积不大的山城布置了几千人的士卒,几乎已经达到台地所能容纳的上限,而且城里几乎全民皆兵。 赵无咎麾下的靺鞨联军,经过前面那十日的纵情恣肆,已经变成了一支骄兵。 顺奴部的城池虽然比不上大周,可也比靺鞨人富庶许多。之前在扶余国北部边境劫掠,靺鞨兵们最多能劫到一些人口、粮草和生活用品——而最近,他们则看到了真正的金玉珠宝! 那可是连其部落首领帐内都没有的宝物,怎么能不令这些小兵感到欣喜若狂。因此,就算明知道丸都山城不好打,可是被麾下部族勇士的贪欲所裹挟,那七个梅录硬着头皮也得去尝试打一打丸都山城。 而赵无咎也添了一把火。 大营之中,他当着那五千人的面,用正儿八经的靺鞨语向这七个部落的士兵陈明了攻克丸都山城的好处。 若是能攻下这座台地山城,进可以直逼顺奴部的金城、咸兴,那里是真有着金矿的。 而如果不想继续打下去,那他们也可以凭借占据这座山城同顺奴部泉家谈判,索要金子来作为退兵的条件。 总而言之一句话:好处多多,能不能接住这场泼天富贵,就靠你们自己了。 第310章 碰石头 为利所动,五千靺鞨兵的战意顿时达到了顶峰,纷纷叫嚣着想要去攻占丸都山城。 就算那几个实际掌兵的梅录,也无法弹压自己麾下部众们的请战意愿。 他们其实都已经派了斥候,知道这个目标不好攻克,想要攻克这座台城绝对要拿许多人命来填。 于是,这七个梅录在同赵无咎中军大帐出来之后,又私下里凑到了一起碰了个面。 在这七人之中,因为各部落实力强弱、派系的分别,主要有两个人掌握着话语权。其余五人大方向都依附于这两人,只是在涉及各自利益的时候,才会有分歧和不同意见。 而话事的二人,分别名叫:胡独鹿和保活里。 胡独鹿身材魁梧,身穿用貂皮和麻布制成的传统靺鞨服饰,外披一件精致的铁甲。 这件铁甲是他从扶余人那里得来的战利品。他的发式是典型的靺鞨编发,绞短之后的头发,编成许多条发辫垂在脑后。 保活里则显得更为精干,虽然装束与胡独鹿相似,但更为简洁。 他身穿的是靺鞨传统的裤褶服,裤腿肥大,便于骑马和战斗。 保活里只是在脑后编了一条辫子,上面插着几根雉尾。但是其胸前挂着一串由青铜和玉石制成的项链,这是他家族传下来的宝物,上面携带有萨满的祝福。 “保活里,你的部众‘收成’怎么样,有没有给部落老少带上过冬的粮食?” 听了胡独鹿的话,保活里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你说呢?粮食这东西可不好带,小崽子们宁愿抢口铁锅回去,也不会去抢什么粮食。” 胡独鹿抚摸着腰间的弯刀:“我们部落的勇士也一样,袋子都快把马压成罗锅了,可却都没带上什么嚼谷。虽然部落里的萨满长老说了,今年是个好年景,多半不会闹白灾。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胡独鹿止住了话语,而保活里则若有所思。他看着面前跳动的火焰,思考了片刻才开口道:“你说得很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粟末部的大祚荣已经让人去通知族长和长老了,他们要征发更多的男丁过来。到时候,可以让他们带些粮食回部落去。” “只是他们回去吗?” 胡独鹿意有所指地道:“入冬之后,部落里要是没有勇士们看顾着,不说是风雪,就是一群恶狼都能给留下的老弱带来威胁。 部落里的长老和族长现在不怕这些事了,他们全都在大祚荣那座东牟城里享清福。而照顾部民,只能靠咱们这样的人了。” 此话一出,围在篝火旁边的几个梅录全都眼观鼻、鼻观口,不再言语。 刚刚,胡独鹿只差一张窗户纸,就把话给彻底捅破了:他们这样的、掌控着各自部落军事力量的梅录,未来到底该何去何从? 大祚荣被那周人特使的话说动了,准备趁着扶余国内乱的机会,对其大举用兵。 哪怕现在已经快要入冬了,可是大祚荣依旧集结了更多的军队,想要大举南下,长驱直入扶余国。 抛去大祚荣这个打算的好与坏,到底理智不理智,光是分兵两路这个行为,就已经把他的想法表达得足够明确了。 跟着大祚荣南下的那些“梅录”和勇士,除了粟末靺鞨本部人马,剩下的就是被大祚荣彻底收服的部落。 那些人都是大祚荣的心腹。 而这里他们七个“梅录”,还有其手底下总计五千多名士兵,其实就是一群“不合群”之人。所以,他们才会被大祚荣安排跟随那位大周来的贵人使者,向着东面而并非向南挺进。 本来,就算就什么怨怼,碍于大祚荣的威信和军势,他们也只得乖乖领命。 此番东进之初,他们其实就已经做好了“伤筋动骨”的准备。只是没想到,结果赶上了好时候。东进这一路上,他们竟然兵不血刃地连克扶余国四座城池。 这相当于穷久了之后,一下子陡然暴富,他们几个其实都多了些别样的心思。 要知道,此次南下所获,已经足以让其给各自部民们带回足够多的“礼物”——而那些已经在大祚荣的东牟城里,蜷缩了数年之久的部落酋长和长老们却只会自己享福,压根不会为部民们考虑太多——他们以前即便想过要用自己来取代那些贪婪的酋长和长老,最终也会因囊中羞涩而计划无法成行。 可现在,他们有钱了。以往的一切“不可能”,现在也变的存在可能性。 保活里点点头道:“胡独鹿你说得对,我们也可以跟着回去了,毕竟大祚荣今年冬天都要忙着攻略扶余,他应该都没有时间照料我们的部族。我们可以自行撤走,等到冬去春来,咱们的部落就会有机会获得新生,那些没有用的贪婪族长将不再是阻碍,那些没有部落武士守护的其他部族成员,也会成为咱们的兄弟姊妹。” 胡独鹿拔出腰间弯刀,拨弄了一下面前的篝火。“咱们要是想走,大周那位使者一定不会同意的,他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而且,他化身‘铁猛兽’的样子咱们都见过,反正我不愿意与这种猛兽正面硬顶。” “谁说咱们要与他正面硬顶?”保活里狡黠一笑,“他要打的那个丸都山城,可是扶余国的河流交汇之所,是扶余国的一条转运枢纽,泉家定是会派遣精兵强将坐镇。那位大周尊使要是不识时务,自然有泉家这块顽石会让他撞得头破血流。” “你怎么这么笃定?” 胡独鹿嬉笑了一声,问道。 而保活里给出的答复则是比较玩味,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问了个问题。 “确实没有人会没事去撞石头,可常走山路的话,有时候确实会遇到山崩,那些石头会‘主动’从山上滚落下来。” 胡独鹿饱含深意地看了眼保活里。 “没想到啊,保活里兄弟可真是藏得挺深的,今夜你可得和老哥我好好叙叙旧。” “哈哈,好说,好说。” 第311章 双赢 战事的阴影,就如同一团巨大的乌云,笼罩在丸都山城的城头,使得山城军队上下神经紧绷。 令人惊诧的是,一连攻克了四座城池的靺鞨野人们,居然没有趁势攻城! 他们只是把宿营地挪到了丸都山城台地下方,在城内守军眼皮底下,然后就开始按兵不动。 虽然从晚上到早晨,他们连根羽箭都没向城头上射,却害得城头上持戈相待的守军白紧张了一整夜。 到了交班时,紧张地站了一宿的守军,几乎每个人的腿肚子都一个劲地转筋。 “下去之后,让伙房多弄点猪肝酢,血肠子,兄弟们都累坏了,可得让他们吃好点。”一名小箭拉过自己的亲随,特意嘱咐了一句。 “喏。”那亲随激动答应。 这几日以来,舶来的食物越来越少,新鲜的肉食几乎断绝,丸都山城里的守军几乎只能靠存粮度日。 “对了,我想吃鱼了,你去鱼市口弄点鱼来。”那个小箭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又嘱咐了一句。 与此同时,就在距离丸都山城东边不远处,在渌水和萨水交汇之处,一个叫“鱼市口”的地方,岸边的货摊前面也挤满了从下游城池前来趸货鱼贩子。 他们拥挤在货摊前,为了一点点的田螺和鲻鱼大声讨价还价。 “都小声点!” 货摊的主人,不断提醒那些鱼贩:“不到三里地开外,就有靺鞨野人的大营。你们不想活了,我还想活命呢!” 遭到呵斥,鱼贩们这才收敛了一些,他们确实也都听说了靺鞨野人大军逼近丸都山城。 “那群茹毛饮血的野人,以往不都在北境肆虐吗,怎么这次进到咱们扶余这么远?” “担心什么,不过就是一群好勇斗狠的野人罢了,他们难不成能打下丸都山城?几十年前,可是连大周的军队来了,都在这座城池面前败下阵来,它就是‘高朱勐’大神给咱们扶余人立的擎天白玉柱!” “也是,只要丸都山城不被打下来,咱们顺奴部的地盘上还能出什么事情?” “不过,咱们也得小心些才是,毕竟刀兵不长眼睛。趸了鲜鱼,还是速速离去为妙。” “兄台高见,咱们一齐杀点价怎么样,杀完价也好一齐离去。” “好说,好说……” 这些鱼贩子的话语,全都传到了那货摊主人的耳朵里。他只是在心里嗤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一群扶余狗奴罢了。” 不过,这个货摊主人并没有在脸上表露出不屑,他仍旧指挥着渔夫们将一筐筐鲜鱼送上岸,卖给了那些来此地趸鱼的鱼贩子。 这时,有一人纵马疾驰到了鱼市口,身上还穿着扶余军官的服饰。 那人并不下马,而是直接驱驰马匹挤开那些鱼贩子,来到摊主近前。“老莫,来一尾鲜鱼。” 被唤作“老莫”的摊主连忙起身,从身边一个竹篓子里拎出一条早就用草绳串好的鳇鱼,满脸堆笑地双手奉到那个扶余军官马前。 “军爷您收好,昨晚上刚刚打到的鳇鱼,肚子里还是满籽的哩。” 那个扶余军官接过鱼,既不给钱,也不多废话,随即便拨转马头离开了鱼市口,带着鱼回了丸都山城。 这条鳇鱼最终被摆放到那个小箭的桌案上,可是它肚子里的“鱼籽”却不见了踪影。那还沾着鱼腹里面血水的“鱼籽”——或者更准确地讲,一块黄麻布——则被送到丸都山城守军的“傉萨”案头。 (注释:傉萨是高句丽武官制度职位,类比唐的“都督”,不过实际上就是一些重要城池的军事长官。) 鱼腹藏书…… 虽然这是个老办法,但却也是一个屡试不爽的好法子,足以避人耳目。 原来,那个把控了鱼市口渔获交易的货摊摊主,其实是一个黑水靺鞨部的靺鞨人。 不同于更西边的一些草原人,靺鞨人的部落除了有逐水草而居、依靠放牧为生,还有一些依靠在白山黑水间渔猎为生。 就像那个老莫,虽然无论穿着打扮,还是长相都与扶余人无异,但他其实却是个黑水靺鞨。 而且,他不仅是黑水靺鞨安插在扶余国的一颗钉子,同样也是这片土地的所有者、顺奴部泉氏一族同黑水靺鞨交流的“中间人”。 没错,老莫是个双向斥候。 甚至,他在黑水靺鞨和顺奴部泉家之间传递情报,还是两方人都私下认可而的。 要知道,靺鞨人现如今的共主是粟末靺鞨的大祚荣,除了统合靺鞨,他还有着南侵扶余的大志向。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黑水靺鞨和顺奴部泉家之间有着共同的竞争者,那他们也就有了合作的基础。 只要鱼市口开着,黑水靺鞨和顺奴部泉家的联系就不会断。只要那个小箭“想”吃鱼了,丸都山城的傉萨就能看到最新的消息。 而今天,看完了黄麻布上写的东西,这位傉萨大人不由得有些犯难了。 原来,这是黑水靺鞨部的梅录保活里,亲自寄给他的一封信。信上提及了丸都山城下面,出现的这五千靺鞨兵的来历,以及保活里对他的“建议”。 保活里建议他,与其固守,不如主动出击一次。 他们将作为内援,确保可以让丸都山城的守军击退这五千靺鞨兵。 而在那之后,保活里他们也可以名正言顺地退兵回家,保证不再进犯顺奴部的腹地。 按照保活里的意思,这将是一个“双赢”的办法。 丸都山城的傉萨可以因此而立功,他将更为泉家人器重,特别是那位泉苏文嫡长子泉男生刚刚继承家业、尚且立足未稳之际。 而保活里他们的黑水靺鞨军队,也能因为兵败为由退出扶余国,短期内不再受到粟末靺鞨大祚荣的辖制,不用为了他人的野心而白白搭上自家部民的性命。 丸都山城的傉萨被保活里说动了,只是一时间真的拿不定主意。 固守城内,虽然不会立下什么战功,但是凭借地利,他绝对有信心让丸都山城固若金汤。而他要是贸然出击,虽然说丸都山城内守军,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其实都优于那五千靺鞨兵。但是兵凶战危,只要打仗必定要承担风险。万一那个保活里是在用计,故意引诱他们出城,为的是等到城内空虚再拿下这座山城…… “现在也不知道该听谁的。”想到这,丸都山城的这个傉萨不由得有些郁闷,用拳头轻轻捶了下桌案。 第312章 慈不掌兵 “当然是听我的。” 赵无咎抬了抬手,从一名“伊尔根”(自由民)手中接过支马鞭,然后就狠狠抽了面前一个小箭一鞭子。 虽然他还控制着力道,但是这一鞭子下去,仍旧将那小箭身上的皮甲抽碎,将其胸前连皮带肉地抽掉一大块。 那小箭似乎有些不服气,赵无咎也不气恼,只是一直跟在其身边的旺财和来福走了过来。 一虎一犬也不发声,它们只是对那人露出了嘴里雪亮的牙齿。 “记住,命可都是你们自己的。要是自己都不珍惜,别人也不会替你惜命。” 赵无咎看了那个小箭一眼,伸手就从其腰带上扯下来装着马奶的酒壶。 “入夜之后,撒出人手在大营周围,夤夜巡备,不许有一人饮酒偷懒。但凡被我发现,我一定先斩了你。” 说完,拿上那个小箭的酒壶,赵无咎便扭头离开了。 而等他走后,老萨满乞四比羽这才走了过来,给那个小箭敷了一副伤药。 在靺鞨人的部落里面,除了沟通众灵之外,萨满们的另外一项职能就是给族人治病。 “感谢尊敬的智者——” 敷好药之后,察觉到伤口上有种凉丝丝的舒适感,那名小箭连忙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把自己这段时间抢来的银钱,想用其“供奉”这位老萨满。 不过,乞四比羽不仅拒绝了他的财物,还提醒了他一句:“赵都尉才是有智慧的人,他说得没错,你们晚上巡逻时偷懒饮酒,那就是拿自己的小命不当回事……你可长点心吧。” 然后,这位六、七十岁老头模样的萨满便开离开了这名小箭的帐篷,追随赵无咎的脚步去继续巡营。 巡营是赵无咎在通过系统加点,快速掌握了“扶余”、“靺鞨”两门语言之后,才开始进行的每日例行事务。 如果不能亲自和那些底层军官交流,而是依赖通译,他想要掌握这支五千人的靺鞨联军恐怕就是天方夜谭。 哪怕有着几个关键人物的投效,可是他至少得让中下级的军官认识自己。 就算做不到令行禁止,也得要让自己的话语令士兵们听到、听明白。 一连几天,他每每扮了黑脸之后,都会让乞四比羽这个老萨满来扮红脸。 这么做,一来是为了让那些被他找到的靺鞨底层军官,能够在两种态度的对比间加深印象;二来则是为了稳住他们的心态,不让他们走极端,惹出什么麻烦来。 毕竟,他是想要收服这些人为自己卖命,而不是给自己树立一些敌人。 “威信还是不够啊。” 一边继续巡营的同时,赵无咎也在思考着一些问题。 刚刚之所以要鞭笞那个小箭(百人队长),就是因为那人不服从赵无咎的指令。 之前,原本将入夜之后在大营周围做暗哨这个任务交给了那人,可他却没有亲自去认真履行,只是派了几名手下做暗哨,他本人却还时常饮酒作乐。 大周府兵之中,若是哪个旅帅敢这么干,多半当即就会被处斩,连去找明法参军申辩、领受军棍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刚刚那名小箭却还敢反呛了赵无咎一句,说不亲自带队摸出去当暗哨,是得到了他们部落梅录的首肯。 因为那个梅录觉得,现在扶余人根本不敢出城主动攻击,还派出去那么多暗哨,完全是空费力气,还不如少派些人出去,剩下的人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真他娘的是一堆烂泥。” 走在大营之中,赵无咎看着那些靺鞨人士兵,在其各自的部落里面,他们不过就是一个个普普通通的父亲、兄弟、儿子。 然而,南下来了扶余国之后,摇身一变,他们就变成了盗贼、强*奸犯、杀人狂,为了点金银财货便对他人没有了半点怜悯之心,比旺财和来福更像是野兽。 不久前,若非赵无咎拧断了几个人的脖子立威喝阻,这帮靺鞨人甚至还要把从之前占领城池里的掳来的女子,充为营妓。 因此,本来就是一个“外人”的赵无咎,对于接下来使用些见效快,但却阴险毒辣的法子来调教这帮靺鞨人,心里原本的那点恻隐也渐渐磨没了。 “慈不掌兵,古人诚不我欺。若不是你们实在如此不堪,其实可以不用死的。” 想到这里,赵无咎招了招手,将几个新近挑选的伊尔根侍卫全都唤了过来。 这些所谓的“伊尔根”,用大周话来理解就是“自由民”,他们的出身成分都是各自部落里的小姓平民。 就好像大周的村子,那些贵族首领、长老就是村里的大姓,其余的部落民要么是他们的旁支亲戚,要么就是他们的奴隶——有时“旁支亲戚”和“奴隶”这两个身份,其实并不怎么矛盾——剩下和部落首领实在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部民便是“伊尔根”。 只是,伊尔根在其各自的部落里面,很多时候都会受到打压排挤。他们虽然不是奴隶,但是部落里那些“大姓”的家奴,有时候都敢于去欺侮他们。 如果不是这次南侵扶余,靺鞨共主大祚荣从诸部落征召男丁数量太多,这些伊尔根们往年其实都捞不到这样的南下机会。 而且,即便能够南下,伊尔根抢掠到的金银财货其实也很有限,根本争不过那些“大姓”人家和他们的牧奴。 赵无咎也正是因为看到这一点,所以才从自己麾下这名义五千靺鞨兵里,征召了几十名伊尔根充当护卫。 他不仅用自己的钱财,给这些人发了饷钱,还给了他们画了张当他的亲兵、往后带着家人孩子去繁华富裕大周生活的大饼。 既舍得掏钱,又会画大饼,这样的领导再如何如何,通常也能够收获下属至少一部分的忠诚。 就像现在,赵无咎对这些伊尔根侍卫下达的命令,他们至少都会尽力去完成,而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只听自家梅录的话,又或者干脆对赵无咎阳奉阴违。 第313章 收服人心 “今夜,汝等要分散于各吊楼值守,看到营外亮起火光就要用铙钹示警……” 赵无咎十分耐心,掰开揉碎地同手下的伊尔根侍卫们讲得清清楚楚,给他们每人做了安排。 等到讲述完毕,这些伊尔根侍卫们还学着周人的习惯,抱拳唱喏,然后才各自领命离去。 乞四比羽低眉顺目地跟在赵无咎身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跟在旺财与来福这一虎一犬身后,静静聆听了赵无咎下达命令的全过程。 短短十几日工夫,这个老萨满已经被赵无咎收服了,死心塌地为这位少年效命。 在其看来,哪怕像大祚荣那样的靺鞨英杰,才情和智慧也不及这个少年人万一。 个人勇武那就更不用说了。 反正,乞四比羽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哪个靺鞨人能让一头猛虎乖顺如猫;也没见过哪个人随便牵来的一条细犬,就能令其供奉的蟒灵变得看见了“祖宗”似地,不仅恪守礼貌谦恭,还时时提醒他不要越界、不要争宠。 等到伊尔根侍卫们全都领命离去,乞四比羽这才亦步亦趋上前,小声提醒道:“章京大人,胡独鹿还在营帐等着您呢,您要不要去见他一下?” 章京,既从汉话音译到靺鞨语里的“将军”,这原本是靺鞨诸部落公推酋领大祚荣的称号。它的地位还在“梅录”之上,是可以调遣各部落“梅录”的主官职称。 有其他人在场时,乞四比羽都以“都尉”来称呼赵无咎,只是在四下无人时才用“章京”称呼,以示尊崇。 “走吧,咱们去和胡独鹿谈谈。虽然之前已经同黑水部的保活里谈过了,但是多一个‘安达’都一条路不是?” 赵无咎没有拒绝乞四比羽。 事实上,之所以他会允许这个老萨满跟在自己身边,其实就是想要借重对方的身份。一个在靺鞨诸部落都颇有名气的萨满,正好方便替他打个前站,去结交一些现下不便于去主动沟通的“关键人物”。 之前的保活里如此,现在这个胡独鹿亦是如此。 有了乞四比羽的前期铺垫,赵无咎和胡独鹿谈得十分投契,气氛到位了,差点就当场插香拜了把子。 等到傍晚时分,赵无咎还亲自在中军营帐设了场宴席,邀请胡独鹿前去共饮美酒。 ………… 丸都山城,“傉萨”于支留正在烦心之际,一人的突然到访,让他暂时放下了对战事的思虑。 毕竟,守住丸都山城,往大了说是在保全扶余国,往小了讲则也仅仅是为了泉家和顺奴部。 而这些,跟他的关系其实说不上有多么紧密,反倒是那个来人带来的消息则关乎着他于支家的兴衰荣辱。 “鬼室夫人,您为何从金城来到丸都山城了?这里靠近战争的前线,不安全——” 于支留的话语突然打住,因为桌案对面那个以珍珠粉敷面的女人,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背。 “我更喜欢被叫作‘樱’。” “于支大人,你知道吗?泉苏文就是这样叫我的,在床榻上,他更是喜欢一边叫我‘小樱’,一边用力挞伐我。” 那女人用满含秋波的眼睛打量着于支留,后者被看得浑身一阵火热,不过很快他就将自己发硬的手掌从鬼室樱的柔荑下抽了出来。 “鬼室夫人,还请你自重!” “这里是扶余,不是倭国!” “行那蝇营狗苟之事的人,在我们这里是要被神明唾弃,永生永世抬不起头的!” 于支留厉声呵斥。 “呵呵呵,你还真是对泉家忠心耿耿啊。可惜了,本来我还想让你尝尝甜头的——不仅是泉苏文,就连他那个黄金儿子泉男生也都尝过了哦——要不然,我也不能顺利离开金城。” 于支留皱起了眉头,他有点后悔自己让人把这个倭国妖女迎进府内了。因为无论她刚刚说得是真是假,都不是他于支留该听、想听的。 玛德,早就听说泉家的这个妾室不似良人,今天让我给遇到了。 作为泉苏文生前比较信任的家臣之一,于支留自然知道泉家很多事情。 他面前这个叫鬼室樱的女人,就是“狐狸脸”泉男建的生母。除了是一名巫女之外,鬼室樱还是倭国曾经颇有势力的鬼室家的女儿。 只不过,他们家在百济国下了重注,故而不得不和大周的军队在百济打了一仗。 结果毫无悬念,百济国灭,鬼室家也因为家族菁英损失殆尽,所以在倭国朝堂变得一蹶不振。 泉苏文纳了鬼室樱为妾室,于支留他们这些家臣心里都很清楚,英明神武的泉大人绝非是单纯看上了鬼室樱的美色,他其实更看重鬼室樱的血统。 由鬼室樱生下来的、那位已经确认死在景福城的二公子泉男建,根据于支留的推测,泉苏文大人原本的打算应该是在未来某个时刻,将其一竿子支到倭国去。 有着鬼室家的血统,在法理上,自然也有资格继承鬼室家在倭国遗留的一些东西。 再加上,有着扶余国顺奴部泉家的背后支持,以及泉男建的天赋才情,在泥丸大小的倭国,他未来十有八九能够成就一番大事业。给倭国那“万世一系”的倭奴王重新换个“户口本”,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最主要的是一旦泉男建去了倭国发展,那么他也不会威胁到泉苏文最喜爱的那个“黄金儿子”泉男生的地位。泉家几个儿子,至少在明面上,也能保持兄友弟恭。而泉家的势力版图,亦能因此而扩大许多。 只不过,这些计划都成了空谈,因为泉苏文和泉男建都已经死在了景福城。 同时,泉苏文的突然死亡,对于支留和他的家族来说,也不啻为一场噩耗。 而鬼室樱在挑逗了他一番之后,还当面将他刻意不去细想的这件事情给挑破了。 “于支大人,你是泉苏文的家臣,可你并非是泉男生的家臣啊。 就算是在当初,泉苏文其实也没把你选为他那‘黄金儿子’的家臣。否则,你不会被安排据守丸都山城,而是会被留在金城、咸兴城,留在泉男生身边才对。 哦,我忘记对你说了,你家里人现在已经被泉男生看住了。 那个小崽子,估计等不了多久,就会派人来接替你据守这座城池。 言尽于此,我劝你最好早点为自己作些打算。要不然,就像大周那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 第314章 夜袭 鬼室樱的诛心之语,戳破了于支留的心房。 等到鬼室樱走后,他也开始不断盘算起了利弊得失,只不过是全然关乎于自家的那种。 甚至,他都没有心思打探一下,那个鬼室樱接下来要前往何处? 而交换了一下思考的主体,他马上就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再怎么固守丸都山城,也终究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无论守住,还是守不住,于支家似乎都会没落下去。 如果他能守住丸都山城,泉男生之后也会找自己的家臣,来替换掉他。 你能轻易守住,那是丸都山城建得位置好,换个人也行。 而如果他守不住丸都山城,不说会不会战死,他于支家也就当即会被泉男生处理掉。 你都战败了,那把你拿掉,是不是上应了天意、下应了民心? 几经思量之后,于支留终于重重一捶桌案,心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他准备主动出击,去逆一下那些靺鞨人的兵锋。 “如果能够讲那群靺鞨人打退,我就顺道收拾了丸都山城以西的几座城池。 木底、苍岩、哥勿、讫升骨城,这几座城的人既然能够投降了靺鞨人,那他们也同样能归降于我。 占了这几座城池,有了钱粮给养的来源,那我就不再受制于金城和咸兴城。 只要再把控住丸都山城这个战略要冲,那么我就可以和泉家人的势力隔城而治理。 那时,泉男生必然会投鼠忌器,非但不敢拿我于支家的人作为人质,恐怕也会用其它利益来收买我。 至于说,到那时候我该怎么选,是选择泉男生、泉男产,还是自立…… 我至少有了三种选择,不再像当下一样没有路可以走。” ………… 赵无咎让人准备好了酒宴,一坛坛的鹿肉大麦汤、喷香冒油的林中飞龙、涂了蜂蜜的羊排、添了香料之后煮得松软的野猪肉,全都被搬进了他的中军大帐。 光是这些东西,很难让人想象,他要宴请的宾客只有两个——胡独鹿和保活里。 而当此二人前后脚走进赵无咎的大帐,看到正箕坐于主位,已然开始大吃大嚼的赵无咎,两人全都登时面色为之一怔,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都来了哈,”赵无咎把手上的一块啃干净的羊排放下,又顺手将一大块半生不熟的野猪肉丢给了帐内趴握着的来福,任由那老虎撕扯着吃。 “赵都尉,你这是什么意思?”看到这一幕,保活里当即便问道。 身材更为魁梧、年纪也更大一些的胡独鹿,此时反而有些沉默,只是把手按到腰间的刀柄上。 “什么‘什么意思’,我就是请两位梅录来赴宴罢了。” 赵无咎大喇喇地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笑着对这二人说道:“你们二位之前都分别找过我,谈过一些东西。说来也巧了,你们二位自己可能还不知道,你们同我讲的内容可都差不多呢……” 胡独鹿和保活里听闻此话,不由得对视了一眼,脸上的神情也都变了颜色。 原来,他们两人之前都找过赵无咎,向赵无咎说了最近丸都山城的傉萨于支留很可能发动夜袭。 他们还都说自己有着特别的斥候,已经潜伏在那丸都山城里许久了,给他们私底下送来了消息。 而且,他们还分别向赵无咎保证了:只要有他们在,于支留的夜袭绝对不会成功。 他们让赵无咎不必担忧。 只是,他们也提出了类似的条件:让赵无咎给予他们一些独断专行的许可,那样他们就可以让对方的部众来承受最大的战损,而他们将会确保联军最终获胜,乃至攻取丸都山城。 赵无咎淡淡笑着说道:“……再加上,你们还都想要和大祚荣一样的待遇,得到大周的支持和册封。想来,二位入冬之后回到自己的部落后,恐怕也不会闲着吧? 本来呢,我不是不该去过多地置喙靺鞨各部落自己族内事务的,可是因为二位哥哥和我谈得不错,所以我这才把你们都邀请过来,想要把话聊清楚。 有什么矛盾,聊清楚之后,再解决掉就是了。” 原来,胡独鹿和于支留确实是如同他们之前商量的那样,想要借着这五千靺鞨联军被“击溃”的借口,退兵回到白山黑水间的部族驻地去。 只不过,除了这点共识之外,这两位梅录大人都还有着一些自己的小心思。 他们都希望对方的部属,在接下来的“溃败”中遭受更大的损失。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在今年冬天,将对方的部族纳入自己的部族里。毕竟,他们两个人的部族都挺大的,小鱼小虾可满足不了胃口。而他们同赵无咎谈的条件,便是慷他人之慨,让其他小部族和彼此承担起“溃败”时必然会产生的伤亡损失。 赵无咎虽然话没有将窗户纸点破,胡独鹿和保活里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登时,这两个梅录就彼此怒目而视,先是大吵大嚷,然后又彼此指指点点,看那架势就像恨不得扒了对方身上的皮。 赵无咎则压根不再搭理他们,只是自顾自地享用起宴会上的食物。 他的【饕餮胃】正在全力开动,今晚多半有场硬仗要开打,多吃点东西总没有坏处。 胡独鹿和保活里两人吵着吵着,矛盾就再一次升级了,胡独鹿直接抽出了自己腰间的弯刀。看情况,保活里现在不占优势。或许是因为来赵无咎中军大营赴宴的缘故,所以保活里没带武器。 见此情况,一直一言不发地待在一旁的老萨满乞四比羽,赶紧提醒赵无咎:“章京大人……” 然而,他话音未落,大营之中就响起了“呜呜”的号角声。 那是赵无咎和他那些伊尔根侍卫约定好的信号,只要见到大营外面有火光亮起,那么他们就会随之吹响警示的号角。 赵无咎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之前一直躲闪示弱的保活里则一把拿住了胡独鹿的手腕。然后,又是一记快速反手,直接用对方手里的弯刀抹了对方的脖子。 “看来,你们两位已经商量出了个结果……果然,保活里梅录能从鱼市口把消息送进丸都山城,而胡独鹿梅录他之前只是在吹牛皮。” 第315章 擂鼓聚将 秋冬时节,山林萧索。而这,也正是天干物燥,易生烟火之时。 不过,丸都山城所处台地周围的火点,乃是某“人”故意点起来的。 或者,更准确地讲,是一条油光水滑的黑毛细犬,为它的主人示警时故意点的。 原来,自打和保活里聊过之后,赵无咎就开始留心做好了后手。 几日以来,借着巡营的机会,依靠老萨满乞四比羽的沟通,他大概其探听到了那位黑水靺鞨梅录口中所说“斥候”的底细。 每天天不亮,赵无咎就一定会放出细犬旺财去鱼市口,暗中窥视那些打鱼人的形迹。 就算旺财没有收获,也权当是遛狗了,细犬不让它大量运动是不行的。 至于说,让旺财独自外出,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赵无咎一点也不担心。 毕竟,旺财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细犬,而是一条化作细犬的山川神明。 就算出意外,也是遇到它的人出,再不就是有意外的收获。 而就在今天,旺财竟然真的碰到了意外收获,而且还是两个。 第一个意外是,有一名军官打扮的人从丸都山城飞骑而出,只是为了去鱼市口拿一尾鲜鱼回去。 第二个则是,一条小船沿萨水行驶到鱼市口便停泊下来,一队人护送着一名头戴斗笠黑纱的女子从船上下来,似乎也是在直奔丸都山城。 旺财的鼻子可灵了,隔着老远,它就嗅到那女子身上散发着一种独特的“狐骚”味。 回营地之后,旺财将这两则消息,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赵无咎。 因为量劫系统认定的【从属】关系,所以赵无咎不仅可以利用【调禽聚兽】技能,“听”懂旺财的“话语”。他还能花费一些劫数点,亲眼看到旺财所讲述的这两个意外收获的场景。 看过之后,赵无咎当即断定,那个神秘女子多半和泉男建有关系。 而那个军官从丸都山城飞骑下来,只为带一条鱼——得多爱吃鱼,或者说心得多大,才会在两军对垒之际干出这种事情——这条鱼多半不同寻常,十有八九是黑水靺鞨部的人在行那“鱼腹藏书”的障眼之术,偷偷在与丸都山城的人沟通什么事情。 虽然他不能确定,那神秘女子进了丸都山城之后会造成何种影响,但是那黑水靺鞨部给丸都山城的人送了信,这就足以令其提高警惕。 信都送进去了,丸都山城的扶余守军要袭他这五千靺鞨联军的时间,恐怕不会拖得太久。 因此,他在入夜前就将旺财再次撒出了大营。而且,他还令其带上一个装满油的葫芦,以及火镰、火石之类的东西,到丸都山城台地周围的密林里潜伏。 赵无咎嘱咐它:只要察觉有大队人马出城,就要捡拾些干枯草木以油覆之,然后再赶紧点火示警。 本来,他想着即便今夜无事,接下来一段时间也要让旺财每天晚上去盯梢。 可谁成想,旺财今夜就蹲守到丸都山城的守军出来了,它不仅及时点燃了示警的火焰,还点了好几处——为那些被赵无咎安排在营地吊台上守夜的伊尔根侍卫,指明了丸都山城守军的行军线路。 汪汪队,立大功! 也就在此时,赵无咎中军大营里的宴席也进入了尾声,胡独鹿和保活里两个靺鞨梅录一决生死,定了胜负。 说来也有趣,这两人相争的结果,居然也能和他们的名字扯上点干系:保活里保活,胡独鹿被戮。 “就是你了,保活里。点起你部兵马,立刻出营,列阵迎敌。” 赵无咎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戟指向帐内活下来的这个梅录,毫不担心对方敢反对。 “毕竟,你也不想自己宴席间暴起杀害胡独鹿的事情,被胡独鹿的部众们现在就知晓吧?” 接着,他拍了四下手掌。 四名伊尔根侍卫就撩开了毡帐帘子,快步走了进来,他们每人用力拉着一名脚步趔趄的靺鞨护卫。 四人之中,两人是保活里的亲随,另外两人则是胡独鹿带来的勇士。 只不过,他们现在都被萨满乞四比羽亲手调制的草药香粉迷住了,神智虽然清醒,但是却浑身无力,想要开口说话都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们都是人证,是保活里杀死了胡独鹿的见证人。 如果这位黑水靺鞨梅录还敢于忤逆赵无咎的命令,那么他不介意将胡独鹿现在就传出去,当场就让这五千靺鞨人来上一场大乱斗。 而这种大乱斗之后结果,百分百要比充当“铁砧”,被那些扶余兵捶打要惨。 因为那样一来,保活里黑水靺鞨部不仅会损兵折将,还会被打上“不仁不义”、“同族相残”的名号。 名声坏了,就算他能回到白山黑水之间,可再想要收拢黑水靺鞨和其它小部落就难上加难了。 两者相害取其轻,保活里稍一思量,随即就赶紧叉手向赵无咎行礼。 “多谢章京大人提醒,保活里遵命,”他开始对赵无咎口称“章京”,而不再是之前的“都尉”。 紧接着,保活里扭头就向营帐外走去,看都不再看自己和胡独鹿那几个护卫一眼。 他很清楚赵无咎的个人勇武,他也没有半点把握,自己能在这可怕少年的眼皮底下将几名人证灭口。 等保活里离开中军大营,大约一刻钟之后,整座营地立马变得“热闹”起来。 人吼马嘶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保活里点齐了黑水靺鞨部不到两千士兵,从大营的辕门鱼贯而出,依托着营盘迅速摆起了阵势。 “擂鼓,聚将!” 同一时间,赵无咎也向那些从大营各处返回的伊尔根侍卫,下达了新的命令。 随着“丰隆”鼓声响起,那些伊尔根侍卫分别骑上了快马,向大营里面各部梅录们的营帐奔去。 他们一边站在马镫上,躬身疾驰,一边纵声大吼:“章京聚将,擂鼓五通,鼓歇而人未至者,斩!斩!斩!” 很快,这些人伊尔根侍卫的喊声就传遍了整座大营。 各部落的自小箭以上的军官,无不面露惊讶和骇然,虽然一时间心里拿不定主意,但是大多数人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从各自的营帐骑马赶向了赵无咎的中军大营。 第316章 接敌 赵无咎端坐于中军大帐,宴席间几乎被他一人吃了大半的菜肴,以及胡独鹿的尸身,已经尽数被人撤了下去。 营帐的立柱上,插着几根小儿手腕粗的牛油蜡烛,明亮的火光照得营帐里如同白昼一般。 五通鼓,即五十下鼓响。 每十下鼓响为一通,间隔几息,鼓手便会再次抡起鼓槌敲响牛皮大鼓。 赵无咎伸出手掌,每一通鼓敲完,他都会随即曲起一根手指。五通鼓响毕,他随即也就握掌成拳。 而此时,他的中军大营内,已经聚集了十多名靺鞨将领。 他们有的是部落的梅录,有的是俟斤,有的是小设。 这和靺鞨军制混乱有关,有的部落爱用靺鞨本族的官制治军,有的则是以草原突厥的军职来给将领命名。 而等到五通鼓响之后,又有两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赵无咎理也不理,一言不发地就挥动了一下拳头。 趴伏在其座侧的猛虎来福收到信号,站起身子,“嗖”地一下就扑了过去。 恶虎掏心! 那两个来迟的将领,来不得半点反抗,随即殒命于来福的尖牙利爪之下。 “拉出去,枭首示众!” 赵无咎冷脸对伊尔根侍卫们说道。 后者唱喏,立刻有人大着胆子上前,在猛虎来福的逼视下拖走了那两个倒霉蛋的尸首,砍下他们的脑袋去传示全营。 赵无咎不担心营啸,因为营啸通常只会发生在士兵夜半睡得正香之际,而此时由于发现丸都山城扶余人的夜袭,之前吹响过号角,又擂了五十多声鼓,他不信有哪个士兵此时还能安然酣睡。 而被赵无咎这突如其来的强硬手段所威吓,中军大营内的那些将领们全都眼观鼻、鼻观口,小心谨慎,不敢发一言。 赵无咎扫视了一遍众人,朗声道:“丸都山扶余守军夜袭咱们大营,黑水部梅录保活里已遵我号令出营拒敌。 伯咄、安车骨、拂涅、号室、白山,尔等几部军将,立刻回去点齐兵马,不带辎重寄养,跟我从后营出去,迂回敌后。 军令从速,不得延误!” 赵无咎向这些人下达了指令。 这些人里有几个梅录,他们之前都参加了胡独鹿和保活里组织的那场梅录会议,知道两大部落已经商议好了,不准备硬抗扶余人的军队,而是准备佯装兵败,趁着入冬前的一点时间赶紧带上此次南下的收获,回到老家“猫冬”去。 只是,他们没料到,那个明明之前表明态度的黑水靺鞨保活里,在联军遭到夜袭之后竟然主动带上自己的部落勇士去拒敌,去承受可能出现的最大损失。 这人难道是转了性子?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而且,就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又有几名白山部落的将领跳了出来,询问他们的梅录胡独鹿去哪里了,并且声称调集所有部落士兵,没有胡独鹿出面可不行。 听得此言,赵无咎随即就从座位上站立起来,走到白山部的那几名将领面前。 他那九尺开外的身高,居高临下的俯视,无疑给了那些人极大的压力。 赵无咎举起了巴掌。 那些人吓得立刻向后“腾腾腾”倒退了好几步,把其它部的一些将领都撞得东倒西歪。 然而,赵无咎并不是准备抽他们,而是伸出一根食指,对着他们摇了摇。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他说,“梅录胡独鹿和梅录保活里刚刚就在我的中军大帐,就你们达成的共识,我们三人重新拟定了一个新决议。 打丸都山城,毕竟利大于弊。而不打上一场,怎么能知道能不能打下来呢? 两名梅录之前就有所准备,他们在扶余人之中安插了一些人,拒敌时可以拖延一些时间。” 除去没坦言胡独鹿已死的事实,赵无咎说得这一番话,里面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换而言之,白山部的几名将领也知道他说得都是真话,心底对其命令的抵触感立时冰雪消融。 在说服了白山部的将领之后,加上黑水部已经用行动作出了表态,其余那几个小部落的将领们自然没有也不敢有异议。 他们分别回到营地各处,按照赵无咎的指示,让其所辖的部落战士只带上武器和马匹,放弃了辎重和一些不便于携带的财货,速速集结于营地后方。 而赵无咎则带着他的伊尔根侍卫们等在那里,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拔出了七八根木垒柱子。 那些靺鞨士兵看到入地三尺、双手合握的原木被赵无咎拔萝卜似地,单手从地里轻易拔了出来,虽然他们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却都将这位大周来的小将惊为天人。 “人噤声,马衔枚,控制马蹄声,所有人跟我前进,向敌后迂回。” 此时,赵无咎已经穿戴好那身“铁猛兽”铠甲,手中的大锤就扛在肩膀上。 他的声音透过兜鍪的面甲传了出来,铮铮然如金铁相击,闻者无不头皮一紧,心里也会因为畏惧而不由自主地选择顺从其言语。 就在这三千多靺鞨士兵,陆续走出了大营临时开的“后门”,跟着赵无咎的身影走了出去之后,那些被他留在营地里的一些伊尔根侍卫,则在着急忙慌地给自己身上套上扶余人的军服。 而与此同时,营地辕门数百步开外,黑水靺鞨梅录保活里挑了一处开阔地,厉兵秣马地刚刚摆好了阵势。 带队夜袭的丸都山城傉萨于支留,因为发现己方夜袭已经被发现,所以干脆点起了灯球火把,打出了自己的大纛旗帜,他带着的人除了少量轻骑之外,大部分都是步兵。 那些步兵组成了几个长枪阵,其中掩藏着一些刀斧手和弓箭兵,向着保活里的人就推进过来。 而在两军对射了一轮之后,保活里就发觉不能这么打下去了。 因为对面扶余人使用得都是步弓,射程比他的部族们使用的骑弓要远至少数十步。两边对射,他的人根本射不到人家。 不仅如此,虽然他已经尽量找开阔地了,但赵无咎之前选择的这个大营设立地点,地形就像是个大号的锯嘴的葫芦,开口的地方实在太狭窄。 靺鞨轻骑不好展开,也不好对敌人发起骑射攻击。轻骑不是具装甲骑,失去了机动性,一旦被长枪方阵绞进去,那绝对是十死无生的下场。 “该死!那家伙空有一身个人勇武,可却是个不知兵的家伙,误我甚矣,误我甚矣!” 第317章 修罗炼狱 眼见扶余军阵压迫过来,保活里担心自家儿郎损失甚重,于是干脆道:“后队变成前队,撤军。” 风紧,扯呼。 见利则喜,遇强则退。 这是草原和白山黑水间的各个部落武装,能够存续下来所必须学会的生存法则。 勇敢和道义,别看被这些部落推崇备至,可实际上,他们也是缺什么才渴望什么。 在草原和白山黑水间,勇敢又讲道义的人,下场往往就是妻子被他人睡走,儿女叫别人阿大,牛羊马匹跑到别人家的圈里。 见到扶余人势大,保活里立刻化身狡猾的狐狸,带着他的部族就准备先行溜号。 因为害怕回去之后赵无咎治罪,所以他没有回去身后的靺鞨大营,反而是带着黑水靺鞨部的骑手们调转马头,向“葫芦口”北面的一条小径跑去。 其实,这样一来,如果扶余人的士兵从后面掩杀上来,黑水靺鞨部的骑手很可能会遭到灭顶之灾。 可是,保活里这是在赌博,他赌的就是扶余人不会调头转向去追他们。 黑水靺鞨撤向北面,直接就将大营入口暴露出来。那大营周围既没有挖堑壕,布置的鹿柴也阻挡不住扶余人的步卒。如果保活里是扶余将领,他一定不会分兵,而是继续集中兵力长驱直入,杀进这座大营。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丸都山城的傉萨于支留,虽然不是什么当世名将,但是最基本的战争素养还是具备的。 阵前看到保活里“卖”了空门给他们,再加上对这些部族势力的了解,他立刻传令三军击鼓前行。 “隆隆”的鼙鼓声不断响起,伴随着特殊的铙钹点声,扶余军各个小箭们立刻接收到了指令,快速指挥起各自麾下的士兵。 如一字长蛇般,连成一体的扶余军阵开始逐步化整为零,从“展翼阵”变成“冲”阵。 长枪方阵,从“—”字型变成了“i”字型,原本藏在长枪阵后方的刀盾手,则跑到了“i”子型队列前部。 变阵结束,“咚咚咚”三声重锤击鼓,各个“冲”阵则马上开始向靺鞨大营入口行进。 刀盾手用盾牌遮挡身体,如同冲车般先行撞进靺鞨大营的正门。藏在刀盾手里的队正,通过不停呼喊,严格控制着自家弟兄的脚步频率,以确保不要和后面长枪方阵脱节。 只是,情况有些出乎意料,大营之中除了少数留守的牧奴,和被那些靺鞨人偷偷藏在帐内的营妓之外,他们根本没有遇到靺鞨士兵。 刚开始,他们还在小心戒备,可随着扶余大军全线占领这座大营,他们发现这确实是一座空的大营。 马上就有人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了于支留:“傉萨大人,敌人跑了,连辎重和之前抢来的财货都没有带走。” “嗯?” 对此,于支留着实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以他对于靺鞨人的了解,那些家伙尽是些穷疯了野人罢了,就算逃跑也不该把之前抢来的东西都留下啊? 念及此处,于支留赶忙询问向他报讯的手下:“咱们的人在干什么?” 那人有点不好意思,扭捏了一下,这才回禀道:“大人,这个月的军饷金城还没有送来。在查看了靺鞨大营里没有危险之后,他们就在翻找那些帐篷和辎重,兄弟们就想着能不能拿点值钱的东西回去。反正那些财货都是靺鞨野人从咱们扶余抢走的,咱们把它们拿回来也是应当应分的。” “这……”于支留一时间有些语塞,不过他旋即一拍脑门,“……不好,快传令让大军从营内撤出来,我们先回丸都山城。这些辎重财货又没有腿,不会自己跑走,明天白天再来取也行。” 然而,他醒悟得还是稍慢了一些。就在他刚刚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靺鞨大营里面突然响起了一阵阵惊呼。 “走水了!” “粮草烧起来了!” “该死,怎么帐篷都烧着了,是谁在胡乱放火!” “……” 原来,就在扶余士兵忍不住搜刮起财货的同时,被赵无咎提前安排藏在大营里的伊尔根侍卫们也行动了起来。 他们将早就准备好的油脂,毫不犹豫地泼洒在了一顶顶帐篷上,泼洒在了大军的辎重粮草上——营地周围那被围成一圈的木栏上都不用泼洒,因为赵无咎这几天巡营的时候,早就带着人在上面抹完不少油料。 一边洒油,他们还一边随手放火,没多会儿工夫,整座靺鞨大营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熊熊燃烧的帐篷和辎重物资,冒出了滚滚浓烟,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稍稍吸进一口浓烟,就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开始咳嗽,恨不得把肺都咳出来。 那些伊尔根侍卫们早有准备,他们除了换上扶余人的衣甲,还都准备了沾湿了水的布块。往脑袋上一系,要不然就捂在口鼻上,至少短时间内能确保无虞。 再加上,连日来都跟着赵无咎巡营,这些伊尔根侍卫对大营内的方位都很清楚。 哪怕有浓烟阻隔视线,可只要能稍稍静下心辨认一下,他们就能能找到逃生的方向——向后营方向——那里有赵无咎破开的一个豁口,跑到那里就能逃出生天。 然而,这两点火场逃生所必须的基础条件,那些刚刚闯进靺鞨大营的扶余士兵可都不具备。 他们既没有裹面的湿巾,在不好在火场里面辨认方向。又由于之前搜刮财物,各队人马间散得很开,那些队正、小箭们很难将人组织起来,向着一个方向冲出火场。 因此,在火起之后,那些扶余人士兵很快就崩溃了。 他们要么是像那没了脑袋的苍蝇一样,在火场里挣扎着到处乱窜,最后吸入过多浓烟而一头呛倒在地。 要么就是精神紧张,渐渐超过了某个临界点,在求生的念想下忘记了周围的人是往日的袍泽,居然挥动手中的武器开始互相残杀。 整座靺鞨大营,随着火焰升腾,转瞬间就变成了一座修罗炼狱。 第318章 先登之赏 大营变成修罗场之时,赵无咎也正好带着三千多靺鞨士卒纵马跃上高岗,迂回来到了丸都山城附近。 因为之前一直在台地山林里行军,他们没有听到太多声音,也没有看清自家营地里的火光。 直到此刻,当从林间穿了出来,他们才注意到“家”居然被偷了。 不少人开始聒噪起来。 这也很容易理解,赵无咎让其只带上武器和装备,他们之前抢来的辎重和财货都还留在大营里呢! 本来,他们还对黑水靺鞨部的士兵寄予厚望,以为保活里能够抵挡住扶余人。 最不济,依托大营也能扛住对方的进攻,等他们偷袭丸都山城,扶余人必然回撤,大营的危局立时可破。 可他们真没想到,那个黑水靺鞨部梅录保活里居然如此不济,竟然连一两个时辰都没坚持住就让人击败,还把自家大营让了出去! 看到大营着了火,这三千靺鞨兵更是焦急不已,就跟天塌了一样。 “果然——” 听着渐渐响起的聒噪声,赵无咎能够体会到这帮人的焦虑,那种得而复失的感觉是能让人发狂的。 像这些穷困的靺鞨部民,好不容易抄上了一回,这次南侵在扶余国劫掠来八辈子人都没见过的好东西。 现在,亲眼见证那些东西全都付之一炬,这些人除了焦虑,剩下的情绪恐怕就是愤怒了。 而赵无咎就希望他们怒上一怒,因为愤怒能够让人暂时忘记恐惧。 当然,有一个前提就是,他必须能够控制住这股愤怒之火,不让它烧向自己。 “都给老子噤声!听我讲!”赵无咎大喝道。 此时,他也不管之前自己下的“人噤声,马衔枚”的禁令了,反正这里已经距离丸都山城很近了。 三千多人迫近山城,城上留下的守军只要不是“小聋瞎”,怎么地都能发现他们。 “黑水靺鞨的保活里失职而又无能,让大营被扶余人占据了,那些扶余人还焚烧了咱们的财物和辎重!” “扶余人就是想要逼得咱们逃窜,向围捕猎物那样,跟在咱们屁股后面,将没了辎重的咱们猎杀殆尽!” “可那帮扶余狗们一定没有料到,咱们不但没有逃跑,反而找到了他们的老巢门前!” 说着话,赵无咎举起战锤,遥指向了丸都山城的方向。 “打破了这扇门,翻过这道墙,咱们就能占据了他们的老巢!” “不要害怕!扶余人能不到一时辰击败黑水靺鞨,一是因为保活里就是个废物,二就是因为他们人多势众。可他们出去的人多,这老巢里留守的人就少。丸都山城就一个台地小城,最多驻扎几千战兵就是极限了,人再多一些,他们人人晚上都得站着睡觉!我跟你们打赌,这城里最多还就剩下一千人不到,优势在咱们这边!” “我带你们一起,攻破这座城,到时候烧了咱们大营的扶余狗也就没了老巢——他们会比咱们还惨,会被咱们追着屁股围猎,会被咱们追杀殆尽。” 听到这番攒劲的话语,三千靺鞨兵果然有所触动,不少人都用看生死仇敌的眼神望向丸都山城方向。 赵无咎注意到这一点变化,立刻再给手下这帮士兵心里添了把火:“本将在这里跟你们约法三章! 第一,入得城中,除去图籍名册,辎重粮草,财物所获尽归你们个人所有! 就算你们梅录想拿大头,过来找我,我给你们作主撑腰! 第二,城内财货如果不够弟兄们分,不要紧,破了这座城之后我带你们再去别的扶余城池讨要! 那些财货,我让你们全都带回家去给父母妻儿!我别的不求,只要你们念我的好! 第三,先登之赏,先翻过这座城的人,无论牧奴、部民、伊尔根、皆赐百金,加封‘牛录’! 你们问‘牛录’是个啥?牛录(niru)就是大箭,一个大箭头管三个小箭!” 果然,当赵无咎这一番话说完,这三千靺鞨兵顿时沸腾了。 赵章京来了,青天就来了! 当那些财货得而复失之后,赵无咎给了他们一个失而复得的可能性,而且还保证不让梅录抢大头走。 除此之外,赵无咎更是拿出了中原王朝激励士卒奋作战、闻战则喜的秘诀,头一次让靺鞨人了解到了什么叫作“先登之赏”——那是一个可以改换门庭,获得阶级跃迁的机会——与这相比,其实那赏赐百金都算不了什么。 之前,他通过和郭老夫子学习,了解了靺鞨人等草原和白山黑水间部落的习俗。 “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虏获虽皆因予之,得人以为奴婢。故其战,人人自为趣利,善为诱兵以冒敌。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 通俗点说,就是这些胡人、东夷之民不能打硬仗,只能打打顺风仗,最硬也就是打打诱敌歼灭的歼灭战。 而且,他们先登之功者,领导就给提一杯酒而已,没有职务和地位的封赏。至于说财货所得,也就是先登之功的人才能“因予之”,其它人的收获,哪怕是自己抢来的,都得被部落首领扒一层皮才能落到自己手里。 因此,当赵无咎让这些人了解了真正的“先登之赏”是什么样的,开眼看了世界。 三千靺鞨人,除却那几个梅录、俟斤之外,几乎全都沸腾起来了。 就连那些小箭都无比兴奋,他们由于出身不够高贵,能当上小箭就已经是这辈子的上限了。 可是,赵无咎凭空设置了一个“大箭”职务,相当于三个“小箭”——能率领三百战兵,在草原上其实都能从原本部落分裂出来,自立成一部了! 对赵无咎这种“胡言乱语”感到不满的人,只有原先那些部落梅录和他们的亲族手下。然而,三千靺鞨人都被赵无咎的言语激励起来了,他们夹在当中,最起码此时此刻不敢出言反对。 “谅他们也没那个胆量。”赵无咎看了看面色不愉的那些部落军事首领,一点也不担心他们,“他们想什么、做什么全都不重要,此战之后,没有他们才是重要的事情。” 而攻城之战,恰好也是最容易,也最正常合理地损兵折将的战争。 第319章 破城之战(上) 这几个人死定了,赵无咎在心里,已经为其作出了死刑判决。 谁来了也不好使。 既因为要是这些梅录、俟斤不死,他们的那些部民就永远无法被拧成一股绳,混同为一军。 又因为他们如果不死,战后也没有足够多的“牛录”(大箭),可以被赵无咎提拔有功的战士。 还因为马上就要打的这场攻城战,根本用不到这人的组织和指挥,连丁点用处都派不上。 虽然没有学过兵法,但是赵无咎在穿越前通过刷视频长了不少见识,他知道冷兵器时代的将领往往最头疼的就是攻城战。 十则围之,在缺乏硬核攻城武器的时候,攻城最好的办法只有围困。 而在攻城战之中,又有两种地形的城池,最为令人感到无解:一是建在大河中心洲上的中弹城,二就是丸都山城这种据守于台地上的城池。 像玉璧城和钓鱼城,就是台地城池的代表,分别有着“高欢快乐城”、“蒙哥的葬身所”的鼎鼎大名。 虽然因为台地本身的面积不大,所以最大容纳的兵力最多几千人,丸都山城肯定不像玉璧城和钓鱼城那样令人感到彻底绝望。 但是,如果以原本这三千靺鞨人兵的实力,再加上他们手上又没有什么合适的攻城器械,想要尽快攻克这座城池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过,赵无咎既然今夜敢带着这些人从大营后方迂回上山,他之前肯定是想好了对策。 “下马!都下马来!” 他让所有人都下马来,有盾牌的就举起盾牌,没有盾牌的就小心点躲在马匹后面。 然后,隔着随着他的招呼,这三千靺鞨兵就开始沿着半里来长的一条上山道路,一点点地仰攻向了丸都山城有且仅有的一座城门。 这座城门很小,且城楼最高处,离地也不足两丈。 可是,城门前面这条上山的道路,大并部分地方只有十几尺宽窄,最宽的地方也就是二十几尺。 而且,因为台地的呈“凹”字型,上山的这条路又恰好卡在凹陷中间,所以沿着台地边缘修建得城墙站上人,就可以起到“马面墙”、“空心敌台”、“棱形堡垒”的防御效果。不仅两侧的交叉射界,可以完全封死整个上山道路,城上的人还能向下投掷滚木礌石,乃至金汁热油之类的东西。 “藏在马身中间前进!百步之后鞭笞其前进!让它们撞死在城墙下,给你们当作进身之梯!” 赵无咎下达了军令。 同时,他不仅让人敲响了助阵鼙鼓,同时吹响了代表战斗开始的号角。 咚咚咚—— 呜呜呜—— 咚咚咚—— 这鼓声和号角声,可以掩盖一些人马受伤毙命时的嘶吼声,可以阻滞士气的消散。 而当靺鞨人的战争号角一吹响,丸都山城的城墙上,立马也随之有人敲响了“叮当作响”的铜笏板。 跟赵无咎之前估计的差不多,丸都山城里能容纳的守军数量,共计也就八九千人。傉萨于支留为了求稳,夜里袭击靺鞨大营,他带走了六千多人下山。城里的扶余守军,现如今还有一千多人左右。 但是,别看人数这么少,守丸都山城其实足够了。 只有一两百人站在城墙上,不断引弓射箭,被夹逼在城门前一条路上的靺鞨人就变得很难受。 虽然已经尽量躲在战马中间,还举着蒙皮的盾牌来抵挡来自道路两侧的箭雨,但是只要有箭矢从缝隙射进来,就肯定得有人挂彩。 而且,就算他们尽力安抚战马,可马和人毕竟不一样,人中箭可能会忍着,而马匹中箭之后很容易就受惊狂奔,想要拦着都拦不住。 如果这些马匹向山路下方疾冲,那一切就都完了。 因此,赵无咎拿着战锤,直接站到山路中间。他身旁的猛虎来福也收到了指示,扯着脖子,对着前面那些马匹就放声大吼。 “嗷呜——” 猛虎啸山林。 被虎啸声所震慑,本就恐惧至极的战马,登时就开始向丸都山城的城门方向疾驰。 这时,丸都山城的不如玉璧城和钓鱼城的地方就体现出来,这段山路虽然也很狭隘,但是其长度最多不过三四百步,不像那两座城池城门前的道路那么长、那么陡峭。 被惊吓的战马,沿着这段路向山上冲刺,七八个弹指便可以冲到城门之前! 即便有些马匹撞到了城门前的鹿柴上,被绊了个以头抢地,可还是有些战马能冲到城门附近。 就像之前所说,丸都山城的城墙其实修得不高。 毕竟,扶余国的国力就摆在那里,之前在这片台地上修城池时,用到的建筑材料都得从附近征发徭役,一砖一瓦地从山下运上来。 因此,在台地上,修起一座比起大周那些豪门大户家宅墙壁高不了多少的城墙,已经是扶余国的极限了。 当一匹战马跑到城墙根,要是有人站到马背上,那他伸出双手基本就能够到丸都山城垛堞的边缘。 “把马杀了!” 城墙上守军马上大喊,不是引弓射箭,就干脆伸出长枪去刺杀城墙下马匹。 就在这时,赵无咎也马上对下达了命令。他让靺鞨射手们开始一边吊射,一边向丸都山城的城墙边上移动,以此来掩护一些举着盾牌的士兵趁乱开始冲击城门。 顷刻间,丸都山城前这段短短的山路上,漫天箭矢就“嗖嗖嗖”地在攻守双方头上掠过。每当有锋镝裂帛声音产生,总要伴随一声中箭者压抑的嘶吼,时不时城墙后面、山路上面还会飙出一道道的血箭。 除了弓箭对射,不像靺鞨人这边攻城武器欠缺,丸都山城上的守军还有一些“大杀器”。因为城墙被修得很厚实,所以除了站人之外,还可以架设一些床子弩之类的重武器。 而这种床子弩,就是用三张经过专门制作的硬弓,以两正一反形式拼装成的强弩。 它的作用一般有两种,一是远距离狙杀敌军的将领,二就是防备军阵中的高手。 赵无咎那醒目的大块头,又那么大喇喇地站在山路中间,很自然地就成为了床子弩射杀的目标。 第320章 破城之战(下) 几个扶余守军操作这藏在城墙上的床子弩,调整角度,瞄准了赵无咎。 “噔!” 随着一记清脆砸击声,重锤砸开了固定床子弩弓弦的铁栓,三张硬弓组成的床子弩顿时被激发。 一根七尺来长,箭身有拇指般粗细的特制床子箭,瞬间就从床子弩中间的滑槽里射了出去。 它与赵无咎之间的直线距离,相隔大约数百步,箭头转瞬就逼近赵无咎的身侧。 只不过,赵无咎的反应更快,他抬手就举起了自己的战锤。 “噌——” 特制的箭矢与战锤的锤头摩擦,在被改变了轨迹的同时,还迸射出了一串火花。 这根箭矢也不是全然无功,虽然由于被战锤拨开,没有命中赵无咎,但是却“误中”副车。 伴随着“啊”的一声惨叫,赵无咎身后远处一人被这根床子箭当胸穿过,哪怕身上套着副上好的裲裆铁甲也没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安车骨部的梅录被扶余人给射死了!”有人惊惶喊道。 不过很快,这点混乱就被压下去了。现在不仅局势紧张至极,而且因为赵无咎之前的战前动员提出的丰厚先登之赏赐,所以这些靺鞨兵大多还是更关心自己的富贵前程。 不就是死了一个梅录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没见那安车骨部的自己人都没怎么在意这回事? “继续压制,城墙上的床子弩就那么几副,用火箭烧了它!” 都不用赵无咎指挥,一些靺鞨小箭就立马向队中的弓手下令。 而那些靺鞨弓手也连忙拿出一些火箭,这些箭矢都是用布帛或者纸包好,和其它箭矢分开放在箭囊里的。它们每根箭头下方,都用细绳死死缠着圈被用油脂浸润过的菖蒲,点燃之后能烧上足足一刻钟。 虽然靺鞨弓手们每个人手里准备的火箭都不多,但正所谓:积沙成塔,聚少成多。 一人射出两三根火箭,不一会儿就有成百上千根火箭飞跃过了垛堞,落到了丸都山城的城墙上面。 那有限几副床子弩也就再射了两次,然后就基本上全都被火箭引燃,化作一团在城墙上熊熊燃烧的篝火。 巧合的是,那两根床子箭居然又收割了两名梅录的性命,一个拂涅部的,另一个则是号室部。 赵无咎敢对天发誓,他只是对拂涅部的梅录再次下了黑手。至于说号室部的那名梅录,那真就是扶余人自己立下恶战功。 而就在这时,数十名靺鞨士兵举着盾牌,又借着死马、活马组成的掩体,总算冲到了丸都山城的城门。 这帮人当即就用手里的刀剑,狠狠劈砍向那包着铁皮的榆木大门,伴随着“叮铃咣啷”的劈砍声,一时间火星四溅、木屑纷飞。 丸都山城城楼上的扶余守军见状,则赶紧见招拆招。 由于发现向其继续射箭和用铁枪戳刺会被盾牌挡开,于是他们赶紧向城下丢落钉着铁钉的原木,以及大大小小的石块。 只不过,丸都山城的城墙太矮,滚木礌石什么的守城利器其实不能发挥太大作用。 城楼上虽然也在熬煮的金汁(便溺、沥青之类东西混合物),但由于才刚刚熬煮不久,温度还不够,现在就算使用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更糟糕的是,因为今夜于支留带人前去夜袭靺鞨大营,所以丸都山城的城门不像数十年前硬抗大周军队那样,被人用麻包装土从门后彻底堵死。 而最最糟糕的则是,以上这些情况,全都被赵无咎给猜中了。 他带着这支靺鞨军队在丸都山城下扎营,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攻城的动静,目的就是为了让城里的扶余守军渐渐麻痹大意,让他们掉以轻心,守城该准备的物资没有时刻预备着。 刚刚那么一试探,守军果然暴露出了他们的短板,这也让赵无咎心里不由得大呼一句“稳了”。 于是,他趁热打铁地举起战锤,向那些靺鞨兵们大吼道:“儿郎们,建功立业,就在今夜!全军出击!” 被激励起来的靺鞨兵们,开始一窝蜂地朝着丸都山城的城墙和城门涌去,大部分都按之前样子下马小心前进。不过,还是有些胆大之人,心一横骑着马就向城墙冲了过去,甚至聪明一点的还用绳子在长枪上系了个圈出来,做成了套马杆的样子。 瞅准箭雨的空隙,他们就在马背上尽力站起或直接跃至半空。只要用“套马杆”套住城墙垛堞,狭带着之前战马奔跑赋予的惯性,但凡不是太过笨拙的人,就能轻易将自己“荡”上丸都山城的城墙。 当然,这些“先登”的人基本上都被城墙上的扶余守军拔刀围杀,他们的“先登”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情。 只是,这些人的成功尝试,给了后来者宝贵的经验,越来越来多的靺鞨人翻上了城墙。 一个、两个、三个…… 在死了不下数十名的“先登”勇士后,终于有一人脱颖而出。以赵无咎的眼光来看,那人大概可以算是个九品武者。只是这个靺鞨人由于出身底层,没有习练什么功法,大概是自己一点点激发的本能才到的这个境界。而九品武者估计也是他这辈子的上限。 不过,凭借确实比其他人强一大截的勇力,外加他选择的那段城墙正好处于一个拐角,城墙上的扶余守军比其它地方少一些,也不好对其腹背夹击,他居然真的成功了! 在登上城墙之后,这人直接舍弃了长枪,拔出弯刀就砍杀了几名扶余守军。在几次兵刃碰撞之后,他的弯刀突然崩断,这人干脆使用蛮力抢了一个扶余守军手里的铁枪,顺带还把那个守军甩出了城墙。 就这样,仅仅十几个弹指的工夫,以身披数十创为代价,这个人真得在丸都山城的城墙上打出了一片空地。后来的靺鞨人可以更安全地翻上这段城墙,并且以此地为突破口开始向城内、向城墙其它方向不断进击。 而就在那个真正的“先登者”,由于身上伤势过重,以及瞬间爆发之后带来的体力不支,就快要倒下的时候,一个庞大的身影竟然转瞬间出现在其身后。 “长生天为证!” 赵无咎扶住了这人的身躯,于城墙上举起他的手臂,向全体靺鞨人宣告道:“先等者,必受赏!” 正在酣战的靺鞨士兵,一下子又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虽然先登之赏没了,但是这也意味着他们的大军已经完成了先登,胜利的天平已经倒向了他们。 第321章 夫战,勇气也 夫战,勇气也! 丸都山城守军被傉萨于支留带走一大多半,剩下大多为老弱,只能结城自保而绝无浪战、鏖战的勇气。 当城墙上出现敌军,这些扶余士兵全都震惊了,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如何战斗,而是想着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反观赵无咎带着的三千靺鞨众,这些人虽然战力其实也实属一般,打打顺风仗还行,但胜在基本都是精壮且养精蓄锐了很久。 而且,在战斗之前,赵无咎许下的先登之赏,还助燃了这些人心中的野望。 当有人拿到了“先登之赏”,并且得到赵无咎的当众承认,这无疑像是往烈火上浇了一瓢热油。 “先登!” “先登!” 三千靺鞨兵激动地大声呼喊着,仿佛那先登的荣誉,也有他们自己一份似地。 勇气此消彼长,丸都山城的扶余守军节节败退,冲上城墙的靺鞨士兵越来越多。 扶余人一开始还能凭借地利,以弓箭漫射的方式,将靺鞨士兵们脚下那条距离城门关隘几百步长的狭路封锁成一条“死亡通道”。 可随着城墙连段易手,没了立足之地,就算那些扶余弓箭手个个都是养由基,也发挥不出半点作用。 而就在这时,混在靺鞨士兵之中的一些伊尔根侍卫,也到得到了在城墙上督战的赵无咎的第二步指令。 他们看到赵无咎在城墙上举起了战锤,在头顶挥舞几圈之后,旋即猛地指向了丸都山城的城门。 “先破城门者,赏十金,弟兄们赶紧冲啊!章京大人说了,前三十人都有份!” 伊尔根侍卫们纵声大喊,叫喊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这些喊叫声很快就传到几乎所有靺鞨人耳中。虽然鏖战了将近两刻钟,他们明明已经感到有些疲惫了,可还是被这份新的希望,硬生生地榨出了最后的力气和激情。 不少人都奋勇向前,想去争领那十金——不是第一个,而是前三十个人都算数——这可比“先登”容易多了。 有个身板宽阔,腆着肚子的靺鞨士兵一咬牙,一跺脚,下定决心之后就爬上了战马的马背。 接着,他又用牙齿从身上撕下块破布,蒙在了战马的眼睛上面,牢牢系了个死结。 然后,这人就用手拎着杆长枪,一只手抓住缰绳控马,两腿狠狠夹紧了马腹。 “都闪开!”他大声对身前的靺鞨同袍们喊道:“老子给你们看看,破门该怎么破!” 山路并不陡峭,距离也不过一二百步,正好差不多能让一匹马跑到最快速度。 在一手精妙的控马之术下,这个人巧妙地控制着马匹躲开了地上的障碍物——插着的羽箭、倒毙的人马尸体、以及其它一些挡路的靺鞨人…… 至于说,有几个没能躲开奔马,最后还是不幸被踩倒在马下的几个倒霉蛋,那他也毫不在乎。 他现在是拿自己命在搏富贵,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呢! 等到距城门不过七、八匹马身之时,就好像投掷标枪似地,这人猛地将手里那杆长枪投掷了出去。 “噔!” “咔嚓! 长枪扎在了丸都山城的城门上面,不仅枪头直接入木三分,其力道之大甚至令柘木做的枪身都折断了。 说时迟,那时快。 这人投掷出长枪之后,赶紧拿起鞍侧挂着盾牌,护住自己的头部和胸口。 因为下一瞬间,连眨眼间都做不到,被他蒙着眼睛、看不见路只能闷头跑的战马,就一头撞到了丸都山城的城门上。 “砰!” 战马立时就被撞得头骨碎裂,脖颈扭曲,血溅五步。 坐在马背上的这人,由于已经把脚从马镫里抽了出来,于是整个人都向前飞了出去。“砰”地一声再次响起,这人举着盾牌,又一次狠狠撞了城门一回。 而这一次,丸都山城厚厚的城门,竟然真的被撞开了一个破洞! 这个人就从那个破洞里,第一个翻进了丸都山城。 虽然丸都山城的城门相当厚实,不仅蒙了铁皮,坚硬的榆木门板也有一尺来厚。 但问题是,之前靺鞨兵们就已经冲到了城门附近,又是刀剑,又是利斧,劈砍了好一阵工夫。 门上的铁皮基本都被剥去了,那榆木门也像是遭了虫蛀似地,变得千疮百孔不说,有些地方甚至厚度也就还剩一两寸厚。 一匹疾速奔跑的战马外加一个骑手,接连“锤”在上面,就宛如攻城锤又狠狠地凿了这破门两次。 结果,竟然真地在城门上成功破开了一个直径大约一臂来长的大洞,而且那个骑手也翻进了城门。 “坚持住,快点进去,抬起门闩!” 守在门前的靺鞨兵们,一边喊着让翻进去的那人坚持住,一边托举起身边身形相对瘦小些、容易从洞里钻过去的同伴,赶紧也翻进城门里面去。 因为他们都知道,城门后面不是没人的,肯定是有扶余人在守着。 要是不能赶紧送几个人进去,一面顶住扶余人一段工夫,一面打开顶在门后的门闩和顶门杠。撞门的人不仅肯定要白送了,他冒死撞开的这个破洞也就没有用了,扶余人肯定会用木牌、铁盾什么的把洞口封死。 一个、两个、三个…… 接连七八个人都钻进洞里,对面马上就响起“叮铃咣啷”的武器挥砍挡格声,“噗嗤噗嗤”的刀剑入肉声,以及受伤之人的哭喊与哀嚎。 用后脚跟想都能知道,在狭小的城门洞里展开的抢门遭遇战,情况会有多么惨烈。 不过,十几息之后,从那破洞里面除了传来浓郁的血腥味,还有可怕的喊叫与哭嚎声,一声不啻于天籁之音的“当啷”响动,听得外面的靺鞨人精神一阵。 而很快,“当啷”、“当啷”、“当啷”的声音接连响起,顶门杠和门闩一个个被拆了下来。 丸都山城的城门破了! “城门破了!” “冲进去!” “杀杀杀!” 聚集在门外的靺鞨人赶忙用力推开大门,狂呼滥号着就一股脑地拥进城门洞里,他们举着刀盾像是砸进水里的石头那样,砸进了那些战战兢兢举着长枪的扶余守军。 第322章 威信大增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在赵无咎的连番激励指挥下,靺鞨人应了前一句,而备受打击的扶余人则应了后面两句。 城门据守的士兵失利后,丸都山城里不到两千老弱残兵,除了死走逃亡伤之外,剩下的人很快就成了俘虏。 一战打下了丸都山城,不到一个时辰,赵无咎就取得了他第一次领军作战的大胜。 虽然这里面有很多此消彼长的因素,他此时攻克这座台地山城的难度,比十数年前大周那时候要容易得多。 但无论怎么说,打下了这座城池,赵无咎确实是取得了大胜。 战后打扫战场的时候,他巡视了丸都山城后方的几个犄角旮旯,此战逃走的那些扶余人就是从这些地方负绳攀援而下。 “把这几个地方的砍伐殆尽,一定要确保站在城墙上看这里的时候,视线不会为之受阻。” 下达了这么一个指令,赵无咎随后便回到城中主持大局。奖罚有功有过的士兵,收拢图籍问策……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受罚的是两个梅录和其麾下几个俟斤,他把一个“畏葸不前”的罪名按到这几个人头上。 那些人还想聚众反抗,结果却被赵无咎当场镇压,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重锤一锤砸死。 几人一死,立刻就被伊尔根侍卫们拖出去,枭首示众、传示全军。 而与这几人下场大为不同,那几个在战场上“英勇战死”的梅录,则被赵无咎以酋领之礼厚葬。老萨满乞四比羽亲自主持了他们的火葬,为其送上了来自萨满的祝福,跳了一夜的安魂舞。 不仅如此,后者的亲族、后代,凡是拥有军职的,赵无咎还都为其叙了功。 只是,相比于这些沾了“祖宗”光的人,赵无咎真正重重奖赏的还是先登和先破门的勇士。 “赐给号室部啜骨头‘牛录’百金,再从其部中擢拔三百勇健之卒,归其所独自领受。” 赵无咎亲自把十颗马蹄金状的小金锭,当着所有人的面,赏赐给了被放在担架上的那个先登勇士手中。 他还用匕首,亲自在一枚金锭上刻了字,相当于给啜骨头发放了牛录的官印。 接到金锭和金印,啜骨头激动得想要站起来行礼,但是却被赵无咎拍了拍肩膀安抚住了。 紧接着,他又拿出了一盘共计三十块马蹄金,把它们挨个发给了前三十个冲进丸都山城城门的勇士。 在将金锭发到一个身材圆滚的汉子手中时,赵无咎稍稍愣了一下,因为他认出这人就是那个骑马冲撞城门,并且第一个从破洞滚进城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所属哪一部?”赵无咎好奇地问道,他以为这人已经被城门洞里的扶余人乱刀分尸了。 可结果却是这人不仅活得好好的,除了脸上蹭破了点油皮,胳膊上被刀剑划破了几道不算深的口子之外,他甚至还能站着。 原来,这人在撞破城门的时候,举起的那块盾牌起了大作用。 这面盾牌不仅保护他没直接和城门硬碰硬,在砸进城门洞之后,面对扶余人的凶残反击时,他还牢牢将其举在身前、紧贴着城门的墙壁。 接着,随着其它靺鞨人从那个破洞里不断翻进来,城门洞里的扶余兵也就顾不上他了 。 因此,除了被撞得有点头晕脑胀外,这人身上竟然没有受到什么太严重的伤势。 “回章京大人,小人叫安富康,是安车骨部的小伍长。”被赵无咎问话,这人赶忙回答道。 赵无咎深深看了这人一眼,旋即笑着向四周众人问道:“安富康骑马撞破城门,第一个入了丸都山城,你们都看见了吗,他勇不勇敢?” 周围都是前三十个涌入城门的士兵,手里也都拿着金子,一听赵无咎这话马上纷纷大吼:“勇、勇、勇!” 赵无咎点点头,随手拿出一块银馃子,拇指食指用力一捏,就将其捏成了一块银饼子。 这手力气,让周围人看得目瞪口呆,而更令其惊讶得还在后面。 “安富康,虽然你不是先登之人,但是确实第一个冲进了丸都山城的城门。故策勋三转,升为安车骨部小将!” 靺鞨人不知道策勋是什么,可是升为小箭得到的待遇提升却是实打实的,这意味着安富康已经一脚迈入原本的部落贵族体系。 哪怕这可能就和部落酋领子侄们起步时差不多,可问题是安富康又不是什么酋领子侄辈。 知道他底细的人都清楚,这人原本就是安车骨部的一个勇武、聪明些的牧民,只是靠着每年冬天去东牟城贩卖皮货,能比部落里其它人家过得好些罢了。 还有就是,别看这只是个小箭,可这是赵章京亲自赐予的职务——是发了银牌牌的! 靺鞨人确实是不通文教,可他们毕竟也不是傻子,之前发了那个当牛录的啜骨头一个金牌牌,现在又给当小箭的安富康一个银牌牌。 聪明点的人已经猜到了,这位大周来的贵人章京大人,是以自己的威信来为他封赏的牛录、小箭背书。 他这是在向那些酋领贵族们宣告:这些都是我的人,他们的官是我封的,你们可管不得。 本来,就算是那位名义上的靺鞨共主大祚荣来做这种事情,他都会得到其它部落酋领的强烈反对。 因为这是在抢他们的权力,所以闹不好就会引发靺鞨部落之间的战争。 可是,现在赵无咎这么做,那几个部落的贵族们却连个屁都不敢放,更加不敢出言反对。 原因也很简单,那几个部落的梅录现在都死了,赵无咎现在说话就是最管用的。 谁要是觉得不管用,赵无咎也肯定不介意动手送一程,让他们当面去请那些已经死掉的梅录。 至于说,唯一还活着的梅录,也就是黑水靺鞨的那个保活里了。 可是这人之前不仅失败了,还让扶余人把靺鞨人的大营烧了,葬送了他们之前积攒的所有财货。 对于崇拜强者的靺鞨人来说,废物且怯懦的保活里和勇敢睿智的赵章京相比,那就是马粪球和金疙瘩的区别。 听谁的,还用选择吗? 第323章 正正之旗 如果赵无咎是个扶余人又或者靺鞨人,凭借着打下丸都山城天险的优势,他现在完全可以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割据一方。 东拒顺奴部泉家,北联靺鞨众部落,南面笑看扶余动乱。 至于说西面,自海滨到丸都山城,数百里的土地上面所有城池、村镇都能成为他的“麦田”,为其所收割。 不过,赵无咎是个周人,根在大周。 来扶余出使,只是碰到一个扶余内乱的天赐良机,他这才以身入局开始肢解这个对大周存在威胁的国度。 自己去当个“扶余王”,并非是他的志向,系统也不会给他什么奖励。 因此,在拿下丸都山城之后,赵无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出了几名伊尔根侍卫,前去和那位正在长驱南下、想要兵临景福城的靺鞨共主大祚荣联系。 他这么做有两个目的: 第一,丸都山城是个战略节点,绝不能轻易,他要那些后续从各靺鞨部落征发的男丁来充实军队。 他手里只有三千靺鞨兵,就算接下来把黑水靺鞨部保活里的两千人吞下,那他手里能够调动的士兵数量也只有区区五千人。 这么点人,能不能撑起丸都山城的守卫都两说,更不要说继续主动出击。 要是不去讨要后续的那些靺鞨人,那他就得就地征发附近的扶余人,作为兵源。 征发扶余人充作奴隶兵,这显然并不可取。因为他手中靺鞨人不多,所以征发的奴隶兵太多根本弹压不住;征发太少,没经过训练的奴隶兵,实际上又没什么用处。 而如果不把扶余人当作奴隶,当作正兵来招募、训练,那又很可能令其手下靺鞨兵心生不满,白白折损士气。 第二,他现在联系不到已经和灌奴部南下的郭老夫子一行人,必须得想办法与其取得联系才行。 他很清楚,大周既然能够扶植起大祚荣,那么在大祚荣的军帐内必定有大周的耳朵喉舌存在。 丸都山城天险被赵无咎一战而定,这消息一旦传入大祚荣那里,那些耳目肯定会赶紧将消息先传给神丘道大总管、那位薛将军,然后过不了多久郭老夫子他们也会知道,继而派人来与赵无咎联系。 虽然有点绕路,但这要比他自己派人去联系郭老夫子要来的稳妥,说不定所需的时间也能更少一些。 完成了赏罚,派出了信使,赵无咎这才开始核算此战的收获和阵损。 辎重粮草什么的,丸都山城里囤积了不少兵甲,以及可以供万人吃上数月的粮食,足以弥补靺鞨大营被烧带来的损失。 唯一欠缺的就是财货,丸都山城毕竟是一座军事要塞,财货所得不足以让赵无咎兑现之前给予靺鞨兵们的承诺。 至于人员方面的损失,因为攻克丸都山城取了巧,又没有长时间拉锯战,所以统计下来,赵无咎麾下的靺鞨兵只有三百多人阵殁,重伤者十七、八,轻伤者不过百多人。 这种死者多,伤者少的情况,主要是因为靺鞨人的兵甲不行,很多重伤者直接就战死了,根本熬不到得到救治的时候。 他命老萨满乞四比羽组建了彩号营,救治那些伤员,虽然未必能救活多少重伤员,但好歹可以安抚下军心。 等忙乎完这些,时间就已经来到了第二日清晨,赵无咎洗漱了一下便随即睡下。 也就睡了两三个时辰,就有伊尔根侍卫在其牙帐门口大声禀报,说是之前丸都山城下面来了大队兵马集结。看那些人的旗帜,应当就是之前夜袭靺鞨大营,结果被火烧得大溃的傉萨于支留。 “去城墙上,把我的将旗和大周旗帜全都竖起来,”赵无咎只是下达了这么一个指令,而并没有让城内兵士集结。 伊尔根侍卫不敢也不会违逆章京大人的命令,随即就飞马跑向了丸都山城的城门。 不多时,在那已经被木板重新钉好破洞,城门洞也被麻包堵死的城门楼上,两杆两丈来高的玄色将旗便被竖立了起来。 在那杆将旗帜上面,在用白垩绘制的猛虎纹饰中间,同样也用白垩写上了一个大大的“赵”字。 而在它旁边,则竖立着一根旗杆还要略高一些的,大周形制的三辰旗。 不邀正正之旗,不击堂堂之阵,此乃很多兵书战策上都着重讲述的话语。 赵无咎升起的旗帜,为的就是展示给那城下的傉萨于支留看,让他掂量掂量要不要发起攻城之战。 或许于支留不认识他,也不识得他的将旗,但是一个扶余国傉萨不可能连大周的三辰旗都不认识。 结果也确实如赵无咎所预料,当看到了大周三辰旗升起之后,山下的于支留顿觉五雷轰顶。 昨夜到现在,他可是一宿没睡。事实上,在听闻得丸都山城遭到攻打时,他整个人都麻了。只是碍于身边根本没有多少兵马,无法返回山城驰援。 他只能等到今天早上,天亮之后,尽可能地在靺鞨大营附近数里地范围内收拢溃兵。 虽然昨夜突然燃起的大火,让在靺鞨大营里捡拾财货的扶余兵伤亡惨重,但是大营又不是什么铜墙铁壁,最终有不少扶余兵还是冒火从营内逃了出来。 只是因为天色太晚,于支留身边人手有限,而那些溃兵又散得太开,所以他只能天明之后再派人去将溃兵尽可能地收拢回来。 足足忙活到快到中午,他才重新集结起了两三千士气不详的军队。相比夜袭时他带出来的六七千人,这些人手虽然和赵无咎此时手下靺鞨兵们数量相差不多,但是于支留的实际阵损失已经达到了一半。 而就在他着急忙慌带人向丸都山城赶去的时候,那在城头上竖立起来的大周三辰旗,直接让他连最后一点心气都泄了出去。 “完了,全完了!” 于支留心里一片冰凉。 如果是那些靺鞨野人攻击丸都山城,哪怕他们攻克了城门、暂时占据了这座城池,他说不定都会鼓起勇气,激励士卒,想方设法再把城池夺回来。 可是,看到三辰旗之后,他竟然误以为自己是中了大周某位将领的算计。 于支留脑补出了昨夜自己遭逢惨败,是由于大周天兵化妆成靺鞨人的样子,又用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引得他出城夜袭,然后大周的精兵强将这才迂回突袭了丸都山城,最后成功把他的老巢给掏了。 “我真傻,真的。” 堂堂一名扶余傉萨,此时竟突然变得双目无神。紧接着,他更是只觉眩眩然,并且一头栽倒于马下。 第324章 杀俘不祥? 于支留傻不傻,这个暂且放到一边,真正的问题还是在于他这个傉萨确实今年流年不利。 当他因为看到三辰旗,继而急火攻心栽下马来的同时,他刚刚收拢的军队背后就出现了另一伙人。 黑水靺鞨梅录保活里带队返回,正好将于支留的人,尽数堵在了前往丸都山城台地的半路。 没说的,当看到了于支留的军阵军容,滑头的保活里当机立断就让人对其发起了攻击。 仅仅一轮骑射,保活里就将于支留的扶余兵打得节节败退,而在丸都山城里的赵无咎这时也派兵出来,从上而下对于支留的军队展开了夹击。 赵无咎原本是想以逸待劳的,只是想要把于支留吓走就得了,可没成想这位傉萨居然这么倒霉。 而且,因为他也不想让保活里独自大胜于支留,所以这才又一次迅速披上衣甲带头冲出了城门。 赵无咎亲冒矢石,挥舞战锤,如同杀入羊圈的猛虎一样,直接插入了扶余人的军阵中心。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几乎以一己之力杀穿了扶余人的军阵,生擒活捉了那个晕死过去的于支留。 “铁猛兽!” “铁猛兽!” “铁猛兽!” 赵无咎展现了万夫不当之勇,他那穿着盔甲九尺来高的、黑铁塔似的身形,以及其斩将拔旗的霸气举动,更是令目睹这一幕的靺鞨兵们不断振臂高呼。 班师回到山城的时候,扛着大锤的赵无咎几乎是被靺鞨兵们夹道围观,其中甚至有不少人都跪倒在地,这是将其视作长生天显灵来崇拜。 对此,赵无咎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刻意去否认。 倒是那只丰山之神的旺财,对于人类跪拜祈祷自己的“上神”感到十分满意,昂着脖子“嗷嗷”狂吠不止。 结果,它这么激动的表现,换来的只是赵无咎轻轻一脚踢在其臀部。 等到重新回到自己的牙帐,赵无咎脱去了兜鍪,交与一名伊尔根侍卫托举在一旁,接着就大喇喇地端坐到了自己的帅座上。撩开牙帐的毡帘,包括保活里在内的一众将领已经等在门口,他们纷纷向赵无咎抚胸行礼之后才恭敬地走进了这座毡帐。 此时,这座牙帐内除了赵无咎一人有座位之外,其余人等只能站立。只不过,他们就算站直了身体,其实也就差不多和坐着的赵无咎一般高矮。 “昨夜和今日,连续战了两场,两战皆胜。诸位也都到齐了,那就议一议接下来,咱们这几千人该何去何从?” 赵无咎当即开口,为众人的议题定下了一个基调。 站在一众人群之中的靺鞨部梅录保活里,当即眼珠乱转,这个滑头已经发现参与议事的人虽然基本都是熟人,但是自己往日更熟悉的各部梅录、俟斤,似乎都不在帐篷之中。 他想到了什么,低着头眼睛眯了眯,随后当先出列,开口建言。 “章京大人,在商量何去何从之前,咱们是不是该先做点什么事情?咱们俘虏了好几千的扶余兵,现在那些人可都在被看押着。这些人虽然被俘虏了,但是咱们的人马也不过四千左右,留着他们恐为祸患。” 赵无咎抬眼看了保活里一眼,笑着问道:“保活里梅录,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听一听。” “章京大人,我建议您还是找个由头,将这些扶余俘虏皆尽坑杀殆尽为妙,免得夜长梦多。” 此言一出,虽然大帐里面有些人不大同意,认为都已经接受人家的投降了,还要违反承诺来杀人可不是英雄所为,但是仍有一些人也认同保活里的建议,出声附和。 反观赵无咎,他只是坐在主帅座位上,任由帐内诸人争论了一会儿。 接着,他举起拳头,伸出一根手指、两根…… 当第三根手指还没有竖起来,帐内靺鞨诸将立马住口,还有人想要说话也被身边人连忙捂住嘴巴。 瞧着这阵势,保活里不由得暗暗心惊:不到一天!还不到一天!他实在没想到,经过打了两场仗,赵无咎就能在靺鞨人之中收获如此高的威望! “杀俘不祥。” 赵无咎再次定下了基调。 当然,之所以当众要这么说,其实并非因为他是个迂阔的滥好人,更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迷信忌讳。 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现在确实需要兵源,那些被俘虏的扶余士兵也不是不能争取的。 穿越之前,赵无咎看过知名up主分析长平之战的视频,他觉得分析的结论其实挺正确的。 白起大规模坑杀赵国降卒,并非是因为他有多么残暴,也不是他不想从俘虏里募兵来补充当时已经匮乏至极的秦军兵源(长平之战秦国几乎举国男子共赴国战),更主要还是由于下三点原因: 第一,投降士卒太多,看管他们或许做得到,可白白养活数十万张嘴这已经超过他乃至秦国的能力极限。 第二,秦国的军功爵位制度,因公封爵的士兵都要授实田的;秦国内部已经没有足够的土地去分封,只能在被占领的国度内去分田地,那些投降的士卒不死,人家国土上的土地想要封下去恐怕不那么容易。 第三,那时候,华夏还没有真正“大一统”过,秦赵的文字和语音都不相同;或许贵族之间有着其实很密切的血缘联系,可反而两国底层的百姓之间却没有什么沾亲带故的,想要统战都没有合适的切入点。 故而,白起当时能想到的最优解,也只是去坑杀了降卒。只不过,当后来大一统完成之后,白起之后的凄凉下场,恰巧和因果报应对上号了,这才有了拿笔杆子的人用“杀虏不祥”的说法来自圆其说。 以史为鉴,可明得失。 拿白起那段历史反观自己此时,赵无咎却得出了和当时白起截然相反的结论。 第一,即便多加上几千扶余人俘虏,丸都山城的存粮其实也能养得起,至少到明年开春军队都不会断炊。 第二,这帮扶余人死不死,和其麾下靺鞨士卒们的所求——他们想要财货,想要更多的钱,想要更多有用的东西——其实没有直接的矛盾冲突,除了那些靺鞨酋领之外,可能没有几个靺鞨人对土地有着野心。 第三,通过学习靺鞨话和扶余话,再加上之前一段时间和郭老夫子学习这边风土 ,赵无咎知道了一个不算秘密的秘辛。那就是,扶余国特别是扶余国北边的平民百姓,其实和靺鞨人有着很深的“联系”。他们无论从文化还是语言,都有很深的相似之处。反倒是南边的扶余人可能和三韩人血脉更近,文化也和北方殊为不同。 第325章 会说你就多说点 当然,这些大道理,赵无咎是不会同在场靺鞨诸将提起的。 就算说了也没有用。 想要说服他们,有用的只有两种东西:一个武力,另一个就是实际利益。 “满打满算,咱们手里就只有五千人不到,”他这是已经把保活里黑水靺鞨部的人算在内了。 “兄弟们想要得到财货,原先只能拿刀剑去取,可问题是五千人拿着刀剑又能取多少财货?” “扶余国三千里江山,只靠五千人,恐怕连个十分之一都走不完。” “更不用说,就算你能走完这段路,拿着刀剑逼迫得也只有平民百姓……他们能给咱们多少东西?” “除了强抢,来钱更快的方式是让人捐输。从平民百姓手里抢来的,难道和让那些大户、富户、巨户主动给的财货,有什么不一样?” 赵无咎没有过多在俘虏问题上与诸将争辩,反而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打开了话题。 事实上,他这也是有点无奈。靺鞨诸部毕竟与大周不同,部落林立,就算是整合成了部落联军,可作为联军主心骨的章京,也没有办法像大周的主帅那样,事事都能一言而决。 哪怕这两天已经在军中得到了极高的威信,可赵无咎依旧要时刻提醒自己这一点。 毕竟,“传统”这个东西, 可不是三两天的努力就能违逆的。任何做事情时轻忽传统的人,十有八九最终都会为其反噬,导致失败的祸根也会在平日小事中不断埋下伏笔。 更何况,群众里还有坏人。 保活里提出坑杀扶余俘虏这条建言,赵无咎可以肯定,这孙子定然没安好心。 杀俘这种事情,除非有着白起那样实在不得已的理由,又或者就是为了打亡族灭种的战斗,否则最好能不干就不干。 因为你已经接受人家投降了,其实也就相当于签订了契约,用活命的地机会来换取曾经敌人的不抵抗。 杀俘就是违背契约,而主将一旦下令坑杀所有投降的俘虏,那其实相当于他在宣告所有人——既包括还没有遇到的敌人,也包括自己人——他是个言而无信的竖子。 好在,赵无咎并没有被保活里裹挟,甚至他提早一手做的某些准备,这时还起到了奇效。 “于支留大人,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赵无咎高声问了一句。 紧接着,在靺鞨众将惊讶疑惑的目光中,一个人就从赵无咎背后那张巨大兽皮舆图后走了出来。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急火攻心而坠马,接着又被赵无咎于阵中生擒活捉的前扶余丸都山城傉萨于支留。 他其实身上没什么实际的外伤,只是伤神过度,忧惧甚矣,这才晕倒过去。 刚刚被老萨满乞四比羽救醒了回来,于支留就一直躲在舆图后面,听着赵无咎和靺鞨众将的对话。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这十有八九是赵无咎想要收服自己,才故意耍心眼令其旁听的议事。 但说老实话,于支留对赵无咎的观感,其实并没有多么糟糕。 兵不厌诈,这是人家的攻心之计,有什么可指摘的?都是带兵打仗的,换他自己都不一定能想到。 而且,他也在战场上见识了赵无咎的个人武力。平心而论,对于赵无咎只身陷阵所展现出来的勇武和高超本领,于支留其实也是服气的。 因此,令现在的他恨得连牙齿都要咬碎的人,不是赵无咎,而是另外一个人。 于支留拖着疲惫的走了出来,“噗通”一声就跪倒在赵无咎面前。 叩首之后,这个年近五旬的将领脱下自己插着长长赤翎的漆皮铁盔,将其用双手高高举起,恭恭敬敬地呈送到赵无咎面前——此乃一军之将正式请降的礼仪,还是从大周那边传到扶余的。 “罪臣为之前冒犯大周骑都尉大人、靺鞨诸部落章京,特此叩首以请罪,还请大人能够原谅我的无知与短视……” 如同奴仆一般叩首说话,于支留将姿态摆得低无可低之处。 败军之将焉敢言勇? 但是,他也将自己的态度亮了出来——骑都尉在前,章京在后——输给大周的武将,于支留那确实是没什么可辩驳的,输得一点也不冤枉。 赵无咎对此倒是不以为忤,他甚至还在想你这家伙既然会说,那就多说一点,省得我还得出言提醒你。 于支留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赵大人,我要向您检举一人。希望您能看在检举之功的份上,可以让我原先麾下那些儿郎们苟活性命。” 这个扶余国地方大员抬起头,红着眼睛,将手臂伸进自己的衣甲。 站在附近的伊尔根侍卫们见状,立刻握紧了刀柄。只要他拿出了匕首之类的东西,他们就会一拥而上,乱刀将其斩成肉泥。 不过,于支留也没那么愚蠢,他从衣甲里面逃出来的是一张布帛。 “这是那个黑水靺鞨梅录保活里给我传递的书信,是他邀我去袭击的靺鞨大营。我去夜袭的时候,他虽然在营前列阵阻挡,但最后也仅仅只是浪射了两轮羽箭,他就带着自己的部众逃离了战场,放我那些儿郎进了大营。” “老东西,你放屁!” 保活里破口大骂。他是和于支留通过书信,可昨天晚上袭击靺鞨大营,那绝对是老东西自己想来的,和他们约定的时间一点也不相同。 察觉到周围靺鞨众将看向自己的眼神都不对了,保活里“仓啷”一声就拔出自己腰刀,作势就想要冲上去杀死那个正在乱嚼舌根的于支留。 然而,还没等伊尔根侍卫们阻拦,一根带着小枝的短戟突然就撞在保活里的腰刀上面,“铛”地一声就将这把武器从中击碎。 赵无咎端坐在主座上,盯视着保活里,语气冰冷道:“让一不让二,如果你再敢在我的牙帐里随便拔刀子……某就亲手将你剐了,再将你身上的肉全都片下来喂给来福吃。” 听到赵无咎这话,之前一直趴在其座前酣睡的猛虎,突然就直起了身子。它像是猫咪撑着前肢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接着就用黄澄澄的眼睛,准确看向了保活里。 仿佛打量即将入口的零食。 第326章 给大周当狗 若是在大周,像赵无咎这样的三军主将,哪怕当着一群厮杀汉们这样直言“活剐”,他也会为人所鄙薄。 可在靺鞨人这边,他这样做、这样说,反而却能足够的尊重。他们真是打心眼里相信,赵无咎能这么做,也敢于这么做。 一时间,靺鞨众将们不仅噤若寒蝉,还隐隐挪动脚步,想要尽量离黑水部梅录保活里站得远一些。 这举动的意义很明确,就是:莫挨老子,你想找死,别把血溅我一身。 不过,赵无咎却不关心他们此时怎么做的,看人还得未来在事上见。 此时,他只是接过了于支留呈送的那张布帛,略微扫过一眼就将其放到了一旁,而没有将其传示众人。 因为他传示也没有用。 无论是扶余国,还是靺鞨诸部落,现如今压根就没有属于自己本族的文字。而他们的贵族高层,使用的都是大周文字,学的也都是大周文化。 因此,这份布帛就算拿给牙帐里其他人,绝大部分人也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 但这其实也没关系,只要他们看到、听到这件事,赵无咎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于支大人,你拿的这份书信上也没有落款,怎么能够证明是黑水靺鞨部梅录保活里写的?” “赵大人,接到书信的是我麾下一名小箭,他是负责往日接发我部和黑水靺鞨人消息的,此人可为人证。此外,我们通信的渠道是在通过一名在渌水、萨水一带打鱼的渔老大交易,那人是个黑水靺鞨人。他现在一定还在鱼市口,您可以派遣人手将其捉来,一审就什么都清楚了。” 赵无咎摆了摆手,说道:“算了,大战方定,我就不做让人心不稳、士卒疲惫的事情了。 不过,既然你已经向我献上了忠诚,那么我也不能慢待你。 我会调派被俘虏的丸都山城所属扶余士兵,加上一部分靺鞨兵,归于你麾下统辖。 不日,我便会向圣人天子奏请,为你革除掉原先扶余国的封赏,赏赐你一个大周的武官之职。” 请客吃饭,收下当狗。 要想让人为自己卖命,那就要提前拿出虽然未必摸得着,但至少要看得见的好处。 赵无咎给出为于支留求个大周官职的诱饵,就是给于支留一个诱饵,让他不至于为自己背叛扶余国感到不安。 因为,扶余国哪怕和大周关系不睦,可它名义上依旧是大周的朝贡国之一。 哪怕就是大周一个奉车都尉,也比扶余国主、顺奴部的族长给出的傉萨官职,要更合乎于法统。 这就跟在二战后,英国人在不列颠为美国当间谍 一样。能管这叫背叛祖国吗?当然不能够。 果不其然,当赵无咎说出要为他请求大周皇帝封赏,于支留立马欢喜叩首:“鄙国小臣于支留愿为大人肝脑涂地,以谢大人赏识,以酬大周皇帝陛下之浩荡天恩。” 瞧见没? 对于很多扶余人来讲,能给大周当狗,就已经很幸福了。 也有一些人不那么想。 而且,和大周地理距离越远,那里的人通常在心理上的距离也会更远许多。 比如,倭国的一些“遗老遗少”们。 ………… 丸都山城易手之后,赵无咎立刻写了檄文,发布到了山城以西那几座原本属于顺奴部的所有城池——不仅仅是之前纵容靺鞨联军勒索过的那四座城池——他现在总算有资格这么做了。 当其手下要人有人,要地利有地利,那么他身具的大义名分也就有了实际作用。 譬如,那些傉萨、小大兄之流的城主们,在得知了赵无咎大周骑都尉职位之后,虽然没有明着望风而降,但是暗地里却也表示入冬前愿意为丸都山城输送一部分给养、辎重。 这就是在缴纳税赋。 如果大周真的挥军占领了扶余国,那么他们这些人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就能借着这份投资而得以幸免。 至于说,这税赋会不会压垮当地的民生,那些人可能压根就不在乎。 更何况,今年还是个丰年,田亩收获比往年多出不少。而且,由于丸都山城被赵无咎占据,他们完全可以用“道路不通”为由,将今年要缴纳顺奴部泉家的税赋给裁撤掉一大部分。 一来一回,赵无咎占据了丸都山城,这些城池管理者手头竟然还比往年要“富余”一些。以至于他们心里,甚至都升起就这样下去,似乎也很不错的念头。 这里面唯一实际利益受到损失的,只有顺奴部泉家这么一个扶余大贵族。 哪怕泉家是真有矿,而且还是金矿,可是那些金子财货如果换不来粮食,人又岂能靠吃金子活着?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泉男产在营帐里面,用屈卮猛猛灌了一口浊酒。 这酒里的酵母很多,喝的时候感觉就和喝米汤似的,不过他现下也顾不得穷讲究了。 他已经从景福城出来七天了,泉家那些私兵全都被他留在了景福城坐镇,他只带着镇军大营的士兵。 这样的安排,除了他知道不能让镇军大营看守景福城——这就跟让狸奴看管鲜鱼一样——还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方便带上那些泉家的私兵。 他本意是带着镇军大营的数万士兵,一路北上,直接回到金城、咸兴城去和那位软弱怯懦的大哥泉男生摊牌。 要是后者识时务,那么他觉得自己甚至或许可以稍稍大度一次,在拿下泉家的家主之位后,不把泉男生赶尽杀绝,而是给他留下一条活路。 然而,他带着人走到第四天,竟然就遇到了从渡过粟末水南下的靺鞨人。 那个大祚荣竟然不讲武德,明明不久前才和他那个死鬼二哥泉男建于粟末水旁盟誓、宣告退兵,可现在却居然杀了个回马枪,直接长驱直入攻入了扶余国的腹心。 不用说,那家伙肯定是得知了景福城发生的事情,在得知扶余国王高建丽那个狗王、他父亲泉苏文、他二哥泉男建的死讯之后,想着借机来扶余国结结实实地捞一票大的。 “是哪个家伙把这件事透露给那个野人的?老子要是知道了,定要用蒺藜骨朵把他打出屎来!” 第327章 安市城之战 虽然泉男产这想法十分可笑,他真要是站到赵无咎面前,被打出屎的肯定是他本人。 但是,他十分生气这一点,倒确实情有可原。 没办法,太憋屈了。 在带着大军北上顺奴部的路上,泉男产竟然一头撞上了正在南下的大祚荣。 就算他不想要和大祚荣打,有心装看不见,还想着继续带兵先回顺奴部夸耀武力。 可是,那个大祚荣却不可能对他,以及他带着的数万扶余镇军大营士兵装看不见。 这么大规模的一支军队,而且作为扶余国度景福城的常备军,镇军大营的这些士兵个个都兵甲精良,大祚荣不可能将其就这么从自己眼皮底下放过去。 这位靺鞨共主庙算过得失,他不敢赌泉男产会不会来个“假道伐虢”——先假意避开靺鞨联军,绕道其背后,再突然来个背刺——那么,大祚荣麾下这两三万人多半就要惨了。 与其冒着被“回手掏”的风险,放任泉男产带兵过去,大祚荣觉得还不如就“刚正面”一回。 哪怕这么做有点危险,因为靺鞨兵的人数、武器装备,全都比不过镇军大营的扶余兵。 可是,靺鞨诸部落联军现在也有着三点优势,而且这些优势还真的十分坚挺。 第一,他们占据着天时。 眼看要入冬了,一路南下的同时,这支靺鞨诸部落联军抢了不少辎重给养。 粮食和入冬所需的衣物都不缺,就算就地扎营垒对抗,他们也能坚持到明年春天;反观泉男产那边,数万人的军队,则只携带了能满足大军行军十几天所需的粮食,陷入僵局之后先崩的肯定是后者。 第二,他们占据了地利。 就好像丸都山城所在的台地,靺鞨人恰好控制了一座关隘性质的城池,泉男产想要北上所必须经过这里。 只要据关而守,泉男产那些扶余兵,其人数和装备上的优势,就很难体现出来。 第三,他们占据了人和。 靺鞨诸部落联军,因为长驱而入扶余国得到了大量收获,所以现在士气正旺。 将士们都在夸赞大祚荣,认为他果然是靺鞨共主,能够带着所有人打胜仗、过上好日子。 反观扶余人这边,由于景福城里刚刚经历了最为严重的内乱,高建丽被权臣弑杀于百官面前,说不人心惶惶那就纯属是骗傻子玩。 并且,泉男产这时候带兵北上去顺奴部,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所有人也都知道这只“绿眼狼”是想要去夺他大阿兄的权力。 换而言之,镇军大营的这批士兵刚亲身经历了一场大内乱,马上就要再去经历一次小内乱。 就算泉男产觉得,这些人由于劫掠了景福城,因此士气应该还是可以的。 可实际上真的如此吗? 要知道,这些扶余人原本可是一国都城的常备军。劫掠景福城,固然是令其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利益,可却也让他们彻底抛却了荣誉。 没有荣誉的武装力量,那就已经不能再被叫作是军队了,而是一伙贼。 现在,这些镇军大营出身的扶余兵,别看表面看不出问题。可是,很多人心里,其实已经暗暗陷入了“自我认同”与“自我否定”的迷茫处境……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有一定优势,故而大祚荣才决定要打一场阻击。 他们据守的关隘叫作安市城。 泉男产想要带兵过城,于是也只能无奈地摆开了阵势,开始对这座城池的城墙发起猛攻。 攻击的扶余兵们,组成了百人一组的攻击阵势。 走在正前方的人,彼此紧紧靠在一起,两两借力高高举起一种蒙皮大橹——这是一种几乎有一人高的厚实盾牌,上面还蒙着鞣制过的兽皮——用其将飞来的流矢挡在队列之外。 盾牌手后紧跟着的是弓箭手,他们可以边走边引弓搭箭,在队正的喝令下按照口令一轮轮齐射。 羽箭撕裂烟尘,撞在抟土而建的城墙上,“倏倏”地就插进了土里好几寸。 与弓箭手拉开十余步的距离,是七八辆高耸入云的攻城梯,这是镇军大营压箱底的辎重物品之一。平时拆成零件保存,需要专人来维护,到用的时候才会被拼凑在一起。 推着云梯的士卒们,此时都尽量将身子靠近安放梯子的车厢地盘,或者一面小心躲着转动的辐辏,一面借助其躲避城墙上靺鞨弓箭手的射击。 在攻城梯之后,是两架由巨木、兽筋、铁钉、和绳索组合在一起的庞然大物。它们是两架当年大周进攻扶余国,匆匆退兵时留下的石炮,也就是重力投石器。 这可是镇军大营里面,真正“压箱底”的攻城利器,可以把两百多斤的石头发射到一百五十步之外,数十斤的石块,用它们则可以轻易发射到七百多步开外。 十多年前,大周攻打扶余的时候,此物就让扶余人吃足了苦头。 在城头弓弩手射不到的距离上,架上数架这种器械,全力抛射,扶余国内土木结构的城楼,大部分只消半天就会被飞石生生砸塌。 就算砸不塌城楼,或是只用它们发射装土的麻包,只要弹药足够,往同一个位置抛射,最多只要一两天就能在扶余国这种不算太高的城墙外面,生生堆砌起一条坡道。 因坡道是用麻包、石块堆砌起来的,从侧面看有点像一片片鱼鳞,故而这种坡道又叫鱼梁大道。 镇军大营的扶余士兵之所以带着这些“宝贝”,就是因为泉男产想要用其来威慑他的那位大阿兄泉男生,只是躲在金城坚守不出是不行的。 只是没想到,现在泉男产居然要提前祭出了这些大杀器,而攻击的对象也只是一些靺鞨人。 “盾牌手,原地结阵!” 当前排士卒推进到距离城墙五十步之内后,泉男产大声命令。他身边的亲卫立刻吹响号角,将领军者的命令传进每一名士卒的耳朵。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传令兵用一种略显凄厉的节奏,吹响了牛角喇叭,正式宣告攻击的开始。 盾牌手快速将巨大的木盾戳进脚下泥土,然后蹲下身躯,用胳膊勾住盾牌后的把手。一座座简易栅栏瞬间在战场上构筑完成,栅栏后,弓箭手同时举弓。 “弓箭手,三轮射! 第328章 铩羽 泉男产的命令,转化成了号角声,从镇军大营中军之中传来。 听到命令的步弓手们快速松开弓弦,顿时羽箭如飞蝗掠境似地,带着“丰丰”的声响就砸向安市城。 大部分的羽箭都被城上支立起来的棚牌挡住,少部分则钻过这种拆屋子做成的、外形像是大木屏风似地的半固定盾牌的缝隙,杀死、杀伤了后边的靺鞨兵。 还有个别半途落下,砸在垛堞上面,撞碎清晨凝结的一层寒霜。 “弩车,攻击城头,齐射!” 眼见步弓手齐射三轮,并不能对城墙上的靺鞨人起到太大杀伤,泉男产转而用起了另一项器械。 随着追魂夺命的号角声,藏在步弓手后方的弩车也开始发威。 十几具需要几人合力才能拉的床子弩早已经上好了绷弦,一人低着头背负床子弩的弩身来调整角度,两个人从旁握住弩身上延伸出来的小枝来让弩身保持平衡,剩下的一人则狠狠用木槌砸动了激发用的钉栓。 两指来粗的特制弩箭,呼啸着掠过两百多步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这些重型弩箭可以轻易地撞碎城墙上树立起的棚牌,将靺鞨人的队形砸得七零八落。 第二轮羽箭及时地赶上去,弥补床子弩发射过好造成的防守空档。 城墙上惨叫声不绝,城墙下则呐喊声震天。 “成了!”泉男产大喜过望,立刻摇动起一面红色的角旗,这是必须由他自己才能下达的指令。 因为,接下来要使用的攻城器械十分精贵,找遍整个扶余可能都没多少,而他现在手里有且仅有两具。 紧接着,随着大周军队十数年前留下的老旧攻城利器开始发威,巨大的石头弹丸“腾”地一声从平地弹向了空中,瞬间就直冲天际。 数息之后,安市城的城头就传来沉闷的一声巨响,那是石弹砸穿了城楼的屋瓦造成的响动。 “放!对准敌楼!” 泉男产再次下令。 他听说过大周军队使用这种石炮的方式,除了凭借大量的石弹和麻包堆砌鱼梁大道,最具性价比的方式还是用石弹砸毁敌楼。 万一他足够幸运,一发入魂,地将靺鞨人首领大祚荣砸死、砸伤。这场攻城之战,说不定一两个时辰内就会收尾。 又一枚石头弹丸腾空而起,这次石头上还被抹了一层猪油,点燃之后就砸向对面的的城楼。 只不过,这枚弹丸射程稍微有些大,擦着敌楼的顶子飞了过去,砸进了敌楼后面,不知落到何处。 等了片刻工夫,两队合计近百名役夫,在扶余士兵的鞭打和呵斥下,终于合力拉动手腕粗细的麻绳,将石炮那装着两千余斤“大秤砣”再次拉到了预定的位置。 第三枚石弹被迅速激发,这次没有抹油——因为发射者察觉抹了油之后,发射出去的一瞬间有些滑脱,不太好控制轨迹——而石弹也端端正正地砸进了安市城敌楼正中心。 而第四枚石弹城头上一小段女墙,外加后面立着的两具木头棚牌一并被砸毁,整座敌楼前的靺鞨兵顿时乱了阵脚。 眼见石炮起了大作用,泉男产立刻大喜道:“全军攻城,快点攻城,架设厢车云梯,抛石机前移动三百步,换上大石弹!” 然而,令其没有想到的是,城墙上的靺鞨人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后,很快就镇定下来。 不仅如此,他们还迅速发起了有力的反击,数十架床子弩同时射向了刚刚被推进向前三百步的石炮。 原来,大祚荣带领的那些靺鞨联军,之前在几乎兵不血刃地拿下安市城之后,居然也拿下了城里用于防守的床子弩——他手上的床子弩,数量甚至比泉男产还多出好几倍! 只不过,之前看到高耸的石炮时,目测了一下距离,发现床子弩够不到那两个大家伙,大祚荣这才没让人亮出他手里的杀器。 他刚刚也没在敌楼里坐镇,而是一直穿着普通靺鞨兵的衣甲,趴在城头角落观察泉男产的攻城指令。 等到发现石炮被向前挪动了一大段距离,城墙上的床子弩可以命中它们,大祚荣立马让人把床子弩推到垛堞旁边,瞄准了石炮开始集中射击。 而且,他用的还是火箭。 在数十架床子弩炮的集火下,终于有一具石炮出了问题,床子弩射出的火弩箭点燃了悬臂,同时很快烧断了上面几根拉得很紧的绳索,那高高悬起来充当“秤砣”的、两千多斤的大石头块,一瞬间就坠落下来,将附近惊慌失措的役夫们直接砸成了肉酱。 石块的猝然坠落,还令石炮发射摆臂猝然绷紧断裂,弹飞出去的摆臂又砸死了几名倒霉的扶余士卒。 “救救我!” 被压在木制横梁下的士卒大声求救。几名勇敢的同袍跑上前去,可还没等他们施以援手,又一轮床子弩的发射的弩箭倏尔间便破空而至,将这些人也一并射穿。 已经有很多年没打过硬仗的扶余镇军大营士兵哪见过这阵仗,再加上,他们之前就已经失去了扶余都城常备军本该具备的荣誉感,所以一时间恸哭声不绝于耳。 就在这时,“绿眼狼”泉男产也跑了过来。虽然已经几个老军匠用项上人头保证,这石炮只要赶紧熄灭火焰,核心的几块只能由大周出产的弹簧钢片不受损,其实修理、修理还能恢复如初。但是他一听到那些哭声,整个人还是烦躁得怒火攻心。 他直接拔出自己的蒺藜骨朵,连续砸死了好几个脸上带着泪痕的镇军大营士兵,用酷烈且残忍的手段令哭声迅速消弭下去。 “哭什么哭,在哭老子就扒了你们的皮!”泉男产大吼着,“快点让厢车云梯搭住城头,大军蚁附攻城,我就不信那些靺鞨野人能比咱们人多!” 他这倒是预判的没错。 大祚荣手底下的人肯定没有镇军大营的扶余人多,论起装备、训练程度,那些原本其实就是些稍稍武装起来的部落男丁的靺鞨兵,肯定也比不过后者这群职业士兵。 然而,泉男产之前虽然上过战场,但是根本就没正经打过攻城战。 他根本不清楚,攻城战有多么难打,真要是打起来攻城的一方要迎接何等惨烈的战损比。 第329章 惨烈 “绿眼狼”泉男产举起手中蒺藜骨朵,对准安市城距离敌楼稍远的一段城墙。 “白虎营,攻上去!先登城者,官升三级,田赏百亩!” “呜呜——呜呜——呜呜呜!” 号角声再度响起,连绵不绝,似乎想要借此点燃所有人的血液。 保护厢车云梯的步卒猛然加速,在其身后督战的伍长、什长们不断驱策着推着厢车的役夫卖力气推车。 很快,厢车云梯就绕过自家的盾牌手和弓箭手,直扑城墙。 须臾之间,三、四辆云梯就被城墙上射出的床子弩击碎或者点燃,只有五辆云梯最终搭上了城头。 推车者迅速拉动车厢下的机关,云梯顶端的排板“嘭”地一声砸落下来,前端的铁橛子一下就将云梯、厢座和城墙牢牢地钉在一处。 泉男产麾下一名勇悍的将校,嘴里死死叼着用一块破麻布裹住些许锋刃的长刀,单手举着一面厚实的铁盾,另一只手和双脚交替配合,敏捷如猿猴般向城上攀援。 “上,杀上去,城里的金银随便拿,女人随便睡!‘莫支离’大人说了,先入城者,大大有赏!” 不知道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立刻引发了如雷欢呼。 “莫支离”是泉男产在控制景福城,拥立一个和高建丽有亲戚关系但是却并非直系的小国王之后,自封的官职。这个官职和他阿爷那个“大对卢”平级,不过却兼顾了军政大权,相当于大周那边的中书令兼兵部尚书。 这个官职还没有流传开,大多数扶余兵对这个官职只是有所耳闻,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能瞬间叫出“莫支离”,用这个“莫支离”来称呼泉男产,多半是对泉男产和扶余国目前朝堂很有了解之人。 不过,由于场面极度混乱,一时间也没人能够找到刚刚那声喊叫,最初到底是谁喊出来的。 各座云梯上瞬间附满了人,五条蚂蚁搬家似的黑线正在齐头并进,飞快向安市城的城上蔓延。 由于安市城修得比较早,没有那种更先进的“马墙”(城墙上凸出去的一块),大祚荣率领的靺鞨联军在拿下这座城池之后,又不会修建空心敌台、敌楼(注:一种从城墙延伸出去的临时木台子,为的也是增加守城者攻击角度),所以当云梯贴近墙面之后,那些床子弩就不怎么好用了。 城墙上的靺鞨守军只能放箭,乱箭如雨,不断将攀爬者击落。 后续的扶余士兵,则在重赏和督战的将校们的催促下,挺身上前去补充掉落者空下的位置。 他们也学聪明了一些,借助云梯较为宽大这一特点,几人合力在外侧和上方举着盾牌,抵挡飞矢和落石。 然而,就在一队人攀着宽大的云梯,马上就要到达城头的时候,只听“哗啦”一声巨响,一盆冒着滚滚热气,仿佛能将人瞬间融化的油腻液体,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准确无误地浇在了最左边云梯上那十几名正奋力攀爬的扶余士兵头顶。 这就是守城利器之一:金汁。 所谓的金汁,就是一种以砒霜之类的毒药,混入人畜便溺之中,放在大釜里充分熬煮化开,及至滚沸之后方能使用的液体。 从城上往城下泼洒、倾倒,滚沸的金汁,能给试图攀援城池的敌人带来灭顶之灾。 因为它们能够从盾牌缝隙间流淌下去,举盾防御都很难防住。 不仅如此,金汁还自带令人作呕的恶臭,会令人生理上产生极度不适应。 而最最要命的是,这玩意如果粘在身上,即便不被烫伤、烫死,也很容易中毒身亡。就算被救回去,金汁沾染的伤口几乎百分百会溃烂、发脓,伤兵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攻城之战的时候,攀援城池的士兵最害怕的就是遇到金汁,因为一旦被这种东西伤到,下场往往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要凄惨。 刹那间,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云霄,那些不幸中招的士兵们痛苦地翻滚着从云梯上跌落下来。 一副云梯顿时清空,有些甚至没有被金汁沾到的士兵,居然也吓得从云梯跳了下来。 哪怕摔死、摔断腿,他们也不想被这可怕的金汁碰到。 好在,这时候负责掩护的弓箭手们也跟了上来,他们 迅速做出反应,弯弓搭箭,瞄准城头上的敌人,毫不犹豫地射出一支支致命的箭矢。 安市城的城墙长度、宽度都很有限,刚刚为了运送和泼洒金汁,留给弓箭手的空间十分有限。 因此,城上的靺鞨弓手没办法利用对射的方式,对城下的扶余步弓手进行反制。 城上的靺鞨兵纷纷中箭,有的直接倒地身亡,有的则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然后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直坠落,和云梯上受伤掉落的士兵一同狠狠地砸向坚硬而又冰冷的地面。 无论是这些来自扶余镇军大营的士兵,还是那些来自白山黑水之地的部落勇,此刻仿佛都已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他们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大地,仿佛在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与无情。 到底是没什么守城的经验,虽然大祚荣知道一些守城方略,但是在细节安排上就要差许多。 他的确让人准备了金汁,不过却大大估算错了金汁的消耗和熬制难度,他准备的金汁迟滞住了一座云梯的工程速度不假,可是几锅金汁连汤带水地倒下去,这种“利器”就基本消耗殆尽。 再加上,安市城的城墙被步弓手压制,经过一番惨烈的厮杀,刚刚那个叼着长刀带头攀登云梯的扶余骁将,终于以牺牲几十名下属宝贵生命为代价,成功地让自己成为了第一个逼近城头的扶余士兵。 他喘着粗气,满脸疲惫,但是眼神中却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心中只有一个信念。 弟兄们的命不能白死,他一定要奋力拿下这座城池! “杀!” 他将手中插满羽箭的蒙皮铁盾奋力向城头一扔,砸倒两个试图靠近他的靺鞨兵。 然后,他双脚用力跳起,从半空中如扑击猎物的鹞子般,稳稳落到了城墙上。 而就在这时,两杆长枪立刻一左一右向其推了过来。这人躲开其中一支,又用带着护臂的手臂猛拨另一杆长枪,冒着被长枪刺穿手臂的危险,他最终成功将这把拨离自己的小腹。趁着敌人稍一愣神的工夫,他用右手快速从口中接下长刀,贴着枪杆向前平推。双脚同时用力,快步前跑,四根握枪的手指一下子被削断。那个靺鞨兵痛不欲生,刚想开口嚎叫,这个扶余骁将就挥刀送了他一程,让那人得以解脱。 第330章 黑齿常之 “黑齿校尉上去了,黑齿校尉上去了!” 扶余士兵们马上发了疯般大声呐喊,紧接着,他们更是一个接一个跳上城头。 相比于直接从诸部落里征发的靺鞨兵,训练有素的他们立刻按习惯结成一个个小阵,背靠着自家的袍泽,在自保的同时,不断试图将突破口扩大、撕开。 原本还能在箭雨下坚守岗位的靺鞨守军,其注意力瞬间就被迫转移向了那处被撕开的突破口。 一大群身着甲胄、手持兵刃的靺鞨兵,一边嘶声力竭地呼喊着,一边如汹涌澎湃的洪流般朝此处狂奔而来。他们都是粟末靺鞨部落的战兵,是大祚荣手下的亲卫,装备和战力都要比其它部落靺鞨兵强出许多。 不过,这些身穿着裲裆甲,一眼看来明显比其它靺鞨士兵装备好许多的粟末靺鞨部战兵,也同时遭到了城下那些扶余步弓手的针对。 随着一声声弓弦响动,密集如雨的箭矢呼啸而出,兜头盖脸地就笼罩了这些人,有接近一半的粟末靺鞨甲兵都被弓箭射中。 不过,战场上着甲和不着甲,着好的甲胄和粗制滥造皮甲的区别,在这一刻也同时显现了出来。 这队精兵,被箭雨笼罩,只是当场阵殁了两三人。另外还有几个人重伤,无力地倒在地上。 可其他人却并无大碍,哪怕身上插着箭矢,可箭头也仅仅只是穿破了厚实铁甲的甲片,没有入肉或者入肉不深。他们不是干脆拔出箭矢,就是挥刀将箭杆砍断而不去管那箭头。 紧接着,他们便如同毫无恐惧一般,依然勇往直前,疯狂地朝着那个被扶余士兵们称为“黑齿校尉”的先登者冲了过去。 这个黑齿校尉,名叫黑齿常之。他并非是土生土长的扶余人,而是百济人, 只不过,数年前,大周渔阳节度使、神丘道大总管薛贵灭了百济。年轻的黑齿常之带兵,四处游击,与薛贵手下周旋了足足一两年,眼见复国无望才最终败退入了扶余。 本来,由于地理位置,黑齿常之应该投效灌奴部杨家。 可这个黑齿长治是个心气极高的人,觉得凭借一身武艺,不应该投靠扶余国“二流人物”的灌奴部。他一路辗转,最终投靠了当时还活着的泉苏文,在那位扶余第一权臣麾下效力。 只可惜,虽然他武艺不凡,作战也足够勇猛,就连泉苏文本人也对其有所青眼。 但是扶余国毕竟不像大周,哪怕世家林立,可朝堂上依旧有着大量可供圣人天子李隆封赏的位置。 泉苏文就算是扶余第一权臣,可无论是扶余的官场,还是他本人手下……怎么说呢,就好比“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没有封赏一个外人的空间。 蹉跎数年,黑齿常之还是混不进泉家的核心圈子,到现在也还只是一个不上不下的校尉。比相当于百夫长的“小箭”高一点点,可是又没有领军一方的权限,地位有点类似赵无咎为了收服手下人心,专门设置的那个“牛录”(三百人长)。 故而,这次大战,黑齿常之才会如此勇猛先登。 功名但从马上取,他希望凭借自己此次的战功,能够让自己的位置往上爬一爬。 这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更多也是为了跟着他许多年的一帮老兄弟——这些人一路跟着他从百济辗转扶余,百战馀生,可到现在混得还只是比普通大头兵地位高一点点的高级碎催。 此时,黑齿常之身处于自己麾下兄弟之间,被身前不断后退的人群推搡着,一步步向后退却。 尽管形势危急万分,但是他也并未表露出惊慌失措,而是尽量扯起嗓子高声喊道:“大家都挺住,再坚持一会儿,泉男产大人肯定会催促人上来的,我们的生力军马上就来了。” 他深知此刻身处城墙之上,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可惜,他的呼喊收效甚微,面对如狼似虎般凶猛袭来的敌人,刚刚登上城头那股悍勇心气儿已经渐渐消退,大部分人已经开始害怕了。 就在这时,两名位于防线最前沿的士兵,在成功击杀眼前之敌后,还来不及喘口气,便被一支支迎面投掷而来的短矛无情地刺穿身体,当场毙殒命。 而紧跟其后的一人,则奋力挥舞手中的战斧,左劈右砍,一连斩杀数位身披重甲的敌军。 只可惜好景不长,这位勇猛无比的士兵稍不留神,竟被一个倒卧在地佯装等死的靺鞨伤兵死死抱住双腿,使其动弹不得。 紧接着,冲到近前的粟末靺鞨精兵,就挥动起长刀如暴风骤雨般劈头盖脸地砍来,可怜这位勇猛的战士,转眼间便被剁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碎块。 与此同时,一队守军举着火把,每个人都拎着个皮囊冲到墙边,先是用力将这些装着油料的皮囊扔向云梯,紧跟着,火把快速扔下,云梯上红蛇飞舞,变成一条无法攀援的烈焰巨龙。 他们的出现,截断了黑齿常之的后路,也让后续的生力军无法跟上。 黑齿常之无奈,只能自己顶上前去,和那些粟末靺鞨的精锐士兵战在一起。这地方已经不能固守了,后面没了倚靠,他现在只能尽力推进,以期自己能带着兄弟们推进到其它几辆厢车云梯近前。 而城墙上的靺鞨兵们,此时开始拿出弓箭,着力向其它几辆云梯的攀城者发射箭矢,将正在向上涌动的蚁阵从当中砸成两段。 弩箭、钉拍、铁耙子等各种守城器械,都开始向突破口附近集中,黑齿常之等人能得到的支援概率越来越小,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他手里的长刀早已断裂,抢过来用的一根长枪,也刚刚被敌人用硬剁成了两截。 一名粟末靺鞨精兵挥刀扑向他,黑齿常之单手握住枪杆挡格,另一只手则握那半截枪头直捅对方咽喉。 敌兵厉声惨叫着倒下,黑齿常之想要用力夺回自己手里那卖相惨烈的武器,而就在其手臂刚刚曲回身前的同时,一根巨大的圆木桩就从粟末靺鞨精兵中间刺了出来,直直地顶到了他的胸口。 原来,有人从破损的敌楼处,捡起了这根圆木桩来当作“攻城锤”使。 “啊——” 躲避不及的黑齿常之远后退数步,被七八人合力抱着原木撞到,他顿觉胸闷腹痛。 还没等他调息好,这根木桩就再次撞上前,将试图救援他的那些弟兄扫到了一边,同时又一次撞到黑齿常之堪堪举起的胳膊上面。 砰地一声,黑齿常之被这股巨力撞得从原地飞了起来,他努力伸手想攀住旁边的垛堞来稳住身形。然而却不想这安市城的垛堞并不怎么牢靠,他用力一抓直接从上面抓下一捧黄土,而失去了着力点的黑齿常之也从垛堞的缺口滚落下去,坠向了城外的地面。 第331章 出人意料 “大祚荣,老子必杀你全家!” 泉男产在城下看得眼眶崩裂,虽然对黑齿常之的遭遇未见得有什么痛心疾首,但是失去了眼见就能拿下安市城的机会,这条“绿眼狼”的眼睛都绿了。 他怒吼着,再度组织人手进攻。刚才城头靺鞨兵的反应如果稍慢一些,后续的士兵多半就可以从云梯攀援上去支援黑齿常之。 可是战争没有如果,眨眼间不仅眼看着到手的鸭子飞走了,并且搭上了泉男产的悍勇将士。 激射的羽箭,再一次成为沙场对决的主旋律。靺鞨人从小弓马娴熟,又占据着地利优势,扶余镇军大营的弓箭手和弩手则训练有素、装备精良。 城上城下,绛红色的血液汇集到一处,蜿蜒如溪。 冥冥中,就好像唯恐人们看不清楚似地,一阵微风拂过吹过,将笼罩在众人头顶的浓烟迅速吹散。 迫近正午的暖阳,散发了明明很温暖可是却让人感到彻骨深寒的光芒,照亮了安市城前成百上千具尸体,照亮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不仅仅泉男产杀红了眼,就连城头的大祚荣也不见之前的从容。 守城战对他来讲是一项全新的战争体验,往往他和他带着的靺鞨兵都是攻城的一方,每每看到那高墙厚垣无不艳羡人家那便利的防御条件。 只是,这辈子打了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守城作战,他才深切地体会到了,据城而守其实也是很磨人的。 不像野战,据城而守的防御作战一旦变得焦灼起来,不仅攻城的士兵会出现很大的伤亡,守城方也会出现一种奇怪恐惧情绪——明明就伤亡数量来看,其实还不算不可接受——这和靺鞨人以前打的仗都不一样,以前要是遇到这种情况,大不了策马逃跑就是了;可现在,靺鞨人被城池圈住了,他们无路可逃。 就连大祚荣本人都有产生了恐惧,更遑论那些只是按部就班听指挥,心里没什么准备的普通靺鞨士兵了。 既是为了安自己的心,也为了激励士气。之前穿着套防御能力实际上非常全面,可表面却用漆刷得平平无奇的战甲的大祚荣,最终也亲自提刀上前了。 不顾亲兵的劝阻,他亲自冲上城头,阻挡敌军的攻击。 只见一名身手矫健的扶余战兵紧紧抓住云梯,奋力向上攀爬。 当他刚把半个脑袋探出城墙时,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的景象,便被守候在此大祚荣如同打地鼠一般,迅速挥起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刀背狠狠地砸向他的头部。 可怜那名战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像一颗熟透的果子,直直坠落城下。 与此同时,另一名攀城者眼见同伴失利,毫不畏惧地继续向前冲。 这人企图利用手中刺槌(狼牙棒)攻击大祚荣的膝盖,但这一切早已被大祚荣看在眼里,只见他身形一闪,猛地抬起右脚,沉重的战靴重重地撞在了那人的面门上。 刹那间,鲜血四溅,那人的脸瞬间变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这名攻击者也如断线风筝般,从云梯上径直摔落下去。 然而,战斗并未就此结束。 第三名悍勇无畏的敌军趁着混乱之际,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祚荣的脚下。 此人的嘴巴里,紧紧咬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横刀,一只手死死地勾住城垛,仿佛与城墙融为一体。 大祚荣见状,立刻举起手中的大刀,朝着敌人勾住城垛的手指狠狠剁去。 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那人身后突然杀出一名打配合的攻城者,手持一根粗壮的铁叉,千钧一发之际稳稳地架住了他的刀身。 这就体现出了扶余镇军大营士兵的训练有素,他们算是职业士兵,就连蚁附攻城都懂得打配合。 大祚荣心中暗叫不好,正欲改变招式应对之时,那个嘴里含着刀的敌人已然顺势翻滚上了城头。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动作娴熟地伸手接住掉落的刀子,毫不犹豫地单手举刀来了记“朝天刺”。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握掌拳头,丝毫没有半点觉得自己卑鄙无耻,直接就用出了“猴子偷桃”这记阴招。 大祚荣来不及躲闪,只好尽力后退。他利用护裆的甲片和自己的闪避,将打在下身的力量卸去一半。 尽管这样,遭到如此凶猛打“鸡”,依旧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而敌兵一俟得手,立刻站起身来,刀锋一转就抹向了大祚荣的脖子。 “嗖!” 一声箭矢破空而至,从后面贴着大祚荣的耳侧飞过,直接扎进了那个扶余人的眼眶。 那人只能发出“嗷”地惨叫一声,而且这叫声戛然而止,他随即就向后仰倒,顺着垛堞的缺口直挺挺跌落下去,连带着还从云梯上“挂”下去好些个正在攀援的扶余战兵。 虽然的确是救了大祚荣一命,但那支箭矢射得实在太险了,稍稍偏那么一寸射死的就是大祚荣本人了。 因此,大祚荣的亲卫们纷纷怒目看向射箭的那人,想要看看是谁那么不懂规矩。 这一看才发现,刚刚射出那箭的不是旁人,正是大祚荣的宝贝独子大利稽。 好吧,这也就没法责备了。 “你怎么上城来了,你病才刚好,这时候就该在屋里好好休息!” 看到大利稽跑到城头上来,大祚荣赶忙让亲卫们代替自己去堵住缺口,自己则跑到大利稽身边,一边推搡自己这个心肝宝贝不行的独子肩膀,一边催促他赶紧回去休息。 这城头上确实十分危险,他不能让自己唯一的继承人跟着自己,一起在这里冒险。 “阿爹!我早就没事了。”大利稽毫不在乎地拍了拍胸口,拳头与胸甲相击,发出”梆梆“两声轻响。 “您在城上带着儿郎们血战,我哪有退缩在城里屋内等着的道理,北面那位大周尊使赵大人已经派人传信来了,他都已经拿下丸都山城,并且还扛住了死鬼泉苏文那个黄金儿子泉男生的一次进攻,我也不能……” 第332章 前后夹击 大利稽满脸懊恨。 大祚荣已经收到了从丸都山城送来的消息,知道了赵无咎不仅已经占据了扶余国的一座雄关,还将泉男生派去进攻的一支军队给迎面击溃了。 本来,跟着赵无咎他们从景福城出来,一路赶回到粟末水边上,大利稽其实是有想法继续跟着这位比自己年纪还稍小一些的大周天使,向东一路去向顺奴部泉家进击的。 然而,大祚荣却觉得东路军不安全,按下了大利稽,让自己宝贝儿子跟着自己。 只是,在他带着靺鞨诸部落联军直插扶余国腹心的一路上,却根本没有给大利稽什么冲锋陷阵的机会。 凡有大仗、硬仗,大祚荣绝对会像看护“祖传金元宝”似地,牢牢地把大利稽安排好,绝对不让他这个宝贝大儿子去接触任何危险。 虽然他这么做,无论是出乎于疼爱大利稽的本心,还是出于实际利益角度出发都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大祚荣只有大利稽这么一个嫡出的、长大成人的儿子,大利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祚荣麾下那些人未来也就失去了效忠对象,说不定就会产生什么别样的心思。 但是,他却忽视了大利稽这么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于用战争来证明自己的渴望。 在安市城府里躲得实在受不了了,大利稽干脆独自穿上了衣甲,自己偷偷跑上了城池。 好巧不巧,他刚上城头就看到有人要抹自己阿爷脖子,因此想也不想就弯弓搭箭射了出去。 不过,此时的大祚荣还是执意让大利稽从城墙上下去,哪怕他刚刚为其所救。 就在两父子陷入争执的当口,面朝城墙垛堞方向的大利稽,突然看到一些东西似乎被人扔上了城墙。 那是十几颗圆滚滚的竹筒。 善射者必然眼神敏锐,大利稽甚至看到那些竹筒上雕刻的花纹,那是一些“鬼の丸”字样的烫金文字。 “倭人效仿中原创立的文字?”大利稽也是博学多才了,一眼就认出那文字的出处。 而就在这时,那些圆滚滚的竹筒也纷纷落在了城头。别看它们看起来挺结实,可是一落地就像瓷器似地破碎成了一地的碎渣。 圆筒里面储存着一些黑色的粉尘,当竹筒被摔碎之后,它们便飘散了出来。 大利稽第一反应就是:这玩意儿有毒! 因此,他赶忙拉着自己老父亲大祚荣,远离了那些粉尘覆盖的范围。 城墙上,一些靺鞨兵也发现了这些黑烟,和大利稽的反应一样,他们也以为这是扶余人搞出来的要人命的毒物。 因此,不少人迅速躲开,以避免吸入,乃至身体接触这股子黑烟。 只不过,就好像这些东西很金贵似的,城下的扶余人只是投了十几个竹筒上来。从里面释放出的烟雾也没接触到太多靺鞨人,反而是沾到了许多正在猛攻的扶余战兵身上,以及沾到许多倒毙的尸体。 “这是什么路数?” 大利稽陷入了思索,那些竹筒上烫金的倭国文字,让他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令其想到了一个“故”人。 “泉男建那家伙不是已经死了吗?” ………… 泉男建肯定是死了,之后被赵无咎一把火烧了尸身。只不过,他剩下的骨灰却被人捧走了,并且还送一个关键之人手中。 那个关键之人,便是泉男建的生母,现如今已经被排挤出顺奴部泉家的鬼室樱。 与安市城出现的竹筒类似,同时刻的丸都山城附近,竟然也出现了这东西。 在赵无咎占领了丸都山城,收纳了于支留投降的军队,又将此城以西的好几座扶余城池传檄而定之后,顺奴部现在名义上的当家人泉男生终于坐不住了。 他派遣了一支军队,从金城沿着萨水向西,直接来到了丸都山城脚下。 可就在这支完全由顺奴部自己人组成的军队准备攻击丸都山城,想要夺下这座对顺奴部、对泉家有着重大意义的城池时,他们遭到了可怕的前后夹击。 山上于支留带着扶余降兵,依靠对山城地势和守城工具的熟悉,死死抗住了顺奴部大军的袭击。 而就在战阵焦灼之际,被赵无咎安排在外埋伏的靺鞨轻骑,瞬间从山下掩杀了上来,那个被其擢拔为“牛录”的啜骨再次立功,甘冒矢石,带队陷阵,从背后在顺奴部大军的腚眼上捅了一记狠的。 就像掉进烟囱里的老鼠,顺奴部的军队卡在了丸都山城的上山那段路上,上不去也下不来,军心瞬时就崩了。 然而,就在他们的主讲准备奋力一搏,不再攻击丸都山城,而是反向冲下山,想要两害相权取其轻,将那些靺鞨人杀散——至少杀出一条后退的道路——的时候,赵无咎立刻让人吹响了预先约定的号角,传令让那些靺鞨人迅速退兵,留出来一条退路。 果然,看到后路有了,顺奴部的人马随即就开始欢呼,他们以为逃脱升天。而且很快,这些人就开始向萨水和渌水交汇的那个鱼市口退兵。 经历过了后路被堵死的可怕遭遇,顺奴部的人对自己后路已经无比看重,他们乘坐的舟楫都停靠在那里,于是就准备在那里安寨扎营,等待后续从咸兴城、经陆上赶来的援军到达,合兵之后再图谋攻城。 然而,令其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在走到距离鱼市口不近也不远,最多一、二里来路的时候,他们就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喊杀声。 原来,赵无咎算准了时间,安排鱼市口那些当了很久的黑水靺鞨细作们,开始全力攻击顺奴部的舟楫。 黑水靺鞨细作,以那个鱼老大为首,人数纠集起来已然上百,而且赵无咎还提前给他们补全了弓弩、铠甲、兵刃。 而顺奴部留下看顾舟楫的人,不过数百新兵,里面还包括一些根本没什么战斗力,拿着根木杆就是武器的役夫。 一增一减,用兵甲之利弥补了人数上的不足,那些黑水靺鞨细作很快就打溃了舟楫上的那些留守顺奴士兵。 紧接着,就在听闻喊杀声,迅速赶过来的那些顺奴战兵距离舟楫码头不足白余步的时候,黑水靺鞨的细作就开始不当人地当着前者的面,开始了疯狂纵火。 顺奴部的大军顿时疯了,拼命向码头跑过来,想要救下自己的退路。 然而此时,后面那数千名之前退走的靺鞨轻骑兵,居然又来了个回马枪,重新杀了回来,还是堵住了他们的屁股。 码头边,熊熊燃烧的烈焰,在潋滟河水的反射下变得无比令人惊恐。一个九尺来高,犹如一只身披铁甲的河中巨怪也似的身影,此时竟然也走上了滩头。 赵无咎甚至没有发力,只是略施小计,两次前后夹击就让顺奴部的人马,军心彻底崩溃了,无数人甚至丢弃了武器,脱了铠甲,想要跳进河水里泅渡逃命。 他的出现,令一幕经典场景——河阴潜泳大赛——再次呈现在世人面前。只不过,这一次潜水去喂鱼鳖的不是什么高门世家,而是顺奴部泉家的士兵。 第333章 鬼武者 百步滩头,舟楫遭焚,后有追兵,顺奴部的两万来人的大军损失惨重,流血漂橹。 这一次,赵无咎没有留手,也没有收纳对方为降卒的打算。 并非所有人都能如那韩信一样,带兵多多益善,有着那般强大的统筹调度能力。 他麾下的这支部队,靺鞨兵只有不到五千,而那个傉萨于支留的扶余降卒已经快要超过一万。 如果再收降顺奴部的人马,靺鞨人和扶余人的比例就会失调,两方之间的均势就会被打破。 到那时,赵无咎再想调度起他们,就不能像现在这般得心应手了。 更何况,丸都山城虽然粮秣堆积甚多,但是这个“甚多”是相对原本于支留军队的规模而言。 再加上靺鞨兵的人和马,那些粮草想要支撑到明年开春,就已经是不大够了。 为此,赵无咎已经在传檄而定山城以西那些城池的时候,尽量将它们原先要缴纳给顺奴部泉家的“税赋”,收取到自己手中。 有些已经到了,有些还在路上,有些人则可能之后需要他派兵敲打、敲打才能知道轻重。 可即便如此,那些税赋里面也不全都是人马所需的粮食,还有一定比例的钱货财物。 赵无咎也确实需要这些。 并不是因为他贪财,而是一来可以用它们兑现之前他给靺鞨兵的承诺,二来可以用其当作犒赏和饷银来激励军队士气。 因此,收了银钱作为“税赋”,丸都山城的粮食虽然够用,但是也仅仅局限于“够用”。 再加上两万多张嘴的话,他在入冬前费劲囤积的粮食,恐怕真就不够吃了。 “杀!” 赵无咎对顺奴部的人举起了屠刀,百步左右的河滩上,于是转瞬间便变成了屠宰场。 五千靺鞨轻骑如同割麦子似地,一茬茬地在后方收取了那些人的性命,毫不留情。 当然,相对于两万多人的顺奴部士兵,仅仅靠轻骑抄掠,就是把刀都砍断也是杀不完的。 赵无咎的目的在于将他们赶下河去,那入冬之前已然冰冷刺骨的渌水和萨水,才是这些人真正的坟墓。 至于说,有没有人投水之后还能逃脱升天,赵无咎不在乎也不关心。 因为,就算这两万顺奴兵都能逃出去,他们百分百也会被彻底吓破了胆子、打散了建制。 实际上,那些拼命泅渡到了河对岸的那些顺奴兵,赵无咎根本没有派人去追击——老天爷都放了他们一马,赵无咎自然也不想去做那拂逆天命的“恶人”。 可即便如此,之前攻打丸都山城死伤数千,河滩上又被靺鞨轻骑杀戮数千,最后跳入冰冷河水溺死的至少也都又数千人……三者相加,顺奴部这支军队一战便损失了万余人,阵殁了半数以上。 战后,随流水被冲走浮尸不算,光是在岸上就留下了将近五六千具尸首。 赵无咎紧急调来了大量火油,那些尸体只能抓紧时间焚烧之后埋入土中,以免滋生疠疫。 本来,他是想要将全部尸体都这么火焚掩埋处理的,不过最后于支留建议他不这么做。 于支留建言,那些顺奴部贵族的尸体最好找来草席裹上,暂且找个地方埋了。 因为按照扶余人的习俗,贵族的尸体都要土葬,所以就算战败之后,那些贵族家里也会花钱赎买尸体。 如果匆匆处理了这些贵族子弟的尸身,不仅白白损失大笔金银,还会与那些贵族结成死仇。 赵无咎思考了片刻,最终同意了于支留的建议。 毕竟,他是个很实际的人,这么做也有很多益处:顺奴部有金银矿产,故而,那些贵族们确实能够为其提供其亟需的金银来犒赏士卒;同时,这个建议也是于支留归降之后第一次提出来的,他也不好驳了对方的面子…… 为了方便再次挖掘,那些在死人堆里挑拣出来的顺奴贵族,验明尸体身份之后就全部被埋在丸都山城脚下,衣甲兵刃也未被剥夺。 只是,就在这些临时的坟冢刚刚立起来当夜,一天夜里就突然有不速之客造访此处。 那是一个戴着斗笠,身上穿着玄色衣袍,以黑纱覆面的女子。 她就是之前曾来过丸都山城的、那个被泉男生排挤出泉家势力核心的、泉男建的生母鬼室樱。 她用双手捧着一摞十几根竹筒,每根约莫一指粗细,上面也都用烫金文字作了“鬼の丸”的标记。 找到这片坟茔,就如同按图索骥,鬼室樱按照插在地上写明了姓名的木牌,找到了早已被其选定的顺奴部贵族子弟。她将那些竹筒,挨个插在了这些人的坟茔顶部正中心的位置。 “寅—巳—戌—辰……” 站在坟冢前,她的双掌十指不断屈伸结印,如繁花蝴蝶般令人目接不暇。 最后,当结印完毕,鬼室樱双手用力合十,轻声念出了秘术的名称来宣告施术完成。 “……阴阳秘术——黄泉の迎える!”(黄泉接引) 随着她施术完成,一时间,那些竹筒就好像被无形力量推着,向坟茔内部插了进去。 十几息之后,那一座座坟茔上面突然簌簌地落下了泥土,尘土飞扬中,那些原本死去的顺奴部贵族子弟则缓缓爬了出来。 他们的双眼全都泛着诡异的红光,脸色铁青一片,身体上的伤势却已经愈合完成。 鬼室樱看着眼前的“鬼武者”,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手一挥,“鬼武者”们便如忠诚的猎犬,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鬼室樱可不是随便挑的人选,她的黄泉接引秘术临时复活死人为己用,挑选得都是八九品的武者。 被复活后,这些人可以获得一个时辰活动的时间。而在此期间,他们不仅会变得不惧死亡,实力还会比生前略微提升一筹。 更重要地是,同时被复活的这些“鬼武者”,还会使用一种“结阵”的方式来御敌。 他们可以使用“六出梅花”似的阵型,凭借悍不畏死这项天赋,围杀比其武艺更精湛的高手。 只不过,想要做到这些,鬼室樱也需要提前做很多准备。 第334章 鬼室之乱 这些适合转化为“鬼武者”的人选,实际上在很久之前,就已然被鬼室樱所选中。 在死亡之前,他们要连续服用长达一个月的秘药,然后才能被其用阴阳秘术复活为“鬼武者”。 只是,够资格被鬼室樱“看上”的人,不可能是什么平头百姓。 他们没有理由,也不可能同意自己死后躯体遭到亵渎,变为那个倭国巫女操控的提线木偶。 因此,鬼室樱也只能花了不少心思,收买了这些人身边的仆人,暗中在他们的饮食中加入秘药。 而且,这些秘药的制作和调配也需要不少钱,其中有几味药引甚至需要渡海去倭国采购。 如果不是扶余国顺奴部泉家有金矿,而鬼室樱之前又凭借自己的美色,从泉苏文那里得来了不少赏赐,她决计无法一口气制作出十几个“鬼武者”。 像这种宝贵的战力,她自然不可能轻易浪费,只能将其用在一些最为重要的事情上面。 本来,她积攒的这些东西,全都是为了自己儿子泉男建。 在鬼室樱的计划里,泉苏文本不该如此早早死掉,而是再过几年才会去世。 到那时,她就可以在泉苏文下葬的时候,在那些为其殉葬之人中复活出“鬼武者”,借着泉男生主持葬礼仪式的机会,令“鬼武者”刺杀泉苏文那个黄金儿子。 这样一来,她那作为泉苏文次子的泉男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泉家的基业。 可现在,随着泉男建的身死,鬼室樱的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 她无比愤恨。 只是相比于愤恨,她现在更希望能够亲手为自己儿子复仇,而她复仇的对象也已经找好了。 “我要用你们泉家,用你们整个扶余国,来为吾儿殉葬!除此之外,还有周人,他们也和我儿的死有干系。虽然不知道他们在男建之死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只要将其统统杀了,仇眦定然也会伏诛。” 想到这里,她那被黑纱覆盖下的脸庞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不复之前的狰狞与疯狂。 只不过,施展了秘术“黄泉の迎える”,鬼室樱自己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她那原本白皙细腻的姣好面容,不仅变得蜡黄了许多,还多出了许多道丑陋的皱纹,就好像一瞬间老了十几岁。 但是,鬼室樱现在对此也根本不在意了,身为倭国鬼室家族的贵女,当鬼室家族被倭王和大臣们联手诛灭的时候,她就已经失去了一切。 那时的鬼市樱,不得不以色娱人,以二八芳华的年龄委身于扶余权贵泉苏文来苟全性命。 苟活的这些年,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自己的儿子,那是她和她所背负姓氏仅存的余果,也是未来能够重振鬼室家族荣光的唯一希望。 而现在,她这个儿子没了。 “只要能为吾儿复仇,哪怕这三千里江山化作人间炼狱……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鬼室樱就如同老妪般“嗬嗬”笑了起来,癫狂之色眨眼间又遍布其面颊。 她将右手伸进面纱之内,用牙齿咬破了手掌,鲜红的血珠从伤口流了出来,似乎随时就要滴落向地面。 与此同时,那群眼冒红光“鬼武者”也全都有所意动,他们好像每个都想要冲向鬼室樱。 然而,这些被同时复活的“鬼武者”,彼此之间存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精神链接。 他们彼此以精神互相攻击,搏斗,相持了数息的时间,最终决出了一名“胜利者”出来。 紧接着,这个胜利者就如同离铉之箭般,一个箭步就冲刺到了鬼市樱身边,弯下身子张开犬齿已经变长如野兽般的大嘴,将鬼室樱手上的血珠接住,令其落进自己喉咙里。 吸了这一滴浓缩了倭国巫女身上一半法力的血液,这个“鬼武者”马上就变得不一样了:他变得更加具有活力,不怎么像是死者,神情也灵动了许多。 他甚至还狡黠地转了转眼珠,伸出自己紫色的长舌头,很猥琐地舔了舔鬼室樱的柔荑。 “呵呵呵,好好好,乌素米,我明白你的心意……” 鬼室樱俯下身子,凑到这个身上仍有股死人臭味的“鬼武者”耳边,一边道破他的名字,一边用如同少女般银铃声去诱惑他。 “……只要你能帮我,那么事后,我就可以给你一些奖励。” 叫作“乌素米”的“鬼武者”向一边扭了扭脖子,虽然还不能说话,但是变得已经有几分“活气儿”的脸庞上却出现了某种期待。 紧接着,他就站了起来,先是在鬼室樱**揉了一把——算是提前收了利息——接着,他发出一声低声喘息,一马当先地向着丸都山城方向走去。 周围那些“鬼武者”听见乌素米的声音,立刻随着他一起,慢慢走进了夜色里。 见这些鬼武者走远,鬼室樱马上就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用稻草扎成的小人,然后用力拧断了它的脑袋。 “这个大周使者是个硬点子,还需要我亲自来投放鬼武者。安市城那边,那个废物‘绿眼狼’有了美合子的性命作为祭品,召唤出的残次鬼武者,应该就足够解决问题了。” 美合子就是鬼室樱在泉苏文三子、“绿眼狼”泉男产身边布置的眼线,从前的身份是她从倭国带来的一名侍女,而现在则是泉男产的女人。 无论是去哪里,哪怕就是行军打仗,泉男产都会带着她,只是贪恋她大腿和胸前的那些神秘谷地。 而在泉男产那边,同样也有一批适合变成“鬼武者”的人选,他们就是原本泉男建麾下那些赤漆甲卫。 这些人之所以能够快速突破九品武者,一半是因为泉男建在其身上投入了不少的资源,另外一半原因则是他们之前的饮食里面就藏有鬼室樱的阴阳秘药。 只不过,之前泉男建饮恨得太过仓促,所以这个后手才没有使用出来。 在泉男建死后,那些赤漆甲卫基本上全都掉头效忠了泉男产,在后者的大军之中效力。 鬼室樱觉得,也到了这些人用自己最后的价值,来报答泉男建恩情的时候了。 第335章 毛多弱火 那些赤漆甲士们全都混在扶余镇军大营里,充当先锋和刀尖,在攀登安市城的城墙时死伤了不少人。 和泉男建喜欢将这支力量集结起来使用不同,泉男产因为自问不像那二阿兄那般,对赤漆甲士有着充分的威信,所以干脆也不想着收拢其人心,而是将他们当作了消耗品。 虽然赤漆甲士都是八、九品的武者,但是在酷烈的城池争夺战之中,他们亦是死伤惨重。 投入到作战的数十名赤漆甲士,到目前为止,倒毙者已经不下二十余人。 此刻,他们全都成为了复活成“鬼武者”的材料,为鬼室樱收买的一些人扔出了名为“鬼の丸”的阴阳术秘药,那些爆散的烟尘就如同乳燕归巢,很快就被战死的赤漆甲士所吸收。 在攻守双方同样诧异和惊惧的目光里,他们竟然从死人堆里爬了起来,随即就向安市城的靺鞨兵发起了凶猛地反扑。 这时,他们那些本来的袍泽,镇军大营里的那些扶余战兵,全都下意识地离这些“死而复生”者远一点。 “这些家伙会吸人血!”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每当一个鬼武者杀死一个靺鞨士兵之后,他马上就会像野兽一样咬住对方的脖子,“咕噜噜”地痛饮从其喉咙里流出来的新鲜血液。 血液洒在他们赤漆甲胄上,令其颜色显得更加鲜艳。 不仅如此,随着吸入了人血,这些鬼武者的行动也愈发灵动,不复最开始那种“活死人”般的僵硬感。 足足十三名赤漆甲士复生成了鬼武者,就如同豺狼钻进羊群,他们在安市城头的那些靺鞨兵里不断掀起杀戮的浪潮。 “用火把!” “用火烧这些怪物!” 大祚荣眼见鬼武者的复活,起初也有一丝慌乱,不过镇定下来之后他立马想到了主意。 因为,他那眼神锐利儿子大利稽发现,随着不断杀戮饮血,那些怪物体表的毛发似乎也在不断“生长”,黑色、褐色的体毛越长越长,别说脸上、手上了,就连胸腹间似乎都隐隐有些毛发从扎甲缝隙间支棱出来。 毛多弱火,这是一条很多时候都颠不破的至理名言,因此大祚荣马上下令用火烧他娘的。 而最先对此作出反应的,竟然不是大祚荣的亲卫,而是被他死死拉住身形、站在自己身侧的宝贝儿子。 哦对了,大利稽不是自己来的,他那个箭术师傅豆莫此时也登上了城头。 “公子,用火箭!”随着豆莫的提醒,大利稽猛然醒悟,连忙从自己腰侧箭囊里抽出几根尾羽染色的箭矢。 这种箭囊还是大周使节团送给他的礼物,它里面的构造比靺鞨人常用的箭筒复杂一些,可以分门别类地放置几种用处不同的箭矢。 其中就有火箭。 这种箭矢的锋镝下面,有着一个用桑皮纸包裹着的小纸包,包着一大块系在箭杆上的、用油脂浸润过的菖蒲。使用的时候,还可以根据射击目标不同,调整桑皮纸包的上下位置,以便让其更好点燃被射中的对象。 大利稽抽出三根火箭——他箭囊里就这三根——交于握着弓臂那只手,横放在弓臂前面,另外一手则迅速拿出火石,“啪嗒”一声将三个桑皮纸包同时引燃。 连将火石重新收好都来不及,火箭被点燃,大利稽立刻引弓放箭连珠速射。 “嗖、嗖、嗖——” 恰似流星赶月,三根火箭分别被其射向了三名死而复生的鬼武者,并且全都避开了他们身上着甲的部位,不是射进其面门,就是插在他们喉咙上面。 火焰炙烤着鬼武者,他们虽然暂时不会死亡(因为本身就已经死了),但是被火烧的痛苦还是令其感到十分地难捱。 他们嗷嗷地叫着,一边发出无意义地嘶吼,一边不顾一切地想要将火箭从身体里拔出来。 有两个鬼武者行动足够快,只是在身上多了个洞眼,皮肉上面出现大量焦黑。而另外一个中箭的鬼武者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脸上长出的黑毛太多,被火箭一燎就直接燃烧起来。没过多久,火焰就从其面门延伸到了全身。这个穿着赤甲的武士,很快就变成一具人形的火炬。 “宜用火攻!” 大祚荣大喜过望,一是为了自己儿子善射而感到欣喜,二则是一次就试出了这个怪物的弱点。 只不过,就在他喊出了这句话的同时,城墙上还剩下的鬼武者竟然也同时间扭头看向了大祚荣——无论距离远近——同一批被召唤出来的鬼武者们,存在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纽带,距离不太远的时候,不用说话就能够彼此交谈。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发现了安市城的城头上,到底是谁在发号施令。 抓到你了! 十二名鬼武者立马全都奔向大祚荣,结成六出梅花阵型,还分成两队来截杀大祚荣。 他们身形飘忽,进退有度,丝毫不像那种死而复生的“活死人”。 大祚荣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意识到这些鬼武者可能真的有些难缠。 他挥舞着手中的长刀,下令自己的亲卫赶快分为两队,一队来专门保护自己和他那个宝贝儿子大利稽,另一队迂回到侧面去夹击那些鬼武者。 “扶余人攻城之后,说不定就要亵渎勇士们的尸体,不能让其攻下城池!” 大祚荣干脆也不藏着掖着了,在城头上“造谣”似地大吼道。 哪怕他不能确定自己推测是不是真的,可只要对守城有帮助,“造谣”这种武器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使出来。 而随着他明牌来指挥战斗,战场上的氛围瞬间也就进入了白热化。 鬼武者们的身手异常敏捷,他们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穿梭于靺鞨兵之间,如鬼魅般捉摸不定,而且毫不恋战。 那些靺鞨兵的攻击往往都会落空,而即便有少数得手的,可当那些鬼武者抓起活人当“血包”痛饮一番之后, 他们竟然还能迅速让自己恢复原样! 这可就有点麻烦了。 第336章 意外之变 眼睁睁地看着数十杆长枪迎面刺来,即便是最勇敢的战士,也难免会心里发虚。 然而,那些鬼武者却无视了这一点,反而逆着枪锋不断向前。 生前是八、九品的武者,死后被阴阳秘术短暂复活,再加上痛饮了人血,他们的实力比生前更劲。 枪锋所指,鬼武者不是身形如燕般闪转腾挪,就是跳上安市城城墙上垛堞、敌楼躲避。 就算避无可避,他们也不惧以伤换命——大不了,在杀了敌人之后,饮其鲜血即可疗愈己身——更何况,这些赤漆甲士身上的盔甲,原本就比普通扶余兵好上很多,防护力也更强。 他们在向大祚荣不断靠近,只是无论怎么躲避攻击,又或者以伤换命,这些人全都保持着结阵的态势。 六出梅花,两路出击。 一时间,那位靺鞨共主,便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他要么派出自己的亲卫队,不计伤损地去截杀那些鬼武者,可是以活着勇士的性命去换取死者再次倒地,这么做的话,怎么看都有点得不偿失。 还有一种办法,那就是他赶紧后撤,从安市城的城墙下去。 城墙上比较狭窄,没法摆开太多的兵马,不方便派兵围杀鬼武者。而到了城下,大祚荣命大队人纵马驰骋,就算马蹄子踩也能将十几个鬼武者踩成肉泥。 只是这样一来,守城的靺鞨兵可能会因为他撤下城头而士气低落,“绿眼狼”泉男产的扶余战兵还在不断攻城,如果不亲自坐镇指挥,他担心被后者钻了空子。 就在大祚荣权衡利弊得失的时候,一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竟然突然而然地发生了。 “阿爹小心!”大利稽惊恐地喊道,与此同时,他也用力将大祚荣推向一旁。 就在城墙上一众扶余人战死者中,突然坐起一个“小个子”。因为其身材相对矮小,所以这人藏在死人堆里没有被其他人发现。 他拿着一根中空的竹筒,放在口中,鼓起腮帮就吹了口气。 “咻”的一声,一根在阳光下反射出靛蓝色光泽的飞针,眨眼间就射至了大祚荣身前。 幸亏大祚荣被大利稽推开了,那根飞针这才没有命中目标,而只是插进了敌楼塌陷时落下的木板之中。 “嗤嗤嗤……!” 随着那根针的尾部不断颤动,木板上不断遭受这腐蚀,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响声——可见这根针上淬的毒药有多么霸道——这要是插在人身上,那人说立刻就得毒发身亡。 “休伤吾主!” “保护大祚荣!” 大祚荣们的亲卫见状,纷纷喝骂起来,向那个“小个子”围杀过去。与此同时,不少人也立马举起盾牌,在大祚荣和大利稽前面,竖立起了一道盾墙。 “呵呵呵……!” 即将兵刃加身,那个“小个子”居然避也不避,只是发出一串妖媚至极的笑声。 原来,这人竟是个易容打扮过的女人,而她也就是鬼室樱安排在“泉男产”身边的那个美合子。 除了侍女、间谍和暖床丫头等身份之外,这个美合子还是一名效忠于鬼室家族的忍者。 就在刀尖即将划破其衣服的瞬间,这个美合子就像一条灵敏的蛇一样,身子柔若无骨地打着旋就飞了起来,绕着大祚荣亲卫的胳膊、躯干、腰肢,一路快速地闯过了重重阻碍。 最后,借着在人身上一弹,她竟然如同炮弹般砸穿了盾墙,来到大祚荣面前。 她拿着两根同样淬了毒的短刀,一招双龙出洞,分别刺向了大祚荣的胸口和下阴。 阴狠、歹毒,又十分果决。 大祚荣身边的亲卫还有大利稽他们,此时也都反应过来了。就算美合子能够刺杀了大祚荣,她立刻也会被人乱刀分尸于当场。况且,她的短刀刺杀,也不是完全无法躲开。 可美合子却对此自己可能的“白给”毫不在乎,因为她本来就不是要靠短刀刺杀的。 短刀只是幌子。 真正的杀招是她本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她主人下了咒术的她的身躯。 只顾着躲避短刀,大祚荣本人也没注意,一条条血痕出现在了美合子修长白皙的脖颈上。 “咔嚓”一声,就如同破裂的瓷器,这条美人脖颈猝然寸寸断裂。 脊骨如同弹簧,将积蓄的能量瞬间释放,推着她那张开嘴巴、露出森然牙齿的大好头颅,转瞬间就袭击向了大祚荣的喉咙。 “阴阳秘术·辘轳首!” 此术乃倭国阴阳秘术,讲究的就是一击毙命,而且也只有一击。 而在施术完成的瞬间,美合子的性命便已经被夺去。 那颗带着幽怨的头颅,不仅可以用牙齿咬破金铁,还能分泌出一种可怕的嗔·恨之毒。 猝不及防之下,又被这诡异一幕吓到,大祚荣纵然躲闪可是也没完全躲开,美合子的头颅先是如同攻城锤般狠狠砸中了他的肩膀,锋利的牙齿还咬破了他肩上的铠甲。 “啊啊啊——!” 大祚荣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惨叫,跌跌撞撞地向后连退了好几步,结果一步踏空直接从安市城城墙的台阶上“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大利稽和大祚荣的那些亲卫,三步并作两步,赶忙跑下城去救援父亲和族长。 只是,他们这边发生了意外,马上也在城墙上引起了连锁反应。 前有鬼武者在不断大砍大杀,后面那个大祚荣遭到刺杀而生死不知,城墙上的靺鞨兵顿时军心动摇起来。 他们的混乱,随即也给了正在攀登城墙的扶余战兵们宝贵的机会。明明云梯也只剩下两座,可是就在这两座云梯上终于有人再次登上了城头,并且还像之前黑齿常之那样站稳了脚跟。 没有大祚荣亲卫队的围杀,这两座厢车云梯上的扶余兵,开始源源不断地涌上了安市城的城墙。 “城墙丢了!” “城门失手了!” 在重重压力下,有人不自觉地就喊出了这两句话。一传十、十传百。即便也不知道是不是谣言,城墙上的靺鞨兵很快也就失去了斗志。 仅仅又僵持了一小会儿,守城的靺鞨兵就像退潮的潮水般从城头撤下,扶余战兵则占领了安市城的城墙。 很快,他们就真的打开了大门。 第337章 借刀杀人 就在安市城被破之前的黎明前夜,丸都山城这边也有十几个身影,趁着夜色翻越过了本不算高的城墙。 以喝了巫女血液的乌素米为首,那些被鬼室樱唤醒的鬼武者,朝着赵无咎的牙帐篷就掩杀了过去。 这些鬼武者,比安市城那边的鬼武者更加强大,鬼室樱在施术时特别转录了一种刺杀之术作为其本能。 一路上,杀了几十个靺鞨和扶余降卒,鬼武者痛饮这些人的热血之后,身躯的活力也都得到了恢复。 特别是那乌素米,如果不看他铁青色脸上越来越长的黑毛、凸出于嘴巴的獠牙,这家伙甚至比他活着的时候还要强悍许多。 明明都死过一次了,这家伙甚至还又学会使用一些阴阳秘术。 “寅—卯—戌—戊!” “风遁·大激突の术!” 待所有鬼武者做好了刺杀的准备,乌素米的双手突然快速结印,施展了一个阴阳术。 随着秘术施咒完成,一道狂风突然席卷而至,吹得丸都山城里旌旗摇曳、沙尘漫扬,甚至还把一些人搭建的帐篷给掀翻了。 而就在这时,乌素米则带着那些鬼武者,一下子就全都钻进这股黑风之中。 以阴阳术为依凭,他们躲过了那些巡更的守卫,直扑向了赵无咎的牙帐。 然而,就在他们从被狂风掀开的毡帘缝隙,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潜行”进了主帅的营帐,遇到的居然是一个更奇怪的局面。 作为主帅的赵无咎,大晚上的,居然不在他的营帐内。 整座大帐里只有一条黑毛细狗,它似乎原本就趴在地毯上面睡觉,此时却都被吵醒了。 这条黑犬瞪着两颗黄色的大眼睛,就这样直勾勾看着这些突如其来的鬼武者。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语气甚至有些无可奈何:“入土为安,给自己留个全尸不好吗,非得来我这边惹事情?” 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赵无咎。而他身边还站着一只吊睛白额的猛虎,靺鞨和扶余的众多将领,以及老萨满乞四比羽。 后者当着众将领的面,向赵无咎说道:“禀大章京(将军),这些‘死而复生者’,乃是有人使用倭国的阴阳秘术制作出来的鬼武者。 他们虽然看起来还是活得,但是实际上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这些家伙最多能再蹦跶两个时辰,时间一过,他们就会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扶余傉萨于支留也站在赵无咎身边,一听到乞四比羽的话,立刻道:“肯定是‘狐狸脸’泉男建的生母鬼室樱搞的鬼,那个妖妇就是倭国的巫女,扶余国没人比她更懂得这种倭国的邪门歪道!” 一听此言,众将无不感到愤慨至极,就连之前对于这些鬼武者的一些畏惧都消失了。 原来,当鬼武者潜入丸都山城,他们动手杀人饮血的时候,赵无咎就受到了“来福”的提醒。 论及对于血腥味的敏感,来福这只老虎确实比化作细犬的丰山之神,甚至还要强那么一丢丢。 就连赵无咎本人,也没法隔着大半座山城、隔着三四里远,就能感应到这帮妖邪的气息。 “明天给你加顿夜宵。”赵无咎揉了揉来福的脑袋,同时向其许诺夜宵,来作为其及时提醒的奖励。 因为,有了它的提醒,赵无咎这才能提前做一些事情。 鬼武者们潜行进丸都山城,大约半柱香的工夫,虽然他们只有十二、三个人,但是却杀了数十名靺鞨人和扶余人来饮血解渴。 他们这么做,完全是一种随机的杀戮,只是为了做最后一击之前将自己的状态补满。 只是,当赵无咎已经知道了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并且还知道了他们正在干什么的时候,那自然就可以借此机会做点什么 赵无咎派出了自己的伊尔根侍卫,去临时召唤那些靺鞨和扶余将领,告诉他们去了老萨满乞四比羽的那顶帐篷集合,商议一些事情。 唯有一个例外,被告知要直接来到他的中军大帐,而那人就是黑水靺鞨部的梅录保活里。 这家伙对黑水靺鞨那两千骑兵,有着绝对的权威,留他活着确实是一个大隐患。 不过,赵无咎不好刻意将他除去。因此,这回鬼武者们潜入他的大营,赵无咎可不会放过这机会。 保活里接到伊尔根侍卫的口信,而是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的是去赵无咎的中军牙账。 天还没亮就被从被窝里叫醒,推开身边的身子软软的女人,保活里其实是有点起床气的。 看过纸条之后,暗骂了一句“发什么疯”,他随即将其丢到帐篷内点着的的火塘里。 可即便如此,出于对赵无咎的畏惧,保活里也确实是不敢耽搁,很快就穿好衣袍直奔主帅的牙帐而去。 结果,保活里在半路上就遇到了那队鬼武者,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他就被乌素米这个带头的鬼武者给斩杀在了当场,同时还为其提供了温暖的鲜血。 他的头颅,此刻就被赵无咎的一名伊尔根侍卫用木盘托着,展示给了身边的众将。 “大章京,派人马踏平这些怪物,我就不信把踩成肉泥,烧成灰烬,他们还能爬起来作乱!” 不久前,刚刚被提拔为“牛录”的啜骨,立刻出言建议道。 这也引起了靺鞨和扶余将领们的共鸣。能杀保活里,这些怪物就能刺杀他们,于是这些人无不人人自危。此时自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对此,赵无咎自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挥了挥手,两队百余骑的靺鞨轻骑就打马上前,还有一些扶余的长矛手和弓箭手列好了队列,随时准备支援围杀怪物。 见此情况,老萨满乞四比羽也走上前去,敲响了自己的萨满皮骨,围着篝火跳起了娱神的舞蹈。 事实上,无论是靺鞨,还是扶余人(特别是底层扶余人,扶余的贵族们可能还有佛道信仰)其实都信仰萨满之道。有了老萨满的助威,他们一时间信心十足,对于怪物的恐惧大大降低。 “嗷嗷嗷——嗷——” 靺鞨骑兵们发出嚎叫,在两名小箭和十几名什长的指挥下,纵马就开始绕着中军牙帐绕起了圈子,一边跑还一边向其放箭。 在队伍之中,更是有一些人抛出钩索,挠住了毡帐的架子,再将绳索系在马鞍上。 他们想利用马匹的力量,将这座中军大帐拽倒,不说压死那帮怪物,也要将其困在当中。 第338章 乱羊脏 以乌素米为首的鬼武者,不是不想从营帐里跑出来,而是他们根本没法跑。 虽然是被鬼室樱复活的怪物,但他们毕竟不是阿飘,还是会受到肉体的桎梏。 遇到“旺财”这个丰山之神,彼此对视了一眼,乌素米就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了。 而且,同样的遭遇,此时也都发生在其它鬼武者身上。 他们就像是陷入沼泽一样,原本踩在毡毯上面的双脚一下子就沉到了地下。 若只是如此,那其实还算好的——这些鬼武者生前都是八、九品的武道高手,力气比常人大许多——就算泥土没过小腿,他们挣扎一下,也依旧能从地里把腿拔出来。 问题是,当他们尝试这么做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脚下的土地硬得就好像钢板一样。 这是山神的法术:指地为钢。 要是力气不像赵无咎那般惊人,能够手撕钢板,那他们也只能靠破解法术才能脱困。 即便那乌素米因为喝了巫女之血,所以能够使用一些倭国的阴阳术,可是他也没系统学过,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此时的窘况。 他和其它鬼武者只能用手里的兵器,一下下狠狠劈砍着陷住自己双腿的泥土,想要砍得松动一些再将双腿拔出来。 然而,这时候赵无咎已经传令麾下,对其开始了打击。箭矢透过毡布射入营帐,鬼武者们不得不用武器挡格。而且他们还都听见了,钩索拉住了帐篷支架,不断扯裂木架子发出的“噼里啪啦”声响。 与此同时,将其陷入地面无法动弹的旺财,也消失在了他们眼前。 “不好!” 乌素米当机立断,狠下心就用长刀砍向自己的脚踝。反正只要畅饮足够鲜血,这双脚掌重新生长出来。 只可惜,他还是当机立断得慢了。因为帐篷的木架有太多已经被扯断,所以这座牙帐支撑不住,转眼间就坍塌砸落下来,将乌素米他们兜头盖脸地全都砸倒在了地上。 随着毡帐倒塌,萨满鼓声突然大作,老萨满乞四比羽用怪异的嗓音大唱大叫。 而就在其嗓音尖锐达到顶点的同时,其面前那团篝火蓦地暴涨了一丈来高,萨满的灵力被导引到了火焰之中,随之便化作一颗颗的火球,飞射向了倒塌的营帐。 乌素米他们刚刚撕碎了毡布,从营帐废墟里站了起来,接着就被这一颗颗火球命中。而这一刻,“毛多弱火”这条规律的含金量再次得到了验证,鬼武者们瞬间就被火焰点燃,变成一具具人形火炬。 靺鞨弓骑和扶余步弓手见状,顿时火力全开,用一根根箭矢狠狠地对其进行着远程“补刀”。 火焰烧了足足一刻钟,等到毡帐的废墟都变成了灰烬,那些火焰才渐渐熄灭。 空气里,此时弥漫着一种皮子被烧之后的臭味,而众人闻之欲呕。 不过,老萨满乞四比羽却好像对此不以为意,他从一名士卒手中拿过一根长枪,接着就踏着满是星星点点火星的地面,走进了冒着青烟的火场。 一顿翻找下,他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颗在经过火焰灼烧,变得莹然如玉的白骨骷髅。 这正是乌素米的头颅。 乞四比羽将骷髅头插在长枪尖上,挑着它,一路重新走出了火场。 ………… 不同于赵无咎这边,同样突逢鬼武者袭击的安市城,情况就要糟糕许多了。 那位靺鞨共主大祚荣,更是被美合子化身轱辘首,一击而刺杀得手。虽然身上的甲胄保住了他的一条命,但是他的一条臂膀也因此而丢了。 这还是在他的那些亲卫见机快,而且他儿子大利稽就在其身边,当场有个能拿主意的人发号施令。 在抢到哪怕隔着护肩,可肩胛骨都被咬碎的大祚荣时,亲卫们就发现他们的这位一族之长就中毒了。当时,也是大利稽一咬牙,为了救他父亲的性命,这才让他箭术师傅豆莫将大祚荣受伤的手臂斩下。 大祚荣受重创的景象,全都被安市城的靺鞨兵们看到眼里,他们一下子就没了主心骨,士气大减。 再加上,“绿眼狼”泉男产又不顾士卒死伤,拼着填人命也要拿下这座城池,终于安市城在大祚荣受伤之后半个时辰就被攻破了。 大利稽临危受命,挑起了靺鞨联军的大梁,率领诸部落联军一路向北撤出了战场。 当泉男产占领了安市城之后,他一边派人继续追击撤退的靺鞨联军,一边就对冒死攻城的景福城镇军大营士兵兑现了承诺。 “两日内不封刀!” “这座城池之中财货、女人,尽数归尔等所有,供尔等自行取用!” 他兴高采烈地传令于麾下士兵,本以为能够激励因惨胜而大损的士气,然而没想到却弄巧成拙了。 安市城是座隘口城池,里面的军民比例本就是军多民少,没有多少平民百姓,更没有什么富庶人家。 抢过了景福城,也算是开过了眼界,那三瓜两枣的收获甚至无法让镇军大营的士兵们入眼,更遑论让其感到满意了。 而这些已经没了太多荣誉感,又在之前鏖战中积攒了大量邪火的扶余兵,对和他们同族下起手来竟然比那些靺鞨人还要狠辣。 除了要被泉男产吸收进军中,作为兵源补充的那些人,整个安市城几乎都被屠灭殆尽。几万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幼,就这样死在了和他们说着一样话语,一样长相的人手里。 甚至,为了节约刀枪,镇军大营的扶余兵杀起人来干脆就不用刀了。他们会逼迫妇孺老弱自己跳进井里,又或者放火烧屋,还出现了吊起磨盘砸核桃似地将一个个活人砸死的酷烈惨象。 等到泉男产反应过来,已经到了第二天了,“两日不封刀”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 虽然他赶紧下令收束镇军大营士兵的行为,但是却已经太迟了,好好一座军镇隘口愣是被这群贼兵祸祸成了一滩乱羊脏。 而更糟糕的是,他的一名军中长史(参谋)告诉他。在镇军大营劫掠屠杀的这段时间,有不少人因为熟悉周围地形,所以直接跑入城外的山林,逃得不知去向。 “还请莫支离大人速速派人去追击这些人,若是任其将我军这两日的暴行传播四方,接下来恐怕会对您的大业有很大妨碍!” 这名长史是个文官,还知道泉男产麾下军队这两天的行为,就是无可辩驳的暴行。 不过,从他给出的建议就能看出,这人的道德感也就到此为止了。 第339章 扶余武神 泉男产听从了长史的建议,派出了几支斥候,前去追捕那些逃走的安市城平民。 当然,说是“追捕”,但那些斥候其实根本不会将人带回来。只要能够追上,他们就会对那些逃跑的平民格杀勿论。 “都跑什么跑!乖乖留下不行吗?今日大军不就封刀了吗?” 安市城的傉萨府内,泉男产喝着闷酒,心里头极为不是滋味。 在他下手的桌案后面,此刻正跪坐着一名身穿黑色纱衣的女人,也在自饮自酌。 她是今天来到,风尘仆仆,带着几名随从就来到了安市城。 泉男产打眼瞟了下这女人,心里头想着的却是那个已经因为刺杀大祚荣而死的侍妾美合子。他心中的焦渴,缺了她,一时很难得到缓解。 “鬼室樱……” 无言地喝了一会儿酒,泉男产直呼那女人的名讳,而并非用其它更正式的称谓来称呼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 。 “……你这次帮我拿下了安市城,需要我怎么酬谢你?” 一阵铜铃般的笑声,往泉男产火热的心头又泼了一瓢沸油,鬼室樱本人却似乎毫无察觉,或者说她这么做是故意的。 “三郎,我不需要你的酬谢,我只是在给你二阿兄复仇罢了。” 鬼室樱表现得似乎十分耿直。 “更何况,拿下了安市城又如何?不过就是赶走了一群靺鞨野人罢了,对于你要做的事情,并没有直接的裨益。 北面,还有一座丸都山城。 那座城池又是一座安市城,而且也被人给夺下来了,里面现在发号施令的人是一名大周将领。 他不但卡着你,还卡着泉苏文那个死鬼最疼爱的黄金儿子泉男生,是你们两人统治顺奴部、把顺奴部占据土地连通起来的最大障碍。 在他那里我也试过了,那个人很难缠,鬼武者根本没来得及刺杀就全军覆没。” 鬼室樱毫不避讳地,将前日黎明的失败和盘托出。 泉男产冷哼了一声,随后将手里的屈卮,重重砸落在面前桌案上。 他站起来,走到了鬼室樱面前,俯下了身子。 可就算如此唐突至极的举动,也没有引起鬼室樱的出言呵斥。 “我就不信了,那个周人能在丸都山城驻扎一辈子不成?”泉男产不屑道:“那座城比安市城还要小,驻扎个万把人就得人挤人了,城里的粮食最多能够他们吃一两个月。只要大军一到,封锁水路和上山的道路,不到明年开春我们就能饿死他们。” 这家伙还不知道,赵无咎非但传檄而定十余座顺奴部所属的城池,还从后者处收缴了税赋。 丸都山城毗邻两条大河,台地又不是特别高,所以有井水可供取用。而赵无咎也已经命人专门挖了蓄水池,等到入冬下雪雨后储水之用。 真的要和他驻守的丸都山城比耐力,泉男产麾下这支写作“镇军大营精锐”,可实际已经沦为“贼配军”的军队,恐怕坚持不到半个月就得崩殂。 泉男产现在要是一头死磕丸都山城,他那本就有些薄弱的后方就彻底没救了。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在那位大周使者郭老夫子一番“穿针引线”,扎根于扶余国的南部边境、和大周远征军长期对峙摩擦的灌奴部,竟然已经同更南边的大周军队达成了协议。 薛、杨两家已经盟誓,约定要一起北上景福城,讨伐敢于悖逆犯上、僭杀国君的泉氏一门。 没了在南境当作边墙的灌奴部军队——他们这次甚至是带路党——长则半个月,少则十几天,大周的军队就能抵达景福城的门前。 到时候,就不是泉男产领着人去包围赵无咎的丸都山城了,在整个扶余国的地图上,他反而才是被赵无咎带着的联军和那从背后杀来的大周军队,死死包夹在中间的那个倒霉蛋。 他的境况恐怕会比一直被压缩在金城、咸兴城一线,无法西进的泉男生还要惨。 所以说,对这个看不清局势,却又有着与自身实力不相符野心的泉家第三子,鬼室樱的评价是:这就是个废物。 不过也恰恰因为如此,她才会主动来联合这个人。要真是换作泉家的老大泉男生,鬼室樱还真是没有什么把握。 而她用以游说此人的说辞,则是一条和他泉家息息相关的秘闻。 “你还记得甘左吗?” 由于不想继续废话,所以鬼室樱图穷匕见般地抛出了自己多方打探,这才得知的一条秘闻。 “他好像回来了。” “什么?”泉男产突然大惊失色。 这是因为“甘左”这个名号,在扶余国还有一个更为霸气的说法——“扶余武神”。 而且,同样都姓甘,这人其实是那个莫名死在了景福城的甘比忽的父亲。换而言之,这人就是死掉的泉苏文的岳父,是泉男生的亲外公,一个三品境界的大高手。 甘比忽曾经威胁要杀了泉男产,因为这条“绿眼狼”曾经下棋输了,所以暴起用棋盘将泉男生的脑袋打破。但是,甘比忽虽然是泉男生的舅舅,但也是泉苏文的家臣,要照顾泉苏文的颜面。 因此,甘比忽只是威胁,而没有付诸于实际行动。 然而,若是将甘比忽换作甘左,泉男产不觉得自己还能活着,说不定一个眼神自己就会被杀死。 这是真的。 甘比忽的弈剑术只能做到心战困敌、扰敌,而教授给他弈剑术的甘左,传说真的能用这种剑术来杀人于无形。 而弈剑术,其实还是甘左会的绝技中的一种罢了,没人知道这位“扶余武神”会多少种绝技。 “那个甘左不是十余年前,当大周入寇扶余败退后,追杀大周军队准备行刺那皇帝李隆的吗? 不是有人传闻,他刺杀失败身受重伤,继而死在了大周皇宫大内? 都十几年过去了,这人怎么回来了,他都那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要搅风搅雨?” 听到甘左这个名字,泉男产一身的冷汗都下来了,以至于说话都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当着鬼室樱的面讲了出来。 第340章 山中老人 萧瑟的北风呼啸吹过,立于山巅的泉男生裹了裹身上的裘袍,耐心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与他随行的都是泉家最忠心的护卫,他们都以“泉”为姓氏,自小生在泉家、长在泉家,和泉男生一齐长大,与其相交莫逆,约为生死相守。 这些人不仅是泉苏文为他最心爱的儿子泉男生,特意选拔出的一批“朋友”,本质上还是一件无可替代宝贵遗产。 比黄金还要贵重。 他们带来了三担金铤子,一块块地摞在一起,叠成了两座小小的山包。 这是从金城府库内拿出的赤金,成色十足,每一块都有“泉”家的猛虎族徽。 如果将其带到大周境内,仅仅凭借这些金子,买下一座县城或许稍微有些力有不逮,可买下半座城那绝对还有富余的。 这些金子就这样摆放在众人面前,然而泉家的这些护卫没有人看它们哪怕一眼,他们全部全神贯注地警惕着周围。 吹了半天冷风,泉男生感到自己手脚发麻,心里也不由得腹诽道:“我的那个外祖父,总是死守这条规矩,怎么就不能变通一下呢?” 没错,他就是在这里等待着甘左,也就是那个时隔十几年重新回到扶余国的外祖父。 虽然在他的记忆里,外祖父甘左是一个很慈祥的老头,但是却也有着古怪的脾气。 就算是他父亲泉苏文,都没办法左右这个老头的想法。 十几年前,尾随大周败军去刺杀他们的皇帝李隆,就是甘左一意孤行。 在刺杀失败之后,身负重伤的甘左远走西域,七八年前才叫人给泉家重新送来了消息。 这才让担惊受怕数年之久的泉男生,还有他母亲、舅舅,稍稍安心了一些。 凡是甘左想去做的事情,没人让他去做,他也一定都会执意自己去做,别人还拦不住。 而如果是别人想要求他帮忙,那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甘左会提出一个无比苛刻的条件,让请求者付出他觉得足够的代价,来换取他的出手襄助。 即便是自己的儿子、女儿、女婿,外孙,他都不会为其破例。 就像这次,当甘左回到了扶余国之后,泉男生兴致勃勃地想要请外公帮帮自己。 他想要甘左这个扶余武神出手,帮他把卡死了金城和咸兴城的丸都山城拿下。 而泉男生想要甘左具体做的事情也很简单,那就是帮他在赎买顺奴部贵族子弟尸体的时候,“捎带手”将那个大周主将杀死即可。 对于一名三品武者来说,猝尔间杀人,几乎可以说绝无失手的可能。 然而,甘左却不打算“捎带手”帮外孙解决这个麻烦,老头子居然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非得让泉男生付出能够买下丸都山城的黄金,作为他出手的报酬。 无奈之下,泉男生也只得答应了他的外公,动用了泉家府库里存着的金铤。 他是偷偷这么做的。 因为他现在这个族长不比他父亲泉苏文,位置不够稳固,无法做到一言而九鼎。 一次性动用这么多黄金,这件事如果被人拿出来嚼舌根,泉男生不仅要对自己父亲留下的那些家臣,还要给顺奴部的那些长老们逐个来解释这么做的必要性。 毕竟,金城的金矿泉家虽然是占大头,但是顺奴部同样也会有着相应比例的分红。 他阿爷泉苏文从小就教育过泉男生,那座金矿是他们泉家用来团结部落所有人,而不是独自占据来彰显财富的。 “……无论是金国王,还是银国王,最后都得在铁国王面前跪低俯首。” 泉男生牢牢记得这个故事,这知道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 “只可是那些长老们,估计都没有听过这个故事,他们眼里、心里都只装着这些金子。” 想到这里,泉男生不由得感到有些愤懑,他对于自己部族里的一些人早就忍耐够了。 而就在这时,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一只飞爪就搭在山巅的一块巉岩上。 很快,一个身材看起来有些消瘦,穿着右衽布衣,腰中系带,头戴翻皮尖顶帽子,足登长筒靴的高鼻深目西域人就从绳子上爬了上来。 这人脸上留着蜷曲而浓密的黑髯,自带就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而他那件右衽布衣明显也是为了御寒,里面缝了些东西,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也令人对其身形难免有些误判。 他肯定不是甘左。 而是甘左在西域收的一名弟子,那些人跟随他在山中修行。他们在西域以为那些权贵复仇、刺杀为业,而后者则全都将三品武者的甘左奉为神明一样的人物,称呼其为“山中老人”。 “奉山中老人令,胡罗睺来此,收取扶余国、顺奴部、泉氏大族长给与的报酬。” 这个西域人操着一口略显生硬的大周话——西域根本接触不到扶余,如果不是要跟着师傅返乡,他根本不会来此地,所以他根本不会说扶余语——不过泉男生还是听懂了。 扶余国的大贵族们,基本上都能听、说、读、写大周话,并且以学习大周文化为荣。 哪怕泉苏文明面上反对这一点,可是私下里却为自己最宝贝的儿子,聘请了他所能请到的最好的教书先生。 泉男生指了指地上摆放着的那些金铤,说道:“这些便是了,这些金子全都是给我外公的报酬,够不够?” 那个被取名“胡罗睺”的男子看了眼金子,没有在意“够不够”这个问题,而只是十分恳切地纠正了泉男生的一个错误。 “泉大人,在这场交易之中,甘左师傅不是您的外公,他是山中老人。” 泉男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换个话题问道:“随你怎么说吧,不过这些黄金将近一千多斤,你自己一个人怎么拿走,用不用我派人帮你搬着?山下就有马车,正好……” 就在这时,胡罗睺嘬嘴吹响了一声口哨,紧接着泉男生就惊讶地发现,他和他的那些护卫身边居然已经不是在山巅的位置了,他们此时则位于半山腰处,还正在一步步往山下走着。 而山顶上,那个胡罗睺身边则多出了几个人,他们已经搭造好了一个支架,并且用绳索和滑轮系着几个大箱子,正在一点点地向山下运送。 “这是怎么回事?” 泉男生有点猜测,可他还是不能完全肯定,他们刚刚到底遭遇了什么? 第341章 阿萨辛 以心为剑,画地为牢。 中剑之人,不囿于身体上的伤害,还会随心而动,产生一些不可知的举动。 这就是甘左的绝技:心剑术。 原本这其实是弈剑术中的一部分,但却被甘左单独拿了出来,不断精进打磨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在西域,他收了一些备受压迫的石匠当作徒弟,将这门绝学传授了下去。 那些石匠奉其为师傅,将其视若神明,为其效命去刺杀麻木不仁的权贵来赚取佣金。 山中老人和他的徒弟们,这个近十年来西域最成功的刺杀组织,就是这么来的。 而今天,甘左的那些徒弟们,也对泉男生和他的护卫们施展了心剑术。 当然,这回并非是为了刺杀甘左唯一的亲外孙,而只是要方便取走黄金。 要知道,在西域进行刺杀活动,有两个环节最为危险:第一是进行刺杀的时候,第二就是向雇主收取佣金的时候——雇主有可能会反水,想着用杀掉杀手的方法来赖掉这笔账。 不给雇主反悔的机会,是甘左定下的刺杀规矩,他们这也是奉师命而行。 等到胡罗睺带着一众师兄弟,将两箱黄金用绳索送下山,他本人则向着泉男生和那些护卫们驻足,摘掉帽子举到胸前,躬身以示歉意。 紧接着,这个人就戴好帽子,张开双臂,从山巅一跃而下,不知所踪。 泉男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他扭头问向自己身边的那些忠心护卫:“那个人是从山上跳下去了对吧?” 后者也点头表示,自己也和家主看到的一样,脑瓜子也同样是有点发懵。他们不理解,那个人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自蹈死路? 胡罗睺当然没有死。 作为“山中老人”甘左的大弟子,胡罗睺这是在进行信仰之跃,而在半空中他背后的棉衣里面,随即就伸出了用丝绸和轻木制成的一双“翅膀”。 虽然不能这翅膀不能扑扇,但是用好了令使用者自由滑翔还是足够的,胡罗睺缀了七八丈之后,就从半空滑翔离开了这座小山,落地的时候已经到了五六里地之外。 那里有甘左在等着他。 看到正坐在路边陪一名砍柴的樵夫下棋的甘左,胡罗睺不敢多语,收拾好自己的“翅膀”之后就乖乖侍立于甘左身侧。 不过好在,那名樵夫很快便投子认输了,下不过,实在是下不过。 甘左哈哈大笑,与其约定下次再战,那樵夫随即便扛着甘左不久前帮忙砍下来的满满一担子柴火,离开此处。 这时,胡罗睺才上前来交手,向甘左报告了此行拿到报酬的事情。 “很好,罗睺,你做的不错。”听完大弟子的汇报,甘左点了点头,“那笔黄金你留下一半,今年扶余国好多地方屡遭兵隳,咱们要拿出一半的黄金去买些粮食,四处贩卖来尽力赈济百姓。至于说,我外孙男生说的那名周将,老夫便亲自去会他一会。” 听了山中老人的吩咐,胡罗睺不由得皱了皱眉,委婉地提醒道:“师傅,要不然还是让我们去吧,您年纪大了,和刚刚那樵子下下棋,与钓叟钓钓鱼也好。” 倒不是他有什么野心,只是因为他觉得师傅的年纪大了,人已过古稀之年,这次返乡也是为了叶落归根才回来的。 作为弟子,胡罗睺实在不希望自己视若神明和父亲的师傅,再与人动手搏杀。 接着,胡罗睺又保证道:“那个可能是杀了甘比忽的男人,我会去将他的首级割下来,带回来交给您去祭奠自己的儿子。”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甘左听过之后只是摇了摇头。 “万事皆虚。” 甘左说了一句常常挂在嘴边,用来教导弟子们的话语。 “既然拿起了刀剑想要杀人,那么就要做好自己也被他人所杀的准备。 甘比忽的死虽然让我心痛,但这其实也不是我去见那名周人的真正理由。 我只是想要确定一件事…… 还记得我跟你们提过的‘大劫将至’吗? 这才是吾辈需要在意的事情,也是我建立‘阿萨辛’的最初的目的。 在西域的时候,我就见过了一些大荒遗种与人相居,累世繁衍之后竟然难分彼此。 他们窃据了人的权力,披着人皮,却又奴役着与其模样一样的万千生灵,视其为牛羊猪狗。 所以我才教导你们,让你们与其抗争,杀死一切披着人皮的异类权贵。 毕竟,我们这一脉武者尊墨翟为祖师,传剑术以护身,辅之以百工之术来兴盛世—— 我们存在的目的,就是护佑人道大昌。 十几年前,我跟着大周败军追入中原之地,也并非是因为激愤而妄图刺杀大周皇帝。 当时的我,更多地也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情,那就是那天心之地是否也像扶余一样,出现了大荒遗种的复兴。 结果,我在大周翻找了一番,竟然也看到了大荒遗种的踪影。 只不过,相比于扶余国这样的化外之所,那些大荒遗种藏得更深,与凡人的关系也更加紧密,并且还未势同水火,然而他们势力却未见得有多么浅薄,因为他们藏在了世家之中。 我尝试在洛京刺杀他们,然而最后却被当时大内第一高手高元植打伤,远遁到了西域。 之后的事情,你也都跟我经历了一番,想必也很了解了……” “师傅,”胡罗睺听闻此言,马上跪倒在了甘左面前,以头抢地道:“无论您去干什么,请带上我,让我为你开山凿石。您是山中老人,只要您在,就能再造出十个、百个的我。” 他本是一名石匠奴工,从小到大都被权贵们转卖来,转卖去,每天不仅吃得最少,还要干着最艰苦危险的劳动。 稍有不合那些老爷心意的地方,他甚至还要遭到鞭打,就连被打死也不会有人管的。 他唯一的一次反抗,是在一名有男*男恶癖的工头,企图强行把自己亲弟弟带走玩弄的时候,用凿石头的凿子与其搏斗。 只是那次,他被打得很惨,还被吊在奴隶营地的大门上暴晒。而他的小弟弟,则被那个工头当着他的面虐杀致死。 胡罗睺不断嚎叫,请求神明的怜悯,请求神明将罪与罚降到那恶人身上。 然而,神明没有回应他,回应他的是一个路过奴隶营地的年迈旅者。 也就是甘左。 甘左把他从大门上放了下来,拿着他平时用的锤子和凿子,对他说了一句:“小子,看好了,手里的工具是这么用的。” 接着,甘左就一人找到了奴隶营的工头以及他的那些打手,那些人很快就被锤头和凿子敲开了脑壳,看起来并不比雕琢大理石要困难。 自此之后,胡罗睺就一直跟随着甘左,将近十年都没有离开过。 第342章 问道于前 扶余武神、墨家分支,这两个看似不大可能并存的身份,竟然真的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共存在了甘左这一个人身上。 不仅如此,甘左竟然还是山中老人,是西域小国权贵们口中“纷争的最终解决手段”——阿萨辛刺客组织的首领。 而最离奇的,还是这样一个人竟然选择叶落归根,在一群弟子的护送下回到了扶余。 “罗睺,此间事了之后,你就带上那一半的黄金,带着你的师弟们回西域去吧。” 乘坐在一架窄尾辎车上,辚辚车声中,甘左一边翻看着棋谱于脑海中与古往今来的大国手们手谈解闷,一边拿着对正在驾车的大弟子胡罗睺说道。 “西域十六国,我已经带着你们几乎打扫干净。我也老了。再往西行,重任就要交给你们了。” 这一回,胡罗睺没有劝谏。 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劝,也劝不过这位固执的师尊。 他只能以沉默作为回应,并且将车驾赶得更加平稳一些,以期让师尊出的最后一趟任务能够舒服一些。 从金城出来之后,甘左带着胡罗睺等人去找那赵无咎,可是却并没有直接前往丸都山城。 就像在西域刺杀那些披着人皮的权贵,甘左很少会贸然行动。哪怕他可以轻易一人一剑杀到那些家伙面前,可是甘左仍会使用提前收取的佣金来收买人手,多方打探情报。 他教会了胡罗睺他们一个道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此乃墨家本经的开宗明义之说,不仅仅可以应用在匠作、习武上面,同样也可以被用在做一切事情上面。 这个“器”可以指代很多,情报就是其中之一。 在兵法之中也有类似的告诫: 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民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 其大意可以理解为,带兵打仗如果不对敌手多方面了解,轻易地挑起战端,那就是妥妥劳民伤财,多半还会吃败仗。 反之,这段话也说明了,要是能用金钱收买来打探情报,哪怕一次花费百金,相比于“日费千金”、“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也划算许多! 甘左也是这么干的。 不过,之前在西域时,胡罗睺这帮本地人会顶着自己一张本地脸庞,为甘左服其劳。 而到了扶余,胡罗睺这些人的西域面庞就成了拖累,只能由甘左出面解决。 短短三日,甘左光是打探情报,就花了足足数百金。 他从一些黑水靺鞨部的渔民口中,从不久前从景福城逃出来的官僚嘴里,从那些接到过赵无咎传檄的扶余国城主的评价里,得到了关于赵无咎的大量信息。 很快,一个身材健硕得夸张,武艺高强,可是却也胆大心细、智计百出的少年人形象就被甘左勾勒出来。 不仅如此,他还得知了,赵无咎现在已经不在丸都山城了。 因为大祚荣败走安市城,“绿眼狼”泉男产挥军破城而走,所以赵无咎此时已经带着数百人从丸都山城赶往前线,去和那队正在败退的靺鞨联军汇合。 而又根据南面传来的一些和灌奴部有关的消息,赵无咎这个年轻的大周将领,很有可能会撮合靺鞨、扶余国灌奴部、大周神丘道将士会盟,共同瓜分扶余国。 当然,对于最后那个猜测,甘左其实是不大相信的。 因为他返回故土是经过了大周,听说了那位皇帝李隆在千秋节宴上遭到刺杀的事情。 甘左继而推断出,原本大周使者出使扶余国,其实是为了稳住这边的局势,好腾起手来与那敢于挑衅大周天威的蕃国人斗上一斗。 只不过是因为,扶余国君臣一系列的胡乱操作,这才导致了大周使节团临时改变了方略。 而不久前,甘左那个女婿泉苏文在安鹤宫里杀死了扶余国容留王,然后自己又遭到身披扶余国开国始祖高朱勐铠甲的“鬼神”的追杀,最终糊里糊涂地死在了扶余国一众大臣眼前。 这几件事情加在一起,才成了现下扶余之乱的导火索。 “那个小子年纪不大,可确实是个火中取栗的高手,”甘左一边于心中手谈对弈,一边给赵无咎作出了评价,“只是,年纪如此之轻,就有如此才华……这人恐怕也是个大荒遗种之后才对。” 想到这里,甘左苍老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就流露出了一丝杀意。 对付大荒遗种,甘左向来是不留余力的。自从接过师门衣钵之后,他一直践行此道,哪怕父母妻儿在这条“道”之前都要先放一边。而这,也是他自打年轻时,被很多人觉得行止古怪、脾气怪异的根本原因。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回到扶余国的时间稍晚,而泉苏文、泉男建父子死得早了一些,而那个鬼室樱也在其赶到之前离开了金城,甘左的剑其实早就会沾血了。 “师傅,我们快到位置了,您可以下命令了。” 负责赶车的胡罗睺,此时低声向车厢内说了一句。他们现在已经根据情报,来到了要和大祚荣靺鞨诸部落联军汇合的、赵无咎带着的那几百人道路前面。 “不教而诛,不好,”甘左想了想,然后才说道:“我确实还要与他问一问,探一探底细,你们去把前面的道路处理一下。” 听到甘左的吩咐,胡罗睺没有二话,马上就跳下车带人向前面的道路跑去。 他们选的这个地方是一处扶余官道,也是一条山脊路,除了驿传和军队其实很少有平民百姓会爬上山来走这条道。 赵无咎带人既是为了快速行军,也是为了尽量避免被百姓看到,只能选择从此地通过。 而山脊路也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这条路没有岔路。甘左他们已经走到了赵无咎他们前面,兜过头守在路上,一定能等到想见的人。那时,甘左就可以对赵无咎“问道于前”了。 第343章 马踏连环(上) 赵无咎骑着一匹黑色的战马,带着同样骑行的伊尔根侍卫,在山脊道上一路疾行。 这还是他第一次骑马,以他这九尺来高的身形,往日根本就没有什么战马能驮得动他。 不过,说来也巧了。 前些日子,赵无咎在赏赐那个立下战功的“旺财”时,拿了自己在神都洛京随便捡的一块龙遗送给了这个丰山之神。 龙遗,也就是他曾经化龙的时候,从雷卵上面剥离的碎裂“蛋壳”罢了。 大周皇帝李隆将其当作真龙血肉,用其炼化成了丹药,而这也引起了后面妖僧那罗祢婆寐在千秋节宴上刺王杀架等一系列事情。 可以说,赵无咎之所以会跟着郭元朗郭老夫子出使扶余国,也和这东西有着莫大关系。 虽然他不拿“龙遗”当回事——毕竟,一个正常人,总不会把自己的皮肤碎屑当宝贝——但是旺财这位丰山之神,在得到龙遗之赏的时候,当场要开心地原地撒谎了。 原因也很简单,作为神明的祂,本能地就知道龙遗是宝物。祂从这些肉干之类的东西里面,感受到了上古大荒正神的气息,祂认为这是赵无咎要提拔自己了。 于是,旺财当即把龙遗吞进了肚子,以最最稳妥的方式“保存”了起来。 吞下龙遗之后,旺财马上有了一些改变,祂那黑毛细犬的身形当即凝实了许多。除此之外,祂还可以更加自如地施展变化之术。 比如,变成一匹高大的战马——祂变成的战马,光是站在平地脊背就比一人还要高,配上合适的鞍鞯足以驮起赵无咎。 当赵无咎骑着旺财变作的黑色巨马,行走在丸都山城之中,那景象就如同一座会移动的小山。 无论是靺鞨武士,还是扶余战兵,无不纷纷骇然。有不少人甚至会跪倒在地,匍匐着向这一人一骑行礼,将其当作神明来跪拜。 赵无咎只是凭借自己那出众的“颜值”,一下子就收获了这些士兵的忠诚。 自此之后,哪怕那些靺鞨人和扶余人的首领、贵族,或许还有些别样的小心思,可是他们也不敢去背叛赵无咎。 因为他们知道如果自己真那样做了,都不用赵无咎来平叛,那些中下层的士兵和军官就能把他们生生撕碎了奉献给自己的神明。 再加上凛冬将至,就算只隔了大周一个州郡的距离,顺奴部也无法继续攻城作战。 所以,赵无咎才能放心地带着百余伊尔根侍卫离开了丸都山城,前去与刚刚战败退兵的靺鞨诸部落联军主力汇合。 他既是为了去主持大局,避免失去大祚荣领导的靺鞨联军溃散,也是为了去和一个人见一面。 那个人便是薛承誉。 在护送郭老夫子穿越扶余国南境,抵达了大周神丘道的治所后,这位轻薄公子没待上几天就重新返回了扶余国。 这一回,他不仅带来了半岛南部三韩人的头人、扶余国南边灌奴部的首领之子杨万春,还带来了除了顺奴部之外的、扶余其它四部的一些贵族。 原本,那些人都是与薛承誉那位大周神丘道大总管父亲薛贵的死敌,只是现如今却站到了一起。 究其原因,则是因为顺奴部泉家犯了众怒,他们不该也不应在那夜杀了扶余容留王高建丽,另外立了一个小国王来把持朝政。 而且,泉家父子做了这等僭越悖逆之事后,若是真能控制住局面或许也还好一点。 可问题是,大对卢泉苏文和他的二儿子“狐狸脸”泉男建,竟然全都死在了宫禁之变的当夜! 根据景福城那些活下来的大臣们传言,这对父子的死和高朱勐显灵有关,是那位扶余国始祖神明显露真灵,诛杀了这两个乱臣贼子。 只不过,这则传言虽然确实是真的,但是扶余国各地的大贵族们心里却是不相信。 他们真正相信的,还是泉家父子们在景福城那夜做的事情:除了诛杀了容留王高建丽,他们竟然还将镇军大营的人放进景福城里烧杀淫掠! 这就坏规矩了。 要知道,扶余国既然是五大部共同组成的国体,那么它自然也就是贵族政*治。 贵族与贵族之间,彼此也是要留有余地的,毕竟他们之间也存在休戚与共的利益。 之前,哪怕是彼此针对的大贵族,或许会出现刺杀、又或者泉苏文之前针对乙支家的“惊鸦之夜”之类的大事件,可这些杀戮从来没有轻易被扩大过,没有让其它大贵族跟着吃瓜落。甚至,随着一家贵族的陨落,其它贵族也能跟着胜利者喝口汤。 然而,泉氏父子为了自家利益,纵容蛊惑镇军大营的士兵入景福城屠戮抢劫的后果,除了让世居景福城的两班大臣们好多变成了绝户,同样也让其余四大部的贵族损失惨重。 仇怨就这么结了下来。 现在,眼看泉家两个小崽子马上要开启顺奴部的内战,大周的军队不仅在南境虎视眈眈,还和灌奴部结盟,而且听说靺鞨人还南下祸祸顺奴部的领地…… 如此多的“利好”消息加在一起,四大部的贵族自然也就变得蠢蠢欲动,想要上牌桌来呼卢喝雉一把,向顺奴部复仇的同时顺便尽量争取一些好处,来弥补自家在那一夜的损失。 毕竟,顺奴部无疑是相当有钱的,因为他们是真的有一座金山。 于是,在得到薛承誉写的信件之后,赵无咎只是稍稍收拾一下,随即便启程向大祚荣驻地匆匆赶了过来。若非要给那些人做样子,证明他在丸都山城取得了多么大的战果、军心有多么稳固,他不带上这些伊尔根侍卫,孤身赶路肯定速度更快。 只是,如果那样的话,他多半也就遇不到半路拦截的甘左这些人了。 骑着旺财变作的巨马,一路当先在山脊路上疾驰,赵无咎很快就看到前方有一辆窄尾辎车拦在路中央,就在几百步开外。 而就在那辆车旁边,有一队身穿皮甲和白袍子,看起来像是“西域客”打扮的人,正拄着刀剑看向自己等人的马队。 不仅仅是他们的镇定神态,就是这些人的长相,就是他们出现在此处这件事情本身便相当的古怪。 第344章 马踏连环(下) 赵无咎轻轻一磕马腹,旺财心领神会,很快就停了下来。 跟在他身后的那百多名伊尔根侍卫,有样学样,跟着也勒住了马缰绳。 “希律律——” 马匹嘶声,此起彼伏,在这位于山巅无遮无拦的山脊路上传出很远。 赵无咎挥动战锤,直指前方挡路的那些西域雇佣兵打扮的人们,大声喝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要阻我去路?” 拦着他的那些人,自然是山中老人甘左和他的徒弟们,这群名动西域十六国的刺客,就这样大喇喇地站在路中央。 虽然他们之中有些人能听懂赵无咎说的语言,但是没有一个人作出回应。 还不等赵无咎继续说话,那些伊尔根侍卫就忍不住这种对自家章京大人无礼的行为,不少人快速拿下挂在脖子上的骑弓,从箭囊里拔出羽箭搭在了弓臂上,瞄准了前面挡路的那些西域客。 这些伊尔根侍卫里面,大部分人都没见过这等古怪长相的人,可是跟在自己章京身边,他们却无惧于这些“妖魔”。 “大人,让儿郎们将这些怪人射杀了算了。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剪径打劫的,可堵在这里,明显也是不怀好意。” 一名伊尔根向赵无咎建言道。 在这位章京大人发话之前,哪怕他们怒气冲冲,可是也不敢轻易引弓而射。 赵无咎挥了挥手,顿时一排排箭矢便冲天而起,吊射向堵塞前路的那些阿萨辛刺客。 那名伊尔根侍卫建言得没错。 赵无咎也看出来了,这些西域客明显是奔着他带着的这些人来的,而且看对方持刀握剑的样子,又一言不发的样子,恐怕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再加上,在山脊路上无论骑兵还是步兵都不好展开,更加不好结阵抄掠于敌后…… “这些雇佣兵应该就是刺客。” 他马上得出了结论。 不过,赵无咎心里也在疑惑:“丝路在大周境内就结束了,因为大周境内几乎可以采买到天下所有货物,按理说,那些商人没必要在一路向东来到扶余这边。而西域的商队不会来,这些明显西域人模样的雇佣兵,怎么会来到扶余国这边?” 他的思绪甚至开始跑偏,怀疑起这些西域人的来路,有无可能是在大周境内被人雇来的? 然而,令人倍感惊诧的是,那些如疾风骤雨般飞驰而出的箭矢,似乎被一股难以言喻的神秘力量所左右。 它们宛如失去了控制的飞鸟一般,在逐渐靠近那群来自西域之人的时候,竟然纷纷违背了最初设定好的飞行轨迹。 有的箭矢像是突然迷失了方向,猛地射向一旁茂密的树林之中;而有的则坠落于地面之上,插进了浅浅的覆土里面。 赵无咎见状,不禁紧紧地皱起眉头,心中暗自思忖道:“没有盾牌,也没有武道高手用真气抵挡,那些人果然有古怪。” 随即,他毫不犹豫地下达命令,让正在放箭的士兵们即刻停止射击。 接着,他又向身旁跟随的伊尔根侍卫们做出一个手势,示意他们策马上前佯攻一波。 那些伊尔根侍卫得到指令,立马把弓箭抛下。他们拿起挂在鞍鞯上的皮盾,没有拔出弯刀,而是找人匀来了一些长枪。 将长枪放于腋下夹住,举起皮盾护住前胸和半张脸,然后慢慢夹紧马腹。 十几匹战马,分为了前、中、后三层,将山脊路严严实实堵了个结结实实。前排的侍卫们放平了长枪,中后排的则暂时将长枪竖立起来。马队渐渐提起速度,朝着对面的那群西域怪客就冲了过去,既然弓箭不能奏效,那么就看看你们怎么应对长枪的攒刺。 然而,令赵无咎再感意料的则是,由伊尔根侍卫组成的马队,刚刚跑出去几十步远,就有一匹马匹的蹄子踩中了一块铺路的砾石。 紧接着,随着“嘭”的一声爆响,一股火光便从地上喷了出来,那匹倒霉的战马一下子就被炸伤了马蹄,径直就摔倒在了地上,被扭断了脖子。 这一声爆炸,也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后面的战马有的距离太近,一时间没有躲开前面的“障碍物”,跟着也被绊倒了;有的则是被吓得嘶嘶长鸣,摇头晃脑,死也不愿意再往前走一步。 骑着被炸断蹄子那匹战马的侍卫,因为骑术精湛,所以在马匹倒地的时候就及时从马背上跃了下来,又快速躲开了周围马匹的踩踏,所以除了擦破点皮之外,他也没受到更严重的伤害。 除了他的自尊。 这名伊尔根侍卫“嗷嗷”叫着,也不骑马了,迈开步子就想要徒步冲到那群“会使妖法”的西域怪人面前大开杀戒。 不过,还没等他跑出太远,赵无咎的声音立刻就让他重新定在了原地。 原来,赵无咎此时也策马走上前来。深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硝烟味,而闻到了硝烟,他又一次看了看“前面”站立的那些西域人…… 赵无咎抬头看了眼太阳,然后四下踅摸了一圈,最后就朝着山脊路侧面拐角处的一个小土坡。扬了扬手里的战锤。 “此方向,七十步远,吊射!” 他大概猜出了对方面对箭雨时,为何不闪不避,可箭矢就是射不到人的原因。若是没有人踩到了地雷,赵无咎还得等会儿才能猜出来。 “这些人是用了棱镜之类的东西,将自己的影像投射到了山脊路的中间。”他默默想道:“怪不得箭矢根本射不到他们呢,他们都不在那里,射箭的人瞄得再怎么准也不济事。” 果然,赵无咎猜测对了。 而且,当那些还弄不清怎么回事、只是遵照章京大人命令行事的伊尔根侍卫们再次引弓放箭,那个小土坡后面果然传来一阵辚辚的车马声。 小土坡后面,正有人正在牵马拉车,赶紧从箭雨的落点下方躲开。 “再射两轮!”赵无咎再次挥锤下令,“两次过后,所有人都围上去,那些人就藏在土坡后面!” 第345章 心剑术 赵无咎已经看破对方的手段。 这些西域人大抵是用了某种手段,以棱镜和镜片之类的精巧道具,借助光线变化,将自己的影像投射到山脊路中间。 而且,他们还巧妙地玩弄了一手视觉错觉,那影像别看只有一两百步,可实际位置投射的位置还要更远一些。 自然而然,伊尔根侍卫们射出去的箭矢,根本射不中目标。 这也是他们计划的一环,他们就在等赵无咎驱策骑兵上前,因为他们在山脊路上还埋了一些可以用绷簧之类的东西来引爆的土炸弹。 山脊路本就一条路,骑兵要是在这地方沿着道路冲锋,非得全都跑进雷区不可。 这一系列的杀戮设计,不可谓不精巧,特别是那土炸弹更是让赵无咎感到一丝丝的熟悉。 要知道,他身上现在可还带着“礼、智、信”这三把铳子,而这几门铳子就是他在一个疑似墨家后人铁匠铺里打造出来的。后来,赵无咎还从那家铺子主人手里,换走了一些猛火雷,给了那个从地里苏醒的阴颉利,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这种土炸弹大概是填药量少了,所以爆炸的时候,威力比不上猛火雷。但是,它里面的激发构造,恐怕要比猛火雷高明不少……” 就在命令伊尔根侍卫包抄向藏身于那处土丘的同时,赵无咎也在琢磨着这些事情。 突然,他灵机一动,先是吹号角暂缓了伊尔根侍卫们的包抄行动。 然后,赵无咎就朗声道:“可是有墨家高人在此?为何要截杀我等?不妨见面一叙?” 而就在这时,他猛地预感到危险降临,一柄雪亮的弯刀正从其后方削向他的脖颈。 赵无咎抬手举锤格挡。 但是,那个用弯刀的人,刀法风格迥异于中原风格。 劈砍到一半,眼见刀刃就要和锤头碰到,弯刀竟然飘忽而诡异地转了一圈,随即就削向赵无咎握着战锤的手背。 事实上,这就是西域弯刀术的一个特点:攻其“上驷”,取其“中驷”。 (并非虚构,读者老爷们可以搜索波斯传统刀盾术razmafzer) 也就是说,他们第一击通常是奔着头颅、心脏、下阴三处要害下手,如果敌人无法躲避或阻挡,那么他们自然就可以收割对方的性命。而一旦敌人要抵挡或躲避这第一击,那么他们马上就会随之变招,用刀刃去划破对方的手背或者手臂内侧。 因为这种使用弯刀的技巧,根本只有六招套路,所以勤加练习很快就能入门。要是能有名师的指点,那么学习这种弯刀术的人,很快就能变成一名在单对单搏杀之中十分占优的杀戮者。 对赵无咎发起突然偷袭的胡罗睺,很显然,正是精于此道的高手。 而且,胡罗睺能悄无声息接近赵无咎——直到攻击的时候才被发现——这家伙的潜行技巧,甚至还要超过他的刀术。 “这家伙是一个至少五品武者,多半已经卡在四品武者的突破边缘了。且单论刺杀的本事,他比之前我遇到过的那个‘儒者’高图澄,还要强上许多。” 好在,赵无咎乃是三品武者。虽然发现攻击稍晚了一些,胡罗睺的刀法也有点陌生,但是他的反应速度和力量都强于对方不止一筹。 当胡罗睺挥刀割向其手背时,他就抡起战锤就向其脑袋上砸了过去。 战锤比弯刀长,赵无咎的速度比胡罗睺更快。后者若不躲闪,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以命换伤。 赵无咎对此也是乐见其成。 反正,他的【肉太岁】天赋,令其在战斗中的容错率比其它武者可高出太多。 能被甘左擢选为徒,还被委以未来“阿萨辛组织”西进的开拓者首领之职,胡罗睺肯定不是个蠢人。 眼见战锤砸向自己,胡罗睺连忙矮下身子,就地一滚。他看中了赵无咎胯下那匹雄壮异常的黑色巨马,想要藏身在其肚皮下面来躲避接下来的锤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匹巨马可比一般的战马“灵”得多。 旺财可不是吃素的。 眼见胡罗睺要以自己为依托,来个“镫里藏身”,这匹丰山之神变化出的黑色巨马蓦地“嘶嘶”长鸣着,向前跃出去一丈来远。 而且,当前蹄落地的同时,祂还猛地凌空尥起了蹶子。 堪比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的蹄子,裹挟着“呜”的一声破空声,狠狠就凿向了胡罗睺。 若是被这一脚蹬中,只要还是血肉之躯,那就免不了骨断筋折的下场。 然而,旺财明明已经在心中算准了位置,可是那凌空一脚却压根没有踹中任何东西,只是从胡罗睺面前一尺划过。 咫尺天涯,不得寸进。 而此时,赵无咎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旺财则是打着响鼻慢慢地绕向胡罗睺的身后。 都什么年代了,能群殴为何还要单挑?赵无咎可不是什么迂阔之人。 巧了,旺财也不是。 而似乎是看出了这一人一“马”想法,胡罗睺也没有暗道卑鄙什么的。在西域十六国,刺杀那隐藏在权贵之中的大荒后裔这么多年,他早就遇到过许多类似的情况。 因此,他一点也不慌乱。在使用“心剑之术”,不断迷惑赵无咎和旺财对“距离”感知的同时,他也摆出了继续对攻的架势。 然而,就在他双腿微微弯曲,将手中弯刀向上架起的同时,赵无咎就觑见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家伙好像是在……瞄准!?”一念及此,赵无咎猛地向旁边一躲。 与此同时,伴随着“砰”地一声枪响,胡罗睺弯刀的刀镡部位就冒出一股火光和一团黑烟,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经过制作的弹丸,顺着一个暗藏的管口就喷射了出来。 得亏赵无咎躲得足够快,要不然这么近的距离,肯定会被子弹射中面部。 但问题是,在使用这种“独门暗器”之后,胡罗睺的“心剑之术”也就出现了破绽。 因为要射中目标,所以他也只能打破自己对“距离感”的控制,而这也被赵无咎抓住了反击的机会。 第346章 矩子令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胡罗睺想要用暗枪偷袭,那么赵无咎也拿出自己的“礼、智、信”来招待。 他掏出了“礼、智、信”,这么近的距离也不用瞄准,直接按下绷簧就将三管火铳同时击发。 随着“嘭”地一声爆响,三管火铳的枪口几乎同时喷射出火光,三颗弹丸呈“品”字型飞射向了近在咫尺的胡罗睺,封死了他的躲避空间。 之前,赵无咎已经展示出了不俗的武力,以及一匹颇为灵异的战马,而且手下还有一百多名悍勇的骑兵,可是胡罗睺都没有慌乱。 然而,当“礼、智、信”开始发言,这个山中老人甘左座下第一大弟子的心境居然被搅乱了。 因为这火枪之术,可是他师傅甘左传承的墨家绝学之一,别说西域十六国了,就连那物华天宝的大周几乎都没有类似的传承。 他怎么也想不到,赵无咎这个被他刺杀的疑似大荒遗种,竟然也能掏出火枪对其射击。 而心中的疑惑,自然而然,也影响到了他那千锤百炼出来的“心剑”绝技。 “当、当”两声,胡罗睺用百炼钢打造的弯刀,以诡异的切削方式“磕”走了两枚弹丸,然后还有一枚弹丸他没能挡下来。 得亏在最后关头,他用“心剑”斩向了自己。距离感带来的变化,让其身体堪堪作出一点点改变,他在最后关头缩了下肩膀,拼着让自己肩膀脱臼,才避免弹丸直接射中自己肩胛。 这最后一颗弹丸,擦着他皮甲的护肩飞了出去,没伤到骨头,可是却也“啃”掉了一大块皮肉。 只是,他根本来不及庆幸,因为赵无咎的巨锤随即就赶到了。 “贼子授首!” 巨大的战锤如同陨石天降,自上而下砸向了胡罗睺的天灵盖。若是被砸中,别说授首了,这颗头颅还能不能再被找到都成问题。 胡罗睺连连后退,而赵无咎紧随其后。他似乎看到巨锤上闪过一道青紫之色,紧接着,胡罗睺就感到自己头发根根直立,浑身上下一阵酥麻,肌肉也变得无比僵硬。 此时,这又一记当胸“戳”过来的战锤,他自是避无可避。 “万事皆虚妄……” 胡罗睺默念阿萨辛组织的箴言,想要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死亡。只是,就在其准备领死之际,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了他和赵无咎之间,“顺手”从其手中拿走了那把弯刀。 紧接着,那人就举刀上撩,用裹挟了强悍真气的一招“举火烧天式”,在间不容发之际,磕碰到了赵无咎的巨锤。 “三品的高手!炼气化神之境界!”甫一交手,赵无咎马上意识到此时是真正的强敌。 因为对方的一招一式,都凝聚着自己的“意”,能够利用自己的神念来将一些看似普通的招式化腐朽为神奇。要不然,仅凭一把数斤重的弯刀就将两百余斤的重锤弹飞,这人得有多大力气? 不过,对方自有神意加持,赵无咎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 你有神意,我有的是力气! 两百多斤重的战锤,在其手中就如同普通人拿着的木棍也似,举重若轻的模样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哪怕身上还穿着一副重甲,可是这些负重却像是丝毫没有影响到赵无咎一样,他甚至还能抡起战锤与那个救援胡罗睺的三品高手“以快打快”。 一个弹指的工夫,这把弯刀就和重锤磕碰了不下数十次之多,以至于发出的声音都连到了一起。只有从各处不同位置迸射的火花,才能区分出这其实是不同的招式。 “这小子竟然也是炼神高手,这才多大岁数?他刚刚是故意给罗睺放水,然后引我现身的吧?” 这一幕,不仅仅是让胡罗睺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就连救下他的甘左都无比惊讶。 因为他们两人的速度太快,所以周围那些围观的伊尔根侍卫,别说凑上前帮忙了,哪怕就连用眼睛捕捉到焦灼在一起的两道人影都十分费力。 有些伊尔根侍卫看得眼睛不眨一下,结果瞬间就感到自己大脑一阵空白,突然的晕眩感甚至令有些人径直栽下了马背——他们这是被两大高手交手时逸散出的神意所伤,心神受损,得休息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 本来,甘左对于来刺杀赵无咎这件事,其实觉得并没有太多的麻烦。 然而,经历了刚刚“问道于前”的幻阵被破,大弟子胡罗睺刺杀差一丁点被反杀,他自己上阵竟然也只是与这个少年人厮杀得僵持在了一起…… 他可再不敢小觑赵无咎。 “此子断不可留,这人一定是大荒遗脉之一,要是让他再成长几年,恐怕会成为我人族一大害!” 想到这里,甘左以刀为剑使出的剑法,开始变得不再如同方才那般刚猛伶俐。 是的,他要击杀赵无咎,可是却也发现了自己和赵无咎无论对拼真气,还是用兵刃以快打快地相互搏杀,恐怕都没法实现这个目标。 究其原因,也是因为甘左已经老了,而赵无咎还年轻…… 他估摸如果还是用之前那种凌厉的剑法,恐怕最多半炷香时间,自己就会先支撑不住而败下阵来。 所以,甘左的剑势突然就化作“流水之势”,沾之即走,粘之不附,主打一个以虚避实。 当然,若是只这么做,他肯定也没法对赵无咎战而胜之。而且,这样做也会耗费他的体力,虽然坚持得时间能更长一些,但最多一炷香之后他也会陷入颓势。 只是,使用“流水之势”的剑法,也给了他去准备其它东西的机会。 就在赵无咎又一次挥动战锤猛地击打向甘左之时,这个扶余战神右手持握的弯刀突然快速舞动起来,犹如海中之漩涡。战锤的锤头一碰上这“漩涡”,就被那一瞬间不知多少次的磕碰导引得失去了原有的轨迹,不断偏移着目标。 而就在此刻,甘左的左手宽袍大袖里,突然有一块尺许长的木片抖落出来。 这个老头拿着木片作剑,一下子就刺向了赵无咎的心口——要知道,赵无咎可是穿着一身宝甲的,用利刃尚很难破防,更何况一块看似平平无奇的破木片子。 然而,就是这样一块木片,竟然如同没有受到阻碍一样,径直透过了那里外三重的宝甲,直接插向了赵无咎的心肺。 如果此时,有人能将那“破”木片拿在手中仔细看,那么应该能看到被血液浸润之后木片上显露出来的一个阴刻的篆字—— 矩! 就是规矩的那个矩。 第347章 问心 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绝。 所谓的“巨子”,即为“矩子”;而矩子令,即为墨家巨子所持之信物。在墨学昌盛之年代,墨者旦见矩子令,生既景从,死不还踵。 甘左所持的小木块,便是墨家巨子流传下来的最后一块矩子令,乃墨家至宝。 天下百工匠作,无不以墨者为祖师,故而矩子令又为百工之祖师遗物。它上面凝聚了一代代墨家巨子的神意,可度量百工之机巧。 也正是因为如此,甘左持之便可以无隙入有间,插透了赵无咎的铠甲,没入心胸。 当然,矩子令不是定身咒,赵无咎虽然为之所伤,但是仍旧能自由活动。 而就在矩子令插入其心胸的一刹那,赵无咎的重锤也同时来到了甘左的头顶,看起来也不管情况如何,就要“一命换一命”。 然而,甘左对此也留了后手。 当矩子令插入赵无咎的心胸,两者的接触没了外物阻隔,甘左便可以凭之施展出他这一脉墨者的“绝技”——问心之术。 甘左笃定了心思:让我来看看,你这小子到底为何? 炼神高手固然也能够以神意作用于他人,可若是面对同样的炼神高手,又或者厚实的外物,他们的神意终归会受到削弱。 可借助矩子令,甘左不但能令自己的神意顺畅无阻地进入赵无咎的心中,甚至他的神意还能借此而得到大大的增强。 传说,天下间第二代墨家巨子禽滑厘,手执其师尊墨翟为其刨制的天下间第一块矩子令,便可以纵横天下,无有敌手。 这个天下第一指的是天下九州,而并非甘左所在的扶余,更不是什么一隅之地的“武神”之类的。 那时,就连武学绝巅的一品武者,在禽滑厘面前也逃不过一招叩问本心。 如无愧,方可活。 反之,则无论被问心之人有何神异之处,其人生死皆取决于墨家巨子一念之间。 而此刻,这道墨家攻守天下、度量人心的圣人绝学,便再一次现世。 从某种角度来讲,中了这招的赵无咎,确实是运气不一般。 故而,当他被甘左以“问心之术”叩问本心的时候,其身负的量劫系统随即就作出了反应。 他的运数点瞬间激增。 也同样因为如此,赵无咎的心神只是稍有陷入“拔剑四顾心茫然”的状态,可马上他就从这种状态之中摆脱出来。 同时,他也注意到系统之中,【齐谐志怪】一栏那里多出来的金光闪闪的文字——以往只是普普通通的白纸黑字模样——随即他也就明白了,原来自己心口上插着的“小破木片”,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墨家圣物! 这么宝贵的东西…… 很明显,矩子令被墨家祖师墨翟造出来,可不是为了给弟子禽滑厘拿着与人争斗用的。 “老头可真够可以的,这不暴殄天物吗?”赵无咎不由得心里埋怨道。 于是,他伸手就想要去拔出插在胸口的矩子令,然而他的手掌却从其上穿了过去。 嗯? 赵无咎这是才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摸不到矩子令,到底是因为矩子令乃一虚妄之物,还是他此时正在以心神状态存驻? 只不过,对他施展问心之术的甘左,并没有给他弄清这个问题的机会。 就在其毫无所察之际,甘左问了第一个问题:汝为何人? 随着这声问话,一名黑发黎面,看起来像极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形象的老人,便突兀地出现在赵无咎的面前。 赵无咎想也不想,当即就回答:“我乃河北道,常州府,东山县屠户子出身的赵无咎;大周皇帝殿前检校,骑都尉,右拾遗,使持节入扶余之大周副使者!” 那老农点了点头,说了声“知道了”,然后便闭口不言。 紧接着,甘左又一次开口问道:“汝与那些大荒遗裔是什么关系?” 这一次问话,赵无咎面前同样也出现了一个人。这是个青年人,星眉剑目,骨骼粗大,背负着行囊,腰上还挎着一把长剑。 “我乃古之雷神的传承者……” 那人的长剑被缓缓从剑鞘内拔出。 “……古之雷神,颛顼大帝绝天地通之前驱,大荒之种敢有不服者,杀尽乃止。” 那人的长剑又被按了回去。 空气顿时变得宁静,沉吟了片刻,甘左才再一次问道:“尔来扶余国,可有诛杀妖氛,灭大荒遗裔之所图。” 第三个人影出现了,这次出现的却是一名虽然身穿黑衣布袍,但却头上戴冠,像极了古之公卿士大夫的老者。 “未有此想,但确有其事。” 赵无咎朗声答道:“扶余王高建丽,以自身血脉后代,豢养倭国死士,吾夺其‘鬼怪’以自用。顺奴部泉氏次子泉男建以小儿心肝,供奉倭国野狐,吾杀之,令其形神俱灭,不得超生。顺奴部泉氏姬妾,泉男建之母,疑似大荒遗裔,炼鬼武者,有霍乱苍生之嫌,吾欲追而杀之。” 那名黑衣公卿点了点头,赞同道:“除恶务尽,善矣,当如是乎。” 而随着他这一番话,突然而然就出现了三道身影蓦地灵动了几分,扭头向虚空处望去,那里也浮现出了一道身影。 后者甫一出现,便向着三人作揖行礼。 这人便是甘左,而他对三人行礼时,也不忘恭敬道:“见过祖师、巨子。” 原来,这问心之术便是借由矩子令,呼唤出往昔的墨家巨擘,来为当代巨子审问人心,天下间无人可在其面前撒谎抵赖。 那个老农模样的人,乃是墨家祖师墨翟留下的一道神念,至赤至诚,传后代以规矩,号令方圆,无有不成。 那个星眉剑目的青年,是墨家第二代的首领禽滑离。此人在世之时,墨家甚至是当时的第一显学。其身负百工技巧袋,内有乾坤,机关之术无有不会,无有不精;其腰间仗剑,当世无人可敌,乃是墨家第一个摸到、甚至传说突破炼神返虚之境的强者,纵然王侯将相亦不敢与之为忤。 而那第三名布袍公卿,则名腹朜,乃一国之卿相,亦墨亦法,不徇私情,就算是自己亲儿子违背墨规,也诛而杀之。 第348章 会盟 在三名墨家巨擘面前,赵无咎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故而免于遭到他们的围攻。 对于祖师和两位巨子的决定,甘左不会有任何的反对意见。 因为这种“问心”他自己也是经历过的——这不仅仅是墨家的绝学,同时也是一项考验——而只有通过问心考验的墨家传人,才有资格接过矩子令。 从问心之境退出之后,甘左带着胡罗睺等人,以及满腹的遗憾离去了。 甘左之所以会遗憾,是因为赵无咎虽然通过了问心考验,但是他并非墨家传人。 而甘左的那些弟子,包括为其所看重的胡罗睺和他死去的儿子甘比忽,则全都天赋不够(更遑论通过)来接受这项考验。 如果他不能在自己死前找到合适的人选,矩子令恐怕十几年后就将绝迹于人世了。 “难矣,难矣。” 端坐于窄尾厢车之中,甘左也没心思打谱以自娱了,他满心想的都是矩子令的事情。 虽然出了半路截杀这档子事,但是接触的时间其实很短暂,两方人马都没有什么损失。只有亲自出手刺杀赵无咎的胡罗睺比较倒霉,身上肩膀挂彩,需要好好将养一段时间。 看了看包裹着白布,靠在厢车内壁调息打坐的大弟子,甘左不由得摇了摇头。 他突然生出掉头回去的念头。 反正,儒、道、墨、名、法,这五家显学虽然只剩下儒、道还名存于世,但是它们其实早已交汇贯通,不分你我。 若是这么想的话,那个赵无咎四舍五入之下,大概、保不准其实也能算个墨者。 要是将矩子令交出去,那甘左这辈子扛了大半生的责任,也就随之消失了。哪怕之后就立马入土,他也能毫无压力地面对先辈。 可正当他盘算这么做是否妥当的时候,闭目调息的胡罗睺突然睁开了眼睛。 这个大弟子见师尊一脸惆怅,不由得面露赧色,他以为是自己的受伤才让师尊放弃了自杀。 “师傅,等我伤养好了,我自会去……”他刚想保证,接下来自己将会去完成未竟之事,可是却立刻被甘左挥手制止了。 且不论就实力而言,胡罗睺单独去刺杀赵无咎无异于以卵击石,就凭赵无咎能通过问心考验,甘左都不能后者轻易死了。 “就此为止,阿萨辛自此不接刺杀那个‘赵无咎’的任务,无论是谁、无论提出了什么报酬。” 甘左一言而决,胡罗睺立刻称是。 不过,这个大弟子的话也提醒了甘左:哪怕刺杀赵无咎的事情宣告终止,可他们也提前收了雇主的费用,虽然那个雇主是他亲外孙就是了。 如果说别的时候,甘左可以作主将这笔钱退还回去,可现在这笔钱对他来说还有大用。 不单单是为了赈济扶余的灾民,还有未来胡罗睺等人西进,去追剿可能逃到秦西之地的大荒后裔,也同样需要大量黄金作为启动资金。 这钱退是不可能退的。 甘左冥思苦想了一阵,突然灵光一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人就是老了,脑子也不好使了。”他颇为自嘲地想道。 “那个赵无咎刚刚已经言明了,他要去联合三方会盟,扶余国恐难以存续了,我那亲外孙一家的性命也是堪忧。千金之酬,买一家平安,倒也算是一桩不算亏本的生意。” 事实上,以泉男生的家境,未来想买自己一家平安,千金之费恐怕还是少了许多。 有人或许会疑惑,为何对于赵无咎联合三方会盟之事,甘左听了之后并没有多么激动和愤慨呢? 原因其实很简单,虽然是扶余当地出生长大之人,但是甘左对扶余并没有什么归属感。 首先,扶余人认的祖宗是高朱勐 ,而并非来自中原的箕子。 这一点和继承了墨家一脉传承的甘左,在文化认同方面,天然就有着相当大的隔阂。 再加上,甘左很清楚自家的来历,那是数百年前自中原海滨之地、为避免战火渡海来扶余避难的“渡来人”,他们血脉祖先也不是扶余种——扶余拢共十几个原生姓氏中,压根就没有“甘”姓。 所以,甘左虽然出于墨家“爱人”的思想,对于经历战火磨难的扶余百姓有着同情,可他对于扶余国祚被灭,又或者顺奴部泉家失势,根本没有太多的关心。 ………… 甘左等人离去之后,赵无咎也没有继续追赶他们的意思,他亦是为自己的幸运感到庆幸。 他后来才在系统【齐谐志怪】的记录里面看到,原来在问心考验之中,那枚矩子令里面可是一次性出现了三名墨家高人的神念。 其中最为强悍的,便是墨家第二代首领,也即第一位巨子禽滑厘的神念残留。 禽滑厘是他目前遇到过的唯一返虚高手,他甚至猜测,当今此世可能都没有这么强的武者存在了。 炼神高手即可以展露神通,而炼神返虚的超级高手能够做到什么,他既不知道,亦无概念。 可是,他事后有一种预感,若是当时禽滑厘对自己出剑。 很有可能,即便他身负【肉太岁】天赋,可是也会死在此人的剑下——哪怕那只是禽滑离将近千年前留下的一道神念。 系统虽然强大,但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总会有一些位面之子存在不是吗?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后怕地摸了摸自己三重宝甲胸口位置的护心镜。 那上面依旧纤毫可鉴,完全没有任何缝隙,如果不是系统的【齐谐志怪】里面明确告诉他自己确实被穿胸而过,他多半都不敢相信自己曾被一个小木片插进过胸口。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赵无咎不由得有些感慨。 不过,旋即他就又充满了斗志,因为此次的遭遇,所以系统奖励他超过四百点的运数点。 这样一来,他总算又能提升一些自己的天赋,也是时候再在《抟龙九转》功法上面氪一波了。 但是赵无咎经过此番磨砺,觉得自己必须要合理分配这些运数点和劫数点才行,深思熟虑之后才能下手分配。 故而,在那之前,他需要先把手头上的任务了结了。 比如,促成一场三方会盟。 第349章 白玉骷髅 西沃沮城,城主府内,灯火通明。 策马疾行一日有余,赵无咎便携百余人的队伍,来到了三方会盟的约定地点。 他和薛承誉几乎是同时抵达的,就算加上丸都山城收到飞鸽传书的时间,薛承誉他们从扶余南境穿州过县,抵达西沃沮的速度也是快得离谱。 虽然这有诸多因素。比如,今年虽然已经入冬,但扶余境内南部地区还没有下大雪,道路还算畅通;又比如,薛承誉轻装简从,一人双马,换马不换人一路狂奔…… 但是,赵无咎可是看过扶余全境舆图的,他知道从扶余南境来西沃沮城,走陆路必然会经过景福城,要么就得走水路。 而且,薛承誉为了确保安全,可是带了三百多人的队伍,三名旅帅随行,几乎不可能掩藏自己队伍的行迹。 这就足以说明一个问题:景福城那边完全失控了。“绿眼狼”泉男产虽然自封为扶余的“莫支离”,名义上控制了景福城,但实际上,这座扶余国的都城及其周边,现如今就好像那秦楼楚馆似的,何人都可以出入。 对于与其相敌的三家势力,这无疑是件大好事。如果运作得当,谋国之事,说不定旦夕可成。 只是,在此之前,赵无咎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当他带人来到西沃沮的城主府,见过了大利稽,随后就带着一个木匣子走进了后院。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汤药味,这是医士们经日熬煮草造成的,他们已经忙活了好几日,只是为了给靺鞨诸部落的共主大祚荣续命。 空气中那股浓郁的清香,说明了,这续命汤里可没少添加天池雪莲、人参之类的珍贵药材。 “大利稽,让人备好补血的汤药。”看着满面愁容的粟末靺鞨少主,赵无咎直截了当地下达了命令,“你阿爷能不能活过来,就在此一遭了。” 说罢,他便打开了木匣,从里面取出一颗莹莹洁白的骷髅。 这是他从丸都山城带来的。 之前靺鞨联军在安市城遭到鬼武者袭击,同样地,在丸都山城的赵无咎也遇到了这种妖邪之物的刺杀。只不过,赵无咎那边只是“损失”一名黑水靺鞨梅录——保活里终究没能保自己的活路——他本人这个主将没有受到半点戕害。 不仅如此,那个老萨满乞四比羽还用萨满灵火,以及那些鬼武者之躯,一鼓作气炼化出了这颗玉髓般的骷髅法器。 因为相生相克的缘故,这东西专克倭国巫女的术法。若日后那个倭国巫女鬼室樱还敢重操旧计,有这颗法器在手,乞四比羽甚至能施法对其诅咒回去。 而且,这颗白玉骷髅还有一个作用:它可以用来救治大部分倭国巫女术法造成的诅咒。 在得知了大祚荣这边出了问题,虽然乞四比羽没有亲自前来,但是那个老萨满还是请求赵无咎帮忙,将这东西带来为他们靺鞨人中的英雄疗伤救命。 它的用法很简单,只是需要一些萨满来施法,就能令它自行运作。 而靺鞨联军这边也不缺萨满。 事实上,这几日用汤药吊着大祚荣性命的“医士”,大部分都是萨满兼任的。 其中有一名比乞四比羽还老的老妪,她是靺鞨所有萨满中的第一人,还是乞四比羽的亲姐姐。 当她看到自己阿弟送来的东西,同出一脉、供奉过相同仙家的她就知道了这个法器的用法,大喜之下立刻吩咐了几个徒弟,开始准备仪式。 不多时,穿着一身花花绿绿服饰的萨满们,就开始在城主府内大祚荣房间门外跳起了舞蹈,萨满鼓“咚咚咚”地不停敲响着,每个人身上的银铃铛也“叮叮当当”地响动。 那名老妪双手捧着白玉骷髅,绕着刚刚点燃的篝火不断转动,为里面灌输着自己的灵与意。而一曲舞毕,老妪拿着它走到了病榻上的大祚荣身旁,开口就唱起了“魂兮归来”之类的靺鞨语萨满歌曲。 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那老妪不断歌唱,她手中贴近在大祚荣胸口的白玉骷髅,它的颜色渐渐从白变红。 而与此同时,大祚荣脸上的血色则渐渐退去,整个人也渐渐地气若游丝。 见此情况,心一直揪着的大利稽不由得发出惊呼:“阿爷!” 不过,就在他要扑上前去的时候,赵无咎伸手直接把他重新拉了回来。 “药汤,补血汤快点拿上来。” 一眼点醒梦中人,赵无咎的话马上提醒了大利稽。刚刚说准备补血药汤,原来是在这里用的啊! 他赶忙跑出去,亲自端了一大碗选用鹿茸、人参之类大补之物,熬煮出来的汤药。其味道之浓郁,药汤颜色之深沉,无不彰显了里面用料之充足——靺鞨人生活的地方,这几种大补的药材,其实相对来说可比大周都富余得多——正常人要是喝了它,鼻血直接就得喷出几尺开外。 这时,那名萨满老妪施法也已经结束。那颗原本白得离奇的骷髅已经蒙上一层血色,这股血气似乎有些不正常,光是用肉眼看就能看出这颗血色骷髅上面的邪气。 萨满老妪快步走出了大祚荣的房间,来到篝火旁边,随即摇响了铃铛让一众徒弟共同请神降灵,对着这颗被诅咒之力浸润的骷髅法器禳灾炼度。 而大利稽看了眼身后站立着的赵无咎,见后者点了头,他马上就端着药冲到病榻旁边,开始小心翼翼地给自己阿爷喂药,足足喂了一大碗大补的汤药。 眼见地,大祚荣的脸色就重新开始恢复红润,眉间积攒的那股霭霭死气也渐渐消散。 巫女对他刺杀时,在其体内留下的“嗔の毒”,此时都已经随着精血被那颗白玉骷髅吸干了。他现在只要能够用大补之药补足元气,那么就可以很快地恢复过来。 当然,未来一段时间内,大祚荣比之前有些“没底气”那是肯定的。 可是,就算再怎么虚弱,那他也比现在只能躺在病榻上要强得多。 如果大祚荣无法站出来,以大利稽此时的威望,能够号令粟末靺鞨人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赵无咎接下来要共同定下的事情,三分扶余,必须得有靺鞨大祚荣这个靺鞨共主的参与。 第350章 出奇制胜 “……大周皇帝诏曰:敕粟末靺鞨部族长大祚荣为上柱国,征夷将军、渤海郡公,领受靺鞨、沃沮、北扶余之民政,代朕牧民……” 西沃沮城主府内,香案上青烟袅袅,薛承誉正拿着一份敕命诏书,当庭朗声宣读着。 在一旁的赵无咎很是坦然,他早就知道了这份诏书的存在,因为它一直存在于郭老夫子从神都洛京带来的行囊里。 和它在一起的,还有一份诏书,两份诏书上都盖着秘书、中书、尚书三省大印。 帝命朱批,凤台留备。 而就在一个多月前,在粟末城的时候,他们就将那份诏书宣读给了大祚荣。 只是,那时候的扶余国,局面还没有今日这般混乱。 因此,薛承誉手里这份“含金量”更高的诏书,本该被他交给他父亲薛贵。 它会在神丘道大总管府记室保存,一俟时机合适,再拿出来封赏大祚荣这个靺鞨共主。 然而,时势异也,所以这份诏书远比制定它的人预计之中,更快地展示于了世人之前。 “臣叩首,谢大周皇帝恩赏,大祚荣必不负圣恩。若违背此誓,长生天为证,吾家族三代而亡,男丁女子尽为奴婢矣!” 赵无咎听了大祚荣的发誓,不由得暗暗感慨,这些掌权之人确实总是爱发誓。 誓言这种东西虽然看似虚无缥缈,但其实,冥冥之中好像真有报应因果存在。 不信,看那指洛水为誓的司马老贼;再不信,可以看看那子孙尽禽兽的高神武……总而言之,人真的不能随便发誓,因为这东西真可能赌上了你在老天爷面前的信誉。 完成了焚香祭天,得到了裂土分茅之赏,虽然失去了一条手臂,但也已经拔出了嗔毒经过救治的大祚荣,仍旧意气风发地邀请了赵无咎、薛承誉以及扶余南境灌奴部的杨万春,走进了城主府的议事大厅。 大厅之中,已经聚集了各个靺鞨部落的梅录、叶护、伯克,他们都是大祚荣的拥趸,是经过了血与火的考验。 而令赵无咎都稍感到意外的是,这里原先的主人,西沃沮城的城主,一个名叫“设图”的扶余化沃沮贵族,居然也在其中。 “这人绝不是新投效的,恐怕早就和大祚荣暗通款曲,要不然商议如此大事,他也不可能任其旁听。” 同时,赵无咎也在感慨,这恐怕就是大祚荣和那个保活里的区别了。 两人同样都是靺鞨人中的英杰,同样都有野心,也同样都知道该用间的重要性。 然而,那个黑水靺鞨的梅录保活里,只能够将手伸到丸都山城附近,以“鱼老大”的身份与扶余顺奴部的人周旋。 大祚荣则有本事,提早布局于扶余国腹心之地——要知道这个西沃沮城,距离扶余北境与靺鞨部落接壤的地方,足足隔了八百多里路程——而且,他锲下的这颗钉子,可是当上了一城之主,在扶余国内也是极有分量的一方重臣。 “他是怎么做到的?” 就在赵无咎疑惑的时候,那个设图竟然出列,拿出了一份特殊的舆图。也正是这份东西,解答了赵无咎的疑惑。 “……诸位且看,此物乃是西沃沮城和景福城之间的海图,是我们沃沮人在此地出海打鱼几百年才积累出的宝物……” 这个设图滔滔不绝地讲着。 毫无疑问,他这么做肯定是有大祚荣的授意,否则这样的一份标注了世界风向、水深水浅、沿岸标志物的精确海图,真正知道其价值的人,可不会将其轻易示人。 而在场的众人之中,知道其真正价值的人,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一手之数—— 大祚荣、设图、薛承誉,以及看得满脸“原来如此”模样的赵无咎。 原来,大祚荣和设图的相识,在他们还都是十四五岁半大小子时就开始了。 那时候的大祚荣只是被叔叔夺取了家产,以及粟末靺鞨族长之位的穷小子。 因为山川河流里的物产,全都是他叔叔的财产,所以他只能依靠出海打鱼为生,养活自己的几个弟弟、妹妹。 俗话说的好:宁上山,毋下海。 一次出海打鱼,大祚荣的小舢板就遭遇了海难,非人力所能及的狂风暴雨,将她的小舢板远远推离了靺鞨人的聚居区,一路向南,漂流到了西沃沮城。 也正是在这里,他遇到了已经继承城主之位的设图。后者没有明说两人结实相交的过程,不过大祚荣后来能够平安返回了靺鞨人居住的白山黑水,就足以说明一些东西。 “……如果我们有足够多的船,我是说像大周军队那样的楼船和海鹘船,那么我们就可以装载足够多的人手、马匹,沿着海路南下,不必担忧大雪封路、粮道运输的事情,直接抵达景福城。 只要拿下这座都城,那么‘绿眼狼’泉男产纵然攻克了安市城,可他也会被截断后路,成了咱们渔网里的鱼获……” 赵无咎明白了他的战略意图,那是因为他有着两世为人的见识;薛承誉也懂,是因为他阿爷薛贵远征扶余,能成功拿下神丘道这么大片土地,靠的就是走海路、避开那春夏天泥淖千里,秋冬又万迹冰封的辽泽。 至于说其他人,包括灌奴部的杨万春以及众多靺鞨将领,则远没有这个见识。听了设图的出奇制胜计划,他们不说是一点没听懂吧,也可以说是不以为然的居多。 而这,恰恰就是大祚荣之前明明也已经知道设图的思路,可是却没办法亲自施为的原因所在。就算靺鞨人之中最擅长驾船打鱼的黑水部靺鞨人,也都是在河中打鱼,没有人驶入过大海打鱼。 他们就没这个概念。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无论是设图和大祚荣,他们手中都没有大船。 那些小舢板虽然也可以出海,但下海本就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若是用小船载着数千只“旱鸭子”跨越几百里……怕是在半路,那些人就会因为精神崩溃而蹈海赴死。 只有大周军队所具备的艨艟巨舰,才有可能装载那些军队,令其战力不损地实现这场战术奇袭。 “薛公子请放心,”设图目光灼灼地看向薛承誉,“我西沃沮的战兵、银钱虽然不多,但是淡水、米酒、腌鱼,这三样东西却是不缺的,只要您可以说服令尊大人派出二十艘……不,十艘海船,所有军粮,我们全都包了!” 第351章 夜行船 面对设图诚意满满的相邀,薛承誉稍作考量,随即便应下了去联络他阿爷薛贵,神丘道调派十五艘艨艟巨舰来西沃沮城。 只是,他要求让人送信去,设图和大祚荣必须选派好手,从海上沿着那份舆图行驶到神丘道治所。 “入冬之后,西北风大盛,从西沃沮到神丘道不过七八日便可抵达。” 薛承誉一边思忖计算,一边解释着他为什么要这样去做。 “而且,巨舰与小舟不容,贸然行驶到未知的海域,风险实在太高。所以,你们必须先证明这份舆图确实能走得通。” 他的要求很合理,本来就有求于人的大祚荣和设图,自然不会罔顾。 虽然靺鞨诸部落基本上没有什么善泳者,而沃沮人之中有不少熟悉出海操舟楫之人,让他们派人驾船即可。 唯一的问题是,薛承誉这边也需要派人跟着,亲眼证实这条道路的可行。 但问题是,他的身份有些特殊——海上说不准的事情实在太多,而薛承誉又是薛贵的嫡子——若是他在海上出了事情…… 别说三方人马联合了,谁知道承受丧子之痛的大周主帅,会不会对提出这个建议的靺鞨人和沃沮人举起旌旗,摆出刀兵? 可如果薛承誉不上船同去,没有了足够分量的人说话,他也不敢保证,自己阿爷看了书信之后会不会觉得这条奇袭之计太过冒险,根本不会派出那些巨舰北上。 要知道,大周的楼船、海鹘船不仅造价糜多,在扶余这边还没有足够的工匠来就地建造,损失一艘就少一艘。 而那些大海船,最大的作用还是大周神丘道府兵们的一条重要补给来源,也是在紧急关头的一条退路。 别说薛贵这样的一方节度了,就是普通的将军,也不会轻易浪费如此宝贵的资源。浪战必危,这是兵家不能犯的错误。 “此行,我跟着走一趟即可。” 就在众人陷入两难之际,赵无咎突然开口朗声说道。 首先,身负《抟龙九转》神功,走海路,没有人比他更加安全。 其次,他这个大周使团副使,地位也差不多足够了。再加上薛承誉的书信作保,如果这条海路确实能够走通,他的话想来那位大总管是能听进一部分的。 同时,这个奇袭景福城的计划,不用他从丸都山城调派兵马参与。他就算待在西沃沮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赵无咎两世为人还没有坐船出海过。他有一种预感,自己那个系统必然会因此给他大量奖励。 有了赵无咎的主动请缨,这趟跟船的人选问题,最终也有了一个妥善安排。 设图安排了十艘渔船,都是带棚的、能载渔获百余担的“大船”,这是西沃沮城能够找到的最好的海船。 因为时间紧迫,所以赵无咎根本没有休息,当晚就趁着退潮的时机乘船出海。 那些跟着他的百余名伊尔根侍卫,赵无咎只是挑选了十几名会凫水的跟自己出海,其余者皆被命令转日返回丸都山城。 驾船的人都是老手,据设图讲是沃沮人中有着出海打鱼经验很丰富的渔夫,而且其中有不少人都有远航的经验。 不过,在赵无咎看来,这些人可能也不仅仅是渔夫。 注意到这些人身上有不少中箭后留下的伤痕,而且这些伤口都已经有些年头了,赵无咎马上有了个猜测:“这伙人出海可能不是为了打鱼,而是当海盗才对。” 那些沃沮人水手不仅彼此配合得很好,对于南下的沿岸航行十分有经验。哪怕他们也不大会用牵星术、罗盘司南之类的工具,可是却有好几名专司了望的船员。 入夜之后,这些了望手拿一种内壁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碗,不断向海岸方向反射船上的火光。 而这时候,他们也会用眼睛仔细搜寻岸上标识物,特别是那些独特的地标。 根据船上水手的头子说,这些地标甚至有些就是西沃沮人自己动手打造的,因为他们一代代人在此生活,常年吃这碗饭,所以才会花力气、花财货在沿岸开凿或者堆砌标识用的石头堆。 这些石头堆有很多,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去检查,会往石头堆里面塞进大量红色砾石。 如果周围这种颜色的砾石不够多,沃沮水手们甚至会从别处开船运来。 这是因为,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那些了望手借着手里简陋的工具,最容易分辨出的颜色就是红色,没有其它。 不过,即便这些沃沮人不像大周水军,既会使用牵星之术确定防卫,又有司南罗盘指路,可凭借对扶余国西边海岸线的长久经营,沿岸航行他们确实很少出岔子。 他们能找到一个个“淡水补给点”,也就是河流的入海口,其中大部分入海口都能够上溯到扶余国境内的城镇和村庄。 在赵无咎看来,这些地方其实也是沃沮人扮作海盗,去劫掠扶余村镇的宝贵路径。 “我就说嘛,打鱼为生怎么能够轻易想到奇袭景福城?只有那些当海盗的才更容易想到,沿海岸线移动找到大同江的入海口,乘船而上兵临景福城下这样的计策。” 同时,赵无咎也知道了那个西沃沮城主设图,为何早就与大祚荣暗通款曲? “他们这些沃沮人当海盗,恐怕也有些年头了,肯定没少抢劫扶余国一些村庄、城镇。 除了粮食和金银能自己留着外,其它一些诸如器物、皮货之类的收获总得找人出手。 可是,在西沃沮城里向外发卖,当这些‘扶余货’出货量很大的时候,很可能会遭到一些人的注意。那么很难保证有没有人能认出它们来,继而猜到在扶余国西海岸当海盗的都是沃沮人。 那个设图很可能是将抢来的东西,运送到更北边的、位于粟末水入海口的地方,那里就是大祚荣的地盘了……” 原来,那个设图之所以甘心情愿为大祚荣的内应,可绝非之前说得两人意气相投,更多的恐怕还是设图早早就和大祚荣开启了合作,两人本就是长期合伙人。 第352章 勘测战场 “章京大人,海上风大,您还是回船舱内歇息吧。有小老儿盯着,咱们这艘船保准出不了问题。” 甲板上,一名沃沮人船老大躬身站在赵无咎旁边,谦卑地说道。 他和赵无咎站得近了,就如同一只猴站在人身边,愈发显得渺小。 本来,这人是绝对凑不到赵无咎身边的,因为那些伊尔根侍卫就不答应。 然而,随着一天两夜的出海远行,哪怕海岸边航行风浪不大,船行得也并不算多么颠簸,可这些自打娘胎生下来第一次出海的靺鞨勇士,还是或多或少有些晕船。 他们也只得回船舱里躺着,偶尔才能上甲板透透气,要是在甲板待久了,腿软无力的他们很可能一头栽进海里。 反倒是被他们保护的赵无咎,却根本没有出现晕船的症状,或者说是适应得太快了,快到让人都瞧不出来。 面对船老大献殷勤,赵无咎既不反感,也不支持。 他只是问了自己想问的:“所有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吗?从大同江入海口上溯二十里,所有桨手可曾饱食否?” “已经准备好了,系了石块的麻绳,绳子上也都按您的要求,三尺系了一个绳结。 另外,小老儿也敦促了那些懒鬼吃了东西,加了腌鱼和腌肉的米粥,每人吃了三碗哩!” 听到这个答复,赵无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大手一挥就让船老大去船尾摇动那用红布做成的角旗。 赵无咎特地让船队在此停泊一日,就是要专门测试一下,大同江口的水文条件。 在那个西沃沮城主设图原本的计划里,是要从西沃沮兵发两路,奇袭景福城。 赵无咎却觉得,既然西沃沮城可以发兵,没有道理大周不能发兵占据景福城不是? 设图想的是让大周调来一些巨舰,从西沃沮城将靺鞨联军和沃沮人运送到大同江附近,然后登陆进逼景福城。 可是,当实际到了大同江口时,赵无咎却看上了这条扶余境内少有的大河,他发现这条大河居然也没有结冰! 当即,赵无咎就下令让船队修整,同时也让人着手准备测量水文条件的简易工具。 麻绳是船上的必需品,有的是,大块的石头更是在岸边随便找些就成。 关键的问题在于桨手,这些沃沮小船绝大多数动力都可以依靠风帆,划桨的桨位并不多。 而且,要在半日内逆流而上二十里路,依靠桨手划船行进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所以,赵无咎提前一个时辰就命令开锅造饭,用船上的小泥炉紧着那些桨手做饭,给他们熬煮了能保持长力的肉粥。 那些饱食一餐、各个肚子里都装满食物的桨手,就在各自船老大的命令下,两两合力地摇动起了长长的船桨。而各船的船老大则全都站在船尾高台上,一边看着前面那艘船上的角旗指示,一边负责操控船舵,好让船只安全驶向大同江的入海口。 “这伙人肯定是海盗了。” 见这些船老大之间会使用角旗通讯,赵无咎之前对沃沮人的猜测,再次得到了证实。 不过,海盗不海盗的,与他没有半文钱的关系,他更关注这次水文测算的结果。 大同江入海口不会冰封是个好消息,可是沃沮人的小船能够驶入江中,并不代表大周的那些艨艟巨舰也可以。 所以,他要粗略测量一下入海口十几里内的水深,看看它能不能供大周船舰通行。 要是真能让那些大船直接开到景福城附近,可以减轻不少登陆之后在陆上行军几十里到景福城的后勤压力。 那样一来,这场仗最后的胜负,也就不用将全部砝码都压在大祚荣的靺鞨兵,还有他未曾在战场上见识过本事的沃沮人身上了。 只有保证了后勤,那位神丘道大总管、渔阳节度使薛贵将军才能安心从神丘道调集大周精锐府兵跟船北上,一刀插进扶余国的心脏。 这样才不算浪战。 而且,如果能有高耸的楼船提供掩护,军队也就相当于在河上凭空建了一座城池,与那景福城打起了对垒。传说中的“却月阵”(注释),说不定也能再次出现在战场上。 想想就有些激动,赵无咎不由得搓了搓手,对船上的桨手下令道:“再快些,要是船队半日内能往返二十里,每人都有赏赐!” 一时间,船桨击水声大作,所有沃沮桨手都为这位既是大周来的大官,同时也是那些靺鞨人(伊尔根侍卫)口中大章京的话语所激励。 大同江的入海口很宽,这十艘船一字排开,横亘于江面之上。 每向前行进一段,船上都会有人放下拴着石块的绳索,将麻绳沉入江底,再将通过数捞出来时的绳结数量,计算测量位置的水深。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大周船舰有多么巨大,但是赵无咎估计它们的吃水深度估计都不会太浅,满载人员和物资之后,9尺来深的水多半才能安全通行。 所以,赵无咎要求船老大们必须记录下来,这十几里水路上面水深在这个标准之下所有的位置,然后他才能拿着这些东西,去交给大周船上的专业人员,让他们去规划安全航线。 前前后后,大约花了四个多时辰,中间还停船重新生火造反了一次,让疲惫不堪的桨手们休息之后外加吃东西补充力气,赵无咎他们才总算行上溯了二十多里。 因为是白天,所以站在船头,赵无咎极目远眺已经能够看到几里外的景福城的城墙了。 再向前行进,大同江岸上人烟也就密集起来,难免会被一些人注意到。故而,赵无咎在拿到了测量资料之后,果断让船队顺流而下。这次是顺流,桨手们都不用太费力,且只用了两个时辰不到就走完之前的逆流四个时辰才走完的路程。 等到抵达入海口的时候,赵无咎命人挂起了半帆——这样一来,船队速度虽然变慢,但是操纵的人手也可以减少一些——剩下的桨手都去轮番休息,船队开始继续南下的航行。 第353章 围炉分炙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大周神丘道治所,熊津城节度使府内,薛贵和几名亲兵围坐在火塘周围。 那火塘里架着一只全羊,正被烤得滋滋冒响,油脂混合着西域来的香料,令人闻之而食指大动,只盼能快点烤熟了,之后赶紧送进嘴里。 “神都洛京,孙羊正店里的烤全羊,我可是挂念了有些年头了。” 薛贵一边抚着已经有些灰白斑驳的髭须,一边深深吸了一口烤全羊的香气。 有个亲兵立马接茬道:“大人放心,小的以前就在那孙羊正店里打短工,可没手帮着大师傅替朝里面的贵人整治烧尾宴。 这烤全羊的手艺,俺不说学了个十成十,八九分像还是没问题的。 就是以前给咱们送的辎重给养,少了这西域来的香料,就算守在火塘边上分毫不离盯着,做出来的就烤全羊难免膻气。 今儿个就不同啦,小的用那孜然、麻椒,混了蜂蜜水和几十个鸡卵,把这只羊腌了半天,肯定是入味了,待会撒上点细盐,你就吃去吧,保证一吃一个不吱声!” 他这一番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有人笑道:“李三郎,你可别在大将军面前胡吹了。待会味道不对,小心大人让我们把你拖出去打军棍,哈哈哈!” “噫,嫩个鳖孙懂甚嘞!” 李三郎怪叫一声,不过手里也没忘了给全羊又翻了一次面。 “俺的手艺那可不是吹出来的。等咱们得胜还朝,俺准备赁间铺面,靠这个手艺在洛京城开个……额,开个李三郎正店,再找几个会跳胡旋舞的胡姬,店里生意肯定要多红火有多红火!” 听了这话,一个年纪不大,但是平日和李三郎关系不错的亲兵则好奇地问道:“开店?三哥咋个不娶媳妇呢?你阿爷和娘亲去岁送的信里,不是还让你别乱花饷钱,等着回家娶媳妇吗?” 还没等李三郎说话,只有年纪更大一些的亲兵,坏笑着解释道:“狗娃还是岁数小,啥也不懂,三郎要是开店请了胡姬,那媳妇儿不就有了吗?” 被叫做“狗娃”的亲兵听了,不由得愣了一下,一脸不解地“啊”了一声。 众人再次哄笑起来。 还得是薛贵护住了狗娃,没让其他人在调笑他。 这半大小子和薛承誉年纪差不多,原本是洛水上替漕船老板们干些擦甲板、下水堵漏之类零活儿为生的孤儿。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狗娃才跟着一艘漕船被征辟进了大周的军队,然后又来到了这距离洛京何止万里之外的扶余国。 薛贵把他选作亲兵,可不是因为这孩子手上功夫有多么强,而仅仅是碰见之后瞧他可怜,不想其小小年纪就魂断域外罢了。 “多大的人了,咋还欺负娃子?”薛贵笑骂了两句,然后又看向李三郎:“李老三,羊肉好了没,某为了留着肚子吃这口,朝食都没吃多少。” “好了,好了,”一听自家大将军问话,李三郎连忙回答。 接着,就像变戏法似地,他手里就多出一柄专门用来分割炙肉的小刀。 李三郎将其用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了大将军薛贵面前。 “唔,还真是俏银刀啊,你个老小子还真是在孙羊正店干过。” 薛贵诧异了一声。 原来,李三郎展示的那把小刀,正是孙羊正店为烧尾宴准备的独特分肉刀。 因为刀把是银子做的,故而被称为“俏银刀”。每次接烧尾宴的活儿,孙羊正店都会为宴会主人准备不同的俏银刀,并且还会在刀把上刻下宴会举办的时间作为凭据。 这种用料二三两银子的小刀,亦是彰显请客者富贵的道具。 通常,主人家在为客人分肉时,用它来开那第一刀的肉,剩下的分肉工作才会交给孙羊正店派出去的店员仆役。 因此,李三郎手里能有这把小刀,要不是自己办过烧尾宴——而这根本不可能——那么就是他在烧尾宴上协助过宴会主人,为宾客们分割过炙肉。 薛贵还是接过了李三郎奉上的俏银刀,这把刀的刀把因为已有些年头了,所以银子表面都有些发黑了。 不过,上面錾刻的【显庆六年,春三月】字样,仍然依稀可辨。 看着它们,薛贵不胜唏嘘:“都已经八年了,年号都变了。” 但是,作为一方大总管,这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能讲出来。 他只是拿着这把已不复往昔那般俏丽的俏银刀,从烤全羊的脊背上,割下了一片焦黄酥脆、连肉带皮的烤肉,将其丢进了自己嘴里,慢慢咀嚼着上面的辛辣。 少顷,薛贵才“嗯”了一声,脸上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就是这个味儿!” 这位大周主帅将俏银刀物归原主,让李三郎给馋得都快流口水的大家伙分肉而食。而他自己的拿起脚边的酒樽,“咕嘟嘟”灌了一口,然后便开口唱到:“黄风岭,八百里,曾是关外富饶地……” “好!” “彩!” 众亲兵无不喝彩。 一曲唱毕,薛贵也不用人分肉了,直接从那烤全羊身上拧下来条羊腿,大啖之。 饱餐过后,他用手背抹了抹沾了不少油污的胡须,打了一个饱嗝。 “舒坦,吃得真舒坦。李老三你回洛京要是开店,某第一个给你捧场去!” 听薛贵如此一说,李三郎顿时大喜,连正啃着的一块羊肋排都顾不上了,连忙交手向这位大将军行礼。 薛贵笑呵呵地摆了摆手,抬头看了看府门的方向,心中似是若有所思。 “承誉出门已有半旬,不知和那靺鞨人是否谈妥当了?若是能将‘三分扶余’的计策定下,最早在开春,最晚明年入秋之前,我和我这帮老兄弟就能班师回大周了。” 不过,他旋即也就无奈地想到一个事实:即便回了中原,府兵中的老弱或许可以解甲归田,可他薛贵恐怕仍还要披挂上阵。 他已经和郭公谈过了,知道圣人诏他速速平定扶余回朝,是因为之后是还有战事,而且很可能是一场比远渡扶余这场仗更加凶险的战事。 出自陇右的他,不仅怕是要归乡一次,还是要带大军从陇右杀入雪域。 第354章 三分扶余(上) 赵无咎等人顺风南下,从大同江入海口复行了两日,便抵达了大周神丘道熊津城附近。 这里也有个大河入海口,名为白江口。 数年之前,薛贵在此率领大周的府兵将士,一战而灭了倭国支援百济的船队。 打得倭国自此不敢东顾,其遣周使于洛京城伏地叩首,为其国内僭称“皇”者请罪,并且在倭国内部掀起了各地贵族大名的叛乱活动。 为了避免误会,赵无咎让沃沮船夫远离此地驻守的大周水军营寨靠岸,全员从陆上赶往熊津。 到了熊津城前,抬头仰视着这座原本属于百济国的城池,他发现这座城池在那位神丘道大总管的经营下,已经隐约有了几分大周雄城的风采。 熊津城是一座“双城”,南北两座城池横亘在大河两岸,中间建有三座桥梁以沟通。 他们半路碰上了在外巡逻的一哨人马,出示了鱼符图籍、注色经历等身份信物,后者立刻引着赵无咎前往熊津北城。 根据那个带队的旅帅讲述,北城里面全是大周军队的营盘。有些老府兵在这里成了家,其军属也被接到了北面城池里建庑舍居住。 而南面的城池是百济原本的城池,则完全供给平民百姓居住。 虽然有大周府兵驻守,但是其城内百姓大部分是已经归化的三韩人、百济人,还有扶余国各地贵族家里的逃奴。 “……这些人总计丁口将近五万人,城外的附郭多半也有类似的数目。” 那名旅率介绍道:“大总管保下了这些人的性命,还叫人教导城里孩童说大周话,习惯大周的风俗。 前两日来了个郭老夫子,据说还是咱们大周国子学的祭酒,正在此地创立官塾。 再等个几年工夫,自熊津城开始,整个神丘道就能彻底归附大周。 虽然其孤悬海外,但是说不定也有些小娃娃也能有幸去中原,去洛京神都参加科举,当个官老爷嘞!” 从这旅率说话的口音,赵无极猜测对方大概率是个陇右人,是那位渔阳节度使、神丘道大总管、圣人天子李隆妹婿薛贵的老乡。 而从一个陇右老兵口中,听到的对于熊津城的初步介绍,居然并不是大周军队多么威武雄壮,不是精兵悍将镇压各种不服,而是对熊津城“移风易俗”的讲述…… 这让赵无咎不由得深感佩服,心中也不由得感慨:“那轻薄公子在洛京城里纵然再怎么胡闹,圣人天子却始终装看不见,一直对这个大外甥格外偏袒——这确实是有理由的——怪不得人家说,人生最大的分水岭其实是羊水,薛承誉这家伙确实是个会投胎的。” 得一管而窥全豹,从薛贵治理的熊津城来看,这位大总管除了打仗打得不错,在治理民生方面,手段也颇为高超。 外貌上没有明显不同,文化上承袭有序。这神丘道治下的百姓,用不了一两代,就不会记得自己是扶余人、三韩人、百济人了,他们都会认为自己是周人。 那时,这片土地也就会被打下一个深深的烙印。即便未来出现什么波折,可大周后人的后人若是足够强盛,也能顺着这根“绳”牵出一堆故事,宣称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 薛贵此举,所谋不可谓不深,其志不可谓不宏,赵无咎都对其深感钦佩。 进了熊津北城,赵无咎从城里房屋和规划就不难看出,这座城池是一座近几年新建城市,规模比照的是大周府城。 虽然没有太多的民居,城里的房屋分布更像是一座大号的营盘。 但是,从其阡陌纵横的布局就不难看出,大总管薛贵在命人建这座城的时候,肯定借鉴了大周城池的里坊制度。 城里没有什么臭味,倾倒便溺和供给饮水的沟渠,全都挖得整整齐齐,互相绝不会交叉并行。 唯一和正常城池不一样的是,这座城里没有多少孩童。穿过城市的时候,偶尔才能看见一些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聚在一起,她们一边在晒冬日里宝贵的暖阳,一边在聊天、拉家常。 还是那名旅帅向赵无咎解释:“托大总管的福,他老人家去岁向圣人请下了御诏。府兵兄弟在军中当兵满七年的,就可以自行决定是否在神丘道娶亲生子。有不少老兵想媳妇都想疯了,去年得了这份恩典,今年家里就添了丁口。” 听了之后,赵无咎明白这恐怕也是薛贵的权宜之计,毕竟他带兵远征扶余好些年了。 其麾下兵士们最初的那股子锐气,几乎已经消耗一空,恐怕有不少人都充满了思乡之情。 如果不能让他们在此地娶上媳妇,这些兵恐怕也就不好带了。 可一旦有了媳妇和孩子,这些府兵未来的去留就成了问题:他们到底还跟不跟薛贵班师回朝,这就成了未知之数。 毕竟,大周的艨艟巨舰虽然多,但是也没有多到能够一次性将所有人拉回去的地步。就是这些府兵,也是从大周断断续续往返了七八趟,分了两年才全部渡海来到这片土地上的。 之后如果要是撤兵,贸然将这些兵士的妻小家眷留在这里,军心恐怕就会出一些问题。 就算能带着这些人走,可是海上的风浪从来不是闹着玩的。不说小概率会发生的海难,就是顺利返回大周,连续颠簸几日的路程也是对女人和小孩的一项重要考验。 “如果再拖个一两年,那时候大周的这支府兵还能撤走多少?”赵无咎估算了一下,他觉得结果并不怎么乐观。 而且,这府兵的安置问题,也暴露了一个神丘道的致命短板。 “恐怕,别看神丘道大周军队现在不仅兵强马壮,还人数众多,足以能够威慑四方。 可它毕竟是越消耗越少。 不像周围那些势力,虽然现在敌不过大周的兵将,但是人家可以耐心地等一等。 人家每年都能征招上本族的兵源,就像割韭菜似地,年年割,年年有。” 第355章 三分扶余(中) 诚如那旅率所说,郭老夫子去了熊津南城,因此赵无咎没有见到他。 抵达大总管府,得到亲兵引路,赵无咎拜见到了神丘道大总管、渔阳节度使薛贵。 此人虽然年已不惑,但是身子板儿却依旧挺拔、健硕,乃是罕见的个头与赵无咎胸口齐平的汉子。 而从那双精芒内敛的眸子就能看出,这个薛贵肯定是一位半步炼神境界的高手。这军营之中,就算赵无咎比其武艺高强许多,恐怕对上这位也讨不得好处。 因为甫一碰面,系统里的【齐谐志怪】就探查出了,这个薛大将军是一位正统的兵家传人。除了身处军阵之中,此人的个人武力亦会得到恐怖提升之外,作为一名“常胜将军”,薛贵的兵家传承也令其很获负。 当然,赵无咎面见这位大将军,也压根不是来与其争斗就是了。 他这是送礼来了。 看过了西沃沮城主设图所献的海路舆图,然后又看了赵无咎附在其后的《行舟志》,特别是那从大同江入海口溯源而上,直逼景福城这一路的水文测算,薛贵顿时大喜过望,他等的一战灭国的机会总算来了。 “赵都尉。” 薛贵的眼睛从舆图上抬起来,说道:“那个大祚荣和设图不是找我要十艘楼船吗? 忒地小家子气。 我给他们一人十艘! 记得告诉他们,补给我可以少要甚至不要,但是一定要带上足够的骑兵,把他们的马匹能拉多少就拉多少到船上去。” 马能上船吗? 或许渡河什么的,马匹上船过河没问题,可这是在海上航行啊? 风浪越大,能用两腿直立行走、平衡能力最好的人类都会晕船,马匹怎能不晕呢? 毫无疑问,薛贵的这番话触及到了赵无咎的知识盲区。结果,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薛贵为他解答了疑惑。 原来,大周水军有专门运输马匹的船舶,而他给大祚荣和设图调派过去的便是这种马船。 事实上,在数年前大周远征半岛的时候,当时也遇到了和赵无咎所设想的问题。 长途海运,马匹肯定会出现晕船的现象,不晕船的马几乎百不存一。 战马一旦晕船,当即就会在马厩里不停折腾,惹出一堆麻烦事来,还难免造成船员的伤亡。 而要是晕船晕得严重,马匹还会上吐下泻,几个时辰下就会一命呜呼。那时候,光是每日从船舱里向外清理马匹尸体,都是对船员的极大的考验。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大周的造船匠人们这才群策群力,加紧设计并制造出了一种专门运马的马船。 马船的船身特别宽,船舱的空间很大,在其龙骨下方还用榫卯结构延伸出一道厚实的木板——海浪推着船身左右摇晃的时候,这块板子能大大降低晃动幅度。 这些设计,原本只会用在皇家龙舟上面,因为牺牲了航行速度、加深了吃水,而只是让船在航行的过程中,能够相对其它船更加平稳。 除此之外,马船的船舱也是特别搭建的,它的船舱梁柱特别结实。 船舱的横梁垂下许多绳子,捆住一些厚实的木板,形成一张张悬空两三指高的“吊床”。马匹不是直接站在地上,而是会被马夫带到“吊床”上面。 这样一来,马船在海上航行的时候,能够感受到的颠簸就会大大减少。 海上航行的时候,马夫还会根据每一匹马的情况,在其食槽里面斟酌地放上一些缓解晕船的草药。 一艘有两层甲板,能够一次运送六百多匹战马,再加上同等数量的战兵,除了稍显拥挤之外,也没有其它太多的问题。 反正,这又不是从大周到扶余半岛,从西沃沮城到大同江口也就两日不到的时间。 当薛贵下完命令,其帐下效命的几名记室参军和军司马,立刻开始研磨动笔。 大军远征域外,调派军队需要的文牍工作,其繁琐程度比起洛京神都的六部官员日常,其实都未见得轻省太多。 如无军情紧急,每一个步骤和流程,都必须要做到有规可循、有法可依、有据可查。 稍有不慎,哪个环节上出了一丁点的问题,延误些时间都是小事,就怕害了军中兄弟们的性命。 因此,那些记室参军和军司马,每个都各掌一摊,有人负责后勤统筹,有人负责庙算胜负比,有人负责人员遴选…… 总而言之,他们会将薛贵的命令拆解成一个个细分的具体事务,然后给出分步的解决方案之后,最后再将其全部汇聚成一个整体。 七八个人忙活了小半个时辰,一份调派马船的文书才新鲜出炉,一沓上好的桑皮纸页上面有些墨迹都尚未干透。 而且,在每张纸上都盖有各个记室参军和军司马的大印,他们要为每个流程来承担责任。 当然,战后如果取得大胜,哪怕这些军中文士没有上战场厮杀,可是这些盖在纸上的大印,也会成为他们论功行赏的重要依据。 最后,在看过了这些文牍之后,薛贵才在上面用了自己大总管印,然后又拿出一个锦盒,从里面抽出七八个不同形制的虎符、龟符和鱼符,交给几名亲兵。 “带上文书,去各将处勘验兵符,令其速速准备,延误军机者,斩无赦!” 几名亲兵抱拳交手,唱喏过后便飞奔出了大总管府,向着熊津城各处纵马疾驰而去。 亲眼目睹了薛贵军帐内一系列行动,赵无咎这才明白了“为将者”与“为帅者”之间的区别。 虽然他也算领兵打过仗,带着数千靺鞨兵奇袭并攻占了丸都山城,还将顺奴部的大本营牢牢锁死在扶余一隅,但是什么才是真正的战争,此时看过薛贵帐内的文牍流转,他才有了更清醒的认知。 无论是他自己,还是那个靺鞨共主大祚荣,打仗或许会打,可是却都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 调动万人进行战斗,和统帅十几万大军,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情。 单单是这个收获,就让他觉得自己亲自前来送信,绝对是不虚此行。 第356章 三分扶余(下) 在薛贵这里,虽然看似文牍工作流程缓慢,但是到了实际执行时却变成了兵贵神速。 文牍皆尽被发送出去,只过了一个时辰不到,就有亲兵陆续返回到了大总管府。 赵无咎被留下吃了一餐饭,大总管府内的饭食很简单,就是麦饭搭配一些酱菜,还有些许烤制的肉类。 因为已经进入战时,所以大总管府内一概不许饮酒,违者轻则要领受军棍,重者则会被处死。 而在赵无咎大口干饭的同时,就有一名左军司马匆匆上前来向薛贵禀报,说是军资粮草已经准备妥当。不多时,一名左记室参军也上前来,禀报了船舶、人员业已安排就绪。 前后不到三个时辰,神丘道的府兵大营就做好了出征的准备,可谓是敏捷惊人。 眼见如此,赵无咎赶忙端起饭碗,“唰唰”两下就将一整碗麦饭扒拉干净。 也得亏他有这眼力见。 因为薛贵马上就向他下达了将令:“赵无咎接令,着尔率领沃沮船夫从海路返回西沃沮城,四日内必须抵达,不得延误! 二十艘马船跟在尔等后方,西沃沮城和靺鞨人至少有六千骑兵上船,多带士卒、弓弩、箭矢,六日后起航,兵发景福城。” 简单几句话,薛贵就将时间、地点、人数都告诫清楚。 同时,他还拿着一封信笺,让赵无咎带回去交给大祚荣和设图那俩人。 上岸之后四个时辰不到,赵无咎就要重新下海,甚至连见一眼那位郭老夫子的工夫都没有。 那些本还想歇息一两日,去那熊津南城逛一逛的沃沮水手船夫,听到赵无咎带来的命令都快要被惊呆了。 特别是,那些人还听说要“四日内”返回西沃沮,无不大感震惊。 要知道,来时候是顺风,回去可是逆风,风帆提供的助力能有来时的四分之一就不少了。 跟赵无咎一起前来的一名大总管亲兵,可能是个沃沮人,因此能听得懂这些人用沃沮话发出的抱怨,他当即就开口怒叱:“都聒噪什么,我家将军已经让水军兄弟们算好了,尔等只需要三班倒划船助力,就可以跟来时一样的时间抵达西沃沮。” 言罢,他就不由分说,掏出横刀威逼着那些西沃沮人不要磨蹭,赶紧上船去。 对于他如此对待那些沃沮人,赵无咎没有任何意见。此时,他更多的还是在关注大周水军营地的变化:天色将晚,日暮余晖中,大量的军资军械正在被人用大车、小车推着,一点点囤积到了港口附近,等待被运送上船。 赵无咎看的很清楚,那些船只并非是之前薛贵向其介绍过的马船,而都是一些船型更加狭长,两舷处高高竖起着可以放下“鹘翼”浮筒的海鹘船。 “果然,薛贵不只是想要让靺鞨人和沃沮人走水路 ,大周府兵的精锐战兵也要出征了!” 而在水军营寨外,约莫一、二里地外的海面上,二十多艘马船已经趁着涨潮的时机驶出了营寨。这些马船吃水较深,一般都得等涨潮时靠岸或者离岸才安全。 连打带哄着,沃沮船员们很快也回到了原来的小船上,赵无咎麾下那些伊尔根侍卫倒是没叫辛苦,哪怕对海上航行颇为恐惧,可仍硬着头皮跟着也上了船。 不过,大周水军有专门的郎中,给他们准备了一批用参须子、山楂果、薄荷叶等材料做成的“止眩丸”,服下之后可以大大缓解晕船的痛苦。 毕竟,一开始来扶余半岛的时候,大周府兵里面也有大半儿郎不能适应海上行舟,发生过大规模的晕船病症,军中郎中们对这病治得已经很熟了。 “赵都尉,晚间海上行舟,大将军让我给您送来十几架红俏灯,里面有海中鲸蜡做成的蜡烛,晚上点着之后,隔着三四里地都能看得很清楚。” 临行之前,薛贵的那名亲兵还让人抬了很多硬壳的大灯笼过来,并且让军中工匠亲手装在了沃沮人的船上,以确保一切妥当。 “替我多谢大总管了,”赵无咎向那亲兵抱了抱拳,接着就向沃沮船员们下令:“起航!” 随着他们小船按照指引,从大周舰船之间通过,鱼贯驶出水闸门。 水军营地里随即响起“嗡嗡”的牛角号声,也有人点燃了烽火,向已经等候在外的那二十多艘马船发出了讯号。 马船两侧船舷的桨孔,立刻伸出了一排排的大船橹,斜向下插入了水面。 这种船可比沃沮人的船大得多,想要跟在赵无咎乘坐的这种小船后面,那些桨手怕是也得拼了命划桨才能行。 好在,这些情况在薛贵的帅帐里,就被文士们计算好了。 像沃沮人那样的小船可以分作三班倒,马船上的桨手则是五班、六班地轮换。 更何况,扶余半岛西边沿岸很少有风暴出现,逆风而行辛苦是辛苦一些,可危险程度比以前带着人马远渡重洋可小多了。 此次航行,结果也和庙算中的一样,当那些沃沮船员们全都累得抬不起胳膊了,他们的船也在第四日的黎明时分回到了西沃沮城。 没有顾得上去安排他们,赵无咎当即下船直奔城主府而去。 虽然他知道大祚荣他们肯定知道船队来了,因为在靠近西沃沮城半日路程的时候,他们就看到了出海打鱼的沃沮人,这些人肯定也看到了那很难被忽视的大周巨舰。 但是,大祚荣和设图估计还没有准备马匹和骑兵——他们不知道这马船是干什么——而且,他们也不知道两日之后,这支马船的船队就会开拔驶向景福城。 果不其然,当赵无咎将薛贵的将令传达给那俩人的时候,后者只能手忙脚乱地赶紧作出了调整。几乎西沃沮城都被发动起来了,忙了足足一天一宿,这才把六千骑兵,还有额外六千下了马的部族武士全部送上船。 期间,还需要那些本该彻底休息的大周船员在船上协调,这才完成了简单的登船工作。 “这差得也太远了。”赵无咎不由得感慨,那位薛大总管和大祚荣、设图之间的统兵本领,连放到一起比较,可能都是对前者的不尊重。 第357章 帐内问策 赵无咎这辈子没怎么坐过船,这段时间,却连续在船上待了十几天。 直到大周马船从大同江口上溯了七八里,水深实在令行船难以为继,赵无咎才再次踏上了陆地。 相比较而言,他和他的那些伊尔根侍卫们还算精神抖擞,而大祚荣麾下的那些靺鞨武士,下船之后腿早就都软了。 他们可没有大周水军郎中配的“止眩丸”可吃,只有几个埃斤和梅录才分到了几颗药丸,捱过了这两日的航行。 “哇……” 大祚荣用独臂拍了拍自己儿子大利稽的脊背,后者在船上第二日就化身喷射战士,一直呕吐个没完没了。就算是服用了“止眩丸”,大利稽也依旧有些扛不住,更何况那些还没吃药的靺鞨武士? 反倒是常年打鱼为生的沃沮人,情况要好上许多,虽然没有多少战马,兵甲也少的多,但他们下船之后至少还有一战之力。 “埋锅造饭,休整一夜,天明时再拔营前往景福城!” 大祚荣只能传令下去,让麾下的靺鞨武士们休整休整,毕竟他们现在的状态到了战场上也是被人屠杀的份,有不少人甚至连那些被马船运到的战马都不如。 而赵无咎则没有留在靺鞨人的营地,上岸之后,他就跨上了旺财变成的黑色巨马,连伊尔根侍卫们都不带,全速向着景福城方向急奔而去。 他早就算过了,就这几天的时间,如果神丘道大周水军开拔,那么他们多半已经兵临景福城下了。 “有没有摆出缺月却月阵?” 赵无咎因为心心念念着看到这样的大阵,所以不停催促旺财加速再加速。 也就是旺财是丰山之神,在山地间行走如履平地,要是寻常战马夤夜在山间纵蹄狂奔,非得摔出个好歹不可。 事实证明,赵无咎猜测得是正确的,而且薛贵统帅的大周府兵精锐,其行动速度甚至比他猜测中更迅速。 这种迅速不是冲阵时那种疾驰的迅速,而是将战争分为一个个具体步骤,有条不紊地挨个完成,带来的那种如行云流水般的顺畅感与速度感。 大周军队比靺鞨人和沃沮人,来得快了两天,大军早已从海路来到了景福城下,在大同江对岸结起了连绵三四里的营寨。 有大同江隔着,江上还有大周舰船游曳,大周府兵根本不怕扶余国的人渡江夜袭。而他们想要攻城,则只需将几艘大船并列下锚,通过在其甲板上搭建的浮桥即可。 在赵无咎来到之前,大周军将们已经同城内的守备部队打了两场仗,逼的对方死死守着景福城,不敢出城野战。 “拜见大总管、节度使大人!”一进到薛贵的帅帐,这不就当即抱拳行礼。“在下已领着靺鞨、沃沮联军,于此地十数里外,登陆大同江北。那大祚荣已经传令休整,明日即可参与攻城作战。” 薛贵笑着接受了赵无咎的行礼,甚至还微微抱拳,回了个半礼。 “赵都尉辛苦,不过,你还得再辛苦一点。大周将士不日即将围城,我料想那泉男产定然收到了消息,不日即将率军从安市城返回。我要你去带着大祚荣他们,在泉男产的镇军大营返回时,于半路伏击那只‘绿眼狼’。” 说罢,薛贵就将一偏将形制的虎符,交于了赵无咎之手。 很明显,这东西他早就准备好了——运筹帷幄之中,说的就是这样的将领。 不过,在接手虎符之前,赵无咎却再次抱拳询问了一个问题:“薛总管有命,在下必不敢辞。只是,那泉男产从安市城率军返还,未必走的是他去时的道路。还有,想要伏击此人,多半只有一次机会。何时天发杀机,还请大总管教我。” 虽然赵无咎没有立刻接过虎符,但是薛贵对此并不以为忤,反而有些嘉许的意思。 别看这少年长得一副骁将模样,可那九尺高的块头却是一种极好的伪装,让他人很难算到此子心思缜密竟至如此。 事实上,就算赵无咎不问这话,薛贵之后也得仔细叮嘱一通。 而既然赵无咎问了,那么薛贵也不藏着掖着了,他直接向自己亲兵下令道:“狗娃,传令扶余讨贼众士前来,就是某要升帐问话。” “喏!” 那个被叫做“狗娃”的亲兵单膝跪地,抱拳接令过后旋即从地上弹起,一阵风似地冲出大帐。 不多时,帐外就传来一阵凌乱的鞋履踏地声,似是有不少人匆匆赶到了大帐门口。 “军情紧急,不要在外面等了,让他们都进来。” 薛贵一声令下,守在门口的亲兵才放下武器,监督着那些人走入了中军大帐。 这所谓的“扶余讨贼众士”人数不少,林林总总共计二、三十人,年纪大小也尽显参差。 其中,年纪最长者看起来已到耄耋之年,走路被后人扶着还颤颤巍巍地。不过,这老大爷精神头却很足,身上还穿着扶余国两班大臣的朝服,以示自己的身份。 至于说年纪小的,这些人里竟然有个小童,被其父亲拉在手中一起走入大帐。不过,这小孩虽然年纪小,但是却一点也不怯阵,反而眼神里有种跃跃欲试的神采。 “怎么是他们?” 赵无咎一眼就认出这“父子二人档”,因为这两人中的小儿辈不是旁人,正是之前被赵无咎在景福城里,于那死鬼泉男建手里解救出来的高仙芝。而拉着他手的中年男人,也正是他的阿爷、之前扶余国王高建丽的禁军大统领高舍鸡。 这个叫高仙芝的稚童,虽然当日被泉男建的人掳作祭品,可他非但没有哇哇大哭,还表现出了远超过一般孩童的机灵。因此,赵无咎对此子印象颇为深刻。 而就在赵无咎疑惑,这些人怎么会出现在大周神丘道大总管的军帐内?薛贵就开口为其解答了疑惑:“赵都尉,你想要知道的事情,在场诸位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诛杀其国贼泉氏众人,既是在场众位贤达的夙愿,也是我等的诉求。” 第358章 稚子言战 薛贵将赵无咎提出的问题,向在场众人复述了一遍,话音刚落就得到了回应。 那个耄耋之年的老者甩开扶着自己的子孙,还回头瞪了后者一眼,接着便走上前来交手作揖,行了一个让人根本挑不出毛病的大周礼节。 “薛总管、赵都尉勿扰。” 行礼之后,这个人也不只是怎么想的,只是自顾自地介绍道:“老夫名为负鲤,世居于景福城内,已累至四世。 七年前,在那场‘惊鸦之变’之后,老夫便上书乞骸骨,挂冠而远离朝堂。 可那罪名罄竹难书的泉氏父子,竟然再次腆颜来到景福城,又一次行那悖逆犯上之举。 这一次,他们不仅将我王杀于安鹤宫门前,又引得镇军大营士卒祸乱景福城,升斗小民深受其害不说,就连吾辈两班勋臣亦皆被侵,家家缟素,户户戴孝。 其人心尽丧矣! 还望大周天兵对其施以绝罚,轸灭其族,断绝其祭祀香火。 正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那泉家人心尽失,只等天兵一到,其满门蛇鼠,必定授首……” 这人絮絮叨叨,满口都是对顺奴部泉家的不忿,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但归根结底,这老头子愤怒的核心还是:泉家的人竟然“不讲规矩”。 侵害那些平头百姓就算了,连他们两班贵族也不放过。 泉家得罪了这帮景福城的遗老遗少,他们或许没有兵马,但却可以给大周的“天兵天将”以“大义”的名号。 他们就是想借助薛贵的大军,为自己和自己的家族进行报复。 就在这时,一个童稚的声音,突然在大帐中响起,高舍鸡身边的高仙芝说话了。 “负老,您还是省省吧。” 这小童子和那日被泉男建派人掳去当祭品时一样,依旧不怯阵。 “要是只需要我们就在这里摇旗助威,薛总管又何必大晚上升帐? 总管大人定然是要问策于吾等。 你也不需要在那里盘算什么——大周的兵强马壮,用不上你家藏的私兵去上战场,人家只是想确定泉男产那家伙,他要是班师回景福城,会在什么时间,会走哪条道?” 被一个小童子打断了话语,特别是,这孩子还直接点破了他的那点小心思,负鲤多少有点挂不住脸了。 他颤巍巍地指着高仙芝,然后又对站在其一旁高舍鸡怒目而视:“黄口小儿,焉敢在大周总管大人门前胡闹,这是你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教好,子不教父之过……” 如果说别人辱骂自己,高舍鸡或许还能轻轻放过,也可能就会一笑置之。可这位有着扶余王室血统,同时只有高仙芝这一个独苗的前禁军大统领,当即就用冷冷的眼光盯上了那个负鲤的双眼。 高舍鸡的眼神仿佛是在说:“老匹夫,你再骂一句试试?” “好了!” 最后,还是薛贵发言,出口制止了这场即将发生的闹剧。 不过,他同时也看向了高仙芝。 “小娃娃,你说得对,你是猜到的吗?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薛贵似乎对这个聪明的小童十分地激赏。“要不要同本总管说一说,你是怎么想的?” 听到问话,高仙芝先是小脸一绷,随即像“小大人”似地,抱拳向薛贵道:“我猜测,那个‘绿野狼’多半会沿着大同江行进。现在已经进到冬天了,他绝不会直接进景福城,而是应当趁乱带着人进到安鹤宫。 我去过熊津,那里分为南城和北城的两座城池,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小子想的是,那安鹤宫也和景福城横亘于大同江窄处的左右,像极了熊津那边的南城和北城。 以他的兵力,如果想要守住这两座城,那么他会去守在哪里? 景福城里,可是有不少冤魂都和他泉家造下的罪孽有关。若是这座城被围,城里像负老爷一样与其不共戴天的居民,会不会把泉男产交出去? 他肯定会提防这一点。 而且,景福城已经被他纵兵洗劫过,城里面能被搜刮干净的油水,则已经被搜刮干净了,他把军队再带进去,恐怕已经没有能够赏赐将士的财货了。 而安鹤宫就不一样,要知道,就是死去的泉苏文都没能在死前里面住一天。那里面除了还住着一个木雕泥塑般地傀儡之外,剩下的就是扶余历代国王积攒下来的府库,里面的金银财宝可以激发士气。” 听了高仙芝侃侃而谈,赵无咎粗略预估的,这孩子说的这种可能还真是对的。 本来,他已经基本可以猜到,泉男产最可能做的就是想要借助这条还未冰封的河水,沿着大同江这条水陆兼可的运输大动脉,将安市场的物资运送回来。 但是,就在他准备向薛贵辞行的时候,赵无咎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他忍不住问了那个高仙芝一个问题。 “如果你是我的话,那么你接下来会有什么想法来阻击那个泉男产?” “这有何难,”高仙芝痛快道:“只要能够带齐人马,沿着大同江往北走即可去堵住泉男产,找个地方就可以伏击他了。” ………… 第二天,一大早。 虽然大周军队濒临景福城,但是南门的集市里仍然有往日的喧闹,里面满是衣着破烂、神态紧张的平民百姓,他们卖的货品也由菜蔬、农具变成了自家的房子和田产。 只要有人肯出价,买卖就能成,因为景福城里的食物,现如今是越来越少了。 有个小贩,甚至在沿街叫卖串在肉叉上的烤老鼠。“新鲜的肉!”那人高声喊着,好不避讳地在空中挥舞着被剥皮的老鼠,“新鲜的耗子肉!” “没有粮食从其他地方运来?” 城头上,被泉男产留下来镇守城池的一名“将军”,向手下问道。 “少得可怜,”那个手下的脸色迅速黯淡了许多,胡子也懒得修剪,“泉男产大人传令来了,他让我们再等等看。” 那人紧咬着牙关,仿佛要将牙齿咬碎一般。“我绝不会让兄弟们忍饥挨饿!” 然而,他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运入城中的粮食犹如杯水车薪,而嗷嗷待哺的人却多如过江之鲫。 第359章 没人比我更了解安鹤宫 “现在立刻将兄弟们分队,然后派遣他们前往朝中各位大臣的府邸之中,收缴他们所藏匿的粮食,务必要让他们将所有的粮食全部交出来。 这些大臣们不是已经向宝藏王和‘莫支离’泉男产宣誓效忠了吗?那么现在就是考验他们忠诚的时候了。如果有谁敢违抗命令,直接格杀勿论! 另外,在城里公开招募三千勇壮,守卫城墙。同时,还要征召一批工匠,负责修复那些损坏的军械。最后,还需要招募一些石匠,专门负责加厚城墙。 周让劳师以远,肯定无法承受这样的消耗,但我们可以。只要坚持下去,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说这话的“将军”名叫负鸬鹚,他是泉男产的忠实拥趸之一,同时也是昨夜里还在薛贵帐内痛斥泉家倒行逆施、不当人子的那个负鲤老头的亲孙子。 负家居于景福城内累有四世,靠的绝不单单是诗书传家,还有那两头下注的本事。爷孙两个分在两个阵营里,最后无论哪方胜出,负家都可岿然不动。 只不过,当爷爷的站了大周,当孙子的入了泉男产的行伍,这负家在哪头下了重注,由此也可见一斑就是了。 别看负鸬鹚说得信心满满,处理机断亦是果决非常,可他实际上对于景福城能守住,心理的把握还不足一两成。 要知道,这景福城可是扶余的都城,留在城内可堪一战的守备部队,人数却仅仅只有三千不到的数目。 否则,他也不会去临时募兵。 而且,就这么多战兵,其中绝大部分也都是泉家的私兵,是泉男产带走镇军大营之后,在景福城留下的一颗铜权(砝码)。 负鸬鹚虽然是泉男产任命的守将,也是后者的拥趸,但他毕竟不姓泉,实际上也指挥不了多少泉家的私兵。 更何况,这支泉家的私兵虽然兵甲锐利,但是其中有的人甚至没打过一次仗! 这些春天般的嫩草,如果眼睁睁看到人的内脏流到外面,那么会不会丢下武器转身就逃? 负鸬鹚记得祖父曾告诫过他,若是一人丢下武器,一千人会干同样的事情。 “靠这些人是守不住景福城的,除非泉男产能够及时带着镇军大营的士兵回来,重新接手这座扶余都城的城防,否则仅仅靠这些人是守不住景福城的。” 负鸬鹚心里有了预判。 而他之所以还要在城内募兵,要去找那些支持泉家的大臣们索要粮食,除了想要让自己手里有可用兵粮之外,还有一些别的想法。 泉家是放纵过镇军大营,祸害了景福城。可是,事情毕竟过去了一个多月,有的人已经将这件事情渐渐淡忘了。而负鸬鹚要做的,就是通过募兵、索粮,给城里那些大户人家提个醒。 至于说,肯定有人会拒绝,那也在负鸬鹚的意料之内。累世居住在景福城里,负家难免和其它一些两班大臣家族有矛盾,现在是时候将它们清扫干净了。 要不然,负鸬鹚来泉男产手下效力,这个“力”不是白效了? 随着负鸬鹚的命令层层下达,不知道他真正想法的泉家守备队,还真的以为这位负大人是在为泉家着想。故而,募兵和索粮两件事情,被他们完成得既快又好。 不到一日,从城内放出的信鸽,就将负鸬鹚做的事情——以及他做这件事做得多么高效——传递到了正在回军的泉男产帐内。 “绿眼狼”看了从信鸽腿上解下的纸条,怔了片刻,马上就开始破口大骂。 因为泉男产最后一丁点的念想都没了,负鸬鹚做的事情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现在是真的没法回景福城了。 “姓负的这是在坑我,啖狗肠的杂碎!”泉男产怒骂道。 虽然是泉家三个儿子中最易怒、性格最暴躁的,但泉男产多少也遗传到了他阿爷泉苏文一部分的阴谋诡计天分。 他看破了负鸬鹚的诡计。可是除了破口大骂,他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破解。 因为,那个负鸬鹚用的是阳谋,是无解的——那家伙做的一切,明明都是为了守住景福城,守住他泉男产的基业——可是结果,偏偏却肯定会事与愿违。 所以,在无能狂怒之后,泉男产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死了。 他当即传令麾下的镇军大营将士:“所有人将兵杖铠甲放上船,今日急行军七十里,沿着大同江河岸直接前往安鹤宫。到景福城,咱们就不进城了,老子带你们去‘宝藏王’住的宫殿里小住几日。” 这话说得不太明白,也不能说得太白。 毕竟,“小住几日”既可以被理解成“小睡几日”,也可以被理解为“小抢几日”。 而这些即将发生的事情,则是要发生在他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发生在扶余国那神圣无比的王宫大内。 受到激励之后,早就开始匪化的镇军大营士兵,瞬间兴奋得“嗷嗷嗷”直叫唤。 他们很快就将兵杖、甲胄交了出去,放在了从大同江上游征调的一大堆渔船上面,然后轻装上阵沿着江岸向南疾行。 而泉男产之所以会让士兵除甲,一来是因为穿戴甲胄确实走不快,负重十数斤,一天走七十多里,对于很多人是不小的考验;二来则是因为,他对于自己的这个定计很有信心,不担心会迎面碰上大周的军队。 “安鹤宫那地方,我去过不知多少趟了。只要队伍快速沿江而下,到地方就从北面角门进入宫禁之内,那么根本就不可能碰到周人的军队。那些周人,总不能沿着安鹤宫的宫墙伏击我吧?墙上可还是有宝藏王的禁卫执勤,大规模的部队调派根本瞒不过这些禁卫的眼睛,小规模的部队则对我这些镇军大营的士兵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这个泉男产光觉得自己对安鹤宫很熟悉了,就是没想到其实有些人比他熟悉多了!而且,人家不仅是之前天天在安鹤宫里待着,这座宫殿本来其实也有机会成为人家自己的“产业”。 第360章 伏击战 景福城大体仿照中原风格,只是碍于地形,才无法修建四四方方的城池。 它只有南北两座城门。 这两座城门,守城的负鸬鹚投入了重兵防守,加上护城河、箭楼的防护,还有猛火油和高大城墙的保护,看起来像是固若金汤一般。 只是,就算是守城的负鸬鹚,这个在景福城累世居住的土着,也不知道这座城里其实还有另外的一座城门。 那时一座不是城门的“门”,位于东北角落的落鱼闸。 落鱼闸的上方是一段跨江的城墙,位于在大同江的转折狭弯处,与安鹤宫链接到了一起。 相传,因为曾有大鱼从水中跃起,落到城墙上,所以这里也被称为落鱼闸。而有个“闸”字,自然是说明此地建立了水闸。 因为大同江上每年都有汛期,为了防止水流冲毁这段城墙,同时也防止江水倒灌进安鹤宫,所以在兴建安鹤宫的时候,提前修了一条排水用的暗渠。 平日不用时就会合上,一旦要使用,那么这座水闸就会被升起。 大同江的水位超过一定限度,随后就会顺着这条水闸进入暗渠,最后经过两三里的流淌,排入景福城附近一座用于泄洪的溪谷里。 入冬之后,这座水闸一直就被合上了,而此时一支百多人的队伍顺着暗渠行走在其内。 如果没有高舍鸡指出了,大周军队里没有人能知道这地方。 而有了这个扶余国王前禁卫统领的领路,赵无咎很快就带着自己的伊尔根侍卫们找到了那个溪谷,又从溪谷暗渠出口一路走到了落鱼闸附近。 高舍鸡就跟在赵无咎身边,隔着拇指粗细的铁栅栏,他和栅栏对面的一人碰了面。 “见过统领大人!”那人隔着铁栅栏,就向高舍鸡抱拳行礼。 接着,这人就嘬起嘴巴,向着江上那段墙上吹了声口哨。 没一会儿,随着绞链的卷动声响起,落鱼闸缓缓升起。 因为水闸有些地方常年泡在水里,那段位于水中的铁栏杆几乎全部绣成了红色,上面的褐色烂泥不住地坠落。 有了内应,一切就变得十分顺利,赵无咎命后面伊尔根侍卫们把早已准备好的原木传了过来,用它们将落鱼闸彻底撑了起来,就算上面铰链下放,这座铁闸也不会再下落。 而做好了这一切,赵无咎就派人向溪谷前去传令,让那些靺鞨人和沃沮人的步卒顺着这条暗渠,全部转移到安鹤宫的宫墙附近。 有着高舍鸡的内应,赵无咎的调兵遣将做得十分隐秘。江对岸景福城里的守军,压根就不知道有数千人转移到他们一江之隔的对岸。至于说安鹤宫的扶余禁卫军,则是被现在的禁卫军大统领以人手不足为由,暂时放弃了巡视。 夕阳射下血红光线,赵无咎站跨江城墙下,眺望着那浓烟密布的景福城上空,十几道乌黑的烟柱从城内盘旋着升起——这是负鸬鹚派出征粮队的杰作——对于那些不遵从命令交出粮食的两班大臣,留着他们的性命和府邸没有任何用处。 “这城守不住了。” 赵无咎心里顿时有所判断。 不过,这座城池并不是他的战场。接下来的战斗,他所要负责的区域不在城里,而在城外 。 入夜之后,临着冰冷的江水等候了快两个时辰,北面终于出现了一条连绵的火龙。 那是泉男产率领的士兵,他们经过一日的跋涉,终于在筋疲力竭之前走到了安鹤宫附近。 可是,当泉男产派出人跑向安鹤宫北面宫门叫门,那些人却发现无论怎么呼喊,宫城上都没有人回应。而且,这段城墙上连盏灯笼都没点亮,似乎根本无人在值守。 那些人里面有些好手,借着战马奔跑起来的速度,外加高妙的轻身工夫和长长的套索,总算是攀登上了宫墙一看,这段宫墙果然无人在值守。 还没等他们诧异出了什么事情,泉男产的大队人马就已经出现在了城门附近。这些人也只能匆忙去把安鹤宫的宫门打开,好去放那些走得脚掌都磨破了的士兵们入宫休息。 而就在前军刚刚鱼贯走入宫门的时候,随着一声响亮的牛角号声吹响,在落鱼闸附近守候已久的赵无咎,当即率领伏兵起身就冲了出去。 他穿着三层宝甲,拿着硕大无朋的战锤,身先士卒地带领着伊尔根侍卫们发起了冲锋。 而那些靺鞨、沃沮武士则跟在他们身后,借着赵无咎这根锋利异常的“矛头”,扩大后续的战果,将泉男产的入城的队伍彻底拦腰截断。 与此同时,本来无人值守的宫墙上面也亮起了灯火,一些扶余国禁卫军的身影出现了。他们都是忠心于高舍鸡的人手,在后者带领下迅速向着控制的宫门的士兵们杀去。 “兄弟们,泉家人又来夺取宫门了,我们怎么办?”高舍鸡拔出长刀,振臂高呼。 “把他们赶出去!” “杀了这帮叛逆!” “为之前死掉的弟兄报仇!” “……” 这些禁军士兵经历过一个月前的那场大战,他们有不少人都与泉家的人结下了死仇,只是碍于其威势才伏低做小。现如今,有了高舍鸡的带领,这些禁军士兵立马有了主心骨,复仇的火焰在其胸中燃烧了起来。 甫一遭到伏击,泉男产就感到头皮发麻,心里大叫不好。 因为之前为了让士兵们减轻负重,泉男产已经令其除掉了铠甲,而手里还有趁手兵器的士兵也是十不存一,所以他们现在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少有的披挂整齐的军官,和军中一些高手,还试图力挽狂澜。 但是事实再次证明,出头的椽子先烂,古人诚不我欺——这些有能力反抗的家伙,全都遭到了赵无咎的针对,化身“铁猛兽”的他在泉男产的军队里左突右之,抡起锤子像打地鼠似地将那些冒头的家伙挨个“敲打”一番。 而被他这么敲打,别说冒头了,那些人的头颅干脆就消失不见了。有的甚至更惨,连半个身子都被敲打成了肉泥。 第361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赵无咎杀疯了,而扶余镇军大营的士兵,则是被他这个“铁猛兽”杀疯了。 无人可挡,这个成语在今夜得以具象,赵无咎以自身的行动为其作了诠释。 只是反复冲杀了几个来回,那些为了赶路而脱去衣甲,放下兵杖的扶余精锐,就被数千靺鞨和沃沮武士杀得大溃。 都不能说是“败”了。 首尾不能相顾的他们,无法听从任何军官的指令,在本能求生欲望的驱使下,只能尽全力向远离刀锋和枪刃的地方奔逃。 他们已经分不清左右,辨不得东西,如同没头苍蝇似地在战场上到处乱窜。 有的人跑错了方向,要么一头扎进了靺鞨人和沃沮人的“口袋阵”里,要么就是跑着跑着,“噗通”一声跌入了冰冷刺骨的大同江里,扑腾没几下就沉入了河中。 剩下的一部分人倒是跑对了方向,认准了北面一路奔逃,只恨爹妈生自己的时候,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 可是,即便如此,这些人也未必就能逃出生天。 因为等待他们的,还有泉男产匆匆布置下的督战队,这些人全都是顺奴部泉家的私兵,杀起那些溃逃的士兵,一点也不会手软。 “给我回去!船上的铠甲和兵器,马上就能卸下来了!” 泉男产大声喊道。 他的绰号是“绿眼狼”,急得眼睛都绿了,可那些扶余镇军大营的士兵此时却对这只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失去了畏惧。 在他们身后,有一头真正的“铁猛兽”正在追赶,他可比泉男产恐怖多了。 而且,比起泉男产喜欢牺牲别人的性命,赵无咎则更喜欢身先士卒,带着那些靺鞨、沃沮武士打顺风局。 “跟上!” “章京大人威武,陷阵!陷阵!” “弓箭手呢,看见前面扶余人督战队的火把了吗,射死他们!” “……” 就在岸上的激斗正酣之际,水里的激战也同时展开了。 沃沮武士里有不少渔民出身的人,在从那个暗渠隧道来到伏击点的时候,他们按照赵无咎的指示携带了一些小舢板。 有的人还携带了大量硫磺、火油和干草之类的东西。 这时候,扶余人那边运送铠甲、武器和辎重的船只正在慢慢靠岸,而在赵无咎的安排下,这最后一批沃沮伏兵显露出来。 他们推船下水,奋力朝着正在停泊的扶余船只冲了过去,在两船相撞的时候,这些沃沮渔民就会点燃小舢板上的易燃物品。 被火焰笼罩的小舢板,甫一接触,随即就引燃了聚拢在岸边的扶余船舶。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沃沮武士穿着他们祖辈留下的特殊“铠甲”——用防水的鱼皮作为外壳,以水貂皮作为内衬,再用鱼鳔黏合成的特殊连体水靠——潜入水中,靠近了那些躲在江心、未被引燃的扶余运输船。 叮叮咣咣—— 这些沃沮武士挥动起凿子和锤头,手法娴熟地开始凿船,没多久就凿出来一个个大洞。 “船进水啦!” 当有扶余士兵意识到这点时,已经为时已晚,不少辎重船的船底已经破了十几个大洞,想用木板封堵都来不及了。 而这,也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扶余士兵们最后的希望也随着运输船的沉没而消失。 就连那被泉男产安排阻截溃兵的督战队,一看情况如此,不少人竟然也掉头开始逃跑。 督战队也成了逃兵。 当大股的溃兵形成了趋势,“倒卷珠帘”的场景随即出现,就算是孙武再世也难挽救的情况,那个泉男产自然也没辙了。 “撤退!”他只能无奈地下令。 然后,这只“绿眼狼”拔马便走,根本就不管也不去看身后的那些溃兵。 他更加关心的是大同江上的那些辎船,刚刚虽然被点燃、被凿沉了一些,但是还有不少船及时掉头,船头变船尾,硬生生用桨划着在江上开始撤退。 这些船能保下来就已经万幸了,泉男产就指望它们了。他想着天明之后收拢下溃军,再用船上的武器铠甲武装一下,也算是保住点最后的本钱。 然而,事实却是,他也想得忒美了。 “旺财!” 赵无咎眼神非常敏锐,哪怕是在黑夜之中,他亦注意到了正在奔逃的泉男产。 宜将剩勇追穷寇,更何况这家伙什么档次,根本不配与霸王相比。 所以,赵无咎直接唤来了自己的坐骑,一匹黑色巨马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这位丰山之神其实一直都隐藏在附近,只是受到主人的呼唤这才变幻身形,蓦然出现。 “希律律——” 就像真的战马一样,旺财依靠两条后腿,人立而起,不断向周围踢着前蹄,将那些挡路的扶余溃兵全部踢开。 等到赵无咎翻身上马,这匹黑色巨马立刻向前开始冲刺,它也已经盯上了那只正在扭头逃跑的“绿眼狼”。 本来作为赵无咎的亲兵,那些伊尔根侍卫们是应该随时跟在他身边的。 只不过,此时无论是他们,还是那些靺鞨、沃沮武士,手里都没有现成的坐骑。 因此,只有少数从扶余镇军大营部分军官手里抢到马匹的伊尔根侍卫,这才能够打马跟了上去。 但这几十骑其实已经足够了。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更何况,领头的还是赵无咎,看到他追过来,那些扶余人全都被吓破了胆。 刚刚冲阵的时候,这头“铁猛兽”不骑马就足够骇人,现在骑着一匹比人还高的巨马,这些人纷纷狂呼着“怪物”,然后拼命杀丫子狂飙。 他们还不知道,赵无咎此时追的根本不是他们这些溃兵了,没是要去捉狼。 泉男产的镇军大营士兵共计三万多人,其中大部分是步卒,但是也有一千多的骑兵,这些人基本上没有什么损失,身上铠甲武器也都齐全。 如果他们能够鼓起勇气,掉头回来和赵无咎力战一场,那么就算结果也是败北,但泉男产也有了几分逃脱的可能性。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精锐”,此时却也成了丧家之犬,只知道跟在那只“绿眼狼”后面,一路奔逃。 第362章 牡丹峰下现杀机 “咱们还得等多久? ” 牡丹峰山下,密林之中,藏匿于此的六千多名靺鞨武士早已饥渴难耐了。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那种。 他们在这座密林里待了足足一天,因为是要打一场伏击,所以他们全都轻装简,只是携带了箭矢、武器之类的装备。 就连少量的辎重给养,也是紧着战马携带,为它们带了一些豆饼子和草料。 每个人在下午的时候就都已经饥肠辘辘,只能灌了个水饱,而现在连水都喝完了,他们一直都在干捱死扛冬夜的寒风。 生火是不可能生火的,就算是靺鞨诸部落共主大祚荣,此时也只是吃了一些和战马一样的食物,拿那些豆饼来匆匆果腹。 当然,就算如此,他也将一半的豆饼分给了自己的儿子。 “阿爷,咱们还得等多久?要不然,我带些人走远点去取些水,再烧几壶热水回来,你喝下暖暖身子也好啊。” 大利稽把手上豆饼渣子舔干净,看着身体因寒风而微微有些发抖的大祚荣,不由得有些担忧道。 虽然被大萨满乞四比羽治好了身上中的毒,但是毕竟最终失去了一条臂膀,再加上也是快到不惑之年的人了,所以大祚荣的身子骨眼见不如从前硬朗。 作为儿子和父亲,大利稽和大祚荣这对父子,亲密得不像正常的靺鞨贵族。 大祚荣只有大利稽那么一个嫡子,因此儿子是比他的命都重要的宝物。 而在这种关爱下长大,大利稽也不像其它靺鞨贵族家里的儿子那样,总是盼着阿爷早早死掉,然后好继承后者的地位和财富。 就在大祚荣拍了拍大利稽的肩膀,想让儿子不要为自己身体担心的时候,他们旁边那个之前一直倚靠着树干,假寐来蓄养精力的豆莫突然动了。 这个老练的猎人外加神箭手,就如同一只矫健的猿猴,瞬间趴到在了地上。 他将耳朵贴着地面细细听了听,然后又将自己那比别人大出不少的箭囊一下子掏空,耳朵贴着空箭囊又在地上听了听。 紧接着,他就赶紧站了起来,向大祚荣和大利稽抱拳禀告道:“老主人、少主人,景福城方向有大队骑兵正在往牡丹峰方向赶来,他们跑得很急,人数不少。” “总算来了!” 大祚荣和自己儿子大利稽对视一眼,接着就下令让密林里的靺鞨武士们拿好武器,准备上马迎敌。 而且,很快豆莫的情报就得到了印证,就在靺鞨武士刚刚准备妥当,人们就听见了从两、三里外传来的人的怒吼,以及战马的嘶鸣。 “呜呜——呜呜呜——”密林里响起代表全军出击的牛角号声。 在夜里打伏击,出击的机会往往只有那么一次,与其费力气去微调阵型,倒不如全军出击,一鼓作气地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那些远道而来的骑兵,自然是跟在泉男产身边,与这个“莫支离”大人一齐逃窜的“精锐”。 就在他们千余人的队伍,被区区几十骑追着一路狂奔的时候,路旁的密林中总算倾泻出了按捺多时的焦急等待,藏身于树木间的靺鞨骑手们射出遮天蔽日的箭雨。 瞬间,这条毗邻牡丹峰的道路上,充斥着人和马的哀嚎声。 而就在泉男产的士兵们放眼四望,这才发现密林里面已经有人举起武器,策马杀向了他们。 粟末靺鞨的黑虎大纛于林中立了起来,旌旗于风中飘荡,翻飞于长竿之上。 而在其前方的路上,同时也冲出了一队士兵,他们肩膀上扛着白天临时伐木做成的几十个大号拒马桩,分错排列,瞬间完成了布置。 人或许能冲出去,可是骑马想要通过这些拒马桩,马队“之”字型前进必然会将这条路堵死。 突然出现的靺鞨武士,又一次杀了这支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扶余兵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和安鹤宫门前那场伏击不同,这次打伏击和被伏击的都是骑兵,只是靺鞨兵的人数是扶余兵的四五倍。 于是,伏击很快就演变成一场惨烈的屠杀。不到半个时辰,泉男产的人马已经折了近一半,到处是慌乱的人群和四散的战马。 两边的密林里,步步危机,前面道路上虽然有拒马挡路,但那却是泉男产逃出生天的唯一选择。 他在马上大喊,举着蒺藜骨朵,指向前面的道路:“给我冲!把拒马挑飞出去!” 不少扶余兵和他一起呐喊,尽量排成锲形阵势,朝前扑去。 第一波箭雨如蝗虫般自天而降,数以千计的箭矢裹挟着死亡的气息朝他们疾射而来。许多人中箭倒地,呐喊声刹那间便化作凄厉的哀嚎。 其中有一支箭,好巧不巧,“铛”的一声重击在泉男产的头盔上,令他头晕目眩。 他身边的几名侍从就没那么幸运了,有人被当场射死,最惨的一个被射中了眼睛,那人一只手抓着箭杆,尖叫着跌落于马下,可脚腕却被马镫缠住,这人于是就被受惊的战马拖进路旁的密林里。 紧接着是第二拨、第三拨、第四拨……泉男产真就时硬着头皮穿过箭雨,率领部队冲了上去。 号角声再度响起。 “呜——呜,呜呜——呜呜——” 这是靺鞨军号令收手的号角,非常奇怪会在这时候响起。不过听到号令,就算是杀红了眼,那些靺鞨武士也依旧不敢违逆地退了下去。 泉男产一开始还觉得自己运气来了,可当他明白靺鞨人为何暂时停止屠杀,瞬间就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翻涌。 原来,那些靺鞨人是在让路,准确地讲,他们是在为一人一骑让开道路。 而这一人一骑,自然是骑乘着黑色巨马的赵无咎了。 他早就追了过来,也和大祚荣、大利稽汇合到了一起,不过也等靺鞨武士伏击屠杀了一会儿,纾解了一下等候一整天的怨愤,这才让他们罢手。 赵无咎把战锤扛在肩膀上,策马慢条斯理地从人群中走过,旺财走得很平稳,可是这巨大的马匹却给周围的所有人——无论是靺鞨骑兵,还是被杀得快要精神崩溃的扶余兵们——极大的精神压力。 无人敢于挡住他们前行的道路,赵无咎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泉男产的面前。 第363章 男儿取胜马蹄下 赵无咎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睥睨着不远处的泉男产,轻笑一声道:“你使蒺藜骨朵,我使锤,可敢比划、比划?” 说罢,他便重重一挥战锤,巨大的锤头带起一阵狂风,掀起了地上的土石。 小块的沙石撞在泉男产身上,跟铠甲碰撞,“叮铃咣啷”响个不停。 虽然赵无咎只是一人一骑,但却犹如一座巍峨高山矗立在面前,堵得泉男产和那些扶余镇军大营士兵们难以呼吸。 “不,不敢。” 向来以桀骜闻名的泉男产说话居然都磕巴了,从马背上下来,这家伙将手里的蒺藜骨朵放在脚边,整个人跪倒在地。 “小人冒犯天威,但已知错,还请大周赵将军饶我等一命。” “还请饶我等一命。” 跟在泉男产身边的骑手们也纷纷下马,跪地向赵无咎求饶请命。 大势已去,泉男产带着的这支三万多人的扶余军队,竟然连一次伏击战都没有挺过去,最终落得个全军覆没的结局。 等到赵无咎回师大周军队营地,用绳子牵着泉男产连同十几个扶余将领,到中军大帐内献俘的时候,那位神丘道大总管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薛贵料到这场伏击战可以收获不少战果,可是他却从来没想过,仅仅只靠一场伏击战就能将三万多扶余人精锐彻底给打崩了? 不过,旋即这位当世名将便哈哈大笑:“赵都尉果然是一员福将,我军只是费了些粮草,人员几无伤亡,便一战而破敌!吾当为汝奏圣人天子,策勋八转,请上赏。” 世道,从来不像某些人说的那样: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中的风景。 然而实际上,无论在哪里,结果导向才永远都才是主旋律。 赵无咎带队打的伏击战,为何能取得如此战果?是因为他指挥得当,骁勇善战吗?还是因为他选的战机巧妙,泉男产带的兵马很寸劲地都没穿衣甲? 这些可能都是原因,可它们导致的结果却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赵无咎最终取胜了,而且还是无可争议的大胜。 他还把泉男产打包成俘虏带了回来,将扶余国这个目前名义上的“莫支离”变成了阶下囚。 赵无咎做得足够优秀,因此薛贵才能为其破例。 策勋八转,请上赏,这可不是以打一场伏击战胜利能有的赏赐,而是“先登和陷阵”的顶级赏格,是到“都尉”这个职位已经很难领受的赏赐了。 按照大周官职,赵无咎策勋八转之后,他就会从“骑都尉”变成“上轻车都尉”。 这可是“正四品上”的官职。 若是赵无咎日后还可累积军功,那么他就可能继续获封:护军、上护军、柱国,上柱国! 因此,虽然“上轻车都尉”其实并非更实在的职和爵,而只是一个勋,但这也意味着普通人社会地位的一个超级跃迁。 不出意外的话,以赵无咎这么年轻的岁数,大周未来很可能就要再多一个世家了。 赵无咎所受的赏赐,令薛贵帐内一众军将羡慕不已。可几个时辰过后,他们就知道了这份赏赐,那小子得的确实是实至名归。 当太阳升起来之后,薛贵就传令大周军队全面渡河,自景福城南门外摆出围城的阵型。 其实,景福城南门因为离大同江的岸边不远,所以此地其实不方便大军展开,并不适合围城作战。 好在,薛贵也不是想要强行攻城,他只是派出了赵无咎这个走在人群里永远不会被忽视的大块头。 薛贵让赵无咎骑在马上,带着他那头被驯服的猛虎,以及像牵狗一样用牛筋绳索捆住泉男产,走到了景福城的城门前。 那个“绿眼狼”已经被刷洗干净,至少脸面上一点灰尘都不见,因此城墙上的守军一眼就看到了被俘虏的这位扶余“莫支离”大人。 负鸬鹚“大惊失色”,这其中只有三分是假的,而剩下七分都是真的。 因为,他哪怕知道泉男产必败,可是却也没想到后者会败得如此彻底、如此迅速。 “给你机会,你都不中用啊!”负鸬鹚在心里不断咒骂:“城里征粮队才荡平几家和我负家有仇的两班贵族,你他娘的居然就被人家给俘虏了!” 虽然他心里很不甘心,但事已至此也没了办法,负鸬鹚只能“顺应军心”开城投降。 在投降之前,他还假模假样地派人乘小船,去了大同江对岸的安鹤宫向宝藏王禀告此事,同时送上了一份《自陈书》。 通篇的大意就是:不是我不愿意精忠报国,只奈何队友太菜,根本带不动泉男产那个废物。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当送书的人抵达安鹤宫门口时就发现,宝藏王早早就等候于此了。 这个在容留王高建丽身死之后,被泉男产硬生生摆弄到王座上的扶余王族子弟,此时已经除去了代表身份的冠冕和衮服,换上了平民百姓所穿的褐布衣裳,背上还像模像样地背着几根柳枝,腰上系着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璧,手中捧着扶余国的国王印玺…… 宝藏王已经做好了投降的全部准备工作。那些内侍宦官,外加他的亲近大臣则也和他一样,全都跪倒在了这位国王的身后。 他们甚至比负鸬鹚投得还快。 当赵无咎遛狗似地,牵着泉男产在景福城门前走过一遭之后,不到一个时辰,这座扶余国最大的城池、扶余国的缩小版“洛京神都”,便向大周的军队敞开了大门。 薛贵下令让大军入城,接管了重要的守军大营、关防要道、少府(税赋资料)、司马府(军政资料)等处,先保护好这些图籍,分门别类登记造册。 然后,他才派遣重兵包围了景福城的内城,将宝藏王,连带所有两班贵族、王族旁支的代表人物,全都召集进了自己的中军大营。 景福城不像洛京神都,扶余国也比不上大周。虽然大周世家的确各个家资巨万,但是朝廷的府库仍旧被堆得满满当当的。可反观景福城,国家府库里就连老鼠进去,恐怕都得被饿死在其中。 所以,薛贵想要粮食和财货,必须得向这些真正有粮有钱的人下手。 第364章 西归一舟楫 “呜——” 一声悠扬的号角声划破了宁静的天空,船长站在船头,神情肃穆地下达命令:“松开缆绳!” 船员们立刻行动起来,迅速解开缆绳,好让帆船更自由地驶出港湾。 这是一艘大周形制的双桅帆船,它缓缓离开泗沘城的海港,扬起洁白的风帆,朝着远方的大海踏浪而行。 海风轻拂着帆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为这次远航奏响欢快的乐章。 大船的风帆已经调校好了角度,无论顺风逆风,都能一路顺风顺水。 船员们忙碌而有序地工作着,熟练地操纵着船只,以确保一切都安全无误。 粗重的牵引绳整齐地盘放在在甲板的绞盘上,等待下一次使用。风帆从高高的桅杆上垂下,微微摆动,似乎也在享受着微风的抚摸。 除了风帆,这艘大船也有人划桨,而随着木桨的轻柔划动,大船在蔚蓝平静的海面上滑行,留下一道美丽的涟漪。 阳光洒在船上,照亮了每一个角落,让人感受到一种温暖和宁静。 赵无咎就在这艘船船艏矗立,迎着海风,感受着海面下波涛的涌动,他体内的《抟龙九转》神功开始自行流转,不断修炼提升着。 自打拿下了景福城,扶余国这边的战局就已经算定了下来,神丘道大总管薛贵从景福城那些“大户”手中得到了足够多的劳军粮食和财货。 就算将粮食分给城内平民百姓一部分过冬,剩下的财货,还是足够让薛贵犒赏三军所用。 这也引得降将负鸬鹚愤懑不已,不断腹诽着景福城内的那些两班贵族,尽是些“贱骨头”。 之前,他可都已经派出征粮队了,可是那帮人居然还是一毛不拔,逼得他“不得不”痛下杀手,落下了大量的恶名。 可大周军队一来,人家只是将内城一围,召集他们开了个小会,这帮人就上赶着把自己家里藏着的好东西拿出来,亲自奉送到大总管帐内,还生怕比别人慢了一时三刻。 只是,腹诽归腹诽,就是他祖父负鲤也是这么做的。 自家人知自家事,负鸬鹚可是知道,他爷爷可是将除了田产之外的一切浮财和家里一半的存粮都拿了出来,献给了薛贵大将军。 甚至,负鲤这份献礼之贵重,几乎可以说仅次于那位逊位自保的宝藏王,以及扶余国王族的几支近亲,在两班贵族里面拔了头份。 当然,薛贵也给了负家一个补偿。那就是这艘返回大周的船上,船舱里有了负鸬鹚的一个舱位,并且还不是和那泉男产一样以俘虏的身份,而是以遣周使者的身份。 而之前大周出使扶余的使者、那位郭老夫子也出面作保,等到了洛京神都,他将会上书保荐负鸬鹚这个扶余人进到大周最高学府国子学进学。若是他日科举考试考得好,负鸬鹚也有和周人一样通过科举入仕为官的机会。 这可把他爷爷负鲤高兴坏了,回到家就卖了许多田产,又变卖了一些家财,给自己这个嫡孙置办了一大笔在洛京的“生活费”。 毕竟,居洛京,大不易。 而一个外国人想要出仕为官,除了能力,与同学们的交际和应酬也是绝少不了的。 在景福城门前送行的时候,负鲤老头还拉着负鸬鹚的手,眼泪哗哗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吾孙儿此行自当勉力,来日必要报效天恩,我负家不复蛮夷矣!” 那老头最后一句话,说出了所有送行者的心声。其它有资格将家族子弟安插进遣周使队伍的家中老人,全都说了类似的话语。 反正,赵无咎眼见这些人都带着行囊,而且虽然行囊看起来不大,但是却都分量十足。 金子和银子,能不沉吗? 笑了笑之后,几只亮蓝色的飞鱼落在了甲板上,在干燥的木板上跳动,透亮的翅膀扑来扑去。 船长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 行走一天后,船长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谁也不能在船边钓鱼,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咱们走的这片地方已经有鲸群了,你们要是不怕被喷水冲下海,那就自己去船边待着去。” 说完,他就自己三两下地爬上了桅杆,像只健壮的猴子似地,蹲在桅杆顶端极目远眺了许久。 等船长从桅杆上下来,赵无咎问他:“那鲸群可是在附近游曳,多久才能看见?” 船长把引绳打成一个单套结,然后抱拳道:“禀告赵都尉,某敢保证,不出今日就可以看见鲸群,那些海中大鱼,最大得甚至比楼船都要长,看着可是壮观得很。” 这船长是一名大周军官,所以在面对赵无咎的时候,自然比面对其它那些扶余人“船客”们要尊敬许多。 “那张大你就先忙去吧,不用管我,某自去船艏继续等等看。” 赵无咎让船长先去忙去了,这艘船还是艘新船,他们也是第一次驾驶其出海,有很多驾驶细节方面还需要去调试。 若不是郭老夫子和赵无咎必须现在返回大周复命了,而大周水军的大船没有富余的航次带着他们返航,这艘船恐怕还得等上一两个月才能下海。 因为等到那时,它才会在泗沘城——这座被分果果分给沃沮人的城池——的大船场内被造出来,并且交付给靺鞨人和沃沮人使用。 而这,也是薛贵给予靺鞨人、沃沮人的又一项赏赐。 这位神丘道大总管下令,准许他们购买一批大周水军次一级的,船身较小的双桅船。 这样做的目的除了施恩,薛贵要以其来保证日后在扶余国西部海岸线上,沃沮人和靺鞨人能够配合大周驻军巡逻。 当然,如果不是这次可以向靺鞨和沃沮两部落同时交付,而且大周军队这边明年开春也要换防大量人手回国内,就是这种次一级的舰船,薛贵都不会交付给他们。 只有让他们两方都有这种舰船,将来才能令其彼此间制衡——别看靺鞨人和沃沮人现在关系不错,可是从来没有永恒的利益。 第365章 游龙戏鲸 “要是遇到鲸群,这只船会不会也翻掉?”就在赵无咎在船艏等着看鲸鱼的时候,一个小孩儿天真地问。 这个小孩儿不是旁人,正是高舍鸡的儿子高仙芝,这两父子不愿意再留在景福城。再加上郭元朗在开设私塾的时候,觉得这孩子天资聪慧,故而收了他当徒弟,于是在回大周的时候也带上了高仙芝父子。 听他说“船翻”,那个船长连忙用手堵住了他的嘴,同时还训斥道:“在船上不能说这个字。如果再说,当心我会把你从船边扔下去喂鱼。” 他沉声道,同时指向旁边一只突然窜过的老鼠:“你瞧,船上有老鼠。但凡有老鼠在,船便安全无虞。” 可就在这时,有个瘦得像螳螂一样的水手在桅杆上喊道:“……风暴来了!” 只见远处有一团阴影,正向这艘船迅速逼近。 未及一炷香的时间,西边的天空已然如深潭般幽绿。 再过半炷香,这团阴影已似铅灰般沉重,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绝望的漆黑。 它宛如一座高耸入云的黑色城墙,以排山倒海般的磅礴气势碾压而来,步步紧逼。 像站在船艏的赵无咎,甚至能看到深沉黑云里面的水雾像是巨龙一样不断翻滚,犹如一把刚出炉的利刃在天地间淬火。 甲板上,船长开始大声呼喊。 他在指挥帆船调转航向,往东南方向满桨行进,以求避开即将到来的风暴。 只可惜,他这是徒劳。 因为风暴来得太过迅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来。海浪汹涌而至,狂风肆意呼啸,赵无咎身上的袍服瞬间被打湿,髻起的头发也被风浪扯开,散开冲向天空。 赵无咎却哈哈大笑起来。 面对狂风暴雨,他挺起了胸,扬起了头,欣然地承受着这场风暴。 在这天地间的壮丽景象面前,他的《抟龙九转》神功运转到了极致,身上的肌肉骨骼都开始“咔咔”作响。 风从虎,云从龙,圣人作而万物睹。 这一刻,他不但感受到了这种自然伟力,还隐隐有种或许可以将伟力归于自身的感觉。 整只船被折腾得七上八下。船尾后方,蛛网般的闪电撕裂天空,还不断变换姿势,像是在海面上舞蹈,光亮夺目。随之而来的是隆隆雷声。 “赵都尉,您赶紧回船舱去吧,甲板上不安全,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们……” 船长在甲板另一侧对赵无咎大声喊道,然而他仅仅喊了一嗓子,整个人就呆愣住了。 只见,船舷侧面突然升起了一道水柱,然后又是一道,第三道、第四道…… 那是一支支巨鲸在浮出水面换气,而且,它们偏偏就聚集在了这艘双桅船的两侧。 船长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种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明明记得,自己在驾船出海之前,遵从了老人们留下来的规矩,祭祀过了四海之神——禺强、禺虢、不廷胡余、弇兹。 但此时已多说无异,整个船上的人,包括水手们,都怕得发疯。 许多人,包括那个船长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猛烈的风暴,以及这么多只浮出水面的巨鲸。 有的人失心疯地大声呼喊,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整艘船开始倾斜、摇晃,波涛捶打船壳,响起哗啦哗啦的碰撞声,似乎要把船碾碎。 没有比被淹死更糟的死法,那个船长无奈地闭上眼睛,任凭风雨鞭打在他身上、脸上。船壳吱嘎作响,甲板也在左右挪移,他的身体左右上下摇摆。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不知何时就会被海浪冲进水里喂鱼鳖的时候,昂然一声鲸息却将其从失落和恐惧中解脱出来。 那些围绕在船两侧的巨鲸,一头接一头地开始鸣唱,似乎在共同演唱着礼乐似地。 而且,随着这些海中霸主共同的“护卫”——是的,就是护卫——这个船长总算看出这些巨鲸在做些什么,它们竟然用自己庞大的身体在为这艘船抵挡海浪的冲刷,很快这艘船也就慢慢变得平稳下来,被巨鲸推着向风暴圈外走去。 “得救了!” 这个船长先是惊得目瞪口呆,紧接着就是一阵狂喜,然后他赶快让人回船舱里搬一些食物出来,投入海中去馈赠那些巨鲸。 礼多人不怪,虽然他不知道巨鲸会不会接受这份礼物,但是大周的这个风俗想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而就在这时,船长突然又听到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巨响,那是站在船艏的赵无咎在引昂长啸。 “某且去陪朋友们戏耍一番,尔等不用等我,待会我就会回到船上来!” 赵无咎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清楚明白地传到那个船长和船员们耳朵里。可是当其连成句子,他们却一句都没有听明白。 最后,他们是看明白的。 在其惊骇莫名的眼光中,赵无咎竟然一把扯去了身上的衣衫,露出如同铜浇铁铸般的雄壮身体,而紧接着他竟一步就跨出了船舷。 “赵都尉!”船长惊得无以复加。 可是当他趴在船舷边上,努力去寻找赵无咎落水的身影时,却发现赵无咎居然没有直接落到海里,而是正稳稳当当地站在一头巨鲸的脊背上面。 “吾去去就回!”赵无咎朝他摆了摆手。 然后,载着他的那头巨鲸扭头游离了这艘双桅船,摆起巨大的尾巴,向着远处的暴风眼的方向重新有了回去。 狂风和海浪阻隔了船上人的视线,因此他们没能看到:当进入暴风眼之中的瞬间,赵无咎的身体就开始向着龙首人身的形象改变。 与此同时,一道道雷霆从天而降,劈落在了这具身躯上面,可是却像是乳燕归巢似地,根本没有流转、伤害到其脚下那头巨鲸半分。 “咕噜噜——” 赵无咎腹内响起了雷鸣般的咕噜声,神功运转,感受天地伟力,终归对身体是有消耗的。 但他丝毫不惧,因为之前一战定扶余,系统里前前后后积攒了足足近万点的劫数点,他一直没有将其使用出去。 此时,它们正好派上用场。 第366章 神功初成 “系统,加点!” 随着赵无咎的一个念头,系统内,那些之前积攒的劫数点便开始向《抟龙九转》神功倾泄。 而随着他的伟力自生,天地间随之而云雨兴焉,那狂风暴雨裹挟着雷霆不断搅动着大海。 不少小鱼小虾,被那汹涌的海浪从海底“起”了出来。因此,那些原本被赵无咎运转体内炁体源流时引来的巨鲸,也得以享用一场属于它们的盛宴。 巨鲸的嗡鸣,翻飞的海浪,海天之间龙卷漩涡…… 赵无咎这一刻物我两忘,顺势就挥臂伸拳,跟着冥冥中的感觉,开始在海天之间恣意地舒展着自己的身体。 他的身上,慢慢浮现出了一片片鳞片,一对眸子间也渐渐变成了金色。 终于,在劫数点全部消耗殆尽前,他系统内《抟龙九转》神功已经提升至了武道二品,炼神返虚之境已经看到门槛。 而就在这升无可升之际,赵无咎突然再次开口,“昂”地发出一声发出了长啸。 一道墨色的真气顿时从其口中喷涌而出,离其体外长达三十丈远,而且随着真气与那狂风、海浪、雷鸣、电闪真正地接触到一起,真气中暗藏的“真意”也顿时显现出来。 这道墨色的真气,刹那间就有了形体,变作一条斯须峥嵘的墨色巨龙。 甫一变化,这条墨龙就开始绕着赵无咎翻飞盘旋,把很多巨鲸都推得远离赵无咎身边。 那些海中巨兽感觉到了不满,可是这条墨龙却像是新生的孩童,根本不在乎,祂只是在自顾自地开始淘气。 而且,不仅仅是那些巨鲸受到了影响,就连此间的狂风与海浪都被墨龙搅和得乱了节拍。 “顽皮。” 赵无咎洒然一笑,于是伸出手掌,一只手正好碰到了那真气所化墨龙的尾巴。 紧接着,这条墨龙就仿佛被触碰到了某个开关,不再对天地间的万事万物施展玩性,而是将“注意力”聚集到了创造自己的赵无咎身上。 赵无咎和祂,祂和赵无咎,因为那一下触碰,瞬间就产生了某种未知的联系。 祂开始绕着赵无咎盘旋,可是在那些巨鲸的眼睛中,却又像是赵无咎在绕着祂盘旋。 赵无咎和祂,此刻就像是太极中的两条阴阳鱼,渐渐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半个时辰过去,随着这“抟玩”的过程结束,那条墨龙最终变成了缠绕在赵无咎身上的一幅纹身。这纹身还是立体的,就好像墨龙从赵无咎身体内穿过,而且仔细盯着似乎发觉它好像还在赵无咎身上隐隐地流转。 此刻,《抟龙九转》神功的第七转方才彻底圆满,第八转的道路该如何前行,赵无咎心里有了些许的猜测。 “升无可升,方可生生不息;无有内外,才能混元一炁。” 如果像是那李淳风一样的道家高人在场,此时多半能看出赵无咎的状态。 因为他像极了修炼道家内丹术,研习那《参同契》达到某种极致的样子。 或许,这也就能印证了那条传言:《抟龙九转》除了是一种武学神功之外,更可能还是道家人山大道的门径之一。 不过,赵无咎此时却没有想这些东西的时间,因为他此刻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除了刚刚抟龙的那半个时辰之外,在此之前,他好像还搅动风暴过了一段时间。 而且,这段物我两忘的时间,好像还不是很短暂,差不多已经过去三天了! 那艘两桅船,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差不多应该已经快要抵达大周登州府附近的海域了。 所以,他之前说的“去去就回”,好像成了一句空言。 想到这里,赵无咎长啸一声,向那些海中巨鲸们宣告自己即将离去。后者亦纷纷露出水面,昂然鲸鸣,作为对他的回应。 而此时,天地间的风暴亦渐渐平息了。赵无咎心头一动,张开双臂,趁着最后一点点狂风之力扶摇直上,真气流转间,从海面一跃而起登临了云端。 《抟龙九转》的“能升能隐”神通开始展露,他的头发开始慢慢变长,披散在身后,既像是翅膀,又像是一道披风。而他身体表面那幅墨龙纹饰,此时亦开始游动起来。 紧接着,攀升至云端的赵无咎顿时化作一根利箭,向着西南方向直“射”了出去。 事实证明,赶路的时候,用在天上飞确实比在水里游来得要迅捷。 只是三个时辰不到,他就看见了那艘竖立着白帆的双桅船,此时它已经驶过了登州府蓬莱县海中的一座由南北两座大岛组成的岛屿,最多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能看见登州的海岸线。 为了避免过于惊世骇俗,赵无咎随即落下了云端,笔直地坠入了碧涛浮动的海水里面,惊起了一群在海上掠食的鸥鸟。 他挥起胳膊,在海中划水一路前进,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白线。 此时,双桅船的甲板上,那名船长正在同郭老夫子交谈。 “我已看过蓬莱地图,此处有县城一座,也有驿馆可以供使节团歇脚。” 郭公对那名船长说道:“你知道蓬莱县的港口在哪里么,现在先去那里把我们放下,然后你们带上些给养,在附近海上等一等那小子。” 船长赶忙回答道:“郭大人,您说的地方我知道,不过与其去蓬莱县城,不如去养马岛附近。 那里大约九里的有一个河口,建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军堡,里面驻有大周重兵,负责检查所有往来船只以及供应马匹。 若是咱们去那里,不仅能更快拿到给养,还能让船上的兄弟先下船——这批兄弟这三四天基本累得已经精疲力尽了,桨手都快划不动桨了。 我想着,要不从那边换一批人,再跟我出海等赵都尉,只是……” 这位船长有些欲言又止。 因为他很想提醒面前的老先生,那个赵都尉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从船上跳入海中,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哪怕他有骑乘大鲸的本事,可现在也依旧生死难料。 只是,还没等说出口,他就跟看见鬼似地看向船舷边上。 原来,赵无咎此时正好从海水里爬上了船,身上湿漉漉的,一大堆紫褐色的海藻还缠在他身上和头发上,显得颇为狼狈。 “无咎,你……” 郭老夫子注意到了船长的异状,连忙回头,结果一眼就看到了还在往甲板上沥水的赵无咎。 他先是一喜,不过紧接着就扭头,朝着正同样目瞪口呆看向赵无咎的一个小童子喊道:“仙芝小童,去船舱里,把夫子的戒尺拿出来!” 第367章 燕子津 夜深沉,登州府城里一片阒寂。唯留几许灯火,照亮诉衷肠的信封。 赵无咎奋笔疾书中。 “……祖母、阿爷、娘亲安好,家中弄璋瓦否?吾在洛京一切顺遂,吃饱穿暖,日瞰肉饭,时进春蔬。于国子学求学,幸得名师提点,治《尚书》,略通经义……” 隐去常常和戒尺亲密接触的悲惨遭遇,以及出使扶余的一些事情,赵无咎只是将自己在洛京的生活做了一番简述,然后便写好了这封家书。 因为已有数月未曾向家中寄信了,所以一回到大周境内,正好有登州府城内的驿传可用,他想着干脆在返回洛京前就寄一封信回东山县。 翌日一大早,也没有盘桓歇息几日,这支刚刚从扶余回来的队伍就重新上路。 因为登州府的刺史曾是郭老夫子的门生,所以他专门为其师长备好了舒适的车马,郭老夫子只需要乘着马车徐徐而行。 而赵无咎则乘着黑色巨马,在驿道上纵马飞驰。在车队抵达永济渠之前,他要提前赶到那里为郭老夫子定好搭乘的船只。 只要能上船,那么他们就不需要再走陆路,而只需从永济渠一路乘船行至洛水,然后在天津桥附近下船,就能踏上洛京的土地。 走水路无疑更快捷,也更加舒适。不过,因为团队规模有些大,不可能像赵无咎之前去洛京时那样搭乘一艘进鲜船即可,必须得单独包下一艘漕船。 入冬之后,永济渠虽然还未冰封,但是漕船数量也相对少了许多。 所以,想要包船,必须得让人提前预定才行。 这支队伍之中,老的老(郭老夫子),小的小(高仙芝),剩下的则大多是些携带大包小包东西的扶余使者。 像薛承誉那样的轻薄公子,或许在塞外行军时的确很靠谱,可回到大周境内,郭老夫子实在不放心把他放出去。于是,这件事就这样落到了赵无咎头上。 他骑乘着由旺财变作的黑色巨马,身侧跟着一头斑斓猛虎来福,飞也似地一路从登州府赶路向了永济渠。而且,他们不用避讳山岭和河水阻隔,逢山翻山,遇水过水,比郭老夫子他们的车队提前了足足两日,半天工夫不到就看到了永济渠旁载重的整齐固堤树林。 当然,赵无咎也不可能光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 这趟急行军似地赶路之前,他就利用【调禽聚兽】这项神通,再加上从登州城里药铺买的一些药材,调制出了一批混杂了“真龙遗蜕”的大补药丸。 直线距离一百多里的道路,他不仅给旺财和来福各吃了一颗药丸,还给前者准备了一坛子高粱浊酒解渴、祛乏,为后者半路捉了只野猪填肚子。所以,当一人、一马、一虎抵达永济渠旁的一座漕河枢纽小镇时,皆是神完气足,有的是精、气、神。 这座小镇名为燕子津,临河而建,两岸完全被鳞次栉比的商铺、工坊与大小码头填塞。 行船至此,因为水位的变化,所以无论大船小舟都要“盘坝”——也就是将船从低水位的河水里,用犍牛骡马拉动绞盘,将其拉上堤坝,然后重新装船之后,再滑入高水位的河水之中。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才衍生出了大量依靠出卖苦力而谋生的漕工,这座小镇由各地漕工们聚集而形成的。 当然,盘坝毕竟也有风险,有的时候缆绳崩断、牛马蹄子打滑,都可能导致漕船从堤坝上倾覆下来,轻则损毁船舶,重则伤人性命。 就在昨夜,这里就出了一次事故。两座盘坝的绞盘同时崩碎,导致两艘漕船直接从高高的堤坝上滚落下来,船舶撞到地上倾覆破碎成一团。 不过,这似乎并未造成多大影响。仍旧各色尺寸的骡牛车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团成一个个小旋涡。入冬之后还只穿短褂褐衣服的力夫们一拥而上,在船主的呼喊声中,为其卸下各自的货物,再往船上扛去或者吊去。甲板上的船工们跑来跑去,一边挨着漕吏的呵斥,一边操弄船舷、放下跨板,还不忘跟旁边的船只抛去几声脏话。 看似满眼混乱不堪,可就在这一片狼藉嘈杂中,却依旧蕴藏着某种秩序。 这种规律看似缥缈,却切切实实地驱动着事情运转,不知多少个类似燕子津的地方,宛如一枚枚零件,确保了大周这个庞大巨人的血脉贯通。 赵无咎骑在马背上看了一会儿,很快就有一队荷刀执剑的差役跑了过来,将其团团围住。其中有些人手上还拎着捕网,有人携带着弓箭。 不过,说是差役,可这些人不是地方县衙部门里的差役。他们身上穿着也不是赵无咎在东山县穿过的、差役们那种统一袍服。他们穿什么的都有,只是外面套了件统一的褐布号坎。 他们是津丁或者桥丁。 按大周官制,本来凡津济、船鲈、渠梁、沟地、渔捕、漕运、碾皑(水力石磨)之事,皆归于水部(司川、司水)管理。水部有一个郎中,从五品上,员外郎一人,从六品上。 只是,后来由于诸事繁杂,朝廷又敷设了一个都水监,下辖舟楫、河渠两署。都水监没有监正,而只是遇到事情,由凤台遴选两名使者,特事特命。事情办完,就卸去使者之职务。 至于说,像燕子津这样的河道要津,朝廷会设置一名津令负责管理。 津令为正九品上,另有津丞二人,官职为从九品下。除此之外,每个要津的吏员则有录事一人、府一人,史一人,典事三人,津吏五人。 这还没完,这些官吏还要管理三十多个津(桥)丁,以及八、九名匠作。 朝廷虽然对诸津令的设置官职很低,至少比地方郡县要低个两三个级别,但是一套班子安排的人手却是很多。 甚至,有些稍大一点的要津,津令管着的人比一些下县的县令老爷都多。 由此便不难看出,诸津令是大周官场之中,一个典型的位卑权重的官职。而且要知道,除了官员之外,吏员和那些丁匠是没有俸禄的——想要招募这四五十口子人为其效力,都要倚靠诸津令自掏腰包——靠九品官的职田和俸禄,那肯定是远远不够的。 对于这个问题的处理办法,朝廷等于是没有明说,但却默许了津令自己想办法来养活手下。 第368章 故人 像燕子津这小地方的津令,一年从朝廷领到的禄米止三十石。职田能授“良田”一顷,可惜却不是实授,每月按每亩两斗来折合粟米。至于说是俸钱,虽说每月五六贯,但是根本发不到他手中。 “这燕子津的津令是个能人啊。” 看着将自己团团围住,虽然面上难免紧张,但是却算不上进退失据的津丁,赵无咎顿有所感,不由得赞了一句。 “兀那……少年?你身边这只大虫是怎么回事?若是你自己养的,速速离开燕子津这里,不要想着搞事情。” 那群津丁之中,为首者是个大约三十来岁汉子,身材矮壮,声若洪钟。 这是个很有眼力的。 一看赵无咎的穿着打扮,虽然风尘仆仆,但是却用料都是上好的布料;胯下巨马更是神异非常;腰上带着的把柄横刀制式但却长出不少的佩刀,多半是自己花钱定制的,没有几十贯钱决计拿不下来…… 因此,这人说话还算客气,没有上来就吆五喝六,只是点明了:不要在燕子津搞事,最好能自行离去。 对此,赵无咎倒是也没有什么不满,人家也确实没有说错什么。 只不过,走是不可能走的。 “这位差人勿扰,某来此地只为赁艘漕船,叫你家的津令老爷见面一叙。” 说罢,他就伸手入怀,抽出了一本用油纸包裹,然后从里面拿出一本绢面图册。 “某的注色经历在此,里面夹着过所,可供尔勘验。” 注色经历是官吏才有的、朝廷发放用来验明身份的文书,而过所则是由各地官府发放的可让人穿州过府的证明信函。 那名津丁队正有些见识,他知道这两件东西凑到一起,再加上赵无咎那看似少年人的面孔,合理的解释怕是只有一种。 “眼前这位,很可能是个生来就带职爵的世家子弟,绝不能怠慢了。” 想到这里,他连忙想要躬身上前接过来查看。只是,刚刚迈了一步,他却又畏惧于赵无咎身边的来福。于是有些踌躇,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 好在,赵无咎没有那些大官的排场,看出这津丁队正的顾虑与担忧,干脆翻身下马,将东西亲自交到他的手上。 后者谢过之后,只是打开注色经历看了一眼,随即就交手作揖,对赵无咎行了一个全礼。 这个队正其实也就看到了几行字:千牛卫检校、骑都尉、右拾遗…… 可单单就是这一行套色(防伪)印在纸上的小字,就将他骇得不轻,他知道那几个官职有多大,那是比津令大人直属的顶头上司、水部郎中都要大的大官。 “这是哪一路世家子啊,此地方圆百里之内,好像都没有如此显赫的世家?” 疑惑归疑惑,可那注色经历和过所是做不得假的,于是他一面让其它津丁为赵无咎头前引路,自己则赶忙跑去向津令张大人禀报。 此时,他也顾不上张大人有客在了,两三步就跑进值庐。 “大人——” 燕子津津令张孟将正在烹茶,招待自己远道而来的一位好友,听得津丁队正的禀报,连忙拿来那注色经历和过所看了看。 “胡队正,你是说那人是身高九尺开外,可是却长了张少年脸?” 张孟将招待的那名客人,同样也听了队正话语,随即也起身询问了一句。 队正抱拳答曰:“正是。” “这个少年可是姓赵,名无咎,官职是骑都尉、右拾遗,还挂着千牛检校的头衔?” “怀英兄,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与这赵无咎认识?”拿着注色经历的津令张孟将好奇道:“可这样的遮奢人物不该是在洛京城吗,怎么会出现在我这小小的燕子津?” 听得好友的问话,狄怀英点点头,笑着说道:“我的确与这位少年是在洛京城结识的。 只是,此子并非是什么世家子,他这一身官职荣赏全赖于……额,确实也是他自己在圣人天子面前有功劳所致。 至于说,他之出现在燕子津,我猜他应该是来订一艘大船。” 那个胡姓队正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心道这位狄大人真是神了,不愧是大理寺出来办差的能人,各个都能掐会算似地。 同时,他也赶忙补充道:“是的,狄大人说得没错,那位公子确实说自己要订艘大船。” 就在三人说话的当口,值庐外面响起人马行走的声音,燕子津津令张孟江和狄怀英一起,赶紧起身迎了出去。 毕竟,哪怕狄怀英确实与赵无咎相识,可后者毕竟是朝廷五品的官员。 别说津令这样的九品小官了,就是这个比狄怀英这个掌推覆出使的正八品大理寺评事,都要高出好几级。 而刚刚下马的赵无咎,登时便认出了狄怀英。 因为两人算是旧识,还一起吃过酒,再加上对方年纪确实比自己大不少,所以赵无咎也没有任这两人按下官见上官的礼节行礼,只是推辞不过而受了个半礼,随即也还了回去。 几人进了值庐,狄怀英随即便开口,有些好奇地询问道:“无咎兄弟,可是刚刚从登州府那边赶来,扶余那边的战事情况如何了?” 因为扶余的大局已经安定下来,保密程度其实不高,过段时间回到洛京上报朝廷之后,恐怕邸报就会发下来了。 所以,赵无咎没必要隐瞒太多,他只是隐去了一些大周军队具体实力的信息,以及未来三分扶余的具体操作方式,便将自己出使的见闻,大致讲述给了狄怀英这个三十多岁的“好奇宝宝”听。 而那旁听的张孟将,别看只是个九品津令,居然也听赵无咎讲述听得极为认真。 他那火炉上面烹煮的茶汤都烹糊了,最后都冒出焦味才幡然醒悟。 张孟将一边连连告歉,一边让仆役进来换上新的茶点、吃食,然后再准备一些菜肴。 “赵都尉请放心,今日燕子津这边正好有一艘五百石的大船,下官已经命人让船主将粮食调入转运舱里面了,不收取他们的费用。只是让船主带人载着使团往上游航行,到了魏县地界,在那里就有专门的客舟可以换乘,使团只要乘上客舟,便可很舒服地直接抵达洛京。” 第369章 诡案 “扶余平定下来了,想我大周百姓,至少有三、五载太平日子可过。每每念及于此,唯有浮一大白,方可谓为开怀。” 说是酒宴,不过碍于燕子津的条件所限,其实也只有几道菜肴可下箸,和几壶浊酒可饮。 但是,那津令张孟将确是个好酒的,几个菜就喝得舌头都有点大了。 狄怀英知道自己这好友的脾性,也知道其志向可不是屈居于一津之地,当个小小的津令。 不过,在向赵无咎稍稍举杯,为自己朋友无状而告罪之后,他还是开口对张孟将直言:“孟将的愿望是好的,可是恐怕大周最近依旧要有战事。” 此言一出,赵无咎和张孟将都看向了他,脸上也全都露出了诧异神情。 赵无咎知道将要有战事发生,是因为他是李隆千秋节宴上那场刺杀的亲历者,他知道那件事虽然秘而不发,但却已经被定性成了蕃国的大论(宰相)禄东赞之子论钦陵行谋逆之举。 除了那位圣人天子之外,朝堂上的那些大佬,也都达成了要出兵惩戒蕃国的共识。事实上,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有此次前往扶余的机会。 然而,这件事应该还不至于被区区一名大理石评事知道。当然,这并非是他看不起狄怀英的才干。只是,国之大者,在祀在戎。讨伐一国这样的机密,谁人也不会轻易泄露出去。 所以,赵无咎才会有些奇怪,狄怀英是怎么知道大周要出兵的呢? “怀英何出此言,扶余一战而定,大军不日便将凯旋献俘,为何战事还不能平定下来?我知道涿郡那边和塞外接壤的地方,之前也在闹绿眉贼,不过不是有杨玄撼亲自率兵去平叛了吗?听说那边绿眉贼已经被杀得大败,残余的一些匪寇也逃向草原。他们的结局无非也就是自甘堕落,最终化为塞外杂胡,不复华夏衣冠。” 狄怀英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说得不是这两桩事情,无咎兄弟,孟将贤弟,你们有所不知——” 接着,他就将自己为何会来到燕子津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原来,狄怀英是办差回来。和赵无咎的情况有些类似,他也“出使”去了。作为大理寺的评事,有些时候也需要出使地方,前去推鞠详刑。 当然,需要惊动到大理寺的案件,肯定不是什么小案子。 狄怀英出使的地方是高州,穿过大庾岭一路向南,在岭南道的最南边。 不过,去那边他可不是去吃荔枝的,而是代朝廷去处理一件影响到当地两大世家之间的悬案。 “这个案子相当棘手,还不仅仅是因为涉及到两大世家,更是和一外邦有关……” 狄怀英沉吟了一下,方才捋顺了自己要想说什么,因为这事实在是有些纷乱繁杂。 “……高州两大世家冯家和林家。 前者不用说了,那位‘内庭宰相’高元植本来就是姓冯,其实也是冯家的本家。 而后者,则是在五岭南北开枝散叶,盘踞了近千年的大家族。 他们之间的争执是因一女子悔婚导致,而那女子姓范,并非是吾大周之人。其真实的身份,实际上是林邑国的公主。 只不过,前些年的时候,林邑国内发生了一桩大事,他们的宰相篡权,杀害了其国君主,自立为王。 这件事,此前大周并不知情,而我也是在高州调查案件的时候才得知了此事。 那个姓范的女子,便是林邑国前国王仅存的嫡女,被忠心的侍卫保护着逃到了大周高州居住,避难了数载。 或许可能是为了复国,此范姓女嫁给了冯家的嫡子,只是成亲的当天却突然悔婚,后来又传出了嫁入到林家的消息。 为此,冯家和林家交恶,彼此间开始了争斗,小到地方上的宗族械斗,大到整个高州官场上冯家人和林家人互相倾轧,一州之际的政务都乱了套,这才引起了凤台那些大人们的注意,着大理寺派人去查案。 我去了这趟,确实是解决了一些事。 至少,我探听出了这个范姓公主的底细,知道了林邑国被宰相篡权的事情。 还有就是,几经查访之下,林家的那几房嫡子确实没有人娶到范姓女——传出这个消息的人也被我找到了,乃是那范姓女的一名仆人,人也已经被押送至洛京。 只不过,那范姓女,仍杳无音讯。 此外,林邑国现任国王婆罗多,就是那僭越称帝的宰相,其使者在洛京也有意瞒报,而且也有和扶南沆瀣一气的嫌疑。 回到洛京后,我得把此事上报上去,至于说朝廷如何处理林邑国和扶南…… 我猜测朝廷可能又是要对其用兵,至少要有威慑,否则人人效法之,欺瞒我大周朝堂上下,岂不荒谬?” 听了狄怀英说的这件奇事,张孟将也被直接干沉默了。因为就算他再怎么觉得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可也不得不承认,林邑国和扶南国做的事情确实不能姑息。 若是长此以往下去,化外之地,畏威而不畏德,所有国家都敢来哄骗大周,那么就不仅仅是闹些“笑话”这么简单了。 因为狄怀英讲的这件事,所以宴席的氛围瞬间变得有些冷场。好在这时,那个姓胡的津丁队正走了进来,禀报了那艘漕船已经盘完了坝,重新滑到了水里。 翌日一大早,使者团队也抵达了燕子津,郭老夫子的车马顺着驰道就上了船。薛承誉则指挥着那些扶余人,将自己的行囊也搬上船。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随着船夫们将缆绳解开,这艘大船再一次启航。赵无咎发现,有些稍小一些的漕船似乎是跟随着他们这艘大船,一同离开了燕子津。 问过船老大才知道,这些漕船不同于进鲜船,在水上的速度不够快。而因为这漕河上还有一些水匪,所以这些小一些的船东也喜欢跟着大些的船一起,抱团走船。 “原来如此,”赵无咎心道。 他也想起自己之前乘坐进鲜船的经历,那时遇到的锦帆贼看来也不是个案。 第370章 林邑奴 除了那些跟着大漕船的小舟楫,昨日恰巧碰到那回京述职的狄怀英,同样也跟着使节团这一行人。而且,得益于与赵无咎有旧,他还带着两名仆人上了大漕船。 他带来的两名仆人也不一般,等到上了船,赵无咎才得以一见。之前在燕子津的时候,这两个人一直被狄怀英勒令闭门不出,就是为了免得引起旁人侧目。 这一对儿男女仆人,皆卷发而黑肤,前面容稍稍有别于西域卖入大周的僧只奴,而是那种真正昆仑奴,又名林邑奴。 这还是见多识广的薛承誉,给赵无咎解的疑惑:“大约七八年前,洛京神都流行过一阵蓄奴风潮,显贵之家皆以畜养域外奴隶为荣。 新罗婢,昆仑奴,豪右子弟更是对此趋之若鹜。 不过根据《岭外代答》所言,真正的昆仑奴,其实只有林邑国南边和扶南国边境上的卷发而黑肤的奴隶。 康国和粟特商人见有巨利可图,故而从极西之地运来一些僧只奴,充作昆仑奴在丰都市贩运。 只不过,后来因为被人戳破把戏,昆仑奴就变得不那么抢手了。 若非见过真正的昆仑奴长相,而仅以文字记载来看,无论坐地的商人还是买主,都很难将其与僧只奴分辨出来。 哪怕后来为了正名,商人将昆仑奴改名为林邑奴,洛京神都也没人有兴趣购买了。 再加上奴隶以‘林邑’为名,引来了那从占城来的林邑使者的不满,向朝廷上表抗辩。 最终就连‘昆仑奴’改名这件事,也变得不了了之,几乎没几个人在意了。” 赵无咎有点好奇,薛承誉既然知道得这么详细,那他有没有买过林邑奴? 只不过,这轻薄公子给出的回答,却令他稍感意外。 “这种争奇斗富的事有什么意思?跨下马、手中弓、腰间刀,这才是奇男子该玩的东西。 就算那些人传什么——‘昆仑奴各个力大无穷,武艺高强,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可用脑子想一想就能知道,那些昆仑奴要真各个有如此本领,他们还能被抓来做奴隶? 谁信这个,不是蠢物,就是废物。洛京城里那帮蠢笨如猪狗的家伙,从小到大可没少被我胖揍。 反正,我没看过他们蓄养的昆仑奴有什么血性,敢为了被揍的主人就向我发起挑战和复仇。” 额……好吧,赵无咎觉得他这么说也挺合理的。毕竟,这位薛承誉薛大公子不仅有个当节度使的阿爷,还有个皇帝舅舅,洛京城里敢揍他的人,绝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对于林邑奴的讨论,持续了没多久。一来是因为一上漕船,狄怀英也像在燕子津一样,让那两名林邑奴躲进了船舱,二来是因为只是行了小半天左右,他们就来到了魏县境内,在这里要再次转乘。 船上拉着不少人,可是这些人毕竟比货物要轻了不少,故而行船的速度比预想中还要快许多。 本来,赵无咎还想问问狄怀英,要不要继续一同转乘客船? 不过,没想到对方反而提前找来了,跟他说之前多谢搭载一程,可他因为急于回京复命,所以要找寻艘进鲜船先行一步。 “那狄兄珍重。”见对方去意已决,赵无咎没理由拦着人家,于是便拱手道别。 “某也祝无咎兄弟你们一路顺风。”狄怀英同样痛快道别道。 ………… 魏县城里,在一家客栈里,范谦卸去了伪装,用特殊油脂洗去了身上那层黑色。 接着,他就赶紧出门,在县城里的成衣铺买了两套细葛道袍和幞头,穿好一套扮作书生模样,另一套则装进行囊里背着,整个人就像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 接着,范谦就兴冲冲地直奔瓜洲而去。 所谓的“瓜洲”,指的是一处位于魏县永济渠,以及当地一条名为懋水的河流处,因为泥沙堆积而形成的瓜形沙洲,三面临水,俨然是一道天然码头。 和他们今日下船的官津不同,瓜洲这地方是许多渔民和小船聚集的地方,洲上有十几家河库(仓库)与工坊,伺候着来自各地的船只,平日里也端地异常繁忙。 入冬之后,在瓜洲想要找到一条夹带三名乘客的进鲜船,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若不知门道,径直去问,个个都是严守律法的好船老大,绝不会有半点通融。 反之,若是窥得门径,便会请当地一位有点人脉的船牙,让其私底下居中拉纤说合。 而这种牙人,一般都出自漕工们的帮会。他们天天在各处码头搬运货物,和不少船东都认识,干起这件事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此中关节,范谦已经同狄大人打听清楚了,于是便径直找到一处河库。 河库前,有几个黝黑的脚夫正调完石灰捻料,正在为仓库修补一年下来墙壁、屋顶上出现的漏洞。入冬之后,随着河上船只渐渐稀少,这些漕工也得干些这样的往日不惜得做得“散碎”活计,来给家里赚些嚼果。毕竟,手停口停,他们这些人不干活就没饭吃。 范谦扮作书生,走到这群人跟前,彬彬有礼地拱了拱手。 “在下苑谦,江南左道人士,叨扰诸位兄台,敢问你们的纲首可也在此处?” 他把自己名字改了下,将“范”说成“苑”,又将自己籍贯说成江南左道而非真正的岭南道。 看他打扮模样,这些人登时便以为他是冬天就远道进京,准备春闱的赶考书生,于是朝河库里喊了一声。 很快,一个闲汉模样的白胖子便打着哈欠,从河库里走了出来,这人穿着一件满是油腻污渍的粗褂短袄,和那些漕工不一样,他脚上还穿着双布履,走起路来,浑身肥肉颤悠悠地,宛如河里面流动的水波。 此人耷拉着眼眉,斜眼看了看范谦,似乎一点也没有搭话的意思。 范谦尴尬地咳了一声,然后便硬着头皮,交手行礼说道:“还敢请教这位大兄,此地可有过水东岸的针路?” 第371章 花头陀 范谦说得是漕工们的切口。 在漕工口中,没有东西这个说法,“东”其实是北,而“西”则是南,“岸”指的终点,所谓的“针路”就是“船路”。 这句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能不能找到一条到往北走的快船。 那白胖子听他说出了切口,态度稍稍变得热络了点:“有,自然是有的,只是看小先生想怎样一个过法?” 范谦赶忙道:“三只鸬鹚,都扎紧了脖子。” 鸬鹚两条腿,说得示人。扎了脖子的鸬鹚,不能吃鱼,就是说这次捎人不带货——胖子这倒是早有预料——毕竟是书生,又不是行商。 于是,他装模作样地拈了拈嘴边稀疏的胡须,伸出一只手掌正反手晃了两下。 一手之数是五陌,晃了两下就是一贯钱。 当然,这只是是从中拉纤的费用,不包括找到船后要交给船老大的船资。 因为范谦不带货,而漕工们没法赚一笔装运货物的辛苦钱,所以这人故意把介绍费码高了足足一倍,而这笔钱最终大半都会流进他自己的口袋,他手底下的漕工只能赚些跑腿的肉好(铜钱)。 范谦闻言皱了皱眉,只是碍于此行确实紧急,他无心其讨价还价,当即从怀里钱袋子中拿出了一颗媚川珠。 那白胖纲首似乎一瞬间眼睛都亮了,他认识这种小东西,也大概知道它们价值几许。 这是在岭南才有出产的珍珠,需要采珠人冒死潜入海中,然后才能采集起来的珍宝。媚川珠和合浦珠,都是南珠中的佳品。 那胖子接过珠子,透着日头看了眼,脸色顿时变得有些谄媚。 “您想要乘坐什么船?”看了半天,他才问出了这句。 范谦道:“自然是直达洛京的进鲜船,越快越好。” 胖子一听皱了皱眉,不过还是殷勤道:“进鲜船,这时节着实是不好找,一般都得夏秋之际才有。 不过,这边埠口有一条现成的客船,它也在洛京靠岸。 要是您愿意搭乘,其实往北走的速度也比进鲜船也慢不了多少。 因为它纯是搭载行人的船只,亦不用沿途装卸货物,省却了不少工夫。 只要北面不下雪,河面不封冻,多则七日,少则四、五日,这船肯定能够抵达洛京。” 听他这么讲,范谦想了一下便旋即选择同意。等到他带着这个纲首去往了客栈,将此事禀报给了狄大人和自家小姐,他们也只得选择搭乘客船。毕竟,非得等一艘进鲜船,那还不知道要等多久。说不定客船都到了洛京,还没等到呢。 那白胖纲首在魏县似乎很有门路,只是安排一个漕工拿着名帖来去了一趟,接着就又将三人带去了那艘客船所在的码头。 船老大最终收了足足一拾二贯钱,狄怀英用银馃子会账,然后才被放上了船。不过,那船老大还有一个额外要求。 “诸位,不是老儿我刻薄,可这几日你们只能待在两间船舱里,饮食便溺都不得出来。”他对狄怀英和范家两人说道:“但我保证,每日都会让人给你们送吃喝,恭桶也会给你们每日更换涮洗。” 虽然这个要求确实有些苛刻,但现在已经上了船,狄怀英三人也只得答应。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艘船的船老大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担心这几个被夹带的书生可能会影响到自己接到的那批贵客。 那可是县令老爷亲自让典史过来,让他们好生招待的人,同时他们也是包下了他的这艘客船。 若非那典史没有留下一个铜板,而这个船老大也不敢向官面上的老爷们讨要——他现在只担心这次魏县的官老爷们赖账,所以只能靠偷偷夹带来给赚些本钱回来。 狄怀英还不知道,他虽然已经跟赵无咎先行道别,但最终居然还是乘了同一艘船。 没错,这艘客船便是魏县的县令,在接到了燕子津津令张孟将传书之后,特意为使节团留下的。 不仅如此,这位县老爷今日还专门摆了一场酒宴,为远道而来的使节团接风洗尘。 等了一晚上,又是在第二天一大早的时候,使节团里不少人还在舱内醒酒昏睡,这艘客船方才急匆匆地驶出了码头。 船上的人都不知道,就在这艘客船驶过瓜洲的时候,那个白胖纲首瞅见这一幕,不仅立刻让自己麾下两名漕工骑马追了上去,这两人还硬生生地追到了客船前面好几十里的地方。 那里有一段河流,叫“漯水河”,河床很宽,流水速度相当平缓。 这段河的两滩芦苇丛生,每到初秋,芦苇花怒放,而每进初冬,芦花枯萎,被风一吹,铺天盖地、漫天飞舞。 人们只要从此路过,身上准能落满芦花。因此,这段河流又被称为“苇河” 苇河岸边有一座半荒废的寺院,据说是前朝灭佛时所致,又因此伽蓝三面被苇河水环绕,故而得名叫“水围寺”。 “水围寺”原本既有前后殿,又有东西廊坊,殿内还有几十座粘土烧制的精美神像,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只是,现如今寺院荒废了,大殿廊坊由于被附近村民取走了梁柱,也就坍塌了下来,便做了一地的瓦砾——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因为就连那些瓦当也几乎全都被人捡走了,拿回自己家里用。 剩下的就只是墙壁倒塌后,摔碎而没人要的土砖,以及实在不便拿走的塑像。那些塑像身上的彩漆早就剥落了,身上也是饱经风霜,坑坑洼洼的。 曾经晚上有人路过此地,突兀见到这么一尊塑像,被吓了个半死。后来这地方“邪性”的名声就传开了,几乎没什么人会往这边走。于是,此地也就慢慢变成了一伙水匪盘踞的场所。 这群水匪之中,有个身材胖大的家伙,如果那范谦、狄怀英来到他面前,多半会猜到这人可能与他们找到的那纲首有些瓜葛,事实上两人确实是一母双生的亲弟兄。 因为他带人盘踞在一处荒废的破庙,而且总会趁着苇花飘荡时到河上“做买卖”,所以知道他的人为其起了个诨号—— 花头陀。 第372章 买凶杀人 花头陀此时正在陪人吃酒,他面前搁着一座虎蹲小红泥炉,炉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盆水,炉火烧得正旺盛,盆里“咕嘟咕嘟”地煮着几枚上粗下窄的铜筒子。 这玩意叫“酒烙子”,在酒席宴间可以使用它来温酒。使用时,先用滚水把这种铜制酒烙热透备着,倘若席间酒水冷了,便把它插入酒壶里烫酒,既方便又风雅。 只是,这玩意儿用起来太过麻烦,而且黄铜本身就是值钱之物,拿来烫酒也有些奢靡。 故而,只有在大户人家,往往才会用到这东西。 像那虎蹲红泥小炉,外加那几个小铜盆、铜筒子都是配套的,一套下来大约得值个十贯钱左右,比一把制式的横刀都要贵重。 它们出现在荒废的寺庙里,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花头陀这样的水匪,绝不会花闲钱置办这等不当吃不当喝的东西。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套酒烙子是一次做买卖时,被他使用方便铲“买”回来的。 而其原先的主人,则是一名进京赶考的江南书生,那人连同他的几名学兄、学弟则全都被花头陀用方便铲给铲断了头。 “……虽然肯定不如冯贤弟,但俺们这买卖别看做得不大,油水其实也是不少的。守着这条河,每次有肥肉过,俺们只要过上一手,那准能粘上一手的油。” 花头陀吃了一杯酒,仿佛觉得不够尽兴,直接拿起酒壶就对嘴喝了起来。 而被他称作“冯贤弟”的那人,脸上却始终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端坐在一块倒塌的天王塑像上,花头陀准备酒水、肉食之类的,压根连动都没有动。 不过,这倒也不是看不起花头陀,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他最近得了“怪病”,整张脸都木了。 姓冯的这人沉吟片刻,开口道:“花兄弟的意思,我懂。接下来,只要你们探听到了从岭南来人的消息,把那岭南来的三个家伙给宰了……家主交代某,事急从权,小弟必有重谢。” 说着话,他就拿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一尺见方,三寸高的木匣。 这个匣子平平无奇,也就是由上好的黄花梨所制;打开之后,里面装的东西也很普通,也就是满满一匣子的银馃子。 看见这阵仗,花头陀的喉咙不由得“咕噜噜”咽了口唾沫,这些东西他可是太喜爱了。 “啖狗肠的腌臜玩意儿,”拿出礼物的冯奉先,心里对于这个花头陀满是鄙视。 他是不会告诉这家伙,原本主家是给了他整整一匣子上好的南珠:不是合浦珠,就是媚川珠,足足有一斛之多。 如果去那洛京神都——也只能是去洛京神都——那些珠子能轻易换十数万贯钱,又或者换至少五六百斤成色最好的白银。 这么大一笔钱,现在全归他冯奉先掌管,只是从指甲缝里漏出一点就足以让人色变。 “花老大!” 这时,一名水围寺外面放哨的探子跑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名漕工打扮的人。 “二爷派人送来信了,岭南来的人坐上了客船,最多一两个时辰就能经过咱们这苇河口了。 兄弟们都等着听……呃嘶——” 那人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也瞅见了冯奉先摊开在地上的那盒谢礼。这么多银子,被日头一照,明晃晃的,把他两眼都晃直了。 事实上,不仅仅是整个小喽啰,有资格在水围寺里面落座的那几个当家的,也全都被这一大盒银子给唬得屏息凝神。 还是花头陀最先反应过来。 这水匪头子先是“哈哈”大笑了几声,缓解了自己方才失态的尴尬,然后才对那探子喊道:“把所有人都点齐喽,都上蚱蜢舟,进芦苇荡子把自己藏好喽。 老二、老三,还是你们俩去扮‘钓叟’,只要你们截停了那客船就是大功一件,咱们论功行赏时给你们算个头功。 让水鬼队的兄弟们都赶紧吃东西,紧着肥油渣吃,吃完就穿水靠。 要是情形不对,听我号令,水鬼队的人立马下水,把那艘船给我凿沉了……” 一条条命令,随着花头陀的安排,全都被传达了下去。 别看这水匪头子有些见钱眼开,可他在干那水上的无本买卖方面,经验确实老道。 负责拦停的人,负责登船的人,甚至就连情况不对时,专门负责凿船的人都有安排,这其实已经比绝大部分水匪强上不少了。 更何况,和普通的匪类不同,花头陀这个大当家本身就是这伙人最大的倚仗。 他是一个六品武者,一手方便铲使得出神入化,传承的功法讲究“一力破万法”,方圆数百里内都罕逢敌手。 “冯老弟还请跟吾等一齐前往,只有你见过那三人的长相。若是我们将其宰了,你也好做个见证,我们拿冯家的这些钱也拿的心安理得。” 说完,花头陀就重重一跺脚,插进地里一尺来深的方便铲就“跳”到他手里。 紧接着,这家伙抡起铲子,将一尊至少一丈来高的倒塌塑像给重新挑了起来,露出下面暗藏的石匮。他将冯奉先送来的谢礼,也就是那一黄花梨盒子的银子全都放了进去,又将塑像重新压在石匮上面。别说一般人了,就连八九品的武者,短时间内估计都拿那两千多斤沉的“压箱石”没有办法。 这家伙别看举止粗鲁,可实际上却是个极细心之人,把银子留在这里的意思就是告诉所有人:银子就在这里,等干完这票买卖,我就回来给你们分。 “也好,还请花大当家头前带路,”冯奉先考虑都没考虑,很痛快地就答应了下来。 他知道对方是怕自己留下,想办法把那笔银子拿走,那他们这一趟可就白干了。 可是花头陀不知道的是,就算他们不说,冯奉先也得跟着去。毕竟,冯家的钱财可是他收的,如果到最后没能截杀掉那三的话,岭南冯氏的怒火可就要由他来承担了。 “好,冯老弟果然是痛快人,咱们现在就出发!所有人,抄上家伙跟我发财去——” 第373章 钓叟拦江 客船从魏县启程,大约两个时辰,还没到正午行经至苇河。 这段水域很宽阔,正午时也没有几艘行船,赵无咎他们乘坐到那艘船孤零零地在水面上航行,宛如一条飘荡在水上的楼阁。 连日来舟车劳顿,郭老夫子毕竟上了岁数,身子骨多少有些乏了。 于是,趁着晌午,这位老夫子便走上了甲板,躺在矮榻上晒起了太阳。 矮榻自然是赵无咎帮他抬出来的,除了抬东西,赵无咎还被留在他身边,跟着那个新收下的小学弟高仙芝一起给老夫子背书。 一老一少一童子,一高一矮一躺平。 这一幕,看得那个名满洛京的轻薄公子,躲在船舱门口直捂着肚子,憋得很辛苦,才没有笑出声。 使节团里的其他周人,大多也都在自己船舱里休息,只有来自扶余和三韩的几人,因为来到大周感到事事新奇,所以才一直保持着亢奋,此时还在客船上到处流连。 负鸬鹚特意凑到了薛承誉身边,这个扶余两班贵族子弟,明显是想要恭维这位大周节度使之子兼洛京贵少。 “那位赵检校也真是的,为了讨师长喜欢,竟然把矮榻放到甲板上,和那些浑身酸臭船工为伍。 还有郭老夫子,教导学问也就算了,竟然让其和一个小童子一起背书,简直是有些贻笑大方了,那位赵检校居然也不觉得羞耻,还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 他这几日看郭老夫子总是敲打薛承誉,并且还特别看重赵无咎,故而此时想要在薛承誉给后者上上眼药。 这家伙已经听人说了,赵无咎本人并非世家出身,他甚至连算是官员子弟都很勉强,只是运气好才混进了使节团,再加上其天生一副“非人哉”的样子,凭借勇力,这才在扶余立下了大功。 对于赵无咎的境遇,负鸬鹚说不嫉妒那是假的,想他一个扶余两班贵族家的嫡长子,也是散尽了大半家财才能获得去洛京神都、去那国子学求学的机会。 可那赵无咎明明是泥腿子出身,却一路好运连连,这回到洛京还得有封赏,根本不用科举考试也能出仕为官。 负鸬鹚絮絮叨叨说了几句,直到他发现薛承誉扭过头,似笑非笑看向自己,这人才哂笑着止住了话语。 “你懂个屁!” 薛承誉脸上虽然还挂着笑意,但是嘴巴里说出的话语却冰冷无比。 “别说小爷没提醒你,在这路上你说一句‘郭老夫子’也就罢了。 到了洛京、进了国子学,你最好老老实实叫他老人家一声‘郭祭酒’,如果乖巧些,叫声‘少傅大人’也可以。 要不然,你到时候晚上被人打了,就算去京兆尹那里告官,京兆尹说不定你得叫人再掌掴你一顿才行。 另外,你跟某很熟吗? 到了洛京神都,我会喊那‘大块头’一块吃酒,要不然也把你一起带上? 可我就怕带上你,你回头再被人给欺负咯,那些豪友贵少们肯定会给无咎面子,但他们对你估计就是插科打诨了。” 三两句话,薛承誉就说得负鸬鹚满脸尴尬,只得讪讪离去。 他或许和赵无咎算不上朋友,但是就像此次前往扶余,赵无咎认可了他的能力。这位轻薄公子也对赵无咎的能力有了充分认识,心里将其当作不世出的奇才。 负鸬鹚的“离间计”,使用得还是痕迹太过,薛承誉一眼就看穿了。 “蛮夷就是蛮夷,”他心里嗤笑了一声,接着又打量起了甲板上那老少幼组合,心里无比期望能够再看到一次,赵无咎被老夫子。拿着戒尺打得鸡飞狗跳的有趣场景。 不过,他这计划显然是要落空。 赵无咎的背诵本领,可是有点系统里【博闻强识】技能打底,被老夫子教过的内容,根本不可能忘记。 而那个叫高仙芝的小童子,则纯粹就是天生很聪明,记性也一样很不错。 因此,郭老夫子听这二人背书,等到他们都背完了,还没拿起过哪怕一次戒尺。 甚至,觉得心情大好,郭元朗还从矮榻上坐了起来,凭栏远眺河面。 兴致来了,当即赋诗一首: 翩翩苇絮坠轻流,巨舸中流任自游。 老翁笑谈随波去,归京故道水云稠。 “夫子,夫子!” 高仙芝突然站起身,指着前面芦苇荡里钻出来的一条小舟,这条船上有一人在划船,另外一人则披着蓑衣垂钓。 “不是巨舸中流任自游,那艘船上的人怎么回事,好像就要撞到咱们了嘞!” 其实不仅仅是他,甲板上的船工们也有人注意到了小舟,一边高声驱赶那二人,一边在找寻长竿之类的东西。 可结果,那艘垂钓小船居然对呼喊声充耳不闻,顺水而下外加划桨,距离客船的船身也越来越近,越来越难避开。 “有古怪……” 赵无咎突然有所感。 并非是所谓的预判,而是身为二品武者的他,竟然从那两名钓叟身上,感受到一丝丝的真气波动。 “……这两个人可能是水匪!” 就在赵无咎想要提醒船东,他们可能遇到伪装的水匪,大家伙要格外小心的同时,那钓叟中的一人突然动。 那小船前面钓鱼的“钓叟”,猛地拉起自己的鱼竿,然而他这杆子下面挂的却不是什么鱼获,钓钩拉起了一条沉在水底的铁锁链锁。这人马上双臂较力,将铁锁链狠狠。投掷向了河岸边的芦苇荡里。 那里早已有人在埋伏。 当铁锁链的一端被人接住,另外一端被早就则系在了河对岸,就在一株需要两人合抱才能够抱住的柳树树干上面。 伴随着“砰”的一声,客船随即就被铁锁链勾住了船头,而就在“吱呀呀”的声音里,铁锁链已经压碎了船头木料,深深嵌进了船只的龙骨和外壳里面。 与此同时,一阵铙钹声响后,数十艘舴艋舟就从两岸边的芦苇荡路钻了出来。 这些小船上面,各自有一人站了起来,他们抡圆了胳膊,挥舞着不断转动的飞虎爪,找准机会就准备登船。 第374章 水鬼凿舟 “嗖、嗖、嗖——” 几根飞虎爪从小船上飞起,钩住了大周使团搭乘这艘客船的船舷,随即就有人开始拽着绳子准备往船上攀援。 而船上的船工们则发出惊叫,船老大赶忙组织他们拿鱼叉的拿鱼叉,拿割网刀的拿割网刀。 “守住船舷,别让人爬上来!” “快去喊桨手,让他们向后退!” “河面这么宽,舵手往辰位偏舵,咱们绕开这段铁索!” 不过,就在这时,从河边的芦苇荡里,突然又驶出了一艘篷船。它比舴艋舟大一些,上面还竖立着一根旗杆。 旗杆上挂着一面红布角旗,角旗上用白垩写了一个大大的“花”字。 “是花头陀。” 长跑这条水路的船老大,立马认出这旗子所代表的含义,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听说过花头陀,这可是一个凶悍的水匪,有人甚至传言这家伙敢生吃小儿心肝,被这伙人劫杀的船只,很少有幸存者。 而就在这船老大心道不妙的时候,那艘篷船里,果然钻出了一个秃头大汉。 他手里拿着一柄方便铲,隔着老远就指着客船,大声报了一段切口: “吾等兄弟水路蹚,今日汝曹入吾疆。 来者且听吾言讲,吾本水上豪侠郎。 此路吾等水路长,此河恰似钱满仓。 劝汝速把帆儿降,莫惊吾等刀与枪。” 一众水匪纷纷附和,唱着这调子,不断逼近客船,威逼恐吓。 他们每每劫船,只要亮出这阵势,再大的漕船也会乖乖听话停船,只有交足买路的银钱,方可继续通航。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响亮的大笑,突然间在客船的船舱里传了出来。 赵无咎刚刚把郭老夫子和高仙芝送回船舱,顺带拿了自己的兵刃出来,结果就听见了水匪们报的这个贯口。 他走到了船头,满脸嘲弄地笑道:“哟嚯,尔等猪狗辈,说话一段段的干什么,还想要去考科举不成?” 说话的同时,赵无咎随即弯弓如满月,“嗖嗖嗖”地射出了一壶羽箭,箭箭不虚发,全都命中了舴艋舟上的水匪。 他专门挑那些手里有弓箭的下手,仗着自己拿了五石硬弓,隔着老远就将这些人逐个点名,以避免他们射伤船上的船工。 须臾之间,赵无咎就射完了整整一壶箭,不多不少正好三十根羽箭,而那伙水匪立马也折损了足足三十多人。 为什么“多”呢? 这是因为赵无咎用的硬弓力道太大,而水匪们身上又都只是穿着短褂,有的大冬天还打着赤膊,箭矢从其身上穿心而过,一根箭有的就射穿了两三个人。 “不好,点子扎手!” 花头陀看的分明,赵无咎不仅长得令人侧目,显露的这一手射术也委实令人心惊。 想也没想,这个水匪头子赶快嘬唇打声刺耳的唿哨,他在给那些水鬼们发讯号。 早早饱食一顿猪油渣,身上也揉搓暖和起来的水鬼们,立刻潜入水下,拿着斧凿就向这艘客船包围过来。 这是花头陀纵横苇河的杀手锏。 十来个精挑细选出来的,从小在河沟子里泡着长大的大小伙子,每日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做“无本买卖”前还要管他们一顿猪油渣——吃了这个东西,在水下身上才不会觉得冷,潜行的时间才能拉长。 而这些水鬼的作用也很大。 任是什么船,船上有什么高手,只要被凿破了外壳,船只要是进了水,一船人都要下水去喂鱼鳖。 花头陀的名号很响,附近的地方官不是没想过将这伙人剿了,只不过他们徘徊的那个水围寺三面环水,想要剿灭只能从河上用船只运送乡勇。 可再多的乡勇,只要还需要乘坐舟楫,那都会被这伙子水鬼克制得死死的。是以,官府对这货蟊贼也有些无奈,最终只能听之任之,令其存续到了今时今日。 可就在今天,晌晴白日的,花头陀招募的这批精悍水鬼,竟然遭遇了让他们中很多人这辈子都不敢再下水的可怕怪物。 水鬼遇上真“鬼”了。 赵无咎的那匹黑色巨马,也就是由扶余鬼怪、丰山之神化作的旺财,方才竟然自行走上了甲板,投入水中。 这家伙一个猛子就潜到了水底。 它不需要呼气,也不畏惧寒暑,因此在水中比花头陀训养的水鬼们更加如鱼得水。 当后者拿着斧凿,想要在客船上开洞的时候,它就四蹄振奋从河底一跃而起,对着那些人是又踢又咬。 哪怕闭气的功夫练得再好,可也比不上这个根本就不用喘气儿的家伙。更何况,这家伙的力气可不是寻常人能比得了的,被它咬一口、踢上一脚,最好的下场也是血肉模糊、筋骨折断。 十几个水鬼,止两三个弹指,便全军覆没。他们争先恐后地浮到水面上,一边叫嚷着“水里有鬼”,一边拼命想要划水离开。 可是,来都来了,再想走就没那么容易。都不用赵无咎打招呼,客船的船老大当即发狠,让人往河里撒网捕捞。 不仅如此,他还吩咐那些船工:“都警醒一些,捞上这些匪类,谁要是敢呲歪,你们就用鱼叉给他戳两个血窟窿!” 船工们纷纷唱喏。 这年头,离乡背井出来跑船的,大多也是狠人,平日里也没少和水匪打交道,你死我活的场景也没少经历。 除了一些半大小子,被那些船工心一软捞上船,挨了顿梢棒招呼。剩下七八个水鬼,则是在网兜里就被了了账。 “这……” 这一幕被篷船上的花头陀尽收眼底,花了大价钱和很多心血培养的水鬼,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报了销,令其只觉目眦欲裂。 不过,他也没有脑子一热,自己就冲过去,而是想要质问那给自己送礼,让自己带人来劫杀客船的冯奉先。 这他娘的是一艘普通客舟? 然而,还未等其开口,也就是刚刚扭头,他就听见身后河面上传来“噗通”一声水响。那个冯奉先见情势不对,竟然自行跳水远遁,逃离了这艘篷船。 不仅如此,给花头陀摇橹的两名手下,他们此刻竟也瘫倒在船上,咽喉处赫然分别钉着两只转轮镳。 第375章 扑朔迷离 “竖子尔敢!” 花头陀气得头发都要长出来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被姓冯的给坑了。 那家伙不仅自己先溜之乎也,还把花头陀给留了下来,被迫去断后阻敌。 可花头陀是什么人? 断后?阻敌? 他一个大当家要干这种事情,那还养着手下的兄弟们做什么? 于是,想也不想,花头陀就敲响了铙钹,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大声催促手底下的几个当家的,外加乘着舴艋舟的弟兄们并肩子上,去强行登船。 而就在这时,客船船舱里大周使节团的众人也都被惊动了,那些随行的武官们立马接手了客船的甲板。 和船工们手中仅有刀叉、梢棒、渔网等兵刃不同,他们手里有着许多大周军中的制式武器,不仅有弓箭、横刀,甚至有人还拿着了几副臂张弩跑了上来。 几个“侥幸”顺着飞虎爪爬上来,翻过船舷的水匪,都没有容得赵无咎出手,薛承誉就带着自己几个自家的私兵找上了他们。 像那小童子高仙芝的阿爷高舍鸡,更是艺高人胆大,竟然从客船跳上附近徘徊的小舟,一人一剑,很快就挑断了一船水匪的手脚筋腱。 接着,他又用轻身功夫,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船,一船船地令水匪俯首投降,罕见有胆大或者莽撞的水匪头目自恃武力与其相争,结果也都被这个之前扶余禁军统领,三两剑下去就速速斗败。 “不中用的货色,死就死了。” 看着手下一个个倒下,花头陀心中恶狠狠地想到,与此同时他也在忙着把篷船上的尸体丢进水里,然后摇起船橹就向着芦苇荡的方向划船。只要抵达那地方,他就可以借着芦苇荡的遮掩迅速离去。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兄弟没了还能再结交,要是他自己折在这,那可就全完了。 然而,他现在想崩撤卖溜,其实已经有些晚了。因为赵无咎已经从客船的船头一跃而下,踩翻了两艘舴艋舟借力,如同一只大雕般来到了这家伙头顶。 赵无咎的话语声,如雷霆炸裂,在这家伙头顶响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也太小觑某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 话声未至,一柄重锤就跟着狠狠砸落了下来,花头陀不由得大惊失色。 作为一名五品的武者,他的感知很是敏锐,还没挨上这一锤,心里已经隐隐生出惧意,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不可力敌。 不过,知道归知道,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赵无咎的这一锤,看似平平无奇,实际上却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隙。 因此,无奈之下的花头陀也只能咬着牙举起了方便铲,想要尽全力将这一锤荡开。 “铛!” “咔嚓!” 重锤和方便铲甫一接触,花头陀就感到一股沛莫能御的巨力从头顶传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抵挡,结果自己的双脚把船板都踩碎了。 吾命休矣! 然而,他这次又想错了。 虽然那柄重锤有数百斤沉,但是被赵无咎拿在手里却举重若轻,如臂挥指。 他那一记泰山压顶般的重击,只是用巨力把花头陀震得浑身酥麻,却并非是想要直接取了这家伙的性命。 因此,当方便铲出现明显弯折的瞬间,赵无咎便借力那么一勾一拽。 他在半空来了个鹞子翻身,直挺挺地落到了花头陀身后,这一下把篷船的一头都压得向水里沉了下去,船板几乎碰到水面。 花头陀站立不稳,方便铲“噗通”一声丢进水里,接着整个人也要落水。 可就在这时,赵无咎却于间不容发之际伸出手掌,作“拿取”之势。一股真气勃然激射而出,旋即就又将这个水匪头子擒拿了回来。 等到赵无咎的手指碰到他的脑袋,一股股黑色的细线蓦地便从指尖蔓延到了花头陀的身体,在其背心、胸口、百会等周身大穴之处,隐然凝成米粒大小的黑点。 从这一刻起,花头陀的身家性命就全然落于赵无咎掌控之中,整个人纵然远隔千里也避免不了后者的抟玩。 抟龙九转……连龙都可以抟玩,何况一个普通的凡人? “给我老实点。” 赵无咎掐着花头陀的脑袋,就如同抓住一个冬瓜似地,从篷船上再度高高跃起。在把那艘破船踩得散了架的同时,他也拎着个大活人,飞纵出去十几丈远,直接登上了客船。 “我只数三个数,伏低不杀,违者我即可送尔下河为鱼鳖饵食,勿谓言之不预也!” 拎着那个花头陀,赵无咎矗立在客船的船头上,对着水中的匪寇们大声发出通牒。 他这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刹那间便传遍了整个河面,那些水匪无不感觉脑子嗡嗡作响。 二品武者,言出法随。 意之所至,凡人莫可逆。 在赵无咎神意的针对下,那些水匪转瞬间便被攻破了心房,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就丧失了继续鏖战的勇气。 客船上的大周使团武官们纷纷叫好,还以为这其中也有自己力战的功劳,在场唯有仅次于赵无咎的四品高手高舍鸡心有所感,看向赵无咎的眼神既惊讶,又满是疑惑。 只不过,四品武者和二品武者之间,犹有天渊之别,他现在还不敢确定这是不是赵无咎用神意一力迫降了所有水匪。 “把所有人都拿下,带到岸上去。咱们也得将船靠岸,这船头恐怕得修葺一番。再派几个人去附近官府报官,找县尉带人过来将这群宵小收监……” 一切尘埃落定,此等庶务没有麻烦郭老夫子,薛承誉就拿了主意。 在这位节度使之子的安排下,客船迅速靠岸,船上的船工有的下水去检查客船受损情况,最后发现确实得用焦油、棉布和木板加固一下。 要是不靠岸继续航行,备不住遇到个水流湍急的地方,又或者万一和别的船只发生磕碰,那么这艘船多半就要漏水了,到时候说不定就会有倾覆之虞。 因为要检修船只,所以船舱里的船客也不得不全都上岸少待。 而这样一来,纵然船老大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看在熟人和银钱面子上夹带的几个人会暴露出来。 赵无咎一眼就看到了狄怀英,以及跟着他的两名穿得像是上京赶考仕子般的年轻人,只不过其中一人似乎是个女人? 第375章 又一故人 “赵兄弟?” “狄兄?” 赵无咎和狄怀英,两人看到彼此之后都有些诧异,他们以为上一次分别之后,再见面应该是在神都洛京。 而就在两人寒暄之际,那位郭老夫子和薛承誉竟然也走了过来,他们身边的高舍鸡还押着那个水匪头子花头陀,旁边还站着那满脸尴尬神色的船老大。 “就是这三人,他们从岭南来的,有个姓冯的说是有世家要买他们性命,那个木头人似的家伙给了我报酬。” 郭元朗略一思索,旋即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三人在船上的?” “是南珠,这三人在魏县那边找船,用了颗南珠给了我二弟当作酬劳。姓冯的也已经同我二弟见过面了,让他注意这边拿出岭南物产之人。所以,看见了南珠,我二弟立马让手下的两个漕工来知会我……” 在赵无咎跟前,花头陀不敢抵赖,也无法抵赖,只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为何要劫杀客船的实情讲出。 “那魏县的花老二竟然是你阿弟!我可是看在熟人面上才同意帮他夹带三人,连荐书都没看!”船老大愤愤不平道。 郭老夫子又是略一沉思。 岭南、世家、姓冯的,这几个词连在一起,随即就凑成了一副很难抉择的双陆残局。 这件事该不该过问,又或者说该怎么过问,对于智计百出的郭老夫子来说也是一道难题。 毕竟,如果他的猜测属实,那个“姓冯的”是高州冯氏的人。 而且,他们现在可是已经进了中原,若真是冯家人翻越五岭都要来此地截杀三人,这三个人到底做了什么事? 以及,追杀几人到了中原,那冯氏一门有没有动用他们在朝中的关系? 或许有些人不清楚,可他郭元朗却知道:那位“内廷宰相”高元植的姓氏,其实是取自高州的“高”,这位遮奢人物从前也是冯家的人。 管了这件事,若是和高元植交恶,那结果可就相当不妙了。 在废立太子一事上,虽然一直没有表明立场,但此公曾经却在私底下为太子挡了不少暗箭。 至少,郑贵妃的“枕边风”不能完全吹进圣人天子的耳朵,有大半原因是深得李隆信任的高元植严加管束宫人和宦官,不允许他们妄论和参与进此事里面。 “如果没有那高阿翁一句‘天子家事,做奴婢的想是胆敢掺和,某第一个送尔归西’,太极宫里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混上那从龙之功,会选择向太子发难。” 郭老夫子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 还是赵无咎打破了僵局,和郭老夫子不同,他对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不熟,可是却恰好遇到过一个姓冯的木头人。 “那个姓冯的家伙叫什么,他操着岭南口音,还是别的地方的口音?” 赵无咎一问,花头陀立马回答:“那人叫冯奉先,他说自己是岭南冯家的人,可是口音却好像来自河北道那边。” “此人年纪多大,武艺是什么路数?”赵无咎又追问道。 “这个冯奉先的年岁不大,也就是二十啷当岁出头。武艺路数他没有展露过,但他似乎善用旁门暗器。他本来是跟着我一起来的,可见势不妙就溜之大吉,跳水游走之前还用两个转轮镳抹了我两个手下的脖子。” 所谓的转轮镳,就是马嚼子两边转轮形状的零件。当那个花头陀说出这东西之后,赵无咎又让他带着去看了看他那两个手下的尸身,果然那两人是被人用转轮镳钉进喉咙而气绝身亡。 “你确定当时没感到真气涌动?” 赵无咎掂量着那两枚转轮镳,又甩手将其打了出去。他手腕用劲,两枚转轮镳“叮叮”两声,几乎同时钉进了河滩边上一块拳头大的卵石。 “没,没有。” 花头陀有些畏怯地答道。 此时,赵无咎基本已经完全可以肯定:那个用转轮镳杀人逃走的冯奉先,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冯奉先了。 因为他是武道二品高手,再加上天生神力,所以才能把这么小的两片转轮镳,打出足以击碎石头的力道。 可若换作其武者,如果不运用真气,想用两片转轮镳击杀两人,那可就是要用一些技巧了,而赵无咎觉得那冯奉先用的技巧就是绷簧和击括。他对这个将自身改造成木傀儡的家伙,有着很深的印象。 同样地,就凭赵无咎这惊世骇俗的身形体魄,哪怕仅仅是一面之缘,冯奉先对这个生得如巨人般的少年也是一眼难忘。 从苇河凫水逃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冯奉先这也才重新从水里出来。上岸之后,他连鼓动真气,将身上的衣袍弄干都来不及,而是立马伸手在膝盖侧面一掰一按。 随着一通鼓捣,他的两条小腿突然就变了形状,从那木傀儡的下方伸出来两根高跷似的短棍,而且上面还用簧片与他那木傀儡做成的小腿相连接。 站起身之后,冯奉先先是蹦了蹦,随后调校好了合适的感觉,每一步跨出都能迈出两丈来远,跑起来的速度疾逾奔马,一路朝着洛京的方向疾行。 在看到赵无咎这个东山老相识的瞬间,他就知道事情坏了,自打从东山县城被攻破、他迅速逃遁出城,后又经贵人引荐,认了岭南冯氏作为本家。 明面上,他这次是为岭南冯家效力,可背地里却是遵从了那位贵人的指令。 “冯家的事没办好,大不了从此不去高州便是,可要是将杨公交待的事情弄出岔子,这辈子天下间都再无吾立锥之地。” 孰轻孰重,冯奉先拎得清楚其中的干系,故而也不想要画蛇添足自己擅自去做决定——他去过洛京,听过那月旦评,知道了赵无咎的事情。 旬月前,赵无咎随着使团出使扶余,这里再次看到他,冯奉先第一时间就想到赵无咎是和使节团一起归京的。 那狄怀英和范氏二人和大周使节团同行,先不管能不能成功,单单就是对其进行截杀这件事情本身,其后续的麻烦也不再只是除掉区区一名正八品大理寺平事了。 “任务已经失败了,只有将这个消息带回去才能将功补过,任何自作主张的节外生枝之举,都可能带来更严苛的惩罚……” 第376章 牵一发 咔嗒!咔嗒!咔嗒! 火镰敲击燧石,迸出一连串耀眼的火星,直直扑入干燥的油脂和锯末碎屑里。 犹如雨后春笋一般,火苗旋即冒了出来,很快就点燃了周围堆着的碎叶枯枝。 与此同时,一股悠长的吹息也从侧面吹过,令火势徒然旺盛起来,令那铜火盆上的铁篦子都微微见了红芒。 此时天色将晚,槽内的火光映着赵无咎的脸。眼看火旺起来,他也顾不上鼻子上沾的灰烟了,伸手就拿起一些烤串。 这些肉串都是不久前串起来的。 因为要停船检修,又要让县尉把还活着的水匪押走,所以他们一行人,不得不还得在此地盘桓一夜。 本来,赵无咎还想要询问狄怀英一下,可是当他说出自己所知道的那个“冯奉先”,党郭老夫子听说此人曾经还在常州府城当过军官,这位曾经朝廷重臣立刻让赵无咎先去打猎、搞些新鲜肉食——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他不希望赵无酒继续掺和这件事。 在周围十几里转了个遍,赵无咎也仅仅成功捉到了几只野兔、山雉。不是他捉不到猎物,而是周围的猎物早就让一到冬天就难熬过去的百姓们给打光了。 他自己亲自动手掏出刀子,宰杀猎物,褪毛剥皮,把这些肉切得大小匀称,穿成串得时候也是肥瘦相间。 除了准备这些肉串之外,他还专门串了些兔腰串和鸡心。他用手里几根细竹签,穿将这几颗血淋淋的内脏,全都放在篦子上炙烤,很快就烧得外焦里嫩。 这些内脏烤得外焦里嫩,腥鲜交错,一口咬下去便能感受到一股脂香、肉香从嘴巴直接冲上头顶。再加上使节团不缺调料,所以烤好的肉串上还有辛香与椒香,令人回味无穷。 所以,这才是他要吃的肉串,再搭配着麦麸做成的胡饼,那加一个吃得舒坦。 “你怎么不吃肉串,光吃这些烤下水干什么?”薛承誉走了过来,伸手就想要去拿铁篦子上放着的肉串,不料却被赵无咎用竹签子抽了一下。他立马把手缩了回去。 “想吃肉,有肉干。你没见我喂那只来福,都是用的肉干?这些鲜肉烤得串是给老人小孩和女人准备的,你难道还要和他们抢食不成?” “你就充烂好人吧!”薛承誉撇了撇嘴,也心有不甘地拿起了一串杂碎烤串,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而赵无咎只是笑了笑,随后就喊了高仙芝过来,让他把肉串都送给郭老夫子、那个范氏女,以及高仙芝这小孩自己。 “郭公让我劝你,最好不要管这档子事,”当高仙芝离开后,薛承誉又劝了劝赵无咎,“你回去只要等着接受封赏就可以,那位狄评事的事情就交给大理寺来处理,咱们让他跟着一起回京,就已经能确保他的安全了。”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千万不要节外生枝,这件事似乎已经有些失去了控制,就连那素来以刚正不阿闻名的郭公都有些担忧。 …………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圣人天子这次叫我回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常州刺史府内,常州刺史裴鲤同杨玄撼交谈,后者则是在和前者一直抱怨。 经过大肆清剿,已经祸害了涿郡一两年绿眉叛军,此时在这里已经几乎销声匿迹。 可是,就在要接受战功封赏的时候,杨玄撼突然接到了京师传来的敕命,李隆居然此时在招他回洛京。 原因也很简单,那位圣人天子居然要给他加封成鸿胪寺卿,主管接待万邦来朝时的、来自各地的使节团。 “这无非就是明升暗降罢了!” 杨玄撼抱怨道:“若是我阿爷还在的话,朝堂上那衮衮诸公,有谁敢为了讨好那个郑家,为了让那两个如同肥猪般的家伙摘了战事的桃子,给圣人出这么个馊主意?” 他没有说自己阿爷“死了”——虽然朝堂上的衮衮诸公都是这么想的,但是他和裴鲤却知道那位杨公其实是假死。 ………… 塞外草原,阴颉利的大帐内,他此时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扶余的书信。 而当他看完这封信,瞬间就站起来,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怎么!” 阴颉利诧异地自言自语。 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之前派去联络周边靺鞨部落的人、反对那位靺鞨共主大祚荣的林老爷,竟然汇报了扶余国的国都被攻陷,整个国家分成两三份的奇闻。 “不行,还是不行,”阴颉利此时有点拿不定主意了,本来他安排林老爷去靺鞨部落过冬牧场是打个前站。 他真正的想法,其实是希望将自己手下的军队深入塞外,占了靺鞨人的地盘——而要是和大周不断周旋,某一天他麾下的势力非得扛不住而作鸟兽散。 “可现在,那边是去不了了,”阴颉利改变了主意,不过依旧在犹豫要不要趁着还没有下雪,再南下抢掠一番。 可就在这时,另外一封来信也到了,而这竟然是杨玄撼派人送来的。 “……仆闻智者见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今大周虽强,然其君臣失和,民怨沸腾,边疆之祸,近在旦夕。 足下据塞外之雄,拥兵自重,虎视眈眈,此诚英雄用武之地也。 仆父,昔日与足下有旧,交情深厚,今虽天人两隔,然仆不敢忘前盟。窃以为,足下与我大周,虽有疆场之别,然利害相共,实为一体。周之安危,即足下之安危;周之祸福,即足下之祸福。 今周室衰微,内忧外患,交相煎迫,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足下若不及时救助,一旦周室有失,足下亦将唇亡齿寒,独木难支。仆今奉命回京,朝堂之事,纷纭莫测,然仆之心,唯愿与足下共谋大计,守望相助,以固边疆,以安黎民。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望足下明察,早定良策,以副天下之望……” 看完这封信,阴颉利突然有了种不真实感,他无法相信杨玄撼居然会写信邀他入主中原,而且关键还是留了封信在。 第377章 李府惊夜 岁末时分,李异府刚刚才应付完各路官员的上门贺拜,喧闹的府邸渐渐恢复了夜里该有的安静。 虽然神色如常,但他的确有些疲惫,微微弓着身子背着手的姿态显露了这一点。 不过,瞧着那厅堂中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它们代表了洛京各路官员、人马对他的“忠心”——这位中书令大人不由得志得意满起来。 突然,这堆如同小山般的贺礼,竟然开始轻轻晃动。 “嗯?” 李异府心里奇怪了一下。 ………… 李异府的宅邸门口,一名用麻巾缠着光亮油皮的年轻小厮,正在将屋檐下的积雪往外扫去。只不过,随着他洒扫,台阶上杂乱的脚印再次被厚厚的白雪遮住。 而就在这时,一只青色快靴踩在了第一级台阶上,紧接而来的两步异常轻快。 这是一个卖货郎打扮的人,肩膀上挑着着一个货担子,只是他这样一个货郎显然不应当出现在当朝宰相的大门前。 “小沙弥,中书令府上的酥油可好吃……”这人话语间带着一丝戏谑。 可还没等那个小厮作恼,他手上的扫帚变成好几截掉在了雪地上,切口平整光滑。 那小厮反应过来就要叫人,可结果嘴巴就像是被鱼鳔胶粘上也似——其实还就真是那货郎带着的鱼鳔胶——根本张不开嘴,接着他就被货郎捏住了脖颈,昏了过去,直挺挺地倒进了雪地。 “还磨蹭作甚,不如直接杀进去。”红色的大门也不知怎么的,自己就开了。 一名身穿白袍的年轻人,这时居然从门里走出来,对着那货郎有些不满地说道。 “烟霞阵,某已经布置好了。杀了那个李猫儿,咱们也可以轻易退去。” 这个年轻人不是旁人,正是洛京城有名大盗“空空儿”之中的老五,“幻郎”罗思远。而那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则正是“空空儿”之中排行老二的潘占。 听得罗思远催促,素好戏谑的潘占,脸上登时露出一副作怪表情。 “老五,你都不愿意叫我一声二哥……那话怎么说的?对了,‘比这数九寒冬还让感到心寒’。” “二哥,你就别心寒了,倒是我这些小家伙们真齿冷了。” 这时,又有一个人从街角走了过来,这人身上穿着厚厚的蜡染靛蓝色棉袍,脑袋上盘着和大周男子常戴幞头形制大为不同的黑色头巾,像极了把一个大号漆盒安在了头顶。 而他一只手中,也同样提拎着一个漆盒子,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把芦笙。 这人便是“空空儿”的老四,“药郎”合卜阑。 此时,除了老大“虎贲郎”庞千钧和老三“清算郎”裴十一,“空空儿”五人中的三人已经在大半夜,于李异府门前碰了面。 ………… “此中定有蹊跷。”李异府看到眼前的这一幕,顿时感到惊讶莫名。 原来,就在刚刚,那堆贺礼突然就开始不住地晃动,一个发霉的木匣子居然自己从贺礼堆里“挤”了出来,匣子盖更是自己弹了开来。 这个匣子里面装着的是一把布满了豁口、有些锈迹的铁剑。 哪怕悬挂着的巨大八角灯笼,将整个厅堂照得亮如白昼,也不见它有一丝逼人的寒光。 可即便如此,这个被人私下里叫作“李猫儿”的中书令大人,还是像真正的小狸奴一样,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正在逼近自己。 “退!” 李异府刚刚退后了几步,厅堂屋顶的瓦砾上突然就落下五柄利剑,它们分散成了一道圆圈,从天而降落在了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周围。 只差一步,李异府若是刚刚退得慢了一点点,那他就要被这五把利剑刺死。 就在这利剑从天而降之后,紧接着就有五名手执短刀的黑衣刺客,从屋顶上坠落下来。 他们之前全都在房顶屏息守候,只是为了得到这个刺杀的机会,足足坚持了一整天的时间,任凭大雪纷飞将身子掩盖,居然也没有动地方。 李异府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能感觉到死亡正在逼近自己。这些刺客手中的匕首在灯笼的照耀下泛着幽蓝的光芒,显然是淬了剧毒。 “杀!” 刺客们低喝一声,身形一抖,身上雪屑全部弹开,接着就如同鬼魅般向李异府扑来。他们的匕首划破空气,带起一道道致命的寒光。 而就在他们即将得手之际,这位之前从未展露过武艺的中书令大人,身体竟然猛地一扭,避开了正面刺来的匕首,同时他的右手猛地一挥,一道寒芒从他的袖中射出,直取一名刺客的咽喉。 “噗嗤”一声,血花飞溅,那名刺客的喉咙被寒芒穿透,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死在这里。 只不过,这也仅仅是一个开始,另外四名刺客的攻击已经接踵而至。 李异府的身体如“风摆柳”一般,左右飘摇,每一次移动都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致命的攻击。 “唰唰唰!” 闪躲的同时,李异府也解下了蹀躞带防身,带身柔软如蛇,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道道血光。但刺客们也不是易与之辈,他们的攻击如同狂风暴雨,不给李异府任何喘息的机会。 “铛!” 一名刺客的匕首与李异府的蹀躞带相撞,金玉材质的带扣对上钢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李异府的手臂微微一麻。 就在这时,另一名刺客趁机刺向李异府的后背,匕首上的毒液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不过,李异府的身体突然一矮,整个人如同狸猫般贴地翻滚,躲过了这致命一击。 “噗!” 招式用老,这匕首刺入了立柱,而李异府已经出现在了那名刺客的身后。他的蹀躞带猛地一挥,带身直接缠住了刺客的脖子。 “嘎吱”一声,那刺客甚至连惨叫都没有发出来,身体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同伴的身死并没有影响到其它刺客,他们依旧挥动着如同毒蛇獠牙的匕首,直取李异府要害。 “铛铛铛!” 李异府的蹀躞带舞成了一片光影,将匕首全部挡开。但他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他的体力正在迅速消耗。 “嗖!” 就在这时,一道寒芒从窗外射入,直取一名刺客的眉心。那名刺客反应不及,被寒芒穿透了头颅,当场毙命。 “谁!” 就在这时,李异府的攻击已经到了。他的蹀躞带如同闪电般缠住了另外三个刺客的脖子,猛地一拉,脖颈骨发出了清脆的骨折声。 接连“噗通”几声倒地的声响,他们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五官都溢出了鲜血。 “咳咳.……” 因为刚刚那番激烈搏杀,所以李异府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过,他却也眯起了眼睛,死死注视着厅堂窗外的人影。 第378章 樊楼夜话 夜色如墨,寒风凛冽。 厅堂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李异府那略显疲惫的面容。他的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锐利,紧紧盯着窗外那若隐若现的人影。 虽然方才有人助他杀了一名刺客,但他仍不可相信外面的人是来帮自己的。 因为这不合常理,若是真心想帮他,为何还要隐匿着行迹?而且,虽然今日碰巧府内好手尽数不在府中,但是李府之中的仆役、小厮、婢女、家丁至少也有两三百人,这些人怎么也都该听见打斗的动静了,怎么这么久还没有人过来? 夜色中,窗外之人终于似乎“等不及了”,于是走到了厅堂的大门前,而这人正是之前一路从门外走来的货郎。 “你们是何人?为何要闯进我家里?” 李异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还挺聪明的……但我们是谁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今天必须死。”货郎潘占开口说话了,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 话音未落,潘占的身影已经如鬼魅般出现在厅堂之中,他的货担子突然打开,里面竟然藏着各式各样的暗器。 他随手一挥,数十枚飞镖、飞刀、铁蒺藜等暗器如同暴雨般向李异府袭来。 他认出来了,这就是刚才投掷飞镖,从外面射杀屋内刺客的那人。只不过现在,潘占的目标改为了这位中书令大人。 李异府的瞳孔骤然收缩,蹀躞带再次被其挥舞起来,如同一道屏障,将暗器一一挡开。然而,潘占的攻击只是开始。 “腾蛟起陆,烟走龙蛇!” 就好像李异府猜到的,刚刚窗外果然不止有一个人,“幻郎”罗思远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紧接着,一条由浓烟组成的“长龙”就扑进了厅堂,颜色斑斓,如同晚霞一般美丽,却隐藏着致命的杀机。这烟雾中蕴含着剧毒,一旦吸入,即使是武艺再高强之人也会瞬间失去战斗力。 感到自己鼻头发紧,李异府心中一惊,迅速屏住呼吸,但烟雾已经弥漫开来,他的视线也同时受阻,只能凭借听觉和直觉来感知敌人的位置。 而就在这时,“药郎”合卜阑的身影出现在烟瘴之后,他手中的芦笙被其吹响,吹出了一种奇异的旋律。这旋律似乎有着某种魔力,让李异府的心跳加速,体内的真气开始紊乱。 然而,“药郎”合卜阑的攻击手段,可不仅仅是这恼人的旋律。 事实上,绰号之所以是药郎,是因为合卜阑善用兽药,可以操控一些动物为其所用。当悠扬的芦笙声响彻厅堂,片刻后,便听到一阵“吱吱”声传来。紧接着,无数老鼠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在合卜阑的芦笙操控下,如潮水般向李异府扑去。 潘占见状,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的货担子再次打开,这次里面竟然取出一块有着“嗡嗡”盘旋着毒蜂的蜂巢。这是他在野外采集来的,毒性极强,一旦被蛰,即使是一头牛也会在瞬间倒下。 潘占用一种特殊的手法,迅速将这蜂巢丢掷向了李异府,后者也只能仓皇应对,用蹀躞带再次加速挥舞,企图令毒蜂、老鼠远离自己的身体。 但是这样一来,他的注意力也被分散了。就在这时,潘占又使出了鬼魅般的身法,突然就出现在李异府的背后,手中的两把短锥直刺李异府的后心。 李异府感觉到了背后的杀气,他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扑,躲过了这致命一击。然而,他的身体刚刚落地,合卜阑的芦笙声再次响起,他的真气再次紊乱。 “结束了。” 潘占的声音在烟雾中响起,投掷出两枚尖锥的同时,手中变戏法似地突然出现了一把长剑,剑尖直指李异府的咽喉。 李异府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的身体突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蹀躞带如同狂风般挥舞,将潘占的长剑击飞。然后,他的身体猛地一转,蹀躞带如同一条长蛇般缠住了潘占的脖子。 “咔嚓!”一声,潘占的脖子被生生扭断。然而,就在这时,从那不断逼近的烟龙里面,再次走出了一个潘占。 后面这个是真的,而前面那个货郎潘占,其实只不过是被“幻郎”罗思远制作出的一个幻像,他欺骗到了李异府的感知。 而就在这时,真潘占的短刀也真地刺入了李异府的胸口,而合卜阑的芦笙声也让他的最后一丝真气彻底散乱。 李异府的身体缓缓倒下,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最终是变成了一具尸体。 “空空儿”三人查看了一番李异府的尸体,接着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只留下厅堂中一片狼藉和李异府的尸体。 这场刺杀,“空空儿”幸不辱命。 ………… 樊楼,这座洛京城里最有名的销金窟,是夜仍旧歌舞升平,喧嚣吵闹的紧。 只是在其后院,魏无醉居住的小楼里面,这位樊楼的“主人”正在翻看最近送来的情报,其中就有今日刺杀李异府的事情。 魏无醉微微眯起双眼,目光在纸上停留许久。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重大的决策。 小楼外的喧嚣声似乎与他隔绝开来,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些情报如同复杂的丝线,在他的脑海中交织成一幅神秘的画卷。他知道,这场刺杀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挑战和机遇等待着他。 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灯火辉煌的樊楼。人们在那里尽情享受着美酒佳肴和歌舞表演,丝毫不知在这繁华的背后,隐藏着多少阴谋与危险。 魏无醉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必须继续掌控着这一切,才能在这个充满变数的世界中生存下去。而那些被他派遣出去的刺客,如“空空儿”等人,只是他手中的棋子,为他实现更终极的目标而努力。 “我可并非有意欺瞒杨公,这是他最近一直在闭关,。沟通有些不畅罢了。” 第380章 薛公子买单 不同于郭老夫子和薛承誉的担忧,赵无咎对于狄怀英,还有他带来的那两位姓范的人证,其实是抱有相当的好奇。 毕竟,他的那个量劫系统多少有些另类,并不鼓励宿主一味的苟着躺平。 可问题就是:不仅是郭老夫子和薛承誉不愿意让他涉足此事,就连直接遭遇刺杀的狄怀英,每当赵无咎想要谈及此事,他自己都会遮遮掩掩。 问就是大理寺自有法度,这件事情,真不能也不方便让外人知晓内幕。 就这样,虽然后面一段返回洛京的旅途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但是赵无咎也就仅仅知道那两个姓范的人证一个叫范谦,另一个叫范媛。 因为冬日漕运往来渐少,所以越往北走,沿岸就有越多无活可干的漕工,他们在这季节都转行当起了纤夫。 到了洛水,为了追求速度,每一亭路薛承誉都雇了大量纤夫在岸上牵引客船。 是以,在洛水上行舟的时间,也被硬生生地压缩到了两天。 赶在除夕元正放假之前,从扶余一路舟车辗转回来的队伍,总算在天津桥附近的码头上了岸。 就和赵无咎第一次看到这座神都时一样,甚至还要更加夸张,船上从扶余来的使者们看到洛京城时,眼睛都直了。 其中,有好汉文者,当即作了一首杂揉了自己想象的《洛京繁华歌》,歌以咏之—— 异域风尘客,迢迢入洛京。 金碧辉煌阁,玉砌雕栏清。 城楼高百尺,旌旗舞风轻。 街市人如织,车马响不停。 筝弦夜未央,舞袖弄风情。 酒肆传欢笑,香车逐月行。 文士挥翰墨,豪饮论英雄。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夕照皇城瓦,金粉散市津。 黄梁一梦中,洛京歌未平。 薛承誉听了之后,也不由得赞曰:“好诗,当浮一大白以佐之。” 要知道,他可是向来眼高于顶,而到了这熟悉的洛京城,这位轻薄公子又找回了往日那种“天矮七尺”的精神状态。 可即便如此,他也得承认这帮扶余使者之中,确实肚子里有些墨汁。 “天色将晚,鸿胪寺多半也没法安排各位,那就由某为尔等摆下一场接风宴。”他直接大包大揽道:“所有人都跟我去那樊楼吃喝玩耍,一应花销,皆由某来会账!” 众多扶余使者纷纷面露喜色,踏上大周土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船上跟那些大周使者朝夕相处,他们耳朵里早就听过樊楼“洛京销金第一”的大名。 今日刚抵达洛京,薛承誉就带着他们去樊楼长见识,真可谓是……额,不亦快哉! “薛公子大气!”众人纷纷赞道。 就连大周的使者之中,也有人跟着叫好,毕竟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去过樊楼的次数也屈指可数,甚至有人也根本没去过。 “好说,好说。”薛承誉似乎找回了往日的那种纨绔气息,笑呵呵地对众人绕着圈抱拳。 就这样,除了郭老夫子这样的老头子,以及少数几个有家有业使者,其它人全都被邀请去了樊楼,就连高舍鸡也带着他儿子高仙芝去开开眼。 而赵无咎虽然对去那樊楼看胡姬跳舞,其实意兴阑珊,但是对跟着去“蹭吃蹭喝”这件事却是颇为感兴趣。 他甚至都不是一个人,还带上了“来福”和“旺财”。后者还好说,可那只来福这一路上的“伙食费”,确实是让赵无咎多少有些为难。 去扶余前,他身上的余财基本上都换成了香料和货物,名义上是“礼物”,可实际上却是打算着到扶余倾销来换取收益。 然而,他到了扶余之后,之前打算做的“小买卖”没做成,而是直接做了一笔“大买卖”。他亲身参与,甚至可以说主导了一场将扶余“一分为三”的大战。 只不过,土地、人口想要换成钱财,总归是需要一些时间。因此,赵无咎回到大周时,身上的金银不能说一点也无,但也可以说钱袋子一点也不占份量。 这一路上,没时间去打猎,只能沿途靠岸给来福采购肉食,一天三十几斤的羊肉、猪肉,一个月下来把赵无咎的钱袋子都快掏干净了。 要不是遇到花头陀,又从这水匪头子的老巢找到冯奉先送的那些银馃子救急,赵无咎如果不想出去打猎,那就需要找同行之人拆兑借钱了。 当然,回到洛京之后,赶上元日假期,正好可以领取封赏来救急,他其实不算多着急。 不过,既然遇到了“薛公子买单”的好机会,赵无咎也不能辜负人家好意。 “今天你只吃牛肉。” 在前去樊楼的路上,利用【调禽聚兽】的异术,他反复叮嘱来福去吃席的时候一定要有点“眼力见”,丢不丢人无所谓——反正它也只是一头大虫——多吃点牛肉才是正经事。 当然,赵无咎也没有厚此薄彼,他也跟之前找到花头陀藏银的旺财说:“今天咱不喝浊酒了,葡萄酒、石榴酿、郎官清、新丰酒、桂花醑……一样先来一坛子,尝尝咸淡再说。” 被他带着一起去樊楼的,只有那个被拷了手铐脚镣,身上还用铁索捆着一个大箱子——里面装着赵无咎那三百多斤沉衣甲——的花头陀,没有任何嘱咐。 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赵无咎之所以带着这家伙,还是因为狄怀英的提醒。作为大理寺评事郎,狄怀英了解大周刑名各种关窍,他对赵无咎说了这个水匪头子多半也在刑部挂了号,可以去刑部领取赏银。 若非如此,在得知其藏了银子不说之后,赵无咎不是将其干脆也埋进土里,就是将其一身功夫都废掉,再交给当地县尉带走处理。 只不过,带着花头陀,赵无咎也让其天天背负了几百斤的“重担”。 像这种做牛做马的活,让这个杀人如麻的水匪头子来干,那完全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要不是怕把这货压死(带着人头领赏不如让他自己走着去刑部方便),赵无咎甚至连自己那把两百多斤沉的重锤,还有同样份量不轻的几把短戟都会丢给他扛着哩。 第381章 巧遇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随着薛承誉的引领,赵无咎一行人穿过了洛京宽敞的街道,来到了樊楼之前。 路上,他们也遇到几队净街的里卫和不良人。不过,当看到头前带路为何人,那些人要么远远避开,要么腆着脸上前打招呼之外,并没有多说什么“犯了宵禁”之类“怪话”。 轻薄公子之名,在洛京城可不是吹出来的,那里面有着他们这些人太多的血和泪。 外来者的扶余人使者或许没什么感觉,又或许是装作看不见,反正一路上他们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当车马走到樊楼门前,他们才又一次惊得张大了嘴巴。 樊楼,这座洛京的销金窟,夜夜笙歌,日日欢宴,乃是文人墨客、富商巨贾、豪右贵少们的流连忘返之地。 这栋楼的建筑仿若琼楼玉宇,雕梁画栋,端地是金碧辉煌。 此楼高数丈,飞檐翘角,楼顶的琉璃瓦片在月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光芒。这很难不让人怀疑,若不碍于形制,这栋楼的琉璃瓦会不会也会换成皇宫大内那种富丽堂皇的款式。 樊楼门前,耸立着一座旗牌楼,楼下还有两尊石狻猊蹲坐在那里。它们被雕刻得威武庄严,仿佛守护着这人间的极乐之地的守护神一般。 赵无咎抬头望去,只见楼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丝竹之声,悠扬婉转,伴随着豪客的高呼与女人的娇笑声,一齐飘荡在夜空之中。 一行人踏入樊楼,只见大堂内金碧辉煌,珠帘绣幕,香气袭人。 堂中摆放着数十张雕花木桌,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酒香四溢。 四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精美的诗词,增添了几分文雅之气。这些诗词都是来樊楼游玩的客人们书写的,无论是字还是诗都实属佳品。而且,只要有新的客人希望,那么他还可以自己作诗来与挂着的诗比较,只要能被众人品评略胜一筹,便可代替那原本的诗词挂将上去。 只是,今天众人可不是来对这一幅幅字迹品头论足的,薛承誉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地说道:“是夜,樊楼之内,诸位尽情享乐,一切开销,皆由薛某承担!” 众人闻言,纷纷雀跃欢呼,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赵无咎环顾四周,只见扶余使者们个个面露喜色,眼中闪烁着好奇与兴奋的光芒。他们久闻樊楼大名,今日得以一睹真容,自是心满意足。 赵无咎带着来福和旺财,在薛承誉的安排下,坐到了一张靠近舞台的桌子旁。 这张桌上只坐了寥寥几人。 没办法,带着一头猛虎跟着人酒楼就已经足够骇人了,那些小厮没一个敢把它牵到后院马厩去照看。 至于说旺财,这匹比寻常马匹大上许多的黑色巨马,则是因为赵无咎和同它说好了,今夜美酒管够,所以自然也不能到马厩里面暂时栖身。 有这一左一右两大“护法”,他们这一桌子地盘自然是显得十分局促,不过这个“马虎组合”倒也是引来了不少的瞩目。 令人没想到的是,一见这种情况,薛承誉可是高兴坏了。轻薄公子最喜欢这种被人瞩目的感觉,无论那目光背后含有怎样的意义,可能为人之所侧目,自然是有了别人所不能及的长处——优越感,这不就来了? 既然请客的都不挑理,赵无咎自然也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妥之处。毕竟,就算之前没有这马虎组合,他这么惊世骇俗的大块头,走到哪里也不会少了人们的注意。 神色如常的他,目光在樊楼大堂内打量梭巡,只见宾客们或举杯畅饮,或低声交谈,或欣赏着舞台上的歌舞表演,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舞台上,数名舞女身着彩衣,翩翩起舞。她们的舞姿轻盈曼妙,如同蝴蝶穿花,又似蜻蜓点水。舞女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妆容,眉眼之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风情。 赵无咎的目光,被一名舞女所吸引。那舞女身着一袭红裙,腰间系着金色的腰带,随着舞步的转动,裙摆轻轻飘扬,如同一朵盛开的红莲。她的眉眼如画,朱唇轻启,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故事。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端着一盆牛肉,来到了赵无咎的桌前。他按照赵无咎的吩咐,哆哆嗦嗦地将牛肉放在了来福面前。 而来福一见牛肉,立刻双眼放光,连“嗷呜”一声都没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赵无咎微微一笑,对“来福”说道:“慢点吃,别噎着。”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了舞台上的舞女,心中暗自思忖。他产生了一种预感今夜的樊楼之行,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遭遇。 小厮又送来一些菜肴,有贵妃红、驼峰炙、乳酿鱼、胡麻饼等,皆是樊楼的有名冷炊。同时,还有人用挑子送来了许多美酒,如三勒浆、桑落酒、新丰酒,这些酒这时节十分应季,因此樊楼备了很多存货。 “旺财,走一个。” 薛承誉给自己倒了杯三勒浆,剩下那一坛子就直接递到了旺财面前,这匹黑色巨马随即就叼住了坛子的边缘。 “咕噜噜”…… 几乎是同时,薛承誉满饮一杯三勒浆,而旺财则是满饮了一坛。 正当赵无咎沉浸在这樊楼的热闹之中时,忽然,樊楼的三层包厢中,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一个身影,那人身着华贵的锦袍,腰间挂着一块翠绿的玉佩,显然身份不凡。 此人正是洛京二皇子李生金,他与薛承誉是表兄弟,但两人的关系并不和睦。李生金素来以跋扈和喜怒无常闻名,今夜似乎又多喝了几杯,脸上带着几分醉意,眼神迷离。 他或是想要出来醒醒酒,目光在大堂中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赵无咎身边的旺财身上。旺财那雄壮的身躯,油亮的黑色皮毛,以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无不让李生金心生赞叹。 “好马!真是一匹好马!”李生金一边赞叹,一边踉跄着走下楼梯,向着赵无咎这一桌走来。 第382章 招贤纳才 赵无咎在那千秋节宴上,见过这位二皇子殿下,此外他还听说过这位皇子的一些事迹。 之前那次北邙之行,不仅最后洛京现龙,还有薛承誉遇到了巨象怪物拦路截杀的奇闻异事。 而在这两桩事迹之外,有些“小疵不暇”的事情也在洛京流传出来,虽然不像那些奇闻异事一样引起多方的关注。 比如,由二皇子李生金引出来的洛京新风尚:出游之人都得带上兜鍪,以策万全。 “若非此人是我二表兄,我老早就想痛殴这货一顿了。”这是薛承誉对李生金的评价。 而这时,李生金已经径直向薛承誉和赵无咎这一桌走来,眼睛直勾勾盯着旺财。 就像薛承誉不待见他,李生金也不待见这个轻薄公子。两人明明是表兄弟,可是见面之后却连个招呼也不打,一点也不体面。 “真是好马,能否割爱,将其让给我?” 醉意阑珊的李生金,没认出赵无咎是谁,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赵无咎正常清醒之人都不会忽视的大块头体型。 赵无咎还未回答,薛承誉却已经冷笑一声,主动接过了话茬。 虽然对方是李隆的亲儿子,但是薛承誉还是圣人天子的亲外甥呢。而且,论起受宠程度和母族出身这两项,李生金其实还比不上薛承誉。 “二表兄,这马可是我朋友的宝贝,你想要,只怕不容易。” 李生金闻言,脸色一沉,他素来与薛承誉不和,此刻更是觉得对方在挑衅自己。接着,他突然冷笑了两声:“好久不见,薛家表弟这是刚从扶余那穷乡僻壤回来?听说那边冬日里风挺大的,想来你这是在那边被风吹得闪着了舌头。” 话音未落,他突然就伸手向旺财的缰绳抓去。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缰绳的那一刻,旺财突然发出一声低吼,那声音虽不大,却带着一股威慑之力。 李生金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赵无咎见状,淡淡一笑,道:“二皇子殿下,此马性子烈,只怕不适合你。再者说,它这么大的块头,您骑上去不也有些不伦不类不是?” 李生金脸色涨红,堂堂皇子,他何时受过此等羞辱? 当然,因为母亲出身不高,他受到羞辱的时候有肯定是有的,只是被其自己给刻意忘记罢了。 李生金瞪着赵无咎,正欲发作,却见赵无咎身边的猛虎来福突然从快全都咽下去的牛肉盆里抬起了脑袋,用一双黄色的眸子紧紧盯着他,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似的。 李生金心中一惊,酒意瞬间清醒了大半。“哼,今日算你运气好!”冷哼一声,他转身离开了,再次向楼上包厢里走去。 而在一旁已作撸胳膊挽袖子状的薛承誉,也不由得微微皱眉,心中满是疑惑:“怪哉,怪哉,这家伙今日怎么转性子了?” 李生金回到楼上包厢,心中依旧愤懑难平。他越想越气,觉得今日在樊楼当着众多的宾客,被一个大傻个子和自己一向看不顺眼的薛承誉如此对待,这口气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定要找机会挽回。 他其实不是转了性子,而是今日在樊楼邀请一众能人异士,作为一场“招贤纳才”宴会的组织者,他确实是不方便发作,像往日那样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 包厢内,灯火摇曳,宾客们或高谈阔论,或推杯换盏,气氛热闹非凡。然而,李生金却独自坐在角落里,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刚才的场景,赵无咎的那番话和来福虎视眈眈的眼神,如同尖刺一般扎在他的心头。 就在这时,一个神秘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人面容冷峻,身着黑袍,浑身散发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此人就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李生金心中一动,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绝非寻常之辈。 他缓缓起身,走向黑袍人。黑袍人察觉到他的靠近,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李生金在黑袍人对面坐下,轻声问道:“阁下是何人?本王可否问下姓名?” 在一旁伺候酒局的索老——也就是那个之前就投效过来,供李生金驱策的西域康国富商索元礼——赶忙推开怀抱的一名舞姬,忙不迭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泽王殿下有所不知……” 他刚一开口,李生金就用鼻子“嗯”了一声,很显然对这个开场白很不满意。 “……哎呀,小老又说错话了,端的该打,该打,还请殿下恕罪。” 说着话,索元礼就赶忙用巴掌轻扇了几下自己的面皮。 不过,该说的话他还是得说,因为这个黑衣怪客是由他邀请来的。 准确的说,索元礼是领了那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阿爷的命令,把这个黑衣怪客引荐给大周泽王李生金。 今秋,在那场为圣人天子庆祝生辰而举办的千秋节宴之后,因为刺王杀驾的事情,所以大周洛京官场起了一些波澜。 当然,对于朝中大佬们来说的“波澜”,对于那些小官小吏们来说,这不啻一场滔天恶浪,不少人都被洗刷了下去。 借着这个机会,二皇子李生金才堪堪。兑现了之前的承诺,给这康国豪商索元礼在那丰都市的衙署里谋了个差事,当上了专门和商贾打交道的市丞。 虽然在洛京神都,这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点的小官,但对于索元礼这样的西域商贾来说,却是给个中书令都不换的肥缺。 他自然对此倍感珍惜。 而想要在丰都市里扎住脚,仅仅有个明面上的告身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些暗地里的支持才行。 就算索元礼豢养了一大批康国武士,可这些人在洛京暗面真正话事者面前,其实无足轻重,连个屁都不算。 他是费了好多银钱,托了不少门路,这才最终得了那位大阿爷的拨冗一见。见面之后,索元礼当即表示愿意伏低做小,拿自己产业给大阿爷上贡。 可谁知,这位大阿爷却是个不爱钱的,他只是交待了索元礼去办一件事。 第383章 奇人异士 这件事便是引荐这黑衣怪客。 那位大阿爷不仅知道在元日前夕,泽王李生金会在樊楼招贤纳才,还知道这场宴会是由索元礼花的银钱。 自然而然,由他出面把一个黑衣怪客引荐到李生金眼前,事情会变得很容易也很合理。 只是,听到大阿爷的要求,索元礼当时就感到有些坐蜡。 答应吧…… 把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引荐给自己最大的靠山,万一出了什么幺蛾子,他索元礼的下辈子可能就全完了。 不答应…… 别看他现在是丰都市的市丞,可是信不信,大阿爷有一千种办法能把他从丰都市署踢出去。 好在,大阿爷看出了索元礼的纠结,当即保证了这个黑衣怪客不会伤害到那位泽王。 “你在洛京待的时间也不短了,可曾听闻过老夫一生有负于何人过,又或者哪次食言而肥过?” 最终,这句话说动了索元礼,于是他将那个黑衣怪客带进了二皇子的招贤纳才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和宾客觥筹交错间,李生金一直没有注意到那个黑衣怪客,而后者也没有刻意显露自己。 而就在宴席快要结束,索元礼以为这件事就会这么顺顺利利过去的时候,刚刚才匆匆“更衣”回来的李生金,竟然一下子就和那个黑衣怪客对上了眼。 于是,这才有了索元礼跑过来打圆场,顺便近距离监视那人一举一动的场面。 “……泽王殿下,我为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来自海外倭国的高人。他是和上一批遣周使者们一起来的,而且还和那位晁大人是同乡哩!额,他叫作——” 索元礼喝了不少酒,就在他一时有些语塞的时候,对方干脆自报家门:“鬼室英(樱)。” 李生金心中疑惑更甚,他仔细打量着这个黑衣怪客,试图从他的身上看出一些端倪。 然而,黑袍人却始终面不改色,让人捉摸不透。 “殿下可是心中有恼怒,不妨说出来,让吾为您排解一番?” 嗯?有点本事。 李生金不由得眼前一亮。 要知道,因为要面子,所以他回到包厢之后,对刚刚在楼下吃瘪的事情只字不提。 那些传酒上菜的小厮仆役,婢女舞姬,自然也不敢多说少道。 那么,这个人还是能看出他遇到了一些事情,多半也是真有点本事的。 默默思忖片刻,这位泽王殿下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遭遇说了出来。那个鬼室英就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待李生金说完,他微微点头,说道:“皇子殿下莫恼,我有一法,可让您出这口胸中恶气。” 李生金眼睛又一亮,急忙问道:“什么方法?快点说来听听。” 只见,鬼室英(樱)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瓶中似有烟雾缭绕。“此乃奇物,可唤出一异兽,为殿下效力。” 李生金半信半疑,他接过琉璃瓶,仔细端详着。这瓶子通体晶莹剔透,散发着一股神秘的光芒。他心中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相信这个陌生人。 而鬼室樱也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缓缓说道:“皇子殿下放心,此异兽威力巨大,定能帮你达成心愿。只要你打开瓶子,便可唤出异兽。” 李生金咬咬牙,决定赌一把。他将琉璃瓶紧紧握在手中,刚想要打开瓶子上的塞子,躬身站在一旁的索元礼却突然磕磕巴巴地开口劝了一句:“泽…泽王殿下,这是在樊楼,咱们这么做不好吧?” 果然,此话一出,李生金脸上就露出了犹豫的神色,手上的动作也停住了。 倒不是说他怕惹事,只是这饭楼却是洛京城里世家豪门子弟汇聚之所,若是无故闹出些什么乱子,被人家参上一本,他多半得受到自己父皇的斥责乃至惩处。 “人家可是把一头老虎,还有一只异类的巨马带进了楼里,不也是仅仅令满堂的人们叹为观止,啧啧称奇吗?” “那樊楼魏掌柜既没有出面拦着,更是没有让护院将那些人赶出去?” “连薛承誉那个‘轻薄公子’带来的人都管,这樊楼的人难不成还敢忤逆得罪您一位皇子殿下?” 易容之后,连带将自己声音都改变了的鬼室樱,用冰冷的语气,说出了足以撩动起这位泽王殿下心中怒火的话语。 “你怕什么?” 李生金瞪了索元礼一眼,接着,他就把这琉璃瓶十分顺滑地塞进后者手掌之中。 “本王不胜酒力,你把瓶子给孤打开。放心,就算惹出了什么乱子,有本王给你兜着,没人敢把你怎么着。” 索元礼只恨自己多嘴。 不过,碍于李生金的淫威,他也只能颤抖着双手,缓缓拔开了琉璃瓶的塞子。 一道微弱的黑光闪过,一只小巧的人面蜂蓦地就从瓶中飞出。 这只人面蜂不过人的一根指头大小,通体乌黑发亮,宛如一颗精致的墨玉。 若是眼神足够好,就可以看出它的头部那酷似人类的面孔,虽小巧却五官分明,眉目间透着一股灵动与狡黠。那双眼眸如璀璨的黑宝石,闪烁着神秘的光芒。人面蜂的翅膀薄如蝉翼,微微颤动间竟看不清轨迹,速度快如闪电。 它在空中急速飞舞,犹如一道黑色的幻影,让人眼花缭乱。众人还未看清它的模样,它便已在众人眼前一闪而过。那嗡嗡声虽细微,却仿佛带着一种神秘的魔力,让闻者心中无不禁涌起一丝寒意。 人面蜂在空中盘旋一圈后,似乎锁定了目标,猛地朝着包厢的窗户冲去。只听“哗啦”一声,窗棱上的纱幔瞬间被扯碎出一个破洞,人面蜂如一道黑色闪电,破窗而出,向着楼下飞去。 楼下堂座正当中那桌,薛承誉正在举杯邀使节团众人共饮,气氛好不热烈,喧嚣声压得人们根本没有听到那嗡嗡蜂鸣。 只有赵无咎随即看了一眼楼上,随手将手中啃干净的一块羊骨往出一丢。 二品武者,举手投足,皆有不可思议之力。他随便丢出去的羊骨头,其上裹挟的力道其实比壮士挥金槌的力道丝毫不弱,打在人身上绝对是个骨断筋折。 第384章 人面蜂 然而,那人面蜂的速度实在太快,赵无咎的羊骨还未触及其分毫,它便已灵活地闪避开来。人面蜂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猛地加速,直扑了过来。 赵无咎的眼神一凝,他能感觉到这只蜂的不凡。他的身体微微一侧,右手猛地挥出,一道无形的气劲随之爆发。 “澎!” 气劲与人面蜂相撞,发出一声闷响。人面蜂被击飞出去,但它的身体却异常坚韧,竟然没有受到任何损伤。 它在空中翻滚几圈,然后稳定身形,再次向赵无咎发起攻击。这一次,它的速度更快,几乎化作一道黑色的流光。 赵无咎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这只小小的虫子竟然能承受住自己的一击。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内力运转,然后猛地一掌拍出。 和之前那一掌以掌风拍击不同,赵无咎的这一掌蕴含了他在海中“悟道”,与巨鲸为伍时感悟出来的“奔流劲”。 发挥到极致之时,心神似那大海潮生,不见外物,照旷自如。 虽然这一掌的威力更胜之前,但是却无声无息,只是在半空将人面蜂彻底笼罩,如浪涌般的劲力从四面八方层层涌入,要将其磨勘成一团肉糜。 人面蜂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蓦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它拼命地扇动翅膀,试图逃离这股恐怖的掌力。然而,它的速度虽快,却依旧无法逃脱,奔流劲如滔天恶浪似的层层环绕。 “噗!” 最终,人面蜂奔流劲凌空挤爆,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坠落在地。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坠落在地的人面蜂“尸身”,突然发出一道微弱的绿色光芒,然后身体开始发生变化。 就好像毛虫破茧成蝶,一个新的怪物从人面蜂的尸体钻了出来,迎风就涨,眨眼间便化作了另外一种人面蜂。 这只蜂怪——姑且这么称呼——体型变得和一只小狸奴差不多大小,它的身体依旧乌黑发亮,但表面却覆盖着一层坚硬的甲壳。 它的头部依旧是人面,但五官却变得更加狰狞,一双眼睛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蜂怪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鸣,然后猛地扇动翅膀,骤然跃至半空。 这个小东西不仅速度很快,智慧也很高。“重生”之后的它并不急于攻击,反而是借助樊楼里面堂皇的装饰,不断游曳盘旋,似乎在寻找机会伺机发起进攻。 那灵动而狡黠的面孔上,双眼闪烁着神秘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虽然赵无咎并不担心自己,但是樊楼里的人还有很多,他们甚至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宴饮欢乐之所之中,出现了一只怪物。 只有少数人有所感应。 比如高舍鸡,这个扶余禁军统领站起身子,一手按住腰间剑柄,一手拉起了正吃糖菓子(糕点甜品)吃得香甜的高仙芝,把宝贝儿子护在身边,警惕地查看着四周。 又比如薛承誉的几名手下,那几个以“高、矮、(胖)、瘦”为名的亲随,他们也赶紧将自家隐隐有些喝大了的公子拉了过来,团团围住。 “来福,”赵无咎轻轻踢了一脚来福。 这只正趴在地上吃牛肉的猛虎立刻停下进食的动作,黄色的眸子露出清澈的愚蠢。 反倒是旺财也似乎感受到了异样,它抬起头,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在地上刨动着。 “希律律——” 不知是丰山之神所化之缘故,还是因为喝了好几坛美酒,反正旺财这次嘶鸣的声音比之前响亮得多,几乎响彻了整座樊楼。 不仅如此,就连楼前拴着的马匹,又或者楼后院子马厩里的骡马牲口,也都被它这一嗓子给唤醒,引昂嘶鸣作出了回应。 万马齐喑,究可谓? 作为山君的来福这下也不甘示弱,扯着脖子就高吼了一声:“嗷呜!” 这下,再也没有人能无动于衷了,就连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酒蒙子都不由得抖擞了一下,强自从周公处的暂时回过神来。 “怎么了?” “大、大、大、大虫的叫声。” “诨说,樊楼里哪有什么大虫?” “嗯,莫非我眼花,那楼底下不就站着一头大虫。” “咝……” 交头接耳的声音,在樊楼里此起彼伏。楼上楼下,无论是包厢还是大堂里,所有人都被赵无咎带来的来福和旺财吸引了注意力。 能来樊楼宴饮的客人,十个有九个都在洛京城里有着贵重身份。剩下那一个,则肯定是钱袋子足够深,深到足以抹平了和前者的身份鸿沟。 因此,就算是来此聚会消遣,这些客人大多身边也有小厮服侍,有不少人还带着护卫——有的人不会夜宿樊楼,打道回府的时候走夜路,也需要有人保护。 而就在这些人担忧于“大虫是不是发狂”的时候,赵无咎突然朗声道:“此地出了一只怪蜂,诸位各自小心了,莫要被其蛰到——” 话音未落,赵无咎便抓起倒在桌上的一个钧窑酒壶,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投掷了出去,直接扯断了一幅悬挂在樊楼房梁上的墨宝,露出了那只藏于其后的蜂怪。 “——这玩意儿有没有毒,某不清楚。就算没有毒,被这么大一只怪蜂蜇一下,估计各位也不会多好受!” 那蜂怪被赵无咎暴露了身形,随即便再次游走。满楼的客人无不慌张闪躲,有几名护卫为了在主人面前显露本事,竟然拔刀就向那蜂怪身上砍去。 这一砍不要紧,蜂怪也似乎被激发了凶性。以极快的速度闪躲过了劈砍,它随后在那几人持刀的手背上一“沾”即走。 只是,它这一“沾”不要紧,那些被蜇的护卫的手掌当即就充血肿胀起来,好好的人手,竟然瞬间就肿成了熊掌般大小。 他们惨叫起来,可还没喊出几声,就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板上,口吐白沫。只有胸口微微起伏,还证明这些人似乎还活着。 “走走走,此地不宜久留!” “是极,是极!” “同走,同走!” 被这一幕吓到了,就算身边带着护卫的宾客,这一下子也不想再在樊楼待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更何况,像他们这些人,自己的身家产业又何止区区千金! 瞧不起谁呢? 第385章 长袖善舞 三楼的包厢内,泽王李生金紧张地注视着楼下的情况,心中既期待又有些担忧。 期待的是,这个被放出去的异兽似乎还真是有两把刷子,说不定真的能够纾解心中的恶气。 而他担忧的是,这蜂怪似乎也有点太危险了,可别最后真的将樊楼的生意给搅和黄了,那他要面对的麻烦可就有点大条了。 作为二皇子,他对于樊楼的背景隐隐有些了解,李生金知道这地方明面上的掌柜是那魏无罪,可暗地里实际的东主似乎是朝中的某个大员。 甚至有人传言,这樊楼其实当今深得圣人天子器重的中书令李异府的产业。因为其睚眦必报的性格,背地里有不少官员偷偷将其唤作“李猫儿”。 要是被他记恨上,李生金虽然应该并不会像其它官员那样有性命之忧,但是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别想好过,那是肯定的了。 而提供给李生金人面蜂的鬼室英(樱),此时则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包厢里面最着急的人就是索元礼了。这个康国豪商满脸焦急,深知这一闹必定会惹出大祸,但此时已无法挽回。因此,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不要出现太过严重的后果。 “阿弥陀佛,千万、千万这只蜂怪别飞回来,飞到这个琉璃瓶中……” 心中默默叨念着,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那个琉璃瓶子。看了一眼泽王李生金,确认后者正从窗户缝隙看楼下情况看得入神,他赶紧蹲下将那个遭瘟的瓶子小心放在地上。 然后,他又用脚轻轻将其踢得滚了出去,滚到包厢里另外一名宾客的桌子下面。 樊楼之内,灯火摇曳,人声鼎沸,却因蜂怪之乱,化作一片惊恐与混乱。 那蜂怪,形如墨玉,翅若薄纱,其速之快,非肉眼所能及。它在人群中穿梭,择软柿子而食,其毒之烈,令人心惊胆战。 宾客们四散奔逃,有的躲于桌下,有的攀于梁上,丝毫没有半点往日的风度。 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之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显得无比脆弱。蜂怪的利爪轻易地划破了他们的衣裳,鲜血顿时染红了地板。 此时,蜂怪攻击的对象,是一个肥胖的商贾和他的随从。 他们在蜂怪的追击下,尖叫着四处逃窜,但蜂怪的速度远超他们,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将他们扑倒在地。 就在蜂怪准备对这些无助的猎物下杀手时,一道身影如风般掠过,瞬间出现在了蜂怪面前。 此人正是匆匆从后院赶来的樊楼掌柜魏无醉,他的身形瘦长,面容清癯,眼中透露出一股不凡的气质。他身着青色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细长的丝绦,手中的折扇轻轻摇曳,仿佛并未将眼前的混乱放在心上。 但是,他看到蜂怪再次低下头,准备对其发动攻击。 魏无醉迈步而出,身形如风,动作轻盈而优雅,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风之上。 他并不急于反击,而只是在将那名胖商贾甩飞出去之后,开始与蜂怪展开周旋。 他的步伐带着一种奇妙的节奏,仿佛在翩翩起舞,但却有效地引导着蜂怪的每一个动作。 蜂怪猛地扑向一名宾客,魏无醉却以折扇轻轻一挥,一道柔和的风刃划过,将蜂怪的攻击方向巧妙地偏转。 蜂怪一击不中,愤怒地转身,毒针直指魏无醉。但魏无醉早已不在原地,他如同幽灵般出现在蜂怪的侧翼,手中的折扇轻轻点在蜂怪的翅膀上。 这一击看似无力,却蕴含着深厚的内力。蜂怪的身体一顿,翅膀上的力道瞬间减弱,它失去了平衡,在空中翻滚着。 魏无醉趁机展开攻势,他的双手如同弹奏乐器般在空中划过,每一掌都准确无误地击打在蜂怪的身上。 远远看着这一幕,赵无咎不由得有犹疑,不是说觉得这个樊楼掌柜武艺高强,而是他感到那只蜂怪变得弱了许多。 不仅如此,当魏无醉的双袖之中弹出两条嵌着金丝的丝绦,当众展示了什么叫“长袖善舞”之后,那只蜂怪竟然也变成了无头苍蝇也似,到处乱撞,最后被丝绦紧紧束缚起来,捆成了个粽子。 当拿下了这个蜂怪,魏无醉遍朗声向樊楼内的众人说道:“此事向京兆尹府禀报,诸位佳客受惊了,今夜所蒙受的一应损失,我樊楼也愿意一应承担。” 说完,这位魏掌柜便让人将蜂怪收了起来,然后带着护院离开了。 赵无咎看着魏老板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思忖着,同时心神也沉入系统里那【齐谐志怪】一栏,仔细看着刚刚浮现的文字。 薛承誉此时也回过神来,他愤愤然地看了眼楼上的包厢,虽然没有证据表明这只蜂怪是那泽王李生金放出来的,但是薛承誉还是疑心这件事就是他那二表兄捣的鬼。 “晦气,这厮从小就有令人不快的本事,喝个酒都能鼓捣出这么多乱子来……”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楼上包厢内的李生金和鬼室英(樱),也在商议着下一步的行动。 “没想到这樊楼掌柜竟然如此厉害,洛京神都不愧是天心之地,地灵人杰。” 鬼室英(樱)说道。 李生金咬了咬牙,说道:“哼,这次算薛承誉走运,本王就不信治不了他。这位……额鬼先生,你还有什么办法?” 鬼室英(樱)沉默片刻,没有纠正他话语里的错误,而是说道:“殿下莫急,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更何况,谁人面蜂就只有一只,还有我又岂是只有它这一种异兽?” 李生金眼睛一亮,说道:“好,先生只管去办,我就是要好好落一落那薛承誉的脸面,你的办法要花钱吗,不要怕……” 这位泽王随即转头看向“狗腿子”索元礼,后者被看得发毛,也只得讪讪笑着接上了话茬:“没错,只要王爷高兴就好,一应花销,先生都可以找我报账。” 第386章 铜匦纳谏 因为出了“人面蜂”这档子事,所以今夜的樊楼,早早就结束了喧嚣。 就连往日喜欢流连夜宿的豪客们也纷纷结伴离开,至少在确保樊楼安全无事之前,纵使美人再怎么恩重,也没有自己小命要紧。 本来还答应让使节团的人“长长见识”的薛承誉,无奈之下也只得带人打道回府,将使节团的人暂时安顿到自己家宅之内。 赵无咎在城中履道坊内有宅院,倒也不需要薛承誉安置,只是返家之前让樊楼的小厮从厨舍搬来半扇的“老死”的犎牛。 主打一个连吃带拿。 这半扇犎牛也有几百斤沉,本来要丢给那个花头陀扛着。只是无奈于后者实在是不顶用,光是扛着自己的衣甲就快到了自身的极限,赵无咎也只得将其丢到黑色巨马旺财的背上。 而他自己则安步当车,要从平康坊一路走回履道坊,自北向南横穿小半个洛京。 一路上,凡经过武侯歇脚的铺子,又或者遇到巡更查宵禁的不良人和里卫,赵无咎这一行怪异的队伍着实把许多人给吓到了。期间,甚至还有不良人偷偷引来了一队南衙的卫士,来盘查他们。 好在赵无咎携带着鱼符,又有注色经历等物傍身,不是普通的升斗小民。 不仅如此,在看到了他那【千牛检校】、【骑都尉】、【左拾遗】等官职之后,这些人先是连连谢罪,又打着灯笼在前头领路,为其在巡逻路线上护送了一程。 赵无咎好奇地询问了一名旅帅:“我看尔等装具,似乎皆是左右武卫的人。怎么轮到你们来这边坊市巡逻,你们平时不应该在太极宫以南,巡守丞相府以下百官的官署吗?” “大人可能刚回洛京,还有所不知。” 那旅率脸上隐隐露出一些无奈,同时抱拳回应道:“我等这几日正是领了当朝中书令大人的命令,才来此巡逻的,为的就是防备宵小作乱、捉拿京内群盗,以及给铜匦那边留点空挡出来。” 赵无咎眨了眨眼。 “宵小作乱”、“捉拿群盗”这些词他听得懂,可是那“铜匦”一词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那旅率也是一个爱说话的,见赵无咎好奇,于是也就将洛京神都这件新鲜事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原来,大约是一个月以前,去河北道平乱的陉阳郑氏的、世家嫡子出身的使者路经河东而归,于朗朗乾坤之下遭人刺杀。 所幸有惊无险,刺客的致命一击,全都被随行的护卫拦下。 只不过,随后的刺杀就如一串藤上挂着的蒲桃一般,从河东到洛京城的一路上,几乎天天都有刺杀发生,而且每一次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说是刺杀,更像是对陉阳郑赤裸裸的威胁、恐吓,那一路的刺杀一直持续到了京畿道,到了毗邻陉阳的武陟、温县等地才结束。 只是,连番的刺杀终归是造成了不少伤亡,除开死的不少郑家豢养的门客家丁不说,也波及了许多当地州府的无辜黎庶百姓。 杀手每每在遭遇围剿时,就抓起无辜百姓当作挡箭牌。其视人命如草芥之随意,狠辣诡谲的身手和飘忽不定的行踪,闹得人心惶惶。 更为离奇的是,有人传言那些杀手的行事本领,似乎和洛京城内一些有名的盗匪很类似。 比如,那大名鼎鼎的“空空儿”。 听到了“空空儿”,赵无咎愣了一下,回想起了自己初来洛京时的一段遭遇。 不过,他马上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不对啊,像‘空空儿’那样大盗偷儿,他们作案前应该会提前踩盘子才对?真要想刺杀郑家人,辗转河东到去干什么,他们不是对洛京神都更熟悉?” “谁说不是呢……” 那旅率说顺嘴了,吓得立马四下打量一下。然后又见赵无咎并无在意的模样,再加之后者身上的官位也基本都是武官职位,算是自己人之一,他这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到肚子里。 “赵检校,小的提醒您一句,以后在洛京城里无论干什么一定要谨言慎行。” 接着,他又解释道:“为了抓捕盗匪,最近圣人天子准了中书令大人的建言,在城里设立了铜匦,可供诸官员、百姓自行投书纳谏。 为此,朝中还专门设置了铜匦使者,由御史台的谏议郎中们来兼任。 而且为了让百姓不感到畏惧,中书令把我等左右武卫的巡逻路线暂时划分得远离了铜匦,让他们能够随信无碍地投书。 只是这样一来,京中也多了许多事情,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最近忙得腿都跑细了……” 赵无咎瞬间明白了。 铜匦投书这种事情,虽然算是广开言路的一种良策,但是也有着相应的弊病。 平常的升斗小民,每日为生计奔波,哪里有时间去想、去看旁的一些事情?在那铜匦之中投书的,恐怕混杂了不少别有用心之人,企图用构陷他人的办法来浑水摸鱼,为自己来牟利。 因为论迹不论心,所以赵无咎还是感谢那个旅率的提醒。故而在分别的时候,他专门掏了十几两沉的银馃子,将其赠给那名旅率。 为人处世方面,赵无咎也算是经过一番磨练,深信着只有能花出去的银钱才算是好银钱。 拿到这份“意外之喜”,那旅率也是心情愉悦。居洛京,大不易。像他这样的左右武卫旅率,一个月的饷钱折算下来也不到十贯钱。 虽然他们是上番来洛京的募兵,家里人不住在洛京,但是想要往上更进一步,他就必须得给自己上面的人“孝敬”,每月就算不吃不喝,那些饷钱加到一起足足两年才能凑齐。 当然,赵无咎赠予的这些银馃子,他肯定不能自己拿着,还得分给手下几个弟兄。 可即便如此,他自己的束囊里也至少能落下一半,而这也意味着他往上爬的阶梯又厚实了一分。 岂不美哉? 然而,就在他高兴之际,街角处突然又一骑蓦地打马狂奔了过来。 第387章 满城哗然 那匹马的辔头是玳瑁做的,身上骑手穿着一身银色甲胄,这是左右骁卫的标配。 而左右骁卫也是南衙十六卫里,唯二在京中驻扎着骑兵的部队。 “速去丞相府!” 那名左骁卫骑手在经过右武卫这队人的时候,扯着脖子喊了一句,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打马继续向头前的道路疾冲了过去,连片刻停留都不停留。 而之所以能认出这人隶属于左骁卫,是因为这队右武卫的旅率认识这人,知道这人一些根脚:此人乃中书令李异府大公子李津曾经的随从。 否则,仅凭左骁卫骑手的一句话,可没法调动右武卫一旅的人改变巡逻线路。 是的,虽然不合令制,但是碍于这人的靠山实在太硬,所以右武卫的旅率一咬牙、一跺脚,还是作出了抉择。 “后队变前队,所有人,趋步而行。”他也大喊了一声,然后跑向原本的后队。 随着一旅人齐刷刷地开始小跑,橐橐脚步声顿时在街巷上响了起来,惊走了几只躲在坊墙旁边的野猫野狗。 ………… “我阿爷他老人家怎么了!” 随着从御史台回来的李津匆匆走进自家府邸,家中的管事“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丝毫不在意地上残存的雪污。 “郎君,李相他……他……” 这个平日里牙尖嘴利的管事,此时说话竟变得磕磕巴巴,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利索了。 如果要是让世家门阀的人看到这一幕,定要耻笑李异府治家无能,而他李家别管攀扯多少门亲戚,可最多也只是一代之内发迹起来的“暴发户”。 要知道,不要说“门阀”这等庞然大物,就是次一等的“世家”,那些人家都是靠累世积攒的底蕴才能撑起来的。 世家门阀们家中的管事,往上倒两代人,几乎都是“家生子”(家中奴仆的后代)。别看他们是奴仆,可从小接受的教育和培养,在某些方面甚至要比一些富贵人家的子弟还要优秀。 主人有问,事事必有回应。 哪怕天塌下来,该回答的问题还是要从容作答,就算主人暴毙而亡也要去匡扶少主。而不是像李异府家的管事现在这样,惴惴不安,兀自惶恐。 “我要你有何用!” 李津抬腿就把这管事踢到了一边,然后就又匆匆走进了厅堂之内,结果就看见了死状有些恐怖的李异府。 “阿爷——” 李津发出一声惊叫。 悲伤自然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惊恐。此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他阿爷在朝堂上那些恐怖的政敌。对李津来讲,缺了他阿爷在头上遮风挡雨,他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而就在他惊惧得有些不知所措之际,丞相府外响起了人马聚集的声音。 李津这才回想起来,自己在收到管事派人通禀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传令今夜在城中当值的南衙卫士,尽数来自家门前护卫,这时候来的正是这些人。 “要遭了。”李津顿感焦急,因为他觉察出来,自己好像办错了一件事情。 ………… 洛京的夜,本应是宁静而祥和的,然而今夜,却注定要被鲜血染红。 宰相李异府,这位权倾朝野的中书令,竟然在自己的府邸中遭遇刺杀,消息如同狂风一般,迅速席卷了整个洛京城。 就算那些居于里坊之内,恪守宵禁的普通百姓,也能听坊间街上人马不停经过的声音,那是有卫士在搜集凶嫌。 翌日,朝堂之上,当准确的消息被御史台的人、以及京兆尹府鲜于仲通当场启奏,瞬间就如同晴天霹雳,震惊了所有官员。 要知道,李异府可是中书令! 哪怕他以构陷政敌为人所不齿,可此人却也是朝中的重要支柱,他的死亡,无疑会给朝政带来巨大的冲击。 官员们对此议论纷纷,有的面露愁容,有的则是暗自窃喜,朝堂上的权力格局,将因此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圣人天子李隆震怒,下令严查此事,务必要将刺客捉拿归案。然而,刺客的身份却成了一个谜。有人说是域外敌国的细作,有人说是朝中的政敌豢养的死士,更有人猜测是洛京民间匪盗。各种猜测和流言在朝堂上蔓延,让本就紧张的气氛更加凝重。 民间的反应也同样激烈。 权势滔天如李异府者也能突然暴毙,让许多人感到惊恐和不安。街头巷尾,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着这起刺杀事件。有的担心这会引发更大的动荡,有的则暗自庆幸,终于有人敢于挑战这位权臣的权威。 丰都市内的商贩们早早地关上了店铺,生怕这场风波会波及到自己。孩子们被父母紧紧地抱在怀里,不敢外出。整个洛京城,都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所笼罩。 城内的紧张局势,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南衙的卫士们加强了巡逻,严密监视着每一个可疑的人物。不良人和里卫们也都被动员起来,他们在大街小巷中穿梭,搜寻着可能的线索。 然而,刺客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让卫士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们知道,如果不能尽快找到刺客,圣人天子的怒火将会降临到他们头上。 在这样的紧张气氛中,洛京城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不安。人们不敢大声说话,不敢随意走动,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惹上麻烦。整个城市,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 而也是在这样一个氛围之中,赵无咎也跟着那位国子学祭酒、扶余使者郭元朗郭老夫子一起再次抵达了太极宫。 只是,这场朝会从天刚蒙蒙亮,一直等到了快午时,除得入殿朝觐天颜的郭老夫子本人之外,使节团其他人都没有得到召见的机会。 或者更准确的讲,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们,此时根本没有兴趣去搭理他们。 李异府突然被刺杀,这件事已经引起了满城哗然,要是不能快点得个说法,他的影响或许还会继续向外蔓延。 蔓延至整个大周都说不定。 第388章 进身之阶 等到午时过去了,直到散朝之后,扶余使节团都没有接到召见的机会。 好在,郭老夫子参加了朝会,从圣人天子李隆那里讨来的旨意,传旨鸿胪寺让人为扶余的使节准备住处。 鸿胪寺曾有为扶余国辟的官舍,虽然很多年不曾启用,但日常也有人维护,稍加洒扫便可安排住人,因此这些人也不必再借宿于薛承誉府内。 至于说赵无咎,他下了朝会就奔着履道坊去了,今天郭老夫子不回国子学,他自然也是抓住这个机会“翘课”了一次,直接回家。只是,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却看到自家门前站着一名访客。 而且,这个人显然也是“翘课”的。 “叔明,你今天怎么没在国子学,跟五经博士们一起温故知新?” 和鲜于叔明见了面,将其让进自家门内,赵无咎随即就问了一句。 鲜于叔明:“……” 你不也没去国子学么?这怎么还质问起我来了? 不过,进了宅院,他马上就被在院子里懒洋洋趴着的一头猛虎,还有一匹块头惊人黑色巨马所吸引,一时间有些语塞。以至于,连跟罚站似的站在藤萝架子下面,直愣愣站得笔直的花头陀都没有注意。 “无咎兄,这马、这虎——” “马是扶余来的,叫作旺财;老虎是大周的,叫作来福。当然,你即便随意称呼,它们也无所谓。” 赵无咎挥了挥手,不着痕迹地弹出一股气劲,解开了墙根站着那个花头陀身上禁制,后者这才如蒙大赦般佝偻起了身子,舒缓起自身的筋骨。 直到这时,鲜于叔明才想起了来时的目的,他想要同赵无咎商量一件事情。 这事情因为不方便同他大兄鲜于仲通讲,而他今日恰好又从几个同窗口中得知昨夜在樊楼发生的事情,得知了赵无咎、薛承誉等人返回洛京。 所以,他这才忙不迭地从国子学逃了一堂课,跑来赵无咎家里想要跟自己在洛京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商量一番。 “无咎兄,你可曾得知洛京发生了一件事,‘铜匦纳谏’——” 鲜于仲通靠近赵无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讲道。 作为京兆府尹的亲弟弟,鲜于仲通肯定要比赵无咎昨夜遇到那名旅率要消息灵通,对于“铜匦纳谏”了解得也更多。 就比如,他知道除了可以为圣人天子广纳谏言之外,那铜匦其实还是一个“绝好”的进身之阶。 “——那铜匦分为四个:延恩匦以劝课农桑、歌颂表章,招谏匦以议论朝政,伸冤匦申冤诉屈,通玄匦以讲天象灾异和军机秘计。 其中,尤以通玄匦最为‘灵验’,据说每隔几日圣人就会亲启此匦,检视其中投书。 若是圣人寻到符合心意的建言,那么就会亲自召见投书者,而投书者若是在觐见圣颜之时对答如流、从容应对,便可以获得适褐为官的机会。 及至今日,那铜匦已经在洛京放了旬月有余,得圣人召见者有七八人,其中已经有三人被许以官身。 你是知道我的,我家大兄虽然让我去参加科举,但是那科场夺魁我是真没把握。 可我也有许多治理地方的良策,也期待能像我大兄那样为官一方,造福于民,以振家声……” 赵无咎只是先详细地听完了鲜于叔明的讲述,期间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 这让鲜于叔明有些摸不准了。 “无咎兄,你可有什么想法,不妨直接跟我说说。”他期期艾艾道。 事实上,赵无咎理解鲜于叔明的想法,对于某些人来说这“铜匦纳谏”确实是个进身之阶。 但问题是,他同样也理解鲜于叔明大兄鲜于仲通的想法:他们新政鲜于家还需要如此吗? 无论是保荐、科考、国子学遴选,以鲜于叔明这样的、已经快要摸到“世家”门槛的地方豪族(鲜于家直差一两代人在京中为官),其实比大周九成九的人都要多出许多条道路可行。 那看似是捷径坦途的道路,也未必是一条好路——这条路说不定本身就遍布陷阱——而且,挖陷阱的人或许就是圣人天子,走上去的人还不能多说什么。 “叔明兄弟,”赵无咎沉思了片刻,不过他也没有直接否定鲜于叔明,而只是问道:“你说的有人得到了释褐为官的机会,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还有,你知道他们为的是什么官吗?那些讲天象灾异和军机秘计的人,按理说,最后的去处大概也是崇玄署吧? 可是,据我所知,崇玄署并不招收外人,崇玄署的署正现在正是由大周皇室宗正担任。” “这个,好像确实不是。”鲜于叔明想了想,最后想到了那几人的去处。 一人被挂了个游击将军的闲职,没有正经的衙门,另外两人好像都进了御史台。 赵无咎一听,心道:果然如此。 这个结果跟他猜测的差不多。 这个铜匦纳谏广开言路是不假,可那位圣人天子李隆的目的似乎也不并不怎么单纯,他还有可能是在擢选一些特定的“工具人”,也就是俗称“酷吏”的家伙。 而所谓的酷吏,也就是帝王的黑手套,其存在的意义就是替帝王做一些他们自己不方便做的事情。 比如说,向那些得罪过他的、但是又没有违反过《周律》的臣子下手;又比如说,从世家门阀口中抢到一些“肉”吃。 因为他们的手段相当残忍,行事无所顾忌,所以才会被称为“酷吏”——别看明明是官身,可在明眼人眼中这些人就是吏,其权力得益于皇帝,也就是上位者。 通常来说,酷吏总是会导致民怨沸腾,而一旦皇帝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那么这些酷吏就会被当作垃圾一样地处理掉。 翻开厚厚一本史书,恐怕都找不到,哪怕一个身为酷吏,最后却能落个善终的。 因此,对于鲜于叔明想要去铜匦投书的想法,赵无咎最终也是劝他不要去,只是也不能将其中的跟脚和盘托出。 这些东西都得自己悟。 “何以言此?” 鲜于仲通有些蒙圈,而就在这时,赵无咎的家宅外面,突然想起了马队声。 接着,一队士兵突然就涌入了赵无咎的院子里,紧接着可他很快看到,对面屋檐上,十几名弓手已经站定了身子,正在捋着弓弦。这时候有谁再想越墙而走,立刻就会成为羽箭的活靶子。 第389章 罗织罪状 赵无咎被士兵们带着,穿过了洛京繁华的街道,向着大理寺的方向行去。 他的心中并无太多惊慌,只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一丝不解。 他自问行事谨慎,从未有过逾矩之举,怎会突然遭到如此对待? 更何况,他刚刚才从扶余国随着使节团回到了大周,根本都没有什么得罪人的机会,就算有人想去那铜匦举报他,可也没有什么人知道赵无咎的有什么过去不是? 大理寺,作为大周最高的司法机构,其建筑庄严肃穆,高墙深院,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感。门口两侧并排掉了一对石威武,仿佛守护着正义的最后防线。 赵无咎被带入寺内,穿过一道道回廊,来到了一处幽深的庭院。 庭院内,古木参天,枝叶繁茂,遮天蔽日,使得整个院子显得格外阴森。偶尔有几声鸟鸣,却也显得凄厉而孤寂。赵无咎被带到了一间昏暗的审讯室,室内只有一张长桌,几把椅子,以及墙上挂着的刑具,散发出森冷的寒光。 “赵无咎,你可知罪?”一个冷峻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打破了沉默。 赵无咎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坐在长桌后,面色严峻,目光如刀。他的身旁,站着一名书吏,正拿着笔,准备记录下即将发生的一切。 “大人,我赵无咎自问行事端正,从未有过违法乱纪之举,不知何罪之有?”赵无咎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哼,到了大理寺还敢狡辩!” 中年官员冷哼一声,将一卷文书扔到了赵无咎面前,“你自己看看吧,这可是有人亲笔写下的罪证!” 赵无咎展开文书,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对他的指控,从贪污受贿到谋反叛国,无一不是重罪。 他的心中一沉,这些罪名显然是有人故意陷害,但他更关心的是,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大人,这些罪名纯属子虚乌有,我赵无咎愿意接受任何调查,以证清白。”赵无咎抬起头,目光坚定。 中年官员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却见一名年轻的官员匆匆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中年官员的脸色微变,随即挥了挥手,让士兵将赵无咎带到了另一间房间。 这间房间比之前的审讯室更加昏暗,只有一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赵无咎被推了进去,门随即被关上,只留下他一个人面对着无尽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赵无咎,我们又见面了。” 赵无咎转过身,只见一个身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的面容平凡,但眼中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这个人,正是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小人物——来俊。 “来俊,竟然是你!” 赵无咎的心中闪过一丝惊讶,他记得来俊臣是东山县的,里那冯家赌场的囊家。 “没错,是我。”来俊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赵无咎,你没想到吧,当年那个被你轻视的小人物,如今却能决定你的命运。” 赵无咎冷笑一声:“来俊,你以为靠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就能定我的罪吗?” 来俊臣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赵无咎,你还是太天真了。在大理寺,罪名从来都不是问题,关键在于你能不能让我满意。” 赵无咎的心中一沉,他知道来俊的手段,这个小人物虽然官职不高,但却因为善于揣摩上意,深得某些权贵的赏识。他的手段阴险狡诈,不择手段,一旦被他盯上,就很难脱身。 “来俊,你到底想要什么?”赵无咎的声音低沉,他知道,这场斗争才刚刚开始。 来俊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赵无咎面前,低声说道:“赵无咎,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正义?公道?那些都是虚的。只有权力,才是真正的王道。” 赵无咎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他冷冷地看着来俊臣:“来俊,你以为你掌握了权力,就能为所欲为吗?你错了,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权力无法触及的。” 来俊的脸色微变,他显然没有料到赵无咎会如此强硬。他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房间,只留下赵无咎一个人面对那琳琅满目的刑具。 这里不见天日,唯有墙上几盏昏黄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墙壁上挂着各种奇特的刑具,每一件都透露出冰冷的金属光泽,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痛苦与绝望。 在这些刑具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尊巨大的独角怪兽雕像,它的名字叫做“獬豸”。传说中,獬豸是古代的神兽,能够辨别是非曲直,用其独角顶触不正直的人。而来俊,这位在大理寺中以狡猾和残忍着称的小人物,却将这个传说赋予了新的意义。 他站在獬豸雕像前,手中把玩着一枚精致的铜钥匙。这枚钥匙能够启动獬豸雕像下的机关,使其独角缓缓伸出,直指被审讯者的心口。来俊称之为“獬豸审心”,是一种看似温和,实则极其残忍的惩罚。 赵无咎被铁链束缚,站在獬豸雕像前,他的目光平静,没有一丝恐惧。 “来俊,你这些小把戏,能奈我何?”赵无咎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来俊冷笑一声,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毒:“赵无咎,你很快就会知道,我的把戏,会让你生不如死。” 随着来俊臣手中的铜钥匙轻轻转动,獬豸雕像下的机关缓缓启动。獬豸的独角开始缓缓伸出,直指赵无咎的心口。独角的尖端锋利无比,闪烁着寒光,仿佛随时都能穿透赵无咎的胸膛。 但也就是仿佛。 第390章 例竟门 在赵无咎被一队兵士带走之后,鲜于叔明按赵无咎的指示,牵出来福上马就直接去了国子学。 他在向刚刚下朝回来的郭祭酒禀报之后,这个老夫子当即诧异道:“什么?大理寺的人把无咎带去了丽景门?” 所谓的“丽景门”,既是洛京西南方向的城门,同时也是大理寺衙门所在。因为那里修有翁城,里面设有大理寺的监狱。 在场还有国子学的山长,一听“丽景门”三字,随即也发出一声轻呼。 意识到自己失态,山长随即起身向郭老夫子躬身告歉。 不过,这山长也解释了自己为何失态,他说:“郭祭酒有所不知,在下之所以惊呼,是因为这‘丽景门’现如今已经变了称呼,洛京城里人人畏之如虎,谈之而色变,皆称其为‘例竟门’——” 例者,概也。 竟者,完也。 两者加在一起,顾名思义,就是“一概玩完”。接着,他又讲了为何丽景门会变成“例竟门”。 “——圣人天子置铜匦以纳谏,同时也选了几个投书之人为官。 其中有一人姓来名俊,本是西域一胡人买来的马奴,可是却因告发其主人私购大周兵甲,又从西域运来锁甲贩卖,故而有幸得到圣人召见。 他提出了一套‘驯马’的良策。 对付不逊顺的马,他会诱之以豆饼精料,再辅之以皮鞭,如果还是不听话,那他就会用铁锤将那马戳死,以儆效尤。 因为进献此言,所以他得到了圣人的赏识,进了御史台为官。 可是,他虽然身上的职司是御史台,但是每日却都在丽景门徘徊。 仗着圣人崇信,那来俊竟然真的以从六品的侍御史官职,以推鞫狱讼、弹举百僚、知公廨事、总判台内杂事的职责,指挥起了大理寺衙门。 短短半个月,这来俊就在京中以藏匿罪愆的名头,抓了不少同僚,还有许多的平民,此二者无一例外,进了丽景门迄今为止就都还没出来。 据说,这来俊摆弄出了不少酷刑,像那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着即臣、失魂胆、实同反、反是实、死猪愁、求即死、求破家……此等种种酷刑都在京里传遍了。” 竟然还有这等事? 之前还以铜匦纳谏是条好的进身之阶的鲜于叔明,根本不知道真正从此道得到晋升的人其实具备哪些条件。 至于说那个来俊发明出的种种酷刑,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传出来的? 或许只是因为他大兄鲜于仲通,将其保护得太好了,又或许是因为这些酷刑本就是那来俊故意叫人传出来的,旨在特定的一群人,也就是那些官员之中流传。 不过,此时事态紧急,郭老夫子也无意于为其排疑解惑,而是让他速速离开国子学前往薛府去找薛承誉。 “……等你找到薛承誉,就这件事同他讲过,然后让他去太极宫请一道令旨。” “先生,要什么令旨?” 鲜于叔明疑惑道。 然而,郭老夫子只是说:“无妨,你把事情跟他一讲,薛承誉应该就能懂了。” 于是就这样,鲜于叔明怀着满心的忐忑和疑惑,匆匆离开了国子学。他翻身上马,向着薛府疾驰而去。 一路上,他的思绪纷乱如麻。赵无咎被大理寺的人带走,如今身陷“例竟门”,那可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而他肩负着向薛承誉求助的重任,心中却毫无底气。 马蹄声急,溅起一路的尘土。鲜于叔明终于来到了薛府门前,他顾不得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衫,匆匆下马,上前叩门。 门房的苍头见他神色慌张,不敢怠慢,又听了他是得了国子学郭祭酒的命令前来薛府,于是连忙将他引入府中。 而此时,薛承誉正在后院练习弹弓,听闻鲜于叔明求见,微微皱起了眉头。 但他还是放下手中的事情,让人将鲜于叔明带了进来。 “你就是鲜于家的二郎?我同你大兄一起喝过酒,说吧,何事如此匆忙?” 薛承誉看着一脸焦急的鲜于叔明问道。 鲜于叔明深吸一口气,将赵无咎被大理寺衙门的人带走以及国子学中郭老夫子的嘱托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薛承誉听完,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在房间中来回踱步,思考着对策。 “这来俊竟敢如此肆意妄为,当真是无法无天!”薛承誉愤怒地说道。 鲜于叔明焦急地看着他,问道:“薛公子,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薛承誉停下脚步,寻思了一下,然后就坚定道:“既然郭老夫子让我们向太极宫请一道令旨,想必是有他的深意。我们先入宫面圣,再做打算。” 说罢,薛承誉吩咐下人准备车马,与鲜于叔明一同朝着太极宫而去。 宫门前下车,安步当车走到宫禁门前,监门卫的兵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宫门!” 此时已经过了未时。 没办法,就算是认得薛承誉,这些宫禁的卫士也得像这样说。 左右监门卫,肩负得就是守卫宫禁大门的职责,要是这点工作都干不好,那他们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薛承誉出示了自己的鱼符,说道:“在下薛承誉,有要事求见圣人。” 那些卫士赶紧就坡下驴,恭敬地接过来了薛承誉的信物,匆匆进去向着上头通报。 不多时,一名太监走了出来,说道:“圣人正在处理政务,无暇接见,二位请回吧。” 薛承誉心中一急,说道:“这位黄门,此事关乎人命,还望您再通融通融。” 这个太监无奈地摇摇头,说道:“薛公子,不是奴不通融,实在是圣人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薛承誉与鲜于叔明面面相觑,一时陷入了困境。而前者也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被挡在门外,失去面圣机会的这么一天 就在他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只见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在宫女正在从宫禁门口走过。 “这不是薛公子吗?在此处作甚?” 那名女子,也就是长乐公主问道。 薛承誉连忙行礼道:“参见公主殿下,在下有要事求见圣人,却不得其门而入。” 公主微微皱眉,说道:“所为何事?” 薛承誉便将赵无咎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公主沉吟片刻,说道:“我帮你们去和高阿翁说一句,应该你们很快就能进宫去。” 薛承誉和鲜于叔明心中大喜,连忙跟着公主走进了宫殿。 圣人坐在御座上,面色阴沉。 “何事?”圣人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威严。 薛承誉恭敬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圣人天子李隆沉默片刻,说道:“这来俊的确有些过分了,不过……” 圣人欲言又止,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好了,鱼惊涛何在?”圣人天子叫了一个人,鱼惊涛听到圣人的召唤,匆匆赶来,跪地行礼道:“奴在!” 圣人李隆目光凌厉地看着他,说道:“你随薛承誉去一趟例竟门,将赵无咎带来,朕要亲自审问,啊不,是过问。” 鱼惊涛连忙应道:“喏!” 薛承誉和鲜于叔明心中大喜,立刻谢恩离去,有鱼惊涛一同前往,把赵无咎从牢里放出来也就成了手拿把攥的事情。 众人不敢耽搁,立刻前往例竟门。 而此时,郭老夫子已经赶到例竟门内,正负手与狱卒交涉。虽然他对赵无咎的本事有些了解,但是谁知道大理寺有没有专门克制武道高手的法子? “我要见赵无咎!”郭老夫子大声说道。 狱卒却一脸冷漠地回道:“没有上头的命令,谁也不能见。” 郭老夫子怒目而视:“你们如此草菅人命,就不怕遭报应吗?” 狱卒不为所动,依旧阻拦着郭老夫子。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薛承誉等人赶到。鱼惊涛的出现,以及他身上那套内侍装扮,这才让狱卒们纷纷让开道路。 就在这时,牢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冷笑:“是谁把丽景门当那丰都市了?想来就来,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原来,来俊带着一群手下拦住了去路。 “这是圣人的旨意,你敢阻拦?” 鱼惊涛淡淡威胁了一句。 来俊却不以为意地说道:“哼,就算是圣人的旨意,这赵无咎也是犯了重罪之人,不能轻易放走。”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来俊面容阴鸷,目光死死盯着众人,厉声道:“这赵无咎昨日赠予一名右武卫的旅率银馃子,此事极为蹊跷。昨夜宰相李异府遭人谋害,他与此事难逃干系!再者,听闻他与那江湖大盗空空儿素有往来,此中关节,想必诸位心中也该有数。” 薛承誉闻言,怒喝道:“来俊,你休要血口喷人!无凭无据,岂能随意诬陷好人!” 来俊冷哼一声:“证据?在这例竟门,我说的便是证据!赵无咎行迹可疑,若不彻查清楚,如何向圣上交代,如何向朝廷百官交代,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郭老夫子上前一步,正色道:“来俊,你莫要仗着圣上的宠信,便肆意妄为。赵无咎乃国子学之良才,为人正直,岂会做出这等恶事。” 来俊阴阳怪气道:“良才?哼,谁知这是不是伪装。在我看来,他便是那藏头露尾的奸恶之徒。” 鱼惊涛此时开口道:“来俊,圣上旨意已下,让我们带走赵无咎,你若执意阻拦,便是抗旨!” 来俊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又强硬起来:“即便如此,也需待我将此事禀明圣上,再做定夺。” 薛承誉怒道:“来俊,你莫要拖延时间,赵无咎若在此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来俊却不为所动,冷笑道:“这是例竟门的规矩,谁也不能违背。” 双方僵持不下,气氛愈发紧张。就在这时,一名狱卒匆匆跑来,在来俊耳边低语几句。来俊脸色微变,沉默片刻后,终于说道:“罢了,今日且让你们带走赵无咎,但此事绝不会就此罢休。”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走进牢房,将赵无咎救出。 赵无咎虽身陷囹圄,却依旧神色坚定。他向众人拱手道:“多谢诸位相救。” 薛承誉道:“无咎,先莫说这些,速速随我们离开这是非之地。” 众人匆匆离开例竟门。 众人带着赵无咎匆匆离开例竟门后,一刻也不敢停歇,径直回到了薛府。 薛府正厅内,气氛凝重。薛承誉紧皱眉头,来回踱步,说道:“来俊此次虽放了无咎,但以他的性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我们需早做打算。” 赵无咎坐在一旁,不甚在意道:“我自问从未做过亏心事,不知为何会遭此横祸。那右武卫的旅率我不过是偶然相识,赠予银馃子也只是谢他带队护送,怎会被说成与宰相被害有关。” 郭老夫子轻叹了口气:“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背后定有人在操纵。我们需小心应对,切不可自乱阵脚。” 鲜于叔明一脸焦急:“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坐以待毙。” 薛承誉停下脚步,沉思片刻后说道:“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来俊手中到底掌握了多少所谓的证据,以及他诬陷无咎的真正目的。同时,也要查清楚那右武卫旅率的情况,看是否能从中找到破绽。” 众人纷纷点头,决定按照薛承誉的想法行动。 就在这时,府中的下人匆匆来报:“门外有一神秘人求见,说是有关于赵公子的重要消息。”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涌起一丝疑惑。薛承誉谨慎地说道:“先将人带进来,看看究竟是何情况。” 不多时,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神秘人被带进正厅。神秘人摘下斗篷,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 “诸位,我此番前来,是为了帮助赵公子。”神秘人压低声音说道。 赵无咎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阁下是何人?为何要帮我?” 神秘人微微一笑:“赵公子不必知道我是谁,只需知道我对来俊的所作所为也颇为不满。我得知来俊正在暗中收集更多对赵公子不利的证据,而且他似乎与朝中某位权贵勾结。” 众人闻言,心中皆是一惊。 神秘人接着说道:“我还知晓那右武卫旅率已被来俊控制,恐怕会被迫做出对赵公子不利的证词。” “这来俊真是阴险狡诈。” 神秘人又道:“不过,我已为诸位打探到一些线索,或许对赵公子洗清冤屈有所帮助。” 神秘人说完,递给赵无咎一张纸条,便匆匆离去。 众人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一些陌生的人名和地址。 第391章 抽丝剥茧 那神秘人出现再到离去,连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虽然不好将此人强留在府内,但是薛承誉还是让自己的亲随薛矮跟上,想要探探那人的根脚。 只是,擅长轻身提纵功夫的薛矮,很快就又回到了府内,报上一个令薛承誉意想不到的消息。 “那人跟丢了?”他惊讶地问道:“那人可是使了什么脱身的法子,你怎么会将其跟丢的?” 薛矮扶了一下歪掉的幞头,然后抱拳回答道:“属下无能,还请公子责罚。那人并未以什么特异的法子脱身,而只是轻身功夫实在出类拔萃,仅仅是跟在他后面,某就跟丢了。” 这个回答令薛承誉也有些始料不及。若是说别的功夫,洛京城里卧虎藏龙,薛矮还真不一定够看的,可单以轻身工夫而论,他这个亲随有一说一,在洛京绝对是罕逢敌手。 能够轻易甩脱了薛矮,又能拿出一张写了薛承誉有些眼熟人名的纸张——这人应该不是初到洛京,而是在此地待了有段时间了——按理说,他不应该是籍籍无名之辈才对。 可在洛京出生长大的薛承誉,就是不知道这人,他敢肯定自己从来没见过那人的面孔。 “怪哉,真是怪哉了……” 就在薛承誉皱着眉,喃喃自语之际,方才从大理寺丽景狱内出来的赵无咎却是眼神闪烁。 此时,他其实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问题是他不知道这人怎么会和来俊这等小人物勾搭上了? 今日当来俊出现在其眼前,接下来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说实话有些过于光怪陆离,让赵无咎感觉置身于一个又一个的谜团之中。 好在,就在其有些疑惑之际,之前总是表现得十分被动、只要他不去加点升级就一直寂静无波的【量劫系统】,此时突然主动了一回。 系统弹出了一组提示: ++特殊事件说明++ 风云变,龙蛇起。 千载灵气一朝苏。 检测到宿主正身在大周王朝洛京,并且置身于一大事件的漩涡之中,故而【特殊事件】开启。 宿主可以尝试弄清事情的真相原委,每解开大事件分支谜团,都会得到对应的奖励。 注意,此事件并非强制要求,参与不参与都由宿主自行决定。 只是,如果宿主拒绝参与,那么接下来恐怕会被大势头裹挟,遭遇很多身不由己。 当然,如果宿主主动参与,那么接下来亦有可能经历磨难。 即便是二品武者,在这场事件之中依旧不可能稳坐钓鱼台,稍有不慎亦可能有性命之忧。 ++分支谜题列表++ 1.查出“神秘人”背后的主人。 2.查出来俊操控这枚棋子的棋手。 3.查出高州冯氏异动的缘由。 4.查出这1-3这几件事情的联系。 ++量劫系统奖励++ (二选一) 1.永久固化提升一项天赋。 2.《抟龙九转》隐藏的秘辛。 ++++ 看到系统显示的这则消息,赵无咎顿时有些惊讶,不过岂不是因为系统奖励给出的奖励,也不是所谓的任务,而是因为这个任务与其说是任务,真的倒不如说是提示。 那1、2、3这三项谜题,正是赵无咎最近接连遇到的几件怪事。 而最奇怪的则是:这三件事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是赵无咎隐隐觉得它们之间存在着某些联系,只不过之前他还不能确定。 现在,因为系统的提示,所以他解开了这个最大的疑惑。 “抽丝剥茧,只要找准了第一根线,剩下的就好说了……” 面对系统给出的这个任务挑战,赵无咎不准备退缩,哪怕不是为了那两项看起来就令人欣羡不已的奖励,就是为了不像系统说的那样“为大势所裹挟”,他也需要自己来好好地搏上一搏。 而在抻出第一根线之后,他要继续抻出来的第二根线头便是最“短”的那一根。 也就是那个“来俊”,来俊乃是赵无咎的旧相识,在东山县城就见过的。 那时,这个来俊还是冯家“二马帮”赌档里的一个小喽啰,后来因为冯家赌档被火焚一系列事情,所以他们赌档的人也都被抓进了大牢里。但是,也有人逃走了,其中就包含了这个来俊。 只不过,当时由于绿眉贼军迫近了东山县城,所以当时并没有人对这帮逃走的“二马帮”帮众展开追捕,也没有人对其留下什么户籍记录,只是任其逃出东山县。 按大周律法,没有荐书、路引等物的人随意长途迁徙,会被当作匪类和逃奴论处,像来俊这样户籍在东山县的人逃出了东山县城,按常理说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当个山野村夫,了此残生。 可是这个来俊居然能够来到洛京神都!虽然成了一名西域胡商的马奴,但是能转徙千里走到这,还能够准确借着“铜匦纳谏”获得出仕为官的机会,他这一系列的境遇变化,听起来是不是未免有些太巧合了? 赵无咎怀疑,他背后有人在暗中帮助他。可是帮助这么一个泼皮无赖出身的家伙,那人肯定也是在其身上有所图谋,将其当成了一颗棋子来用。 赵无咎心中有了决定,接着便着手操作,他直言不讳地对薛承誉说道:“承誉兄,还烦请你动用些人脉,去查查这来俊在洛京落脚时的具体行踪,以及他是怎么给那名西域胡商当上马奴的?” 薛承誉点点头:“此事包在我身上。” 作为地头蛇,他做此事毫无难度。 众人开始分头行动,鲜于叔明则负责去京兆府收集关于高州冯氏在洛京城里那所留后院的消息——虽然高州冯氏肯定不似薛承誉他父亲薛贵那样位高权重,但同样也是国之柱石,他家的家主亦是高州节度使,在京中设立有留后院一座。 几日过去,薛承誉这边有了些许线索。 “据我所查,那来俊似乎是在来洛京的途中,曾在一处驿站停留数日,与一伙身份不明的人有所接触。” 与此同时,鲜于叔明也带来了关于高州冯氏的消息。 “无咎,高州节度使的留后院,最近没有什么异动,整座留后院没几个人,非但不像是节度使的留后院,反而更像是将一群老弱残兵甩在了洛京。” 赵无咎沉思片刻:“这冯氏的异动与来俊之间是否存在关联,还需进一步探查。” 就在众人努力寻找线索之时,赵无咎却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件。 信中写道:“若想知晓真相,今夜子时,城外桃花庵见。” ………… 夜幕低垂,洛京的街道上灯火阑珊,行人稀少。赵无咎独自一人,步履匆匆,穿过了几条幽深的坊市,最终来到了城外的桃花庵前。庙宇破败,四周杂草丛生,偶尔几声虫鸣,更添几分凄凉。 他站在庙门前,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庙内昏暗,唯有一盏残破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他的目光在庙内扫过,最终定格在了大殿中央的城隍像上。那城隍像面容严肃,双眼似乎能洞察人心,让人不禁心生敬畏。 “你终于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庙内深处传来,打破了夜的寂静。 赵无咎转身,只见一个身影从阴影中缓缓走出。那人身穿黑色斗篷,面容隐藏在斗篷的阴影下,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你是谁?为何约我至此?”赵无咎的声音平静,但内心却警惕起来。 那人轻笑一声,缓缓摘下斗篷,露出了一张赵无咎似曾相识的面孔。那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但那双眼睛却透露出一种狡猾和阴险。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那人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玩味。 赵无咎眉头微皱,他感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不寻常。他知道,这场会面绝非偶然,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布局。 “你想要什么?”赵无咎直接问道。 那人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了赵无咎。赵无咎接过纸张,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人名,其中赫然有着来俊的名字。 “这是何意?”赵无咎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是一份名单,上面的人都是来俊在洛京的同党。他们或为权贵,或为商贾,或为地痞,但都与来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神秘。 赵无咎的心中一惊,他没想到来俊竟然在洛京有着如此庞大的势力。他知道,这份名单的价值无可估量,足以让他揭开来俊的真面目。 “你为何要帮我?”赵无咎的目光紧紧盯着对方。 那人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因为,我也需要你的帮助。” 赵无咎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场交易并不简单。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 那人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递给了赵无咎。赵无咎接过令牌,只见上面刻着一个“玄”字,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是崇玄署的令牌,我需要你帮我查清楚,崇玄署中是否有人与来俊勾结。”那人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严肃。 赵无咎的心中一惊,他没想到这场阴谋竟然牵扯到了崇玄署。他知道,崇玄署是大周最神秘的机构,其主要成员都是皇族中人,如果崇玄署中真的有人与来俊勾结,那么这场阴谋的规模将远超他的想象。 ………… 洛京的夜,如同一匹巨大的黑绸,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个城市。街道上的灯火渐渐熄灭,唯有更夫的锣声在夜空中回荡,提醒着人们夜已深沉。然而,在这寂静的夜色中,却有一群黑影在洛京的大街小巷中穿梭,他们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 这些人,正是来俊臣手下的爪牙。他们身着黑色的夜行衣,脸上戴着狰狞的面具,只露出一双冷酷的眼睛。他们的任务,就是按照来俊臣的命令,在这洛京之中,随意抓人。 来俊这个曾经只是西域胡商马奴的小人物,如今却因为“铜匦纳谏”而一跃成为天子面前的红人。他的手段残忍,心思狡猾,他知道,要想在洛京立足,就必须要先立威。于是,他开始在洛京之中,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随意抓人。 他手下的爪牙们,都是他精心挑选的,他们或是洛京的地痞流氓,或是被他收买的官员,或是被他威胁的百姓。他们对来俊臣忠心耿耿,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跟着来俊臣,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 这一夜,他们的目标是洛京丰都市的一间小酒馆。这家酒馆的老板,因为曾经得罪过来俊,所以成为了他们的目标。他们悄无声息地包围了酒馆,然后突然破门而入,将酒馆内的所有人都抓了起来。 酒馆内的客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这些黑衣人抓走。酒馆的老板更是吓得面如土色,他知道,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了酒馆的门口。那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他的面容英俊,眼神坚定,他看着这些黑衣人,冷冷地说道:“放开他们。” 黑衣人们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吓了一跳,他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警惕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们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但他们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势。 “你是谁?敢管我们的事?”一个黑衣人冷冷地问道。 年轻人冷笑一声,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屑:“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今天抓的人,我保了。” 黑衣人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突然大笑起来。他们觉得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太狂妄了,竟然敢跟他们作对。他们决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年轻人。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动手的时候,年轻人的身上突然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势,他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长剑,剑光一闪,几个黑衣人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剩下的黑衣人被这个年轻人的实力吓呆了,他们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将酒馆内的人全部放走。 他看着这些黑衣人,冷冷地说道:“回去告诉来俊,他的行为,我已经知道了。如果他再敢胡作非为,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黑衣人们吓得连连点头,然后狼狈地逃走了。那人看着他们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第392章 魏无醉与高图澄 静静地看着来俊臣的爪牙狼狈逃窜,魏无醉手中长剑缓缓入鞘,发出一声清冽的剑鸣。他转过身,步入酒馆。 酒馆内众人宛如劫后余生,看向魏无醉的眼神中满是敬畏与感激,那当垆卖酒的胡姬眼里都荡起了涟漪,就差当场把自己的身子贴过来了。 可是凭借自己的声望,将那来俊的爪牙帮闲吓跑了的魏无醉却对此毫无感觉,他只是自顾自地径直走向酒馆后堂,轻车熟路地来到一间隐蔽的厢房前,轻轻扣门。门内传来一声低沉的询问:“是魏掌柜吗?”魏无醉应了一声,门便从内打开。 房内有两人。 其中一人生得极为魁梧,站在那里犹如一座铁塔脸庞犹如被刀削斧刻一般,轮廓分明,透着一股坚毅之色。 而且,他的十分脖子粗壮,喉结突出,好似一颗核桃镶嵌在那里。 此人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短打劲装,那衣服紧紧地贴在他结实的肌肉上,将他那如磐石般的筋肉勾勒出来,每一块肌肉都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其双臂粗壮,肌肉贲张,好似能轻易地举起千斤重物。腰间系着一条宽大的黑色腰带,带上挂着一把长刀,刀鞘已经有些磨损,显是历经了不少风雨。 端地是一个混迹江湖的好汉模样 而另外一人的形容举止,则略显得有些有趣了。这人身材较为肥胖,肚子圆滚滚地向前凸起,好似怀揣着一个西瓜。 他的脸庞圆润,泛着一层油光,两颊的肉微微下垂,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的。一对小小的眼睛,被脸上的肉挤得几乎成了一条缝,可在那缝隙中偶尔闪烁出的目光,却带着一种市侩的精明。 眉毛稀疏,好似两片枯黄的柳叶随意地贴在眼睛上方。他的鼻子虽然不大,却有些扁平,鼻翼两侧泛着油光,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显眼。那张小嘴总是微微张开,仿佛在不停地算计着什么。 这人还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官服,官服的料子看起来倒是不错,可却被他那肥胖的身材撑得有些变形。官服的颜色是比部司小官的浅绿色官服,只是在他身上却少了几分官威,多了几分市井之气。 他的双手肥嘟嘟的,手指短而粗,就像一根根小萝卜,手上还沾着一些黑色的墨渍,那是他每日与账本打交道留下的痕迹。 前者是庞千钧,而后者则是裴脍。 如果赵无咎在场,那么他一定能认出这两人是谁:不就是庞千钧和裴脍吗?他们不就是“空空儿”里的老大和老三? 此时,厢房内庞千钧和裴脍正一脸凝重地坐在桌前。桌上摆着几壶酒,却未动分毫,只是吃了些果脯和干果。 见到魏无醉进来,庞千钧起身道:“魏掌柜,这次多谢你了。若不是你及时出现,恐怕我们兄弟二人也要陷入麻烦。” 魏无醉摆了摆手,找了个位置坐下,说道:“庞老大,裴老三,你们可知道,如今这洛京因为你们‘空空儿’兄弟的事,已经是满城风雨了。那宰相李异府一死,朝廷上下震动,来俊臣那厮更是借机大肆抓人,搅得人心惶惶。” 裴脍眉头紧皱,一拳砸在桌上,“哼,那三个蠢货!我们‘空空儿’本是劫富济贫,在江湖上也算有几分侠义之名。 谁知道他们居然去掺和朝堂之事,还杀了宰相。如今倒好,他们自己失踪了,却把这烂摊子留给我们。” 庞千钧亦是一脸无奈,“事已至此,我们得想办法把他们找出来,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若他们是被人利用,我们兄弟可不能坐视不管。” 魏无醉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抿一口,缓缓道:“据我所知,那宰相李异府在朝中并非毫无敌手。他主张的一些政令,触动了不少权贵的利益。你们那三个兄弟,有没有可能是被人当枪使了?” 庞千钧和裴脍对视一眼,眼中露出思索之色。庞千钧道:“魏掌柜这话说得有道理。只是我们兄弟几人向来只在江湖走动,甚少与朝堂之人有瓜葛。若真有人利用他们,那这人的手段可真是厉害。” 魏无醉放下酒杯,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三个兄弟的下落。他们失踪得太过蹊跷,我担心他们的安危。来俊臣那家伙如今风头正盛,手段又狠辣,若是让他先找到你们那三个兄弟,恐怕会屈打成招,到时候‘空空儿’可就彻底背上这黑锅了。” 裴脍握紧拳头,“魏掌柜,你有什么办法?我们兄弟二人听你的。” 魏无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在这洛京人脉还算广。我会派人暗中查探,你们也动用江湖上的关系找找线索。还有,你们最好暂时不要露面,来俊臣的爪牙现在满洛京搜寻可疑之人,你们若是被发现,可就麻烦了。” 庞千钧点头称是,“魏掌柜放心,我们会小心的。只是希望能尽快找到那三个兄弟,把这事情弄清楚。” 就在此时,酒馆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庞千钧和裴脍脸色一变,魏无醉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一队官兵正朝着酒馆走来,为首的正是来俊臣的心腹。魏无醉心中一沉,暗道:“来俊臣这是不肯罢休啊,看来要想办法打发走这些人了。” 魏无醉转身对庞千钧和裴脍低声道:“两位且先少待,我去应付他们。”庞、裴二人迅速称喏,魏无醉则整了整衣衫,从容地走出厢房,向前厅走去。 魏无醉从容地走出厢房,来到酒馆前厅。他面带微笑,朝着来俊臣的心腹走去。 可还没等他开口打发了这几人,来俊的那个有着满脸横肉的心腹,竟然扯着嗓子喊道:“魏无醉,有人举报你窝藏朝廷要犯,我们特来搜查!”说完,一挥手,身后的官兵便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又有一人从官兵队伍中缓缓走出。他头戴黑色进贤冠,冠上梁数清晰可见,象征着他的儒生身份。 他身着一袭青灰色的直裾深衣,衣领、袖口和下摆都镶有黑色的缘边,可是衣服上隐隐有暗纹,也彰显着低调的华贵。 腰间束着一条朱红色的大带,打了一个规整的结,带上挂着一个绣工精美的香囊,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足蹬一双黑色的舄,鞋头微微上翘,走起路来沉稳而有气度。 这个人叫高图澄,魏无醉其实也认识此人,知道他是邢阳郑氏的供奉高手。 高图澄似笑非笑地看着魏无醉,开口道:“魏掌柜,久闻大名。今日一见,不知可否配合我们搜查一番?” 魏无醉冷笑一声:“高先生,这莫须有的罪名可不能随意乱扣。我魏无醉行得正坐得端,岂会任由你们污蔑?” 高图澄脸色一沉,缓缓说道:“《礼记》有云:‘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魏掌柜若心中无鬼,又何必阻拦?”话音刚落,他身形一闪,右手成掌,朝着魏无醉攻来,掌风凌厉,隐隐带着一股书卷之气。 魏无醉眼神一凛,两条金丝水袖从袖子里弹出。他侧身避开高图澄的攻击,手中水袖如灵蛇般缠绕向高图澄的手臂,口中说道:“高先生这是要强来,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高图澄迅速抽回手臂,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念道:“‘君子不重则不威。’”只见他双脚稳稳落地,身上气势陡然一变,再次朝着魏无醉冲去,这一次他双拳齐出,每一拳都蕴含着千钧之力。 魏无醉舞动金丝水袖,带动长剑,在空中挽了一个剑花,迎向高图澄的双拳。“叮叮”几声脆响,长剑与高图澄的拳头相交,溅起一串串火花。 高图澄一击不中,又退了几步,站定后念道:“‘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随着他的吟诵,他的身形变得飘忽不定。突然,他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再次攻向魏无醉,这一次他的手指如钢针般刺向魏无醉的咽喉。 魏无醉不慌不忙,水袖一卷,将长剑横在咽喉前,挡住了高图澄的攻击。同时,他手腕一抖,水袖如波浪般向高图澄席卷而去,试图将高图澄困住。 高图澄见状,口中念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他大喝一声,全身力量爆发,冲破了魏无醉的水袖束缚。紧接着,他双手合十,再猛地分开,一道无形的劲气朝着魏无醉射去。 魏无醉旋转身形,水袖带动长剑在身前形成一道剑幕,将高图澄的劲气一一化解。他冷笑道:“高先生,你的这些圣人教诲可救不了你。”说罢,他加快了手中水袖和长剑的舞动速度,朝着高图澄步步紧逼。 高图澄不断地以经典为引,发动一次次攻击,而魏无醉则凭借金丝水袖和长剑,巧妙地应对着高图澄的攻势。 高图澄眼见催发的攻击被魏无醉一次次化解,脸色愈发阴沉。此时,酒馆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桌椅板凳都在二人的肆意纵横的劲气冲击下闪烁不定,好似也在为这突如其来的战斗而颤抖。 “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高图澄口中念道,双手在身前快速结印。酒馆内的空气仿佛受到了召唤,急速向他掌心汇聚,形成一道灰蒙蒙的光芒,随后化作一道凌厉的光刃,朝着魏无醉横斩而去。光刃所过之处,桌上的酒壶被瞬间劈开,酒水飞溅而出,在半空中形成一道晶莹的弧线。 魏无醉眼神一凝,两条金丝水袖瞬间缠绕在一起,形成一道坚韧的盾牌。 “当——” 气劲斩在护盾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溅起一片璀璨的火花。与此同时,周围的桌椅被劲气震得四散纷飞,木屑在空中飞舞,如同被卷入了一场小型的风暴。魏无醉借势向后滑退数步,身形在酒馆的桌椅间穿梭,避开了后续可能的攻击。他每一步落下,都在满是木屑和酒水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高图澄,你身为儒生,却助纣为虐,当真有辱斯文!”魏无醉高声呵斥,手中长剑在水袖的带动下,化作一道银芒,直刺高图澄的心口。长剑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声,仿佛在控诉高图澄的不义之举。 高图澄侧身避开,衣袂飘动间,口中诵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的身形如鬼魅般一闪,出现在魏无醉的身后。此时,酒馆的窗户在二人的劲气冲击下“哐哐”作响,窗纸被震破,寒风呼啸着灌了进来,吹得地上的木屑和酒水四处飘散。高图澄右掌如刀,朝着魏无醉的后颈砍去,掌风呼啸,似有破竹之势,所经之处,残留的烛火瞬间熄灭。 魏无醉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水袖向后一卷,缠住了高图澄的手腕。他用力一拉,将高图澄拉向自己,同时膝盖上抬,朝着高图澄的腹部撞去。“哼,你这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这一撞之力,使得二人周围的空气都形成了肉眼可见的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震得周围的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高图澄被魏无醉这突然的反击弄得有些狼狈,但他很快稳住身形,挣脱了水袖的束缚。此时,酒馆内一片狼藉,桌椅碎片散落一地,酒水混合着灰尘,形成了一滩滩污浊的水渍。 高图澄口中念道:“‘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今日定要将你这奸邪之辈拿下!”他双手舞动,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他搅动起来,形成一个个小型的气流漩涡,朝着魏无醉席卷而去。气流漩涡所到之处,地上的碎片被卷入其中,如同被卷入了一个个小型的龙卷风。 魏无醉见状,长剑在空中快速划动,画出一道道神秘的符文。符文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与袭来的气流漩涡相互碰撞,爆发出阵阵能量冲击。酒馆内的剩余桌椅在这冲击下纷纷破碎,木屑横飞,如同下了一场木雨。酒馆的屋顶也被震得摇摇欲坠,瓦片不断掉落,砸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高图澄趁魏无醉抵挡气流漩涡之际,再次欺身而上,口中高呼:“‘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他的全身被一层淡淡的劲气,整个人如同战神一般,双拳如电,朝着魏无醉雨点般地砸去。每一拳落下,都带起一阵强风,吹得地上的碎片和水渍四处飞溅。 第393章 有所求 魏无醉与高图澄的战斗已至白热化,酒馆内劲气纵横,桌椅碎片纷飞。 高图澄虽以儒家经义融入武艺,全力施为,但最终还是魏无醉剑法凌厉,水袖灵动如同太乙分光,更胜一筹。 只见,魏无醉长剑一挥,一道剑气破风而出,直逼高图澄。高图澄躲避不及,被剑气击中胸口,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后飞去,重重地砸在酒馆的墙壁上。 那堵墙壁轰然倒塌,灰尘弥漫。来俊的爪牙们见势不妙,纷纷四散而逃,唯恐被这战斗的余波波及。 高图澄挣扎着从废墟中站起身来,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恨,却也知晓此时再战只是徒送性命,冷哼一声,捂着胸口踉跄而去。 高图澄强忍着伤势,在洛京的街巷中穿梭。此时已近深夜,洛阳的街道上一片寂静。他沿着洛水之畔前行,月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却丝毫不能缓解他心中的愤懑。高图澄转入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两侧是高高的坊墙,坊墙的砖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冷峻。这里远离闹市,偶尔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传来,更显阴森。 高图澄靠着坊墙,大口喘着粗气,心中恼怒不已。倒不是恨自己落败,而是恨那个魏无醉居然下这么重的手。 他与那魏无醉明明商量好了! 此次,他们来酒馆搜查本是计划好的一出戏,目的是引出“空空儿”背后的大人物,引出当朝太子李潜的反应。 那“空空儿”五兄弟,虽然明面上是京中巨盗,但实则是太子东宫六率选定的军官,只是因为李乾这个太子之位现在不大稳当,所以也只得暂时隐匿于民间罢了。 郑家已经在樊楼花了大价钱,和其背后那位东主、洛京暗面的那位帝王“大阿爷”达成合作意向,一齐来扳倒太子李潜,最终从中获取巨大利益。可是,那个本该与他这个郑氏供奉联手的樊楼掌柜魏无醉,却在争斗中下了狠手,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高图澄恨恨地想道:“魏无醉,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难道是想要临阵反水?哼,可没那么容易!” 他深知自己如今伤势不轻,必须尽快找个地方调养,同时重新谋划下一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高图澄捂着胸口,在狭窄的巷子中艰难前行,两侧的坊墙在夜色中显得越发高大冷峻,墙上的砖石仿佛一张张沉默的脸,注视着这个狼狈的身影。墙根下的杂草,被高图澄慌乱的脚步带起的风拂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胸口的伤势如火烧般疼痛,每走一步都似有千斤重。他深知若不尽快疗伤,自己恐有性命之忧。此时,他脑海中浮现出一种古老而阴邪的疗伤之法——“服食”。 数月前在东山县,他曾逼迫赵无咎吃下一枚“精益丸”,那本是他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想看一个七八品武者在药物刺激下的反应。如今,他却打起了以赵无咎“人药”来疗伤的恶毒主意。 高图澄打听到赵无咎住在履道坊,虽听闻他近来立了功,但在高图澄心中,赵无咎依旧只是个不足为惧的七八品武者。他拖着受伤的身躯,缓缓向履道坊走去。坊内的灯火零星地亮着,在黑暗中犹如点点鬼火。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夜色笼罩着履道坊,坊内一片宁静。而恰巧他看到,那赵无咎似乎也刚从外面归来,行至坊门附近。 此时,一轮冷月高悬,洒下的银辉在坊中的青石板路上铺了一层淡淡的霜。路旁的树木在月光下投下参差不齐的黑影,好似张牙舞爪的鬼魅。 高图澄远远瞧见赵无咎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赵无咎,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高图澄低声念道:“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话音未落,他身形一闪,右掌成爪,朝着赵无咎抓去。他的掌风呼啸,带起地上的一小堆积雪,那些雪花在风中打着旋儿,如同被卷入了一场小型的风暴。 赵无咎抬眼,看到高图澄竟不知死活地前来,微微诧异了一下…… 怎么是这个家伙? 当然,疑惑归疑惑,如今的他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身为二品武者,实力远超高图澄想象。 高图澄心中暗自得意,想着自己这一击定能让赵无咎手忙脚乱,他心中想着:“哼,赵无咎,你这小子终究还是要栽在我手里,等我擒住你,用你做药,我的伤势不仅能痊愈,说不定还能功力大增。” 赵无咎不闪不避,待到高图澄近身,才轻轻侧身,右手如电,一把抓住高图澄的手腕。他这一抓,带起的劲气将旁边树枝上的积雪震落,簌簌而下,好似下了一场小雪。 高图澄心中大惊,他的思维瞬间陷入混乱:“怎么可能?这小子怎么能如此轻易地避开我的攻击?他的实力不该这么强啊!”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高图澄强自镇定,大喝一声,左腿横扫向赵无咎下盘。这一腿扫过,带起地上的雪花,在月光下形成一道白蒙蒙的烟雾。 赵无咎微微跃起,避开这一腿,手上用力,将高图澄狠狠甩了出去。高图澄在空中飞过,撞断了一根树枝,那树枝咔嚓一声断裂,惊起了树上栖息的几只夜鸟,扑棱棱地飞向夜空。 “高图澄,你以为我还是当初的我吗?”赵无咎冷冷道,“今日便是你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的时候。” 高图澄脸色越发阴沉,心中的震惊如潮水般涌起,他在心中呐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强大?难道我低估了他?不,这不可能!”口中却念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他全身力量爆发,再次冲向赵无咎,双掌如刀,直劈赵无咎面门。他的双掌带起一阵风,吹得周围的草叶沙沙作响,好似在为这场战斗助威。 赵无咎眼中寒芒一闪,身形如鬼魅般移动。高图澄只觉得眼前一花,赵无咎已出现在他身后。赵无咎抬腿一脚,重重地踢在高图澄的后背。这一脚力量极大,高图澄被踢得向前扑去,撞在一棵树上,树干剧烈摇晃,树叶纷纷落下,如同下了一场叶雨。 高图澄挣扎着起身,眼中满是惊恐。“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他试图稳住自己慌乱的内心,再次发动攻击,然而招式已有些凌乱。他的身形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扭曲,每一次出招都带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他的内心被恐惧填满:“我不能输,我怎么可能输给这个曾经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 赵无咎轻松地化解着高图澄的攻击,每一次出手都让高图澄受伤更重。“高图澄,你的儒家经典救不了你。”赵无咎说着,一拳击出,正中高图澄胸口。这一拳蕴含着赵无咎二品武者的强大力量,周围的空气都好似被这一拳压缩,形成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波纹。高图澄如遭雷击,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落地之处,扬起一片尘土,周围的草被压得倒伏下去。此时的高图澄已从轻伤变成重伤,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赵无咎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高图澄:“你这恶徒,今日便让你尝尝自己种下的恶果。”说罢,赵无咎轻易地将重伤的高图澄生擒活捉。 ………… 魏无醉看着高图澄狼狈逃窜的背影,收剑入鞘,脸上毫无波澜。刚才的战斗虽然激烈,但并未让他感到吃力。酒馆内众人望着他,眼中满是敬畏,可他却只是微微点头,便转身走向酒馆后堂。 后堂厢房内,庞千钧和裴脍早已从窗边退了回来。见到魏无醉进来,庞千钧立刻迎了上去,一脸感激地说道:“魏掌柜,今日之恩,我兄弟二人没齿难忘。若不是你,我们恐怕就要落入来俊臣那厮的手中了。” 魏无醉摆了摆手,说道:“庞老大客气了,来俊臣在洛京横行霸道,我不过是看不惯罢了。” 裴脍在一旁附和道:“魏掌柜侠义心肠,我等佩服。只是今日这一闹,来俊臣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兄弟二人还是得尽快找到那三个失踪的兄弟,以免再生事端。” 魏无醉点头表示赞同,他看向二人,眼中闪过一丝思索,随后缓缓开口道:“庞老大,裴老三,我有一事相求。” 庞千钧和裴脍对视一眼,庞千钧道:“魏掌柜但说无妨,只要我们兄弟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魏无醉沉吟片刻,说道:“我想见太子一面,不知二位能否为我引荐?” 庞千钧和裴脍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惊讶。裴脍问道:“魏掌柜为何想要见太子?” 魏无醉在房间内踱步,缓缓说道:“如今洛京局势动荡,来俊臣仗着圣人的宠信,肆意抓人,制造冤案。那宰相李异府一死,朝中局势更加复杂。我听闻太子仁厚,心系天下百姓,我想或许只有太子能够制衡来俊臣,还洛京一个太平。” 庞千钧摸着下巴,思索道:“魏掌柜所言不无道理。我们‘空空儿’本不愿卷入朝堂纷争,但如今我们那三个兄弟失踪,恐怕与这朝堂之事脱不了干系。若能得到太子的帮助,或许能早日查明真相。” 裴脍也点头道:“只是太子身份尊贵,我们虽与太子东宫有些渊源,但也不能随意面见太子。不过,魏掌柜今日救了我们,我们定会尽力一试。” 魏无醉拱手道:“那就有劳二位了。” 几人又商议了一番,决定先由庞千钧和裴脍通过江湖渠道去寻找与太子联系的方法,魏无醉则继续留意洛京的动静,防止来俊臣再次暗中使坏。 裴脍也点头道:“只是太子身份尊贵,我们虽与太子东宫有些渊源,但也不能随意面见太子。不过,魏掌柜今日救了我们,我们定会尽力一试。” 魏无醉拱手道:“那就有劳二位了。” 几人又商议了一番,决定先由庞千钧和裴脍通过江湖渠道去寻找与太子联系的方法,魏无醉则继续留意洛京的动静,防止来俊臣再次暗中使坏。 接下来的几日,魏无醉依旧在酒馆中经营,但他的心思却全在与太子会面这件事上。他深知,若要解决洛京的乱象,必须从朝堂入手,而太子便是关键所在。 这一日,庞千钧匆匆来到酒馆,找到魏无醉后,低声说道:“魏掌柜,有消息了。我们通过一位江湖老友得知,太子近日会微服前往城郊的寺庙祈福。这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魏无醉眼中一亮,问道:“何时出发?” 庞千钧道:“就在明日。我们可以提前在城郊等候,寻找机会与太子见面。” 魏无醉点头道:“好,明日我们便去。” 次日清晨,魏无醉、庞千钧和裴脍三人早早地来到了城郊的必经之路。他们隐藏在路旁的树林中,等待着太子的到来。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远处终于传来了马蹄声。魏无醉等人定睛一看,只见一队人马缓缓而来,虽然众人皆着便服,但从其气质和护卫的架势来看,定是太子无疑。 魏无醉正欲现身,庞千钧却一把拉住他,低声道:“魏掌柜且慢,太子身边的护卫警惕性很高,我们不可贸然行动,以免引起误会。” 魏无醉点头,三人继续在树林中等待时机。 当太子的队伍行至一处较为开阔的地方时,突然从路旁的草丛中窜出一群黑衣人,个个手持利刃,朝着太子的队伍杀了过去。 太子的护卫们立刻拔刀迎敌,但黑衣人数量众多,一时间双方陷入了混战。 魏无醉见状,心中暗道:“来得正好。”他对庞千钧和裴脍道:“二位,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说罢,他抽出长剑,率先冲入了战团。庞千钧和裴脍也不甘示弱,纷纷加入战斗。 魏无醉剑法凌厉,每一剑都能击退一名黑衣人。他一边战斗,一边寻找着太子的身影。终于,他在护卫的保护下看到了太子。太子面容镇定,但眼中也透露出一丝担忧。 魏无醉冲太子喊道:“殿下莫慌,我等来助你!” 第394章 问心之刑 擒拿下了高图澄,赵无咎像拎死狗一样,将这家伙提拎到了履道坊家中。 虽然没用绳索捆缚这人,但是赵无咎却用了更好用的法子。 就像之前制住那个花头陀一样,赵无咎将将那股诞自《抟龙九转》真炁,可是却已经由虚转实成黑纹,蔓延至了高图澄身上。 这手法宛如点穴工夫,不过原理却大不相同,境界也高妙百倍。 以为自己穴道被制住,高图澄一边仍摆出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赵无咎,仿佛要将其活活瞪死一般,一边暗暗想要调动真气来冲破穴道,摆脱桎梏。 然而,因为路子找错了,所以他这么做其实完全没有任何卵用。 “这人就是属黄瓜的——纯纯就是一个欠拍的货。”赵无咎心中明白,若不使些手段,这高图澄恐怕不会吐露什么实情。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踱步上前,围着高图澄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着,如同一只捉住猎物之后戏耍猎物的猛兽。 突然,赵无咎身形一闪,如鬼魅般欺身到高图澄身前,一把抓住高图澄右臂。 高图澄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自己根本无法挣脱。赵无咎的手指如同铁钳一般,紧紧扣住高图澄的骨骼。 紧接着,他手指发力,只听“咔咔”几声脆响,高图澄的手臂顿时分筋错骨。 他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股从骨头缝深处生出的剧痛,直往其心头窜动。 高图澄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青筋暴起,大颗大颗的汗珠如雨点般滚落,砸在地上。 “哼,高图澄,你可知道赵某的手段?你若此刻从实招来,还可免受更多苦楚。” 赵无咎冷冷地说道,声音如同冰锥一般刺人。 而高图澄则紧咬牙关,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赵无咎见他如此嘴硬,眼中寒芒一闪,不过脸上却露出了笑意。 如果是之前,他或许接下来还只能以力服人,可是扶余之行遭遇的那次墨家“问心”,让他对这种口是心非之人有了另外一种处理手段。 他出手如电,猛地抓住高图澄的左腿。高图澄惊恐地瞪大双眼,还未来得及求饶,又是一阵“咔咔”声响起。这一次,左腿的疼痛比之右臂更甚,那股剧痛就像有千万把利刃在腿骨中搅动,高图澄感觉自己的腿仿佛不属于自己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在地上剧烈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然而,赵无咎面沉似水,丝毫不为所动,他缓缓蹲下身子,凑近高图澄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这是自作自受,若再不吐露实情,某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高图澄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每一次身体与地面的摩擦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慌乱,心中的防线在这剧痛的冲击下渐渐崩溃。他试图强撑着,但那疼痛如汹涌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袭来。 就在他想要再次引用儒家经义,并以此来调动自己真气,试图硬扛身上的剧痛时,高图澄却惊讶地发现自己那精眼释家和儒家经义而习练出来的真气,此时竟然如同大日照耀下的冰雪,不断消散,且大有水银泻地消散无踪的趋势。 这一刻,他再也承受不住。 虽然号为“儒者”,但是高图澄并非真正的儒者,那些圣人之言并非是他心中坚守的理念,而只是被其当作了一种工具。 之前有着这种依仗,他可以“横行无忌”,可一旦依仗消失,他的心防不会比一层鲁缟厚上几分。 “我说,我说!” 高图澄的声音竟然带着哭腔。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我来寻你,盖因你在东山县城时,吃了一颗‘精益丸’,那是我结合释家密宗三昧箴言和灌顶法,制作出的一种药丸。 吃了此药的人,虽然当时可以补气养血,于身体大有裨益,但也就被吾当作‘弟子’,可以更从容地夺取其身体精气神作为‘供奉’,以壮吾身…… 所以,我回到洛京之后,和那来俊见了面。哦,对了,这人就是陉阳郑氏那两位公子送到洛京来的,就连他那西域胡商的奴籍都是郑楠亲手操办的,为的就是铜匦纳谏的时候,此人能够脱颖而出为郑家效力。 那、那铜匦纳谏之策,其实是宫中的贵妃娘娘郑氏大车向圣人天子献言的。 这些都是郑氏计划中的一部分。 我窃以为,圣人天子或许也是知道其中的一些事情,可是却也从中推波助澜,为的就是打压一下其他世家门阀的气焰。” 赵无咎皱了皱眉,他其实没有想到高图澄会说出这些。事实上,他一开始询问也只是想问问高图澄怎么找到自己,没想到竟然也与来俊有关系。 但既然这家伙吐口了,赵无咎没理由不继续多问问:“恐怕不止如此吧,你来找我的时候为何受伤?莫非是你护送郑家那两兄弟回洛京时,被人刺杀所致?” “非也。” 高图澄老实回答道:“我这是被那樊楼掌柜魏无醉所伤,那人不讲武德…… 樊楼,表面上是供洛京豪右们寻欢作乐的销金窟,实则暗藏玄机,它其实是洛京最大的杀手买卖交易之地。 那掌柜魏无醉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傀儡,背后真正的东主,是在洛京暗面称雄的那个‘大阿爷’。 在遭到多次刺杀之后,陉阳郑氏已然和‘大阿爷’达成了合作交易,他们暗中谋划着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本来,今日我只是要去配合着,和那魏无醉共同演上一场戏,好让那个‘小白脸’取得洛京大盗‘空空儿’的信任。 可是,明明知道是演戏,那魏无醉竟然还是将我击伤,为了疗伤,我这才——” 高图澄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而赵无咎也陷入了遐思,因为问心之术一直没有解开,他能感受到高图澄所言非虚,事情变得比他想象中更为复杂了许多。 第395章 贩马胡商 赵无咎想起了那个神秘人。 他站在厢房之内,如同一尊沉思的石像,眉头紧锁,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关于那个神秘人的种种线索。 他确定自己见到的神秘人,看似是“他”,实则为“她”,恰似一朵隐藏在暗处的罂粟花,美丽却危险。 而这人的真实身份,正是之前在樊楼见到的舞女。 他是凭借“调禽聚兽”这一如同神来之笔般的奇异本领,从猛虎来福那里得到了这个关键线索。 也正因为如此,他最初理所当然地认为樊楼可能是崇玄署的一个外围组织,掌柜魏无醉也应是其外围成员,樊楼在他眼中仿佛是崇玄署这张巨大蛛网边缘的一根丝线。 然而,高图澄带来的消息如同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赵无咎想到此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 那舞女恐怕是崇玄署打入樊楼之秘谍。 此女于樊楼看似寻常舞者,然或暗中窥探并传递情报,借樊楼人员繁杂之便,悄然搜集崇玄署所需消息,再隐秘送出。 同时,她也肩负着探查樊楼的任务,魏无醉和樊楼背后的东主“大阿爷”,应当正是其窥伺的对象。 赵无咎心中存着诸多疑惑,一夜辗转难眠。转天清晨,他带上花头陀,向着大理寺行去。花头陀本是刑部榜文上悬赏的水匪,赵无咎此举,对外宣称是去大理寺领赏金。 大理寺前,人群熙熙攘攘,赵无咎和花头陀刚一现身,便引起了一阵骚动。 赵无咎面色如常,大步流星地走进大理寺。大理寺内,衙役们来来往往,忙碌不堪。赵无咎很快找到了自己熟人狄怀英。狄怀英身为大理寺评事,平日里正是要处理卷宗机要,以推鞠详刑。 “怀英兄。” 赵无咎上前招呼一声。 狄怀英见到赵无咎,先是一愣,随即眉毛一挑道:“无咎,今日怎的有空来这大理寺,可是有事寻我?” 赵无咎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怀英,我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我想请你帮我调阅一份卷宗,查看一下那被来俊举报的西域贩马胡商的情况。” 狄怀英眉头微皱,虽然回京不久,但他显然知道这桩事情了面露难色:“无咎,这卷宗可不是随意能调阅的,若被发现,我可担待不起。” 赵无咎拍了拍狄怀英的肩膀:“怀英,我知道此事让你为难,但此事关系重大,我必须要查清楚。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陷入麻烦之中。” 狄怀英沉思片刻,咬了咬牙:“好吧,无咎,你跟我来。但要快,不能让其他人发现。” 狄怀英带着赵无咎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一间存放卷宗的房间。房间内,卷宗堆积如山。狄怀英在一堆卷宗中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关于西域贩马胡商的卷宗。 “就是这份。” 狄怀英将卷宗递给赵无咎。 赵无咎接过卷宗,快速浏览起来。卷宗上记载了西域贩马胡商的一些基本情况,以及他被来俊举报的相关事宜。赵无咎仔细地看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多谢怀英。”赵无咎将卷宗放回原处,心中对事情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狄怀英看着赵无咎:“无咎,你到底在调查什么?这来俊可不是好惹的。” 赵无咎微微一笑:“怀英,有些事情我现在还不能说,但我一定会将真相查出来。” 告别了狄怀英之后,赵无咎离开了大理寺。他知道,光靠这份卷宗还远远不够,他必须要找到更多的线索。 转天夜里,月黑风高。 赵无咎改换了身形,换上一身黑色夜行衣,凭借自己二品武者的身手,悄悄地潜入大理寺的丽景狱。丽景狱内,戒备森严,巡逻的狱卒来回走动。赵无咎如鬼魅般穿梭在阴影之中,巧妙地避开了狱卒的视线。 他来到一间牢房前,透过狭小的窗户向里望去。牢房内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赵无咎四处寻找着自己想要的线索,突然,他发现墙壁上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这些符号看似杂乱无章,但赵无咎觉得其中定有玄机。 就在赵无咎仔细研究这些符号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赵无咎心中一惊,连忙躲到一旁的角落里。两名狱卒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闲聊。 “这几天可真是累啊,上头一直让我们严加看守。”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这牢房里关的都是些什么重要人物。” 狱卒走过之后,赵无咎松了一口气。他继续研究着墙壁上的符号,脑海中不断思索着这些符号的含义。 过了一会儿,赵无咎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按照符号所指的方向,在牢房的角落找到了一块松动的地砖。赵无咎轻轻挪开地砖,发现下面藏着一个小布包。 赵无咎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封信。信上有些字迹,可是赵无咎却不认识。 正当赵无咎准备离开时,突然,整个丽景狱响起了叮铃铃的敲典声。赵无咎知道可能是自己触动了什么机关。他不再犹豫,迅速向着出口奔去。 然而,赵无咎并未惊慌失措,他周身气息瞬间收敛,整个人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他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每一个狱卒从他身边走过,都毫无察觉,只因他巧妙地藏身于他们的视觉死角,隐匿在每一处阴影之中。 赵无咎身形轻盈,每一步落下都如羽毛落地,不发出丝毫声响。他的身影在狱卒们的身后穿梭,如同黑暗中悄然流动的风。狱卒们紧张地四处搜寻闯入者,却不知赵无咎就在他们身边,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当一群狱卒聚集在一起商议如何搜查时,赵无咎如一抹轻烟,从他们的身旁悄然飘过,甚至带起的微弱气流都未引起他们的注意。他凭借着对气息和环境的精妙掌控,在这戒备森严的丽景狱中,如入无人之境。 终于,赵无咎顺利地来到了丽景狱的出口。他轻轻一跃,如同一只夜枭,无声地越过围墙,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第396章 弹劾 赵无咎从大理寺丽景狱顺利离去后,反复思索着所发现的线索以及背后隐藏的秘密。不过第二日清晨,他依旧早早起身,整理好衣装,准备前往太极宫上朝。 他上的这个朝,属于内朝,与正旦、冬至等节日举办的,会让外国使节也参加的外朝相对,但只有大周官员才能参加。 按大周朝礼,内朝又称常朝或日朝,是皇帝与高级官员商讨国事的场合。 常朝的参加者主要是文官五品以上职事官及八品以上供奉官,武官三品以上三日一朝,五品以上五日一朝。常朝的地点,则主要在太极宫太极殿举行。 恰好,赵无咎顶着个骑都尉的勋职,今天也是他五日一朝的时候。 此时的洛京,宵禁解除,街道上行人渐多,车水马龙。赵无咎骑着旺财,穿行在定鼎大街繁华的街道上。沿途可见高大的坊墙,整齐的店铺,百姓们虽忙碌却也井然有序,处处彰显着大周的强盛与繁荣。 来到太极宫前,官员们陆续而至。赵无咎作为从五品上的官员,在众多官员中虽不算高位,但也有其特定的站位和上朝礼仪。他下马后,将马交给侍从,整理了一下官服,手持笏板,随着人流缓缓走进宫门。 太极宫内,宫殿巍峨壮观,金碧辉煌。朝堂之上,圣人天子李隆高坐御座,威严的目光扫视着群臣。两旁的大臣们身着朝服,头戴官帽,神情肃穆。 朝会开始,首先是对扶余使团的封赏。郭元朗郭老夫子上前,向圣人天子行礼。李隆对扶余使团在大周期间的表现表示满意,赏赐了诸多财物和礼品。随后,他提到了在使团期间立下战功的赵无咎。 李隆的声音在朝堂上回荡:“赵无咎,于中阵上获战功,其勇可嘉,特策勋七转,封赏为轻车都尉。”赵无咎赶忙出列,跪地谢恩:“臣谢陛下隆恩!”这封赏按照隋唐的规制,是对功臣的一种重要嘉奖。轻车都尉一职,不仅意味着地位的提升,更有相应的俸禄和权力。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封赏之事就此结束时,侍御史来俊却站了出来。 他手持笏板,高声弹劾道:“陛下,臣弹劾赵无咎,此人多行不法。他疑似与大盗空空儿结交,此等行径,严重危害我大周之安全。且他还赠予南衙十六卫一旅率银钱,此中必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朝堂上顿时一片哗然。世家出身的大臣们纷纷交头接耳,他们本就对赵无咎这样草芥出身的人受到封赏而不满。 在他们看来,自己家族累世的功勋和门第才应该是获取高官厚禄的资本,而赵无咎这样的小儿辈,凭什么能得到从四品的高官之位? 同时,他们对来俊这个奴仆出身的酷吏也心怀怨恨。来俊凭借着圣人的宠信,肆意妄为,对许多世家子弟也毫不留情,早已引起了他们的反感。 一位世家大臣站出来说道:“陛下,赵无咎出身低微,其品行和能力皆有待考量。如此轻易地给予他高官厚禄,恐难以服众。” 另一位大臣则越众而出道:“来俊此人,以权谋私,其弹劾之词,不可轻信。” 赵无咎心中冷静,他从容地看着来俊,心中思索着应对之策。他明白,来俊此举是为了继续陷害他,阻止他继续追查真相。 来俊却毫不畏惧,他继续说道:“陛下,臣有证据。赵无咎在樊楼附近与空空儿的手下有过接触,且他赠予银钱的旅率,也有证人可以证明。” 李隆坐在御座上,微微皱眉。他看着赵无咎,问道:“赵无咎,你可有话说?” 赵无咎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说道:“陛下,臣冤枉。臣赠予旅率银钱,只是为了感谢他的护送之情。至于空空儿,臣更是毫无瓜葛。来俊此人为了陷害臣,不择手段,还请陛下明察。” 李隆沉思片刻,他对赵无咎和来俊之间的争斗也有所耳闻。他深知朝堂之上,权力斗争复杂,各方势力相互倾轧。他既需要像赵无咎这样有才能的人来为他效力,又不能忽视来俊所提供的价值。 “此事暂且搁置,待朕查明真相后再做定夺。”李隆最终说道。 朝堂上的议论声并未停止。世家大臣们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他们决定在朝堂之下继续寻找机会,打压赵无咎,同时也想办法对付来俊。 赵无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心中明白,这场斗争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尽快找到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同时揭开背后的阴谋。 下朝后,赵无咎没有立刻离开太极宫。他在宫门外等待着鲜于叔明和薛承誉。不一会儿,两人匆匆赶来。 “无咎,朝堂上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来俊太过分了!”薛承誉气愤地说道。 鲜于叔明也点头道:“我们必须想办法应对,不能让他得逞。” 赵无咎看着两人,说道:“我们先回去,从长计议。我会继续调查来俊和他背后的势力,你们也留意一下朝堂上其他大臣的动向。” 三人商议后,各自离开。赵无咎骑着旺财,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着朝堂上的情景,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 回到家中,赵无咎径直走进书房。他坐在书桌前,拿出从丽景狱获得的信件和在桃花庵得到的名单,仔细研究起来。他深知,这些线索是他解开谜团的关键。 在朝堂的权力斗争中,李隆为了敲打来俊,又以铜匦纳谏之法擢拔一良才。 此人叫索元礼,是康国的富商,后因投效二皇子李生金,在丰都市署谋了个官职。索元礼设计了一个他检举丰都市监正的案例,与来俊原先检举的贩马胡商偷买甲胄的事情有相似之处。 他向铜匦投书,详细阐述了丰都市监正的种种不法行为,包括贪污受贿、徇私舞弊等。圣人天子李隆看到索元礼的投书后,对其颇为赞赏,决定召见他。 索元礼在朝堂上应对自如,对答如流,深得李隆的欢心。李隆当即决定给予他一定的官职,让他在丰都市署升了官,负责监督市场秩序等事务。 这一举动,想必会让来俊感受到威胁,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可能不保,开始更加疯狂地寻找机会陷害赵无咎以及其他可能威胁到他的人。 回到家中,赵无咎径直走进书房。他坐在书桌前,拿出从丽景狱获得的信件和在桃花庵得到的名单,仔细研究起来。他深知,这些线索是他解开谜团的关键。 然而,信件上的字迹晦涩难懂,似乎是一种古老的加密文字。赵无咎尝试着运用自己所熟知的各种文字知识去解读,但都无果。名单上的名字倒是清晰可辨,但其中大多数人他都只是略有耳闻,并不清楚他们与来俊之间具体的关联。 正在他陷入沉思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公子,鲜于公子和薛公子求见。”仆人在门外说道。 赵无咎起身,将信件和名单妥善收好,然后说道:“请他们进来。” 鲜于叔明和薛承誉走进书房,脸上都带着凝重的神情。 “无咎,我们刚刚得到消息,来俊似乎在四处活动,想要拉拢一些大臣来对付你。”鲜于叔明说道。 薛承誉也点头道:“而且,他还在派人调查你的过往,试图找到更多可以攻击你的把柄。” 赵无咎微微皱眉,他知道来俊不会轻易放过他,但没想到他的动作会如此之快。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赵无咎说道,“我刚刚在研究从桃花庵得到的线索,但进展不大。你们那边有什么发现?” 鲜于叔明从怀中拿出一份文书,递给赵无咎:“这是我从京兆府收集到的一些关于高州冯氏在洛京活动的记录。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他们与来俊有勾结,但其中一些交易和往来十分可疑。” 赵无咎接过文书,仔细阅读起来。文书上记录了高州冯氏在洛京的一些商业活动,以及他们与一些官员的接触情况。其中有几笔交易涉及到大量的钱财和物资,而交易的对象却十分模糊。 “这些交易很可能是在掩盖什么。”赵无咎说道,“我们需要进一步调查高州冯氏,看看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薛承誉也说道:“我会利用我家族的人脉,去打听一下索元礼的情况。他既然是二皇子的人,又被圣上擢拔,肯定会在朝堂上引起一番风浪。我们要了解他的目的和手段,看看是否能利用他与来俊之间的矛盾。” 三人商议之后,决定分头行动。赵无咎继续研究信件和名单,同时留意朝堂上的动静;鲜于叔明负责深入调查高州冯氏;薛承誉则去打探索元礼的情况。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洛京的朝堂上暗流涌动。来俊不断地在大臣之间穿梭,试图拉拢人心。他以赵无咎出身低微、品行不端为由,劝说一些大臣联名弹劾赵无咎。然而,他的这一举动并没有得到大多数大臣的响应。一些大臣虽然对赵无咎的封赏有所不满,但他们也看清了来俊的险恶用心,不愿意被他利用。 与此同时,赵无咎在朝堂上始终保持着低调。他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对待每一个议题都提出了合理的建议。他的表现逐渐赢得了一些大臣的认可,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出身低微却才能出众的年轻人。 索元礼在丰都市署上任后,开始大力整顿市场秩序。他雷厉风行的手段让一些不法商人闻风丧胆,但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一些与丰都市监正有利益勾结的商人,开始在背后谋划如何对付索元礼。 一天,赵无咎正在家中研究信件,突然仆人来报,说有一位自称是狄怀英的人求见。赵无咎心中一喜,赶忙让仆人请他进来。 狄怀英走进书房,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无咎,我最近在大理寺发现了一些线索,可能对你有用。”狄怀英说道。 赵无咎连忙问道:“什么线索?” 狄怀英从家中拿出一本卷宗,递给赵无咎:“这是关于来俊在大理寺一些活动的记录。我发现他在处理一些案件时,经常会使用一些不正当的手段,逼迫嫌疑人承认罪行。而且,他似乎与一些江湖势力也有勾结,这些江湖势力经常会为他提供一些所谓的证据。” 赵无咎接过卷宗,仔细阅读起来。卷宗上的内容让他感到愤怒,来俊的所作所为简直是目无法纪。 “谢谢你,怀英。这些线索对我非常重要。”赵无咎说道。 狄怀英点点头:“你要小心,来俊已经察觉到有人在调查他,他可能会对你采取更激烈的行动。” 赵无咎微微点头,他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越来越大,但他不会退缩。他决定利用这些线索,在朝堂上揭露来俊的真面目。 在继续研究信件的过程中,赵无咎偶然发现信件上的一个符号与贩马胡商所属部落的图腾标记有相似之处。这个发现让他大为震惊,他开始重新审视信件与贩马胡商之间的关系。 他想起之前狄怀英帮他调阅的关于西域贩马胡商的卷宗,卷宗里提到胡商经常往来于一些神秘的部落之间进行贸易。而这个信件上的符号,很可能是某个与胡商有密切交易的部落所特有的标识。 赵无咎推测,这个部落或许与来俊也存在某种联系。也许来俊正是通过这个部落,与胡商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而胡商被举报偷买甲胄一事,可能只是他们整个阴谋中的一部分。 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推测,赵无咎决定再次拜访狄怀英,希望能从他那里获取更多关于胡商以及相关部落的信息。 狄怀英见到赵无咎后,听了他的推测,也觉得十分有道理。他带着赵无咎查阅了大理寺中更多的卷宗和资料,终于找到了一些关于那个部落的详细记载。 原来,这个部落位于西域偏远之地,以神秘的巫术和独特的贸易方式而闻名。他们与胡商之间的交易不仅仅局限于普通的商品,还涉及到一些危险的物品和情报。 而且,资料显示这个部落与一些江湖势力也有勾结,他们经常为江湖势力提供一些特殊的物品和帮助,以换取江湖势力为他们在中原地区办事。 赵无咎意识到,这个部落可能就是来俊背后势力的一个关键环节。如果能揭开这个部落的秘密,或许就能找到来俊陷害他的真正原因以及背后更大的阴谋。 第397章 二犬相争 洛京繁华依旧,然朝堂之下暗潮涌动,人心叵测。来俊自因铜匦纳谏而得圣宠,在洛京可谓是呼风唤雨,肆意张狂。 可是,圣人天子李隆为制衡来俊权势,擢拔索元礼为丰都市署监正。 索元礼本是康国富商,投效二皇子李生金后,平步青云。 别看此人看似奉公守法,实则暗藏心机,上任后明面上大力整顿市场秩序,然暗中却大肆任用康国商人,谋取私利。 来俊闻得索元礼所为,心中暗恨不已,他恨的是那些银钱怎么不能揣自己兜里。 但是他深知,索元礼乃圣人天子用以敲打自己之人,若不设法将其扳倒,自己日后说不定就会失去朝圣人天子的荣宠。 于是,连日以来,来俊一到御史台的衙署就会召集心腹,找他们商议对付索元礼之策。就连之前常去的大理寺丽景狱,这些日子也去得少了许多。为了一门心思想办法一击扳倒索元礼,他不仅暂时忘了找赵无咎的麻烦,甚至连陉阳郑氏家主、太府卿郑泽的宴请都没有婉言推拒了。 这天,本该是休沐日,可来俊仍然来到了御史台衙门,召集手下诸人后缓缓开口:“索元礼那厮,仗着圣上一时之宠,在丰都市署肆意妄为,诸位有何良策可教我?” 其下心腹王虎抱拳道:“大人,那索元礼在丰都市署安插康国商人,定有诸多违法交易,我们可暗中派人收集其罪证,待证据确凿,再上呈圣人天子,定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来俊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此计虽好,但那索元礼行事谨慎,只怕不易找到确凿证据。不过,你可速去安排人手暗中调查。” “喏!”王虎领命。 随即,还有一名心腹属下报告道:“大人,小人也查到一些线索。那索元礼手下康国商人,在丰都市内强买强卖,压低物价收购货物,不少本地商户敢怒不敢言。这丰都市内除了那些世家大族寄卖的店铺,其它一些商人的买卖几乎都要开不下去了。” 来俊冷笑一声:“果然,狗改不了吃屎。尔等且去散布消息,就说索元礼纵容手下欺压百姓,坏我大周之风气。待舆论兴起,不愁找不到证人。” 王虎心领神会,当下便吩咐手下之人在洛京市井间散播流言。不出几日,丰都市内关于索元礼的传言甚嚣尘上。 街头巷尾,百姓们皆在议论索元礼及其手下康国商人的恶行。 索元礼闻得风声,在丰都市署内大发雷霆:“来俊这小人,竟敢如此污蔑于我!” 其身旁边,他儿子劝道:“阿爷莫急,来俊此举无非是想挑起民愤,我们当务之急是安抚百姓,找出背后散播流言之人。” 索元礼强压怒火,点头道:“你所言极是。速去安排,给那些受损失的商户一些补偿,尽量平息众怒。” 其子领命,迅速去处理此事。然而来俊见索元礼有所动作,并未罢手。他心生一计,买通了丰都市内几个地痞无赖,让他们伪装成商户,前往大理寺状告索元礼。 大理寺前,这几个地痞无赖扯着嗓子喊冤:“大人,求大人为草民做主啊!那索元礼纵容手下康国商人,强占草民商铺,草民一家老小无以为生啊!” 大理寺卿见此事涉及索元礼,不敢轻易决断,当下便将此事上报给圣人李隆。李隆闻之,眉头微皱,传旨让来俊与索元礼当面对质。 朝堂之上,来俊抢先开口:“陛下,臣闻得索元礼在丰都市署任上,大肆任用私人,其手下康国商人在市中为非作歹,欺压我大周百姓,此等行径实乃有损朝廷威严。今有商户前来告状,望陛下明察。” 索元礼赶忙出列,跪地奏道:“陛下,臣冤枉。此乃来俊故意污蔑臣下,那几个告状之人,臣从未见过,定是来俊买通之人。臣在丰都市署,一心只为整顿市场秩序,虽任用康国故旧,但皆是奉公守法之人,绝无欺压百姓之事。” 李隆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沉声道:“朕不管你们二人有何恩怨,若索元礼真有违法乱纪之举,朕绝不轻饶。但若是来俊恶意诬告,朕也定不轻饶。” 来俊心中一凛,却仍道:“陛下,可派人彻查丰都市署账目,若索元礼清白,自会水落石出。” 索元礼暗自咬牙,却也只得应道:“臣愿配合调查。” 李隆当下便下令让刑部尚书带人清查丰都市署账目。来俊心中暗喜,他早已买通了丰都市署内一账房先生,篡改了部分账目,只等索元礼入瓮。 数日后,刑部尚书呈上账目清查结果:“陛下,丰都市署账目混乱,多有不明支出,且有几笔款项流入索元礼私人腰包。” 索元礼闻言,脸色大变,高呼:“陛下,臣被陷害,定是有人暗中篡改账目!” 来俊却冷笑道:“索元礼,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 索元礼怒视来俊,眼中几欲喷出火来。李隆见状,心中已有几分疑虑,却仍道:“索元礼,你可有证据证明自己清白?” 索元礼出列道:“陛下,臣恳请陛下给臣一些时日,臣定能找出真相,揪出幕后黑手。” 李隆沉思片刻,道:“好,朕给你十日时间,若十日之后你不能证明自己清白,朕便将你革职查办。” 索元礼谢恩后,回到府邸,心急如焚,当下便吩咐手下之人寻找账房先生下落。 而来俊深知索元礼不会坐以待毙,他吩咐王虎派人盯紧索元礼府邸,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即来报。 三日后,索元礼手下之人终于寻得账房先生踪迹。然就在他们准备将账房先生带回府邸时,来俊的手下突然杀出,一场混战就此展开。 来俊的手下皆是亡命之徒,他们手持利刃,直扑索元礼的人。索元礼的手下虽奋力抵抗,但终究不敌,账房先生被来俊的人劫走。 索元礼得知此事后,气得捶胸顿足:“来俊,你这卑鄙小人!” 其子又劝道:“阿爷,如今我们只剩七日时间,不可坐以待毙。我们可从其他方面寻找线索,来俊在大理寺多有不法行径,我们可从此入手。” 索元礼眼睛一亮:“对,你速去安排,务必在七日内找到来俊的罪证。” 陈安领命而去,四处收集来俊在大理寺滥用职权、屈打成招的证人。 七日之期转眼即至,朝堂之上,气氛紧张。 索元礼出列道:“陛下,臣虽未寻得账房先生,但臣找到了来俊在大理寺的诸多罪证。他滥用职权,以酷刑逼迫无辜之人认罪,致使多人含冤入狱。” 来俊闻言,脸色一变,却强自镇定道:“陛下,索元礼这是垂死挣扎,他无凭无据,随意捏造罪名,妄图混淆视听。” 索元礼冷笑道:“来俊,你可敢让证人当堂对质?” 来俊心中有些慌乱,但仍硬着头皮道:“有何不敢?” 当下,索元礼便传上数位证人。这些证人皆是曾在大理寺遭受来俊迫害之人,他们将来俊的种种恶行一一揭露。 朝堂上一片哗然,大臣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李隆脸色阴沉,怒视来俊:“来俊,你作何解释?” 来俊慌忙跪地,磕头如捣蒜:“陛下,臣一时糊涂,为了早日破案,才用了些手段。但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 李隆冷哼一声:“哼,你这手段岂止是糊涂?你二人皆在朝中为官,却不思为朕分忧,反而相互攻讦,成何体统?” 索元礼和来俊皆不敢言语,低头跪在地上。 李隆思索片刻后道:“索元礼,你虽找到来俊罪证,但你自身账目不清之事尚未查明,朕罚你半年俸禄,责令你在丰都市署好好反省。而来俊,你滥用职权,罪不可恕,朕将你降职三级,若再敢肆意妄为,朕绝不轻饶!” 二人虽心有不甘,但也只得领旨谢恩。 经此一役,来俊与索元礼之间的仇怨更深。来俊回到府邸后,咬牙切齿道:“索元礼,此仇不报,我来俊誓不为人!” 而索元礼在丰都市署内也是满心愤恨:“来俊,你且等着,总有一日,我要让你身败名裂。” 来俊与索元礼从朝堂上下来后,各自心怀叵测。他们都意识到,这场争斗已然陷入僵局,对方就像一块难啃的骨头,凭借常规手段难以将其扳倒。 来俊回到府邸,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心中烦闷不已。他深知索元礼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而自己若想继续在这朝堂之上立足,就必须要彻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想来想去,他决定铤而走险,找杀手暗中除掉索元礼。 来俊唤来自己的心腹,低声吩咐道:“你去樊楼,找那掌柜魏无醉。听闻他在江湖上颇有人脉,让他给我安排一个顶尖的杀手,务必要悄无声息地将索元礼解决掉。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赏。”心腹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索元礼在自己的住处也是愁眉不展。他知道来俊的手段阴险,这次虽未能让来俊陷入绝境,但来俊必定会伺机报复。索元礼咬了咬牙,心中暗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他也想到了樊楼的魏无醉。 索元礼对自己的亲信说道:“你去樊楼走一趟,找魏无醉。就说我有要事相求,让他帮我找一个杀手,把来俊给我除掉。只要能办成此事,我定不会亏待他。”亲信点头称是,即刻出发前往樊楼。 这樊楼平日里是洛京达官贵人寻欢作乐之地,可背后却隐藏着诸多不为人知的江湖交易。魏无醉站在柜台后,看着进进出出的客人,心中盘算着自己的事情。 来俊的心腹率先来到樊楼,找到了魏无醉。心腹将来俊的要求一一道出,魏无醉听后,眉头微微一皱,心中思索着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说道:“此事重大,我需考虑考虑。你且先回去,待我有了消息,自会通知来大人。” 来俊的心腹离开后不久,索元礼的亲信也到了樊楼。索元礼的亲信将索元礼的意图告知魏无醉,魏无醉心中暗自惊讶,没想到这二人竟然都想到了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 魏无醉心中权衡利弊。他深知这两人在朝堂上都有一定的势力,无论是得罪了谁,对自己都没有好处。但若是能巧妙地利用此事,说不定能从中获取不少利益。 魏无醉对索元礼的亲信说道:“此事并非小事,我需要一些时间准备。你回去告诉索大人,让他放心,我定会尽力而为。”亲信得到答复后,也离开了樊楼。 魏无醉回到后堂,坐在椅子上沉思起来。他知道,一旦接下这个任务,就如同在刀刃上行走。他决定先派人暗中调查一下来俊和索元礼的行踪和日常习惯,再做打算。 几日后,来俊的心腹再次来到樊楼询问进展。魏无醉说道:“杀手已经找到,只是还需等待时机。来大人放心,我魏无醉办事,定会让来大人满意。”来俊的心腹得到答复后,回去复命。 索元礼的亲信也来询问情况,魏无醉同样回复道:“一切都在安排之中,杀手已经在准备行动了。索大人只需耐心等待。” 然而,魏无醉却另有打算。他深知这二人在朝堂上争斗不休,已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若是能借此机会,将他们二人的阴谋揭露出来,说不定能在朝堂上赢得一些势力的好感。 魏无醉一边派人继续佯装准备刺杀行动,一边暗中联系了一些与来俊和索元礼都有矛盾的朝中大臣。他将这二人欲买凶杀人之事透露给这些大臣,希望能借助他们的力量,在朝堂上揭露来俊和索元礼的恶行。 这些大臣听闻此事后,大为震惊。他们意识到这是一个扳倒来俊和索元礼的好机会,于是暗中商议对策,准备在朝堂上发难。 而此时的来俊和索元礼还蒙在鼓里,他们都以为自己的计划即将得逞,只等着对方一命呜呼,自己就能在这场权力斗争中取得胜利。 来俊在府邸中等待着杀手成功的消息,他幻想着索元礼死后,自己在朝堂上将会更加风光,圣宠也将更加稳固。索元礼也是如此,他在住处期盼着来俊早日消失,自己便能在丰都市署乃至整个朝堂上大展拳脚。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一场由他们自己引发的更大的风暴,正在朝堂和江湖的暗流中悄然酝酿,即将爆发。 第398章 闹事双杀 洛京的闹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却照不进来俊此刻阴鸷的内心。 虽然按大周礼制,他这样的从六品文官只需要五日一朝,但是因为之前得到圣人天子的嘉誉,所以他每日都得以幸进,能够参与到朝会。 然而,最近由于他惹出来的一些乱子,导致李隆对其有些厌恶,为了敲打他已经五六天都没有准许他再踏入太极宫一步。 这让来俊很不适应。 此时,他正身着一袭青灰色的直裾深衣,衣领、袖口和下摆都镶有黑色的缘边;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着翡翠的蹀躞,打了一个规整的结,挂着蹀躞七事;足蹬一双黑色的舄,鞋头微微上翘,踏在马镫里都显得有些招摇。 “能穿上这身衣服,以前那是想都不敢想,就和做梦似地……” 骑在马背上的来俊,随着起伏,心思也渐渐飘向远处。 “……谁要是想把我这身官衣拔下去,你来爷爷一定不让你好过!让我一时不痛快,那我就让你一世不痛快。” 就在其浮想联翩的时候,在不远处的一座茶楼二层,索元礼身着便服,戴着斗笠和纱巾,遮掩着自己与周人迥异的面貌,学着人家的样子扬汤击沸,侍弄着一盏茶汤。 只是,他的目光却没有在手上的那些茶具上面,而是透过窗棱,不断在街道上梭巡,最终锁定了到一个身影。 “来俊,来了。” 索元礼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狠厉。 在他身旁,站着几个披着厚厚灰色罩袍的高个头,他们都是被索元礼从那樊楼招募来的好手。 这是一群从西域吐火罗国来的长行健儿,也即俗称的“雇佣兵”。 在西域,这伙人就常常为豪商富户解决麻烦,做的就是收钱杀人的买卖。 之所以要罩着袍子,是因为这些吐火罗雇佣兵的穿着极具特色,必须加以遮掩。 他们头戴尖顶毡帽,帽檐周围装饰着彩色的羽毛和兽骨。 上半身,这些人穿着紧身的皮甲,只是碍于大周律令皮甲都是半熟的生皮所制,鞣制得不完全,而且还都是仅仅一层——因此,这与其说是甲胄,可实际上说是皮衣也不为过。 为了增强防护,这些皮甲上还镶嵌着些燧石片,反射着冷冷的光,上面用颜料绘制了吐火罗族特有的神秘符文,据说能给他们带来战斗的力量。 这些人下身都穿着宽松的束脚裤,裤脚塞进高筒皮靴中,皮靴底部布满了防滑的纹路和简单却锋利的刺钉。 从长相上看,他们有着典型的吐火罗人特征,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眼眸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蓝绿色,如同大漠深处神秘的湖泊。 他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小麦色,面部轮廓分明,犹如刀削一般。头发大多是棕色,编成一根根紧密的辫子垂在脑后。 这些吐火罗佣兵手里的武器很奇特。 每个人都手持一种形似月牙的弯刀,这弯刀混合了西域特有的金属矿石,阳光照耀下,刀刃上隐隐泛着诡异的紫光。 而这些弯刀的刀柄,还都用锁链拴着一颗拳头大小的链锤。 锤头是尖锐的金属球,沉重且坚固。球上布满尖刺,这些尖刺不仅锋利,而且还涂抹着从西域毒草中提炼出的毒药。 一旦被划伤,伤口的毒素迅速蔓延全身,令人难以动弹。而连接锤头的链条由精钢打造,长度适中,既可以在近距离攻击敌人,又能在远距离发动突袭。 这些吐火罗雇佣兵能将链锤挥舞得如同灵蛇一般,瞬间伸长攻击远处的敌人,让人难以躲避。 而当索元礼点了点头,那几个吐火罗长行健儿立马从茶楼窗棱窜了出去,翻上屋檐,在房顶上迅速逼近目标。 他们手持月牙弯刀,如鬼魅般从人群中跃起,念着咒语,弯刀挥出,以非常人般挥刀速度袭击向了街道上走过的来俊。 而那来俊身旁所谓的护卫们,本就是他临时拉来的鹰犬,见状虽拔刀迎击,但动作迟缓,毫无忠心可言。一名护卫手臂被刀刃划伤,瞬间鲜血飞溅。 “有刺客!”护卫们大喊。 来俊脸色惨白,拔马就想要转身逃跑。 此时,又有几个使用链锤的吐火罗人从另一个方向攻来,将链锤甩出,链锤瞬间伸长,直取来俊后背。来俊慌乱地躲闪,从马背上滚落下来,链锤擦着他的衣角飞过,砸在地上,石板碎裂,碎石飞溅。 “都给我拦住他们!” 来俊扯着嗓子喊道,但护卫们畏畏缩缩,有的甚至想趁机溜走。 这些吐火罗长行健儿如狼入羊群般,在人群中大肆杀戮。手持月牙弯刀冲入人群,弯刀飞舞,每一次挥舞都伴随着鲜血和惨叫。护卫们的刀剑几乎跟不上这些人的速度,砍不到那些人的皮甲上,根本没法伤到敌人半分。 除此之外,还有几名使用链锤的刺客在远处不断甩动链锤,所到之处,护卫和无辜百姓都被砸得血肉模糊。他们还发出诡异的笑声。 来俊在混乱中拼命逃窜,撞倒街边小贩,打翻摊位,瓜果蔬菜滚落一地,狼狈不堪。“救命啊!救命!”他惊恐地呼喊着。 此时,另一个吐火罗雇佣兵从屋顶跃下,直扑来俊,弯刀直刺来俊胸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名倒霉的护卫被来俊推了一把,正好替他挡住这致命一击。弯刀的锋刃刺穿护卫身体,护卫口中喷出鲜血,倒在来俊身上。 “哼,废物!”来俊骂了一声,挣扎着爬起来继续逃窜。 吐火罗雇佣兵们紧追不舍,百姓四处奔逃,尖叫声、哭喊声、刀剑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人间炼狱。 索元礼在茶楼之上,看着下面混乱的场景,嘴角微微上扬。 他知道,若能成功除掉来俊,自己在这场权力斗争中就能占据上风。 然而,来俊到底是在市井混过的无赖汉,在生死关头,爆发出足够的狡黠。他突然冲进一家布店,将店里的布料推倒,堆在门口,阻挡吐火罗雇佣兵的追击。 吐火罗雇佣兵们挥刀砍开布料,继续追赶,但这短暂的耽搁让来俊找到了一个小巷,他不顾一切地冲进小巷,消失在雇佣兵的视线中。 “跑得掉吗?” 索元礼发出一声冷哼,他已经在这些吐火罗人身上花了一万钱,今日必定会将来俊毙命于刀下,他们会像细腰猎犬那样追上去,将来俊追到吐沫子……而后依旧是一刀撕开这家伙的喉咙。 就在索元礼志得意满之际,茶楼里的一名茶博士,突然笃笃笃地走上楼梯,端着一壶新茶走了进来,轻声道:“客官,您的新茶来了。” 索元礼微微皱眉,道:“吾未曾点茶,汝莫不是送错了?” 那茶博士嘿嘿一笑,道:“索大人,小的可没送错。您瞧瞧,这新茶可是顶好的,莫要扫了兴,且饮一盏。” 索元礼一听,觉得事有蹊跷,骂道:“莫要扯犴,你这厮到底有何企图,你怎识得我是谁?” 茶博士收起笑容,道:“索大人,今儿个就是您的死期。” 言罢,从茶盘中抽出一把利刃,当胸直刺向端坐在蒲团上的索元礼。 索元礼大惊,慌乱中往后一退,却被自己的小腿绊住,险些摔倒。那茶博士步步紧逼,手中利刃闪着寒光。 索元礼狼狈地躲避着,口中大喊:“来人啊,有刺客!” 就在这危急时刻,只听一声暴喝,一个年轻男子从门外飞身而入。此人正是索元礼的儿子索乾达婆。 索乾达婆上身穿着紧身的短袄,袄上绣着一只苍狼,以银线勾勒出图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下身是宽大的灯笼裤,裤脚扎紧,便于行动。 他足蹬一双软皮靴,靴帮上还镶嵌着许多小巧的宝石——索家本就是靠贩运宝石成为的巨富,这些都只是一些宝石加工后留下的边角料罢了。 索乾达婆手上持一把狭长的弯刀,刀身尤为狭长,微微弯曲,刀刃上有着迥异于中原风格的精美的花纹,乃是从康国高价请铁匠打造的宝刀。 索乾达婆一见茶博士欲对父亲不利,怒目圆睁,大喝一声:“贼子敢尔!” 接着,便如猛虎扑食般冲向茶博士。茶博士见索乾达婆来势汹汹,不敢怠慢,侧身一闪,避开了索乾达婆的第一击。 同时,他手中利刃顺势向索乾达婆的肋下划去。索乾达婆反应极快,收腹弯腰,弯刀向下一挡,“当” 的一声,锋刃相交,溅起一串火星。 索乾达婆顺势一个转身,弯刀从下往上撩起,带起一阵风声,直取茶博士的面门。 茶博士连忙后仰,弯刀几乎贴着他的鼻尖划过。而那茶博士趁势向前一步,一脚踢向索乾达婆的腹部。索乾达婆不避不让,用小臂硬接了这一脚,然后猛地一抓茶博士的脚踝,用力一甩,茶博士整个人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一张桌子上,桌子顿时四分五裂。 茶博士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手中利刃再次攻向索乾达婆。而索乾达婆挥舞弯刀,与茶博士展开了激烈的近身搏斗。两人的身影在茶楼内快速移动,刀光剑影,交错纵横。茶博士的每一次攻击都狠辣刁钻,而索乾达婆的防守和反击也是滴水不漏。 瞅准一个破绽,索乾达婆的弯刀猛地刺向茶博士的胸口。茶博士侧身躲避,却还是被弯刀划破了衣衫。茶博士恼羞成怒,手中利刃舞得如风车一般,向索乾达婆发起一轮猛攻。索乾达婆且战且退,不断用弯刀化解茶博士的攻击。 突然,索乾达婆一个旱地拔葱,高高跃起,在空中一个翻身,弯刀自上而下劈向茶博士。茶博士横刀来挡,却被索乾达婆这强大的力量震得手臂发麻。索乾达婆乘胜追击,弯刀连续攻击,逼得茶博士连连后退。 几个回合下来,索乾达婆看准时机,一刀划过茶博士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茶博士倒地身亡。索元礼惊魂未定,拍着儿子的肩膀道:“乾达婆,幸亏你来得及时。” 索乾达婆道:“阿塔,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父子二人匆匆离开茶楼。 另一边,来俊在小巷中拼命逃窜,身后的吐火罗长行健儿紧追不舍。来俊慌不择路,竟跑进了一座病坊。 这病坊内弥漫着一股药味和腐臭混合的气息。墙壁上爬满了青苔,有的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砖石。 地上散落着一些破旧的药罐和布条,病榻上躺着几个形容枯槁的病人,眼神呆滞地看着来俊冲了进来。 来俊躲在一个角落,大气都不敢出。 吐火罗长行健儿们也冲进了病坊,他们小心翼翼地搜索着。 就在此时,一个身材干瘦的人从病坊深处缓缓走出。此人脸上戴着诡异的面具,身着一身黑袍,身上有几处地方还包扎着一些布条。 只见那干瘦之人双手上下翻飞,口中念念有词,与此同时,从病坊的各个角落飞出一些傀儡。这些傀儡形态各异,有的像是人形,有的则像是各种动物拼凑而成。 吐火罗长行健儿们见状,立刻挥舞武器迎击。一个吐火罗人率先冲向一个人形傀儡,手中的月牙弯刀带着风声砍向傀儡。 傀儡不闪不避,硬接了这一刀,刀刃砍在傀儡身上,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傀儡却毫无损伤。傀儡突然伸出双手,如铁钳般抓住吐火罗人的手臂,用力一扯,竟将其手臂生生扯下。 那吐火罗人惨叫一声,鲜血如注。 其他吐火罗人见状,纷纷施展出自己的绝技。有的挥舞链锤攻向傀儡,链锤带着尖刺呼啸而来。傀儡灵活地躲避着,链锤砸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深坑。 一个傀儡突然跃起,一脚踢向一个吐火罗人,吐火罗人用弯刀格挡,却被傀儡强大的力量踢得连连后退。 干瘦之人双手不停变换手势,傀儡们的攻击也随之越发凌厉。 一个动物形态的傀儡冲向一个吐火罗人,它的身体如同猎豹般敏捷,一口咬在吐火罗人的脖子上,锋利的牙齿瞬间撕开皮肉,那吐火罗人当场毙命。 吐火罗长行健儿们试图集中力量攻击干瘦之人,但傀儡们迅速围拢过来,形成一道屏障保护着干瘦之人。干瘦之人从黑袍中取出几根黑色的丝线,丝线如同有生命般在空中飞舞。他手指一动,丝线缠住了一个吐火罗人的双脚,吐火罗人挣扎着想挣脱,却被丝线越缠越紧,最后被绊倒在地。旁边的傀儡立刻扑上去,将其制服。 不一会儿,吐火罗长行健儿们便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来俊躲在角落,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却又对那突然出现的怪人感到一阵畏惧。 第399章 按图索骥 就在索元礼和来俊两人不断攻讦、刺杀的同时,赵无咎也没有闲着。 那封从丽景狱得来的信件,他觉得是自己可能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于是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对信件的调查。 本来,前往丽景狱,赵无咎是为了见一见那个被来俊告发而被关进去的胡人马贩子,可是在监舍他并没有见到那个人,而只是在那监舍找到一封写着奇怪符号的信。 于是,他便决定从信件上那些奇怪的符号入手,把它们给解答出来。 别看这些符号看似杂乱无章,可却又似乎隐藏着某种规律。虽然赵无咎不认识这些字迹,但他觉得这可能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文字——考虑到那个胡人马贩子干的行当——或者是某个特定群体使用的特殊符号。 有了这个查找方向,事情就好办多了。 因为除了是朝廷命官,赵无咎还是国子学祭酒郭老夫子的得意门生,国子学那藏书楼他可以随意出入。而这座几乎除了皇家秘藏之外,洛京乃至整个大周最大的藏书楼,无疑是他寻找答案的最佳去处。 这座藏书楼建在国子学圣贤堂后面,单独有一座院子,院子的大门被漆成了朱红色,门上镶嵌着金色的铜钉,地位超然。 走进藏书楼,一股书卷气息(真正意义上那种)便会扑面而来,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齐地排列着,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从经史子集到天文地理,从诗词歌赋到兵法谋略,可谓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一连几日,赵无咎每日早早地就来到藏书楼,直到夜幕降临才离开。 虽然知道了大致查找方向,但是因为没什么索引的办法,所以他只能穿梭在书架之间,仔细地翻阅着每一本可能有关的书籍或者图册。 在此过程中,他必须特别小心。有些书籍的载体甚至是竹简和锦帛,还没被抄录到纸张上。再加上它们常年被存放在藏书楼内,所以非常容易破碎。 在查找的过程之中,他有时会因为一个相似的符号而兴奋不已,但仔细研究后却又失望地发现并非自己所需要的。如果不是有着“肉太岁”的天赋,像他这样长时间泡在光线有些昏暗的藏书楼里,寻常人的眼睛恐怕很容易因为长时间的阅读而变得酸痛。 就这样,连续几日过去了。赵无咎几乎遍查了藏书楼中所有与文字、符号相关的书籍。 他那量劫系统里,都多出了一个奇怪的【按图索骥】技能,只要加点就能升级。 终于,在一个角落里,赵无咎总算发现了几本前朝留下的典籍,上面记载了一些与信件上符号相似的文字。经过仔细比对和研究,他逐渐弄清了这些文字的奥秘。 那种文字叫做 “马文”,乃是“马经”上的文字。 而所谓的“马经”,其实自古以来,从西域、塞外到中土的马贩子们为了在交易过程中能够更加隐蔽地交流信息,避免被他人窥探商业机密,自创的一种通用文字。 事实上,类似的行业内部文字并不罕见。 就比如,买卖私盐的商人因为风险巨大,不能冒着身家性命的风险记录一些常人都能看懂的账本。所以他们也发明了一些特定的符号用于记录盐的产地、品质和价格等信息。 马贩子们的生意也是如此,而且马匹自古就是军国重器,大宗交易的时候往往涉及大量的财富和复杂的地缘局势,这种自创的文字成为了他们保护自身利益的一种手段。 不过,凡走过必留下痕迹。 就算是再隐秘的知识,只要是被超过三个人使用过,那么这世上就多半会留下一些文字的记载。就像这“马经”,赵无咎就从藏书楼里找到一本《马经集注》,乃是塞外拓跋氏某个前人留下来教育子孙后代的教材。 跟着教材,照猫画虎,赵无咎开始解析起了那封信上的文字。 “……乌兄在上,弟遭难求救。某因故 “大阿爷”之荐言,遂收来俊为牧马奴,查明其有陉阳户籍及奴籍,岂料其竟告发我购兵甲等事。弟囚,望兄救,若成,弟以半产相赠。弟泣血顿首……” 这封信很简短,就是一封求救信。 只是,在赵无咎眼里,这封信里面的内容信息密度还真是极高。 首先就是那个“乌兄”,赵无咎想遍了洛京有权有势之人,总算想到了一个名字——乌氏倮。 这乌氏倮不是什么世家门阀,可是却是洛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豪商大贾,而且其经营的生意也和马匹有关。 刚来洛京的时候,赵无咎就在各坊市门口,都看到过赁骡马的铺子。 居住在洛京的人家,若是家中不养骡马,又需要骡马来代步,大多会选择在坊市门口租赁一匹大牲口,等到用完就可以去其它任意的一家铺子把骡马归还。 这是因为那些铺子都是乌家的产业,每匹牲口臀部都打了乌家的烙印,所以只要是有户籍的洛京人都可以在他家租赁骡马,花钱享受这种“共享马匹”服务。 一个赁骡马的铺子多的有数十匹骡马,少的也有五六匹。而洛京有一百零八坊,刨除少数富贵人家聚居的坊市,那整个洛京的乌家马铺子,也得养着一两千匹骡马。 要知道,这可是洛京神都而并非什么塞外草场,马匹吃的草料和粮秣都是需要花钱买来的。 能养的起一两千匹骡马,那乌氏倮的生意做得有多大,由此便可见一斑。 不夸张地讲,如果不考虑质量,仅仅以数量而论,乌家养马的规模甚至比隶属皇家的上林署还要多出数倍! 而那乌氏倮能在洛京做这门生意,门路则必定通天,背景也是相当强硬才可以。 除了乌氏倮这个信息,那胡人马贩子的信件里还提了“大阿爷”这个名字,赵无咎对其有所耳闻,听说是洛京城暗面的一个大人物。 至于说,这封信里还说,那胡人马贩是看在“大阿爷”面上,这才将有着陉阳奴籍的来俊收归于自己的门下效力。 这其实也有道理。 那人既然敢于做甲胄贩卖这种掉脑袋的生意,就算是要买奴隶,想来也不会随意就买个不知根知底的,肯定是有人介绍才对——那个“大阿爷”应当就是来俊的介绍人。 只是,赵无咎可是清楚来俊的底细,这家伙明明是常州府东山县人! 可是那胡人马贩子信里却说了,他查到了这人的陉阳奴籍贯。而提起陉阳,那就不得不说当地的世家,陉阳郑氏了。他家确实有能力,给来俊这个家伙安排一个完美的陉阳身份。 “所以——” 赵无咎很快就得出一个猜测,而且他觉得这个猜测十有八九就是正确的。 “——那个来俊机缘巧合之下搭上了郑家,郑家两个嫡子当时就在东山,这确实是有可能的。而郑家又跟洛京那个‘大阿爷’合作,把来俊送给了那个胡人马贩子麾下当马奴。 后来,郑家那个贵妃郑大车给圣人天子李隆提了建议,弄出了‘铜匦纳谏’这桩事情。 这也印证了高图澄之前说的,那家伙是得了郑家的指示和帮助,这才正好‘献祭’了那个胡人马贩子,最后被圣人天子千金买马骨,从一介奴隶擢拔成了御史台的官员。” 这么一推理,整件事情就变得通顺了许多,也才显得合理了。 只是,赵无咎还是发现了一个问题,被“问心”问到崩溃的高图澄坦白了,郑家人和樊楼这个洛京最大杀手组织背后的东主、也就是樊楼掌柜魏无醉背后之人有一些交易。 本来,他也仅仅以为那“大阿爷”只是藏在樊楼背后,为郑家提供了刺杀相关的服务。可现在,他知道了来俊是被那“大阿爷”介绍给的贩马胡商…… “那个‘大阿爷’如此热心参与郑家的筹谋,他能够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赵无咎很怀疑,就算郑家作为外戚跻身到了顶尖门阀行列,是否能给一个洛京的杀手组织头领带来足够的好处? “除非,那个‘大阿爷’本身自己就想要得到什么,只是需要把郑家推到台面上来罢了。” 而且,除了这封求救信之外,赵无咎还回忆起了那个消失的胡商在牢房墙壁上留下的字迹。 之前,他找人看过,那些字迹并非是马经上的文字——那是西域胡人商贩写的有关一个部落的情况,而那应当是他留下的另外一条线索。 他之前查过了,那地方不在大周以外的西域,而就是在陇西。 ………… 病坊内,来俊躲在角落,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却又对那突然出现的怪人感到一阵畏惧。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眼神中透露出慌乱与迷茫,牙齿也因恐惧而上下打颤,发出轻微的 “咯咯” 声。 御使傀儡击杀了那些吐火罗长行健儿的干瘦之人,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归京复命的冯奉先。 最近这段日子,郑家人让他一直跟着来俊,用以保护他们好不容易扶持出来的一个傀儡。 而那冯奉先解决完吐火罗人后,缓缓转身,看向来俊。 他那干瘦的身影在昏暗的病坊中显得格外阴森,眼神冰冷而锐利,仿佛能穿透来俊的灵魂。 冯奉先迈着僵硬的步伐,仿佛每一步踏在来俊的心上,让来俊心里恐惧更添几分。他身上的黑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仿佛有生命一般。 “哼,还不快走!” 他冷冷地说道,声音沙哑而低沉。 来俊听到冯奉先的声音,如蒙大赦,连忙从角落站起身来。 他的双腿还在发软,差点又摔倒在地。他慌乱地用手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 然后,他急忙向冯奉先作揖道:“是,是,多谢壮士出手相助!” 冯奉先没有理会来俊的感激之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微微抬起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屑。 “你可知道,今天若不是有我在,你早已命丧黄泉。” 他的语气中没有一丝波澜,但却让来俊感到一阵寒意。 来俊被冯奉先吓得一哆嗦,他连忙后退了一步,身体撞到了身后的土墙,一些碎土坷垃从墙上掉了下来,发出 “簌簌” 的声音。 “是,是,在下明白。在下对恩公的感激,铭记五内,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来俊连忙点头哈腰地说道,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冯奉先的双手,不敢有丝毫懈怠。 “哼,涌泉相报?你拿什么报答?” 冯奉先不屑地冷哼一声,双手抱在胸前,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轻蔑。“你最近可是给太府卿惹了不少麻烦。” 来俊一听,心中一惊,他的眼睛瞬间睁大,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他连忙向前走了一步,又觉得不妥,于是又退了回去。他的双手在身前不停地摆动,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大人,小人也是为了给郑家效力,只是手段可能有些过激。但小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打压那些与郑家作对的势力。” “打压?你以为你这样肆意妄为,就能为郑家带来好处?” 冯奉先的眼神愈发冰冷,他向前走了一步,逼近来俊。后者吓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又撞到了墙壁。冯奉先继续说道:“你看看你现在,惹得各方都人厌狗憎,可结果家主大人给你安排的事情,你却还一点都没有做。” 来俊吓得不敢出言反驳,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角,手指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 “你记住,你这条命是郑家给的,你的一切都是郑家给的。你若再敢擅自行动,不听从家主的安排,下次就没有人能救你了。” 冯奉先严厉道。 “是,是,小人明白。小人以后一定唯家主之命是从。” 来俊连忙说道。他将对自己称呼也改成了“小人”,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但他还是努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态度。 “跟我走吧,家主还有些事情要交代于你。” 冯奉先说完,转身朝着病坊外走去。他的脚步一弹一弹地,宛如踩着高跷一般。 来俊连忙跟上,不过还是努力地保持着与冯奉先的距离。他一边走一边偷偷地观察冯奉先的背影,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恐惧。 第400章 密会与乌宅 冯奉先带着来俊在洛京的街巷中穿梭,来俊跟在后面,脚步踉跄,眼神中依旧残留着恐惧。他不敢多问冯奉先要带他去哪里,只是默默地跟着。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座货栈前,这地方大约处在昌明坊,城南的大宗货物有许多都在此交割卸货。 只是,跟它的左邻右舍相比,这处宅邸略显寒碜,院墙的外皮剥落,瓦片残缺不全,像是一排残缺不堪的糟牙。 货栈门上的拉环都有些锈蚀,上方未悬任何门匾,表明此地暂时无主。 如果有人去查,这处货栈地契上的主家是个姓杨的南梁州富商,但已数年不曾露面,不知是死了还是忘了,这里一直荒废无人,连个洒扫的苍头都没雇过。 郑家的人选这里作为见面地点,着实是颇为费了一些心思。 此时,货栈的大门紧闭,周围静悄悄的,也没有什么人往来。 冯奉先走到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门,节奏分明,似乎是一种特定的暗号。他的手指似乎骨节有些特异,敲击在门上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宛如一颗铁疙瘩在与木木头门相互敲击。 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门被缓缓打开。一个仆人模样的人探出头来,他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门外的两人。 此人大约三十岁上下,身材中等,皮肤略显蜡黄,脸上一双眼睛却透着机警。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苎麻长袍,长袍里面填充了一些麻絮之类的东西,显得鼓鼓囊囊的,他头上没有把头发卷起来戴上幞头,而只是戴了一顶御寒用的狗皮毡帽。 看清来人是冯奉先,他这才点点头,也不过多言语只是恭敬地将二人迎了进去。 货栈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货物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让人不禁想要捂住口鼻。冯奉先带着来俊穿过一堆堆货物无人认领的货物,货物的摆放显得有些杂乱无章,有的箱子已经破损,里面的物品半露在外。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障碍物,来到了一个隐蔽的房间。 房间里,一个身着华丽服饰、面上留着谦谦君子须的中年男子正端坐于胡床之上,闭目养神,这房间里还点燃着熏香以驱散货栈里萦绕的那股陈腐气味。 他就是郑家家主郑津。 房间的布置十分简单,只有一张矮桌和几把胡床,桌子上放着一盏油灯,灯光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俟冯奉先带着来俊走进房间,郑津登时便睁开了双眸,他眼神冷漠地扫过来俊,那眼神仿佛刀子似的,让来俊不禁两股颤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连忙跪在地上,匍匐上前说道:“小人来俊,拜见太府卿。” 郑津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满。 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身边的矮桌,发出“哒哒”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来俊的心上,而且随着他的敲击,油灯的火光也在跳动,令陋室内的的光线变得一闪闪的。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来俊,你可知你最近给某带来了多少麻烦?” 来俊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他低着头,不敢直视郑津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小人……小人知罪。小人只是想为打压那些与郑家作对的势力,却不想……却不想弄出了这么多事。” “哼,打压?你以为你那些手段能解决问题?”郑津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你看看现在,各方势力都在盯着你,要不是某救你一命,今日你非得横尸街头不可!” 他说着,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油灯都被震得晃动起来,灯光闪烁不定,在房间里投下更加诡异的光影。 来俊不敢出声,只是不停地磕头,嘴里说着:“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请家主大人恕罪。” 郑津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冯奉先,问道:“奉先,你说该如何处置他?” 冯奉先微微躬身,说道:“回家主话,要是往常,在下肯定会建议您将其交给我,剥皮抽筋,点灯熬蜡,做成木傀儡……” 听闻此言,来俊浑身亡魂大冒,要不是畏惧这个怪人,他恐怕当即就要耍起无赖本性,破口大骂出来了。 不过,冯奉先旋即话头一转:“……不过,这来俊虽然行事无状,但现在正值用人之际,让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某觉得也不啻为一个好主意。” 郑津微微点头,又看向来俊,嗤笑了一声之后说道:“你这狗奴先爬起来,等某讲完话,你再跪下不迟。” 来俊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来,但身体还是微微颤抖着。他的双腿发软,差点又摔倒在地,他连忙用手扶住旁边的胡床,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郑津接着说:“来俊,你要记住,你的命是郑家给的,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郑家给的。你要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不要再自作主张。” 来俊连忙点头,说道:“是,家主大人,小人一定唯郑家之命是从。” 郑津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说道:“我们郑家现在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你也知道,乌氏倮在洛京的骡马生意做得很大,我们要想办法把他的生意夺过来。” 来俊心中一惊,他没想到郑家要他做的竟然是这件事。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家主大人,乌氏倮在洛京势力庞大,他的生意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夺走的。而且,他与很多权贵都有关系,我们这样做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郑津打断他的话,眼神变得严厉起来,“你是在质疑某的决断?还是在首鼠两端?” 来俊吓得连忙摇头,说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小人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困难,需要从长计议。” 郑津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货栈院子,说道:“困难?我们郑家从来不怕困难。乌氏倮虽然势力庞大,但他也有弱点。他的生意之所以能做这么大,是因为他掌握了洛京最大规模的骡马。而这些骡马,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他转过身来,看着来俊,继续说道:“一旦我们掌握了这些骡马,我们就能拉起一支属于我们自己的骑队。在这洛京城中,除了南衙十六卫和北府元从禁军,我们郑家也能有自己的武装力量。这对于我们郑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来俊听了郑津的话,心中明白了郑家的意图。他想了想,说道:“家主大人,小人明白了。小人会想办法整治乌氏倮,寻找机会夺取他的生意。” 郑津微微点头,说道:“很好。不过,你不要轻举妄动。我们需要一个周详的计划。你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然后把计划报给我。但记住,一定要快!” 来俊连忙点头,忙不迭道:“小人定当竭尽全力,夙兴夜寐,宵衣旰食……” 郑津没理会这家伙掉书袋,只是看向冯奉先,说道:“奉先,你继续盯着来俊,确保他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如果他有任何不轨之举,你知道该怎么做。” 冯奉先躬身说道:“是,家主大人。扒皮剥筋,抽骨剃肉,某做得很快……” 说完,郑津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冯奉先带着来俊退出了房间,然后离开了货栈。 来俊走出货栈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接下来面临的事情更加艰巨,但他也不敢违背郑津的命令。 来俊回到御史台后,穿过那阴森的回廊,他脚步匆匆地走进自己的公廨,“砰”的一声关上房门,那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映衬了他内心恐惧与无奈。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神阴鸷而慌乱,环顾四周。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书卷气息,但此刻他却无心感受。那摆放整齐的书卷和文案,在他眼中仿佛都变成了嘲笑他的怪物。 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郑津的话,“乌氏倮……”他喃喃自语,心中满是无奈和怨恨。他怨恨郑津为何要将如此棘手的任务交给他,也怨恨自己为何如此轻易地就陷入了郑家的掌控之中。 他深知乌氏倮在洛京的势力,想要扳倒他绝非易事,更何况还要从那个贩马胡商的事情入手,这简直就是在玩火。 他想起那个贩马胡商,心中又是一阵纠结。那笔他收得心安理得的银子,此刻却成了他最大的困扰。 如果将银子交出去作为物证,他实在是舍不得,那可是他费尽心机才得来的财富。可如果不交,他又如何能完成郑津交代的任务?他的性命可就攥在郑家的手里。 他烦躁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他自己的心上。 他试图寻找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想来想去,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深知郑家的手段,如果他不按照郑津的要求去做,等待他的将是比死还可怕的下场。 “罢了,罢了!”他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暗自决定,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只能舍弃那些银子了。虽然心中充满了不甘,但他也明白,在这个权力斗争的旋涡中,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只能听从主人的摆布。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决绝。他开始思考如何利用那个贩马胡商的事情来罗织乌氏倮的罪状,既然已经规定妥协,他就要做得干净利落,让郑津看到他的“忠心”和“能力”。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阴森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乌氏倮在他面前倒下的情景。 做好了一份手书,他随即走出御史台衙门,看到伪装成路人的冯奉先,便悄悄将一截纸条塞给他。冯奉先不动声色地接过纸条,很快就将其送到了郑津手上。郑津看后,口头准许他以此来操作。 得到许可后,来俊立刻行动起来。他手书数封,分别从南衙十六卫里请调了两旅的府兵,又从京兆尹府调来大批不良人,再带上自己的一群帮闲手下,气势汹汹地直扑修政坊的乌家大宅。 修政坊地处城郭东南,离太极宫、丰都市以及延寿、平康二坊等繁华之所很远;但这里毗邻曲江,游宴赏景十分便当。洛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虽然家宅多不居此,但都设法在这里置办几套别院。 一些豪商也同样定居于此,他们虽然没法名正言顺与那些贵人毗邻而居,但在这修政坊却可弥补一些心结。 比起周围一些坊市那拥挤密集的坊内建筑,修政坊内的宅邸布局要稀疏不少,一条街上不过三四户罢了。 这是因为每一户的占地都极为广大,院子就没有少于三进的,五六进的院子比比皆是。当然,碍于礼制,这些宅院的内墙不可能修葺起来,大多是用花圃充当院墙,来欺人耳目。 这些宅院的大门都宽大,两侧的围墙一般至少有三十余步长。墙头一水覆着碧鳞瓦,墙后遍布松竹藤萝等绿植,疏朗相宜。若是站远点,甚至还可看到院中拔起的几栋高台亭阁,尽显气派。 只不过,现在这时节早已经过了花期,那些从院墙上探出来的可惜花架子俱已蒙尘已久,瓦盆荒芜,院墙后面露出的树枝,也只能看到光秃秃的嶙峋枝干在伸展。 但是,这不包括乌家的大宅。 乌家的大宅很好辨认,其门前院墙是两排颜色鲜艳的椒壁(混合香料建造的墙壁,颜色鲜艳且有香气,但因为造价高昂,一般不会是外墙而大多是在内庭修建),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上面残存的那种香料气味。 而且,他家的宅院里,那些花草树木还是盎然如春,甚至往他家走的时候,行人在路上就能感到阵阵暖风热浪。 “这世上豪奢之享受,也不过如此了吧。”就连带队的来俊也不由得感到咋舌,他虽然知道那乌氏倮富有,但是却没有想到这家伙居然能这么富有。 这乌氏倮的宅院,竟然整个院子都铺设有地龙暖道,每日不知道消耗柴薪和木炭,才能给整座大宅子供暖! 第401章 破家灭门 “张虎,你去开门。” 隔着老远,来俊就叫自己的一个帮闲上前,去打开乌宅的大门。 那人抱拳拱手,随即就将一把短障刀咬在嘴里,距围墙站开约莫十几步远,突然一个助跑加速,在墙边一跃而起攀住边缘,犹如灵猫似地地翻过院墙。 这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这人在当上帮闲之前,曾经是以溜门撬锁为生的偷儿。像他这样的鸡鸣狗盗之辈,来俊因为觉得有用,所以招募到自己麾下效力。 他熟知这种大户人家宅院的特点:为了防贼,府门和几个角门上肯定说不定会布置一些,翻墙是最好的选择。 他一落地,先蹲在灌木中观察了一下,然后谨慎地往宅院里观望。 这处宅院布局和洛京其它大户人家很像,过了照壁即是一处平檐的中堂,与东西两个厢房有回廊绕接。这些回廊曲折蜿蜒,恰好围成一处空庭。 只是,空庭中间还立着几根驯马用的石桩子,显得有些和其它洛京大户人家有些不同。 张虎见眼前并无看门的苍头,有无洒扫的仆役,于是赶忙从灌木中出来跑向了一处角门。 说是角门,这乌家也当真是足够排场,他家的一处角门就是一座倒碑门。这种门一般是给车马走的,用绞索放下就能将大门倒在地上,用来让车马通过运送货物。 张虎望着那高大的倒碑门,心中暗自惊叹乌家的排场。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靠近门旁,仔细观察着门的构造和可能存在的机关。 确定没有危险后,张虎试着推动门,却发现门被从里面锁住了。他回头看了看来俊等人所在的方向,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按照自己的老本行来解决这个问题。他从腰间掏出一套小巧的工具,开始熟练地摆弄着门锁。 不一会儿,只听“咔哒”一声,门锁被打开了。张虎轻轻推开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吱”声。他警惕地向门内望去,只见一条宽阔的道路通向宅院深处,两旁是修剪整齐的花草树木。 张虎向身后挥了挥手,示意来俊等人可以进来了。来俊带着大队人马迅速涌入乌家宅院。他们刚进入院子,就听到一阵嘈杂的呼喊声。 “什么人?竟敢擅闯乌家!”一群乌家的护卫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他们手持长枪、刀剑,气势汹汹地向来俊等人扑来。 来俊冷笑一声:“哼,我们是奉命前来查办乌氏倮的,你们若敢阻拦,便是与朝廷作对!” 然而,乌家的护卫们并没有退缩,他们显然是受过训练的,迅速摆好阵型,准备迎敌。 双方瞬间陷入了激烈的战斗。一名乌家护卫率先冲向张虎,长枪直刺而来。张虎侧身一闪,手中的短障刀顺势一挥,砍向对方的手臂。那护卫反应也很快,连忙收回长枪,用枪杆挡住了张虎的攻击。 另一边,来俊的几个帮闲也与乌家护卫交上了手。他们虽然身手不如张虎敏捷,但凭借着一股狠劲,也与对方打得难解难分。其中一个帮闲手持木棒,狠狠地砸向一名护卫的头部,那护卫低头躲过,同时一脚踢向帮闲的腹部,将他踢倒在地。 来俊站在一旁,指挥着众人进攻。他看到乌家护卫的抵抗十分激烈,心中有些恼怒。他从一名手下手中接过一把长剑,亲自加入了战斗。 来俊挥舞着长剑,向一名乌家护卫砍去。那护卫横起长枪抵挡,来俊用力一压,剑身与枪杆摩擦出火花。来俊猛地抬腿一脚,踢中了护卫的胸口,将他踢飞出去。 “给我狠狠地打!一个都别放过!”来俊大声喊道。 随着战斗的进行,双方都有人受伤。乌家的护卫们虽然勇猛,但毕竟人数上处于劣势,渐渐有些抵挡不住来俊等人的进攻。 就在这时,一名乌家护卫突然吹响了口哨。哨声响起后,从宅院的更深处又涌出了一批护卫,他们手持弓弩,对准了来俊等人。 “不好,大家小心!”张虎喊道。 话刚出口,一阵箭雨便射了过来。来俊等人连忙四处躲避,有几个倒霉的帮闲被箭射中,惨叫着倒在地上。 “冲过去,不要怕他们!”来俊红了眼,他挥舞着长剑,带头向弓弩手冲去。 张虎和其他几个身手较好的帮闲紧随其后,他们利用院子里的障碍物作为掩护,快速地向弓弩手靠近。 在接近弓弩手的过程中,又有几人被箭射中,但他们依然没有退缩。终于,张虎等人冲到了弓弩手跟前,与他们展开了近身搏斗。 张虎身形灵活,在弓弩手中穿梭,手中的短障刀如闪电般挥舞,每一刀都砍向对方的要害。一名弓弩手刚准备拉弓射箭,张虎的刀就已经到了他的面前,直接砍断了他的手臂。 来俊则与一名强壮的乌家护卫对峙着。他用长剑挡开对方的梢棒,然后趁机近身,与对方展开了激烈的拼杀。来俊虽然武艺不算高强,但此刻他凭借着一股狠劲,也不落下风。 经过一番激烈的战斗,来俊等人终于成功地击败了乌家的护卫。他们继续向宅院深处前进,一路上遇到了一些零星的抵抗,但都被他们迅速解决。 当他们来到乌家的正厅时,发现乌氏倮正坐在堂上,神色镇定地看着他们。 “来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人闯入我乌家!”乌氏倮怒喝道。 来俊冷笑一声:“乌氏倮,你涉嫌多项重罪,今日我便是来拿你的!” “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乌家在洛京世代经商,从未做过违法之事。你这是受了何人指使,要来陷害我?”乌氏倮质问道。 “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来俊说着,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一份份所谓的“证据”拿了出来。 乌氏倮看着那些伪造的证据,心中明白来俊是故意找茬。他知道今天这场劫难难以避免,于是暗中向身边的亲信使了个眼色。 亲信会意,悄悄地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从正厅的后面突然冲出来一群手持利刃的死士,他们二话不说,直接向来俊等人扑了过去。 来俊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瞬间陷入了混乱。死士们个个武艺高强,且悍不畏死,他们与来俊的人展开了殊死搏斗。 一名死士挥舞着双刀,向来俊砍来。来俊连忙用长剑抵挡,却被对方强大的力量震得手臂发麻。他连连后退,险些摔倒。 张虎见状,连忙过来支援。他与那名死士展开了激烈的对决,短障刀与双刀碰撞在一起,发出阵阵金属撞击声。 在激烈的战斗中,来俊的手下不断有人倒下。来俊心中开始有些慌乱,他没想到乌家竟然还有这样的后手。 “大家顶住!只要拿下乌氏倮,我们就大功告成了!”来俊大声喊道,试图鼓舞士气。 然而,局势对他们越来越不利。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喊杀声。原来是乌家的一些家丁和仆人得知主人被围攻,纷纷拿起武器前来支援。 来俊等人顿时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他们腹背受敌,处境十分危险。 来俊看着周围的敌人,心中充满了绝望。他知道今天自己可能要命丧于此,但他不甘心就这样失败。 “跟他们拼了!”来俊大喊一声,再次冲向敌人。 张虎也咬紧牙关,与敌人展开了最后的搏斗。他身上已经多处受伤,但依然顽强地战斗着。 在激烈的火并中,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来俊的人越来越少,而乌家的人也损失惨重。 就在来俊等人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众人望去,只见一队骑兵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一名身穿铠甲的将军,他手持长枪,威风凛凛。 “住手!”将军大声喊道。 众人纷纷停手,看向将军。来俊认出了这位将军,他是南衙十六卫中的一位将领。 “甘将军,您怎么来了?”来俊问道。 将军皱了皱眉头:“来俊,你在此胡闹什么?乌家乃洛京头面人物,岂是你可以随意诬陷和攻打?” 原来,乌氏倮在得知来俊要来对付自己后,暗中派人向与自己交好的官员求救。这位将军便是收到消息后赶来的。 来俊心中一沉,他知道今天的计划要失败了。但他还是不甘心地说道:“甘将军,乌氏倮涉嫌重罪,我是奉命前来查办的。” “证据呢?”将军问道。 来俊拿出那些伪造的证据,递给甘将军。将军看了看,冷笑一声:“这些证据漏洞百出,你以为能骗得了我?来俊,你滥用职权,私自带兵闯入民宅,我看你该当何罪!” 来俊顿时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栽了。 “来人,将来俊等人拿下!”甘将军一声令下,士兵们一拥而上,将来俊和他的手下全部捆绑起来。 乌氏倮看着被带走的来俊,心中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今天这场危机总算是暂时过去了。但他也明白,来俊背后的势力不会善罢甘休,他必须要做好应对的准备。 来俊被士兵们捆绑着,垂头丧气地随着队伍往回走。他心中充满了不甘和怨恨,想着自己精心策划的行动竟然就这样失败了,不仅没有成功拿下乌氏倮,还落得个被抓的下场。 就在队伍行至一条偏僻的小巷时,突然一阵阴风吹过,气氛变得诡异起来。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一个黑影如鬼魅般闪现,正是冯奉先。他双手快速舞动,口中念念有词,瞬间从他的衣袖中飞出几个诡异的人偶傀儡。 这些傀儡形如鬼魅,身体由一种特殊的黑色木材制成,关节灵活,眼睛闪烁着红色的诡异光芒。它们身上穿着黑色的布袍,在风中飘动,更增添了几分阴森之气。 傀儡们迅速朝着士兵们冲去,速度极快,如闪电般穿梭在人群中。一个傀儡冲向一名士兵,它高高跃起,手中的利刃寒光一闪,直接刺向士兵的喉咙。士兵惊恐地想要躲避,但傀儡的动作太过迅速,利刃瞬间划过,鲜血飞溅,士兵捂着喉咙倒下。 另一个傀儡则利用自己灵活的身体,在士兵们的脚下穿梭,时不时伸出爪子抓住士兵的脚踝,将其绊倒,然后迅速扑上去,用锋利的牙齿咬向士兵的脖颈。士兵们惊恐地呼喊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但傀儡们身形小巧灵活,很难击中。 冯奉先则在一旁操控着傀儡,他的手指如同跳动的音符,不断变换着姿势,指挥着傀儡们的攻击。他的眼神冷漠而专注,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彩的表演。 甘将军见状,大喝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剑,冲向傀儡。他的剑法凌厉,一剑砍向一个靠近的傀儡。傀儡迅速躲避,然后从侧面攻击甘将军。甘将军转身回击,与傀儡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然而,傀儡们数量众多,且攻击方式诡异。它们不断地从各个方向攻击士兵和甘将军,让他们应接不暇。在混乱中,一个傀儡趁机飞到甘将军身后,手中的利刃猛地刺向他的后背。甘将军感觉到危险,想要躲避,但已经来不及了,利刃深深刺入他的身体。 甘将军瞪大了眼睛,口中喷出一口鲜血,缓缓倒下。士兵们看到将军被杀,顿时军心大乱。 来俊先是一惊,随后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兴奋。他立刻大声喊道:“你们看,这就是乌家的手段!他们竟敢派人在半路上截杀将军,简直是无法无天!” 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来俊趁机继续煽动道:“兄弟们,我们不能就这样放过乌家!他们如此嚣张,杀害朝廷将领,如果我们不回去为将军报仇,如何向朝廷交代?” 一些士兵被来俊的话所蛊惑,纷纷点头表示同意。来俊见状,更加气势汹汹地说道:“走,跟我回乌家,为将军报仇,将乌家彻底拿下!” 于是,来俊带着士兵们又折返向乌家。此时的乌家,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众人还在收拾残局,放松了警惕。来俊等人迅速来到乌家门前,来俊一声令下:“冲进去,一个不留!” 士兵们如潮水般涌入乌家宅院。乌家的人看到来俊去而复返,还带着大批士兵冲进来,顿时惊慌失措。但他们也明白,此时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再次奋起抵抗。 来俊的士兵们在来俊的指挥下,四处冲杀,见人就砍。 乌家的护卫们虽然奋力抵抗,但在两队府兵的联合攻击下,渐渐抵挡不住。乌家宅院内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染红了地面。 在激烈的战斗中,乌家的建筑也遭受了严重的破坏。墙壁被撞塌,房屋起火,浓烟滚滚。整个乌家大宅陷入了一片混乱和火海之中。 第402章 意料之外 几经打探,赵无咎跑了七八家乌氏马铺,这才探到了那个洛京豪商乌氏倮家在何处。 “修政坊,倒也还真配得上那乌氏倮的身份。”赵无咎心道。 他从一家马铺出来,走到一背人处的巷尾,《抟龙九转》带来的“能升能隐”神通发动,这才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在打探消息的时候,他那高逾九尺的身形实在太过扎眼,故而只能改头换面来做这种事情。 赵无咎变换了好几个身份——赁马的客商、赶考的书生、还有别地马铺里来领马的小伙计…… 为此,他还找来了各色人等的服装,对自己进行了精心的伪装。 而此时,天色已然擦黑,宵禁的时间快要到了。赵无咎想了想,干脆又一次使用“能升能隐”的神通,将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到了修政坊,赵无咎远远就看到一处大宅正在遭逢兵士们的围剿,火光也从那座宅院里面升腾起来。 恰逢此时,坊角的四个武侯铺子里也跑出来许多人,拿着唧筒、麻片、尖头叉子之类的救火物件,这些武侯都熟识此地各户人家,不少口中都在呼喊“乌家走水了,快去救火”。 只是,当他们看到围住乌家宅子的兵士,又听见宅院里面传出来的那惨叫声和厮杀声,这些本欲救火讨赏的武侯也变得全都踌躇不前。 见此情况,赵无咎也没有贸然潜入乌家,而是找了个邻近的他人家的别院,找了个三层高的赏楼,一跃而上,站在房檐上俯瞰局面的变化。 站在赏楼的房檐上,冷风和热风交替袭来,赵无咎的双眼囊括四方,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远远地望着乌家大宅,那里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 火光冲天而起,将夜空染得通红。大约两三个旅,三四百人的府兵结成了阵势,如潮水般在宅院内涌动,喊杀声震耳欲聋。 赵无咎看到了身穿官服的来俊,此时这人正舞着长剑,在人群中疯狂地叫嚣着。 而反观那乌家的护卫,虽然也在拼死抵抗,但是面对如狼似虎的士兵,他们的防线逐渐被突破,不断有人倒下。 赵无咎心中暗自思忖,这来俊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对乌家下手? “他还调动了南衙的府兵,唔,还有京兆府的人,”赵无咎看到了围在乌家大宅外的一些衙役,认出他们身上的装扮。 突然,赵无咎的目光一凝,因为他看到了一个有些陌生,但又感觉十分熟悉的身影。 宅院内,冯奉先也已经潜入了乌家大宅的后院,乌氏倮还没有伏诛,他正带着自己操控的傀儡在不断搜索着那个洛京豪商的身影。 前院兵士和乌家护卫们的厮杀已经快见分晓了——乌家护卫们用的软弓,明显比不上府兵装备的劲弩;他们身上的衣物,也不如府兵的甲胄更能抵挡伤害——虽然不知道这些人为何表现如此悍勇,居然敢于为了一个商人东主就与大周京师重地的官军相抗衡? 但是,这些事情现在都不是冯奉先考虑的重点,他要考虑的是如何能快点找到乌氏倮,在格杀掉此人之前,从这人手里拿到一些东西。 投靠郑家之后,他必须要做出一些事情,这才能够成为郑家的供奉。就像那个高图澄一样,每月都能领到郑家的赏赐,得到足够提升自己武道功法的“大药”材料。 而想要达到这个目的,没什么比乌家马铺的契约文书更能作为进身之阶的了。而那些契约文书,恐怕不是被乌氏倮藏在隐秘的地方,就是被其随身携带。 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一群乌家的家丁,冯奉先眉头一皱,手指扯动两根钢丝,围绕在其身边的一架傀儡就扑了过去。 它那关节活动时发出的“咔哒咔哒”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可怖。家丁们惊恐地举起武器,试图抵挡傀儡的攻击。傀儡灵活地避开了他们的攻击,身上利刃如闪电般刺出,瞬间就有两名家丁捂着胸口倒下,鲜血汩汩流出。 “杀啊!为甘将军报仇!” 而在前院,来俊扯着嗓子大喊,试图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惧和不安。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唯有彻底拿下乌家,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在混乱的战斗中,乌家大宅的一些房屋开始坍塌。巨大的轰鸣声伴随着人们的惨叫,仿佛是地狱传来的哀嚎。火势越发凶猛,浓烟滚滚,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赵无咎眉头紧蹙,目光不断梭巡,他深知乌氏倮若在此战中丧生,背后所隐藏的诸多秘密恐怕将永远石沉大海。 他身具“坐火”神通,这门神通能让他能在火中自由穿梭,若乌氏倮被困在火场的某个角落,他便能迅速前往施救。 然而,在火光映照下的乌宅一片混乱,喊杀声、房屋坍塌声交织在一起。即便赵无咎仔细地搜寻着每一个角落,却始终不见乌氏倮的踪影。 就在这时,他看到冯奉先操控的傀儡,却抢先一步在乌宅的假山中似乎有了发现。 只见,那傀儡在假山处不断摸索,不一会儿,竟找到了一条密道。冯奉先眼神一凛,毫不犹豫地跟着傀儡钻进了密道。 瞧见这一幕,赵无咎心中一动,意识到乌氏倮很可能就是从这条密道逃离。他立刻扩大自己的目光搜索范围,犹如苍鹰一般扫视着周围的宅邸。 终于,他在与乌宅相隔数百步远的地方,看到了异样。那是一座富家别院的后门,此时,有几个人正牵着马匹悄然走出。 那“富家翁”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进德冠,冠上镶嵌着几颗圆润的珍珠,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其身着一件深褐色的圆领袍,袍服质地精良,绣有鸟雀图案,每一道纹路都用金线细细勾勒。腰间束着一条黑色的蹀躞带,带上挂着香囊、玉佩和一把精致的匕首,。下身穿着同色的小口裤,裤脚塞进了一双黑色的翘头靴里,靴子上也饰以云纹。 他被几个护卫打扮的人簇拥着,那几个护卫皆身着黑色的短衣,外罩着灰色的罩袍,他们全都手持长刀,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而他们牵着的那几匹马,为了防止发出声响,蹄子都被布包裹着。马嘴中衔着树枝,防止它们嘶鸣。一行人行动迅速且安静,显然是不想被人发现。 “那人多半就是乌氏倮。”赵无咎见状,立刻用脚尖轻点房檐,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掠出。 二品武者的轻身功夫,哪怕没有专门习练过,可依旧十分了得。他在一座座建筑的房檐上快速移动,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那几个人的方向飞速靠近。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赵无咎看清了那富家翁的面容,不由得感到一丝惊讶。 “洛京……什么时候这般小了?” 这人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薛承誉在樊楼夜宴遭遇“人面蜂”的袭击,那些人面蜂伏诛之前,曾经袭击过一个身形有些痴肥的商人,而那个商人正是赵无咎此时看到的“富家翁”。 他也正是乌氏倮。 此时,乌氏倮心中充满了焦虑。他没想到来俊竟然如此大胆,调动了这么多兵力来攻打自己的府邸。好在他早有准备,在宅内设置了密道,这才得以逃脱。 他心里很清楚,一旦被来俊抓住,进了那“例竟门”,他恐怕将死无葬身之地。 护卫们也都神色紧张,他们小心翼翼地护着乌氏倮,朝着城外的方向走去。他们知道,在这修政坊多停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该死的来俊,该死的阿依努,这些啖狗肠之辈真真气煞我也!” 乌氏倮在心中暗骂不休,他骂的哪个阿依努就是被来俊举告的贩马胡商。因为后者和他,彼此间已经合作了有十数年之久,所以当其探听到了那人被关进大理寺的丽景狱、并且在狱中的异样举动之后,这才花了大把的银钱、使了能用上的所有门路,费劲巴拉地将其从大狱里捞了出来。 现如今,那人已经被他送往自家陇西族地,防的就是那人再大嘴巴将自己的事情说出去。 “若不是忌惮阿依努是西域诸多王公的座上宾,有些买卖还得靠那家伙说项,某早就将其灭口了,哪还会有现在这些麻烦事情……” 乌氏倮一想起这件事,心情就变得极为烦躁,心里几欲要往外冒火似的。 “……自打那日在樊楼遇到怪物,不顺当的事情就一项接着一项,还有完没完了? 那日花了大价钱才结交的甘将军,现在居然成了某的一道催命符,这让人找谁说理去?真真气煞人也! 不行,该花的钱还得花。 要是能够侥幸度过此劫,我一定去向那善无畏大师布施去,去寺庙捐些香火,给佛陀塑几座金身来求求气运。” 不提这个洛京豪商怎么想。 赵无咎此时已经一边隐匿着身形,如鬼魅般穿梭在阴影之中,悄然靠近乌氏倮一行人。 不过,他没有贸然露面,待接近之后手指轻捻,缓缓逼出体内一丝真炁。 这丝真炁在他的精妙操控下,由虚转实,化为一道极细的黑线。 就如同一位技艺高超的暗器大师,不动声色地将黑线轻轻一甩。黑线如同有灵之物,蜿蜒着缠绕在了乌氏倮的脚踝上,悄无声息,丝毫没有引起对方的察觉。 而做完这一切,赵无咎身形一闪,退到了一旁的屋顶。 因为他感到一条小尾巴在靠近。 紧接着,他的目光如电扫向身后,果然发现了冯奉先的踪迹。 那冯奉先身形诡异,身后跟着几个傀儡,正朝着这边快速赶来。 “那个二马帮的少掌柜,既然又一次遇到了,那么这次你也就别走了。” 心念一动,身随心走,这一刻他没有刻意藏匿什么——反正自己已经变换了外形,赵无咎谅那冯奉先也认不出自己。 而突然遭到袭击,冯奉先当即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之前也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在自己附近。 毕竟,堂堂二品武者和他之间,本事有着天渊之隔。 他赶忙操控着傀儡,抵挡向突然对其发起攻击的昭武研究。那些傀儡们如疯狗般扑了起来,利刃在月光下闪烁着寒芒。赵无咎却不慌不忙,脚下轻轻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身形空中蓦地流转,随后猛地挥出一拳。这一拳裹挟着强大的真气,而且还渺无声息。 只是发出“噗” 的一声闷响,但是声音却不大,一具傀儡瞬间就这拳风震成了碎片。 冯奉先见状,心中顿时骇然。 “这是哪路高手?” 不过,心里在盘算,他的动作也不晚。将自身改造成傀儡的他,在某些时候甚至比一般的武者反应要迅速,因为只需要触发一个模式就能调动相应的变形。 此时,他的皮肤逐渐变得坚硬,关节处像是安装了木头零件一般,发出 “咔咔” 的声响。 他的手掌中间弹出两道刀锋,小腿向后扭曲,两条腿弯曲成绷簧的样子。他朝着赵无咎猛扑过来。赵无咎眼中寒芒一闪,随即也迎上了冯奉先。 他的身形如电,移动间都带起一阵残影。只见他侧身避开冯奉先的攻击,然后一记手刀狠狠劈下。这手刀蕴含着千斤之力,狠狠砍在冯奉先的肩膀上。 然后,他又化刀为爪,猛地一扭。 “咔嚓” 一声,冯奉先的手臂被扭断。赵无咎紧接着一脚踢出,将冯奉先踢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赵无咎身形一闪,瞬间来到冯奉先面前,伸手便要将他擒住。 然而,就在这时,赵无咎随即便心中一凛。 芒刺在背。 他感受到有人在暗中窥视。 赵无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因为他有种感觉,即便对现在的他来说,那人也是个劲敌。 他的耳朵微微颤动,试图捕捉到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但除了冯奉先身上细微的零部件崩裂声,周围却一片死寂。 二品高手的感知,如水银泻地,瞬间蔓延至方圆百尺。 然而,那窥视者却如同融入了黑暗之中,没有露出丝毫踪迹。尽管如此,被锁定的感觉却愈发强烈,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地向他收拢。 第403章 画舫会面 黑暗中,那藏在暗中的高手,终于按捺不住对赵无咎动手了。 他身着一套夜行衣,由黑色的粗布制成,紧密地贴合在身上,便于行动。而其面容则被一块黑布遮掩,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赵无咎察觉到危机临近,猛地伸出如同铁钳般的手掌,先一步紧紧抓住冯奉先,然后以自身为圆心,快速旋转起来。 强大的力量从他的手臂传递到冯奉先的木傀儡身形及其操纵的机关傀儡上,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傀儡身上大量零件被震碎,散落一地,这些傀儡瞬间失去了动弹能力,而冯奉先自己的身体也如同破布袋一般被甩了出去。 那人见状,身形如鬼魅般欺近赵无咎,双掌齐出,带起一股刚猛无俦的掌风。 赵无咎不敢小觑,双脚猛地一跺地面,整个人如炮弹般迎向对方。 两人拳掌相交,“轰”的一声巨响,仿佛平地起了一声惊雷。强大的冲击力以他们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周围的空气都被这股力量挤压得发出“呜呜”的声响。 小巷里几棵树木被这股余波扫中,粗壮的树干竟被生生折断,树叶被震得漫天飞舞。赵无咎只感觉一股大力袭来,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后滑退了数步,每一步都在地面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而那高手也被震得向后退了几步,不过他很快稳住身形,再次合身扑上。 这一次,他的掌法更加凌厉,每一招都蕴含着千钧之力。赵无咎大喝一声,体内真气疯狂运转,双拳如雨点般砸出,与那高手的掌法碰撞在一起。拳掌相交间,毫无声息,可是其中的凶险却更胜之前许多。 周围的房屋在他们战斗的余波冲击下,瓦片纷纷掉落,墙壁上也出现了一道道裂痕,仿佛下一刻就会坍塌。 赵无咎和那人的身影在这一片混乱中时隐时现,力量不断地汇聚、爆发。 赵无咎心中暗暗吃惊,没想到这暗中的高手实力如此强劲。 “这是一个炼神境界的三品高手,洛京城里此人绝不会籍籍无名。” 他的周身隐隐有气流环绕,每一次出拳都带起一阵呼啸的风声。 那高手也察觉到赵无咎的难缠,招式越发凶狠。他的双掌化作幻影,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有多少掌影攻向赵无咎。赵无咎双眼紧紧盯着对方,凭借着敏锐的感知和超强的反应能力,一次次地化解了对方的攻击,但每一次抵挡都让他感到手臂有些酸麻。 两人的战斗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周围的空间仿佛都被他们的力量扭曲。地上的石块被震得飞起,在空中相互碰撞后又碎成齑粉,随后却又会悄然无声地落到地上。 赵无咎与那高手在激烈的交锋中,愈发感觉到对方招式的熟悉。 突然,他心中一动,认出了此人正是内庭宰相高元植。此时的高元植,虽然未能认出改变了身形的赵无咎,但也同样惊讶于洛京何时竟出现了如此厉害的高手。 与此同时,高元植心中也在暗自盘算,他此行的目标本是冯奉先。然而,眼前这个神秘高手的出现,让他心生忌惮。 他原本对冯奉先杀与不杀其实并未太过在意,毕竟冯奉先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捎带手要处理的一个腌臜货色。如今局势不明,他不愿冒险与这个神秘高手过多纠缠。 于是,在又一次与赵无咎的拳掌相交后,高元植趁着一个空隙,猛地向后一跃,身形如鬼魅般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的动作极为敏捷,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这虎头蛇尾的一幕,让赵无咎着实感到有些意外。但他很快回过神来,目光再次转向冯奉先。此时的冯奉先,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知道自己已陷入绝境,被赵无咎擒拿住恐怕也难逃一死。在绝望与疯狂的驱使下,他决定做出最后的挣扎。 “哈哈哈哈!” 冯奉先疯狂地大笑起来,脸上的表情扭曲而癫狂。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体内的机关装置发出“咔咔”的声响,仿佛在进行着最后的倒计时。 赵无咎察觉到不对劲,立刻飞身向前,想要阻止冯奉先。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轰!”一声巨响,冯奉先的身体瞬间爆炸开来。强大的爆炸力如同汹涌的波涛,向四周席卷而去。赵无咎连忙运转体内真气,在身前形成一道防护屏障。尽管如此,他还是被爆炸的余波冲击得向后退了几步。 爆炸的冲击使得旁边的宅院遭受了巨大的波及。房屋的墙壁被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瓦片和石块四处飞溅。院子里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烟尘弥漫,一片狼藉。 而远处在乌宅内肆虐的来俊等人也听到了这巨大的响动。来俊心中一惊,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着动静。 “这……这是什么声音?”来俊自言自语道,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想起了东山县的冯家赌档,那个赌档就是被这样剧烈的爆炸所化为齑粉的。如今这相似的场景,让他不禁怀疑是不是又有什么不可控的事情发生了。 “难道是有什么高手在附近争斗?还是说乌家还有什么后手?” 来俊心中疑神疑鬼,各种猜测涌上心头。他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犹豫着是否要去查看情况。但又担心离开乌宅后,会错失抓捕乌氏倮的机会。最终,在好奇心和对未知的恐惧之间,他还是决定带着几个亲信,又拉上一帮兵士,这才朝着爆炸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走去。 ………… 另一边,冯奉先这条线索虽然断了,但赵无咎并没有放弃。他想起之前在乌氏倮身上留下的记号,决定继续追踪。 他身形一闪,快速离开了爆炸现场,朝着记号指引的方向追去。 赵无咎跟着乌氏倮一行人,在宵禁的街坊之中穿梭。此时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月光洒在地上,映出他们长长的影子。 或许是因为经营马铺生意,所以乌氏倮对于洛京城大街小巷很熟悉,他们这一行人虽然出修政坊之后也骑上了马,但策马赶路竟然没有与一伙值夜的里卫或武侯遇上。 终于,他们来到了天津桥附近的码头。码头上,一艘画舫静静地停靠在岸边。 这艘画舫外观豪奢,但又不算特别显眼。画舫的船体用桐木打造,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工艺的精湛,显然出于名家手笔。船身两侧挂着几盏圆形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画舫上值夜的船工看到乌氏倮一行人,连忙行礼,而后下船为其牵马执凳,将自家的东主请上了画舫。 画舫的内部装饰更是奢华至极。宽敞的船舱内,摆放着一张张舒适的座椅,座椅上铺设着柔软的丝绸垫子。墙壁上挂着字画,为整个船舱增添了一份文人雅致气息。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珍馐美馔,酒香四溢。 乌氏倮走上画舫,赵无咎则悄悄地跟在后面,隐匿了自己的气息。 他看到乌氏倮进入船舱后,径直走向一个正在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那人正是已故中书令李异甫之子李津。 李津满脸通红,眼神迷离,手中还拿着一个酒杯,不停地往嘴里灌酒。他的身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李公子,你怎么喝成这样了?”乌氏倮皱着眉头,有些不满地说道。 李津抬起头,看了乌氏倮一眼,打了个酒嗝,含糊不清地说道:“乌……乌先生,你来了。我……我心里难受啊,我阿爷他……”说着,他又灌了一口酒。 乌氏倮叹了口气,在李津身边坐下,说道:“李公子,节哀顺变。如今我们还是要想想办法,如何应对眼前的局势。” 李津摇了摇头,苦笑道:“还能有什么办法?我李家如今已经……唉,我只想借酒消愁。” 乌氏倮看着李津这副模样,心中有些着急。他知道李津虽然现在落魄,但他手中可能还掌握着一些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李公子,你可知道来俊为何要对我乌家下手?”乌氏倮试探着问道。 李津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道:“好像……好像是和郑家有关。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可能和这有关系吧。” 赵无咎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暗自思索。他感觉这背后的事情越来越复杂,似乎涉及到了许多势力之间的争斗。他决定继续潜伏下去,看看能否从他们的对话中获取更多的线索。 此时的画舫上,气氛有些压抑。乌氏倮还在不断地询问着李津一些问题,而李津则在酒精的作用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回答得也不太准确。 乌氏倮看着醉醺醺的李津,心中越发焦急。他深知自己如今的处境危急,必须尽快离开洛京,回到陇右族地才有一线生机。于是,他继续耐着性子套话李津。 “李公子,你也知道我乌家如今遭此大难,我在洛京是待不下去了。”乌氏倮满脸愁容地说道,“我想回到陇右老家,可这没有一份合适的荐函,怕是连洛京城都出不去啊,就算出去了,这一路上也少不了麻烦。李公子,你能否帮我这个忙?” 李津迷迷糊糊地听着,打了个酒嗝,说道:“这……这事儿啊,难办啊……” 乌氏倮赶忙说道:“李公子,只要你能帮我这个忙,我乌家必有重谢。我在陇右还有些产业,日后定不会亏待李公子。” 李津晃了晃脑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好吧,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 乌氏倮大喜,连忙让人拿来纸笔。李津摇摇晃晃地拿起笔,费了半天劲,才手书了一封荐书。他在荐书上盖上了自己在尚书省的印鉴,那印鉴盖得歪歪斜斜,但好歹算是完成了。 乌氏倮小心翼翼地接过荐书,如获至宝般地收了起来。他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想着有了这封荐书,自己离开洛京的希望就大了许多。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画舫上,那些护卫刚想拔刀相向,乌氏倮就赶紧喊住了他们。因为他认识着来者。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那空空儿的老大庞千钧。庞千钧身形高大,一脸冷峻。他的出现让画舫上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乌氏倮和李津都惊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到来。 庞千钧的目光在乌氏倮和李津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乌氏倮手中的荐书上。 他冷笑一声,说道:“乌老板,你这是打算去哪儿啊?” 乌氏倮心中一紧,强装镇定地说道:“庞老大,我这也是没办法啊。乌家如今这情况,我只能出城去避避风头了。” 庞千钧哼了一声,说道:“你以为你拿着这封荐书就能走得了?洛京的事情可没那么简单。” 乌氏倮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说道:“庞老大,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和你空空儿可没有什么过节啊。” 庞千钧走上前几步,说道:“你乌家和来俊的事情,已经搅得洛京不得安宁了。” 李津此时刚要开口说话,庞千钧却突然抬手,如闪电般地捏住了他的脖子。李津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庞千钧随手将李津扔到一旁,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乌氏倮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声音颤抖地说道:“庞老大,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庞千钧看着乌氏倮,说道:“乌老板,你别害怕。我只是不想让无关的人插手这件事。现在,我们来好好谈谈你和来俊的事情,以及你手中的这封荐书。” 乌氏倮咽了咽口水,说道:“庞老大,我真的不知道太多事情。我只是一个商人,被来俊他们陷害了。这封荐书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只想回到陇右老家,保住性命。” 庞千钧冷笑一声,说道:“你以为你回到陇右就安全了?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管是来俊还是他背后的势力,都不会轻易放过你。” 乌氏倮绝望地说道:“那我该怎么办?庞老大,还请你为我指条明路。” 庞千钧沉思片刻,说道:“如果你想活命,就把你知道的关于来俊和他背后势力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包括他们的计划、目的,以及你所参与的一切。如果你敢有一丝隐瞒,我保证你走不出这艘画舫。” 乌氏倮心中充满了无奈。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为了活下去,他只能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 第404章 接踵而至 乌氏倮深吸一口气,脸色苍白如纸,缓缓开口道: “庞老大,我所知晓的是,来俊乃是受了郑家的指使,才对我乌家痛下毒手。” 说罢,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 “他们似乎是觊觎洛京的骡马生意,妄图将其霸占了我乌家的骡马,或许正是因此挡了他们的财路。可至于他们具体的谋划,我实在是知之甚少。我不过是依照正常的生意行事,怎料会招来这般横祸。” 庞千钧听着,眉头微微一蹙,眼中闪过一丝怀疑,沉声道:“仅仅这些? 郑家为何如此看重骡马生意?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乌氏倮略作思索,脸上浮现出焦急又努力回忆的神情,忙说道:“我曾听闻,好像此事与大周接下来一桩战事有所关联。 骡马乃是军队至关重要的物资,大周可能马上又要打仗,军中缺了骡马可不行。到时候,包括京畿各州府的骡马多半会被官府收购、征调一空,我乌家马铺的马匹就成了洛京最大的马队。 到时候,谁掌握了这些骡马,无论是卖与官府,还是自己经营都能获利不菲。” 庞千钧紧盯着乌氏倮,目光如炬,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仔细分析这人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那郑家在洛京城掌握了数千匹良驹,难道仅仅是为了做生意赚银钱——就算真的是,庞千钧及其背后的太子李潜也不会那么认为——有了那么些马匹,以郑家的实力,恐怕很快就能在洛京城拉起一队骑兵。 片刻后,他嘴角微微一扯,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说道:“也罢,暂且信你一回。这封荐书我先收着了,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艘画舫上,哪儿也不许去。待我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再决定如何处置你。” 说完,他挥了挥衣袖,转身大步离去,留下乌氏倮一脸颓然地站在原地,眼神中满是绝望和担忧。 ………… 赵无咎如鬼魅般贴附在画舫屋,他的身姿轻盈且灵动,仿佛与屋檐融为一体。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如同壁虎游墙般悄无声息,却又稳健异常。 他全身的肌肉紧绷,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他的呼吸均匀而悠长,气息被他完美地控制在极小的幅度内,几乎难以察觉。 双眼透过屋檐的缝隙,锐利地注视着画舫内的一举一动,耳朵则像敏锐的雷达,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他整个人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成为了黑暗中的一部分,静静地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画舫内,庞千钧收走荐书并警告乌氏倮后转身离去。乌氏倮望着庞千钧的背影,脸色由苍白逐渐变得涨红,心中的愤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然而,他深知此时发作无异于自寻死路,只能强压下怒火。他的目光在画舫内游移,最终落在了晕倒在地的李津身上。 一个疯狂的想法在他脑海中闪过:他想要冒用李津的官印自己写一份“荐书”,然后尽快逃离洛京城。 最终,乌氏倮咬了咬牙,走向李津。他颤抖着双手,在李津的身上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枚尚书省的印鉴。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紧张的心情,然后拿起一旁的纸笔,开始模仿李津的笔迹书写荐书。他的手微微颤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但眼神中却透露出一股决绝。 就在乌氏倮全神贯注地书写荐书时,画舫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一个身影如幽灵般出现在画舫船头。此人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袍,两条长袖随风飘动。他的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傩面,让人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只见他双手一抖,从长袖中甩出两条类似丝绦的长绸,长绸末端还挂着锋利的匕首。 他身形如电,瞬间冲向画舫上的船工。船工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长绸缠绕住脖子。那长绸如同有生命一般,紧紧勒住船工的咽喉,匕首在瞬间划过,鲜血喷涌而出。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泥带水,每一招都充满了致命的杀伤力。船工们惊恐地挣扎着,但在他强大的攻击下,毫无还手之力,一个个相继倒在血泊之中。 赵无咎在屋檐上目睹着这一切,心中一凛。他仔细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的身形和招式,心中已然有了判断。此人正是樊楼掌柜魏无醉,虽然戴着傩面,但他的功法和身形特征早已被赵无咎牢记于心。 魏无醉一路杀进画舫之中,所到之处一片血腥。乌氏倮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吓得魂飞魄散,他瘫倒在地,连连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然而,魏无醉却对他的求饶置若罔闻,他的目光径直越过乌氏倮,落在了李津身上。 魏无醉缓缓走向李津,眼中透露出无尽的仇恨。他突然伸出手指,在李津的身上点了几下,李津悠悠醒来,眼中充满了惊恐和迷茫。还没等李津完全清醒过来,魏无醉便大喝一声:“今日,便是你为我韦氏一族偿债之时!” 原来,魏无醉谐音“韦无罪”,他是十几年前京兆韦氏仅剩的遗孤。当年,京兆韦氏显赫一时,“数百年来,世为着姓,衣冠之盛,甲于海内。公侯将相,蝉联不绝;文人雅士,辈出不穷。其家族之昌盛,如日中天,荣耀非凡”。 然而,当时就好像今日之来俊,韦家却被当时还不是中书令的李异府举告,涉嫌谋反,最终被诛灭了满门。 韦无罪得那“大阿爷”的搭救,这才侥幸逃过一劫,从此隐姓埋名,苦练武功,只为有一天能够报仇雪恨。 事实上,在那李异府死后,魏无醉一直没停下寻找李津——一家人要整整齐齐得才好——他已经在洛京城中苦苦寻觅了许久。 只可惜,洛京城天下第一繁盛之所在,要在这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刻意隐藏的人,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他虽身为樊楼掌柜,对各种情报和消息来源有着一定的掌控,但李津连日来仿佛狡兔三窟,毫无踪迹可寻。 巧就巧在,魏无醉还明明知道乌氏倮在洛京的产业中有一艘颇为隐秘的画舫,庞千钧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就是魏无醉提供的消息出现了,而庞千钧走出了画舫准备去向太子李潜复命之前,他也就将李津在此的事情随口说与了魏无醉。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当两人分别之后,魏无醉才会径直杀向了画舫,此时,魏无醉衣袖内的长绸如灵动的毒蛇般舞动,匕首在长绸的带动下闪烁着寒光。他施展出独特的分光剑,每一次挥舞长绸连带匕首刺出,都仿佛带着无尽的愤怒和仇恨,仿佛在为韦家的每一个冤魂复仇。 他的招式凌厉而狠辣,第一剑刺出,口中喊道:“这一剑,为我韦家年迈的祖父!”匕首瞬间刺入李津的肩膀,鲜血飞溅。李津惊恐地尖叫着,想要挣扎逃脱,但魏无醉的攻击如暴风雨般连绵不绝。 紧接着,第二剑又至,“这一剑,为我善良的祖母!”长绸缠绕住李津的手臂,匕首狠狠划过,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李津疼得脸色煞白,冷汗如雨而下。 魏无醉丝毫不停歇,第三剑紧接着刺出,“这一剑,为我英勇的父亲!”匕首直直地朝着李津的胸口刺去,李津绝望地试图用手抵挡。 乌氏倮在一旁惊恐地看着这场血腥的复仇,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此时的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荐书和逃离洛京的计划,心中只有对死亡的恐惧。 魏无醉的复仇之剑仍在无情挥舞,李津在极度的惊恐与痛苦中,逐渐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生命在魏无醉的剑下如风中残烛般消逝。每一剑都带着魏无醉积压多年的仇恨,鲜血染红了画舫的地板,李津的惨叫也最终归于寂静。 杀红了眼的魏无醉,在李津死后,目光瞬间转向了一旁瑟瑟发抖的乌氏倮。在他眼中,乌氏倮此时也成了他复仇路上的障碍,或者说,是他发泄愤怒的另一个对象。他手中的长绸再次舞动,带着凌厉的杀意,向着乌氏倮席卷而去。 就在魏无醉的长绸即将触及乌氏倮的那一刻,一直隐藏在屋檐上的赵无咎终于出手了。他猛地运转体内真气,强大的力量如汹涌的波涛在体内奔腾。只见他双掌向下一拍,画舫屋顶的瓦片顿时纷纷飞起,在他的真气裹挟下,如同形成了一个小型的龙卷风,向着魏无醉呼啸而去。 瓦片如暗器般飞速旋转,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划破了画舫内原本紧张的空气。整个画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所震动,桌上的物品被气浪掀翻,墙壁上的挂饰也摇摇欲坠。 魏无醉察觉到危险临近,连忙收回长绸,试图抵挡这如暴风雨般袭来的瓦片。他将长绸在身前快速旋转,形成一道防御屏障,同时体内真气全力运转,在身体周围形成一层护体气劲。 然而,赵无咎的攻击太过强大且迅猛。瓦片如雨点般密集地击打在魏无醉的防御上,长绸虽然挡住了部分瓦片,但仍有许多突破了防线。魏无醉的衣衫被瓦片划破,变得破烂不堪,露出了里面被划伤的肌肤,鲜血缓缓渗出。他的脸上也被飞溅的瓦片划出了几道血痕,显得狼狈万分。 在这强大的攻击下,魏无醉不得不向后退去,脚步踉跄,几乎站立不稳。他的眼中充满了惊讶和愤怒,看向屋顶上的赵无咎,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为何要插手此事?” 赵无咎却没有理会他的质问,趁着魏无醉抵挡瓦片的空隙,他如闪电般飞身而下,一把抓住乌氏倮,然后脚尖轻点,带着乌氏倮迅速离开了画舫。魏无醉想要追赶,但被赵无咎的瓦片攻击所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之中。 赵无咎带着乌氏倮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乌氏倮此时仍惊魂未定,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赵无咎将乌氏倮安置在一个房间里,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稍微平复一下心情。然后,赵无咎坐在乌氏倮对面,目光严肃地看着他,说道:“现在,你该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乌氏倮抬起头,看着赵无咎,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庞千钧了。” 赵无咎微微皱眉,说道:“我不是庞千钧,我要你把所有的事情,从最开始,详细地说一遍。包括你乌家的骡马生意,来俊和郑家的阴谋,以及你所知道的关于魏无醉和京兆韦氏的事情。” 乌氏倮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好吧,我从头说。我乌家在洛京经营骡马生意多年,一直以来都还算顺利。但是,最近来俊突然找上了我们,说我们的生意有问题,要进行调查。我一开始以为只是普通的检查,没想到他们是有预谋的。后来我才知道,是郑家在背后指使来俊,他们想要霸占我们的骡马生意。” “关于魏无醉和京兆韦氏,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么多。我只知道京兆韦氏曾经很显赫,但是突然被灭门了。没想到魏无醉是韦氏的遗孤,他是来报仇的。”乌氏倮继续说道。 赵无咎听着,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让乌氏倮进一步解释。他问乌氏倮:“你说骡马生意和大周的战事有关,你有什么证据吗?” 乌氏倮想了想,说道:“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我听一些生意场上的朋友说,最近朝廷好像在秘密筹备一些军事行动,对骡马的需求量很大。郑家可能是得到了这个消息,所以才想控制骡马生意。” 赵无咎又问:“那你对郑家的了解有多少?他们除了在骡马生意上有动作,还有没有其他的阴谋?” 乌氏倮摇了摇头,说道:“我对郑家的了解也不是很多。只知道他们在洛京的势力很大,和很多官员都有来往。我觉得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骡马生意,可能还有更大的野心,但是具体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赵无咎沉思片刻,然后说道:“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如果你想活下去,就必须和我合作。我会尽力保护你,但是你也要配合我,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不能有任何隐瞒。” 第405章 朝堂与贡院 自打那夜修政坊爆炸之后,洛京的小儿们都开始传唱一首歌谣: 洛京妖魅现,来氏如恶獐。 酷吏心似虎,百姓泪汪汪。 刑狱冤魂哭,天地也惶惶。 何时妖风灭,日月复光芒。 这首童谣在洛京城的大街小巷迅速传开,孩子们童稚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人们对来俊的恐惧和厌恶又增添了几分。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压抑。 金碧辉煌的太极宫内,香烟袅袅,天子李隆高坐龙椅,神色威严而又带着几分疲惫。大臣们分列两旁,个个面色凝重,心怀忐忑。 这时,一位老臣挺身而出,他面容坚毅,眼神中透露出愤怒与果敢。此人乃御史中丞张大人,他向着李隆恭敬一拜,然后义愤填膺地说道: “陛下,如今这洛京城被那来俊搅得是乌烟瘴气啊!他滥用酷刑,制造冤假错案,无数无辜百姓深受其害。百姓们怨声载道,如今这城中甚至传出了那讽刺来俊的童谣,可见其民愤之大。陛下,此等酷吏若不加以严惩,恐损我大周的根基啊!” 李隆微微皱眉,目光深邃地看着张大人,没有立刻回应。 张大人见皇帝未表态,又继续说道:“陛下,来俊行事乖张,其手段残忍至极,犹如妖怪作祟。他为了一己私利,不择手段地陷害忠良,朝堂上下人心惶惶。若再任由他这般胡作非为,我大周的国法何在?天理何在啊,陛下!”他言辞恳切,说到激动处,胡须微微颤抖。 这时,旁边的一些大臣也纷纷点头,小声附和着表示对张大人的支持。 就在这时,另一位尚书省的李姓大臣也站了出来。他神色有些慌张,眼神闪烁,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但最终还是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处罚来俊,恐无以安民心。而且……而且此事关乎国本,还望陛下三思啊。” 李隆听到“国本”二字,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紧紧地盯着李大人,心中涌起一股怒火。他怀疑这李大人是太子李潜安排来的,故意提及“国本”,是想借此动摇他的权威,干涉他对朝政的掌控。 “尚书省,什么时候也轮到你个小儿辈伸手了?”李隆眼中闪过一道精芒。 但是李隆毕竟是天子,他很快掩饰住了内心的愤怒,表面上依旧神色平静,只是淡淡地说道:“此事朕自会斟酌。来俊之事,朕定会查明真相,绝不姑息任何违法乱纪之人。但也不能仅凭一些传言和片面之词就轻易定罪,需得有真凭实据。” 李隆心中清楚,来俊虽然手段残忍,但在某些时候也确实为他铲除了一些不同的声音。然而,如今朝堂上对来俊的攻讦越来越多,他也不得不考虑如何处置这件事。他原本是打算将来俊臣治罪的,毕竟来俊的所作所为已经引起了民愤,若不加以处理,难以平息众怒。 可是,当那个状告来俊的大臣提及到“国本”这个敏感词汇时,李隆的心中顿时警觉起来。他深知太子李潜一直对他的一些政策和用人有所不满,担心这是太子在背后搞的小动作,想要通过扳倒来俊来削弱他的权威。李隆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他的皇位和权威,哪怕是自己的儿子。 于是,他虽然表面上没有发作,但心中已经决定将对来俊的处罚高高抬起,又轻轻放下。他要让众人知道,他才是这个朝堂的主宰,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同时,他也想借此机会观察一下朝堂上各方势力的动向,看看还有哪些人在暗中与太子勾结。 在朝堂的一角,太府卿郑津心中暗自得意。他的计策奏效了。那个状告来俊的人正是他安排的,他特意让其在话语中加上了“国本”一论,目的就是为了引起李隆的猜忌,从而保下来俊这枚棋子。 郑津深知来俊虽然恶名昭彰,但在皇帝心中仍有一定的利用价值。 他与来俊暗中有着一些不可告人的交易,来俊为他提供了不少情报和便利,帮助他在朝堂上排除异己,巩固自己的势力。而他则在关键时刻为来俊保驾护航,确保来俊不会轻易被扳倒。 他看着李隆的表情变化,心中暗自得意:“哼,皇帝陛下,您终究还是落入了我的算计之中。来俊,你这条恶犬,我可得好好留着你,为我所用。” 郑津表面上却装作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站出来说道:“陛下,来俊之事确实需要慎重处理啊。臣以为,虽有诸多对他的指责,但也不能忽视他在维护朝廷稳定方面的些许作用。如今局势动荡,若轻易处置,恐生变故。还望陛下明察。”他这番话看似公正,实则是在为来俊臣开脱。 然而,圣人天子李隆好像很吃这一套,大大将其嘉奖了一番。 朝会结束后,大臣们纷纷散去,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张大人一脸失望和无奈,他深知这次没能成功扳倒来俊,以后想要对付他就更加困难了。他担心来俊会对他进行报复,但他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决心继续寻找证据,一定要让来俊受到应有的惩罚。 李大人则匆匆离开朝堂,他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他知道自己提及“国本”可能会引起皇帝的不满,但他也是被逼无奈。 他原本并不想参与到这场争斗中来,但太府卿郑津以他家人的性命相威胁,让他不得不按照郑津的意思说话。他现在只希望皇帝不要追究他的责任,同时也在思考着如何摆脱郑津的控制。 而太子李潜得知朝堂上的事情后,也是十分愤怒。他并没有安排人去状告来俊,更没有想到会有人提及“国本”,从而引起皇帝的猜忌。他明白这是有人在故意陷害他,想要破坏他与李隆之间的父子关系——虽然这关系破坏不破坏,也就那样了。 他决定暗中调查此事,找出幕后黑手,还自己一个清白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找到这刺向自己的暗箭头是谁射来的。 来俊自知最近犯了众怒,而那修政坊爆炸后的童谣,更是仿佛催命符般在他耳边回响,朝堂上的攻讦也让他如坐针毡。 他明白自己已成众矢之的,往日的嚣张气焰不得不暂时收敛。于是,他夹着尾巴做人,为了防备有人刺杀,便一直躲在公廨里不敢出来。公廨内,他每日都神色紧张,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心惊肉跳。他吩咐手下加强戒备,自己则整日待在房间里,思考着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危机。 与此同时,洛京迎来了另一番热闹景象。随着科举考试的春闱即将到来,从全国各地各州府来的人日益增多。 洛京城内,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满是怀揣着梦想和抱负的考生。他们有的身着朴素的长衫,有的则是锦衣华服,但眼神中都透露出对科举的期待和紧张。 客栈里住满了前来应试的学子,他们或是埋头苦读,或是与同行交流学问,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学术氛围和对未来的憧憬。 街头巷尾,各种商贩也趁机做起了生意。卖文房四宝的店铺生意格外红火,笔墨纸砚供不应求。还有些小吃摊前,考生们一边品尝着洛京的特色美食,一边讨论着时事和经义。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流络绎不绝,负责治安的士兵们也忙碌起来,认真地检查着每一个进入城市的人。 京兆尹府为了确保科举期间的治安和秩序,在洛京加派了不少人手。 就连千牛卫也被调动了,去检修贡院。赵无咎因为挂着“千牛卫检校”的职司,所以也被尚书省一纸文书征辟去了贡院。 贡院位于洛京的一处幽静之地,四周高墙环绕,庄严肃穆。 镶嵌着铜钉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上的铜环在阳光下闪耀着古朴的光泽。 走进贡院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敞的庭院。地面用石板铺就,历经岁月的洗礼,有些石板已经出现了裂痕和磨损。 工匠们正忙碌地穿梭其中,有的手持铁锤,用力敲打着凸起的石板,将其敲碎后清理干净;有的则推着小车,运来新的石板,准备进行更换。“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庭院中回荡,打破了这里往日的宁静。 庭院两侧是一排排整齐的号舍,这些号舍是考生们考试的地方,狭小而简陋。每间号舍仅能放置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工匠们爬上爬下,对号舍的屋顶进行修缮。 他们小心翼翼地揭开破旧的瓦片,将损坏的瓦片挑选出来,换上崭新的青瓦。阳光透过屋顶的缝隙洒在号舍内,扬起的灰尘在光束中飞舞。有些号舍的墙壁出现了裂缝,工匠们用泥巴和石灰进行修补,他们熟练地将材料搅拌均匀,然后涂抹在裂缝处,再用工具仔细地抹平。 穿过庭院,便是主考厅和阅卷房。主考厅高大宽敞,雕梁画栋,彰显着朝廷对科举的重视。厅内的公案上布满了灰尘,工匠们先用湿布轻轻擦拭,去除灰尘,然后再用干布擦干,使其恢复往日的光泽。 周围的椅子有些松动,工匠们逐一检查,对松动的榫卯进行加固。他们专注地工作着,手中的工具不停地穿梭,仿佛在一点点唤醒这座建筑的灵魂。 阅卷房则相对安静一些,里面堆满了试卷和书籍。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架上,照亮了那些陈旧的书卷。工匠们仔细地打扫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生怕遗漏任何一处灰尘。他们轻轻地擦拭着书架,将书籍一本本拿下来,清理干净后再放回原位,动作轻柔而谨慎,仿佛这些书籍是无价之宝。 这些书籍是供考官阅卷时查阅的,有的时候考生引经据典,考官其实一时也记不起来,只能去翻阅查看。 在贡院的角落里,还有一些仓库,用来存放考试用品和物资。仓库的大门有些生锈,工匠们先将铁锈清理干净,然后涂上一层新的油漆。他们将仓库里的物品进行整理和盘点,把破旧的考试用品挑选出来,准备更换。 作为千牛检校,赵无咎其实不用认真地监督着工匠们修缮的每一个过程,他要和其他千牛卫的人检查贡院里的一些设施,谨防其存在供给舞弊用的机关。 他时而在庭院中踱步,检查石板铺设的平整度;时而走进号舍,查看屋顶和墙壁的修缮情况;时而又来到主考厅和阅卷房,监督工匠们对桌椅和书架的修复工作,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赵无咎走到一处角落,查看地面是否平整。他无意间踢到了一块石板,石板发出了空洞的声音。 他心中一疑,蹲下身子,仔细观察这块石板。发现石板周围的缝隙似乎比其他地方要宽一些,他用力一推,石板竟然松动了。 赵无咎小心翼翼地将石板掀开,接着就有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被吓了一跳,差点就从原地纵跃出了房间。 “猛火雷!” 他从那个味道里面分辨出来硫磺、硝粉,还有石脂的气味。 待他定了定神,往里面一看,顿时脸变得有些不好看。只见石板下面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里面还放着一个罐子。 他刚刚伸手想要碰了碰那个罐子,突然,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嘶嘶”声,他感觉不妙,连忙往后退。就在这时,从洞里冒出了一股浓烟,紧接着,一团火焰猛地冲了出来。赵无咎看着眼前的一幕,眉头顿时紧蹙。 工匠们听到声响,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跑了过来。众人看到这突如其来的火焰,也都惊呆了。赵无咎迅速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这可能是非常危险的物品,便大声吩咐道:“大家快散开,不要靠近这里!去打水来灭火!” 工匠们纷纷行动起来,有的去打水,有的则去通知贡院的官员。 第406章 鲸脂 发现猛火油的事情,如同平地惊雷,掀起了轩然大波。消息一经传开,不一会儿,京兆尹鲜于仲通便火急火燎地赶到了贡院。 鲜于仲通身着一袭深绿色的官袍,领口和袖口镶着银边,在阳光下微微闪烁,腰间束着一条黑色的革带,带上悬挂着一枚古朴的玉佩,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摇曳。他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硬翅翘脚幞头,幞头的两角微微上翘,显得精神利落。 他面容方正,浓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露出精明与干练。刚一踏入贡院,他便皱起眉头,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四周。身后跟着一群衙役,个个神色严肃,威风凛凛。 “这是怎么回事?”鲜于仲通的声音洪亮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负责贡院事务的京兆少府赶忙上前,恭敬地行礼道:“鲜于府尹,今日在贡院之中发现了猛火油,此事非同小可,故而惊扰了大人。” 鲜于仲通微微点头,神色凝重地说:“猛火油此等事物,怎会出现在此?你们可曾仔细调查?” “回大人,下官等人已初步查看过现场,但尚未找到确切的来源。”少府小心翼翼地回答,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鲜于仲通踱步沉思片刻,然后说道:“此事关乎重大,不可掉以轻心。若是处理不当,不仅会影响此次科举考试,甚至可能危及京城的安全。”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抚着下巴上的胡须,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忧虑。 他没有说,这件事要是上达天听,他这个京兆府尹的麻烦就大了。 “那大人,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另一位官员问道。 鲜于仲通看了他一眼,略一思索,说道:“先将发现猛火油的区域封锁起来,严禁任何人靠近。然后,派人逐一排查贡院内的所有人员和物品,务必找出与猛火油有关的线索。” “是,大人!”衙役们齐声应道。 就在这时,一位下属匆匆赶来,在鲜于仲通耳边低语了几句。 鲜于仲通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后对众人说道:“本官需去处理一些其他事务,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切记,一定要谨慎行事,有任何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说罢,鲜于仲通便带着一部分衙役匆匆离去。在离开贡院的路上,他心中暗自思忖。这猛火油的出现绝非偶然,背后定然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必须要小心应对,既要妥善处理此事,又不能得罪朝中的各方势力。毕竟,在这京城之中,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可能陷入困境。 回到京兆府衙后,鲜于仲通立即召集了自己的下属官员,商议对策。 “诸位,今日贡院发现猛火油一事,你们有何看法?”鲜于仲通坐在堂上,目光严肃地扫视着众人。 仓曹参军抱拳拱手,率先起身说道:“鲜于府尹,此事颇为蹊跷。猛火油乃军中之物,为何会出现在贡院?依我之见,此事或许与某些势力的争斗有关。” 鲜于仲通微微点头,道:“你所言有理。但我们目前尚无确凿证据,不可妄下定论。当下之急,是要尽快查明猛火油的来源,以及是否还有其他危险存在。” “大人,我们不妨从贡院的工作人员入手,逐一排查他们的背景和行踪,或许能有所发现。”另一位户曹参军建议道。 “嗯,此计可行。” 鲜于仲通表示赞同。 “还有,要加强对京城的巡逻和戒备,以防不测。另外,此事绝不可声张,以免引起民众恐慌。”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然后各自领命而去。鲜于仲通坐在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思索片刻之后,他想起了在贡院中品级最高的是千牛检校赵无咎,于是下令将其传召至京兆尹府。 而赵无咎接到传召后,立刻也前往了京兆尹府。当赵无咎来到府衙大堂,见到鲜于仲通时,按武将的礼节抱拳行礼。 鲜于仲通看着他,面色严肃但语气还算平和地说道:“赵检校,在贡院发现的猛火油一事,你是怎么看的?” 赵无咎连忙回答:“鲜于府尹,下官对此事也是深感震惊,此前确实未曾察觉有任何异样。” 鲜于仲通微微皱眉,继续问道:“你在贡院任职,职责重大。这猛火油究竟是如何进入贡院的,你可有什么想法?” 赵无咎心中快速思索,谨慎地说道:“鲜于府尹,在下以为此事颇为蹊跷,贡院戒备森严,猛火油这般危险之物能进入其中,定是有人蓄意为之。但在下实在不知是何人所为,也不知其目的何在。” 鲜于仲通沉默片刻,忽然想起赵无咎与自己的弟弟鲜于叔明有旧,脸色稍缓,说道:“赵无咎,你与我阿弟相识,所以我需你仔细回想一下,是否有什么线索?” 赵无咎想了想,看在鲜于叔明的面子上,他向鲜于仲通讨要来了京兆尹府记室参军整理出来的一份猛火油配方。 赵无咎紧握着猛火油的配方,目光专注而锐利,脑海中如风暴般分析着其中的种种细节。想过片刻,他这才开口道:“鲜于兄,你瞧这猛火油的配方。”赵无咎指着配方上的成分,“这几种油脂虽常见于洛京各处,但要按此精确调配,需对油脂特性和工艺极为熟悉。我推测,或许能从洛京的各个油库入手调查其取用记录。” 鲜于仲通点头称是:“有理,只是油库众多,这排查工作怕是不易。” “确是如此,但也只能逐步筛查。”赵无咎微微皱眉,“当下还需先确定这配方中有无香料,因为贡院爆炸的时候我也在场,当时我闻到了一股异样的香味,只是究竟为何物以及其来源。我打算去请教些擅长炼丹和制香料的匠人,鲜于兄你去联络各大商户,查看有无异常的油脂交易或对这添加剂的问询情况。” “好,就依赵兄弟所言。”鲜于仲通应道,“那贡院那边……之前无人看顾,人员进出杂乱,实在难以详查。” 赵无咎附和着无奈叹气:“贡院暂且搁置,先全力查猛火油来源。等有线索再梳理贡院。” 此时,赵无咎心中想起一个名字:古阿吉,那个炸了冯家赌档的铁匠老古的儿子,他可能也与猛火油事件有关。 “毕竟,那冯奉先自爆得时候,未免威力有些过于大了……” 但他不动声色,将此事藏在心里。他深知,在未完全摸清情况前,贸然提及可能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事情。 赵无咎深知,要解开猛火油之谜,那股在贡院爆炸时闻到的异样香味或许是关键线索。于是,从京兆府出来,赵无咎便找地方换了身便服,同时也用神通“能升能隐”修改了身形,独自一人前往洛京最为繁华的商业区域——丰都市。 这里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各种商品琳琅满目,而香料店更是众多。 他走进一家名为“香韵阁”的香料店。店内弥漫着各种浓郁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又复杂的味道。店老板是一位精明的中年男子,看到赵无咎进来,立刻热情地上前招呼。 “客官,您想要点什么香料啊?我们这儿可是应有尽有。” 店老板满脸堆笑地说道。 赵无咎微微一笑,拱手道:“老板,我想向您打听一种香料。我近日在一处地方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似有若无,有些奇特,不知您这儿是否有类似的香料?” 店老板眼睛一亮,来了兴致,说道:“哦?客官您不妨形容形容那香味的特点,我在这香料行当里摸爬滚打多年,说不定能知晓一二。” 赵无咎微微皱眉,努力回忆着当时在贡院闻到的味道,缓缓说道:“那香味初闻有些刺鼻,却又带着一种独特的腥味,仔细品味,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甜味隐藏其中。” 店老板听后,陷入沉思,片刻后,他眼睛突然一亮,说道:“客官,您说的这种香味,有些像鲸脂的味道。不过鲸脂极为珍贵,且用途特殊,一般很少在寻常香料中使用。” “鲸脂?”赵无咎心中一动,追问道,“这鲸脂有何特殊用途?为何会有这样独特的味道?” 店老板耐心解释道:“客官有所不知,鲸脂乃是从鲸鱼身上提取而来。它不仅可以用来制作高档的香料,还因其燃烧时火焰明亮且持久,在一些特殊场合也会被用作燃料。这鲸脂的味道独特,就是因为它来自海洋巨兽,带有那种海水的腥味,而经过处理后,又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甜味。” 赵无咎心中暗自思索,这鲸脂的特性与猛火油似乎有某种关联。他继续问道:“那老板,在洛京,哪些地方会用到鲸脂呢?或者说,哪些人会购买鲸脂呢?” 店老板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说道:“客官,这鲸脂可不是一般人能轻易得到的。在洛京,通常只有一些达官贵人或者特殊的机构才会使用。比如说,宫廷中的一些祭祀仪式可能会用到鲸脂制作的香料,以增添神秘的氛围。还有一些富家大族,在举办特殊宴会时,也会用鲸脂来熏香房间,显示其奢华。至于具体哪些人购买,这……我们小店只是做些小本生意,实在不太清楚那些大客户的具体身份啊。” 赵无咎见状,微微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又问道:“老板,那这鲸脂从何处而得?”店老板眼睛一亮,仿佛对这个问题颇感兴趣,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客官,这鲸脂的来源嘛,大多是倭国遣周使者带来朝贡的。他们定期会带着一些特产前来,这鲸脂便是其中之一。当然啦,也有一部分倭国商人,会偷偷摸摸地将其变卖给我们这些香料铺,想赚些额外的钱财。不过,他们也是很谨慎的,量不大,次数也不算多。” 说着,店老板转身走向店铺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上了锁的小柜子。他从腰间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柜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回到赵无咎面前,他轻轻打开盒子,说道:“客官,您瞧,这就是倭国商人上次送来的鲸脂。” 赵无咎定睛看去,只见盒子里的鲸脂呈块状,颜色微黄,表面有着一层淡淡的油脂光泽,还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息,那是海洋的咸腥味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醇厚香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赵无咎凑近仔细闻了闻,那股在贡院爆炸时闻到的似有若无的熟悉异味隐隐浮现,他心中更加确定这鲸脂与猛火油事件有着紧密的联系。 店老板看着赵无咎专注的神情,继续说道:“这鲸脂啊,质地可是相当不错的。您看这纹理,细腻而均匀,这可是上等的好货。我们拿到后也是小心保管,毕竟这东西珍贵着呢,一般的客人还真用不起。” 赵无咎轻轻摸了摸鲸脂,能感受到它的质地略微有些软,但又带着一种韧性。他抬起头,对店老板说道:“老板,这鲸脂在你们香料铺,除了制作香料,还会有其他用途吗?” 店老板挠挠头,思索片刻后说:“客官,这鲸脂有时候也会被一些人用来制作特殊的蜡烛,据说燃烧起来光亮且持久,还有那香味,也能弥漫很久。 赵无咎谢过店老板,将鲸脂的模样和相关信息默默记在心中。他走出香韵阁,心中思绪万千。既然鲸脂大多来自倭国,那倭国使者和商人这条线索绝不能放过。他决定先去调查一下近期倭国使者在洛京的活动情况,以及那些与倭国商人有过接触的人。 回到家中,赵无咎换上官服,准备前往鸿胪寺。他知道鸿胪寺负责接待外国使者,或许能在那里找到一些关于倭国使者的有用信息。一路上,他脑海中不断思索着各种可能性。如果猛火油事件真的与倭国有关,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单纯的商业利益,还是背后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第407章 得利之人 贡院发现猛火油一事,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最终还是传到了凤台,传到了圣人天子李隆的耳中。 他待在一处名为弘文殿的偏殿,这座偏殿不大,却温暖而宁静,室内以精致的炭火盆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殿内中央摆放着一张乌木雕花的圆桌,上面除了一些文房四宝外,还放着一个精致的铜制熏香炉,炉中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味,为这个严肃的场合增添了几分宁静与祥和。 李隆身着一袭宽松的常服,颜色以明黄为主色调,是大周时常见的服装款式。 衣袍的面料柔软光滑,上面绣着精致的龙纹图案,虽不似正式朝服那般庄重威严,但依旧透着皇家的尊贵气息。 他头戴一顶黑色的软脚幞头,幞头的两脚自然下垂,显得颇为闲适。 此刻,他眉头微皱,听着自己心腹高元植汇报的贡院之事,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科举乃是国家抡才大典,关乎我朝之根基,不容有丝毫差错。” 李隆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这安静的书房中响起。 他深知科举的重要性,这是为国家选拔人才的重要途径,每一次科举都承载着无数士子的期望,也关系着国家的未来。 如今贡院出现猛火油这等危险之物,怎能不让他忧心忡忡? 他此刻在心中暗暗思忖,此次科举会不会因此出乱子,若是有人蓄意破坏,那后果不堪设想。 “朕需派遣一老成持重者前去主持此次科举,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李隆目光看向高元植,后者一直低头不语,这位圣人天子心中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国子学祭酒郭元朗郭老夫子,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在学界颇具声望,由他主持,定能镇得住场面。而且郭老夫子一向严谨认真,对待科举之事更是一丝不苟,他无疑是最佳人选。 然而,李隆心中也有顾虑,郭老夫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太子党。如今朝堂之上,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太子一党的势力日益壮大,若再让郭老夫子主持科举,难免会让人觉得他有偏袒太子之嫌,这对于朝堂的平衡不利。 李隆陷入了沉思,手指轻轻敲击着书桌的边缘。他站起身来,走到一旁放置琵琶的架子前,拿起一把琵琶,缓缓坐下。 他轻轻拨弄着琴弦,琵琶声如流水般在书房中流淌开来。 起初,声音悠扬婉转,仿佛是他内心深处的一丝宁静与思索。但随着思绪的翻滚,琵琶声渐渐变得急促起来,似是他内心的纠结与挣扎。 太府卿郑津,和自己二儿子泽王李生金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 太府卿郑津,为官多年,经验丰富,对朝中事务了如指掌,处理事情也颇为圆滑。 他在财政方面有着卓越的才能,若由他主持科举,或许能在物资调配等方面做得井井有条。 但是李隆深知,郑津是他扶持用来打压其他世家的外戚,他在朝堂上树敌众多。 此次科举一开始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若是让郑津主持,万一后续再有更大的意外发生,他恐怕顶不住这个锅,到时候不仅科举会陷入更大的混乱,朝堂局势也可能会因此失控,这是李隆绝不愿意看到的。 至于说泽王李生金,在李隆心中,这个儿子向来表现平平,他并不怎么待见。 李生金虽有一些小聪明,但性格中似乎总带着几分浮躁,缺乏那种让李隆欣赏的沉稳和大气,还总有一些乖戾的秉性。 在以往的一些事情中,李生金也并未展现出特别突出的能力或成就,使得李隆对他的评价一直不高。然而,此刻李隆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儿子。 他想到,就算一切无事,以李生金的不受宠地位和以往的表现,这份功劳也不会太大,不会引起朝堂势力的过度失衡。 可若是出了事情,他以皇子的身份至少能保得无性命之危,而且也不会对朝堂的核心权力格局造成太大冲击。 琵琶声在书房中回荡,李隆的心思也随着音符起伏。在心中反复权衡许久,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每一个决策都如同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 他深知,无论选择谁,都将对此次科举乃至朝堂局势产生重大影响。他必须做出一个看似最稳妥的决策,既要确保科举的顺利进行,又要维护朝堂的平衡和稳定。 终于,李隆的手指停下了拨弄琴弦的动作,琵琶声戛然而止。 他缓缓站起身来,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坚定。 “传朕旨意,让泽王李生金即刻进宫,朕要委以他主持科举之重任。”李隆终于做出了决定,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坚定,又夹杂着些许无奈。 随着传旨侍中尖细的嗓音传出旨意,书房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李隆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眼睛,心中默默祈祷此次科举能够顺利进行,不要出现任何乱子。他深知,国家的繁荣昌盛离不开人才的支撑,而科举就是选拔人才的关键环节,他绝不能让任何因素破坏了这个制度。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房的地面上,形成一片片光影。李隆的身影在光影中显得有些凝重,他肩负着整个国家的重任,每一个决策都关乎着无数人的命运。此刻,他只能在心中默默谋划,希望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李生金在府内,接到传旨侍中传来的入宫旨意,一时间,府内气氛热烈非凡。 那侍中身着宫人常服,腰佩美玉,面容严肃,声音洪亮地宣读圣旨:“泽王殿下,陛下有旨,速入宫觐见。” 李生金连忙跪地,恭敬领旨,心中满是喜悦。 侍中走后,府内一众属官纷纷围拢过来,为李生金道喜。 新任的丰都市监索元礼更是满脸谄媚,急步上前,躬身行礼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泽王殿下总算能够得愿以偿。殿下洪福齐天,此次陛下传召,定是有天大的好事等着殿下。殿下乃天潢贵胄,聪慧过人,才情出众,陛下定是看到了殿下的非凡才能,委以重任。殿下日后飞黄腾达,我等也能沾光,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实乃我等之荣幸。” 索元礼生得一副凶神恶煞之相,高额深目,鹰钩鼻,薄唇紧抿,此刻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只为讨好李生金。 李生金心中得意,面上却不露声色,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心中已然猜到,此次入宫,定是与贡院主持抡才大典之事有关。那些猛火油就是他派人送进贡院的,而制造猛火油的主要材料鲸脂,则是由府内那个倭国来的能人异士提供。想到这里,李生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李生金转身回到内室,换上自己的皇子服饰。那服饰华丽非凡,金色的丝线绣着麒麟图案,光彩夺目。头戴玉冠,腰系玉带,脚蹬锦靴,尽显皇家风范。李生金看着夔纹铜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早当如此的畅快之感。 而与此同时,一名身穿黑袍的能人异士也悄然出了府邸,前往鸿胪寺。 此人正是由鬼室樱伪装的鬼室英。她身着黑袍,头戴黑色兜帽,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黑袍上隐约绣着神秘的符文,散发着诡异的气息。她身材娇小,却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鬼室樱步伐轻盈,如同幽灵一般在街道上穿梭。 她此次前往鸿胪寺,是为了解决掉一些后患。那些鲸脂都是从倭国使者贡物里匀来的,一旦被人发现,必将引起轩然大波。她必须尽快处理掉这些隐患,确保李生金的计划顺利进行。 鬼室樱来到鸿胪寺附近,隐藏在暗处,观察着周围的动静。鸿胪寺门前,礼部的官员们进进出出,忙碌不已,各国使节团就住在鸿胪寺的后院。鬼室樱耐心等待着时机,寻找着潜入的机会。终于,她发现了一个守卫换岗的间隙,趁着守卫不注意,迅速闪入鸿胪寺内。 鸿胪寺内,庭院深深,回廊曲折。 鬼室樱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的守卫,朝着存放贡物的地方走去。她凭借着自己的敏锐直觉和高超的幻术,顺利地来到了贡物库房。库房内,堆积着各种各样的贡物,琳琅满目。鬼室樱仔细寻找着装有鲸鱼油脂的箱子,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它。 她打开箱子,看着里面的鲸鱼油脂,心中暗自盘算着如何处理掉这些东西。 突然,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传来,心中一惊。她连忙合上箱子,隐藏在暗处,观察着来人。只见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带着几个守卫走了进来,似乎是在检查贡物。鬼室樱心中有些紧张,她知道,如果被发现,事情就麻烦了。她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符咒,准备随时施展秘术 官员和守卫们在库房内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准备离开。 就在他们转身的那一刻,鬼室樱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守卫突然发现了地上的一丝痕迹,他警觉地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着。鬼室樱心中一紧,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她悄悄地施展法术,制造出一阵微风,将地上的痕迹吹散。守卫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跟着官员离开了库房。 鬼室樱等他们走远后,迅速从暗处走出来。再次打开箱子,取出鲸鱼油脂,然后施展法术,将那一团烟雾化入其中。 处理完鲸鱼油脂后,鬼室樱悄悄地离开了鸿胪寺,消失在了洛京的街巷之中。 而此时,李生金已经乘坐马车,来到了皇宫门口。太极宫巍峨壮观,金碧辉煌。宫墙高耸,宫门紧闭,守卫森严。李生金下了马车,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服饰,然后在太监的引领下,走进皇宫。皇宫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园里,反季的鲜花盛开,香气扑鼻。李生金一边走着,一边欣赏着大内的美景,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这里是权力的中心,也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 李生金来到大殿门口,侍中进去通报。片刻后,一名太监出来,高声喊道:“泽王殿下觐见!” 李生金深吸一口气,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弘文殿。圣人天子李隆坐在一块蒲团上倚着一块隐囊,面容威严,目光深邃。 李生金跪地行礼,恭敬地说道:“儿臣李生金,拜见父皇。” 李隆微微点头,说道:“平身吧。” 李生金站起身来,垂首而立,等待着皇帝的旨意。 李隆看着李生金,缓缓说道:“生金,此次贡院抡才大典,朕有意让你主持,你可愿意?” 李生金心中大喜,连忙跪地谢恩,说道:“儿臣多谢父皇信任,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主持好此次抡才大典,为父皇选拔出优秀的人才。” 圣人天子李隆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好,朕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此次抡才大典至关重要,你要用心去做,不得有丝毫马虎。” 李生金再次跪地领旨,说道:“儿臣谨遵父皇旨意,定不负父皇期望。” 李隆挥挥手,示意李生金退下。李生金恭敬地退出大殿,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期待。他知道,此次主持抡才大典,是他展示自己才能的绝佳机会。他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为自己的未来打下好的基础——他那太子哥哥有一帮文臣支持,他未来也会有的。 李生金离开皇宫后,回到府中。 他立即召集属官,商议主持抡才大典之事。属官们纷纷献计献策,李生金认真听取着他们的意见,心中逐渐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 而鬼室樱也回到了府邸,向李生金汇报了她在鸿胪寺的行动。李生金对她的表现非常满意,夸赞道:“你做得很好,此次若能成功,你功不可没。” 鬼室樱微微躬身,说道:“为殿下效力,是我的荣幸。” 李生金看着鬼室樱,心中暗自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第408章 鸿胪寺 来庭坊,鸿胪寺,四方馆。 这个坊市以“来庭”为名,是因为大周的朝代,接待各国使者及其事务的衙门叫作 “来庭县廨”,大周延用此名。 此地距离丰都市只隔了两坊,方便各国使者去丰都市采买物品,又或者将所携其国内特产送到丰都市寄售换钱。 赵无咎站在鸿胪寺外,望着那朱红的大门,心中思索着如何才能进入其中探查鲸脂的线索。 他虽顶着“千牛检校”等官身,但是却并无与之相关的正式职司,若是贸然闯入鸿胪寺,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正在他犹豫是否要冒险潜入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正是原本的礼部承议郎高以适。 赵无咎心中一喜,赶忙上前招呼道:“高兄,许久不见!” 高以适听到声音,转身看到是赵无咎,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无咎,原来是你啊!” 两人相互寒暄了几句,赵无咎便好奇地问道:“高兄,看你今日眉间有愉,可有什么喜事?” 高以适笑着回答:“无咎,不瞒你说,我确实有喜事。我已得了补缺,从承议郎跳过主事,当上了能办些实事的员外郎。” 赵无咎一听,连忙恭喜道:“高兄真是可喜可贺啊!” 他知道,高以适常以渤海高氏的后人自居,可却困居洛京数载,抱负不得施展,现如今补缺成了礼部员外郎,可谓是“鲤鱼跃龙门,一遇风云便化龙”。 同时,赵无咎心中亦不由得一动,觉得这或许是一个进入鸿胪寺的好机会,于是便试探着说道:“高兄,如今你已升任员外郎,想必在鸿胪寺中事务繁忙吧?” 高以适点头道:“是啊,近日各国使节往来频繁,确实有诸多事宜需要处理。” 赵无咎接着说道:“高兄,实不相瞒,在下现在却有一事相求。我正在追查一些事情,怀疑与鸿胪寺中的某些物品有关,不知高兄能否行个方便,让我进去查看一番?” 接着,他就将贡院里发现猛火油,以及自己追查到丰都市查探到猛火油的重要原料之一、就是那倭国使者进贡的鲸脂……这几件事情和盘托出。 高以适听了,沉思片刻后说道:“无咎,你我相识一场,而且此事确实关系重大,那么我便带你进去。但你要切记,不可随意走动,一切听从我的安排。” 赵无咎心中大喜,连忙点头道:“高兄放心,我定然不会给你添麻烦。” 于是,高以适带着赵无咎走进了鸿胪寺。 鸿胪寺内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往来的官员和侍者都行色匆匆。高以适带着赵无咎径直走向四方馆,那里是各国使节居住和活动的地方。 一路上,赵无咎好奇地观察着四周。他们经过了一些存放贡物的库房,库房外都有守卫站岗。赵无咎心中暗暗记下了库房的位置,同时也在思考着鲸脂可能存放的地方。 来到四方馆,高以适对赵无咎说道:“无咎,这里便是四方馆。各国使节都居住在此,你且稍待片刻,我叫人把那些倭国人叫来问话。” 说完,他便喊住了一名小厮,让其跑去找倭国的使者喊来。 不多久,赵无咎便看见几名倭国使者连袂而来,这些人穿着倭国的传统的服饰,头戴乌帽子,身着狩衣,腰间束着腰带,脚踏木屐,只是脸上学着周人的样子留了髭须。 看来,这些人平日应该也是周人打扮,只是现在有礼部员外郎召见,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情通知,所以急匆匆换上了本国使者的服饰,以示庄重。 高以适与倭国使者的首领交谈了几句,说明了来意。倭国使者的首领听了,微微皱眉,但看到高以适以及其身后站着的赵无咎,一名能直接管到他们的礼部员外郎,外加一个从四品的武官(哪怕是散官),这些人不好也不敢拒绝这两人的要求。 于是,这个改了汉姓、姓了“晁”的倭国使者只能头前引路,带着高以适和赵无咎来到了属于他们倭国人的库房。 库房的门是由厚梨木制成的,虽然肯定不算坚固,但是这种门打开和击碎声音都很大,在四方馆内防贼却是足够了。 倭国使者首领从腰间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库房的门。 库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物品。其中有不少精美的瓷器、华丽的丝绸、珍贵的药材,还有一些奇怪的器具和物品。 除了他们从倭国带来的物品外,这些人在洛京城采买的一些东西也存放在这里,等着回头返回倭国的时候一并带走——这些东西带回倭国,就是连他们国王陛下都会羡慕。 赵无咎目光直视倭国使者首领,神色严肃地问道:“这位使者,此库房可有鲸脂?” 闻听此言,那名倭国使者首领眼神顿时闪烁不定,接着便佯装出一副迷茫的神情,嘴里嘟囔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鸟语。 高以适见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既然不识抬举,那这位礼部员外郎自然也不介意打打官腔,他提高了声音说道:“晁使者,你又何必在此装聋作哑?你在洛京多年,洛京话怕是比我等都说得顺溜,你还是如实招来为好。欺心可以,但你要是在这洛京神都欺了贵人,别说你了,就是你家国主都得伏低叩首!” 高以适说话时,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微微皱起眉头,目光紧紧盯着倭国使者首领。 倭国使者首领被拆穿后,脸色微微一变,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 他知道无法再继续隐瞒,只得无奈地指了指库房的一个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箱子。他走到一个较为精致的木匮前,缓缓拿起木匮,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犹豫。 不过,他还是打开了,而当他打开木匮的瞬间,一股黑烟猛地冒了出来。 这股黑烟迅速凝聚,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鬼脸。鬼脸张牙舞爪,发出一阵阴森的咆哮声,朝着倭国使者扑了过去。倭国使者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想要躲避却已经来不及,鬼脸瞬间缠绕住他的身体,他发出一声惨叫。 第409章 鬼室迷踪 当黑烟中窜出的火星引燃鲸脂,形成的火焰瞬间缠绕住倭国使者首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双眼因极度的惊恐而瞪得极大,眼珠仿佛要从眼眶中蹦出。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一丝完整的声音,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些不成调的呜咽。 他的心中被恐惧填满,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想着逃离这可怕的火焰。 虽然他试图挣扎,但是那火焰的高温却让他的身体变得僵硬,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无比艰难。 他后悔自己卷入了这场是非之中,后悔没有早点坦白关于鲸脂的事情,此刻他只希望这一切能够快点结束,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幻术?” 赵无咎眼神一凛,他是在场唯一看出这鬼脸底细之人,因为他注意到了,量劫系统里的【齐谐志怪】后面出现了一些信息。 “……这是倭国的阴阳秘术?还是幻术?”赵无咎马上想到自己在扶余国遇到的一系列事情。 有一个倭国妖女,没有被伏诛,而是还潜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但是,幻术毕竟是幻术,遇到强而有力的手段就会被打破。 这作为二品武者,他毫不犹豫地运转体内真气。只见。他双脚猛地一跺地面,地面瞬间出现了几道裂痕,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这股力量挤压得发出 “呜呜” 的声响。紧接着右拳裹挟着强大的真气,如炮弹般朝着燃烧的鬼脸轰去。 这一拳威力巨大,拳风所到之处,火焰瞬间被吹散,燃烧的鬼脸被轰得粉碎。 而强大的冲击力,则以赵无咎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周围的箱子被震得东倒西歪,一些瓷器和器具纷纷掉落,摔得粉碎。库房的墙壁也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剧烈摇晃,灰尘簌簌落下。 高以适被赵无咎这一拳的威力所震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眼神中透露出惊讶和敬佩。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躲避着可能波及到自己的余波。 那个倭国使者被鬼脸松开后,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他惊恐地看着赵无咎,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赵无咎没有理会倭国使者的反应,他迅速转身,朝着燃烧的鲸脂走去。伸手挥出一股真气,强行压制了火势,然而鲸脂燃烧得极为猛烈,竟然一时间难以扑灭。 高以适也回过神来,他大声喊道:“快来人啊!救火!” 他一边喊着,一边朝着库房外跑去,准备叫人来帮忙救火。 “神通:坐火!” 好在,赵无咎除了用真气碾压,赵无咎也拥有“坐火”神通,他对那火焰伸出手掌,紧接着神通发动,那些火焰就随之消散了大半。 这些火焰全部被他用遁术传递了出去,落入之前进门前看到的一个防火用的大缸里,冒出一阵轻烟,煮熟了几条不走运的鱼儿。 就在这时,库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呼喊声。高以适带着一些守卫和侍者匆匆赶来,他们手中拿着水桶和灭火器具。众人齐心协力,库房里的火势终于彻底熄灭,库房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雾,到处都是水渍和烧焦的痕迹。鲸脂已经被烧毁了大部分,只剩下一些还在冒烟的残渣。 赵无咎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暗自思索。他知道这一切绝非偶然,背后肯定有人在操纵,而且那人很可能就是鬼室樱。 “那个妖女竟然跟到了大周?”赵无咎心中凛然,“这人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他走到倭国使者面前,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寒意,问道:“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那倭国使者惊恐地摇了摇头,说道:“我…… 我不知道。这木匮…… 是被人动了手脚。” 赵无咎微微皱眉,这说的等于白说。于是他继续问道:“那你可知是谁有可能对这木匮动手脚?” 倭国使者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我…… 我不知道。但是…… 但是我听说,我们国内有一些人…… 不希望我们和大周交好。” 赵无咎紧紧盯着倭国使者,缓缓说出 “鬼室” 二字。倭国使者顿时脸色煞白,惊恐万分,“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大人,我说,我全说!” 倭国使者声音颤抖着说道,“我确实曾被迫将一些鲸脂卖给了一个自称鬼室之后的神秘人。” 那使者涕泗皆下。 “大人,这鬼室家族在我们倭国,那可是如鬼魅般的存在。 传说他们能操控神秘的力量,呼风唤雨,甚至能与神灵对话。在古老的典籍中,有记载说鬼室家族的祖先曾是妖魔的后裔,拥有古之妖魔的血脉,其力量强大到凡人无法想象。 他们行事极为隐秘,却又无处不在。家族中的人精通各种术法,有的能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能操控人心,让人为其所用。我曾听闻,在我们倭国的宫廷争斗中,鬼室家族虽不直接参与,但却能在背后左右局势,让各方势力都对其忌惮三分。 “我这样的小人物,在他们面前就如同蝼蚁一般。当那个自称鬼室的人找到我时,我只看了他一眼,就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动弹不得。” “他威胁我,如果我不按照他的要求做,不仅我会死于非命,我的家人也会遭受无尽的痛苦。他详细地描述了一些只有我知道的家中秘密,让我深信他有能力做到他所说的一切。我害怕极了,无奈之下只能听从他的吩咐,将鲸脂交给他。” “我深知自己犯下了大错,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我愿意配合您,提供我所知道的一切线索,只求您能保护我和我的家人。” 赵无咎皱起眉头,心道这样果然对上了:鬼室家果然和他之前猜的那样,是上古大荒遗种。 他接着问道:“你可知,这个鬼室之人在洛京还有什么其他举动,他现在何处?” 倭国使者努力回忆着,说道:“我之前也好奇过那人,于是派人盯梢,只是盯着盯着,那人就失去了踪影,不过我那下人告诉我,那个人好像消失在了隆庆坊。” 第410章 追索(元礼) 赵无咎得到答案后,当即便辞别了高以适合,决定先回家稍作准备。 倭国使者和鸿胪寺的事情,他并非礼部的人,并不适合过多置喙。 回家之后,他便带上了家中的旺财一同出门,旺财本是丰山之神所化的细犬,对于鬼怪气息尤为敏锐。 况且,曾经鬼室樱又在扶余待了很多年,旺财知道她那儿子泉男建的气息,顺带着也对其应该有所感应。 按那倭国使者所说,他们一人一犬就来到了隆庆坊。 这个坊可不一般。 有道是: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诗里形容的就是这个坊的美景。这个坊很少有等闲人家,基本上住户都是皇亲贵胄,曾经圣人天子李隆在当皇子的时候,宅邸也在这坊里。故而这坊可谓是“遍地王宅”。 只是站在坊墙外,就能看到里面那一排排高大的院墙——按照大周礼制,如果不是王府,院墙超过坊墙的高度,那便是僭越——以及上面精美的雕刻。 坊内道路宽敞,两旁绿树成荫,行人并不多见。 旺财一进入坊中,便显得格外兴奋,它灵敏的鼻子不停地嗅着四周的气息。赵无咎跟在旺财身后,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赵无咎深知旺财的习性,他时刻留意着旺财的一举一动,通过旺财的肢体语言和细微的动作变化来判断线索的方向。旺财每一次停下、转身或者加速,赵无咎都能迅速做出反应,紧紧跟上。 当旺财在墙角处停下,鼻子不停地嗅着地面,耳朵微微竖起时,赵无咎立刻明白这里可能有重要线索。他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地面,同时留意着周围的环境,以防有潜在的危险。 旺财似乎察觉到赵无咎的配合,它轻轻摇了摇尾巴,然后继续前进。它的脚步轻快而敏捷,时而绕过障碍物,时而穿过狭窄的通道。赵无咎则施展轻身功夫,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与旺财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既不影响旺财追踪气息,又能在需要时迅速赶到旺财身边。 突然,旺财似乎嗅到了什么重要的气息,它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眼神变得锐利。赵无咎立刻警觉起来,他握紧拳头,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情况。 旺财加快速度朝着一个方向跑去,赵无咎毫不犹豫地紧跟其后。他们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了泽王府附近。 “又是熟人?”赵无咎愣了一下,他蓦地想起那日在樊楼遭遇的人面蜂,“怪不得当时便觉得有些有古怪,看来那个妖女是藏在李生金的幕帷之中了。” 还没等他偷偷潜入查探,赵无咎突然就看到,泽王府的偏门走出的一个熟人 。 “索元礼。”他认出这人。 只见,索元礼身着华丽的胡服,头戴一顶尖顶帽子,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他那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显示出他胡人的特征。 想了一下,赵无咎决定先不打草惊蛇,而是悄悄地跟上了索元礼,想找个僻静场所捉住索元礼进行拷问。 索元礼上了一架马车,这车虽然只用一匹马拉着,但是其车上装饰精美,车辕上雕刻着复杂的花纹,车帘则是用昂贵的丝绸制成,彰显着他的富有。 索元礼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前行。赵无咎小心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免被发现。 然而,当马车经过一个街巷时,突然遭到了一队刺客的袭击!这些刺客都是吐火罗的雇佣兵,他们个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手持锋利的兵刃。 这些人如鬼魅般迅速冲向马车,刀光剑影交错。索元礼的随从们惊慌失措,试图抵抗,但这些刺客显然训练有素,招式凶狠,随从们很快便落了下风。 赵无咎见此情形,心中暗叫不好。他担心索元礼若是就此丧命,那线索可能就会断掉 说时迟那时快,赵无咎身形一闪,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刺客。 他早在来隆庆坊的时候就改变了身形,此时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就挥拳相向,拳风呼啸,气势如虹。 有一名刺客察觉到赵无咎的逼近,挥刀向他砍来。赵无咎不慌不忙,侧身躲过这一击,紧接着一拳轰出。这一拳威力绝伦,带着排山倒海之势,直接击中那刺客的胸口。 只听 “咔嚓” 一声,刺客的胸骨瞬间碎裂,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撞倒了身后的几名同伴。 其他刺客见状,纷纷向赵无咎攻来。赵无咎毫无惧色,他步伐灵活,拳法威猛,每一拳都蕴含着强大的真气。所到之处,拳风激荡,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撕裂开来。 刺客们的兵刃砍在赵无咎的身上,却只能溅起几点火星,他的护体真气坚如磐石,将攻击轻易化解。 赵无咎看准时机,又是一记重拳,击中一名刺客的腹部。那刺客当即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余下的刺客见赵无咎如此勇猛,心生惧意,开始节节败退。赵无咎趁机逼上前去,想要抓住索元礼。 索元礼此时早已吓得面色苍白,他蜷缩在马车角落里,瑟瑟发抖。 赵无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马车中拖了出来。 “兀那鼠辈,倭国那个阴阳师可在泽王府内,鸿胪寺的事情是不是其搞出来的?” 赵无咎对其怒目而视,厉声喝问道。 他在诈那索元礼。 索元礼惊恐地看着赵无咎,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壮士饶命,那人是我引荐给泽王的,其他的事情,本官一概不知,那人是樊楼背后那位‘大阿爷’让我卖人情送进王府的。!” 赵无咎紧紧盯着他,继续追问:“那他们在洛京有什么阴谋?快说!” 索元礼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地不肯多说。赵无咎见状,手上微微用力,疼得索元礼直咧嘴。 “好汉饶命!我说,我说!那泽王是想要拿下主持科考的机会,所以才让那个倭国小矮子去贡院埋了猛火雷,他……他,哎呦,他后来为了处理手尾才又去了鸿胪寺,想把倭国使者仓库里的东西都给烧了。” 索元礼终于道出了一些实情。 第411章 破瘴(上) 在从索元礼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赵无咎随即便离开了,他让旺财以细犬的姿态潜入李生金府中,它凭借着敏锐的嗅觉在府中穿梭。府内的守卫森严,但旺财身形小巧且灵活,巧妙地避开了众人的视线。它在各个角落搜索着鬼室樱的气息,府中的亭台楼阁、花园小径都留下了它的踪迹。 与此同时,赵无咎在府外耐心等待着。泽王李生金毕竟是圣人天子李隆的儿子,他有着自己独特的身份,潜入其府中打探消息 就算是真的,可能也一时间拿他没辙。 所以,他这边只能等一等。 在府内,旺财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厢房附近嗅到了鬼室樱的气息。厢房的门窗紧闭,周围静谧得有些诡异。 旺财小心翼翼地靠近厢房,透过门缝向里面望去。只见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雾,鬼室樱正坐在桌前,手中拿着一些奇怪的符咒,口中念念有词。她似乎在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仪式,脸上的神情专注而又严肃。 通过量劫系统的感应,赵无咎收到了旺财反馈过来的一点消息,他对其下达了“静观其变,隐藏自身”这八字指示,接着就离开了泽王府。 人已经确定在这里,在她的计划没完成之前,这个鬼室樱应该是不会挪窝。 “现在该去那地方看看了。” 赵无咎想到这里,随即身形就在原地消失不见,他以轻身功夫穿梭于洛京大街小巷,最终出现在了樊楼跟前。 洛京最大销金窟。 洛京最大杀手组织。 他已经知道了这樊楼的两张面孔,之前碍于那个崇玄坊在其中安插的暗子,赵无咎一直对此地有所顾虑。 然而现在,各种各样的事情纷至沓来,他现在也就顾不得什么了,只好潜入樊楼找到那位掌柜魏无醉,当面问个清楚。 赵无咎还是第一次踏入樊楼后院,这地方居然不像前院那般都是仆役,就好像几乎没有什么人居住的荒院子也似。脚下虽然整齐铺设的方砖,缝隙间偶有几株顽强生长的杂草。四周的墙壁由厚实的砖石砌成,表面虽历经岁月,却仍能看出当年精心雕琢的痕迹,砖石上的纹路古朴而典雅。 他沿着后院的小径前行,两旁的绿植修剪得错落有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不远处有一座小巧的假山,山石形态各异,仿佛是被能工巧匠赋予了生命。假山旁是一方池塘,池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周围的景色。 赵无咎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池塘边的一块巨石上。这块巨石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它的形状过于规整,不像是自然形成的。 赵无咎走近巨石,蹲下身子,仔细查看。他发现巨石的底部有一些奇怪的划痕,这些划痕似乎是被某种重物拖动时留下的。他顺着划痕的方向看去,发现划痕一直延伸到池塘的边缘。 他站起身来,走到池塘边。池塘的水并不深,他能够看到底部的情况。在池塘的底部,他发现了一块与周围砖石不同颜色的石板。这块石板的位置十分隐蔽,如果不是仔细观察,很难发现。 赵无咎深吸一口气,然后跳入池塘中。他走到石板前,用力推动石板。石板起初纹丝不动,但在他强大的力量下,最终缓缓移动。石板下面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股潮湿而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就是樊楼暗渠的入口。赵无咎没有丝毫犹豫,他纵身跳入洞口,进入了暗渠之中。暗渠的墙壁由同样的砖石砌成,但由于长期处于潮湿的环境中,砖石上长满了青苔。暗渠的顶部呈拱形,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根石柱支撑,这些石柱上也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尽管有些已经模糊不清,但仍能看出唐代建筑的风格特点。 赵无咎沿着暗渠缓缓前行,他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暗渠中光线昏暗,只有从入口处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和偶尔从顶部的缝隙中洒下的几缕阳光。 刚走了一段路,就听到前方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咒骂声。原来是那些在泽王府外败退回来的吐火罗佣兵。他们个个神情狼狈,身上带着不同程度的伤势。看到赵无咎突然出现,他们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目露凶光,顿时一拥而上 这些吐火罗佣兵各个肌肉贲张,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他们头戴尖顶毡帽,帽檐周围装饰着彩色的羽毛和兽骨,上半身穿着紧身的皮甲,上面镶嵌着燧石片,反射着冷冷的光,还绘制着吐火罗族特有的神秘符文。下身穿着宽松的束脚裤,裤脚塞进高筒皮靴中,皮靴底部布满了防滑的纹路和锋利的刺钉。他们手持月牙弯刀,弯刀混合了西域特有的金属矿石,刀刃上隐隐泛着诡异的紫光,刀柄还拴着拳头大小的链锤,锤头布满尖刺且涂抹着毒药。 赵无咎见状,毫无惧色。他身形如电,率先冲向佣兵。一名佣兵挥舞着弯刀向他砍来,赵无咎侧身一闪,轻松避开,同时一拳轰出,正中佣兵的胸口。那佣兵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撞倒了身后的几名同伴。其他佣兵见状,纷纷怒吼着围了上来。赵无咎步伐灵活,在佣兵群中穿梭自如,他的每一拳每一脚都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所到之处,佣兵们纷纷倒地。 解决了吐火罗佣兵后,赵无咎继续深入。暗渠逐渐变得狭窄,周围的墙壁上闪烁着一些奇异的光芒,仿佛是某种矿物质在发冷光。 突然,前方出现了几个身影。这些人全身笼罩在黑色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双双闪烁着寒光的眼睛。他们的步伐轻盈,如同幽灵一般在黑暗中穿梭。这是樊楼培养的杀手,他们擅长在黑暗的环境中作战,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杀手们看到赵无咎靠近,迅速分散开来,占据了有利的位置。他们手中握着各种奇特的武器,有的是形状怪异的匕首,匕首上刻着复杂的符文,似乎并非大周的物件;有的是带有铁链的钩子,钩子的尖端锋利无比,可以轻易地穿透人的身体。 赵无咎毫不退缩,他长驱直入,向着杀手们冲去。一名杀手抛出手中的带链钩子,钩子如灵蛇般向赵无咎飞来。赵无咎看准时机,伸手抓住钩子的铁链,用力一拉,将那杀手拉到自己面前,然后一脚踢飞。另一名杀手趁机从侧面攻来,匕首直刺赵无咎的咽喉。赵无咎侧身避开,同时反手抓住杀手的手腕,用力一扭,杀手手中的匕首掉落。赵无咎捡起匕首,反手掷出,匕首准确地插入一名远处杀手的咽喉。 在赵无咎强大的实力面前,这些杀手虽然顽强抵抗,但终究不是对手。他一路过关斩将,以力压人,继续向着地下走去。 继续深入暗渠,赵无咎又遇到了一位神秘的机关师。此人身材瘦小,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袍,他的脸上戴着一个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他的双手十分灵巧,手指细长且关节突出,仿佛是为了操控机关而生。 机关师看到赵无咎靠近,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轻轻挥动手中的一根奇特的金属棒,周围的墙壁上顿时出现了许多小孔,从孔中射出了密密麻麻的利箭。 赵无咎迅速运转真气,在身前形成一道护盾,利箭射在护盾上纷纷掉落。接着,地面开始剧烈震动,一些巨大的齿轮从地下缓缓升起,齿轮上布满了锋利的锯齿,相互咬合着转动,朝着赵无咎碾压过来。赵无咎身形一闪,跳到了一旁的墙壁上,然后借力再次跃起,越过了齿轮机关。 机关师见此情形,又启动了新的机关。暗渠的顶部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物体,像是一个巨大的石碾,上面刻着一些神秘的符文,符文闪烁着光芒,石碾开始下落,似乎将赵无咎压成肉饼。 赵无咎双脚猛地一跺墙壁,整个人如炮弹般冲向机关师。机关师没想到赵无咎能如此迅速地突破机关,慌乱中他又启动了一个隐藏在身边的机关,一道暗门突然打开,他迅速钻了进去,暗门关闭,赵无咎只能继续向前探索,同时警惕着可能再次出现的机关。 再往前走,赵无咎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咆哮声。黑暗中,出现了几只变异的怪物。这些怪物形似人形,但身体却异常庞大,肌肉隆起,皮肤呈现出一种青黑色,上面布满了鳞片。它们的头部像是某种野兽,长着尖锐的獠牙和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眼睛中透露出嗜血的光芒。它们的四肢粗壮有力,爪子锋利如刀。 怪物们看到赵无咎,立刻咆哮着冲了过来。赵无咎迎了上去,与怪物们展开了搏斗。一只怪物挥舞着爪子向他抓来,赵无咎侧身避开,然后一拳轰在怪物的腹部。怪物只是微微后退了一步,接着又继续扑了上来。赵无咎发现这些怪物皮糙肉厚,普通的攻击很难对它们造成伤害。于是他运转《抟龙九转》的功法,将真气凝聚在拳头上,再次轰出一拳。 这一拳威力巨大,直接将一只怪物轰飞出去,撞到了墙壁上。其他怪物见状,更加疯狂地攻击赵无咎。赵无咎在怪物群中灵活地穿梭,寻找着它们的弱点。他发现怪物的眼睛是它们的要害部位,于是他看准时机,手中弹出几道真气,如暗器般射向怪物的眼睛。被击中眼睛的怪物痛苦地咆哮着,开始四处乱撞。赵无咎趁机又解决了几只怪物,剩下的怪物见势不妙,转身逃离。 “这樊楼还真是不一般,不仅有地下暗渠,里面还藏着这么多古怪。” 赵无咎继续前行,发现暗渠通向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这里竟然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此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不少人围满了好几台赌桌,这些人都是些江湖豪客,他们穿着华丽的服饰,身上带着各种武器,正在消遣娱乐。 赵无咎的出现引起了赌场里众人的注意。一个穿着华丽服饰的江湖豪客站了起来,他手持一把长剑,剑鞘上镶嵌着宝石,闪闪发光。他看着赵无咎,大声说道: “你是何人?竟敢闯入此地!” 赵无咎没有理会他,继续向前走。江湖豪客见赵无咎不理会自己,心中恼怒,他拔出长剑,指向赵无咎,说道:“小子,你若再不回答,休怪我不客气!” 赵无咎停下脚步,看着江湖豪客,冷冷说道:“莫给自己寻死路。” 江湖豪客冷笑一声,说道:“不管你找谁,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你若想过去,就得留下点什么。”说着,他挥舞着长剑,向赵无咎攻来。 赵无咎也很无奈,只能与他交手。一招过后,那人便倒在了地上不在动弹。 赵无咎一招击败江湖豪客,这一举动瞬间激怒了赌场里的其他人。几个身着劲装的江湖人同时站了起来,眼神中透露出愤怒和警惕。其中一人手持双斧,斧刃在灯光下闪烁着寒光,他大喝一声:“竟敢伤我兄弟,拿命来!”说罢,挥舞着双斧朝着赵无咎冲了过来。 赵无咎微微侧身,轻松躲过双斧的攻击,同时一记手刀砍在那人的手腕上。持斧之人只感觉手腕一阵剧痛,双斧脱手而出。赵无咎顺势一脚踢在他的腹部,将他踢飞出去,撞倒了几张赌桌。筹码和酒杯散落一地,周围的人纷纷避让。 此时,赌场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更多的人围了过来,将赵无咎围在中间。一个看似首领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腰间束着一条红色的腰带,上面挂着一块玉佩。他眼神阴沉地看着赵无咎,说道:“朋友,你到底是谁?为何来此闹事?” 赵无咎看着他,说道:“我只是来找一个人,与你们无关。你们最好不要阻拦我,否则后果自负。”中年男子冷笑一声,说道:“在这樊楼地下赌场,还没有人敢如此张狂。不管你找谁,今天你都别想轻易离开。”说罢,他一挥手,周围的人纷纷拔出武器,准备动手。 第412章 破瘴(中) 赵无咎在人群中如入无人之境,他的身影快如闪电,每一次出手都带着强大的力量。 一位身材魁梧的江湖大汉,手持一把沉重的狼牙棒,棒身布满了尖锐的铁钉,他大喝一声,朝着赵无咎猛冲过来。 狼牙棒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带起的劲风吹得周围的人都有些站立不稳。赵无咎眼神一凝,脚下步伐轻点,身体如鬼魅般向后飘然而退。大汉的狼牙棒重重地砸在地上,顿时石屑纷飞,地面出现了一个大坑。 赵无咎趁他招式用老,身形一闪,瞬间来到大汉身前。他右手握拳,真气凝聚,一拳轰出。这一拳直接击中大汉的腹部,强大的力量瞬间爆发,大汉如遭雷击,身体像炮弹一样向后飞去,撞倒了好几根支撑赌场的石柱。石柱断裂,碎石块纷纷落下,周围的人纷纷躲避。 此时,赌场里一片混乱。赌桌被掀翻,筹码和金银散落一地。灯盏在混乱中闪烁不定,有的已经被打碎,碎片四处飞溅。 又有几个江湖人从不同方向攻向赵无咎。一个使流星锤的人,将流星锤舞动得如同一团光影,朝着赵无咎的头部砸来。另一个使长剑的人,剑法凌厉,剑招如雪花般密集,刺向赵无咎的胸口。还有一个赤手空拳的高手,身形如电,快速靠近赵无咎,准备施展近身搏斗的技巧。 赵无咎面对三面夹击,依然镇定自若。他先是身形一跃,高高跳起,避开了流星锤和长剑的攻击。在空中,他身体旋转,一脚踢向使流星锤的人。这一脚蕴含着强大的力量,使流星锤的人被踢中肩膀,身体失去平衡,流星锤脱手而出,砸向了旁边的人群。 接着,赵无咎在空中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地上。他面对使长剑的人,双手快速结印,一道真气屏障在身前形成。长剑刺在屏障上,溅起一片火花,却无法突破。赵无咎趁机反击,他身形如电,瞬间来到使长剑之人面前,一拳轰出。使长剑之人被击中胸口,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最后,那个赤手空拳的高手已经来到赵无咎身边。他施展一套凌厉的拳法,拳风呼啸,每一拳都朝着赵无咎的要害部位攻去。赵无咎不慌不忙,他以同样的拳法应对,两人的拳风相互碰撞,发出阵阵轰鸣声。赵无咎的拳法更加精湛,力量也更加强大。几个回合下来,他看准时机,一拳击中赤手空拳高手的腹部,将他打得向后飞去,撞倒了一张赌桌。 赵无咎在赌场中一路前行,他所过之处,江湖人纷纷倒下,赌场一片混乱不堪。就在此时,一股强大的气息从赌场深处传来,紧接着,一个身影快速掠来,正是樊楼掌柜魏无醉。 魏无醉身着一袭白色长袍,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他的面容英俊,但此刻却带着一丝愤怒和冷峻。他落在赵无咎面前,眼神中透露出凌厉的光芒,冷冷地说道:“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樊楼地下赌场如此放肆!” 赵无咎看着魏无醉,说道:“魏掌柜,我来此只是为了寻找那个大阿爷。你若识趣,就不要阻拦我。” 魏无醉冷笑一声,说道:“大阿爷?你以为你能在这里找到什么真相?你打伤我这么多手下,今天就别想离开。”说罢,他身形一闪,瞬间攻向赵无咎。 魏无醉的速度极快,他的双臂一挥,两条长长的水袖如灵蛇般飞出,朝着赵无咎缠绕而去。水袖看似柔弱无依,在灯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但灌注真气之后却有开山裂石之力。水袖所过之处,空气都被撕裂,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赵无咎眼神一凛,脚下步伐迅速移动,身体向后飘然而退。魏无醉的水袖擦着赵无咎的身体划过,带起一阵风声,周围的赌桌被这股劲风吹得摇晃起来,筹码和酒杯纷纷掉落。 赵无咎稳住身形,立刻反击。他身形如电,瞬间来到魏无醉身前,一拳轰出。这一拳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拳风呼啸。魏无醉不敢小觑,他迅速控制水袖回防,水袖如盾牌般挡在身前。赵无咎的拳头轰在水袖上,溅起一片火花,水袖只是微微晃动,却没有被攻破。 魏无醉趁机反击,他舞动水袖,水袖如两条蛟龙,朝着赵无咎席卷而来。水袖上的真气澎湃,力量惊人。赵无咎面对魏无醉的水袖攻击,不慌不忙。他身形灵活地在水袖的攻击中穿梭,每次都能巧妙地避开水袖的缠绕。 突然,他看准一个破绽,伸手抓住了魏无醉的水袖,用力一扯。魏无醉吃痛,身体被赵无咎扯得向前一晃。 赵无咎顺势一脚踢在魏无醉的腹部,将他踢飞出去。魏无醉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落在地上,撞倒了几张赌桌。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却感觉体内气血翻涌,受了不轻的内伤。 赵无咎看着魏无醉,说道:“魏掌柜,你不是我的对手。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否愿意告诉我真相?”魏无醉躺在地上,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甘和无奈。他知道自己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但他也不想轻易屈服。 就在此时,赌场里的其他人看到魏无醉也被打败,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看着赵无咎,眼神中透露出畏惧和警惕。 赵无咎看着魏无醉,缓缓说道:“李津,李异府。”这两个名字如同重锤一般,砸在魏无醉的心上。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慌乱起来,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赵无咎趁机施展问心刑。他双眼凝视着魏无醉的眼睛,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从赵无咎的眼中射出,侵入魏无醉的脑海。魏无醉只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尽的漩涡之中。 在问心刑的作用下,魏无醉的内心世界逐渐展现在赵无咎的面前。 赵无咎看到了魏无醉的过去,他确实是京兆韦氏的后人,原名韦无罪。当年京兆韦氏被灭门,他侥幸逃脱,从此隐姓埋名,苦练武功,一心想要报仇。 他在樊楼潜伏多年,成为了掌柜,暗中操控着许多事情。他与鬼室樱也有过一些交集,知道她的一些计划。然而,他在京中所做的很多事情,竟然都是背着那个所谓的“大阿爷”自己决定的。因为那个“大阿爷”现在似乎已经离开了洛京,正在匆忙地做某些事情,这让魏无醉觉得有机可乘,想要借此机会实现自己的一些目的。 魏无醉在问心刑的折磨下,痛苦地挣扎着。他的内心防线逐渐崩溃,开始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些真相。 他告诉赵无咎,樊楼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不仅有江湖势力,还有一些朝廷官员牵涉其中。他们在樊楼进行着各种见不得人的交易,包括暗杀、贩卖情报等。鬼室樱是他们的合作伙伴之一,她的目的是为了帮助泽王李生金夺取皇位。 赵无咎从魏无醉的口中得知了这些真相后,心中震惊不已。他没想到樊楼背后的阴谋竟然如此之大,涉及到了皇位之争。他松开了魏无醉,让他从问心刑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魏无醉清醒后,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惊恐和懊悔。他知道自己已经泄露了太多的秘密,这些秘密可能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赵无咎看着魏无醉,说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跟我合作,一起揭露这个阴谋;二是继续与他们为敌,最终死无葬身之地。”魏无醉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经过一番挣扎,他最终决定跟赵无咎合作。他说道:“我愿意跟你合作,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为京兆韦氏报仇。”赵无咎点了点头,说道:“我会的。但我们现在要先想办法阻止他们的阴谋。” 两人商议之后,决定先从鬼室樱入手。他们知道鬼室樱还在泽王府中,正在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仪式。他们要尽快赶到泽王府,阻止鬼室樱的计划。 鬼室樱在泽王府的偏僻厢房内,四周弥漫着神秘的气息。她静静地站立着,目光紧紧地盯着面前精心布置的法阵。 法阵由古老的符文和神秘的道具组成,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她的精心雕琢,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她先是仔细地检查了周围的法阵布置,确保每一个符文都清晰可辨,每一个道具都摆放正确。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古老的符文,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神秘力量。 确认无误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囊,锦囊上绣着奇异的图案,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锦囊,里面装着那得来的一钱龙蜕。 鬼室樱将龙蜕轻轻放在法阵中心的一个特制凹槽内,龙蜕刚一接触凹槽,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一股神秘的力量从龙蜕中散发出来,让整个厢房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 鬼室樱缓缓蹲下身子,双手在胸前快速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一种古老而神秘的阴阳术咒语。随着咒语的念出,她的指尖开始闪烁出幽蓝色的光芒,光芒逐渐变强,如同跳动的火焰。幽蓝色的光芒中似乎蕴含着无尽的神秘力量,让人望而生畏。 她将双手轻轻放在龙蜕上方,幽蓝色的光芒顺着她的手臂缓缓流入龙蜕之中。 龙蜕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开始微微颤抖起来,表面的鳞片似乎也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光芒在龙蜕上流转,仿佛是在唤醒其中沉睡的力量。 接着,鬼室樱站起身来,围绕着法阵缓缓踱步,脚步轻盈而有节奏,仿佛是在遵循着某种神秘的韵律。她一边踱步,一边继续念着咒语,声音在厢房内回荡,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是一把钥匙,开启着阴阳术的神秘之门。 此时,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她取出一个黑色的笼子。笼子里的蛇似乎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变化,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发出“嘶嘶”的声音。鬼室樱打开笼子,将蛇轻轻取出,放在龙蜕旁边。 蛇刚一接触到龙蜕周围的光芒,身体猛地一僵,随后又开始剧烈地扭动起来。鬼室樱再次蹲下身子,双手快速结印,这次的印法更加复杂,光芒也更加耀眼。她将双手放在蛇的头部上方,口中的咒语念得更快更急。幽蓝色的光芒从她的手中射出,直接注入到蛇的头部。蛇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 随着阴阳术的持续施展,蛇的身体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它的身体逐渐膨胀,原本黑色的皮肤开始泛起一层金色的光芒,与黑色的斑纹相互交织,形成一种神秘而诡异的图案。图案中似乎蕴含着古老的力量,让人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敬畏。 蛇的头部开始变形,头骨逐渐隆起,额头上方缓缓长出一对角。角的质地坚硬,呈现出一种深黑色,上面有着奇异的纹路,仿佛是古老的图腾。图腾中似乎蕴含着神秘的力量,让人望而生畏。 它的眼睛变得更大,瞳孔呈现出一种竖线状,如同猫眼一般,但更加凶狠和诡异。眼睛周围的皮肤也开始长出一些细小的鳞片,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鳞片上似乎刻有一些神秘的符文,符文闪烁着神秘的力量,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蛇的身体上开始长出一层又一层的鳞片,这些鳞片紧密排列,每一片都闪烁着金色和黑色相间的光芒。鳞片上还刻有一些微小的符文,符文闪烁着神秘的力量,似乎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它的尾巴也在发生变化,原本细长的尾巴变得粗壮有力,末端逐渐分裂成三叉。三叉的形状如同锋利的矛头,上面同样刻有符文,闪烁着寒光,仿佛是三把致命的武器。武器上散发着强大的力量,让人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恐惧。 在鬼室樱的阴阳术催化下,这条蛇彻底变成了一头怪物。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口中喷出一股黑色的烟雾,烟雾中夹杂着刺鼻的气味。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整个厢房都被这股强大的气息所笼罩,墙壁上的灰尘纷纷落下,仿佛是在畏惧这股邪恶的力量。 鬼室樱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知道,这条怪物将成为泽王李生金的一大助力,在未来的皇位争夺中,它或许能够发挥重要的作用。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赵无咎和魏无醉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即将揭开这个阴谋,阻止鬼室樱和泽王李生金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