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权相想从良》 第1章 听说权相想从良[重生] 作者:刘狗花  文案:  【双重生,奶狗黑化成狼的俗梗】  一代权相疏长喻把持朝政十余年,一朝身亡,普天同庆。  但苍天无眼,居然让疏长喻重生,回到了他刚中状元的时候。这一世的疏长喻,只手就能翻云覆雨,改朝换代不在话下,若要登基为帝,也是轻而易举。  疏长喻:我不,权臣我当够了,我想做个好人。  却不料,他上辈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那个傀儡皇帝,竟突然黑化暴走,一路斩神杀佛踏上皇位不说,还硬要把他往权相的位置上推。  “你不是喜欢权力吗?朕全抢来,都给你。”  疏长喻:……??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重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疏长喻 ┃ 配角:景牧 ┃ 其它:第1章 【捉虫】  月色如银,落在青砖地上,像是结了一层霜。  疏长喻端坐在角落,正对着他这间牢房里唯一的窗子。他神情平静,仰头看着那一方小窗外的弦月。  月光照下来,照得他面上惨白一片。  这牢房常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得紧,便是他身下的稻草也是潮漉漉的,水气往骨头缝里洇。  虽只在这待了三天有余,可他右腿自膝盖到脚踝,却已是刮骨剔肉般,整日地剧痛。恍惚之间,他像是回到了十年前。同样是天牢中的稻草上,那时候,他右腿刚被打断。若拿手抖抖索索地在腿上一摸,便是一掌鲜红。  想到这儿,疏长喻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趣事一般,展颜勾唇,笑了起来。  他心想,按理说,自己在那时便该死了的。平白向阎王爷偷了十年光阴,苟活了这么些年,实在是占足了便宜。  就在这时,牢门上沉重的铁链响了起来。接着吱呀一声,门被从外推开。  疏长喻恍若未闻,仍旧气定神闲地看着那弯月牙。  直到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停下,他才语带笑意,慢条斯理地叹道:“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他品酒般对着月,将这两句诗品玩了一番,才转眼看向来人,语气中带了两份埋怨。“李公公,今夜有月却无酒,着实不美。”  门口那人穿了身正红色的宦官制服,肘上架了柄拂尘。他两侧排开了几个靛蓝色制服的小太监,含胸低头,颇有虎狼携鹰犬的架势。  这人便是当今圣上景牧御前的大太监李仁山。他听到疏长喻这话,凉嗖嗖地哼笑一声:“疏丞相好兴致,天牢中对月吟诗,怕是再无第二人。”  疏长喻欠了欠身:“公公谬赞,不过苦中作乐罢了。”  李仁山瞧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样,丝毫看不出他哪里“苦”了。就连他那据说折磨他了十年的断腿,都看不出他有丝毫疼痛。这模样舒朗如天上星宿,叫这天牢都随着蓬荜生辉了起来。李仁山不免有些恼怒,只觉得重拳落在了棉花上。  不过是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臣,哪儿偷来的清朗风骨!  再开口,李仁山已经带了几分恼羞成怒:“不比丞相这般清闲,咱家是有差事在身的。如今便是带着皇上诛杀反贼的圣旨,来向丞相您取这条性命的。”  他将反贼二字咬得极重,像是在享受胜利者应得的权利一般。  “圣旨?”疏长喻却毫不动容,慢吞吞地抬头,一双清明的桃花眼扫过李仁山空空如也的双手。“在哪里?”  自是没有圣旨的。那被软禁在金殿中的皇帝,想方设法救他还来不及,怎会下旨杀他。  李仁山闻言,更为羞恼。他没答疏长喻的话,转头去斥责身侧的小太监。“丞相不是要酒吗,还不去取来!丞相要死得这般风雅,我辈怎敢不成全?”  旁边的小鹰犬连忙告罪出门,端了早就备好的一小盏鸩酒,放在疏长喻面前的桌上。  疏长喻便端坐在那儿,看着小鹰犬忙来忙去,欣然受之。他接过酒时,还不忘温声道了句多谢。  “多谢李公公了。”他手里拿着那杯子,品酒般晃了晃,打量着里头清澈的鸩酒,笑道。“既然公公成全我,那我便也送公公一句话——你莫看前朝那帮大臣此时与你同气连枝,我一死,你的安心日子就没了。他们弄死了权臣,下一个便要杀奸宦。”  “你……”听到他这话,李仁山目眦欲裂地瞪向他。可声音到口中却戛然而止,像是不知说什么好一般,讪讪地停住了。  “我?我说得不对吗?”疏长喻笑起,语带轻蔑。“他们做不了什么大事,若不杀你我,还如何青史留名?”  说到这儿,不等李仁山再开口,他便兀自笑出声,声音清泉一般,淌在这不见天日、藏污纳垢的地牢里:“你、我,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小人呐。”  说完,他愉悦地朗声笑了几声,不需他人强迫,便仰头喝尽了杯中毒酒。  这从容赴死的坦荡模样,风光霁月,一时间将李仁山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而面前,疏长喻一手拢袖,将那酒端正地放回桌子,像是宴会上向帝王敬酒后一般的从容优雅,接着便看向李仁山:“李公公,若你此刻赴死,可有什么后悔的事?”  李仁山没有回答,却也未看向他,只咬牙切齿道:“丞相一路走好。”  “定然是要走好的。”疏长喻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却又有十分的耐心,说道:“公公莫怪,实在是此处再无别人,疏某只得叨扰公公听疏某说话了。”  接着,他笃定了这人一定要看到自己确实死了才会放心离开,故而自顾自地接着说起来:“反正,疏某不剩一件后悔的事,该做的便全做了。今日公公若不杀我,我也无事可做,只好等着死了。  想我疏家,代代忠烈,却因先皇忌惮,害我父亲长姐困守孤城而死,又用谋反的罪名杀我兄长。疏家满门,除了疏某,死得一个不剩。疏某侥幸,拿一条腿换了这条命,苟活至今,为的便是将这些烂账算干净。而今你看,他杀了疏某父母兄姊,疏某毁他大好江山。如今朝堂混沌,宦官当道,边境战乱,疏某便再没什么可做的了。”  他笑眯眯地说着,眼眶却泛起了红。他不得不抬眼,重新看向那月亮,才好将眼中蓄起的水雾逼回去。  他心想,后悔吗?不后悔。如今这下场,对他来说,就是大圆满。  可他虽这么想着,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上涌。幸而那血先其一步,从他嘴角淌出来。  他方才话里的“宦官当道”刺痛了李仁山。他冷哼一声:“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疏丞相却临死都不忘口出恶言。”  疏长喻闻言笑了笑,却未再开口。此时他五脏被那杯酒绞得灼痛翻涌,让他不得不往后仰,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才得以支撑住身体。  他眼前模糊了起来,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  后悔吗?其实是后悔的。他方才那些话,不是说给李仁山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当年少不更事,只晓得鲜衣怒马。直到大厦倾颓,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一个个地殒命,却束手无策。而后身陷囹圄,苟延残喘地吊着一口命,活得牲畜不如。他自认那些年是卧薪尝胆,而这国家文臣无用、皇帝昏庸,早该通通踩在足下。他原想着血债血偿后,便独揽乾坤,以换得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却不料十年来做尽了逆贼奸臣的勾当,最终成了个弄权的国贼,深恩负尽,不得好死。  他口上说自己这十年,活着是为了跟先皇算账,实则这话他自己都不敢苟同。  他疏家儿郎,理应顶天立地,是国之利器,安国将相。不是杀人夺命的刀刃,而是护卫江山乾坤的长/枪。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鸩酒的毒,疏长喻的心脏被扭成了一团,疼得他喘不上气,便更有一股委屈随着痛苦涌上眼眶。他闭了闭眼,嘴角重得再也勾不起来。  他想,终是负了一身风骨,负了青天白日。  就在这时,他眼前溅开一片血红。只见李仁山双目圆睁,一柄霜刃刺穿了他的胸膛。  李仁山来不及看身后人是谁,便轰然倒下。而他身后,是那本该被囚禁宫中的小皇帝景牧。  疏长喻自十年前见到小皇帝开始,对方向来是温软寡言的模样,从没像今日这般锋芒毕露,眼底都被猩红的杀意浸透。  景牧穿着染血的龙袍,披散着一头乱发,将剑和李仁山的尸体一同丢开,扑到疏长喻腿边。  疏长喻隐约看见,景牧眼底的恐惧和绝望。他觉察到景牧颤抖着手,甚至小心地绕过他的断腿,去握他的手。  疏长喻心道,傻子。  他光说自己有负天下苍生,其实对那小皇帝景牧最有愧。当初自己推景牧上皇位,就是要将他养成傀儡任自己驱使。结果狱中景牧救自己一命,此后便洗刷疏家冤屈,拜他为相。他做丞相后分毫不将景牧这皇帝放在眼里,正大光明地将他架空,让他空坐了十年帝位,最终还给他一个风雨飘摇的天下,让他被宦官和朝臣囚禁宫中,身前身后都是被他疏长喻搅和出的烂摊子。  “丞相……朕来晚了。”他隐约听到景牧颤抖着声音。“您睁开眼……您睁开眼,看看朕。”  疏长喻心里笑叹,你的确是来晚了。我恶贯满盈,你应当亲手杀了我。  隐隐约约,他神智开始模糊。他眼皮沉重,便干脆不睁眼,任由景牧绝望的呼唤声声响在自己耳畔。他眼前出现了当年的幻境。一出出一幕幕,走马灯似的演给他看。  最终,停在了他当年高中状元,打马走过长安街的景象。  彼时少年,鲜衣怒马,前途光明,尚不知愁滋味,双手也尚未染血。他父母兄姊健在,春风得意,骑着壮硕高大的白马,周围百姓争相围观,欢呼声不绝于耳。  疏长喻心想,那时多好啊。  渐渐的,那隐隐约约听不分明的欢呼议论声,竟逐渐近在耳畔,像真的一般。而座下的草席,似乎也成了彩漆雕画的银鞍。背后天牢的墙壁,轻得像一阵风,轻轻掠过,便不见了。  疏长喻恍恍惚惚睁开了眼,便见面前一白,接着便是熙熙攘攘,一派繁华热闹。而他此刻,居然正骑在马上,眼前便就是他回忆中自己高中状元后,打马走过长安街时的情景。  疏长喻满脸怔忡,混沌地看着周围探着脑袋的百姓,他们面上喜气又景仰的笑容,在他面前一张张地闪过。  就在这时,一颗红透了的桃子,从一位姑娘的绣手中抛出,砸进了他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疏长喻:你灭我满门,我毁你江山,扯平了。  景牧:没扯平。  疏长喻:嗯?  景牧:你还得嫁给他儿子,让他也断子绝孙。【疯狂暗示】  ——  大纲码好啦!修改第一章 今天开始更新,老规矩风雨无阻3000 日更 偶尔快落加更,小天使放心跳吧!第2章   早春二月,草长莺飞。  都说那新科状元疏三公子,打马游街那日,竟是被个姑娘掷来的桃子砸下马去。不过一两日,此事便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  “疏三公子武将世家出身,竟当众被姑娘砸下马,想来羞得几日都不好意思出门罢!”茶摊上歇脚的外地贩夫听到这个八卦,哈哈大笑着说道。  “听说,确是几日未曾出门啦!”  又引得一阵哄笑。  此时,疏府中,疏长喻正端坐在窗前,神情怔愣地看着窗外。  他此时右腿阵阵的发痛,却不是当日狱中断腿处钻心刺骨的疼,而是那天躲避桃子从马上摔下,磕出的一点小伤。  这几日春和景明,天色碧蓝,窗外徐徐吹着微风。他窗外养的那几株桃树,正热闹地开着花,风一摇,落英缤纷,颇有些桃花源的味道。  自己竟临死前重活了一遭……睁眼回到了十五年前。  他至今才渐渐回过神来。前世种种,历历在目,可却又像远在天边,是浑浑噩噩的一场梦。  他自知十恶不赦,老天若是真的有眼,何不将他丢下地狱去磋磨?又何必怜他这么个恶人,叫他回来再走一遭?  就在他凝眉出神的时候,一少年卷帘进来。这少年穿了身利索的短打,手里捧着茶盏,脚步轻快地跨过门槛。  少年都没往他那儿看一眼,便径直朝里屋走去。他绕过碧纱橱,却见床上空荡荡的,那早该喝的药也放凉在桌上。 第3章 前世他做了丞相后,他便有专门充当脚凳的奴才。每每上下马车时,都有人自觉地跪伏在马车边,由他踩着脊背上车。人的脊背自然是温暖的,带着骨骼和肌肉的张力,踩上去虽说不大稳当,却让人空凉空凉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奇异的快意。  前世光晓得把人踩在脚下,可脚下踩着人,哪里有站在平地上来得太平安稳。  疏长喻低笑了一声,坐进马车里,拢了拢大氅。  外头空青和车夫也坐上了马车的外沿。隐约听见鞭响,马车便晃晃悠悠地朝前走去了。  今年的琼林宴设在兆京城东郊山脚下的一处皇家园林内。兆京每到夏日,都酷暑难耐。乾宁帝自幼身体虚弱,每到这种天气都得生两场大病。于是朝廷便在兆京郊外的燕山阴面,建了处园林,供乾宁帝夏季消暑。  燕山园林距兆京城并大远,出了城门走五里地便到了。疏长喻早没了第一次参加琼林宴的新科进士那般踌躇满志、热血沸腾,上了马车便被晃得瞌睡,没一会便闭上眼睛,直到空青掀开帘子喊他,才悠悠醒来。  “方才路上晃了些,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疏长喻面带赧色,温和地冲空青微微一笑。  空青扶着他下了马车,方出来,疏长喻便觉得惠风和畅,周边都充盈着一股山野之间的清新空远的气息。  他面前便是燕山园林的大门。这大门和院墙气派轩昂,丝毫不输宫内,周边禁军立得青松一般,穿着挺拔的玄色盔甲。从这大门入内,便是宫殿楼阁,一路锦绣似的,延展到半山腰。  燕山正是山花烂漫的时节。故而这宫殿的碧瓦飞甍周围,皆是各色云霞般的山花,和春季的青翠辉映在一处。  周围来来往往,已是有不少新科进士到了门口,三三两两地相携入内。这些面孔或年轻朝气,或白发垂暮,竟是什么年龄者都有之。这进士们如今凑在一处,孰人文章俊绝,孰人师从鸿儒,孰人世代为官,众人已经心底有数。如今你来我往,招呼逢迎,已经有了官场宴会的派头。  众人是认得定国将军府的马车的,更知道这定国将军的三公子尚未加冠便高中状元,是个才学门第都鹤立鸡群的人物,此后定当大有作为。  如今疏长喻一下马车,门口的诸人便渐渐都围了过来,面带笑容地打招呼寒暄。  疏长喻大致扫了一眼众人。面前这几位,这位贪墨被杀,那位早早病死,那位外调边地数十年没回京,边上那位还因为宠妾灭妻被告御状闹得沸沸扬扬。  疏长喻面对着这些人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审视、探寻和讨好,像是看一群没长大的孩子一般,实在提不起兴趣应酬。  故而,疏长喻面带和煦有礼的微笑,这几人一一问好寒暄,接着便以拳抵唇,皱眉咳嗽了几声,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正当他侧过头去,要以难捱山风为由告罪先行时,一辆马车它尘而来,进了他的视线。  疏长喻面上笑容不变,目光却一瞬间冷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我觉得你把我写得太怂了,刘狗花。  刘狗花:你懂什么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嘛?你懂什么叫卧薪尝胆嘛?  景牧:我不懂,不过我知道敬臣重生,差一个拿来生祭的人。  刘狗花:????第4章   “我观世间众人,都是泥塑的骨骼。唯有敬臣之骨,是那青竹所成。我骤观之,便觉可亲,定当要与敬臣交好。”  这句话,便是前世琼林宴初见时,马车上那人——樊俞安所言。  樊俞安父亲乃湖州知府,而樊俞安则是出自湖州岳麓书院,师承前朝大儒。此番他以一甲第三的成绩中了探花,而今除了疏长喻,也便是他最为出众显眼了。  前世便是在琼林宴上,二人一见如故,就此引为至交好友。当时疏长喻琼林宴上广交朋友,只觉得他尤其投缘,却也没作他想。直到他落难后,同年的众多友人,唯有樊俞安一人冒险到狱中看望他,也是自那以后,樊俞安在他的帮助下平步青云,又借他的运筹和计策,算计了皇帝和诸位皇子,推景牧上位。  可到了那时,樊俞安却下手,要取疏长喻的性命。自那以后,疏长喻才知道,当初皇上下令不对他用刑,只教他在牢里自生自灭。可之后狱卒却对他百般折磨,甚至断他一腿,就是因为这些狱卒都被樊俞安买通了。  前世若不是景牧先他一步,在他手里救下疏长喻,疏长喻怕是早就做了他的刀下亡魂。  疏长喻眼中一凛,接着便又咳嗽了几声,咳得脚下虚浮,被空青一把扶住。  “疏某无用,实在耐不住这山风。”疏长喻白着面色,倚在空青身上,勉强支撑着自己,笑道。“诸位且慢聊,在下先行一步。”  众人都知道他少时在隆冬下水救人,落下了病症,连忙纷纷同他道别,说一会宴会上再见。  疏长喻便顺水推舟地与这几人拱手道别,由空青扶着,再没看一眼那缓缓停下的马车,转身走进了燕山园林。  “少爷?”空青被他这虚弱的模样吓了一跳,心说怕是在屋中养久了,骤一吹风,又受了凉。没走几步,他便紧张地低声问道。“少爷可是冻着了?奴才给您回车上拿件斗篷吧?”  “总算脱身了。”疏长喻脚下仍旧虚浮,可声音却是中气十足。“懒得同他们应酬,还不如先进去喝茶呢。”  “……少爷?”空青一愣,接着便见少爷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空青单知道少爷是个风光霁月的人,从没发现他会动这样的小心思。他怔了怔,接着便哭笑不得:“少爷您可真是……!都说这琼林宴是给同年们联络情谊的,少爷却偏不。那您来这宴会,莫不是就为了讨皇上几口吃食?”  疏长喻颇不在意地道:“半分情谊都无,有什么可联络的?”  “到了此后遇上事时,也好有些能帮忙的朋友呀!”  疏长喻闻言,冷然笑了一声。  “我疏长喻碰上的事,怎会是他们能解决的?”  待日头落到燕山之下,便快到了开宴的时辰。诸位新科进士都在燕山园林的正殿中按座次做好,已然是热热闹闹的一片。  疏长喻便病歪歪地坐在那里。他本就肤色白,如今摆出一副没精神的模样,便显得苍白虚弱。若有人凑上前来搭话,他便坐直了身体言笑晏晏地一一回应,颇有风度教养,平易又好相与。可没说两句话,他便咳嗽起来,叫那来搭话的人都觉得自己来得不合时宜,心生愧疚,没问两句便告退了。  一些家在京中的举人心中却在打鼓。这疏三少爷虽说年少时落了病,但除了冬天穿得厚些,也与常人没什么区别。莫不是真的春寒料峭,将新科状元爷给冻伤了去?  就在这时,疏长喻身后飞来一颗碎银子,正砸在他背上。这碎银子的力道颇为巧妙,飞来时带着暗器般的劲儿,划过一条直线,待落在疏长喻背上时,却蜻蜓点水般。  他回过头去,便见一二十多岁的英俊青年抱着剑,穿着一等禁军队长的银红甲胄,挺拔英气,靠在雕花柱子上冲他笑。  戴文良。  疏长喻见到他,便也弯眉展颜笑了起来,还拿起桌上的酒杯,遥遥冲他举了举杯。  这人是他二兄疏长彻的好友。这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皮猴子。后来疏长喻出生,在八岁出事之前,也是跟着这二人一道玩耍,戴文良于他便就是半个亲兄长。前世因为疏家之事,戴文良触怒皇帝,被发配到西南边陲剿匪去了。待他得胜回来,疏长喻早已变了个人。不过半年,戴文良便请辞回家,没到三十岁,就带着家眷离京,再没回来。  当时他说的话,还犹在疏长喻耳畔。  “疏长喻,我若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干脆死在南边。与其见到疏家后人变成这幅德行,毋宁死!”  当时的疏长喻坐在轮椅上,被他的语气和眼神刺得心如刀绞,几乎喘不过气来,却只是冷然一笑,道:“血海深仇没落在你身上,你自然不懂了。来人,送客。”  这便是两人前世说的最后的话。  疏长喻已经好多年没见过戴文良龇牙咧嘴地冲自己这样笑了。  戴文良见他看过来,连忙把怀里的剑换在右手上,左手比划着在跟他说什么。离得那么远,疏长喻根本看不到他的唇语,只无奈地对他笑着,朝他摆了摆手。  就在他同戴文良一个比划一个笑的时候,疏长喻隐隐觉得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颇不经意地往那个方向一瞥,一个熟悉的身影便猛然撞入他眼中,教他登时愣住。  ……景牧?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此时,景牧正坐在大皇子景焱和四皇子景匡的中间,一言不发地垂着眼,似乎在打量桌上繁复的杯盘碗碟。  前世的这次琼林宴,皇帝是只带了景焱和景匡的。  自己重生,景牧那里的轨迹却也变了。莫不是景牧他也是……  就在这时,景牧抬起头来,似是要往这个方向看。疏长喻也不知心中怎么想的,竟一时仓皇心虚,连忙转开目光。  却不成想,景牧不过是抬头回应身侧同他说了句话的景焱。待说完了话,便又重新低下头去看那桌子。  疏长喻松了口气。  ……是了。前世的景牧对自己过分依赖,雏鸟一般,目光时刻不离。如今这木讷寡言的模样,必是前世的景牧了。  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此,恐怕是自己重生带来的连锁反应。  那边,一刻都闲不下来的戴文良见疏长喻突然不理他,急得又蹦又跳,又要掏块碎银砸他。疏长喻这才重新转来目光,无奈笑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边,景牧在疏长喻转开目光的那一瞬,重新抬起眼来,直直看向他。他面上不动声色,眼里却含着两颗亮得发烫的星星。  景焱侧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面上似笑非笑,慢悠悠地开口问道:“二弟在看什么?”  景牧收回目光,神情清明,看起来木讷又纯善:“臣弟第一次见这么多读书人凑在一道,觉得新鲜。”  景焱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为何独独看着疏三公子呢。”  景牧顿了顿,垂眼看向桌上杯盘。  “那位公子尤其好看。”  就在这时,大殿中响起宦官的唱喝声,乾宁帝姗姗来迟。席上的新科进士们纷纷起身离席,跪地行礼。  他们上次殿试时,虽是皇上主考,但不得抬头,自然不可能面见圣颜。如今登科,那便是终于踏上了仕宦的坦途,而这君主,也不再只是九天之上、容颜都见不到的神明了。  乾宁帝的相貌随了先太后,眉目清秀,神情都透着一股温润和蔼。他在大殿正中的御座前坐下,温声让诸位进士们平了身。  疏长喻随之回到席上。三杯酒过后,乾宁帝借着酒劲,便讲起话来。疏长喻端坐在原处,面上恭谨,一副侧耳谛听圣上训导的模样,实则内里早就兴致缺缺,神游天外了。  这皇上在众位新科进士面前,不过是展现礼贤下士的风度,顺带表达自己的厚望,好教这些人死心塌地地为社稷造福。  这些话疏长喻前世便听过一遭,早就不觉得新鲜。更有甚者,在他死前的那几年,权势滔天得盖过了皇帝,就连如今琼林宴上皇上坐的那个位置,都已经换成了他。  相比之下,那时的琼林宴才叫热闹。他坐在正中,诸位进士在下,却不见皇帝。他甫一开口,座下诸位进士的面色可谓丰富多彩。大惊失色者有之,谄媚卖弄者有之,战栗屈辱者也有之。更有些骨头硬的,恼怒离席,指着自己的鼻子破口大骂,被禁军拖出去。  想来自己当时,看着这般混乱的场景,心里是充斥着一种变态了的惬意和享受的。  思及此,疏长喻心下一动,也不知怎么的,抬眼看向了景牧。  就在这时,他骤然听见皇上说着话,不知将话题拐去了哪里,竟点了他的名:“……朕思来想去,能堪此大任,教导牧儿的,非状元疏三郎莫属。”  疏长喻闻言,心头一怔,抬头看向了御座上的皇帝。  他便看到,乾宁帝正笑得温润柔和,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疏三郎,朕要任命你为二皇子少傅,还不接旨?”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我媳妇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我却只能在一边看着。  疏长喻:当然是选择原谅我。  钢铁直男戴文良:啥?你们在说啥?第5章   前一世,疏长喻就是被乾宁帝这样的模样迷惑了的。  他虽体弱,但长在武将世家,周围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心直口快,极少有虚与委蛇之人。故而疏长喻也从小被养了一颗赤子之心,不仅真诚待人,且对他人所言,都极少生出怀疑的心思。  所以,乾宁帝这温吞柔和、温润如玉的模样,他也只觉亲切,从没怀疑过。  前世,乾宁帝在席间笑眯眯地说:“朕最宠爱的,便是朕这第二子了。可惜这孩子自小长在民间,无良师指点,否则这他日必能成国之大器。”  疏长喻并没听出他这话中的深意,只想起前几日自己母亲和长嫂还说这孩子如何可怜。他心想,皇上富有四海,虽有心爱护这孩子,却也难免疏漏,任凭这孩子被人欺负。这孩子又没受过皇子的教育,想来在宫中的处境最是艰难。  故而,他当时想都没想,便起身离席,对皇帝主动请缨,要做这位皇子的少傅。  他只当自己是要做件好事,虽劳神费力,但好歹救一人于水火。故而,他当时并没看出,皇上面上变了味的笑容,和皇上别有深意的话。  “疏三郎素来仁厚,跟我那二子必然合得来。疏家世代武将,我儿日后有疏三郎撑腰,朕也可高枕无忧了,甚好,甚好。” 第5章 但自己那手许是伸错了。  皇家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对一个不相干的人推心置腹,还将他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而对景牧来说也是这样。他经历的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当初经受了怎样的磨难,而是被他疏长喻救下,从此对他言听计从。  思及此,疏长喻缓步走上台阶。正要行礼,便见阶上的景牧对着自己深深地躬身行礼,用那变声期沙哑的少年音说道:“景牧见过少傅。”  这场景同前世一模一样。疏长喻甚至来不及思索,身体便先一步抬手扶住了景牧,像前世时一模一样:“殿下何必多礼,折煞微臣了。”  景牧抬起头来,面上仍旧没什么神情,但那眼睛里闪动着的光芒,却格外耀眼。  疏长喻并没看到他眼中的这光芒。  疏长喻习惯性地避开了他的眼神,绕过他便先行一步进了屋子:“微臣尚不知殿下如今水平如何,便多准备了几本书。待臣测试过殿下之后,再替殿下挑选两本最适合您的。”  景牧没说话,默默地跟着他进了正殿。  疏长喻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前一世的景牧便也一直是这幅模样。他面上表情不多,且沉默寡言。平日自己说什么,他便只晓得听从照做,从来也不质疑,更遑论反抗。  越这么想着,疏长喻便越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待到了桌前,看到桌上齐齐整整地摆着的寥寥几张宣纸,以及那支不知从哪儿翻捡出来的开叉的羊毫笔。疏长喻毫不留情地转过身来,看着景牧,质问道:“二殿下,这样的笔,如何能写字?”  前世的疏长喻也看到了这样一支毛笔。当时的疏长喻看着殿中此番场景,竟连支能用的笔都没有,心中怜惜却也没有办法,便打开了自己的书箱,将自己常用的几支笔都给了景牧,温声说:“二殿下若要读书,不能没有笔的。身居陋室不过一时,但读书一事,切不可委屈了自己。”  如今的疏长喻哪里还有这般细致温柔的好心肠?  他说完话,便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面前的景牧。之间景牧脚步顿了顿,竟对他这失礼的态度丝毫不见恼怒,面上神情不变,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道歉。  “景牧住所太过简陋,只寻得到这支笔。多有得罪,请少傅不要见怪。”  不要见怪?我怎能不见怪!  疏长喻见他这幅逆来顺受的窝囊模样,心中一股火焰腾地窜起来。  原本只当这竖子可怜,如今看来全是咎由自取!被人欺负了只知逆来顺受,这幅模样,怎么可能不在宫中被人连骨头都吞了去?  自己前世只知道对他好,把这胆小怯懦的阿斗养得更窝囊。也不怪对方把自己从天牢里救出来,放虎归山,给自己当了十年多的傀儡!  “二殿下此言差矣。”疏长喻冷声道。“二殿下天潢贵胄,尊贵自然无人能比,更遑论殿下得圣上宠爱,风光无两。但也不知二殿下如何落得如今下场,教人欺辱至此,只得蜗居陋室,过得连下人都不如。殿下若不自救,更待何人救赎与您?”  疏长喻心里存了敲打他的心思,自认良药苦口,便故意挑重话说。  却见景牧没脾气似的,闻言又深深向自己行了一礼:“多谢少傅教导,景牧定当铭记于心。”  铭记于心,铭记于心有什么用!  疏长喻气得一句话噎在后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咬牙,干脆不再提这些话,只顾着上课去了。  这一世疏长喻不似前世那般循循善诱,温吞似水。他早就摸清楚了景牧如今的文化水平,利利索索讲完了今日的内容,尚不及正午,便下课离开。  临走,疏长喻对他那字都写不清楚的破笔终于忍无可忍,从自己的书箱里胡乱掏出两支笔来,丢在他案头,便告辞离开。  景牧并未阻拦,送他到鹿鸣宫正殿门口。  那人一袭靛蓝官袍,挺拔修长,墨发如缎,踏着一地枯叶,在纷飞柳絮中越走越远。  一如当年。  景牧站在殿门口的石阶上,心想,这人,终究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了。  那么,自己前世为了招回他的魂魄,随着他一起重回前世,所倾尽的举国之力、生祭的数千活人,涂炭的万里江山,都没有白费。  他想,这一次,自己不会再任由这人把自己弄丢了。第7章   惠贵妃这几日过得颇为舒心。  岭南的荔枝正到季节,教南边的官员用冰存着,运到了兆京来。惠贵妃向来最得乾宁帝宠爱,荔枝拨去后宫,一小半都进了她宫里。  惠贵妃不爱吃荔枝,尤其那物事吃多了上火,实在麻烦的紧。可这荔枝盛在白玉盘里,搁在桌上,光放着便令她开心,像个摆件一般。  这是荔枝吗?这不是,这是皇上的宠爱,满满当当地堆在宫里。  再加上前几天,她将那被皇后害死的芸贵人的儿子寻回了宫,顺带旧事重提,把当初皇后害死芸贵人的事儿闹去了皇上面前。虽说皇后将害死芸贵人的事儿都推给了奴才,杀了两个嬷嬷才将这事儿了了,但也伤筋动骨,让皇上皇后之间生了不小的嫌隙。  这么想着,惠贵妃觉得诸事顺遂,这日子过得真是愈发教人开心。  就在这时,接四皇子景匡下学的宫女领着景匡迈过门槛,领着他进了正殿。  惠贵妃看见景匡进来,面上登时笑开了花,抬手招呼道:“匡儿下学啦?上母妃这里来。”说着,她便抬手去拿桌上的荔枝。“父皇给母妃送荔枝啦,母妃剥给你吃。”  景匡便走到她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才走到惠贵妃手边,接她那荔枝来吃。  景匡如今方十岁,眉目之间已经隐约有了乾宁帝的影子。几个皇子中,唯独他和乾宁帝长得最像,几乎是个翻版。这便是惠贵妃最得意的地方,也因此对这个大儿子尤其上心。  “儿子今日学了《尚书》。”景匡吃了手里那颗荔枝,对惠贵妃说道。“儿子背给母妃听。”  “你给母妃背这个,母妃哪里听得懂。”惠贵妃颇不以为然,又从玉盘里拿出一颗来。“等下次你父皇来了呀,留着背给你父皇听。”  就在这时,院里传来了七皇子的哭声。  惠贵妃听着这声音便觉得头痛,荔枝剥了一半,丢回盘中,一边拿绣帕擦着手,一边对景匡说:“去看看你弟弟怎么了?见日玩闹,一点都不如你小时候听话。”  景匡闻言,乖巧地应是,便出了门去。  惠贵妃瞥了那荔枝一眼,实在没什么吃的兴趣,便哼了一声,将玉盘往远推了推。窗外七皇子的哭声还断断续续的,惠贵妃便叫宫女来将窗子推开,看看外头是怎的了。  窗户方推开,还没见那两个孩子,便见她的贴身宫女绣枝行色匆匆地走进来。  “贵妃娘娘,好事情!”绣枝进了门,刚跪下磕了个头,便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笑道。  “同本宫卖什么关子,起来回话。”惠贵妃道。“怎么了?”  “皇后娘娘暗地里派了家里的人,跑去雁门关找疏将军了。”绣枝凑上前来,低声道。“许是因为疏三郎入了朝堂,要趁机拉拢疏家呢?”  惠贵妃闻言,一对柳眉蹙了起来。  “这妖妇,这会儿便坐不住了?”她冷哼道。  “结果人派去了,连疏将军的面都没见着。”绣枝笑道。“还听贾府里的线人说,疏将军的卫兵对那人讲,莫再来寻。他何时来寻,疏将军便何时没有功夫。”  惠贵妃闻言,噗嗤笑出了声。  “早就听闻这老匹夫油盐不进,烦人得紧。如今看来,这油盐不进也有油盐不进的好处。”她笑道。  接着,她问道:“皇后如今在何处?”  绣枝掩唇笑了起来:“奴婢方才来的时候,皇后娘娘正要去求见皇上呢!”  惠贵妃这下便笑得前仰后合:“这妖妇,果真是狗急跳墙了罢!”  ——  皇后将自己亲手熬的燕窝莲子羹放在乾宁帝手边时,乾宁帝正看着书,眼都没抬。  “皇上为江山社稷日益操劳,也当为自己龙体考虑。”皇后温声道。“皇上若累了,便歇歇眼睛吧。”  乾宁帝嗯了一声。  皇后见他这幅神情,便知道他此时心情不佳。皇后心头一动,便猜得了些许。于是她试探着问道:“臣妾听闻,皇上给疏三郎封了个官做?”  果然,乾宁帝将目光移到她面上,却没有丝毫不悦,道:“昨日朕一时酒醉,便封他了个郎中。”  皇后心头一笑,便知道自己这话问对了。  这帝后虽不比寻常夫妻,但也讲究个知心。故而,后宫纵是有再多女人,皇后也并不以为然。毕竟若论这皇上的心思,再没人比她猜得更明白。  如今这皇上,定是后悔了前一夜的事情,故而纵然昨日没醉,也要假托酒醉表达对那决定的不满。  皇后一副没听出他话中玄机的模样,点头笑道:“这疏家世代为将,从没出过文官。如今出了个疏长喻,想必在朝堂上,也终究有了依仗。”  这话又戳中了皇帝的心思。  是了,他今日醒来,便开始担心这一点。疏家本就功高震主,不过幸而只是满门武将,还是好拿捏的。可如今疏长喻进了朝堂,不仅高中状元,而且被封了郎中。不过十八的年纪,前途可谓不可限量。  若等个若干年,疏长喻权倾天下,疏家镇守北疆,那还了得?  故而今□□上,他心不在焉,反复打量着疏长喻。可疏长喻此时官职太低,位置靠后,被一群乌泱泱的官员挡在后面,看不清神色。  当时乾宁帝突然想,若过个十年八年,对方的位置能让自己足以看清他脸色的时候,不知那时的自己,会不会一言一行都得受他的脸色牵制?  越是这么想着,乾宁帝心中便越是不安。  见他这幅神情,皇后又道:“不过,臣妾也有些顾虑。疏三郎背后有一整个疏家。若这人心思奇巧,那必不可重用。先帝向来推崇中庸之道,若疏家势大,这平衡便保不住了。”  乾宁帝听到她这话,点了点头,接着便突然想起来——  就凭疏长喻那怯懦木讷,一心只想修河道的模样,哪里是心思奇巧,难以拿捏的人呢?  这么一想,乾宁帝心中的担忧便消散去了大半。  乾宁帝如今这想法,远在工部的疏长喻是不知道的。  钱汝斌知道他家世了得,颇有拉拢他的心思。他一来,钱汝斌便大方地将修官道的肥差全权交给他来调度。  疏长喻前世权倾天下,国库都是他的,哪里看得上这点小恩小惠。但他面上却是恭谨小心,谢过了钱汝斌,又半推半就地答应他晚上和几位同僚一起吃个便饭。  疏长喻从前世起便极讨厌这种你来我往的应酬,直到他当了丞相之后,才得以免除这煎熬。如今重新来过,便难免又要受此折磨。  待晚上宴席散去,疏长喻已喝得半醉。等出了尚书府大门,便被夜风冻得头晕。一直候在门口的空青连忙给他披上大氅,扶他上车。  车上晃晃悠悠,便将疏长喻的酒劲全都颠了上来。醉眼朦胧之间,前世今生的事情都往眼前窜。  他今日刻意忽略鹿鸣宫内的模样,却又没法将它从脑海中赶出去。前世也是今日这般,鹿鸣宫内茶壶里蓄的茶水都发凉,桌上的点心,不知在那儿搁了几天,冰凉坚硬,让人根本无法下口。  他虽然告诫自己,这是景牧自己人傻嘴笨,才被人欺负成这样的,是他咎由自取。可如今酒醉,他又替景牧抱不平起来——就算景牧是个傻子,可这世间有那么多傻子,为什么唯独景牧被这般欺负?  这么想着,他心中暗自委屈了起来。  前世疏长喻便每日偷偷在书箱中装些点心,今日海棠酥、明日云片糕的,带给那个孩子吃着玩。寻常官家孩子见多了、吃腻了的玩意,那少年却每次见着,都两眼发光。这小子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看着老成又木讷。唯独到了那个时候,才显出些少年该有的模样来。  这么想着他当时的样子,疏长喻之前的委屈都变成了愉悦,嘴角带着笑,脑袋靠在马车车厢上,一晃一晃地便睡着了。  他是被空青叫醒,下了马车,脚步虚浮地走回院子的。  他一坐下,便歪着脑袋又要睡。空青连忙扶住他,叫丫鬟们去端醒酒汤来。  疏长喻半梦半醒间,循着上辈子的习惯,纵是醉得要睡,也端坐着身子。故而空青一扶,他便触电一般端坐起来,甚至清了清嗓子,摆正了神色。  也就在这时,桌上搁着的那盘翠玉豆糕落进了他眼中。  景牧前世最喜欢吃的便是这样点心。疏长喻一看见他,便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神色不由得显得几分呆愣。  空青接过丫鬟递来的醒酒汤,便见自家少爷饿狼一般盯着那盘翠玉豆糕猛瞧。  “少爷饿了罢?”空青连忙上前,要拿一块给他吃。 第7章 手抬了一半,便被景牧握住。  “少傅……”疏长喻听见景牧蚊呐一般,低声喊着自己。  景牧那手,凉得像冰一般,劲却出奇地大,攥着疏长喻的手,让他骨骼都发疼。他见景牧此时痛得神情都恍惚,拽着救命稻草一般握着自己的手。  疏长喻也不知怎的,心都绞成了一团,接着便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景牧再如何木讷,也是他疏长喻羽翼下的人,怎么就任人欺负暗算,成了这幅可怜模样?!  疏长喻回握住景牧的手,低声道:“臣在。殿下再忍耐片刻,臣这便去请太医来。”说着,他便要起身。  但景牧却拽住了他,那手仍旧死死地握住他,嘴里呢喃着:“少傅……”  疏长喻更加心疼了。  就算寻常人家的孩子,有病有痛的时候都是喊爹娘。可景牧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嘴里反复念叨着的,竟然是自己这个才见面不过两日的先生。  他疏长喻一幅污糟心肝,如今更是对景牧冷脸相待。却不料这世间,居然还是他疏长喻对景牧最好!  这宫里众人,果真是一群罪该万死的畜生!  疏长喻心里不无杀意地这么想着,面上却愈发柔和,在景牧耳边劝道:“殿下,您且稍待片刻,臣去请了太医来,才能治好您的腹痛。”  景牧却仍旧不撒手,甚至握得愈发紧。他嘴唇动着,似乎在说什么。疏长喻凑近去听,便听见他微不可闻的声音随着温热的气息,落在自己耳中。  “少傅,别留下景牧一人……”  疏长喻鼻端一酸,声音一时间在后头哽住。接着,他又低声道:“少傅立刻便回来,臣向您保证。”  半晌,景牧似乎才回过神来一般,手指依依不舍地松了松。  疏长喻作为个以说话不算话为人生宗旨的大奸臣,居然不知怎的,脚下生风,甚至飞奔出了鹿鸣宫。  他此时手上仍带着景牧手掌的触感,心头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将景牧独自一人在鹿鸣宫中多留一刻。  却没见,他跑出正殿后,那眼神迷蒙混沌的景牧侧过头去看向他的背影。  他面色嘴唇仍旧是白的,痛得浑身颤抖,那一双眼睛,却清明如斯,含着浓厚又炽热的情绪。  疏长喻出了鹿鸣宫,一把扯住路边经过的一个扫洒宫女。宫女见他眉头深锁,嘴唇紧抿,面上神色甚是骇人,不由得吓了一跳。  “立刻去太医院,请太医来鹿鸣宫!”疏长喻冷着声音,命令道。“速去速回,若敢耽搁,本官取你项上人头!”  那宫女吓傻了,一时间只知道点头。疏长喻见着她这模样,便松开了握着她胳膊都手,道:“就说疏家三郎请的,谁敢推诿,本官便要谁好看!”  那宫女连连点头,便匆匆朝太医院跑去。  疏长喻看她往那个方向跑远了,便转身回了鹿鸣宫。  景牧仍躺在床铺上,面色白得吓人,按着腹部簌簌颤抖。疏长喻走过去,也没管什么君臣之仪,便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景牧似是个寒夜里冻僵的人寻到了热源,凑着便往他身边靠,又伸手来寻他的手。  这分明是于礼不合的。  疏长喻却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又顺势将凑过来的景牧揽在怀中。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疏长喻心想。  许是自己是这少年身边唯一的温暖,自己实在没有理由在这样的时候把他推开。  他便就这么看着簌簌颤抖的景牧循着本能,将脑袋埋进他的怀抱里。  恍惚间,他想起来前世,景牧登基第四年的时候。有一次,半夜三更都到了宵禁的时候,宫里来人到他府里,将他请进了宫。  那时候,朝廷大事都是由疏长喻一人决定,景牧和他实在没什么大事可商议。可宫里来的人非要请他入宫,他便也没推辞,跟着宫人去了。  却不料,宫里半夜请他,只是因为陛下发了高热,迷迷糊糊间一口药都不喝,只念叨着要见疏丞相。宫人没有办法,只得连夜请疏丞相入宫。  他当时,对那个傀儡皇帝没有一点忌惮,根本不会受到他的要挟。但他却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也像今日这样,坐在他床沿上,陪了他一夜。  疏长喻自嘲地想,任凭他疏长喻的心肠是铁石打的,也见不得这只寒夜里独自发抖的小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景牧也是拿捏自己喜怒的一把好手。  太医来得很快,出人意料的是,乾宁帝居然闻讯也一同来到了此处。  乾宁帝第一次来到鹿鸣宫。  在太医上前把脉问诊的时候,他便黑着脸坐在一边,疏长喻垂首站在他身侧。窗外,原本应当在鹿鸣宫伺候的宫人们呼呼啦啦地跪了一院子,哭喊求饶声不绝于耳。  不过片刻,乾宁帝便忍不住了,问疏长喻道:“这里平日也是这般萧条破败,连个奴才都不见?”  疏长喻连忙应是,还不忘添油加醋道:“是的,陛下。并且二殿下这里纸笔都缺,昨日午膳也没有按时送来。”  “那为什么不跟朕说?”乾宁帝看着此处冷宫都不如的景象,怒道。  疏长喻连忙回道:“臣……臣听闻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便不敢同陛下提起。”  “皇后的意思?!”乾宁帝一怔,接着便想起来景牧接回来以后的确是皇后要将功赎过、自告奋勇照顾他的。  乾宁帝最忌讳的就是人倚仗着自己的信任,做这种阳奉阴违的勾当的。  “来人!”他怒道。“请皇后来鹿鸣宫!”  “陛下圣明。”疏长喻闻言,不忘顺溜地拍了句马屁。  “这帮奴才,俱是阳奉阴违的厮!”乾宁帝尚不解恨,接着道。“朕原本拨了几人来伺候,如今影子都不见!”  趁着皇后还没来的空档,疏长喻抓紧了机会又开口道:“回陛下,微臣倒想……替这些宫人辩白几句,至少……请陛下莫要牵连他们亲眷。”  圣贤书读傻了的穷酸书生!  乾宁帝心头冷哼了一声,敷衍地开口道:“你且说吧。”  “是。这群宫人怠慢鹿鸣宫,一定程度也源自鹿鸣宫此地。”疏长喻低声道。“鹿鸣宫前朝起便闹鬼,陛下虽不知,但宫人妃嫔们无不讳莫如深。许是宫中没有其他闲置的宫殿,皇后娘娘便不得已将二殿下安置于此。宫人们许是也担心邪祟侵扰,故冒着抗旨的风险,对此地敬而远之。”  这一番话,哪里是替宫人们辩白?明明就是将皇后又一步朝火坑里推。  果然,乾宁帝听得这话,火冒三丈。  当初他询问景牧住处,皇后不过敷衍了一句,说寻了个风水布置俱佳的宫殿,他便没有再细问。  虽说当时也是自己根本不把景牧当个皇子看,随便敷衍两句便了事。可他是帝王,帝王怎么会做错事?  就在此时,太医从屏风后绕出来。  “回禀陛下。”太医跪下说道。“二殿下三餐不继,又用了变质的糕点。糕点久置,内馅便带了毒,故而引得二殿下腹痛。臣方才替殿下施了几针,一会开好药方,三服药下去,殿下腹中毒物便可清除。”  就在这时,皇后携着数十宫人疾步进了鹿鸣宫正殿,在皇帝面前跪下,匆匆道:“陛下恕罪,臣妾来迟——臣妾听闻,二殿下吃了疏郎中送来的糕点,便中毒了?”  疏长喻闻言,心头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  疏长喻:我不看剧本都不知道,景牧真的是个戏精。  景牧:都是少傅教得好。  疏长喻:竖子,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  景牧:少傅言传身教,景牧自当有样学样。  疏长喻:……。  景牧:除此之外,景牧还想要少傅言传身教地再教景牧些别的……  疏长喻:????我报警了!  ——  谢谢青春小天使的地雷!  照例评论区发红包嗷!  为什么突然天天发红包呢因为狗花突然找到了手机端发红包的方法诶嘿嘿!第10章 [捉虫]  前一日夜里,疏长喻回到府上时,便问了那糕点的事。  “昨日夜里少爷您喝醉啦!”空青委屈巴巴地告诉他。“便盯着那糕点不撒眼,非要让小的给您装起来。”  疏长喻屋里的糕点是从不隔夜的。若是当天没有吃完,夜里便都拿去丢掉了。疏长喻从前世到今生,都没吃过隔夜的糕点,故而也并不知道隔夜的糕点吃入腹中会是什么样。  这么一想,疏长喻心道,莫不是自己昨日带来的糕点过了夜,便腐败了,被景牧吃进去,引得他腹痛?  此时,皇帝闻言也转过脸来,直勾勾地看向疏长喻:“疏三郎,皇后这话是何意?”  皇帝身侧,皇后好整以暇地看着疏长喻。幸而昨日芙蕖来报,说疏长喻私自给景牧带了吃食。  疏长喻此时已断定景牧被自己害成这般模样,闻言居然丝毫没想对策,便跪了下来,对乾宁帝说:“回陛下。微臣……”  不等他说完话,屏风内的景牧骤然咳嗽起来,接着,里面窸窸窣窣,听那声音,似乎是景牧急着要下床来。  疏长喻顾不得回话,扭过头看向那边。乾宁帝也皱起了眉头,起身绕过屏风,走到景牧床前。  景牧见他进来,便就这么伏在床沿上,一双眼睛里泛着疼出来的红,喘着气轻声道:“父皇……”  他这模样,和他生母临死时的模样太像了。  这画面,牵起了乾宁帝久远的心结。他皱着眉,上前扶住他,说道:“牧儿有什么事,待身体大好了再同父皇说。眼下父皇定要替你做主。”  景牧摇了摇头。  “父皇……少傅确是私自带了一份糕点给儿臣。”景牧气若游丝,一双眼睛却坚定非常。“但……儿臣没舍得,便将那份糕点放起来了,就在书案边的柜中。儿臣夜里腹饥,只……只吃了一块芙蕖姐姐放在桌上的饼。”  芙蕖是那个平日里送饭给他的宫女,也便是皇后安插在这里的眼线。  乾宁帝闻言,心中已知晓皇后是恶人先告状,欺负那疏长喻木讷老实。这么一想,他颇有些咬牙切齿,隔着屏风,狠狠剜了那皇后一眼。  前些日子,宫里不知哪里传出了皇后与芸贵人的旧事。他略微一查,当初皇后的所作所为便尽皆水落石出。但他懒得追究那陈年旧事,皇后的母家又根基深厚。故而皇后将责任推给下人,他便将错就错,没再深究。  却不料,皇后竟是如此不知悔改。  就在这时,乾宁帝贴身的内侍已依言从书案边的柜中找出了一盘翠玉豆糕。  “不过一盘糕点,值得你如此珍惜。”乾宁帝瞥了那豆糕一眼,转回目光来,看他这虚弱模样,便又心疼起来。他叹了一声,道。“此事你不必担忧,只管好好养病。”  说完,他便转身去了外间。他抬手示意疏长喻起身,就像没看见皇后在这里一般,出声吩咐道:“传朕旨意。二皇子景牧移居钟郦宫,宫人俸给比照其他皇子增加一成。”  语毕,乾宁帝又吩咐道:“鹿鸣宫一应宫人,庭杖一百逐出宫去。宫女芙蕖,就在这院中杖毙了。”  乾宁帝常年不管后宫事宜,此时的安排处置便全凭心里高兴。他身侧的皇后闻言便是一惊,又从乾宁帝话里听出了不少玄机来。  ——宫里众位皇子,一应事宜都是有例可循的,偏偏这景牧比他人都高出一截来,那便是皇上有意把他往太子的位置上推了。更遑论钟郦宫更是离皇帝住所颇近,陈设布置也是极尽奢华。  ……果真这景牧留不得,她之前便不应该心软,没在他一回来时就取了他性命。 第9章 正如前世,自己若有心,不过些许时日便可挣脱疏长喻的束缚。可疏长喻既然手握大权才可安心,那他便乐得做个傀儡皇帝。  于他来说,做个上天入地的明君贤主,还不如当疏长喻的笼中之鸟快乐。……可若是疏长喻握不住这权力,反倒会遭吞噬,那他便不介意替他将这权力拿到,再塞去给他玩。  景牧话带深意,疏长喻却没听出来。他闻言心道这竖子果然胸无大志,语出惊人得快赶上晋惠帝的“何不食肉糜”了。疏长喻便冷下脸来,拿起那个鸟笼:“一会课后,微臣替殿下将这鸟放了。若这鸟儿自由都不爱,那若他日横死他人之手,便只怪得了自己了。”  说着,他便率先进了正殿的书房。  景牧乖乖地点头应是,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  景牧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无不宠溺地笑道,喜欢便喜欢,如何需要遮掩?今日不过一只雀儿而已,他若喜欢,他日自己星星月亮都摘来给他。  何须管这一只雀儿心中作何感想?  景牧自己心中兀自欢喜甜蜜着,丝毫没将疏长喻心中的别扭烦躁放在眼里。下场便是,今日课后,疏长喻破天荒地给景牧多布置了许多抄写解释的作业,且要明日课前完成。  景牧每日下午还要例行练武,再加上这作业,今晚便难睡得安稳了。  疏长喻布置完作业,便也没看他的反应,拎着那鸟笼扬长而去。  钟郦宫的一个小内侍跟在他身后送他出去,手里拎着他那书箱。待走出钟郦宫大门,小内侍凑上来问道:“疏大人,可需奴才替您将这雀儿放了?”  笼中雀儿似是听懂了小内侍的话,立在笼中啾啾叫了两声。  疏长喻听着那鸟鸣,垂眼看了它一眼,笑着对笑内侍道:“这雀儿想来也不愿出去挨饿,我便受累,养着这小物吧。”  作者有话要说:  疏长喻:我便受累,养着这小物吧。  景牧:请少傅受累,我也需要驯养_(:_」∠)_  ——  银喉长尾山雀,学名小肥啾(??),就是那种一大白团,小黑翅膀的小肥鸟!!  谢谢深海三文鱼小天使的营养液!  谢谢天涯旧路小天使的营养液!第12章   疏长喻回府后,去李氏处寻了个鹦鹉架。  李氏早年养过一只鹦鹉,毛色雪白,头冠威武,且会学人言,乖巧有趣又好看,李氏喜欢得紧。  结果后来一日疏将军喝醉了酒回家,李氏当时正与闺中密友在外小聚,不在屋中。那鹦鹉闻着酒味,在架上躁郁不安,便大声嚷嚷。疏将军半醉半醒中以为是个人,被吵得头痛,喝止了几句都无济于事,一怒之下便一拳打过去,将那鹦鹉打得登时从架上翻下去,死了。  为着那事,李氏将疏将军赶去书房睡了多少夜且不提,李氏恋旧,那鹦鹉架儿便一直没有扔。  “怎么我儿从哪里寻来了只鹦鹉?”李氏听他要鹦鹉架,颇为高兴地问道。  上次疏将军将鹦鹉打死,自己心里愧疚,却又死鸭子嘴硬,说李氏不务正业,养这些个消磨时光的玩物。李氏气不过,但也没再养过鹦鹉。  “没有,寻来了一只雀儿,关在笼里闷得慌。”疏长喻说。“母亲若喜欢,儿子便送来您这儿玩两天。”  李氏闻言欢喜,便叫丫鬟去将那落了灰的鹦鹉架翻出来擦一擦。  “这一说,你父亲昨日给你来了封信。”李氏说着,便叫人去里间桌上拿信。“门房错送到我这里来了。你今日既来,便将这信取回去罢。”  疏长喻闻言应是,将那信取了过来。  “我还未看里头写了什么。”李氏凑上前来,难耐心中的好奇。“你父亲鲜少给你来信,此时反正无事,你便拆开看看罢?”  李氏大家闺秀,从不愿做私下拆信这种有失风度的事。但李氏性子又活泼,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便只得凑来求疏长喻。  疏长喻哭笑不得,便当着母亲的面打开了这封信。  信一打开,扑面而来便是疏将军平日里训人的口气。  “为父听闻你打马游街居然从马上摔下,真叫为父大开眼界!一介将军之后,马都骑不稳,还是在京中养得太娇了!还不如将这官辞了,回雁门关来,好好练练你这男儿基本应会的骑马射箭罢!仅此一次,若日后再这般丢为父的脸,看为父不提枪回去,取你这竖子项上人头!”  这信既没有署名也没有题头,就这么骤然一大段话,夹着怒火和煞气。疏长喻多年未见父亲,此时看着这熟悉的口吻,竟不由得亲切起来,对着信便笑了。  可一侧偷瞄过来的李氏看着疏将军毫不客气的口吻,气得火冒三丈。  “这老匹夫!终日只晓得喊打喊杀,对自己儿子都能讲出这样的话!且待我修书一封,好好杀杀这老匹夫的威风!”  疏长喻闻言忍俊不禁,连忙去拉她。  “母亲,父亲可是好些年没回家过年了?”疏长喻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  “……确是。”  “儿子好久不见父亲,如今被父亲训斥训斥,反而心生亲切。”疏长喻笑道。“母亲若是要给父亲去信,便劝他和姊姊今年年关回家来罢。自大哥去后,咱们一家也是一直聚少离多。”  今年年后,便是北地辽国大举进犯,他父亲领命追击,却因后方争执导致粮草不继,军中大乱,最终困死北地。  虽说如今皇帝对他似乎已不再那般怀疑,但疏长喻仍旧心中不安。  李氏闻言怔了怔,叹了口气道:“便由我儿的意思,母亲一会便给你父亲去信。”  疏长喻闻言便安了心,拿到那鹦鹉架,便连着信一起带回了院子。  景牧说那鸟儿志在稻谷而不在蓝天,疏长喻还不信。待到给这鸟儿挪上架的时候他才晓得,景牧那话不假。  且不提这雀儿被锁住爪子时有多乖巧且不知反抗,待上了架子,便蹦蹦跳跳地去寻小碗里的食物,丝毫没有那笼中鸟应有的反抗。  疏长喻看它这胸无大志的小模样,一时间也被逗笑了,取过小水壶来给它添水。  “少爷。”就在这时,空青掀帘进来。“有一位大人来寻您了。”  “哪位大人?”疏长喻闻言,回身问道。  “回少爷,听那大人说,他姓叶,礼部的。”  疏长喻闻言皱起了眉头。礼部叶大人,若是没有意外的话,这位大人便是景牧的生母、芸贵人的兄长了。  疏长喻略一思索,道:“请进来。”  待那位叶大人被请进他的院中,疏长喻便认出,这位叶大人的确是当年叶清芸的兄长——叶清瑞。  叶清瑞如今年过耳顺,须发都已斑白。他看到疏长喻迎过来,便连忙躬身行礼,被疏长喻一把托住:“叶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叶清瑞凭着皇帝对亲妹妹的那点愧疚,在朝中也算平步青云,如今更是举足轻重。他叹了口气,也没多同疏长喻虚与委蛇,叹了口气,道:“本官今日来,实在是迫不得已,求三郎襄助的。”  疏长喻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  “三郎。”叶清瑞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泪水,道。“我只有清芸一个妹妹,当初清芸死得不明不白,我本不欲善罢甘休,可申冤无门,让妹妹死不瞑目。”  “叶大人节哀。”疏长喻面上带着遗憾又沉痛的神情,微皱着眉,打量着对方的神色。  他同自己说这些……是为何意?  接着,他便听叶清瑞接着说道:“当初我与家父冒险,将二殿下偷带出宫。可惜被皇后识破,不得已同二殿下失散。如今家父亡故,二殿下终得重回宫中。本官别无他求,只愿再见一见二殿下。”  疏长喻眉头皱得更深。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叶清瑞想同景牧攀扯,好寻个日后依仗。可景牧人在深宫,他不得面见,便从自己这里下手。  疏长喻闻言,露出了颇为为难的神情。  “疏某若是可以的话,定当肝脑涂地,以助大人一臂之力。”疏长喻道。“可……臣人微言轻,不过是个教书的。每日只身进出宫禁,实在想不到办法。”  “这三郎不必忧虑。”叶清瑞闻言忙道。“三郎只需帮本官将二殿下约出,届时本官上下打点,定能见殿下一面的。”  疏长喻闻言又顿了顿,接着拒绝道:“可是,大人。陛下对皇子攀扯外戚之事颇为忌惮。虽说芸娘娘早已仙逝,但大人不得不避嫌。大人的拳拳之心,下官感同身受。但……还请大人稍作忍耐,勿要多生事端。”  叶清瑞还欲再劝,却被疏长喻抬手制止了。  “叶大人,疏某胆怯,不敢铤而走险。”疏长喻深深行了一礼。“还请大人另请高明。”  他这坚定地送客的模样,让叶清瑞再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告辞。  待他转身出去,疏长喻抬头看着他斑白的头发和略显佝偻的背影,突然心中生出了些怜悯。疏长喻心想,这毕竟是景牧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天家父子,都是先为君臣,再做父子。唯有叶清瑞,才是景牧唯一称得上亲人的人。  疏长喻心想,许是回到了多年之前,便难以舍去这几分妇人之仁。若是放在前世,这人在自己面前人头落地都不会叫他生怜,更何况只是这般亲人不得见。  “叶大人。”待叶清瑞还没走远,疏长喻出声叫住了他。  叶清瑞回过身来。  疏长喻又深深行了一礼:“叶大人,非疏某不愿相助,实是二殿下刚回宫中,根基不稳,不宜生事。疏某知道叶大人慈爱心切,但还望大人若真心为了二殿下好的话,便多替二殿下打算,莫让他以身犯险。”语毕,他抬手,请叶清瑞离开。  叶清瑞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出声,行礼告退。  片刻,疏长喻便转身回去,继续给那小雀儿喂水去了。  “父亲,如何了?”待叶清瑞走出将军府,上了自家的马车,候在里头的他的二子叶承敬问道。  叶清瑞摇了摇头,道:“这疏家老将军迂腐,疏三郎也没好到哪去。这疏三郎胆小如鼠,一口便回绝了为父。”  叶清瑞当初是和父亲一同将景牧救出宫来。他比自己那妹妹大了十来岁,从小看着她长大。当时应她所求救下她孩儿,也是出自本心的。  可人到中年,上有老人要侍奉,下有儿女要打算,早就过了感情用事的时候。原本景牧回宫,分毫不受宠,叶清瑞便无意同他沾染,犹恐惹祸上身。可如今景牧不知如何得了皇上的青眼,虽说早先接受的教育不足,但胜在年轻,以后时日尚足。  叶清瑞几个儿子都非栋梁之才,他自己便要趁着自己尚在任上,早早替他们打算。故而景牧方一得宠,他便想尽办法要同他牵上线。  如今圣上体弱,且年胜一年的多病。也不晓得再过几年,就会要改换新君。  未雨绸缪,便当如此。  “那……”叶承敬听他这样说,便知疏长喻这儿路走不通。  “便得再寻他法了。”叶清瑞叹息道。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存稿的时候不小心把第十七章 发出来辣!等后面的章节更新以后再把十七章解锁掉,嘿嘿嘿_(:_」∠)_第13章   “你是说,叶尚书去找疏长喻了?”皇后斜倚在榻上,问那前来报告消息的内侍道。“那疏长喻可有答应他?”  “回娘娘,叶府里的人来报说,叶尚书寻别的门路去了。”那内侍回道。“应当是没答应。”  皇后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冷笑了一声:“同那个胆小如鼠的东西,能合计出什么大事来。”  语毕,皇后吩咐这内侍道:“你去给叶尚书那里递一条明路,就说本宫愿意帮他见见他这外甥。”  ——  第二日,疏长喻走进钟郦宫的宫门时,景牧像往常每一日一样站在正殿的阶前等他。 第11章 “无事、无事。”空青连忙道。  这一日,疏长喻走进钟郦宫时,景牧一直迎到了院中。  “少傅!”景牧一停在他身侧,便开口唤道。“景牧听闻,昨日父皇因为景牧的事……召见您了?”  疏长喻垂眼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接过身侧内侍手里的纸鸢,递到景牧手里:“拿去放着玩吧。”  景牧此时只顾着看他的神情,并没注意到手上接过的物事,接着问道:“少傅,父皇可有难为您?”  疏长喻闻言,垂眼看着他:“二殿下,您既知道陛下许会因此难为臣,为何还要不听臣的劝告,仍去同叶大人见面?”  “我……”景牧面上一时犹疑,面上却在打量疏长喻的神色。  “您既知道错了,也从中吃了亏,臣便无需再多言了。”疏长喻神情淡漠,嘴角还带着些笑。“陛下仁慈,并未为难于我。只希望二殿下以后多进良言,切莫刚愎自用,重蹈覆辙。”  说完话,疏长喻便颇为温柔和蔼地冲他微微一笑,抬手引向书房,道:“殿下,请吧。”  疏长喻看着他这公事公办的温和表情,一时间只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景牧看着他这模样,恍惚之间像是回到了前世自己做他傀儡的时候,二人的关系。景牧站在那儿,只觉得遍体生寒,心脏绞紧,教他的手也不由得收紧,紧紧攥着手里的纸鸢。  “殿下?”疏长喻见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唤了他一声。  景牧垂下眼,看向手里那个纸鸢。  疏长喻看着这少年神情复杂地攥着那纸鸢,皱了皱眉毛,问道:“二殿下莫不是今日不愿读书,想放纸鸢去?”  景牧闻言,垂首摇了摇头,道:“景牧只恨不能一日作两日用,不敢偷闲的。”  疏长喻闻言,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率先走了进去。  他心想,这小少年好生有趣。你平日对他厉声斥责,他分毫不见恼怒。如今好言好语地同他说话,他又跟你闹脾气。  这少年心,真是猜不透。  疏长喻这日下了课,便出门要走。临到门口时,想到这小子一整个上午都闷闷不乐的,便停下脚步来,回身面对着那书桌前的少年,问道:“二殿下,您尚且年少,不必对自己苛求过多。这春光正好,风也宜人,殿下可趁着春光放放纸鸢,也可舒缓身心,权作娱乐了。”  景牧闻言抬起头来,问道:“少傅能陪景牧一起放吗?”  疏长喻看着他那瞬间笼罩着光芒的模样,愣了愣,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拒绝他。疏长喻心头默念不可与之过密,勉强开口,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说完,他匆匆躬身道:“微臣告退。”便逃一般从钟郦宫离开了。  他的目光避开了景牧,竟被景牧那眼神弄得心头大乱,生怕亲眼见他眼中希冀的光芒熄灭。  景牧坐在书桌前,透过窗子看着他提着书箱飘然离去的背影,雕塑一般,动也没动。  见着疏长喻出去,那新从皇上的养心殿调来的宫女菡萏便率先进来给景牧添茶。  她原在养心殿伺候,虽一直伴着圣驾,但皇上身体虚弱,连后宫都不常去,更遑论临幸身边的宫女。菡萏生了副极好的相貌,不屑与宦官对食,只想找着机会接近主子。  却不料,屡次勾引圣上不成,竟被二皇子看上了。  那日二皇子的话犹在耳畔,让她心有飘飘然,甚至有些有恃无恐了。她径自走到景牧身侧,轻拢红袖给他添上茶水,温声道:“殿下,疏大人带来的纸鸢就在旁边,殿下可想放纸鸢去?”  景牧看都没看她。  菡萏自认对主子们拿捏得透彻极了。她看着景牧,也不急,就在他身侧立着。  “我不想放。”片刻后,景牧看向那纸鸢,道。“它若有一日飞得太高,便会离我而去,自己飞走的。”顿了顿,他又道。“可若就这么将它放在那儿,又是我拘束住了它,它怎么会开心呢。”  菡萏闻言,心道这果真是个多愁善感、心思细腻的主子。这种小少年,讲话跟吟诗似的,最是好拿捏。菡萏颇为妩媚地笑了笑,道:“殿下,这线是在您手上的。若是风大了,您便将它扯回来。若是风小,您便方它去高些的地方。这纸鸢不晓得收放,殿下还不晓得吗?”  景牧也不知听了还是没听,就这么盯着那纸鸢,片刻没有说话。  他那眼神,仿佛看的不是个纸鸢,而是一个人一般。  片刻后,他扬唇笑了起来,一时间朗朗如日月入怀,将菡萏都看呆了。  这二殿下……真的好看。  接着,她便见二殿下从书桌前起身,将那纸鸢拿起来,便像自己根本不在身边一般,独自拿着它出去了。  擦肩而过那一瞬,菡萏看到他垂眼看了那纸鸢一眼。  二殿下眉目含着笑,笑里又裹着情,恍惚之间,像是手中的不是个纸鸢,而是他的心上人一般。  菡萏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得一哆嗦。  这春日里的风,轻轻地一裹,便将那纸皮竹骨的小玩意儿带了起来,托上了清朗的碧空。  景牧抬头看着那被托上晴空的纸鸢,手里握着线,心中也是骤然一片舒朗。  任凭他如何上天入地,如何心怀伟业,任凭自己在他心中如何微不足道,只要自己将这线握牢了,其余的事,便随他去吧。  景牧这么想着,嘴角都染上了笑意,看着那纸鸢在空中如飞鸟一般翱翔,却仍旧被自己手中的线牵着。  就在这时,景牧听见钟郦宫门口响起了个顽童的声音。  “嬷嬷!我要那个!速速给本皇子取来!”  景牧侧目,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正站在自己宫门的门槛上,衣着华丽,身侧珠玉琤瑽。  赫然便是惠贵妃的次子,七皇子景淙。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黑化读条15%  疏长喻:??怎么回事!  ——  我发现消消乐真是太好玩了_(:_」∠)_沉迷消消乐不想码字←_←  另外!我用万能的天天p图改了封面色调!有木有突然觉得!一股高级感扑面而来!  快夸我_(:_」∠)_第15章   景牧晓得这混世小魔王。  惠贵妃作为一个母亲来说,是个率性的人。景匡为人沉默寡言,惠贵妃觉得无趣,便将那个嘴甜的幼子宠上了天去。这景淙自幼要星星得星星,要月亮得月亮的,直到前世自己登基了,他都还是个不问权势,只知享乐的皇城纨绔。  他瞥了景淙一眼,便抬手开始收纸鸢的线。景淙见他要收,也顾不上其它,踏着门槛便迈开小短腿跑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道:“本皇子说的话,你是不是没有听见?本皇子喜欢这玩意儿。”  说着,便劈手要夺这纸鸢。  但景淙毕竟只是个七八岁的孩童,虽下手没有轻重,但并不能奈景牧何。景牧一边收着纸鸢,一边低头,面无表情地警告道:“这是我的东西。”  “我看上了,那便是我的!”景淙嚷道。“本皇子命令你,快将它给我!”  景淙虽年纪小,但却知道这钟郦宫中的主子的来历。无非是他母妃为了收拾皇后,从民间随便寻来的野小子。这样的野小子,在自己的面前怎么能是主子呢?  他是个奴才。  这么想着,景淙的手劲儿愈发大了起来,又伸手去够那匝风筝线。  周围的奴才都不敢上前,只敢站在一边束手无策地看着两位主子争抢。  景牧见他的手勾在了那匝线上,便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将那线一举。却不料,景淙是为死都不愿剪指甲的祖宗,那小手上头指甲颇长,这么使劲儿一刮,便将风筝线刮断了。  细如蚕丝的风筝线被天上的纸鸢一扯,便朝天上去了。景牧抬手要抓,那又细又滑的线却从他的指尖一溜,上了青空。  景牧垂眼,没吭声,单手一把将那个刮断了风筝线的小胖子提了起来。  景牧回宫之前,在军中待过三四年。军队里可不管他是不是孩子,便叫他使那沉甸甸的武器。如今这几十斤的小胖子,在景牧手里,压根不费吹灰之力。  景淙本来见纸鸢飞走,可惜得大叫。此时被人提着领子,骤然双脚离地,领口的布料在对方手里拎着,卡得他喘不上来气。  这小胖子顿时吓得吱哇乱叫,蹬着腿去扒他的手,扯着嗓子喊救命。  “我方才说了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动?”景牧那一双眼睛沉得看不见底,隐含着怒意和煞气。他声音低沉,手下又丝毫不留情面,让那小胖子觉得面前这人似乎要将自己掐死一般。  景淙的眼泪顿时掉了下来。  春天的风并不大,那纸鸢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随着风往下飘。  景牧看见了。  他像丢个口袋一般,将那嗷嗷嚷着哭起来了的小胖子随手丢在地上,踏着钟郦宫的墙,便追了过去。  景淙如何受过这等委屈,更没被人一把摔在地上过。他只觉得通身骨架都被摔散了,尤其是那屁/股特别疼。虽说他不知粉身碎骨是什么感觉,可他打出生起就没挨过打,如今便觉得,粉身碎骨也不过如此了。  这么又疼又委屈的,景淙便扯开嗓子哭了起来。周围宫人都乱了阵脚,纷纷上来查看。  景淙的奶娘吓得直呼天老爷,便从钟郦宫跑出去要去寻惠贵妃。  景牧一路踏着红墙,追着那风筝到了半里外的一个树林里。那风筝就落在树林中的书上,薄薄的翅膀叫树枝扎破了。  景牧心中颇不痛快。方才才因郁结于心,将这纸鸢比作少傅,却没过一刻,就将这纸鸢弄坏了。  他三两下爬上那棵树,小心翼翼地将纸鸢从枝头取下来,将那破了之处抚平。  也不知回去是否能修好,景牧想。  他拿着纸鸢,走回了钟郦宫。  刚走到门口,便听里头哭喊声和安慰哄劝声兵荒马乱地交织在一处,显然是那小胖子还在此处哭闹。景牧皱眉,拿着纸鸢踏进了宫门。  那小胖子还坐在地上,光打雷不下雨地嗷嗷乱叫,眼睛里的泪水早就干了。  他将纸鸢交到一个内侍手里,让他拿进去放好,接着便独自走向景淙。  景淙一见他过来,向见着了个杀神一般,原本方才已经不痛了的奇经八脉又开始隐隐作痛的。他连忙闭上了嘴,眼泪却一瞬间珠子一般滚落下来,连带着鼻子都开始抽搭。他瘪嘴去忍,却没忍住,嗷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这次是真哭。  他用那小胖手去扯身边的宫人以寻求保护,却无一人敢动景牧。他只得泪眼朦胧地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看那个阎王似的二哥缓步走到自己面前,又拎小鸡似的,将他从地上拎起来。  “你弄坏了我的东西,竟还同我哭?”他问道。  景淙竟受着求生欲的指引,生平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向人道歉求饶:“我错了……二皇兄,我不是故意的……!”  小胖子自以为自己做了人生中最大的让步,可景牧却丝毫不将他的道歉求饶放在眼里。  “错了?”景牧冷声道。“说句错有什么用?”  景淙闻言,吓得使劲抽噎了起来:“我……我……赔……赔你一个!”  景牧冷笑了一声。  就在这时,宫门口传来了一声喝:“牧儿,你在做什么!”  景牧抬头,便见乾宁帝身侧跟着惠贵妃。 第13章 那之后,疏长喻颇为大方地在朝臣中适龄的女子中间,挑出家世品貌都佳的,一股脑儿塞进了宫里。其中还有几个心有所属死活不愿的,疏长喻也毫不留情地做了棒打鸳鸯的事儿,一分情面都没留。  他那时候心道,这景牧除了窝囊了些,哪里比旁人差了?这些个小姑娘未免太没眼光了些。  虽说他这事办的利索,也是他所做的事中少有的几件大方举动,可他心中仍旧觉得怪怪的。  这之后,丞相府中传出丞相夫人的好消息、七个月之后丞相喜得一位虽早产却足斤足两的麟儿,便都顺理成章了。  可唯独宫里却一点动静都无。每年都有打把适龄的官家女子往宫中送着,可直到疏长喻死,皇上膝下都空空荡荡。  这小子,怕是那儿不行。当时疏长喻这般猜测道。第17章   那边,丝绦听到疏长喻的问话后,丝毫没有多想,笑眯眯地答道:“是了,原先是皇上的镇元殿中的。前些日子,皇上给殿下赏了不少好东西,其中就有菡萏姐姐。菡萏姐姐貌美,人又温柔,殿下一眼就相中啦……”  丝绦独自与有荣焉一般地喋喋不休,疏长喻心中却合计了起来。  许是前世今生世殊事异,景牧的情窦也早开了七八年?  他就顿时想起了前世那件“非卿不可”的事。不知为何,此时再想到那件事,他心中又酸溜溜地不舒服了起来。  他心想,自己这辈子若是有幸,说不定还会像前世一般捡个便宜儿子,再过那种表面上情深不寿、可从未同床共枕过的生活。这小子倒好,还没等自己给他安排后宫三千佳丽,他倒是机缘巧合,先找着了那个“非卿不可”的人。  只可惜这小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主儿。  他们就这么一个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一个面上微笑点头、心里却百转千回地想着事的一路走进了钟郦宫。  正好撞进了那站在门口等着疏长喻的景牧眼里。  他便看着,这两人一个身着低阶官袍,一个穿着宫女服饰,面上有说有笑地一同走着。虽说那女子守规矩地落后了半步,可那一行一从并肩走来的身影,一瞬间和前世重叠在了一起。  前世,疏长喻和丹瑶郡主二人也是这般,一对璧人似的,踏着满宫春色,婚后第一日来给自己请安。  请安,他看到这样的场景,肝胆俱裂,如何能安?  景牧被勾动了前世他最不愿想起的那件事,身侧的手不由得慢慢收紧,指甲楔进了手心。  疏长喻却浑然不觉一般。丝绦进了钟郦宫,便向他行礼,提着箱子去做自己的事了。疏长喻便独自提着书箱,踏着洁净的汉白玉地面,行到了景牧面前。  疏长喻一见他站在这儿,一对眉便皱了起来。他走到景牧面前,不等景牧向他行礼,便托住他的胳膊,皱眉问道:“臣听闻殿下昨日挨了皇上的板子,如今可还要紧?怎么还站在这儿等臣。”  景牧嘴唇有些白,面上的笑容也是勉强的:“少傅,伤并不重,不妨事。”  “还说不妨事。”疏长喻见他站得都有些不稳,想来那板子打得是狠的。他皱眉道。“还不进屋去歇着?”  他正欲抬手扶他,斜剌里便伸出一双葱白细腻的手来,轻轻地便扶住了景牧。  “奴婢劝了殿下,可殿下却非来迎大人不可。”那宫女腼腆又妩媚地低头一笑,便扶着景牧往里走。景牧也没抬头,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便跟着进去了。  方才那匆匆一眼,疏长喻便看见了。这宫女生了副极好的相貌,芍药花一般,媚而不妖。方才看自己的那一眼,也是水光潋滟,百转千回。  此时转过身去,施施然扶着景牧进殿。那身段更是没得说,柳腰不盈一握,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果真是个尤物。  疏长喻的眉头皱了起来——这莫非就是那个菡萏?  他虽说几十年来感情世界一片空白,更没同女子怎么打过交道。但他眼光毒辣得很,只一眼,便觉查出此女并非善类,定然是个机关算尽,攀龙附凤的人。  这么想着,他原本便发堵的心中便更是不舒服。他心想,景牧就是这样的眼光?只晓得看皮相,根本看不到其他的?  当真是个蠢货。  这么想着,疏长喻也跟着二人进了殿。  景牧正由那宫女扶着,站在书桌边。他见疏长喻进来,面上又带上了笑意,道:“少傅,景牧不便做椅子,便就站着听课罢。”  却不料,疏长喻看都没看自己,也没回自己的话。他只看着菡萏,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这宫女看着面生,叫什么名字?”  景牧面上的笑容一僵,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气氛尴尬地静默了片刻。菡萏是个七窍玲珑的心思,闻言连忙回道:“回大人,奴婢菡萏,是从镇元殿里调来伺候二殿下的。”  景牧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嗯,好名字。”疏长喻闻言心道,果然是她,嘴上开口敷衍地夸了两句。他正开口想警告她两句安分守己,却不料景牧开口打断了他,并没让他之后的话说出口。  “你先退下。”他冷声吩咐道。  菡萏连忙退下。  疏长喻顿了顿,心里更是窝了一团火——好小子,这个时候就知道为了美色忤逆少傅了。从前那般对我唯命是从,如今要训这小姑娘两句,却是不允许了?  他抬眼看向景牧,却发现景牧也在看他。  景牧暗地里紧紧攥着拳头,面上却分毫不显。  他将菡萏留在身边,纯粹是因为此女留有大用。之前留她时自己心中还有些犹豫,因为这女子的面容有三四分像那丹瑶郡主。  虽说前世自己统共没见过那女子几面,可疏长喻身侧的人,纵是化成灰,她的样貌自己都是记得的。  他只急功近利地想早一些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好早日将疏家满门护在羽翼之下,不得已才留了此女。却不想这一世……少傅居然真的注意到了她。  景牧五脏绞在了一处,眼睛也发红。他紧紧攥着拳头,压制着自己想直接上前将这人压制在身下,去质问他、亲吻他、强迫他的冲动。  为什么?前世他对丹瑶郡主“非卿不可”,这一世又能被菡萏吸引了目光。若是他喜欢的只是一副皮相的话,为何独独自己不行?  景牧一瞬间有些恨疏长喻,想将这个薄情寡幸的人干脆毁了。可一旦自己对上了他的目光,心中那种灼烧五脏的疼痛恨意,又化成了清泉一般的柔情,夹裹着无奈,束住了他心中咆哮着的那只野兽。  他对谁都能心狠手辣,唯独对这个人只有无可奈何。  疏长喻看着他那抿嘴红眼的模样,那些想好好教训他一番的心思也偃旗息鼓了。他叹气,心想,许是这小子从来得到的太少了,才会眼皮这样浅。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对自己这个罪大恶极的长辈百般依赖。他如今还受着伤,自己这是何必呢?  教训引导他的事,留待日后慢慢来吧。  这样想着,他开口道:“景牧?”  景牧只是看着他,没出声。  疏长喻又叹气,走上前两步,扶住他的胳膊,道:“站在这里做什么呢?你身上有伤,经不住这样久站。你去榻上趴着,若一定要读书,臣便就在榻边给您讲。”  动作间,他触到了景牧的手。这小子的手竟是凉得像冰一般,出了满手虚汗。  “……疼吗?”疏长喻问道。  景牧闻言,抬起眼睛看向他。那一双小犬一般的眼睛,眼眶通红,含着水光。  “……疼。”景牧低声道。  这隐忍低沉的一声,让疏长喻心里的戾气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他抬起手来,扶住了景牧的肩膀,引着他去了榻上。  “疼还一定要站着,是不是傻?”  路过那桌案时,景牧侧眸看了一眼那只放在上头,破损了的风筝。  果真,不能由着它自己飞的。  ——  景淙的屁股磕青了一大片,一挨东西就疼。  那日惠贵妃叫来了太医,诊断了多次都没诊出什么大碍来。惠贵妃自然不信,扯着那太医叫他反复诊断了半天,依旧无果。  最后,惠贵妃干脆自己下了结论,把景淙按在宫中,所有课都停掉了,让他好好静养个十天半个月。  这可把景淙乐坏了。他平日里最痛苦的时光便是每日去皇子所里待的那些时间。先生们讲的东西不知所云,他又只能坐在椅子上傻子一般的听。碰见运气不好的时候,还得咬着笔杆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课后作业憋出来。  实在是太痛苦了。  可这下好了。他每日只用在母妃宫中吃点心玩玩具,除了坐椅子的时候屁股有点疼以外,简直万事顺意。他甚至都想,干脆以后隔三差五就去撩扯撩扯他那个暴躁易怒的二皇兄,挨几顿打,以后再不用去皇子所受那些苦。  可是,没过两天,景淙又觉得无聊了。  惠贵妃连正殿都不让他出,他纵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只能在这方寸之地中翻跟头。景淙最受不得这种拘束,只觉得闷得发慌。  可他为了不上课,一见母妃便要嗷嗷乱嚷这里疼那里难受,所以更是出不去门的。  于是第三天,景淙趁着他母妃去厢房里午睡的时候,偷偷溜出了正殿,跑到院子里的花丛中刨小虫子玩了。  果然广阔天地,才是大有作为的地方!  可这小虫子还没刨两只,景淙便觉得自己后脖颈被谁拎着,提溜着站起来。  他是偷偷跑出来的,被偷袭了也不敢嚷。只好憋屈地挣扎着,被那个人扯着领子,拽到了一边的大树背面。  这会儿他才有机会回过头去看是谁这般胆大包天,却没想到这个袭击他的人,是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哥哥景匡。  “今日晨起你还和母妃说你浑身都痛,现在倒有功夫偷跑出来玩了?”景匡冷着脸,一张粉嫩嫩的小脸板得严肃极了。“是不是装病呢?”  “没有!”景淙梗着脖子。“就是突然不疼了!”  景匡一把掐住了他的小肥脸:“还撒谎?明日随我去向二皇兄道歉,道完歉就去皇子所上学去!”  景淙原本最不怕他这个哥哥,可此时景匡冷脸瞪眼的模样,看起来凶极了。景淙向来是个欺软怕硬的性格,原本满口顶撞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算了,万一兄长跟二皇兄学会了打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赶脚最近几天的评论区好冷清噢_(:_」∠)_是不是情节有点没意思鸭_(:_」∠)_想听姑娘们提意见嘤嘤嘤第18章   第二日一早,景匡便要扯着景淙出去。  谁知道景淙泥鳅似的,抓着他没注意的机会便从他手里溜走,直往自己母妃的正殿里去了。  景匡连忙要去扯他,二人便在那正殿进门处拉扯了起来。  “上哪儿去?”昨日皇上没来惠贵妃这儿,直到这两个孩子出门,惠贵妃才堪堪睡醒。听着外头景匡和景淙拉扯的声音,她颇不耐烦地探出床帐,问道。  “回母妃,淙儿大好了,昨日已能出门跑跳了。”景匡坦然道。“儿臣这是要送他上皇子所去。”  景淙闻言,连忙要出声辩解。可这会儿的惠贵妃光顾着多睡会儿回笼觉,哪里管得着他,便挥挥手让他俩快去,便躺了回去。  景匡便将他一扯,押解犯人似的将他带了出去。  “我不去二皇兄那里!”刚出宫门没两步,景淙便又扯着景匡不走了。虽说他前两日过逍遥日子的时候,满心想着若以后再不想去皇子所了,就再去二皇兄那儿讨顿打。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又吓得退缩不前了。  又让我去给二皇子道歉,又让我去皇子所,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呢!  “你弄坏了人家的东西,还害人家受罚,我还一直没有训你呢。”景匡皱眉道。“哪有你这般不讲道理的?”  “他还打我了呢!”景淙道。“再说了,要不是他非要和父皇顶嘴,父皇能气到打他嘛?那可不是我的错了。” 第15章 疏长喻闻言,心中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他。  “……谢行圭?”半晌后,他声音滞涩地问道。  “你别拿这眼神看着我!”戴文良见他这样,恼道。“我知道她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可我戴文良不必拿妻子娘家当靠山!打前年我在元宵灯会上遇见她,便已下定决心,这辈子非她不娶了……”  疏长喻却骤然起身,因起得急了些,动作都有些踉跄狼狈:“我失陪一下。”语毕便往一边的房屋那里走去。  “哎——?”戴文良没反应过来,伸手也没拉住他。他看疏长喻那模样,像是落荒而逃似的,皱眉自言自语道:“怎么同那群老古板一个德行……”  疏长喻匆匆行至那屋后面。那屋后便是个空院子,没人来往。他刚转去那里,便腿下一软,靠在了墙上。  谢行圭……怎么会是谢行圭呢……。  前世,他刚当上丞相,便一手将大权全揽了过来。那时候便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御史,连日参他,甚至在朝中对他破口大骂。他当时胸中仇恨淤积,又才掌大权心浮气躁,便干脆寻了些罪名,破了朝中不杀文官的规矩,把这御史的九族诛了。  家中孩子女眷,无一幸免。  这御史,便叫谢行圭。  他没想到,自己前世泄愤一般的举动,杀的竟是戴文良的心上人。  怪不得他前世领兵回来,便被家里骤然安排了一桩亲事。难怪他辞官离去的时候,看自己的眼神那般冰凉陌生。  自己前世……当真是个恶贯满盈的鬼怪。  前世时,自己还嘲讽他,说他不懂什么叫血海深仇。他分明是懂的……那血海深仇,便就是与自己的。  疏长喻双手指尖冰凉,紧紧地握成了拳。他双腿颤抖,嘴唇也惨白地紧紧抿着。  他微微仰头,眼前就是碧蓝如洗的一片苍天。这老天为什么不让他直接死呢?他作恶多端,深恩负尽,为什么放过他?  让他重走这一遭,是教他赎罪吗?  “疏三公子。”就在这时,疏长喻身侧响起一声清朗带笑的唤。  疏长喻侧目,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前世,就是这副面孔在景牧登基大典那日,带着这样的笑容站在他的牢门外。也是这幅清朗带笑的口气,对他说:  “早闻敬臣多智近妖,这一年下来,果真襄助在下平步青云了。如今新皇登基,恶人皆落得该有的下场,敬臣也当放心了罢?”说完,他笑了起来。“放心了,便可含笑九泉了。”  那日,若不是景牧的亲卫及时赶到,自己便早已被这人指使狱卒用白绫勒死了。  时至今日,疏长喻都记得。他当时被勒住喉咙,气息微弱,神智逐渐消散时,这人温声道:“敬臣这腿,便是在下的手笔。敬臣喜欢吗?实在是在下怕这牢门锁不住敬臣,一定要断了你的腿,才可放心。”  这话,便是从他那个一见如故、引为此生知交的挚友口中说出来的。  若不是这人,疏长喻就算是罹受了残疾、牢狱和亲人尽失的痛苦,也仍旧是那个风光霁月的疏长喻。可这人,是疏长喻最黑暗的那两年里唯一的光芒。两年中,他心中除了悔恨和痛苦,便就是日日夜夜地替这人谋划——或者说,替他二人谋划。  他二人一起,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将这天下当成一盘棋局,一起下赢了。  可这人这两年,也是把自己当个棋子利用的。如今用完了他,便要毁了这棋。  当时,疏长喻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景牧的宫殿中。可周围一片金碧辉煌,在疏长喻眼中便像是阴曹地府一般,黑白一片。  他自己,就是个已死的人了。  已死的人,就该下地狱。身在地狱,便定要做恶鬼。  作者有话要说:  疏长喻前世的确不是个好人辣……虽然是真的很受欺负,但众人皆浊,他也不应当同流合污,做和他们一样的事情  不过说说容易,落在谁身上,保持本心都是件很难很难的事  人无完人,希望姑娘们依然能喜欢疏丞相!第20章   陈年旧事,疏长喻该计较的早就计较过千百遍了。如今看来,都不过是寻常的往事,像看他人的故事一样,心中难起什么波澜。  当时他醒之前,景牧便早就派人将樊俞安斩杀在牢中了。就连他那个当知府的父亲,都带着一家老小被押解回京了。  疏长喻当时连樊知府的面都没见,便轻飘飘地下令将他一家杀了个干净。  如今也算是扯平了。  只一眼,疏长喻便端正地站在原地,手指仍旧是凉的,面上却是和煦得紧:“樊公子。”  樊俞安笑着问他:“疏三公子在此处做什么呢?何不快入席去?”  “方才在河边便看此处屋侧露出了些青翠。”疏长喻眼光一扫,便开口道。“听闻周大人好柳,从江南挪了些来。在下附庸风雅,恰好也有这爱好,便私自来赏玩一二。”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笑道。“这院中的那株金丝柳,江南倒是常见,在下还是头一次见有人将它养在京中。”  说完,他也没给樊俞安攀谈的机会,便抬手让道:“快到了开宴的时间,不便在此逗留了。樊公子,一道入席罢?”  樊俞安笑着点头,便顺着他引的方向,和他一同往前走。  “不知是不是樊某想多了,”樊俞安笑道。“樊某有心结交疏公子,不过疏公子似乎——并不太待见樊某。”  自然不待见你。甚至若这一世你再动什么手脚,我定要第一个杀你。  疏长喻面上却是如沐春风:“确是公子想多了。在下为人惫懒,待谁都是如此,还望樊公子不要见怪。”  语毕,他朝着樊俞安一拱手,头都没回,径自去戴文良身侧坐下了。  “你方才怎么了?”戴文良凑过来问道。  疏长喻面不改色:“突然腹痛,便行个方便去。”  戴文良闻言点了点头:“怪不得一去这么久……”说着,他便从自己另一侧案头的盘中摸出个梨来,递给疏长喻。“这个好吃!听说是西域运来的,甜得很!”  疏长喻哭笑不得地接过那梨:“我这边也有。”  他往自己另一侧瞥了一眼,竟是琼林宴那日,皇帝委派他做少傅时,提醒自己回话的那个榜眼郎詹群。  疏长喻慢条斯理地咬了口梨,果真满口清甜。他笑着冲詹群打了个招呼:“詹公子。”  詹群本就不善言辞,看他同自己打招呼,连忙跟着腼腆地笑起来,面颊上旋起一对儿小梨涡:“疏公子好。”  如今宴上的人来了七七八八。疏长喻高中状元,早就是才名在外。如今见他入席,便有不少人起身离席,来他这儿同他打招呼攀谈。  疏长喻也不耐烦跟人应酬。但文人们都骄傲得紧,宁可挨杀挨剐,也不愿被拂了面子。疏长喻前世纵是权势滔天,却仍颇受文人之苦,最后还是被这些文人和宦官联手,在宫中除掉的。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故而,疏长喻就算心比天高,也不敢怠慢这些人。  他原本心情便不佳,一番应酬下来,只觉心中郁结,烦躁难耐。旁边的戴文良倒是看戏一般,小声地啧啧称奇,看他应付。  待宴会将开,疏长喻身边的人才散去。他抬袖掩口喝了口茶,低声对直冲自己乐的戴文良道:“看你平日骂他们骂得欢,今日怎么见了他们这般高兴?”  戴文良理所应当道:“他们来烦你,又不是烦我。他们烦你,我还觉出些有趣来。”说到这儿,他还嘿嘿笑了起来。  疏长喻瞥了他一眼,没再言语,只待戴文良转开目光时,将自己的梨核丢进了戴文良的酒爵中。  这教另一侧的的詹群吓得大惊失色:“疏公子,你……”  疏长喻面带微笑,从自己案上的盘中拿起一个梨来,递到詹群手中,打断他道:“这梨甚甜,詹公子尝尝?”  这一日曲水流觞时,那水中的杯盏,摇摇晃晃地,第一个停在了戴文良面前。  戴文良字都认不全,饮酒和作诗中,自然选了前者。在众人的瞩目中,戴文良毫不犹豫地拿起酒爵,笑着朝周围人敬了敬,豪气云天得像是要出征的将军一般。  他方举起要饮,面上的神情便僵住了。  他盯着那杯中,神情顿住。片刻之后,他面上笑容凝固,将那爵颤巍巍地放了回去。  “我……”他看着周围书生们疑惑的表情,顿了顿,接着笑得比哭还难看,磕磕巴巴地道。“我还是……作诗罢。”  他这一句话,可算是语惊四座。  来参加周三公子的曲水筵的,有今年从全国各地考来京城的书生,也有不少年年和周三公子一伙混迹在一处的京城公子哥。  那些书生不晓得戴文良,这些公子哥可是最知道他的——戴文良这么个大字认不全的大老粗,从前被迫前来赴宴,是宁可喝死在这河边,都不会念一句诗的。  如今怎么……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更没有叫好的声音。只剩下这人工挖制的河流,哗啦啦地从众人面前流过。  疏长喻噗嗤笑出了声。  前头,周三公子连忙打圆场,给这大老粗出了个简单的题:“戴公子要以诗作引,当真是好极!今日春光正盛,不如便以这春为题,作首绝句罢。”  若是其他文人,定是要起些难题好给大家卖弄的。要么卡韵脚,要么定平仄,甚至于干脆鼓动着这人作首赋来,供大家一起品鉴。  可如今这咏春绝句,都将戴文盲难倒了。  “春……春……”戴文良心中大骂。这春天有什么好写诗的!不过是鸟叫草绿,太阳大得人心烦,有什么可吟咏的!  半晌,他红着脸,吭哧出一句来:“……春眠不觉晓。”下一句便忘了。  席间便隐隐透出一些偷笑声。  周三公子又连忙出声来打圆场,道:“戴公子,这诗得自己作,吟咏前人的是不算数的。”  自己作?戴文良怕是连前人的牙慧都拾不来。  就在这时,疏长喻轻笑着开口:“作不出便罢了。戴公子身为武官,那是保家卫国的,哪会吟诗呢?戴公子不必勉强自己,便将这杯酒饮了罢。”说完,他将自己案头的酒爵拿起来,递到了戴文良面前。  虽说要捉弄他,也当适可而止,别真拂了他戴家公子的面子。  虽说将这一茬揭过去了,戴文良仍坐下之后狠狠甩了个眼刀子给他:“好小子,捉弄人的本事还真是了不得!”  疏长喻神情颇为无辜,冲他咧嘴一笑。  这日宴会到了晌午便结束了。  虽从头到尾都坐着的,但诗词往来仍旧劳神费力。疏长喻体弱,未到宴会结束便觉得疲乏了。等众人要散时,他便起身向周三公子告辞了。  他方转身要走,便觉有个人伸手拉住了他。他回过头,竟又是那个樊俞安。  “疏三郎今日晚上可有空?”他笑道。“光吟诗喝酒哪里尽兴。黄公子在鲜萃楼定了一桌酒菜,疏三郎可赏个面子?”  “实在抱歉。”疏长喻此时疲惫,连笑容都欠奉,便一口拒绝道。“疏某疲乏,便不叨扰了。”  樊俞安闻言,面上笑容竟是更甚:“巧了。某也不愿凑这个热闹,正打算回住处去。某前些日子方得了副好棋子,早闻三郎好棋,不如同在下手谈两局去?”  疏长喻只差冷笑。  这樊俞安两辈子下来,拉拢人的方式还真是一点没变,分毫创意都无。  只恨他当初单纯,还真把这一起饮酒下棋、作诗论道的伴儿当做了挚友。  “樊公子。”他干脆停下脚步来,眼神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神情讥诮地说道。“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疏某也深以为然,不愿与公子深交。也希望樊公子与人相交时,多看看人眼色,莫让人把话说得太通透。”  纵是樊俞安,听到他这番话都面露了尴尬。  “我……某不过是观三郎风骨舒朗,如亭亭风竹,同俗世众人皆不一样,便……” 第17章 “下次再不可如此了。”顾兰容却是丝毫不留情面,皱着眉又来训她。“家里哪个不担心你弟弟的身体?唯独你是个粗神经,把他当军营里的老爷们儿造呢?”  疏长岚连忙低下头去,神情虔诚地受训。  顾兰容本就是个闺阁女子,平日里说话轻声细语的,如今训起人来也轻声细语的。疏长岚听着,便觉得像是春日里的小雨打在脸上,暖融融湿漉漉的,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毕竟是个在军营中挨足了军棍的二皮脸了。  ——  顺喜从十二岁净身入宫起,便在皇后身侧侍奉了。除他之外,他家里的几个兄弟都仰仗皇后照拂,就连他唯一的妹子都嫁给了贾府的家生子。  他给皇后收集各路消息,也有些年头了。  这日上午,他正换下班来,往自己的住处去。刚路过一处僻静路口,便觉被人扯住了衣服。他正要转身,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道一带,扯到了角落中去。  他胆战心惊地抬头,看到了一张带着笑的面孔。  这人身条修长,比他高出小半个头来。虽一副少年面容,可五官却已经有了锋利英俊的影子。  赫然就是二殿下。  “……奴才见过二殿下,给殿下请安。”他毕竟是在皇后身侧见过了大世面的人,只慌乱了一瞬,便恢复了常态。  景牧笑着看着他,拍了拍他肩膀道:“轮值了一夜,挺辛苦的罢?”  他这突如其来的寒暄,让顺喜颇为摸不着头脑。  “多……多谢二殿下关心,这都是做奴才的本分。”  景牧笑着接着道:“我知道。你呢,一家人都在皇后手底下讨生活,不可能不尽心尽力,对不对?”  “二殿下这话……”  “所以偶尔从各处拢些我宫里的消息献给皇后,也是迫不得已,对吧?”  顺喜背后的冷汗登时窜了出来。他连忙跪下,道:“二殿下您这话便不知从何说起了,奴才不过是伺候皇后娘娘起居,哪里去寻来您的消息?”  “无妨,我都知道。”景牧笑道。“不过,你应当还不知道,菡萏被父皇赏给了我罢?——也对,这事儿,皇后怎么会让你知道呢?”  跪在地上的顺喜登时抬起头来。  他不知道景牧是从哪里知道他与菡萏姑娘的事儿的。宫里寂寞,宫女太监们结个对食,是常有的事。他心悦菡萏姑娘良久,但菡萏姑娘为人羞涩内敛,故而鲜少回应他。  但他知道,菡萏姑娘没像拒绝别人一样拒绝他,那便就是早晚的事儿了。  景牧看他这反应,笑了起来:“菡萏在我宫里,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你也应当知道,杀了她抑或收了她,如今都是我一句话的事了。”  “求二殿下手下留情!”顺喜噗通跪在地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我手下留情了,谁对我手下留情?皇后可不打算让我好过。”景牧笑着,慢慢蹲下身去,道。“一侧是全家上下,一侧又是心上人,挺为难的,是吧?”  景牧看到,顺喜的头抵在青砖上,地上啪嗒落了两滴晶莹的水。  景牧在心中笑叹。这皇后着实不会用人——手下最为信任的心腹,这般年轻不经事,还有诸多挂念在身,那不是将把柄往人家的手里送?  “我不是恶人,也不愿为难你。”景牧笑道。“相反,我今日还是来给你递好事儿来的。你带着我今日给你的消息回去,必得重赏。”  顺喜抬头,通红的一对眼睛下是两双泪痕。  “回去告诉皇后,我今日在此堵住你,强迫你将衣服和腰牌交于我手,要今夜溜出宫,去见叶尚书。”他说道。“今日最好的计策,便是在我回宫时,和陛下一起将我拿获。若是运气好,便可顺水推舟,让陛下将我随便封个亲王,赶出宫建府去。这些话,记住了吗?”  “这……您……?!”顺喜面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如今宫中几位皇子,按年龄说,应当出宫建府的是大皇子,可几位皇子都盯着那太子之位不撒眼,若是被封了王,那立太子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若是大皇子都未建府,二皇子就出了宫……那二皇子这行为无异于自断后路。  景牧懒得跟他解释,道:“你不必知道缘由,只需告诉我记住没记住。你若是这事儿办妥了,我便做主将菡萏许配给你做妻子。若是没有办妥……怎么处置她,便是看我的心情了。”  顺喜仍旧一脸怔忡,紧紧盯着他。  “记住了吗。”景牧皱眉,重复道。  “记……记住了。”顺喜磕磕巴巴道。  景牧闻言点了点头,从他腰上轻飘飘地将腰牌扯下来,在手机掂了掂,道:“脱吧,外袍外裤和靴子留下,就可以滚了。”  于是,这一日天色渐晚的时候,将军府迎来了一位客人。  “门口那位公子说,在家中行二,是三公子的弟子,今日前来探病的。”门房的小厮去李氏那里汇报说。  疏长岚和顾兰容此时正在李氏处喝茶,疏长岚闻言,奇道:“敬臣什么时候带学生了?自己就是个半大少年,如今还当夫子了呢?”  却见李氏大惊失色,从位置上站起身来:“家中行二,又是敬臣的弟子,那不就是……宫里那位二殿下吗!”说着,连忙吩咐小厮:“还不快请进来!”便急急地往外迎。  疏长岚和顾兰容二人闻言,皆是神色一变,跟着朝外去。  顾兰容皱眉急道:“这位殿下怎么跑来了这里?宫中门禁最是森严,哪有皇子随便出入的道理?”  李氏也无甚主意,只急匆匆地跟在门房身后去了门口。远远地,便见门口有个身长玉立的少年,穿了身短手短脚的太监服饰,站在门口静候。  见到他们几人出来,那少年冲着他们微微一笑,便抬步走了进来。  “这二殿下生得真英俊!”疏长岚一见他,便叹道,被顾兰容一扯袖子,才讪讪闭了嘴。  方走到李氏面前,他便躬身要行礼,被李氏一把扶住:“殿下折煞老身了!”说完话,她便示意门房快将大门关上,莫太过引人注目。  “先向疏夫人道个歉,”景牧抿嘴笑了笑,神情腼腆,看起来颇为乖巧。“我在宫中听闻少傅染了风寒,心中担忧,便偷溜出来看看。不请自来,还望疏夫人不要怪罪。”  “说什么怪罪!”李氏看着这孩子,只觉得他颇讨人喜欢,但心中仍是担忧。她看着景牧身上的衣服,道。“殿下此番出来,可是背着皇上的?若是让皇上知道了……”  “嗨呀,娘,您看他衣服腰牌齐全,什么都不缺,定是光明正大地出来的。”疏长岚说着,便走上前去。“肯定神不知鬼不觉,娘您不用担心!”说着,便扯过景牧道。“走,姐姐带你看你少傅去!”  “又不是你弟弟,称什么姐姐!没大没小的。”李氏斥责道。  疏长岚见这少年第一眼,便觉得颇为亲切。景牧抬头看向她,笑得也是温和乖觉:“多谢姐姐。姐姐在雁门关的威名,景牧从前在行伍中时,便如雷贯耳。”  二人便就这么一见如故地朝着疏长喻的卧房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疏长岚:叫姐姐!  李氏:没规矩!  景牧:岳母大人,姐姐并没说错……  李氏:你喊我什么!!  ——  突然有点想把疏长岚和大嫂凑成cp……我是不是疯了!  另外,渣作者开了篇沙雕小短篇就在作者专栏!感兴趣的姑娘可以去看一看!  下章送初吻:d第23章   疏长喻病中,做了个冗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浑浑噩噩地,看着疏家人各个死尽。而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报复谁。总之,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手握着万里江山,脚踏着遍地尸骸。  尸骸堆成的山上,风刮得特别冷。他的腿在发抖,却不敢低头。他一低头,脚下那些死去的人的面孔便会映入他的眼帘。有仇敌,也有亲朋,还有更多不认识的人,死在自己足下。  后来,他被人从那尸山血海上扯了下去。  是满朝文武百官和后宫的宦官内侍。他们举着匡扶正义的大旗,软禁了景牧,囚杀了他。  他原本松了口气,可却是从山巅的寒风中坠入了冰窟里,那冰窟似是没有边际,让他一直往下坠,坠不到底,只觉得周边越来越冷,冻得他五感全都麻木了。  他四肢都动弹不得,只有双唇颤抖着,毫无意识地低声求救着。  就在这时,一处热源靠近了他。  是景牧。  他心道,这傻小子跟来这里做什么,想伸手把他推出这片寒潭。可他却动弹不得,任凭景牧带着无边的温热拉住他,将他裹入怀中。  接着,他眼睁睁地看着景牧闭上眼,神情虔诚地凑上前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寒潭也瞬间消失不见了。而他自己,则魔怔了一般,竟顺着那个吻索取了起来,从对方唇畔汲取温暖。  疏长喻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  他微喘着粗气,觉得喉咙疼痛欲裂,可不知为何,嘴唇却是湿润的。他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一片。隐约中,他看到床前坐了个人,似乎是景牧。  梦中的场景顿时又清晰无比地撞入了他的脑海。那个吻温润潮湿,携着无边的深情,将周围的寒潭都融化成了虚无。  温暖且缠绵,把疏长喻的心都裹得热乎乎的。  疏长喻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嗓音沙哑粗噶。接着,他床前那人连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动作轻柔地顺着他的背。  凑近了,疏长喻透过模糊的视线看见,这人就是景牧,穿了身滑稽的小宦官的服饰。疏长喻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景牧的唇上,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的嘴唇也是湿润的,面上还隐隐带了些红。  疏长喻咳过一轮后,头晕眼花,喉头灼烧,深深喘了两口气。那边景牧已将一杯热茶递到了他的唇边。  疏长喻喝了两口茶,才将气顺通了。他抬眼看向穿着内侍服装的景牧,哑着嗓子问道:“殿下怎么在这?”  疏长喻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惹人怜爱。  他此时披散着一头柔顺的头发,只着中衣,眼眶通红,因咳嗽而胸口起伏着喘息。  这场面落在景牧眼里,让他不自觉地某处一抖擞,竟隐隐要立正敬礼了。  加上上辈子,十来年,他可从没见过疏长喻这样。  更遑论才他见疏长喻梦魇中嘴唇颤抖地呓语着,心下起了念头,便凑上前偷吻了他。如今那冰凉柔软的触感仍在唇畔,这人又红着眼眶,眼带水汽地看着他。  景牧耳中嗡鸣,已听不清疏长喻在说什么。  他将茶水放了回去,半揽着疏长喻的肩,想扶着他躺回去:“少傅,您醒了?”  这么近的距离,让方才疏长喻梦里的场景又跳到了他的眼前。他触电一般,从被褥中伸出手,一把将景牧推远,又重复了一遍:“殿下为什么在微臣这里?”  疏长喻病中,手劲极小,根本推不动景牧。景牧一怔,慢慢站直了身体,低声回道:“……少傅生病,景牧不放心,便偷溜出来看看。”  他这幅模样,让疏长喻心头大乱。  从前疏长喻也见不得他这乖巧可怜的样子。可现在疏长喻心境却变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梦中梦见那样的情形,这是他前世今生都没有遇见过的。  他在梦中,和景牧接吻了。  疏长喻闭上眼,不再看他:“回去。”  此时夕阳西下,暖红的阳光从天际透过窗户,将屋内笼罩得一片橙红。方才景牧将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如今屋中就这两人,无端生出了一片温情和暧昧。 第19章 疏长喻心中明了。单是修条官道那点银子,不至于乾宁帝夸了又夸,当着众人的面夸不够,还要扯去后头私下接着夸的。可乾宁帝要见他,无非也就那么些事。他除了修了条官道,就是带了个皇子了。  定是那个皇子的事。  果真。  “朕打算给牧儿封个亲王,就此出宫建府。疏三郎觉得如何?”他这般问道。  “简在帝心,乾纲独断。”疏长喻早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话,声音没什么起伏波澜地垂首道。“陛下此番决策,自然英明。”  乾宁帝闻言,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陛下。”疏长喻又道。“既然二殿下打算出宫建府,那么日后封为亲王,断没有仍旧延请少傅的道理了。”他说。“既然如此,那臣也斗胆,向陛下辞去二殿下少傅一职。”  这样,他只做个修河道的小官吏,既免遭乾宁帝猜忌,又能远离景牧,让自己那突发的非分之想沉寂下去。  乾宁帝闻言,皱了皱眉,问道:“景牧如今学了多少东西了?”  “回陛下,诗经只讲了风,论语学了一半,尚书刚开头。”  乾宁帝皱了皱眉——未免也太少了些。  不过算起来,疏长喻做景牧的少傅也不过月余,这样的时间里,这种进度已是不易了。但若就这样让景牧停了学业,那还真是连七八岁都皇子都不如,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但乾宁帝也不希望景牧有疏长喻这个依傍——虽说疏长喻一家都是古板迂腐的人。  这么想着,乾宁帝便沉思了半晌,天人交战了半天,也没给自己得出个让自己满意的结论来。  “朕再考虑考虑罢。”乾宁帝道。“这件事情,延后再议。”  “那陛下,今日……”疏长喻问道。  “他虽禁着足,但也不是不许外人进的。”乾宁帝道。“你便接着去给他上课吧。日后如何,且待他定下建府的时间了再作定夺。”  疏长喻今日书箱都没带,文房用品和书本都在宫外的空青手里。可乾宁帝都这般说了,疏长喻也无法抗旨,只得应了是,退了下去。  待这一日,他从皇帝的书房里出来,去宫门口取了自己的书箱,已经比平日上课时间晚了半个时辰了。  待他赶到钟郦宫,那厚重的宫门在他面前打开,他又在正殿的阶前看到了景牧等待的身影。  疏长喻不知为何,脚步顿在了那里,只遥遥抬头看向景牧。  从前,他每日见到景牧时,都没想过今天之后的事情。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在心里默认了,自己肯定会在景牧的左右,没想过分开的时日。  直到今天,他才清楚地想明白了。  他和景牧,总有一天是要殊途陌路的。或者说,原本他和景牧,就不是能够长久共事的。  景牧太单纯,对自己依赖太过。而自己,仗着那点依赖,不仅举措由心,并且对对方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就在这时,他看到阶上的景牧看到他来,面上绽出了一片朗若清风的笑容。  “少傅,您来了。”疏长喻听到他说。“身子可大好了吗?”  春风拂面,万物皆静。  作者有话要说:  _(:_」∠)_  今天提前更新辣!!谢谢小天使们等我qwq  另外噢~周五就要入v辣!入v当天三更噢!希望小天使们能够继续支持正版~不要去看盗文qwq第25章 [捉虫]  疏长喻从前还没意识到自己对景牧有什么想法。  不过是每次见到景牧,都有种不同寻常的安心。但他总觉得,那不过是因为这小子老实又木讷,对自己又是无条件的信任,故而面对景牧的时候,这人的想法是不需要他费心的。  但是如今他恍然醒过神来,便觉得一切都变了味道。  自己总说景牧依赖自己,可他又何尝不依赖景牧呢?前世他所接触的人,不是厌恶反感他,就是与他虚与委蛇,唯一以赤诚之心待他的,就只有景牧了。  故而他放开了胆子地欺负他,像是不顾一切地去试探他的底线一般。  实则不过是仗着对方的信任撒野罢了。  如今这般想来,疏长喻便更觉得自己不是个玩意儿。仗着那点养育之恩,将这孩子揉来捏去地使唤欺负,最后还对他生出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如何不是个禽兽呢?  他心情复杂地走到景牧面前,垂眼向他行了一礼,道:“微臣给二殿下请安。”说完,便提着书箱侧过身去,站在一边,等着对方先进。  景牧看他这骤然生分的模样,没有吭声,站在那里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二殿下?”疏长喻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像是心中所想都被他看透了似的。  “景牧已有近十日没见到少傅了。”景牧说。  “嗯?”疏长喻抬眼看他。  “……没什么。”景牧同他对视了一瞬,便转开眼去,走进了正殿。  疏长喻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什么都没说,跟着他走了进去。  疏长喻打开箱子,才发现空青给他装书的时候,将他的手稿也装了进来。厚厚一沓,伴着几本文献游记,摞在那本尚书之上。  景牧一眼便看出上头画的是河道简图。看那上头的标注和方位,是黄河无疑了。  景牧面上不显,像不经意一般,先疏长喻一步将那沓手稿拿了起来:“少傅,这是什么书?”  疏长喻见他将手稿拿在了手里,便也没去抢。他本就打算等手稿完工后,也恰好到了黄河泛滥的季节。到时他便向皇帝进献手稿,顺便请个治河的差事,躲到南方去。  “回殿下,是臣所作的治河手稿。”疏长喻道。“这几年黄河泛滥得愈发严重,微臣心忧南方百姓,故翻阅前朝典籍,总结出一本方略来,献给陛下,但愿于南方百姓有益。”  景牧对这本方略自然是熟悉的。前世疏长喻从不写什么歌赋文章,存世的唯一一本书,就是这本治河方略。  前世,疏长喻便就是用这本耗费他三年心血写就的方略治好了黄河,此后黄河再无水患。而疏长喻死后,景牧也将这书熟读了百遍,甚至开口能诵。  当朝的文人,写文作诗无不追求个“信达雅”,以文辞畅达、文采风雅为上。可疏长喻却和他们不同,写出的书极尽简洁,多一字废话都欠奉。  就是这样一本书,都叫景牧从一字一言中读出了他写书时的心境和情绪。写至哪里时,他被外物烦得恨不得搁笔,写到哪里时,他颇有感悟以致心情舒畅,景牧都能看出来。  越看,他便越替疏长喻心疼。  世人都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奸臣国贼,可唯独景牧知道,他是个多么温柔坦荡的人。纵是往地狱里去过一遭,都以一副至柔的心肠对待天下的黎民百姓。  可世人不懂他,只知道嫉妒他手里的滔天权柄。  如今再看到这本方略,景牧的心境却不同了。  他只看了那手稿一眼,便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他抬起头来,故作出一副懵懂的情态,问道:“少傅,那你会去治河吗?”  “臣不知这本方略效用如何,故而不敢假手他人。”疏长喻答道。  景牧心下了然。  你自然知道这本方略的用途,前世更是交由其他官员处理。如今你要去治河,不过是想离开京城罢了。  离开京城是为了什么,昭然若揭。  他知道疏长喻这一世从回来开始,就若有似无地想躲避自己,不过就是怕与自己关系过密,引得乾宁帝猜忌,以致重蹈覆辙。  可是,自己怎么会舍得让他将前世的痛苦重受一遍呢?如今,自己已经失去了乾宁帝的宠爱,一旦出宫,那便是像皇子中的废子一样,再没有朝臣会高看他一眼。可都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疏长喻却还是要躲着自己。  他原本有更好的法子,利用乾宁帝对他母妃的旧情和宫妃们的内斗踏上太子之位。可就是为了疏长喻,他走了这条自毁前程、破而后立的弯路。  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要千方百计地离开自己。  景牧看着他,问道:“少傅,您走了之后,景牧怎么办呢?”  疏长喻听到这话,心中五味杂陈。他抿了抿唇,道:“殿下即将受封亲王,届时便不再需要少傅了。”  “可我的四书都尚未学完。”景牧说。  “……会有其他夫子的,殿下。”疏长喻道。  接着,他便见景牧垂下了眼睛,神情逐渐变得酸涩了起来。他半晌都未说话,慢慢将手稿放回了疏长喻的书箱里:“……是景牧有负少傅教导,让少傅失望了。”  疏长喻皱起了眉:“……殿下?”  “少傅多次提点,景牧却仍旧愚钝,触了父皇的逆鳞,导致被提前逐出宫,已然是个无用的皇子了。”景牧说。“少傅早些离开景牧,是理所应当的。景牧愚钝,少傅却年轻有为,景牧不应挡了少傅的去路。”  疏长喻的眉头愈皱愈紧,看向景牧。  景牧显然是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嫌弃景牧已被明封暗贬的逐出宫,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了。  ……怎么会呢。  疏长喻开口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  如何说呢?难道说,我并非嫌弃你,而是对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想及时遏止,故而要和你保持距离?  这怎么说得出口。  疏长喻便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景牧将那份手稿放回自己的书箱里,完完整整地合起盖子,递到自己手里,道:“少傅,您请回吧。”  “……殿下?”疏长喻皱眉。  “今日是景牧母妃的忌辰。”景牧说。“景牧今日无心读书,请少傅明日再来吧。”  疏长喻皱着眉接过了书箱。  景牧下了逐客令。这对他来说,原本应是件让他心里松了口气的好事。可疏长喻却不知怎么的,心里沉甸甸地不舒服。  他像是同自己怄气一般,行了礼,转身便走了。  他身后,景牧一直没出声,就这么看着他离开。  他心道,过了今日,少傅便别无选择了。  少傅你这条命,是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么……您怎么能随便地离开我呢。  ——  每年的这天晚上,乾宁帝都会在栖荷宫住一晚,这是他定给自己的规矩。  作为一个帝王,尤其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帝王,乾宁帝自己都觉得自己站得太高了,身侧的空冷是耐不住的。  他少时受最信任的那个兄长陷害,毁了身体的底子,差点丢了皇位。夺嫡之苦给他落下的病根不止是身体上的,更是留在了他的心里。  骨肉至亲尚不可信,更何况这些非亲非故、来自己手下取功名利禄的臣子后妃呢?  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心思过细,而乾宁帝的心思,那可是太细了。  心细带给他的成果是安全的,让他觉得自己稳坐这么多年皇帝,靠的就是这如发的细心。但是,心太细了也会觉得疲倦且寒冷,需得找个方式排遣出来。  于是,追思芸贵人便是他排遣的方式。 第21章 他只知自那一日疏长喻病后, 便对自己是这般态度, 直到今天都没改变。这让他不由得觉得,疏长喻从前那般待他,不是因为他这个人, 而是因为他二皇子和傀儡皇帝的身份。  有利可图,故而虚与委蛇。  如今他成了一步废棋,疏长喻便没这个同他废话的必要了。  想来,自己前世所做的便是错的。给疏长喻自由,让他做能让他快乐的事,把自己有的一切都给他。  如今看来,他心里恐怕海纳了整个天下,唯独没有他。  既然如此……就不该重蹈覆辙了。疏长喻不该重蹈覆辙,他景牧自己……也不应当重蹈覆辙了。  他面上却也不动声色,只默不作声地听疏长喻将课程讲完,再送他离开。  疏长喻只管压抑着自己,并没注意到景牧有些许的异常,更没见到他目中积蓄的情绪,正逐渐累积,裹成风暴。  隐隐有压制不住、倾泻而出的趋势。  ——  第二日早朝后,疏长喻刚出永和殿,便被大皇子景焱拦住了。  “景牧如今的去处,疏大人可还满意?”景焱笑着问他。  疏长喻侧目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出声。  “如何,从前我同你说,良禽择木而栖,你并不将我的话当一回事,还走那老路,只和景牧亲厚,如今如何?”景焱面上带笑,颇为得意。“我而今供职吏部,景牧却只去得那大理寺管刑狱。他出了宫,被封了个‘敦’字,我却仍是宫中的大皇子。如今看来,疏三郎,你的抉择如何?”  他连问了几个人“如何”,在疏长喻眼里,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一般。  疏长喻又看了他一眼,面上似笑非笑,躬身行了一礼:“微臣自是知道大殿下高瞻远瞩,料事如神。不过微臣乃胸无大志,安于现状之人,故而没觉得有什么如何。”说到这儿,他看向大皇子,顿了顿,笑道:“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语毕,疏长喻转过身去,便先行走了。  景焱愣愣地看他走远,接着便后知后觉地暴跳如雷了起来。这个疏长喻,不仅不识抬举,还陈腐至极!最让他生气的却是,景牧失势,他没了靠山,居然一点不见慌张,更是一点不着急。  他难道以为他背后有一个疏家,便可以万事大吉了吗!  就在这时,他身后有一人笑眯眯地叫住他,躬身向他行了一礼。  他转过身去,面前这人赫然就是钱汝斌,疏长喻的顶头上司。  景焱看了他片刻,面上就重新露出了笑容。他扶着钱汝斌的胳膊将他扶起来,道:“钱尚书客气了。既然今日有缘相遇,不如一起找个地方小叙如何?本皇子知道一家酒楼,女儿红最是正宗。”  ——  疏长喻无论重生前还是重生后,都觉得乾宁帝的这几个儿子又好笑又辛苦,平日里看戏一般看他们争来斗去,偶尔也觉得这些人生在帝王家,是件极不幸的事。  一边要想方设法地留住乾宁帝的宠爱,一边又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拉拢朝中各方势力,两边都不敢丢开,更是一时都不能松懈。  累是真的累,比他当权相的时候都累。  疏长喻自己无心涉足哪一方势力,甚至避之不及。但因着他现在的身家背景,身后有三个手握重兵的将军,无论哪一方都不可能将他绕过去。  威逼利诱自然是少不了的。  但是,疏长喻却没有料到,这大皇子不仅蠢钝,就连拉拢人的方式都这么……  “此番修缮官道,疏大人着实费心了。”这日下午,疏长喻方到工部,便见钱汝斌笑眯眯地来寻自己,说。“之后的后续工作,便不必疏大人亲力亲为了。今日便可将人员和账册交接一下,好好歇一阵了。”  工部各项事宜,向来分配给谁就由谁全权负责,从没有半途交接的。  疏长喻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没开口,便又听钱汝斌说道:“至于前些日子原要交给疏大人的北行宫修葺一事,本官思虑再三,还是觉得交给左侍郎合适。故而此事也不必疏大人再劳心费力。”  疏长喻怎么会听不出,这人是突然起了意要排挤他,将从前交由他办理的差事都分给了别人。  疏长喻正想着这每日腆着脸巴结自己的钱汝斌为何转性了的时候,他又听钱汝斌说道:“这般,疏大人便可以将全副精力都放在敦亲王的开蒙教导上了。”  他故意将敦亲王三个字压得很重,念起来眉飞色舞的,连面上的肥肉都抖了几抖。  疏长喻这下心中便了然了——这钱汝斌许是受了大皇子的点化,学会了“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顺便就栖在了大皇子这块“良木”上,来对付他这个不解风情、不识抬举的呆子了。  疏长喻闻言笑了起来,垂了垂眼道:“那便多谢钱尚书体恤了。”说完,便接着垂眼,看手里的治河卷宗去了。  他原本就没想在工部做什么事业,捞什么油水,只打算写好了治水方略远远地躲到南边去。之前钱汝斌为了巴结他,给他塞了不少事到手里,害得他终日东奔西跑的,只得在夜里闲下来时抽出功夫来修书。  此番钱汝斌要对付他,倒是真合了他的心意。这样下来,他便可以安心修书,早些呈给乾宁帝去。  他前世身居高位,云淡风轻惯了,这辈子也没改掉这份习惯。却没想到,他这幅气度落在钱汝斌眼里,竟是生生将他惹恼了。  原本他就觉得疏长喻不识抬举,但奈何他家底太硬,自己若哪天惹着他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大祸临头了。故而他虽讨厌疏长喻那副做派,更是因为将肥差交到了他手里而分毫油水没有捞到,但钱汝斌仍旧忍着,就等着有一天能用得上他。  结果今日大皇子一语惊醒梦中人——巴结这种迂腐不上道的人,正如向瞎子抛媚眼,送出去的好处,全都是打水漂。  与其这样,不如重投到大皇子的麾下。  如今看来,他将疏长喻手中的好处全都收走了,他竟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是证实了大皇子所言非虚——自己从前的示好,全都是对牛弹琴。  他瞥了疏长喻一眼,冷哼了一声,便扭头走了。  疏长喻只顾着低头看书,并没多注意他的反应。  他手头的手稿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再有些许时日,便可以成书。他这两日从头整理起来,又在手稿之中增添了不少题注和图示,想来递到乾宁帝手中时,他看到了也会觉得这份方略可行。  他将注意力皆放在了南下治河这一件事上,就懒得再管着京中其他与自己不相干的事了。  只是偶尔想起景牧时心中会略感不安和沉闷。  ——  第二日疏长喻去钟郦宫时,意外地没看见景牧。  他一路走到书房之中,将书箱放在书桌上,都没见到景牧的身影。就在这时,丝绦端着茶盏进来,看到他在,连忙迎上来:“疏大人来啦?二殿下今日匆匆出去了,听说是大理寺中有事。二殿下吩咐奴婢,待您来了便告诉您一声。”  疏长喻噢了一声,心里不太舒服——你若是要出门,何不遣人去告诉自己一声?还让自己白跑一趟。  他便一边翻着桌面上景牧写的功课,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不见你们宫里的菡萏姑娘?”  丝绦闻言皱了皱眉,小声说:“……菡萏姐姐,被二殿下送给皇后宫里的顺喜做妻子了。”  疏长喻闻言手一抖,抬头皱眉看向丝绦:“他不是……对菡萏有意吗?”  丝绦连忙摇头:“奴婢也不知为何。”  就在这时,疏长喻又顿住了。  方才,随着他手下的动作,景牧的课业之下飘出了一张纸,落在疏长喻脚边。  那纸上赫然是一幅小像。画上之人穿着一品文官的深色冕服,神情冷肃,腰背挺拔,一双剑眉眉心拧紧。纵是这人五官清俊而雅致,但仍旧压抑不住那通身不怒自威的气势。  赫然便是前世权势滔天的……疏长喻本人。第28章   景牧桌上, 怎么会有自己的画像?  不仅是自己的画像,而且画像上还是自己前世的模样。  疏长喻一时间心头大乱, 第一反应竟是像只鸵鸟一般,将那画像急匆匆地捡起来,塞回了那一摞功课之中。  “那我便先回了。”他对丝绦说完, 拿起桌上的书箱,便转身走了出去。  丝绦看着疏大人温润平和一如往昔, 却不知为何,转身离去的背影像是落荒而逃一般。  疏长喻不愿去想景牧为什么会画那样的画, 或者说,他隐约知道, 但是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景牧对他是什么心思, 景牧是否也是重生回来的……这些话,他但凡一想,便觉得头痛心焦, 碰都不愿碰。  他心想,幸而今天景牧不在。  他一边急匆匆地往回走,一边心想, 待他自己将思绪厘清, 再去问景牧吧。  但是, 他已是没有这个厘清思绪的机会了。  第二日, 他就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押下了堂,移送大理寺暂且关押。  钱尚书奏呈皇帝, 说自己在清查疏长喻修葺官道的账册时发现,疏长喻不仅贪墨了大笔修路经费,并且从自己管理的宫殿修葺工事上挪用了大笔银钱,当做修路盈余上缴给国库,以邀功请赏。  “疏长喻贿赂微臣不成,便自行挪用款项,来换取陛下的青睐。”钱汝斌在朝堂上声泪俱下道。“微臣没想到疏家满门忠烈,居然出了这么个朝廷蛀虫!疏长喻,你于心何安!”  “疏长喻,确有此事?”乾宁帝面色冷凝地问他。  疏长喻看着钱汝斌的模样,一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居然被这么一个公饱私囊的贪官,污蔑为贪污。  钱汝斌闻言,连忙将账册物证并人证供词全都交给了乾宁帝。他在工部自然比疏长喻根基深厚的多,为了戕害他,倒是将能动用的都动用了大半。  乾宁帝将那些证据大致一翻,心里便有了底。这账册上的确有大笔不明的支出,并颇有缺漏。再加上各类物证人证,疏长喻的罪名基本已是确凿了。  乾宁帝震怒。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官员贪墨一事是各朝各代都无法清除的。但这种京官在天子脚下动土,数额还如此巨大,乾宁帝是从没见过的。  “疏长喻,你当作何解释!”他怒道。  从前只知这人呆板木讷,却没想到是个如此贪心不足的人——就连贪污都这般明目张胆,像是缺心眼儿似的。  疏长喻看着他这模样,心头冷笑。  他若是能被这样的把戏陷害,之前那十多年,肯定早就被从丞相之位上驱赶下去了。官场构陷之事他见得多了去了,自然做事时都惯于留有后手,不给人存下把柄的。  “回陛下,您手中的账册有异。”疏长喻道。“臣家中留有修葺官道账册的誊抄本,每笔出入账目都已写清,并已同其他协助官员核对清楚。陛下遣人去臣家中一查便知。”  乾宁帝手边各类证据齐全,按说疏长喻此罪是逃不开的。闻言,道:“那便先将疏长喻押送大理寺,由大理寺卿着人去将军府探查。”  新任的大理寺卿,便就是景牧。  疏长喻闻言,已是基本放心了。他手中有一本全然无误的账册,景牧又是绝不可能陷害他的人。  他再没多说,干脆地跟着侍卫出了宫,一路去了大理寺的牢房。  这是他总共算起来,第三次进牢房了。  这一次的环境相比之下倒是好了许多。他第一次是以叛将之子的身份进的,是关押要犯的天牢。那牢中连扇窗户都无,阴冷潮湿,让人回想起来都胆寒。第二次他是被捉拿入宫,关进了宫里的地牢。那地牢向来只进不出,从没有一个活着从里面出来的人。  这次,在疏长喻看来,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他被关进了牢中,还不忘同那狱卒点头致意了一下。那狱卒也知道他只是暂时关押,怕是不出半日便要出去,对他也是分外客气,将他请进去之后,又给他送了两个靠枕一杯热茶,生怕这位爷在牢里待得不舒服。  疏长喻便权当是休沐了,喝了两口茶,就斜倚在加了靠枕的坐榻上假寐起来。  他这两日,急着写治河方略,两个夜晚都没睡好。如今这钱汝斌闹出这件事来,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他行正坐端,账册上记得清清楚楚,想必乾宁帝看到之后,也会对自己加倍放心,之后他自请南下,想必乾宁帝答应得也能更爽快些。  故而疏长喻身心舒畅,没什么负担,不一会就靠在那里真的睡着了。待他醒来的时候,窗外的日头已经西斜,他眯着眼,见到眼前站着一人。  正是景牧,正躬着身,往他身上披自己的外衫。 第23章 说到这,他又叮嘱道:“你少傅自幼体弱,在你那里,该由你多加照料。”  景牧闻言应是。  早在皇后“不经意”地提出让景牧自己出宫建府的时候,乾宁帝就已经私下开始物色景牧的府邸了。此番封了王,便直接将一处宫外府邸指给景牧了。  故而景牧是不必再回宫了的。  这日夜里,他又回到了大理寺来。  他从狱卒手里接过钥匙,便让他们在远处候着,自己一人走到了最深处的那间疏长喻的牢房门口。  等他在门口站定了,钥匙就握在手里,他却停下了脚步。他就这么拿着钥匙,屏息站在门口,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那儿。  月光透过小窗落在他面上,冷肃一片。  片刻后,他若无其事地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从内带上了门。  他一进门,便见疏长喻背对着自己站着。他长身玉立地负手站在月光下,一袭广袖官袍,被月光修出一圈冷溶溶的银边。  像是下一秒就要飘然而去了一般。  景牧一时间心下一揪,几步上前,站在他身侧。  疏长喻手边那杯茶已经冷透了,狱卒送来的清爽饭菜也一筷子都没动,完完整整地放在桌上。  景牧站在他身侧,他目光也没转,看都没看景牧一眼,就这么看着窗外的竹子。竹影轻轻摇曳着,落在他清亮又冷凝的眼睛里。  “少傅为何不吃饭?”景牧温声问道。  疏长喻就像身侧没有这个人一般,半点都未回应他。  下一秒,他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压进了景牧怀中,暴风骤雨一般都吻狠狠落在了他的唇上。  直到他奋力挣扎起来,使劲地推搡他,景牧才松开他。却是仍旧死死捏住他的肩膀,把他箍在怀中,强迫他面对着自己。  “少傅,为何不吃饭?”景牧面上带着笑,温声又问了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小天使们有木有看出来,少傅以为自己喜欢景牧是因为自己以为自己梦到和景牧接吻的,一般这种情况下醒来都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对他有非分之想,不然怎么会有这个梦。  少傅纠结的主要是这个感情来得莫名其妙,以及种种外力——但是如果真的特别喜欢,是不会这么瞻前顾后的。  ……虽然狗花梦到过自己和张一山么么哒!但是很确定自己根本不!粉!他!!(为什么不是黄景瑜呢呜呜呜呜)  嗝,跑题了。  然后这里捏!少傅知道这个梦根本不是自己的臆想!所以反应过来!自己根本不喜欢景牧辣!  不过这个时候,他心里的情绪更主要的是愤怒,所以自己到底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景牧,他是没弄清楚的。  所以在这之前,一直是景牧的单向箭头,从这里开始,才是单箭头慢慢往双箭头变啦~  好纠结啊!终于解释完了!!  orz可能这就是笔力不够,作话来凑叭,辛苦小天使们看了剧情又要看我的阅读理解orz  ——  以后更新改在中午十二点辣!第30章 [捉虫]  疏长喻垂着眼, 慢条斯理地坐在桌前吃着盘中的食物。  他头一次体会这种味同嚼蜡的感觉。桌上的饭菜景牧已叫人重新热过,杯中的茶也已添了新的。可他面前, 却坐着一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景牧。  他头一次痛恨自己不争气的身体。  他八岁时跳下冰水中救人,彼时他已习了两年武,比同龄人都优秀的多。可自那之后, 他却连习武都资格都没了。  他原本并未将此当做多严重的麻烦。他既不能上战场,那便进朝堂, 也是为国效力。  可如今,他连反抗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小子的能力都没有。  “少傅。”景牧单手撑着下巴, 笑眯眯地开口道。“日后,若我再发现你不吃不喝, 我便去责罚那些伺候你的狱卒——您看怎么样?”  疏长喻闻言, 放下了筷子。  “景牧,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他抬眼,冷笑了起来。“我手底下死过多少无辜的人, 你比我清楚。怎么,如今还要用其他人来威胁我?”  景牧却笑得温柔:“少傅,我不许你这样讲。你是个多好的人, 我是知道的。”  疏长喻像是听到了怎样一个笑话一般, 嗤笑出声, 接着端茶喝了两口。  “我吃完了。”他说。“没有别的事, 景大人便可回了罢?”  景牧却笑着摇了摇头:“不着急。”  疏长喻看了他一眼,便不想再理他。他便直接放下茶杯,转过身去。  “少傅在此处住不了多久的。”景牧笑道。“不然, 景牧就将窗前的竹子都换成垂柳了。但这兴师动众的,需得弄很久,所以只得委屈少傅这一阵子了。”  疏长喻从前还从来没见识过景牧这番舍本逐末的好本事。  他冷然一笑。  “我今日已经回禀父皇了。”景牧接着说道。“父皇还叮嘱我,让我好好照顾少傅,不要让少傅着凉了。”  疏长喻闻言便更觉得可笑,干脆话里带刺,冷笑道:“你们景家的人,还真是一副模样。亏我前世十来年都没看出你和你父亲是一路货色。”  景牧闻言,丝毫不以为忤。他叹道:“果然,在少傅眼中,我和旁人是没有一点区别的。”  疏长喻闻言,冷声道:“你说出这种话来,也不嫌恶心。”  “我真心实意地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可恶心的?”景牧笑起来。“少傅,您不知道这话在我心中放了多少年,早就和我的魂魄生在一处了。”  “再说……”他起身,站在疏长喻身侧,微微低下头,在他耳边低声道。“少傅,更恶心的事情景牧都已经做过了,还差这一句话吗。”  疏长喻瞳孔微缩,一把推开他,后退了一步。  这十五六岁的少年,就像春日里的树苗一般,一节一节地抽条,不知不觉间,这个和他一般高的少年以比他高出了半个头来,这么站在他身侧,让他从心底窜出一股压迫感来,叫他喘不过气,迫切地想逃开。  景牧就这么站在原地,笑着看着他。  疏长喻自然不知道,景牧此时心里在想什么。  他心想,为什么不早一些就这么做呢?干净利落地将他锁在自己身边,把他的羽毛折断,让他没办法做那些伤人的事情。  虽同样痛苦,但至少此时的心里不是空的。  片刻,景牧笑着坐了回去,同他寒暄了起来:“少傅,你可知,我此时还在处理一个湖州科考的案子?”  疏长喻没理他。  但景牧却是知道,疏长喻此时一定是在听着的。他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前世便是,有两个官员在湖州乡试中收受贿赂,徇私舞弊。此后事情败露,被押解回京,即将便要斩首了。”  他接着说道:“少傅,这一世这二人押解回来,便是送到了大理寺。我前去重新审理了一番,竟查出了些别的事情。——少傅可想知道,我查出了什么?”  “大人既无其他事情,便可以走了。”疏长喻说。“就算景牧仍供职朝堂,那也是工部官员。刑狱一事,不敢僭越。”  他急于想让景牧离开。  景牧却一动没动,接着说道:“这二人,竟与湖州知府有牵连,还与我大皇兄有牵连——他们地方科考、地方官吏,和中央吏部,竟是连成了一条线。这条线上最重要的一股——便就是樊俞安了,少傅。”  疏长喻听到这个名字,一顿,转过身来。  景牧看到他的反应,颇为满意地笑了起来,解释道:“这地方考官,本是大皇兄的人,因着湖州知府的关系,给樊俞安透露了考题。待入了京城,这樊俞安便入了吏部,为大皇兄所用了。”  “你污蔑樊俞安,想借这件事治他于死地?”疏长喻皱眉问道。  前世樊俞安虽害他断腿,甚至险些害他性命,但樊俞安的才学,疏长喻比谁都清楚。以他的本事,不需他人透题,名中探花,也是轻而易举的。  科考一事,无论哪一朝,都是朝廷的重中之重。一旦出现舞弊之事,涉事官员必死无疑。就像前世,那两个官员被处死后,湖州那一批考生便被召入京城,重新考了一次试。其中便有一个并未舞弊、却在金殿上太过紧张,故而发挥失常了的考生,被直接算作作弊,和一众舞弊了的考生一起被处死了。  故而若景牧所言属实,樊俞安必死无疑,大皇子景焱也难逃活罪。  “哪里是污蔑。”景牧笑起来。“人证物证皆在,都是对的上的。一旦我将证词交给父皇,此后的事情,少傅也知道他们会是什么下场了。”说到这,景牧顿了顿,温声道:“少傅,这个结果,您开心吗?”  疏长喻气得冷笑起来:“你同我说这些?景牧,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我?樊俞安根本不可能作弊,你为何要害他性命?”  “那,少傅难道不知道原因吗?”景牧道。“还是说,樊俞安前世做的事情,少傅都忘记了?”  疏长喻咬牙道:“你也知道是前世所为!这辈子他什么都尚未做,你却要害死他,那你这般行径,和他上辈子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分别?”  “他罪有应得。”景牧收了笑容,面无表情地陈述道。  “他若是真做了害人的事,再论罪处置也不迟。可他现在什么都没做,甚至尚且什么都不知,就仍旧是一个无辜的人。”疏长喻压低了声音,却仍旧压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你这么做,就是在害一个好人。我懒得和你说什么因果报应的道理,但是景牧,若是你现在要和他算前世的账的话,就先杀了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前世做的所有事情,够你杀我数百次了。景牧,我也是罪有应得。”  “你有什么罪。”景牧看着他,低声道。  后头那句话,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疏长喻却冷笑着,不依不饶地说道:“我有什么罪?景牧,前世那些大臣在朝上列明的我七七四十九条罪状,你都没听见?我可是听见了,现在便可复述给二殿下您听……”  他后头的话没能说出口。  景牧两步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低声警告道:“少傅,你若再多说一句,我就吻你。”  疏长喻顿时停了下来,涨红了眼眶,瞪向景牧。  他自幼受的教育便是士可杀不可辱,可如今却被自己的晚辈侮辱至此。  “我不能留他。”景牧低声道。“他活着一刻,我都不能安心。少傅,我怕他害你。”  疏长喻道:“你放开我。”  景牧却接着说:“曲江筵上,他又像前世一样同你攀谈,故而才会惹你不快,让你独自去喝酒淋了雨。少傅,这些事情,我都知道的。”  疏长喻已经懒得再计较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了。  自从他知道景牧是重生回来的之后,短短两天,他对景牧的认知都被刷新了。景牧对自己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又密不透风地控制了自己。  他知道什么,都是情理之中的。  疏长喻一时间只觉得疲乏和烦躁,只想让他立刻离开。  景牧仍旧在说:“他和前世存着一样的心思,我不能纵容他活在世上,少傅。”  疏长喻闻言冷笑出声:“那既然这样,你也不要容忍皇上和皇后活在世上,还有满朝文武。他们不是害得我家破人亡吗?景牧,你如果真有心,何不把他们都杀了?”  “早晚的事,少傅。”他听到景牧说。“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疏长喻顿时觉得一股死一般的空冷席卷在自己周围。 第25章 第32章   疏长喻不知道自己哭了。他面上麻木又冰冷, 觉察不出眼泪的存在。  但他知道景牧哭了。  那小子死死地将他箍在怀里,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他肩窝被他弄得温热一片, 泪水都浸湿了他的外袍,暖融融地湿了一片。  那小子抱着他还在抽噎着,越抽噎声音越大, 及至泣不成声。  景牧哭着,还反复地唤着他, 同他说对不起。疏长喻原本胸中淤塞又绝望,让这小子一闹, 竟觉出无趣来。  他心里想着,有什么好哭的?我上辈子杀了多少好人, 也没像你这般哭成这样, 当真还是竖子年幼,被自己保护得太好了,未经风雨。  “起来。”疏长喻听着他闷闷的抽噎声, 半天没个完,不免有些心烦意乱起来。他推了推景牧,道。  景牧没动。  “起来。”疏长喻重复道。“你压着我了。”  景牧低着头, 垂着眼, 站了起来, 立在一边。这牢房中灯光昏暗, 疏长喻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过看不清也好,想来也并不如何好看。  “回去吧。”疏长喻说道。“既知错了,便该知道之后该怎么做。”  景牧闷闷地嗯了一声, 接下去又道:“但是,我还是不能让少傅离开。”  疏长喻原本略微平息下去的怒火又蹿了起来。他咬牙道:“回去吧。”  “樊俞安之事,我会处理好的。”他接着道。  疏长喻冷笑:“你处理什么?皇上圣旨都下了,只能怪樊知府运气不好,两辈子都碰见我。”  “不怪少傅。”景牧说。  疏长喻懒得同他扯这个,道:“滚吧。”  ——  第二日景牧再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疏长喻早已睡下去了。  疏长喻睡眠浅,听到门响便被惊醒了。他起身,便看到景牧正小心翼翼地放低声音往里走。见到他起身,景牧颇为尴尬地停住了动作。  “……把少傅吵醒了。”他低声道。  “何事?”疏长喻拿起床头的外衫披上,皱眉道。  景牧垂眼,道:“樊俞安之事,我已经处理好了。樊知府虽被革了职,但……”  疏长喻骤然被惊醒,心烦意乱的。听到他说这事,原本悬着的心放下去,接着怒意便腾了起来。他皱眉道:“故你偏要此时前来,不能等到明天?”  景牧尴尬地住了口,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疏长喻这才看清他此时的模样。他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繁复的官服,身上还夹杂着些酒气。他面色有些憔悴,嗓音也有些哑,看起来行色匆匆的,应当是才忙完。  这么一看,疏长喻觉得自己这脾气发得颇不讲道理。他缓了缓神,正要说话,便见景牧面带愧色,道:“是景牧唐突了,搅扰了少傅好梦。”  说着,竟转身逃跑似的要走。  “站住。”疏长喻道。  景牧连忙停下动作转回身来。  “方才说的,什么事?”疏长喻揉了揉眉心,坐在床沿上,问道。  “樊知府和樊俞安都保了下来。”景牧说道。“不过都革了职。发配到北方去了。”  疏长喻闻言,勾起一边唇角,神情颇有些嘲讽的意思,道:“你倒是知错就改。”  景牧低声说道:“少傅,为了您,我饶过樊俞安一次。但此后他但凡做一件对您不利的事情,我定当将他千刀万剐,绝不姑息。”  “那么,你何时放我出去?”疏长喻懒得跟他掰扯樊俞安的事情,声音清冷,转而问道。“你既明辨是非,也当知道此举是错的吧。”  “对不起,少傅。”景牧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疏长喻气得又想打他。他低声警告道:“景牧。”  景牧接着说:“待父皇将南下治水的官员定下来,我定还少傅自由。……南边治水,少说也需三年五载,我……实在舍不得。”  疏长喻冷笑:“你就为了你那些肮脏的心思,就要将我锁在身边?”  “……少傅。”  “你这次用了钱汝斌和大皇子的计谋,下一次该当如何将我关起来?”疏长喻道。“下一次,是不是要亲力亲为,编造个罪名给我?”  “少傅……”  疏长喻道:“景牧,你关不住我,你除非杀了我。”  “少傅。”景牧出声打断他,直勾勾地看向他的眼睛。疏长喻看见,景牧眼中情绪翻涌,近乎成了种猩红的颜色。“你别逼我。”他说。  疏长喻却不依不饶,冷声道:“景牧,你看清楚,是谁在逼谁。”  景牧没再说话。  片刻后,他低声道:“那么……少傅何时出去,便容后再议吧。”  “你……”  景牧说完话,带上门便出去了,只留疏长喻一人坐在床边。  他看着在自己面前关上的门,片刻后,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过头看向窗外沙沙轻响的竹子。  这一日起,景牧便每日晚饭后早早地来疏长喻这儿看他。那日不欢而散后,疏长喻便刻意要冷遇他一般,从不搭理他,只顾着低头看书,像没这个人一样。  幸而,景牧也没有再做之前那种强吻他的混蛋事。疏长喻低头看书,他便坐在一边看疏长喻,也不管他听没听,就给他讲自己这一日遇见什么人、处理了什么事。  偶尔疏长喻动一动,翻翻书页,他便以为疏长喻要和他说话一般,立刻住口。待看疏长喻没有任何说话的意思,他便接着说。  虽说他这般不亚于和空气对话,但疏长喻纵是个聋子,也能听出景牧说话的字里行间夹裹的软暖温和的情义。  疏长喻不太擅长抵挡这个,尤其对方是景牧。他每日看似低着头只顾做自己的事,实则景牧说了什么,全让他听在了耳中。  这少年……确实和他前世认识的模样不同了。  他也不知是前世磋磨的,还是自己一直没发现。这小子混迹官场的本事丝毫不亚于自己,处事行为有时比自己还妥帖。  他就像是每日汇报工作一般,慢条斯理地和疏长喻讲好些话。  疏长喻也不知是在同谁较劲,亦或是与谁发脾气。总之,他虽将景牧一字一句都放在了心上,却仍旧表面上将他当成团空气一般,丝毫不搭理。  就这般,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窗外的竹叶一日比一日茂密,疏长喻仍旧是每日都不搭理景牧。而他手边的书,哪日看完了,第二日景牧又给他送新的来。  入了五月,南边黄河就快到了不安分的季节。  这一日,景牧话说到一半,猝不及防地听到疏长喻开口了。  “南下治河的人选,皇上可定下来了?”他垂眼看着书,问道。  景牧好长时间都没听见疏长喻同自己说话了。他这一开口,景牧像是起了幻觉一般,愣在那儿,脑海中原本的思路也骤乱成了一团。  “嗯?”疏长喻皱眉。  “还——还没。”景牧受宠若惊,磕磕巴巴地说道。“不过之前少傅安排的那个管梁迟就挺好,我看这一次……”  “管梁迟还有两年才中进士。”疏长喻道。  “噢……哦,对,对。”景牧突然反应过来一般,连忙接道。“还有两年呢……。”便没了后话。  “今年的水患尤其严重,我是有印象的。”疏长喻淡淡地接着说道。“再加上山东大旱——景牧,你不要拿黎民百姓的生计开玩笑。”  “那前世不也熬过来了。”景牧顶嘴道。“总有人去做的。”  “前世南方死了多少人?”疏长喻抬眼问道。“景牧,连那个派下去治水的工部侍郎都死了。”  景牧丝毫没有半点妥协的神色:“那便更不能让您去。”  “唯独我能去。”疏长喻说。“今年的水患,只有我能处理好。”  景牧垂下眼,没有吭声。  疏长喻冷笑一声:“无论跟你怎么说,你都不会改变想法了,是不是,景牧?”  “您不能去治水。”景牧重复道。  “景牧。”疏长喻抬眼看向他。那眼神有些锋利,景牧甫一跟他对上视线,便觉得心口被针扎了一下。“前世我只看出你没什么用处,没想到现在看来,你还真有点当天下的祸害的天分——不愧是我疏长喻的弟子。”  “少傅,我……”我能替你将此事处理好。  “别再来了。”疏长喻垂眼看书。“你关我一辈子也好,在这里将我杀了也好。总之,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景牧站在那儿,看着他。  “我看到你,就觉得心痛难当。”疏长喻的眼睛落在书本上,慢条斯理地说。“我以为前世虽做尽了逆天悖时的事,但好歹做了一件对的事,便是尽心尽力地教导你。但是现在看着你,由 屿 汐 独 家 整 理,更 多 精 彩 敬 请 关 注我却又觉得,我是好心办了件坏事。”  他抬起头,看向景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哄媳妇儿小妙招之见招拆招:  在对方不讲道理,开始胡乱哭鼻子的时候,你就要表现得比他还委屈,比他哭得更凶。  ——  接下来!有一个惊喜!第33章   景牧想, 我应当像以往一样,将他按住, 封住他的口,让他说不出这样伤人的话来。  但是景牧看着他的神色,觉得心口破了个洞, 中间呼呼地刮着穿堂风,冻得他发抖。  他手都抬不起来。  他心想, 这个人就是没有心的。或者说,在自己遇见他之前, 他的心就填满了。他心里有全家血亲,有江山社稷, 有黎民百姓, 却唯独没有他。  从前,自己作为弟子,在他心中是有一席之地的。但可惜, 他因着是个皇子,故而总被疏长喻将他和社稷放在天平上丈量。  这么一丈量,他便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微不足道到但凡碍了事, 便可毫不犹豫地丢出去。  景牧突然被一股无力感包围。疏长喻虽然就在他面前, 他一伸手便可将他箍在身侧, 他想关他多久就关他多久……  但是却像是隔着千山万重,永远触摸不到一般。 第27章 景牧登时像个犯了错的学生似的,垂下眼, 低声道:“少傅,我没办法。”  疏长喻看他这幅模样,本不欲同他多言,但长久而带来的习惯,又让他忍不住低声道:“就同你说,莫在人无罪时强加罪名给他。你编造罪名要害樊俞安,此后就要再做别的事去填补它。”  景牧只低头应是。  疏长喻顿了顿,道:“算了,你定是也没觉得自己错了。”  景牧却问道:“少傅,我杀了大皇子,您不怪我吗?”  疏长喻自然懒得管大皇子是死是活。那人本就是个无事也要兴风作浪的废物,只晓得拉帮结伙地弄权,却又没有什么本事。  但听到景牧这话,他气得笑了起来:“怎么,我怪你了,你才会知错?”  景牧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疏长喻见他这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一时间都不知如何说才好。  “景牧。”疏长喻顿了顿,正色道。“你只道你喜欢我,许是你自己生了错觉。前世你孤立无援时,我不过恰巧拉了你一把,你便铭记至今。我不是你想象中那般好的人,我这人烂透了,不过是当时一时心慈手软罢了。景牧,你别将雏鸟之情错认成爱慕了。”  景牧闻言,却是坚定地摇头:“不是的,少傅。”  他清楚地知道疏长喻就是自己心目中那个风光霁月的人。但天下以仇恨待他,将他拖入了泥潭。但他纵是身在泥潭,他的心也一直是干净的。  景牧自己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将这个人看得分外透彻,也花了十多年,分清了自己对疏长喻的感情。  那不是简单的雏鸟之情,而是杂糅着欣赏、怜惜、爱慕和占有欲的爱情。  景牧比谁都清楚。  可他这幅坚定不移的模样,看在疏长喻眼里却是冥顽不灵一般。  “算了。”疏长喻道。“抱够了就坐到边上去。”  景牧乖乖地嗯了一声,坐在了他对面的坐榻上——正是那天他没来,疏长喻看向的那个位置。  “抱歉,少傅。”他低声道。“数日不见,我……太想您了,便失态了。”  疏长喻抬眼,皱眉瞪他。  景牧连忙话锋一转,道:“少傅,南下的官员业已出发了。”  疏长喻嗯了一声:“下官终于能平反昭雪,从这儿出去了?”他勾起一边唇角,神情中满是凉冰冰的戏谑。  景牧却像是没看到一般,认认真真地点头道:“待我将钱尚书的旧账清算清楚,少傅便可官复原职了。”  疏长喻皱眉:“你跟钱汝斌有什么旧账?”  景牧听他这口气,像是又要责备自己滥杀无辜一般,连忙说:“钱汝斌其人,待在工部就像耗子掉进粮仓一般。他贪污的那些银子,够他死十次八次了——再说,”景牧压低声音,道。“他还污蔑少傅。”  “他原本污蔑不着我。”疏长喻毫不犹豫地陈述道。“我手里留的有底,但被你扣下了。”  景牧又不做声了。  疏长喻看着他这一副“我错了,对不起,下次还敢”的模样,也懒得跟他掰扯这个,嗯了一声,便垂眼看书去了。  “少傅。”景牧说。“我不关着你,但是你一定不要逼我。”  疏长喻闻言觉得好笑,抬眼凉冰冰地看着他:“逼你?谁逼你了,我如何做算是逼你?”  景牧正色道:“你不能为了躲开我而远走他乡,也不可……娶妻生子。”说到这,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疏长喻。“少傅,我不强迫你喜欢我,但这两件事,我受不了。其余的,你愿做什么便做,反正万事都有我。”  疏长喻听到他后头那两句话,没来由地心悸,被他强行压下去。他问道:“不娶妻生子?景牧,我既不喜欢你,凭什么为你守节?”  景牧听到他这话,眼神登时就变了。他死死盯着疏长喻,问道:“少傅,你这一世,仍旧是非那丹瑶郡主不可吗?”说到这儿,他咬牙道。“你自己情深不寿,但你可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知你……你走后,她做了些什么事?”  疏长喻听到这个,颇觉得好奇,转过眼去探寻地看向他。  前世他与丹瑶虽没什么情谊,但二人倒是罕见地达成了共识,二人各行其是,谁都没耽搁,故而相处得也不错。  景牧看他一直不看自己,此时听到丹瑶郡主时却朝自己这儿看了。他顿时又有些难以消受,无法抑制地心疼了起来。  果然……他心里就是存着那个女人!  “嗯?她做了什么?你怎么不说?”疏长喻原本只是好奇,如今看着他惨白着脸,抿着嘴唇,痛苦万分的模样,心里竟滋生出了一股报复般的奇异快感。  “她立刻便找了个人改嫁了!”景牧咬牙道。“那人竟就是你府中的一个赵姓侍卫,伴随她身侧多年!此后,她竟直接……”说到这儿,景牧后头哽了哽,艰难地吐出后头的字。“将你的孩子,改姓了赵。”  疏长喻听到那赵字,便全明白了。  丹瑶的心上人怕就是那个赵姓儿郎,当初丹瑶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他保下来藏在相府,竟是连他都不知。  故而那个孩子,也本该是那赵姓男子的。总共算起来,除了必要的宴会外,自己也没听过他喊自己爹。这般看来,自己死后,也算是完璧归赵了。  疏长喻噢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景牧看他这毫不在意的模样,眼都红了:“少傅,就算这样,你都不对这女子死心吗!”  疏长喻看着他这模样,心里竟愈发愉悦,生出了逗弄他的心思。他面色淡然,浑不在意地说道:“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一世,我也未必会死,不是吗?”说到这,他勾唇一笑。“你自己说的,万事都有你。”  他看着景牧咬紧牙关,双眼通红,拳头攥得紧紧的,肩膀微微颤抖的模样,愉悦之间竟有一丝心疼冒出头来。  何必呢……自己一个算起来将近不惑之年的成年人,在这儿逗这孩子做什么。  他正要开口,便见景牧的拳头重重地落在手边的桌上,将那桌子震得一声巨响,隐隐有木头劈裂的声音。接着,桌上那茶盏被震得跌下去,哗啦一声碎了。  景牧起身,通身都是沉且猛烈的怒火和煞气,大步走向门口,便要出去。  “干什么去?”疏长喻开口叫住他。  “我去杀了那女子!”景牧转过身来,板着脸,红着眼睛,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近乎压抑的嘶吼。“杀了她,我看少傅再喜欢谁去!”  疏长喻一时怔住,下一秒便觉得这人隐约像只被气炸了毛的大狼犬,蹦跳着龇牙要咬人。  疏长喻一时失笑,心中陡然蹦出一个念头——这小子,竟有些可爱。  不止有些……而是,很可爱。  他便就这么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一时外头雨打竹叶的声音簌簌地响,屋内寂静一片,谁都没说话。  疏长喻就这么看着景牧凶狠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委屈。  那大狼犬的耳朵耷拉下去,尾巴也慢慢垂下去,委屈地摇来摆去。唯独那双眼仍红着眼眶,却不再是那般凶狠,而化成了含泪的委屈。  “去吧。”疏长喻勾唇,声音清洌洌的。  景牧脚步却没动,就站在那儿。  半晌之后,他妥协一般,声音低沉沉地开口道:“我……我不杀她,少傅,你不要喜欢她,好不好?”  疏长喻心道,一定是外面雨太大了。  要不是雨太大,自己的心怎么会清泉一般,在这簌簌的雨声中化成水了呢?  “没事,你去吧。”疏长喻勾唇。  景牧却灰溜溜地垂着眼,慢慢蹭回来,坐在了那榻上:“雨太大了,我等它小一些再说。”第35章   疏长喻便没再管他, 靠在床头上垂眼看起书来。  这次景牧没再像之前一样,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了。他就安安静静坐在那儿, 要不是那视线一直落在疏长喻身上,他都会误以为这小子已经不在这儿了。  但那视线,实在让他难以忽略。  没看几页, 他便抬起头来,一抬头, 便正好撞上景牧的视线。  景牧做贼心虚一般转开了一瞬,下一秒又欲盖弥彰地转回来, 故作镇定地对上疏长喻的视线。  疏长喻挑眉问道:“怎么了?”  景牧问他:“少傅,这书好看吗?”  疏长喻没说话。下一秒, 他便听到景牧献宝一般说:“前世你走后, 我便将你那本治水方略看了好些遍。少傅你虽从未提起过,但我能看出来,你特别向往去那天下各地游览一番的。”  疏长喻心下有些诧异。  景牧说的没错, 但他那书写得极尽简略。虽查阅了不少典籍,但落在纸上的,没有一个于治水无用的字。  景牧是如何从那之中看出他的想法的?  景牧仍接着说道:“但那时我身为九五之尊, 没法替少傅云游四方, 只好寻来些游记。当时我看这些书时, 便想着, 若少傅在便好了,我定要让少傅也读一读的。”  说到这儿,景牧笑了起来:“如今, 我这梦想终于实现了。”  疏长喻面不改色地垂下眼去,胸口却擂鼓一般,还隐隐有些发烫。  熨帖地烫。  “你什么时候回去。”他合上书,问道。“我要睡了。”  “待雨小些我就走。”景牧顿了顿,似有些赖着不走的架势。“少傅自去睡便好。”  疏长喻前世落下了个毛病,便是睡觉时身侧不能有人。无论是躺在身畔的,还是待在房中的。只要有人,他闭上眼,就觉得不安心,焦躁得睡不着。  他这毛病,还是前世洞房花烛夜时发现的。那时丹瑶无意和他洞房,待他进屋,和衣躺下就睡了。疏长喻知道个中原因,也不愿强人所难,便也在她身侧躺下。  可一闭眼,便是刀光剑影,像是匕首抵在自己颈边了一般。  他起身去了榻上,却仍旧如此。  “我一个姑娘家,都没你这么多毛病。”那夜,他吩咐丹瑶郡主去厢房睡的时候,丹瑶郡主出声讽刺道。  故而此时景牧这么一个大活人,还是个死死盯着他不撒眼的大活人在这儿,疏长喻自然是没法睡的。  但外头那雨似乎都是在帮着景牧,噼里啪啦地掉豆子一般,下得又密又狠。疏长喻若是此时逐客,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疏长喻张了张口,也没说出赶他走的话,便干脆放下书背对着他躺下,不再同景牧多言语。  景牧低低地同他道了声晚安,他也没听到一般,没有回应。  疏长喻睁着眼面对着墙壁,一刻都不敢闭眼。那匕首横在颈侧,面前都是魑魅魍魉的场面,实在有些难捱。他便严阵以待地,等着景牧走。  可是外面雨不见小,他的困意却袭了上来。  他眼皮沉重,终于坚持不住地阖上,竟是一片黑甜,无事发生。  什么鬼怪魍魉,什么血肉四溅,什么刀光剑影,都被吞噬去了一般,通通未曾出现。  几个呼吸间,疏长喻便睡着了。  临睡前,他还迷迷糊糊地想,许是上辈子枉死之人,这辈子都没死,所以他才得这般安适,连那毛病都没了。  却是连他自己都没发现,有那大狼犬在侧,他这两世都未曾得到的安心踏实,竟奇迹般地回到了他身边。 第29章 他沉着脸走上前去,抬手要将这鸟驱赶开。  那雀儿委屈巴巴地啾啾叫了两声,扑腾了几下,便落在疏长喻的书桌上,又不动了。  它懒得飞都不愿飞一下,就蹲在那儿歪着头,拿一双无辜的黑亮亮的眼睛看向疏长喻。  疏长喻眉头皱得死紧。  这谁捉来的小动物,还真是随谁的个性。这一副赖下不走的小无赖模样,活脱脱就是翻版的景牧。  疏长喻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管它,径直自回了卧室。  空青见他不再跟这小动物较劲,心下一喜,连忙将那书桌上卧着的小雀捧起来,仍安置在廊下的架子上。  “少爷不是不喜欢这小鸟儿?”一侧一个丫鬟见他做的这一串事,提醒道。“你仍将它挂回来,岂不是要惹少爷不高兴?”  “你看少爷此时不喜欢,可之前哪里见过他不喜欢?”空青闻言,胸有成竹地笑道。“还不是整日喂食喂水,宝贝得紧。你看吧,不过一时的,以后少爷定是仍喜欢它的。”  ——  这日下午,方轮值完的戴文良便溜到了将军府来。  “我就说你小子不是那种贪污受贿的人!”戴文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道。“你看吧,就是那老匹夫陷害你!”  “那我还真谢谢你信任我了。”疏长喻笑道。  “若不是你身体不好,做不了武职,我定要让你把这官辞了,跟着你哥哥带兵打仗去!”戴文良又说。“这帮文官一个个的,什么玩意……”  疏长喻提醒道:“不可以偏概全。”  “呸!你还替他们说话!”戴文良愤愤道。  “一码归一码。”疏长喻不赞成地说道。“你这般说,岂不是将好人都冤枉了?”  戴文良撇了撇嘴,不再同他说这话题了。  “我今日原是想给你带壶望月楼的杏花酒,来给你庆贺庆贺。”戴文良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前两日,我叫几个兄弟带着上了那春水巷的青楼里去。那儿有家青楼,杏花酒比望月楼的好喝多了!”  “你去青楼?”疏长喻登时笑出了声。“怎么,你是不怕你那醋性大的谢二小姐不高兴了?”  “呸!”戴文良一掌拍到他肩膀上。“上青楼去又不是只做那档子事!我们几人不过是去喝酒听曲儿,跟去酒楼没什么分别。”  疏长喻噢了一声,道:“戴公子也学会行那风雅之事了,妙哉。”  戴文良气得扬手要跟他比划:“你还取笑我!怕不是要吃拳头了!”  疏长喻只顾着笑,丝毫没将他的威胁当一回事。  片刻后,疏长喻身心舒畅,又问道:“不过这些时日青楼里挺热闹吧?听说湖州的那帮乡试考生们全都被召进京来了,要重新考试。”  青楼一地说来也神奇得很。偏这大俗之地,是文人士子最爱来寻风雅的地方。何处文人多,何处青楼就盛。  “那可不,上次我们几个去听曲儿,就听着隔壁在作对子。”说到这儿,戴文良眉眼都撮在了一起,像是酸得难受一般。“你说他们要弄集会便弄,干嘛要在青楼里集会呢?”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到什么了一般,说道:“对,上次我还在那儿遇到个什么‘湖州第一才子’呢!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他自己没怎么言语,但周围人都这般吹捧他。”  “湖州第一才子?”疏长喻重复道。  “是了。”戴文良点头。“也不知这第一才子若遇见你,能不能同你分个高下。”  疏长喻心想,那自然是能的。  前一世,便就是这位湖州第一才子,在家乡考试时下笔千钧,一举得了解元。结果入京重考的时候,他在金殿上紧张得浑身颤抖,满纸写得胡言乱语,第一个就被判成了作弊,斩首了。  疏长喻前世有幸拜读了他原本的试卷,其间作答得可谓妙绝,更是颇有见地,一点不堕湖州第一才子的名头。  但可惜这才子胆子太小了,故而碰上这么件事,便丢了脑袋。  这么一合计,疏长喻笑了起来:“戴兄长,你这一说,我忽然也想尝尝那春水巷的杏花酒了。正当你现在无事,我也在家休沐,不如干脆一同喝酒去,如何?”  这南方的文人才子,自有一番风韵。客居外地时,往往不愿住那铜臭气太重的客栈,而愿意眠宿青楼,以彰风流雅致。此风气自前朝才子柳永而起,到了如今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如今看来,这也并非是什么坏事。疏长喻一听那湖州第一才子出现在那家青楼里,便知此人十有八九就住在那儿。一撮才子同住风流之地,吟风弄月、作画讼诗,应当好寻的。  既然今生让疏长喻遇见了,他便打算去会会那才子,说不定救他一命,还能保一个国祚之才。  不过,疏长喻自然不知,这一日下午,大理寺卿景牧大人恰好也带人外出查案。所查的那贪官私自经营的青楼,就在春水巷。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天晚上!看水大的《你却爱着一个傻逼》看了个通宵!!  哭了一整夜orz  果然看虐文会头秃……但是!!欲罢不能!  水大赛高!  ——  另外下章出场的这个书生是有原型哒~借用了历史上的典故。  话说康熙年间,江南科场考官舞弊,于是众考生被召入京城重考。其中,有个叫吴兆骞的名士因为考试时紧张,发挥失常,被判为作弊,流放宁古塔。  后来他的挚友顾贞观为了救他,去了京城,终于成了纳兰性德的老师。他献诗《金缕曲》给纳兰性德,纳兰性德看后被感动得痛哭,于是求父亲救下了吴兆骞。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就是从这首诗里来的啦~第37章 [捉虫]  戴文良对他这番做派颇为不满。  “先前还取笑我, 这才多长一会时间,就又要扯着我往青楼去。”戴文良抱怨道。“我上次往那儿去, 是因为推辞不掉那几个同僚的邀请,此番……”说到这儿,他又支支吾吾地不出声了。  疏长喻挑眉:“怎么, 是怕你家谢二姑娘吃味,故而不敢去?”  “嘿!谁怕啦!”戴文良闻言登时炸了毛。  “我怕了, 是我怕。”疏长喻一边领着他出门上了马车,一边笑眯眯地道。  戴文良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戏谑, 一时间尴尬又没面子,坐在马车里直搓手。  片刻后, 他低声教育道:“你别光此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待你哪一日心中有了人,到时候定会后悔的。”  疏长喻竟不知为何,脑海中登时开始描摹景牧若是知道了, 会作何反应。  只一瞬,他便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像是掩耳盗铃般, 挑眉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可后悔的, 我不过去喝壶杏花酒。”  “以后你就知道了。”戴文良嘟哝道。  “你看看, 你还嫌我们文官行事作风过于小气。”疏长喻笑着数落道。“你看你现在这幅闺阁小娘子般的模样?”  戴文良闻言, 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  待马车驶进了春水巷,周遭便热闹了起来。  这春水巷向来是寻欢作乐的地儿,街道虽不太宽敞, 但两边人来人往,更是车如流水。那两侧的店面楼阁,皆是青纱帐慢,旖旎温柔的,骤一进来,便像是跌进了温柔乡似的。  疏长喻前世都没来过,此时便颇好奇地揭开帘子向外看。戴文良却像是通身都难受一般,僵硬地正襟危坐。  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处楼前。疏长喻率先下了车,吩咐车夫就在楼下等着。  门口那老鸨长了双惯会识人的毒辣眼睛,只一眼,便知道这马车中的客人非富即贵,是得好好伺候的主儿。待疏长喻扯着戴文良下了车,老鸨便亲热地迎上来,先给他二人一人行了一礼。  “我听人说,你们家的杏花酒是兆京一绝。”疏长喻虽未来过,但和那束手束脚的戴文良比起来,可是颇为游刃有余,一边往里走,一边同那老鸨交谈道。  那老鸨一边风姿摇曳地引着他往里走,一边笑道:“兆京一绝自不敢当,但这楼里的酒就像楼里的姑娘一般——爷您若喝了,定是唇齿留香,念念不忘。”  “今日我二人来,便是冲着这酒的。”疏长喻笑道。“不过你们这儿的规矩我也懂。便随便来两个弹曲子的清倌就好。”  老鸨连忙应下,又问道:“二位爷是坐大厅,还是寻个清净包房?”  疏长喻问道:“过些时日京中便要重新考校湖州乡试考生,你们这儿定是也住进不少吧?”  老鸨忙应是,接着从善如流道:“爷既要寻这风雅,奴就给爷安排在那群书生隔壁可好?”  疏长喻笑着点头。  待那老鸨派人引着他们上楼,戴文良跟上来,低声问道:“你还说自己是第一次来?好你个疏敬臣,那如何这般熟稔?”  疏长喻闻言挑了挑眉,道:“不过依样画葫芦罢了,谁会像你这童子鸡一般做派?”  疏长喻说这话时,面不改色心不跳,就像那个活了两辈子都仍旧是童子鸡的人不是他一般。  待他二人进了那包房,便隐约能听到隔壁高谈阔论的声音了。没一会,侍女便将杏花酒并几盘小菜送了进来,又过了片刻,两个清倌一个抱琵琶一个抱古琴,走了进来。  两个清倌先向他二人行了礼,自报了名字。疏长喻也没注意听,便抬了抬手,示意二人坐下弹琴了。  戴文良却是皱着眉,盯着那抱琵琶的女子多看了好几眼。  疏长喻一眼便看到了,笑着打趣道:“怎么,比你家谢二姑娘还好看?”  戴文良连忙收回目光,狠狠啐了他一口。  不过,他心里却有几分犹疑。这抱琵琶的女子,看着颇为眼熟,像是上次他和几个同僚来青楼,陪着其中一位一度春宵了的红倌儿。  他心想,许是看错了。  他便和疏长喻坐在那儿,饮酒谈了会天。  这家青楼的杏花酒当真一绝,入口绵软而不辛辣,咽进喉中,便自有一番蕴藉,教人回味无穷。疏长喻笑道:“他们家开青楼还真是亏了。这酿酒的手艺,怎么流落到烟花之地了呢?”  就在这时,隔壁争论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隐约听到一个带着青涩的舒朗男声道:“这天下当是天下的,而非皇上一人的。孟子便有言,夫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般说来,便当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一番言论。掷地有声地传到了隔壁来,就连大字不识的戴文良都愣住了。  片刻,他小声问疏长喻道:“孟……孟子真说过这话?乖乖……他咋没被砍头呢!”  疏长喻心中也大为震惊。乾宁帝本就不喜孟子,一度在朝中禁谈孟子的言论。而这人,居然敢在公众场合里大谈孟子之言,甚至能说出“民贵君轻”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疏长喻重活了一事,前世做的也是把君权踩在脚下的事。阴差阳错的,他的观点也和这人不谋而合——他们做臣子的,不是替君王效命的,是替天下众生效力的。  但这话,纵是疏长喻都不敢说,更何况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疏长喻喊来门口的小厮,道:“去隔壁,将方才说话的那位公子请来。”  疏长喻一身缂丝长袍,外披锦缎大氅,腰悬白玉,芝兰玉树的,一看便是个兆京城中的世家公子。而他身侧的戴文良,更是仍穿着在宫里当值的中阶武官服饰。那小厮是谁都不敢得罪的,丝毫不敢耽搁,连忙去叫人。  那小厮过去没多久,疏长喻便听到那边的谈论声顿时矮了下去,许是听到小厮说了什么,不过几息之间便鸦雀无声了。  片刻后,那小厮重新推门进来。  他身后跟着个青年,身上穿着身布料粗糙的直裰长衫,头发简单地束在发顶。这青年看起来二十多岁的模样,五官清癯俊俏,身姿挺拔如松。  “在下方余谦,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有何贵干?”他进了包厢之后,干脆利落地躬身行了一李,声音清洌洌地,问道。  方余谦! 第31章 狗发今天在图书馆哭着刷夜背书,不许催我加更!  ……等后天那门考完给你们加更!  _(:_」∠)_第39章   疏长喻是知道景牧跟着他的。  但那又如何?他跟着自己, 自己便务必要搭理他?  说实话,疏长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气是从何处来的。  他便觉得心中郁结, 郁结之中又有些被误会了的委屈。这些情绪交织在他心里,又让他觉得莫名其妙,平白生出了烦躁。  他便干脆径直往前走, 丝毫不搭理那罪魁祸首。  他身后的景牧心中也有些委屈——我出门办案,恰好遇见你在喝花酒。我尚未生气呢, 你便先跟我发脾气?  但疏长喻生来就像是专门克他的。他就算是再大的怒火,遇见了疏长喻, 便会顷刻土崩瓦解,片甲不存。  想必那些前朝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昏君, 跟自己也是同样的心态。  疏长喻便就这么拖了个尾巴, 一路走出了春水巷,到了长宁街。  长宁街两侧尽是商铺,也是热闹得紧。疏长喻此时便累了, 暮花天腿上开始有些发软。恰好路边有家茶摊,疏长喻心道不该同自己怄气,便去那个茶摊坐了下来。  景牧紧跟着, 抱着酒坛子坐在了他的左手边。  “老板, 两碗龙井茶。”不等疏长喻出口, 景牧便吩咐道。  疏长喻皱眉看他。  “少傅有所不知, ”景牧此时全然没了方才青楼里的冷凝,面上笑得如沐春风,凑上来道。“我微服出来过几次, 这家茶摊的龙井,和宫里的不遑多让。”  说话间,那老板就已将茶放在了桌上。景牧一边将银子放在老板手上,一边将其中一碗拿到疏长喻手边:“少傅尝尝?”  疏长喻冷笑:“怎么,现在不继续同我板着脸发脾气了?”  “我没有冲少傅,我那是……”景牧笑着解释道。  疏长喻只抿着嘴看他。  “我知错了。”景牧从善如流。  疏长喻这才垂眼,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怎么样?少傅?”景牧笑眯眯地凑过来问道。  疏长喻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少傅,”景牧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今天,去青楼干什么呀?”  疏长喻挑眉:“与你何干?”  “我……”景牧挠了挠后脑勺,接着嘟哝道。“我也就是问问,少傅不说,便算了。”说到这儿,他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谁听一般,接了一句道。“我自己去查便是。”  查查查,进个大理寺,你还真不得了了!  疏长喻冷脸,不情不愿地解释道:“不过就是为了方余谦那事。”说到这,他补充道。“此人是个可用之才,这么平白杀了,属实可惜。”  这个答案让景牧颇不满意。他小声嘟哝道:“管他干嘛呀……”  “嗯?”疏长喻皱眉。  “我是说,这点小事,日后便交给我便好。”景牧正色道。“少傅便不必亲自去那污秽之地了。你看那烟花女子,个个如狼似虎的……”  交给你?你是我的谁,我便要把我要做的事交给你?  他后头的胡言乱语,疏长喻更不想听。他便兀自端起那茶碗,又喝了一口。  景牧见他不理自己,便话锋一转,又问道:“这茶好喝吧?少傅,这长宁街我可是熟悉极了。隔几个摊子去的那家馄饨,实为京中一绝!……”  疏长喻闻言看向他,问道:“你前世微服私访,就专门访这些来的?”  “也不全是。”景牧微微一笑。“不过却也要将这些去处记下来,好带少傅来吃。”  访这些小吃酒楼,也比前朝那些借着出访而寻花问柳的老色胚们好。  疏长喻闻言却不置可否地道:“你倒是厉害,连我要重生的事都预测到了。”  景牧笑笑,没说话。  他心道,那可不就是吗?自己多活那十来年,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他重生。  如今,这个人就好好地坐在他的面前,喝着他专门为他寻来的好茶。  景牧一瞬间觉得,连此时落在自己身上的阳光都温暖得不同寻常。  ——  疏长喻喝完了茶便要回府,被景牧硬是给拉住了,非要让他陪自己再去旁边的小摊里吃碗馄饨。  疏长喻拧不过他,不愿在街头拉拉扯扯,便任他扯着去了。  “老板,两份馄饨,其中一份不要香油,多放香菜,再加些醋。”景牧一按着他坐下,便扬声对馄饨摊的老板吩咐道。  疏长喻看着他。  “嗯?”他注意到了疏长喻的视线,转过头去看他。“怎么啦,少傅?”  疏长喻道:“没什么。”不过是有些诧异,景牧竟将他的口味摸得那么清楚。  景牧见他不问,便只笑了笑,并未主动开口解释。  待那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来,景牧便先将那份多加了香菜和醋的推到了疏长喻面前,又拿茶水细细地擦了筷子,塞到他手里。  疏长喻生在武将世家,自小琐碎的事便是亲力亲为,从不假于人手。故而景牧这般面面俱到又顺理成章的服侍,让他觉得颇为别扭。  “你……”他手里拿着景牧擦过的筷子,开了开口又不知怎么说。  “嗯?”景牧看他拿着筷子不动,抬眼看向他。景牧顿了顿,便笑起来,解释道。“这样的路边小摊,卫生上都不大讲究。筷子用前,当擦一擦的。”  不知怎的,许是此处太过简陋,疏长喻竟觉得景牧的笑容有些亮得晃眼。  晃得他胸口都砰砰地乱跳。  他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夹起一个馄饨送进嘴里。  景牧没动筷子,满怀期待地盯着他的反应。  那馄饨皮薄得透亮,疏长喻轻轻一咬,便破开了,溢出了里面汁水四溢的馅儿。那馅应当是羊肉剁的,却没什么膻味,和那秘制的汤料混在一起,便是满口四溢的鲜香。  疏长喻从没吃过路边摊上的食物。这馄饨虽说不比家里宫中做得精细,但自一股浑然天成的美味。相比之下,反倒是宫中精致的食物落了窠臼,相比之下,便相形见绌了。  疏长喻一时沉浸在这馄饨的美味中。  他总算是知道前世那几个避世的老臣,为什么放着大权在握的高官厚禄不要,非要做那云游四方、吃遍天下的老饕了。与这般美味比起来,那满天下的权力财富,算得了什么呢?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便见景牧正托着下巴,双目灼灼地看着自己。  他皱眉:“看什么?你自己碗里没有?”  景牧只是笑。  疏长喻自是不知,自己此时光泽湿润的嘴唇看起来有多么可口。他更是不知,自己平日里淡泊又疏离的神色,此时有怎样的鲜活和惊艳。  这些落在景牧眼里,不亚于金银珠玉落在吝啬鬼的眼中。  景牧愉悦地垂眼,也往自己口中塞了个馄饨。  这路边摊上的馄饨,虽说一碗只要十来文钱,但分量却大得很。疏长喻饮食向来节制,最后剩下五六个,实在是吃不了,便放下了筷子。  坐在对面、早就吃完了的景牧见他的动作,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碗。  疏长喻正眯眼擦着嘴,看起来颇像只饭饱后舔爪的猫。景牧喉结上下翻滚了一下,没有出声。  “怎么了?”疏长喻问道。  景牧顿了顿,低声道:“没吃饱。”  疏长喻闻言一愣,接着就笑出了声,道:“所以你便这般盯着我?我又不是不让你吃,你要没吃饱,就……”就再去要一份。  可不等他话说完,景牧便眼睛一亮:“谢谢少傅!”  话音没落,手便伸了过来,利索地端走了疏长喻面前的碗。  “你……”疏长喻愣住,就看着他端过自己的碗,便将里面的馄饨吃光了。  哪……哪有两个人共食一碗的道理?  疏长喻就怔愣地看着景牧将他碗里的食物一扫而光,又就着他刚才用过的碗沿,依依不舍地喝了口汤,神情满足地去找老板结账。  疏长喻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起身走过去便拦住景牧。  “你我二人出来吃东西,哪有让你付钱的?”疏长喻道。  他也不是非和景牧计较这十几文钱,但方才景牧一番熟稔自然的动作,让他隐约觉得自己作为一个长辈的权威受到了撼动一般,隐约自心中起了些酸中带甜的奇怪情感,让他顿时如临大敌。  这般举止亲密,又让对方付账,自己这……成什么体统了?  景牧并没让他得逞,将一块碎银放在老板手里,找零都没要,便推着他往回走:“是我非让你陪着我吃的,该我结账。”  “我是长辈。”疏长喻强调道。  “是。”景牧回答得颇敷衍,又将那杏花酒抱起来,笑道。“方才见少傅喜欢,我就买了一坛,送给少傅。”  居然还给我送东西!  疏长喻心中奇怪的感觉更盛,眉头都拧了起来。  景牧见他这样,连忙道:“少傅要觉得过意不去,便也给我买些什么吧?”  疏长喻闻言才松了口气,问道:“你要什么?”  话问出口他才觉得不妥——哪有自己给人送东西,还问人家要什么的?  景牧环顾了一遭四周,嗯了一声,道:“少傅给我买串糖葫芦吧。”说着,他笑道。“方才吃多了,有些撑,想消消食。”  此时,暮色四合,周围商铺都亮起灯来。四周热热闹闹,比天上的星河还亮堂。  作者有话要说:  讲真,我人设里的疏丞相,翻云覆雨,心冷如铁,玩弄乾坤于鼓掌之中,把那江山颠来倒去,天不怕地不怕。  结果写出来,越写越傲娇……我都控制不住的那种,疏丞相就自己奔着傲娇的方向,头都不回,一路狂奔。 第33章 可疏长喻此时一言不发, 他便也未开口。  就在他手疼得吸气的第三次时,疏长喻在后头冷不丁地冷声开口道:“邱太医,您入宫几年了?”  太医突然被点了名, 连忙停下手下的动作, 道:“回疏大人, 六年有余了。”  “那时间也不短了。”疏长喻凉凉地说。“那包扎个伤口, 手底下怎么也没个轻重呢。”  太医忙认错道:“我……下官再轻些。”  疏长喻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又冷着脸抿着嘴不出声了。  景牧看着他的模样,实在没忍住, 在心中骂了句脏话。  我/操,少傅也……太可爱了吧。  接着,他便见疏长喻凉如月色的眼睛看向了自己。他连忙垂眼,用睫毛挡住了自己灼灼的目光,嘴里起劲地又嘶嘶抽了两声气。  邱太医:老夫已经很轻了吧殿下?您不要砸我饭碗啊!  ——  待邱太医走后,夜已经深了。  疏长喻将他送走后,自己也转身要走。  “少傅!”景牧连忙出声要把他留住。  疏长喻转过身来,看向他。  景牧坐在床沿上,右手被包得厚厚实实的,看起来可怜巴巴的。他抬头看向疏长喻,道:“少傅,这个时辰已经宵禁了。”  疏长喻顿了顿,道:“无妨。”  景牧锲而不舍:“少傅,我手特别疼,你陪陪我吧。”  这下,疏长喻的脚步无论如何都挪不动了。  片刻后,他微不可闻地轻轻出了口气,转过身来朝景牧那儿走过去,坐在他床边的那把椅子上。  他此刻心里五味杂陈,又是因景牧的手心疼,又因自己方才在景牧面前掉泪而懊恼。他不想在这里多待,他看见景牧的手便觉得揪心的难受。  可景牧那满含着企望的眼神,他又拒绝不了。  他坐下,叹了口气,问道:“很疼吗?”  景牧点了点头,往他那边凑了凑:“对不起,少傅,若不是我扯着你去看那把戏,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让少傅受惊了。”  说到这,他顿了顿,那只完好的左手蹭过去,轻轻落在疏长喻的膝头:“少傅,方才那剑离你才几寸远,我差点以为……又要失去你了。”  他那个“又”字,说得极其可怜,颤巍巍的。  疏长喻闻言,心口一滞,轻声道:“我命那么硬,你不必担心的。”  景牧闻言笑道:“你没事就好。”  疏长喻的目光却仍落在他那只被包得密密匝匝的手上。半晌,他低声道:“傻子。”  景牧低声笑出了声。  两人便就这么坐着,相对无言了半晌。  “少傅。”片刻后,景牧低声道。“对不起。”  “嗯?”景牧皱起了眉。“你又同我道歉做什么?”  “前世便是因为我,你才被父皇猜疑,被关进了监狱,又断了一条腿。”景牧低声道。“此后也是因为我没保护好你,让你一个人站在风口浪尖上,受万人辱骂,之后被害死了。”  疏长喻静静听他说着。  “这一世,我本来以为自己能保护好你的。”景牧低声说。“可如今,我又害怕了,少傅。我不仅保护不好你,还处处给你添乱,我……”  “景牧。”他那低沉又颤巍巍的声音落在疏长喻耳中。不知为何,疏长喻觉得像是被人攥住心口一般,一句都不愿意多听。  他开口打断了景牧。  “你做的很好了。”他抬眼,目光沉静,认真得让景牧不知不觉就住了口。  “前世,本就是我对不起你。我的私人恩怨,错在那些恶人,你却是无辜的。景牧,无论前世的恶果,还是其他,错都不在你。”说到这儿,疏长喻顿了顿。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从头至尾,你都做得很好。”  那一句话,轻得像暖风拂过心口。景牧看着疏长喻坦然、宁静又无限温和的模样,没来由地眼眶一红,接着,心便狂跳了起来。  他拼命压抑住那心口的悸动,却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那油然窜上来的念头。那念头蹿入他的脑海,便将他全部的思想都霸占住了,让他没法儿思考。  他想吻他。  “……少傅。”他再开口,嗓子便有些低哑。  疏长喻“嗯?”了一声。  “既然……既然我做得好,可否向少傅讨个奖励?”他直勾勾地盯着疏长喻,低声问道。  “你且说。”疏长喻毫不犹豫道。  接着,景牧立刻起身,完好的那只手托住疏长喻的后颈,闭眼躬身,吻了上去。  同之前在那牢狱中强制的索吻不同,景牧这次的动作柔和极了,疏长喻一下便可挣开。但他手上的动作轻柔,嘴唇更加温柔,一时间春风拂过,缠绵悱恻,谁都没有动。  疏长喻更是没有推开他。  他睁着眼,看着景牧那垂下的细密眼睫。不知怎的,他这般看着景牧,便也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也想闭上眼,沉浸在这旖旎温柔中。  说没有悸动,是假的。说不喜欢他,也是假的。  这想法蹿上疏长喻的心头,把他都吓了一跳。但他的第一想法,的确是——  自己是喜欢景牧的。  和景牧在一起,会愉悦,会心悸,会感觉温暖而惬意。  可是……自己喜欢他什么呢?……又凭什么喜欢他呢?  是喜欢他对自己纯粹且从未动摇的感情,还是喜欢他对自己唯命是从的态度,还是喜欢他给予自己的功名利禄?他们二人在一起时,主动的是景牧,带来快乐与温暖的也是景牧,而他一直是那个接受的人。  景牧给予他的太多,他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对他的感情到底是喜欢,还是理所应当的接受。  再说,景牧生于皇家,自己身为大臣,明明一个是君王,一个是肱骨。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江山,交心都不该,更何况相恋。  而那边,景牧见他没躲闪,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愉悦低沉的笑。他微微睁眼,便对上了疏长喻的眼睛。他轻笑着,一边抬手附在疏长喻眼上,一边撬开他的牙关,同他舌尖纠缠。  疏长喻也对上了景牧的眼睛。  那般温柔,那般纯粹。  疏长喻不知怎的,心中突然有些一抽一抽的难过和慌乱——像自惭形秽,又像是把太多的东西放在心上,有些承受不住。  他觉得,自己心里装的东西太多,掂量的权衡轻重太多,配不上这样一股脑儿倾泻而来的感情。  疏长喻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却是慌不择路地一把推开景牧,站起身来。  “你好好养伤,我该回去了。待你右手好了,我再来给你上课。”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本就是错的事,一开始就应当终止,而不能将错就错——这是疏长喻从小接受的教育。  “少傅……?”  还没从缠绵中回过神的景牧愣愣地叫道。下一瞬,他便几步上前,一把将疏长喻拉住,按回怀里。  “少傅,你方才没有推开我。你也是喜欢我的,是吧?”说到这儿,他补充道。“一点点喜欢,也算的。”  疏长喻推了推,没推开。  “景牧。”疏长喻压制着情绪,强迫自己回归自己所习惯的理性,低声道。“糊涂事做一遍,切不可做第二遍。”  “什么叫糊涂事!”景牧的下巴死死抵着他的额角,恶狠狠道。“少傅,我做过最糊涂的事,便是上辈子没早早地这般待你。”  疏长喻心口一颤。  “你的兄弟们无一能堪大用,你身负重任,不可耽于儿女情长。”疏长喻低声道。“你早晚都是要做皇帝的。”  疏长喻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理性正一寸一寸地被消磨掉。再这般纠缠下去,他自己都抑制不住自己了。  不可以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荒唐事。  “我一生所求,唯少傅耳,做皇帝干什么?”景牧问道。  疏长喻脑中的理智,冰消瓦解。  “朽木不可雕也!”他低声狠狠地骂了句,一把推开景牧,转身逃跑似的,快步走了。  他几乎,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  这一日之后,疏长喻刻意地将景牧抛在脑后。正好他也不必去给景牧上课,免了见面。  那日之后,长宁街的衙门也没查出什么所以然来,只道犯人都死了个干净,死无对证了。故而疏长喻便一直都不知道那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究竟是谁。  这之后,戴文良前来看望过他一次,方余谦也递拜贴来找过他,邀他去了两次他们那帮学子的集会。  他同方余谦相谈甚欢,引为知己,而方余谦此后的考试,也顺顺当当地仍旧考了个解元,被乾宁帝一通夸奖。  考完了试,方余谦便要回湖州。疏长喻那日专程请了假去渡口送他,同他开玩笑道:“再有两年,疏某便可和方公子同朝为官了。”  方余谦闻言也大笑道:“那方某可得好好钻研了。万一两年后名落孙山,岂不是要让敬臣再多等三年?”  两人皆笑起来,颇有些惺惺相惜。  “可别说这丧气话了,大才子。”疏长喻道。“湖州第一都这般讲,那湖州其他学子可如何是好?”  方余谦忙道:“借状元郎吉言。”话没说完,又笑起来。  “若论知己,敬臣乃在下第一人耳。”临行前,方余谦郑重道。“还望日后能与敬臣一同为国为民、匡扶社稷。”  疏长喻也郑重地同他一拱手,目送他乘船远去。  他回身时,看了一眼渡头两岸的杨柳依依。此时盛夏,正是杨柳最为茂盛的时候。  疏长喻的余光里,那杨柳中隐约立了个玄色衣袍的人,隐约之间,似乎是景牧。  可待疏长喻定睛,那人已不见了。只剩风拂柳叶,沙沙作响。  疏长喻愣了愣,只觉心里空荡荡的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来惹! 第35章 那人低着头没出声。  待小二指挥着人将东西送齐活了,便退了出去。  疏长喻转身就进了房间, 那侍卫也紧跟着他走了进去。  顺便带上了门。  “景牧,无端跟来这里,你是不是胡闹!”疏长喻怒道。  下一秒, 他便又落尽了甲胄冰凉坚硬的怀抱里。他听见景牧在他耳畔低声说:“少傅, 我好想你啊。”  耳畔温热柔软的气息和身上冰冷坚硬的触感, 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疏长喻一时语塞, 感觉耳根和胸口都闷闷的热了起来,就连这几日漂泊无依的冷寂感,都登时烟消云散了。  他在景牧怀中闭了闭眼, 似是有些认命的意思。  片刻后,他又冷声道:“问你话呢,景牧。”  “少傅,我看了你一天。”景牧又说。“我想吻你。”  疏长喻一把将他推开,耳根红得要滴血。  “景牧!”他低声警告道。  “我手未好,不能写字。我便同父皇说,想跟你出来转一圈。”景牧又黏黏糊糊地挨上来,双臂轻轻地将疏长喻一裹,又一副搂住他不撒手的模样。“少傅放心,我这是奉旨的。”  疏长喻皱眉,又要将他推开。  “少傅,你就让我抱一会。”景牧低声道。  疏长喻的手停了下来。  景牧顺势将他搂进怀里,下巴往他肩膀上一搁,轻轻喟叹了一声。  疏长喻此时被拥进这个凉冰冰的怀抱里,又何尝不觉得欣喜踏实。尤其自己刻意同他分别这几日,终日惶惶的,此时便  “景牧。”疏长喻低声道。“于礼不合。”  景牧说:“可是,于我心来说,是合的。”说到这儿,他声音中带了些懒洋洋的鼻音。“少傅,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胡……胡闹。  疏长喻咬了咬牙,像没听到一般,抬手推开了他,问道:“手现在如何了?仍旧伤着,还骑马?”  “不妨事。”景牧笑道。  “我要沐浴更衣了。”疏长喻接着道。“你出去。”  景牧闻言,没出声,仍旧在那儿站着。  “出去。”疏长喻皱眉命令道。  景牧只得点点头,说:“那,少傅一会儿洗好了便叫我。”  “你不是奉命在外头守夜吗?”疏长喻挑眉问道。“既然如此,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便就在外候着吧。”  景牧微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明日你便带些人马,打道回府。”疏长喻接着说。“我去巡视河道,不需要那么多人盯着,更不需要大理寺卿陪同。”  “少傅……”  “更何况,大理寺中每日那么多事,你就算是不能执笔,难道不用盯着吗?”疏长喻道。“在其位谋其政,别像个孩子一样。”  景牧没出声,便带上门出去了。  疏长喻见门关上,便去了屏风后换下衣服,进了浴桶泡了个澡。  出了京城,便荒凉多了。尤其是这边境之地,周围树木也少,到了夜里,呜呜地吹风,刮得窗户纸扑扑啦啦地响。  疏长喻坐在温热的水中,听着外头恶鬼一般的呼啸声,一时间也觉得有些发冷。一下子,他便莫名其妙想到了方才景牧抱着自己时,身上凉冰冰的铁甲。  想来此时门外也是冷的。  疏长喻口上说让他在外头站一夜,可却根本下不去这个狠心。他只打算,让景牧在门口站一会,便喊他进来,至少在他房间里的榻上睡一夜。  但这不听话便私自乱跑的小子,又不得不教训。  这般想着,疏长喻澡都泡不踏实。他听着外头风声呼啸,便觉得心焦,没洗一会,便披上了里衣,从水里走了出来。  他又拿起一边架上的外袍,披在身上,这才走到门口去。  “景牧。”他冷声喊道。  按说这小子应当立刻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蹭进来,又拿那凉得结霜的盔甲蹭自己。却未曾想,他话音落了,却只听闻外头一片寂静。  声音小了,他没听到?  疏长喻顿了顿,抬高了声音:“景牧。”  只余窗外风声呜咽。  疏长喻皱眉,走上前去推开了房门。  一股凉气顿时扑面而来,吹得他浑身一颤。尤其是他湿漉漉的长发,顿时凉得像冰一样。  可是驿馆二楼长长的走廊内,却是一片空寂,一个人都没有。  ——  这一夜,疏长喻都没睡好。  更有甚者,他半夜里忽然迷迷糊糊地惊醒,接着便起身,外衫都没披,便骤然从床上跳下去,快步走到门口推开门。  一股夜里的寒气顿时将他冻醒。  他对着空荡荡的走廊,心想,我在找谁呢?  自然不可能是景牧了……根本不能是他,他是皇子啊,他要当皇帝的。  全然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疏长喻在那儿站了片刻,直到自己打了个喷嚏,才后知后觉地关上门,躺会床上。  后半夜便无眠了。  那几个时辰,他独自睁着眼躺在床上,心里想了些什么,唯独他自己知道了。  到第二天清早下楼去大堂里过早,疏长喻都没见到景牧。  郭翰如和他坐在一桌,其他的侍卫分散开坐在周围的桌子。郭翰如给他倒了杯茶,问他昨夜睡得可好。  疏长喻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目光却是不着痕迹地逡巡着,却没找到景牧的身影。  会去哪儿呢……莫不是真的听了自己的话,回去了?  疏长喻顿了顿,又想,怎么可能呢,这小子在这种实情上,什么时候听过话。  直到吃完饭,疏长喻都心不在焉的。  郭翰如隐约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但是作为一个四十多岁仍徘徊在六品的小官,他实在不怎么会揣测上意,只得装没看出来,保持沉默。  待疏长喻出来驿馆,要上马车,他又看见马车左侧空空荡荡的。  那个小心翼翼地低着头,生怕被他看出来的那个缩手缩脚的小侍卫不见了。  疏长喻顿时来了脾气,皱眉问郭翰如:“这个岗上的人呢?怎么不在?”  郭翰如吓得一激灵——我哪儿知道这个祖宗上哪里去了呢!  “这……这,不知道啊,疏大人……”他支支吾吾道。  “卫队里少了个人,你都不知道?”疏长喻冷声斥责道。“那你随行而来,是来做什么的?”  郭翰如哑口无言,片刻以后结巴道:“我……下官去问问,查查少了哪个……”  查自然是查不到的。这位大爷的名字根本不在随从侍卫的名单里,而那马车左侧的岗位……按说也是空着的,不走人的。  但这些,郭翰如自然是不敢跟这位爷说的,  当然,虽然他不说,疏长喻也是知道的。  他自是知道自己那通脾气是冲谁发的,这郭翰如不过是撞到了枪口上,做了回替死鬼罢了。  疏长喻没再说话,踏上了马车,便将帘子放下了。  他心道,走了才好,既省心,也不用自己担责任。再说,路上多跟这么一个人,不仅半点用处都无,反而总来招惹他。  走了才好呢。  便就这般,疏长喻又重新踏上了去直隶府的路。  昨日夜里疏长喻半梦半醒地吹了风,到了这个时候,便喉头发痒,开始不住地咳嗽打喷嚏了。待到中午他下来吃饭时,已然没了什么精神,眼尾鼻头也是红的,看起来没精打采地,可怜极了。  郭翰如直到这位大人身体不好,路上舟车劳顿,居然初夏里受了风寒。他又派人找了件披风给他裹上。  但路上同行的不是兵士就是官员,谁都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  “无妨。”疏长喻将那披风慢条斯理地系上,道。“不过一点小病,不碍事的,切莫小题大做。”  话刚说完,又打了个喷嚏。他神色不虞地喝了口热茶。  “不必管我。”他补充道。  郭翰如连忙应是。  之后便又启程。疏长喻裹着披风坐在马车里。出了京城,官道便不那么好走了,颠颠簸簸,晃得他愈发头晕。他被这么晃着,便恍恍惚惚,迷糊着睡了过去。  临睡前,心里还不无责备地想,景牧上哪儿去了呢?不声不响地跟来,又不声不响地走,也不知道同人说一声。  就在这时,一支箭从横地里破空而出,直钉在马车的木板上。  疏长喻登时便惊醒了,他一睁眼,便见眼前三寸处支棱着的锋利的箭。  那箭头上银光闪闪,隐约泛着绿光,像是淬了毒。  接着,他便听外头阵脚大乱,隐有刀刃拼杀搏斗的声音。  又有人要来杀他。  远在百里之外的京城,皇后之子、年仅十四岁的皇三子景绍正独自坐在窗边,同自己下一盘棋。  “欲除其害,便需先断之左膀右臂。”他面露满意的笑容,自言自语道。  母后只晓得寻景牧的麻烦,那有什么用呢?  要杀,便需先杀了那个将他和疏家穿连在一起的—— 第37章 疏长喻就算没看他,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迫切地想要寻求夸奖的心情。  “这次仍旧多亏了你。”疏长喻道。“对了,方才那箭上,我看出了些端倪,已经叫人收起来了。等回去了,你派大理寺的人查一查。”  景牧扫兴地心想,这个时候,提什么查案的事啊。  他又朝疏长喻那边凑了凑,一双眼睛黑黑亮亮的。  “少傅,既然多亏了我,便容我要个奖励吧?”  疏长喻侧目看他。  便见景牧凑在他身侧,笑眯眯道:“少傅吻我一下吧,就一下。”说到这儿,他还补充道。“哪里都行,我不挑。”  疏长喻心头乱跳,面无表情地一把糊在他脸上,将他推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收工以后,演尸体的演员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  死得最难看的这个跑到导演面前,一边擦脸上的血,一边抱怨道:“导演,我觉得我得加钱。”  穷困潦倒的刘狗花导演闻言,警惕地一把捂住钱包。  “加什么钱?”  “剧本里没说景牧会踢我。”那个尸体委屈道。“死得难看是我的问题吗?他踢得我好疼的。”  “我没钱,别找我要,谁踢你你找谁要。”刘狗花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我可没钱,一分都没有!”  说完,为表决心,她扯着嗓子喊道:“景牧,过来赔钱了!”  景牧冷着脸走过来。  “要什么钱?”他皱着眉毛一把扯住那个尸体的领子,咬牙切齿地凶道。“我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呢。死得难看就死远一点,往我媳妇儿面前凑什么呢?”  跟恋爱脑没法儿讲道理。  尸体见这幅导演事不关己、主演冷脸要打人的模样,只好委屈巴巴地捧着盒饭赶紧溜了。  刘狗花开心地拍了拍景牧的肩膀:“好鹅子!真会替麻麻省钱!”  恋爱脑小鹅子景牧看都没看亲妈一眼,扭头接着哄媳妇去了。  “宝贝儿别怕,都是假的,那血都是番茄酱,喉管是猪脆骨,不信你尝尝?”  ——  小剧场来自被水大的好鹅子海派甜心赵锦辛虐得满脸眼泪的刘狗花_(:_」∠)_  吐血给你们推荐水千丞的《谁把谁当真》!!优质虐文!有益身心!排毒减压!!第45章   他们是在这日入夜时分到达的直隶府。  疏长喻路上病得发困, 便靠在车厢上直打瞌睡,后来不知怎的, 便靠在景牧肩头睡着了。  马车停下来之后,是景牧将他唤醒的。  他当时已睡得迷迷糊糊,从景牧怀中抬起头来, 在黑暗中看到了他线条锐利,却无一处不待自己温和的面孔。  疏长喻迷迷糊糊之间, 有一瞬间想吻他。  疏长喻发誓,只是一瞬间而已。  “到直隶府了?”他哑着嗓子问道。  景牧低声道:“到了。刚到直隶府城门口, 直隶总督和几个官员已经等在门口了。”  疏长喻清了清嗓子,道:“那便下去吧。”  景牧应了声好, 便率先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等在马车边上的几个官员见车上有人下来, 连忙躬身行礼。可礼行到一半,却见这人虽身形高大修长,却穿了身侍卫服饰。  怎么回事?  几人面面相觑。接着便见这侍卫一手挑帘, 一手伸过去,从里面扶出来一个人,又护着他下车。  那人穿着侍郎的官服, 外罩了件蟹壳青的披风, 神情冷淡, 通身都是一股上位者高不可攀的气场。这几人愣了愣, 都反应过来这位便是疏大人了。  但是……疏大人怎和个侍卫同乘?  郭翰如看了这边一眼,见两人都没有解释的趋势,便也没吭声。  疏长喻瞥了一眼, 为首的便是个前世的老熟人。  那人如今还是直隶总督,姓孙名达志,前世也是自己一条得力的狗腿子。他前世用人不管什么人品气节,只看对方做事的手腕。这孙达志,便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不过这人也并非五毒俱全。什么作奸犯科,杀人放火的事他是不做的,可官场里的那些门门道道,他比谁都通达。  前世自己为相之后,其他地方官员大多持观望态度,唯独这个孙达志,第一个朝自己递来橄榄枝。不仅搜罗各类古玩珍奇、以各种理由送到自己府上,就连地方官例行送来的炭敬冰敬,都翻了几倍。  前世疏长喻是很喜欢这种识时务的人的。  他打量了孙达志一番,笑道:“孙大人,百闻不如一见。”  “疏大人过誉了。”孙达志连忙行礼,笑道。“下官在此恭候大人多时,听说大人路遇歹人,实在替大人捏了把汗。如今看大人毫发无损,下官也算松了口气。”  拍的一手好马屁。疏长喻心想。  “多谢孙大人记挂。”疏长喻笑道。  “疏大人路上还未曾用餐吧?”孙达志道。“下官与几位同僚已在府上略备薄酒,给疏大人接风洗尘。”  说着,便摆出了一个请的动作,邀他上一侧的轿子。  疏长喻自知,来时去时延请,是中央官吏到地方巡查的规矩,故他也不必做那个特殊。他闻言,咳嗽了两声,笑容却不变,一拱手道:“那本官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疏大人请。”  疏长喻看向景牧,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与几人随行,便上了轿子。  ——  说是略备薄酒,可到了席间,那丰盛程度仍旧是让人咋舌的。  明面上讲,是这地方官迎接巡视,花了大心思,舍得下血本,可疏长喻一眼便看出,这无利不起早的孙达志是有求于自己的。  上了桌,这几人便轮番关心了他一番,上到疏老将军和他兄姐,下到他最近做的几个修葺工程,巨细无遗,先灌了他几杯酒。  疏长喻惯于应付这种场合,故而喝起酒来也大方不忸怩,这些人敬,他便欣然喝下,觥筹交错间,顺畅得很。  结果他一抬眼,便见站在自己对面的景牧一双眼像刀似的,使劲瞪他。  他心想,大惊小怪。要是前世场场应酬景牧都在场的话,恐怕要将那眼珠子瞪出来。  疏长喻转开目光,假作没看见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孙达志才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到了重点上。  “此番巡视河道,实在是个苦差事,疏大人辛苦了。”孙达志道。“这燕河堤,十多年下来还真没出过事。大人恐怕此番来,辛苦劳碌数十日,到时一切安好,便白劳碌了一圈,又白受了那一遭惊吓,着实不太划算。”  话里话外,便暗示他要从此处捞些东西走。  疏长喻假作听不懂,笑道:“若这河道无事,百姓安稳,那我跑这一遭,也是值得了。”  气氛僵持了一瞬。  “疏大人高义,当为大人浮一大白!”紧接着,旁边官员便应和道,接着酒桌上积液的众人纷纷举杯。  旁边的郭翰如受不了这酒桌上一杯接一杯的灌,此时已有些不胜酒力,头晕目眩的。见着众人又举杯,心中苦不堪言,也晕晕乎乎地又拿起酒杯。  疏长喻见状,笑得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跟众人一同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  这种把戏,将人灌晕了再说正事的法子,他前世见得太多了。  不过,他一仰头,便又不得不对上景牧的目光。景牧见他豪饮的模样,远远看去目眦欲裂的,像是恨不得冲上来夺走他手里的杯中。  疏长喻见他这模样,却觉得有趣起来,慢悠悠地闭眼喝干了酒,像是颇享受一般,面上也浮现了亦真亦假的醉态。  “不过呢,疏大人。”孙达志笑着接着道。“下官是不懂什么治河之事的,但寻常的道理,下官是晓得的。”  “孙大人但说无妨。”疏长喻笑道。  “这河堤若是查出了什么问题,那是一定要修的。”孙达志说。“但是,如果这堤坝没有问题,花些银子加固加固,也是更加放心的嘛!”  疏长喻闻言挑了挑眉,没有做声。  孙达志见他没有反驳,便更觉得此事有戏,接着说道:“如今朝廷外无动乱,内无灾祸,这国库的银子,自是丰盈得紧。既然如此,咱们拨出些来加固加固这堤坝,也好放心呀。”  疏长喻自是知道他这番话是要做什么。  河堤修筑向来是重要的工事,朝廷也会在这种工事上头拨出大量的款项。而雁过拔毛,这钱拨出来,经由疏长喻的手和孙达志的手,他们就都有好处赚。  况且,任中修筑堤坝,也可为孙达志的任期锦上添花,更有可能助他往中央里爬。  他这算盘,打得又精又响。  疏长喻自是知道,这种时候若同他虚与委蛇,一定会让他觉得有机可乘。与其这样给接下来几天平添麻烦,不如现在就拒绝他。  “孙大人这话,当真是有些外行了。”疏长喻笑道。“朝廷有钱,也不应当乱花。这堤坝,当修的话,绝不可耽搁,但若不当修,何必多费那人力物力?国库的银子再多,也是各有各的去处的。”  “疏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这银子往您这里流一些,也是情理之中啊。”孙达志紧追不放。  疏长喻听他话已说得这般露骨,笑容不由得冷了下来。他揉了揉太阳穴,笑道:“疏某似乎有些醉了,没听清孙大人说的什么。”  接着,他抬起头来,一双凉冰冰的眼睛直视着他,问道:“孙大人,你怕不是也在说醉话吧?”  孙达志愣了愣,接着强笑着点点头。  疏长喻闻言,眯眼笑起来:“疏某一路舟车劳顿,有些不胜酒力,看着郭大人也醉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多谢孙大人款待了。”  说罢,他抬了抬手。  旁边便有两个侍从上来,扶起了醉得东倒西歪的郭翰如。疏长喻正欲起身,便又有一人过来,一把扶住他的胳膊,要将他扶出去。  疏长喻心道,我又没喝醉,哪来的个没眼色的来扶我来了。  他转过身去,正要斥责,便见到了景牧的脸。  算了,他心道。要训回去再训。  他朝着席间几人拱了拱手,便任景牧扶着走了出去。  席间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第39章 待回了直隶总督府,孙达志又便又盛情邀请疏长喻去一同用晚餐。疏长喻既住在了直隶府中,回绝了他的要求再回去自己吃,似乎是有些说不过去。  便在这群人一再相邀下,疏长喻又被他们拥到了直隶总督府的宴会厅。  此番宴会厅的格局便不大相同。  疏长喻自然也看出来了。不过他自知对方利诱自己未果后,肯定要用别的招数。届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孙达志也没有办法的。  果真,宴会进行到一半,便有阵阵香风裹来,隐隐听得到叮当环佩。  “疏大人既来了下官府上,便定要欣赏一番下官府中舞女的歌舞。”孙达志笑着凑到他身侧,说道。“与京中相比,自是别有一番风味的。”第47章   利诱不得, 便使色/诱的法子。孙达志是吃准了疏长喻总不可能是个铜墙铁壁,总是会有个弱点破绽的。  人活在世上, 谁能是无欲无求的呢?并非无所求,只是未曾见罢了。  疏长喻侧目看了他一眼。  接着,孙达志便击了两下掌。随着他的掌声, 席间诸人都停下动作与交谈,看向宴会厅前的那片空地。  宴会厅两测的帘幕后便缓步出来了两列身着轻纱, 怀抱琵琶的美人,在疏长喻面前弹着琵琶跳起舞来。  这一个个舞女, 无一不是身姿曼妙,步履轻盈, 不盈一握的细腰软得像水一般。  直隶比兆京靠北, 民风更加奔放些,也不如兆京城中那般富贵精细。这舞女各个身着轻纱,作北地少数民族女子打扮, 柳腰长腿皆是裸露在外,束以轻铃。舞动起来,便清脆作响, 和琵琶声相映成趣。  疏长喻抬头, 便见隔着那舞女轻舞的肢体和纱幔, 对面站在门口的景牧黑透了脸, 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疏长喻忍俊不禁,差点便笑出了声。  说实话,在疏长喻眼中, 这满室旖旎轻纱,美人琵琶,在他眼中还不如景牧此时的那神情有趣。  接着,他不知为何,使坏一般,目光便似有似无地在那些舞女之间逡巡起来。而在他余光里,则是注视着景牧此时的神情。  那大狼犬似的少年,此时像是竖起了耳朵,炸开了全身的毛,隔着一众温香软玉,冲着自己龇牙咧嘴。  当真是赏心悦目。  而在他旁侧,他这眼神落在孙达志眼里,便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心道,果然赌对了。这男人,可以不爱钱,但不可能不爱美人。  孙达志早就做好了打算。他在自己府中备下美人,届时讨得了疏长喻的欢心,便可让他与自己合谋。若是到时候疏长喻提起裤子不认人了,他便给那舞女变个身份,说他疏长喻强抢民女,届时疏长喻便不得不与他同谋了。  就在这时,那群舞女的琵琶声曲调一转,变得低回婉转了起来。  帘幕后又缓步舞出了一个女子。  登时,宴会厅里大半的男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女子轻纱掩面,除了一双眼,其他地方都是若隐若现的。但那双眼睛,眼尾上挑,含羞带怯,一颦一顾都是风情。  而她那身姿,像是个千年修成的妖孽般,举手投足间都是女子温柔香软的风情。  一时间,就连疏长喻的目光都滞了滞。  他心想,孙达志当真是个能舍得孩子去套狼的人。想必此次修筑堤坝的款项,他是势在必得了。  但疏长喻心中觉得好笑——他这一番大血本,碰到了自己,还真是媚眼抛给了瞎子。  几个呼吸间,她身上的轻纱无风自动,一双眼的目光就定定地锁在疏长喻面上,其中的绵绵柔情,毫无保留地朝他抛过去。  只可惜疏长喻心如止水,看着她便像看一株窗前的芍药花一般。  但目光却难免落在那女子身上。身侧的孙达志看在眼里,心里觉得好笑——果然,这男人,只要是喜欢女子的,没有不为他养的这个女人倾倒的。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一阵轻微的骚乱。  疏长喻抬眼看过去,便见站在门口的景牧竟是直接拉开了门,转身走了出去。  ——走了?  疏长喻一时觉得自己逗弄他太过,此时无法收场了。他目光顿了顿,正要派人去把景牧喊回来,一边孙达志笑嘻嘻地凑到他耳边。  “如何?”孙达志笑道。“疏大人,领舞的这位,跳得可好?”  就在他说话间,那琵琶声妩媚地转了个调,那女子轻盈地转了个圈,柳腰差些晃着人的眼。  四座隐隐传来些抽气声。  “确是不错。”疏长喻敷衍道。“孙大人艳福不浅。”  “哎,谈什么艳福。”孙达志板了板脸,正色道。“这姑娘,是我养在家中的义女。”  疏长喻此时心里仍记挂着摔门而去的景牧,此时便心不在焉。听他这样说,便随口回到:“噢?义女?”目光却仍旧是往门口那边飘。  孙达志看在眼里,却以为疏长喻是在凑着看那舞女。  他笑得更加开怀,说道:“是呐。下官早些年收养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便一直养在膝下。下官本就只有一双儿子,对这闺女便疼爱有加。转眼十年,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  自家闺女便养来给人跳舞?疏长喻在心里漫不经心地吐槽道。你骗鬼呢。  当然,孙达志同他说这一番话的本意,只是告诉他这姑娘无父无母,又是个完璧之身,与她春宵一度,只赚不亏。  疏长喻没有搭腔。  孙达志接着道:“我这姑娘今年便满了十五,尚未出阁。下官疼爱她,挑选夫婿时便难免挑剔了些——不过,若是疏大人的话,下官便可放心托付了。”  疏长喻闻言皱眉,一时间也顾不上那个独自出门怄气的景牧了:“怎么,孙大人,您这便是要做媒了?”  “做媒谈不上,谈不上。”孙达志笑道。“我这女儿虽生了副好颜色,但下官也自知小门小户,又是养女,高攀不起的。”  说着话,他便打量着疏长喻的神色,笑道:“疏大人年届二十,如今身边也没个知冷热的人。疏大人这样的少年英杰,我这小女就算是去做个侍妾,陪伴大人身侧,也是好的。”  疏长喻听到他这话,心中冷笑道,没想到这孙达志这么大的胃口,要效仿王允,拿貂蝉拉拢吕布呢?  但那吕奉先是出名的有勇无谋,他疏长喻可是个人精。  “大人的好意,疏某领了。”疏长喻冷下脸来,道。“疏某并非耽于美色之人,孙大人这女儿,还是留待嫁个好人家吧。”  孙达志心道,你还同我在这儿装清高呢?方才眼睛不住往那里飘,现在装什么正人君子?  孙达志却是不动声色,只抬手招呼那女子道:“柳思,来。”  就连这名字,都是照着他的喜好来的。  那女子住了舞步,袅袅娜娜地走到二人身边,轻轻行了一礼:“小女子给父亲、疏大人请安。”  声若黄鹂出谷。  疏长喻冷笑道:“孙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疏大人既见了小女,就算有缘无分,也得喝小女一杯酒吧?”孙达志说着,从桌上拿起酒壶。  “呀,”孙达志晃了晃那壶。“空了。柳思,去再给大人拿壶酒去。”  那名叫柳思的女子闻言,接过空酒壶,袅袅婷婷地下去了。  “孙大人。”疏长喻皱眉,慢慢靠在椅子上,道。“大人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当考虑考虑令爱的名声。”  “什么名声不名声呀!”孙达志笑起来。“疏大人乃正人君子,世人皆知,何须守这些繁文缛节?况且,小女自来喜欢英雄才子,自然也倾慕疏大人。叫她为疏大人斟个酒,也算了他庄心事。”  说话间,那柳思已捧了一壶酒来,一双涂着蔻丹的素手,给疏长喻满斟了一杯。  “怎还戴着面纱?”孙达志道。“没规矩。”  那女子连忙娇声应是,素手一抬,那面纱便飘然而落。  当真是副动人心魄的绝美容颜。  孙达志在一边,觑着疏长喻的反应。却见疏长喻不耐烦地皱着眉,垂眼看都没看她一眼,便仰头将那杯酒喝下去了。  “这样可行了?孙大人?”他侧眸道。“凡事皆当适可而止,是吧,孙大人?”  孙达志连忙连连应是,挥手让柳思退了下去。  疏长喻闻言,看都未再看他一眼,自然也错过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满意与算计。  ——  直到这日宴会结束,景牧都没再出现。  疏长喻先是惴惴不安,此后便觉得心头生起一股让他静不下心的烦躁。这情绪是极其不正常的,但与景牧相关的事,疏长喻向来无法用正常与否衡量,故而便一直强行压着。  直到宴会结束。  众人起身要离席,疏长喻便也打算起身。但他方起到一半,腿下便一阵虚软,让他跌坐回了椅子中。接着,一股不正常的热流便从他下腹升起,直冲他的四肢百骸,侵入他脑中。  他被下药了。  疏长喻脑内登时一阵混沌。  “疏大人怎么了?”一边,孙达志看他药效发作了,装模作样道。“可是不胜酒力?”  “孙达志。”疏长喻一手死死按着眉心,眯眼皱眉,低声怒道。“你竟使出这样的下作手段。”  “疏大人这是说什么?”孙达志听着他已经开始发虚的声音,佯装惊讶道。  疏长喻咬着牙,胸膛渐渐起伏着开始喘息,已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压制住浑身的燥热和虚痒,攥紧了拳头,拿迷蒙的眼神去寻景牧。  可此时宴会厅里只剩下孙达志的人了。  疏长喻眼珠中开始出现血丝。他咬着牙,扶着椅子又要站起来。  此时,他浑身如万蚁啃噬。  就在这时,一只温软细嫩的手落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肌肤相触,顿时像烈火上浇下了一注水,蒸腾起滋滋作响的白气。  疏长喻抬眼,便见到了柳思笑得温柔如水的脸。  “小女子扶疏大人去休息吧。”疏长喻恍惚之间,听到这女子在他耳畔说。  疏长喻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一把推开她。  景牧呢……景牧。  疏长喻通身灼热发软,脑中也一片混沌。他喉咙发不出声音,单手撑着桌子,唯一所剩的意识,便是眯着眼,向周遭固执地寻找景牧的身影。  越找,便越急切而绝望。他眼前逐渐昏花起来,彻底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老弟!! 第41章 可他阻拦不住自己了。他拦着自己够久了,可拦得愈久,那心思便愈拦不住。  心悦一个人,哪里是说压制住就压制住的?  他自幼便被教育着,要将社稷百姓担在肩上,私人恩怨都不能留。  但是现在的他,躺在榻上,却只想将什么责任、担当全都卸下,只跟这个人滚进温柔乡去,一辈子不出来。  疏长喻看着景牧心想,前世什么刀山火海没经历过,这辈子,还有什么值得怕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诶嘿~晋江不许开车啦w  不过如果你们夸夸狗花,狗花就去微博上把车开完!!  另外,悄咪咪给大噶剧透一下,很多问题还没有解决,究极boss还在蓄力,所以……景牧小狼狗黑化进度还没有完成噢!  珍惜现在的傻白甜叭!  ——  微博就是笔名~要蹲车的宝贝微博搜刘狗花就好!第49章 [捉虫]  疏长喻这日下午和景牧一同回到直隶总督府门口时, 门口已是跪了不少人。  疏长喻刚从马车上下来,便见为首的那个连着膝行了好几步, 爬到了他脚下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疏长喻昨夜操劳过度了,腰腿无一处不疼。被他这么狠狠地一撞,打了个趔趄, 险些摔倒。  “疏大人饶命啊!”疏长喻吓了一跳,皱眉低头, 便见那人竟是孙达志。此人此时面容憔悴,显然是一夜未眠, 候在此处。  不等他后头的话说出口,景牧便两步上前, 狠狠一脚, 将他踹开了。他这一脚至少下了五成力,孙达志被踹翻在地,半天没有爬起来。  “郭翰如呢?”疏长喻听他咬牙切齿地冷声道。“不是说昨夜便将此人押送回京, 送到刑部大牢去吗?”  疏长喻心想,嚯,这狗崽子平日里未曾看出, 竟是这般凶。  一侧, 郭翰如战战兢兢地走出来。  “王爷, 孙大人不允, 定要等疏大人回来再作定夺,下官……”郭翰如毕竟品级比他低,虽是京官, 却不敢随意处置他。  “现在本王回来了,还愣着做什么?”景牧闻言,不等他说完,便冷声吩咐道。“拖下去,此刻便押送回京,不得耽搁。”  两侧侍卫连忙上前去,将哭喊着求饶的孙达志拖了下去。  景牧此时仍然穿着京中侍从的服饰,可在场众人无一不知,这便是京中颇得圣上信任的敦亲王景牧。  孙达志自己也未曾想到。他之前敢给疏长喻下套,就是算准了这支巡查队伍里除他之外再没有管得了自己的人。只要将疏长喻制住,自己便可为所欲为了。  却未曾想,他之前便狐疑为何会与疏长喻同乘的护卫,竟是敦亲王。  待侍卫将孙达志拖走,景牧垂眼看向疏长喻。  疏长喻抬眼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不着痕迹地将目光转开了。  但是就是这么个又寡淡、又短暂的对视,居然都能让景牧从中咂出甜味来。那目光只一相碰,景牧便勾唇笑了起来。  疏长喻转开目光,若无其事地压下自己也意欲上挑的嘴角。  这般,直隶总督府便暂时没有了主人。那孙达志强行贿赂京官,以骗取修筑河堤的拨款,此等大罪回了京就得砍头。故而,这帮直隶官员群龙无首,此时也不敢不倒戈,待景牧回来,便将直隶总督的官印捧给了景牧。  按着前世疏长喻的身份,就算景牧在场,这大印要交也是先交到他疏长喻的手里。可这一世,疏长喻已不再是丞相了,虽是此番巡查的负责官员,但身后站了个王爷,那捧着官印的官员便理所应当地绕开了他,将官印送进了景牧手里。  众人皆道理所应当,疏长喻却觉得颇为有趣,还侧目看了景牧一眼。  景牧却没看他,抬手便收了官印。  “今日便哪里都不去了。”景牧吩咐郭翰如道。“待明日清早,再整装继续巡查。”  郭翰如应是。  景牧便自然地抬手,扶住疏长喻道:“少傅,学生送您去休息。”  这动作虽有些亲密,但他的神情语气都是恭敬的,看起来真像个尊师重道的学生,对自己先生的恭敬小心。  疏长喻却是耳根一红。  周围人连忙让开了路,景牧扶着疏长喻,吩咐道:“都不必跟来。”接着,便扶着他回了他的住所。  待行到无人的地方,景牧四下看了一眼,便一把拿出自己袖中的大印,像个偷东西的贼一般,一把塞进了疏长喻的袖中。  疏长喻袖里一沉,吓了一跳,连忙将那官印拿出来,塞回给景牧:“做什么?”  景牧笑着躲开不接,道:“少傅,这个给你。虽不是什么大官,但你也莫嫌弃。”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道。“无论什么,只要我拿得到的,都给你。”  疏长喻闻言,皱眉,像是看个跟人献宝的孩子似的,无奈地便要将官印重新塞给他:“你休要胡闹,你是圣上之子,此处除了你,无人能暂管这官印。”  景牧却是不接,侧着身子去躲他的动作:“少傅,反正此处也无别人,我的便是你的,你就拿着吧。”  得了什么东西,便塞给疏长喻,这早成了景牧的习惯。更有甚者,他知道疏长喻常年手握重权,如今因着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什么都需重来,他便更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亏欠了他。  疏长喻塞了几次都没塞进景牧手里,见着他嬉笑胡闹的模样,皱着眉头便要凶他:“景牧,你再这样胡闹,我便……”说道这儿,却又不知怎么下口了。  景牧却不怕,丝毫没有晨起那会儿那般哭得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儿,笑着凑上前问道:“你便如何?”  疏长喻却语塞了。他看着景牧那面带笑意,目光灼灼的样子,心里砰砰地跳。他一甩袖,扭头便走。  景牧看着他通红的耳根,便跟着他,一路到了他的住所。  那儿原本的几个丫鬟都是孙达志安排的,昨夜一并赶了出去,此时一个人都无。疏长喻径直进了房间,景牧便也跟了进去,将门带上了。  下一刻,他便一把拽住疏长喻,将他往那门上一按,紧接着,自己的手便撑在门上,将疏长喻圈在了他和门之间。  疏长喻双眼微瞪,显然是愣住了。  “少傅还没回我的话呢。”景牧的鼻尖与疏长喻的鼻尖之间只剩半寸距离,四目相接。“少傅便要如何?”  房间中顿时升起了一股极其暧昧的氛围。  疏长喻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一般,定定地看着景牧,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这种感觉颇为巧妙,像是一对上这人的眼睛,世间言语便都全然失效了般,目光一相接,时间就止住了。  疏长喻就这么被景牧按在门上,一言不发地静默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脖颈发烫。  “你又与我胡闹了……”他便伸手要去推景牧,垂眼低声念叨道。  下一刻,他便觉得腰上一紧,竟是被景牧将腰一环,抱了起来。  疏长喻没反应过来,伸手便扒住了景牧的肩膀接着,景牧便抱着他大步进了内室,将他抛在了床上。  疏长喻被摔进了温暖的被褥中,不等他回过神来,景牧便压在了他身上,俯身便开始吻他。  疏长喻一怔,接着便鬼使神差地抬起胳膊来,圈住了景牧的脖颈,闭眼同他唇舌交缠了起来。  景牧的手便顺着他后背流畅的线条滑下,紧紧圈住了他劲瘦的腰,紧紧将他圈在了怀中。  不过片刻,疏长喻便感受到了景牧某处不可言说的顶起,以及景牧开始在他腰上来回摩挲的手掌。  疏长喻:……。  他感到了一阵腰酸背痛。昨夜自己受药物控制着,景牧定然也像个小疯子一般,一夜都无所节制,他这腰背双腿,真有些吃不消。  疏长喻很坚定地抬手,把景牧的脸推开了。  景牧原本闭着眼,此时便睁开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起来颇为无害,可怜巴巴地盯着疏长喻。  疏长喻看着他,虽心下有一丝动容,却仍旧强行压制住了。他神情坚定地拒绝道:“一会还要同郭大人一同用餐,明日一早便要启程。”  景牧嘴角慢慢往下弯去,看上去更可怜了。他哼哼唧唧地开口道:“少傅……”唤着他,还不忘挺着腰,往疏长喻的身上贴。  疏长喻头一遭感受到了年龄的差距。  ——但是,他如今也是个未及二十的少年郎,这体力上的差距,怎么就这般大呢!  疏长喻接着道:“……我腰还疼呢。”  景牧这下不同他僵持了。他颇为挫败地狠狠在疏长喻唇上啃了一口,接着便将脸埋在他肩窝处,就这般搂着他,不动了。  二人便这般躺了许久。  “少傅。”片刻后,景牧低声道。  “嗯?”疏长喻垂眼看他。  “你喜欢我吗?”他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灼灼地看着他。  疏长喻垂眼看着他,不假思索道:“不喜欢。”  景牧闻言一愣。  “不喜欢,我此刻抱着你做什么?”疏长喻气定神闲地缓缓开口道。“我前世抱个猫狗都嫌缠人。”  景牧好哄极了,一听他这话,眼睛便又熠熠地亮了起来。  接着,疏长喻便感到自己的手被景牧握住,一路朝下引,直到了某处,被景牧按在了一片坚硬火热上。  疏长喻猝不及防,吓得一缩手,却被扯住了。  “我原本见着少傅,便克制不住,时时脑中都是那事。”景牧笑着,嗓音低哑,落在耳畔竟有种难以言喻的磁性和性感。“少傅又说这些喜欢我的话。一切皆因少傅而起,便请少傅帮帮我吧。”  “你……”  “少傅从前总教我思路滞涩、道理不通时当怎么做。”景牧低低的声音落在疏长喻耳畔,也勾起了一阵邪火。  景牧又拉着他的手,探入了他那处的衣料之中。  “如今弟子此处便滞涩的很,还望少傅不吝赐教,教教景牧纾解之法。”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景牧也是甜得发腻的景牧~  一章小甜饼,聊祝宝贝们圣诞快乐!圣诞节别忘了吃饺子哦!  ——  另外!前头的车已经在微博更新惹~  不用说爱我!爱我的话就去收藏我的作者专栏叭!(好硬的广告植入←_←)第50章   疏长喻从不知道景牧说下流话、撩拨人的本事有这么高。这一日, 直到他和景牧一同出现在直隶总督府的宴会厅,面色都有些僵硬。 第43章 “少傅又不让我当昏君,又不教我看折子,可真不讲道理。”景牧搂着他,咬着他的耳朵低声耍赖道。  他的声音仍带些少年音,但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低沉稳重。那磁性沉郁的声音,贴着疏长喻的耳侧,便带起一股麻痒。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声音,如今却带着些轻佻和色气,更让疏长喻难耐。  接着,他又听景牧在他耳边说:“少傅不教我看折子,我/日后便只能做昏君。那昏君,定然是要沉溺美色,白日宣淫的。”说着,他的一只手便不老实地往疏长喻腰上探,还伸舌,在疏长喻耳畔轻佻地一勾。  疏长喻通身一震,一把握住景牧的手。  “我只讲一遍,这次,你可听好了。”疏长喻忍耐地咬紧牙关,低声道。  纵然这样,声音里的轻颤还是压不住。  景牧闻言,一手拿着折子摆在他面前,一手紧揽着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语带笑意地嗯了一声。  窗户关着,明媚的春光透过窗户纸,撒了一室温暖明亮的阳光。  ——  在疏长喻眼中颇为琐碎简单的几件事务,他硬是让被景牧拉着在直隶总督的书房里坐了一整日。  待暮色低垂,景牧才将那最后一份折子放回了桌上。疏长喻被他搂了大半日,此时迷迷糊糊地,便又被景牧半裹半抱的,拥在了榻上,又唇舌交缠了起来。  疏长喻自出生起,无一天过的不是克己自律的日子,无一天不是在苦学论道,只为日后成为国之栋梁中度过的。  但自从他昨日和景牧在一起后,便似乎突然失去了全部抱负和理想,就连原本该当自己负责的巡视河道的任务,都找借口推给了手下的官吏,自己在此处这般跟这崽子没羞没臊。  疏长喻觉得实数不应该。  景牧是个没轻重、不懂事的孩子,自己还能跟他一起没轻重吗!  可这般想着,疏长喻的手却不听他使唤了。他心里想着要推开景牧,那手却是圈住了他的脊背。  “少傅。”就在这时,景牧停下了动作,一手按着疏长喻的肩,鼻尖贴着他的鼻尖。  “嗯?”疏长喻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嗓子都哑了。平白多了不少的旖旎和情/色。  疏长喻见景牧那原本就幽深的目光变得更暗了,连忙闭上嘴。  “白日宣淫虽是不对的,”景牧的手附上了他的脸,轻抚道。“但是,现在太阳要落山了,我便可和少傅宣淫了吧?”  疏长喻:……。  他说着话,却不像是跟疏长喻打商量。他话说到一半,手已经滑进了疏长喻的衣内,在他腰上轻轻一捏。  这与人相恋之事,还真得讲究个循序渐进,不可揠苗助长。便如同这床笫之事,它开始得过早了,此后便收不住了。  这一日,直到天色黑透了,疏侍郎才和敦亲王处理完直隶府的繁杂事宜,从书房中出来。疏侍郎身体向来不好,应当是在书房中坐久了,出来时脚步虚浮,一看便是腰腿受了累。  而他二人许是在要事上起了些分歧,出来时疏大人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倒是敦亲王一副诚心悔过的模样,陪着笑脸跟在旁侧。  应当是方才在里头顶撞了少傅。  不过,敦亲王究竟是如何“顶撞”少傅的,也只有他二人知晓了。  待这日入了夜,景牧便又故技重施,踏着夜色,贼似的暗搓搓溜进了疏长喻的卧房。  入了夜,卧房里尚未点灯,光线暗得很。景牧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床沿上,便脱去靴子,滚了上去。  结果抱了一怀凉冰冰的被褥。  景牧:……?  方才沐浴过,坐在桌边喝茶晾头发,将这一幕尽数收入眼中的疏长喻:“……。”  景牧颇有些狼狈地从被褥中坐起来,便见疏长喻将茶杯放在桌上,走到了床边。  窗子在疏长喻身后,逆着光,景牧是看不清疏长喻的神情的。但疏长喻却在月光中清楚地看到,景牧那怔愣又有些发懵的神情,配上他因着方才的折腾显得有些凌乱的头发,看起来像只撒欢之后打碎了东西的大型犬。  疏长喻站在床边,垂眼看着抬头的景牧,抬手理了理他的头发。  便见景牧嘴角一咧,笑起来。他犬齿比其他牙齿都长一些,尖尖的,在月光里泛着冷白的光。  他就着疏长喻伸过来的手,在他的手心里蹭了蹭。  下一刻,疏长喻的手便往旁边使劲一按。景牧猝不及防,被疏长喻按得一头扎进了被褥中。  ……好凶啊。  景牧抬起头,便见疏长喻面色颇有些严肃,一看这个架势,就是又要将自己按在此处说教一番了。  景牧讪讪地撇了撇嘴,从被褥上爬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沿上,翻着眼睛,乖巧地盯着他,低声道:“少傅。”  疏长喻站在他面前,摆出了一副颇为严肃的表情:“一整日都没个正形,是不是把你惯坏了?”  景牧讨好地抬胳膊搂他的腰,被他一把拍开。  “原本来直隶,你我便是公务在身。如今留在直隶,也是有正事要做的。”疏长喻皱着眉头道。“一整日都这般荒淫无度,到了夜里又这般……成什么样子了?”  “少傅,我们该做的正事都做完了。”景牧抬头笑道。  “那也不应当……”疏长喻争辩道。  “应当的。”景牧没等他将话说完,便笑道。接着,他就抬手搂过了疏长喻的腰,将他搂进怀中,道。“少傅……多少年了,我做梦都不敢想能有今日。”他将脸颊贴在疏长喻腹上,低声道。“我太开心了,便有些情难自禁。”  疏长喻见他这幅模样,原本想好好板起脸来教训他的心思也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了。他垂眼看着景牧,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他乌黑的发顶。  “反正,我前世这皇帝已经做过了,那位置上又空又冷,我不愿再坐一遍。”景牧将疏长喻往榻上一抱,让他跌坐在自己怀中,低声咬着他的耳朵道。“这一世,我便永远陪在少傅身侧,日日都如这般过。那皇帝,谁愿意做,便让谁去做。少傅,你说可好?”  疏长喻低声说了句胡闹,但嘴唇却落在了景牧的嘴角上。  景牧笑了起来,将他按在怀中深吻了起来。  疏长喻还未更衣,身侧悬着的那方玉佩卡在二人和床沿之间,随着景牧的动作,被一下扯断了,那白玉佩登时跌下去,摔成了几块。  疏长喻听见动静,起身要看,却被景牧一个翻身,压回了床榻中。  故而,二人皆未去查看那玉,自然也未发现窗外那矗立着的黑影。  窗外那人,俨然是个随行的疏家护卫,今日才被派去和郭翰如一起去巡视河堤的。他手里拿着封郭翰如递回来的信,站在窗口,不敢置信地透过那缝隙,看着室内纠缠的两人。  那信封,被他攥得皱成一团。  这护卫此时心里唯有一个念头——  要告诉老夫人,现在,立刻,定要告诉老夫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疏丞相的玉佩比报警器还管用……一出毛病就有坏事。  强烈建议疏丞相下次玉出状况的时候,立刻进入备战状态←_←  ——  另外!天冷啦!小天使们要使劲穿厚穿厚不要臭美喔!要注意保暖!  ←_←来自被东北的大风吹发烧了的狗花第52章   原本疏长喻贴身的饰品衣物, 都是在家里由李氏一手操持的。在前世,后来李氏去世, 成了亲以后丹瑶也和他各过各的,故而全权由管家安排了。  疏长喻在这些小物上也向来没什么需求,故而也从不亲自置办。  但第二日, 景牧非要拉着他出了趟门,要替他买一块新的玉佩。  其实是景牧早就知道, 直隶府有个颇为出名的古玩阁,内有一块稀有的蓝田玉玦, 应当是先秦传下来的。这蓝田玉颇有暖身活血的功效,最适合疏长喻不过了。  再者, 他私心里是想给疏长喻拴个物什, 定情信物一般,见之便如见人,时时带在身侧。  故而, 景牧便就这般半哄半劝地,将手头那几份折子处理完毕之后,便出了直隶府。  “不过一块玉佩, 碎了便碎了, 哪需要这么大费周章?”疏长喻这两日同他放纵了些, 白天便觉得有些惫懒, 只想找个地方坐着看书。  景牧却不依不饶:“这玉可是替人护身用的,到了关键时刻,能护主呢。”  疏长喻虽信在天有灵, 但听到景牧这煞有介事的话,不以为然道:“那昨日我看那前一块玉碎得不明不白,我也尚未受到什么灾祸呀?”说到这儿,他挑眉道。“无稽之谈。”  景牧闻言,笑容里竟是染上了几分贼眉鼠眼的味道:“谁说的?少傅,你看,昨日夜里你便没有腰疼,是吧?那就是这碎玉在保护你呢。”  疏长喻老脸一红,拿眼刀子狠狠剌了景牧一下。  景牧这么说着,便更加起劲了起来。他挑起眉,凑近了疏长喻,道:“既然这般,今日便多与少傅买几块。日后一夜摔一块,岂不美哉?”  接着,便被疏长喻一脚踹在了小腿骨上。  ——  景牧径直领着疏长喻到了那家古玩阁。  “你怎的对直隶府这般熟悉?”疏长喻狐疑道。“莫不是前世我死后,你便整日就知道游山玩水,哪里有好玩的好吃的,都摸遍了?”  自然不是。但景牧当初为了寻求使人还魂之法,确是派人找了不少地方,自然对这些地方也熟悉得很。  景牧只冲着他眨了眨眼,没说话。  疏长喻叹道:“你这一世不与他们争帝位,也挺好的。我教出个闲散王爷便算了,若是教出个昏君,此世又难逃遗臭万年的命了。”  他虽这么说着,神情和语气却都是轻松且带着调侃的。景牧见状,也笑着附和道:“是呀,说不定这一世我什么都不做,百姓还免除了生灵涂炭呢。”  自然,这句话所言非虚,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此世疏长喻既然无心权势,景牧自然也乐意遵从他的想法,自己也随他做个闲人。疏长喻家世雄厚,无论何时都是众矢之的。这般藏拙,反倒能平安地一起度过一生。  景牧前世早就腻了那种独自一人、大权在握的生活。而今除了疏长喻,其他万物都不过是云烟过眼。  二人便这么进了这家古董阁。  这家古董阁可谓是直隶最大的一家,但因着里头的藏品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故而来往客人也少。景牧进去之后,径直走到了掌柜那处。掌柜见他衣着华贵,又熟稔得很,连忙上前问他需要什么。  “玉佩可有?”景牧问道。“保存完好,便于平日里随身戴的。”  “这……”掌柜一愣。  他们家是卖古董的,卖出去的每件东西都是藏品。一般客人将物件买去,无不是珍而重之,束之高阁,只偶尔拿出来品鉴赏玩。  哪有在古董店里买了玉佩,回去日常戴的?  老板这儿一迟疑,那边景牧便不耐烦地拧起了眉毛:“没有吗?”  “有的,有的。”那掌柜连忙招呼伙计,引他们去一边坐下,将点中所存的玉佩一件一件拿出来给他二人看。  疏长喻见景牧这一副作威作福的模样,觉得颇为新鲜,便就坐在一边看。他对配饰一类的物品向来没什么分辨,只觉得大致都是一般模样,没什么区别。  却见那几个伙计,一个一个将装玉的匣子捧给他看。景牧看不了一眼,便示意他拿开退下,看起来颇像个砸场子的人。 第45章 少傅虽如今和自己……但毕竟当年也是喜欢过这女子的吧?他吃醋归吃醋,但是私心里,还是不愿意见少傅难过的。  但没想到,疏长喻神情入场,半点没有难过的模样。  那边,丹瑶郡主唤了一声“朗之哥哥”,便如一只小雀儿般依偎过去。那赵朗之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问道:“怎么回事,谁惹着瑶瑶了,教你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丹瑶郡主不悦地嘟嘴,道:“我替朗之哥哥看上了一块玉玦,要高价从这两人手里买来,可他们非不同意。”  赵朗之闻言,笑着安慰道:“人家先来的,自是应该由人家买去。不过一块玉玦而已,瑶瑶乖。”  接着,他抬头,和疏长喻的眼神撞上了。  疏长喻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见赵朗之目光一滞,接着变得复杂而沉冷。疏长喻一愣,便见那人又如之前一般温润如风了。  旁边,丹瑶郡主还在喋喋不休道:“那可不行!朗之哥哥没去过京城,不知那里的人有多见风使舵!没有一块好玉佩,朗之哥哥叫人欺负了去可如何是好?”  赵朗之却是拉着她上前两步,笑着对疏长喻二人道:“实在抱歉,二位公子。在下与这位姑娘本无意横刀夺爱,今日冲撞,实属抱歉。这玉玦乃二位先看上的,在下定不会争抢,还请两位公子自便。”  语毕,他躬身行了一礼。  疏长喻却没再看他,侧目问景牧道:“手可还疼?”竟是完全将赵朗之这人忽略掉了。  景牧连忙摇头:“不疼,我这就去结账。”  接着,二人便一同离去了。  “朗之哥哥,你看他们两个!”丹瑶郡主气得跺脚。“你何必向他们道歉呢!”  赵朗之目光莫测地看着他们二人离去的背影。  片刻后,他垂下眼来,满目温柔地看向丹瑶郡主,道:“无妨。”  反正他此番重活一世,种种因果恩怨,早晚都是要讨回来的。  这日夜里,景牧滚到了疏长喻床榻上,紧紧搂着他,一言不发。  疏长喻看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道:“有什么话要问的,你问便是了。”也省的他要解释,还不知从何说起。  景牧将他搂得更紧,仍一言不发。  片刻后,他闷闷地开口,语气中满是酸味:“少傅还真是薄情。”  “嗯?”  “前世还非卿不可,今天就对人家那么凶。”  疏长喻没忍住,低声笑了起来,回抱住景牧。  “是不是个傻小子?”他道。“前世都是骗你的。”  在他怀里不开心地乱拱的景牧闻言,登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疏长喻也没卖关子,接着说:“丹瑶前世便是怀了赵朗之的孩子,才嫁给我的。她父亲本要把赵朗之杀了,但不知丹瑶怎么偷梁换柱,把他救下来,还带到了丞相府。北齐王向来不太安分,我本只是想借这个婚约,把北齐王的兵权收过来。”  话音还没落,景牧便猛地一翻身,将疏长喻压在了身下。  “那孩子……不是你的?”他问道。“你和丹瑶郡主,也一点感情都没有?”  疏长喻挑眉:“你看不出来吗?”  景牧答以暴风骤雨般的亲吻。  待疏长喻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他才被景牧松开 了嘴唇。他喘了两口粗气,问道:“你前世怎么处置的他俩?”  景牧满不在乎道:“流放了。姓赵的弄去了东北,那女人丢到岭南去了。”  “你呀……”疏长喻戳了戳他的脸,继而若有所思道:“不过,我见这赵朗之,似乎与前世不大一样……嘶!你做什么!”  “管他们做什么……”景牧却已将手探入他衣内,俯身吮吻他的脖颈了。  “这个时辰,咱俩要做的才是正经事呢……”第54章   郭翰如是第四日中午风尘仆仆地回到直隶府的。  郭翰如其人, 为官做事是一等一的尽心竭力。他这三天时间,满打满算都是在河堤边上度过的, 怕是一日都未曾休息。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黑瘦了一圈,看着精干又可怜。  他见了疏长喻, 第一件事便是将巡查的情况清清楚楚地汇报了一通,巨细无遗。想来这河堤半点问题都无, 作为那河堤修筑负责人的弟子,郭翰如也是与有荣焉, 滔滔不绝。  待公事汇报完毕,郭翰如便拿过一个口袋, 里头尽是给疏长喻和景牧带的那些地方的一些土特产。  “原本不愿耽搁时间买这些劳什子的。”郭翰如笑的羞涩, 对疏长喻说。“不过家里是在下夫人一力操持,每每出门,在下都需给夫人带些小玩意, 便也给疏大人和王爷带了些。”  他送的东西,没有一个是贵重的。什么吃食水果,都是在那些地方稀松平常的物什。  疏长喻倒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实诚淳朴的官吏, 谢道:“郭大人破费了。”  这对郭翰如而言, 的确是破费。  故而从直隶府离去时, 疏长喻也遣人去之前那古董阁买了两样珠宝首饰, 给了郭翰如。  郭翰如本还固辞不受,疏长喻便同他道:“疏某此物也不是给大人的。权当是疏某送给郭夫人,谢她为郭大人操持家事, 好让郭大人为朝廷尽忠,而无后顾之忧。”  郭翰如闻言便只好道谢,笑着对疏长喻道:“那何时疏大人有了妻子,下官再还礼回去。”  疏长喻还没说话,便听身侧的景牧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疏大人可知,南边的李大人没了?”郭翰如顿了顿,突然想到了什么,问疏长喻道。  “……李大人?”疏长喻闻言皱眉。“……哪位李大人?”  郭翰如道:“便就是那位才派去治黄河的李大人。”  疏长喻皱眉:“怎么便忽然没了呢?”  郭翰如叹了口气,凑近他,低声道:“昨日才传回消息来,说是一不小心,掉进黄河中淹死的。不过又听人说,这李大人原是工部钱大人的同党。钱大人落了马,他便畏罪,自尽了。”  疏长喻皱紧了眉头。  “臣还听闻,陛下属意臣或疏大人您前去补缺。”郭翰如道。“臣虽有意为陛下竭诚尽力,但实在家中老母尚在病中,不宜远行。此去多则三年五载,臣没什么,就怕老母等不起。疏大人如今尚且年轻,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下官便想着,将此番机会让给疏大人。”  说到这儿,郭翰如看着疏长喻,道:“疏大人,不知您意下如何?”  疏长喻没有出声。  片刻后,疏长喻像是没听见他方才所言一般,笑道:“郭大人回来,一路风尘仆仆,尽站在这儿和疏某闲聊了。不如此时去饭厅,给郭大人接风洗尘?”  郭翰如见他绕开了话题,又仓皇先行,只得叹了口气,随在他身后。  这日入夜,景牧又如期而至。  他来的时候,疏长喻卧房中的灯还没熄。他正坐在灯下,手执一卷书册。  “少傅,”景牧一见疏长喻,便急急地道。“你不能答应郭翰如。”  疏长喻原本眼睛盯着书,心中就在为这件事烦恼。他心里正纷乱如麻,故而抬眼的时候,目光有些许的滞涩。  景牧只和他对视了一眼,便一把将他从那坐榻上拉进来,按到自己怀里。  疏长喻愣了愣,接着低声道:“你别着急,我还没将那本方略给皇上呢。”  接着,不等景牧开口,他便抬手,安抚地摸了摸景牧的后背:“我已打算,待郭翰如南下,便将那本方略送给他。虽说今年水患尤其严重,但这本书应付它还是绰绰有余。”  景牧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疏长喻抬头,便见景牧愣愣地盯着自己。那双眼睛里的情绪,从怔愣,到迷茫,到不敢置信的狂喜。  他一把将疏长喻按进怀中,紧紧搂着他,像是要干脆把这人按进自己血骨里一般。  疏长喻见他这幅模样,嘴角带起了一个无奈又温暖的笑,也抬手抱住了景牧。  两个人就这般,在灯光下相拥而立。长久地,谁都没有说话。  疏长喻的肩膀都被景牧裹得阵阵发痛,才抬手推了推他。  景牧却将脸紧紧贴在他发际,带着笑问他:“少傅。”  “嗯?”  “你是不是也爱我呀?”他道。“特别爱的那种。”  疏长喻面色发烫,低声笑出了声,推了推他:“傻小子,整日都这般酸溜溜的——快些松手,那么大的手颈,把我弄疼了。”  景牧这才傻乐着放开他。  “那少傅,你方才在那儿想什么呢?”景牧笑着拿下他手上那本书,随便翻了翻便放在了桌上,接着就抬手去揉他的肩膀。  疏长喻顿了顿,接着若无其事道:“我方才在想,郭翰如的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应当还有好些年,但具体哪一年,我忘了。”  景牧闻言,也不疑有他,道:“还有个八九年呢,能等来郭翰如回来。这老太太虽身体不好,但能熬的很——你让郭翰如去反而好呢。他一辈子就是这么个小官,去治好黄河,可是大功一件,还能给他母亲挣个诰命回来。”  疏长喻笑道:“是了。若是我去,回来反倒要背个功高震主的名头。”  他面上的情绪藏着,就连景牧都没看出来。  他方才坐在那儿,想的自然不是郭翰如的事。  他在想,他这几日能为了景牧在这直隶府偷渡光阴,马上又要为了不同他分别,将治河的事推给他人。他这些做法,正是同他自幼受到的教育相悖的。  为了一己的快乐和私欲,便不去做自己该做的事。这和战场上贪生怕死的逃兵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他一见着景牧,却又不受控制地将那些责任道德全都抛开了。像是个瘾君子一般,明知道此举是错的,却仍旧控制不住自己。  疏长喻心道,我真是中毒了。  ——  次日,新任的直隶总督便到任了,他们一行踏上了返京的路。  临走时,那个新任直隶总督还朝着疏长喻抱拳道了好几声恭喜。  疏长喻一头雾水,便问他有何可喜。却只见那总督挑着眉毛笑得喜庆,道:“疏大人深得圣上信任,恐怕假以时日,飞黄腾达,都是早晚的事。”  他这话像是知道什么内情,故而意有所指,又有点像没头没脑的一句马屁。疏长喻便又问,那直隶总督却是不愿再说了。  “待疏大人回了京城,便知道了。”这总督笑道。“下官提前给疏大人道个喜,总之,定然是好事的。”  疏长喻带着满心狐疑上了路。  这一路便比来时太平多了。他们一路快马加鞭,到了京城时,刚入夜,还没到宵禁的时辰。  疏长喻便让景牧先回,自己带着郭翰如,进宫去面圣。  乾宁帝这身子骨,出奇的怕冷。如今已经入了夏,到了夜里稍有些凉风,他都不太遭得住。疏长喻到御书房时,他正坐在榻上,披了一条薄狐裘,捧着一杯参茶在喝。 第47章 第56章   次日清早, 醉木犀疏长喻告了病假,并未去上早朝。  李氏一大早天还没亮, 便起身去了祠堂。她知道疏长喻身体不好,自己也是一夜未眠。第二日起身时,模样憔悴了不少。  替她梳妆打扮的丫鬟见她这模样, 便觉出了什么事,可昨夜自三少爷回来, 谁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三少爷不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夫人还有什么值得伤心的?  丫鬟没敢多言,利索地替她收拾好了。  李氏来的时候, 天还没亮。她一进祠堂,便看见了跪在正中的疏长喻。  这祠堂空空荡荡的, 只有疏长喻一人跪在正中。那一排黑森森的牌位下跳动着一排烛火, 将疏长喻的影子在他身后拉得长长的。  他腰背挺拔地跪在那儿。他自幼身体不好,虽个子长得高,但那肩背却窄。这般挺拔地跪在此处, 远远看着,便瘦削又嶙峋。  李氏顿时掉下眼泪来。  她的这孩子……为什么便这般命苦呢?  从前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是要率先巨细无遗地告诉远在北地的疏将军的。但是今天这事, 她在书桌前提笔坐到半夜, 除了落了一纸的泪水, 一个字都未写下去。  疏将军若是知道了此事, 李氏相信,他定然会提枪回来,亲手手刃了这个儿子。  李氏想不通, 为什么自己这般收礼乖巧、从不逾矩的儿子,为什么会做下这般大逆不道的事呢?  疏长喻虽自幼养在她身边,但让她操的心比远在边关的疏长彻都少。他向来克己守礼,不当做的事从来不做,需要她讲的道理他自己也全都知道。  怎么如今,就不知道什么叫发乎情,止乎礼了呢?  他喜欢谁不好,他去喜欢公主,喜欢其他朝臣的女儿,再不济去喜欢个平民女子,喜欢个青楼妓子……  都好!为何便是个男子,还是个他日说不定便继承大统的皇子!  他们疏家虽家大功高,但君臣之义最是分明。他们是朝廷的刀剑,能被君王握在手中,但怎么能……怎么能躺在君王的枕边呢。  李氏怎么都想不通,自己这个最省心的孩子会去做那捅破天的事。  她抬手擦去眼泪,走了进去。  疏长喻听到脚步声,也没动。就这么目光灼灼地盯着祠堂上的那块上书“满门忠烈”的牌匾。  “可想清楚了?”  李氏立在他身侧,声音平静且冷,问道。  疏长喻并未抬头,垂着眼。他一开口,嗓音便滞涩在喉头,骤然顿住,竟发不出声来。  片刻后,他机械地清了清嗓子,哑声道:“回母亲,儿子昨日便已想清楚了。”  “你还要继续纠缠二殿下?”李氏闻言,提高了声音。  疏长喻顿了顿,接着低声嗯了一声。  “疏长喻……疏长喻!”李氏颤抖着声音,竟没再亲昵地唤他的字。“为娘真没想到……你如何变得这般自私了!”  疏长喻未出声。  “你单知道我和你爹没办法把你怎么样,是不是?”她颤抖着声音。“那二殿下呢?皇上会如何待他,你可有想过?二殿下不过是个孩子,尚什么都不知晓,一切唯你是从,你便这样因着一己之私,将他往歪路上带?”  “他这么个半大的孩子,此时可知道什么是爱?疏长喻,他不懂事,你可是该懂事的!你害自己无妨,害疏家满门清誉无妨,你何苦去害二殿下!”  疏长喻机械地听着,仍旧一句话都没说。  他在冷风中跪了一夜,嘴唇上都结了一层霜。他原本昨日便奔波了一整天,头晕脑胀,又这般跪了一夜。他此时耳中嗡鸣,眼前一片晕眩,也听不清李氏在讲什么。  无论讲什么,便就是不同她妥协就对了。  疏长喻便笔直地跪在那儿,垂着眼,一言不发。  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这般坚定。他前半辈子,唯疏家门庭训诫为是从,他接受的教育,耳濡目染,都是那般克己守礼,忠君爱国。  可是现在,另一头是景牧。  他原本定力便异于常人,可是压抑自己良久,还是阻拦不住。  连他自己都阻拦不住自己,那便没人能拦住他了。  在这种事上,他还真是出奇了的认死理。  李氏是第一次见他这软硬不吃的样子。  “既无心悔过,便就在这跪着吧。”李氏抬手擦去眼中又忍不住掉下的那滴泪,冷声道。  “是。”疏长喻这次隐约听见了她的话,开口道。  李氏眼眶泛红,甩袖转身便走了。  她兀自觉得疏长喻这番所为是天大的不对,可她不知怎么办,更不敢告诉家中的顶梁柱。  待李氏出门,疏长喻才缓缓抬起头来。  他定了定睛,面前那块“满门忠烈”的牌匾,在他模糊的视线中,隐隐变得青面獠牙,正张着血盆大口,正对着他。  疏长喻倒是从来没想过,他和天下人为敌,和满朝文武为敌,竟有一天,会这样与疏家全族为敌。  ——  李氏一出门,便有丫鬟禀告,说是敦亲王殿下来了将军府。  李氏面色一白,险些没站住。  那丫鬟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扶住她。  “敦……敦亲王殿下,可有说来做什么?”她问道。  那丫鬟连忙答道:“亲王殿下说,听闻三公子染病,特来探望的。”  李氏抿唇,吩咐道:“让他在前厅稍等片刻,我一会就到。”  那丫鬟闻言,迟疑道:“可……夫人,那三公子?”  李氏皱眉:“你不必管。”  接着,她便转身朝前厅走去。  待她到了前厅,景牧已然等在那里了。一侧,什么都尚不知的顾兰容正张罗着让丫鬟倒茶给他。  顾兰容还在那儿笑着说:“昨日敬臣回来的晚,我都没见着。想必是长途奔波,身体遭不住,才在家休息两日,并无大碍的。”  见李氏进来,景牧起身朝她行了一礼:“见过疏夫人。”  李氏的神情却有些一反常态。她垂眼看了躬身的景牧一眼,情绪莫测地开口道:“王爷对老身行礼,可是折煞老身了。”  说罢,她抬头对顾兰容吩咐道:“没什么事便下去吧。”  顾兰容见她这神情不太对,便也没久留,连忙笑着上前朝二人行了一礼,退下了。  “王爷今日前来,是为何事?”李氏慢条斯理地坐下,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打量着他问道。  景牧却是一愣。  他原本昨天回去便开始想念疏长喻,辗转反侧地,一个人死活睡不着。终于熬到天亮,能在朝堂上见到他了,却又听说他病了。  景牧不疑有他,以为是路上颠簸,疏长喻为不耽搁时辰,叫那马车赶得飞快,故而又生了病。景牧越是这样着急,越是心切地想见他,便干脆来了将军府。  他原想着自己不请自来,肯定要挨疏长喻一阵斥责的,却没想到,李氏竟神情大变,对自己冷眼相向。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心下狐疑,面上却不显,笑着说:“回疏夫人,学生今日听说少傅生了病,应当是出巡回来途中累着了。学生今日闲来无事,便来探望一二,也好宽心。”  他说话的当儿,李氏便在上下打量他。  李氏原本想着,不过一个毛头小子,自己的儿子是着了魔才会喜欢他。却不料,他平日里尚未细看,如今看来,这景牧无论相貌还是风度,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个头生得比同龄人都高,如今粗略看来,应当已比疏长喻高出些来。他五官不似乾宁帝,却和面目刚毅锋利的先帝一般模样。尤其是那眉眼,不带笑的时候,那气势压人极了。  “并无甚大碍。”李氏回过神,淡淡地回道。“敬臣尚在病中修养,见不得风,还请王爷见谅,先回吧。”  景牧未免又是一愣。  上次疏长喻受凉,病得厉害,李氏都尚未阻拦,如今为何——?  他便干脆问道:“疏夫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氏抬眼看向他,猝不及防地和他对上了视线。  他那双眼睛,还真是有魔力一般。这样直直看向自己,那眼睛深邃如潭,让她心下莫名其妙地有些虚,只一瞬,便闪开了。  景牧一眼便看出来了。  “疏夫人?”他追问道。  “没什么。”李氏垂了垂眼,干脆抬眼直视他,说道。“王爷,只请您高抬贵手,日后同敬臣保持些距离,便算王爷帮了老身大忙了。”  景牧一愣:“疏夫人……”  李氏却打断了他,接着道:“你二人之事,老身皆已知晓。王爷是天潢贵胄,自然没什么可怕的,但我疏家经不起这番折腾,敬臣一生清白,也担不起‘佞幸’这个遗臭万年的名头。老身已奏明圣上,不日便让敬臣南下治河。希望分别几年,王爷也可弄明白你们的身份和关系。到那时,你二人再见也不迟。”  景牧闻言,顾不上其他,两步上前,连面色都紧张地冷了下去:“疏夫人,南边黄河沿岸气候恶劣。少傅身体……”  “我疏家的孩子,就算是死了,也不能做祸害朝廷的人,更不可做天家的玩物。”李氏冷脸起身。“送客。”  就在这时,有个小厮急急地跑进来。  “不好了老夫人!!”他跑到李氏面前跪下,颤声道。“方才小的去打扫祠堂,见三少爷……三少爷他昏倒在里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跟母后打电话,谈到写小说的事情。  母后:你多看看十九大报告,多学学总书记的指示,按着党和国家的想法写。  我:???  妈,党和国家没指示男孩子和男孩子怎么谈恋爱_(:_」∠)_第57章   “……疏大人此番应当是过度操劳与偶感风寒所致的。”太医从疏长喻床边起身, 躬身小心翼翼道。“微臣开了几服药,只需疏大人好好休息两日, 一日三次按时服药,便可恢复了。”  他翻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在景牧和李氏中间逡巡了一圈, 只见二人皆面沉如水,谁都没有搭腔。  “……疏大人的病不算严重, 王爷和老夫人大可不必忧心。”他小心翼翼地垂下眼,劝慰道。 第49章 “去查一查。”他说道。  空青点头应是。  “再去给敦亲王带个口信,就说……”疏长喻说到这儿,顿了顿,叹道。“算了。”  想来这二人也不足为惧。待过两日,见了景牧的面再说罢。  ——  “你这御诗啊,定要背得清清楚楚。明日你父皇来,便背给他听,你父皇定会喜欢的。绍儿,你可记住了?”  皇后坐在灯下,握着皇三子景绍的手,嘱咐道。  灯下那少年白皙而英俊。他站在皇后面前,神情乖巧且纯真。他点了点头,认认真真地答道:“记住了。”  皇后见状,喜笑颜开。她将那本书册塞进景绍手里,夸赞道:“我们绍儿自幼便和别宫里的孩子不同,最是让人省心。你这般优秀,又是嫡子,日后荣登大宝,不过早晚的事。”  景绍目光闪烁地看着她,没有应声。  “风大了,一会便要下雨。”皇后摸了摸他的头,道。“绍儿且回去,早些歇息罢。”  景绍闻言,躬身道:“多谢母后关心,儿臣告退。”接着,便退出了皇后的宫殿。  待进了自己宫中,景绍面色一冷,勾起一边唇角,看都没看,随手将那册御诗丢在地上,嗤道:“妇人之见,难成大事。”  跟在他后头的那个小太监连忙两步上前,将地上那宝贝捧在手里。  景绍侧目,面上满是讥诮的笑意:“你捡它做什么?莫不是你同那妇人一样,以为讨好了皇上,便可高枕无忧,万事大吉?”  那小太监愣了愣,连忙将那本御诗放在一边的案头。  景绍又嗤笑了一声。  他自幼被皇后亲自养在膝头,自识字起便被皇后灌输那为君之道。他从小见得多了,人又聪明机灵,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他看透了皇帝那唯我独尊、多疑寡幸的心思,知道什么嫡庶长幼在皇帝那儿都不管用。  唯有把那些对手一个一个击垮了,才能让那个多疑病弱的皇帝不得不选自己。  但是,他看得通透,他母亲却一直执迷不悟,故而,万事都需他亲力亲为,没法儿指望那个被深宫磨没了见识的妇人。  景绍径直走到座前,抬手挥退旁人,问那小太监道:“你且告诉我,疏长喻为何活得好好的回来了?”  那小太监闻言,连忙跪地道:“殿下明鉴!那疏长喻带的护卫着实不堪一击,原本眼看就要得手,但……但谁料,敦亲王随行再侧了。”  “景牧?”景绍皱眉。“他不是在大理寺?为什么会跟去?”  “这……小的不知。”  景绍垂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小太监一愣,连忙噼里啪啦地自掌了数十下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景绍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景绍这儿的头一条规矩,便是吩咐下去的事,不得回他“不知”。  “可留了什么把柄在现场?”景绍接着问道。“事未办成,却折损我不少安慰,实在该死。”  小太监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疼,连忙磕头道:“回殿下,那些暗卫带出去的东西,尽皆没有半点标记,也并未留任何活口在他手里……”小太监顿了顿,想起三皇子亲卫丢失了一支箭矢。  但一则那箭矢上没什么特殊标记,平日也放着不用,二则那箭矢也不一定是弄丢了还是被暗卫拿去用了。他未弄清楚的事,实在不敢再同景绍说。  故而,他就此住了口,没再往下说。  景绍嗯了一声,道:“但留着这二人也是后患无穷。我原本以为他二人不过是寻常师生,如今看来,这景牧倒是对他这靠山盯得紧。”  “三殿下,这便有个好消息了。”那小太监忙道。“陛下那边的人说,前两日疏家老夫人进了宫,要将疏三郎派去南方治水。不知她给皇上看了什么,皇上龙颜大悦。”  “噢?”景绍顿了顿,接着大笑了起来。“有趣,这便有趣了。”  说着,他自言自语道:“想必这景牧一心要扒住疏家不放手,疏家却嫌弃他是个没娘没宠爱,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连文化都没有的废物。如今,怕是要让疏三郎离他远远的,自己建功立业去,是吧?”  “殿下英明!”小太监磕头道。  “疏夫人这么一番爱子之心,我们自然是要成全。”景绍笑道。“便就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将爱子远远送到南方去。”顿了顿,景绍笑了起来。“不过,这黄河沿岸凶险得紧,去了能不能回得来,你我便不得而知了。”  就在这时,有个护卫通报求见。景绍点头示意小太监下去,召那护卫进来。  那护卫风尘仆仆,带进来了一封书信。外头已经开始下雨了,书信拿出来时,上头已有些潮湿。  “谁送来的?”景绍问道。  那护卫单膝跪地,道:“小的不知他的来历,但这人径直找到了您的护卫处。他说这封信定能解您此时之忧,而他是谁,您看了信便知。”  景绍嗯了一声,抬手拆开那封信。  信里话不多,寥寥数语。景绍垂眸,怔愣了片刻,面上便露出了笑容来。  他对着那封信,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接着面上带着笑容,取下了旁边的灯罩,将那信放在烛火上,片刻便烧成了灰烬。  “有趣了。”他笑道。“这还真是个奇人。不仅知道我如今忧虑何事,还知道如何解决——更有意思的是,这解决之法,连我自己都不知。”  待那信烧完,灰烬散落了一地。  景绍将最后的那一角丢进烛火中,把灯罩搁回去,吩咐道:“明日一早,你便派几人跟着承莱南下,借去岭南为我寻茶树为名,到岭南去为我寻两个人。届时要问什么,带什么东西回来,皆听承莱吩咐。”  承莱,便是方才那个小太监。  护卫点头应是。  “那送信之人,日后定然还会去找你。届时你找机会,带他来见我。下去吧。”  那护卫行礼退下。  景绍垂眼,便见那信的灰烬被风吹得飞扬起来。他侧过脸去,便见窗外狂风暴雨,吹得草木沙沙作响。  他心道,这般浩渺广阔的江山啊,自是让人不握在手中,绝不能罢休的。第59章   下了一夜雨, 第二日天便放晴了。这青天遭那狂风暴雨的一通洗刷,愈发清朗高爽。  戴文良从马上下来, 将缰绳递给随从时,抱着胳膊舒畅地深吸了一口气,一抬头, 便见几只鸽子扑扑啦啦地飞进了将军府。  “品相都不错。”他笑问门口那小厮道。“敬臣偷偷养的?”  “嗐,三少爷什么时候有心思养这个啦!”那门房道。“都是二少爷当初养的, 没养两天就丢开了,现在全教下人养着。”  戴文良扬眉:“好他个疏长彻!自己养了这么好些鸽子, 从来没同我讲过一声!去,捉两只来给我, 挑肥的, 我拿回家去煲汤喝。”  说着话,他便往大门里走。刚没走两步,便见门侧站了个青年, 正袖手立在那儿,弯着眉眼冲自己笑。  这青年穿了身石青色长衫,长身玉立的, 尤其那五官, 清朗明快, 跟那晴空里展翅飞翔的白鸽似的, 看着叫人心下明朗。  “这位是——?”他停下脚步,侧目看向那青年。  “在下赵朗之,字光亭。”那青年见他看过来, 丝毫不见局促,大大方方地同他行礼道。“是自东北边地而来,前些日子在直隶偶遇疏三公子,生了些误会,今日特来登门拜谒,以表歉意的。”  戴文良闻言觉得有趣。他这弟弟向来与人为善,除了因着熟稔总同自己玩笑,从不见得罪什么人。这般寻思着,他便好奇问道:“那你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呢?”  “将军府的规矩。”他局促一笑。“在下一介白衣,自是不能随便面见三公子的。方才递了拜贴进去,还等着回复。”  说到这儿,他神色落寞,道:“也不知这拜贴能不能递到三公子手中。若是递不进去,在下便明日再来。”  戴文良见着他这可怜样子,便觉得浑身难受。他心思粗,但本性善良的很。见着这人可怜巴巴地在这儿等着,便心生不忍。他略一思索,想着疏长喻脾气那般好,便道:“别等了,你跟我一道进去吧。”  赵朗之闻言一愣,接着惊喜道:“这位公子……?”  “在这儿等着,等到什么时候去了。”戴文良道。“走吧。不过他尚且病着,你长话短说,说完就走。”  赵朗之愣了愣,接着惊喜行礼,谢了又谢,才跟着他进门。  背着手踏进将军府大门,又仰着脖子去寻那天上盘旋的鸽子的戴文良自是没看见,身后那人眼中浓浓的算计。  赵朗之早数年便回到了这一世。他仗着前世的所得,加上比疏长喻二人早重生数年,早在暗处布置许久。如今终于有了进京城的机会,他早就将万事摸得无比通透。  他今天等在这儿,就是知道戴文良这个二愣子要来探病。他如今表面上尚且一文不名,想拜访疏长喻的人自然数不胜数。唯独通过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将,他才能寻着接近疏长喻的机会。  “那只!就那只!”前头,戴文良还指着那天上的鸽子,嚷嚷道。“肥得都快飞不动了!还留着做什么?一会便给我捉下来!”  ——  待这二人进了疏长喻的院子时,疏长喻正披着外衫,手执一支草叶儿。站在廊下逗弄那架上的小雀儿。此时夏已经深了,院中蓊蓊郁郁,草木垂柳皆是葱茏。那人一身浅色衣袍,披散着头发站在廊下,像幅画儿一般。  青天上明媚的日光慷慨地倾泻而下,落在他的发间和肩上。  赵朗之的神情一下就冷了下去。  前世,便是他,为了一己之私娶了自己的心上人。虽前世自己碌碌无为,但若不是北齐王看上了疏长喻手里的滔天权势,也不会着急地拆散他俩。当时距离恩科不过一个月。若晚上一个月,自己高中,也不至于……  不至于假死遁逃以后,隐姓埋名,充入相府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侍卫。  之后,这人终于被自己的权势反噬了,可谓死得其所,大快人心。原本自己和丹瑶与孩子就可从此相守了,却不料,那个昏庸无能的皇帝,竟然将怒火迁移到了自己一家人身上,导致自己孩儿横死,而自己也与丹瑶天各一方。  自己在东北边境苟延残喘,就是为了有生之年能熬死这狗皇帝,好与丹瑶破镜重圆。  却不料,自己忍辱负重十年,竟是被押回京城,做了那狗皇帝逆天改命法阵的阵眼。而丹瑶,其实早在十年前被流放的途中,已经惨死了。  他前世,是在身心的双重折磨中死去的。  那法阵中,唯独阵眼是要熬到阵成的最后一刻才能死的。他在死人布成的血阵中,被烈火灼烧着,头顶飘摇着层层叠叠的经幡,耳畔是勾魂索命的咒声。  他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刻。  他仍记得,自己被投入法阵之前,那狗皇帝见的自己最后一面。  十年,那皇帝不过三十来岁,但整个人阴鸷而死气,眉宇之间皆是黑沉的威严和煞气。他头发白了一半,笼在十二毓的冠冕中。  他面沉如水,见到自己时,冷冽地勾起浅色的薄唇,面上满是轻蔑和嘲讽。  他笑道:“你背叛了他,这切肤之痛,朕晚了十年才回报给你。赵朗之,皆是你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什么叫咎由自取!  丹瑶根本不爱他!原是他横插一脚,为什么是我们咎由自取!!  他恨,但他无力反抗命运。他便带着这样重重怨恨,被投入了法阵,在尸山血海和烈火中煎熬了三日,终于合上了眼。  却没想到,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不仅用这阵法将疏长喻和景牧送了回来,还让满怀不甘和悔恨的他,也提前送了回来。  他比那二人早回来了五年。  五年能做许多事情。他每每要来京城,都会受阻,似是天道都在阻拦他。但他便在北齐王的封地里,动用手段拉拢来了北齐王的心腹们,好好换了一番血,将北齐封地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他又寻着京城的动静,确定了疏长喻重生的时间点,给自己弄了个清白的身份。  这下,自己在暗,他们在明。 第51章 “嘿你——”  就在这时,旁边茶摊上走来一人,挡住了那人去路。  “人家分明不想卖,怎么就能算成交了?”  走来那人,分明就是赵朗之。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戴文良这种傻白甜……就是反派大杀器。  突然有点想走他俩的cp怎么办!!他们明明都是直男啊!!  ——  另外,因为存稿不够,复习比较紧张,所以7号的更新会从0点推迟到下午或者晚上……七号考最后一门!  嘿嘿然后有一个广播剧工作室联系狗发辣w大概今年小天使们就能听到权相的广播剧惹!第61章   赵朗之自己都不知道, 自己是如何在街头偶遇了戴文良,又是如何鬼使神差地上前替他夺回了鸽子, 如今又是如何坐在他府上,和他一起吃炖鸽子的。  他从疏长喻处告辞出门,并未回住处, 而是随便找了个茶摊。  重活一世,自然是世殊时异, 与前世大有不同。前世,他自幼父母双亡, 受尽了白眼,唯独丹瑶郡主, 明媚又温柔得像是从天而降拯救他的神仙, 让他心甘情愿地追随着她的步伐,奉若神明。  这一世,他提前来到了丹瑶身边, 但这女子却像是从神坛上走下来了一般,褪去了满身华彩,也露出了小女子那些虚荣、任性的缺点。  这些他全是浑不在意的。  但是, 他带着仇恨而来, 与前世的他早已不是同一个人。他自是知道丹瑶喜欢他, 就是在于他那虽历经风霜, 却仍旧温润出尘的性子。但现在的他,早就不是前世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谦谦君子了。  他背负了太多,以至于在一张白纸的丹瑶郡主面前无地自容, 不知该如何与她相与。  而这些日子,丹瑶去了叶府,府上人待她无不是恭恭敬敬,奉若上宾。而丹瑶郡主向来是个一教人捧着,便骄傲地竖起尾巴的小雄鸡,故而在叶府中如鱼得水,无忧无虑。  赵朗之便更觉格格不入。  故而,他出了将军府,便坐在路边喝茶,看那街头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京城百姓,一派繁华安宁。  向来,这平民百姓都是最后知后觉的。就算是到了前世疏长喻一手遮天、景牧苛刑暴政的时候,乱成一团的也只是官场,而这四境之内的百姓,却是各自安好,浑然未觉。  赵朗之觉得他们傻而可怜,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被命运的洪流裹着,四处漂流。  前世的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但他不幸被卷进了洪流当中,故而粉骨碎身,到死都不得安宁。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戴文良。  这人二十来岁,身高腿长的,虽是个武官,却并不十分壮硕。那四肢皆是修长有力,看起来无比流畅。他生了幅端正朝气的好相貌,眉眼端正,鼻梁挺拔,天庭饱满,让人见之不由得心生明朗,豁然一亮。  他手里拎着一对儿鸽子,什么情绪通通都写在了脸上。  赵朗之只远远地一看,便觉得这人此时正苦恼着什么,魂不守舍的。只需细细一想,他便觉得与自己有关。  他心想,疏长喻这也是下了一步臭棋。这个头脑简单的大傻子把自己扯去身边,疏长喻自然是会让他盯着自己的。这么个自己都顾不住的傻子,还去盯别人呢?  况且,疏长喻恐怕是忘了吧,自己前世是怎么诛了戴文良心上人的九族,害他另娶他人,远走他乡的?  赵朗之心中莫名对这人生出了些同病相怜之感。  继而,出手解围,被邀回府,便就这般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这将军府养的鸽子,炖起来味道就是鲜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戴文良俨然已是喝多了。他一手捏着根鸽子腿骨,一边念叨着。“过两日我需再去一趟,抓两只给谢二小姐尝尝鲜去……”  赵朗之闻言,便又想起了前世的事。  他挑眉笑了笑,问道:“戴公子与谢二小姐当真情深不寿,教人羡慕。”  戴文良闻言,嘿嘿笑了起来。他此时醉眼朦胧,面上泛红,这般笑着,竟有些秀色可餐了。  “好看!谢二小姐……可好看了。”他笑道。接着。他大着舌头,侧脸看向赵朗之,评价道。“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呀。”这辩驳的口气,一看便是谁人同他说了些别的话。  赵朗之一听便清楚,定是疏长喻起了疑心。  这倒是好办。身侧有戴文良这么个傻子掩护,对疏长喻不一定是好事,但对自己来说,绝对是好事。  况且,疏长喻顶不住压力,早晚要被调出京城。而景牧,要不了多久,三皇子的人便能够搜集全他暗害大皇子的证据了。  待那时,疏长喻独自一人在湖州,鞭长莫及,自是救不了景牧。而景牧,就算不死,下场也定不会比大皇子好。届时,他掌控住了三皇子,这两人便是任他折磨了。  想到这里,赵朗之唇角一勾。  那边,戴文良还絮絮地说着:“……我看人可准了。上一个,我觉得值得深交的,便是疏家二郎。你看疏长彻那人,可不是英武不凡,乃国之重器?这疏三郎,也是个难见的好人,可惜了苍天薄待,给了他那么一副身子骨……”  赵朗之冷然一笑。  “戴公子。”他笑道。“在下曾经做了个梦。”  戴文良愣愣地看向他。  “梦中,在下受一友人迫害,致使心上人全家蒙冤,无一生还。戴公子,若在下梦中之事发生在你身上,你该当如何?”  戴文良愣了半天,才琢磨出他话里的意思。  “被什么友人迫害呢?”他唆了唆那根鸽子骨头。  “假如便是疏三公子呢?”  “敬臣啊……”戴文良叼着那根骨头。“敬臣才不会做出这种事呢。我信他,不可能。”  “那假如呢?”  “假如……”戴文良思索了半天,几乎睡过去。  片刻后,他揉了揉眼睛,道:“即便有这个假如,他定然是情非得已的。”  赵朗之自己都不知为何,便追问道:“那你当如何?”  “不能如何。”戴文良脱口而出。“他是我弟弟呀,我哪里能对他做什么……再说了,疏长彻在玉门关,家都回不了,我得替他照顾敬臣呐……”  赵朗之一愣。  前世,他流放东北边境时,听一个流放的武官说过。那武官说,戴文良与疏长喻有杀妻之仇,故而戴文良身负赫赫战功,也不愿再留朝廷。当时他要造反时,曾鼓动过戴文良,但戴文良却是一口回绝。  “莫再同我提及此事。”据说,当时戴文良是这么说的。“疏家二郎已经没了。”  当时赵朗之只觉得是这武官胡诌,同他们吹牛皮的——毕竟这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的。  如今,赵朗之却明白了过来。  他许是喝了酒,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钝钝地难过。他皱着眉,紧紧盯着醉醺醺的戴文良。  世间……怎么能有这样的人呢?人活着,怎么能像他一样,没有一点仇恨呢?  片刻后,他拿着酒壶满斟了一杯,仰头喝尽了。  ——  疏长喻一直到三更天都未睡。  他拧眉坐在灯前,反复想着戴文良今日随口说出的这事,越想,他便越心惊胆战。  昨日,三皇子的人便启程了。不过因着他们是正大光明地出的京,所以行程自会放慢一些。疏长喻定然要提前派出人去,将岭南那儿的证据全都销毁了,才能保住景牧。  他思来想去,都没把这件事告诉景牧。  景牧如今同他一样,在京中没什么势力,更遑论岭南。前世他养过私兵,花了数年世间,才终于养成。而如今重生回来不过半年,时间着实仓促。  他告诉景牧了,也不过是平添烦恼。  而更大的原因,则是他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  景牧要对湖州知府和樊俞安下手,完全是为了他与樊俞安前世的恩怨。如今即将东窗事发,事情牵涉得大,而今最好、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杀了湖州知府与樊俞安。  疏长喻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其余无论什么法子都难保安全。但是……他这一世,实在不愿再让无辜的忠良死在自己手下了。  故而他不告诉景牧,也是隐约明白这风波要摆平,定然是要做这种违背良心的事。他私以为前世自己坏事做多了,不差这一样,但景牧不行。  他太干净了。  就在这时,他左等右等的探子回来了。  “回少爷,前一日夜里,确实有人给三皇子送信。”那探子道。“具体信众内容,只三皇子一人知道。第二日,三皇子便将承莱派去南方了。”  疏长喻手一抖,将茶洒在了指尖。  “知道了。”疏长喻道。“去查一查赫人送的信,务必要快。”  那探子点头称是,退了出去。  疏长喻抖着手,喝了一口茶。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不必杀湖州知府,便能将此事安排妥当的方法。  时间已经不等他了。再有些时日,承莱到了岭南,自会见到湖州知府和樊俞安。届时他们寻个偶然发现此事密辛的理由,湖州知府心有冤情,之前身侧都是景牧的人,他无处申冤,如今定然会知无不言。  待到那时,景牧陷害忠良、残害手足的罪状便坐实了。  疏长喻此时极度想去找景牧,将事情都告诉他。可是一来无济于事,二来景牧做事冲动,向来为了保护自己不惜自损。疏长喻不愿他那样,只想自己将这危机处理过去,不让景牧知道。  可是……这种事情,若不用前世的下作手段,已然是毫无他法了。  就在这时,疏长喻听见门口轻微的响动。  他抬头,便见李氏正独自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彻底掏空_(:_」∠)_躺平ing  啊啊啊啊复习不完了呜呜呜第62章   灯火摇曳。  李氏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那茶袅袅地往上蒸出一股白烟, 散在昏黄的灯光里。  “我竟是没有想到,二皇子竟然是能够做出此等事的人。”她轻声缓缓道。“他竟是能为了迫害他皇兄, 不惜残害忠良。”  疏长喻皱眉抬头看向她,张了张口要辩解。  他竟是不知道,李氏居然已将他手里的探子探查到的消息查得一清二楚, 又顺藤摸瓜地找到了事情的“真相”。李氏常年料理后宅,已经让疏长喻忘了她当初也是出身高门大户, 手腕颇强。 第53章 李氏看着他这副模样,也在这儿待不下去了。她原本已经下定了决心,长痛不如短痛,要给疏长喻给足教训,要死了他的心。  可如今看着他这般万般绝望又隐忍不发的模样,李氏又着实不忍心。  一瞬间,她甚至就想这般算了,让他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犯过傻吃了亏,就知道什么事情是不该做的了。  但是她不敢。身在这样的位置,吃的亏不一定只是教训,那严重程度,是谁都无法估量,也负担不起的。  “……你好好歇息罢。”李氏放下这么句话,转身便走了。  ——  疏长喻第二日上午辞别了皇帝,便从京城里出发了。  乾宁帝似乎是了了心上一处大患,终于高枕无忧了,故而容光焕发,精神好得不得了,同疏长喻也多说了几句话。疏长喻心不在焉地听着,末了也同他说了两句诸如“福寿万年”之类的吉祥话。  “借疏三郎吉言。”乾宁帝大笑着应道,接着说。“说来,朕近日真遇着个好事。”  不等疏长喻回话,乾宁帝便笑眯眯地接着说了起来。  “朕身边的人在终南山寻了个半仙人,据说是再有数年便可羽化登仙的大师。那仙人说朕是将元阳分与国祚,散与四海八方,故而体弱多病。他是有方法替朕强身健体,重返康健的。想来待疏三郎治河凯旋归来后,朕能出城百里,策马相迎。”说到这儿,他美滋滋地大笑了几声。  疏长喻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这“半仙人”不是什么好人。但一来他懒得管乾宁帝死活,二来他自己便重生而来,世间万物都解释不清,想来或许真有这样颠倒乾坤的“仙人”,也是说不定的。  故而,他并未多作质疑,祝贺了几句,便告辞了。  尚不是早朝的时间,宫门前那大片空地上便冷冷清清,愈发显得庄严肃穆。唯独有一架马车,是在那儿等着他的。他站在宫门口,面对着那广阔空旷的广场,一时间竟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  前世他无数次从这里进进出出,早就习惯了这片广场的空寂和肃穆。但他此时却觉得这儿空得有点冷。  隐约之间,他是在等什么人的。他希望这片肃穆严整的广场上,出现另一个人。  但他没等到。  疏长喻站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他怔愣地顿了顿,接着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穿过了那片空地,上了马车。  护卫、仪仗和行礼早就等在了城外。那驾马车载着他,一路向外走,便出了城去。  疏长喻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看着窗外的景色,一时间有点恍惚,觉得这些时日像是在梦中一般。他几次下意识地朝马车右侧看,却并未看到那个穿着侍卫盔甲,拳套下露出一角白纱布的人。  是啊,那人怎么会跟来呢。  出了城,窗外的景色便萧索了起来。疏长喻干脆放下了马车的窗帘,打算闭上眼睡一觉。  可就在这时,窗外响起了马匹的嘶鸣,接着马车便猛地停了下来。疏长喻的脑袋在马车车厢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刚睁开眼,便听见外头窸窸窣窣的慌乱的声音。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见马车帘子被从外面狠狠地挑开,刺眼的光线顿时就照了进来。  疏长喻皱眉眯眼的当儿,那人便上了马车,一把放下帘子,接着就狠狠压在他身上,对着他的嘴唇重重地吻了上去。  疏长喻睁眼,视线便正好对上了景牧发狠的眼神。只一瞬,疏长喻便在那里面读出了浓重的伤心和视死如归。  车外有那么多人,疏长喻不敢挣扎。但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心甘情愿,一点挣扎的想法都没有,就这么睁眼看着他,任他在自己唇上发泄般的辗转啃咬。  如今这幅模样,当真还是个半大少年啊。疏长喻心道。他记得前世景牧二十来岁时,已经出落得挺拔坚毅,生了一副像是生来就应当执掌乾坤的威严冷峻的相貌。当时他还觉得这小子胆小又懦弱,把那模样糟蹋了,如今看来,还是他藏的深。  也不知下次见面,他是什么模样。  疏长喻就这么睁着眼,似是要将景牧整个人此时的模样都印刻在眼里心里一般。但他目光偏是天生就冷,就这么不带什么情绪盯着人的时候,那模样最是严肃冷冽得让人遍体生寒。  但景牧却丝毫不顾。他像只发狠的狼崽子一般,直勾勾地对上疏长喻的眼睛,在他唇上发狠地亲吻着,狠狠捏着他的手腕,将他压在身下。  疏长喻一时间,甚至觉得他这幅眼神着实让人心疼。他抬手,推了推景牧,让他起来。  景牧却丝毫不理他,就这么无声地在马车中同他纠缠着。待到两人分开的时候,二人俱已是呼吸粗重,目光交缠。  “为什么。”景牧咬着牙,低声问道。  “那日我已同你说过了。”疏长喻轻声说着,移开了目光。  却不料下一秒,景牧抬手捏住了他的下颌,强行掰过他的脸,逼他和自己对视。  “我不信。”景牧说。“你没有说实话。”  疏长喻并未做声。  “什么迷途知返,什么得意忘形!疏长喻,你不要想骗我,你根本没同我说实话。”  疏长喻垂下眼睫:“本就是如此。”  他这句话,换来了景牧重重地在他唇上啃了一口。  “重新说。”景牧低声道。  疏长喻顿了顿。  两人四肢交缠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景牧虽说年少,但那怀抱向来是坚实温暖的。每每入他怀中,疏长喻都觉得自己像难以思考了一般,直往里头深坠。  他咬了咬牙,再抬眼时,已是目光清明。  “之前在直隶时,是我没有多想。”疏长喻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却是清冷又平稳。“我原想着,我已过了一世,这一世有你,其他什么都不要,便足够了。但等我回了京城,便觉处处有人掣肘,我连我母亲的制约都摆脱不了。景牧,我前世惯于执掌乾坤,如今更不愿做水中的浮萍。我疏长喻要什么,自然会自己去挣。如今我身在工部,做些小事没有出头之日,唯独去治河,我才能早日出头,重回到那个位置上去。”  唯有这般解释,他这行为才说得通了。  景牧却红着眼,就这么盯着他:“所以,你就不要我了?”  那声音沉郁,里头怀着无边的情绪。但他那尾音里,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疏长喻故作冷清地转开目光,神情颇为无所谓地说道:“这便日后再说吧。我需先让自己过得自在了,再去想其他事。”  景牧半晌没有接话。  片刻后,景牧狠狠地吻上他的唇。  “疏长喻,你等着。”唇齿相贴时,疏长喻听见景牧声音凶狠地说道。“你等着。”  他睁眼,却见这小子的表情,比什么时候都脆弱无助。但那双眼,却倔强的瞪着自己,要多凶有多凶。  下一刻,两行清泪从那双眼睛里滑落而下,没入了他二人相贴的嘴唇中。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逐渐变凶_(:_」∠)_第64章   在京中三年举行一次的会试向来是在春日举行的。  南方不比北方那般, 春天草草走了个过场便消失不见了,这南方的春日, 自是像书中那般的烟花三月,乱花迷眼,杨柳依依。  湖州府的渡口这几日已经渐渐有穿着长衫、背着行囊的士子挥别亲友, 踏上了北上的行船。这儿顺着水流东行百余里,便就是前朝修建的京杭运河。顺着这运河一路北上, 便可沿着水路直抵京城。  按着从前,这帮举子是难以走这条路的。但是自打前年年初, 京城的疏大人来此处治河,两年间, 积弊尽除, 海晏河清,到了今年,这黄河几乎不再泛滥, 已是能行船了。  “……三年呐!”渡口,几个穿着长衫的书生一同朝船边走。其中一个鬓发已白的书生叹道。“三年前,被那科场舞弊案搅扰得, 耽误了湖州一代考生。这三年不知熬死、熬坏了多少, 如今终于是能平平安安地上考场了啊!”  旁边一个考生应和道:“是啊, 读书人十年寒窗, 无不是熬干了心血,哪里再等得起三年呢!”  另一人叹道:“如今我等定要抓住这机会,不让这三年光阴白白虚耗了。”  就在这时, 旁边一个书生惊讶道:“那位……似乎是疏大人!”  这湖州的人,没有不知道疏长喻疏大人的。这湖州,能不带什么其他头衔称号,便可堪称这响当当的“疏大人”三字的,除了疏长喻,再没有别人。  几个书生闻言,匆匆回身,便见那岸边杨柳依依之下,亭亭立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蟹壳青的广袖长袍,外披大氅,罩着一件略有两成旧的月白披风。那人身段挺拔修长,如一杆青竹,尤为显眼的便是他那副清癯俊秀的好相貌。他那鼻梁生得尤其好看,眉毛也挺,往那儿一站,满身清朗风韵。  他腰间悬了枚玉玦,式样古拙,看起来像是先秦之物。但这物悬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突兀,同他那身清朗沉静的气质几乎融为一体。  当真是疏大人。  疏长喻立在柳树下,面前正是那当年进京复考、让他解开心结、救下一命的方余谦。  “此番,方郎定要高中,才不枉疏某期翼啊!”疏长喻笑着拱手,接着从身侧的空青手里接过了方余谦的包裹,递到他手里。  “定当不负敬臣重望!”方余谦笑着答道。  方余谦家就在湖州府,也算是当地的书香世家、名门望族。疏长喻来了这儿,他便一丝不苟地极尽地主之谊,对疏长喻照顾颇多。他们二人原本就观点相似,可谓知己,故而不多时便结成了莫逆之交,情同手足。  “那路上便要多加小心了。”疏长喻点头道。“这水路虽比陆路平坦,但水火无情,你路上也不要着急,慢慢走,时间总是充裕的。”  方余谦点头应是,接着顿了顿,问道:“敬臣,你自前年来到湖州,已是三载没有回家了。如今湖州水患基本已解,你也不必太过操心,也早日回京复命,好同家里团聚呐。”  疏长喻闻言,愣了愣,心中顿时涌现了一个人。  那人当初将自己堵在昏暗的马车中,咬牙切齿地让自己等着。可他等了三年,分毫消息都没有等到,更连一封信都无。  倒是有他派人自京中探查回的消息中,能从只言片语里得知他的情况。  疏长喻用了三年,将那汹涌不羁的黄河水驯服了,赢得了湖州乃至朝廷的盛赞和遍及天下的美名;而景牧,只用了区区三年,已经将朝廷死死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可谓威震四海八荒。  疏长喻走的第一年,大理寺便破获了数桩齐案,其中不少牵扯到了皇后、惠贵妃等人的家族根基,涉案之人无不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此举闹得朝中人心惶惶,不少大臣开始逐渐暗中投靠景牧,以寻求庇护。  同年冬季,北方匈奴大举进犯玉门关。景牧主动请缨,率大军支援,大破匈奴,退敌八百余里,收复了前朝变丢失了的塞北五城,举朝震惊。  如今,景牧虎踞兵部,手里握着大半军权的虎符,权势遍及文武百官,几乎已将皇后一脉压得喘不过气来。更离奇的是,那多疑善妒的乾宁帝也被他哄得晕头转向,任凭他大权在握,甚至对他愈发的信任青睐。  而这也得益于乾宁帝这几年身体的变化。据说那终南山上的半仙人,见了乾宁帝眼都不睁,晃晃悠悠地更别提行礼。但一给乾宁帝卜卦,那个半仙人便大惊失色,跪下直呼万岁。  此后,那半仙人便给乾宁帝开了服丹药,里头的方子千奇百怪,且须贴上符咒,于炉中炼制七七四十九天,谓之曰“九转安魂散”。乾宁帝服之,精神焕发,几乎回到了盛年,甚至比之更甚。这几年,乾宁帝百事皆顺,四海太平,又富有良臣,故而心情舒畅,性情大变。  疏长喻手中握着那自北方张张飞回的密信,看着里头的字字句句,下意识地便从中择出全部与景牧有关的消息,暗自拼出了他这三年的岁月。  越这么看着,他便越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人。景牧像变了个人一般,从那个天真、黏人且鲜活的少年,变成了史书传奇里的一页纸。  而关于他疏长喻,则是尽皆切断了一切关联。他们两个之间的所有联系,像是戛然切断了一般,唯有疏长喻自己,还故作不经意地紧紧关注着对方的生活。  疏长喻有时都自嘲地想,许是自己挡住了景牧的去路。前世他做了那么十几年傀儡,今生自己在时也无丝毫作为。可自己一走,他便登时如猛虎添翼,直上九霄了。  而自己当初为了救他而选择南下的事,此时看来便分外可笑。便像是自己为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便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一般。  疏长喻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他这三年表面上春风得意,实则比谁过得都煎熬、都辗转反侧。他不愿意承认,景牧确实就此同自己一刀两断了一般,原本恨不得终日同自己黏在一起的人,就这般销声匿迹,杳无音信了。  他始终在劝服自己,自己并没有失去景牧。可是他这三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  他已经孑然一人了。  每每思及此,疏长喻便觉得心痛得难以自抑。  “……敬臣,敬臣?”  那边,方余谦见他怔愣在那儿半天没有说话,便开口提醒他。  疏长喻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道:“尚有些许事宜未解决妥当,还需月余。待诸事停当,大概等入了夏。黄河若再无灾情,我便也回京城。”  方余谦闻言笑着点了点头:“那到那时,我便在京城等着敬臣了。”  疏长喻点头。 第55章 疏长喻闻言皱眉, 放下了筷子,抬手让空青把睡眼惺忪的疏寻栀抱了出去。  “哪里乱了?”他皱眉问道。“兆京?”  “山东!”那探子道。“山东灾民们本来是要往北方去的,可半道上皇上知道了此事, 非说那灾民的浊气恐伤大启龙脉,下了严令,派人把这些灾民赶回了山东!”  疏长喻皱眉。  前世乾宁帝虽然糊涂点, 但并不是这番苛政暴君的嘴脸。那山东如今旱得寸草不生, 灾民留在那里就只能饿死。平日何处受灾, 当地百姓流离各处, 也是正常的事,哪有把人赶回受灾地的道理?  “此后呢?”疏长喻沉声问道。  “此后,那山东灾民便被一个叫卓仁岳的地方小武官鼓动起来, 结成了起义军!这卓仁岳一牵头,灾民便纷纷响应,如今已有十余万下属,在周边省份烧杀抢掠!”说到这儿,探子咽了口唾沫,道。“湖州沿河北上的士子们,如今也……生死未卜!”  疏长喻一愣。  走水路快的很,如今按着时间,方余谦恐怕正好走到山东。  更何况,这伙灾民人数之众,还都是穷途末路之徒。他们起义,要吃饭,便从周边去抢。那周边的百姓虽风调雨顺的,但没有过得容易的。若是这伙人不辨贫富地抢掠,恐怕那一片也将大乱,哀鸿遍野。  疏长喻还来不及问他,便又听探子说:“这伙人一路烧杀抢掠,已连破大启四城,朝湖州来了!”  疏长喻皱眉问道:“他既要反,来湖州作甚?”  探子道:“如今那起义军中,皆传言您……是星宿下凡,若要改朝换代,非您莫属。那卓仁岳此番就是冲着您来的,要……立您为新皇,与大启划江而治。”  疏长喻登时站起来,也未再管桌上的早餐,转身出了门。  “你现在,立刻到湖州府衙去,将湖州城防将军并湖州知府,全请到衙门中来。”  这大启向来重文轻武,除了边疆抵挡外夷以外,各州郡的守备却是弱得很。大启开国皇帝这般考虑,也是为了怕地方兵权太重引起内乱,可如今反的不是地方军而是一地百姓,这各地薄弱的地方军便也难成气候了。  疏长喻治河时征用过湖州城防军,记得总共也不过三万,平日里操练得也不勤,就当当岗哨、抓抓地痞流寇。这也正是这伙人能够连破四城,如入无人之境的原因。  那些灾民走投无路,个个都是不怕死的;领袖是个小将领,故而兵法也是懂的。他们一路劫掠,将粮饷也省了,反倒是灾民跟着起义军有了饭吃,各个恐怕都勇猛异常。  疏长喻越是这么想着,眉头皱得越紧。  他刚走出门,便见空青牵着疏寻栀正站在门口等他。疏寻栀还一副睡眼惺忪的小模样,见他出来,开口用那软软糯糯的嗓子便喊他。  疏长喻脚步都来不及停,吩咐空青道:“带小姐去吃饭。”说话间,他扯过一边侍女手中的披风,朝肩上一裹,便快步走了出去。  疏长喻平日只晓得忙公事,心又粗,疏寻栀早就习惯了他这样子。她揉了揉眼睛,抬头看向空青。  “空青哥哥,天还没亮,爹爹去哪里呀?”  空青抬头,便见漫天星斗的夜色中,只有天际泛了些白。疏长喻一袭青色披风,快步行在夜色里,担了满肩的星斗。  那模样,像是将整个天下都护佑在身后一般。  “爹爹有事忙呢。”空青放软了嗓子,低头牵起了疏寻栀的手。“走吧,吃早饭去。”  ——  天刚放亮,湖州城防将军和湖州知府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赶了过来。那城防将军如今五十多岁了,胡子白了一半,跑进来的时候气喘吁吁的。  疏长喻未作耽搁,便将此事告知了二人。  城防将军本就连气都喘不匀了,此时听到这个消息,更是脸色煞白。  “十余万……!”他叹道。“还不算此后加入的那些,到了湖州,恐怕二十万不止!湖州守备军如今不过两万八千人,纵然全是行伍出身,可若要抵挡……”  说到这儿,他喉咙哽住,说不出后头的话。顿了半晌,他重重叹息了一声,闭上了嘴。  疏长喻看他这年迈模样,越看越觉得此人不能上战场。他这一大把年纪,又是个武举人出身,混到现在不过驻守一城,实在难堪大用。  他对湖州知府道:“烦请郑大人遍告城内和百姓,且做好准备,最好收拾行装,携家中老幼往南方躲避。住周边村落的,一律入城或南迁,不许留下,待战事结束,再回家不迟。城中贴出征粮告示来,其中城中富农及以上的,要求他们必须捐粮捐款,所得款项,皆去城外百姓手里购置粮草。届时守城,定要有充足的粮食。”  湖州知府一一应下。  “一会我便去信玉门关与京城,让我兄长和陛下派兵增援。”疏长喻道。“届时来回至少需得半月,我们将这半月守住,便可等来援兵,以转守为攻。”  疏长喻又转向那个将军:“集结全部湖州守备军,整装待命,严守湖州城。你再派个手下,去南方各州郡寻求援兵。”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道。“请将军亲自去吧,务必要快。南方各州郡的将军,您皆熟识,届时调兵遣将,容易多了。”  “可下官走了,湖州谁来守?”那将军颤巍巍地问道。  疏长喻不假思索,看向他。  “我来守。”  这一日告示贴出去,便顿时引得城里炸开锅了一般,议论纷纷。  但湖州粮钱征收得倒没什么阻碍。湖州百姓短暂的惊慌过后,便有不少人慷慨解囊,乃至将家中钱粮捐出大半。这也不无得益于疏长喻这几年在湖州做下的事业,可谓解救了一方水火之急,湖州众人自然也是记在心里的。  而此时的疏长喻,正和湖州守备军的偏将林宏争执不下。  “黄河本就是天堑,易守难攻。按着如今山东叛军的攻城速度,要不了两日便会抵达黄河。我们大可在此处设下埋伏,待其渡河时攻之,至少能令其折损几成。”  疏长喻今日在去湖州府衙的路上就已经将此事打算好了。  可林宏态度却是出奇的保守。他一听之,便连连摇头,道:“疏大人,而今之计,应当死守城池。湖州自有数丈高的城墙,若出城应战,恐怕有去无回,自我折损啊。”  疏长喻皱起眉:“如今敌明我暗,他们不知道我们有防备,此时出其不意,不正中其下怀?”  林宏却是坚定地摇头:“疏大人,您不能让湖州将士,跟着我们白白送命呐。此一招险棋,恕在下难以从命。”  疏长喻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他方才和林宏争执时,已经将排兵布阵、攻击次序同林宏说得清清楚楚,可林宏就是一味地不答应。他此时也懒得再在他身上多费口舌,开口道。  “林将军,一来我官衔在你之上,军人就当令行禁止,我说什么,你便去做什么。二来,这士兵生来保家卫国,为了拒敌而死,本就是死得其所,何来白白送死一说?若因为你缩头缩脑,导致湖州城破,百姓遭殃,那才是你我的过失。”  林宏闻言,居然倏然站了起来。  “疏大人,你此番究竟是为了湖州百姓,还是为了你自己的名声?”他冷笑道。“你若真为了湖州百姓不遭殃,干脆降了便好。原本他们就是冲着你来,而不是冲着湖州。疏大人恐怕是怕担叛国的名声,才叫我等浴血奋战的吧?”  疏长喻微微眯起了眼睛。  且不说叛军十余万人,为了吃饭就只得抢掠。他们要名正言顺,所以推出个疏长喻。届时得到了疏长喻,也会将他当成块没有实权的金字招牌,打着他的名声烧杀抢掠。  可疏长喻却懒得跟他解释这些。  这是他前世养成的习惯。他的时间要用在更有用的地方,而不是同冥顽不化的石头去讲道理,你若要骂我,便骂,且看谁才是说话算是的人。  他冷笑一声。  “不战而降,我们不需要这样的将领。”疏长喻道。“来人,将林宏绑了拖出去,带到守备军阵前,斩首示众。若有退缩者、要降者、不听命令者,皆如此人下场。”  左右侍卫上前,架起了林宏。  原本湖州城防将军性子好,年龄又大,林宏作为一员青年将领,在湖州军中作威作福惯了。故而见着疏长喻这么个文弱书生,一点都不怕同他叫阵。  却不料疏长喻居然要杀他。  “疏长喻!!”他慌乱挣扎。“我乃朝廷命官,你怎能杀我!皇上饶不了你的!”  可疏长喻却丝毫不见慌乱,勾唇轻轻一笑。  “大敌当前,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声音轻飘飘的,这话出口,那声儿像春日里的风一般。可轻柔地落在众人耳中,便登时结起了冰碴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日更6000喔!  前阵子太忙惹没有回复评论_(:_」∠)_  另外  关于小孩子的事情:  因为这一块剧情写得比较干涩,以及这两天状态不好,所以加了个新角色,本意是僚机和一个推动剧情的角色,没想到会引起一些小天使的反感……  大概解释一下我的想法:  一来不是养娃,毕竟前文提到了,丞相忙于公务不太顾得上小孩子,所以小孩子基本是空青养大的。现在的情况,这个四岁多的小姑娘也不需要主角寸步不离的照顾。  另外,丞相大人本人也是个事业心大于亲情的人,丞相□□不是因为喜欢孩子,而是一时善心,以后的部分(划重点)剧情会由小孩子推动,但不可能围绕小孩子展开。  最后,我只觉得这个姑娘只是疏长喻丰富的人生中的一个部分。他身边有爱人,有知己,有同僚,也有一个收养在身边的孤女,并没有什么冲突。  如果小天使实在不喜欢的话,那么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说再见惹。毕竟我很喜欢这个姑娘,不舍得删掉她。  疏丞相一个人在湖州这么久,马上有一场硬仗要打,我希望在景牧来之前,他能有个温暖他的小棉袄,就酱~第67章   林宏哭喊嘶吼着, 被从湖州府衙拖了出去。  疏长喻轻轻出了口气,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他自知道, 杀一个林宏,对湖州守备军自然是有些震慑作用。可他幼时随父亲驻守雁门关,知道真枪实剑的战争是怎样的场面。  血腥、杀戮、遍地的战火、哀嚎的伤员, 以及满地的尸体残肢。  这湖州守备军,多的是家里田地不够, 故而进入军队混口粮饷吃的人。他们平素虽也操练,但从没上过战场, 没杀过人。那林宏自然会一时震慑住他们,可真到战场上, 被那种死气包围, 便就是另一番场景了。  疏长喻见着林宏这样,隐约也能感受到湖州守备军是怎样一番光景。一时间,他觉得好像是自己一个人在战斗一般, 领着一群残兵败将,身后还有那么多百姓等他保护。  疏长喻一时间,脑海里又窜出了那个人。  那个人……当初可是率军增援他兄长, 救他兄长于水火之中的。  疏长喻想, 若是他在, 那就好了。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腰侧的玉玦。  可是, 刚触碰到那个玉玦,他便登时清醒了过来。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松开那玉,暗自狠狠唾弃自己竟这般软弱。  疏长喻皱眉, 转身出了府衙。  他刚走出府衙大门,便见一众年轻男子聚集在府衙门口。一见他出来,那群男子便躁动起来。  为首的那个男子冲着疏长喻喊道:“疏大人,我们不走!咱湖州的兵哪有那帮土匪多,我们和疏大人一起守城!”  疏长喻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情况。  他几乎愣住,看向那一群青年其貌不扬但青春洋溢的脸庞。  疏长喻顿了顿,接着温温和和地笑起来,摇了摇头。  “打仗是会死人的。”疏长喻道。“你们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要为家里人考虑。赶紧带着家人往南逃,日后安全了,再回湖州。”  疏长喻自幼受的教育,便是吃皇粮,为国做事。他们的粮饷是这些平民百姓交上来的税,那到了这会该守城的时候,他就理应保护这些人。  却不料,为首的青年涨红了脸,道:“可我们不能看着疏大人白白送死啊!”  顿时引起了纷纷附和。  “我爹娘说了,让我和疏大人一同守城!”旁边一个青年说道。“我们全家的命,都是疏大人救的,如今到了这个时候,怎能丢下大人先走呢!” 第57章 莫非身后那人,是监守自盗,就在朝中。  他不愿想这个,现在也想不清楚。但是,这确实提供给了他极大的便利,至少目前来看,这卓仁岳还算好对付。  待疏长喻盔甲上结了一层厚霜,黄河上隐约传来了行船的声音。  他起身,便见那河面上的船只为了掩人耳目,都未曾点灯。疏长喻示意几个小将领,按着他的计划,从西侧河堤连射千余支冷箭。那河面上影影绰绰地能反射出些月亮上的清晖,故而能看见人影。而相比较之下,疏长喻这边便就是在暗处了。  登时,几条船上人仰马翻。那船本就是简易的木船,载了那么多人,没什么遮蔽物。船上人一中了箭,晃晃悠悠地便往下倒,几只船全翻了。黄河水流急,顷刻间,船上的人便被滚滚的黄河水卷走了。  河面上本已经行了百余条船,此时顿时乱了阵脚。疏长喻这边按着原本的计划,从不同几个方向射出箭去,一时间冷箭似乎从四面八方而来一般,将船上众叛军包围了起来。  河面上乱了阵脚,便有人点起火把去找箭射来的方向。疏长喻拿起一边的弓箭,拉开,几箭射下几个拿火把的人,将船点着了。  河面上窜出了燃烧的光亮,也暴露了疏长喻所率士兵的位置。又两轮箭雨后,对面叛军逐渐稳住了阵型。疏长喻抬手,要命令那些士兵随他撤离。  他们这几千人分散在河堤上,对面的人多如蝗虫,此番虽因他们的偷袭折损了万余人,但仍旧不是他们能抵挡的。  就在这时,已经有不少船只逐渐朝他们这边驶来。船上也朝这儿射箭,一时间密密匝匝,压得他们没办法露头。  疏长喻身侧已有几人中箭倒地。他命令士兵们后撤,可此时已经有船靠岸,船上的人密密匝匝地冲下来,手拿武器,便同士兵们相互砍杀起来。  疏长喻立刻命令士兵们按阵型围拢,将那船上下来的叛军剿杀殆尽。  可是,这一船人尚未杀完,便已有更多的船只陆续登陆了。他这边的士兵倒下的速度极快,鲜血几乎染红了地面。  “撤回城中!”疏长喻本就体力不济,此时一枪洞穿了一个敌人,手已经开始颤抖。他回身命令道。“不可恋战!撤退!”  这河堤处离湖州城还有几里路,疏长喻此举确是过于冒险了。他指挥着这两千士兵中剩下的人,按着他既定的路线,分散进河堤边的林中,再按着他之前告知了士兵们的路线撤回城里。  此时,山东叛军已然纷纷登陆,与之相比,疏长喻率领的人少的可怜。跟在他身侧的有个刚成年的少年,他有个从小到大的挚友方才被那流箭射死了。这少年此时杀红了眼睛,没撤两步便回身要同那些叛军拼命,被疏长喻一把扯回来。  “若不听命令,回去就是送死!”疏长喻怒道。“若要报仇,留着你的命,日后有的是机会,撤!”  今日这两千人,都是军中那些自愿同疏长喻出城埋伏的。疏长喻自知定会有伤亡,但此时仍不愿自己先撤,定要让生还的这些士兵安全进入林中,他才可放心回撤。  作为一个将领,用这种容易自损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士兵显然是不划算的。但疏长喻并非在边关长大,更不是个有经验的将军。他看着自己的人纷纷倒下,便觉得眼睛发烫,无论如何都走不了。  他手里扯着的那个少年,此时已经流了满脸的眼泪,哭着被他往回扯。那边,几队士兵隐约已经撤离了。  疏长喻暗自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身后窜上来一个叛军。  那青年的眼睛已经被泪水蒙住了。疏长喻将他往身侧一拽,接着枪尖往前送,霎时便将那个跟上前来的叛军洞穿了。不等那青年回身,疏长喻便将他朝前一送,推入林中。  少年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抹了一把眼睛,刚爬起来,便见疏长喻已经和两个叛军缠斗起来。  疏长喻原本没上过战场,年少时习的那点武已派不上什么作用。他此时已然精疲力竭,关节处也因为一晚上的冷风吹得酸痛不已。  他咬牙又杀了一个跟上前来的叛军,下一刻,另一个叛军从他身后,重重地一刀要捅进他的身体。疏长喻回身抬臂一拦,那刀便重重从他左肩,砍到了他的胸口。  “疏大人!!”  才从地上爬起来的少年目眦欲裂,手拿长刀冲上前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空青才像亲爹_(:_」∠)_第69章   疏长喻再次醒来, 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幸得他当时拼尽了所有力气拦了一把,使得那刀没有捅进他的胸口, 而是自肩上重重划了一道。但这一道虽深,却是竖着划下的,只是皮肉伤, 并未伤及心肺。  他睁眼,便见空青红着眼睛站在他床前。见他醒来, 空青连忙将水递到了疏长喻的唇边。  疏长喻抬手,将那阻碍他说话的杯子一把推开。  “如今战况如何了?”他皱眉问道。“我睡了几个时辰?”  “少爷只睡了三个时辰。”空青抹了把眼泪。“就这三个时辰少爷都睡不安稳, 嘴里一直念叨着,不停做噩梦。”  “我问战况如何了。”疏长喻重复道。  “那伙叛军, 在城外扎营了。”空青忙道。“并未攻城, 说要派使者进来。现在知府大人和几位将军都拿不定主意,要请您醒来以后再作决断。”  疏长喻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摸了摸自己已经开始狠狠作痛的胸口:“去寻郑大人来。”  接着, 他的手下一空,接着面色一变。  “我的玉呢?”他皱眉问道,接着便要起身。空青连忙按住他:“少爷可别崩破了伤口!”  这时, 床边一个软糯细嫩的声音传来:“我去替爹爹拿来!”  这时, 疏长喻才发现疏寻栀一直趴在床沿上。他张了张口, 便见小姑娘光着脚跑到了桌边, 小心翼翼托起一块帕子,又跑了回来。  小姑娘的眼睛此时红通通的,看着分外可怜。但她却装作一副没哭过的模样, 将手帕捧到了疏长喻面前。  疏长喻摸了摸她的发顶,责备道:“总不穿鞋。”接着,他看向手帕,却愣住了。  那玉玦齐齐地,从中间断开了。  疏长喻抬手碰了碰它,一时间不敢接过来。他定定地看着那个两块玉,一时间觉得心里的钝痛比自己身上的伤口还疼。他没有说话,嘴唇却渐渐抿了起来。  空青连忙解释道:“少爷,幸亏您带上了这块玉。大夫说您的伤口上浅下深,若不是这块玉挡着,那刀就刺进心口了。”  疏长喻抬手,碰了碰那玉。  “还能戴。”他低声道。接着接过那帕子,缓缓将它放在了自己床头枕边的匣子里。  空青道:“这玉果真能护身。到了关键时刻,能救命呢。”  疏长喻一愣,想到了当初景牧执意给自己买这块玉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一番话。  他心里顿时钝钝地痛了起来,以至于放在被子上的手都在颤抖。他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觉得难受得透不过气来。  冷,疼痛,和孤独,一起袭来。  “去吧。”疏长喻低声道。“去叫郑大人来。那叛军可还等在城外呢。”  空青顿了顿,拉着疏寻栀出去了。  ——  疏长喻让湖州知府派人通传,说让对方的使者独自到城边,由城上的人放下篮子,以绳缒他入城。待谈后,再以绳子和篮子缒他出城。  那使者就这般在正午入了湖州城。  之前被攻破的四城中,没有一个有湖州这般好的待遇。那使者许是因着自己这方连连大获全胜,就连神情都是志得意满的。  他入了湖州府衙,见到湖州知府,只字不言,也不行礼,只摇了摇头。  “你待如何?”湖州知府见他这般倨傲模样,皱眉问道。  那使者笑了笑,说道:“在下要见疏大人。”  湖州知府冷笑:“疏大人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那人不答,只一撩袍角,施施然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就这么抬头看着湖州知府。  一侧的一个偏将顿时怒目圆睁。他一把将腰侧的剑抽出来,铮然一声,便要上前取这人性命。  那使者岿然不动,倒是湖州知府一把扯住了这个武将。  “不可意气用事。”湖州知府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那武将高声咒骂了一声,将那剑锵地一声收回鞘中。  那使者笑了笑,道:“几位大人,我的时间不是白白浪费的。我们卓将军下了命令,若今日入夜我还未回去,就直接攻城。卓将军给诸位留的时间不多,还请诸位好好儿想清楚。”说到这儿,他悠哉悠哉地拿起一边的茶杯,垂眼喝起茶来。  两边就这么僵持地耗了半个时辰。  座上的湖州知府越来越心焦难耐,而那使者却是分毫不见着急。湖州知府看他这成竹在胸的模样,又想起昨天那两千人损伤过半的惨状,他实在坐不住了。  “去请疏大人过来。”他低声对身侧人说。  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道清润舒朗的声音。  “怎么,”门口那人声音中带着笑意。“阁下太抬举疏某了,没有疏某,便不能谈?”  室内众人皆看过去。门口的疏长喻衣冠整齐,乌黑发丝整齐地梳起来,束在白玉发冠内。他穿了身天青色大氅,外罩鸭卵青的披风,脚步平稳地走进来。  他无论神色还是体态,都不像是受了伤的模样,唯独面色有些白。  湖州知府和几个将领连忙起身行礼,湖州知府起身到了旁边的座位,将主位留给了疏长喻。疏长喻径直走过去,一边走着,一边将披风解下来,递给一边的随从。  他一眼都没看那个起身站起来了的使者。他在主位上坐定,笑着对身侧的几个官员将领点了点头:“坐吧。”  那使者这才走到他面前,躬身行了个礼,笑道:“疏大人,好久不见。”  疏长喻并没有半分同他叙旧的意思,笑着开口道:“说正事吧。”  “从前读史记,在下尚不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道理。”那使者却自顾自地笑道。“当初在下与疏大人一同登科,被分到山东做了个小小八品官,当时疏大人就已经官拜工部郎中了。没想到如今,在下竟也有机会同疏大人面对面谈条件。”  疏长喻没理他,只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  那人接着道:“卓将军听闻疏大人受伤,特意派在下送礼慰问。不过如今看来,疏大人恢复得极好,这礼似乎多此一举了。”  疏长喻用茶杯掩盖住了溢到唇角的咳嗽。他这刀伤深可见骨,此时疼痛难耐。他喝了口茶,勉强将疼痛压了下去。  那使者说完,走上前来,双手奉着一个匣子递到疏长喻面前。接着,他退后几步,笑着觑着疏长喻的反应。  疏长喻身侧的随从上前打开匣子,将里头的两张纸呈到疏长喻面前。  疏长喻垂眼,那两张纸赫然是他飞鸽传给兄长和兆京的求援信。  那使者是等着看疏长喻怒目圆睁、丧失理智的。更何况疏长喻此时正受着伤,叫他们这么一气,恐怕会崩裂伤口,口吐鲜血。  可是,使者等待的画面却迟迟没有出现。  他看着疏长喻面带笑容,将那信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回了匣子里。他缓缓出了口气,将匣子合上,笑道。  “你们将军有心了,不过,也是时候说正事了,这位大人。”他笑道。“卓仁岳今日让你来,提了什么条件?”  那使者道:“这条件对疏大人分外有利。我们将军说了,此番来湖州,不为财,不为权,只为疏大人一人耳。”  疏长喻挑了挑眉:“哦?”  那使者接着道:“疏大人也看见了,如今卓将军有上天相助,势如破竹。卓将军若要打,攻破湖州城只在旦夕。但是卓将军顾念疏大人大才,故而不忍为之。”  “那么,让我去你们军中,可是给我什么官职?”疏长喻笑道。  “疏大人,恕在下直言。”那使者笑道。“我们卓将军起义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愿做这皇帝。世人皆知您是下凡星宿,旷世之才。日后我们打下了江山,给您来坐,岂不美哉?”  疏长喻闻言,笑了起来。 第59章 赵朗之走进戴文良府邸的院落中时, 戴文良正仰着脖子看他养的那十来只鸽子。  当初,疏长喻走后没几天, 李氏不知从哪儿得知了他顺了两只鸽子回家,便干脆将疏长彻的那十来只鸽子都送给了他。戴文良要那鸽子本来只是为了吃肉的,结果养了一阵子养出了趣味来, 便再没有杀过,全留着养下了。  这一日碧空如洗的, 那群有灰有白的鸽子在院子上头盘旋着飞,看起来好看的很。戴文良单手端着个小茶壶, 翘腿坐在那儿看鸽子,一时间竟没察觉到赵朗之。  赵朗之也没上前去, 只这么站在那儿, 看着戴文良。  他当初刚认识戴文良的时候,也是这样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他知道疏长喻的这个朋友傻,便想借着他去接近疏长喻。  当时戴文良也是这样仰着脑袋, 盯着天上的鸽子,吩咐疏家的下人给他捉两只佐酒。  不知不觉,他已做了戴文良三年的书记官。  他初时只觉得这人傻, 此后便愈发觉得他这人单纯、干净且洒脱。他像是两辈子头一次看到真正的太阳一般, 既觉得刺眼得难受, 又忍不住趋向光明。  戴文良仰着脖子盯了半天, 越看越觉得自己养的这十几只宝贝又漂亮又壮硕。  待他低下头,脖子已经开始酸涩了。他正要抬手揉揉后颈,便已经有一只手落在他的后颈上, 轻重适中地揉了几下。  戴文良抬头,便见站在自己身后的是赵朗之。  戴文良神经粗得很,分毫没感觉到赵朗之那只手的不妥之处。他见到赵朗之,便笑了起来,从那石台之上一跃而下。  他一边从笼里抱出一只老鸽子来放在地上,引那十来只鸽子落下,一边笑着同赵朗之打招呼。  “光亭来啦?”他从地上抱起一只鸽子,顺了顺那鸟儿油光水滑的毛,塞进了鸽子笼里。  “是,今日无事,便来转转。”赵朗之站在一边笑道。  “你还有些时日就要考试了,怎么不知道在家里多读读书?”戴文良问道。“当初敬臣要科考的时候,可是闭门三月未出,去找他他都不见人的。”  赵朗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我哪里敢同疏三郎相比。”  赵朗之将鸽笼门关上,一边凑上前隔着笼去看,一边笑道:“怎么不能比。说不定今年过后,我就有两个状元友人呢?”这么一想,戴文良嘿嘿笑了起来。“那可太有面子了!”  赵朗之皱了皱眉毛,心里莫名其妙地不希望戴文良将他和疏长喻相提并论。  接着,他便听到戴文良念叨起来:“说起来,我可好几个月没收到敬臣的消息了。前两日景牧带兵南下剿匪,想来山东此时乱得厉害,也不知会不会殃及湖州。”  赵朗之没来由地心头一虚。  那山东流寇纠结成叛军,本就是他的手笔;而那叛军南下直取湖州,也在他的计划之内。  他此事可是暗中规划了一年多,生怕惊动景牧分毫。如今终于即将得见成效,报那前世之仇,他应当是高兴的。  可是现在看着戴文良这副模样……他突然又有些莫名地高兴不起来了。  但是,若疏长喻和景牧并未重生,他就此罢手也就罢了。可是这两个人,是用他的鲜血换取的重生。如今这两人活得好好的,前世之辱,不得不报。  片刻后,赵朗之状若无心地开口:“疏三公子不会有事的。若疏三公子出事了,你会很伤心的吧?”  戴文良刚从鸽子笼前站了起来,听到赵朗之的话,想都没想,抬手就在赵朗之胳膊上狠狠地拍了一把。  “说什么呢,可别乱讲!”戴文良不假思索道。“这么说可不吉利。”  赵朗之闻言,面上笑眯眯的应是,心里却倏然一凉,觉得手心有些冒汗。  ——  疏长喻在那城门上不眠不休地守了整整四日。  自从那一天夜里卓仁岳下令开始攻城,那帮叛军便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卓仁岳也在记恨着疏长喻给他的两次突袭,一次在渡河时便折损了他大量兵马,一次又在送进使者的时候,烧了他的营帐。  可更可恨的是,他自己就偏偏名不正言不顺。没有疏长喻,他打下一时的疆土容易,要改朝换代却是困难。  故而没两日,卓仁岳军中便散出了谣言,说疏长喻是受了乾宁帝宫中邪术的蛊惑,唯有攻破湖州城,救出疏长喻,才有破解之法。  故而,那伙受了鼓舞的叛军就像疯了一样,不要命地强攻湖州城。  前两日,湖州城物资还够,疏长喻尚能抵挡住。可到了第三日,弓箭便用光了。他们只得任凭敌军攻到城墙下,再朝下投掷石块将其击落。其中有次挡不住的时候,疏长喻便命人泼下燃料,掷下火把,烧死了不少城下的叛军。  可是,这些物资在源源不断的敌人面前,很快也将要告罄了。  前几日,疏长喻累极的时候还能偶尔小憩一会,到了第四天,他头痛欲裂,头晕目眩,可分毫睡不着觉。  这几日,已经有不少叛军能攀上城墙了。守城的将士只能同他们白刃厮杀,再将尸体抛下去。此时城墙上一片浓郁的血腥气息,城墙上都染了殷红的血。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多的叛军爬上了城墙。他们一波一波地冲上来,战场已从城下转移到了城上。守城的士兵折损了不少,越来越多的尸体被运回了城中。  可是,死的人越来越多,那城,却是眼看着就要守不住了。  一股浓郁的绝望气息笼罩了整个湖州。  第四日清晨下起了小雨。城中所剩的燃料皆用不了,疏长喻清点着剩下的石块和士兵,眉头拧在了一起。  疏长喻这四日伤口崩开了好几次,又未曾好好休息,便一直发着低烧。到这天早上,冷气袭人,他便隐约觉得头更晕了些。  疏长喻面上却分毫不显。此时拼杀暂歇,攻城失败了的叛军暂时后撤休整,城墙上的士兵们正默不作声地运送着同伴的尸体。疏长喻坐在一片颓败的城墙上,浓郁的血腥气息裹在他周围。  他看着周遭的士兵。此时守备士兵的士气已经低到了一个极点。目光所至皆是残兵败将,不时有哭泣声和哀嚎声落入疏长喻的耳朵。  这些兵,再遭不住一场战役了。  疏长喻面无表情,坐在那其中。城楼上竖着的旌旗已经破了,那破损的布条,在风中呼啦啦地作响。  “疏大人。”湖州知府几日熬下来,像是老了十岁。他声音有些虚,此时也早已顾不上这血腥场面,站在疏长喻身侧道。“守备军将军回来了……兵未借到,他的护卫队一路却受到了好几次截杀,方才回来的……只剩他和余下两人。”  疏长喻嗯了一声,声音沙哑而空冷。  “咱们还能……还能撑几日?”湖州知府问道。  “叛军伤亡近半,但我们也已经损耗了四成的将士了。”疏长喻低声道。“弓箭告罄,其余的守城器具,怕是只能再撑两日。可若是这雨不停……”他抬起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一日都撑不下来。”  湖州知府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  疏长喻望着天,叹了口气道:“是疏某无能,护不住湖州百姓。”  “疏大人……”湖州知府哽咽道。“您已尽力了,您尽力了。”他抹了一把眼睛,道。“只可怜湖州百姓,刚过两年安稳日子……”  说到这儿,他泣不成声,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们守城的这些人,绝大多数都生长在湖州,从未经历过这样血腥的战争。疏长喻是看在眼里的,他看着那些惧怕鲜血、惧怕死亡的人,不得不拿起武器,踏上城墙。  但是,疏长喻却无论如何也救不了他们。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看着城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疏长喻觉得,湖州撑不住了,自己也要撑不住了。  可他却哭不出来。他抬头看着那灰蒙蒙的天空,他突然有种走到绝路,再没什么可怕的那种释然感。他看着天上阴郁压下来的云层,半晌没有吭声。  他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郑大人。”疏长喻哑声开口道。“我还需你替我做一件事。”  湖州知府狠狠憋住了哭声,嗯了一声。  “如今,湖州眼看就要守不住了。”疏长喻看着天空,声音平静极了。“疏某不能看着整个湖州城的人就此送死。”  说到这儿,他接着道。“你递消息下去,就说三个时辰后,疏长喻愿入卓将军麾下。这三个时辰,你将百姓和士兵们聚集在湖州城后城门处,只留二百人,携最后的那点弓箭,潜伏在城门两侧。”  听到这儿,湖州知府愣愣地看着他。  “届时,疏某恭迎卓将军,待那卓仁岳入城,便自暗处将之斩杀。无论事成不成,都在那时打开城门,让他们先行南逃,日后如何,再做打算。”  湖州知府震惊得眼泪都停在了脸上。  疏长喻……这是要以自己为饵,换取城中众人逃命的机会。  届时,无论事成与否,疏长喻……都活不了了。  湖州知府一反应过来,顿时痛苦着摇头。  “疏大人,我们还能坚持两日,这雨肯定会停的!”  疏长喻轻轻笑了一声:“那么,两日之后呢?朝廷援军不知何时才来,别的州郡,又调不出兵马。”  说道这儿,他不等湖州知府开口,便接着说。  “湖州死了太多的人了。”疏长喻声音淡淡地说道。“况且这些士兵,多的是不会武功的。届时敌军完全杀上城门,他们没有一拼之力。”  他看向天空,道:“已经有太多人死在疏某面前了。疏某就是铁石心肠,也不能听之任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景牧就出场啦!!!第72章   留守的两百人, 皆以自愿报名。报名的人远多于二百,可疏长喻却坚持一个人都不多要。  他回了城门阁楼的房间。  他坐在榻上, 平静地闭上眼,想要小憩一会。可说来奇怪,他现在头晕目眩, 可神思却清明得很,一点都睡不着。  他抬手, 想摸一摸腰间那暖硬的玉玦,可仍旧空空如也。  疏长喻在心中叹了一声——若此时, 那枚玉玦再侧就好了。  或者说……赠他玉玦的那个人在这儿,就好了。  也不知景牧到时候听到他的死讯会是什么心情。不过他前世死过一遭, 这一次, 景牧应当能习惯些吧。  这时,房门被撞开了。  疏长喻睁眼,便见门口站着沈子昱。他身上的盔甲遍染鲜血, 此时逆着光,疏长喻看不清他的神色。  “疏大人!”他两步走进来,单膝跪在地上, 喉咙有些哽咽。“您……您不能这么做!”  疏长喻睁眼看向他, 笑叹着摇了摇头:“而今, 没有别的办法了。”  沈子昱咬着牙:“您……已经替湖州做了太多事, 疏大人,您不应该死。”  疏长喻此时虽难受到了极点,但却有种解脱般的快意。他神经紧紧地绷了四天, 如今终于……有个了断了。  疏长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人应该死。但若我死能保住湖州大半的人,死得便是值得的。”说到这儿,他又觉得胸前的伤口火辣辣地作痛。他把手放到身侧,拿过了两片□□叶子,放在口中咀嚼起来。  这几日,他便是靠着这些药物支撑着自己残破的身体。如今,几乎已经成了习惯。  沈子昱却是摇头:“疏大人,您不应当为了谁而死。”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疏长喻,语气不由分说。“还有两个时辰,疏大人,您定要跟随百姓们撤离。”  疏长喻不愿再跟他纠缠这个。他将那□□叶子咽下去,一股酥麻的感觉变逐渐取代了胸口的疼痛。他轻轻喘了两口气,捋顺了呼吸,道:“你父母和妹妹可有安顿好?”  沈子昱咬牙:“知府大人不让我留下。” 第61章 疏寻栀拉长了声音噢了一声:“那,将军哥哥是好人啊。”  疏长喻嗯了一声。  疏寻栀小声碎碎念道:“可这个哥哥看起来真凶。”  他们二人一路都没有遇见景牧。待疏长喻回到了自己院中,便让空青将疏寻栀抱走了。  府内的郎中进来,替疏长喻重新包扎了伤口。疏长喻前几日在城门上顾不上自己的伤,只让军医草草包扎,只拿麻药吊着。如今他伤口发炎得严重,那郎中要他定要立刻休息,不能再劳累了。  疏长喻应下,吃了些东西,便躺下休息了。  反正如今,援兵也来了,景牧也来了,疏长喻肩上的担子一下落了地,四天多的疲惫席卷上来,他安安稳稳地便睡了过去。  但睡着前,眼前也都是景牧的影子。  那边,景牧被安排在了一个小院子里。这个院子紧临的便是疏寻栀的住处,和疏长喻的住处离得有些远。疏长喻在湖州的府邸不大,如今只剩这么一个空院子。  那个领路的侍卫颇为忌惮这个冷着脸不说话的煞神。这敦亲王如何铁腕,他在湖州都隐约有所耳闻。如今见到真人,果真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待引他进了院子,这个侍卫便想告退。  但景牧却叫住了他。  “方才那个小姑娘,和疏大人是什么关系?”  景牧的声音凉且平稳,语气颇为威严且有震慑力。那侍卫听了,忙道:“回王爷,那姑娘名叫疏寻栀,是疏大人的……”  景牧皱眉:“姓疏?”  侍卫忙道:“是的,是疏大人的女儿。”  景牧没有应声。  那侍卫连忙退了出去。  景牧皱着眉在那儿站了片刻,接着,他勾起一边唇角,自言自语地玩味道:“……女儿?”  接着,他表情尽收,森冷的目光里压抑着翻涌的情绪。他紧盯着下着雨的天空,冷声道:“疏长喻……疏长喻,你有本事得很。”  他没想到,自己此番千里迢迢、昼夜不歇地赶来,除了看到一个在雨中淋成落汤鸡、对他彬彬有礼的疏长喻,还看到了一个疏长喻的孩子。  前世他便敢背着自己同别人有孩子,虽不是他生的,但却和另一个女人养育了数年。怎么,如今这个孩子,不知又是从哪里来的?  景牧心道,疏长喻,你还真是狠心。  直到这时,他都觉得三年前像是一场梦一样。他自以为终于打动了疏长喻的心,可是他回了家让自己放心之后,转脸便一句话都不跟他解释,就扬长而去,到了湖州。  景牧当时许久才缓过神来,来回品味着疏长喻临走说的话。  确实,疏长喻根本不是个安于现状,愿意平庸一生的人。  朝堂混乱,按着疏长喻的个性,不可能不管。疏长喻身有大才,自当是广阔天地,不可浪费的。  但是疏长喻却为了这个,丢下他自己走了。  景牧知道权势对疏长喻意味着什么。前世他便是吃了那与世无争的亏,导致自己家破人亡,身体残疾。只有把权利握在手里,疏长喻才能安心,景牧是知道的。  但是这一世,景牧却以为是不一样的,甚至在直隶时,疏长喻的表现让他隐约觉得他已经不再执着于权力。景牧以为这是因为自己,为此还沾沾自喜。  但他后来却发现,自己想错了。疏长喻不仅仍然执着,甚至和前世一样,为了那没用的东西,可以连自己都不要。  景牧试图理解他。毕竟他回家受了家族责难,定会觉得自己弱小无力,故而重新向往起了当初的权势滔天。可是,景牧却越替他辩白,越觉得委屈。  自己那么爱他,他为什么……不能多回馈自己一点,至少不要离开呢?  景牧这三年忍着一次都没来找他,就是自己在和自己钻牛角尖。那种权势比自己重要的感觉,让他自卑又偏执,干脆将京中权势都揽在手里,等着疏长喻回来。  但是……他没等回疏长喻,倒是差点让疏长喻和这个小破城,一同死在叛军手里。  这人怎么这么自私,说走就走,说死……差点就要去死。  景牧站在屋檐下,盯着被雨水打得左右晃动的铃铛,心里情绪翻涌。  他心里,反复念着疏长喻的名字,咬牙切齿的。这名字他在心里念过千百遍,几乎镂刻在心脏上。  但没有哪次,像今天见他时那般,那么疼。第74章   自这一日起, 疏长喻便病倒了。  他那四日,到后来基本就是在强撑, 再加上他伤口感染,那一日又淋了雨,回府一睡, 便昏迷了过去。  待空青进来喊请他去吃饭时,他已经烧得昏了过去。幸而湖州城的百姓都退了回来, 尚有郎中在城中,当天夜里便请来了四五个郎中, 问诊开药,又给他针灸, 才勉强控制住病情。  疏寻栀晚上去寻疏长喻, 便被疏长喻病重的模样吓坏了。疏长喻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呼吸浅得像是要消失了。  她不敢大声哭, 看着疏长喻房中众人人来人往,忙的不可开交,她便缩在一边, 忍着哭声抹眼泪。  她那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一点没有缓解的趋势。她小声抽噎着, 生怕吵到疏长喻。  就在他泪眼朦胧地揉眼睛的时候, 有一只骨节分明、形状极其好看的手伸过来,擦了擦她的眼泪。那手指的指腹粗糙极了,带着一层薄茧, 一看便是常年持兵器的手。  疏寻栀抬头,便见自己面前站了个高大挺拔的人,赫然就是今天凶巴巴瞪他的那个将军哥哥。  她吓了一跳,接着更厉害地抽噎起来。  下一刻,那个将军哥哥便单手轻而易举地单手将她抱了起来,另一只手别扭地顺着他的后背。这将军哥哥的怀抱不似爹爹,这怀抱又宽阔又温暖,让人特别有安全感。  疏寻栀泪眼朦胧地抬头,便看见了将军哥哥紧绷的下巴和抿紧的薄唇。他表情依然凶巴巴的,甚至眼睛一直看着床铺那边,根本没看自己。  可他拍自己后背的手,却温柔极了。  疏寻栀迷迷糊糊地想,果然爹爹说将军哥哥是好人。她将小脑袋埋进景牧怀里,yxzl。接着便感觉到了将军哥哥本就硬邦邦的胸膛又是一绷,像是抗拒。  但是,他并没停下手中的动作。  疏寻栀放心地在他怀中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肉乎乎的手捏着他的衣服。  疏寻栀听到了将军哥哥沉稳有力的心跳,特别让人安心。  景牧皱着眉,听着那小姑娘在自己怀里颤巍巍的哭,眼泪都浸湿了他的衣服。景牧从没怎么接触过孩子,尤其是这般香香软软,一碰就哭的小姑娘。  他原本看着疏长喻病来如山倒的模样,心已经拧在了一起。方才听旁边有人抽噎,他心里烦躁,转过身正要将人赶出去,一回头,便见角落里瑟缩的一小团。  他咬牙切齿,却发不出火来。这小姑娘倒是和她爹一样,最会摆出一副可怜模样让人心疼。  景牧不知怎的,便上前去把那小姑娘抱在怀里安抚。那姑娘抱起来真像看起来似的,轻轻软软像团棉花糖,落水小猫似的在自己怀里抖。  景牧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看着床上眉头紧促的疏长喻。他心道,疏长喻,你这一世可真会生。拿捏住了我心软,便自己连带着孩子,都肆无忌惮。  过了一会,一个郎中走到了景牧面前,给他行了一礼。  “王爷大可放心,我等为疏大人换了药,施了针,大人烧暂且退了一些,不会有大碍。但是大人的伤口发炎得却有些厉害,再过半个时辰给大人喝了药,便可让大人先歇一晚上了。”  景牧问道:“什么时候能醒?”  郎中回道:“这……尚且不知。大人本就心力交瘁,数日未眠未休。故而醒得晚些……也是休息了。”  景牧嗯了一声,让他们都先退下了。  此时,外头有士兵前来,向景牧汇报前线的战况。景牧一来,那叛军便措手不及地被打得手忙脚乱。此时卓仁岳正从后方派遣援军,似要和他们死磕。方才景牧已安排下去,趁着夜色强攻了两轮。卓仁岳那帮虾兵蟹将,丝毫不是景牧手下的对手,此时被打得后撤了两里多,打到了黄河边上。  “围在黄河那儿,能杀多少是多少。”景牧冷冷命令道。接着,他侧目看了疏长喻一眼,补充道。“卓仁岳活捉,本王来处理。”  那边,那帮郎中陆陆续续收拾东西退下,由空青引到一边耳房里休息,疏长喻床榻前这才空出位置来。景牧抱着孩子,走上前去,轻手轻脚坐在疏长喻床前。  疏长喻此时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看着像个纸人似的。  景牧觉得他瘦了。他单手抱着疏寻栀,另一只手伸上前,小心翼翼地触了触疏长喻的脸颊。  果然是瘦了。  就在这时,他一垂眼,便见疏寻栀眼睛上的泪花都没擦掉,不知从什么时候抬起头来,正眨着一双大且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景牧一皱眉,将她放了下去。  疏寻栀还有些不舍得,挽留一般拉住了他的手。小女孩子的手软软滑滑的,轻轻握住了景牧的手。  就在这时,空青走了进来。  景牧指了指疏寻栀,让空青将她带回去。  方才人多手杂,空青都没注意到这两个人。此时偌大的房间里,除了疏长喻,竟是这两人待在一处,疏寻栀还拉着他的手,看着颇像一家三口。空青连忙上前,将疏寻栀抱了起来。  “谁的孩子?”景牧问道。  空青下意识地回道:“大人的。”  接着,他便见景牧的眼眸更深,眉心也皱了起来。接着,他听见景牧压低了声音,接着问道:“孩子母亲是谁?”  这空青便有些犹豫。  平日里,为了这小孩子着想,他们几个亲近的随从都之说孩子是疏长喻的,不提孩子的来历。当时疏长喻知道了,也点头认可了。  如今可怎么给景牧说?  他这一犹豫,让景牧眉头皱得更深。他问道:“怎么,不能提?”  这“不能提”的含义便宽泛了去了。空青闻言,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全当回答了。  景牧的眼神登时冷了下去。  空青连忙抱着疏寻栀告退了。  景牧再看向疏长喻,心里又心疼,又恨得牙痒痒。他盯了疏长喻半天,想要俯下身去狠狠在他唇上咬一口,以示惩戒。可疏长喻的嘴唇此时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看起来薄得像纸一样。  景牧又下不去口,不舍得让他再疼。  就在这时,煎药的侍女将药端了过来。她看到床沿上的景牧,吓得一愣,接着便见景牧伸手,无比自然地将药接了过去,让她退下了。  这药似乎给了景牧一个接触他的理由。  景牧看着紧抿着薄唇的疏长喻,丝毫没有迟疑,便将药灌了一口在嘴里,接着携着满口的苦涩,覆上了疏长喻的唇。  ——  疏长喻昏迷了两日多。  他是在第三日的上午幽幽转醒的。  疏长喻感觉自己像是冗长地睡了一觉。梦里走马灯似的,来来回回过了不少往事。其间有时候他又好像隐约有意识,有时是唇上湿润的触感,有时是脸上划过的粗砺。  似乎一直有个人守在自己床边,别人来来去去,可他一直没走。 第63章 第76章   疏长喻虽说醒了, 但也再没有去过前线。  每日都有前线的战报传来,皆是捷报。不过两三天的时间, 景牧便将卓仁岳打得跑回了黄河北边的根据地,其余没跑掉的那些叛军,被齐齐整整地俘虏了。  湖州知府还来问过疏长喻一次, 问他这帮俘虏如何处置。疏长喻私心里并不想留他们的命,但是若将俘虏屠戮殆尽, 怕是他们几个人的暴虐恶名都要在史书上浓墨重彩地记上一笔。  疏长喻顿了顿,对湖州知府说道:“既是王爷俘获的俘虏, 便听凭王爷处置吧。”说完,他便闭上眼睛休息了。  他前阵子的确操劳过度了, 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神经紧绷,精神状态也并不怎么好,他的确应当休息休息了。  自从那一日起, 景牧每日夜里都会来他房中。他并不在这儿吃饭,也不动疏长喻,只径自在疏长喻房中的书桌上处理公务。待入了夜, 疏长喻自己睡下了, 他便自己离开。  疏长喻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这一日夜里, 疏长喻吃过晚饭, 没多久,便见景牧回来了。  他已将身上的玄甲换成了便装,但身上仍旧有些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息, 应当是才从战场上下来。疏长喻坐在床头看书,见他进来,抬头看了他一眼。  可是景牧却瞥都未瞥他一眼,转身便去了一侧书桌。  疏长喻未出声,垂下眼接着看书。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长久的静默后,疏长喻开口道:“不知王爷是如何处置那些战俘的?”  景牧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闻言动都没动一下,就像没听到他说话一般。  疏长喻看了他一眼,只觉得那背影萧瑟又冷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疏长喻看得眼睛有些酸涩,没再开口,垂下眼接着看书。  半晌后,他听到了景牧低沉中带着些冷意的声音。  “疏长喻,除了军中的事,你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疏长喻顿了顿,道:“城中百姓家里的亲人也伤亡不少。这两日应当已经核对出名单了,阵亡将士的家属……”  下一刻,他看见景牧倏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沉着脸走向他。疏长喻的话一时间停在嘴边,抬头看向他。  景牧走过来,单膝撑在床上,一把按在疏长喻脑侧的墙壁上。他紧紧盯着疏长喻,道:“你再多说一个字试试。”  疏长喻闭上嘴,抬眼看着他。  无论三年前还是现在,景牧混蛋起来的时候都是他难以招架的。比之三年前的甘之如饴,疏长喻看着现在的景牧,只觉得心里又疼又堵却不知道怎么办。  景牧一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又凉又狠。他按着疏长喻,勾了勾唇,道:“那帮俘虏,全都被我杀了。”  疏长喻瞳孔骤缩,瞪圆了眼睛。  他低声喝道:“景牧,你是不是疯了?”  景牧闻言,慢条斯理地笑起来,一手撑着墙壁,将疏长喻圈在自己和床榻中间,一手捏在他的下巴上,用拇指重重摩挲着他的唇瓣。  “疏长喻,你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愿意喊我的名字,是吗?”  疏长喻顾不得景牧这番话。他皱着眉,侧过脸想躲开景牧的手,可景牧却并不让他如愿。疏长喻便干脆不躲了,冷声道:“景牧,这些俘虏多半是被煽动了的山东灾民。夷狄俘虏尚不能全部斩之,更何况……唔!”  却不料,景牧看着他,根本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顺着疏长喻说话的动作,竟将那拇指直接按入了疏长喻口中,来回翻搅着,逗弄着他的舌头。  疏长喻愣住,挣扎着要躲。可景牧将他圈在了这方寸之间,另一只手钳制着他的下巴,让他根本躲不开。  景牧一边将他柔嫩的舌在指尖把玩,一边凑近了,紧紧咬着牙齿,声音冷冷地说:“你有什么资格管我?那些人,我想杀就杀了。”  疏长喻一双眼怔愣地看着景牧。  “有担心他们的功夫,想来这伤恢复的不错。”景牧勾唇,指尖压着他的舌。“既如此,何不做些旁的事,好好讨好一番上官,以‘拯救’几个被俘叛军,嗯?”  景牧盯着他,面上是笑着,但牙齿却紧紧咬在一起。他接着说道:“反正疏大人心里,除了那黎民百姓别无他物。我不一样,我心里装的可全是疏大人你。疏大人若要劝我不杀生,可得换一种劝的方法。”  景牧那话,狠狠地插在他的心口,让他措手不及。疏长喻想出声说话,可景牧以这样一种亵玩的姿态挑动着他的舌,让他说不出话来。  没来由的,他鼻端便涌上一股酸涩。他的泪腺完全不受他的控制,眼泪顿时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委屈,委屈得心都纠缠在一处了。  他不让景牧杀俘虏,全然是为了景牧好。但凡古今将领,暴虐嗜杀者,没一个有好下场。那些俘虏既投了降,自然是招安为主。他们好歹是大启子民,全让景牧杀了,景牧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景牧看他眼睛里顿时涌上来的泪花,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定定地看着疏长喻。  他每日过来看着他,看到他就心安,可是心安的同时却有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尤其是看到疏长喻波澜不惊地神情,听到他平静安稳的声音,景牧就觉得,从头到尾煎熬的只有自己一人。  他控制不住身上暴虐的冲动,想狠狠欺负他。可他又怕他疼,下不去手。  景牧抿嘴,看着疏长喻一双带着泪的眼睛正狠狠地盯着自己。景牧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算了,这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这番态度吗?现在被欺负的要掉下眼泪来,不还是这幅若无其事的神情。  他收了手,低头吻了吻疏长喻的眼睛,吻了满唇的咸涩。他低声说道:“哭什么,骗你的,一个都没杀。”  说着,他转身脱下靴子,将疏长喻往里推了推,便挤进了疏长喻的被窝。疏长喻靠坐在那儿,他侧过头去枕在疏长喻的胯上,说道:“皆充入了我麾下各部,有人盯着他们。过些时日还要北上伐卓,留着他们还有用。”  疏长喻没有出声。他眼眶有些红,剩余的眼泪都被他强行忍了回去。他紧紧捏着手里的那卷书,将纸张都捏得皱起。  那边,景牧抬手将他圈住,接着道:“今日起,我便住在这里。那帮俘虏的名册我可还留着的,疏长喻,他们的死活,全看你。”  疏长喻依然没有出声。他咬着牙,手指尖凉冰冰的,颤抖着翻过一页书。  景牧喟叹一声,全将他的反应当成了默认。他抬手一把抽出疏长喻手里的书,丢在一边,接着几下将他扯回了被中,以一种紧实而不会压到他伤口的姿势,将他整个人收在怀中。  他下巴抵着疏长喻的发顶,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他听到疏长喻在他怀中,闷闷地开口。  “景牧,你越发混蛋了。”他说。  疏长喻声音里还带着点哽咽。景牧闻言,低笑了一声,说道:“随便你怎么想好了。”  “疏长喻。”景牧压低了声音,道。“我恨了你三年,现在见到了你,却恨不起来了。如今你怎么看我都好,总之,就算你一心只有什么权势,没有我,我也懒得计较。现在你要的我全能给你,你只需留在我身边就够了。”  疏长喻心头一酸,开口道:“景牧,你不必如此,其实……你做什么!”  却不料,他话刚出口,景牧便已经攥住他的手,一路向下,按在了自己硬热滚烫的那处。  疏长喻:……。  景牧闻言,看向他:“嗯?”  疏长喻:“……无事。”他心道,反正都尘埃落定了,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且待明日醒来,再说此事吧。  ——  第二日清晨,疏寻栀起得特别早。  湖州春日,最是一番绮丽景色,疏寻栀早起,透过窗子便看到自己栽在窗台下的太阳花开了。她欢呼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栽了十来朵。  她顾不上吃饭,便扯着空青,要去将花送给疏长喻。  自从疏寻栀来了,空青便基本上全去照顾她的。生活各处,一应都是他来照看。故而这会儿,他正在疏寻栀屋内给她布置早餐。  疏寻栀怕那花蔫了,顾不上吃饭,一手捏着花,一手抓起一块饼,便要空青陪她去找疏长喻。  空青别无他法,只好应下她,同她一起去。待到了疏长喻的院门口,疏寻栀却不让他进去了。  “爹爹这会肯定还没醒呢!”疏寻栀将最后两口饼塞在嘴里,呜呜哝哝地说。“空青哥哥在这里等我,我去偷偷放到爹爹床头的花瓶里。”  空青应下,便见小姑娘精灵似的,捏着花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了。  空青站在院里,看着小姑娘的背影,心道,少爷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就在这时,那小姑娘居然去而复返。她手里仍旧捏着那把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把扑到了空青怀里,用小胖手捂着嘴咯咯地笑着。  “怎么啦?”空青见她这幅高兴模样,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摸了摸疏寻栀的脑袋。“怎么没将花给你爹爹?”  疏寻栀咯咯笑着,凑到空青耳边,神神秘秘地小声道:“空青哥哥,我刚才进去,见爹爹和将军哥哥,抱在一起睡觉呢!”  这话晴天霹雳一般。空青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面上的血色骤然褪尽,嘴唇都颤抖了起来。第77章   “啪”地一声, 疏长喻手一抖,筷子掉在了桌上。  他侧目瞥了景牧一眼, 景牧就像没看到一般,悠然自得地自己吃着饭。  疏长喻心中骂了句竖子,用酸涩的手指将桌上的筷子捡了回来。  景牧这天早上, 光明正大地和疏长喻坐在一桌用饭。  空青也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指挥着侍女们给他们上了两人份的早餐。但空青在一边伺候着, 却在暗中观察着两人的反应。  从睁眼洗漱到现在,疏长喻可谓面色不虞, 可景牧却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跟本不把这放在眼里。  待吃饭时, 他还强行给疏长喻夹了几筷子菜。  两人的这般情态, 全都落在了空青眼里。  疏长喻想起了昨日夜里自已原想同他解释的话,抬眼又看了景牧一眼,却见他垂着眼吃饭, 并不看自己。  这狼崽子三年不见,性格变得尤其阴晴不定,总是说风就是雨的, 转脸又冷着脸一副低气压的模样。疏长喻张了张口, 便继续吃饭了。  他心想, 倒不差这一时。  就在这时, 景牧突然啪地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去营中了。”竟转身便走了出去。  疏长喻愣了愣,抬头看他出门。  景牧的属下连忙拿了他的外氅跟了出门, 疏长喻一句话都还没出口,景牧便已经只剩下个背影。  那边,走出了院子的景牧一把挥开了跟随而来的随从给他披外氅的动作。  他心道,疏长喻,你好的很。  昨天晚上,他话都说到了那个地步,疏长喻居然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到今日早上,他越想心里越憋闷,可疏长喻还是一句旁的话都无。  活生生一个闷葫芦!  景牧头都没回,干脆转脸去了军中。  ——  昨日湖州知府送来了阵亡将士的家属名单。除了原本在行伍之中的士兵外,还有不少自告奋勇守城的青年。他们不少都是家里头授意,让他们随军一起守城的,疏长喻不忍心他们的家人无从依傍,故而要求抚恤金一个都不可落下。  但是湖州城如今才经历过战乱,府库里的钱财所剩不多。昨日湖州知府便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第65章 身侧,沈子昱看着前头黑压压的军队,冷汗都冒了上来。他紧张地问道:“景将军,他们的人明显比我们多,这可如何……”说到这儿,他闭上了嘴。  景牧却不以为意,抬手在他的头盔上敲了一下,道:“把自己的命留好了,定然带着你活生生地回湖州去。”  ——  景牧带去的那队士兵半夜里断了消息。  疏长喻此时已经带着兵马赶到河边,听到这个消息,眼前一黑。  景牧入京是把脑袋送到了对方手里。他带着区区八万人马,送到人家占领的四个州郡里。那边城防是人家的,掩体也是人家的。  他此去,便像是送死似的。  旁边那个五大三粗的黑面副将见这个身形瘦弱的大人身体晃了晃,连忙抬手去扶他。  疏长喻站定,看着夜色中滚滚东去的江水,沉声道:“传下令去,现在渡江。”  “疏大人……”那副将愣了愣。  如今景大人只带了八万人去,可疏大人这儿只剩下五万。对方虽主力折损不少,但那边占着四个州郡,人数总归是占了绝对优势。  这将主力一分为二还不算,两边之间都没有联系,这可是兵家大忌。  疏长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副将登时一个激灵,立正道:“是!”  他转身之前,还不忘对疏长喻道:“疏大人,您一定要对我们将军有信心!我们将军战无不胜,从未打过败仗,想必这次,也不会让那老贼占了便宜!”  疏长喻嗯了一声,面上却丝毫没有轻松下来。  如今那贼人想必正在京中,可接线之人是谁,疏长喻却拿捏不准。如今敌暗我明,他们手中握着这么丁点的兵力,疏长喻根本放不下心来。  他紧盯着滚滚的黄河水,双拳紧紧地收在身体两侧。  那副将效率极高。不过半个时辰,河上的船只便已经停在了河岸上。疏长喻立在河边,看着一只只船载着士兵渡过河去。  春日里湖州天气尚有些凉,冷风簌簌地吹着,携着河面上的冷气。疏长喻心思重,顾不上这些,便站在那儿任凭风吹,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情。  就在这时,有一只笨拙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手炉塞到疏长喻手中。  疏长喻抬头,没想到是那个身高八尺、面黑如碳,眼如铜铃的副将。这副将长了张门神似的脸,手里却捏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手炉。  看到疏长喻看向自己,这大汉嘿嘿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解释道:“这是将军之前寄给大人的,说是河风吹人,疏大人怕冷。结果这玩意被疏大人退回去,这次不小心给装上来了。我看这晚上的风吹得确实有点狠,就替将军给您拿来了。”  这大汉人高马大、皮糙肉厚的,自然是感觉不到江风袭人。但是看着这修长单薄的大人站在风里,就觉得像要乘风归去了似的。  疏长喻闻言却是皱眉:“退回去了?”  那大汉愣了愣:“是呀?”  他跟着景牧跟了两年多,当时这玩意儿还是他跟景牧的那年冬天他替景牧寄的。当时景牧正在京畿剿匪,冬天盔甲上都结的冰。有次到京畿的一个小城镇里歇脚,将军就看见了这玩意。  将军平日里对人不假辞色,见到这小东西便停了脚,盯着苦大仇深地看了半天。待将军买了,便一把塞给他,让他到驿馆去,寄到湖州给疏长喻。  “河边风大,尤其到冬天。疏大人生来怕寒,自己却从不当回事。”当时将军破天荒地对他这个小将领说了好几句话。“寄去就寄去,不要写我的名字。”  可是大汉粗心,去了驿馆便吩咐是景将军寄的。结果一个月,东西便原样退了回来,送去了王府。  当时将军叫他去,问他怎么会如此,他才想起来自己不小心报了将军的名头。  当时将军握着那东西半天没出声,便叫他退下了。  大汉见疏长喻一副不明情况的模样,便觉得惊奇,便将此事一股脑儿全告诉了他。  疏长喻紧紧捏着那个手炉,抿嘴没有出声。  难怪……难怪景牧一来,便像是笃定了自己抛弃了他一般。原来当时那个自己没有收到、便被知情的空青退回去的手炉,已经告诉了景牧自己的“态度”。  可是,他仍旧奔袭千里赶来湖州救他,仍旧放不下自己,即使那个手炉表明了他一刀两断的态度,他却还是放不开自己。  ……当真是个傻子。  疏长喻垂眼。那个手炉是银制的,外头包了一层淡蓝色云纹绸缎。那云纹在夜晚微弱的光亮里,流转着光泽。  疏长喻抬头,看向那个副将。  “上船。”他道。第79章   待渡过了黄河, 还有十余里,才到涿郡。  疏长喻在黄河边整合了部队, 便按照去涿郡最近的那条路,布好了阵,便指挥着部队全速往前行进。  那副将听他这般安排还有些犹疑:“疏大人, 万一将军不走这条路呢?”  疏长喻眼都没抬:“他肯定走这条路。”  能够脑子一热被人家骗到涿郡来,想必这人也不知道在急什么。他若要急, 定然会做这种直线冲去、直捣涿郡的事。  疏长喻想都不用想。  副将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放下了心, 骑着马跟在他身后。  他们便这么在夜里默默行军,一直走到天将明。  “还有两里路便要到涿郡了, 如何仍旧一点动静都无?”那副将心里打鼓。  既然对方能瓮中捉鳖地将景牧引来这里, 难道说……又将疏长喻引到涿郡,好一箭双雕,将这两个将领全都骗来涿郡围杀?  疏长喻听到他这话, 并不作声。  就在这时,他一拉缰绳,将马停在了原地。周围的士兵见状连忙停下脚步, 那副将连忙举旗, 示意后头的人停下来。  接着, 借着早上刚泛起白的天色, 副将看到了疏长喻停下马蹄的原因。  那地上,刀枪剑戟遍地散落,隐隐还剩下几个没拖走的尸体。地上的泥土若是细看, 便能看到上头染着的血色。  此地经过了一场恶战。  副将愣愣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借着,抬头看向一侧马上的疏长喻。  光线并不是很亮,隐约之间,好像疏长喻……眼睛红了?  下一刻,疏长喻便一鞭催在马上,骑着那马朝涿郡奔去。  “哎……哎!疏大人!”  那副将连忙催马跟上,连带着身后长长的士兵队伍。  这主将自己冲锋陷阵也便罢了,可问题是显然现在景将军他……生死未卜呢。疏大人带的人马还比景将军的少了两三万,这么贸然便要去攻城,可如何……  就在这时,涿郡的城门出现在他们面前。  涿郡竟然城门大开,门上早已竖起大启的旗子。门口歇着的尽是玄甲的士兵,还有士兵牵着一长串的俘虏,朝着城里走。  副将:……?  这便是……攻克了涿郡?  一众人马停下来愣神的功夫,只见景牧已经骑马带着一队人从城中出来了。他马上拽了根绳子,绳子下头捆着跟在马后跑的人,赫然便是卓仁岳。  两边人隔着涿郡城门前长长的一片空地,皆停了下来。  疏长喻站在那里,副将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他是什么神情。  就在这时,他听到疏长喻声音平静地说道:“撤军,回湖州。”  那副将连忙应下,指挥部队掉头。可是他一回头,却见疏大人没一同后撤,反而打着马,朝着景牧走去。  景牧那边谁都没动。  经历了一夜恶战,在景牧的带领下攻克敌军生擒了卓仁岳的沈子昱此时跟在景牧身后,看着独自骑着马来的疏长喻,愣了愣,接着对景牧说:“将军,疏大人带人来救我们了呢!”  景牧低喝了一声:“闭嘴!”  接着沈子昱便听到他低声咒了一声:“身上的伤还没好,便到处乱跑!”接着,景将军便骑着马,像一支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二人在中途面对面停了下来。  景牧冷着脸,站在疏长喻面前,道:“谁将消息告诉你的?”  接着,他冷哼一声,接着道:“疏大人消息得的倒是快。不过,涿郡那些士兵本就没有要被坑杀,皆是那探子被策反传回来的假消息。如今疏大人大可以放心了,也不必……”  下一刻,对面的疏长喻便从袖中拿出一物,直接掷到了景牧身上。景牧下意识便伸手接住,口中的话也停了下来。  手里那东西暖暖硬硬的,竟然是……两年前被疏长喻退回来的手炉。  “从前只道你是个傻子,如今看来,分毫没有长进。”疏长喻冷着脸坐在马上,看着他。“三年前我走本就是迫不得已。你陷害前任湖州知府的事让三皇子知道了,我唯有听从母亲的话,才能借疏家人先行除掉樊俞安父子。原怕你当时阻挠,做出自损的事,才一直没告诉你,谁道你这竖子便钻了三年牛角尖,仍把我当成前世那般了?”  景牧愣愣地看着他。  “如今教人一煽动,便说风就是雨,带着这么点人便跑到人家的地盘来。若是我一直不说,你是不是要恨我恨到自己死了才……你做什么!”  疏长喻悬着一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方才看着满地狼藉,原想着景牧凶多吉少。他不愿想不好的后果,只要亲自到涿郡去看那处的情况。此时,他看着毫发无伤的景牧,心里可谓大悲大喜。  可他教训的话说到一半,却见景牧翻身从马上跳了下来,大步走到他身侧。  “下来。”景牧仰头看着他。  疏长喻不解地皱眉:“下去干什么?”  “你先下来。”景牧抬头道。  疏长喻皱眉,但也未同他多纠缠,便翻身下了马。  却不料,他脚还没落地,整个人便落入了一个温暖坚硬的怀抱。景牧站在马边,死死地搂住他,将他按进怀里。  “疏长喻,你怎么……你到现在才同我说实话!”他紧紧抱着疏长喻,浑身都在颤抖。他低头,脸紧贴在疏长喻耳侧。“你吓死我了,你他妈真的吓死我了!”  他咬牙道:“你就让我这般煎熬了三年。我想相信你,可又怕你是真的嫌弃我没用!你一走了之倒好了,多同我讲一句都不愿意!疏长喻,你……”  下一刻,他便猛地抬起头来,盯着疏长喻。  “你方才说的话,不是骗我的?”  疏长喻:“是,我是骗你的。”  下一刻,他便见景牧红着眼睛,咧开嘴露出那一口大白牙,冲着他笑了起来。那傻兮兮的模样,顿时和三年前的景牧重叠在一起。  “你胡说,我不信。” 第67章 “你爹爹有没有教过你一句话,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没有。”  “那现在我教你。快叫,不叫我就自己吃了。”  没想到,疏寻栀真的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叫到:“……爹爹。”  疏长喻笑叹了一声,这才走进院子里。  一进院子,他便见景牧蹲在地上,正往疏寻栀的小胖手里塞糖,一塞就是一大把。疏寻栀手小,两手捧在一起都接不过来,那糖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疏长喻走上前去,一大一小一人训了句胡闹,将那把糖拿过来,只在疏寻栀手里放了一颗。  “牙都要吃坏了。”他等着景牧道。  景牧却嘿嘿地冲他乐,一把圈住他的腰,将他拽到怀里去。他执起疏长喻握糖的那只手,在他手腕上吻了一口。  “这孩子跟我特别合缘,她可喜欢我了。”景牧笑道。“我都打算好了,回头干脆让景淙坐皇位,让咱们寻栀当皇后好不好?这样你就是国丈爷啦!”  疏长喻一噎。  这种话,也就景牧敢随便乱说。若是叫谁听了去,掉十个脑袋都不够的。  疏长喻咬牙斥道:“胡闹!”  接着,他将景牧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想着让景淙……?”  景牧的神情颇为理所当然:“我又不能做,只得换一个人了。”  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将脸凑到疏长喻耳侧,笑道:“少傅不能给我生孩子,我如何替天下传宗接代呢?”  疏长喻红了脸,低声斥责了一句,一把将他推开了去。  接着,他又问道:“可是,景匡显然比景淙好学多了。”  景牧摇头:“这个人酸腐得很。恐怕他上了那个位置,就被朝中文官摆弄来摆弄去,怕是要对他们言听计从。你也知道那帮人有多招人烦。”  疏长喻思索道:“可我总觉得景淙不是这块料。”  景牧笑着说:“你不知道这小子有多鬼机灵。况且,他有他那个哥哥帮着他,再不行,我摄几年政,都好说。”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真像是将国家废立大权都握在自己手里了一半。  景牧这三年做的事情,他看在眼里,自然也是放心。疏长喻再没多想,便道:“你既心里有了打算,便按你的想法来。”  接着,他道:“方才我从卓仁岳那儿问出点东西。我之前以为他背后的人是三皇子,没想到另有其人。但那个人卓仁岳也搞不清楚,故而如今还不知是谁。”  景牧闻言,丝毫不以为意:“就是景绍。”  疏长喻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景牧说:“那人同景绍要么是上下级关系,要么是合作关系。我已大概有了想法,届时全交给我。”  那赵朗之的小动作,一举一动全在他眼里。但是,景牧自知前世的事情不能让疏长喻知道,故而一定要自己将先将那人解决了,不能经由疏长喻的手。  他们在这边窃窃私语了良久,疏寻栀便就在一边仰着脑袋看他们。待景牧后知后觉发现那小姑娘的目光,便一把从疏长喻手里拽回两颗糖,塞到疏寻栀的小胖手里。  “去,找你空青哥哥玩去。”景牧冲她挑了挑眉。“我和你爹爹有‘正事’要说呢。”第81章   京中近日一片太平, 但总有些涌动的暗潮,掩埋在平静的表面之下。  “等等等, 你便只知道让我等!”景绍一把将手里的瓷杯掷在地上,怒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南方四郡都被景牧收回去了,难道要等他杀回来坐上皇位吗!”  坐在他对面的赵朗之垂着眼, 平静道:“殿下,如今时局与你我不利, 若此时轻举妄动,只怕是给他人做嫁衣裳。”  景绍闻言, 勾唇冷笑。  “怕就是怕了,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赵朗之抬眼, 用那平静地眼眸看着景绍。  他心中原本便存在的担忧已经隐隐浮现了上来, 现在逐渐构成了大厦崩塌的雏形。他之前没有想到,自己苦心谋划了三年的事情,恐怕自始至终都在景牧的掌控之中。  他们寻找炼丹术士, 给乾宁帝下了三年的药,景牧都不声不响,不闻不问。他们勾结朝中内外大臣, 也在景牧的掌控之中。  唯独景牧没有料到, 并被他们钻了空子的事情, 便只有卓仁岳了。  卓仁岳那边安全是安全, 可如今已经被景牧除掉了。就算一个空荡荡的京城留给他们,但是,要杀乾宁帝, 恐怕也已经在景牧的计算之内了。  景牧也要杀乾宁帝,但是父子伦常,他不好动手,只得激景绍动手。待景绍杀了乾宁帝,背下杀父罪行,那么届时,他们便全是景牧案头的鱼肉,任他处置。  赵朗之这两日才逐渐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待到了想清楚,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而今之计,只能让乾宁帝多活些时日。乾宁帝多活一日,景牧便晚一日有称帝的机会。景绍只道是自己握住了乾宁帝的命,要他几时死他就几时死,便可万事大吉了。可是须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眼看着坐享其成的,便是景牧了。  但是,赵朗之这么想,却不愿同景绍说。  如今他们可谓已经是穷途末路,他告诉景绍,景绍其人盛怒之下,定会先要了他的命。  赵朗之坐在那里不出声,景绍边冷笑起来。他将桌上物品尽数挥落在地,冷笑道:“你们这些人,各个都是瞻前顾后。可就算你怕了,你怕的东西便不来了?我告诉你,不可能!你越怕,便越要去做。待坐上了自己应得的位置,那些可怕的东西,一样都无足畏惧。”  说到这儿,他精神颇为亢奋,指着赵朗之道:“你如今已同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替我做了太多的事,你就算现在要躲,我也不会放过你。”  赵朗之垂眸应了一声,静默不语。  “如今只差一步了。”景绍冷笑了一声,道。“我还是自己做安心。待到明晚,我便叫那几个术士加大一倍的剂量。明晚皇帝必死,我为嫡子,若无诏书,自然是我做这个皇帝。”  赵朗之道:“不妥,殿下。”  景绍怒道:“你还要如何,要我现在立刻就杀了你吗?!”  赵朗之抬头,笑道:“殿下,陛下如今虽已经掏空了身体,但那药谁都没用过,只知道伤身,可若只是加重陛下病情,而不致死呢?陛下不死,若身体骤然虚弱,定要立遗诏。他向来偏袒二皇子,若给他这个立遗诏的机会,恐怕……”说到这儿,赵朗之不再说下去,微笑着看着景绍。  景绍此时已经被心里的焦急和即将坐上皇位的狂喜冲昏了头脑。听到赵朗之这话,他愣了愣。  “……你说的也有理。”听赵朗之这么一说,他还真的后怕起来。  “那你说,用什么?”  赵朗之笑道:“什么能让人立刻死,便用什么。”  景绍闻言,却迟疑了一番:“可是……”  赵朗之道:“殿下不必担忧。若陛下崩逝,四境之内没有主人,肯定乱作一团。这个时候殿下力挽狂澜,众人岂不是对你言听计从?待到那时,您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之事便无人过问了。退一万步,若此事真被查出来,这又和殿下您有什么关系呢?是那些术士察觉自己药方有误,畏罪才害死的陛下。”  景绍闻言,豁然开朗。  他道:“就按你说的做!”  说到这儿,景绍自己留了个心眼。他说道:“那么,这药,便由你去找。”  赵朗之像是没看出他的算计和顾虑一般,欣然笑道:“是,在下定当不辱使命。”  赵朗之侧目看向窗外。窗外百姓熙熙攘攘,看起来热闹非凡。他忽然想起,自己三年前来到京中,去疏长喻家中拜访出来时,坐在路边上的茶摊,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当时还笑,笑这些人活在豺狼虎豹手下,仍旧浑然未觉。  但是现在想来,怕是景绍当权之日,就是这些人水深火热之时。  ——  这一日,距离科考还有十日不到。  赵朗之从酒楼出来后,去自家绕了一圈,到接近傍晚时,他去了戴文良的府邸。  戴文良这会还没有吃完饭,正在院中练武。赵朗之站在远处遥遥地看着,半晌没有言语。  这种生长在阳光下,骨子里都是光明磊落的人,和他这种与虎谋皮者是不一样的。  赵朗之越看,越觉得自己眼睛酸涩,像是要掉下眼泪来。  人的名字还真是奇怪,偏要找着人没有的东西去取。那戴文良,父亲就不想他像自己一样做一辈子大老粗,可戴文良这半生,除了交了个状元朋友,与“文”字半点不挂钩。而自己,名为“朗之”,却生来就是阴沟里的人。  但自己却恬不知耻,活在泥泞里也要向往光明。前世他肖想丹瑶郡主,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这一世与丹瑶郡主无缘,却被这个没什么心计的戴文良拉了一把。  这些人恐怕想不到,他赵朗之从来不想去为了什么接近谁,但是这些人,身上那种在光下长出的气息,是他两辈子都无法触碰到的。  就像是天上悬挂的太阳一般。  赵朗之知道,自己这两世的下场都是景牧和疏长喻两人造成的。但是他隐约也知道,自己怪不得他们。  就像是虚空里有一只手,要把他按回原来的生活里。他要和这只手抗衡,非要追着太阳跑,故而总需付出代价。  命运一事,谁都说不清楚,但是谁都没办法同它逆着来。  就在这时,戴文良收剑的时候看见了他。  “光亭!”他抬手笑着招呼道。“怎么来了也不打招呼?”  赵朗之面上带了笑,走向戴文良。  “到了饭点,不知如何,竟然有些馋肉了。”他笑道。“总惦记着你这儿养的鸽子好,便想来讨一口吃食。”  戴文良闻言哇哇大叫:“好小子,你倒是会吃!你知道我养的那些宝贝,平日里心疼都心疼不过来,如今还宰给你吃!”  说着,他便推着赵朗之进屋:“不过,总不会委屈了你。既然来了,便喝两杯再走,如何?”  赵朗之笑着应声。  :  戴文良推着他进屋,同侍女吩咐了两句。  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下人陆陆续续地上菜。没想到,那满桌酒菜正中间,就是一钵炖得奶白的鸽子汤。  戴文良满脸不高兴,道:“便宜了你小子!我全是看着你还有几日便要考试了,喝了我的鸽子汤,可得考个状元还我!”  说着,他便拿筷子在鸽子汤里翻了翻。这一翻,他大惊失色:“好哇!我让他们抓只鸽子炖,他偏偏抓我品相最好的那只!”  赵朗之看着他这模样,忍俊不禁地勾起了唇角。  接着,他说道:“文良,此番来,我是有正事要告诉你的。”  戴文良见他神色不似玩笑,便停下了手里的筷子,抬头看向他:“你且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开口便是。”  赵朗之闻言顿了顿。  这人,倒是光知道给人帮忙。自己第一次见他时觉得他是个傻子,看起来还真不怎么机灵。  赵朗之笑了笑,道:“不是要帮忙。但是事关国祚大事,希望文良若是答应的话,只管去做,不要问我是从哪里知道的。”  戴文良怔怔地盯着他。 第69章 “拟旨。”他说。“朕崩逝后,传位皇儿子景牧。”  “陛下……”  “生母芸贵人,追封孝仪元太后。先拟旨,将圣旨昭告天下后,朕再合眼。”  乾宁帝吩咐完,慢慢闭上了眼。  往常皇帝临死,定要追忆自己一生功过,拟成圣旨,昭告天下的。不过乾宁帝此时没有这个力气,更没有这个心情。他懒得数自己的功过,一切得失,若先皇帝们在天有灵,便等着自己去天上,当着他们的面数吧。  他现在有些累,胃里也疼得厉害。  他想睡一觉。  作者有话要说:  乾宁帝:让你当皇帝开心吗!!  景牧:死都死了还给我找事:)  乾宁帝:????  ——  今天姨妈疼到起飞,码不动字,只更一章(╯3╰)第83章   皇后匆匆赶到永和宫的时候, 皇帝身侧的大太监正捧着拟好的圣旨往外走。皇后一把将他拦了下来。  “去哪里?”皇后皱眉问道。  那大太监捧着圣旨的手有点颤抖。他弓腰抬头看着皇后,接着将手中的圣旨往上举了举。  皇后的目光落在那明黄的卷轴上, 紧紧地盯着它。  “皇上已定好了……?”皇后低声问道。  大太监不敢言语,只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是不是绍儿!”皇后一把攥住了他的肩膀。  皇后此时的表情有些癫狂。方才景绍被不明不白地架了出去,她刚来到永和宫想替自己的孩子求情, 却迎上了皇帝拟好的传位圣旨。  这个节骨眼上……那人定然不是她的孩子了。  “皇后娘娘,您……!”大太监哪敢多言, 捧着圣旨连连后退。“您不要为难奴才了。”他低声道。  皇后闻言,猩红着眼睛勾了勾唇角。  “不是绍儿。对不对?”她笑道。接着, 他一把夺过那卷轴,竟是将圣旨抢在了手上。  “皇后娘娘!”那太监大惊失色。  皇后手里握着圣旨, 站直了身躯, 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冷笑:“皇上此时昏迷不醒,谁给你这奴才的胆子假传圣旨?本宫现在便要进去见皇上,来人, 将这个奴才押下去!”  周围的太监宫女见这幅情状,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但是周遭的侍卫早就得了戴文良的命令,听到皇后的话, 没有一人上前。  皇后环视了一周, 接着红着眼, 笑了起来。  “怎么, 如今陛下奄奄一息,你们连本宫的话都不听?”她咬着牙冷笑了起来。  现在,她的儿子因为谋害皇帝被关进了天牢, 她的丈夫要将皇位传给她害死的妃嫔的儿子。  她已经站在死路上了,若再不为自己拼命,那便必死无疑了。  下一刻,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竟然一把抽出了旁边侍卫的佩剑,一把送进了那大太监的胸膛里。  她手里的圣旨啪地落在地上,登时被血染红了。  皇后素白的手握着那柄剑,连着胳膊都是在微微颤抖的。她紧紧盯着那个瞪圆了眼睛,慢慢往下倒去的太监,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和冷漠。  “既然你们谁都不动手,”皇后轻声道。“那便本宫自己来,解决这个假传圣旨的奴才。”  ——  疏长喻拉开床头的抽屉,将里头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那手帕上托着的赫然便是那断成两半的蓝田玉玦。那断裂的痕迹一看就是被利器斩出来的,断痕锋利,幽幽地反着冷光。  疏长喻将那两块玉放在景牧的手上,皱着眉可惜道:“还真如你说的,这玉替我挡了一刀,便这般碎了。”说着,他皱眉摇了摇头。“所以说不必给我买这样的东西,反正早晚也是……”  不等他说完话,景牧便将那两块玉抢了过去。  “这边缘这般锋利,你便就这样拿来拿去?”景牧像是那只是一对碎石头一般,对疏长喻斥道。“划破了手怎么办?”  疏长喻啧了一声:“哪有你说的那么娇弱了?”  景牧摸了摸那玉,忽然咧嘴笑了起来,接着倾过身子,就着疏长喻斜靠在床上取玉的动作,将他压在了床榻上。  景牧一手将他的手腕按在床上,咧嘴笑得吊儿郎当的。  “既是为少傅挡了一刀……”景牧另一只手将那玉随意放在一边,接着便不老实地放在了疏长喻受伤那处。那里已经愈合了七七八八,生出了细嫩的新肉。这般被景牧抚摸着,竟细细地发痒。“那么,少傅为何会将玉放在这里?”  疏长喻一愣。  接着便见景牧凑得更近了。他一手压着疏长喻的胸膛,鼻尖蹭在疏长喻的脸上,唇贴着他的唇,轻声问道:“是不是因为,少傅把我也放在这处了?”  他的手恰好放在疏长喻的心口。隔着薄薄的衣衫和肌肉,那颗心脏在景牧的掌心有力地跳动着,越跳越快,砰砰咚咚的。  景牧轻声笑了起来。  疏长喻紧抿着嘴,脸色已经有些发红。他心里说着哪能这般胡闹,可是手却不听使唤,就是不去推开景牧。  “少傅啊……”景牧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你怎么这般讨人喜欢?”  他一边隔着衣衫轻轻抚弄着疏长喻那处生出新肉的伤口,一边笑道:“少傅,你可从来没说过爱我呢。你从来不说,我哪里知道你的心意?”这么说着,这恃宠而骄的狼崽子口气里居然多出了几分委屈。  “少傅,你说一句嘛。”他蹭着疏长喻的脸。“你爱不爱我,嗯?”  疏长喻的神情变了变。他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接着便使劲地去推景牧。  景牧一愣,接着便笑了起来。  他家少傅,居然因为他抚摸自己伤口的动作,那处渐渐……顶在了景牧腰侧。  接着,景牧一把搂住疏长喻的腰,让他滚烫的那处猛地贴合在了自己身上。下一刻,他便一翻身,让疏长喻压在了自己身上。  “少傅还没说呢。”景牧躺在那儿,一手搂着疏长喻的腰,一手摸上了他的脸颊。他拿那低沉磁性的声音软着嗓子撒娇道。“少傅说一句嘛,少傅可爱我?”  疏长喻咬紧了牙齿。  这个小混蛋……。  景牧见他不说话,居然不依不饶了起来。他搂着疏长喻,手指竟不老实地往他衣衫之中探去。原本夏季衣衫便单薄,不过两三下,景牧的手边贴合在了疏长喻的腰上,在那处来回摩挲。  眼看着小混蛋的动作便要更加过分了。  “爱你。”疏长喻含糊道。  他脸皮可不似景牧那般厚。许是被儒家思想浸淫久了,他向来感情深埋心底,而羞于轻易表露。但是,景牧却是个没羞没臊的脸皮,不仅自己成日里要挂在嘴边,还一定要逼着他说。  景牧听到了他这句话,但仍旧不满意。  “谁爱我?”景牧接着撒娇道。  “……我。”  “你什么?”景牧咧着嘴逗他。“少傅而今,还要学生教着说话了。”  眼看着要将疏长喻逗急了,景牧连忙刹住车。他笑着搂住疏长喻,一边笑眯眯地吻着他,另一边那手便灵巧地划至疏长喻羞于见人的那处,接着便殷勤地替他抒解起来。  疏长喻原本凶巴巴的瞪着他,叫他这一番动作,便像只被人撸顺了毛的软毛猫一般,就这般窝在景牧的怀中,轻轻喘息着,任凭他伺候着自己。  他一双手落在景牧肩上,无意识地收紧,以一种极其依赖的姿势趴在他的怀中。  景牧心中被暖暖烫烫地填满了。他一边手下动作着,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他,一手搂着他的腰。  “少傅,你可还想在湖州多待几日?”  疏长喻此时思维都模糊了,听到他说话,也不知是听清没听清,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景牧便接着说:“好不容易来一趟这边,我可不想少傅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  “不如,我们回京便绕一圈,去趟江南?那江南的白堤垂柳,这个季节最好看。我想带少傅去看看,少傅定然会喜欢的……”  疏长喻就这般在景牧的声音和动作中,坠入了一片甜美和迷蒙。  ——  释放之后没多久,疏长喻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景牧将他塞进了被中,小心翼翼地替他扶正了枕头,便撑着脑袋,侧躺在一边看着他的睡颜。他抬手摸了摸疏长喻的脸,又凑上前亲了亲这人的鬓角,接着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他心想,这个人还真是狠心,自顾自地快活完了便要睡觉,根本不管自己。  但景牧心里这般抱怨着,面上却是一片化都化不开的愉悦和满足。他单手将疏长喻搂住,看着这个人毫无戒心地躺在自己身侧睡得深沉,便让他觉得无比满足。  就在这时,扣扣两声,有人敲了敲他们的门扉。  景牧侧目过去看了一眼,便见门口影影绰绰地立着一个人。  他皱了皱眉,翻身起来,便走过去将门打开出去了。他出去的时候还不忘将门从身后带上,生怕将疏长喻吵醒了。  那人赫然是他的一个手下。这人见到他,急匆匆地跪下行了个礼,便递给他一封信:“王爷,京中来了急信,说是出事了。”  景牧接过那信打开,看了两行,便勾唇笑了起来。  “还真有几分本事。”景牧笑道。“这下,景绍恐怕是死了,都能算是先帝了。”  那手下闻言一震,抬头看向景牧:“王爷……?”  “要不了多久,新皇登基的消息就能传来了。”景牧笑了起来。“做下了这么些事还敢光明正大地登基,也就是这对母女心大了。”  接着,他吩咐道:“传信回去。那几个炼丹术士,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留着。从皇后那里偷出来的圣旨,也要妥善保管。被皇后杀了的那个大太监,家里还有人在我们手里吧?先给他们个闹一闹的机会,不管他们死活,先闹得群臣知晓再说。”  吩咐完,他将手里的信一点一点撕掉,丢进一边的灯盏里:“去吧。”  那人应是,几息之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可惜了。”景牧负着手,站在廊下,自言自语道。“苏堤垂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带少傅去看了。”第84章 第71章 说着,他又黏黏糊糊地凑上前来,搂着疏长喻低声说道:“我不要做这个天下之主,我有少傅一个人就够了。”  疏长喻耳根爆红。  原本他心中所想,本是正经地担心景牧受那高位束缚,几十年像个机器一般运作在朝堂之中,做事情更要百般权衡,不能任性而为。  却不料景牧是个什么话都能说成混账话的人。  不过这般想来,景牧要登基,他们二人定是只能各自嫁娶,再在暗中维持那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关系。景牧接受不了,他更是无法接受。  这般想着,疏长喻便由景牧如何去想了。  ——  行至第二日夜里,京中的圣旨居然传来了。  这一日他们停下行军的步伐,在那城外安营扎寨。景牧手下的一个副将去林中打了只野兔拿来,景牧正架着火烤给疏长喻吃。  “我们素日里行军,光吃干粮自然是不够的。”景牧一边往那油光发亮的兔子上撒作料,一边跟疏长喻说。“我入军中第二年,便烤得一手好肉。行到哪处,逮几只兔子大雁就能吃。若是没有,麻雀也能烤几串的。”  疏长喻就坐在火边,看着跳动的炉火中景牧的脸。  他面前的火焰暖融融地跳跃着,景牧的模样映在他的眼中,将他的心口也烫得发热。  疏长喻心道,自己前世未曾享受过一天这样的乐趣,还真是他自己愚昧了。  就在这时,有士兵来报,说是有个从北边下来,穿着宫中太监服饰的人前来求见,说是有圣旨要宣。  “圣旨?”疏长喻闻言皱眉问道。“先帝刚去世,新皇还未即位,哪里有圣旨可宣?”  说着话,他看向景牧。  景牧正聚精会神地将那个兔子倒了个面,肉上吱吱冒出的油花儿在上头滋滋作响。景牧一边捻着调料往上撒,一边漫不经心道:“带上来吧。”  待那宦官被士兵领上来,疏长喻抬眼看过去。  那宦官应当也是舟车劳顿了一路,此时风尘仆仆的,身上的衣衫也并不很整洁。但这人的神情却是倨傲的紧,双手捧着一封圣旨,站在疏长喻和景牧面前。  景牧抬眼瞥了他一眼。  “念吧。”他动都没动,手上还在烤着那只兔子。  疏长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个小太监。  那太监顿时觉得面上无光一般,眉头皱了起来。他出声提醒道:“二殿下,该接旨了。”  景牧却不动:“让你念。”  那太监将手一抄,捧着那圣旨,倨傲道:“二殿下,这可是陛下的圣旨。您身为臣子,接旨时形容无状,那可是大不敬的罪过。”  景牧慢条斯理地噢了一声。  接着,他抬起眼,示意那个架他过来的士兵。那士兵收到了命令,单手别住那太监的胳膊,一脚踹在他的腿弯上,娴熟地押着他跪了下去。  那圣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了火堆边。兔子肉上的油脂滴下去了两滴,溅起来的火星子登时落在那圣旨上,烧出了两个小洞。  旁边的士兵连忙上前来,将那圣旨从地上捡起来,递到景牧手边。  他倒不急着接,只将那兔子从火堆上拿开,一边拿起身侧的匕首在上头戳着撕下一块肉放进口中尝了尝,一边到:“先帝都还没有下葬,不知道哪来的新帝,什么时候登基的?此时圣旨便派了过来,想来新帝也太心急了点……嗯,熟了。”  说着,他从那兔子上撕下一条腿来递到疏长喻面前。  疏长喻接过了那条兔子腿:“看看圣旨上写的什么吧。”  景牧嗯了一声,将兔子架回到火上。  他将那快被火苗烧着了的圣旨拿起来,动作颇为娴熟地将它打开。  他大致将那圣旨前后看了一番,接着便笑起来,将圣旨递给了疏长喻。  “少傅也看看。”他笑道。“之前我便说景绍太着急了,没想到还真这般,一刻都等不了,恐怕是真的心虚了。”  疏长喻接过圣旨,看到里面赫然是景绍自己的字迹。  他已四海为平,乾宁帝若泉下有知定然心中不宁为由,要在乾宁帝下葬之前登基,待朝局安定了,再将乾宁帝下葬。他说要让乾宁帝在棺椁之中看到朝中局势稳定,才可入土为安。  而景牧,要他沿袭原本敦亲王的位置,命他即刻领兵回京,襄助新帝。  疏长喻将那圣旨原原本本地收了起来,笑道:“如何,敦亲王殿下,可要即刻赶回京城?”  景牧见他这模样,也笑了起来:“定然是要回去的,不过就这般回去,也不妥。”  疏长喻咬了一口景牧递过来的兔子肉。  那肉烤得确实入味,佐料和香油的味道浸润到了肉中。那兔肉外焦里嫩,一口咬下去有些脆,接着便是弹牙的嫩肉。  那边,景牧接着道:“我之前还想着此番骤然回京阻止他登基有些师出无名,可如今机会便送到了手里。少傅,不如我便写一封檄文,斥妖后贾氏假传圣旨,霍乱超纲,试图拱立谋害先帝的皇三子上位。这么一来,我便就是师出有名了吧?”  疏长喻闻言,眯眼笑了笑:“是的了。不如先将风声放出去,待闹得满城风雨之后,再将檄文发出,公之于天下。恐怕那时,景绍要想登基也会受到各方阻挠了。”  景牧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少傅,那兔子好吃吗?”  景牧话题换得如此之快,疏长喻都愣了愣。  “嗯,好吃。”疏长喻回道。  “所以说,我可是从来不打诳语的。”景牧笑道。“我说能做好什么,便定然就能的。少傅你说是吗?”  疏长喻不由得想起来景牧这三年在京中所做的种种。这般想着,他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景牧借着道:“所以,此时涉及皇位更迭,少傅不便多加参与。少傅便放心将此事全交给我,可好?”  疏长喻并没猜测到景牧心中在怕什么,只当是这狗崽子又在跟他耍宝邀功。  他闻言,想都没想,便笑着点了点头。  “好。”他说道。第86章   景绍躺在那张明黄帐幔下的龙床上。  这龙床四角支柱皆是纯金的, 雕刻着繁复的四条巨龙。每条龙的口中都含着一颗硕大的明珠,支撑着层层叠叠的厚重床幔。  景绍躺在那张床上, 身上盖着蟠龙的锦被,紧紧盯着幔顶的繁复花纹。  就在两天前,他的父皇在这里断了气。  景绍作为乾宁帝的第三子, 出生得并不是时候。他出生时,乾宁帝心爱的芸贵人才薨逝, 乾宁帝沉浸在百般痛苦之中,后宫诸事皆是不闻不问。  就连景绍的名字, 都是当初翰林院拟定好了之后,乾宁帝看都没看, 选定了第一个字。  皇后对此怀恨在心, 几乎把这件事当成了自己的一块心病。因此景绍自幼便听他母亲说,他虽有一个全天下最尊贵的母亲,可是他的母亲没有父皇的宠爱。  他母后说, 他什么都不缺,唯独要争的,就是他父皇的心。  当时景绍尚且年幼无知, 听他母后说什么, 他便去做什么。  可是他无论如何, 都没办法跟一个死了的女人相比, 更比不过这个女人下落不明的儿子。况且,乾宁帝说到底,所喜欢的不过是他自己而已, 其他众人,他都不放在心上。  景绍过早地想明白了这件事。  所以,他的敌人从他的兄弟们变成了他的父亲。他和他母后生命中所有的不幸,都是这个男人带来的,他要如履薄冰地生活,也是因为这个男人。  如今,这个男人死了,他躺在了这个男人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床榻上。  但是,现在纵然他躺在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他却仍旧不能清净。  他之前用了那个赵朗之的计谋,杀死了乾宁帝。可是这件事当夜便发酵了起来,赵朗之竟然暴露了他的身份,甚至害他被关进了皇宫的天牢之中。  自他出来之后,便全力要压制住这流言。可是这流言不仅丝毫没有被压制的迹象,反倒像是被一阵不知哪里来的风鼓动着,在朝廷里甚嚣尘上,甚至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不过现在,几个幼小的皇子尚且难堪大用,景牧只身在外,景匡和景淙这两个没用的小子已经被和他们的母妃一起软禁在了宫里。朝中众人虽知道他弑君之事,却鸦雀无声,没人敢真正反抗他。  可是,琐碎的麻烦却蜂拥而至。  他如今是真晓得了文官的麻烦所在。他们不敢站出来反对自己登基,但是会用诸多麻烦和不配合的态度来搅扰他。  从登基的黄历吉凶,到室内摆放的格局风水,到他所穿戴的冕服,还有不少官员上折子要告老还乡,求自己放过他们一把老朽的骸骨,让他们回家种地去。  总之,这些人摆出了同他持久战的架势,像是要反对他反对到底一般。  景匡如今日日被烦得睡不着觉,整夜都在想对策。而他将罪魁祸首,全都清算在了景牧的头上。  因为他知道,国不可无君。如果除了他之外谁都当不得这个皇帝的话,那这些大臣就只能选择他。但是,他们还有一个别的选项,那就是景牧。  只剩景牧了。他想。他所有的劲敌,如今不是身死,就是屈从于他,他只剩下景牧这一块心病,景牧死了,他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景绍躺在那张床上,枕着自己的双手,面前走马灯一般,不停的回忆之前的种种经历。  就在这时,承莱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陛下。”他轻声道。“太后娘娘求见。”  隔着床幔,景绍的声音平静且毫无波澜:“不见,请她回吧。”  承莱应了一声“嗻”,退了出去。  纵然太后身后有一整个积极拥护他的贾家,景绍现在也仍旧不想见她。  虽说此番,若不是太后铤而走险,杀了皇上身侧的大太监,恐怕他现在就只能在天牢里等着景牧回来处置自己。  但景绍觉得她碍事,甚至从小到大的积怨摞起来,他心中甚至对自己的母后有一种微妙的恨意。  景绍恨她目光短浅又优柔寡断,在小事上心狠手辣,可分毫没有大局观念。她能害死一个又一个妃子和皇嗣,可是她的心,从头到尾就是围着乾宁帝那一个人打转,像是得了他的心,便什么都得到了一样。  她自己这般愚昧,还逼着自己和她一起愚昧。亏得他看清楚得早,不再与她为伍,不然如何能成大事?  到了如今,她却仍然在碍自己的事。  景绍本想将景匡和景淙兄弟二人直接杀掉。可太后这个时候却瞻前顾后,说外头还有个景牧,若是杀了这二人,恐怕朝中的风向更要往景牧那边倒。  她现在甚至有功夫伤心,伤心自己居然下手杀了乾宁帝。她有的时候还私底下垂泪,哭自己的丈夫竟死在儿子的手上。  景绍见到她的这番情态,便心生厌恶。  许是他心中仍对乾宁帝存留了一些微薄的父子之情,见到太后这副模样,他便被勾起了心中隐秘的那点情绪。  他分外厌恶这种情绪。  因此,他早就下定了决心,待尘埃落定之前,都不让太后插手这件事。等景牧身死,自己成功登基,太后就算是想管,也管不了自己做什么了。  到那个时候,谁还有资格管自己呢?  这种想法,带给了景绍极大的愉悦。他算了算时间,自己派人送去的圣旨恐怕早就已经到了,景牧若是动作快,应该已经走到了半路上。 第73章 他纵马出了皇城,一路沿着中轴的大街,出了兆京城。  他在大军的营帐前下马,径直走向疏长喻的营帐。  “将军,方才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来拜访疏大人呢。”跟着疏长喻的那个将领跟在景牧身后道。“说是疏大人的故交,是来京中赶考的。末将本想拦下来呢,但是被疏大人看见了,说让末将放他进去。”  景牧记得疏长喻有一个湖州的朋友,是当年他到京中来复考乡试的时候,在青楼里认识的疏长喻。  景牧想起这个人,嗯了一声,道:“还在里面?”  “是。”  景牧道:“嗯,那你便先退下吧。”  说着话,他便掀开了疏长喻营帐的门帘,抬起脚步便要走进去。  接着,他便愣在了门口。  里头那人,并不是疏长喻在湖州的那个好友。站在疏长喻面前的,赫然便是他自前几日起便派人在京中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的赵朗之。  赵朗之听见门口的动静,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笑得如沐春风。  景牧看向疏长喻。  疏长喻也正看向他。疏长喻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就是这般看起来平静又安然的模样,让景牧心头一冷。  他看到了,疏长喻面上没什么血色,嘴唇也有些白。他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眼神里是一片空洞的冷。  “景牧。”景牧听见疏长喻开口道。  他艰涩地嗯了一声。  “我是怎么回来的?”疏长喻看着他,问道。“你告诉我,我前世凭什么得上天眷顾,能重活一世?”  “我不听他说的,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作者有话要说:  要对少傅有信心鸭~第88章   景牧直勾勾地对上疏长喻的眼睛, 他张了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疏长喻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 便让他觉得遍体生寒,几乎想要夺门而出。  下一刻,他两步上前, 一把狠狠攥住了赵朗之的衣襟,将他几乎从地上提了起来。景牧的牙齿狠狠咬在一起, 手背上青筋暴起,手指关节咯咯作响。  他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赵朗之却是轻轻一笑, 面上尽是尘埃落定、大仇得报的愉悦:暮花天“殿下,看您这反应, 恐怕在下说了什么, 您已经是猜到了的。”  他总想着要这两个人不得好死,却从没发现有这么一种让他俩都生不如死的办法。想来也有趣,这么两个恶贯满盈的人, 一个坚定地要做个好人,另一个为了对方,生怕他知道自己做的恶事。  赵朗之看着他们两个, 心里一阵轻松。  景牧咬牙不语, 下一刻, 他哑着嗓子低声嘶吼了一声, 提起了刀,直取赵朗之颈项。  赵朗之看着那寒光乍现的刀刃直直向自己的喉咙而来,心头有些安稳平静的释然。他闭上眼, 等着自己血溅当场。  只是在闭眼的那一刹那,他面前隐约浮现出赵朗之的模样。  他心道,疏长喻如今这般,让赵朗之见着了,定然会伤心极了吧。  但是,他预料之中的疼痛却久久没有出现。  下一刻,他睁开眼,便见疏长喻不知何时抬起手,把景牧手中的陌刀按在手下。他并没有多大的劲,但就是这个动作,像是有千斤的重量一般,让景牧的手一寸都难再向前。  景牧提着赵朗之,眼睛却看向的疏长喻。  疏长喻同他对视着,声音平静道:“景牧,不能杀他。”  景牧看着他,眼睛里逐渐蓄起了泪水。他嘴唇微微打着颤,却是死死地抿住,看起来可怜极了。  下一刻,那陌刀铮然落在地上。景牧一把将赵朗之丢在地上,转身走了出去。  他一刻都不敢在这里多待。他怕疏长喻开口说话,他知道疏长喻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去戳他的心。  他没有办法,本来就是他做错了。  疏长喻看着景牧的背影,脚下一动,几乎要追上前去。但是,他的动作又生生地停了下来,只定定站在那里,看着景牧冲出去。  片刻后,他垂下眼,看向地上的赵朗之。  “这次放过你一命,全看在戴文良的面子上。”疏长喻声音平静而清冷。他下巴微微抬着,垂眼看向赵朗之,仍是赵朗之记忆之中的那种俯视的姿态。“你只道我温软好欺,但你背后做的那些事我未必不知道。你若是惜命,一会让文良将你领走,便这辈子都别出现在我面前。下次再见你做什么,我第一个杀你。”  说完,他抬步便走了出去。  但这一次,赵朗之从背后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才能恨这个人。  既然自己的所作所为他都知道……他为什么不杀了自己?  他疏长喻,不是向来视人名如草芥,为什么还要再给自己留这样一条生路?  ——  景牧回了皇宫,径直去了冷宫。  原本,景绍是要将惠贵妃母子三人一并杀了的,但是那皇后做了抢夺圣旨的事,心中正慌乱着,故而留了他们一命。  景牧来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是景匡。他坐在冷宫颓败的墙角处,手里正拿着一本厚厚的尚书。他垂眼读着书,一声都不出。  见到景牧来,他直勾勾地抬起眼,从角落处站了起来。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景牧,张了张口,低声唤道。“二殿下。”  景牧也懒得纠正他,瞥了他一眼,便抬步进了冷宫。  “二殿下,我母妃虽和皇后娘娘有些过节,但本性不坏。”景匡在他身后扬声央道。“我弟弟自幼贪玩,也对陛下没什么威胁。请二殿下看在往日些许情分上,饶过他们一命。”  他们冷宫中消息闭塞,今日才隐约得知那篡位了的景绍已经召景牧回宫,日后要辅佐他朝政。今日见着景牧来,他便以为,景牧是来替他们处置他们母子三人的。  毕竟事发当晚,景绍便要杀他们。  景牧头也没回,径直进了冷宫。  景匡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方才那本书因自己的动作而落入尘土之中,书页也折了。  景匡自幼痴迷于此,尤其爱惜书本。但是他此刻却看都没看一眼地上的书,只看着冷宫萧索的大门,片刻没有言语。  景牧刚走进冷宫,便听到了里头细细碎碎的啜泣声。他走进去,便见景淙正坐在床榻边,默不作声地安慰着以泪洗面的惠贵妃。  二人见到景牧进来,连忙站起了身。惠贵妃见是景牧来了,哭得更加伤心,几乎声嘶力竭。  景淙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抬头眼带央求地看着景牧:“……二皇兄。”  四年了。景淙跟之前抢景牧风筝的小胖子已经几乎不是同一个人。他身段抽了条儿,脸上虽尚带点婴儿肥,却已经是个清秀俊美的小少年了。  景牧看着他们母子三人相依相偎的模样,一时间心里有些萧索的燥郁。  人生在世,向来会有些牵挂。不管是亲人还是朋友,总归是群居而生,相互扶持的。但他自幼却是个异类,此后幸而有疏长喻的出现,亦师亦友,无微不至,他景牧才幸而没有茕茕孑立一辈子。  但是现在,自己做错了事,这个人也要离他而去了。  他不耐烦看着眼前这样的场景。  “收拾东西,该回哪里便回哪里去。”景牧看着他们,像个局外人一般,冷声道。  他面前的惠贵妃和景淙,以及他身后赶来的景匡,听了他的话,皆愣在原地。  整个屋子静悄悄一片,只剩下惠贵妃压抑的抽泣声。  “二皇兄,你的意思是……?”景淙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怎么,冷宫住习惯了,不愿意搬?”景牧皱眉问道。  接着,他道:“今日日落之前,回你们自己的宫里去。此后再有什么事情,皆听我的安排。”  说完,他转身便往外走。  刚走到景匡身边,他停下了脚步。  景匡站在那里,手里正捏着那本沾了灰的尚书。景牧侧过头去看向他,问道:“会喝酒吗?”  景匡愣了愣,虽几乎滴酒不沾,却仍旧点了点头。  景牧道:“你跟我走。”  这一日夜里,景匡几乎是被宫里的太监抬回到他们的宫殿之中的。惠贵妃爱豪奢,整个宫殿金碧辉煌,无一处不是精细贵重。景匡晕晕乎乎地回了来,几乎像是在梦里。  惠贵妃回来之后,才从下人口中将事情弄明白。原来景牧回来并不是为了襄助景绍,而是已经将景绍和皇后都处死了。他手中有先帝的圣旨,就是下一任的皇帝了。  惠贵妃和景淙便就这般在宫里一直等着被景牧带走的景匡,但是无论从哪里打听消息,都不知道景牧是要把景匡带去做什么。  惠贵妃向来有些宫斗的小聪明,但从来搞不明白这些前朝大臣皇子之间的龃龉。她便只能在这儿等着景匡的消息。  待太监将景匡带回来,她一问,才知道景牧不知怎的,竟带着景匡爬到城头上,喝了一夜的酒。  “匡儿,二殿下可有同你说什么?”  待惠贵妃遣人给景匡喂下醒酒汤,景匡逐渐幽幽转醒的时候,惠贵妃小心翼翼地问道。  景匡想了半天,迟钝地摇了摇头。  “他什么都未同我说。”  ——  景牧脚步虚浮地一路从皇宫走回了亲王府。  他如今虽已是储君,那整个皇宫都是他的,但是他却不愿意住永和宫的龙床。  他前世独自在那里睡了那么久,那个地方又空又冷,一点人气都没有。  他抵触那里。  他此时喝多了酒,脑袋里也是晕晕乎乎的。但是他此时也仍旧是清醒的,毕竟那景匡酒量那般差,还和他说自己会喝酒。方才刚入夜,景匡便在城头酩酊大醉,几乎栽倒下去。  景牧便就这么独自在城头上看了许久的星星,继而将那些要送他回家的宫人士兵皆赶走了,自己独自一人,马都没骑,穿过已经到了宵禁时分的空旷街道,走回了自己府中。  待他走到了府门前,便远远看到前头有一盏立在他府门前的灯。  他只道是方才看星星看得眼睛花了,便只顾着往前走。可是越往前,那一豆灯火便越大越亮。走近了,居然是一个人手里拿着灯,挺拔地站在他的王府门前。  景牧摇摇晃晃地停下了脚步。  那个人好像见到了他,提着灯笼向他走过来。景牧就这般在朦胧的醉意中,定定地看着这个人走上前来,站定在他的面前。 第75章 窗外的阳光透过光洁的玻璃窗,落在记满笔记的历史书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港真……你们想看现代篇嘛_(:_」∠)_  ——  还有一些后续莫得交代清楚,只是阿发觉得在这里完结比较酷,所以后头还会陆续撒糖次der~  零点还有一更!这一章完全是不小心漏出来的_(:_」∠)_第90章 番外一  此番京中政变, 景绍将疏老将军急召回京。他原本是担心乾宁帝死得突然,这老将军会有怨言, 便干脆将他召回京城控制起来。  他圣旨写得并不清楚,只一个劲让老将军回京。疏老将军从没做过抗旨的事情,收到圣旨, 便从边关急急地赶回来。  他守卫大启王朝几十年,从没让大启的边关乱过, 却没想到这一次,大启是从里头乱起来的。  疏老将军急匆匆地将雁门关丢给自己的女儿赶回京城, 但那个写诏书召他回京的皇帝……人都没了。  疏老将军回了京城,进宫见到的是先帝遗诏中要立作新帝的景牧。见他的时候, 景牧没穿龙袍, 穿的仍旧是他当亲王时的冕服。  眼看着乾宁帝还有些许时日才下葬,疏老将军见着景牧这番打扮,心中也颇为欣慰。  这新帝看起来谦逊又孝顺, 想必先帝立他为新帝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新帝”景牧见着疏老将军,态度颇为热情。疏老将军礼还没行下去,景牧便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请他在一边坐下。待亲切交谈了片刻后, 景牧还留了他在宫中用膳。  疏老将军看着这个少年俊杰的新帝, 越看越满意, 心道大启此后几十年,定能有个太平盛世。  却不料,酒酣之后, 新帝却说起了胡话。  “疏将军。”景牧笑眯眯地问道。“你说我这五皇弟景淙如何?他虽则年幼,但聪明机灵,也不受什么条框束缚,我觉得由他来继承大统,是再好不过的了。”  疏老将军听到他这话,吓得手一抖,半杯酒都洒在了衣袍上。  “陛下这……说的是什么话?”疏老将军问道。“先帝早已拟下圣旨,且待先帝下葬,陛下您便要登基了。五殿下就算再优秀,也不可乱了长幼尊卑啊!”  景牧笑着摇摇头:“我志不在此。”  “那陛下志在何方?”  景牧笑着摇了摇头。  疏老将军这才隐约想起来,自己家的三儿子还给景牧做了一年多的少傅。此番湖州告急,还是景牧亲自去救下的自家儿子。  疏老将军问道:“这……陛下,莫不是犬子思维过于跳脱,引得陛下误入歧途了?”  景牧闻言,笑着摇头道:“少傅很好。”  接着,他举杯道:“无论疏将军您同意与否,我都已经下定了决心。日后景淙登上皇位,还请老将军不吝襄助,我便感激不尽了。”  说完,他一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尽了。  疏老将军待吃饱喝足摇摇晃晃回家的时候,都觉得此情此景太不真实了。  这……哪里有人将到手的皇位拱手让人呢?当初乾宁帝夺嫡那会儿,他还年轻,可是在京中见证了那般血雨腥风的。结果到了景牧这里,一路领兵杀回京城之后,居然学起孔融让梨那一套了?  疏老将军实在是想不通。  疏老将军就这么揣着满肚子疑问回了家。  将军府里上下众人都等着老将军回来。将军戍守边关,时间久的时候可是三年五载都不回家的。待他进了府,府中早已备下宴席。老将军虽然在宫里已经吃了一遭,但是还是要让家人迎接一番,喝口茶的。  疏老将军回来,便坐在主位上,陪着夫人和儿子、长媳又吃了几口。  “这陛下实在奇怪。”疏老将军坐在席间,皱着眉头说道。“明明先帝圣旨都下了,他今天却同我说,要让景淙做这个皇帝。”  疏长喻坐在席间,看着自己的亲爹,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  接着,他便发现自己的母亲听了这句话,眼中满是意味深长,侧过目来看了自己一眼。  “孩子大了,自然是管不了了。”李氏慢慢道。  顾兰容和疏老将军皆是面带疑惑地看着她。  李氏看了疏长喻一眼,接着看向疏老将军,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二殿下不做皇帝,是为了给咱们疏家做儿媳妇呢。”  疏老将军:“……???”  他面带惊疑环顾了一圈席上的几人,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作为一个比自己手中的长/枪还要笔直的男人,疏老将军一时之间没听懂李氏的意思。  片刻后,他愣愣地道:“……陛下……看上咱们家兰容了?”  原本也是一脸懵逼的顾兰容闻言,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公公明鉴,妾身从没跟二殿下有什么苟且,妾身心里眼里都只有长恪啊!”  疏老将军愣了愣,看向疏长喻。  “那咱们家里的孩子,不就只剩下敬臣了吗?”  李氏垂着眼没出声,疏长喻看着疏老将军,也没有出声。  登时,疏老将军的神情精彩万分。  从疑惑。到不可置信,再到暴跳如雷。  他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手指颤抖着指着疏长喻。“他是……他是个男子啊!”  疏长喻垂眼:“还请父亲恕罪。”  “他是储君呐!!”疏老将军怒吼道。  疏长喻垂眼嗯了一声:“是我高攀了。”  这下,疏老将军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指着疏长喻,张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只瞪圆了眼睛,一只手抖抖索索的。  “来人!我的枪呢,取我枪来!”片刻之后,老将军才找的回自己的声音。他怒道。“我今天,定要要了这孽子的命!”  疏长喻没有言语。  就在这时,李氏轻飘飘地开口:“刚回家就喊打喊杀的?你若是杀人没有杀够,便回雁门关去,拿你武功都不会的孩子开什么刀?”  疏将军的气焰顿时下去了一半。  他听到李氏的话,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他一手抖抖索索地指着疏长喻,一边转过头来,看着李氏:“可是……可是他?!”  “而今二殿下已经是做储君的人了。”李氏道。“疏家人不愿意还有什么用呢?”  疏将军看向疏长喻:“你是被迫的?”  “……不是。”疏长喻低声道。  接着,他便见李氏投来了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你……!”疏将军抬手恨不得要打他。可是看他这丝毫算不上强壮的身段,手抬到一半,却打不下去。  疏将军一肚子怒火没地方发泄,只好接着发脾气。  “我不回来,你们一个二个是不是都要瞒着我?!等孩子生了一窝了,我都不知道他俩的事情是不是?!”  疏老将军怒道。  顾兰容从没见过老将军发这么大的火,她又从头到尾不知情,此时吓得浑身颤抖。  李氏却老神在在地,一边抬手抚了抚顾兰容的后背安抚她,一边慢条斯理道:“不会的,他们两个又生不出孩子来。”  这三年的杳无音信,李氏在家中早就后悔了。她心道自己又不差这么一个孩子传宗接代,若真分不开他们两个,便由他们去吧。  自己一大把年纪了,不可能管着他一辈子。他要做什么,以后承担什么后果,都由他自己吧。  原本李氏的这个想法还不够坚定,但是到景牧赶回来救下她的那一天,她实在找不出别的借口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不愿意再操那个闲心了。  但是,她花了三年时间想通,疏将军可是被在鼓里蒙了三年的。如今这骤然的消息,将他劈得晕头转向,更是狠狠痛击了疏老将军的三观。  这……男子和男子之间,怎么就能……嗯??  听到生不出孩子来,疏将军一时间又被弄得哑口无言。  片刻后,逐渐消化了这个消息的疏将军接着训斥道:“你不要孩子,便连带着陛下……二殿下,都没有孩子?!”  “二殿下都不在意,你何必替他操这个心?”李氏慢悠悠道。  “你不许插嘴!”  疏老将军转过来,破天荒地对自己的妻子吼道。  李氏看着他。  疏老将军自己也一愣神。接着,他便见到李氏将没吃两口的筷子往桌上一放,看了他一眼,起身便走了出去。  “我不是……都是他……哎!”疏老将军慌了手脚。  但李氏却不理他,她转身便自顾自地走了出去,看都没看疏老将军一眼。  疏将军没有办法,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了疏长喻一眼:“我以后再同你算账!”说完,便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一时间,厅堂里只剩下疏长喻和顾兰容两个人。  顾兰容这才慢慢回过神来,看向疏长喻。  疏长喻慢条斯理地拿起酒杯来抿了一口,对顾兰容笑道:“父亲他就是脾气暴躁了一点,嫂子不要怕。”  顾兰容却是看着他,犹豫了片刻,轻声问道:“母亲说的……都是真的吗?”  疏长喻顿了顿,接着点了点头。  顾兰容轻轻叹了口气:“也难怪当年你去湖州那几日,家里气氛那般奇怪,也难怪爹会这么生气……”说到这儿,她又轻声问道。  “二殿下他……毕竟是写在圣旨上的储君。敬臣你就算是喜欢男子,就不能……是别人吗?”  疏长喻闻言,丝毫没有犹豫。他放下酒杯,笑着看向顾兰容,温声道:“嫂嫂,我不喜欢男子。但是,只能是景牧,我所倾慕之人,唯独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双更刚才不小心发了一更出去!!这是第二更! 第77章 疏长喻原想着回家定要见到吹胡子瞪眼同自己发脾气的疏将军,早就做好了任凭疏将军发火的准备, 可是未成想,他一回家, 却看到的是一家几人欢聚一堂的场景。  疏将军正趴在一个棋盘前头,教疏寻栀下象棋。但可怜疏寻栀连象棋上头的字都还认不全, 便被疏将军教着象棋的种种走法,可谓是云里雾里。  经过这一整日的相处, 疏寻栀也看出了自家爷爷在自己面前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爷爷虽说看起来凶神恶煞的, 像是堂上供的关公像,但实则温柔又和善,尤其特别宠溺自己。  疏寻栀对着那太过复杂的象棋棋盘纠结了半天, 也仍旧弄不明白它的规则。最后,她干脆一把将疏将军那边的帅拿走攥在手里,道:“我把你的帅吃掉啦!爷爷, 我赢了!”  这要是搁在当年的疏长彻身上, 早就被疏将军揍得屁/股开花了。但疏将军不但不恼, 还哈哈笑起来, 夸道:“寻栀真聪明!我输了,我输了!”  说着,他还同旁边正在和顾兰容一起研究花样的李氏炫耀道:“我这孙女, 真是绝顶之聪明!这叫什么?管他前头千军万马,只管偷袭敌军大营!想我当年,就是乾宁八年的时候,有一次便就是这般单枪匹马,杀入金人将领大帐,不费一兵一卒……”  那边,李氏放下花样,对疏寻栀招手道:“寻栀别听你爷爷吹牛皮,来,奶奶这里有云片糕。”  疏寻栀连忙丢下手里的象棋,吧嗒吧嗒跑到了李氏膝头。旁边的顾兰容笑道:“虽不是敬臣亲生的孩子,但这乖巧的模样和敬臣还真是像极了。”  那边,喋喋不休的疏将军闻言,颇为不屑一顾地冷哼了一声。  疏长喻就是这个时候和景牧一起回到的将军府。  疏长喻见到面前的场景,正一愣,便见疏将军正坐在象棋盘前,颇不高兴地盯着他:“还晓得回家?”  疏寻栀见到他,蹦起来欢呼了一声,哒哒哒跑到他的面前,抱住了他的腿:“爹爹!”  接着,他便看到了爹爹身后跟着进来的那个……将军哥哥。  疏寻栀乖巧道:“将军哥哥好。”  这下,屋里的人都看见了后头进来的景牧。李氏和顾兰容二人正要站起来行礼,景牧摇头制止住了。接着,他低头对疏寻栀笑道:“寻栀,这辈分可不对哦。”  那边,疏老将军又冷哼了一声。  他从自己的榻上站起身来,对景牧行礼道:“不知陛下光临寒舍,末将有失远迎。”  景牧上前一把扶住他,笑道:“岳丈这可是多礼了。”  疏将军的一双眼登时瞪圆了。  “你喊我什么!?”他怒到。  那边,李氏冷不丁开口道:“本就该这么喊。”接着,她招呼道:“陛下还未曾吃饭吧?且坐下一起吃吧。”  景牧笑着应了声。  这一顿饭,疏将军冷着脸,只顾着灌景牧的酒,灌得疏长喻都看不下去了。但景牧却摆出了一副贤婿的姿态,来者不拒,疏将军让他喝,他毫不推拒地便喝。  “父亲,朝中事务繁忙,他昨夜一夜都未睡。”疏长喻皱眉道。“哪能这般饮酒?”  疏将军却像没听到一般,还给疏寻栀拨了个大虾:“寻栀吃,这虾肉质可嫩。”  喝到后来,身经百战的疏将军都有些不胜酒力。但是,他今日似乎打定主意了要教训这个自投罗网的登徒子,连君子风度都顾不上了,干脆以茶代酒,仍旧灌景牧。  李氏也不管,顾兰容要拦,也被她按了下来。  喝到最后,疏将军冷声道:“陛下便非犬子不可了?”  景牧那边,醉意早就涌了上来。他听到疏老将军问话,勾了勾唇,声线平稳道:“还请疏将军恕罪。其余的人,谁都入不得我的眼,我从上辈子,就非他不可了。”  疏长喻吓了一跳,生怕他醉中说漏了嘴。不过家中众人听到他这话,都以为是他醉后说的夸张言语,一时谁都没有当真。  疏将军冷哼一声,道:“那可万不可让我知道,你是那等始乱终弃之徒。我虽年纪大了,但有些事,若是发生了,我还是管得起的。”说完,他站起身来,转身便走了。  李氏愣了愣,接着侧过身来,对疏长喻道:“你爹这般,便是没有办法,只得答应了。日后再有什么事,便都是你们自己面对了。”  说完,她便携着顾兰容和疏寻栀,也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李氏便听得身后咕咚一声,她转过头去,便见景牧已经歪倒在自家儿子怀里,一边乐呵地撒着娇,一边勾着他的脖颈,抬头去吻她儿子的唇。她儿子也没注意到自己回过身来了,正一手护着景牧怕他磕在桌上,一边低头,任由他哼哼唧唧地索吻。  李氏涨红了脸。  一侧,顾兰容轻笑了一声,一手捂住了自己怀中正好奇地往后看的疏寻栀的眼,一边轻轻撞了撞李氏,轻声道:“娘,孩儿送您回去吧?”  李氏嗯了一声,跟着顾兰容匆匆走了。  ——  六月初七,乾宁帝下葬。  乾宁帝下葬后,景牧竟洋洋洒洒地下了千余字的罪已诏,写自己当初流落民间之后如何身世悲惨,食不果腹以至于胸无点墨。及至回宫之后,承蒙乾宁帝厚待和师长教诲,却仍旧不懂为君之道。此后兄弟阋墙,为保太平盛世痛杀自己的弟弟和先太后,导致自己每日被后悔和自责纠缠,夜不能寐。  总之,他说自己无德无才,当不了这个皇帝。他便干脆位都不上,将位置传给自己的五弟景淙。  朝中一片哗然。他自从疏长喻走后,锋芒毕露,朝中可谓到处都是他的爪牙。待乾宁帝死,这些人自知景绍无德无能,皇位做不久的,都等着他回来。  如今他回来了,还拿着乾宁帝的遗诏,总算这新旧皇帝更迭的风波能淡去,他们也算是站对了阵营,不会因皇位更迭而数十年经营毁于一旦。  结果,这个人不做皇帝了?  不过,景牧就算是禅位了,却也不是将大权完全转让出去。他知道景淙聪明,但是从小不学无术惯了,这个时候将国家全部交给他,那就是将大启往穷途末路上造。  因此,景牧虽说让景淙登上了皇位,却以其年纪尚小为由,做了摄政王。  而在大臣堆里浑水摸鱼的罪魁祸首疏长喻,则一言不发地随波逐流,跟着大臣们向景牧妥协了。  摄政王自然是权势滔天,但一来景牧原本是要顺理成章地做皇帝的,二来向来摄政王都不得善终,那皇位上的小皇帝年纪再小,也总有长大的一天,早晚要拜托摄政王的束缚。  大臣们心里都泛着嘀咕,心里都等着景牧为自己的这个决定付出代价的一日。  却不料,这些大臣们等着等着,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了小皇帝长大后独当一面,等到了摄政王一步一步将大权交给了小皇帝,自己甩手落得个清闲,又等到了原来的那个状元郎疏长喻一步一步爬上了丞相的位置,手握大权,辅佐朝政。  这些大臣们等白了头发,等得自己都告老还乡了,也没等到景牧自作自受的那天。  再后来的某一日,宫里来了个西洋的画师。那画师画得一手好画,听说画出来的人跟照镜子似的。  当时,皇帝陛下正要给文渊阁名臣画像,其中就首位便是疏长喻疏丞相。当时疏丞相年届不惑,仍旧是一副清朗俊逸的好相貌,并不怎么见老态。那画师呕心沥血,给他画了一副全身像。  但是,看到画像的疏丞相却一点不满意。  “我们大启的画师,替人画像向来不重皮相而重风骨。”疏丞相当时对那画师说。“你只顾画人的眉眼神态,只见一副皮肉,却画不出人原本的姿态。”  画师似懂非懂,改了几改,最后悟出了疏丞相话中的真谛——  往丑了画就行,要画成一个相貌不出色的好人。  最后画出的模样,疏大人总算满意了。他见惯了历朝历代名臣的模样,皆是这般貌不惊人而风骨自成。他羞于让画师展现自己出色的相貌,画成这样,才是流芳千古的名臣模样。  后来,景淙又专门将在丞相府里终日侍弄花鸟鱼虫,养着几只猫猫狗狗的摄政王挖出来,要那西洋画师给他也将画像画了。  毕竟景牧原本是要当皇帝的,后来虽未登基,但也算是禅位出去,日后死了,是要留庙号,算一届皇帝的。他让景牧穿着龙袍,让那西洋画师给他也将像画了。  虽侍弄花草了好几年、但仍旧余威尚在,生得庄严锋利、俊逸超群的摄政王坐在龙椅上,看着周遭那些歪瓜裂枣的画像,皱眉问道:“疏丞相呢?”  那画师操着一口不利索的普通话,指着其中一个清癯普通的老头,说道:“这个。”  景牧皱眉:“你瞎吗?”  画师委屈:“丞相要改成这样的。”说着,他还将初稿呈给摄政王看:“原本该是这样的。”  景牧打开那卷轴,便见里头栩栩如生的便是他家疏丞相。果真这幅清风霁月的好相貌,不应当拿去给人家看。景牧满意地收起那个卷轴,道:“画吧。”  接着,他补充道:“照丑了画。”  于是,面黑体壮的摄政王和清癯普通的疏丞相,便被并排挂了起来。千余年后,这两张一个赛一个丑的画像,又出现在了历史课本的同一页。  然而,那张原本的疏丞相的画像,也侥幸流传了下去。野史总有记载,大夸丞相疏长喻如何风姿超然,而那摄政王景牧便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这疏丞相,皇位都不要了。  千百年后,按着他俩的故事改编的《启成宗本纪》上了热搜。  那两人合照的剧照,若有千年前的人看见,定然会诧异——那照片上的两人,赫然便是原本朝堂上那两位风云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书上的丑照,破案了!第93章 番外四  将军府传出了喜讯。  疏长喻前几日才步步高升, 做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如今他也不过二十来岁, 在朝中也算是炙手可热了。  升官没几天,定国将军府又传出了疏长喻要娶妻的消息。  这边让朝野上下有些哗然。他们诧异的不是疏长喻娶妻这件事,而是他娶的那个妻子是个没门第的小门小户, 听说是当年在湖州治水的时候认识的。  这种姑娘……娶回家做妾便罢了,何苦娶回家做妻子呢?  不过如今疏家满门荣耀, 关外手握军事大权,京中又有个步步高升的疏长喻。想来一则不用靠联姻巩固地位, 二则若靠着联姻再拉帮结派了,又要引得圣上怀疑。  因此, 京中官员们心里嘀咕, 却没一个人说出口。只可惜了兆京城的官家少女们,听闻那个家世显赫、容貌超群的状元郎名花有主了,不知碎了多少少女心。  结亲前一日, 皇帝景淙来了将军府。  “疏将军呢?”景淙起身接过疏长喻递过来的茶盏,问道。  疏长喻笑了笑:“家父关心边关安稳,这两日便赶回去了。”  景淙闻言, 明显不相信。他撇了撇嘴, 喝了口茶, 说道:“疏将军还是不同意你和二皇兄的事情吧?”  疏长喻听他这么说, 便也不辩解了,笑道:“想必父亲也不愿意阻挠了,不过仍旧不给景牧好脸色看, 这次回去,恐怕也是怕婚礼上闹得不好看。”  景淙放下茶杯,道:“你也任由二皇兄胡闹。”  疏长喻叹了口气,嘴角却是不住上扬的:“没办法,非要闹着我给他个名份。”  景淙眼看着年纪也大了起来,在景牧的几年磋磨下也有了一国之君的样子。按说这摄政王应当是地位不稳、岌岌可危的,可是一来景牧不稀罕这些权力,见景淙有能力了便尽数还给了他,二来景淙也知道他们二人的事情,对景牧没有一星半点的怀疑。  再者说,当初要没有景牧,他们一家三人都是要命归黄泉的。  景淙无端端地吃了口狗粮,一时间颇觉得噎得慌。他喝了口茶水,将那狗粮往下送了送。  景淙接着道:“那……用不用朕也给二皇兄给个名头?”他笑嘻嘻地说:“毕竟看起来二皇兄也不太稀罕他那摄政王的位置,不如封他个诰命夫人吧。”  疏长喻也笑了起啦:“可算了。诰命夫人动不动就要进宫面圣,这可不叫人看出端倪来了?”  待送走了景淙,戴文良又气势汹汹地来找他。  “疏三郎,我算是看错你了!”他人还没进门,声音便传了进来。  门口架子上那只小肥雀儿如今已经上了年纪,站在那儿无精打采地正打盹儿。被戴文良这么一声怒喝,给吓醒了过来,沙哑着嗓子啾啾叫了两声。  戴文良径直穿过他,走到了屋里。  疏长喻正站在厅堂中,看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吓得一愣:“怎么了这是?”  “你缘何莫名其妙就要娶亲了!”他怒道。“我单知道你是个刚正不阿的文人,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没想到你也会做这始乱终弃的事情!”  疏长喻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戴文良知道他和景牧的事情,却不知明日要嫁来他家的姑娘是哪一位。 第79章 待到了堂上,上头只坐了李氏和顾兰容二人。李氏面上没什么笑意,但神情却是和蔼的,旁边顾兰容面上却笑得温和,手边还牵着一个粉嫩嫩的孩子。  堂上宾客无不暗道——这疏大人,当真是真人不露降,风流得紧。孩子这么大了,才将孩子的母亲迎娶进门。  想必也是因为如此,疏老夫人不甚满意,疏将军也提前回了关外吧。  不过,堂上宾客们也不在怀疑这个人高马大的新娘子的性别了。  “吉时已到——”  堂上的富婆看着外头的日头,朗声唱道。  ——  待新娘子送进门,疏大人便被外头的宾客围了个结结实实。他平日里一副与人为善的态度,朝中相交甚好的官员多的很。到了今日这个大喜的日子,周遭同僚们没有不要上前敬个酒的。  疏长喻这一日也是来者不拒。纵然他这一世也算纵横官场数载,酒量也都练了出来,但也仍旧顶不住这些同僚们你一杯我一杯的敬,到了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已然是醺醺然了。  他当初在京中救下的湖州考生方余谦,前些年高中,如今已经在翰林院做编修了。他官阶低,前头不好在达官贵人中间出入,待疏长喻身边的人散去了些,他才迎了上来。  “恭喜啦,疏大人。”他笑道,接着举杯同他碰了碰。“人生四喜之一,大人可不要辜负了。”  疏长喻笑着摆了摆手,接着勾唇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尽了。  “疏大人今天喝的有些多了。”方余谦笑道。“便早些回去休息吧,不然唐突了佳人呢。”  疏长喻笑着摇摇头,眼睛已经有些迷蒙了:“不怕。毕竟今日之喜,一生也不过一次耳。”  方余谦抿了抿嘴唇,接着试探问道:“不过……疏大人在湖州时与下官来往也密切,却不见疏大人同谁家姑娘相好过。不知这姑娘……是何时认识的?”  他毕竟同疏长喻算是知交,疏长喻的事情,他多少是知道的。他原本还钦佩疏长喻和摄政王二人情深,为此摄政王连皇位都能拱手让人。  却不料……也未过去多久,疏长喻就不声不响地娶了其他人。  疏长喻闻言,笑道:“他救过我的命。”  疏长喻这话在自己口中,是另一层意思。前世他自己误入歧途,最后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是景牧将他捞了回来。而这一世,他的爱情和温情,也是景牧给予的。  景牧于他,便如同命一般。  但是,这话听在方余谦耳中,便是另一层意思。  他对当时湖州之围是知道的,更知道当时情况有多么险恶。想必这姑娘虽身材高壮了些,当时的情况下,可能真的救了疏长喻的命。  方余谦对疏长喻是极其崇拜的,对他的人品更是深信不疑。  他道:“我晓得了。不过疏大人,可千万不要辜负了有情人。”他意有所指道。  疏长喻笑着点了头。  ——  待宾客散尽,疏长喻才摇摇晃晃地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中披挂着红色丝绸,窗上贴着喜字,檐角上还挂着大红的灯笼。他走到房门口,便叫里头候着的喜婆丫鬟都退了出去,他才抬步进门。  床前,红烛摇曳,那人还盖着盖头,端正地坐在床上,腿微微分开,两手放在膝头。  疏长喻走到了他面前,轻轻一笑,抬手便要掀他的盖头:“好了,已经没人了,不必再装了。”  却不料,床上坐着的新娘子不愿意了。他抬手握住疏长喻的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大人,那秤杆还在桌上呢。”  疏长喻挣了两下都没挣开,不由得啧了一声,回身走到桌边,拿起了桌上的秤杆,挑开了床上那人的盖头。  红烛摇曳下,景牧的脸露了出来。  他抬着头,正正地和疏长喻对视着。他凤冠霞帔,通身都是女子打扮,却丝毫不显得女气,更衬出他面容的清俊出挑了来。  景牧看着他,勾唇便笑了起来。  “得用秤杆挑盖头,才能称心如意呢。”他笑道。  疏长喻回身要将那秤杆放下,头却有些沉,一转身,差点摔倒在那里。幸而景牧抬手扶住了他,才免得他摔倒在那儿。  “喝得有些多了。”疏长喻扶着额头道。“当真是……这群老匹夫,是终于逮着了个灌我酒的机会了。”  下一刻,他便觉得天旋地转,竟被景牧一把拽进了怀中。  景牧抬手抽出他手中的秤杆,随手丢在一边,便将他揽在了怀里,替他解下外衣来:“那便快些休息吧,方才你一进门,我便闻着酒味了。”  说到这儿,他动作顿了下来。  接着,疏长喻便看到景牧正将他搂在怀中,一双眼睛温柔得像水一般,直勾勾地看着他。  “怎……怎么了?”疏长喻问道。  接着,他便听到景牧轻声说:“没怎么,我只是看看你。”说着,他抬手摸了摸疏长喻的面颊。  “我前世今生,不知道想了多少年。”景牧笑着对他说道。“如今,我终于和你成亲了。”  疏长喻被他这话撩得面上滚烫。他轻声道:“早就在一起了,还在意这花架子做什么?”  景牧却道:“不一样的。”  疏长喻看着他红烛摇曳中的面庞,一时间也顿住了。  半晌后,他轻声道:“合卺酒尚未喝呢。”  他正要起身,便又被景牧按了回来:“成了个酒鬼了?方才在外头就喝了这么好些,如今回来,没说两句话,又要喝酒。”  疏长喻被他这无理取闹的小模样逗得笑起来:“不一样的,这可是你方才说的。”  “我现在觉得一样了。”景牧轻声说道。  接着,他便见景牧三下五除二取下了自己头上的凤冠丢在一边,一头墨发顿时披散了下来。下一刻,疏长喻便觉得天旋地转,接着便被景牧压在了身/下。  待景牧吻上他嘴唇的时候,他听见景牧这般说道——  “你这满口的酒香,我取一些来,便当时合卺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凤冠的时候,我不知道为啥,就光想着延禧攻略里头喜塔腊尔晴成亲那天的那个鬼畜凤冠……  我就想,景牧戴着那么个玩意儿,个大老爷们,可不得跟牛魔王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天写赵朗之的番外!就完结啦!  现代篇大家想看的话,我另开一本,不收费当福利那种~第95章 这次真的完结了!!!  戴文良腰侧佩着刀, 从皇宫中走了出来。  他站在宫门口沉吟了片刻,才走到一侧的小厮那边, 接过对方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  他心道,还有不少事情没有交代。  他已经做这皇宫侍卫统领做了快三年, 作为一个武将,这不失为一种消磨光阴。如今终于有了这么个去岭南剿匪的机会, 他并没有再犹豫,主动请缨, 揽下了这个苦差事。  他心道,若是就这般一直做侍卫, 恐怕这辈子就得耗在兆京城了。  他生在兆京城中, 生他没两年父亲就在战场上受了伤,残疾了一条腿,在京中领了个闲职。而他父亲的职位, 便被他兄长取代了。  作为戴家的老来子,他父母对他皆比寻常宽容的多。而他也便这般懒散地在京中,虚耗了这么久的光阴。  他二十余年都没有出过京, 如今乍然要走, 他还有些手忙脚乱的。  他院子里养的那十来只鸽子, 一定要交给懂这一行的奴才去养;京中七宝楼的美酒、顺禧斋的熟牛肉, 想必到时候都会想念,先得带些在路上吃。而除了点兵将之外,他自己要带什么, 还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得去问问疏三郎。  而他京中那些攒下来的纨绔好朋友们,也要一一拜别。那定国将军府跟他第二个家似的,那一家子人,一定也是要见一见的。谢二小姐生了第二个孩子,谢家专门给他递了满月酒的帖子,也不知该去不该去……  不过,那个人——自然是不必见了。  他骑在马上,刻意地思来想去,而不去想那个人。但是,他脑中那些纷繁的杂事过了一遍后,如同大浪从沙滩上卷过,一阵热闹之后什么都没剩下,唯独孤零零地剩下那个人,留在他的脑海之中。  果真是忘不掉的。  他从前觉得,这个人不过是和疏三郎一般,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文人朋友。但直到东窗事发,那个人终于无影无踪了,他才恍然反应过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如夏日里连绵不绝的清风,他环绕在你周围的时候,只觉凉爽惬意,却没注意到他的存在。等这风吹走了之后,才恍然觉得闷热难耐,想念起那阵风来。  疏三郎向来是忙碌的,戴文良也知道他心在社稷,故而不常叨扰他。那些同僚纨绔与他看起来玩得开心,但不过聚会时候图个热闹,若真说是交心的朋友,是算不上的。  但是那个他在疏三郎府门口遇见的、那个穿着简朴而风骨天成的公子,却不一样。  平日里他做自己文书时,可谓巨细无遗,滴水不漏。若他侍卫营里出了什么粮饷、人员问题,一问他肯定知道。而那些打架斗殴的、人情往来的,戴文良都记不清了,那个人却记得清。  而私底下,他除了有时去忙自己的事情外,总和自己在一处。这人脾气好又爱笑,对他这种神经大条的人也是无微不至,相处起来可谓合拍极了。  但是……到后来戴文良才知道,那个人去忙的“自己的事”,是什么事。  他没想到,赵朗之居然能一边同自己言笑晏晏,一边在暗中谋划了几年,要去陷害疏长喻。  他隐约还记得,那日赵朗之要吃他的鸽子、同他说了不少交代的话之前,问过他,如果疏三郎出事了,他会如何。  原来……他向来是打算好了的,从一开始接近自己,就是为了疏长喻。而和他做这几年朋友,也一直不是真心的。  在疏长喻将事实全都摆在他面前的时候,戴文良心里闷闷地难受。他说不上来这种难受是因为朋友的背叛还是什么,但他隐约觉得,不是那么简单便能够解释的。  “这个人,我一定是要杀的。”当时,疏长喻这么告诉他。“念在他给你做了三年文书,我便先通知你一声。”  疏长喻那个“杀”字刚落下来,戴文良便觉得脑内轰然一声。  顿时,他们二人往日相处的那些细节,全都出现在了他的脑中。原本那些发生过他便忘了的事情,此时居然清清楚楚地纷纷涌现。  戴文良心道,他怎么是那样的人呢?  他虽做了那么多错事,但事发之前居然全都告知于他,分明就是想将代价降到最低;他一门心思地要害疏长喻,但是……完全没有理由啊?  他就这么一边同他亲密无间地做朋友,一边背地里将罪大恶极的事情都做了。戴文良觉得脑子晕晕乎乎的,像是在梦里一般。  赵朗之……这便要死了?  戴文良本能地,就算他欺瞒了自己那么多,他都不想让对方死。但是,那个人分明又是要害疏长喻,现在疏长喻要杀他,自己有什么立场要让疏长喻放过一个要杀他的人。  ……赵朗之就要死了。  “……文良?你怎么了?”  这个时候,他听到疏长喻出声叫他。他抬眼看过去,却看不清疏长喻的脸。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疏长喻抬手替他擦了擦眼睛,眉头担忧地皱起来。  “光亭他……不像是那种人。”戴文良的声音微不可闻。  “……光亭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