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飞》 第一章 第一部 涵妮 彩云飞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纳兰性德 彩云飞 冬夜的台北市。 孟云楼在街上茫无目的的走着,雨丝飘坠在他的头发上、面颊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湿,霓虹灯在寒空中闪烁。他走着,走着,走着……踩进了水潭,踩过了一条条湿湿的街道。 车子在他的身边穿梭,行人掠过了他的肩头,汽车在他身畔狂鸣……他浑然不觉,那被雨淋湿的面庞上毫无表情,咬紧了牙,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向前走着,向前走着,向前走着…… 仿佛要这样子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车声、人声、雨声、风声……全轻飘飘的从他耳边掠过去了,街灯、行人、飞驰的车辆……在他眼中只是一些交织的光与影,没有丝毫的意义。他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在他全部的意识和思维中,都只有一个人影:涵妮。都只有一种声音:琴声。 一连串的音符,清脆的,叮叮咚咚的流泻了出来,一双白皙纤瘦的小手从琴键上飞掠过去,韩德尔的快乐的铁匠,德伏扎克的幽默曲,杜布西的棕发女郎,李斯特的钟,马斯内的悲歌……一连串的音符,一连串的音符,迭印着涵妮的脸,涵妮的笑,涵妮的泪,涵妮的歌,涵妮的轻言细语……琴声,涵妮,涵妮,琴声……交织着,重迭着,交织着,重迭着,交织着,重迭着,交织着,重迭着…… “哦,涵妮!”他咬着牙喊,用他整个烧灼着的心灵来喊。 “哦,涵妮!”他一头撞在一个行人的身上,那人拉了他一把,咒骂着说:“怎幺了?喝醉了酒?” 他是喝了酒,但是他没醉,涵妮的影像如此清晰,他醉不了。涵妮,涵妮,涵妮……他走着,跌跌冲冲的走着,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两道强烈的灯光对他直射了过来,刺痛了他的眼睛,一声尖锐的煞车声,他愕然的站住,瞪视着他面前的一辆计程车,那司机在叽哩咕噜的说些什幺?他不知道。他脑子里只有琴声和涵妮。人群围了过来,有人拉住了他。 “送他去警察局,他喝醉了酒。” 这些人是做什幺的?他挣脱了那人的掌握,冲开了人群,有人在喊,他开始奔跑,茫无目的的奔跑,没有意识的奔跑。 “抓住他!那个醉鬼!” 有人在嚷着,有人在追他,他拚命的跑,一片汽车喇叭声,警笛狂鸣,人声嘈杂,他冲开了面前拦阻的人群,琴声奏得好响,是一阵快拍子的乐章,匈牙利狂想曲,那双小手忙碌的掠过了琴键,叮叮咚咚的,叮叮咚咚的……他跑着,雨淋着,他满头的水,不知是雨还是汗,跑吧,跑吧,那琴声好响好响…… 他撞在一堵墙上,眼前猛然涌起一团黑雾,遮住了他的视线,遮住了涵妮,他摔了摔头,摔不掉那团黑雾,他的脚软而无力,慢慢的倒了下去。人群包围了过来,有人在推他,他的面颊贴着湿而冷的地面,冰冰的,凉凉的,雨淋着他,却熄灭不了他心头那盆燃烧着的烈火。他的嘴唇碰着湿濡的地,睁开眼睛,他瞪视着地面那些水光和倒影,五彩缤纷的,七颜六色的,闪闪烁烁的。他想喊一句什幺,张开嘴,他却是发出一声啜泣的低唤:“涵妮!” 涵妮?涵妮在哪儿?像是有人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惊慌的茫然四顾,这才又爆发出一声令人心魂俱碎的狂喊:“涵──妮!” 一九六三年,夏天。 经过了验关,检查行李,核对护照各种繁复的手续,孟云楼终于走出了机场那间隔绝的检验室,跟随着推行李的小车,他从人堆里穿了出去,抬头看看,松山机场的大厅里到处都是人,形形色色的,闹哄哄的布满在每个角落里,显出一片拥挤而嘈杂的气象。这幺多人中,没有一张熟识的面孔,没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想想看,仅仅在一小时之前,他还被亲友们包围在启德机场,他那多愁善感的、软心肠的母亲竟哭得个唏哩哗啦,好象生离死别一般,父亲却一直皱着个眉头在旁边叫:“这是怎幺的?儿子不过是到台湾去念大学,寒假暑假都要回来的,又不是一去不回了,你这样哭个不停干嘛?总共只是一小时的飞行,你以为他是到月亮里去吗?”“我知道,我知道,”母亲仍然哭着说:“只是,这总是云楼长成二十岁以来,第一次离开家呀!” “孩子总是要离开家到外面去闯的,你不能让他在家里待一辈子呀!”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还是哭个不住:“只是,只是──我舍不得呀!”哎,母亲实在是个典型的母亲!那幺多眼泪,使他简直不知道该怎幺办才好,站在母亲身边的妹妹云霓却一个劲儿的对他作鬼脸,在他耳边低低的说:“记住帮我办手续,明年我和美萱都要去!” 美萱,她一直静静的站在一旁,带着个微微的笑。奇怪,两年的交往,他一直对美萱没有什幺特别深的感情,但是,在这离别前的一刹那,他反而感到一份淡淡的离愁,或者,是由于她眼底那抹忧郁,那抹关怀,又或者,是因为离别的场合中,人的感情总是要脆弱一些。 “记住,去了之后要多写信回家,要用功念书,住在杨伯伯家要懂得礼貌,别给人家笑话!” 父亲严肃的叮嘱着,仿佛他是个三岁的孩子,他有些不耐。母亲的泪,父亲的叮嘱……这种局面让他觉得尴尬而难挨,因此,上了飞机,他反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而今,他站在台北的阳光之下了,九月的午后,阳光灼热的曝晒着街道,闪烁得人睁不开眼睛来。他站在松山机场的门口,从口袋里摸出父亲写给他的,杨家的地址,仁爱路! 仁爱路在何方?杨家是不是准备好了他的到来?他们真的像信中写的那幺欢迎他吗?他有些怀疑,虽然每次杨伯伯到香港都住在他们家,但那只是小住几天而已,不像他要在杨家长住。这个时代,“友情”似乎薄弱得很,尽管杨伯伯古道热肠,那位从未谋面的杨伯母又会怎样呢?收起了地址,他挺了挺背脊,别管他了!第一步,他要先到了杨家再说。 招手叫来了一辆计程车,他正准备把箱子搬进车中,一辆黑色的轿车忽然风驰电掣的驶了过来,车门立即开了,他一眼看到杨子明──杨伯伯──从车中跨了出来,同时,杨子明也看到了他,对他招了一下手,杨子明带着满脸真挚的喜悦,叫着说:“云楼,幸好你还没走,我来晚了。” “杨伯伯,”云楼弯了一下腰,高兴的笑着,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有熟人来接他,总比要他在陌生的城市里找街道好些。“我没想到您会来接我。” “不来接你怎幺行?你第一次来台北,又不认得路。”杨子明笑着说,拍拍云楼的肩膀:“你长高了,云楼,穿上西装完全是个大人样子了。” “本来就是大人了嘛!”云楼笑着,奇怪所有的长辈,都要把晚辈当孩子看待。 “上车吧!”杨子明先打开了车子后面的行李箱,云楼把箱子放了进去。一面问:“杨伯伯,您自己开车?” “是的,”杨子明说:“你呢?会不会开?” “我有国际驾驶执照,”云楼有点得意:“要不要我来开?” “改天吧!等你把路认熟了之后,台北的文通最乱,开车很难开。” 坐进了车子,杨子明向仁爱路的寓所驶去,云楼望着车窗外面,带着浓厚的兴趣,看着街道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板车、三轮车、脚踏车、摩托车……你简直计算不出来有多少种不同的车子,而且就这幺彼此穿梭纵横的交驰着,怪不得杨子明说车子难开呢!抬头看看街两边的建筑,和香港也大大不同,尤其车子开到新生南路以后,这儿居然林立着不少独门独院的小洋房,看样子,在台北住家要比在香港舒服得多呢! 杨子明一边驾驶着车子,一边暗暗的打量着坐在身边的年轻人,宽宽的额角,明朗的大眼睛,沉思起来像个哲人,而微笑起来却不脱稚气。孟振寰居然有这幺个出色的儿子!他心头掠过一阵复杂的情绪,模糊的感到一层朦胧的不安,约他住在自己家里,这到底是智还是不智? “爸爸妈妈好吗?”他忽然想起这个早就该问的问题。“你妈舍得你到台湾来?” “□,哭得个一塌糊涂,”云楼不加思索的答复,许多时候,母亲的爱对孩子反而是一种拘束,但是,母亲们却很少能体会到这一点。“云霓说她明年也要来。”他接着说,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答话与杨子明的回话不符,他是经常这样心不在焉的。 “云霓吗?”杨子明微笑的望着前面的街道。“明年来了,让她也住在我们家,我们屋子大人少,不知多久没有听到过年轻人的笑闹之声了,你们都来,让我们家也热闹热闹。” “可是,您不是也有位小姐吗?”云楼看了他一眼,不经心的问。 “你是指涵妮?”杨子明的语气有些特别,眉头迅速的皱拢在一起,什幺东西把他脸上的阳光全带走了?云楼有些讶异,自己说错了什幺吗?“她是……”杨子明把下面的话咽住了,要现在告诉他吗?何必惊吓了刚来的客人?他轻咬了一下嘴唇,底下的话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车子转了个弯,驶进一条宽阔的巷子,停在一扇红漆的大门前面。 “我们到了。”杨子明按了按汽车喇叭。“你先进去,我把车子开进车房里去。” 孟云楼下了车,打量着那长长的围墙,和围墙上面伸出的榕树枝桠,看样子杨子明的生活必定十分富裕。大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十八、九岁,面目清秀的下女,杨子明在车内伸头喊:“秀兰,把孟少爷带到客厅里坐,然后给我把车房门打开。” “好的,先生。”秀兰答应着,孟云楼奇怪着台湾的称呼,佣人称男主人是“先生”而不是“老爷”。跟着秀兰,他来到一个占地颇广的花园里,园内有一条碎石子路通向房子,路的两边整齐的种着两排玫瑰,靠围墙边有着榕树和夹竹桃。在那幢二层楼房的左侧,还有一个小小的荷花池,荷花池上架着个红栏杆的小木桥,池边种植着几棵柳树和木槿花。整个说起来,这花园的布置融合了中式、西式,和日式三种风格,倒也别有情调。沿着碎石子路,他走进了一间有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厅,垂着绿色的窗帘,迎面就是一层迷蒙的绿。从大太阳下猛然走进这间绿荫荫的客厅,带给他一阵说不出的舒适与清凉。 绿,这间客厅一切的色调都是绿的,绿色的壁布,绿色的窗帘,绿色的沙发套,和绿色的靠垫、桌布。他带着几分惊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很少看到有人用单色调来布置房间,但是那份情调却是那样雅雅的,幽幽的,静静的。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仿佛并不是置身在一间房间里,而是在绿树浓荫之中,或是什幺绿色的海浪里,有那份沁人心脾的清凉。 那个名叫秀兰的下女已经退出了,室内很静,静得听不到丝毫声响。云楼正好用这段时间来打量这间房间。客厅里有个宽宽的楼梯直通楼上,栏杆是绿色为主,嵌着金色的雕花,楼梯下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有座小巧玲珑的钢琴,上面罩着一块浅绿色的罩巾。上面还有个绿色灯罩的小台灯。台灯旁边有个细磁花瓶,里面并没有插花,却插着几根长长的孔雀毛,孔雀羽毛也是绿色与金色的。 这一切布置何其太雅!云楼模糊的想着,雅得不杂一丝人间的烟火味,和香港家中的情调完全是两个世界。他简直不敢相信,仅仅在一个多小时以前,他还在香港那紊乱嘈杂的家中,听那些亲友们杂乱烦嚣的叮嘱。 一声门响,杨子明走了进来,他身后紧跟着秀兰,手里拎着云楼那两口皮箱。云楼感到一阵赧然,他把皮箱已经忘到九霄云外了。 “秀兰,”杨子明吩咐着。“把孟少爷的箱子送到楼上给孟少爷准备的房间里去,同时请太太下来。” “我来提箱子吧!”云楼慌忙站起来说,尽管秀兰是佣人,提箱子仍然应该是男孩子的工作。 “让她提吧,她提得动。”杨子明说,看看云楼。“你坐你的,到我家来不是作客,别拘束才好。” 云楼又坐下身子,杨子明点燃了一支烟,抬头看看楼上,楼上静悄悄的,怎幺回事?雅筠为什幺不下来?是不知道他回来了?还是──他皱皱眉,扬着声音喊:“雅筠!” 楼梯上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云楼本能的抬起头来,一个中年妇人正步下楼来,穿着件黑色的旗袍,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淡施脂粉,身段高而苗条。云楼不禁在心中暗暗的喝了一声彩,他知道这一定就是杨子明的太太,却不知道杨伯母如此高贵雅致,怪不得室内布置得这幺清幽呢! “雅筠,”杨子明说着:“你瞧,这就是孟振寰的儿子孟云楼!” 云楼又站起了身子,雅筠并没有招呼他,却很快的对杨子明抛了一个眼色,低低的说了句:“轻声一点,才睡了。” “又不好了?”杨子明的眉目间掠过一抹忧愁。 “嗯,”雅筠轻哼了一声,掉转头来望着云楼,她脸上迅速的浮上个奇异的表情,一对清亮而黝黑的眼睛率直的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眼底浮动着某种难解的、生动而易感的神色。云楼困惑而迷惘了,怎样的眼神!被人这样率直的逼视是难堪的。他弯了弯腰,试探的问:“是杨伯母?”他并不敢确定,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人给他介绍过眼前这个女人。 “他长得像振寰年轻时候,不是吗?”雅筠没有答复他,却先转头对子明说。“唔。”子明含糊的应了一声。 “噢,”雅筠重新望着云楼,唇边浮起一个温柔的笑,她那清朗的眼睛里有着冬日阳光般的温暖。“欢迎你到我们家里来,云楼。你得原谅我直呼你的名字,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本来答应把你给我作干儿子呢!”她笑了,又看着子明说:“他比他父亲漂亮,没那股学究样子。” “你别老盯着他看,”杨子明笑着说:“你把他弄得不好意思了。坐吧,云楼,女人总是那幺婆婆妈妈的让人吃不消。” “是吗?”雅筠掉过头来,扬起眉毛对杨子明说。 “哦,算了,我投降。”杨子明慌忙说。 雅筠笑了,杨子明也笑了,云楼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了起来。他心里有股模糊的欣羡,在自己家里,父母间从不会这样开玩笑的,父亲终日道貌岸然的板着脸,母亲只是个好脾气、没个性的典型中国女性,丈夫就是天,是世界,是宇宙,是一切的权威。父母之间永远没有笑谑,家中也就缺乏一份温情,更别说这种谈谈笑笑的气氛了。他望着雅筠,已经开始喜欢她了,这是个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正像她懂得室内布置一样。 “好了,我不惹人讨厌,子明,你待会儿带云楼去他房间里看看缺什幺不缺,我去厨房看看菜,今天给云楼接风,咱们要吃好一点。” “伯母,您别为我忙。”云楼急急的说。 “才不为你呢!”雅筠笑容可掬。“我自己馋了,想弄点好的吃,拉了你来作借口。” “你别先夸口,”子明说:“什幺好的吃,人家孟太太的菜是有名的,等下端出来的菜不够漂亮,惹云楼笑话。” “入乡随俗啊,”雅筠仍然微笑着。“到了我们家,我们家算好菜就是好菜,可不能跟你妈做的菜比。” “我妈的菜我已经吃腻了,您的菜一定好。” “听到没有?”雅筠胜利的看了子明一眼。 “云楼,”子明笑着。“瞧不出你的嘴倒满甜的,你爸爸和你妈都不是这样的,你这是谁的遗传?” 云楼微笑着没有答话,雅筠已经嫣然一笑的转过身子,走到后面去了。子明也站起身来,拍拍云楼的肩膀说:“来吧,看看你的房间。” 跟着杨子明,云楼上了楼,这才发现楼上也有一个小小的休息室,放着一套藤编的,十分细致的桌椅。以这间休息室为中心,三面都有门,通到三间卧室,另一面通走廊。子明推开了楼梯对面的一扇门,说:“这儿,希望你满意。” 云楼确实很满意,这是间光线充足的房间,里面桌椅床帐都齐全,窗子上是全新的,米色的窗帘,一张大大的书桌上面,有盏米色罩子的台灯,有案头日历,有墨水,还有一套精致的笔插。 “这都是你伯母给你布置的。”子明说。 “我说不出我的感激。”云楼由衷的说,环视着四周,一双能干的、女性的手是能造成怎样的奇迹啊! “我想,你或者需要休息一下,我也要去公司转一转,吃晚饭的时候我让秀兰来叫你。” “好的,杨伯伯。” “那幺,待会儿见,还有,浴室在走廊那边。”杨子明指指休息室延伸出去的一条走廊,那走廊的两边也各有两扇门,看样子这幢房子的房间实在不少。 “好的。您去忙吧!” 杨子明转身走了,云楼关上了房门,再一次打量他的房间,他感谢杨子明把他单独留在这里了,和长辈在一起无论如何是件不很舒服的事。 他在书桌前的转椅里坐了一会儿,又在窗前小立了片刻,从他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荷花池和小木桥,这正是盛夏,荷花池里亭亭玉立的开着好几朵荷花。离开了窗子,他打开他的皮箱,把衣服挂进壁橱,再把父母让他带给杨家的礼物取了出来,以便下楼吃饭的时候带下去。礼物是父亲和母亲包扎好的,上面分别写着名字,杨子明先生,杨太太,杨涵妮小姐。杨涵妮小姐?那应该是杨子明的女儿,怎幺没见到她?是了,这并不是星期天,她一定还在学校里念书。她有多大?他耸耸肩,吃饭的时候就知道了,现在,想这些干嘛? 东西整理好了,他开始感到几分倦意,本来吗,昨晚一夜都没睡,云霓她们给他开什幺饯别派对,接着母亲又叮嘱到天亮。现在,他是真的倦了,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着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朦胧的想着父母,云霓,美萱,还有他的这份新生活,杨伯伯,杨伯母,杨涵妮……涵妮,这个名字很美,想必人也很美,是吗?他翻了一个身,床很软,新的被单和枕头套有着新布的芬芳,他阖上眼睛,朦朦胧胧的睡着了。 孟云楼被一阵敲门声所惊醒了,睁开眼睛来,阳光不知道何时已经隐没了,室内堆积着暗沉沉的暮色,他坐起身子,用手揉揉眼睛,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个哈欠,好一个小睡!睡得可真香。门外,秀兰正在轻声唤着:“孟少爷!吃晚饭了!孟少爷!” “来了!”他叫,一翻身下了床,随便的用手拢了拢睡得乱蓬蓬的头发,衣服也绉了,算了,这时候难道还换了衣服去吃饭吗?打开房门,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去,三级并作两级的跑下楼梯。楼下餐厅里,杨子明夫妇正在等待着。他看了杨子明夫妇一眼,不好意思的微笑了起来。 “对不起,”他仓猝的说:“让你们等我,我睡了一大觉。” “睡得好吗?”雅筠深深的注视了他一下,温和的问。云楼那略带孩子气的笑,那对睡足了而显得神采奕奕的眼睛,那年轻而富有生命力的举动,以及那不修边幅的马虎劲儿…… 都引起她一种特殊的感情,一种属于母性的柔情和激赏。这孩子多强壮呵!她欣羡的想,咽下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 “好极了,”云楼吸了吸鼻子,室内弥漫着菜香,这引起他的好胃口,他发现自己饿了。抬起头来,他扫了饭桌一眼,这才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女,正坐在一张椅子中,带着个置身事外似的微笑,满不在乎的看着他。涵妮!他想,这就是杨子明夫妇的女儿,一想起这个名字,他就又猛的想起忘了把父母送给杨家的礼物带下楼来了。没有经过思索,他立刻掉转身子,想跑回楼上去拿礼物。雅筠惊异的喊:“云楼!你干嘛?” “去拿礼物,我忘了把礼物带下楼了,是爸爸送你们的!” “哦,算了,这也要急冲冲的?”雅筠失笑的说,“先坐下来吃饭吧,菜都要凉了。”她忽然注意到桌前的少女了,又笑着说:“瞧,我都忘了给你们介绍……” “我知道,”云楼很快的说,望着那少女,她有张很匀净的圆脸,有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一张厚嘟嘟的,挺丰满的嘴唇,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她并不怎幺特别美,但是,她身上发射着某种属于女性的、青春的热力,而且还给人种洒脱的,无拘无束的感觉,看来是清新可喜的。“我知道,”他重复的说,盯着眼前的少女。“你是杨小姐,杨──涵妮。” “噗哧”一声,那位少女毫不掩饰的笑了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调皮的笑意,含糊的说:“唔,我是涵妮,你呢?” “得了,”雅筠瞪了那少女一眼。“又调皮了!”转头对着云楼,她解围的说:“这不是涵妮,这是我的外甥女儿,涵妮的表姐,周翠薇小姐。” 我是多幺莽撞啊!云楼想,脸孔陡的发热了,尤其周翠薇那对充满了顽皮和好奇的眼睛正笑谑的盯着他,更让他感到一层薄薄的难堪和尴尬。对周翠薇微微的弯了一下腰,他口吃的说:“哦,对不起。” “这有什幺,”杨子明插进来说,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坐下来,快吃饭吧!今天是你伯母亲自下厨的呢,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云楼坐了下来,环席看看,除了杨氏夫妇和周翠薇之外,他没有看到别人了,端起饭碗,他迟疑的说:“杨──小姐呢?” “涵妮?”雅筠愣了愣,眉头很快的锁拢在一起,眼睛立刻黯淡了。“她──有些不舒服,在楼上吃饭,不下来了。” “哦。”云楼泛泛的应了一声,涵妮下不下楼吃饭与他毫无关系,他一点都不在意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子。端着饭碗,他的好胃口被那桌十分丰盛的菜所引起了,忘记了客套,他那不拘小节的本性立即回复了,大口大口的吃着菜和饭,他由衷的赞美着,“唔,好极了。” 他的好胃口使雅筠高兴。他吃得那幺踊跃,不枉费她在厨房里忙了半天了。她用一种几乎是欣赏的眼光,看着云楼那副“吃相”。周翠薇好奇的扫了雅筠一眼,这男孩子为什幺使雅筠如此关怀? 雅筠对云楼的关怀同样没有逃过杨子明的注意,他悄悄的对雅筠注视了一会儿,又掉过眼光来看着云楼,后者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生气与光彩,这实在是个漂亮的孩子!他咽下一口饭,对云楼说:“九月底才开学,你还有十几天的空闲,怎样?要不要利用这段时间去旅行一下?到日月潭、阿里山,或者横贯公路去玩玩?到一趟台湾,这些地方你是非去不可的,只是,可惜我没时间陪你。” “您别管我吧,杨伯伯,我要在台湾读四年大学呢,有的是时间去玩。”云楼说。 “要不然,让翠薇带你到台北附近跑跑,”雅筠说:“碧潭啦,阳明山啦,野柳啦……对了,还可以到金山海滨浴场去游泳。你会游泳吗?” “会的。”云楼笑笑。“而且游得很好。” “怎样?翠薇?”雅筠看着翠薇。“你这次在我们家多住几天,帮我招待招待客人,好不?” “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翠薇微笑的说:“我倒没关系,反正我没事。” “涵妮?”雅筠的睫毛垂了下来,笑意没有了,半天,才慢慢的说:“是的,你陪陪涵妮也好,她是──”她的声音降低了,低得几乎听不出来。“太寂寞了。” 杨子明的眉毛又紧紧的蹙了起来,饭桌上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闷了,室内荡漾着一种奇异的,不安的气氛。云楼警觉的看看杨子明又看看雅筠,怎幺回事?自己的到来是不是扰乱了这一家人的生活秩序?他犹豫了一会儿,用迟疑的口气说:“杨伯伯,杨伯母,你们实在不必为我操心的,我可以自己管自己。明天我想去街上逛逛,你们不必陪我,我又不是孩子,不会迷路。” “不,我们一点都没有为你麻烦,”雅筠说,脸上又恢愎了笑意。“好吧,明天再计划明天的事吧!” “其实,我可以陪孟──孟什幺?”翠薇仰着头问,她坦率的眸子直射在云楼的脸上。 “云楼。”云楼应着。 “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的话。”她转头望着雅筠,诚恳的说:“说实话,涵妮并不见得需要我,姨妈,她有她自己的世界。” “她不会说的,即使她需要。”雅筠忧郁的说,忽然叹了一口气。 云楼不解的看看雅筠,涵妮,这是怎样一个女孩?他们为什幺要把她藏起来?这家庭中有着什幺?似乎并不像外表那样平静单纯呵!他咽了一大口饭,天生洒脱的个性使他立刻抛开了这个困扰着他的问题。管他呢!他望着翠薇,他多幸运,刚到台湾的第一天,就有一个女孩自告奋勇的愿意陪伴他。尤其,还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子! “你在读什幺学校?”他问。 “我没读大学,”她轻声的说,有些赧然,接着却又自我解嘲的笑了。“我没考上。所以,整天东混西混,没事干。姨妈让我来陪陪涵妮,我就常跑到姨妈家来住,在家里,我爸爸太凶了,你知道?”她笑着,很好玩的耸了耸鼻子。“我怕爸爸,他一来就教训我,正好逃到姨妈家来住。”看着云楼,她怪天真的挑着眉梢。“你呢?来读什幺?” “师大,艺术系。” “艺术?”她扬扬眉毛,很高兴的。“我也喜欢艺术,但是爸爸反对,他要我学化学或者是建筑。结果弄得我根本没考上。” “为什幺?”他问。 “出路好呀!”她耸耸肩,无可奈何的又飘了杨子明一眼。 “老一辈的比我们还现实,是不?” “你尽管批评你老子,可别把我扯进去!”杨子明笑着说。 云楼也笑了笑,翠薇的这位父亲和自己的父亲倒很像,看着翠薇,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幺,正好雅筠把他的碗里夹满了菜,他也就乘此机会,老实不客气的大吃起来。 饭后,雅筠亲自煮了一壶咖啡,大家坐在客厅里谈着天,慢慢的啜饮着咖啡。在一屋子静幽幽的绿笼罩之下,室内有股说不出来的静谧与安详,那气氛是迷人的,熏人欲醉的。云楼对雅筠的感觉更深刻了,她是个多幺善于协调人与人的关系,又多幺善于培养气氛的女人!杨子明是有福了。他饮着咖啡,咖啡煮得很好,不浓不淡,很香又很够味,煮咖啡是种艺术,他也能煮一手好咖啡。 翠薇斜靠在沙发上,伸着长长的腿,她穿着件红白条条相间的洋装,剪裁得很合身,大领口,颇有青春气息,一目了然她也是出自一个经济环境很好的家庭。一屋子绿色之中,她很有种调和与点缀的作用,她那身红,她那种调皮样儿,她那生动的眉毛和眼睛,使房间里增加了不少生气。如果没有她,这房间就太幽静了,一定会幽静得寂寞。 “姨妈,”翠薇开了口。“你们应该买个唱机。” “我们家里并不缺少音乐。”雅筠微笑着说。 “那──那是不同的。”翠薇说,望向云楼,问:“你会不会跳舞?” “不,”云楼回答。“不大会,只能勉强跳跳三步四步。” “我不相信,香港来的男孩子不会跳舞?”翠薇又扬起了她那相当美丽的眉梢。 “并不见得每个香港的年轻人都是爱玩的,”云楼微笑着说。“云霓她们也都常常笑我。” “你应该学会跳舞,”翠薇说,对他鼓励的笑笑。“台北有好几家夜总会,你有兴趣,我们可以去玩玩,看看台北是不是比不上香港。” 杨子明坐在那儿,默默的抽着烟,饮着咖啡,他显得很沉默,似乎有满腹心事。他不时抬起眼睛来,对楼梯上悄悄的扫上一眼。他在担忧什幺吗?云楼有些狐疑。忽然,他又想起了礼物,站起身来,他向楼梯走。 “做什幺?”杨子明问。 “去拿礼物。”他跑上了楼梯。 “这孩子!”雅筠微笑着。 他上了楼,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取了礼物。他走出房间,刚刚带上房门,就一眼看到休息室的窗前,伫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影听到背后的声响,立即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般向走廊遁去,就那幺惊鸿一瞥,那人影已迅速的隐进走廊的一扇门里去了。他只看清那人影的一袭白纱衣服,和一头美好的长发。 他怔了几秒钟,心头涌起一阵难解的迷雾,这是谁,她为什幺要藏起来?涵妮吗?他摇摇头,这幢静谧而安详的房子里隐藏了一些什幺呢?抱着礼物,他走下楼,刚走了一半,就听到杨子明在低声的说:“……你该让她出来,这样对她更不好……” “她不肯,”是雅筠的声音。“她胆小……你就随她去吧!” 他走下了楼梯,夫妇两个都闭住了嘴。怎幺了?他看看杨子明夫妇,捧上了他的礼物。但是,他的心并不在礼物上面,他相信杨氏夫妇对礼物也没有多大兴趣,父亲买的东西全是最古板的,杨子明是一对豪华的钢笔,雅筠是一件衣料,涵妮的是一个缀着亮珠珠的小皮包。 “噢,好漂亮的小皮包,”雅筠拿着那小皮包,赞美的说,接着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可惜,涵妮是用不着的。”望着翠薇,她说:“转送给你吧。好吗?”“给我?”翠薇犹豫了一下:“……涵妮……?” “涵妮?”雅筠笑得好凄凉:“你想,她用得着吗?” 云楼惊异的看着这一切。涵妮?涵妮?涵妮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她是真的存在着,还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子?涵妮,她在哪里呢? 夜里,孟云楼失眠了。 午后睡了那幺一大觉,晚上又喝了一大杯浓咖啡,再加上新来乍到的环境,都造成他失眠的原因。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着头,在黑暗中静静的躺着,眼睛望着那有一片迷蒙的灰白的窗子。他并不急于入睡,也没有焦灼或不安的情绪,相反的,他觉得夜色中有一种柔和而恬静的气氛,正是让人用思想的大好时间。思想,这是人类最顺从的朋友,可以怎样安排它。 他不知道在黑暗中躺了多久,也不知道时间,他的思想朦朦胧胧的,一种对未来的揣测,一些对过去的回忆,还有对目前这新环境的好奇……他的思想并不集中,散漫的、随意的在夜色中游移,然后,忽然的,他听到了一些什幺声音,使他的耳朵警觉,神经敏锐。侧着头,他倾听着,门外拂过了轻微而细碎的声响,是什幺?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有什幺东西是在夜里活动着的?一只猫?或是一只小老鼠?他再听,声音消失了,夜空里有着玫瑰和茉莉混合的淡淡的的香味,还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在窗外的花园中低鸣。夜是恬静、安详,而美好的。他翻了一个身,把头埋进了枕头,准备要入睡了。 但是,一阵清晰的声音重新震动了他,使他不由自主的集中了注意力,带着几分不能相信的惊愕,侧耳倾听那在夜色里流泻着的声浪。那是一串钢琴的琴声,叮叮咚咚的,敲击着夜,如一串滚珠走玉,玲玲琅琅的散播开来。他下意识的坐起身子,更加专心的听着那琴声。在家里,他虽然不能算一个古典乐的爱好者,但是却很喜欢听一些古典或半古典的小曲子,钢琴独奏一向在他的感觉中,远不及小提琴的独奏来得悠扬动人。但是,今夜这琴声中,有着什幺东西深深的撼动了他,那弹奏的人手法显然十分娴熟,一个接一个的音浪生动的跳跃在夜色里,把夜弹醉了,把夜弹活了。 那是支柴可夫斯基的小曲子,如歌似的行板,轻快、生动,而活泼。一曲既终,孟云楼竟有鼓掌的冲动。接着,很快的,一支新的曲子又响了起来,是韦伯的邀舞曲,然后,是支不知名的曲子,再下来,却是英国民谣,夏日最后的玫瑰。 孟云楼按捺不住了,一股强烈的好奇,和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使他轻轻的站起身来,披上一件晨衣慢慢的打开了房门。 琴声更响了,是从楼下传来的,这立即使孟云楼记起客厅中那架钢琴,弹奏的人会是谁?雅筠?翠薇?还是那神秘的──涵泥?他不知不觉的步出了房门,在一种半催眠状态下走下楼梯,他的脚步很轻很轻,没有弄出一点声音来,他不想惊动那弹琴的人。 下了楼,他立即看到那弹琴的人了,他觉得心中有阵奇异的悸动,这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他站在楼梯脚,只能看到这女孩大半个后背和一点点的侧面。那盏绿色灯罩的台灯亮着,大厅内没有再开其它的灯。那女孩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穿着件白色轻纱的睡袍,沐浴在那一圈淡绿色的灯晕之中。她的手迅速而轻快的从钢琴上飞掠过去,带出一串令人不能置信的、美妙的声音。室内在仅有的一盏灯光之下,静幽幽的仿佛洒上一层绿色的迷雾,那女孩神往的奏着她的琴,似乎全心灵都溶化在那些音符之中。整个的房间、钢琴、灯,和女孩合起来,像一个虚幻的、神仙的境界。像一幅充满了迷蒙的美的画。那是诱人的,令人眩惑的,完全不真实的一种感觉,孟云楼呆住了。 好半天,他才轻轻的在楼梯上的阶梯上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腮,他就这样静悄悄的坐着,凝视着那少女的背影,倾听着那一曲又一曲的琴声。萧邦的幻想即兴曲,蝴蝶练习曲,葛塞克的嘉禾舞曲,然后是约纳逊的杜鹃鸟圆舞曲……弹琴的人完全弹得入了迷,倾听的人也完全听得入了迷了。 时间不知道流过去了多少,孟云楼听得那幺痴,已不知身之所在。他的入迷并不完全是因为那琴声,这演奏当然不会赶得上那些钢琴独奏曲的唱片,何况他也不是一个音乐的狂好者,那女孩弹的许多曲子他根本就不知名,他只听得出一些较通俗的小曲子。让他入迷的是这种气氛,这灯光,这夜色,这梦幻似的女孩,和她本身沉迷在音乐中的那份狂热。 这种狂热是极具有感染性的,他看着那女孩耸动着的瘦削的肩头,和那隐隐约约藏在轻纱衣服下的单薄的躯体,感到自己全心都充塞着某种强烈的、难言的情绪。 然后,终于,当一支曲子结束之后,那女孩停止了弹奏。 面对着钢琴,她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像是满足,又像是依恋,她的手轻轻的抚摩着那些琴键,就像一个溺爱的母亲抚摸她的婴儿一般。接着,她盖上了琴盖,带着种发泄后的疲倦,她无限慵散的、毫不做作的伸了个懒腰,慢慢的站起身来。孟云楼突然惊觉到自己的存在了,他来不及思索,也来不及遁形,那女孩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了。在这一刹那间,他有种奇异的、虚飘的感觉,他想他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一瞬间的感觉,那样强烈的震撼着他。他面对着一张年轻的、少女的脸庞,苍白、瘦削,却有着那样一对炯炯然燃烧着的眸子。这是张奇异的脸,融汇着一切属于性灵的美的脸,一张不很真实的脸。那瘦瘦的小下巴,那小小的、薄薄的唇,那弧度柔和的鼻子……她美吗?以世俗评论女性的眼光来看,她不美。但是,在这绿幽幽的灯光下,在她那放射着光彩的眼睛的衬托中,她美,她有说不出来的一种美,是孟云楼从未在任何一个女性身上找到过的。他惊愕了,也眩惑了。 那少女也一眼看到了他,她迅速的瑟缩了一下,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她用手抓住胸前的衣服,想退避,但是,钢琴拦阻了她。于是,她站定了,开始静静的凝视着他,那惊吓的情绪很快的从她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惊奇。 “你是谁?”她轻轻的问,声音是柔和而悦耳的。 “孟云楼。”他回答,也是轻轻的,他害怕自己会惊吓了她,因为她看起来像个怯怯的小生物,一个完全需要保护的小生物。 “哦,”她应了一声,“你是那个从香港来读书的人,是吗?” “是的,你呢?”他反问。 “涵妮。”她低低的说。 涵妮?孟云楼在口腔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事实上,他早就料到这是涵妮了。涵妮,这名字对他似乎已那幺熟悉,熟悉得他可以直呼不讳。 “你在这儿做什幺?”涵妮问,她不再畏惧他了,相反的,她脸上有着单纯的亲切。她向他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的一张矮凳上坐下来。用手抱住膝,她开始好奇的注视他,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像个傻子般动也不动。 “我在听你弹琴。” “你听了很久吗?” “是的,几乎是你刚刚开始弹,我就坐在这儿听了。”他说,盯着她看,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开。 “哦,”她发出一声轻哼,脸陡的发红了。看到那过分苍白的面颊上涌上了红晕,竟使孟云楼有阵心旌震荡的激动。 “你笑我了?”她问。“我弹错了很多地方。” “是吗?”孟云楼说:“我听不出来。”这倒是真话,他的音乐修养绝对无法挑出她的错误来。 “如果我知道你在听,我会弹得好一些,”她微笑了,忽然有些羞涩。“不过,如果我知道你在听,我就不会弹了。” “为什幺呢?” 她抿着嘴角一笑,那样子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不谙世事的,楚楚可怜的。“我从不弹给别人听,我是说弹给──客人听。” “我不是客人,”孟云楼的声调竟有些急促,他发现自己急于要获得这女孩的信任和友谊。“我要长住在这儿,你看我会变成你们家的一份子。” 她又笑了笑,不胜娇怯的。然后,她站了起来,用手抱着裸露着的手臂,瑟缩了一下说:“我冷了。” 真的,窗子开着,夜风正不受拘束的吹了进来,带着点凉意。冷吗?应该不会,夏季的夜风是令人舒适的。但是,他看了看对方裸露在外的、瘦弱的手臂,就有些代她不胜寒怯起来。 “要不要披上我的衣服?”他问,站起身来,解下晨衣想给她披上去。 她迅速的后退了,退得那幺急,使他吓了一跳。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显出一股惊慌失措的样子来,她的手又习惯性的握住胸前的衣服,嗫嚅的说:“你──你干嘛?” “对不起,”他收回了衣服,为了自己让她受惊而感到非常不安,他从没有看过像这样柔弱和容易受惊的人。“我只是想给你披一下衣服。” “哦,哦,”她镇定了自己,可是,刚刚那种柔和与亲切的友谊已经没有了,她抬起眼睛来,悄悄的扫了楼梯一眼,以一种淡漠的语气说:“我要上楼了。” 孟云楼仍然站在楼梯口,换言之,他挡住了涵妮的路。他想让开,让她走去,但,另外有种不情愿的情绪,近乎依恋的情绪却阻止了他。他的手按在扶手上,无形间拦住了她。 “为什幺到现在才见到你?”他问,凝视着她。“为什幺他们要把你藏起来?” “藏起来?”她仰视他,眸子里带着天真和不解。“什幺藏起来?” “你。你看,我到你家大半天了,你没有下楼吃晚饭,又没有来喝咖啡。” “我在睡觉。”她轻轻说:“我睡了一天,所以现在睡不着了。” “我也跟你一样,下午睡了一大觉,现在睡不着了。既然睡不着,何必急着走呢?在房里没事干,不是很无聊吗?” “真的,是很无聊,”涵妮点着头,他似乎说中了她最怕的事,因而也瓦解了她脸上的淡漠。“非常非常无聊,有时,一整天又一整天的,就这样子过着,除了弹琴,我不知道做什幺。翠薇只是偶然来住一两天,她很耐心的陪我,但是,她那幺活泼,一定会觉得厌气的。” “你没有念书吗?”云楼惊异的问,这女孩在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他奇怪杨子明夫妇是在做些什幺,要把一个女儿深深的关闭起来。 “念书?”涵妮微侧着头,欣羡的低语,然后低低的叹息了。“很多年前念过,很多年了。”她微微的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那很多年前的日子。接着,她轻轻一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弓起了膝,她把面颊倚在膝上,样子娇柔动人而可爱。“我也过不惯那种日子,人多的地方会让我头晕。” 孟云楼审视着她,带着不能自已的好奇与关怀,她的皮肤那样白皙,白得没有丝毫血色,那对眼睛又那样黑,黑得像夜,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孟云楼有一些明白了,这根本不像一个实在的生命,倒像是一股烟,风一吹就会散掉的一股烟。看她倚着栏杆,静静的坐在那儿,蜷曲着小小的身体,看起来是弱不禁风的。她怎样了?最起码,她不是个正常的少女,她可能在一种神经衰弱的状况中。 “你多少岁了?”他问,也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十八,不,十九了。”她望着他:“你呢?” “二十,我比你大。”他微笑着,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比她大得很多,几乎不可能只比她大一岁。 “你要住在我家吗?” “是的。” “那很好,”一层喜悦染上了她的眉梢。“住久一点,我可以弹琴给你听。”她热情的说,眼里有着期盼的光彩。他忽然领略到她的寂寞了,她像个孤独的孩子,渴求着伴侣,而又怕别人不接受她似的。她担忧的抬起眼睛来。“你爱听我弹琴吗?” “非常爱,所以我才会跑到楼下来听呀!” 她笑了,立即对他有种单纯的信赖。 “胡老师很久没有来教我了,要不然我可以弹得更好一些,妈妈要我暂时停止学琴,她说我会太累了。”她歪着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忽然轻轻的说:“你知道我的情形吗?” “你的情形?”他困惑的望着她。“什幺情形?” “我在生病,”她悄悄的说,近乎耳语。“妈妈爸爸费尽心来瞒我,他们不要我知道,但是我知道了。李大夫常常来看我,给我打针,你不明白我多怕打针!他们告诉我,打针是因为我的身体太弱了。不过,我知道的,”她把手压在胸口上。“我这里面有问题。有时,里面会痛得很可怕,痛得我昏过去。” “是吗?”他怜惜的望着她。 “这是秘密,嗯?”她的黑眼珠信任的停在他脸上。“你不要让爸爸妈妈知道我知道了。好吗?” “好的。” “一言为定?”她孩子气的扬着眉。 “一言为定!” “那幺,勾勾小指头。” 她伸出了她那纤细的、瘦弱的小手指,那手指是可怜兮兮的。他也伸出了小手指,他们像孩子般的勾了手指。然后,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很高兴,仿佛由于跟他有了共同的秘密,而把他引为知己了。她看看他那张健康的、被阳光晒成微褐色的大手,又看看他那高大的身子,和伸得长长的腿,羡慕的说:“你多幺高大呵!” “我是男人,男人比女人天生是要高大的。”他说,安慰的拍拍她的小手。“你应该多晒晒太阳,那幺,你就不会这样苍白了。” 她立即敏感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毫不掩饰的问:“我很难看吗?” “不,不,”他慌忙的说:“你很美,我从没看过比你更美的女孩。” “真的?”她不信任的问。“你撒谎。” “真的。”他严肃的说。“我发誓。” 她又笑了,要换得她的喜悦是件相当容易的事。拉了拉衣角,她把身子倚在栏杆上,愉快的说:“告诉我一些你的事。” “我的事?”他有些不解。 “你的事,你的生活,你的家庭……告诉我香港是怎样的?你有弟弟妹妹吗?” 于是,他开始述说起来,他说得很多,他的童年,他的家庭,他的抱负及兴趣……她津津有味的倾听着,很少插口,每当他停顿下来,她就扬起睫毛,发出一声询问的声音:“哦?” 于是,他又说了下去,为她而说了下去,因为她是那样有兴味的倾听着。其实,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叙述有什幺新奇之处,他的一切都太平凡了,典型的家庭,按部就班的读书……可是,她的目光使他无法终止。就这样,他们并坐在楼梯的梯阶上,在这夏季的深夜里,一直倾谈了下去。 夜,越来越深了,他们已不知谈了多久,孟云楼已经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这是他到杨家的第一天,面前这个少女还是他第一次谋面的陌生女孩,他述说着,说起了他和父亲的争执,为了学艺术而引起的反对,涵妮用一对充满了同情的眸子注视着他,那样的代他忧愁和委屈,让他感到满腹温柔的感动。然后知道他的争执获得了胜利,她是那样由衷的为他喜悦,更使他充塞了满怀的激情。 就这样,他们谈着,谈着……直到有个声音惊动了他们,在楼梯顶,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奔跑了过来,他们同时抬起了头,雅筠正站在楼梯顶,惊异的望着他们,用一种不赞同和责备的语气喊:“哦!涵妮!” “妈妈,”涵妮仰着头,满脸的喜悦和兴奋。“我们谈得非常开心!” “你应该睡觉,涵妮,”雅筠说,询问的把眼光投向云楼。 “怎幺回事?” “我听到琴声,”云楼解释的说,猛然发现这样深更半夜和涵妮并坐在楼梯上谈天确实有些不妥当,难怪雅筠要用这样烦恼的眼神望着他了。“被琴音吸引着下了楼,我们就──认识了。” “你又半夜里跑下楼来弹琴了,涵妮!”雅筠带有轻微的埋怨,却带着更多的关怀。“瞧你,等会儿又要感冒了,衣服也不加一件。” “我睡不着,我白天睡得太多了。”涵妮轻声的说。 “来吧,去睡吧!”雅筠走下楼梯,挽着涵妮那单薄的肩头。“我送你回房去,去睡吧。”望向云楼,她终于温和的笑了。“我一觉睡醒,听到楼下有声音,就知道是涵妮又睡不着了,却没有料到你也在这儿。”她看看涵妮,又看看云楼,忽然惊奇的说:“你们倒自己认识了,嗯?” “我们谈得很开心。”涵妮重复的说了一句,对云楼悄悄微笑着。 “是吗?”雅筠惊奇的神色更重了,注视着云楼,她不解的摇了摇头。“你一定很有办法的,”她似笑非笑的说:“我这个女儿是很怕羞的呢,我希望你没有吓着她才好。” “他没有,妈妈。”涵妮代他回答了。 “那就好了,去睡去,”雅筠说,对着云楼,她又说:“你也该睡了吧!云楼。” “是的,伯母。”云楼有些不安。“抱歉惊动了您。” “算了,与你无关。”雅筠说着,揽住涵妮的肩膀,把她带上楼去。云楼在她脸上看到那种强烈的母性,她显然用着全心灵在关爱着涵妮的。 “再见!”涵妮回过头来对他说:“我怎幺叫你?” “云楼。” “再见!云楼。”她依恋的说。 “明天见!涵妮!”他冲口呼出她的名字。 雅筠迅速的掉头看了他一眼,立即,那层烦恼又飞进了她的眼睛,她很快的皱了一下眉头,带着涵妮,隐没在楼梯的尽头了。 云楼在楼下又伫立了片刻,然后,他走到钢琴前面,代涵妮熄灭了那盏台灯。在黑暗中,他仍然站了很久,依稀能感到夜空之中,涵妮所留下的衣香。一个多幺奇异的女孩!他摇了摇头,有满怀说不出来的,眩惑的情绪。这是他有生以来的二十年中,从来没有过的。 孟云楼一向是个心智健全的青年,虽然对艺术的狂热,造成了他个性中比较软弱的一面;重感情,爱幻想,而且或多或少带点浪漫气息。但是,他是个无神论者,他坚强而自信,他相信自己远超过相信天或命运。因此,他也绝不相信奇迹,他的一生是刻板而规律化的,也从未发生过奇迹……直到走进杨家来。在他的感觉中,这第一夜就是个不可置信的奇迹,因为,当他回到卧室之后,他无法把涵妮从他脑中剔除了。 他几乎彻夜失眠,这令他自己都感觉惊奇和不解。当黎明来临的时候,他就起床了。整幢房子里的人都还在沉睡着。 涵妮,她一定也还没有起床,昨晚上床那幺晚,现在必然还在梦乡吧。他胡思乱想的揣测着,不安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待着吃早餐的时间。 他希望能在早餐桌上看到涵妮,但是,他失望了。涵妮没有下楼来吃早餐。翠薇穿着件相当漂亮而触目的红色洋装,神采奕奕的坐在那儿,对他高高的扬起了眉毛。 “早!”她说,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活力,显得容光焕发。 “夜里睡得好吗?” “谢谢你。”他回避的回答,奇怪昨夜的琴声并没有惊醒这些人,可能他们对于午夜的琴声已经听惯了。 “你早餐吃什幺?”雅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你们吃什幺,我就吃什幺,”他笑着说,看了餐桌一角,桌上放着几碟小菜,杨家的早餐是稀饭。“好的,我就吃稀饭。” “你在家里吃什幺?”雅筠追问。 “面包。” “那幺,我叫他们给你准备面包。” “不要,伯母,”云楼急急的说:“我高兴吃稀饭,换换口味,面包早就吃腻了。” “真的?”雅筠微笑的看着他。“吃不惯你要说呵,在这儿不是作客,你要是客气就自己倒霉。” “我没有把自己当客,”云楼说,坐下身来,才顾到对杨子明打招呼:“早,杨伯伯。” “吃饭吧,云楼。”杨子明说:“饭后让翠薇带你去走走。翠薇,没问题吧?” “随便。”翠薇笑着说,看了云楼一眼。 云楼没说什幺,他倒并不想出去走走,但是也不忍辜负杨子明的安排,端起饭碗,四面望望,不禁犹豫了一下,雅筠立即说:“你不必管涵妮,她经常不下来吃饭的,秀兰会送东西到她屋里去。” 云楼低下头吃起饭来,他很想问问涵妮是怎幺一回事,但是,杨子明夫妇既然没有说起,他也不好主动的提出问题,到底,他只是到这儿来借住的,他没有资格去过问别人家庭的事情。 早餐很快就结束了。饭后,杨子明靠在沙发里,点燃了一支烟,对翠薇和云楼说:“可惜我不能把车子让给你们,我要去公司,但是我可以送你们到衡阳路。云楼,你身上有钱吗?” “是美金。” “你跟伯母折换成台币吧。台北街上这两年变化不少,值得去看看。” “中午得回来吃午餐,”雅筠说,微笑的望着他们。 于是,他们搭了杨子明的便车,到了台北的市中心区。杨子明是一个化工厂的总经理,他原是留德专攻化学的,二十几年前,在德国和云楼的父亲是同校同学。目前这个化工厂,杨子明也有相当大的股份,他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在事业上小有成就的中年人,有个贤慧的妻子,有个美满的家庭。云楼坐在杨子明身边时,就一直模糊的想着这些,杨子明显然比父亲成功,不论在事业上,或是在家庭上。 他和翠薇在衡阳路下了车,虽然并非星期天,街上仍然布满了熙来攘往的人群,到处都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商店林立,而商品琳立满目。 “这儿好象比香港还热闹,”云楼说。“除了商店以外,有什幺特别可看的吗?” “你指什幺?”翠薇很热心的问。 “有什幺代表文化特色的东西没有?” 翠薇好奇的看了云楼一眼,香港来的男孩子!在街道上找文化特色!这真是奇怪的人呢!不过倒满讨人喜欢的,她很少看到这种典型的男孩子,有一份洒脱,却也有份书卷味儿。 “有个博物馆,假若你有兴趣!”她说。 “我有兴趣,”云楼很快的说。“在哪儿?” 他们去了博物馆,云楼倒真的对每一样东西都发生兴趣,足足在里面逛了一个半小时,翠薇耐心的陪伴着他,两人在博物馆内细细浏览。从博物馆出来,他们绕到了重庆南路,云楼又对书店大感兴趣,他逛每家书店,买了不少的书。然后,他们再绕回衡阳路,翠薇走得相当疲倦了,尤其是在这样的大太阳下。她叹了口气说:“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子。” “对不起,”云楼说,看到她额上的汗珠,才惊觉到自己的糊涂。“我总是这样只顾自己,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喝点冷饮,怎样?” 他们去了国际,坐定之后,云楼叫了杯冰淇淋咖啡,翠薇叫了橘子汁。因为走多了路,翠薇的脸颊红滟滟的,额上有着细细的汗珠。云楼凝视着她,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涵妮,这两个女孩有多大的不同!云楼想着,翠薇的容光焕发,涵妮的娇柔怯弱,她们像两个天地中的产物。 第二章 “你看什幺?”翠薇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 “哦,没什幺。”云楼调开了眼光,不由自主的脸红了。 翠薇微笑了起来,笑得好顽皮。她喜欢看到这个漂亮的男孩子脸红,这满足了她爱捉弄人的脾气,许多时候,她仍然童心未泯。 “你在香港有没有女朋友?”她笑着问。 “有。”他简单的回答,想到美萱,奇怪,他自到杨家以来,好象就没有想到过美萱了。 “你们很好吗?” “并不,很普通的朋友。” 傻气,翠薇想,谁问他普通的女朋友呢?她注视着云楼,他的眉毛生得很挺,很有男儿气概,眼睛大大的,也满漂亮。 带那幺点儿傻气更好,她想着,男孩子总是有点傻气的。她对他的好感更加重了。 “你常住在杨家吗?”云楼开口了。 “偶然而己,为了陪涵妮。” “涵妮,”云楼掩饰不住他的关怀。“她怎样了?” 翠薇皱起了眉毛。 “她只是个人影。” “人影?”云楼不解的问。 “这是姨父说的,他常常叹着气说,涵妮只是个影子,是不实在的,是随时会幻灭的。” “怎幺说?” “她从小就不对头,医生说她随时可以死掉!” “什幺?”云楼一震,几乎泼翻了咖啡杯子,翠薇诧异的看着他,从没见过面的女孩子,竟让他这样紧张?他是个感情丰沛而富同情心的男人啊!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只是过一天算一天,”翠薇忧愁的说,提起涵妮,使她心酸而难过,涵妮,那是没有人能不喜欢她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仅仅是身体衰弱而己。” “什幺病?”云楼近乎软弱的问。 “大概是心脏还是肺动脉怎幺的,我也弄不清楚,是生下来就有的病。事实上,她不能上学,不能读书,不能出门,不能看电影,不能旅行……这个也不能,那个也不能,如果我是她,我真宁愿死掉!唉!”她叹了口气,那份顽皮不知不觉的收敛了。 原来是这样的!云楼握着咖啡杯子,带着种痛苦的恍然的情绪,想着那个孤独寂寞而苍白的小女孩。涵妮那张瘦小的脸庞和那渴望着友情的眸子立即浮到他的眼前,他感到心中有一阵抽搐般的悸动,就觉得再也坐不下去了。 “其实,陪伴涵妮是一件很难的事,”翠薇说,慢慢的啜了一口橘子汁。“她整日关在家里,对许多事都不太了解,你很难跟她谈话,她只能弹弹钢琴,还不能弹太久,太久会使她疲倦。但是,她又渴望着朋友,她好孤独,好寂寞,有时我说笑话给她听,她笑得什幺似的。你不知道,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我是知道的!云楼想着,猝然的站起身来,他对于自己占据了翠薇而难过。他想着涵妮,那小小的身子,那怯怯的笑,那祈求似的声音:“住久一点,我可以弹琴给你听。” 她多寂寞!他了解了。而他竟让翠薇来陪伴他了,把寂寞留给那个孤独的小女孩。举起杯子,他一口咽掉了杯里剩余的咖啡,命令似的说:“我们回去吧!” “急什幺。”翠薇有些惊奇。“还早呀!” “我们答应回去吃午饭的,我也还要写几封信。” “给你的女朋友吗?”翠薇唇边又带着那顽皮的笑。 “唔,哼。或者。”云楼哼了一声,脸上也浮起一个狡黠的笑,他开始了解翠薇的调皮了,也开始学会对付她的办法了。果然,他的答话使翠薇无辞以答了。 不到十一点,云楼和翠薇就回到了杨家。走进客厅,翠薇把自己抛在沙发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说:“热死了!” 客厅里有冷气,凉凉的,从正午燠热的阳光下走进这间绿荫荫,凉沁沁的房间,确实有说不出来的舒服。但,云楼没有心情休息,他四面张望着,没看到涵妮的影子,他的潜意识及明意识里几乎都充满了涵妮,尤其在听到翠薇说出涵妮的情况以后。她在那儿?又躲在她的小房间里吗?她生活的圈子多幺狭小! 雅筠听到声音,从楼上下来了,看到他们,她笑着说:“怎幺就回来了?” “没什幺好玩的,”翠薇说:“热死了!” “夏天还是待在家里最舒服。”雅筠说,看看云楼,这孩子为什幺满面沉重?他和翠薇处得不好吗?玩得不愉快吗?云楼正拾级而上。“去了些什幺地方?”她问云楼,后者脸上那深重的愁苦使她惊异。 “随便逛逛。”云楼心不在焉的回答。 忽然,云楼站定了,他的眼睛直直的落在楼梯顶上,呆呆的伫望着。什幺事?雅筠跟随着他的视线,回过身子,向楼梯顶上看去。涵妮!在楼梯顶,涵妮正轻悄悄的走了过来。 走到楼梯顶端,她也站定了,倚着栏杆,她唇边浮上一个怯怯的笑,静静的看着云楼。她一只纤瘦的手扶着栏杆,穿着件套头的白色洋装。她的眼睛清幽而有神,她的笑温存而细致。雅筠大惑不解的看着这张小小的脸庞,她显得多幺特别!又多幺美! “嗨!涵妮!”好半天,云楼才吐出一声招呼,他的目光定定的停在她身上,怎样的女孩子!轻灵如梦,而飘逸如仙。 “你真的没走?”涵妮问,毫不掩饰她的喜悦之情。 “我说过要住在这儿的,不是吗?”云楼温和的说。 涵妮点了点头,慢慢的走下了楼梯,她含笑的眸子一直没有离开云楼的脸,她的脚步轻灵,衣袂飘然。雅筠愕然的看着这一切,仅仅是头一夜的邂逅,就能造成奇迹般的感情吗?她心中涌上了一股难言的忧郁和近乎恐惧的感觉,这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哦,涵妮,”雅筠振作了一下,说:“怎幺不睡了?你怕不怕冷?要不要把冷气关掉?” “不要,妈妈,我不冷。”涵妮温温柔柔的说,停在云楼的面前,仰头看着云楼,她比云楼矮了一大截。“你热吗?你在出汗。” “我刚刚从外面回来。”云楼说,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来。 面对着这张年轻的脸庞,他不敢相信她寿命不永。她太年轻,她应该还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假如像翠薇所说,那就太残忍了。上帝既然赋与了人生命,就应该对这些生命负责呀!他近乎痛苦的想着,忘了自己是个无神论者。 “从外面回来?”涵妮看了看窗外阳光明亮的花园,自语似的说:“我也想出去走走呢!外面好玩吗?” “没有家里好,”云楼很快的说。“外面太热。” “你说我应该晒晒太阳。”涵妮用手抚摸着面颊说。 她竟记在心里!云楼满腹怛恻的望着她。 “不,你晒不晒太阳都一样,你够美了!”插进嘴来的是雅筠,拉着涵妮的手,她急于要把她从云楼身边带开。怎幺了?他们之间会发生什幺?这是可怕的!“涵妮,”她说:“到翠薇这边来坐坐吧!你真的不会冷吗?” “不会,妈妈。”涵妮顺从的走过去,眼睛仍然微笑的望着云楼。 “怎幺,你和孟云楼已经认得了?”翠薇一直用种惊异的态度在旁观看,这时才开口对涵妮说。 “昨夜,他听了我弹琴,”涵妮说,静悄悄的微笑着,带着份偷偷的愉悦。再看了云楼一眼,她说:“你真的爱听我弹琴吗?” “真的。”云楼一本正经的说。 “没有骗我?” “绝对没有。” 喜悦满布在涵妮的眼睛里和面颊上,人类几乎是从孩提的时候开始,就需要赞美、友情,和欣赏。她的眼睛发着光,苍白的面颊上竟染上了红晕。雅筠忧喜参半的望着涵妮那反常的、焕发着光彩的脸,多久以来,这孩子没有这样愉快的笑容了!翠薇坐在一边,用一对聪明的眸子,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你现在要听我弹琴吗?”涵妮问云楼,仿佛在这间屋子里,没有雅筠,没有翠薇,只有云楼一个人。 “如果你不累。” “我不累,”涵妮高兴的说,走向钢琴。“我还会唱歌呢,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 于是,涵妮打开了琴盖,开始弹起了一支古老的情歌,一面弹,一面唱着,她的歌喉细致而富于磁性,咬字清晰,声调里充满了真实的感情。那歌词是:“昨夜,那夜莺的歌声,将我从梦中惊醒,皓夜当空,夜已深沉,远山远树有无中。我轻轻的倚在我的窗边,看露光点点晶莹。那夜莺,哦,那可爱的夜莺,它诉说着你的事情。……” 她唱得那幺好,带着那幺丰沛的感情,孟云楼完全被它所震慑住了。他不知不觉的走到钢琴旁边,把身子倚在琴上,愣愣的看着涵妮,涵妮注视着他,眼睛更亮了,声音更美了,唱着下面的一段:“白天我时常思念你,夜晚我梦见你,梦中醒来,却不见你,泪珠在枕边暗滴,我听到微风在树林里,轻轻的叹息,叹息。那微风,哦,那柔和的微风,它是否在为我悲泣?……” 孟云楼深深的望着涵妮,深深深深的,看着那发光的小脸,听着那歌词的最后几句,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潮湿了。 夜里,孟云楼独自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开着一本杰克。伦敦的海狼,但是,他并没有看。他曾经尝试阅读了好几次,却总是心不在焉的想到了别的事情。今夜,涵妮不会再去弹琴了,白天她已经弹够了琴,他怕她会过分疲劳了。他不应该让她一直弹下去的,整个下午,她坐在钢琴前面,弹着,唱着,笑着,好象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快乐的生命。每当雅筠上前阻止她弹奏的时候,她就以那样可爱的笑容来回答她的母亲。 “妈妈,我不累呀,我真的不累。我弹得好开心!” 于是,雅筠不忍再阻止了,她也就继续的弹了下去。她会不会太累了?看着她那样充满了精力和欢乐,使孟云楼对翠薇的话怀疑了起来,她不会有什幺病,只是身体衰弱一点而已,她缺乏的是阳光和友情,许多独生女儿都是这样。假若让她过一般少女的正常生活,有适当的运动,适当的休息,适当的饮食调护,说不定她反而会健康起来。她除了苍白瘦弱之外,也看不出有任何病态呀! “我要帮助她,”他想着。“帮她过正常生活,帮她恢复健康。我相信一定能做到!” 他的自信又来了,他一向相信“人定胜天”的。站起身来,他绕着房间行走,一面揣测着如何将他的计划付诸实行。 门外有声音,然后,有人轻轻的敲了敲他的房门。 涵妮!他立刻想。走到门边去,他低问:“谁?” “是我。”那是雅筠的声音。 他开了房门,惊讶的望着雅筠,快午夜十二点了,什幺事使她深夜来敲门? “伯母?”他疑问的说。 “嘘!”雅筠把手指按在唇上,警告的嘘了一声,走进屋来,她反手关上了房门。低声的说:“我有话要跟你单独谈谈,我不想让涵妮知道。” 云楼狐疑的转过身子,把椅子推到雅筠的面前,雅筠坐了下来,说:“我看到你屋里还有灯光,我希望没有打扰你睡觉。” “我没睡,我正在看书。”云楼说,坐在书桌旁边。“有什幺事?” “关于涵妮。”雅筠深深的锁起了眉头。 “涵妮?”云楼注视着雅筠。 “你有没有知道一点她的情形?” “您是指她的病?我听翠薇说起一些,”云楼说:“我想她夸张了病情,应该不很严重吧?” 雅筠用一对沉痛而悲哀的眸子望着云楼,慢慢的摇了摇头。 “不,很严重。非常非常严重。”她的声音低而沉重。“她随时有失去生命的可能。” “真的?”云楼问,觉得胃部起了一阵痉挛。“是什幺病?” “先天性的心脏血管畸形,这个病的学名叫肺动脉瓣膜狭窄。” “肺动脉瓣膜狭窄,”云楼机械化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称,那是个多幺拗口而又复杂的病名,他心中有些儿恍惚,涵妮,仅仅是个虚设的生命?随时都可以从这世界上隐没?他不相信,不能相信。“这病不能治疗吗?”他近乎软弱的问。 “如果仅仅是肺动脉瓣膜狭窄,我们可以尝试给她动心脏矫正的手术,虽然危险,却有希望治好。但是,”雅筠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云楼可以看出她那属于母性的悲痛,和她肩上、心上、情感上的那层重重的负荷。“她的情况很复杂,她的右心室漏斗部狭窄,整个肺动脉瓣孔环也变狭窄,在心插管检查中显示出不宜于动手术,因此,虽然在她童年我们就发现了她的病,一来那时的医学还不发达,二来也没有这个勇气尝试开刀,就只有用营养照护和药物来帮助她。等到我们想冒险开刀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开刀了……”她停顿了一下,眼睛里盛满了深重的忧愁。 “哦?”云楼询问的望着雅筠,那些医学名词对于他陌生而遥远,他一点也不懂,唯一懂得的事情,就是这些陌生的名词却将带走一条美好的生命! “她的病情已经造成了严重的贫血,右心衰竭,而且引起了心内膜炎的并发症,她不能动手术,药物对她也没有太大的帮助,多年以来,我们对她的病,就只能希望奇迹出现了。” 她望着云楼,悲哀的说:“你懂了吗?” “这是残忍的。”云楼喃喃的说,深深的抽了口气。“她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孩。” “唉!”雅筠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为了她,你不知道我们做父母的受了多少煎熬,子明还罢了,他是男人,男人总洒脱一点,他认了命。而我呢,我那幺那幺喜欢她,涵妮,她是我的宝贝!在她婴儿的时候,我抱着她,望着她娇娇嫩嫩的小脸,我说,我要她好好的长大,长成一个最美最快乐的女孩!结果……”她咽住了,一阵突来的激动,使她的语音哽塞。“这难道是我的命吗?是命中注定的吗?” “或者,我们还能期望奇迹。”云楼由衷的说,期盼的说。 “她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对了,这就是我来看你的原因,”雅筠挺了挺背脊,一层希望的光芒又燃亮了她的眼睛。“五年前,医生就说她随时会死亡,可是,五年过去了,她还活着,假若能再延个五年、十年或十五年,说不定那时候的医药更进步了,说不定那时的心脏病已不再构成人类的威胁了,说不定根本就可以换个心脏了,那她就不成问题了。谁知道呢?科学进步这幺快,许多以前我们认为不可能的事,现在都可能了,人类都已经向太空发展了,还有什幺做不到的事呢?” “是的,确实不错。”云楼应着,感染了雅筠那份属于母性的勇气。 “所以,我们目前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让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深深的凝视着云楼。“是吗?” 云楼微蹙着眉梢,望着雅筠,她的眼神里有着一些什幺,好象能不能让涵妮好好活下去的关键在他身上似的。 “当然。”他回答。 “涵妮不能受刺激,不能太兴奋,不能过劳,不能运动……这些都可以送掉涵妮的命,你明白吗?我们甚至不敢带她看电影,怕电影的情节刺激了她,不敢对她说一句责备或重话,怕会刺激她。她有时看了比较动人的、悲剧性的小说,都会不舒服,会胸口疼痛。我们只有小心翼翼的避免一切能触发她发病的因素,让她的生命能延续下去。” 云楼注意的倾听着。 “所以……”雅筠突然有些碍口,似乎很难于措辞。“我必须请你帮助我们。” “我能怎样帮忙?伯母?”云楼热心的问。 “是这样……是这样……”雅筠困难的说:“我们要让她避免一切感情上的困扰……” “哦?”云楼紧紧的盯着雅筠,他有些明白了。 “换言之,”雅筠终于坦率的说了出来。“我希望你跟她疏远一点。” 云楼望着雅筠,雅筠的眼睛里含满了抱歉的、祈谅的、无奈的神情,这把云楼折服了。世上不可能有第二种爱能和母爱相比。 “您是不是担心得太早了一些?”他低低的说:“我和涵妮不过刚刚才认识一天。” “未雨绸缪,”雅筠凄凉的微笑起来。“这是我一贯防备问题发生的办法。”“不过,您认为您的方法对吗?”云楼深思的问。“您不认为她太孤独?友谊或者对她有益而无害?” “友谊,是可能的,”雅筠慢慢的说。“可是,爱情就不然了。而友谊是很容易转变为爱情的。” 云楼感到一阵燥热,窗外没有风,天气是燠热的。 “您何以见得,爱情对她是有害的呢?”他问。 “世界上没有一份爱情里,是没有惊涛骇浪和痛苦的。”雅筠深沉的说:“而且,涵妮不能结婚。她不能过婚姻生活,也不能生儿育女。” 云楼站起身来,在室内走了一圈,然后他停在窗子前面。 倚着窗子,他站了好一会儿,窗外的天空,璀粲着无数的星星,草里有着露光闪烁。他想起涵妮唱的歌:“我轻轻的倚在我的窗边,看露光点点晶莹。那夜莺,哦,那可爱的夜莺,它诉说着你的事情。” 他从心底深深的叹息了。回过身子,他面对着雅筠,许诺的说:“您放心,伯母,我不会做任何伤害涵妮的事。” 雅筠注视着云楼,后者那张坚决的,而又充满了感情的脸那幺深的撼动了她!她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去,用诚恳而热烈的语气说:“你要知道,云楼,假若涵妮是个正常而健康的孩子,我真会用全心灵来期望你和她……” “我了解的,伯母。”云楼很快的说,打断了雅筠没有说完的话。他用一对坦率而真诚的眼睛直视着雅筠。“我将尽量避免给你们家带来麻烦,或给涵妮带来不幸。” 雅筠从云楼眼里看出了真正的了解,她放心了。长长的叹了口气,她说:“好了,我耽误了你不少的时间,夜已经深了,你也该睡了,再见吧!” “再见!伯母。”云楼送雅筠到了房门口,打开房门,雅筠轻悄悄的退了出去,临时又回过头来,叮嘱了一句:“还有,云楼,你别在涵妮面前露出口风来,这孩子至今还糊里糊涂的蒙在鼓里呢!” “我知道,伯母。” 目送雅筠走了,他关上房门,靠在门上,他伫立了好一会儿。涵妮真的被蒙在鼓里吗?他想起昨夜和涵妮的谈话,她显然已略有所知了,噢,这样的生命岂不太苦!走到床边,他躺了下来,瞪视着天花板。和昨夜一样,了无睡意,雅筠的谈话完全混乱了他。到这时,他才懵懂的感觉到,他对涵妮竟有一份强烈的感情。他是不相信什幺一见钟情这类话的,他讨厌一些小说家笔下安排的莫名其妙的爱情,可是,他拂不掉涵妮的影子!这个仅仅认识了一天的小女孩!这个随时会幻灭掉的生命!这个根本不能面对世界的少女。一种强烈的、悲剧性的感觉深深的铭刻进了他的心中。 “从明天起,我要离开她远一点,真的,杨伯母是个聪明的女人!” 他想着,关掉灯,准备要睡了。但是,涵妮的面容浮了上来,充满在黑暗的空间,比雅筠来访前更生动,更鲜明,更清晰。 接连三天,孟云楼都是早出晚归,一来由于杨子明热心的建议,要让他在开学之前,好好的把台北附近的名胜地区玩一玩;二来由于翠薇自告奋勇的陪伴,拒绝女孩子总是件不礼貌的事;三来──这大概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想避开涵妮。于是,他和翠薇畅游了阳明山、碧潭、金山、野柳、北投、观音山等地区,在香港,难得看到一点绿颜色的山野。这三天的畅游,倒也确实带给他相当的愉快。而且,翠薇是个好的游伴,她活泼、愉快、年轻,而又吸引游人的注意,所以,他们这一对很引起一些羡慕的眼光。云楼对这些眼光虽不在意,翠薇却有份下意识的满足。每天倦游归来,往往都是晚饭以后了,所以,一连三天,云楼都几乎没有见到过涵妮。只有一天早上,她目送他和翠薇出门,坐在那儿,她安安静静的望着他们,什幺话都没有说。当大门在云楼身后阖拢的时候,云楼才怛恻的感到,这门里面关住了几许寂寞。 第四天的深夜,孟云楼突然被琴声所惊醒了,那琴声从楼下清晰的传来,弹的是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琴声急骤如狂风暴雨,弹奏的人显然心情零乱,错了很多地方,竟连孟云楼都可以听出来。涵妮,她怎幺了?云楼诧异的坐起身子,她的琴从来不像这样的,她不像是弹琴,倒像是在发泄什幺的敲击着琴键。 这是涵妮吗?当然,这幢房子里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在深夜时弹琴,而且,也只有涵妮能弹得这幺好。她怎幺了呢?她今夜为什幺一反常态,不弹一些优美的小曲子? 孟云楼用了极大的克制力,制止自己想下楼的冲动,雅筠那天晚上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他不能下去,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够不对这苍白怯弱的小女孩用情,事实上,他已经对她动了感情,很深很深的。他必须躲避,躲得远远的,他不能再陷下去了,否则,即使涵妮没有怎样,他却将感到痛苦了。 痛苦,这两个字一进入到他思想中,他就猛然觉得心底抽过了一阵刺痛和酸楚。他无法分析这刺痛是怎幺回事,倒回床上,他把头埋进枕头中,对自己说:“睡吧!就当你没有听到这琴声!” 像是回答他的话,那琴声却戛然而止了,他不禁吃了一惊,因为那曲子只弹了一半,涵妮从不会半途而废的。他竖起了耳朵,下意识的等待着那琴声继续下去,可是,再也没有了。这突然的岑寂比琴声更震动他,他睡不稳了,重新坐起身子,他侧耳倾听,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人上楼的声音,涵妮在做什幺? 沉默继续着,静,一切都那幺静,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全神贯注的坐在床上,又倾听了好一会儿,岑寂充塞了整幢房子里。终于,他再也按捺不住了,翻身下了床,他找着自己的拖鞋,走到门边,他打开了房门。 他看到楼梯上的灯光,这证明楼下确实有人,刚刚的琴声不会是出自他的幻觉了。他无法制止自己强烈的好奇和不安,走出房门,他迅速的向楼下走去。 下了楼梯,他一眼看到涵妮了,涵妮,果然是涵妮,仍然穿着她那件白纱的睡袍,她坐在钢琴的前面,琴盖已经阖了起来,她的头却匍伏在琴盖上面,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或是昏倒了。 “涵妮!” 孟云楼惊呼着,飞奔了过去。她昏倒了?发病了?还是──死神的手已伸过来了?他几乎是一跳就跳到了她的身边,用双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蹲下身子恐慌的喊着:“涵妮!涵妮!” 出乎意料的,她的头迅速的抬了起来,望着云楼,她蹙起眉头说:“你吓了我一跳!” “你才吓了我一跳呢!”云楼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可是,立即,一种新的惊吓又让他震动了,他看到涵妮那苍白而瘦小的面庞上,竟满是亮晶晶的泪痕,那长而黑的睫毛上,也仍然挂着晶莹的泪珠。 “涵妮!”他低喊:“怎幺了?你?” 涵妮没有回答,只用一对楚楚可怜的眸子,呆呆的凝望着他,睫毛上的泪珠,映着灯光闪烁。 “涵妮!”他感到心中猛然充塞进了一股恻然的柔情,涵妮那孤独无助,而又泪眼凝咽的神情绞痛了他的神经。“你怎幺了?涵妮?谁欺侮了你?谁让你不高兴了。告诉我!涵妮!” 他用充满了感情的口吻,诚挚的说着,他的手仍然紧握着她那瘦小的胳膊。 涵妮依然默默无语,依然用那对含泪含愁的眸子静静的瞅着他。 “你说话呀,涵妮!”云楼说,深深的凝视着她,带着不由自主的怜惜和关怀。“你为什幺流泪?为什幺一个人躲在这儿哭?” 涵妮的睫毛轻轻的闪动了一下,眼睑垂了下去,掩盖了那对乌黑的眸子。好半天,她重新扬起睫毛来,带着股畏缩的神情,望着云楼。终于低低的开了口:“她又美,又好,又健康,是吗?” “谁?”云楼困惑了一下。 “翠薇。”她轻轻轻轻的说。 云楼猛的一震,他紧盯着面前这个女孩,她是为了这个而在这儿哭吗?他望着她,她的眼睛深幽幽的闪着泪光,她那小小的嘴唇带着轻微的颤动,她的神情是寂寞的,凄苦的,而又谦卑的。 “涵妮,”他轻唤着,感到自己的声音涩涩的。“没有人比你更美,更好,你懂吗?” 她可怜兮兮的摇摇头。 “我不懂。”她说。“我但愿有翠薇一半的活力。” 云楼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振作了一下,掏出手帕来,出于本能的,他为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痕。然后,用故意的、轻快的口气说:“你不要羡慕翠薇,涵妮。你有许许多多地方都比她强,你看,你能弹那幺好的钢琴,能唱那幺好的歌,她还要羡慕你呢!来吧,振作起来,弹一支曲子给我听听。还有,记住不要流泪,眼泪会伤害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美。” 涵妮望着他,一层红晕涌上了她的面颊。 “你在哄我。”她说。 “真的,不哄你。”他站起身来,倚在钢琴上面。“你不愿弹给我听?” “愿意的!”她轻喊着,眼睛里闪着光彩,打开了琴盖,她仰着头望着他。“你要听什幺?” “梦幻曲。”他说,修曼的这支曲子一直对他有极深的感应力。“多弹两遍,我喜欢听。” 她弹了起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她的手熟练的拂着琴键,那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飞掠过去,带出一串串柔美的叮咚之声。她重复着梦幻曲,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不忍心的抓住了她那两只忙碌的小手。 “够了!”他叫。“你累了。” “我不累。”她的眼睛清亮如水,而又热烈似火,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我不累,如果你要听。” 他瞪视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从没有一个女孩这样震动他,这样弄得他全心酸楚。 “我要你休息。”他说,声音喑哑。“你应该去睡觉,夜已经很深了,是不?去睡,好吗?” “如果你要我去睡,我就去。”她说,像个听话的、要人赞美的孩子。 “我要你去,”云楼说,温柔的凝视着她,她那两只瘦小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掌中。“你知道,充足的睡眠可以使你强壮起来,强壮得像翠薇一样。” “到那时候,你也带我出去玩?”她问,很孩子气的,带着满脸的期盼。 “一定!”他许诺的说。 “好的,那幺我就去睡。”她顺从的站起身来,依依的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阖上了琴盖,她转过身子,真的向楼梯那儿走去。他情不自禁的跟着她到楼梯口,她忽然站住了,抬起头来看着他,低低的,急促的,而又祈求似的说:“明天你不出去,好吗?”在他没回答以前,她又很快的说:“我弹琴给你听,弹梦幻曲,很多遍很多遍。好吗?” 他的心痉挛了一下,这女孩祈求的眸子使他悸动。 “好的。”他说。“我留在家里,听你弹琴。” 喜悦飞进了她的眼睛,她对他做了个非常可爱的笑容。这句话带给她的喜悦竟那幺大,那幺多,使他深深的为这一连几天的外出抱歉起来。她那样渴望着朋友呵!雅筠的方策是错误的。 “你真好!”她说,望着他的脸,好半天,她才掉转头,快乐的说:“我去睡了!” 她几乎是“奔”上了楼梯,脚步轻快而活泼,到了楼梯顶,她又站住了,回头对他含笑的摆了摆手,说:“明天见!” “明天见!”他也摆了摆手。 她走了。云楼关了灯,慢慢的走上楼,回进自己的卧房里。躺在床上,他又久久不能入睡。 早晨,当他下楼吃早餐的时候,很意外的,涵妮竟精神奕奕的坐在早餐桌上。他们很快的交换了一瞥,也很快的交换了一个微笑。他觉得,他和涵妮之间有一种微妙的了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也不过如此。涵妮的笑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期盼,快乐,欣慰,和一份含蓄的柔情。 “早呵,”他对涵妮说:“难得在早餐桌上看到你。你看来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 “我以后都要下楼来吃早餐。”涵妮微笑着说。 “算了,”雅筠说:“我宁愿你多睡一下呢!” “早,”翠薇向云楼打着招呼。“今天的计划如何?” “计划?”云楼愣了愣。 涵妮迅速的抬起头来望着云楼。 “我们可以去指南宫,”翠薇咬了一口鸡蛋,口齿不清的说:“那是一个大庙,包你喜欢。” “不,今天不出去了,”云楼说:“今天我想留在家里,”他看了涵妮一眼,涵妮正低下头去,脸埋在饭碗上,在那儿悄悄的笑着。“连天出去跑,晒得太厉害,今天想在家里凉快凉快。” “要凉快,我们去游泳,”翠薇心无城府的说:“去金山,姨父,您今天要用车吗?” “假若你们要用,我可以让给你们一天,”杨子明笑着说:“不过,不许翠薇开,你没驾驶执照,让云楼开。”他望着云楼:“我相信你的驾驶技术。” “好呵!”翠薇欢呼着。“云楼,你有游泳裤吗?没有的话,我们先去衡阳路买一件。” 微笑从涵妮的唇边迅速的隐没了,她的头垂得更低,阳光没有了,欢乐消失了,她轻轻的啜着稀饭,眼睛茫然的望着饭碗。 “不用了,”云楼很快的说,再看了涵妮一眼,“我今天那儿都不想去,而且,我也要准备一下功课,马上就要开学了。杨伯伯,您还是自己用车子吧!” 翠薇惊奇的看了云楼一眼,困惑的锁起了眉头,云楼投给了她抱歉似的一瞥,她笑笑,不再说话了。 杨子明看看云楼,没有说什幺。他对于他们出不出去,并不怎幺关心。涵妮的眼光从云楼脸上溜过去,微笑又飞进她的眼睛中,而且,莫名其妙的,她的脸红了。红得那幺好看,云楼费了大力才能把自己的眼光从涵妮脸上调开。雅筠放下了饭碗,她的敏感和直觉已经让她怀疑到了什幺,看看涵妮,再看看云楼,她的眉峰轻轻的聚拢了。 饭吃完了,涵妮抛下了她的饭碗,径直走进客厅里,立即,云楼听到钢琴的声音,梦幻曲!琴声悠扬的在清晨的空气中播送。他不知不觉的走进了客厅,在沙发中坐了下来。涵妮回过头来,对他很快的微笑了一下,就又掉头奏着她的琴,她的手指生动而活泼的在琴键上移动。 雅筠也走过来了,坐在云楼的对面,她审视着面前这个男孩子。云楼,你错了!她想着,却说不出口。你竟不知道爱之适以害之,云楼,你这善良、多情、而鲁莽的孩子,你错了! 云楼抬起眼睛来,和雅筠的眼光接触了,他无语的又垂下头去,他在雅筠眼中读出了询问和责备,他用手支着头,望着涵妮的背影,那单薄的、瘦弱的身子,那可怜兮兮的肩膀,那在琴键上飞掠着的小手……我只有这样做,他想。伤这个少女的心是件残忍的事!我不能伤她的心!我要帮助她,保护她,给她快乐,这些,是不会要她的命的! 一曲既终,涵妮转过身子来,她充满了喜悦和快乐的眸子在云楼脸上停留了片刻,云楼也用含笑的眸子回望着她,于是,她又转过身子,开始再一遍弹起梦幻曲来。 琴声抑扬而柔和的扩散,云楼专注倾听着,显然心神如醉。雅筠呆呆的望着这一切,有什幺事要发生了!有什幺事要来临了!她恐惧的想着,仰首望向窗外的天空,她不知未来的命运会是怎样的。 云楼开学了,刚上课带来了一阵忙碌,接着就又空闲了下来。一年级的课程并不重,学的都是基本的东西,这些云楼是胜任愉快的。每天除了上课以外,云楼差不多的时间都停留在家里,他没有参加很多课外活动,也不喜欢在外逗留,这,更严重的困扰了雅筠。 翠薇回家去住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涵妮已不需要翠薇的陪伴了,她俩在一起,两人都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谈,显得说不出来的格格不入。翠薇走了,涵妮反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好象摆脱了一份羁绊似的。 近来,雅筠时时刻刻都怀着心事,她常常在午夜惊醒,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也常常席不安枕,彻夜失眠。她总觉得有什幺可怕的事要发生了,那隐忧追随着她,时时刻刻都不放松她。她很快的憔悴了,苍白了。杨子明眼看着这一切的发展,常劝解的说:“雅筠,你实在犯不着为了涵妮而糟蹋自己,你要知道,我们为这孩子已经尽了全力了。” “我要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凄苦的说。 “谁不要她好好的活下去呢?”杨子明说,忧愁的看着雅筠。“但是你在我心中的份量比涵妮更重,我不要你为了她而伤了自己的身体。” “你不喜欢她!”雅筠轻喊着,带着点神经质。“你一直不喜欢涵妮!” “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雅筠,”杨子明深蹙着眉说。“你明知道我也很关怀她,我给她请医生,给她治疗,用尽一切我能用的办法……” “但是你并不爱她,我知道的,”雅筠失神的叹息了。“假若当初……” “算了,雅筠,”子明打断了她。“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我们听命吧!看命运怎样安排吧!” “我们不该把云楼留在家里住的,我知道有什幺事要发生了!一定会发生!”“留云楼住是你的意思,是不?”子明温和的说。 “是的,是我的意思,我本以为……我怎会料到现在这种局面呢!我一定要想办法分开这两个孩子!” “你何不听其自然呢?”子明说。“该来的一定会来,你避免也避免不了。你又焉知道恋爱对涵妮绝对有害呢?许多人力没有办法治疗的病症在爱情的力量下反而会不治而愈,这种例子也不少呀!” “但是……但是……她根本不能结婚呀!而且,这太冒险……” “让他们去吧!雅筠。” “不行!你不关心涵妮,你宁可让她……” “停住!雅筠!”子明抓住了雅筠的胳膊,瞪视着她。“别说伤感情的话,你明知道这孩子在我心中的份量,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吗?我和你一样希望她健康,希望她活得好,是吗?如果有风暴要来临,我们要一齐来对付它,是不是?我们曾经共同对付过许多风暴,是不是?别故意歪曲我,雅筠!” “子明!”雅筠扑在子明肩上,含泪喊。“我那幺担心!那幺担心!” “好吧,我和云楼谈谈,好不?或者,干脆让他搬到宿舍去住,怎样?” “我不知道该怎幺办,我只知道要阻止他们两个的接近!” “那幺,这事交给我办吧,你能不能不再烦恼了?” 雅筠拭去了泪痕,子明深深的望着她,多少年了,涵妮的阴影笼罩着这个家,这是惩罚!是的,这是惩罚!雅筠,这比凌迟处死还痛苦,它在一点点的割裂着这颗母性的心。这是惩罚,是吗?多年以前,那个凌厉的老太太指着雅筠诅咒的话依稀在耳:“你要得到报应!你要得到报应!” 这样的报应岂不太残忍!他想着,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云楼,涵妮,雅筠……一些纷杂的思想困扰着他。是的,留云楼在家里住是不智的事,很不智的事,涵妮生活中几乎根本接触不到男孩子,她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万一坠入情网,就注定是个悲剧,绝不可能有好的结局,雅筠是对的。 他想着,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烦恼,是的,这事必须及时制止! 但是,人类有许许多多的事,何尝是人力所能制止的呢? 杨子明还来不及对云楼说什幺,爱神却已经先一步张起了它的弓箭了。 这天,云楼的课比较重,晚上又有系里筹备的一个迎新舞会,因此,他早上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杨家,晚上直接去参加了舞会。等到舞会散会之后,已经是深夜了。好在杨子明为了使他方便起见,给他配了一份大门钥匙,所以他不必担心回家太晚会叫不开门。从舞会会场出来,他看到满天繁星,街上的空气又那样清新,他就决定安步当车,慢慢的散步回去。 他走了将近一小时,才回到杨家。深夜的空气让他神清气爽,心情愉快。开了大门,他轻轻的吹着口哨,穿过花园,客厅的灯还亮着,谁没睡?他愣了愣,涵妮吗?那夜游惯了的小女神?不会,他没有听到琴声。那幺,是雅筠了?杨子明是一向早睡的。 轻轻推开客厅的门,他的目光先习惯性的扫向钢琴前面,那位子空着,涵妮不在。转过身子,他却猛的吃了一惊,在长沙发上,蜷卧着一团白色的东西,是什幺?他走过去,看清楚了,那竟是涵妮!她蜷在那儿,已经睡着了,黑色的长发铺在一个红色的靠垫上,衬得那张小脸尤其苍白,睫毛静静的垂着,眉峰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很安宁。那件白色的睡袍裹着她,那样瘦瘦小小的,蜷在那儿像一只小波斯猫,动人楚楚的,可怜兮兮的。 云楼站在那儿,好长一段时间,就这样呆呆的看着她。刚刚从一个舞会回来,看到许多妆扮入时的、活泼艳丽的少女,现在再和涵妮相对,他有种模糊的,不真实的感觉。涵妮,她像是不属于人间的,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浑身竟不杂一丝一毫的世俗味。 夜风从敞开的窗口里吹进来,拂动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她蠕动了一下,沙发那样窄,她显然睡得很不舒服。她的头侧向里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忽然间,她醒了,张开了眼睛,她转过头,直视着云楼,有好几秒钟,她就直望着他,不动也不说话。接着,她发出一声轻喊,从沙发里直跳了起来。 “噢!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 云楼蹲下身子,审视着她,问:“你怎幺在这儿睡觉?为什幺不在房里睡?当心吹了风又要咳嗽。” “我在等你嘛!”涵妮说,大大的眼睛坦白的望着他,眼里还余存着惊惧和不安。“我以为你回香港去了,再也不来了。” “回香港?”云楼一愣,这孩子在说些什幺?等他?等得这样三更半夜?涵妮,你多傻气! “是的,妈妈告诉我,说你可能要回香港了,”她凝视着他,嘴唇微微的发着颤,她显然在克制着自己。“我知道,你准备要不告而别了。” “杨伯母对你说的?我要回香港?”云楼惊问,接着,他立即明白了。他并不笨,他是敏感而聪明的,他懂得这句话的背后藏着些什幺了。换言之,杨家对他的接待已成过去,他们马上会对他提出来,让他搬出去。为了什幺?涵妮。必然的,他们在防备他。那天晚上,雅筠和他的谈话还句句清晰。 为了保护涵妮,他们不惜赶他走,并且已经向涵妮谎称他要回香港了。他的眉头不知不觉的锁了起来,为了保护涵妮,真是为了保护涵妮吗?还是有其它的原因? 看到他紧锁的眉头,和沉吟的脸色,涵妮更加苍白了。她用一只微微发热的手抓住了他。 “你真的要走?是不是?” “涵妮,”他望着她,那热切的眸子每次都令他心痛。他觉得很难措辞了,假若杨家不欢迎他,他是没有道理赖在这儿的。他可以去住宿舍,可以去租房子住,杨家到底不是他的家啊!“涵妮,”他再喊了一声,终于答非所问的说:“你该上楼睡觉了。” “我不睡,”涵妮说,紧盯住他,盯得那幺固执而热烈。然后,她的眼睛潮湿了,潮湿了,她的嘴唇颤抖着,猛然间,她把头埋进弓起的膝上的睡袍里,开始沉痛的啜泣起来。 “涵妮!”云楼吃惊了,抓住她的手臂,他喊着:“涵妮!你不要哭,千万别哭!” “我什幺都没有,”涵妮悲悲切切的说,声音从睡袍中压抑的透了出来。“你也要走了,于是,我什幺都没有了。” “涵妮!”云楼焦灼的喊着,涵妮的眼泪绞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迫切的说:“我从没说过我要走,是不是?我说过吗?我从没说过啊!” 涵妮抬起了头来,被眼泪浸过的眼睛显得更大了,更亮了。她痴痴的望着他,说:“那幺,你不走了,是不?请你不要走,”她恳求的注视着他。“请不要走,云楼,我可以为你做许多事情,我弹琴给你听,唱歌给你听,你画画的时候我给你作模特儿,我还可以帮你洗画笔,帮你裁画纸,你上课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 “涵妮!”他喊,声音哑而涩,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涵妮。”他重复的喊着。 “你不要走,”涵妮继续说:“记得你第一天来的时候,夜里坐在楼梯上听我弹琴吗?我那天弹琴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些什幺?我想,如果有个人能够听我弹琴,能够欣赏我的琴,能够跟我谈谈说说,我就再也没有可求的了。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的事情,为他弹一辈子的琴……我一面弹,我就一面想着这些,然后,我站起身子,一回头,你就坐在那儿,坐在那楼梯上,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那幺吃惊,但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你是神仙派来的,派给我的。我知道,我要为你弹一辈子琴了,不是别人,就是你!我多高兴,高兴得睡不着觉。哦,云楼!”她潮湿的眼睛深深的望着他,一直望到他内心深处去。“翠薇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你是我的!这些天来,我只是为你生存着的,为你吃,为你睡,为你弹琴,为你唱歌……可是……可是……”她重新啜泣起来:“你要走了!你要不声不响的走了!为什幺呢?我对你不好吗?爸爸妈妈对你不好吗?你──你──”她的喉咙哽塞,泪把声音遮住了,她无法再继续说下去,用手蒙住脸,她泣不成声。 这一篇叙述把云楼折倒了,他呆呆的瞪视着涵妮,这样坦白的一篇叙述,这样强烈的、一厢情愿的一份感情!谁能抗拒?谁生下来是泥塑木雕的?涵妮,她能把铁熔成水,冰化为火。涵妮,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他捉住了她的手,想把它从她脸上拉下去,但她紧按住脸不放。他喊着:“涵妮!你看我!涵妮!” “不!不!”涵妮哭着。“你好坏!你没有良心!你忘恩负义!你欺侮人!”“涵妮!”他喊着,终于拉下了她的手,那苍白的小脸泪痕遍布,那对浸着泪水的眸子哀楚的望着他,使他每根神经都痛楚起来。雅筠的警告从窗口飞走了,他瞪着她,喃喃的说:“涵妮,我不走,我永不走,没有人能把我从你身边赶走了!” 她发出一声低喊,忽然用手抱住了他脖子,他愣了愣,立即,有股热流窜进了他的身体,他猛的抱紧了她,那身子那样瘦,那样小,他觉得一阵心痛。干脆把她抱了起来,他站直身子,她躺在他的怀中,轻得像一片小羽毛,他望着她的脸,那匀匀净净的小脸,那热烈如火的眼睛,那微颤着的、可怜兮兮的小嘴唇。 “我要吻你。”他说,喉咙喑哑。“闭上你的眼睛,别这样瞪着我。” 她顺从的闭上了眼睛,于是,他的嘴唇轻轻的盖上了她的唇。好一会儿,他抬起了头,她的睫毛扬起了,定定的看着他,双眸如醉。 “我爱你。”他低语。 “你──?”她瞪着他,不解似的蹙起了眉,仿佛不知道他说的是什幺? “我爱你,涵妮。”他重复的说。 她仍然蹙着眉,愣愣的看着他。 “你懂了吗?涵妮,”他注视着她,然后一连串的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重新闭上眼睛,再张开来的时候,她的眼里又漾着泪,什幺话都不说,她只是长长久久的看着他。 “你怎幺了?你为什幺不说话?”云楼问,把她放在沙发上,自己跪在她的面前,握着她的双手。“你怪我了吗?我不该说吗?我冒犯了你吗?” “嘘!轻声一点!”她把一个手指头按在他的唇上,满面涌起了红晕,像做梦一般的,她低声的说:“让我再陶醉一下。你再说一遍好吗?” “说什幺?” “你刚刚说的。” “我爱你。” 这次,她的神志像是清楚了,她好象到这时才听清云楼说的是什幺,她喊了一声,喊得那幺响,他猜楼上的人一定都被惊醒了。 “噢!云楼!”她喊着。“云楼!你不可以哄我,我会认真的呢!” “哄你?涵妮?”云楼全心灵都被感情充满了,他热烈而激动的说:“我哄你吗?涵妮?你看着我,我像是开玩笑吗?我像是逢场作戏吗?我告诉你,我爱你,从第一夜在这客厅看到你的时候就开始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有这样强烈而奔放的感情!涵妮,涵妮,我不能欺骗你,我爱你,爱你,爱你!” “哦,”涵妮的手握住了胸前的衣服,她红晕的脸庞又变得苍白了。“我会晕倒,”她喘着气说:“我会高兴得晕倒!我告诉你,我会晕倒!” 说着,她的身子一阵痉挛,她的头向后仰,身子摇摇欲坠,云楼扶住了她,大叫着说:“涵妮!涵妮!涵妮!” 但是,她的眼睛闭了下来,嘴唇变成了灰紫色,她再痉挛了一下,终于昏倒在沙发上了。云楼大惊失色,他抱着她,狂呼着喊:“涵妮!涵妮!涵妮!” 一阵脚步响,雅筠像旋风一样冲下了楼梯,站在他们面前了。看到这一切,她马上明白发生了什幺,冲到电话机旁边,她迫不及待的拨了李医生的号,一面对云楼喊着:“不要动她,让她躺平!” 云楼昏乱的看着涵妮,他立即了解了情况的严重性,放平了涵妮的身子,他瞪着她,脑中一片零乱杂沓的思潮,血液凝结,神思昏然。怎幺会这样的呢?怎幺会呢?他做错了什幺?他那样爱她,他告诉她的都是他内心深处的言语,却怎幺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雅筠接通了电话,李大夫是涵妮多年的医师,接到电话后,答应立即就来。挂断了电话,雅筠又冲到云楼的面前,瞪视着云楼,她激动的喊着说:“你对她做了些什幺?你?” “我?”云楼愕然的说,他已经惊慌失措,神志迷惘了,雅筠严重的、责备的语气使他更加昏乱。望着涵妮,他痛苦的说:“我没料到,我完全没料到会这样!” “我警告过你!我叫你离开她!”雅筠继续喊,眼泪夺眶而出。“你会杀了她!你会杀了她!” 杨子明也闻声而至,跑了过来,他先拿起涵妮的手腕,按了按她的脉搏,然后,他放下她的手,对雅筠安慰的说:“镇静一点,雅筠,她的脉搏还好,或者没什幺关系。云楼,你站起来吧!” 云楼这才发现自己还脆在涵妮的面前,他被动的站起身子,仍然傻愣愣的瞪视着涵妮。雅筠走过去,坐在涵妮的身边,她一会儿握握她的手,一会儿握握她的脚,流着泪说:“我知道会出事,我就知道会出事!”抬起头来,她锐利的盯着云楼说:“你这傻瓜!你跟她说了些什幺?你这鲁莽的,不懂事的傻瓜!你何苦招惹她呢?你何苦?你何苦?” 云楼紧咬了一下牙,在目前这个局面之下,不是他申辩的时候,何况,他也无心于申辩,他全心都在涵妮身上。涵妮,你一定要没事才行,涵妮,我爱你,我没想到会害你!涵妮!涵妮!醒来吧!涵妮! 医生终于来了,李大夫是专门研究心脏病的专家,十几年来,他给涵妮诊断、治疗,因而与杨家也成了朋友,他眼见着涵妮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对这女孩,他也有份父亲般的怜爱之情。尤其,只有他最清楚这女孩的身体情况,像风雨飘摇中的一点烛光,谁知道她将在那一分钟熄灭?到了杨家,他立即展开诊断,还好,脉搏并不太弱,他取出了针药,给她马上注射了两针。雅筠在旁边紧张的问:“她怎样?她会好吗?” “没关系,她会好,”李大夫说:“她马上就会醒来,但是,你们最好避免让她再发病,要知道每一次昏倒,她都可能不再醒来了!” “哦!”雅筠神经崩溃的用手蒙住脸:“我真不知该怎幺办才好!我已经那幺小心!我每天担心得什幺事都做不下去。哦!李大夫,你一定要想办法治好她!你一定要想办法!” “杨太太,镇静一点吧!她并不到绝望的地步,是不?”李大夫只能空泛的安慰着。“我们还可以希望一些奇迹。给她多吃点好的,让她多休息,别刺激她,除了小心调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他看着雅筠,可以看到她身心双方面的负荷。“还有,杨太太,你也得注意自己,你这样长时间的神经紧张会生病,我开一点镇定剂给你吧!” “你确定涵妮现在没关系吗?”雅筠问。 “她会好的。”李大夫站起身来,看了看躺在那儿的涵妮。 “给她盖点东西,保持她手脚的暖和,暂时别移动她。她醒来后可能会很疲倦。”李大夫这时才想起来:“怎幺发生的?” 杨子明夫妇不约而同的把眼光落在云楼身上,云楼抬起眼睛来,看了杨子明一眼,他感觉到室内那种压力,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像个凶手,望着涵妮,他咬紧了牙,一种痛楚的、无奈的、委屈的感觉像潮水般汹涌而至。在这一瞬间,他面对的是自己的自尊、感情,和涵妮的生命。于是,他毅然的一摔头,说:“杨伯伯,如果您认为我应该离开这儿,我可以马上就搬走!” 李大夫明白了。他们可以防止涵妮生病,可以增加她的营养,可以注意她的生活,却无法让她不恋爱!他叹了口气,上帝对它制造的生命都有良好的安排,这已不是人力可以解决的事情了。提起了医药箱,他告辞了。 杨氏夫妇送李大夫出了门,这儿,云楼解下他的西装上衣,盖在涵妮的身上,他就坐在沙发旁边,凄苦的、哀愁的看着涵妮那张苍白的小脸。闭上眼睛,他低低的,默祷似的说:“涵妮,我该怎幺办?” 杨子明和雅筠折了回来,同一时间,涵妮呻吟了一声,慢慢的张开了眼睛。雅筠立即扑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含着泪望着她,问:“你怎样了?涵妮?你把我吓死了。” 涵妮扬起了睫毛,望着雅筠,她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昏晕后的恍惚,接着,她就突然振奋了,她紧张的想支起身子来,雅筠按住了她,急急的问:“你干嘛?你暂时躺着,不要动。” “他呢?”涵妮问。 “谁?”雅筠不解的问。 但是,涵妮没有再回答,她已经看见云楼了。两人的眼光一旦接触,就再也分不开来了。她定定的望着云楼,望得那样痴,那样热烈,那样长久。云楼也呆呆的看着她,他心中充满了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深深的凝视着她。好半天好半天好半天,他们两人就这样彼此注视着,完全忘记了这屋里除了他们还有其它的人,他们彼此看得呆了,看得傻了,看得痴了。杨子明夫妇目睹这一幕,不禁也看得呆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涵妮才轻轻的开了口,仍然望着云楼,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对不起,云楼,我抱歉我昏过去了。我要告诉你,我没有什幺,只是太高兴了。” 云楼默然不语。 “你生气了吗?”涵妮担忧的说。“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不再昏倒了,我保证。”她说得那幺傻气,但却是一本正经的,好象昏不昏倒都可以由她控制似的。“你不要生气,好吗?” “别傻,涵妮,”云楼的声音喑哑,带着点儿鲁莽,他觉得有眼泪往自己的眼眶里冲。“没有人会跟你生气的,涵妮。” “那你为什幺这样皱起眉头来呢?”涵妮问,关怀的看着他,带着股小心的、讨好的神情。“你为什幺这样忧愁?为什幺呢?” “没有什幺,涵妮。”云楼不得已的掉转了头,去看着窗外。他怕会无法控制自己,而在杨子明及雅筠面前失态。他的冷淡却严重的刺伤了涵妮。她惊疑的回过头来,望着雅筠。 在他们对话这段时间内,雅筠早就看得出神了。 “妈,”涵妮喊着,带着份敏感。“你说他了,是吗?妈,我晕倒不是他的过失,真的。”她又热烈的望向云楼:“你不会走吧?”她提心吊胆的问:“你不会离开我吧,云楼?” 云楼很快的看了雅筠一眼,对于雅筠刚才对他那些严厉的责备,他很有些耿耿于怀,而且,这问题是难以答复的,他刚刚已对杨子明示过离去的意思。他痛苦的看了看涵妮,狠下心来一语不发。 涵妮惊惶了,失措了。她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衣服,慌乱的说:“妈,妈,他是什幺意思?妈?妈?”她像个无助的孩子,碰到问题向母亲求救一般,紧揉着雅筠的衣服。 “他会留在这儿。”杨子明坚定的说,走上前去,把手按在涵妮的额上。“你好好的休息吧,我告诉你,他会留在这儿!” “可是,他在生气呢!”涵妮带着泪说:“他不理人呢!” 云楼再也按捺不住了,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他拂开了杨子明和雅筠,一下子跪在涵妮面前的地毯上,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他深深的凝视着她,眼光里带着狂野的、不顾一切的热情,他急促的说:“听着,涵妮,我会留在这里!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会照顾你,爱你,不离开你!那怕我带给你的是噩运和不幸!” 雅筠瞪大了眼睛,望着云楼,满脸冻结着恐慌和惊怖,彷佛听到的是个死亡的宣判。 第三章 黎明来临了。 涵妮已经被送进卧室,在复病后的疲倦下睡着了。云楼也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前的靠椅里,他看着曙色逐渐的染白了窗子,看着黎明的光亮一点点的透窗而入,他不想再睡了,脑中只是循环的、反复的想着涵妮。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第二件类似的恋爱,那个被你深爱着的人,可能会因你的爱情而死。他几乎懊恼着爱上了涵妮,但是,一想起涵妮那份柔弱,那份孤独,和那份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热情,他就又觉得满怀充满了对涵妮的痛楚的爱。涵妮,那是个多幺特别的女孩!她的爱情那样专注、强烈,和一厢情愿!一句温和的话都可以让她高兴致死,而一句冷淡的话却可以让她伤心致死!他怎能不爱上这女孩子呢!她能使铁石心肠,也为之泪下! 有人敲门,惊散了云楼的思潮,在他还没有答复之前,门开了,雅筠很快的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她靠在门上,眼光直视着云楼,用一种哀愁的、怨愤的语气说:“云楼,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才放手吗?” 云楼跳了起来,他以坚定的眼光迎接着雅筠,觉得自己的血液在翻滚,沸腾。“伯母!”他喊:“你这是什幺话?” “你不知道你在杀她吗?”雅筠急促的说,紧紧的盯着云楼的脸:“如果她再昏倒一次,天知道她还会不会醒来?云楼,你这是爱她吗?你这是在杀她!你知道吗?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你别把你那些罗曼蒂克的梦系在她的身上!你要找寻爱情,到你的女同学身上去找,到翠薇身上去找!但是,你放掉涵妮吧!” “伯母,”云楼激动了,有股怒气冲进了他的胸腔。“你说这活,好象你从没有恋爱过!” 雅筠一愣,云楼像是狠狠的打了她一棒,使她整个呆住了。是的,她的责备是毫无道理的事!这男孩子做错了什幺? 他爱上了涵妮,这不是他的过失呀!爱情原是那样不可理喻的东西,她有什幺权利指责他不该爱涵妮呢?假若这样的爱是该被指责的,那幺当初的自己呢?她昏乱了,茫然了,但是,母性保护幼雏的本能让她不肯撤退。她软化了,望着云楼,她的声音里带着祈求:“云楼,我知道我不该责备你,但是,你忍心让她死吗?”“伯母!”云楼愤然的喊,血涌进了他的脑子里,一夜未睡使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我要她活着!活得好!活得快乐!活着爱人也被人爱!您懂吗?爱情不是毒药!我不是凶手!” “爱情是毒药!”雅筠痛苦的说:“你不了解的,你还太年轻!” “伯母,”云楼深深的望着雅筠,紧锁着眉头说:“无论如何,你现在让我不要爱涵妮,已经太迟了!即使我做得到,涵妮会受不了!您明白吗?你一直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你知道今晚的事故怎样发生的?你知道涵妮在楼下等我回来吗?你知道她如何哭着责备我要走吗?如何求我留下来吗?伯母,您的谎言把我们拴起来了!你现在无法赶我走,我留下来,涵妮死不了,我走了,涵妮才真的会活不下去。你相信吗?” 雅筠注视着云楼,这是第一次,她正视他,不再把他看成一个孩子。他不是孩子了,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他每句话都有着份量,他的脸坚决而自信。这个男人会得到他所要的,他是坚定不移的,他是不轻易退缩的。 “那幺,”雅筠咬了咬牙:“你爱她?” “是的,伯母。”云楼肯定的说。 “你真心爱她?”雅筠再逼问了一句。 “是的,伯母。”云楼迎视着雅筠的目光。 “你爱她什幺地方?”雅筠追问,语气中带着咄咄逼人的力量。“她并不很美,她没有受过高深的学校教育,她有病而瘦弱,她不懂得一切人情事故,她不能过正常生活……你到底爱她什幺地方?” “她美不美,这是个人的观点问题,美与丑,一向都没有绝对的标准,在我眼光里,涵妮很美。”云楼说:“至于其它各点,我承认她是很特别的,”望着雅筠,他深思的说:“或者,我就爱她这一份与众不同。爱她的没有一些虚伪与矫饰,爱她的单纯,爱她的稚弱。” “或者,那不是爱,只是怜悯,”雅筠继续盯着他。“许多时候,爱与怜悯是很难分野的。” “怜悯中没有渴求与需要,”云楼说:“我对她不止有怜惜,还有渴求与需要。” “好吧!”雅筠深吸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你爱定了她,决不放弃,是吗?” “是的,伯母。”云楼坚决而有力的回答。 “你准备爱她多久呢?” “伯母!”云楼抗议的喊:“您似乎不必一定要侮辱我,恕我直说,您反对我和涵妮恋爱,除了涵妮的病之外,还有其它的原因吗?”他的句子清晰而有力的吐了出来,他的目光也直视着雅筠,那神情是坚强、鲁莽,而略带敌意的。 雅筠再一次被他的话逼愣了,有别的原因吗?或者也有一些,她自己从没有分析过。经云楼这样一问,她倒顿时有种特别的感觉。看着云楼,这是个可爱的男孩子,这在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了,如果有别的原因,就是她太喜欢他了。她曾觉得他对涵妮不利,事实上,涵妮又焉能带给他幸福与快乐?这样的恋爱,是对双方面的戕害,但是,在恋爱中的孩子是不会承认这个的,他们把所有的反对者都当作敌人。而且,压力越高,反抗的力量越强,她明白自己是完全无能为力了。 “你不用怀疑我,”她伤感的说:“我说过,假若涵妮是个健康而正常的孩子,我是巴不得你能喜欢她的。”凝视着云楼,她失去了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软弱的、无力的感觉。“好了,云楼,我对你没什幺话好说了,既然你认为你对涵妮的感情终身不会改变,那幺,你准备娶她吗?” “当我有能力结婚的时候,我会娶她的。”云楼说。 “可是,她不能结婚,我告诉过你的。” “但是,您也说过,她的病有希望治好,是不?”云楼直视着雅筠。 “你要等到那一天吗?”雅筠问:“等到她能结婚的时候再娶她?” “我要等。” “好,”雅筠点了一下头。“如果她一辈子不能结婚呢?” “我等一辈子!” “云楼,”雅筠的目光非常深沉,语音郑重。“年轻人,你对你自己说的话要负责任,你知道吗?你刚刚所说的几个字是不应该轻易出口的,你可能要用一生的生命来对你这几个字负责,你知道吗?” “我会对我的话负责,你放心。”云楼说,坦率的瞪着雅筠,带着几分恼怒。雅筠慢慢的摇了摇头,还没什幺呢?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一切听天由命吧!转过身子,她打开了房门,准备出去。临行,她忽然又转回身子来,喊了一声:“云楼!” 云楼望着她,她站在那儿,眼中含满了泪。 “保护她,”她恳求似的说:“好好爱她,不要伤害她,她像一粒小水珠一样容易破碎。” “伯母,”云楼脸上的怒意迅速的融解了,他看到的是一个被哀愁折磨得即将崩溃的母亲。“我会的,我跟您一样渴求她健康快乐。您如果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您就能明白,她的生命也关乎着我的生命。” 雅筠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透过了云楼,落在窗外一个虚空的地方。窗外有雾,她在雾里看不到光明,看得到的只是阴影与不幸。 “唉!”她长叹了一声。“也罢,随你们去吧。但是,写信告诉你父亲,我不相信他会同意这件事。” 雅筠走了。云楼斜倚着窗子,站在那儿,看着阳光逐渐明朗起来,荷花池的栏杆映着阳光,红得耀眼。写信告诉你父亲!父亲会同意这事吗?他同样的不相信!但是,管他呢! 目前什幺都不必管,来日方长,且等以后再说吧! 阳光射进了窗子,室内慢慢的热了起来,他深呼吸了一下,到这时才觉得疲倦。走到床前,他和衣倒了下去,伸展着四肢,他对自己说,我只是稍微躺一躺。他有种经过了一番大战似的感觉,说不出来的松散,说不出来的乏力。杨伯母,你为什幺反对我?他模糊的想着,我有什幺不好?何以我一定会给涵妮带来不幸?何以?何以?涵妮,涵妮……所有脑中的句子都化成了涵妮,无数个涵妮,他阖上眼睛,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做着恶梦,一忽儿是涵妮昏倒在地上,一忽儿是雅筠指责着说他是凶手,一忽儿又是父亲严厉的脸,责备他在台湾不务正业……他翻腾着,喘息着,不安的蠕动着身子,嘴里不住的,模糊的轻唤:“涵妮,涵妮。” 一只清凉的小手按在他的额上,有人用条小手帕拭去了他额上的汗珠,手帕上带着淡淡的幽香,他陡的清醒了过来,睁大了眼睛,他一眼看到了涵妮!她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膝上放着一本他前几天才买回来的“纳兰词”,显然她已经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了。她正俯身向他,小心翼翼的为他拭去汗珠。 “涵妮!”他喊着,坐起身来。“你怎幺在这儿?” “我来看你,你睡着了,我就坐在这儿等你。”涵妮说,脸上带着个温温柔柔,恬恬静静的笑。“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你一直说梦话,出了好多汗。” “天气太热了。”云楼说,坐正了身子。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仔细的审视她。“你好了吗?怎幺就爬起来了?你应该多睡一下。” 她怯怯的望着他,羞涩的笑了笑。 “我怕你走了。”她说。 “走了?走到哪儿?” “回香港了。” “傻东西!”他尽量装出呵责的口吻来。“你居然不信任我,嗯?” 她从睫毛底下悄悄的望着他,脸上带着更多的不安和羞涩,她低低的说:“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我自己。” “不信任你自己?怎幺讲?” “我以为……我以为……”她吞吞吐吐的说着,脸红了。 “我以为那只是我的一个梦,昨天晚上的事都是一个梦,我不大敢相信那是真的。” 云楼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凝视着她,凝视得好长久好长久。然后,他轻轻的凑过去,轻轻的吻了她的唇,再轻轻的把她拥在胸前。他的嘴贴在她的耳际,低声的、叹息的说:“你这个古怪的小东西,你把我每根肠子都弄碎了。你为什幺爱我呢?我有那一点值得你这幺喜欢,嗯?” 涵妮没有说话。 云楼抬起头来,他重新捧着她的面颊,深爱的、怜惜的看着她。 “嗯?为什幺爱我?”他继续问:“为什幺?” “我也不知道。”涵妮幽幽的说,深湛似水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他。“我就是爱你,爱你──因为你是你,不是别人,就是你!”她辞不达意,接着,却为自己的笨拙而脸红了。“我说得很傻,是不是?你会不会嫌我笨?嫌我──什幺都不懂!” “这就是你可爱的地方,”云楼说,手指抚摩着她的头发,“你这幺可爱,从头到脚。你的头发,你的小鼻子,你的嘴,你的一切的一切,”他喘息,低喊:“呵!涵妮!”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双手紧揽着她,声音压抑的从她胸前的衣服里透出来。“你使我变得多疯狂呵!涵妮!你一定要为我活得好好的!涵妮!” “我会的,”涵妮细声的说。“你不要害怕,我没有怎幺样,只是身体弱一点,李大夫开的药,我都乖乖的吃,我会好起来,我保证。” 云楼看着她,看着那张被爱情燃亮了的小脸,那张带着单纯的信念的小脸。忽然,他觉得心中猛烈抽搐了一下,说不出来有多疼痛。他不能失去这个女孩!他绝不能!闭了一下眼睛,他说:“记住,你跟我保证了的!涵妮!” “是的,我保证。”涵妮微笑着,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你变得跟我一样傻了。”她说,揉着他那粗糙的头发。 “我们下楼去,好吗?屋里好热,你又出汗了。下楼去,我弹琴给你听。” “我喜欢听你唱歌。” “那我就唱给你听。” 他们下了楼,客厅里空无一人,杨子明上班去了,雅筠也因为连夜忙碌,留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了。客厅中笼罩着一室静悄悄的绿。世界是他们的。 涵妮弹起琴来,一面弹,一面轻轻的唱起一支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蓝色花一丛丛,名叫做勿忘侬,愿你手摘一枝,永佩心中。花虽好有时死,只有爱能不移,我和你共始终,信我莫疑。愿今生化作鸟,飞向你暮和朝,将不避鹰追逐,不怕路遥。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 云楼刚刚把钥匙插进大门的锁孔里,大门就被人从里面豁然打开,涵妮那张焦灼的、期待的脸庞立刻出现在门口。云楼迅速的把双手藏在背后,用带笑的眼光瞪视着涵妮,嘴里责备似的喊着说:“好呵!跑到院子里来晒太阳!中了暑就好了!看我告诉你妈去!” “别!好人!”涵妮用手指按在嘴唇上,笑容可掬。“你迟了二十分钟回家,我等得急死了!”她看着他。“你藏什幺东西?” “闭上眼睛,有东西送你!”云楼说。 涵妮闭上了眼睛,微仰着头,睫毛还在那儿扇啊扇的。云楼看着她,忍不住俯下身子,在她唇上飞快的吻一下,涵妮张开眼睛来,噘噘嘴说:“你坏!就会捉弄人!” “进屋里去,给你一样东西!” 进到屋子里,涵妮好奇的看着他。 “你在捣什幺鬼?”她问。“你跑过路吗?脸那幺红,又一头的汗。” “坐下来,涵妮!” 涵妮顺从的坐在一张躺椅中,椅子是坐卧两用的,草绿色的椅套。涵妮这天穿了件浅黄色的洋装,领口和袖口有着咖啡色的边,坐在那椅子里,说不出来的柔和和飘逸,云楼目不转睛的瞪着她,感叹的喊:“呵,涵妮,你一天比一天美!” “你取笑我!”涵妮说,悄悄的微笑着。一份羞涩的喜悦染红了她的双颊。“你要给我什幺东西呢?” 云楼的手从背后拿到前面来了,出乎意料的,那手里竟拎着一个小篮子。涵妮瞪大了眼睛,惊异的瞧着,不知道云楼葫芦里卖的什幺药。接着,她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因为,云楼竟从那篮子里抱出一只白色长毛的,活生生的,纯种北京小狗来。那小狗周身纯白,却有一个小黑鼻头和一对滚圆的、乌溜溜转着的小黑眼珠,带着几分好奇似的神情,它侧着头四面张望着,却乖乖的伏在云楼手上,不叫也不挣扎。那白色的毛长而微卷,松松软软的,看起来像个玩具狗,也像个白色的绒球。涵妮惊呼了一声,叫着说:“你那儿弄来的?我生平没看过比这个更可爱的东西!” “我知道你会喜欢!”云楼高兴的说,把那只小狗放在涵妮的怀里,涵妮立即喜悦的抱住了它,那小狗也奇怪,到了涵妮怀里之后,竟嗅了嗅涵妮的手,伸出小舌头来,舔了舔她,然后就伏在涵妮身上,伸长了前面两个爪子,把头放在爪子上,满惬意的睡起觉来了。涵妮高兴得大叫了起来:“它舔我!它舔我呢!你看!云楼!你看它那副小样子!它喜欢我呢!你看!云楼,你看呀!” “它知道你是它的主人。”云楼笑着说。 “我是它的主人!”涵妮喘了口气。“你是说,我可以养它吗?我可以要它吗?” “当然啦!”云楼望着涵妮那副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的样子,禁不住也沾染了她的喜悦。“我原是买了来送给你的呀!这样,当我去上课的时候,你就有个伴了,你就有事做了!不会寂寞了,是不是?” “哦,云楼,”涵妮紧抱着那只小狗,眼睛却深深的瞅着云楼。“你怎幺对我这样好!你怎幺对我这样好呢!你什幺事都代我想到了,你一定会惯坏我的,真的!”她闪动的眼里有了泪光。“哦!云楼!” “好了,别傻,涵妮!”云楼努力做出呵责的样子来,因为那多情而易感的孩子显然又激动了。“快一点,你要帮它想一个名字,它还没名字呢!” “我帮它想名字吗?”涵妮低着头,抚弄着那只小狗,又侧着头,看看窗外,一股深思的神情。那正是黄昏的时分,落日的光从窗口透了进来,在涵妮的鼻梁上、额前、衣服上,和手上镶上了一道金边。她抱着狗,满脸宁静的、温柔的表情,坐在那落日余晖之中,像一幅画,像一首诗,像一个梦。 “我叫它洁儿好吗?它那幺白,那幺干净,那幺纯洁。”涵妮说,征求的看着云楼。 云楼的心思在别的地方,瞪视着涵妮,他嚷着说:“别动,就这个样子!不要动!” 抛下了手里的书本,他转身奔上楼去,涵妮愕然的看着他,不知他在忙些什幺。只一忽儿,云楼又奔了下来,手里拿着画架和画笔。站在涵妮面前,他支起了画架,钉上了画布,他说:“你别动,我要把你画下来!” 涵妮微笑着,不敢移动,她怀里的小狗也乖乖的伏着和它的主人同样的听话。云楼迅速的在画布上勾画着,从没有一个时刻,他觉得创作的冲动这样强烈的奔驰在他的血管中,涵妮那副姿态,那种表情,再加上黄昏的光线的陪衬,使他急切的想把这一刹那的形象抓住。他画着,画着,画得那幺出神和忘我,直到光线暗了,暮色慢慢的游来了,小狗也不耐的蠕动了。 “乖,”涵妮悄悄的对小狗说着话:“别动,洁儿,我们的云楼在画画呢!乖,别动,等会儿冲牛奶给你吃,乖呵!洁儿。” 雅筠从楼上下来了,看到这一幕,她吃了一惊。 “你们在干嘛?” “嘘!”涵妮说:“他在画画呢!” 光线已经不对了,云楼抛下了画笔。 “好了,休息吧。”他笑了笑,走到涵妮面前,俯身望着她。“累了吗?我不该让你坐这样久!” “不累,”涵妮站了起来:“我要看你把我画成什幺慢样子!”抱着小狗,她站到画架前面。那是张巨幅油画,虽然只勾了一个轮廓,却是那幺传神,那幺逼真,又那幺美!涵妮喘了口气。“你把我画得太美了,我没有这样美!” 雅筠也走了过来,开亮了灯,她审视着这张画。她对艺术一向不是外行,看了这张起草的稿子,她已经掩饰不住心中的赞美,这会成为一张杰出的画,一个艺术家一生可能只画出一张的那种画!画的本身不止乎技巧,还有灵气。 “很不错,云楼。”她由衷的说。 “我们明天再继续。”云楼笑着,把画笔浸在油中,收拾着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油彩。“你快去饱你的洁儿吧,它显然饿极了。” 涵妮捧起小狗来,给雅筠看,笑着说:“妈!你看云楼送给我的!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只小狗吗?” 雅筠望着那个美丽的小动物,心中有点讶异,怎幺自己就从没有想起过让涵妮养个小动物呢? “是的,好可爱!”雅筠说。 “我带它去厨房找吃的!”涵妮笑着,抱着小狗到厨房里去了。 这儿,雅筠和云楼对视了一眼,自从上次他们谈过一次话之后,雅筠和云楼之间就一直有种隔阂,有一道墙,有一道鸿沟,有一段距离。这是难以弥补的,雅筠深深了解,在一段恋爱中扮演阻挠者是多可恶的事!她不由自主的叹息了一声。 “伯母,”云楼警觉的看了看雅筠。“您不必太烦恼,过去一个月以来,涵妮的体重增加了一公斤。” “我知道,”雅筠说,深深的注视着云楼。“或者你是对的,对许多病症,医药是人力,爱情却是神力!” 云楼笑了。抬起画架,他把它送进楼上自己的房间中,再回来收拾了画笔和水彩。涵妮从厨房里跑出来了,她身后紧跟着洁儿,移动着肥肥胖胖的小脚,那小东西像个小白球般在地毯上滚动。涵妮一边跑着,一面笑不可仰,她冲到云楼身边,抓着云楼的手说:“你瞧它,它跟我跑,我到哪儿它就到哪儿!” 云楼凝视着涵妮那张白皙柔润的脸庞,咳了一声,清清喉咙说:“唔,我想我不该弄这个小狗来给你!” “怎幺?”涵妮惊愕的问。 “我已经开始跟它吃醋了。”云楼一本正经的说。 “哦!”涵妮轻喊,脸红了。扬起睫毛,她的眼睛天真而生动的盯着云楼,她小小的手划着云楼的脸,从云楼的眉毛上划下来,落在他脸上,落在他唇边拉长了的嘴角上,落在他多日未剃胡子的下巴上。她的声音娇娇柔柔的响了起来:“哦!你常说我傻,我看,你比我还傻呢!” 雅筠悄悄的退出了房间,这儿是一对爱人的天地,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在任何场合中,都绝不掩饰他们的情感的。她退走了。把世界留给他们吧。 云楼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看到雅筠退走了。 “你在干嘛?” “我要把你脸上这些皱纹弄弄平,”涵妮说,抽出手来,继续在他眉心和唇角处划着。“好人,别皱眉头呵,好人,别垮着脸呵!” 她的声音那样软软的,那样讨好的,那样哄孩子一般的,云楼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再捉住了她的手,他把她一拉,她就整个倾倒在他怀里了,他们两人都笑着,笑得好开心,她倒在他怀中,头倚着他的胳膊,一直咯咯的笑个不停。云楼紧揽住她,瞪视着她那姣柔不胜的脸庞,笑从他唇边消失了,他的下巴贴着她的额,他说:“别笑了!” 她仍然在笑,他说:“我要吻你了!” 她依然在笑,于是他把她抱到沙发上,让她躺下来,他贴上去,一下子用唇堵住了那爱笑的小嘴,她的胳膊揽住了他的脖子,他吻她,缠绵的,热烈的,细腻的。她喘不过气来了,挣开了他的怀抱,她笑着说:“我要窒息了。” 他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躺了下来,拖了一个靠垫枕着头,她俯伏在沙发上,从上面望着他。洁儿跑过来了,好奇的用肥胖小爪子拨了拨云楼的头发。涵妮又笑了起来,笑得好开心好开心。用手抚弄着云楼那满头乱发,她说:“你该理发了。胡子也不剃,你把艺术家不修边幅的劲儿全学会了。” 云楼仰望着她,她的头伸在沙发外面,长发垂了下来,像个帘子,静幽幽的罩着一张美好的脸庞。他伸手碰碰她的面颊,说:“涵妮!” “嗯?”她轻轻的答应了一声。 “我好爱你。”他说。 她望着他,面颊贴在沙发的边缘上,笑意没有了,她的手抚摩着他的衣领,她那乌黑的眼珠深沉而迷蒙的望着他。好半天,她才低声的说:“云楼,答应我一件事。” “什幺?” “带我去医院,好好的检查一次。” “涵妮?”他一惊,愕然的瞪着她。 “我要知道我到底怎幺了?”她说。“我要把那个病治好。” 她凝视着他。“我不要死,云楼,我要为你而活着。” 云楼咬了一下牙,他的手停在她的下巴上。 “谁说你有病?”他掩饰的问。“你不是好好的吗?只是生来就身体弱,有点贫血,你要多吃一点,多休息,就会慢慢的好起来,你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 “不是的,你们在瞒我,我知道。”她的目光搜索的望进他的眼底。“云楼,我以前对生死并不怎幺在意,我很早就知道我有病,但是,我想,生死有命,我活着,是给父母增加负担,我并不快乐,我寂寞而孤苦,死亡对我不是件很可怕的事。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要为你而活着,我要跟你过正常的生活,我不要你因为我而整天关在家里,我要嫁给你,我要……”她毫不畏缩的,一口气的说了出来:“给你生儿育女。” 云楼呆住了。涵妮这一串话引起他内心一阵强大的震动。 自从和涵妮恋爱以来,他一直对涵妮的病避讳着,他不敢去想,也拒绝去想这个问题。现在,涵妮把它拉到眼前来了,这刺痛了他。 “别胡思乱想,涵妮,”他强忍着内心的一股尖锐的痛楚,勉强的说:“我告诉你你很好,你就不要再乱想吧!等我毕业了,等我有了工作,我们可以结婚,到那时候,你的身体也好了……”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一种不幸的预感使他颤栗了一下,他坐起身子来,天知道!这些会是空中楼阁的梦话吗? 望着涵妮,他喊:“涵妮!” 涵妮看着他,然后,她也坐起身子,一把抱住了他的头,她揉着他的头发,温和的,带笑的说:“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个。再谈你要生气了!”推开他的身子,她打量着他,皱了皱眉。“你为什幺又垮着脸了?来!洁儿!”她俯身从地上抱起洁儿,把它放到云楼的眼前,嘻笑的说:“洁儿,你看他把眉头皱起来,多难看呵!你看他垮着一张脸,好凶呵!你看他把嘴唇拉长了,像个驴子……” “涵妮!”云楼喊着,把小狗从她手上夺下,放到地板上去。他一把抱紧了她,抱得那幺紧,好象怕她会飞了。他沉痛的喊着:“听着!涵妮!你会活得好好的,会跟我生活一辈子,会……”他说不下去了,捧着她的脸,他颤栗的望着她:“涵妮!” 她笑着,笑得好美好甜。 “云楼,当然我会的,”她做出一股天真的表情来。“你干嘛这样瞪着我呀!” “我爱你,涵妮,你不知道有多深。”他近乎痛苦的说。 “我知道,”她迅速的说,不再笑了,她深深的望着他。 “别烦恼,云楼,我告诉你一句话,活着,我是你的人,死了,我变做鬼也跟着你!” “涵妮!”他喊着。“涵妮,涵妮,涵妮。”他吻着她,她的头发,她的额,她的面颊,她的唇。他吻着,带着深深的、颤栗的叹息:“涵妮!” 推开了云楼的房门,涵妮轻悄悄的走了进去。一面回头对走廊里低喊:“洁儿!到这儿来!” 洁儿连滚带爬的奔跑了过来,它已经不再是一只可以抱在怀里的小狗了,两个月来,它长得非常之快,足足比刚抱来的时候大了四、五倍。跟在涵妮脚下,他们一起走进云楼的房间。这正是早上,窗帘垂着,房里的光线很暗,云楼睡在床上,显然还高卧未醒。涵妮站了几秒钟,对床上悄悄的窥探着,然后,她蹲下身子来,对洁儿警告的伸出一个手指,低声的说:“我们要轻轻的,不要出声音,别把他吵醒了,知道吗?” 洁儿从喉咙里哼了几声,像是对涵妮的答复。涵妮环室四顾,又好气又好笑的对洁儿挤了挤眼睛,叹息的说:“他真乱,可不是吗?昨天才帮他收干净的屋子,现在又变成这样了!他可真不会照顾自己呵,是不是?洁儿?” 真的,房间是够乱的,地上丢着换下来的袜子和衬衫,椅背上搭着毛衣和长裤。桌子上:画纸、铅笔、油彩、颜料散得到处都是。墙角堆着好几张未完成的油画。在书桌旁边,涵妮那张巨幅的画像仍然竖在画架上,用一块布罩着。涵妮走过去,掀起了那块布,对自己画像看了好一会儿,这张画像进展得很慢,但是,现在终于完工了。画像中的少女,有那幺一份柔弱的、楚楚可人的美,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描叙的、超凡的恬静。涵妮叹了口气,重新罩好了画,她俯身对洁儿说:“他是个天才,不是吗?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不是吗?” 走到桌边,她开始帮云楼收拾起桌子来,把画笔集中在一块儿,把揉绉了的纸团丢进字纸篓,把颜料收进盒子里…… 她忙碌的工作着,收拾完了桌子,她又开始整理云楼的衣服,该收的挂进了衣橱,该穿的放在椅子上,该洗的堆在门口…… 她工作得勤劳而迅速,而且,是小心翼翼的,不出声息的。不时还对床上投去关怀的一瞥。接着,她发现洁儿叼着云楼的一条领带满屋子乱跑,她跑了过去,抓着洁儿,要把领带从它嘴里抽出来。 “给我!洁儿!”她轻叱着。“别跟我顽皮哩!洁儿!快松口!” 洁儿以为涵妮在跟它玩呢,一面高兴的摇着尾巴,一面紧叼着那条领带满屋子乱转,喉咙里还不住发出呜呜的声音。 涵妮追逐着它,不住口的叫着:“给我呀!洁儿!你这顽皮的坏东西!你把领带弄脏了!快给我!” 她抓住领带的一头,死命的一拉,洁儿没叼牢,领带被拉走了,它开始不服气的叫了起来,伏在地上对那条领带狺狺作势,彷佛那是它的敌人一般。涵妮慌忙扑了过去,一把握住了洁儿的嘴巴,嘴里喃喃的、央告似的低语着:“别叫!别叫!好乖,别叫!你要把他吵醒了!洁儿!你这个坏东西!别叫呀!” 一面说着,她一面担忧的望向床上。云楼似乎被惊扰了,可是,他并没有醒,翻了一个身,他嘴里模糊的唔了一声,又睡着了。涵妮悄悄的微笑了起来,对着洁儿,她忍俊不禁的说:“瞧!那个懒人睡得多香呀!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会知道呢!” 站起身来,她走到床边,用无限深爱的眸子,望着云楼那张熟睡的脸庞,他睡着的脸多平和呀!多宁静呀!棉被只搭了一个角在身上,他像个孩子般会踢被呢!也不管现在是什幺季节了,中秋节都过了,夜里和清晨是相当凉的呢!她伸出手去,小心的拉起了棉被,轻轻的盖在他的身上。可是,突然间,她的手被一把抓住了,云楼睁开了一对清醒白醒的眼睛,带笑的瞪视着她,说:“那个懒人可真会睡呀!是不是?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知道呢!” 涵妮吃了一惊,接着就叫着说:“好呀!原来你在装睡哄我呢!你实在是个坏人!害我一点声音都不敢弄出来!你真坏!”说着,她用拳头轻轻的擂击着他的肩膀他笑着抓住了她的拳头,把她拉进了怀里,用手臂圈住她,他说:“我的小妇人,你忙够了吗?” “你醒了多久了?”涵妮问。 “在你进房之前。” “哦!”涵妮瞪着他:“你躺在那儿,看我像个傻瓜似的踮着脚做事,是吗?” “我躺在这儿,”云楼温柔的望着她。“倾听着你的声音,你的脚步,你收拾屋子的声音,你的轻言细语,这是享受,你知道吗?” 她凝视着他,微笑而不语,有点儿含羞带怯的。 “累了吗?”他问。 “不。”她说,“我要练习。” “练习作一个小妻子吗?” 她脸红了。 “你不会照顾自己嘛!”她避重就轻的说。 他翻身下了床,一眼看到洁儿正和那条领带缠在一起,又咬又抓的,闹得个不亦乐乎。云楼笑着说:“瞧你的洁儿在干嘛?” “啊呀!这个坏东西!”涵妮赶过去,救下了那条领带,早被洁儿咬破了。望着领带,涵妮默然良久,半晌都不说话,云楼看了她一眼,说:“怎幺了?一条领带也值得难过吗?” “不是,”涵妮幽幽的说。“我想上一趟街,我要去买一样东西送给你。” 云楼怔了怔,凝视着她。 “你到底有多久没有上过街了?涵妮?” “大概有一年多了。”涵妮说:“我最后一次上街,看到街上的人那幺多,车子那幺多,我越看头越昏,越看头越昏,后来就昏倒在街上了。醒来后在医院里,一直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才出院,以后妈妈就不让我上街了。” 云楼沉吟了片刻,然后下决心似的说:“我要带你出去玩一趟。” “真的?”涵妮兴奋的看着他:“你不可以骗我的!你说真的?” “真的!”云楼穿上晨衣,沉思了一会儿。“今天别等我,涵妮。我一整天的课,下课之后还有点事,要很晚才回家。” “不回来吃晚饭吗?” “不回来吃晚饭了。” 涵妮满脸失望的颜色。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天真的说:“我还是等你,你尽量想办法回来吃晚饭。” “不要,涵妮,”云楼托起了她的下巴,温和的望着她。 “我决不可能赶回来吃晚饭,你非但不能等我吃饭,而且,也别等我回家再睡觉,我不一定几点才能回来,知道吗?你要早点睡,睡眠对你是很重要的!” 她怪委屈的注视着他。 “你要到哪里去呢?” “跟一个同学约好了,要去拜访一个教授。”云楼支吾着。 “很重要吗?非去不可吗?”涵妮问。 “是的。” 涵妮点了点头,然后,她故作洒脱的摔了摔头发,唇边浮起了一个近乎“勇敢”的笑,说:“好的,你去办事,别牵挂着我,我有洁儿陪我呢,你知道。我不会很闷的,你知道。” 云楼微笑了,看到涵妮那假装的愉快,比看到她的忧愁更让他感到老大的不忍,但是,他今晚的事非做不可,事实上,早就该做了。拍了拍涵妮的面颊,他像哄孩子似的说:“那幺你答应我了,晚上早早的睡觉,不等我,是吗?如果我回来你还没睡,我会生气的。” “你到底要几点钟才回来?”涵妮担忧了。“你不是想逃跑吧?我一天到晚这样黏你,你是不是对我厌烦了?” “傻瓜!”云楼故意呵责着。“别说傻话了!”打开房门,他向浴室走去。“我要赶快了,九点钟的课,看样子我会迟到了!” “我去帮你盛一碗稀饭凉一凉!”涵妮说,带着洁儿往楼下跑。 “算了!我不吃早饭了,来不及吃了!” “不行不吃的!”涵妮嚷着:“人家特地叫秀兰给你煎了两个荷包蛋!” 云楼摇了摇头,叹口气,看着涵妮急急的赶下楼去。涵妮,涵妮,他想着,你能照顾别人,怎幺不多照顾自己一些呢!但愿你能强壮一些儿,可以减少人多少的威胁,带来多大的快乐呵! 吃完了早饭,云楼上课去了。近来,为了上课方便,减少搭公共汽车的麻烦,云楼买了一辆9的摩托车。涵妮倚着大门,目送云楼的摩托车去远,还兀自在门边伸长了脖子喊:“骑车小心一点呵!别骑得太快呵!” 云楼骑着摩托车的影子越来越小了,终于消失在巷子转弯的地方。涵妮叹了口气,关上了大门,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立即对她包围了过来。抬头看看天,好蓝好蓝,蓝得耀眼,有几片云,薄薄的、高高的、轻缓的移动着。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有种懒洋洋的感觉。这是秋天,不冷不热的季节,花园里的菊花开了。她慢慢的移动着步子,在花园中走来走去,有两盆开红色小菊花的盆景,是云楼前几天买来的,他说这种菊花名叫作“满天星”,满天星,好美的名字!几乎一切涉及云楼的事物都是美的,好的。她再叹了口气,自己也不明白为什幺叹气,只觉得心中充满了那种发泄不尽的柔情。望着客厅的门,她不想进去,怕那门里盛满的寂寞,没有云楼的每一秒钟都是寂寞的。转过身子,她向荷花池走去,荷花盛开的季节已经过了,本来还有着四五朵,前几天下了一场雨,又凋零了好几朵,现在,就只剩下了两朵残荷,颜色也不鲜艳了,花瓣也残败了。她坐在小桥的栏杆上,呆呆的凝望着,不禁想起红楼梦中,黛玉喜欢李义山的诗:“留得残荷听雨声”的事来。又联想起前几天在云楼房里看到的一阕纳兰词,其中有句子说:“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她猛的打了个寒颤,莫名其妙的觉得心头一冷。抬起头来,她迅速的摆脱了有关残荷的思想。她的目光向上看,正好看到云楼卧室的窗子,她就坐在那儿,对着云楼的窗子痴痴的发起呆来。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洁儿冲开了客厅的纱门,对她奔跑了过来。一直跑到她的面前,它跳上来,把两个前爪放在她的膝上,对她讨好的叫着,拚命摇着它那多毛的尾巴。涵妮笑了,一把抱住洁儿的头,她抚弄着它的耳朵,对它说:“你可想他吗?你可想他吗?他才出门几分钟,我就想他了,这样怎幺好呢?你说!这样怎幺办呢?你说!” 洁儿“汪汪”的叫了两声,算是答复,涵妮又笑了。站起身来,她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慵慵懒懒的。带着洁儿,她走进了客厅,向楼上走去。在云楼的门前,她又站了好一会儿,才依依的退向自己的房间。 经过父母的卧室时,她忽然听到室内有压低的、争执的声音,她愣了愣,父母是很少争吵的,怎幺了?她伸出手来,正想敲门,就听到杨子明的一句话:“你何必生这幺大气?声音小一声,当心给涵妮听见!” 什幺事是需要瞒她的?她愕然了。缩回手来,她不再敲门,伫立在那儿,她呆呆的倾听着。 “涵妮不会听见,她在荷花池边晒太阳,我刚刚看过了。” 这是雅筠的声音,带着反常的急促和怒意。“你别和我打岔,你说这事现在怎幺办?” “我们能怎幺办?”子明的语气里含着一种深切的无可奈何。“这事我们根本没办法呀!” “可是,孟家在怪我们呢!你看振寰信里这一段,句句话都是责备我们处理得不得当,我当初就说该让云楼搬到宿舍去住的!振寰的脾气,我还有什幺不了解的!你看他这句话,他说:‘既然有这样一个女儿,为什幺要让云楼和她接近?’这话不是太不讲理吗?” “他一向是这样说话的,”杨子明长吁了一声。“我看,我需要去一趟香港。” “你去香港也没用!他怪我们怪定了,我看,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让云楼……” “投鼠忌器呵!”杨子明说得很大声:“你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稍微不慎,伤害的是涵妮。” “那幺,怎幺办呢?你说,怎幺办呢?” “我回来再研究,好吧?我必须去公司了!”杨子明的脚步向门口走来。 涵妮忘记了回避,她所听到的零星片语,已经使她惊呆了。什幺事?发生了什幺?这事竟是牵涉到她和云楼的!云楼家里不赞成吗?他们反对她吗?他们不要云楼跟她接近吗? 他们不愿接受她吗?她站在那儿,惊惶和恐惧使她的血液变冷。 房门开了,杨子明一下子愣住了,他惊喊:“涵妮!” 雅筠赶到门口来,她的脸色变白了。 “涵妮!你在这儿干嘛?”她紧张的问,看来比涵妮更惊惶和不安。 “我听到你们在吵架,”涵妮的神志恢复了,望望杨子明又望望雅筠,她狐疑的说:“你们在吵什幺?我听到你们提起我和云楼。” “哦,”雅筠迅速的冷静了下来,“我们没吵架,涵妮,我们在讨论事情。”“讨论什幺?我做错了什幺吗?” “没有,涵妮,没有。”雅筠很快的说:“我们谈的是爸爸去不去香港的事,与你们没什幺关系。” 但是,他们谈的确与涵妮有关系,涵妮知道。看了看雅筠,既然雅筠如此迫切的要掩饰,涵妮也就不再追问了。带着洁儿,她退到自己的卧室里,内心中充满了困扰与惊惧的感觉。怎幺回事?怎幺回事?她不住自问着,为什幺母亲和父亲谈话时的语气那样严重?抱着洁儿,她喃喃的说:“他们在瞒我,洁儿,他们有件事情在瞒着我,我要问云楼去。” 于是,涵妮有一整天神思不属的日子。每当门铃响,她总以为是云楼提前回来了,他以前也曾经这样过,说是要晚回来,结果很早就回来了,为了带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但是,今天,这个意外一直没有来到,等待的时间变得特别的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样滞重的拖过去的。晚饭后,她弹了一会儿琴,没有云楼倚在琴上望着她,她发现自己就不会弹琴了。她总是要习惯性的抬头去找云楼,等到看不见人之后,失意和落寞的感觉就使她兴致索然。这样,只弹了一会儿,她就弹不下去了。阖上琴盖,她懒洋洋的倚在沙发中,用一条项链逗弄着洁儿。雅筠望着她,关怀的问:“你怎幺了?” “没有什幺,妈妈。”她温温柔柔的说。 雅筠看着那张在平静中带着紧张,热情中带着期待的脸庞,她知道她是怎幺回事。暗中叹息了一声,她用画报遮住了脸,爱情,谁能解释这是个什幺神秘的东西?能使人生,亦能使人死。它带给涵妮的,又将是什幺呢?生?还是死? 晚上九点钟,电话铃响了,出于本能,涵妮猜到准是云楼打来的,跳起身子,她一把抓住电话筒,果然,云楼的声音传了过来:“喂!涵妮?” “是的,云楼,我在这儿。” “你怎幺还没睡?”云楼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责备。 “我马上就去睡。”涵妮柔顺的说。 “那才好。我回来的时候不许看到你还没睡!” “你还要很久才回来吗?”涵妮关心的。 “不要很久,但是你该睡了。” “好的。” “你一整天做了些什幺?”云楼温柔的问着。 “想你。”涵妮痴痴的答复。 “傻东西!”云楼的责备里带着无尽的柔情。“好了,挂上电话就上楼去睡吧!嗯?” “好!” “再见!” “再见。” 涵妮依依不舍的握着听筒,直到对面挂断电话的□嗒声传了过来,她才慢慢的把听筒挂好。靠在小茶几上,她眼里流转着盈盈的醉意,半天才懒懒的叹了口气,慢吞吞的走上楼,回到卧室去睡了。躺在床上,她开亮了床头的小台灯,台灯下,一张云楼的四?拨——a嵌在一个精致玲珑的小镜框里,她凝视着那张照片,低低的说:“云楼,你在哪里呢?为什幺不回来陪我?为什幺?为什幺?你会对我厌倦吗?会吗?会吗?”拿起那个镜框,她把它抱在胸前,闭上眼睛,她做梦般轻声低语:“云楼,你要多爱我一些,因为我好爱好爱你!” 同一时间,云楼正坐在李大夫的客厅中,跟李大夫做一番恳切的长谈。他来李家已经很久了,但是,李大夫白天在某公立医院上班看病,晚上,自己家里也有许多病人前来应诊,所以非常忙碌。云楼一直等到李大夫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才有机会和李大夫谈话。坐在那儿,云楼满面忧愁的凝视着对方。李大夫却是温和而带着鼓励性的。 “你希望知道些什幺?”他望着云楼问。 “涵妮。她到底有希望好吗?”云楼开门见山的问。 李大夫深深的看着云楼,沉吟了好一会儿。 “你要听实话?” “当然,我要坦白的,最没有保留的,最真实的情形。” 李大夫点燃了一支烟,连抽了好几口,然后,他提起精神来,直望着云楼说:“如果我是你,我宁愿不探究真相。” “怎幺?” “因为真相是残忍的。”李大夫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坦白话,她几乎没有希望痊愈,除非……” “除非什幺?” “除非我们的医学有惊人的进步。进步到可以换一个心脏或是什幺的。但,这希望太渺茫了。涵妮的情形是,不继续恶化就是最好的情况。换言之,我们能帮助她的,就是让她维持现状。” 云楼深吸了口气。 “那幺,她的生命能维持多久呢?”他鼓起勇气问。 “心脏病患者的生命是最难讲的,”李大夫深思的说。“可能拖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在任何一刹那间就结束了。涵妮的病况也是这样,但她的病情有先天的缺陷,又有后天的并发症,所以更加严重一些,我认为……”他顿住了,有些犹豫。“怎幺?”云楼焦灼的追问着。 “我认为,”李大夫坦白的看着他。“她随时可以死亡。她的生命太脆弱了,你要了解。” 云楼沉默了,虽然他一开始就知道涵妮的情形,但是,现在从涵妮的医生嘴里再证实一次,这就变成不容人抗拒的真实了。咬着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死亡的阴影像个巨魔之掌,伸张在那儿,随时可以抓走他的幸福、快乐和一切。 “不过,”李大夫看出他的阴沉及痛苦,又安慰的说:“我们也可以希望一些奇迹,是吧?在记载上,也有许多不治之症,在一些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力量下突然不治而愈。这世界上还是有许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事的,我们还犯不着就此绝望,是不是?” 云楼抬头看了李大夫一眼,多空泛的句子!换言之,科学对于涵妮已经没有帮助了,现在需要的是神力而不是人力。 他下意识的望了望窗外黑暗的天空,神,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请告诉我,”他压抑着那份痛楚的情绪,低声的说:“我能带她出去玩吗?看看电影,逛逛街,到郊外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以吗?” 李大夫沉吟良久,然后说:“应该是可以的,但是,记住,她几乎是没有抵抗力的,她很容易感染一切病症,所以公共场合最好少去。以前,她曾经在街上昏倒过,必须避免她再有类似的情形发生。再加上冷啦暖啦都要特别小心……”他定住了,叹了口气。“何必要带她出去呢?” “她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云楼凄然的说。 “她已经被关了很久了,”李大夫语重心长。“别忘了,关久了的鸟就不会飞了,别冒险让她学飞。” “你的意思是,她根本不适宜出门,是吗?”云楼凝视着医生。 “我很难回答你这个问题,”李大夫深吸了一口烟,又重重的喷了出来。“我看着涵妮长大,当她的医生当了十几年,从许多年以前,我就担心着有一天她会长睡不醒。可是,她熬到现在了,她身上似乎有股精神力量支持着她,尤其最近,她体重增加,贫血现象也有进步,我想,这是你的功劳。”他望着云楼,笑了笑。“所以我说,说不定会有种神奇的力量让她度过难关。至于她能不能出门的问题,以医学观点来论,最好是避免,因为舟车劳顿,风吹日晒,都可能引起她别的病,而她身体的状况,是任何小病症,对她都可能造成大的不幸。可是,也说不定你带她出去走走,对她反而有利,这就不是医学范围之内的事了,谁知道呢?” “我懂了,”云楼点了点头。“就像她母亲说的,她是一粒小水珠,碰一碰就会碎掉。” “是的,”李大夫又喷了一口烟。“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 “那幺,她也不能结婚的了?” “当然,”李大夫的目光严重而锐利。“她决不能过夫妇生活,所以,我还要警告你,必要的时候,要疏远一点,否则,你不是爱她,而是害她了。” 云楼闭了闭眼睛,耳畔,清晰的浮起涵妮的声音:“我要嫁给你,我要跟你生儿育女!” 像一根鞭子,对他兜心的猛抽了一下,他疼得跳了起来。 呵,涵妮,涵妮,涵妮! 从李大夫家出来,夜已经深了。不知从什幺时候开始,天空中竟飘着些儿细雨,冷冷的,凉凉的,带着深秋的寒意。他骑上摩托车,一种急需发泄的痛楚压迫着他,他不想回家,发动了马达,他向着冷雨寒风的街头冲了过去。加快了速度,他不辨方向的在大街小巷中飞驰。雨淋湿了他的头发,淋湿了他的面颊,淋湿了他的毛衣,好凉好凉,他一连打了两个寒颤。寒夜中的奔驰无法减少他心中郁积的凄惶和哀愁,他把速度加得更快,更快,不住的飞驰,飞驰……在雨中,在深夜,在恻恻的秋风里。 前面来了一辆计程车,他闪向一边,几乎撞到一根电杆木上,他紧急煞车,车子发出惊人的“嗤”的尖响,他几乎摔倒,腿在车上刮了一下,撑在地面上,好不容易的维持了身子的平衡,他摔了摔头,雨珠从头发上摔落了下来。用手摸摸湿漉漉的头发,他清醒了。站在街灯下面,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瘦瘦长长的投在地面的雨水中。 “涵妮,但愿你在这儿,我能和你在雨雾中,从黑夜走到天明。” 他喃喃的说着。近来,他发现自己常有对一切东西呼唤涵妮的习惯。涵妮,这名字掠过他的心头,带着温暖,带着凄楚,带着疼痛的深情。跨上了车子,他想发动马达,这才发现腿上有一阵痛楚,翻开裤管,腿上有一条大口子,正流着血,裤管也破了。皱了皱眉,他用手帕系住伤口,骑上车子,向归途驶去。 第四章 走进大门,客厅的灯光使他紧锁了一下眉,谁?不会是涵妮吧?自己的模样一定相当狼狈。把车子推进了车房,正向客厅走去,客厅的门开了,一个细嫩的、娇柔的声音怯怯的喊着:“云楼,是你吗?” 涵妮!云楼的眉毛立即虹结在一起,心中掠过一阵激动的怒意,叫你睡,你就不睡!这样身体怎幺可能好!怎幺可能有健康的一日!这样单薄的身子,怎禁得起三天两头的熬夜!他大踏步的跨进了客厅,怒意明显的燃烧在他的眼睛里,涵妮正倚门站着,睡衣外面罩了件自色红边的晨褛,在夜风中仍然不胜瑟缩。看到云楼,她高兴的呼叫着:“你怎幺这个时候才回来?我急死了,我以为你……”她猛然住了口,惊愕而恐慌的望着他:“你怎幺了?你浑身都是水,你……” “为什幺不去睡觉?”云楼打断了她,愤愤的问,语气里含着严重的责备和不满。 “我……哦,我……”涵妮被他严厉的神态惊呆了,惊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她那清湛的眸子怯怯的望着他,带着股委屈的、畏缩的,和祈求的神情。“我……我本来睡了,一直睡不着,后……后来,我听到下雨了,想起你没带雨衣,就……就……就更睡不着了,所……所以,我就……就爬起来了……”她困难而艰涩的解释着,随着这解释,她的声音颤抖了,眼圈红了,眼珠湿润了。 “我告诉过你不要等我!”云楼余怒未息,看到涵妮那小小的身子,在寒夜中不胜瑟缩的模样,他就有说不出来的心疼,跟这心疼同时而来的,是更大的怒气。“我告诉过你要早睡觉!你为什幺不肯听话?衣服也不多加一件,难道你不知道秋天的夜有多凉吗?你真……”他瞪着他,“真让人操心!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涵妮的睫毛垂了下来,眼睛闭上了,两颗大大的泪珠沿着那好苍白好苍白的面颊上滚落了下来。她用手一把蒙住了自己的嘴,阻止自己哭出声来,那纤细的手指和她的面颊同样的苍白。她的身子颤栗着,在遏止的哭泣中颤栗,抖动得像秋风中枝头的黄叶。云楼愣住了,涵妮的眼泪使他大大的一震,把他的怒气震消了,把他的理智震醒了。你在干什幺? 他自问着,你要杀了她了!你责备她!只为了她在寒夜中等待你回来!你这个无情的,愚蠢的笨蛋!他冲过去,一把抱住了涵妮,把她那颤动着的、小小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前,喊着说:“涵妮!涵妮!不要!别哭,别哭!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晚回来让你着急,又说话让你伤心,都是我不好,涵妮,别哭了,你罚我吧!” 涵妮啜泣得更加厉害,云楼用手捧住她的脸,深深的望着那张被泪所浸湿了的脸庞,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缠绞了起来。 “涵妮,”他说着,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你要原谅我,我责备你,是因为太爱你了,我怕你受凉,又怕你睡眠不够,你知道吗?因为你身体不好,我很焦急,你知道吗?”他用大拇指拭去她面颊上的泪。“原谅我,喂?别哭了,喂?你要怎幺罚我,就怎幺罚我,好吧?” 涵妮仰望着他,眼睛好亮好亮,好清好清,黑色的眼珠像浸在潭水中的黑宝石,深湛的放着光采。 “我……我没有怪你,”她低低的说,声音柔弱而无力。 “我只是觉得,我好笨,好傻,什幺都不会做,又常惹你生气,我一定……一定……”她抽噎着。“是很无用的,是惹你讨厌的,所以……所以……”她说不下去了,喉中梗塞着一个大硬块,气喘不过来,引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云楼慌忙揽着她,拍抚着她的背脊,让她把气缓过了。听了她的言语,看到她的娇怯,他又是急,又是疼,又是难过,又是伤感,一时心中纷纷乱乱,说不出是什幺滋味。扶她坐在沙发上,他紧紧握着她的双手,说:“你决不能这样想,涵妮,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份量,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有多深,有多重,噢,涵妮!”他觉得没有言语可以说出自己的感觉,没有一个适当的字可以形容出他那份疯狂的热情和刻骨刻心的疼痛,拿起她的两只手,他把脸埋在她的掌心之中。呵,涵妮,你必须好好的活着!呵! 涵妮,你必须!他说不出口来,他颤抖着,而且流泪了。 “哦,云楼,你怎样了?”涵妮惊慌的说,忘了自己的难过了。“你流泪了?男孩子是不能流泪的呢!云楼!是我惹你伤心吗?是我惹你生气吗?你不要和我计较呵,你说过的,我只是个很傻很傻的小傻瓜……” 云楼一把揽过她来,用嘴唇疯狂的盖在她唇上,他吻着她,吮着她,带着压抑着的痛楚的热情。哦,是的,他想着,你是个小傻瓜,很傻很傻的小傻瓜,让人疼的小傻瓜,让人爱的小傻瓜,让人心碎的小傻瓜! 抬起头来,云楼审视着她的脸,她的那张小脸焕发着多幺美丽的光采呵! “你从晚上到现在还没有睡过吗?”他怜惜的问。 “我……我睡过,但是……但是……但是睡不着,”她结舌的说,一面小心的、偷偷的从睫毛下面窥探他,似采怕他再生气。“我……我一直胡思乱想,”她忽然扬起睫毛来,直视着他,说:“你家里反对我,是不是?” 云楼猛的一震,瞪大了眼睛,他说:“谁说的?” “我听到妈妈在跟爸爸说,好象……好象说你爸爸反对我,是吗?” 云楼心中又一阵翻搅,眉头就再度紧锁了起来,是的,前两天父亲来过一封长信,洋洋洒洒五大张信纸,一篇又一篇的大道理,让你到台湾来是念书的,不是来闹恋爱的!尤其和一个有病的女孩子!你是孟家唯一的男孩子,要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美萱下学期高中就毕业了,她配你再合适也没有,为什幺你偏偏要去爱一个根本活不长的女孩?假若你不马上放弃她,下学期你就不要去台湾了……父亲,他几乎可以看到父亲那张终日不苟言笑的脸,听到他那严肃的责备,他知道,他永不可能让父亲了解自己这份感情,永不可能! “是吗?云楼,是吗?”涵妮追问着,关怀而担忧的眸子直射着他的脸。 他醒悟了过来,勉强的振作了一下,他急急的说:“没有,涵妮,你一定听错了,爸爸只是怕我为恋爱而耽误了功课,并不是反对你……”他仓卒的编着谎言。“他希望我大学毕业之后再恋爱,认为我恋爱得太早了,他根本没见过你,怎幺会反对你呢?你别胡思乱想,把身体弄……”他一句话没有说完,鼻子里突然一阵痒,转开头去,他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感到湿衣服贴着身体,寒意直侵到骨髓里去。这喷嚏把涵妮也惊动了,跳起身来,她嚷着说:“你受凉了!你的湿衣服一直没换下来!”从上到下的看着他,她又大大的震动了。“你受了伤!你在流血!”“别嚷!”云楼蒙住了她的嘴。“不要吵醒了你爸爸妈妈。我没有什幺,只是摔了一跤,天下雨,路太滑。” “我就怕你摔!”涵妮压低了声音喊:“你总是喜欢骑快车!以后不可以骑车去学校了,报上每天都有车祸的新闻,我天天在家里担心!” “你就是心事担得太多了,所以胖不起来!”云楼说。“算了,你别管那个伤口!” 但是,涵妮跪在他面前,已经解下了那条染着血和泥的手帕,注视着那个伤口,她的脸色变白了,低呼着说:“天哪,你流了很多血!” “根本没有什幺,”云楼说:“你该去睡了,涵妮。” “我要去弄一点硼酸水来给你消消毒,”涵妮说,“我房里有一瓶,上次牙齿发炎买来漱口用的。我去拿,你赶快回房去换掉湿衣服。” “涵妮!”云楼忍耐的说:“你该睡觉了。” “我给你包好伤口,我就睡,好吗?”她祈求的说:“否则,我会睡不着,那不是和不睡一样吗?” 云楼望着那张恳求似的小脸,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那幺,快去拿吧!” 涵妮向楼上跑去,一面回头对他说:“你回房去换衣服,我拿到你房里来弄!” 云楼回到房里,刚刚换掉了潮湿的衣服,涵妮已经捧着硼酸水和纱布药棉进来了。云楼坐在椅子里,涵妮跪在他面前,很细心的,很细心的给他消着毒,不时抬起眼睛来,担心的看他一眼,问:“我弄痛了你吗?” “没有,你是最好的护士。” 涵妮悄悄的微笑着。包扎好了伤口,她叹了口气。 “你明天应该去看医生。”她说。 “不用了,经过了你的手包扎,我不再需要医生了。你就是最好的医生。” 涵妮仰头看着他,然后,她发出一声热情的低喊,把头伏在他的膝上,她说:“我要学习帮你做事,帮你做很多很多的事。” 云楼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现在最该帮我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睡觉,你知道吗?” 云楼温柔的说。 “是的,我知道。”涵妮动也不动。 “怎幺还不去?” “别急急的赶我走,好人。”涵妮热烈的说:“期待了一整天,就为了这几分钟呀!” 云楼还能说什幺呢?这小女孩的万斛柔情,已经把他缠得紧紧的了。他们就这样依偎的坐着,一任夜深,一任夜沉。 直到房门口一阵脚步声,他们同时抬起头来,在敞开的门口,雅筠正满面惊愕的站着。 “涵妮!”她惊喊。 涵妮站起身来,带着些儿羞涩。 “他受伤了,我帮他包扎。”她低声的说。 “回房去睡吧,涵妮。”雅筠说:“你应该学习自己照顾自己,我不能每夜看着你。快去吧!” 涵妮对云楼投去深情的一瞥,然后,转过身子,她走出房间,在雅筠的注视之下,回房间去了。 这儿,雅筠和云楼面面相对了,一层敌意很快的在他们之间升起,雅筠的目光是尖锐的,严肃的,责备的。 “你必须搬走,云楼。”她简捷了当的说。 云楼迎视着她的目光,有股热气从他胸中冒出来,他觉得头痛欲裂,而浑身发冷。 “如果你要我这幺做。”他说。 “是的,为了涵妮。” “为了涵妮?”云楼笑了笑,头痛得更厉害了。“你不知道你在做什幺!”收住了笑,他锐利的看着雅筠。“如果你要杀她,这是最好的一把刀!” “云楼!”雅筠喊:“你这是什幺意思?” “我可以走,”他简单的说:“但是,伯母,你对涵妮了解得太少了!” 雅筠呆住了,瞪视着云楼,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眼前这个年轻人把她击倒了,她一时之间,茫然失措,好半天,她才抬起眼睛来,紧紧的盯着云楼:“但愿你是真了解涵妮的!”她说。“但愿你带给她的是幸运而不是不幸!假若有一天,涵妮有任何不幸,记住,你是刽子手!” 说完,掉转了头,她走了。 云楼关上了房门,雅筠这几句话,像一把尖刀般刺痛了他,倒在床上,他痛苦的闭紧了眼睛,觉得脑子中像有人洒下了一万支针,扎得每根神经都疼痛无比。咬紧了牙,他喃喃的说:“涵妮,你不会有任何不幸,你不会!永不会!永不会!永不会!” 天气渐渐冷了。 接连几个寒流,带来了隆冬的凛冽。杨家每间屋子里几乎都生了火,仍然觉得冷飕飕的。这样冷的日子,弹钢琴不见得是享受,手指冻得僵僵的,琴键冷而硬,敲上去有疼痛的感觉。可是,涵妮看了坐在沙发里的云楼一眼,他既然显出那幺一副满足而享受的样子来,她就不愿停止弹奏了,一曲又一曲,她弹了下去。云楼坐在一边,手里拿着一个画板,画板上钉着画纸,正在那儿给涵妮画一张铅笔的素描。钢琴旁边,炉火熊熊的燃烧着,洁儿伏在火炉旁,伸长了爪子在打盹。室内静谧而安详,除了钢琴的叮咚声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声响。 门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杂在钢琴声中几乎让人听不清楚,可是,洁儿已经竖起了耳朵,敏感的倾听着。云楼本能的皱了一下眉,这幺冷的天,谁来了?杨氏夫妇都没有出门,这显然是来客了。下意识的他对于来客不怎幺欢迎,室内这份温馨和安详将被打破了。 秀兰从花园里绕过去开了大门,他们听到了人声,接着,客厅的门被冲开了,一个年轻的、充满了活力的少女像一阵风般的卷了进来,嘴里高声的嚷着:“嗨!你们都在家!” 云楼抬起头来,涵妮也从钢琴上转过了身子。来的人是翠薇,穿着件鹤黄色的、厚嘟嘟的套头毛衣,一条橘红色的长裤,披着件黑丝绒的短披风,头上还戴了顶白色的小绒帽子,显得非常的俏皮和出色。在屋子中一站,她解下了披风,有股说不出来的、焕发的热力,竟使满屋子一亮。云楼望着她,由衷的赞美了一声:“好漂亮!从哪儿来?” “荣星保龄球馆!”翠薇笑着说,把手里一个信封丢到云楼面前来。“我帮你带了一封信来!” “你?”云楼诧异的问:“怎幺会!” “哈,刚刚进门的时候在信箱里拿到的,”翠薇笑着说:“难道有人会把给你的信寄给我吗?”走到钢琴旁边,她带着满脸的笑,审视着涵妮说:“嗨!你好象胖了些呢!爱情的力量不小呵!” 涵妮带着点儿羞涩的微笑了,伸出手去,她扶正了翠薇领子上的一个别针,安安静静的说:“你好美呵!翠薇。” 翠薇爽朗的笑了,摸了摸涵妮的面颊说:“你才美呢!”掉过头来,她大声喊:“姨妈!你在家吗?” “她在睡午觉!”云楼笑着说:“瞧!你一进门,就好象来了千军万马似的!” “嫌我呵!”翠薇挑了挑眉毛。“我打扰了你们,是不,要不要赶我走?” 云楼拆着信,一张少女的照片突然从信封中落了出来,翠薇眼尖,一把抢了过去,高高的擎在手上说:“女朋友的照片呵!涵妮,这个男人不老实,你得管严一点!” 涵妮偷愉的看了那张照片一眼,不敢表示关怀。云楼却淡淡的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有说,看完了信,他把信纸放回信封,脸上的欢乐气息却在一刹那间消失了。翠薇把照片还给他,一面问:“是谁?你妹妹吗?” “不是。”云楼简短的说,把照片收了起来,一眼都没看。 站起身来,他向楼上走去,脸上罩了一层凝重的浓霜。涵妮狐疑的看着他,他的神色使她惊惶而不安。 “你去哪儿?”她问。 “我马上就来!”云楼说,一直上了楼,走进自己的卧室里,把那封信丢进抽屉,他坐在桌前,用手支着头,沉思了好久,多幼稚呵!云霓!他想着,一张美萱的照片就能让我爱上她吗?即使她本人也未见得能使我入迷呀!父亲要你一放寒假就急速返港!返港之后呢?被扣留?还是被责备?为什幺他要去爱一个根本不能结婚的女孩子?为什幺?父亲说如果你寒假不回来,他就要亲自到台湾来把你捉回去!云霓,云霓,难道你不能帮我说说话吗?难道你也不能了解我这份感情吗? 一声门响,他回过头来,涵妮正站在门口。 “什幺事?谁来的信?”她惊悸的问。 “没什幺,”他慌忙说,站起身来。“是云霓写来的,问我寒假回不回去。”“你要回去吗?”涵妮的面色更加惊慌了,仿佛大难临头的样子。没等云楼回答,她就又急急的说:“你不要回去,好吗?”她攀住他的衣袖,恳求的望着他:“如果你回去了,我一定会死掉!” “胡说!”云楼喊,本能的浑身掠过了一阵震颤。然后,他揽住了她的肩头,安慰的说:“我不回去,你放心,即使我回去,两三天我就赶回来!” “两三天!”涵妮喊:“那也够长久了!” “傻东西!”云楼说。“我们下去陪陪翠薇吧,别让她笑话我们。” 楼下,翠薇正拿着云楼给涵妮画的那张速写,津津有味的看着。放下画像,她对踱下楼梯的云楼说:“这是第几幅涵妮画像?” “不知道第几幅?第一百多幅,或是两百多幅。”云楼笑着说。 “你的题材只有这一种吗?”翠薇满脸的调皮相,对他作了个鬼脸:“什幺时候也帮我画张像,行不行?” “假若你坐得住。我看呀,你没有一秒钟能够手脚不动的。” 翠薇“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眉飞色舞的说:“你对我的观察倒很正确,叫我坐上几小时不动,那才要我的命呢!”收住了笑,她忽然露出一副难得见到的正经相,说:“说真的,我今天来,有事请你帮忙。” “请我?”云楼诧异的说。 “是的。” “什幺事?” “后天是耶诞节,我在家里开一个舞会,要你帮我去布置会场,你这个艺术家,布置出来的一定比较特别,行不行?” 云楼犹豫了一下,问:“布置房间的东西你都买了吗?” “你看需要什幺,我陪你去买。”翠薇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幺弄。”看了涵妮一眼,她温柔的、请求的对涵妮说:“我要借一借你的爱人,可以吗?” 涵妮羞涩的嫣然一笑,把脸转到一边去了。云楼再一次惊异的发现,这两个女孩的差异竟如此之大!一个的腼腆沉静,和另一个的鲜明活泼,简直是两个极端的对比。翠薇笑着转过头来对他说:“你看!我已经帮你请准假了。” “你是说,现在就要去买吗?”云楼问。 “当然啦,时间已经很迫切了,是不是?” 云楼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涵妮微笑的回过头来,望着他们,轻言细语的说:“你们去买吧,别顾着我,我有洁儿陪我呢!” “只一会儿。”翠薇说。 “没关系的,”涵妮笑得好温柔,好恬静。“多穿点衣服,云楼。” 翠薇调侃的对涵妮笑了笑,什幺话都没说,涵妮却再度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像是需要解释什幺,她娇怯怯的说:“你不知道他,从不会照顾自己的,上次淋了一身雨回来,结果发了好几天烧。” “好了,”云楼笑着。“你又何尝会照顾自己呢!” 翠薇挑着眉毛,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然后,她故意的咳了一声,嘲谑的说:“告别式完了没有?” “好!走吧!我要赶回来吃晚饭!早去早回!”云楼说,走向了门口。 涵妮目送他们并肩步出去。翠薇披上了披风,显得更加的容光焕发,英挺活泼。云楼的个子高,翠薇也不矮,两人站在一块儿,说不出来的相衬。涵妮望着翠薇那吹过冷风,又被火一烘,烤得红扑扑的面颊,和那健康的,纤□e合度的身材,不禁看得呆了。等他们一起出了门,涵妮才愣愣的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半天都一动也不动。 洁儿跳上了沙发,把头放在她的膝上,似乎想安慰她的寂寞。她揽住了洁儿,这才觉得一种特别的、酸楚的感觉冲进了她的鼻子,她俯下头去,把脸依偎在洁儿毛茸茸的背脊上,低声的说:“他们是多幺漂亮的一对呵!” 闭上眼睛,她觉得那种酸楚的感觉在心头扩大。第一次,她如此迫切而强烈的希望自己是个健康的、正常的女孩。对于她自己的身体情况,她一直懵懵懂懂,并不十分清楚是怎幺回事,她明白自己有先天不足的病症,却不知道是什幺病症,也不知道它的严重性到底到什幺地步。以前,她对这一切都不太关怀,她生性好静而不好动,无欲也无求。所以,她也很能安于自己那份单调而寂寞的生活。但是,自从云楼走进了她的生命,一切都改变了。她不再能漠视那病痛了,显然的,这病已经威胁到她的爱情和幸福。 “我要健康起来,我一定要健康起来!” 她喃喃的自语着,拿起云楼给她画的那张像,她蹙着眉凝视着,对画像摇了摇头,忧愁的说:“你好瘦呵!你一点也不好看,没有翠薇的一半美!真的!” 赌气似的掷掉了画像,她把头依靠在沙发背上,半晌不言也不动。 当雅筠午睡醒来,走下楼的时候,就看到涵妮这样呆呆的坐着。雅筠惊异的叫:“涵妮!怎幺你一个人在这儿?云楼呢?” “他──”涵妮受惊的抬起头来。“他出去了。翠薇来找他帮忙布置耶诞舞会。” “哦,是吗?”雅筠纳闷的皱了一下眉。“就剩你一个人在这儿吗?噢,这屋里真冷,怎幺,火都要灭了,你也忘了加炭。” 拿了火钳,雅筠加上两块炭,回过头来,她审视着涵妮,忽然惊异的说:“怎幺了?涵妮,你哭过了!” “没有,妈妈,”涵妮掩饰着:“是烟熏的,刚刚有一块烟炭。” “胡说!火都快灭了,那儿来的烟炭!”雅筠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仔细的审视她。“到底是怎幺回事?告诉我!云楼欺侮了你吗?” “没有,没有,妈妈。”涵妮拚命的摇着头,摇得那幺猛烈,好象要藉机摇掉许许多多的困扰。 “那幺,你为什幺哭?” “我没哭,我不知道。”涵妮烦乱的说,紧颦着眉,眼眶里的泪珠又呼之欲出了。 雅筠沉默了片刻,然后,她温柔的揽住了涵妮,抚弄着她那柔软的长发,说:“告诉我,涵妮,你很爱很爱云楼吗?” 涵妮用一对凄楚的眸子望着她。 “你明知道的,妈妈。”她低声说。 “有多爱?” “妈妈!”涵妮的眼光是祈求的,哀哀欲诉的,无可奈何的。“我不知道。我想,从来没有一种度量衡可以衡量爱情的。但是,妈妈,没有他,我会死掉。” 雅筠痉挛了一下。 “唉!”她长叹了一声。“傻孩子!” “妈妈!”涵妮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热烈而急促的说:“你不可以再瞒我了,你要告诉我,我害的是什幺病?妈妈!” 雅筠大大的吃了一惊,涵妮的神色里有种强烈的固执,她的眼睛是热切的,燃烧着的,她的手心发烫而颤抖。 “涵妮!”雅筠回避着。“你怎幺了?” “告诉我,妈妈,告诉我!”涵妮哀求着,用手紧紧的抓住了雅筠。她的身子往前倾,忽然跪在雅筠的面前了。她的头伏在雅筠的膝上,揉搓着雅筠,不住的,哀哀的说着:“你必须告诉我,妈妈,我有权知道自己的情形,是吗?妈妈?” 雅筠惊慌失措了,若干年来,涵妮听天由命,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病情诘问过。可是,现在,她有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有种不得真相就不甘休的坚决。雅筠只觉得心乱如麻。 “涵妮,”她困难的说:“你并没有什幺严重的病,你只是……只是……”她咽了一口口水,语音艰涩。“只是有些儿先天不足,当初,你出世的时候不足月,所以内脏的发育不好,所以……所以需要特别调养……”她语无伦次。“你懂了吗?” 涵妮紧紧的盯着她。 “我不懂,妈妈。你只答复我一句话,我的病有危险性吗?” 雅筠像挨了一棍,瞪视着涵妮,她张口结舌,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于是,涵妮一下子站起身来了,她的脸色比纸还白,眼睛瞪得好大好大。 “我懂了。”她说。“我明白了。” “不,不,你不懂,”雅筠慌忙说。“你不会有危险的,不会有危险,只要你多休息,好好吃,好好睡,少用脑筋,你会很快就和一个健康人一样了。” “妈,”涵妮凝视她。“你在骗我,我知道的,你在骗我!” 说完,她掉转头,走上楼去了。雅筠呆立了片刻,然后,她追上了楼。她发现涵妮和衣躺在她自己的床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雅筠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握着涵妮的手,她焦虑而痛苦的喊:“涵妮。” “妈,”涵妮睁开眼睛来,安安静静的说:“你不要为我发愁,告诉我真相比让我蒙在鼓里好得多。我不会怎样难过的,生死有命,是不?” “但是,”雅筠急促的说:“事实并不像你所想的,只要你的情况不恶化,你就总有健康的一天,你知道吗?我不要你胡思乱想……” “妈,”涵妮重新闭上了眼睛。“我想睡觉。” 雅筠住了口,望着涵妮,她默然久之,然后,她长叹了一声,转身走出去了。在房门口,她碰到子明,他正呆呆的站在那儿,抽着香烟。 “她怎幺了?”他问:“又发病了吗?” “不是,”雅筠满面忧愁,那忧愁似乎已经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了。“她似乎知道一些了,唉!都是云楼,从他一来,就什幺都不对了。” “别怪云楼,”杨子明深沉的说:“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假如当初我们没有把涵妮……” “别说那个!”雅筠打断了他,用手抱着自己的头。“好上帝!我要崩溃了!”她叫着。 杨子明一把扶住了她,他的语气严肃而郑重。 “你不会崩溃,你是我见过的女性里最勇敢的一个!以前是,现在是,永远都是!” 雅筠抬起眼睛来,深深的望着杨子明,杨子明也同样深深的望着她,于是,她投进他怀里,嚷着说:“给我力量!给我力量!” “我永远站在你旁边,雅筠。这句话我说了二十几年了。” 他们彼此凝视着,就在这样的凝视中,他们曾经共度过多少的患难和风波。未来的呢?还有患难和风波吗?未来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涵妮似乎变了。 这天早上,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明朗的照耀着,是冬季少见的。花园里一片灿烂,阳光在树叶上闪着光采,洁儿一清早就跑到花园的石子路上去晒太阳,伸长着腿,闭着眼睛,一股说不出来的舒服的样子。早餐桌上,涵妮对着窗外的阳光发愣,脸上的神色是奇异的。饭后,她忽然对云楼说:“你今天只有一节课?” “是的。” “逃课好吗?别去上了。” “为什幺?”云楼有些惊奇,涵妮向来对他的功课看得很重,从不轻易让他逃课的。 “天气很好,你答应过要带我出去玩的。” 云楼更加惊异了,他很快的和雅筠交换了一个眼光,坐在一边看报的杨子明也放下了报纸,警觉的抬起头来。 “哦,是的,”云楼犹豫的说,自从和李大夫谈过之后,他实在没有勇气带涵妮出门。“不过……” “不要‘不过’了!”涵妮打断了他,走到他面前来,用发亮的眸子盯着他。“带我出去!带我到郊外去,到海边去,到山上去都可以,反正我要出去!你答应过的,你不能对我失信!……” 云楼求助的把眼光投向雅筠。 “涵妮,”雅筠走了过来,语气里带着浓重的不安。“你的身体并不很好,你知道。虽然今天有太阳,但是外面还是很冷的,风又很大,万一感冒了就不好了。我认为……还是在家里玩玩吧,好吗?” “妈,”涵妮凝视着雅筠:“让我多看看这个世界吧,不要总是把我关起来。”回过头来,她直视着云楼,一反常态,她用不太平和的声调说:“你不愿带我出去吗?我会变成你的累赘吗?” “涵妮!”云楼说:“你明知道不是的……” “那幺,”涵妮挺直了身子:“带我出去!” 云楼沉吟着还没有回答,坐在一边,始终没有说话的杨子明站起身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他丢在云楼的身上说:“这是我车子的钥匙,开我的车去,带涵妮到郊外去走走。” “子明!”雅筠喊。 “涵妮说得对,她该出去多看看这个世界,”子明说,含笑的望着涵妮:“好了,你还不到楼上去换衣服,总不能穿了睡袍去玩吧!多穿一点,别着了凉回来!” 涵妮眼睛一亮,唇边飞上一个惊喜交集的笑,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就转身奔上了楼梯。这儿,雅筠用一对责备而担忧的眸子,盯着杨子明说:“你认为你这样做对吗?” “一个没有欢乐的生命,比死亡好不了多少。”杨子明轻轻的说。把目光投向云楼:“要好好照顾她,你知道你身上的重任。” “我知道,杨伯伯。”云楼握着钥匙。“你们别太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她,说不定,出门对她是有利的呢!” “但愿如此!”雅筠不快的说,皱拢了眉头,默默的走向窗子旁边。 涵妮很快的换好衣服,走下楼来了,她穿了件白色套头的毛衣,墨绿色的长裤,外面罩了一件白色长毛、带帽子的短外套,头发用条绿色的缎带扎着,说不出来的飘逸和轻灵。 她的脸上焕发着光采,眼睛清亮而有神,站在那儿,像一朵彩色的、变幻的云。 “好美!涵妮。”云楼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走吧!云楼。”涵妮跑过去,先对雅筠安慰似的笑了笑。 “妈妈,别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 “好吧,去吧!”雅筠含愁的微笑了。“但是,别累着了哦!晚上早一点回来!” “好的,再见,妈妈!再见,爸爸!” 挽着云楼的手,他们走了出来,坐上车子,云楼发动了马达,开了出去。驶出了巷子,转上了大街,涵妮像个小孩第一次出门般开心,不住的左顾右盼。云楼笑着问:“到哪儿去?” “随便,要人少的地方。” “好,我们先去买一份野餐。”云楼说:“然后,我们开到海边去,如何?”“好的,一切随你安排。”涵妮带笑的说。 云楼扶着方向盘,转头看了涵妮一眼,她带着怎样一份孩子气的喜悦呵!这确实是一只关久了的小鸟,世界对她已变得那样新奇。 买了野餐,他们向淡水的方向开去。阳光美好的照耀着,公路平坦的伸展着。公路两边种植的木麻黄耸立在阳光里,一望无垠的稻田都已收割过了,一丛又一丛的稻草堆积得像一个个的宝塔。稻田中阡陌纵横,间或有一丛修竹,围绕着一椽小小的农家,涵妮打开了车窗,一任窗外掠过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只是一个劲儿的眺望着,不住口的发出赞叹的呼声:“好美呵,一切都那幺美!”深深的叹息了一声,她把盈盈的眸子转向他。“云楼,你早就该带我出来了!” 云楼微笑着,望着眼前的道路,涵妮再看了他一眼,他那挺直的鼻子,那专注的眼神,那坚定的嘴角,和那扶着方向盘的、稳定的手……她心中涌起一阵近乎崇拜的激情,云楼,云楼,她想着,我配得上你吗?我能带给你幸福和快乐吗?未来又会怎样呢?万一……万一有那幺一天……她猛的打了个冷颤。 他立即敏感的转过头来,用一只手揽着她。 “怎幺了?冷了吗?把窗子关上吧。” “我不冷,”涵妮说,顺着云楼的一揽,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叹息的说:“云楼,我好爱好爱你。” 云楼心中通过一阵带着酸楚的柔情。 “我也是,涵妮。”他说着,情不自禁的用面颊在她的头发上轻轻的摩擦了一下。 “我会影响你开车吗?”她想坐正身子。 “不,不,别动,”云楼说:“就这样靠着我,别动,别离开。” 她继续依偎着他,那黑发的头贴着他的肩膀,头发轻拂着他的面颊。这是云楼第一次带她出门,坐在那儿,他的双手稳定的扶着方向盘,眼睛固定的凝视着窗外的道路,心里却充塞着某种又迷惘,又甜蜜,又酸楚,又凄凉的混合的滋味。这小小的身子依偎着他,带着种单纯的信赖,彷佛云楼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的上帝,就是她的命运,……可是,未来呢?未来会怎样?这小小的身子能依偎他一辈子吗?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闻着她衣服和发际的芬芳,他心神如醉。就这样靠着我吧!涵妮!别离开我吧!涵妮!我们就这样一直驶到世界的尽头去,到月亮里去!到星星上去,到天边的云彩里去吧!涵妮! 就这样依偎着,车子在公路上疾驰。他们都很少说话,涵妮扭开了收音机,于是,一阵抑扬顿挫的小提琴声飘送了出来,是贝多芬的罗曼史。她阖上了眼睛,阳光透过了玻璃窗,照射着她,暖洋洋的。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阳光!从来没有过这样醉意醺然的一刻。未来?不不,现在不想未来,未来是未可知的,“现在”却握在手里。 未来?云楼同样在想着:不,不,不想未来!让未来先躲在远山的那一面吧!我要“现在”,最起码,我有着“现在”,不是吗?不是吗?让未来先匿藏着吧!别来惊动我们,别来困扰我们! 车子到了海边,在沿海的公路上驶着,海浪的澎湃和海风的呼啸使涵妮惊醒了过来,坐正了身子,她眺望着窗外的海,蔚蓝蔚蓝的,无穷无穷的,一望无垠的,她喘了口气,欢呼着说:“海!” “多久没看到海了?”云楼问。 “不知道有多久,”涵妮微蹙着眉:“可能是前辈子看到过的了。” “可怜可怜的涵妮!”云楼低声的说。 “这是什幺地方?” “白沙湾。” “白沙湾?”涵妮闭了一下眼睛:“好美的名字。” 云楼把车子停了下来,熄了火,关掉了唱机。 “来,我们去玩玩吧!” 涵妮下了车,海边的风好大,掀起了她的头发,她迎风而立,喜悦的呼吸着海风,眺望着海面,她闪亮的眸子比海面的阳光还亮。云楼走过去,帮她戴上了大衣上附带的小帽子,但是,一阵风来,帽子又被吹翻了,涵妮抓住了他的手:“别管那帽子!”她叫着。“我喜欢这风!好美好美的风呵!” 云楼被她的喜悦感染着,不自禁的望着她,好美好美的风呵!他从没听说过风可以用美字来形容的,但是被她这样一说,他就觉得再没有一个字形容这风比美字更好的了。挽着涵妮,他们走向了沙滩。路边的岩石缝里,开着一朵朵黄色的小花,涵妮边走边采,采了一大把,举着小花,她又喜悦的喊着:“好美好美的花呵!” 海边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影,阳光照射在白色沙砾上,反射着,璀璨着,每一粒细沙都像一粒小星星,涵妮跑上了沙滩,伸展双臂,她仰头看着阳光,旋转着身子,叫着说:“好美好美的太阳呵!” 太阳晒红了她的双颊,她把喜悦的眸子投向云楼,给了他嫣然的一瞥。然后,她跑开,弯腰握了一大把沙子,再松开手指,让沙子从她的指缝里流泻下去,她望着沙子,笑得好开心好开心,再度嚷着:“好美好美的沙呵!” 站在海浪的边缘上,她新奇的望着那海浪涌上来,又退下去,新奇的看着那成千成万的、白色的小泡沫,喧嚣着,拥挤着,再一个个的破碎,幻灭……然后,新的海浪又来了,制造了无数新的泡沫,再度的破碎,幻灭,然后又是新的,她看呆了,喃喃的说着:“好美好美的海浪呵!” 云楼走了过来,一把揽住了她,他扶起她的脸来,审视着她,那匀匀净净的小脸,那清清亮亮的眼睛,那小小巧巧的鼻子,那秀秀气气的嘴唇,以及那温温柔柔的神情,他按捺不住一阵突发的激情,抱紧了她,他嚷着:“好美好美的你呵!”俯下头去,他吻住了她,他的胳膊缠着她小小的身子,这样纤弱的一个小东西呵!涵妮!涵妮!涵妮!他吻着她,吻着,吻着,从她的唇,到她的面颊,到她那小小的耳垂,到她那细细腻腻的颈项,把头埋在她的衣领里,他颤栗的喊着:“涵妮!我多爱你呵!我每根血管里,每根神经里,每根纤维里,都充满了你,涵妮,涵妮呵!” 涵妮的身子紧贴着他,她的手缠绕着他的脖子,一句话也没说,她发出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 他抬起头来,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怎幺了?涵妮?”他问。 她痴痴的仰望着他,一动也不动。 “怎幺了?”他再问:“为什幺又眼泪汪汪的了?我做错什幺了吗?” “不,不,云楼。”她说,用一对凄恻而深情的眸子深深的望着他。“云楼,”她慢吞吞的说:“你不能这样爱我,我怕没福消受呢!” “胡说!”云楼震动了一下,脸色变了。“你这个傻东西,以后你再说这种话,我会生气的!” “别!别生气!”涵妮立即抱住他,把面颊紧贴在他的胸口,急急的说:“你不要跟我生气,我只是随便说说的。”抬起头来,她对他撒娇似的一笑。“你瞧,我只是个很傻很傻的小东西吗!” 云楼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好,你笑了,”涵妮喜悦的说:“就不许再生气了!” 云楼握住了她的手。 “没有人能跟你生气的,涵妮,”他叹口气。“你真是个很傻很傻的小东西!” 沿着绵邈不断的海岸,他们肩并着肩,缓缓的向前面走去。他的手揽着她的腰,她的手也揽着他的。在沙滩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足印。她的头依着他的肩,一层幸福的光彩燃亮了她的脸,低低的,她说:“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如果能这样过一星期,我就死而无憾了!” 他的手蒙住了她的嘴。 “你又来了!”他说:“我们会这样过一辈子,你知道吗?” “好的,我不再说傻话了!”她说,笑着,用一对嫣然的、美好的眸子注视着他。 走到岩石边上,他们走不过去了。太阳把两个人身上都晒得热烘烘的。云楼解下了他的大衣,铺在沙滩上,然后,他们在沙滩上坐了下来。涵妮顺势一躺,头枕在云楼的腿上,她眯着眼睛,正视着太阳,说:“太阳有好多种颜色,红的,黄的,蓝的……我可以看到好多条光线,不同颜色的!”收回目光,她看着云楼,再一次说:“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摇摇头,她微笑着。“我不知道我的幸福有多少,比海水还多!世界上还会有人比我更幸福吗?”闭上眼睛,她倾听着。“听那海浪的声音,它好象在呼喊着:云楼──云楼──云楼──”“不是,它在呼喊着:涵妮──涵妮──涵妮!” 他们两人都笑了,笑做一堆。然后,涵妮开始唱起她深爱的那支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她忽然停止了唱歌,凝视着云楼,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云楼。” “嗯?”云楼正陶醉在这温馨如梦的气氛中。 “你觉得翠薇美吗?” “哦?”云楼诧异的看着涵妮。“你怎幺忽然想起这样一个问题?” “回答我!”她说,一本正经的。 “说实话,相当不错。”他坦白的说。 “假如……我是说假如,”她微笑的望着他:“假如没有我的话,你会爱上她吗?” “傻话!”他说。 “回答我。”她固执的说。 “假如──”云楼笑着:“假如根本没有你的话,可能我会爱上她的。” 涵妮笑了笑,坐起身来,她的笑很含蓄,带点儿深思的神情,她这种样子是云楼很少看到的。用双手抱着膝,她望着海浪的此起彼落,半晌不言也不语。云楼望着她,他在她脸上看到一种新的东西,一种近乎成熟的忧郁。他有些惊奇,也有些不安。 “想什幺?”他问。 “我在想──”她深思的说:“那些海浪带来的小泡沫。” “怎样呢?” “那些小泡沫,你仔细看过了吗?它们好美,像一粒小珍珠一样,映着太阳光,五彩缤纷的。可是,每个小泡沫都很快就破碎了,幻灭了,然后,就有新的泡沫取而代之。” 云楼迷惑的凝视着涵妮,有些神思恍惚,她在说些什幺? 为什幺她那张小小的脸孔显得那幺深沉,那幺庄严,那幺郑重,那幺不寻常?“怎样呢?”他再问。 “我只是告诉你,”涵妮低低的说:“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握着一个泡沫,却以为握着的是一颗珍珠。”她扬起睫毛来,清明如水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他的脸。“假若有一天,你手里的那个泡沫破碎了,别灰心哦,你还可以找到第二个的,说不定第二个却是一粒真的珍珠。” 云楼轻轻的蹙起了眉头。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幺,”他说:“你变得不像你了。” 她跳了起来,笑着奔向水边,嚷着说:“好了,不谈那些,我们来玩水,好吗?” “不好,”云楼赶过去,挽着她。“海水很凉,你会生病。” “我不会,我想脱掉鞋子到水边去玩玩。” “不可以,”云楼拉着她,故意沉着脸:“你不听话,我以后不带你出来了。” “好人,”她央求着,笑容可掬。“让我踩一下水,就踩一下。” “不行!” 她对他翻翻眼睛,噘着嘴,有股孩子撒赖的样子。跺跺脚,她说:“我偏要!” “不行!” “我一定要!” “不行!” “我……” “你说什幺都不行!”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揽着他的脖子,她笑着,笑得好美好美,好甜好甜,好温柔好温柔。 “你把我管得好严呵,”她笑着说:“我逗你呢!” “你也学坏了!”云楼说,用两只胳膊圈着她的腰。“学得顽皮了!当心我报复你!” 他对她瞪大了眼睛,扮出一股凶相来,她又笑了,笑得好开心好开心,笑得咯咯不停,笑得倒在他怀里。他抱住了她,说:“看那潭水里!” 在他们身边,有一块凹下的岩石,积了一潭涨潮时留下的海水,好清澈好清澈,碧绿得像一潭翡翠。他们两个的影子,正清楚的反映在水中。涵妮不笑了,和云楼并肩站着,他们俯身看着那水中的倒影,那相依相偎的一对,那如诗如梦的一对。水中除了他们,还有云,有天,有广漠的穹苍。她靠了过来,把头依他的肩上。水中的影子也重迭了,她开始轻轻的唱了起来:“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倒在他怀中,她的眼睛清亮如水,用手紧抱着他的腰,她整个身子都贴着他,热情的,激动的,奔放的,她嚷着说:“噢,云楼,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好爱好爱你!如果有一天我会死,我愿意死在你的脚下!” 于是,她又唱:“愿今生化作鸟,飞向你暮和朝,将不避鹰追逐,不怕路遥。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 “哦,涵妮,涵妮。”云楼抱紧了她,心中涨满了酸楚的柔情。“涵妮!” 从这次的出游之后,云楼和涵妮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转变,他们不再局限于家里,也偶然出去走走了。有时,他们开车去郊外,度过一整天欢乐的日子,也有时,他们漫步于街边,度过一两个美丽的黄昏。生活是甜蜜的,是悠然的,是带着深深的醉意的。假若没有那层时时威胁着他们的那份阴影,他们就几乎是无忧无虑的了。时间在情人的手中是易逝的,是不经用的,是如飞般的奔窜着的。就在这种如醉如痴的情况中,寒假来临了。 孟振寰从香港寄来了一封十分严厉的信,命令云楼接信后立即返港,信中有句子说:“……父母待子女,劬劳养育,不辞劳苦,儿女苟一长成,即将父母置于脑后,吾儿抚心自问,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二十年的养育劬劳否?杨家之女,姑不论其自幼残疾,不能成婚,即使健康,亦非婚姻之良配……我儿接信后,速速返港,以免伤父子之感情,家庭之和睦,若仍然执迷不悟,延滞归期,则父子之情从兹断绝……” 云楼接到这封信之后,好几天莫知所措,然后,他写了一封长信回家,把自己跟涵妮这份感情坦白陈述,恳求父母让他留下。信写得真挚而凄凉,几乎是一字一泪,信中关于涵妮,他写着:“……涵妮虽然病弱,但是最近已经很有起色,医生一再表示,精神的力量对她胜过医药,我留在这儿,她才有生存的机会,我走了,她可能恹恹至死!父亲母亲,人孰无情?请体谅我,请为涵妮发一线恻隐之心。要知道我对涵妮,早已一往情深,涵妮活着,我才有生趣,涵妮万一不幸,也就是我的末日!我知道父母爱我良深,一定不会忍心看着我和涵妮双双毁灭,请答允我今年寒假,姑且停留,等明年暑假,我一定偕涵妮返港……” 和这封信同时,他还写了一封信给云霓,年轻人总是比较了解年轻人的,他请云霓帮他在父母面前说说情。信寄出一星期后,云霓写了一封信来,父母却只字俱无。云霓的信上说:“……哥哥,爸爸接到你的信之后大发脾气,妈妈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这几天家里的气氛低极了,连我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对于你和涵妮的事,我和妈妈都不敢讲话,妈妈也尝试过帮你说情,结果爸爸和她大吵了一架,妈妈气得血压骤然升高,差点晕倒过去。据我看来,你和涵妮的事绝难得到爸爸的同意,这之间可能还另有内幕,因为爸爸连杨伯伯和杨伯母一起骂了进去,说杨伯母什幺水性杨花,女儿一定也不是好东西,什幺来路不明之类,又后悔不该把你安排在杨家,说他们一家都是坏蛋……总之,情况恶劣极了。哥哥,我看你还是先回来吧!反正回来还可以再去的,爸爸总不能不顾你的学业,把你关起来的,如果你坚持不回来,恐怕我们家和杨家会伤和气,同时,爸爸会断绝你的经济,甚至跟你断绝父子关系,爸爸的个性你了解,他是说得到做得对的,这样一来,妈妈首先会受不了,你在杨家也会很难处,所以,你还是先回来,回来了一切都可以面谈,说不定反而有转圜的可能……” 看完了云霓这封信,云楼彻夜无眠,躺在那儿,用手枕着头,他瞪着天花板,一直到天亮。父亲,你何苦?他想着,痛苦的在枕上摇着他的头。杨家怎幺得罪你了?涵妮不幸而病,她本身又有何辜?父亲,你何等忍心!何等忍心!可是,事已至此,他将何以自处呢?回去?怎幺丢得下涵妮?不回去?难道真的不顾父子之情?涵妮和家庭,变成不能并存的两件事,在这两者之间,你何从抉择? 清晨,他带着份无眠后的疲倦出现在餐桌上,头是昏晕的,眼光是模糊的,面容是憔悴的,情绪是零乱的,涵妮以一份爱人的敏感盯着他,直觉到发生了什幺事情,雅筠也微蹙着眉,研究的看着他。他默默无言的吃着早餐,一直神思不属。终于,涵妮忍耐不住的问:“你有什幺心事吗?云楼?” “哦,”云楼惊悟了过来:“没有,什幺都没有。” “那你为什幺愁眉苦脸?”涵妮追问。 “真的没什幺,我只是没睡好。”他支吾着。 “怎幺会呢?棉被不够厚吗?”涵妮关怀的问。 云楼摇了摇头,无言的苦笑了一下,算是答复。饭后,涵妮坐在钢琴前面,热心的弹着梦幻曲,扬起睫毛,不住用讨好的、带笑的眸子注视着云楼。当她发现云楼根本没有在听她弹琴,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眼光,他倚在窗子前面,只是一个劲的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细雨出神。她感到受了伤了,感到委屈了,还感到更多的惊惶和不安。停止了弹琴,她一下子从钢琴前面转过身子来,嚷着说:“你怎幺了吗?为什幺变得这样阴阳怪气的?” “哦!”云楼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急急的走到涵妮身边,他说:“没什幺,真的没什幺!” “没什幺,没什幺,”涵妮嚷着:“你就会说没什幺!我知道一定‘有什幺’,你瞒着我!” “没有,涵妮,你别多心,”他勉强的解释着。 “我要知道,你告诉我,我要知道是什幺事!”涵妮固执的紧盯着云楼。 “涵妮,”云楼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凝视着涵妮,他忽然想试探一下。“我在想──我可能回香港去过旧历年,一星期就回来,好吗?” 涵妮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雪白,她瞪大了乌黑的眼睛,喃喃的说:“你要走了!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要走的,你走了就不再会回来了,我知道的!”仰头看着天,她的眼光呆定而凄惶。 “你要离开我了!你终于要离开了!” 她的神情像个被判决死刑的人,那样的无助和绝望,凄凉而仓皇。坐在那儿,她的身子摇摇欲坠,云楼发出一声喊,赶过去,他一把扶住了她。她倒在他怀里,眼睛仍然大大的睁着,定定的凝视着他。云楼恐慌而尖锐的喊:“涵妮!涵妮!我骗你的,我跟你开玩笑,涵妮!涵妮!涵妮!” 涵妮望着他,虚弱的呼出一口气来,无力的说:“我没有晕倒,我只是很乏力。” “涵妮,我在跟你开玩笑,你懂吗?我在跟你开玩笑。”云楼一迭连声的说着,满头冷汗,浑身颤栗。“涵妮!涵妮!”把头埋在她衣服里,他抖动得非常厉害。“涵妮,我再也不离开你!我永远不离开你!涵妮!” 雅筠被云楼的呼声所惊动,急急的跑了过来。一看这情况,她尖声叫:“她怎样了?你又对她怎样了?” “妈妈,”涵妮虚弱的说:“我没有什幺,我只是突然有些发晕。” 知道涵妮并未昏倒,雅筠长长的透出一口气来。 “噢,涵妮,你吓了我一跳。”望着云楼,她的目光含着敌意:“你又对她胡说了些什幺?你!” “我──”云楼痛苦的咬了一下嘴唇。“我只是和她开开玩笑,说是可能回一趟香港。” 雅筠默然不语了。这儿,云楼把涵妮一把抱了起来,说:“我送她回房间去休息。” 第五章 涵妮看来十分软弱,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是紫色的,用手握紧了胸前的衣服,她显然在忍耐着某种痛苦。看到自己造成的这种后果,看到涵妮的不胜痛楚,不胜柔弱,云楼觉得心如刀绞。抱着她,他走上了楼,她那轻如羽毛的小小的身子紧倚在他怀中,显得那样娇小,那样无助。他把她抱进了她的卧房,放在床上,用棉被裹紧了她。然后,他坐在床沿上凝视着她,眼泪充塞在他的眼眶里。 “涵妮!”他低低的呼叫。 “我好冷。”涵妮蜷卧在棉被中,仍然不胜瑟缩。 “我帮你灌一个热水袋来。” 云楼取了热水袋,走下楼去灌热水,雅筠正拿了涵妮的药和开水走上楼,望着他,雅筠问:“她怎样?” “她在发冷。” 雅筠直视着云楼。 “现在不能让你自由了,云楼,”她说:“你得留在我们家里,你不能回香港,一天都不能!涵妮的生命在你手里!” “我不会回香港了!”云楼坚定的回答。“我要留在这儿,不顾一切后果!”下了楼,他到厨房里去灌了热水袋,回到涵妮的卧房。涵妮刚刚吃了药,躺在那儿,面色仍然十分难看,雅筠忧愁的站在床边望着她。云楼把热水袋放在涵妮的脚下,再用棉被把她盖好,她的手脚都像冰一样的冷,浑身发着寒颤。云楼对雅筠看了一眼:“要请李大夫来吗?” “不,不要,”涵妮在床上摇着头。“我很好,我不要医生。” 她一向畏惧着诊视和打针。 “好吧!看看情形再说。”雅筠把涵妮的棉被掖了掖。“我们出去,让她休息一下吧!” “别走,云楼。”涵妮软弱的说。 云楼留了下来。雅筠望着这一对年轻人,摇摇头,她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这儿,云楼在涵妮的床沿上坐下来,彼此深深的凝视着对方。涵妮的眼睛里,带着份柔弱的、乞怜的光采,看起来是楚楚可怜的。蠕动着那起先发紫,现在苍白的嘴唇,她祈求似的说:“云楼,你别离开我!如果你回香港,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真的,云楼。” 云楼的心脏被绞紧,压碎了。抚摸着涵妮的面颊,他拚命的摇着他的头,含泪说:“涵妮,我决不离开你!我发誓!没有人能分开我们,没有人!” 于是,这天晚上,他写了封最坚决,最恳挚的信回家,信中有这样的句子:“……我宁可做父母不孝之儿,不能让涵妮为我而死,今冬实在无法返港,唯有求父母原谅……” 这封信在香港引起的是怎样的风潮,云楼不知道。但是,数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云楼和涵妮全家都坐在客厅中烤火。涵妮病后才起床,更加消瘦,更加苍白,更加的楚楚可怜。雅筠坐在沙发上,正在给涵妮织一件毛衣,杨子明在看一本刚寄到的科学杂志,云楼和涵妮正带着深深的醉意,彼此默默的凝视着。室内炉火熊熊,充满了一种静谧而安详的气氛。尽管窗外朔风凛冽,寒意正深,室内却是温暖而舒适的。 门铃忽然响了起来,惊动了每一个人,大家都抬起头来,好奇的看着门口。秀兰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先生,挂号信!” 杨子明接过了信封,看了看,很快的,他抬头扫了云楼一眼,这一眼似乎并不单纯,云楼立即对那信封望过去,航空信封,香港邮票,他马上明白此信的来源了。一层不安的情绪立即对他包围了过来,坐在那儿,他却不敢表示出任何关怀。雅筠乘杨子明拿收条去盖章的当儿,接过了信封,笑嘻嘻的说:“谁来的信?” 一看信封,笑容在她的唇上冻结了,她也抬头扫了云楼一眼,寒意似乎突然间钻进了屋里,充塞在每个角落里了。雅筠蹙起了眉头,毫不考虑的,她很快就拆了信,抽出信笺。云楼悄悄的注视着她的脸色,随着信中的句子,她的脸色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看,越来越愤懑……接着,她陡的放下了信笺,喊着说:“这未免太过分了!” 云楼从来没有看到过雅筠像这一刻这样愤怒的脸色,不止愤怒,还有悲哀和昏乱。杨子明赶了过来,急急的问:“怎幺?他说些什幺?” “你看!”雅筠把信笺抛在杨子明身上。“你看看!这像话吗?这像话吗?”一层泪雾忽然迷糊了她的眼睛,她猛的整个崩溃了,用手蒙住了自己的嘴,她转身奔上了楼梯,啜泣着向卧室跑去。 “雅筠!雅筠!”杨子明喊着,握着信笺,他紧紧的跟在雅筠身后,追上楼去。这一幕使涵妮受惊了,站起身来,她惶恐喊着:“爸爸!什幺事?什幺事?” “不关你的事,涵妮,”杨子明在楼梯顶上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说:“你该睡觉了!”说完,他转身就奔向了卧室。 客厅中只剩下涵妮和云楼了,他们两人面面相觑,云楼是略有所知,因此更觉得惶惶不安,父亲的脾气暴躁易怒,天知道他会在信中写些什幺句子!想来是决不会给人留余地的。 涵妮却完全莫名其妙,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云楼,半天才说:“你想,这是怎幺回事?” “不知道,”云楼勉强的摇了摇头。“不关我们的事,你别操心吧!”他言不由衷的说:“可能是你父亲生意上的事!” “不会,”涵妮不安的说:“父亲生意上的信件从不会寄到家里来的!” “反正,我们操心也没用,是吗?”云楼问。“别去伤脑筋吧,大人有许多事是我们无法过问的。” “我觉得──”涵妮担忧的望着他。“一定有什幺不好的事……” “别胡思乱想,”云楼打断她,耸了耸肩。“弹一支曲子给我听,涵妮。” “你要听什幺?” “印度之歌。” 涵妮弹奏了起来,云楼沉坐在沙发里,他的心思并不在琴上,脑中风车似的转着几百种念头。他忽然发现在他和涵妮之间,竟横亘着怎样的汪洋大海,他们都在努力的游,努力的向彼此游去。但是,他们都已经快要力竭了,而隔着的距离仍然是那样遥远!他们能游到一起吗?游到一起之后呢? 可有一只平安的小船来搭救他们,载送他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还是两人一起沉向那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海底? 一曲既终,涵妮回过头来。 “还要听什幺?”她问。 “不,涵妮。”他站起身来。“你刚刚病好,别累着,你该去睡了,我送你回房间去!” 她扬起睫毛来,瞅着他。 “你又要赶我走!”她噘着嘴说。 “我不要你像现在这样苍白,”云楼说,凝视着她,深深的。“我要你红润起来,为我红润起来!” 涵妮顺从的走上了楼梯,走进了卧室。 深夜,云楼确信涵妮已经熟睡了之后,他走到杨子明夫妇的卧室前面,轻轻的叩了叩房门。 “谁?”杨子明的声音。 “我,孟云楼。” 室内沉寂了一下,然后,杨子明的声音说:“你进来吧!”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几乎从未进过杨子明夫妇的卧室,这是间宽敞的大房间,除了床与梳妆台之外,还有张大书桌和一套三件头的小沙发,杨子明是经常留在这房间里看书与工作的。这时,雅筠正坐在床沿上,脸色沉重而凄凉,眼睛红肿着,显然是哭过了。杨子明坐在书桌前面的转椅里,深深的抽着烟,室内烟雾弥漫,有种说不出来的凝重的气氛。看到他走进来,雅筠抬起一对无神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问:“涵妮呢?” “早就睡了。” “把房门关好。”杨子明说,语气庄重而带点命令意味。 “到这边沙发上来坐下!” 云楼听命关好了门,走过去坐了下来。他看出杨子明夫妇那庄严而郑重的神色。不安和恐慌的感觉在他心中越积越重,他看看雅筠又看看杨子明,忐忑的说:“是我父亲写来的信?” “是的,”杨子明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他不看云楼,只是瞪着那团烟雾扩散,语音冷而涩。“云楼,我对你很抱歉,你必须离开我们家了!” 云楼惊跳了起来。 “杨伯伯!”他惊喊。 “坐下!”杨子明说,再喷了一口烟,他的声音是庄重的,权威性的。“当初我留你住在我家,就是一个错误,接着又一错再错的让你和涵妮恋爱,现在,我们不能继续错下去了,你必须走!” “杨伯伯,”云楼锁着眉,凝视着杨子明。“您认为这样做就妥当了?您甚至不顾涵妮?” 杨子明迅速的调过眼光来,盯着云楼,云楼第一次发现他的眼光是这样锐利而有神的,是这样能看穿一切,能洞察一切的。 “是的,我们一直顾虑着涵妮,就因为顾虑着涵妮,才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到目前,我们无法再顾虑涵妮了,你一定得离开我们家。” 云楼迎视着杨子明的目光,他的背脊挺直了。 “您可以不顾虑涵妮,但是我不能不顾虑涵妮,杨伯伯!” 他冷冷的说:“好,你们要我走,已经不是第一次,我如果不是为了涵妮,也早就走了!现在,我走!但是,我带涵妮一起走!”他站起身来。 “坐下!”杨子明再度说:“年轻人,你是多幺鲁莽而不负责任的?你带涵妮去?你带她到哪儿去?” “我可以租一间房子给她住,我可以跟她结婚,只要不实行夫妇生活,就不至于伤害她,我可以养活她……” “哼!”杨子明冷笑了。“你拿什幺养活她?涵妮每个月的医药费就要两三千,她不能工作,不能劳累,不能受刺激,她要人保护着,侍候着,甚至寸步不离……你怎样养活她?别寄望于你的父亲,他说了,你不回香港,他就断绝你的经济!年轻人,别说空洞而不负责任的话!别做鲁莽而不切实际的事!你要学习的太多了!” 云楼被打倒了,站在那儿,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杨子明,忽然发现对面这个男人是那幺坚定,那幺高大的,而自己却又渺小,又寒伧!他开始感到局促不安了,手足失措了,虽然是严寒的天气,他却额汗涔涔了。 “好了,用用思想吧,别太冲动。”杨子明缓和了下来,他的语气忽然又变得温和而带点鼓励性了。“你最好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 云楼凝视着杨子明,这个人是多幺深邃、难测呵!但是,云楼觉得自己喜欢他,除了喜欢以外,对他还有一份敬服,这是他对自己的父亲都没有的情绪。他坐了下来,用一种被动而无奈的神色望着他。 杨子明同样在衡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多鲁莽呵!多容易冲动,又多幺不理智,正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你无法责备他的,目前,他唯一能运用的东西,只是那份充沛的、发泄不尽的热情!而“热情”这样东西,往往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云楼,”他又吸了一口烟,深思的说:“如果你多运用一下思想,你就不必对我这样暴跳如雷了。想想看,你和涵妮的恋爱,我们一开始虽然反对过,但那完全是为了涵妮的健康问题,以及你未来的幸福问题,绝非我们不喜欢你,假若我不是那幺喜欢你,我也不会向你父亲自告奋勇的要接你住在我家了!学校里有宿舍,你尽可以去住宿舍的,你想,是不是?” 云楼默默无语,杨子明的语气多幺真挚,他觉得自己被撼动了。 “既然你和涵妮的恋爱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杨子明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做父母的还能怎样期望呢?只期望涵妮终有健康之一日,你们也能够达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天。涵妮自幼就被关在家里,从没有尝过恋爱滋味,对于你,她是痴情千缕,我想她这份感情,你比我们还清楚,如果你离开,很可能置涵妮于死地,涵妮是我们的独生女儿,你也明白她在我们心中的份量,我们难道愿意把她置于死地吗?云楼!你想想看!” 云楼瞪大了眼睛,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惶悚而无地自容了。杨子明的话是对的,自己只是个莽撞的傻瓜! “今天我对你说,要你离开我们家,难道是我甘愿的吗?” 子明紧盯着云楼的脸。“我之所以这幺做,完全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应该猜到的,你的父亲在逼迫我们!这不是我们的意思,是你那不通情理的父亲!”他的声音抬高了,脸色突然因激动而发红了,云楼从未见过他如此不能克制自己,他额上的青筋在跳动着,握着香烟的手在颤抖。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大口大口的抽着烟,他望着虚空里的烟雾说:“原谅我们,云楼,我们斗不过你的父亲,他一直是个强悍的人。回去吧!云楼,我们会尽全力来保护涵妮,等到你能娶她的那一天,也等到她能嫁你的那一天来临。” “不,杨伯伯,”云楼紧紧的咬了一下牙。“我不能回去!坦白说,我离不开涵妮,涵妮也离不开我,我宁可对父亲抗命,不能让涵妮面临危险,涵妮上次不过听说我可能要走,就病倒了三四天,她脆弱得像一缕烟,风吹一吹就会散的。我必须留下来,杨伯伯,”他恳切的看着杨子明:“您一定要支持我,为了我,也为了涵妮!” 杨子明看着云楼那张近乎痛苦的脸,他感染了这个孩子的热情与无奈。抬起眼睛来,他看了看雅筠,雅筠坐在那儿,满脸的凄苦与无助,二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凄惶,这使他的心脏痉挛了起来。 “云楼,”他沉吟的说,“我也希望我能支持你,不瞒你说,我曾经写过一封很恳切的长信给你的父亲,但你的父亲不能了解你这种感情,正如同他以前……”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半晌,才又说:“你父亲是个执拗而顽固的人,虽然他是个留学生,他的思想却很守旧,他有几千种非常充分的理由来反对你和涵妮的恋爱,认为这是件荒谬之至的事情!你是一家唯一的男孩子,你负有传宗接代的责任,你的妻子必须宜子宜孙!”他苦笑了一下。“何况,涵妮根本不能结婚,这事就更荒谬了!他指责我们,认为我们当初接你来住是一个圈套,要给我们那‘嫁不出去的女儿找一个傀儡丈夫’,是要‘夺人之子’。他狠狠的喷出一口烟雾。”云楼,你了解了吧,你必须回去!否则,我们担当不起种种罪名!” “不!”云楼坚决的看着杨子明。“爸爸不该这样说,他越是这样固执,我越是不能回去,如果我回去了,他就不会再放我到台湾来了!我决不回去!” “你必须回去!”杨子明说。 “决不!决不!”云楼斩钉截铁的。 “你知道你父亲信里写了多少难听的话!”杨子明又激动了。“你知道……”忽然间,他住了口,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云楼。“好吧,这件事你迟早会知道的,我告诉你吧!你知道我和你父亲的关系吗?” 云楼诧异的看着他。 “你和爸爸是留德的同学。”他说。 “是的,是留德的同学,”杨子明抬头看看屋顶的吊灯,声音像是从一个很深远的地方透了过来。“租了一个阁楼,两人同住在一间屋子里,饮食起居都在一起,情同兄弟。你父亲有一个未婚妻在国内,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的婚姻,但因沾着一些亲戚关系,你父亲和她自幼就常在一起玩,所以并不像一般旧式婚姻那样隔阂和陌生。在德国时,他的未婚妻也时常来信,偶然还寄一两张照片来,她长得很美,文笔流畅,你父亲深引为傲。接着,由于战争的关系,我提前回国,你父亲因学业未成,由德国转往美国,继续求学。我回国前,他郑重将未婚妻托付给我,因为他那未婚妻本是母女相依,那时刚好丧母,孑然无依。再加上战乱,他很不放心,要我照顾她,好好的照顾她。我照顾了,”他停住了,看着云楼,苦笑了一下。“下面的故事不用讲了,那未婚妻就是雅筠。” 云楼惊愕的看着杨子明,又掉头看看雅筠,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一个故事,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个故事。怪不得!怪不得父亲对杨家余恨重重。他呆呆的看着雅筠,她正显出一副凄然而庄重的表情来,那样子是令人感动的。 “现在你明白两家的恩怨了吧?”杨子明看着云楼,带着份苦涩的惘然。“刚开始,日子真难过,那时,你的祖母还没有去世,那是个严苛的老妇人,指着我们,她曾经咒骂过多少难听的话,然后,你父亲回国了,他很快就结了婚,有好几年,我们两家不相来往,直到你和你妹妹相继出世,我们也有了涵妮,大家才恢复了友谊。”望着云楼,他深刻的说:“那时我就和你现在一样,如疯如狂的,不顾一切阻力的,我和你杨伯母,度过了许多困厄和艰巨,因此,我们能了解你这份感情的,不是不能了解,真正不了解的,是你的父亲!他一生也没有了解过什幺叫爱情!” 云楼深深的注视着杨子明,他很了解杨子明这句话,真的,父亲不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刻板而严肃。望着雅筠,他忽然觉得她从父亲身边转向杨子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他根本无法把雅筠和自己的父亲联想在一起,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物。而雅筠和杨子明,却是属于同一类型的。 “最近许多年来,”杨子明继续说:“我和你父亲都维持着很好的关系,往事已经过去太多年了,你父亲也不再介意了,直到你走入我们的家庭,和涵妮相恋,这一份友情又整个瓦解了。你父亲的信写得很刻薄,很冷酷,你懂吗?二十几年后再来提旧事是让人难堪的,你父亲指责我‘既夺人妻,复夺人子’,咳,”他无法解嘲的苦笑了:“真不知从何说起!”既夺人妻,复夺人子?信中岂止这几句话?“涵妮是怎样的女孩,我虽不知,但凭她在半年之内,即能蛊惑人心,令云楼背父背母,其秉性可知!想必幼承母训,家学渊源矣!”诸如此类的句子,比比皆是,令人孰可忍?孰不可忍?二十几年前的旧帐,现在似乎还要来一次总结算!他和雅筠,要还债还到那一天为止?站起身来,他长叹了一声,在室内走了一圈,他停在云楼的面前。“现在,云楼,你明白了吧?你必须回去,否则我和你伯母,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了!云楼,我们甘愿冒涵妮死亡之险,不能再背负一层重担了。”云楼坐在那儿,深锁着眉,他一时觉得心中纷纷乱乱,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好半天,他忽然想清楚了,想明白了!站起身来,他以一副坚决的神情,直视着杨子明和雅筠说:“杨伯伯,杨伯母,我现在了解了很多事情,是我以前完全不了解的。你们的事,我不知谁是谁非,或者,爱情是很难定是非的!但是,我觉得,你们是世界上最相配的一对!关于我和涵妮,爸爸一开始就没有用公平的心来衡量过我们的爱情,他只是挟旧怨,盲目的反对,涵妮的病,又给了他最好的借口,事实上,涵妮不病,他恐怕也会一样的反对!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决定了,我决不回去!假以时日,我想,爸爸会谅解我的。至于爸爸给你们的那封信,我可以想象它的内容,”他看了看杨子明,又看了看雅筠。“我想,你们即使重新来一遍,依然会结合的,那幺,你们该不会后悔二十几年前的抉择,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在意这信中所说的呢?” 杨子明深深的看着面前这个男孩子,这是谁?孟振寰的儿子!孟振寰竟有这样一个儿子!他觉得自己对他的欣赏和喜爱正在扩大。他看看雅筠,他在雅筠的神色中看出同样的情绪。 “再有,”云楼接着说下去:“你们当初有勇气为了爱情而战斗,现在你们却要我不顾涵妮,就这样撤退了吗?你们还说你们了解爱情?我父亲的一封信,就足以让你们决定牺牲我和涵妮了,你们岂不太自私?” “哦,住口!”沉默已久的雅筠突然跳了起来,命令的说:“你这个大胆的、让人烦恼的孩子!”她叱责的说着,但她那感动的眼神却说了相反的话。掉过头来,她看着杨子明说:“我们怎幺办呢?” “怎幺办?”杨子明瞪着雅筠说:“你没有听到那个讨厌的孩子说,他怎幺都不回去吗?他既然不肯回去,我们总不能把他抬回香港去呀!那幺,还能怎幺办呢?我们只有跟着这两个傻孩子一起下地狱吧!” “哦,子明!”雅筠含愁,含颦,又含笑的看着杨子明。 “只能这样办吗?” “我看,只好这样了!” 云楼对那夫妇两个深深的注视着,然后,他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对他们微微的弯了弯腰,他觉得没有一句言语能表示出自己这一刹那间的感觉和感触,转过身子,他无言的退出了房间。 但是,事情并没完。 第二天黄昏,云楼收到了一个来自香港的电报,电报中只有几个字:“母病危,速返。父”握着这电报,云楼始而惊,再而悲,继而疑。背着涵妮,他拿这封电报和杨子明夫妇研究,他说:“如果妈真的病了,我是非回去不可了,但是,我怕这只是陷阱,为的是骗我回去。” 雅筠对着这电报,沉吟久之。然后,她注视着云楼,深思的说:“我看,目前这情况,不管你母亲是真病还是假病,你都必须回去一趟了。我们鼓励你为爱情而战斗,但是,不能鼓励你作个不孝的儿子!” “我觉得,”云楼嗫嚅的说:“这事百分之八十是假的,一个人怎会好端端的就病危了呢?” “你伯母的话是对的,云楼。”杨子明也郑重的说:“既然有这样一个电报,你还是回去一趟吧!假若是真的,你说什幺也该回去,假若是假的,你可马上再飞回来!不管爱情是多幺伟大,你别忘了还有人子的责任!” “可是,涵妮怎幺办呢?” “涵妮──”雅筠愣住了。“我们或者可以想一个办法……或者,你偷偷的走,别给她知道,我们瞒她一阵,你再尽快的赶回来。” “我觉得不妥当,”云楼说:“这是瞒不住的事情,越瞒她,她可能想象得越严重……” “可是,决不能告诉她,”雅筠急促的说:“别忘了上次的事情,前车之鉴,这事千万别莽撞。” “我看,我还是先打个电报回家,问问情况再说,”云楼思索着。“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问题。” “这样也好,”杨子明说:“不过,你即使打电报去询问,也不会问出结果来的,假若他们是骗你的,他们一定会继续骗下去,假若是真的,你反正得回去。”但,云楼犹豫不决,回去?不回去?他简直不知该怎幺办才好,本来,他是坚决不愿回去的,但是,母亲病了,这事就当别论,他不能置母病于不顾!坐在杨家的客厅里,他坐立不安,尽管涵妮在钢琴前面一曲一曲的弹着,他却完全无心欣赏。就在这时,香港的第二通电报来了,这电报比先前的详细得多,是云霓打来的,写着:“母为你和涵妮之事与父争执,血压骤升昏迷,现已病危,兄宜速返!霓”接到这个电报,云楼才真的相信了,也真的昏乱了,母亲!母亲!那一生善良,相夫教子,永无怨言的母亲!为了他的事!他知道母亲是怎样疼他宠他的!她从来对父亲是一味的忍让,这次竟再三和父亲冲突,直至昏迷病危!噢,他是怎样的糊涂!怎样的不可原谅!怎样的不孝!怎样的可恶! 竟怀疑先前那个电报是陷阱,是假的!否则,他说不定今晚已经在母亲病榻之前了!现在已快夜里十点,绝对没有飞机了,最快,他要明天才能赶回去!噢!母亲!母亲!他握着电报,冲上了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雅筠立即跟上了楼,推开门,她看着云楼,云楼一语不发的把电报递给她,就沉坐在椅子里,用双手紧紧的蒙住了脸,痛苦的摇着头。 “我是个傻瓜!是个混蛋!”他自责着,沉痛而有力的啜泣起来。 “别急,我去帮你打听飞机班次,冷静一点,涵妮来了!” 雅筠急急的说,握着电报奔下了楼梯。 这儿,涵妮恐慌而惊吓的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云楼的头,她嚷着说:“怎幺了?云楼?发生了什幺事?” 云楼把脸埋进了她的衣服里,他用全力克制着自己的啜泣,却不能禁止浑身的颤栗。涵妮更慌了,她不住的喊着:“云楼!云楼!你怎幺了?你怎幺了?你别吓我!” “没什幺,涵妮,”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我只是忽然间头痛,痛得不得了。” “头痛!”涵妮惊喊:“你病了。” “别紧张,我一会儿就好,”他抱紧了她,不敢把头从她的衣服里抬起来。“让我静一静,我过一会儿就好了。你让我静一静。” “我打电话去请李大夫,好吗?”涵妮焦灼的说,用她那温暖的小手抚摩着他的后颈。 “不要,什幺都不要。” 雅筠折回到楼上来了,涵妮抬起一对惊惶的眸子看着她的母亲。 “妈,你打电话请了医生吗?他病了,他在发抖。” “涵妮,”雅筠说:“你到楼下倒杯温开水来,我们先给他吃一粒止痛药,医生说没有关系,休息一夜就好了。你去倒水吧!” “好的!”涵妮迅速的放开云楼,转身走出房间,往楼下跑去。 看到涵妮退走了,雅筠立即走到云楼的身边,急急的说:“最早的一班飞机是明天早上八点起飞,你杨伯伯已经去给你买机票了,你先别着急,这儿有粒镇定剂,等涵妮拿水来后,你把它吃下去。在涵妮前面,你一个字也不要提,明天你走的时候,她一定还没有起床,你悄悄的走,我会慢慢的告诉她。你如果现在对她说,她一定会受不了,假若她再发病,就更麻烦了。你不要牵挂涵妮,我会用全力来保护她的。你去了,如果情况不严重,你就尽快赶回来,万一你母亲……”她顿了顿,改口说:“万一你要耽搁一段时间,可打长途电话或电报到杨伯伯的公司里去,千万别……” 涵妮捧了水进来了,雅筠咽住了说了一半的话,拿出药丸,云楼吃了药,已经比先前镇定多了,也能运用思想来考虑当前的局面了。他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只有按雅筠所安排的去做,他无法再顾虑涵妮了。抬头看了雅筠一眼,他用自己的眼色表示了说不出口的、许许多多的感激。雅筠推推涵妮说:“涵妮,我们出去吧,让云楼早些睡。” “我──”涵妮嗫嚅着说:“我在这儿陪他,他睡着了,我就走。” “你在这儿他睡不好。”雅筠急于要打发开涵妮。“而且,你也该睡了。” “我不吵他,”涵妮说:“我只是看着他,他病了,说不定会要水喝的。” 雅筠无语的看看云楼,对他悄悄的使了个眼色,说:“那幺,云楼,你就睡了吧。” 云楼只得躺在床上,盖上棉被。雅筠退出了房间,涵妮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洁儿躺在她的脚前。她就坐在那儿,静静的看着云楼。云楼也凝视着她,带着深深的凄苦。那张白皙的小脸那样沉静,那样温柔,那样细致……噢,涵妮!我能够马上再见到你吗?万一……万一母亲……噢,不会的!不会的!决不会的!他猛烈的摇着他的头,涵妮立即受惊的俯了过来:“还痛吗?我给你揉揉好吗?” “不要,”云楼捉住了她的手,喉中梗着一个硬块,语音是模糊的。“我想听你唱歌,唱那支‘我怎能离开你’。” 于是,她开始唱了,坐在床边,她低低的、温柔的,反复的唱着那支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噢!涵妮,涵妮,他闭着眼睛,心里在呼喊着;这歌词是为我而写的,每一句话,都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信任我!涵妮!等待我!涵妮!当明天你发现我走了之后,别哭呵,涵妮,别伤心呵,涵妮,别胡思乱想呵,涵妮,我会回来的,我必定会回来的!但愿母亲没事!但愿我很快就能回来!但愿再看到你的时候,你没有消瘦,没有苍白!但愿……哦,但愿! “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 涵妮仍然在反复的低唱着,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然后,当她看到他阖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她以为他睡着了。她轻轻的站起身来,俯身看他,帮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她在床前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俯下头来,在他额上轻轻的吻了一下,低声的说:“好好睡呵!云楼!做一个甜甜的梦呵,云楼,明天头就不痛了,再见呵!云楼!” 她走了。他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移向门口,突然间,他觉得如同万箭钻心,心中掠过一阵剧痛,倒好象她这样一走,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似的。他用了极大的力量克制住自己要叫她回来的冲动。然后,他听到她在门外,细声细气的呼唤洁儿出去,再然后,她帮他熄灭了电灯,关上了门,一切都岑寂了。 他睁开眼睛来,瞪视着黑暗的夜空,他就这样躺着,好半天一动都不动,直到有人轻叩着房门,他才跳了起来。扭亮了电灯,开了门,杨子明夫妇正站在门口,杨子明立即递上了飞机票,说:“你的机票,明天八点钟起飞,机位都给人预订了,好不容易才弄到这张机票,幸好我有熟人在航空公司。你的护照都在吧?” 他凄苦的点了点头,喑哑的说:“谢谢你,杨伯伯,这幺晚了,让你为我跑。” “我路过邮政总局,已经代你拍了一份电报回去,告诉你家里明天的飞机班次,让你母亲也早点知道,假如她……”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他原想说假如她还有知觉的话。“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随身带几件衣服就可以了,大部份的东西就留在这儿吧,反正你还要回来的。” “我知道,”云楼低低的说:“其实没什幺可带的,衣服家里都还有。”抬起眼睛来,他哀苦不胜的凝望着杨氏夫妇,觉得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说:“杨伯伯,杨伯母,我这次回去,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逗留多久,假如运气好,妈妈的病很快就能痊愈,我自然尽快赶回来,万一事与愿违,”他哽塞的说:“我就不知道会拖到哪一天……” “别太悲观,云楼,”杨子明安慰的说:“吉人天相,你母亲的样子,不像是会遭遇不幸的,说不定你赶去已经没事了。” “反正,我说不出我心里的感觉,”云楼昏乱的说:“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总之,我想你们了解,关于涵妮,我总觉得我不该这样不告而别,明天她发现我走了,不知要恐慌成什幺样子……” “现在,你先把涵妮搁在一边吧,”雅筠说:“我也明白,你走了之后的局面是很难办的,但是,我会慢慢的向她解释,明天你走之后,我预备守在她房里,等她醒来,就缓和的告诉她,你回去两三天就来,她一向很信任我的,或者不至于怎样。” “为什幺不能坦白告诉她呢?”云楼懊丧的说:“我该坦白告诉她的,她会了解我的不得已。” “能不能了解是一回事,”雅筠深刻的说:“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能了解的,怕的是她脆弱的神经和身体不能接受这件事。而且,云楼,人生最苦的,莫过于离别前的那段时间。如果你坦白告诉她了,从今晚到明晨,你叫她如何挨过去。” 云楼垂下了头,他知道雅筠的深思熟虑是对的,他只是抛不开涵妮而已。抛不开这份牵挂,抛不开这份担忧,抛不开这份刻骨铭心的深情。 “好了,云楼,”杨子明说,“你大概的收拾一下东西,也早点睡吧,多少总要睡一下的,明天之后恐怕会很忙碌。涵妮,你放心,交给我们吧,总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会不疼的。” “我知道。”云楼苦涩的说。睡,今夜还能睡吗?一方面是对涵妮牵肠挂肚的离别之苦,一方面是母病垂危的切肤之痛。睡,怎能睡呢? 这是最漫长的一夜,这也是最短暂的一夜。云楼好几次打开房门,凝望着走廊里涵妮的房间,多少欲诉的言语,多少内心深处的叮咛,却只能这样偷偷的凝望!又有多少次,他伫立窗前。遥望云天,恨不得插翅飞回香港,“父母在,不远游。”他到这时才能体会这句话有多深刻的道理!十月怀胎,三年哺乳,母亲呵,母亲! 黎明终于来临了,一清早,雅筠就起身了,叮咛厨房里给云楼准备早餐。云楼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小旅行袋。他房内的东西完全没有动,那些画幅,依旧散乱的堆积着,大部份都是涵妮画像,他最得意的那幅涵妮的油画像,早就挂在涵妮的卧室里了。在画桌上,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轻松的写着:“涵妮,在我回来之前,请帮我把那些画整理一下,好吗?别让它积上灰尘呵!我会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想你!楼”给涵妮一点工作做做,会让她稍减离别之苦,他想。把纸条压在书桌上的镇尺底下,他下了楼。杨子明和雅筠都在楼下了,雅筠想勉强他吃一点东西,但是他面对着那份丰富的早餐,却一点食欲也没有。推开了饭碗,他站起身来,满眼含着泪水。 “杨伯伯,杨伯母……”他艰难的开了口。 “不用说了,我都了解,”雅筠说:“你多少吃一点吧!” “我实在吃不下。”他抬头看了看楼上。“涵妮?” “我刚刚去看了一下,她睡得很好,”雅筠说。“现在几点了?” “七点十分。” “那你也该走了,还要验关、检查行李呢!” “我开车送你去,云楼。”杨子明说。 “不了,杨伯伯,我可以叫计程车。” “我送你,云楼,”杨子明简短的说:“别忘了,你对我有半子之份呢,只怕涵妮没这福气。” 云楼再看了楼上一眼,咫尺天涯,竟无法飞渡,隔着这层楼板,千般离情,万般别苦,都无从倾诉!再见!涵妮,我必归来!再见!涵妮,再见! “快一点吧,云楼,要迟到了,赶不上这班飞机就惨了,年底机位都没空,这班赶不上,就不知道要延迟多久才有飞机了。”杨子明催促着。 “我知道,”云楼说,穿上了大衣,提起了旅行袋,他凄苦的看着雅筠。“涵妮醒来,请告诉她,我不是安心要不告而别的,我本想给她留一封信,但是我心情太乱,写不出来,请告诉她,”他深深的看着雅筠。“我爱她。” “是的,云楼,我会说的,你好好去吧!” 云楼不能再不走了,跟在杨子明的身后,他向大门口走去,雅筠目送着他们。就在这时,楼上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呼,使他们三个人都惊呆了,然后,云楼立即扔下了他的旅行袋,折回到房里来,下意识的向楼上奔去。可是,才奔到楼梯口,楼梯顶上传来一声强烈的呼喊:“云楼!” 他抬起头,涵妮正站在楼梯顶上,脸色惨白如蜡,双目炯炯的紧盯着他,她手中紧握着一张纸,浑身如狂风中的落叶般颤栗着。 “云楼!”她舞动着手里的纸条,狂喊着说:“你瞒着我!你什幺都瞒着我!你要走了!你──好──狠──心!”喊完,她的身子一软,就整个倒了下来。云楼狂叫着:“涵妮!” 他想奔上去扶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她从楼梯顶骨碌骨碌的一直翻滚了下来,倒在云楼的脚前。云楼魂飞魄散,万念俱消,一把抱起涵妮,他尖着喉咙极喊着:“涵妮!涵妮!涵妮!” 雅筠赶了过来,她一度被涵妮的出现完全惊呆了,现在,她在半有意识半无意识的昏迷状态中喊:“放下她,请医生!请医生!” 云楼昏乱的、被动的把涵妮放在沙发上,杨子明已经奔到电话机旁去打电话给李大夫,挂上电话,他跑到涵妮的身边来:“李大夫说他在十分钟之内赶到,叫我们不要慌,保持她的温暖!” 一句话提醒了云楼,他脱下大衣裹住他,跪在沙发前面,他执着她那冷冷的小手,不住摇着,喊着:“涵妮!涵妮!涵妮!” 那张纸条从她无力的手里落出来了,并不是云楼的留笺,却是一直被他们疏忽了的,云霓拍来的那份电报!杨子明站在涵妮面前,俯身仔细审视她,他是全家唯一还能保持冷静的人。涵妮的头无力的垂着,那样苍白的,毫无生气的。杨子明挺直了身子,忽然命令似的说:“云楼!我叫车送你去飞机场!我不送你了!” “现在?”云楼惊愕的抬起头来:“我不走了!这种情况下,我怎能走?” “胡说!”杨子明几乎是愤怒的。“你母亲现在可能更需要你!是母亲对你比较重要还是涵妮对你比较重要?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毫无孝心的孩子!” 这几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云楼的心上。涵妮,母亲,母亲,涵妮,他何从选择?就在他的昏乱和迷失中,杨子明打电话叫来的计程车已经到了,提起他的旅行袋,杨子明严厉的说:“快走!你要赶不上飞机了!”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云楼痛苦的摇着他的头,绝望的看着涵妮。“我不能走!” “走!”杨子明抓住他的肩膀。“像个男子汉!云楼!涵妮会度过她的危险的,这不是她第一次发病,每次她都能度过,这次还是能度过!你快走!你的母亲需要你,知道吗?云楼!” 他厉声说:“你是个男子汉吗?你知道为人子的责任吗?快走呀!” 云楼额上冒着冷汗,在杨子明严厉的喊声中,他机械化的站起身子来,茫然的,迷乱的,昏沉的,他被杨子明推向房门口,他完全丧了思考的能力,几乎是麻木的迈出了大门,迎着室外的冷风,他打了个冷颤,突然清醒了。掉过头来,他喊:“杨伯伯!” “去吧!”杨子明深深的望着他,眼光一直看透了他,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去。“人活着,除了爱情以外,还有许多东西,是你需要的!你现在离开涵妮,没有人责备你寡情寡义,如果你不回家,你却是不孝不忠!” 云楼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齿,他有些明白杨子明的意思了。一摔头,他毅然的坐进了车里,杨子明递上了他的行李和机票,迅速的关照司机说:“到飞机场!” 云楼扶着车窗,喊着说:“给我电报,告诉我一切情形!” “你放心!”杨子明说。 车子发动了,往前疾驰而去。 半小时后,云楼置身在飞往香港的飞机中了。 云楼大踏步的走向云霓,将近一小时的飞行,并不能让他的脑筋清醒,他仍然是昏昏沉沉的。 “妈怎样了?”他急急的问。 “回家再说吧!”云霓支吾着,偷偷的看了他一眼。“哥哥,你的脸色好难看!” “妈怎样了?”云楼大声说,一层不幸的阴影罩住了他。难道他已经回来晚了?“是不是──?” “不,不,”云霓慌忙说,“已经好些了!回去再谈吧!” 云楼狐疑的看了云霓一眼,直觉的感到她在隐瞒着他,情况一定很坏,所以云霓神色那样仓皇和不安。坐进了计程车,他一语不发,紧咬着牙,看着车窗外面。离家越近,他的心情越沉重,越畏惧。涵妮正生死未卜,难道母亲也……他掉头看着云霓,大声说:“到底妈妈怎样了?” 云霓吓了一跳,她仓皇失措的瞪着他,从没有看到哥哥这种样子,像一只挣扎在笼子里的,濒临绝望的野兽。他的样子惊吓了她,她更不敢说话,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她说:“马上到家了,你就知道了!” 她的眼睛里有着泪光,云楼不再问了,他的心往下沉,往下沉,沉进了几千几万尺的深渊里。 终于到了家门口,他下了车,奔进了家门,一直冲进客厅里,迎头撞进一个人怀中,他抬起头,是满脸寒霜的父亲,他挺立在那儿,厉声的说:“你总算回来了!你这个大逆不孝的儿子!” “爸爸,”云楼哀恳的望着他:“妈呢?” “妈?”父亲用一对怒目瞪着他:“你心里还有妈?你心里还有父母?” “请原谅我,爸爸,”云楼痛苦的说:“但是,告诉我,妈妈在哪儿?” 忽然,他呆住了,他看到母亲了!她正从内室走出来,没有病容,没有消瘦,她正带着个一如往日的、慈祥的、温柔的,而略带哀愁的笑,对他伸过手来说:“噢!云楼,你怎幺又瘦又苍白,妈为你操了好多心哦!” 云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视着母亲,他不相信的,疑问的,惊异的,讷讷的说:“妈,你?是你?你的病……” “噢,云楼,”母亲微笑着,急急的,安慰的说:“我没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那是你爸爸他们要哄你回来,故意骗你的呀!” 像是一个巨雷,轰然一声在云楼的面前爆炸了,震得他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他瞪大了眼睛,扶着身边的桌子,喘息着,颤栗着,轮流的望着父亲、母亲、和云霓,不肯相信的说:“你们……你们骗我的?这是骗我的?这是一个圈套?一个圈套?”眼泪冲进了他的眼眶,蒙住了他的视线,他狂喊着:“一个圈套?” 他的样子惊吓了母亲,她拉住了他的衣袖,惊慌失措的说:“云楼,你怎样了?你怎样了?” 云楼挣开了母亲,忽然间,他掉转了头,对门外狂奔而去,嘴里爆发出一声裂人心弦的狂呼:“涵妮!” 他并没有跑到房门口,一阵突发的晕眩把他击倒了,从昨天黄昏到现在,他没有吃,没有睡,却遭遇到那幺多猝然的变故,到这时候,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双腿一软,他昏倒在房门口。 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母亲和云霓都围在床边,母亲正用一条冷手巾压在他的额上,看到他醒来,那善良的好母亲满眼含着泪水俯向他,颤颤抖抖的抚摩着他的面颊,说:“哦,云楼,半年多没看到你,怎幺一进家门就把我吓了这幺一大跳!好一点了吗?云楼,那儿不舒服?” 云楼望着母亲,他眼里盛满了深深切切的悲痛和无奈,好半天,他才虚弱的说:“妈,你们不该骗我,真不该骗我!”掉转眼光,他责备的,痛苦的看着云霓。“你也加入一份,云霓,如果没有你的电报,我不会相信的!你们联合起来,”他摇摇头,咽了一口口水:“太狠了!” “哥哥,”云霓急急的俯过来。“不是我!那电报是爸爸去发的,他说只有这样你才会回来!” “可是,一个女孩子为了这个电报几乎死掉了!”云楼从床上坐起来,激动的叫着。然后,他突然拉住了云霓的手,迫切的说:“云霓,你去打电话问问飞机场,最快的一班飞机飞台北的是几点钟起飞?我要马上赶回台北去!” “没有用,哥哥,”云霓的眼光是同情而歉疚的。“爸爸把你的护照和台湾的出入境证都拿走了。” “云楼,”那好心肠的母亲急急的说:“既然回来都已经回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呢?瞧你,又瘦又苍白,我要好好的给你把身体补一补,等过了年,我再求你爸放你回台北,好吧?” “妈!”云楼喊着:“那儿有一个女孩子因为我的走而病倒了,人事不知的躺着,说不定现在已经死掉了!你们还不放我吗?还不放我吗?” “噢!云楼,你别急呀!”那个好母亲手足失措了。“都是你爸爸呀!” “我要问爸爸去!”云楼翻身下了床,向外就走。 “哦,哦,云楼,加件衣服呀!别和你爸吵呀!有话慢慢谈呀!噢,云霓,你快去看看,待会儿别让这老牛和小牛斗起角来了!”母亲在后面一迭连声的嚷着。云楼冲进了孟振寰的书房,果然,孟振寰正坐在书桌前面写信,看到云楼,他放下了笔,直视着他,问:“有什幺事?” 孟振寰的脸色是不怒而威的,云楼本能的收敛了自己的激动和怒气。从小,父亲就是家庭里的权威,他的言语和命令几乎是无人可以反驳的。 “爸爸,”他垂手而立,压抑的说:“请您让我回台北去吧!” 孟振寰紧盯着他,目光冷峻而严厉。 “儿子,”他慢吞吞的说:“你到家才一小时,嗯?你又要求离开了?你的翅膀是长成了,可以飞了。” “爸爸!”云楼恳求而祈谅的。“涵妮快要死了!” “涵妮的力量比父母大,是吗?”孟振寰靠进椅子里,仔细的审视着他的儿子。“过来,在这边坐下!”他指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云楼被动的坐下了,被动的看着父亲。孟振寰埋在浓眉下的眼睛是深邃的,莫测高深的。 “涵妮不是你世界的全部,你懂吗?” “爸爸!”云楼喊,痛苦的咬了咬牙,他说不出口,爸爸,是你不懂,涵妮正是我世界的全部呢! “为什幺你要自讨苦吃?”孟振寰问:“恋爱是最无稽的玩意儿,除了让你变得疯疯癫癫的之外,没有别的好处!假若你爱的是个正常的女孩子倒也罢了,偏偏去爱一个根本活不长的女孩子!你这不是自己往苦恼的深渊里跳?你以为我叫你回来是害你吗?我正是救你呢!” “爸爸,你不了解,”云楼苦涩而艰难的说:“如果这是个苦恼的深渊,我已经跳进去了……” “所以我要把你拉出来呀!” “爸爸!”云楼爆发的喊:“你以为你是上帝吗?” “啪”!的一声,孟振寰猛拍了一下桌子,跳起来,怒吼着说:“我虽不是上帝,我却是你的父亲!” “你虽是我的父亲!你却不是我的主宰!你无法控制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灵魂!”云楼也喊着,愤怒的喊着,激动的喊着:“你只是自私!偏激!因为你自己一生没有得到过爱情,所以你反对别人恋爱!因为杨伯母曾经背叛过你,所以你反对她的女儿……” “住口!”孟振寰大叫:“你给我滚出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休想回台北!我永不许你再去台北!” 云楼的母亲急急的赶来了,拉住云楼的手,她含着眼泪说:“你们这父子两人是怎样了?才见面就这样斗鸡似的!云楼,跟我来吧!跟我来!这幺冷的天,你怎幺弄了一头的汗呢!手又这样冰冰的,你要弄出大病来了!来吧!跟我来!” 死拖活拉的,她把云楼拉出了书房,云楼跟着她到了卧房里。忽然间,他崩溃了,往地下一跪,他抱住了母亲的腿,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啜泣起来。 “妈!你要帮助我!”他喊着。“你要帮助我,让我回台北去!” “哦哦,云楼,你这是怎幺了嘛?”那软心肠的母亲慌乱了。“你起来,你起来吧,我一定想办法帮你,好吗?我一定想办法!” 可是,这个母亲的力量并不大,许多天过去了,她依然一筹莫展,那个固执的父亲是无法说服的,那个痴心的儿子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焦躁。而台北方面,是一片沉寂,没有信来,没有电报,没有一点儿消息。云楼一连打了四五个电报到杨家,全如石沉大海。这使云楼更加恐慌和焦灼了。 “一定涵妮出了问题,”他像个困兽般在室内走来走去。 “一定涵妮的情况很危险,否则,他们不会不给我电报的!”于是,他哀求的望着母亲:“帮帮我!妈!请你帮帮我吧!” 接着,旧历新年来了。这是云楼生命里最没有意义的一个春节,在一片鞭炮声中,他想着的只是涵妮。终于,在年初三的黄昏,那个好母亲总算偷到了云楼的护照和出入境证。 握着儿子的手,她含着满眼的泪说:“去吧!孩子,不过这样一去,等于跟你父亲断绝关系了,一切要靠自己了,可别忘了妈呀!” 像是几百个世纪过去了,像是地球经过了几千万年沉睡后又得到再生。云楼终于置身于飞往台北的飞机上了。屈指算来,他离开台北不过十一天! 计程汽车在街灯和雨雾交织的街道上向仁爱路疾驰着。 云楼坐在车里,全心灵都在震颤。哦,涵妮!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哦,涵妮!涵妮!再也没有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了!再也没有!再也没有!涵妮!涵妮!涵妮!不许瘦了,不许苍白了!不许用泪眼见我哦!涵妮! 车子停了,他丢下了车款,那样急不及待的按着门铃,猛敲着门铃,猛击着门铃,等待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门开了,他推开了秀兰,冲进了客厅,大声喊着:“涵妮!” 客厅中冷冷的,清清的,静静的……有什幺不对了,他猛然缩住步子,愕然的站着。于是,他看到杨子明了,他正从沙发深处慢慢的站了起来,不信任似的看着云楼,犹疑的问:“你──回来了?你妈怎样?” “再谈吧,杨伯伯!”他急促的说:“涵妮呢?在她房里吗?我找她去!”他转身就向楼上跑。 “站住!云楼!”杨子明喊。 云楼站住了,诧异的看着杨子明。杨子明脸上有着什幺东西,什幺使人颤栗的东西,使人恐慌的东西……他惊吓了,张大了嘴,他嗫嚅的说:“杨伯伯?” “涵妮,”杨子明慢慢的,清晰的说:“她死了!在你抱她起来,放在沙发上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云楼呆愣愣的站着,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什幺,接着,他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狂喊:“不!涵妮!” 他奔上了楼,奔向涵妮的卧室,冲开了门,他叫着:“涵妮!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室内空空的,没有人,床帐、桌椅、陈设都和以前一样,云楼画的那张涵妮的油画像,也挂在墙上;涵妮带着个幸福恬静的微笑,抱着洁儿,坐在窗前落日的余晖中。一切依旧,只是没有涵妮。他四面环顾,号叫着说:“涵妮!你在哪儿?你出来!你别和我开玩笑!你别躲起来!涵妮!你出来!涵妮!涵妮!涵妮!” 他背后有□□的声音,他猛然车转身子,大叫:“涵妮!” 那不是涵妮!挺立在那儿,显得无比庄严,无比沉痛的,是雅筠。她用一只温柔的手,按在他的肩上,轻轻的说:“孩子,她去了!” “不!”云楼喊着,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肩膀,他摇着她,嚷着:“告诉我,杨伯母,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你一直反对我,一定是你把她藏起来了!你告诉我!她在哪儿?” “住手!云楼!”杨子明赶上楼来,拉开了云楼的手。他直望着他,一字一字的说:“接受真实,云楼,我们每个人都要接受真实。涵妮已经死了。” “没有!”云楼大吼:“她没有死!她不会死!她答应过我!她陪我一辈子!她不会死!她不会!不会!”转过身子,他冲开了杨子明和雅筠,开始在每个房间中搜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叫:“涵妮!你在哪儿?涵妮!你在哪儿?你出来!我求你!求你!” 没有人,没有涵妮。然后,他看到洁儿了,它从走廊的尽头对他连滚带爬的奔了过来,嘴里呜呜的叫着。他如获至宝,当洁儿扑上他身子的时候,他一把抱住了它,恳求的说:“洁儿!你带我找涵妮去!你带我找她去!你不会告诉我她死掉了,走!我们找她去!走!” “云楼!”杨子明抓住了他的手腕,坚定的喊。“面对现实吧!你这个傻孩子!我告诉你,她死了!葬在北投的山上,要我带你去看她的坟吗?” 云楼定定的看着杨子明,他开始有些明白了,接着,他狂叫了一声,抛掉了洁儿,他转身奔下了楼,奔出了大门,奔上了街道,茫无目的的向雨雾迷蒙的街上跑去。 “追他去!子明!”雅筠说,拭去了颊上纵横的泪。“追他去!” 杨子明也奔出了大门,但是,云楼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不知跑了多久,云楼放慢了步子,在街上茫无目的的走着,雨丝飘坠在他的头发上、面颊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湿,霓虹灯在寒空中闪烁。他走着,走着,走着……踩进了水潭,踩过了一条条湿湿的街道。车子在他身边穿梭,行人掠过了他的肩头,汽车在他身畔狂鸣……他浑然不觉,那被雨淋湿的面颊上毫无表情,咬紧了牙,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向前走着,向前走着,向前走着…… ──第一部完── 第六章 第二部 小眉 彩云飞 一年的日子无声无息的溜过去了,又到了细雨纷飞,寒风恻恻的季节。商店的橱窗里又挂出了琳琅满目的耶诞装饰品,街道上也涌满了一年一度置办冬装,及购买礼物的人群,霓虹灯闪烁着,街车穿梭着,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着灯光及人影,流动着喜悦的光采,夜是活的,是充满了生气的。 唯一不受这些灯光和橱窗引诱的人是云楼,翻起了皮夹克的领子,胁下夹着他的设计图,他大踏步的在雨雾中走着。 周遭的一切对他丝毫不发生作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沉思的、沉默的、沉着的迈着步子。走过了大街,走过了小巷,从闹区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区,然后,他停在信义路一间简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钥匙,他打开了门。 一屋子的阴冷和黑暗迎接着他,扭亮了电灯,他把设计图抛在书桌上,在一张藤椅中沉坐了下来。疲倦的呼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无意识的看着窗外的雨雾。然后,他站起身子,走到墙角的小茶几边,拿起热水瓶,他摇了摇,还有一点水,倒了杯水,他深深的啜了一口,再长长的叹息一声,握着茶杯,他慢吞吞的走到一个画架前面,抓起了画架上罩着的布,那是张未完工的油画像,他对画像举了举杯子,低低的说:“涵妮,好长的一年!” 画像上的女郎无语的望着他。这是云楼最近画的,画得并不成功,一年来,他几乎没有画成功过一张画。这张是一半根据着记忆,一半根据着幻想,画中的女郎穿着一袭白衣,半隐半现的飘浮在一层浓雾里,那恬静而温柔的脸上,带着个超然的,若有若无的微笑。 “涵妮!” 他低低的唤着,凝视着那张画像。然后,他转过身子,环视四周,再度轻唤:“涵妮!” 这是间大约八席大的房间,四面的墙上,几乎挂满了涵妮的画像,大的、小的、油画的、水彩的、铅笔的、粉蜡笔的,应有尽有。不止墙上,书桌上、小茶几上、窗台上,也都是涵妮的画像。从简单的,一两笔勾出来的速写,到精致的、费工的油画全有。只少了涵妮抱着洁儿坐在落日余晖中的那张。当云楼搬出杨家的时候,他把那张画像送给杨氏夫妇作纪念了。 搬出杨家!他还记得为了这个和杨氏夫妇起了多大的争执。雅筠含着泪,一再的喊:“为什幺?为什幺你一定要搬走?难道你现在还对我记恨吗?你要知道,当初反对你和涵妮恋爱,我是不得已呀……” 为什幺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对雅筠也有份潜意识的反抗,当涵妮在的时候,她曾三番两次要赶走他,为了涵妮,他忍耐的住了下去,现在,涵妮去了,他没有理由再留在杨家了。又或者,是为了自尊的问题,自己绝然的离港返台,和家里等于断绝了关系,父亲一怒之下,来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给他的生活费,这样,他如果住在杨家,等于是倚赖杨氏夫妇,他不愿做一个寄生虫。 再或者,是逃避杨家那个熟悉的环境,室内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让他触景生情。于是,他坚决的搬出来了,租了这间屋子,虽然屋子小而简陋,且喜有独立的门户,和专用的卫生设备。 一年以来,他就住在这儿,不是他一个人,还有涵妮。画中的涵妮,他心里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侣──涵妮。他习惯于在空屋子里和涵妮说话,习惯于对着任何一张涵妮的画像倾诉。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不承认涵妮死了,涵妮还活着,不知活在世界的那一个角落里,或者,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反正,涵妮还“活”着。 这一年的生活是艰苦的,难熬的,谢绝了杨家的经济支持,卖掉了摩托车,经过杨子明的介绍,他在一家广告公司谋到一份设计的工作,幸好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里来做的,于是,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继续读书,他的生活相当忙碌和紧凑。但是,每当夜深人静,他能感到小屋子里盛满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标标准准的“画中爱宠”,是虚无的,飘渺的,不实际的一个影子,于是,他想狂歌,想呐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幺都没做,只是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回想着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 你怎能?涵妮?他默默的问着,沉痛的问着,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气。 就这样,送走了一年的日子,而现在,冬天又来了,云楼几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闭上眼睛,涵妮弹琴的样子如在目前,还是那样娇柔的,那样顺从的,那样楚楚可怜的,带着那份强烈的痴情,对他说:“记住,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变作鬼也跟着你!” 但是,她正“魂”飞何处呢?如果她能再出现,那怕是鬼魂也好!可是,残忍呵!“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涵妮,”他摇摇头,对墙上的一张画像说:“你不守信用,你是残忍的!”喝干了杯子里的水,他走到书桌前面,开亮了一盏可伸缩的、立地的工具灯,他铺开了设计图,开始研究起来。夜,冷而静,窗外,雨滴正单调的、细碎的打击着窗子,冷冷凄凄的,如泣如诉的。他埋着头,开始专心的工作起来。 不知工作了多久,窗外有一阵风掠过,雨滴变大了。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窗玻璃上轻叩了两下,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一闪,站起身来,他打开了窗子,大声问:“谁?” 扑面是一阵夹着雨丝的冷风,窗外是一片迷蒙的黑暗,空落落的什幺人都没有。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准是刚刚想着涵妮的缘故,看来他是有些神经质了,总不可能涵妮的魂真会跑来拜访的!关好了窗子,他刚刚坐下来,就又听到门上有剥啄之声,这次很清晰,很实在,他惊跳了起来,涵妮! 难道她真的来了?难道一念之诚,可动天地!他冲到门边去,大声喊:“涵妮!” 一把拉开了房门,门外果真亭亭玉立的站着一个少女,满面笑吟吟的。他一愣,接着就整个神经都松懈了下来。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来访的幽灵,不是聊斋里的人物,而是个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说,多多少少带着点失望的味道。 “你以为是……”翠薇没有说完她的话。何必刺激他呢? 这时代,居然还有像他这样痴,这样傻的男人! “进来吧!”云楼说:“你淋湿了。走来的吗?” “是的!”翠薇摔了摔头发,摔落了不少水珠。 “从你家里?”云楼诧异的问。 “不,从姨妈家,这两天我都住在姨妈家里。” 杨子明的家离这儿很近,只要穿过一条新生南路就行了。 云楼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过的、年轻而充满生气的脸庞是动人的,眼睛黑而亮,脸颊红扑扑的,嘴里呵着气,鼻头被冻红了。云楼把藤椅推到她身边,说:“是你姨妈叫你来的?” “唔,”翠薇含混的哼了一声:“她问你在忙些什幺?”看着他,她忽然说:“云楼,你忘恩负义!” “嗯?”云楼皱了皱眉。 “你看,我姨妈待你可真不坏,就说当初反对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于恶意的,是没办法呀!再说你生病的时候,姨妈天天守在你床边,对亲生儿子也不过这样了,她是把对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来了,而你呢,搬出来之后,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看,对还是不对?” 云楼愣了愣。生病的时候,那是在乍听到涵妮噩耗之后,他曾昏倒在街头,被路人送进医院里。接着,就狠狠的大病了一场,发高热,昏迷不醒,那时,确实是雅筠衣不解带的守在病床前面。不止雅筠,还有翠薇,每当他狂呼着涵妮的名字,从梦中惊醒过来,总有只温柔的手给他拭去额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后来,当他出了院,住在杨家调养的时候,有个女孩一天到晚说着笑话,把青春的喜悦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负义!与其说他对雅筠忘恩负义,不如说他对翠薇负疚得更深。凝视着翠薇,那个穿着一身红衣服,冒雨来访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边对他说过的话了。当一个泡沫消失的时候,必有新的泡沫继之而起。她那时是否已预知自己即将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着,不禁对着翠薇呆住了。 “怎幺了?”翠薇笑着问:“发什幺呆?” 云楼醒悟了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说:“我在想,你是对的,我该去看看杨伯伯杨伯母了,只是,那儿让我……” “触景伤情?”翠薇坦率的接了口。 云楼苦笑了一下。 翠薇脱掉了大衣,在室内东张西望的走了一圈,然后停在画架前面,她对那画像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来到书桌前面,俯身看着云楼的设计图,推开了设计图,在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涵妮的铅笔画像,画得并不很真实,不很相像,显然是涵妮死后云楼凭记忆画的。在画像下面,云楼抄录了一阕纳兰词:“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翠薇不太懂得诗词,但她懂得那份伤感,抬起头来,她凝视着云楼,率直而诚恳的说:“别总是生活在过去里,云楼,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你再也找不回来了。” 云楼望着翠薇,一个好女孩!他想。如果当初不认识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现在,涵妮是那样深的嵌进了他的灵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里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了解,翠薇。”他勉强的说。 “我了解,”翠薇很快的说,深深的看着他:“涵妮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吗?不止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总觉得她还活着,还活在我们的身边。”她的眼睛里闪着光采,有份令人感动的温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云楼哑然失笑的问,用手拂去了翠薇额前的短发,然后他惊觉的说:“你的头发湿了,去擦擦干吧,当心受凉。” “没关系,”翠薇满不在乎的说:“我倒是想要一杯开水。” “开水?”云楼歉然的说:“我来烧一点吧!” “算了,我来烧。”翠薇说,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样生活的!她在室内找了半天,才在一堆颜料和画布中间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电开水壶,壶盖上又是灰尘又是颜料。她拿去洗干净了,灌满水,拿到屋里的电插头上插了起来。环视着室内,她笑着说:“这幺脏,这幺乱,亏你能生活!” 出于本能,她开始整理起这间零乱的房间来,床上堆满了脏衣服和棉被,她折迭着,清理着,把地上的废纸和破报纸都收集起来,丢进字纸篓。云楼看着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乎所有女性的手,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使男性安适。 “再过几天,就是耶诞节了。”翠薇一边收拾一边泛泛的说着。 “唔。”云楼应了一声。 “记得去年你帮我布置耶诞舞会的事吗?今年还有没有情绪?姨妈说,假若我们高兴,她可以把客厅借给我们,让我们好好的玩一玩。怎样?你可以请你学校里的同学,男的女的都可以,我也有一些朋友,每年都在我家疯的,拉了来,我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好不好?” 云楼沉思着没有说话。 “怎样呢?云楼?姨妈说,因为涵妮的缘故,家里从没有听过年轻人热闹的玩乐声,她希望让家里的空气也变化一下。假若你同意,我们就到姨妈家去商量商量。” 云楼凝视着翠薇。 “这是你来的目的?”他问。 “噢,云楼!”翠薇抛掉了手中的扫帚,直视着云楼,突然被触怒了,她瞪着眼睛,率直的说:“是的,这是我来的目的!别以为姨妈真想听年轻人的笑声,她是为了你,千方百计的想为你安排,想让你振作,让你快乐起来!你不要一直阴阳怪气的,好象别人欠了你债!姨妈和姨父待你都没话可说了,姨妈爱屋及乌,涵妮既去,她愿意你重获快乐,世界上还有比姨妈更好的人吗?而你搬出来,躲着杨家,好象大家都对不起你似的!你想想看,你有道理没有?” “翠薇,”云楼瞪着她,带着份苦恼的无奈。“别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你不懂,你不懂我那份心情,我但愿我快乐得起来,我但愿我能和年轻人一起疯,一起玩,一起乐!可是,我不能!我……”他忽然住了口,环室四顾,他的神态是奇异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烈的热情。“我宁愿待在这屋里,不是我一个人,是──和涵妮在一起。” 翠薇惊异的看着他,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儿,她才错愕的说:“你何必自己骗自己呢?这屋里只有涵妮的画像而已!你不能永远伴着涵妮的画像生活呀!” “不止是画像!还有涵妮本人!”云楼鲁莽的喊,带着几分怒气。“她还活着,别说她死了,她活着,最起码,她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四周,刚刚你来以前,我还看见她站在我的窗外。” “你疯了!”翠薇嚷着说:“那是我呀!我怕你不在家,在窗口看了看,还敲了你的窗子,什幺涵妮?你不要永远拒绝接受涵妮死亡的事实,我看,你简直要去看看心理科医生了!” “你少管我吧!”云楼不快的说:“让我过我自己的日子,我高兴怎幺想就怎幺想!” 翠薇结舌了,半晌,她才走到云楼身边,热心的望着他,急切的说:“可是,你在逃避现实呀!你这样会把自己弄出神经病来的!何苦呢?涵妮已经死了,你为什幺要陪葬进去呢?理智一点吧,云楼,接受姨妈和姨父的好意,我们来过一个热热闹闹的耶诞节,说不定,你在耶诞节里会有什幺奇遇呢!” “哼!”云楼冷笑了一声。“奇遇?除非是涵妮复活了!”他突然怔了一下,瞪着翠薇说:“是吗?或者涵妮根本没死,你姨妈把她藏起来了,现在,想要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让她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是吗?” “你真正是疯了!”翠薇废然的叫。 “那幺,还可能有什幺奇遇呢?”云楼无精打采的说。看到翠薇那满脸失望的、难过的神情,他已有些于心不忍了。振作了一下,他凝视着翠薇,用郑重的,严肃的,诚恳的语气说:“我告诉你,翠薇,并不是我不识好歹,也不是我执迷不悟,只是……只是因为我忘不了涵妮,我实在忘不了她。我也用过种种办法,我酗酒,我玩乐,但是我还是忘不了涵妮。舞会啦,耶诞节啦,对我都是没有意义的,除了涵妮,而涵妮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模糊而朦胧。“不要劝我,不要说服我,翠薇。说不定有一天我自己会从这茧里解脱出来,说不定会有那幺一天,但,不是现在。你回去告诉杨伯伯杨伯母,我明天晚上去看他们,让他们不要为我操心,也不要为我安排什幺,我是──”他顿了顿,眼里有一层雾气,声音是沉痛而令人感动的。“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翠薇注视着他,他的神态,他的语气,他的眼光……都使她感动了,深深的感动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发热而湿润,这男孩何等令人心折!涵妮,能获得这样一份感情,你死而何恨?于是,她想起涵妮常为云楼所唱的那支歌中的几句:“……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 涵妮,你应该无苦了,只是,别人却如何承受这一份苦呢!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云楼,”她酸涩的微笑着。“我懂得你了,我会去告诉姨妈,但愿……”她停了停,但愿什幺呢?“但愿涵妮能为你而复活!” “但愿!”云楼也微笑了,笑得更酸涩,更凄苦,更无奈。 然后,他惊跳了起来,嚷着说:“开水都要滚干了!” 真的,那电壶里的水正不住的从壶盖及壶嘴里冲出来,发出嗤嗤的响声。翠薇惊喊了一声,跑过去拔掉插头,壶里的水已经所剩无几了。她掉过头来看看云楼,两人都莫名所以的微笑了。 云楼在热闹的衡阳路走着,不住的打量着身边那些五花八门的橱窗,今晚答应去杨家,好久没去了,总应该买一点东西带去。可是,那些商店橱窗看得他眼花撩乱,买什幺呢? 吃的?穿的?用的?对了,还是买两罐咖啡吧,许久没有尝过雅筠煮的咖啡了。 走进一家大的食品店,店中挤满了人,几个店员手忙脚乱的应付着顾客,真不知道台北怎幺有这样多的人。他站在店中,好半天也没有店员来理他,他不耐的喊着:“喂喂!两罐咖啡!” “就来就来!”一个店员匆忙的应着,从他身边掠过去,给另外一个女顾客拿了一盒巧克力糖。 他烦躁的东张西望着,买东西是他最不耐烦的事。前面那个买巧克力糖的女顾客正背对着他站着,穿着件黑丝绒的旗袍,同色的小外套,头发盘在头顶上,梳成满好看的发髻,露出修长的后颈。云楼下意识的打量着她的背影,以一种艺术家的眼光衡量着那苗条的、纤□e合度的身材,模糊的想着,她的面容不知是不是和身段同样的美好。 “我要送人的,你给我包扎得漂亮一点!”前面那女人说着,声音清脆悦耳。“是的,小姐。” 店员把包好的巧克力糖递给了那个女郎,同时,那女郎回过身子来,无意识的浏览着架子上的罐头食品,云楼猛的一怔,好熟悉的一张脸!接着,他就像中了魔似的,一动也不能动了!呆站在那儿,他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望着前面。 那女郎已握着包好的巧克力糖,走出去了。店员对他走过来:“先生,你要什幺?” 他仍然呆愣愣的站着,在这一瞬间,他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也没有感觉,仿佛整个人都化成了虚无,整个世界都已消失,整个宇宙都已变色。 “喂喂!先生,你到底要什幺?”那店员不耐烦的喊,诧异的望着他。 云楼猛的醒悟了过来,立即,像箭一般,他推开了店员,对门外直射了出去,跑到大街上,他左右看着,那穿黑衣服的女郎正向成都路的方向走去,她那华丽的服装和优美的身段在人群中是醒目的。他奔过去,忘形的,慌张的,颤栗的喊:“涵妮!涵妮!涵妮!” 他喊得那样响,那样带着灵魂深处的颤栗,许多行人都回过头来,诧异的望着他。那女郎也回过头来了,他瞪视着,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止,整个胸腔都收缩了起来,手脚冰冷,而身子摇摇欲坠。他怕自己会昏倒,在这一刻,他绝不能晕倒,但是,他的心跳得那幺猛烈,猛烈得仿佛马上就会跳出胸腔来,他喘不过气来,他拚命想喊,但是喉咙仿佛被压缩着,扼紧着,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一个路人扶住了他,热心的问:“先生,你怎幺了?” 那黑衣服的女郎带着股好奇,却带着更多的漠然看了他一眼,就重新转过身子。自顾自的走向成都路去了。云楼浑身一震,感到心上有阵尖锐的刺痛,痛得他直跳了起来,摆脱开那个扶住他的路人,他对前面直冲过去,沙哑的、用力的喊:“涵妮!” 那女人没有回头,只是向前面一个劲儿的走着,动作是从容不迫的,袅袅娜娜的。云楼觉得冷汗已经湿透了自己的内衣,那是涵妮!那绝对是涵妮!虽然是不同的服饰,虽然是不同的妆扮,但,那是涵妮!百分之百的是涵妮!世界上尽管有相像的人,但不可能有同样的两张面貌!那是涵妮!他追上去,推开了路人,带翻了路边书摊的书籍,他追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喘息着喊:“涵妮!” 那女人猛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她愕然的瞪视着云楼,那清亮的眼睛,那小巧的鼻子和嘴,那白皙的皮肤……涵妮!毫无疑问的是涵妮!脂粉无法改变一个人的相貌,她在适度的妆扮下,比以前更美了,云楼大大的吸了一口气,他剧烈的颤抖着,喘息着,在巨大的激动和惊喜下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涵妮,我早知道你还活着,我早知道!他瞪视着她,眼睛里蓄满了泪。那女人受惊了,她挣扎着要把手臂从他的掌握里抽出来,一面嚷着说:“你干嘛?” “涵妮!”他喊着,带着惊喜,带着祈求,带着颤栗。“我是云楼呀!你的云楼呀!” “我不认识你!”那女人抽出手来,惊异的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幺!”转过身子,她又准备走。 “等一等,”他慌忙的拦住了她,哀恳的瞪着她:“涵妮,我知道你是涵妮,你再改变装束,你还是涵妮,我一眼就能认出你,你别逃避我,涵妮,告诉我,这一切是怎幺回事?” “我还要你告诉我是怎幺回事呢!”那女人不耐而带点怒容的说:“我不是什幺涵什幺妮的,你认错了人!让开!让我走!” “不,涵妮,”云楼仍然拦在她前面。“我已经认出来了,你不要再掩饰了,我们找地方谈谈,好吗?” 那女郎瞪视着他,憔悴而不失清秀的面容,挺秀的眉毛下有对燃烧着痛苦的眼睛,那神态不像是开玩笑,也并不轻浮,服装虽不考究,也不褴褛,有种书卷味儿,年纪很轻,像个大学生。她是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的,但是很少遇到这一种,她遭遇过种种追求她或结识她的方式,但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奇怪的。这使她感到几分兴味和好奇了。注视着他,她说:“好了,别对我玩花样了,你听过我唱歌,是吗?” “唱歌?”云楼一怔,接着,喜悦飞上了他的眉梢:“当然,涵妮,我记得每一支歌。” 那女郎微笑了,原来如此!这些奇异的大学生呵! “那幺,别拦住我,”她微笑的说:“你知道我要迟到了,明晚你到青云来好了,我看能不能匀出点时间来跟你谈谈。” “青云?”云楼又怔了一下。“青云是什幺地方?” 那女郎怫然变色了,简直胡闹!她冷笑了一声说:“你是在跟我开什幺玩笑?” 转过身子,她迅速的向街边跑去,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云楼惊慌的追过去,喊着说:“涵妮!你等一等!涵妮!涵妮!涵妮!” 但是,那女郎已经钻进了车子,他奔过去,车子已绝尘而去了。剩下他呆呆的站在街边,如同经过了一场大梦。好半天,他就呆愣愣的木立在街头,望着那辆计程车消失的方向。这一切是真?是梦?是幻?他不知道。他的心神那样恍惚,那样痴迷,那样凄惶。涵妮?那明明是涵妮,绝没有疑问的是涵妮,可是,她为什幺不认他?杨家为什幺说她死了? 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或者,那真的并不是涵妮?不,不,世界上绝不可能有这样凑巧的事,竟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 而且,年龄也是符合的,刚刚这女郎也不过是二十岁的样子! 一切绝无疑问,那是涵妮!但是……这是怎幺回事呢?这之间有什幺问题?有什幺神秘? 一辆计程车缓缓的开到他身边来,司机猛按着喇叭,把头伸出车窗,兜揽生意的问:“要车吗?” 一句话提醒了他,问杨家去!是的,问杨家去!钻进了车子,他说:“到仁爱路,快!” 车子停在杨子明住宅的门口,他付了钱,下了车,急急的按着门铃,秀兰来开了门。他跑进去,一下子冲进了客厅。 杨子明夫妇和翠薇都在客厅里,看到了他,雅筠高兴的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说:“总算来了,云楼,正等你呢!特别给你煮了咖啡,快来喝吧。外面冷吗?” 云楼站在房子中间,挺立着,像一尊石像,满脸敌意的、质问的神情。他直视着雅筠,面色是苍白的,眼睛里喷着火,嘴唇颤抖着。 “告诉我,杨伯母,”他冷冷的说:“涵妮在哪儿?” 雅筠惊愕得浑身一震,瞪视着云楼,她不相信的说:“你在说些什幺?” “涵──妮。”云楼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我知道她没死,她在哪儿?”“你疯了!”说话的是杨子明,他走过来,诧异的看着云楼:“你是怎幺回事?”“别对我玩花样了!别欺骗我了!”云楼大声说:“涵妮!她在哪儿?” 翠薇走过去,揽住了雅筠的手,低低的说:“你看!姨妈,我告诉你的吧,他的神经真的有问题了!应该请医生给他看看。” 云楼望着雅筠、杨子明,和翠薇,他们都用一种悲哀的、怜悯的,和同情的眼光注视他,仿佛他是个病入膏盲的人,这使他更加愤怒,更加难以忍受。眯着眼睛,他从睫毛下狠狠的盯着杨子明和雅筠,喑哑的说:“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涵妮了。” 雅筠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她对他走了过来,温柔而关怀的说:“好了,云楼,你先坐下体息休息吧!喝杯咖啡,嗯?刚煮好,还很热呢!” 她的声调像是在哄孩子,云楼愤然的看看雅筠,再看看杨子明,大声的说:“我不要喝咖啡!我只要知道你们在玩什幺花样?告诉你们!我没有疯,我的神智非常清楚,我的精神完全正常,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幺。今晚,就是半小时之前,我看到了涵妮,我们还谈过话,真真实实的!” “你看到了涵妮?”杨子明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仔细的盯着他问:“你确信没有看错?” “不可能!难道我连涵妮都不认识吗?虽然她化了妆,穿上了旗袍,但是,她仍然是涵妮!” “她承认她是涵妮吗?”杨子明问。 “当然她不会承认!你们串通好了的!她乘我不备就溜走了,如果给我时间,我会逼她承认的!现在,你们告诉我,到底你们在搞什幺鬼?” “我们什幺鬼都没有搞,”雅筠无力而凄凉的说:“涵妮确实死了!” “确实没死!”云楼大叫着说:“我亲眼看到了她!梳着发髻,穿着旗袍,我亲眼看到了!” “你一定看错了!”翠薇插进来说:“涵妮从来不穿旗袍,也从来不梳发髻!” “你们改变了她!”云楼喘息着说:“你们故意给她穿上旗袍,梳起发髻,抹上脂粉,故意要让人认不出她来!故意把她藏起来!” “目的何在呢?”杨子明问。 “我就是要问你们目的何在?”云楼几乎是在吼叫着,感到热血往脑子里冲,而头痛欲裂。 “你看到的女人和涵妮完全一模一样吗?”杨子明问。 “除了装束之外,完全一模一样!” “高矮肥瘦也都一模一样?” “高矮肥瘦?”云楼有些恍惚。“她可能比涵妮丰满,比涵妮胖,但是,一年了,涵妮可以长胖呀!” “口音呢?”杨子明冷静的追问:“也一模一样?” “口音?”云楼更恍惚了,是的,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口音,他想起来了,涵妮的声音娇柔细嫩,那女郎却是清脆响亮的。可是……可是……人的声音也可能变的!他用手扶住额,觉得一阵晕眩,头痛得更厉害了。他呻吟着说:“口音……虽然不像,但是……但是……” “好了,云楼,”杨子明打断了他,温和的说:“你坐下吧,别那幺激动,”扶他坐进了沙发里,杨子明对雅筠说:“给他倒杯热咖啡来吧,翠薇,你把火盆给移近一点儿,外面冷,让他暖和一下。” 雅筠递了咖啡过来,云楼无可奈何的接到手中,咖啡的香气绕鼻而来,带来一份属于家庭的温暖。翠薇把火盆移近了,带着个安慰的微笑说:“烤烤火,云楼,好好的休息休息,你最近工作得太累了。” 在这种殷勤之下,要再发脾气是不可能的。而且,云楼开始对于自己的信心有些动摇了,再加上那剧烈的头痛,使他丧失思考的能力。他啜了一口咖啡,觉得眼睛前面朦朦胧胧的。望着炉火,他依稀想起和涵妮围炉相对的那份情趣,一种软弱和无力的感觉征服了他,他的眼睛潮湿了。 “涵妮,”他痛苦的,低低的说:“我确实看到她了,我不知道这是怎幺回事。” “云楼,”雅筠坐到他身边来,把一只手放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诚恳而真挚的说:“你知道我多爱涵妮,但是我也必须接受她死亡的事实,云楼,你也接受了吧。我以我的生命和名誉向你发誓,涵妮确确实实是死了。她像她所愿望的,死在你的脚下,当你抱她到沙发上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也就是因为看出她已经死了,你杨伯伯才逼你回去,一来要成全你的孝心,二来要让你避开那份惨痛的局面,你了解了吗?” 云楼抬起眼睛来,看着杨子明,杨子明的神情是和雅筠同样真挚而诚恳的。云楼无力的垂下了头去,颓然的对着炉火,喃喃的说:“可是,我看到的是谁呢?”“你可能是精神恍惚了,这种现象每个人都会有的,”雅筠温柔的说:“我一直到现在,还经常听到涵妮在叫妈妈,午夜醒来,也常常觉得听到了琴声,等到跑到楼下来一看,才知道什幺都是空的。”雅筠叹了口气。“答应我,云楼,你搬回来住吧!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什幺样子了,你需要有人照顾。我们……自从涵妮走了之后,也……真寂寞。你──就搬回来吧!” 云楼慢慢的摇了摇头。 “不,我也需要学习一下独立了。” “无论如何,今晚住在这儿吧,”雅筠说:“你的房间还为你留着呢!” 云楼没有再说话了,住在这儿也好,他有份虚弱的、无力的感觉,在炉火及温情的包围之下,想到自己那间小屋,就觉得太冷了。 深夜,躺在床上,云楼睡得很不安稳。这间熟悉的房间,这间一度充满了涵妮的笑语歌声的房间,而今,显得如此的空漠。涵妮,你在哪里?辗转反侧,他一直呻吟的呼唤着涵妮,然后,他睡着了。 他几乎立即就梦到了涵妮,穿着白衣服,飘飘荡荡的浮在云雾里,她在唱着歌,并不是她经常唱的那支“我怎能离开你”,却是另一支,另一支他不熟悉的歌,歌词却唱得非常清晰:“夜幕初张,天光翳翳,阴影飘浮,忽东忽西,往还轻悄无声息,风吹袅漾,越树穿枝,若有幽怨泣欷s[,你我情深,山盟海誓,奈何却有别离时!苦忆当初,耳鬓厮磨,别时容易聚无多!怜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缘再续勿蹉跎!相思似捣,望隔山河,悲怆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愿君珍重,忍泪吞声为君歌。” 唱完,云雾遮盖了过来,她的身子和云雾糅合在一起,幻化成一朵彩色的云,向虚渺的穹苍中飘走了,飞走了。他惊惶的挣扎着,大声的喊着:“别走!涵妮!别离开我!涵妮!” 于是,他醒了,室内一屋子空荡荡的冷寂,曙色已经照亮了窗子,透进来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真实和梦境糅合在一起,他一时竟无法把它们分剖开来。奇怪的是,涵妮在梦中唱的那支歌竟非常清晰的一再在他脑中回响,每一个字都那幺清楚,这歌声盖过了涵妮的容貌,盖过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室内各处回荡着,回荡着,回荡着…… 他就这样坐在床上,坐了好久好久,直到门上有着响声,他才惊醒过来,望着门口,他问:“谁?” 没有回答,门上继续响着扑打的声音,谁?难道是涵妮? 他跳下床,奔到门边去打开了房门,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一下子扑了过来,扑进了云楼的怀里,是洁儿!云楼一把抱住了它,把头靠在它毛茸茸的背脊上,他才骤然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凄楚。喃喃的,他说:“原来是你,洁儿。”抚摩着洁儿的毛,他望着洁儿,不禁深深的叹息了一声,“洁儿,”他说:“我想,涵妮可能真的是离我们而去了。” 云楼站在那幢大建筑前面,抬头看着那高悬在三楼上的霓虹灯“青云歌厅”四个大字,就是这个地方吗?他不敢肯定,今天,当他询问广告公司里的同事时,答复有好几种:“青云?是的,有个青云酒家。” “青云吗?谁不知道?青云歌厅呀!” “好象有家青云咖啡馆,我可不知道在那条街。” “青云舞厅,在xx路的地下室。” 这幺多不同的“青云”,而他独独的选择了青云歌厅,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幺。或者,因为那女郎的一句:“你听过我唱歌?”也或者,因为这儿离广告公司最近,吃了晚饭,很容易的就按图索骥的摸到这儿来了。但是,现在,当他仰望着“青云歌厅”那几个霓虹灯字在夜空中明明灭灭的闪烁时,他突然失去探索的勇气了!他来这儿找寻什幺呢?涵妮的影子? 他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把涵妮和歌厅联想在一起的。就为了那个酷似涵妮的女人说了一句青云,自己就摸索到这儿来,也未免有点儿太傻气了!但是,“酷似”?岂止是酷似而已?他回忆着昨日那乍然的相逢,那是涵妮,那明明是涵妮!他必须要弄弄清楚,必须要再见到她,问个明白!否则,自己是怎幺样也不能甘心的,怎幺样也不肯放弃的! 走到售票口,他犹疑着要不要买票,生平他没有进过什幺歌厅,而且有一大堆的工作正等着自己去做,放下正经的工作不做,到歌厅来听歌,多少有点儿荒谬!何况,那女郎所说的“青云”,又不见得是指的这个青云!还是算了吧!他正举棋不定,却一眼看到售票口的橱窗里,悬挂了一大排的驻唱歌星的照片和名字,他下意识的打量着这些照片,并没有安心想在这些照片里找寻什幺。可是,一刹那间,他被那些照片中的一张所吸引了,所震动了,所惊愕了! 那是涵妮,他心中的那尊神祉;涵妮!同样的眼睛,同样的眉毛,同样的鼻子和嘴,所不同的,是装束,是表情。当然,照这张照片之前,她是经过了浓妆的,画了很重的眼线,夸张了嘴唇的弧度,高梳的发髻上,簪着亮亮的发饰,耳朵上垂着两串长长的耳坠。这样的打扮,衬着那张清秀的脸庞,看来是并不谐调的,难怪她脸上要带着那份倨傲的,自我解嘲似的微笑了。他抽了口气,涵妮,这是你吗?这不是你吗? 是你?为什幺不像你?不是你?又为什幺像你?他呆呆的瞪着这张照片,然后,他看到照片底下的介绍了:“本歌厅驻唱歌星──玉女歌星唐小眉小姐。” 唐小眉!那幺,不是涵妮了!却生就一副和涵妮一模一样的脸庞,岂不滑稽!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写到小说里别人都会嘲笑你杜撰得荒谬!那幺,唯一的解释是:这就是涵妮! 他不再犹疑了,到了售票口,那儿已排着一长排人,比电影院门口还要拥挤,没有料到竟有那幺多爱好“音乐”的人!好不容易,他才买到了一张票,看看开始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走上了楼梯。 他走进一间光线幽暗的大厅里,像电影院一样排着一列列的椅子,椅子前面有着放食品及茶杯的小台子。他被带票员带到一个很旁边的位子上,他四面看看,三四百个位子几乎全满,“音乐”的魔力不小! 他坐着,不知为什幺,有种强烈的,如坐针毡的感觉,侍应的小姐送来了一杯茶,他轻轻的啜一了口,茶是浓浓的苦苦的,有一股烟味。他望着前面,那儿有一个伸出来的舞台,垂着厚厚的帘幔。 然后,表演开始了,室内的光线更暗了,有一道强烈的、玫瑰红色的灯光一直打到台子上。从帘幔后面走出来一个化妆得十分浓艳的、身材丰满的报幕小姐,穿着件红色袒胸的夜礼服,在红色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更红了,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在一段简短的报告和介绍之后,她隐了进去,换了一个穿绿衣服的歌女出来,高高的个子,冶艳的长相,一出场就赢得了一片爆发似的掌声。 她开始唱了,一面唱,一面款摆着腰肢,跟随着韵律扭动,她的歌喉哑哑的,满有磁性,唱的时候眉毛眼睛都会动,满场的听众都受她的影响,一曲既终,掌声如狂。她一连唱了三支歌,然后,由于不断的掌声,她又唱了一支,接着,再唱了一支,她退下去了。 第二个歌女登场了,云楼不耐的伸长了他的脚,碰到了前面的椅子,他觉得自己的脚没有地方放,浑身都有局促的感觉。这第二个歌女是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子,年纪很轻,歌喉还很稚嫩,看样子不超过十八岁,打扮得却十分妖艳。她唱了几支扭扭,很卖力的扭动着自己那瘦小的腰肢,但,听众的反应并不热烈,只在一个角落中,有几个太保兮兮的男孩子吹了几声响亮的口哨。 然后,是一段舞蹈的节目,一个披挂了一身羽毛的女孩子随着击鼓声抖动着出来了,观众的情绪非常激动,云楼身边的一位绅士挺直了背脊,伸长了脖子在观看。于是,云楼发现了,这是夜总会中都不易见的节目,那女孩不是在“舞”,而是在“脱”,怪不得这歌厅的生意如此好呢!这是另一个世界。 舞蹈节目之后,又有好几个歌女陆续出来唱了歌,接着,又是一段舞蹈。云楼相当的不耐了,感到自己坐在这儿完全是“谋杀时间”,他几乎想站起身来走了,可是,帘幔一掀,唐小眉出来了! 唐小眉!她的名字是唐小眉吗?她穿了件浅蓝色轻纱的洋装,脖子上挂了一串闪亮的项链,头发仍然盘在头顶上,梳成挺好看的发髻,耳朵上有两个蓝宝石的耳坠。她缓步走上前来,从容不迫的弯腰行礼,气质的高贵,台风的优雅,使人精神一振。涵妮!这不是涵妮吗?只有涵妮能有这份高贵的气质,这份大家闺秀的仪态!他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屏息着,等待着她的歌声。 她停在麦克风前面,带着个浅浅的微笑,先对台下的观众静静的扫视了一圈,然后,她说话了,声音轻而柔:“我是唐小眉,让我为你们唱一支新歌,歌名是‘在这静静的晚上’。” 于是,她开始唱了,歌喉是圆润动人,而中气充足的,一听就可听出来,她一定受过良好的声乐训练。那是一支很美的歌,一支格调很高的歌:“在这静静的晚上,让我俩共度一段安闲的时光,别说,别动,别想!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把世界都遗忘!在这静静的晚上,树荫里筛落了梦似的月光,别说,别动,别想,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相对着凝望!……” 她唱得很美很美,她的表情跟她的歌词一样,像个梦,不过,听众的反应并不热烈,掌声是疏疏落落的。云楼觉得满心的迷惘和困惑,这不是涵妮的歌声,涵妮无法把声调提得那幺高,也无法唱得这样响亮和力量充沛。涵妮的歌是甜甜的,低而柔的。他目不转睛的紧盯着唐小眉,她开始唱第二支了,那可能是支老歌:“心儿冷静,夜儿凄清,魂儿不定,灯儿半明,欲哭无泪,欲诉无声,茫茫人海,何处知音?……” 她唱得很苍凉,云楼几乎可以感觉出来,她确有那份“茫茫人海,何处知音?”的感慨。她的歌声里充满了一种真挚的感情,这是他在其它歌女身上所找不到的。可是,奇怪的是她并不太受欢迎,没有热烈的掌声,没有叫好声,也没有喊“安可”的声音。大概因为她并不扭动,不满场飞着媚眼。她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丝一毫的风尘味,她不是一个卖唱的歌女,倒像个演唱的女声乐家,这大概就是她不受欢迎的主要原因。对四周的听众打量了一番,云楼心底涌上了无限的感慨:“涵妮,”他在心里自语着:“你的歌不该在这种场合里来唱的!” 涵妮?这是涵妮吗?不,涵妮已经死了。这是唐小眉,一个离奇的、长着一张涵妮的脸孔的女人!他望着舞台上,那罩在蓝色灯光下的女人,不!这是涵妮!这明明是涵妮!他用手支着颐,感到一阵迷糊的晕眩。 唱了三支歌,唐小眉微微鞠躬,在那些零落的掌声中退了下去。云楼惊跳了起来,这儿没有什幺值得留恋的了。他走出边门,向后台的方向走去,他必须找着唐小眉,和她谈一谈。在后台门口,他被一个服务生模样的女孩拦住了。 “你找谁?对不起,后台不能进去。” 他急忙从口袋里摸出了纸笔,说:“你能帮我转一张纸条给唐小眉小姐吗?”“好的。” 他把纸条压在墙上,匆匆忙忙的写:“唐小姐:急欲一见,万请勿却!昨日和你在街上一度相遇的人孟云楼”那服务生拿着纸条进去了,一会儿,她重新拿着这纸条走了出来,抱歉的说:“对不起,唐小姐已经走了!” 这是托词!云楼立即明白了,换言之,唐小眉不愿意见他!撕碎了那张纸条,他走出了后台旁的一道边门,默默的靠在门边,这儿是一条走廊,幽幽暗暗的。他站着,微仰着头,无意识的看着对面墙上的一盏壁灯。为什幺呢?为什幺她不愿见他?以为他是个拦街追逐女孩子的太保?还是…… 还是不愿重拾一段已经埋葬的记忆?他站着,满怀充塞着凄凉与落寞,一层孤独的、怅惘的、抑郁的情绪抓住了他,涵妮,他想着,不管那唐小眉和你是不是同一个人,你都是已经死了!确确实实的死了! 站直了身子,他想离开了。可是,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传来,接着,唐小眉从边门走了出来,他下意识的回头,和唐小眉正好打了个照面。唐小眉似乎吃了一惊,禁不住的“哦”了一声,云楼却又感到那种心灵深处的震动。 “涵妮!”他脱口而出的呼唤着。 “你──你要干嘛?”唐小眉仿佛有些惊恐。 “哦,”云楼省悟了过来,不能再莽撞行事了,不能再惊走了她。他盯着她,嗫嚅的说:“唐──唐小姐,我能跟你谈谈吗?”看到她有退避的意思,他祈求的加了一句:“请你!请求你!” 唐小眉望着眼前这年轻人,这人是怎幺回事?是个轻浮的登徒子,还是个神经病?为什幺对她这样纠缠不休?但是,那种诚恳的神情却是让人难以抗拒的。 “你为什幺选择了我?”她带着种嘲弄的意味说:“你弄错了,我不是那种女人。” “我知道,唐小姐,我很知道!”云楼急促的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要跟你谈谈。” “可是我还要去金声唱一场,这儿九点钟还有一场。要不然,你送我去金声。” “金声是什幺地方?”他率直的问。 “你──”唐小眉锁起了眉头,瞪视着他。“你装什幺糊涂?” “真的,我不是装糊涂,我跟你发誓,今天到青云来,还是我第一次走进歌厅。” “哦?”唐小眉诧异的望着他,那坦白的神态不像是在装假,这是个多幺奇异的怪人!“可是,昨天你说你听过我唱歌!” “是──的,是──”云楼望着她,在浓厚的舞台化妆之下,她仿佛距离涵妮又很远了。“我──以为你是另外一个人。” “是吗?”唐小眉扬起眉毛,对他看了一眼。“这是个笨拙的解释。” 云楼苦笑了一下。是的,这是个笨拙的解释!假若她与涵妮完全无关,自己才真笨得厉害呢!到底,自己是在找寻什幺呢? 下了楼,唐小眉看了看手表。 “这样吧,离我金声的表演还有五十分钟,我们就在这楼下的咖啡座里坐坐吧!” 他们走了进去。那是个布置得很雅致的咖啡馆,名叫“雅憩”,只要听这名字,也知道是个不俗的所在了。顶上垂着的吊灯是玲珑的,墙上的壁画是颇有水准的。他们选了一个靠墙的位子坐下来。唐小眉要了一杯果汁,云楼叫了杯咖啡。 他们静静相对的坐着,好一会儿,云楼都不知该说些什幺好。唐小眉握着杯子,带着种研究的神情,注视着云楼。她自己也有些恍惚,为什幺接受了这男孩子的邀请呢?她曾经拒绝过那幺多的追求者。 “怎样?你不是要‘谈谈’吗?”她说,轻轻的旋转着手里的杯子。 “哦,是的,”云楼一怔,注视着她,他猝然的说:“你认识一个人叫杨子明的吗?” “杨子明?”小眉歪了歪头,想了想。“不认识,我应该认识这个人吗?” “不,”云楼嗒然若失。“你住在哪里?” “广州街。” “最近搬去的?” “住了快十年了。” “你一个人住吗?” “跟我爸爸。” “你爸爸叫什幺名字?” 小眉放下了杯子,她的眼睛颇不友善的盯着云楼。 “你要干什幺?家庭访问?户口调查?我从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人,再下去,你该要我背祖宗八代的名字了!” “哦,”云楼有些失措。“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 垂下头,他看着自己手里的咖啡杯,感到自己的心情比这咖啡还苦涩。涵妮,世界上竟会有一个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人,你相信吗?涵妮!抬起头来,他看着小眉,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有着雾气。“为什幺要出来唱歌?”他不由自主的又问了一句。 “生活呀!”小眉说,自我解嘲的笑了笑。“生存的方式有许许多多种,这是其中的一种。” “歌是唱给能欣赏的人听的,”云楼自语似的说:“所有的歌都是美的、好的、感情的。但是,那个环境里没有歌,根本没有歌。” 小眉震动了一下,她迅速的盯着云楼,深深的望着他,这个奇异的男孩子是谁?这是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的句子吗?是的,就是这几句话!从到青云以来,这也是自己所感到的,所痛苦的,所迷惘的。青云并非第一流的歌厅,作风一向都不高级,自己早就厌倦了,而他,竟这样轻轻的吐出来了,吐出她的心声来了!这岂不奇妙? “你说在今晚以前,你从没进过歌厅?”她问。 “是的。” “那幺,今晚又为什幺要来呢?” “为了你。”他轻声的说,近乎苦涩的。 “你把我弄糊涂了。”小眉困惑的摇了摇头。 “我也同样糊涂,”云楼说,恍惚的望着小眉。“给我点时间,我有个故事说给你听。” “我该听你的故事吗?”小眉眩惑的问。 “我也不知道。” 小眉凝视着云楼,那深沉的眸子里盛载着多少的痛苦,多少的热情啊!她被他撼动了,被他身上那种特殊的气质所撼动了,被一种自己也不了解的因素所撼动了。她深吸了口气:“好吧!明天下午三点钟,我们还在这儿见面,你告诉我你的故事。” “我会准时到。”云楼说:“你也别失信。” “我不会失信,”小眉说,望着他。“不过,你难道不该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 “孟云楼,师大艺术系二年级的学生,你──从没听过我的名字吗?” “没有,我该知道你的名字吗?” 云楼失意的苦笑了。 “你很喜欢问:我该怎样怎样吗?”他说。 小眉笑了,她的笑容甜而温柔,淡淡的带点羞涩,这笑容使云楼迷失,这是涵妮的笑。 “我的脾气很坏,动作也僵硬,唱得也不够味儿,这是他们说的,所以我红不起来。”她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幺要说这些,尤其在一个陌生的男孩子面前。“你干这一行干了多久了?” “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够长了!”云楼望着她,像是在凝视着一块堕落在泥沼里的宝石。“那些人,何尝真的是要听歌呢?他们的生活里,何尝有歌呢?歌厅!”他叹息了一声:“这是个奇怪的世界!” “你有点愤世嫉俗,”小眉说,看了看手表:“我,我该走了!” “我送你去!”云楼站起来。 “不必了,”小眉很快的说:“我们明天见吧!” “不要失信!” “不会的!再见!” “再见!” 云楼跟到了门口,目送她跳上一辆计程车,计程车很快的开走了,扬起了一股灰尘。他茫然的站在那儿,好长的一段时间,他都精神恍惚,神志迷茫。小眉,这是怎样一个女孩?第二个涵妮?可能吗?仰首望着天,他奇怪着,这冥冥之中,有什幺神奇的力量,在操纵着人间许多奇异的遇合,造成许多不可思议的故事? 第七章 天空广漠的伸展着,璀璨着无数闪烁的星光。冥冥中那位操纵者,居住在什幺地方? 离下午三点钟还很远,云楼已经坐在“雅憩”那个老位子里了,他深深的靠在高背的沙发椅中,手里紧握着一大卷画束,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杯子。咖啡不断的冒着热气,那热气像一缕缕的轻烟,升腾着,扩散着,消失着,直至咖啡变成了冰冷。他沉坐着,神志和意识似乎都陷在一种虚无的状态里,像是在专心的想着什幺,又像是什幺都不想。他的面色憔悴而苍白,眼睛周围有着明显的黑圈,显然的,他严重的缺乏着睡眠。 不知是什幺时候起,唱机里的爵士乐换成了一张钢琴独奏曲的唱片,一曲“印度之歌”清脆悠扬的播送开来。云楼仿佛震动了一下。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他近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聆听着那熟悉的钢琴曲子。那每一下琴键的叮咚声,都像是一根铁锤在敲击着他的心脏,那样沉重的、痛楚的,敲击下来,敲击得他浑身软弱而无力。 “涵妮,”他闭紧了眼睛,无声的低唤着,他的头疲乏的在靠背上摇动。“天呵!慈悲一点吧!”他在心中呼喊着,一股热气从他心里升起,升进他的头脑,升进他的眼睛,在这一刻,他不再感到自己的坚强,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自信,他茫然,他失措,他迷失,他是只飘荡在黑暗的大海中的小船,脆弱而单薄。 有高跟鞋的声音走进来,停在他的身边,他吸了口气,慢慢的张开眼睛来。于是,他浑身通过了一阵剧烈的颤栗,他迅速的再闭上眼睛,怕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象,那琴键声仍然在室内回荡,呵,涵妮,别捉弄我!别让我在死亡的心灵中再开出希望的花朵来!呵,涵妮,别捉弄我!我会受不了,我没有那样强韧的神经,来支持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呵,涵妮! “喂!你怎幺了?” 他身边响起了清脆的声浪,他一惊,被迫的张开了眼睛,摇摇头,他勇敢的面对着旁边的女郎。不再是盘在头顶的发髻,不再浓妆艳抹,不再挂满了闪亮的装饰品,他身边亭亭玉立着的,是个长发垂肩,淡妆素服的少女,一件浅蓝色的洋装,披了件白色的大衣,束了条湖色的发带。她站着,柔和的脸上挂了个宁静的微笑,盈盈的大眼中闪耀着一种特殊的光芒。涵妮!他紧咬着自己的嘴唇,阻止住自己要冲出口来的那声灵魂深处的呼唤。这是涵妮,这一定是涵妮!洗去铅华之后,这是张不折不扣的涵妮的脸孔,每一分,每一厘,每一寸! “怎幺?你不请我坐?”小眉诧异的问,望着云楼那张憔悴的、奇异的、被某种强烈的痛苦所折磨着的脸。 “哦,”云楼吐出一口长气,用手指压着自己疼痛欲裂的额角。“原谅我的失态,”他的声音低沉而苦楚。“我该怎样称呼你?” “你昨天叫我唐小姐,如果你愿意喊我小眉,我也不反对。”小眉坐了下来,叫了杯咖啡,微笑着说。“你这个人多奇怪!每句谈话都叫人摸不着头脑。” “小眉,”云楼苦涩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你坚持你的名字叫小眉,没有第二个名字吗?” “你是什幺意思?我该有第二个名字吗?”小眉诧异的问。 “该的,你该有。”云楼固执而苦恼的盯着她。 “为什幺?” “你该有另外一个名字,另外一个姓!” “荒谬!”小眉说:“你怎幺了?你完全语无伦次!” “我很清楚,”云楼继续盯着她,他的眼睛是燃烧着的。 “你不叫唐小眉,你的真名字是杨涵妮!” “滑稽!”小眉叫着说:“我看你这人神经有问题,我真后悔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好了,假如你没有故事讲给我听,我要走了!” “噢,别走!”云楼紧张的扑过去,忘形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请求你别再逃开!” “你──?”小眉吃惊的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你吓了我,孟先生。”她怔忡的说,真的受了惊吓。 “哦,对不起,”云楼慌忙说。“请原谅我。”他望着她,她那受惊的样子和涵妮更像了,他摇了摇头。“我是真的被你弄糊涂了。” “我才被你弄糊涂了呢!”小眉叫:“你不是说有故事要讲给我听吗?” “是的。” “那幺讲吧!” 云楼无语的,用一种痛楚的、深思的、炽烈的眸子,痴痴的望着她。 “怎幺了?你到底讲不讲呢?”小眉皱起了眉头。 “是的,我要讲,只是不知从何讲起,”云楼说,揉着额角,觉得整个头部像要迸裂似的疼痛着。“或者,你愿意先看一些东西!”他拿起带来的那一束画,递过去给小眉。“打开它,看一看!” 小眉诧异的接过了那厚厚的一卷东西,奇怪的看了云楼一眼。然后,她铺开了那束画,立即,她像被催眠似的呆住了。这是一卷画像,大约有十几张,包括水彩、素描,和油画,画中全是同一个女孩子,一个长发垂肩,有张恬静的、脱俗的、楚楚动人的面孔的少女。画的笔触那样生前,那样传神,那样细腻,这是出于一个画家的手呵。她不能抑制自己胸中涌上的一股惊佩与敬服。她一张一张看过去,越来越困惑,越来越惊愕,越来越迷惘。然后,她抬起眼睛来,满面惊疑的说:“你画的?” 云楼点点头。 “你画的是我吗?”她问,瞪大了眼睛。“你什幺时候画的?我怎幺不知道?” “我画过一百多张,大的、小的都有,这十几张是比较写实的作品。”云楼说,深深的望着她:“你认为这画的是你吗?” “很像,”小眉说,不解的凝视着他:“这是怎幺回事呢?” “这画里的女孩子名叫涵妮,”云楼深沉的说,他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紧盯着她。“这能唤醒你的记忆吗?” “我的记忆?”小眉困惑的摇了摇头。“你是什幺意思?” “你记得半夜里弹琴,我坐在楼梯上听的事吗?你记得你常为我唱的那支‘我怎能离开你’的歌吗?你记得我带你到海边去,在潭水边许愿的事吗?你记得我们共有的许许多多的黄昏、夜晚,和清晨吗?你记得你发誓永不离开我,说活着是我的人,死了变鬼也跟着我的话吗?你记得为我弹梦幻曲,一遍一遍又一遍的事吗?你记得……” “哦!我明白了!”小眉愕然的瞪着他,打断了他那一长串急促的语声。“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是不?”云楼惊喜的盯着她:“你想起来了?是不?你就是涵妮!是不?” “不,不,”小眉摇着头:“我不是涵妮!我不是!可能我长得像你那个涵妮,但我不是的,你认错人了,孟先生!” “我不可能认错人!”云楼喊着,热烈的抓住她的手,徒劳的想捉回一个消失了的影子。“想想看,涵妮,你可能在一次大病之后丧失了记忆,这种事情并不是没有,至于你怎幺会变成唐小眉的,我们慢慢探索,总会找出原因来的!你想想看,你用心想想看,难道对以前的事一点都不记得吗?涵妮……” “孟先生!”小眉冷静的望着他,清楚的说:“我不是什幺涵妮!绝对不是!我从没有丧失过我的记忆,我记得我从四岁以来的每件大事。我也没生过什幺大病,从小,我的身体就健康得连伤风感冒都很少有的。我的父亲也不姓杨,他名叫唐文谦,是个很不得意的作曲家。你懂了吗?孟先生,别再把我当作你那个涵妮了,这是我生平碰到的最荒谬的一件事!”她把那些画像卷好,放回到云楼的面前,她脸上的神情是抑郁而不快的。”好了,孟先生,这事就这样结束了,希望你别再来纠缠我。” “等一下!涵──唐小姐!”云楼嚷着,满脸的哀恳和祈求。“再谈一谈,好不好?” 小眉靠回到沙发里,研究的看着云楼。这整个的事件让她感到荒唐,感到可笑,感到滑稽和不耐。但是,云楼那种恳切的、痛苦的、祈求的神情却使她不忍遽去。端起了咖啡,她轻轻的啜了一口,叹口气说:“你还有什幺问题吗?” “是的,”云楼说,固执的盯着她:“你会不会弹钢琴?” “会的,会一点点!” 云楼的眼睛里闪出了光采。 “瞧!你也会弹钢琴!”他喊着。 “这并不稀奇呀,”小眉说:“那还是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学的,我家里太穷,买不起钢琴,本来还有一架破破烂烂的,也给爸爸卖掉了,我在学校学,一直学了四、五年,利用下课的时间去弹。但是,我弹得并不好,钢琴是需要长时间练习的。自己没有琴,学起来太苦了。” “你以前念什幺学校?” “xx女中,高中毕业,我毕业只有两年,假若你对我的身世还有问题,很可以去学校打听一下,我在那学校念了六年,一向的名字都叫唐小眉。或者,你的女朋友也在那学校念过书?” “不,”云楼眼里的阳光消失了,颓然的垂下头去,他无力的说:“她没有。” “你看!”小眉笑了笑。“我绝不可能是你的女朋友了!我奇怪你怎幺会有这样荒唐的误会。” “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云楼说,凝视着她:“简直一模一样。” “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小眉说:“你可能是想念太深,所以发生错觉了。”望着他,她感到一股恻然的情绪,一种属于女性的怜悯和同情。“她怎样了?” “谁?” “你的女朋友,她离开你了吗?” “是的,离开我了。”云楼仰靠进沙发里,望着天花板,那上面裱着深红带金点的壁布,嵌着许多彩色的小灯,像黑夜天空中璀璨的星光。 “到什幺地方去了呢?你找不到她了吗?” “找不到了。”云楼闭上了眼睛,声音低而沉。“他们告诉我她死了。” “哦!”小眉的脸色变了,这男孩子身上有种固执的热情,令人感动,令人怆恻。“这就是你的故事?”她温柔的问。 他的眼睛睁开了,静静的看着她,那种激动的情绪已经平息了,他开始接受了目前的真实,这是小眉,不是涵妮!这只是上帝创造的一个巧妙的偶合!同一张脸谱竟错误的用了两次!他看着她,凄凉而失意的微笑了。 “是的,这就是我的故事,”他揉了揉额角。“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但是,我常常希望这故事不会完结,希望一些奇迹出现,把这故事再继续下去……” “于是,你发现了我,”小眉说:“你以为是奇迹出现了。” 云楼苦笑了一下。 “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祈祷奇迹,至今我仍然对于你的存在觉得是个谜。”他叹口气。“正像你说的,世界上不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何况你们没有丝毫血统关系,这是不可解的!” “你看走眼了。”小眉笑着。 “你愿意跟我去见见涵妮的母亲吗?看看是我神志错乱,还是你真像涵妮。”“哦,不,”小眉的笑容收敛了。“这事到目前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我不想卷进你的故事里去。你别再把我和你的女友缠在一起,记住我是唐小眉,一个歌女!一个社会的装饰品!不是你心目里的那个女神!涵妮,她必定出身于一个良好的家庭吧?” “是的。” “而我呢?你知道我出身在什幺环境里吗?我母亲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的,我父亲是音乐家,他自封的音乐家,没有人欣赏的音乐家,他给了我一份对音乐的狂热,和对生活的认识,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做全体的家务,侍候一个永远在酒醉状态下的父亲……”她笑了,凄凉而带点嘲讽的。 “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看她的画像我就知道了,她该是那种玻璃屋子里培植出来的名贵的花朵,我呢?我只是暴风雨里的一棵小草,从小就知道我的命运,是被人践踏的!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我不知道你怎幺可能发生这样的错误!”云楼注视着她,深深的注视着她,是的,这不是涵妮,这完全不是涵妮!从她那坦白的叙述里,从她那坚定的眼神里,他看出她是如何在生活的煎熬下,挣扎着长大的。她和涵妮完全不同,涵妮柔弱纤细,她却是坚强茁壮的!他坐正了身子,点了点头,说:“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去,我不会勉强你!” “那幺,这事就这样结束了。既然已经证实了我不是涵妮,我希望你也别再来打扰我,好吗?” 云楼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好吗?”她再问。 “我尊重你的意见。”云楼低沉的说。“如果我使你厌烦,我不会去打扰你的。” 小眉笑了笑。 “并不是厌烦,”她宁静的说:“只是没有意义,我不习惯于让人在我身上去找别人的影子。” 云楼了解了,一种激赏的情绪从他心头升了起来,这是个倔强的灵魂呵!尽管生活在那种半沉沦的状态里,她却还竭力维持着她的自尊。 “我明白,”他点点头,郑重的说:“我答应你,我不会让你感到任何不快。” 小眉看着他,她立即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这个男人了解她!她想,他了解的不止她嘴里所说的,还有她心里所想的,甚至于她那份埋藏在心底的自卑。她握着咖啡杯子,深深的啜了一口,突然,她有些懊悔了,懊悔刚刚对他说得那幺绝情。她勉强的笑了笑,掩饰什幺似的说:“那种地方你也不该常去,如同你说的,真正的歌不在那儿。” “你却在那儿唱呵!”云楼叹息的说。 “人生有的是无可奈何!是不?”小眉怅惘的笑笑。“我也曾经一度幻想自己会成为一个声乐家,我练过好几年的唱,每晚闭上眼睛,梦想自己的歌声会到达世界的每个角落里。现在,我站在台上唱了。”她放下杯子,叹口长气。“现实总是残忍的!是不?好了,孟先生,我也该走了。晚上还要唱三场呢!” 云楼看着她。 “在你离去以前,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他说:“因为你不愿我打扰你,所以,我以后可能不会再去找你,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关于涵妮,”他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那是一个我用全生命来热爱着的女孩,我可以牺牲一切来换得她的一下微笑,一个眼光,或一句轻言细语。可是,她死了。你呢?你有一张和她相像到极点的脸孔,虽然我们素昧平生,我却不能不觉得,你像我的一个深知的朋友……”他顿住了,觉得很难措辞。 “怎样呢?”她动容的问。 “我说了,你不要觉得我交浅言深,”他诚挚的望着她:“当你唱的时候,用你的心灵去唱吧!不要怕没有人欣赏,不要屈服于那个环境,还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挚而高贵。” 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她必须遮掩住自己那突然潮湿了的眼珠,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扬起睫毛来,她的眼睛是晶莹的,是清亮的,是水盈盈的。 “谢谢你。”她喉咙喑哑的说,匆匆的站起来,她一定要赶快离去,因为她的心已被一种酸楚的激情所涨满了。“我走了,别送我。” 他真的没有送她,坐在那儿,他目送她匆忙的离去,他的眼睛是朦胧的,里面凝聚着一团雾气。 “这种生活是让人厌倦的!”唐小眉低低的,诅咒的说,把眉笔掷在梳妆台上,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刚刚换上登台的服装,一件自己设计的,紫萝兰色的软缎夜礼服,腰上缀着一圈闪亮的小银片,从镜子里看来,她是纤□e合度的,那些银片强调了她那纤细的腰肢,使她看起来有些儿弱不胜衣。 她抚摩了一下自己的面颊,献唱的几个月来,她实在是瘦了不少。“这根本不是人过的生活,”她继续嘀咕着,用小刷子刷匀脸上的脂粉。“我唱,生活里却没有诗也没有歌。”她不知不觉的引用了云楼的话,虽然,她自从在雅憩和他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但,这男孩给她的一些印象,却是她不容易忘怀的。 “你在叽哩咕噜些什幺?”刚下场的一个名叫安琪的歌女问。“还不赶快准备上场。马上就轮到你了。” “好没意思!”小眉说。 “你知道他们要些什幺,”安琪说,她出来唱歌已经好几年了,和小眉比起来,她是老大姐。“你多扭几下,他们就高兴了,看看吧,场内的听众,百分之八十都是男性,他们要的不是歌,是人!” “更没意思了。” “你要学得圆一点,”安琪一面卸着装,一面说:“像昨晚邢经理请你去消夜,你就该接受,他在商业界是很有点势力的,你这样一天到晚得罪人,怎幺可能唱红呢?别总是天真得把这儿当学校里的歌唱比赛,以为仅仅凭唱得好,就可以博得掌声。那些人花钱是来买享受的,不是来欣赏艺术的!” “可悲!”小眉低声说。 “这是生活呀!谁叫我们走上这条路呢!不过,你又怎幺知道别一行就比我们这行好呢?反正,干那行都得应酬,都得圆滑!虽然也有不少根本不肯应酬而唱红了的歌女,但她们的本钱一定比我们好,我们都不是绝世美人呀,是不?” 小眉淡淡的笑了。 负责节目安排的小李敲了敲门,在外面叫着说:“小眉,该你了!” “来了!”小眉提起了衣角,走出化妆室。到了前台的帘幔后面,报幕的刘小姐正掀起了帘幔的一角,对外面张望着,台上,一个新来的歌女正唱到了尾声。看到小眉过来,刘小姐轻轻的拉了拉她的衣服,低声说:“你注意到了没有?最近有个很奇怪的男孩子,每到你唱的时候就来了,你一唱完他就走了!现在,他又来了。花一张票价听你一个人唱,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吗?”小眉的心脏猛跳了两下,自己也不明白为什幺呼吸忽然急促了。“在哪儿?” “你看!第三排最旁边那个位子。” 小眉从帘幔后面窥探过去,由于灯光集中打到台上,台下的观众是很难看清楚的,尤其他又坐在靠边的位置。她无法辨清那人的面貌,但是,一种直觉,一种第六感,使她猜到了那是谁。 “我看不清楚。”她含糊的说:“不会只听我一个人唱,恐怕你弄错了。” “才不会呢!我本来也没注意到他,只因为他总是中途进场,又中途出场,怪特别的,所以我就留心了。你不信,唱完你别走,在这帘幔后面看着他,他一定是在你唱完后就走。” “他天天都来吗?”小眉迟疑的问。 “并不是天天,不过,最近是经常来的,你不认得他吗?” “不──不知道。”小眉说:“我看不清,我想,没这幺荒谬的事!” “我见多了,”刘小姐微笑着说:“怎幺样荒谬的事都有!” 顿了顿,她说:“好了,该你了。” 台上的那位歌星退了下来,于是,小眉出场了。 灯光对她集中的射了过来,那幺强烈,刺得她看不清任何东西,但她知道台下的人却能看清楚自己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她不能随便,她不能疏忽,每夜,她站在这儿,接受着考验。在一段例行的自我介绍之后,她开始唱了,她唱了一支“回想曲”。 一曲既终,掌声并不热烈。掌声,这曾经是她努力想争取的东西。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歌吗?是钢琴吗?是小提琴?小喇叭?鼓?或任何一种乐器吗?不!都不是!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掌声,人人爱听的,人人需要的,它能把人送入云端,制造出最大的愉悦和满足。但是,几个月的献唱生涯,使她知道了,在这儿博取掌声是困难的,永远重复唱那几支歌也是令人厌倦的,可是,听众喜欢听他们熟悉的歌。 于是,她唱,每晚唱,唱了又唱,她疲倦了,她不再希冀在这儿获得掌声了。每次唱完之后,她对自己说:“我孤独,我寂寞,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 这是自我解嘲?还是自我安慰?她无法分析,也不想分析,却在这种心情底下,送走了每一个“歌唱”着的夜。但是,今晚不同了,她感到有种不寻常的、热烈的情绪,流动在自己的血管中,激荡在自己的胸腔里,她忽然想唱了,真正的想唱了,想好好的唱,高声的唱,唱出一些埋藏在自己心灵深处的东西。 于是,当回想曲唱完之后,她临时更改了预定的歌,和乐队取得了联系,她改唱了另外一支:“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风来吹我流荡,风去携我飘扬,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家乡?飘过海角天涯,看尽人世浮华;多少贪欲痴妄,多少虚虚假假!飘过山海江河,看尽人世坎坷,多少凄凉寂寞,多少无可奈何!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 她唱得非常用心,贯注了自己全部真实的感情。她自认从踏进歌厅以来,从没有这样唱过。这支歌是从她心灵深处唱出来的,有她的感叹,有她的迷惘,有她的凄凉,有她的无助和落寞。但是,掌声依然是零落的,这不是听众喜欢听的那种歌。她不由自主的对第三排最旁边的位子看过去,灯光闪烁着,阻挡了她的视线。她忍不住心头涌上的一股怆恻之情,茫茫人海,是不是真能找到一个知音?停顿了一下,她开始唱第三支歌:“我最爱唱的一支歌,是你的诗,说的是我……” 唱完了三支歌,她的这场演唱算结束了,微微的弯了弯腰,她再度对那个位子投去很快的一瞥,转过身子,她退到帘幔后面去了。到了后面,刘小姐很快的说:“瞧!那个人走了!” 她看过去,真的,那位子上的一个年轻人正站起身来,走出去了。她心底掠过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感到有份难以描述的感觉,把她给抓住了。这个人,是为她的歌而来?还是仍然在找寻他女友的影子?回到化妆室,她慢吞吞的走到镜子前面,呆呆的审视着自己,镜中的那张脸孔是茫然若失的。 安琪还没有走,坐在那儿,她正在抽烟,一面等待着她的男朋友来接她。看到小眉,她说:“你不该唱那两支歌,你应该唱‘午夜香吻’,或者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不然,唱‘桃花江’或者是‘月下情歌’都好些。” 小眉怅惘的笑了笑,坐下来,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开始慢慢的摘下耳环和项链。安琪仍然在发挥着她的看法和意见,给了小眉无数的忠告和指导。小眉始终带着她那个迷惘的微笑,不置可否的听着。收好了项链和耳环,她到屏风后面去换了衣服。几个表演歌舞的女孩进来了,嘻嘻哈哈的喧闹着,匆匆忙忙的换着衣服,彼此打闹,夹杂着一些轻浮的取笑。小眉看着这一切,心底的迷惘在扩大,在弥漫。到底,这世界需要些什幺? 有人敲着化妆室的门,一位侍应小姐嚷着说:“唐小姐,有你的信!” 小眉打开了门,那侍应小姐递上了一张折迭着的纸,说:“有位先生要我把这个给你!” “哦!”小眉狐疑的接过了纸条,心里在嘀咕着,别是那个刑经理才好!打开纸条,她不禁呆住了!那张纸上没有任何一句话,只用画图铅笔,随便的画着一枝莲花,含苞欲放的,亭亭玉立的,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却画得栩栩如生。在纸张的右下角,签着“云楼”两个字,除此而外,没有其它的东西了。小眉愕然的望着这朵莲花,诧异的问:“那个人呢?” “走了。”侍应小姐说:“他叫我交给你,他就走了。” “哦!”小眉有些失望,却有更多的困惑。退回屋里,她对这张纸条反复研究,什幺意思呢?孟云楼,他真是个奇怪的男孩子!把纸张铺在梳妆台上,她心神恍惚的望着那朵莲花。忽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猛的想起在学校里读过的一课国文,周敦颐所着的“爱莲说”中仿佛有这幺几句话:“世人甚爱牡丹,吾独爱莲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濂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劲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 是这样的意思吗?他是这个意思吗?她瞪视着那张纸,只觉得心里涌满了一种特殊的激情,竟让她眼眶发热,鼻中酸楚。好半天,她才迭起了那张画,收进了皮包里。站起身来,她走出去了,脚步是轻飘飘的,好象是踏着一团云彩。 接着的日子里,小眉发现自己竟期待着青云演唱的那一刻了,而且热心的计划着第二天要演唱的歌。她踏上唱台的脚步不再滞重,心情不再抑郁,歌声不再晦涩。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歌有了意义,有了生命,有了价值。每晚,当她走上台去的时候,她总习惯性的要问问刘小姐了:“那个人又来了吗?” 当答案是肯定的时候,她的歌声就特别的柔润,特别的悠扬,她的眼睛特别的亮,特别的有神,她的心情也特别的欢愉,特别的喜悦。她唱,热烈的唱,她的心和她的嘴一起唱着。当答案是否定的时候,她的歌声就变得那幺凄凉而无奈了,大厅里也黯然无光了,她的心也闭塞了。她唱,机械的唱,不再用她的心灵,仅仅用她的嘴和喉咙。 日子就这样流过去了。在歌声里,小眉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夜,冬天消逝,春天来了。小眉也感染了那份春的喜悦,和这种崭新的、温暖的季节带来的一份希望。她正年轻,她正拥有着让人欣羡的年龄,她发现自己常常幻想了。幻想离开歌厅,幻想她的歌不再在那种大庭广众里作机械化的献唱,她愿意她的歌是属于某一个人的。某一个人!谁呢?她没有一定的概念,只是,她觉得自己像一朵沐浴在春风里的花,每一个花瓣都绽放着,欣然的渴求着雨露和阳光,但是,雨露和阳光在那儿呢? 每晚,她唱完了最后一场,在深夜的寒风中回到她那简陋的、小小的家里。家,这是让许多人得到舒适和安慰的所在,让许多人在工作之余消除疲劳和得到温暖的所在。可是,对小眉而言,这个“家”里有什幺呢?三间简简单单的、日式的房子,原来是榻榻米和纸门的,小眉在一年前雇工人把它改装成地板和木板门了,这样,最起码可以整洁一些,也免得父亲在醉酒之后拿纸门来出气,撕成一条一条或打出无数的大窟窿。三间屋子,小眉和父亲各住一间,另一间是客厅──很少有客人来,它最大的功用是让父女二人作片刻的相聚,或者是让父亲在那儿独斟独酌以及发发酒疯。父亲,这个和她相依为命的亲人,这个确实非常疼爱女儿,也确实很想振作的男人,给予她的却是无尽的忧愁、凄苦,和负担。唐文谦在不喝酒的时候,脑筋清楚的时候,他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他会握着小眉的手,痛心疾首的说:“女儿,我告诉你,我会戒酒的,我要好好的振作起来,好好的工作赚钱,让你能过一份正常的、幸福的生活!女儿,我允诺你!从明天起,我再也不喝酒,我要从头开始!” 小眉凄然的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这种允诺是维持不了几分钟的。果然,没多久,他就会拎着酒瓶,唱着歌从外面回来,一面打着酒呃,一面拉着她的衣袖,高声的喊着说:“小眉,你瞧你爸爸,他是个大……大……大音乐家!你──你看,多少人在演奏他的曲子,交响乐,朔拿大,小──小夜曲……你,你听哪!” 于是,他开始演奏了起来,一会儿自己是鼓手,一会儿是钢琴师,一会儿又拉小提琴……忙得个不亦乐乎,用嘴模仿着各种乐器的声音,演奏他自己的“名曲”,直至酒意和疲倦征服了他,倒头入睡为止。 他就这样生活在梦境里,和酒精造成的自我陶醉之中。酒醒了,他懊恼,他难过,他惭愧,他痛苦,他会自己捶打自己的头,抱着小眉的身子痛哭流涕,说自己是个一无用处的废物,说小眉不该投生做他的女儿,跟着他受苦,又自怨自艾他的遭时不遇,又埋怨着小眉的母亲死得太早,说小眉怎幺这样可怜,从小没有母亲疼,母亲爱,又碰着这样个不争气的父亲,直闹到小眉也伤心起来,和父亲相对抱头痛哭才算完了。 这样的家里有慰藉吗?有温暖吗?是个良好的休憩的所在吗?每晚小眉回到家里,有时父亲已经在酒后入睡了,有时正在家里发着酒疯,有时根本在外喝酒没有回家。不管怎样的情形,小眉总是“逃避”的躲进自己的小房间里,关上房门,企图把家里的混乱或是寂寞都关在门外,但是,关在门里的,却是无边的凄苦,和说不出来的一份无可奈何。 春天来了,窗前的一株栀子花开了,充塞在屋里的香味是小眉家中唯一的“春”的气息。小眉喜欢在静静的深夜里,倚窗站着,深深的呼吸着夜空中那缕绕鼻而来的栀子花香。她会沉醉的把头倚在窗棂上,闭上眼睛,让夜风轻拂着自己的面颊,享受着那一瞬间包围住她的,“春”的气氛。同时,幻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那些虚无缥缈的烟雾之中,总是隐隐约约浮着一张脸孔,一张年轻的,男性的,有对热烈而愁苦的眸子的脸孔,和这脸孔同时存在的,仿佛是一些画,一些画像,和一株亭亭玉立的莲花。 这种幻想和沉醉总是结束得很快的,然后,睁开眼睛来,屋里那份寂寞和无奈就又对她四面八方的涌来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全被吞噬了。她会发现,她手中掌握着的,只是一些拼不拢的、破碎的梦,和一些压迫着她的、残酷的现实。 于是,她叹息一声,轻轻的唱了:“心儿冷静,夜儿凄清,魂儿不定,灯儿半明,欲哭无泪,欲诉无声,茫茫人海,何处知音?” 好几天没有去过青云了。云楼曾经一再告诉自己,他去青云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那儿找不到他所寻觅的东西。但是,他仍然很难抵制青云对他的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尤其,夜晚常常是那样的冷清,那样的寂寞,那样的孤苦和漫长。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去了青云,算准了小眉歌唱的时间,去聆听她的几支歌。小眉,这女孩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微妙的,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看着她在那儿唱,他有时依稀恍惚的把她当作涵妮,感到一份自欺的安慰,有时他清楚的知道她不是涵妮,只是小眉,却觉得她的歌对他有种神奇的力量,它撼动他,她的人也撼动他。看着她每次挺直了背脊,贯注了全部的精神和感情,唱着“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他就觉得心里酸酸楚楚的涌满了某种感动的情绪,他可以看出她那份倔强,她那份刚直,和她那份感怀自伤的无奈。尤其,他以前常把涵妮看成一朵小小的云彩,如今,这朵云彩是飞走了,却另有一个女孩唱着“我是一片流云”出现了,这片灿烂的、美丽的、旖旎的彩云也会飞吗?将飞向何处呢?于是,他会想起纳兰词中的两句“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而感到一份难言的怆恻。又于是,他会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他和小眉之间是沟通的,觉得小眉知道他在这儿,而在唱给他听。就在这种吸引力之下,整个寒假,他几乎天天去青云,直到春天来了。 新的学期开始了,生活骤然忙碌了起来,与忙碌一起来临的,是经济的拮据。他几乎忽略了每次去歌厅的二十五元票价并不是一个小数字。开学后,需要添置大量的油彩、画笔,和画布,他才明白自己在寒假里浪费了太多的金钱。“青云是不能再去了。”他再度告诉自己,这次是郑重而坚决的。 于是,好多天过去了,他真的没有再去青云。 可是,他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每晚,躺在床上,他瞪视着满房间涵妮的画像,开始强烈的觉得孤独,那些画像栩栩如生的凝视着他,他竟往往把那些画像看成小眉了。只为了涵妮已经死了,而小眉是活生生的。那些画像是涵妮,也是小眉,他的潜意识里仍然无法把这两个人分开来。 一天又一天,他迷失在自己抑郁的情绪中。每天去广告公司之后,他必须和自己作一番斗争,去青云?还是不去青云?他常常幻觉听到小眉在唱歌,这歌声一会儿就幻变成了涵妮的,再一会儿又变成小眉的,再一会儿又是涵妮的…… 他无法摆脱开这两个影子,强烈的想抓住其中的一个,涵妮已经抓不回来了,而小眉呢?小眉呢?他挣扎着;不,不,不能再去青云了,小眉毕竟不是涵妮哦!这晚,他离开广告公司,吃了晚餐之后,他不想回家,在街上,他漫无目的的流连着。天气很好,白天出了一整天的太阳,晚上空气中仍然余留着白昼的暖意,不很冷,夜风是和缓的,轻柔的。天上有星星,疏疏落落的,把一片黑暗而广漠的穹苍点缀得华丽高雅,像一块黑丝绒上缀着的小亮片,像──小眉的衣服。小眉的衣服?这天空和小眉的衣服有什幺相干?他自嘲的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自禁的又想起涵妮,曾经有许多个晚上,他也曾和涵妮在这种夜色中散步,听涵妮在他耳边低唱:“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曾几何时,伊人已杳!他再摇了摇头,这次摇得很猛烈。抬起头来,他发现自己正停在一家电影院的门口,买票的人寥寥无几,正要放映七点钟的一场。 他沉吟了一下,与其去青云,不如看场电影。他买了票。 这是部文艺旧片,他根本没看片名,也不知道是谁主演,但是,一看之下,却很被那故事所吸引。电影是黑白片,可能是二十年前的老片子,演技却精湛而动人,叙述一段烽火中的爱情,演员是亨弗莱保嘉和英格丽褒曼。他几乎一开始就沉迷的陷进男女主角那份无奈而强烈的爱情里去了,片中有个黑人,常为男女主角而唱一支歌,每当他唱的时候,云楼就觉得自己热泪盈眶。看完电影出来,云楼才注意到片名是“北非谍影”。 看完这场电影,云楼更不想回自己那寂寞的小屋里去了。 他觉得满胸腔充塞着某种激动的、酸楚的感情。这是他每次看到任何令人感动的事物时都会有的现象,一幅好画,一首好诗,一本好书,一部好电影,一支好歌曲……,都会让他满怀激动。他觉得有些热,敞开了胸前夹克的拉链,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沿着街道,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一定走了很久,因为,最后,他发现很多商店的板门都拉上了,灯光都熄灭了。而且,自己的腿也隐隐的感到酸痛。他停了下来,四面打量着,好熟悉的地方!然后,他惊奇的发现,自己正站在青云的门口。 青云那块高高的霓虹灯还亮着,显然,最后一场还没散场,可是,售票口早就关闭了。现在还能进场吗?一定不行了,何况他并不知道小眉晚场献唱的时间,说不定她的表演早就结束了。他把双手插在口袋中,斜靠在人行道的柱子上,开始无意识的凝视着橱窗里悬挂着的小眉的照片。 他注视了多少时间?他不知道。直到有高跟鞋的声音惊动了他,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小眉,正从青云的出口处走出来。她正像他所想的,穿了件黑丝绒的旗袍,襟上别了个亮晶晶的别针,闪烁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立即看到了他,似乎受了大大的震动,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呆呆的望着他,她停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他也没有动,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他斜靠在柱子上,静静的看着她。他们两人相对凝视,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然后,她醒悟了过来,用舌尖润了润嘴唇,她轻轻的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到青云来了。” “是吗?”他问,仍然没有动,眼睛深深的望着她。 “为什幺这幺久不来?”她走向他,眸子是燃烧着的,是灼热的,是激动的。“有那幺多人在听你唱,不够吗?”他问。 “没有,”她摇摇头,眼睛清亮如水。“没有很多人听我唱,只有你一个,你不来,就连一个也没有了。” “小眉!”他低低的呼唤了一声,这一声里有发自内心深处的怜恤及关怀。他从没有这样称呼过她,但他喊得那样自然,那样温柔,竟使她忽然间热泪盈眶了。“你在这儿干嘛?”好半天,她才稳定了自己,低声的问。 “我也不知道,”他说,仍然深深的注视着她。“看到了你,我才想,大概是在等你。” “是吗?”她瞅着他,眸子里有一些祈盼,有一些感动,还有一些不信任。“来多久了?” 他摇摇头。 “不知道。”他说。 “从哪儿来?” 他再摇摇头。 “不知道,我在街上走过很久。” “现在呢?要到哪儿去?” “不知道。”他第三次说,望着她。“要看你。” “到雅憩坐坐,好吗?”她问,轻轻的扬起了眉梢。 “好的。”他说,站直了身子,挽住了她。 于是,他们走进了雅憩,在靠角落的一个僻静的座位里坐了下来,两人都要了咖啡。这儿是可以吃消夜的,所以生意通常都要做到深夜一两点钟。在他们的座位旁边,有一棵棕榈样的植物,大大的绿叶如伞般伸展着,成为一个绿色的屏风,把他们隔绝在一个小小的天地里。唱机中在播放着古典的轻音乐,正放着核桃钳组曲。音乐声柔和而轻快的流泻在静幽幽的夜色里。 咖啡送来了。云楼代小眉倒了牛奶,又放下了三块方糖,小眉看了他一眼,问:“为什幺放三块糖?” “我想你会怕苦。” “怎幺见得?” “因为我怕苦。” 小眉笑了。凝视着他,多幺武断的男孩子!拿起小匙,她搅动着咖啡,搅出了无数的回漩。他们顶上垂着一串彩色的小灯,灯光在咖啡杯里反射出一些小光点,像寒夜中的星光。 她注视着咖啡杯,然后慢慢的抬起头来,她接触到了他的眼光,那样专注的、深邃的停驻在她的脸上。她不由自主的震颤了一下,这眼光是可以诱人的灵魂的呵! “为什幺好久不来了?”她问。 “开学了,很忙。”他说,啜了一口咖啡,坦率的望着她。 “而且,我并不富有。” 她立即了解了他的意思。 “你跟父母住一起吗?”她问,这时才骤然想起,他们之间原是如此陌生的。“不,我的家在香港,我一个人在台湾读书。” “哦。”她望着他,那年轻的脸上刻画着风霜及疲惫的痕迹,那眼神里有着深刻的寥落及孤独。这勾起了她一种属于母性的柔情。“你家境不好吗?”她关怀的说。 “不,很好。”他落寞的笑了笑。“我和父亲不和,所以,我没有用家里的钱。” “和父亲不和?怎幺呢?” 他再度苦笑了一下,握着咖啡杯,他望着那里面褐色的液体,他又想起了涵妮。好半天,他才扬起眼睛来,他的眼里浮动着雾气,小眉的脸庞在雾中飘动,他心中一阵绞痛,不自禁的抽了口冷气。低低的说:“别问了,好吗?” 她有些惶惑,他的眉梢眼底,有多幺深重的愁苦和痛楚! 这男孩子到底遭遇过一些什幺呢?她不敢再问下去了,靠在沙发中,她说:“既然如此,以后别再到青云来了,花二十五块钱听三支歌,岂不太冤?” “不,你错了,小眉。”他说,语音是不轻不重的,从从容容的,却有着极大的分量。“你低估了自己,你的歌是无价的,二十五元,太委屈你了!” 她盯着他,那样诚恳的眸子里是不会有虚伪的,那样真挚的神情中也没有阿谀的成分。她心里掠过一阵奇妙的痉挛,脸色就变得苍白了。 “你在说应酬话。”她低语。 他摇了摇头,凝视着她。 “如果我是恭维你,你会看得出来,你并不麻木,你的感应力那幺强,观察力那幺敏锐。” 她的心情激荡得那幺厉害,她必须垂下眼帘,以免自己的眸子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好一会儿,她才说:“如果你真的觉得我的歌是无价的,那幺,别再到廉价市场去购买它了。随时随地,我可以为你唱,不在歌厅里,在歌厅以外的地方。” “是吗?”他问,眼光定定的停驻在她的脸上。“你不再怕我‘打扰’你吗?” 她的脸红了。 “唔,”她含糊的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怕我会养成一种嗜好,有一天,我会离不开你的歌了。” “你真的那幺喜欢我的歌?” “不止是歌,”他说。“还有你其它的一些东西。” “什幺呢?”她又垂下了睫毛。 “你的倔强,你的挣扎,你的无可奈何,和──你那份骄傲。” “骄傲?”她愣了愣。“你怎幺知道我骄傲?” “你是骄傲的,”他说:“你有一身的傲骨,这在你唱歌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你是不屑于现在的环境的,所以你在挣扎,在骄傲与自卑中挣扎。” 她震动了一下,端起咖啡杯,她掩饰什幺似的啜了一大口。她的眸子里有点儿惊惶,有点儿失措,也有点儿烦恼。很快的扫了云楼一眼,她有种急欲遮掩自己的感觉,这男人!他是大胆的,他是放肆的,他凭什幺去扯开别人的外衣?她本能的挺起了背脊,武装了自己,她的表情严肃了,冷漠了。她的语气僵硬而嘲讽:“你是很会自作聪明的呵。” 他深深的靠在椅子中,没有被她突然的冷淡所击倒。扶着咖啡杯子,他仍然用他那深沉而热烈的眸子看着她。 “如果我说错了,我抱歉。”他静静的说,微微的蹙了一下眉。“但是,别板起脸孔来,这使我觉得很陌生,很──不认识你。” “我们本来就是陌生的,不是吗?”她说,带着几分自己也不明白的怒气。“你根本就不认识我,你也不想‘认识’我!” “我认识你,小眉。”他说:“我不会对于有你这样一张脸孔的人感到陌生。” “为什幺?”她加重语气的问:“因为我长了一张和涵妮相似的脸孔吗?” 他的眉峰迅速的虹结了起来,那层平静的外衣被硬给剥掉了。他挺直了身子,脸上的线条拉直了。 “别提涵妮,”他沙哑的说。“你才是自作聪明的!是的,你长了一张和涵妮相同的脸,但是,诱使我每晚走入青云的并不仅仅是这张脸!你应该明白的!为什幺一定要说些残忍的话去破坏原有的气氛,我不懂!” “但是,”小眉紧逼着说:“如果我长得和涵妮丝毫没有相似的地方,你也会每晚去青云听我唱歌吗?” “这……”云楼被打倒了,深锁着眉,他看着小眉那张倔强的脸,一时竟答不出话来了。半晌,他才说:“你也明白的,我认识你,是因为你和涵妮相像。” “是的,你去青云,也是为了找涵妮!”她冷冷的接着说。 “你不该这样说!”他恼怒而烦躁。 “这却是事实!”她的声音坚定而生硬。 他不说话了,瞪着她,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神是愤怒的。原来在他们之间那种心灵相会的默契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是生疏,是懊恼和怒气。好一会儿,空气僵着,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用防备和冷淡的眼光彼此看着。 夜,越来越深,他们的咖啡冷了。 “好吧!”终于,他说话了。推开了咖啡杯,他直视着她。 “你是对的,我们根本就是陌生的,我不认识你。”他摇了摇头。“抱歉我没有守信用,‘打扰’了你,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你放心吧。” 她呆呆的坐着,听着他那冷冰冰的言语。她心底掠过了一阵刺痛,很尖锐,很鲜明。有一股热浪从她胸腔中往上冲,冲进了头脑里,冲进了眼眶中,她看不清楚面前的咖啡杯了。 这是何苦呢?她模糊的想着,为什幺会这样呢?而她,曾经那样期盼着他的,那样强烈的期盼着他的!每晚,在帘幔后面偷看他是不是来了?是不是走了?他一连数日不来,她精神恍惚,嗒然若失,什幺歌唱的情绪都没有了。而现在,他们相对坐着,讲的却是这样冷淡绝情的言语。为什幺会这样呢?为什幺?为什幺?他们原来不是谈得满投机的吗?怎幺会变成这种局面的呢?怎幺会呢? “好了,”他冷冷的声音在继续着。“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抬起头来,勇敢的直视着他。 “不,不必了,”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比他还冷淡。“我自己回去。” “我应该送你,”他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帐单。“夜很深,你又是个单身女子。” “这是礼貌?”她嘲讽的问。 “是的,是礼貌!”他皱着眉说,语气重浊。 “你倒是礼节周到!”她嘲讽的成分更重了。“只是,我向来不喜欢这些多余的礼貌,我经常在深夜一个人回家,也从来没有迷过路!” “那幺,随便你!”他简单的说。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小眉惊愕而痛楚的发现,再也没有时间和余地来弥补他们之间那道鸿沟了,再也没有了。付了帐,他们机械化的走出了雅憩,迎面而来的,是春天夜晚轻轻柔柔的微风,和那种带着夜露的凉凉的空气,他们站定在街边上,两人相对而视,心底都有份难言的痛楚,和恍然若失的凄苦。但是,两人的表情却都是冷静的、淡漠的、满不在乎的。 一辆计程车戛然一声停在他们的前面。云楼代小眉打开了车门。 “再见。”他低低的说。 “再见。”小眉钻进了车子。 车门砰然一声阖上了,接着,车子绝尘而去。云楼目送那车子消失了。把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他开始向自己住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的,他缓慢的走着。街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下,好瘦,好长,好孤独。 一连串苍白的日子。 小眉每天按时去歌厅唱歌,按时回家,生活单调而刻板。 尽管许多同行的女孩生活都是多采多姿的,她却在岁月中找不到丝毫的乐趣。歌,对她已经失去了意义,她觉得自己像一张唱片,每天,每天,她播放一次。机械化的,重复的,不带感情的。她获得的掌声越来越零落,她的心情也越来越萧索。 云楼是真的不再出现了,她每晚也多少还期待一些奇迹,可是,刘小姐再也没有情报给她了,那个神秘出现又神秘离开的男孩子已经失踪,她也将他忘怀了。不能忘怀的是小眉。 她无法克制自己对云楼的那种奇异的思念,真的不来了吗?她有些不信任,每晚站在台上,她耳边就响起云楼说过的话:“当你唱的时候,用你的心灵去唱吧,不要怕没有人欣赏,不要屈服于那个环境,还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挚而高贵!” 人的一生,能得到几次如此真挚的欣赏?能得到几句这样出自肺腑的赞美?可是,那个男孩子不来了!只为了她的倔强!她几乎懊悔于在雅憩和他产生的摩擦。何苦呢?小眉? 她对自己说:你为什幺对一切事物都要那幺认真?糊涂一点,随和一点,你不是就可以握住你手中的幸福了吗?但是,你让那幸福流走了,那可能来到的幸福!如今,握在手里的却只有空虚与寂寞! 来吧!孟云楼!她在内心深处,轻轻的呼唤着。你将不再被拒绝,不再被拒绝了。来吧!孟云楼,我将不惭愧的承认我对你的期盼。来吧。孟云楼,我要为你歌唱,为你打开那一向封锁着的心灵。来吧,孟云楼。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孟云楼始终不再出现。小眉在自己孤寂与期盼的情绪中消瘦了,与消瘦同时而来的,是脾气的暴躁和不稳定。她那幺烦躁,那幺不安,那幺件件事情都不对劲。她自己也无法分析自己是怎幺了,但是,她迅速的消瘦和苍白,这苍白连她那终日醉醺醺的父亲都注意到了。一天晚上,那喝了很多酒的父亲睁着一对醉眼,凝视着女儿说:“你怎幺了?小眉?” “什幺怎幺了?” “你很不开心吗?小眉?有人欺侮你了吗?” “没有,什幺都没有。”小眉烦躁的说。 “呃,女儿!”唐文谦打了个酒呃,把手压在小眉的肩上,“你要快乐一点,女儿!去寻些快乐去!不要太认真了,人生就这幺回事,要──要──及时行乐!呃!”他又打了个酒呃。 “你那幺年轻,不要──不要这幺愁眉苦脸,要──要及时行乐!呃,来来,喝点酒,陪老爸爸喝点酒,酒……酒会让你的脸颊红润起来!来,来!” 她真的喝了,喝得很多,夜里,她吐了,哭了,不知为什幺而哭,哭得好伤心好伤心。第二天她去青云的时候,突然强烈的渴望云楼会来,那渴望的强烈,使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和不解,她渴望,说不出来的渴望。她觉得有许多话想对他说,许多心灵深处的言语,许多从未对人倾吐过的哀愁…… 她想他! 但是,他没有来。 唱完了最后一支歌,她退回到化妆室里,一种近乎痛苦的绝望把她击倒了。生命有什幺意义呢?每晚站在台上,像个被人玩弄的洋娃娃,肚子里装着音乐的齿轮,开动了发条,她就在台上唱……呵,她多幺厌倦!多幺厌倦!多幺厌倦! 第八章 有人敲门,小李的头伸了进来,满脸的笑。 “唐小姐!你有客人。” “谁?”她一惊,心脏不明所以的猛跳了两下,脸色立即在期盼中变得苍白。“邢经理。”小李笑容可掬。 “哦!”小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闭了闭眼睛,浑身的肌肉都松懈了。正想让小李去打发掉他,耳边却猛然想起父亲的醉语:“女儿,你那幺年轻,要──要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对了,及时行乐!认什幺真?做什幺淑女?这世界上没有人在乎她,没有人关怀她!她有种和谁呕气似的情绪,有种自暴自弃的心理,望着小李,她很快的说:“好的,请他等一等,我马上就好!” 于是,这天晚上,她和邢经理去了中央酒店。她跳了很多支舞,吃了很多的东西,发出了很多的笑。她仿佛很开心,她尽量要让自己开心,她甚至尝试着抽了一支邢经理的“黑猫”,呛得大咳了一阵,咳完了,她拚命的笑,笑得说不出来的高兴。 这是一个开始,接着,她就常常跟邢经理一起出游了。邢经理是个很奇特的人,年轻的时候他的环境很不好,他吃过许多苦,才创下了一番事业,现在,他是好多家公司的实际负责人,家赀万贯。他的年龄已经将近五十,儿女都已成人,在儿女未成长以前,他很少涉猎于声色场所,儿女既经长成,他就开始充分的享受起自己生活来。他不是个庸俗的人,他幽默,他风趣,他也懂得生活,懂得享受,再加上他有充分的金钱,所以,他是个最好的游伴。不过,对于女孩子,他有他的选择和眼光,他去歌厅,他也去舞厅,却专门邀请那些不该属于声色场所的女孩子,他常对她们一掷千金,却决不想换取什幺。他带她们玩,逗她们笑,和她们共度一段闲暇的时光,他就觉得很高兴了。他也不会对女孩子纠缠不清,拒绝他的邀请,他也不生气,他的哲学是:“要玩,就要彼此都觉得快乐,这不是交易,也不该勉强。” 小眉在和他出游之前,并不了解他,和他去了一次中央酒店之后,才惊讶于他的风趣,和他对她那份尊重。她常常跟他一起出去了,他们跳舞,吃消夜,谈天,吃饭,他喜欢她那种特殊的雅致和清丽,更喜欢她那份飘逸。他常用自己的车子接她去歌厅,也常送她回家,因此,他也知道一点她家庭的情况,当他想接济她一点金钱的时候,她却很严肃的拒绝了。 “别让我看轻了自己。”她说。“跟你一起玩,是我高兴,我不出卖我的时间。” 他欣赏她的倔强,对她更加尊重了,他们来往得更密切,小眉对于和他的出游,不再看成一种堕落边缘的麻醉,反而是一种心灵的休憩。他像个父亲般照顾她,也像个挚友般关怀她。有时,他问她:“你没有要好的男朋友吗?” 她想起了云楼,凄苦的笑了笑。 “没有。” “我要帮你注意,给你物色一个好青年,你值得最好的青年来爱你。” 这就是她和邢经理之间的情形。但是,尽管他们之间没有丝毫不可告人的事,青云里的人却都盛传她找到了“大老板”了。甚至说她和邢经理“同居”了,歌场舞榭,这种绯闻是层出不穷的。她也听到了这些闲言闲语,却只是置之一笑说:“管他呢!人为自己而活着!不是吗?” 她继续和邢经理交游,然后,那天晚上来临了。 那晚,她和邢经理又到了中央酒店。 他们去得已经很晚了,因为小眉唱完了晚场的歌才去的。 那晚的客人并不多,他们在靠舞池不远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叫了一些吃的,小眉就和邢经理跳起舞来。 邢经理的舞跳得很好,小眉跳得也不错。那是一支扭扭,小眉尽情的跳着,跳得很起劲,很开心。接着,是支华尔兹,她一向喜欢圆舞曲,她轻快的旋转着,像只小蛱蝶。跳完了两支舞,折回到座位上,邢经理不知道讲了一句什幺笑话,小眉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完了,邢经理看着不远处的一张桌子说:“那边桌上的一个年轻人,你认识吗?从我们进来,他就一直盯着你看。” “是吗?”小眉好奇的说,跟随着邢经理的眼光看过去,立即,她呆住了,笑容冻结在她的唇上,她的心脏猛的一沉,脸色就变得好苍白,好苍白。那儿,坐在那儿直盯着她的是云楼,是她从未忘怀过的那个男孩子──孟云楼!而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也不是很多人来的,是两个人!他身边另有一个衣饰艳丽的女孩子! 她和云楼的眼光接触了几秒钟,在那暗淡的灯光下,她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她知道他已经明白她发现他了。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打招呼,可是,她却能感觉出来他的目光的锐利和冷酷。接着,他站起身来了,一时间,她以为他是要向她走来,但是,她错了。他只是弯下身子去请他的女伴跳舞,于是,他们走入舞池去了。 那是支慢四步,乐队的奏乐柔和而旖旎。小眉不由自主的用眼光跟踪着他们,云楼紧揽着他的舞伴,那女孩的头倚着他的面颊,轻柔的滑着步子,两人显得无比亲昵。小眉痉挛了一下,垂下头去,她很快的啜了一口茶,怪不得!怪不得他真的不来了,他并不寂寞呵! “怎幺?认得吗?”邢经理问,深深的看着小眉。 “是的,”她仓卒的回答。“见过一两面,他常来听我的歌。” 她不愿再谈下去了,站起身来,她挑起了眉梢,用夸张的轻快的态度说:“我们为什幺不去跳舞?” 他们也滑入了舞池,不知道出于怎样一种心理,她一反平日“保持距离”的作风,而紧倚在邢经理的肩头。她笑着,说着,嘴里哼着歌,没有片刻的宁可静,像一只善鸣的小金丝雀。 好几次,她和云楼擦身而过,好几次,他们的目光相遇而又分开,云楼紧闭着嘴,脸上毫无表情,就在他们目光相遇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也不牵动一下,仿佛他根本不认识她。倚在他怀里的那个少女有对灵慧的大眼睛,有两道挺而俏的眉毛,和一张满好看的嘴。虽然不算怎幺美丽,却是很亮,很引人,很出色的。 一曲既终,云楼和那少女退回到位子上了。小眉和邢经理却接跳了下面的一支恰恰。小眉的身子灵活而有韵律的动着,舞动得美妙而自然,她似乎全心融化在那音乐的旋律里,跳得又专心,又美好,又高兴。 云楼截住了在场中走来走去的女侍,买了一包香烟。 “你抽烟?”他的舞伴诧异的问,那是翠薇。 “唔,”云楼鼻子里模糊的应了一声,目光继续追逐着在场中活跃舞动着的小眉。 “那女孩长得很像涵妮,”翠薇静静的说:“猛一看,几乎可以弄错,当作就是涵妮呢!” “涵妮可不会对一个老头子做出那副妖里妖气的样子来!”云楼愤愤的说,燃起烟,抽了一大口,引起了一串咳嗽。 翠薇注视着他,说:“不会抽烟,何苦去抽呢?烟又不是酒,可以用来浇愁的!” 云楼瞪了翠薇一眼。 “你不知道在说些什幺?我干嘛要浇愁?”他再抽了一口烟,这次,他没有咳,但是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他握着香烟的手是震颤的。 “你认识她吗?”翠薇问。 “认识谁?” “那个像涵妮的女孩子!” “我干嘛要认识她?”云楼没好气的说。 “哦,你今天的火气可大得很,”翠薇说。“早知道拖你出来玩,反而把你的情绪弄得更坏,我就不拉你出来玩了。” 云楼深抽了口气,突然对翠薇感到一份歉意。 “对不起,”他低低的说:“我不知道怎幺了。” “我知道,”翠薇说,看了看在场中跳舞的小眉。“我没看过这幺像涵妮的人,或者,她就是你在街上碰到过的那个女孩子?” “或者。”云楼打鼻子里说,紧盯着小眉。小眉正退回座位来,她的身子几乎倚在邢经理的怀里。“哼!”云楼哼了一声。 “别弄错了,云楼,”翠薇说:“那又不是涵妮!” “管她是谁!”云楼深锁着眉说,开亮了桌上那盏叫人的红灯。 “你要干嘛?”翠薇问。 “叫他们算帐,我们回去了。” “不跳舞了?” “不跳了!” 翠薇看了云楼一眼,没有说话。云楼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本记事册,在上面匆匆的涂了一些什幺,撕下来,他交给了那来算帐的侍者,对他指了指小眉。付了帐,他拉着翠薇的手腕,简单的说:“我们走吧!” 翠薇沉默的站起身来,跟着云楼走出了中央酒店,一直来到街道上,翠薇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怎幺?为什幺叹气?”云楼心不在焉的问。 “为你。” “为我?” 翠薇看着前面,这是暮春时节,几枝晚开的杜鹃,在安全岛上绽放着,月光下,颜色娇艳欲滴。翠薇再叹了口气,低低的说:“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云楼呆住了,看着月光下的花朵,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心绪飘渺而零乱,许许多多的影像在他脑海中交迭,有涵妮,有小眉,每个影像都带来一阵心灵的刺痛,他悼念涵妮的早逝,他痛心小眉的沉沦。咬住牙,他的满腔郁愤都化为一片辛酸了。 这儿,小眉目送云楼和翠薇的离去,忽然间,她觉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振作不起来了。邢经理一连和她说了两句话,她都没有听清楚,坐在那儿,她茫然的看着表演台上的一个歌女,那歌女正唱着“不了情”。她闭了闭眼睛,心里恍惚而迷惘。然后,一个侍者走到她身边来,递上了云楼那张纸条。 她的心猛然狂跳,出于第六感,她立即知道是谁写的条子了。打开来,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何堪比作青莲性,原是杨花处处飞!” 她一把揉绉了纸条,苍白的脸色在一刹那间涨红了,咬紧了牙齿,她浑身掠过了一阵颤栗。孟云楼,我恨你!她在心里喊着,我恨你!恨你!恨你!你侮辱吧,你轻视吧!你这个自命清高,扮演痴情的伪君子! “什幺事?小眉?”邢经理问。 “没有!”小眉咬着牙说,语气生硬。摔了一下头,她一把抓住邢经理的手,她的手心是冰冷的。“我们再去跳舞!” “不。”邢经理拉住了她。“我们离开这儿吧,你需要休息了。” “我不休息,”小眉说:“我们今天去玩一个通宵!我不想回家!” 邢经理深深的注视她,静静的问:“那是你的男朋友?是吧?” “他?”小眉的声调高亢。“去他的男朋友!我才不要他这样的男朋友呢!”望着邢经理,她的两颊因激怒而红晕,眼光是烦恼而痛楚的。“我想喝一点酒。”“起来,小眉,”邢经理说:“我送你回家!” “怎幺,你不愿跟我一起玩?”小眉挑战似的扬起了眉梢。 “小眉,”邢经理拍了拍她的手背。“理智一些,你年纪太轻,还不了解男人,世界上的男人都不足以信任,包括我在内。”他笑笑,笑得沉着而真挚。“但是,我不想占你便宜,尤其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回去吧,小眉,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千万别做出错事来!” 小眉垂下了头,好半天,她一语不发,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满眼都含着泪水,轻轻的,哽咽的,她说:“我懂了,请送我回去。” 于是,他们走出了中央酒店,到了邢经理的车子里。邢经理一面开车,一面安静而镇定的问:“你爱他?” 爱?这是小眉从没想过的一个字,她思念过他,她关怀过他,她同情过他,她恨过他!但是,她不知道她爱不爱他? “我不知道,”她迷惘的说,喃喃的说。接着,她又愤然的接了一句:“我恨他!我讨厌他!” 邢经理嘴边飘过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回过头来,他看了看小眉,语重心长的说:“多少年轻人,是多情反被多情误!小眉,你要收敛一点傲气才好!” 小眉怔住了。看着车窗外的街道,她心底充塞着一片凄苦与迷茫。接着,她突然用手蒙住脸,哭起来了。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幺要哭,只觉得满腹酸楚、委屈,和难言的悲痛,她哭得好伤心好伤心。邢经理迅速的把车子停在街边,用手揽住她,急急的问:“怎幺了?小眉?怎幺了?” 于是,小眉一面哭,一面述说了她与孟云楼相识的经过及一切,夹带着泪,夹带着呜咽,夹带着咒骂,她叙述出了一份无奈的,多波折的,懵懵懂懂的爱情。 从中央酒店回到家里,云楼彻夜无眠,躺在床上,他瞪视着那悬挂在墙上的涵妮的画像,心里像一锅煮沸了的水,那样起伏不定的、沸腾的、煎熬的烧灼着。在枕上翻腾又翻腾,他摆脱不开中央酒店里所看到的那一幕。小眉,她毕竟不是涵妮,她毕竟只是欢场中的一个女子!那样不知羞的倚在那个中年男子的怀中,那样的不知羞!他焦躁的掀开了棉被,燥热的把面颊倚在冰凉的床沿上。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涵妮画像的镜框,他凝视着,固执而热烈的凝视着,画像中的女孩在他眼中扩大了,扩大了,模糊了,模糊了,她隐隐约约的浮在一层浓雾里,脸上带着个飘逸的、倔强的、孤傲的笑。云楼把镜框扣在胸前,嘴里喃喃的呼唤着:“小眉!小眉!” 这名字一旦脱口而出,他就吃惊的愣住了。为什幺他喊的是小眉呢?他想着的应该是涵妮啊!把镜框放回到床头柜上,他又翻了一个身,对涵妮感到一份不忠的、抱歉的情绪,涵妮,涵妮,你尸骨未寒,我呼唤的已经是另一个女孩的名字了!涵妮,涵妮!卿本多情,郎何薄幸!闭上眼睛,他的情绪更加混乱了。 就这样折腾着,一直到了黎明,他才朦朦胧胧的进入了神志恍惚的状态中,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根本没有睡着。就在这种依稀恍惚里,他又看到了小眉,不,不是小眉,是涵妮。她静静的瞅着他,眉目间一片怜恤的深情,她的嘴唇蠕动着,正在唱一支歌,一支他以前在梦里也曾听她唱过的歌,里面有这样的句子:“苦忆当初,耳鬓厮磨,别时容易聚无多!怜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缘再续勿蹉跎!” 她唱得婉转低回,歌声中似乎大有深意,那瞅着他的眼神无限哀怜。云楼挣扎着,涵妮!他想呼唤,却喊不出丝毫的声音,胸部像有重物压着。涵妮!他想对她奔过去,却无法移动自己的身子。涵妮!涵妮!涵妮!他在心底辗转的呼喊,紧紧的盯着她。她继续唱着,那眉目间的神情逐渐有了变化,他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涵妮,却是小眉,她带着一脸的寥落和孤傲,在反复唱着:“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 她唱得那样萧索,那样充满了内心深处的凄惶,使云楼浑身每根纤维都被她绞痛了。他对她伸出手去;小眉,他喊着,腾云驾雾似的向她走去,但她立即幻变成一朵彩色的云,飘走了,飘走了,眼看就失去她的踪迹,他急了,大声喊:“小眉!” 他喊得那幺响,把他自己喊醒了,睁开眼睛来,在他怔忡的眼光里,他看到的是一屋子的阳光,天已经大亮了。 从床上坐起来,他用双手抱住膝,好半天不知身之所在。 然后,他下了床,迷离恍惚的去梳洗过了。今天有一整天的课,他整理了上课要用的画板画笔,精神一直在恍惚不安的情况中。离开了小屋,他慢吞吞的走去搭公共汽车,脑子里全是夜里梦中的影像,涵妮的歌,小眉的歌,涵妮的凄楚,小眉的寥落……他的心脏酸楚的收缩着,痉挛着,满胸怀充塞着难言的苦涩。 一整天的课程都不知道怎样度过的,他的头昏昏然,沉沉然。下午上完了课,他去了广告公司,仍然是心神恍惚的。 公司中几个同事在大谈“泡舞厅”的经验,一个同事高谈阔论的说:“别看轻了那些女孩子,她们好多都出身在上等的家庭里,只为了一些不得已的因素才走入欢场中。许多人都认为她们的私生活一定很随便,其实,洁身自好的大有人在!”云楼呆了呆,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小眉,洁身自好!她何尝洁身自好呢?中央酒店的一幕又出现在他眼前了,他感到一阵烦躁。收好了设计的资料,他走出了广告公司,望着街车纵横的街道,哪儿去呢? 到沅陵街吃了一碗牛肉面,算是晚餐。他该回去工作了,可是,他不想回去。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逛着,他逗留在每一个橱窗外面,看到的却都不是橱窗里的东西,而是一张脸,小眉的脸!他闭眼睛,他摔头,他挣扎,但他躲不开小眉的脸,他忽然有个强烈的欲望,想抓过小眉来,好好的责备她一顿,你为什幺不自爱?你为什幺自甘堕落?可是,他有什幺资格责备她呢?他有什幺资格? 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他走了好久好久,然后,他忽然站住了,惊愕的发现自己正走向青云。不,不,你决不能去青云,他对自己说。你再去,就太没有骨气了!你是个男子汉,你提得起,放得下,向后转吧,回家去!但是,他停在那儿,没有移动,向后转吗?他的脚仿佛有一千斤重,重得提不起来,他无法向后转,他浑身每个细胞都在背叛他,拒绝向后转的命令,他心底有个小声音低低的说:“也罢!就再去听她唱一次吧!最后一次!” 于是,他又糊里糊涂的买了票,糊里糊涂的走进青云了。 这是九点钟的一场,他进场得比较早,还没有轮到小眉唱。用手支着颐,他闷闷的看着台上,一面在跟自己生着气。为什幺要进来呢?难道经过了昨晚的局面,还不能忘怀小眉吗?孟云楼,你没出息! 可是,小眉出场了!所有反抗的意识,都离开他的身子飞走了。小眉!她今天穿着一件纯白的晚礼服,没有戴任何的装饰品,头发也没有梳上去,而是自然的披垂着。轻盈袅娜的走向台前,她对台下微微弯腰,态度大方而高贵,像个飘在云层中的仙子!她今晚竟一反往常,根本没经过舞台化妆,只淡淡的施了一些脂粉,显得有些憔悴,有些消瘦,却比往日更觉动人。站在台前,她握着麦克风,眼波盈盈的望着台下,轻声的说:“我是唐小眉。今晚,是我在青云献唱的最后一晚,我愿为各位来宾唱两支我心爱的歌,算是和各位告别,并谢谢各位对我的爱护。” 云楼的血液猛的加速了运行,心脏也狂跳了两下。最后一晚,为什幺? 小眉开始唱了,是那支“我是一片流云”。正像云楼梦中所见的,她带着满脸的寥落和孤高。她那神态,她那歌声,她那气质,如此深重的撼动了云楼,他觉得胸腔里立即被某种强烈的、迫切的、渴求的感情所涨满了。小眉萧索的唱着:“……飘过海角天涯,看尽人世浮华,多少贪欲痴妄,多少虚虚假假!飘过山海江河,看尽人世坎坷,多少凄凉寂寞,多少无可奈何!……” 哦,小眉!云楼在心底呼唤着,这是你的自喻幺?他觉得眼眶润湿了。哦,小眉!我不该对你挑剔的,我也没有权责备你!置身于欢场中,你有多少的无可奈何呵!他咬住了嘴唇,热烈的看着小眉。我错了。他想着,我不该写那张纸条给你,我不该侮辱你!那张纸条是残忍而愚蠢的! 小眉唱完了第一支歌,场中竟掌声雷动。云楼惊奇的听着那些掌声,人类是多幺奇怪呵,永远惋惜着即将失去的东西!小眉又接唱第二支了,是那支“心儿冷静”,唱完,她退了下去。而场中却极度热烈,掌声一直不断,于是,小眉又出来了,她的眼眶中有着泪。噙着泪,她唱了第三支歌,唱的是“珍重再见”。然后,她进去了,尽管掌声依然热烈,她却不再出来。 云楼低低的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他走出了歌厅的边门。在这一刻,他心里已没有争执和矛盾了,他一直走向了后台的化妆室门口,站在那儿,他没有让人传讯,也没有写纸条进去,只是站在那儿静静的等待着。 然后,小眉出来了,她已经换上了一件朴素的、蓝色的旗袍,头发用一个大发夹束在脑后,露出整个匀净而白皙的脸庞,她瘦了,几乎没有施脂粉的脸庞显得有三分憔悴,却有七分落寞。跨出了化妆室的门,她一看到云楼就呆住了,血色离开了她的嘴唇,她乌黑的眼珠睁得大大的,瞪视着云楼。 云楼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他觉得有许多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想表达他心中激动的感情,他想祈求原谅,但他只是愣愣的看着她,半天也没有开口。于是,他发现她的脸色变了,变得生硬而冷漠,她的眼光敌意的停在他的脸上。 “哦,是你,”她嘲弄的说:“你来干什幺?” “等你!”云楼低声的,声调有些苦涩。 “等我?”她冷笑了,那笑容使她的脸充满了揶揄和冷酷。 “等我干嘛?” “小眉,”他低唤了一声,她的神态使他的心绞痛了,使他的意志退缩了,使他的热情冰冷了。“我能不能和你谈一谈?” “谈一谈?”小眉嗤之以鼻。“我为什幺要和你谈?你这个上流社会的君子!你不知道我只是个欢场中的歌女吗?和我谈一谈?你不怕辱没了你高贵的身分?”云楼像挨了当头一棒,顿时觉得浑身痛楚。尽管有千言万语,这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凝视着小眉,他沉重的呼吸着,胸部剧烈的起伏。小眉却不再顾及他了,坚决的一摔头,她向楼梯口走去,云楼一怔,大声喊:“小眉!” 小眉站住了,回过头来,她高高的挑着眉梢。 “你还有什幺事?”她冷冰冰的问。 “小眉,你这是何苦?”云楼急促的说,语气已经不再平静。走到她面前,他拦在楼梯前面。“我只请你给我几分钟好不好?” “几分钟?我没有。”小眉摇了摇头,多日的等待、期盼,以及昨晚所受的屈辱、轻视,和一夜的辗转无眠,在心中堆积的悲痛和愤怒,全化为一股怨气,从她嘴中冲出来了。“对不起,我没时间陪你,孟先生。虽然我们这种女孩子像杨花一样不值钱,但是还不见得会飞到你那儿去呢!” “你这样说岂不残忍?”云楼咽下了一股酸楚,忍耐的说:“我道歉,好吗?” “犯不着,”小眉挺直了背脊,高高的昂着头,一脸无法解冻的寒霜。“请你让开,楼下还有人在等我,我没时间跟你在这儿办交涉。” “那个老头子吗?”云楼脱口而出的说,无法按捺自己了,怒气和痛楚同时在他胸腔里爆炸,震得他自己头昏眼花。他的脸涨红了,青筋在额上跳动,咬着牙,他从齿缝里说:“他有钱,是吗?你的每小时要出卖多少钱?不见得我就买不起,你开价吧!” 小眉颤栗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雪白雪白,她大睁着眼睛,直视着云楼,她的脸色那样难看,以至于云楼吓了一跳,以为她会昏过去。但是,她没有昏,只是呼吸反常的沉重。她那带着受伤的神情的眼光像两把冰冷的刀,直刺进他的心脏里去。他不自禁的心头一凛,立刻发现自己犯了多大错误。仓卒间,他想解释,他想收回这几句话,可是,来不及了。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看着脚下的楼梯,她自语似的,轻轻的说:“人类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动物!” 她不再看云楼,自顾自的向楼下走去。云楼急切之间,又拦在她前面,他站在低两级的楼梯上,祈求似的仰望着她,急迫的说了一句:“小眉,再听我两句话!” “让开!”她的声音低而无力,却比刚刚的冷漠尖刻更让人难以抗拒。“你说得还不够吗?孟云楼?要怎样你才能满意?你放手吧!我下贱,我是出卖色相的女人,我水性杨花……随你怎幺讲,我可并没有要高攀上你呀!凭什幺我该在这儿受你侮辱呢?你让开吧!够了,孟云楼!已经够了!” 云楼咽了一口口水,心里又痛又急又懊恼。她这篇话说得缓慢而清晰,带着浓重的感怀和自伤,这比她的发脾气或争吵都更使他难受。看着她那苍白的脸色,看着她那受了伤而仍然倔强的眼神,他心底的痛楚就更扩大了。他抓着楼梯的扶手,额上在冒着汗珠,他的声音是从内心深处绞出来的:“小眉,请不要这样说,我今天来,不是想来跟你吵架的,是想对你道歉。我们不要再彼此伤害了,好不好?我承认我愚蠢而鲁莽……” “别说了。”小眉打断了他,她的脸色依然苍白而冷淡。 “我说过我没时间了,有人在楼下等我。” 她想向楼下走,但是,云楼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去!”他厉声说。 小眉吓了一跳,惊讶的说:“你这是干嘛?” “不要去!”云楼的脸涨红了,他的声音是命令性的。“尊重你自己吧!你不许去!” “不许去?”小眉挑高了眉毛。“你有什幺资格命令我不许去?你算什幺人?”撇了撇嘴角,她冷笑了。“尊重我自己!不陪别人,陪你,是不是?你就比别人高一级呵!你放手吧,这是公共场所,别惹我叫起来!” “好吧!你去!”云楼愤然的松了手,咬牙切齿的说:“你告别歌坛,是因为他准备金屋藏娇吗?他到底给了你多少钱?你非应酬他不可?” 小眉看着云楼,她浑身颤栗。 “你滚开!”她沙哑的说:“希望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到你!” “我也同样希望!”云楼也愤怒的喊,转过身子,他不再回顾,大踏步的,他从楼梯上一直冲了下去,像旋风般卷到楼下,在楼下的出口处,他和一个人几乎撞了一个满怀。他收住了步子,抬起头来,却正是中央酒店的那个中年男人!血往他的脑子里冲,一时间,他很想揍这个男人一拳,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幺对这个男人仇视得如此厉害。那男人却对他很含蓄的一笑,说:“你来找小眉的吗?” 他一愣,鲁莽的说:“你管我找谁!” 那男人耸了耸肩,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好可恶的笑!云楼想,你认为你是胜利者吗?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正要走开,那男人拦住了他。 “等一等,孟先生。” 云楼又一愣,他怎幺会知道他姓孟?他站住了,瞪视着那个男人。 “别和小眉呕气。”那男人收起了笑,满脸严肃而诚恳的表情,他的声音是沉着、稳重,而能够深入人心的。“不要辜负了她,孟先生。她很爱你。” 云楼愕然了,深深的望着这男人,他问:“你是谁?” “我是小眉的朋友,我像父亲般关心她。你很难碰到像她这样的女孩,这样一心向上,不肯屈服于恶劣的环境,这样纯洁而又好强的女孩。错过了她,你会后悔!” 云楼的呼吸急促了,血液在他体内迅速的奔窜,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蚌壳的壳一般张开了,急于要容纳许许多多的东西。他张大了眼睛,注视着面前这个男人。你是上帝派来的使者,他想。人,是多幺容易被自己的偏见所欺骗呵!深吸了口气,他问:“你为什幺要──告诉我这些?” “君子有成人之美!”邢经理说,他又笑了,转过身子。他说:“你愿意代我转告小眉吗?我有事,不等她了,我要先走一步。” 他真的转身走了,云楼追过去问:“喂!您贵姓?” “我姓邢。”邢经理微笑的转过头来。“一个爱管闲事的老头子。三天后,你会谢我。” “不要三天后,”云楼诚挚的说:“我现在就谢谢你。” 邢经理笑了,没有再说话,他转身大踏步的走了。 这儿,云楼目送他的离去,然后他站在楼梯出口的外面,斜靠着墙,怀着满胸腔热烈的、期待的情绪,等着小眉出来。 在这一刻,他的心绪是复杂的,忐忑的,忧喜参半的。对小眉,他有歉疚,有惭愧,还有更多激动的感情。又怕小眉不会轻易的再接受他,她原有那样一个倔强的灵魂,何况他们已经把情况弄得那幺僵!他就这样站着,情绪起伏不定,目光定定的停在楼梯的出口处。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高跟鞋走下楼梯的声音,他闭住呼吸,心脏狂跳,可是,出来的不是小眉,是另一个歌女。再一会儿,小眉出来了。 她一直走到街边上,因为云楼靠墙站着,她没有看见云楼。她显然哭过了,眼睛还是红红的,虽然她又重匀过了脂粉,但是却掩饰不住她脸上的泪痕。这使云楼重新感到那种内心深处的绞痛和愧悔。她站在那儿,眼光搜寻的四顾着。于是,云楼跨上了一步,停在她的面前。 “这一生一世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第二生第二世了。”他低声的说,带着满脸抱歉的、祈谅的神情,嘴边有个恳求似的笑容。 “你?”小眉又吃了一惊,接着,暴怒的神色就飞进了她的眼底。“你到底要干什幺?为什幺这样阴魂不散的跟着我?难道你对我的侮辱还不够吗?你还要做什幺?你要纠缠我到什幺时候为止?” “如果你允许,这纠缠将无休无止。”云楼低而沉的说,拉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眼睛热烈的盯着她,他的语音里有股让人不能抗拒的力量,那幺诚挚,那幺迫切。“让我们去雅憩坐坐。” “我不!”小眉摔开了他,往街边上走,找寻着邢经理。 “邢先生已经走了。”云楼说。 “你让他走的?”小眉怒气冲冲的回过头来,直视着云楼。 “你凭什幺让他走?” “他自己走的,他要我帮他问候你。”云楼说着,深深的望着她。“小眉,收起你的敌意好不好?” “哦,你们谈过了!”小眉的怒气更重,觉得被邢经理出卖了,一种微妙的、自尊受伤的感觉使她更加武装了自己,狠狠的瞪了云楼一眼,她嚷着说:“好了!请你不要再来烦我!你让开!” 云楼拦在她的前面,他的目光坚定不移的停在她的脸上。 “我永远都不会让开!”他低而有力的说。 “你……”小眉惊愕而愤怒的抬起头来,一瞬间,她愣住了,他接触到一对男性热烈而痴狂的眸子,那眼神是坚定的,果决的,狂热的,完全让人不能抗拒的。他在这目光下瑟缩了,融解了,一层无力的、软弱的感觉像浪潮一样对她涌了过来,把她深深的淹没住了。敌意从她的脸上消失,愤怒从她的心底隐没。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好无力好无力的说:“你──你要干什幺呢?”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他说。 “到哪儿去?”她软弱的问。 “走到哪儿算哪儿。” “现在吗?” “是的!” 她无法抗拒,完全无法抗拒,望着他,她的眼里有着一份可怜的、被动的、楚楚动人的柔顺。她的嘴唇轻轻的嚅动着,语音像一声难以辨识的叹息。 “那幺,我们走吧。” 他立即挽住了她。他们走向了中正路,又转向了中山北路,两人都不说话,只默默的向前走着。她的手指接触到了他那光滑的夹克,一阵温暖的,奇妙的感觉忽然贯穿了她的全身。奇怪,仅仅半小时以前,她还怨恨着他,诅咒着他,责骂着他,恨不得他死掉!可是,现在呢?她那朦朦胧胧的心境里为何有那样震颤的欢乐,和窒息般的狂喜?为何仿佛等待了他几百几千几万个世纪?为何?为何呢? 沿着中山北路,他们一直走了下去,忘记了这条路有多幺长,忘记了疲倦和时间。他们走着,走着,走着。他们满心充塞着激动的、热烈的狂喜。她是陷在恍惚如梦的、迷离的境界,他们竟一直走到了圆山。 过了桥,他们走向了圆山忠烈祠,从那条上山的路上拾级而上,两人仍然是默默无语,包围着他们的是一片静幽幽的夜,一缕缕柔和的夜风,和那一株株耸立在夜色里的树木。 远处有着松涛,天边闪烁着几点寒星。有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林中深处低低的鸣叫。 他们停在一棵大树下面。 他用双手扶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转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深深的,他凝视着他,眼光是那样专注的带着痛楚的激情。她悸动了一下,浑身酥软,心神如醉。 “小眉。”他轻轻的喊,喉咙沙哑。 她静静的望着他。 “你能原谅我吗?能吗?”他问,他嘴中热热的气息吹在她的脸上。“如果我曾经有地方伤害过你,我愿用一生的时间来弥补那些过失,你给我机会吗?给我吗?” 她不语,仍然静静的看着他,但是,逐渐的,那乌黑的大眼珠被水浸透了,被水浸亮了,被水浸没了,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微的颤动着,像两瓣在风中摇曳的花瓣。 “我早就想对你说一句话,只是,我不信任我自己,”他喃喃的,低低的说。“我一度以为我的感情已经死亡了,埋葬了,永远不可能再复活了。可是,认识你以后……哦,小眉!” 他说不下去,千般思绪,万般言语,只化为一声心灵深处的呼唤:“我要你!小眉!” 他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身子,他那男性的胳膊在她身上强而有力的紧压着,他凝视她,那炙热的、深邃的眸子可以融化整个的世界,吞噬整个的世界。她完全瘫痪了,迷惘了,眩惑了。她的心飘向了云端,飘向那高高的天空,一直飘到星星上面去了。于是,他的头对她俯了下来,他的嘴唇一下子捉住了她的。她呻吟了一声,没有挣扎,她无力于挣扎,也无心于挣扎。她浑身软绵绵的,轻飘飘的,腾云驾雾一般的。 他的吻细腻而温存,辗转而缠绵。她的头昏昏然,整个神志都陷进了一种虚无的境界里。她忘记了对他曾有过的怀恨,忘记了曾诅咒他,责骂他,她只觉得自己满心怀充满了狂喜和感激的情绪。她需要,她渴求,她热爱着眼前所来临的事物。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了,仍然紧紧的抱着她,他痴痴的望着她的脸。她的睫毛也轻轻的、慢慢的扬了起来,在那昏暗的街灯下,她那对乌黑的眼珠放射着梦似的光彩,使她整个的脸庞都焕发得异样的美丽。他看着她,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接着,他就又埋下头来,吻住她了。这次,他的吻是猛烈的,炙热的,狂暴的,如骤雨急风,如骄阳烈日,那样带着灵魂深处的饥渴及需求。她喘息,呻吟,整个身子贴住了他,双手紧紧的揽住了他的脖子。 “还恨我吗?”他一面吻着一面问。 “不,”她被催眠似的回答。 “原谅我了?” “唔。” “可有一些些喜欢我?”他不敢看她的脸。 她不语。他的心停顿了。 “有一些吗?有吗?”他追问,抬起头来,他怀疑的、不安的搜寻着她的眼睛,那对眼睛是迷蒙的,雾样的,恍恍惚惚的。 “小眉!”他喊,抚摩她的面颊,“答复我,别折磨我!” “你明知道的。”她轻轻的说。 “知道什幺?” “不是一些些,是全部!”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她的眸子里燃烧着火焰,透过了那层迷蒙的雾气,直射在他脸上。“整个的人,全部的心!” “哦,小眉!”他喊了一声,热烈的抱住了她,他的头又俯了下来,辗转的吻着她的嘴唇、面颊,和颈项。 夜,很深很深了。夜风拂着他们,沐浴着他们,这样的夜是属于情人们的,月亮隐进云层里去了。 云楼惊奇的发现,这一段崭新的爱情竟比旧有的那段带着更深的感动和激情。第二天早上,他睁开了眼睛,第一件想起的就是小眉。望着墙上涵妮的画像,他奇怪自己对涵妮并没有抱歉的情绪,相反的,他觉得很自然,很安慰。站在涵妮的一幅巨幅画像的前面,他对她喃喃的说:“是你的安排吗?涵妮?这一切是你的安排吗?” 于是,他又想起梦里涵妮唱的歌:“怜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缘再续勿蹉跎!” 是的,这是涵妮的安排!他固执的相信这一点,忘了自己的无神论。本来,他和小眉的相遇及相爱,都带着那幺浓重的传奇意味,那样包涵着不可置信的神秘。涵妮死了,竟会有个长得和涵妮一模一样的女孩突然出现,再和他相恋。 “奇缘再续勿蹉跎!”这是怎样的奇缘!举首向天,他以狂喜的、感激的情绪望着那高不可测的云端。他服了!向那冥冥中的万物之神敬服了! 整天,他都是轻飘飘的,上课的时候都不自禁的吹着口哨。这天只有上午有课,他迫不及待的等着下课的时间。上完了最后一节课,他立即搭上公共汽车,直赴广州街,他等不及的要见小眉。 昨晚他曾送小眉回家,分手不过十几小时,可是,在他的感觉上,这十几小时已漫长得让人难以忍耐,再有,他对昨晚的一切,还有点模模糊糊的不敢信任,他必须再见到小眉,证实昨晚的一切是事实,并不是一个梦。 找到了小眉的家,那简陋的、油漆剥落的大门,那矮矮的短篱,都和昨晚街灯下所见到的相同,这加深了他的信心。 小眉总不会是聊斋里的人物了。可是……可是……假若他按了门铃,出来的不是小眉,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张开一张缺牙的嘴,对他说:“唐小眉?什幺唐小眉?这是一幢空屋子,空了几十年了,我是看房子的,这房里从没住过什幺唐小眉!” 那幺,他将怎幺办呢?他胡乱的想着,一面伸手按着门铃,心里不自禁的涌起一阵忐忑不安的情绪。他听到门铃在里面响,半天都没有人来开门,他的不安加强了,再连连的按了几下门铃,他紧张的等待着,怎幺了?别真的根本没有一个唐小眉!那他会发疯,会发狂,会死掉! 他正想着,吱呀一声,门开了,云楼吓了一跳,悚然而惊。门里,真的不是小眉,正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用一块布包着疏落的头发。她对云楼露出了残缺不全的牙齿,口齿不清的问:“你找啥郎?” 云楼张大了嘴,喃喃的,结舌的说:“请──请问,有一位唐──唐小姐,是不是住在这里?” 那老太婆瞪着云楼,她似乎和云楼同样的惊讶,叽哩咕噜的,她用台湾话说了一大串,云楼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他更加不安了,正想和那老太婆再解释一下他的意思,屋子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阿巴桑,是谁来了?” 接着,一阵脚步声,小眉出现了,看见了云楼,她欢呼着跑了过来,高兴的嚷着说:“云楼!是你!快进来,阿巴桑耳朵不好,别跟她说了,快进来吧!” 云楼走进了院子(那窄小的泥地如果能叫“院子”的话),瞪视着小眉,他还无法消除他那怔忡的神情,和那满腹不安。小眉望着他,诧异的说:“怎幺了?云楼?你的脸色好坏!” “我──我以为──”云楼说着,突然间,他的恐惧消失了,他的意识回复了,他不禁大笑了起来。“我以为你是根本不存在的呢!还以为昨晚是梦呢!” 小眉也笑了,看着他,她说:“傻瓜!” “那老太婆是谁?” “请来烧饭洗衣服的。” “哦!”云楼失笑的应了一声,跟着小眉走进了房间。小眉一边走一边说:“爸爸一清早就出去了,你到我屋里来坐吧。我家好小好乱,你别笑。” “如果你看到我所住的地方,你就不会说这句话了。”云楼说。 “真的,什幺时候带我去你那儿?” “随便,你高兴,今天下午就去!” 走进了小眉的房间,小眉反手关上了房门,立即投身到云楼的怀里,她用手勾住云楼的颈项,热烈如火的眸子烧灼般的盯着他。她整个人都像一团火,那样燃烧着,熊熊的燃烧着,满脸的光亮的热情。望着他,她低低的、热烈的说:“我一夜都没有睡好,一直想你,一直想你!” “我也是,小眉。”他说着,她身上的火焰立刻传到了他的身上,弯下腰,他吻住了她。她那柔软的、纤小的身子紧紧的依偎着他。云楼再一次感到她和涵妮的不同,涵妮是水,是一条涓涓不断的溪流。她是火,具有强大的热力的火。她的唇湿而热,她的吻令人心跳,令人昏眩。 “噢,小眉!”他喘息着抬起头来,看着她那对被热情燃亮了的眼睛。“你是个小妖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你使我全身的血液都奔腾起来,使我忽而发热,忽而发冷,使我变得像个傻瓜一样。噢,小眉,你实在是个小妖魔,一个又让人疼,又让人气的小妖魔!” “我让你气吗?”小眉微笑的问。 “是的。” “我何尝气你呢?” “你才气我呢!”云楼说,用手指划着她的面颊。“你惹得我整日心神不宁,却又逃避得快,像个逗弄着老鼠的小坏猫!” 他的比喻使小眉哑然失笑。 “你是那只老鼠吗?”她问。 “是的。”他一本正经的回答。 “我才是那只老鼠呢!”小眉说,笑容突然从她的脸上收敛了,凝视着云楼,她的眼底有一丝痛楚与怨恨。“你知道吗?我等了你那幺久,每天在帘幔后面偷看你有没有来,又偷看你有没有走,每晚为了你而计划第二天唱什幺歌,为了你而期待青云演唱的时间。而你呢?冷淡我,僵我,讽刺我,甚至于欺侮……” “不许说了!”云楼叫,猛然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然后,他抬头望着她说:“我们是一对傻瓜,是吗?我们浪费了多少时间,噢,小眉!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等待过我吗?真的吗?真的吗?” “你不信?”她瞅着他。 “不敢相信。” “喔!云楼!”她低唤着,把面颊埋在他宽阔的胸前。“其实,你是明明知道的!” “那幺,为什幺每次见面以后,你都要板着脸像一块寒冰?把我的满腹热情都冻得冰冷,为什幺?为什幺?”他追问着,想把她的脸孔从怀中扳起来,他急于要看到她的表情。 “是你吗!是你先板起脸来的吗!”小眉含糊的说着,把头更深的埋进他的怀中,不肯抬起头来。“谁要你总是刺伤我?” “是谁刺伤谁?不害羞呵!小眉!一开始我可没伤害你,是吗?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这个强词夺理的小东西脸红了没有?” “我不!”她逃开了。 “看你往哪儿跑?” 云楼追了过去,一把捉住了她,于是,她格格的笑着,重新滚倒在他的怀里。云楼忍不住又吻了她,吻了又吻。然后,他不笑了。郑重的,严肃的,他捧着她的脸,深深的注视着她说:“以前的那些误会、波折都过去了。小眉,以后我们要珍视我们所获得的。答应我,我们永不吵架,好吗?” “只要你不伸出你的爪子来!”小眉嘟着嘴说。 “爪子?” “你是那只小坏猫呀!” 云楼笑了。小眉也笑了。离开云楼的身边,小眉走到梳妆台前面,整理了一下头发,说:“有什幺计划吗?” “头一件事情,请你出去吃中饭!” “其实,阿巴桑已经做了中饭,爸爸又不知道跑到那儿去了,我们何不在家吃了再出去呢?” “为什幺不愿出去吃?” “可以省一点钱。” 云楼默然了,片刻之后,才勉强的笑了笑说:“我虽然很穷,请你吃一顿还请得起呢!” “你可别多心!”小眉从镜子里看着他。“你现在还在读书,又没有家庭的接济,你也说过你并不富有,能省一点总是省一点好!是吗?” 云楼笑了笑,没说话。到这时候才有心来打量这间房间,房间很小,大约只有六席大,放了一张床、一张梳妆台,和一个小书桌,除此之外,几乎就没有别的家具了。你很难相信这就是每晚站在台上,打扮得珠光宝气,服饰华丽的女孩的房间!小眉在镜子里看出他的表情,转过身子来,她叹口气说:“干我们这一行,很多女孩都是这样的,赚的钱可能只够做衣服,买化妆品!而我呢,”她压低了声音。“还要负担一个家庭,当然什幺都谈不上了。” 云楼望着她。 “什幺原因使你决心离开青云呢?”他问。 小眉垂下睫毛,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扬起睫毛的时候,她眼里有着隐隐的泪光。 “你那张纸条。”她低低的说。“那晚,我哭了一整夜,我发现,要让人尊重是那幺难那幺难的一件事情!在歌厅,我因为太自爱而不受欢迎,在歌厅以外的地方,还要被人轻视……” “哦,小眉!”他的心又绞痛了起来。 “别打断我,”小眉说:“我忽然发现,一切都没有价值,没有意义,何况,有那幺长一段时间,我的歌都只为了唱给一个人听,如今,这个人非但不再听我的歌,反而侮辱我。对于我,歌厅还有什幺意思呢?” “噢,小眉!”云楼走过去,把她圈进自己的臂弯里。“你也有错,你那晚在故意捉弄我,你和那个邢经理弄得我要发疯……” “你呢?”小眉盯着他:“那个女孩是谁?” “翠薇。”云楼沉吟了一下。“将来再告诉你吧!” “唔,”小眉继续盯着他:“你的故事倒不少!涵妮,翠薇,还有没有别的女孩子?” “你呢?”云楼反问。 “当然你不可能希望我一个男朋友都没有的。”小眉掀了掀睫毛,轻声的说。“哦!”云楼本能的痉挛了一下。“是吗?有几个?有很要好的吗?”他的声音颇不自在。 “嗯,”小眉垂下了头。声音更低了。“有一个。” “哦!”云楼喉咙里仿佛哽下了一个鸡蛋。“很──很要好?” “还──很不错。” “他做什幺的?” “读书,读大学。” “漂亮吗?” “唔──还不错。” “他爱你吗?” “唔──相当爱。” 他的手臂变硬了。 “他──一定是个流氓吧!你对他一定看不顺眼吧!是吗?” “不,正相反,他很正派,我也很欣赏他。” “哦!”他松开了手,推开她的身子。“那幺,你干嘛来惹我呢?你为什幺不到他身边去?” “我不是正在他身边吗?” “噢,小眉!”云楼叫着。“你这个坏东西!坏透了的东西!看我来收拾你!”他对她冲过去,作势要呵她的痒。 第九章 小眉格格的笑着,笑弯了腰。一面笑,一面逃,云楼在后面追她,屋子小,地方窄,小眉没地方可跑,打开房门,她冲进了客厅里,云楼也追进了客厅,两人在客厅中绕着,跑着,追着。直到玄关处陡的冒出了一个人来,他坐在墙角的水泥地上,不知道什幺时候就在那儿了,手里抱着一个酒瓶,一直不声不响的看着他们追。这时,他从墙角猛的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笑嘻嘻的说:“咦咦,这──这好玩,我──我也──参加一个!参加一个!” 小眉大吃了一惊,顿时,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她瞪大了眼睛,喊着说:“爸爸!你又喝醉了!” “没──没醉,没醉,”唐文谦口齿不清的说,走进了房间,脚步歪歪斜斜的,他几乎一跤栽倒在云楼的身上,云楼慌忙扶住了他。他眯着眼睛,醉眼朦胧的看着云楼,大着舌头说:“你──你这个小伙子,从──从那儿来的?哦,好呀!”他大发现似的拍了一下云楼的肩膀,回头对小眉高声的叫着说:“这──这是你的男──男朋友,是吗?” “爸爸!”小眉忍耐的喊一声:“你又喝得这样醉,你还是回房里去睡睡吧!” “怎幺?女儿!”唐文谦瞪大了眼睛。“你有了──男──男朋友,就──就──要赶老爸爸走?” “爸爸!你──”小眉说不下去,看到唐文谦身子摇摇晃晃的,只得走过去把他扶到沙发椅子上坐下。一面把那个酒瓶从父亲怀里抢下来,一看,酒瓶早就空了,她就忍不住的喊了起来:“你又喝了这幺多!爸爸呀,你这样怎幺办呢?别说把身体弄坏了又要看医生,我们欠盛芳的酒饭钱算都算不清了!” 唐文谦似乎挨了一棍,顿时颓丧了下来,垂着头,他像个打败了仗的斗鸡,充满了自怜与自怨自艾,喃喃的,伤感的,他说:“哦哦,小眉,你爸爸──不──不好,拖累你──跟着受──受罪,可怜的,没──没娘的孩子!你爸爸没出息,成不了──名,只有──吃──吃女儿的,让你──抛──抛头露面的去──去歌厅唱──唱──唱流行曲儿,我──可怜的学声──声乐的女儿──”“爸爸!”小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唐文谦的几句话,又弄得她泫然欲涕了。“我已经离开青云了!” “离──离开青云?”唐文谦吃了一惊,睁着那布满红丝的眼睛,犹疑的看着小眉,接着,他的眼光转到云楼身上,立即恍然大悟的说:“哦哦,你们──你们要──要结婚,是──是吗?”看着云楼,他乜斜着眼说:“你──你弄走了我──我女儿,可也──也要养活我这──老──老丈人吗?我──”“爸爸!”小眉叫着,又难堪,又气愤,又羞愧。“你别说了!谁要结婚呢?” “不──不结婚?”唐文谦嚷了起来。“小──小眉,你可别──别糊涂了!你到底是好人家的女儿……这……这小子要是占──占了你的便宜,我揍──揍他──”“爸爸!”小眉更无地自容了。“你在说些什幺呀?你醉了!你去睡吧!”“我不──不──不醉!不醉!”唐文谦仍然嚷着,可是,他的身子已经歪倒在那沙发上了。 “到房里睡去!别在这儿睡!”小眉喊着,却推不动唐文谦的身子,他已经阖着眼,睡意朦胧,嘴里还在那儿模模糊糊的说个不停。云楼走了过来,看着他,说:“你拿条棉被来给他盖一盖好了,这样子是无法移动他了!” 小眉看了云楼一眼,她的眼光是抱歉的,可怜兮兮的,无可奈何的。走进父亲的卧房,她拿了一条棉被出来,给唐文谦盖上。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云楼说:“我去告诉阿巴桑,我们不在家吃午饭了,还是出去吃吧!” 云楼点了点头。于是,一会儿之后,他们已经走到大街上了。好半天,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向西门町的方向走去。云楼的沉默使小眉更加不安了,悄悄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是严肃的,深思的,看不透的。小眉又觉得受了伤了,他在轻视她吗?因为她有这样一个父亲,这样一个家庭! 深吸了口气,她解释似的说:“爸爸不喝酒的时候是很好的,他今天实在是醉了,你不要对他的话──”“小眉!”云楼站住了,打断了她。他的眼睛严肃而郑重的盯着她,清晰有力的说:“不要对我解释什幺,我看得很清楚,因此,我更佩服你,更爱你了!我从没料到,你这瘦瘦小小的肩上会有这样重的担子!以后,小眉,这担子应该由我来挑了!” “哦,云楼!”小眉低喊了一声,语音里充塞着那幺多的热情和感动,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她就又要投身到他怀里去了。“你是好人,云楼。”她说,觉得没有言语可以表示自己的感情。“不过,我不会让你来挑我家的担子,我不要用你的钱。” “为什幺?”他们继续往前走,他责备的说。“还要跟我分彼此吗?” “不,不是,”小眉急急的说:“因为你也很穷,你还要读书。” “我念的学校是公费。” “可是,你的钱还是不够用,我知道。” “我可以再找一个兼职!” “不,云楼,你已经够忙了,与其你去找工作,不如我去找工作!” “你去找什幺工作呢?我决不愿意你再回到歌厅里去!” “我找邢经理,或者他能帮我在他公司中安排一个位置!” “不,别去找他!” “怎幺?” “我吃醋。” “云楼!”小眉啼笑皆非的。“你明知道他对我像父亲一般的!” “可是,他不是你父亲,男女间的关系微妙到极点,他现在对你虽然只是关怀,焉知道朝夕相处不会演变成爱情呢?我不许你去他的公司!” “你──真专制!”小眉笑着说:“人家还帮了你忙呢!你这不知感恩的人!” “我感恩的,所以更要保护我的爱情!” “强词夺理!”小眉说:“那幺,你的意见呢?” 云楼深思了一下,忽然,像灵光一闪,一个念头闪电似的飞入他的脑海中,他兴奋的喊:“有了!” “怎幺?”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一定能为你想出办法来!” “谁?” “涵妮的父亲!” 小眉愣住了,好半天都不知道说什幺好,她的思绪有些纷乱,有些茫然,有些困惑。涵妮,涵妮,自从和云楼认识以来,这名字就纠缠在她和云楼之间,难道她永远无法摆脱开这个名字吗? “怎样?”云楼追问:“你会使他吓一大跳!” “我真的那幺像涵妮?”她不信任的问。 “神情、态度、举止、个性都不像,但是,你的脸和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这成了电视里的奇幻人间了!”小眉说。 “真的,是奇幻人间!”他看着她:“怎样?去吗?” “如果你要我去。”她柔顺的。 “我希望你去!” “好吧!”她叹息了一声。“我去!” “好女孩!”云楼赞美的。“吃完午饭,你先到我住的地方去坐坐,到四五点钟,我们再去杨家,杨伯伯恐怕要五点以后才在家。” 小眉默然不语。 “怎幺了?小眉?不高兴?”云楼问。 “不,不是的,只是,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幺感觉呢?” “我说不出来,好象──好象──”她抬头看了看天。 “我不知道人的世界里,怎幺会有一些不可解释的神秘,而我,竟卷在这种神秘里面,这使我有点心寒,有点害怕。” “不要胡思乱想。” 小眉停住了,她审视着云楼。 “你爱上我,并不完全因为我长得像涵妮吗?”她担忧的问。 “小眉!”他低喊:“构成一个爱情的因素并不仅仅是相貌呀!” “我──嫉妒她!”小眉低语。 “别傻吧!小眉。” 小眉看了云楼一眼,嫣然的笑了。抛开了这个问题,她大声的说:“我们快找一个地方吃饭!我饿了!” 午后,小眉跟着云楼来到云楼的住宅。 一走进云楼那间小屋,小眉就被一种异样的感觉所抓住了,一开始,她不知道这种感觉的来源在什幺地方,接着,她就发现了,是那些画像!是那些琳琅满目的画像。她站在屋子中间,愕然四顾,那些画像都静静的望着她,另一个小眉的脸谱!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觉得有股奇异的寒流从她的背脊里钻了进去。那些画画得那幺好,那幺传神,那幺栩栩如生,竟使她觉得那每张脸都是活的,都会从画纸上走下来一般。她面前靠窗子的地方,还有个画架,画架上钉着画纸,上面有张水彩人像,依然是同一个人,涵妮!她慢慢的走过去,望着那水彩画像出神,她被这屋子里的气氛所震慑住了。 “像不像?”云楼问,一面给她倒了杯开水。 小眉怔了怔。 “像不像什幺?”她心神不宁的说。 “你呀!” “是──是的,”小眉结舌的说。“她确实很像我,尤其这张水彩,连神态都──都像。” “她?”云楼一愣:“你在说什幺?小眉?这画的是你呀!我昨夜回来之后才画的,我无法睡觉,就画了这张画,你以为我画的是涵妮吗?” “哦!”小眉哦了一声,再凝视那张水彩,又掉头打量了一下墙上所挂的。“别人会以为你是同一个模特儿!”她说,更加不安了,她有迷失的感觉,觉得自己被涵妮所吞噬了,觉得涵妮的影子充塞在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连自己都仿佛变成了涵妮!她走到书桌前面,无力的在书桌前面的藤椅里坐了下来,这才又看到玻璃板下压着的画像和词:“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她深抽了一口气,用手支住颐,她呆呆的望着玻璃板下那张画像,越看越像自己,越看越是自己,她的头有些晕,她的心境迷茫而微带恐惧。云楼走了过来,用手扶住她的肩膀,他说:“你怎幺了?脸色好苍白!” “没有,只是有点头晕。”她勉强的说,抬起头来看着云楼,她忽然下定了决心,坐正身子,她挺了挺肩膀,抓住云楼的手说:“你告诉我你和涵妮到底是怎幺一回事?详详细细的告诉我,我从没有弄清楚过。” 云楼的眼睛暗了一下。 “你真要听?”他问。 “是的。”她坚决的回答。 “好吧,我说给你听。”云楼点了点头,拉了一张椅子,他坐在小眉的身边,他们面对着面,她的手被他阖在他的大手掌之中。 于是,他开始叙述那个故事,详详细细的叙述,从初到杨家,午夜听琴说起,一直说到父母逼令回港,涵妮竟香消玉殒为止,他足足说了两小时,每个细节,每个片段,都没有漏过。小眉仔细的听着,随着云楼的叙述,她仿佛看到了涵妮,那个酷肖自己的女孩!她动容了,她为这个故事而动容了,她忘了自己,忘了那份醋意,她融化进了云楼和涵妮这份凄苦无奈的恋情之中。当云楼说完,她已经含着满眼眶的泪,和满心灵的激动与柔情。望着云楼,她怜恤的,关怀的,惋惜的说:“哦,云楼,我为你们难过,我──想哭呢!”她真的想哭,一种她自己也不了解的感动震撼了她,她突然那幺热爱起涵妮来了,她何止容貌和小眉相似,那种一往情痴,不也和她一样?涵妮,涵妮,到底她和她之间,有什幺隐秘的关联吗? “故事还没有完,”云楼继续说下去。“涵妮死后,我发现我自己不能画了,我画什幺都画不好,画涵妮都画不像,你看玻璃板下那张,连神韵都不是涵妮的,我画不好了,我失去了灵感。” 小眉不自禁的又看了看玻璃板下那张画像,怪不得他说:“一片伤心画不成”呢!忽然,她惊跳了一下。 “这张画像像我!”她喃喃的说。 “是吗?”云楼问,俯身看了看那画像,再看看小眉,他愣住了。一时间,他们两人静静相窥,都被一种神秘的、难解的力量所控制了。冥冥中真有神灵吗?有第二个世界吗?有操纵这人世间一切事物的大力量吗?有第六感吗?他们惊愕了,困惑了,迷失了。只是彼此望着彼此。 好一会儿,小眉才恢复过来,说:“说下去吧!” 云楼凝视着她,半晌,喘了口气。 “好,我说下去。涵妮死后一年,我在街上碰到了你,你还记得那晚的事吧?” “是的,”小眉说:“我以为你不是疯狂,就是个瞎捧歌女的轻薄子,可是,我又觉得对你有份莫名其妙的好感,觉得不忍也不能拒绝你。所以我约你去青云。” “对我呢,那晚的一切像梦,我以为我看到的是涵妮,我简直要发疯了!我冲到杨家去大吵大闹,直到杨伯伯杨伯母都对我指天誓日的发誓为止。然后,那晚我住在杨家,夜里,我竟梦到了涵妮,她对我唱了一支奇怪的歌。” “什幺歌?”小眉着迷的问。 “我不会唱,只记得一部份的歌词,有这样的句子,”于是,他念:“苦忆当初,耳鬓厮磨,别时容易聚无多!怜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缘再续勿蹉跎!相思似捣,望隔山河,悲怆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愿君珍重,忍泪吞声为君歌!” 小眉敛眉凝思,然后问:“你能哼哼调子吗?” “我试试看。”云楼哼了两句,小眉点着头说:“我知道了!这是一支老歌,原名叫‘inthegeoaming’,中文名字是忆别离,但是,歌词更改了一些!” “你也会唱?” “是的,还有那支‘我怎能离开你’!这些都是老歌。” “你看!”云楼眩惑的望着她:“你们都会唱相同的歌!这岂不奇怪!” “不过,很多人都会唱这几支歌的,只是──”她想着“怜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缘再续勿蹉跎”的句子,有些说不下去了。“你再继续说吧!” “醒来我很迷糊,”云楼接着说:“老是反复的想着这几句话,然后,我和你就陷进那段忽冷忽热的情况里,到前天晚上,我从中央酒店回来,几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去找你了,结果,夜里我又梦到了涵妮,她仍然在唱这支收,唱着唱着,却变成了你,在唱那支‘我是一片流云’,于是,我忍不住,终于昨晚又去了青云。” 故事完了。小眉看着云楼,小眉被涵妮的影子所占满了,再抬头看涵妮的那些画像,一张一张的,那些满脸充满了恬静的温柔,满眼含着痴迷的深情,满身带着飘逸的轻灵的那个少女,她着迷了。被这个女孩所迷住了。把眼光从墙上收回来,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云楼。 “我怕──我没有她那幺好。” “小眉!”他把她的手拿到了唇边,轻轻的吻了那双柔软的小手。“你和她的个性完全不同,她柔弱,你坚强,她畏怯,你勇敢,她像火焰尖端上那点蓝色的光焰,你却是火焰的本身。整个说起来,你像一个实在的物体,她像一个虚幻的影子,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 小眉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再告诉你一件事,昨夜我回家后,突然渴望画画,我画了那张水彩人像,把记忆中的你画出来,这是我一年来画得最成功的一张画──我的灵感回来了,甚至没有用模特儿。” 小眉唇边涌上一个微笑。 云楼凝视着她,突然握起她的手来,紧压在他的唇上,用力的用嘴唇揉擦着她的手,他低喊着:“喔,小眉,你重新创造了我!你知道吗?给了我新的意志,新的灵感,新的生命!”他拉她过来,拥住了她,他的嘴唇探索着她的,带着如饥似渴的需索与热情。“喔,小眉!我全身每根纤维都在需要你!” “噢,云楼,”小眉挣扎的说:“你不怕涵妮在悄悄的看我们吗?” “她会看到,她会欢笑。”云楼模糊的说。 是吗?小眉从云楼的头后面看过去,望着墙上的画像,忽然,她觉得那些画像真的在笑,欣慰而赞美的笑,她吃惊了,慌忙闭上了眼睛,一心一意的献上自己的唇和整个的心。 下午四点多钟,云楼和小眉来到了杨家的门口。 按门铃之前,云楼打量着小眉说:“看吧!他们也会和我第一次看到你一样,吓得跳起来!” 小眉笑笑,没说话,她有点儿隐隐的不安,她不知道来这儿是智还是不智?也不知道这扇门里迎接着自己的是什幺。 云楼按了门铃,仍然在打量着小眉,她今天没有经过浓妆,只擦了点口红,长发垂肩,丰姿嫣然。穿了件鹅黄色的一件头的洋装,她乍一看来,和涵妮几乎一模一样。世界上竟会有这样难解的偶合! 门开了,秀兰的脸孔露了出来,看到云楼,她高兴的说:“孟少爷!先生在公司还没回来呢,快──”她一眼看到了小眉,像中了魔,她张大了嘴,愕然的盯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云楼怕她发出惊喊或怪叫,慌忙说:“秀兰,这是唐小姐,你看她长得真像涵妮小姐吧!” “唐──唐小姐?”秀兰张口结舌的说,接着就猛烈的摇了摇头,嘴里喃喃的嚷着说:“不,不,不,不对!不对!”接着,她像见了魔鬼,喊了一声,掉转头,就沿着房子旁边的小路,跑到后面厨房里去了。 “她吓昏了!”云楼说:“小眉,我们进去吧!” 小眉十分不安,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真的这幺像涵妮吗?”她不信任的问。 “我说过,几乎一模一样。”云楼说。 走进了杨家的客厅,那一屋子静幽幽的绿就又对云楼包围过来了。偌大一间客厅,好冷清好安静,没有一个人影,雅筠显然在楼上。云楼四面张望着,看着那沙发、那钢琴、那窗帘、那室内一切的布置,再看看小眉,他依稀恍惚的觉得,那往日的时光又回来了。小眉仍然没有消除她的不安,那一屋子的静有股慑人的力量,她走到云楼的身边,轻轻的说:“这屋子布置得好雅致!” “是杨伯母设计的。”云楼说,指指那架钢琴:“涵妮就经常坐在那儿弹梦幻曲。” “梦幻曲?”小眉歪了歪头。“我也会弹,如果我有架钢琴就好了!” “为什幺不试试?”云楼走过去,打开了琴盖。“这琴好久没有人弹过了,来吧,小眉。” 小眉走到钢琴前面,犹疑的看看云楼。 “这样不会不妥当吗?” “有什幺不妥当呢?弹吧!小眉,我急于想听!” 门口有一阵抓爬的声音,夹杂着呜呜的低鸣,云楼回过头去,一眼看到洁儿正爬在纱门上面,伸长着头,拚命摇尾巴,急于想进来。云楼高兴的喊着:“洁儿!” 开了纱门,洁儿一冲就冲了进来,扑在云楼身上,又抓又舔又低鸣,小眉惊喜交集的低喊:“好漂亮的狗,那幺白,那幺可爱!” 几乎所有的女性,对小动物都有天生的好感。小眉伸出手去,抚弄着洁儿的耳朵,洁儿畏缩了一下,也就舔了舔小眉的手,算是回礼,小眉兴奋了,像涵妮第一次看到洁儿一样,她高兴的喊着:“它舔我呢!它舔我呢!” 云楼望着洁儿和小眉,一阵心神恍惚。拍了拍琴盖,他说:“你不弹弹吗?”小眉坐了下来,立即,她开始弹了,一连串的音符从她手指下流泻了出来,梦幻曲!涵妮生前曾为云楼一遍又一遍的弹过的曲子,小眉对钢琴并不很娴熟,弹得有些生疏,但是,听到这同一支曲子再流动在这间室内,由一个和涵妮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弹来,云楼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觉得一切像个梦境。连洁儿也似乎震动了,它不安的竖起了耳朵,又闻了闻周遭的空气,然后,它竟熟练的伏下了身子,躺在小眉的脚下了,一如它在一年前所做的一样。 琴声流动着,扩散着,云楼痴痴的看着。忽然间,楼梯上传来一声惊呼。云楼迅速的回过头去,一眼看到雅筠正扶着楼梯,慢慢的走下来,眼睛紧盯着小眉的背影。云楼跨上了一步,正要解释,小眉听到了人声,停止弹琴,她回过身子来了。于是,雅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用手迅速的捂住了嘴,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涵妮!” 接着,她用手扶着头,身子就摇摇欲坠。小眉大叫了一声:“快!云楼!她要昏倒了!” 云楼抢前一步,一把扶住了雅筠,把她扶到了沙发上面。 雅筠躺在那儿,呻吟着说:“给我一点水,给我一点水!” 云楼迅速的跑去倒了一杯水来,扶着雅筠喝,一面急急的解释:“我很抱歉没有先通知你,杨伯母。这不是涵妮,是唐小眉,我跟你提过的,我曾在街上碰到的那个女孩子!” “不,不,”雅筠无力的摇着头,她一向是坚强的,是有绝大的克制力的,但是,今天这件突来的事故把她完全击倒了。她本来正在睡觉,琴声惊醒了她,她以为自己又是想涵妮想出来的幻觉,她披衣下床,走出房间,琴声更加清晰实在,她下楼,一眼看到室内的景象,云楼坐在那儿,一个长发垂肩的女孩正弹着琴,洁儿睡在她的脚下。她已经受惊了,心跳了,喘息了,而涵妮却从钢琴前面回过身子来……“不,不,”她继续呻吟着,用手遮住了眼睛。“我在做梦。我睡糊涂了。”“不,杨伯母,”云楼大声说:“您没有做梦,这是一个长得和涵妮一模一样的女孩,是我带她来的,带她来见你的,杨伯母!你仔细看看她,就知道她和涵妮的神态举止还是有出入的,你看呀!她姓唐,叫唐小眉。” 雅筠的神志恢复了一些,云楼的话逐渐的在她脑海里发生作用,她终于慢慢的放下了遮着眼睛的手,勇敢的挺起背脊来了。小眉正站在她的面前,由于自己的来访竟引起了这幺大的惊恐和震动,而深感不安。看到雅筠的目光转向了自己,她勉强的笑了笑,弯弯腰轻声的叫:“杨伯母。” 雅筠闭了一下眼睛,杨伯母!这多幺滑稽,这明明是涵妮呀!她再张开眼睛,仔细的看看面前这个女孩子,同样的眉毛,同样的眼睛,同样的鼻子和嘴!只是,涵妮比她消瘦,比她苍白,比她多一份柔弱与稚气。不过,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相像的人?怎会?怎会?她不信任的抬起头来,看着云楼说:“云楼,你从哪儿找到她的?” “我在街上碰到,后来还到你们这儿来吵,你和杨伯伯都咬定我是眼花了,你忘了吗?”云楼说。 “哦,是了。”雅筠想了起来,再看着小眉,她不由自主的眼眶发热,如果涵妮也像她这样健康……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对小眉伸出手去。“过来,孩子,让我看看你!” 小眉不由自主的走向前来,坐在沙发前的一张搁脚凳上,把手给了雅筠。她自幼失母,雅筠又天生具有那种让人感到亲切和温情的气质,何况,她曾有个酷肖小眉的女儿!小眉对她就本能的产生出一份近乎依恋的好感。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只是,看雅筠那含泪的眼睛,和那又惊、又喜、又怀疑、又凄恻的神情,她那颗热烈的心就被感动了,被深深的感动了。 雅筠紧握住小眉的手,她那带泪的眸子,不住的在小眉脸上逡巡着。然后,她问:“你姓───?” “唐。” “唐!”雅筠震动了一下,脸色变得十分奇怪,她的眼睛深邃而迷蒙,眉峰微蹙,似乎陷进了记忆的底层。她的嘴唇蠕动着,喃喃的重复着那个姓氏。“唐?唐?是了!是唐!”她惊异的看着小眉:“你父亲叫什幺名字?” “唐文谦。” “唐文谦?”雅筠惊跳了起来,再看着小眉,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天哪,多多少少奇怪的事情!原来你是……你是……你竟然是……” “我是什幺?”小眉不解的问,看着雅筠。 “再告诉我一句,”雅筠奇异的看着小眉说:“你的生日是那一天?” “阴历四月十七。” “四月十七!”这次,惊呼的是云楼,他的脸色也变了。 “涵妮也是四月十七!” “民国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雅筠低低的说。“是不是?你出生在四川重庆,你的母亲──死于难产,是不是?” “哦!”小眉喊着:“你怎幺知道?杨伯母?” “杨伯母!”云楼也同样吃惊,他紧紧的盯着雅筠。“这是怎幺回事?小眉和涵妮,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这到底是怎幺回事?” 雅筠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她的脸色仍然是奇异而苍白的。 “岂止是同年同月同日?”她幽幽的说:“而且是同时同分,同一个母亲生的,她们原是一对孪生姐妹呀!” “什幺?”云楼大叫:“难道──难道──小眉也是您的女儿?” “不,不,不,”雅筠猛烈的摇着头,眼睛模糊的看着虚幻的空间。“世界上一切的事多幺不可思议呀!天意是多幺难以预测!二十年来的秘密就这样揭穿了!” “杨伯母!”云楼喊着。“你说吧!说吧,小眉和涵妮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我早就觉得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偶合!孪生姐妹!杨伯母!” 雅筠虚眯着眼睛,又仔细的看着小眉,慢慢的,她微笑了,笑得好凄凉好落寞。 “好吧!我讲给你们听,涵妮已经死了,这秘密早也就没有保持的必要了。”她摩挲着小眉的手,就像当初摩挲着涵妮的,她带泪的眸子里含满了某种属于慈母的挚情,仍然一瞬也不瞬的停在小眉脸上。“在我讲给你们听以前,先告诉我,唐小姐,你父亲好吗?” “是的。”小眉犹疑的回答。 “跟你住一起吗?” “是的。” “哦,”雅筠徘徊在她记忆的深处。“他──还喝酒吗?” “噢!您也知道他喝酒吗?”小眉惊叹的。“他整天都在醉乡里,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唉,是吗?”雅筠叹口气,怜惜的看着小眉。“那幺他如何养活你呢?” “刚到台湾的时候,他还工作,他在一个中学教音乐,教了好几年,而且,那时他手上还有一点钱,一到台湾就曾以低价买了幢房子,后来他喝酒,教书教不成,就把房子卖了,租了广州街现在的房子住,房子的价钱卖得很好,这样,总算好勉强好勉强的支持我到中学毕业,毕业以后,我就……”她看云楼一眼,低低的说:“出去做事了。” “在那儿做事?”雅筠追问着。 “我……”小眉有些羞惭。 “她在一家歌厅唱歌。”云楼代她回答。 “哦!”雅筠深长的叹息了一声。“多幺不同的命运!” “伯母,”云楼急了。“您还没有说出来,到底这是怎幺一回事!” “是的,我要说,”雅筠有些神思恍惚,她还没有从激动中完全恢复过来,而且,要揭穿一件二十年来的秘密对她是件很困难的事。她又沉默了很久,终于,她振作起来了,挺直了背脊,她喝了一口水,下定了决心的说:“好吧,这事并没有什幺神秘性,我就从头说起吧!云楼,你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当初是受过你祖母的诅咒的……” 云楼不解的望着雅筠,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是的,这诅咒立即应验了,”雅筠说了下去,并没有等云楼回答。“我和你杨伯伯结婚后,两人都希望能有孩子,我们热爱孩子,可是,我一连小产了两次,而你家却有了你,我们仍然没有孩子。到民国三十四年,我第三次怀孕了,你们可以知道我有多幺欢喜,我们用尽了全力来保护这个胎儿,居然顺利的到了足月,那是民国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我在重庆某家产科医院生产……” “你生下了涵妮和小眉!”云楼插口。 “不,不是的!”雅筠拚命的摇头。“我生下了一个女孩,阵痛了四十八小时之久,那女孩漂亮极了,可是,我是受过诅咒的,我没有做母亲的那种幸运,那孩子生下地就死了。而且,医生判定我终生不能再生孩子!”雅筠顿了顿,云楼和小眉都定定的望着她。“这使我几乎发疯发狂,几乎自杀,杨伯伯终日寸步不离的守在我身边,怕我寻死。而这时,一件意外的事情竟把我救了。” 她停住了,眼睛痴痴的看着小眉,唇角又浮起她那个凄婉的微笑。 “怎幺呢?”云楼追问。 “原来,同一日,四月十七日,”雅筠接下去说:“有一个产妇也在那家医院生产,那年轻的丈夫是个穷苦而落拓的、音乐学院的学生,那产妇送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昏迷不醒了,医生为了挽救胎儿,破腹取胎,取出一对双胞胎,一对粉妆玉琢的小婴儿,那就是涵妮和──小眉。” “哦!”小眉到这时才吐出一口气来。 “那产妇在生产后只活了两小时。两个婴儿都很瘦小,尤其其中一个,生下来还不足五磅,像个小老鼠,医生听过那婴儿后,认为她发育不全,根本带不大。另一个比较大,也比较健康,两个孩子的长相都一模一样。那年轻的父亲呢,在产妇死后就发疯一般的狂吼狂叫,他诅咒婴儿,也不管婴儿,终日喝得烂醉如泥,呼天抢地的哭他那死去的妻子。” “哦!”小眉又哦了一声,眼睛里已蓄满了泪。 “那正是抗战的末期,奶粉的价钱很贵,那两个孩子没有母亲,只好吃奶粉。但是,那父亲拿不出钱来买奶粉,情况很尴尬,于是,一天,一个护士抱了那较小的婴儿来找我,我那时的奶已经来了,却没有孩子可喂,她问我肯不肯喂一喂那个失母的,可怜的孩子!” 室内好安静,云楼和小眉都听得出神了。 “我答应了,护士把那孩子交给了我,一个又瘦又小的小东西,可是,当那孩子躺在我的怀中,吸吮着我的乳汁,用她那乌溜溜的小眼睛对我望着的时候,所有母性的喜悦都重新来到我的心里了,我说不出我的高兴和狂喜,我热爱上了那孩子,甚至超过了一个母亲对亲生子女的爱,我再也舍不得让人把她从我怀中抱走。于是,我们找来了那个年轻的音乐家,恳求他把这孩子让给我们。” “噢,我懂了。”云楼低低的说。 “那时,那父亲已经心碎了,而且他的境况很坏,他是流亡学生,学业既未完成,工作又无着落,再加上失去了妻子,一来就是两个婴儿,让他手足失措。何况,医生已经断定那个小的婴儿是无法带大的,即使要带,也需要大量的补品和医药。所以,那父亲在喝醉的时候就狂歌当哭,不醉的时候就对着婴儿流泪,说她们投错了胎,来错了时间。当我们的提议提出来的时候,那父亲起先很不愿意,但是,后来发现我们确实是真心爱着那孩子,家庭环境和经济情况又不坏,他终于叹息着同意了。那就是我的孩子──涵妮。” “哦!”小眉再一次惊叹。“我从不知道我有个孪生姐妹!爸爸一个字也没提过!” “涵妮也不知道,我们像抚养亲生女儿一样抚养涵妮,同时,我们也一直和──”雅筠注视着小眉。“你的父亲保持联系,关心着你的一切,我们用各种借口,给你的父亲许多经济的支持,希望他能振作起来,但是,他始终沉溺于酒。抗战胜利了,接着又是打内战,我们离开了四川,从此,也就和你父亲断了音讯,不过,临走,我们还给你父亲留下了一大笔钱。然后,辗辗转转的,我们到了台湾,以为你一定留在大陆了,再也没有料到……”她不信任的摇着头:“今天会又见着了你!” “噢,伯母!”云楼喊着:“我实在没有料到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小眉和涵妮像得奇怪,却从没猜想过她们是同父同母的双生姐妹!怪不得她们两个都爱音乐,怪不得她们都会唱!哦,现在,一切的谜都解开了!” 小眉深深的陷进这故事里,一时竟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好一会儿,她才眩惑的说:“我竟有一个双生姐妹!假若涵妮还活着,我们能够见面……噢!那有多好!哦,云楼,”她看着云楼。“我们两姐妹生长在不同的环境和家庭里,却都偏偏碰到了你,这岂不奇怪吗?” “这是天意。”云楼喃喃的说,脸上焕发着光采。 雅筠看看云楼,又看看小眉,她立即知道这一对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幺。是的,天意真奇怪!你完全不能料到它有怎样的安排!她忽然心头掠过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欣喜,站起身来,她兴奋的说:“你们得留在这儿吃晚饭,我去告诉秀兰!噢,”她用手抚摩了一下胸口,深吸了口气,眼中闪着光。“云楼,我觉得,过去的时光又回来了。” 云楼默然不语,他的眼睛深情一片的停在小眉的身上。 人间有无数无数的秘密,每一桩秘密揭穿的时候,往往跟随着就是一个悲剧的开始。但是,对云楼和小眉以及整个的杨宅而言,涵妮的身世之谜一旦揭晓,随之而来的却是喜悦。对小眉来说,一经发现涵妮是自己的双生姐妹,她立即对涵妮产生了一种属于同根并蒂的姐妹之情,消除了以往那份微妙的醋意和嫉妒,反而关怀她,怜惜她,嗟叹她。对云楼来说,失去了涵妮,得到了小眉,而她们竟是两朵同根之花,他更无法描述自己那份失而复得的欣喜。对杨氏夫妇来说,涵妮既去,不可复回,却偏偏在这时出现了小眉,同样的长相,同样的秀气,却是健康的,茁壮的,充满了生命力的。他们也有那种奇妙的失而复得的感觉,不自禁的怜爱着小眉,仿佛是涵妮死而复生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接踵而来的日子里就有无尽的欢乐和欣喜。杨子明开始热心的给小眉找工作,可是,小眉既不会打字,也不会会计,对商业方面的事务更完全是外行,她唯一的特长是歌唱,杨子明的公司里却无法用歌唱的人才。所以,小眉的工作迟迟没有着落。经过一番研讨,杨子明曾对小眉郑重的提议:“小眉,你的姐妹是我的女儿,那幺,你也跟我的女儿一样,如果你不见外,让我负担你的家庭,并且拿出一笔钱来,你干脆去学声乐,怎幺样?” 这提议被小眉很严肃的否决了,这倔强的孩子很坚决的说:“我当初决心作歌女,就为了要自力更生。如果我接受了你们经济上的帮忙,我会不安,我会不快乐,即使我学声乐,我也会学得很勉强。杨伯伯杨伯母,你们以前已经帮过我们家很多忙了,连爸爸带到台湾来买房子的钱,恐怕都是你们的,这笔钱竟支持到我高中毕业,等于说我的教育都是你们完成的,现在我满了二十岁,应该可以独立了,我不能再用你们的钱。” “你这孩子,”雅筠叹息的说:“怎幺这样子认死扣呢!” 但是,杨子明欣赏小眉这种个性,他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只是暗暗的注意和留心有没有小眉适宜的机会。雅筠呢? 她对小眉有份比母爱更强烈的感情,她巴不得小眉天天在她的眼前,巴不得小眉搬到杨家来,住在涵妮的房间里,可是,她知道小眉不会同意,小眉与涵妮,在个性上是不相同的,涵妮很柔顺,小眉的性格里却充满了棱角和尖刺。不过,小眉倒真心的爱上了雅筠,她自幼失母,很容易就融化在雅筠那种真挚的、热烈的、母性的感情里。她经常到杨家来,练钢琴,也练唱,雅筠就坐在旁边做着针线,唇边带着个满足的笑容。连秀兰都会呆呆的站在一边看,诧异着涵妮的复活。 可是,生活的压力仍然存在,小眉离开歌厅以后,减少了一大笔收入,唐文谦又终日离不开酒,日用并非一个小数字,云楼虽然坚持着拿出一些钱给小眉,但他的收入毕竟有限,维持他一个人都不见得够,这样,就弄得很拮据了。雅筠和杨子明了解这一切的情形,也了解这两个孩子那浑身的硬骨头,他们没有表示什幺。只是,有一天,杨子明夫妇到了小眉的家里,正式拜会了唐文谦。唐文谦早已从小眉嘴中知道了涵妮的故事,他也曾惋惜过,但是,他从未奢望过这孩子能长大成人,何况涵妮出生三日,就给了杨氏夫妇,他自然对涵妮没什幺印象,所以,叹息一阵之后,他也就算了,照样出去酗酒买醉,当杨子明夫妇来的时候,他正巧烂醉如泥,随小眉怎样叫唤,他躺在那儿动也不动。小眉也没办法,只好随他去。雅筠参观了一下小眉的卧室,眼看着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家,那个终日不知人事的父亲,她又心疼又难受,却没有说什幺。可是,杨氏夫妇告辞之后,小眉却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大迭钞票,和一张短柬:“小眉:金钱何价?感情又何价?我留下的不是金钱,是我对你的疼爱,如果你退回来,你是存心要打击一个母性的爱心,相信你不至于如此无情。杨伯母”握着这笔钱和短笺,小眉哭了,她仆在云楼的肩上,哭得好伤心。云楼拍抚着她,深沉的说:“收下吧!小眉,你如何能拒绝一个母亲的爱呢?” 从此,小眉和雅筠间,倒真的滋生出一份母女般的挚情。 小眉在雅筠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她告诉她一切的事情,告诉她她对云楼的爱,告诉她她对未来的抱负和理想,告诉她那些只有女儿可以对母亲说的事。 至于云楼和小眉呢,这一段日子里充寒着的是无穷无尽的爱和无穷无尽的甜蜜。再也没有阴影,再也没有顾虑,他们只是相爱。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是由爱情堆积起来的,他们的笑里有爱,他们的泪里有爱,他们的一下颦眉,一下沉思,一下注视里都有爱。他们为爱而活着,为爱而生存,为爱而计划未来。 小眉常常到云楼的小屋里,为他洗衣服,为他收拾房间,为他做饭吃。他们很穷,不能常吃小馆子,所以常常买一点肉,买一点菜和米,两个人忙着弄东西吃,一餐饭做上一两小时,弄得满屋子烟,满脸黑灰,满地的菜叶……小眉做饭并不外行,无奈云楼总不肯歇着,于是越帮越忙。但是,这样做出来的饭,却是那样的香,那样的甜,那样的美味无穷。 他们也常到郊外去,花间,小径,池畔,水边……他们把爱情抖落在任何一个地方,也把欢笑抖落在任何一个地方。 那正是初夏的季节,阳光终日灿烂的照耀着,他们觉得连阳光里都流动着他们的爱。他们脚步所经之处,常常连一朵小野花,一株小羊齿植物,一颗小石子,他们都会收集起来,作为爱情的纪念品。云楼常说:“等我们儿女成群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这些小东西拿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父母是如何如何的相爱!” 小眉微笑着垂下头去,谈到儿女,再怎幺洒脱的女孩子也禁不起那份差涩。于是,云楼会自顾自的说:“小眉,你说,我们将来要多少个儿女?” 小眉继续微笑不语。 “我最爱孩子,”云楼兴高采烈的。“我们要一打,好不好?” “胡说八道!”小眉终于开了口。“又不是养小猪,还论打算呢!” “你不知道,小眉,”云楼笑嘻嘻的。“双胞胎是遗传的,所以十二个孩子你只要生六胎就行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 云楼笑得好开心,笑停了,他忽然正色的看着小眉,郑重的说:“真的,小眉,我希望你能生一对双胞胎的女孩子,长得像你和涵妮,我要给她们取名字叫再眉和再涵。”握着小眉的手,他深深的凝视着她的眼睛,低低的、沉沉的、热烈的问:“你可愿意嫁给我吗?你可愿意给我生儿育女吗?你可愿意和我厮守一生一世吗?” 小眉用痴痴的眸子回望着他,从唇间轻轻的吐出几个字来:“还问什幺呢?”于是,她掉转头,开始唱一支歌,一支美丽的歌,一支充满了柔情与蜜意的歌,一支让云楼心跳,让云楼如痴如醉的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这是怎样的爱情!那样浓浓的、深深的、热热的、沉沉迷迷的!连他们周遭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感染上他们的喜悦,分沾上他们的热情。不止杨氏夫妇,还有翠薇。这洒脱的女孩和小眉在个性上有不少相似之点,稍一接近,她们就成了闺中腻友。私下里,翠薇曾含着感动的泪,对小眉坦白的说:“说实话,我第一次见云楼,就觉得他和一般男孩子不同,不知道怎样的女孩子才能配上他。后来他和涵妮恋爱了,我才觉得这配合是那样的恰当,那样的自然,我祝福他们。可是,涵妮不幸早逝,姨妈一再要我去安抚云楼,不瞒你说,我对云楼也有……”她咽住了,眼中闪着泪光,唇边却带着笑,叹口气,她热烈的握住小眉的手。“上天有它的意旨和安排,是吗?这是最好最好的结局,是吗?不过,不管怎样,小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要作伴娘,好吗?好吗?” 小眉差涩的垂下头去,心底却堆积着多少难言的喜悦及柔情呵! 夏季来临了,天气渐渐的热了。云楼一方面准备着期终考试,一面热中于一幅巨幅油画,云楼自己给这幅画题名叫“迭影”。画的前方是小眉的像,后方却在一片隐约朦胧的色彩里,飘浮着涵妮的影子。云楼画得很用功,很细心,很狂热。小眉给他足足做了一个月的模特儿。当这幅画完成的时候,已经是暑假了。刚好法国有个艺术沙龙在征求世界各地的艺术品,入选的奖金额很高,云楼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就把这张“迭影”寄去了。碰巧,雅筠也看到了报纸上这个征求作品的消息,没有得到云楼的同意,她就自作主张的把涵妮抱着洁儿的那张油画也寄去了,题名为“微笑”。云楼知道之后,笑着说:“人家一定以为我穷极了,参加了两幅画像,却都是一张脸谱。” “没有人会知道,这两幅画像里包括了怎样曲折离奇的一个故事。”雅筠说。暑假带给了云楼大量的时间,利用这份时间,他接了更多的广告设计,因为生活的压力始终在逼迫着他们。他并不空闲,他很忙碌,但是忙得很开心。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有一些积蓄,才能和小眉谈到婚姻,他常把小眉揽在怀里,用面颊贴着她的鬓发,低低的、允诺的说:“我要给你塑造一个最美丽的未来。告诉你,小眉,我的画,你的歌,都不见得是什幺至高无上的艺术,但是一份有爱,有光,有热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艺术!” “何况,这份生活里还有画,又有歌!”小眉笑着说,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 这样的爱情里还能有阴影吗?还会有阴影吗?还允许有阴影吗?可是,夏季的天空是常变的,万里晴空也会陡的飞来几片乌云,带来一阵暴雨。这天,云楼正和小眉在小屋里工作,云楼在设计着一张广告图样,小眉在一边整理着房间,哼着歌,轻快的移动着她那娇小的身躯,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洋装,在室内闪来闪去像只白蝴蝶。云楼一面工作,一面不时的抬起眼睛来偷偷的看她,于是,她会停下来,警告的把手指按在唇上说:“工作的时候工作,不许分心!” “不行,”云楼说:“我已经分心了,我想吻你!” “不可以!”她又笑又要板脸。 “那我不做了!”云楼推开设计。 “那你会交不了卷!” “交不了卷就交不了卷!谁叫你不给我灵感!” “你赖皮!” 于是,他把她拖进了怀里,他的吻缠缠绵绵的盖在她的唇上和面颊上。 第十章 门口突然传来汽车的煞车声,接着又是车门的开阖声,他们并不在意,在云楼这间小屋里,是难得有客人来拜访的。可是,一阵急促的打门声使他们惊动了。云楼和小眉交换了诧异的一瞥,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杨子明。他大踏步的跨进门来,反手关上了房门。他满脸凝重的神气,直盯着云楼说:“你父亲到台湾来了!” “什幺?”云楼真真正正的吓了一大跳。 “看看这个!”杨子明递给他一张纸,“云霓打来要我转给你的电报!刚刚收到的。” 云楼打开那张电报,上面是这样写着的:“父乘今午国泰班机赴台,为兄在台狎昵歌女之事,兄速作准备为要。霓。” 云楼一把握绉了这张电文,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挺直了背脊,他的眼睛喷着反叛的火焰,咬紧了牙说:“他又来了!他已经不认我这个儿子了,他凭什幺又要来破坏我?” 小眉没有看到电报的内容,并不知道电文中涉及了自己,看到云楼的脸色变得那样坏,她只认为云楼仍然为涵妮的事和他父亲记恨,就走上前去,用手扶住云楼的手臂,劝解的说:“算了,云楼,没有人能和自己父母呕一辈子气的,怎幺说,他也是你父亲,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放在心里吧!” “你知道什幺!”云楼大声说,摔开了小眉的手,心里又急又气又痛苦。 “怎幺了?”小眉勉强的笑着。“跟我也生气了?” “不,不是,小眉,”云楼急急的说,额上冒出了汗珠,他的眼神痛苦的停在小眉的脸上。“不是跟你生气,我是急了。” “怎样呢?云楼?”杨子明说:“你去不去飞机场接他?现在两点十分,飞机两点三十五分就到了!” “我不去!”云楼很快的说。 “云楼!”小眉忍不住又插口了。“你就去一下吧!他到台湾来,百分之八十还是为了你,如果他真不想要你这个儿子,他也不来了。你现在去接他,父子间的一切不快就算过去了,这不是一个解除误会的大好机会吗?” “你不知道,小眉!”云楼苦恼的咬了一下牙:“你太善良了,你根本不了解我父亲!” “再不了解,我也知道他是个父亲,”小眉微笑着。“他的出发点还是为了爱儿子!” “小眉!”云楼有苦说不出。“母猫为了爱小猫,有时会把小猫咬碎了吃掉呢!这种爱你也歌颂,你也赞美吗?” “你父亲又不是母猫!”小眉噘着嘴说。 “好了,别拌嘴了,”杨子明看着云楼。“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讨论,我看这样吧,小眉先回家去。云楼,你到我家去等,我去接你父亲来谈。” “我不见他!”云楼愤愤的喊:“这一年我没有用他的钱……” “云楼!”杨子明打断了他。“小眉说得对,父亲总是父亲,你不能因为一年没有用他的钱,就不算他的儿子了……” “他害死了涵妮!”云楼无法控制的叫了起来:“现在他又要……” “云楼!”杨子明喝住了他,暗示的看了小眉一眼。“你这样说是不对的,涵妮不是你父亲害死的,如果没有你父亲叫你回去的事,她一样会死,她是死于先天性的心脏病。你现在就听我安排的去做吧,你放心,”他深深的,含蓄的看着他:“一切有我和你杨伯母,你父亲不会跟你为难的!” “云楼,”小眉也在一边说:“你就听杨伯伯的话吧!” 云楼软化了,垂下头去,他沉思了片刻,终于咬了咬嘴唇,抬头对小眉说:“好吧,我就到杨伯伯家去。小眉,你先回家,我晚上再去看你。” “你忙你的,别顾着我,”小眉说,“晚上还是陪你爸爸多谈谈,明天再来找我。好了,我先走!”她对云楼笑着挥挥手,又扬着眉毛加了一句:“好好的,云楼,可不许和你爸爸吵架呵!再见!云楼。再见!杨伯伯!” 云楼看着小眉笑嘻嘻的跑出去,依然带着满脸的天真和挚情,浑然不知即将来临的风暴,不禁满怀涨满了难言的苦涩,直等到小眉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仍然站在那儿发愣,还是杨子明喊了一声:“快走吧!云楼!我先送你到家再去飞机场!” 云楼坐进了车子里,看着前面遥远的天空,他看到的不是灿烂的阳光,而是一片厚重的,堆积着汹涌而来的阴霾。 在杨家的客厅里,云楼坐立不安的在室内走来走去,满脸罩着浓重的抑郁和忧愤。对父亲,一年前的积恨未消,而新的打击显然又要跟随着父亲一起到来。为什幺呢?为什幺身为父母,却常常要断送儿女的幸福,漠视儿女的感情和自尊!是谁赋予了父亲掠夺子女快乐的权利?是谁?是谁?是谁?一年多以前,当他正被甜蜜与幸福重重包围的时候,这个父亲竟残酷的将他的一切都撕得粉碎,践踏得鲜血淋漓。现在,好不容易,他重新找回了那份幸福,父亲就又出现了,就又要来践踏,来蹂躏,来撕裂,来破坏……为什幺?为什幺? “他真是我爱情上的克星!”他突然大声的、冲口而出的喊,喊得那幺响,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坐在一边的雅筠抬头看了看他,她正在打一件毛衣,一件小眉的毛衣,夏天打毛衣是她的习惯,她喜欢“未雨绸缪”。她显得很安详,很冷静,只是,她手指的动作却比往常快速。 “我看你坐下来吧,云楼,”她的语气里有着安慰和鼓励。 “你走来走去把屋子里的空气都搅热了。” “他一定派了人监视我!”云楼自顾自的说,仍然在室内走来走去。“否则他怎幺知道小眉的事!” “那倒很可能,他总之是你父亲呀,他无法真对你置之不顾的。” “我巴不得他对我置之不顾呢!”云楼喊着说。 “云楼!”雅筠责备的:“怎幺这样说话呢!” “你不知道,杨伯母,”云楼急促的嚷着:“你不知道他那个脾气……” “我不知道?”雅筠笑笑。“我才知道呢!” 云楼想起了雅筠和父亲的那段往事,他不再说了,但他仍然像只困兽一样在室内兜着圈子,鼻子里沉重的呼着气,两只手一会儿放在身子前面,一会儿放在身子后面。雅筠悄悄的注视着他,敏感的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她认识孟振寰,熟知孟振寰,她也认识孟云楼,熟知孟云楼,她可以预料这父子两人一旦冲突起来会成为怎样的局面。但是,她是向着云楼的,她觉得自己也像只想保护幼雏的母鸡,已经展开了翅膀,竖起了背脊上的羽毛,准备作战了。把毛衣放在膝上,她深深的吸了口气。 “云楼,你放心,”她说:“这一次,他不会再剥夺掉你的幸福了。” “你怎幺知道?”云楼问。 “我知道。”她看着窗外的天空。“我知道,”她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却具有着信心和力量。“我知道世界上的许多事都该顺手自然,不能横加遏阻,我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 “对我父亲而言,这些道理可能全体不适用!”云楼愤愤的说。“他一直认为他是主宰,他是神,他是全能……” 门口一阵喇叭声,打断了云楼愤怒的语句,雅筠的毛线针停在半空,她侧耳倾听,说:“他们来了。” 是的,他们来了,杨子明走在前面,手里提着孟振寰的旅行袋,首先走进了客厅。孟振寰紧跟在后面,他那硕大的身躯遮住了门口的阳光,室内似乎突然阴暗了。雅筠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她的目光和孟振寰接触了,许多年没有见过面,雅筠惊奇的发现孟振寰那份冷漠、倨傲、自信的神态一如当年,只是,他胖了,老了,鬓边有了白发,看来却更具有威严和权威性了,那张脸孔和锐利的眸子颇让人生畏的。 “振寰!”她迎上前去,微笑的对他伸出手来。“好多年没见了。” 孟振寰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他看到的是个高贵、儒雅的妇人,那份清丽、那份秀气、那份韵致都不减当初,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幺残酷的痕迹,反而给她增添了几分雍容华贵的气质,显然她这些年来,跟着杨子明过得并不太坏。 这使他觉得有种微妙的不满和近乎嫉妒的情绪。因此,他漠视了那只伸过来的、友谊的手,只是淡淡的点了一下头说:“你还是很漂亮,雅筠。这两年云楼常在你家打扰你,让你费心了。” 雅筠尴尬的缩回了那只不受欢迎的手,唇边的微笑变得十分勉强了,向室内深处退了两步,她的言语也锐利了起来:“那里,你明知道云楼这一年并不住在这儿,而住在这里的时候,似乎反而让你不高兴呢!” “我看彼此彼此吧!”孟振寰皱了皱眉。“全是这孩子不懂事,才造成这幺多莫名其妙的事件!”他的目光对云楼直射了过去,是两道森冷的寒光。抛开了雅筠,他厉声的喊:“云楼!” 云楼自从孟振寰走进门的一刻起,就闷闷的站在窗子前面,斜倚着窗子,不动也不说话。父亲在他的眼里像个巨石,是顽强的,庞大的,带着压迫力的。而且,这巨石眼看就要把他的幸福、前途、爱情,和所有的那种温馨的生活都要一起砸碎了,他靠在那儿,正屏息以待风暴的降临。这时,随着孟振寰的怒吼和目光,他身子震动了一下,不自禁的叫了一声:“爸爸!” “爸爸?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爸爸?嗯?”孟振寰严厉的盯着他:“你这个目无尊长,胡作非为的混帐!” “喂喂,振寰,”杨子明急急的拦在孟振寰的面前。“要管儿子,也慢慢来好吧?别刚进门坐都没坐就发脾气!来来,坐一下,坐一下,你要喝点什幺?冷的还是热的?天热,要不要喝点冰西瓜汁?” “他从不喝冷饮的。”雅筠说,一面高声叫秀兰泡茶。掉转头,她看着孟振寰。“香片,行吗?” “随便。”孟振寰坐进了沙发里,拭去了额上的汗珠,杨子明坐在他的对面,递上了一支烟,燃起了烟,他喷了一口,这才打量了一下房间,室内那份阴凉和冷气对他显然很有缓和作用,他的火气似乎平息了一些。喝了茶,他竟叹了口气。 “子明,你不知道云楼这孩子让我操多少心。”抬起头,他又用怒目扫了云楼一眼。“别人家也有儿子,可没像我们家这个这样可恶的!” “别动肝火,振寰,”雅筠插进来说:“或者你们父子间有误会,大家解释清楚了就没事了。云楼,你别尽站在那儿,过来坐下和你父亲谈谈呀!” “什幺误会!”孟振寰气冲冲的。“这孩子从小就跟我别扭,我要他干这个,他就要干那个,我要他学科学,他去学什幺鬼艺术,我看中了美萱那孩子做儿媳妇,他偏偏搅上了涵妮,涵妮也罢了,怎幺现在又闹出个下三滥的歌女来了……” “爸爸!”云楼大声喊着,背脊挺得笔直笔直,离开了窗口,他一直走向孟振寰前面,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冒的火不减于他的父亲,咬着牙,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别侮辱小眉,她能唱,她用她的能力换取她的生活,这没有什幺可耻的地方!她清雅纯真,她洁身自好,她比许多大家闺秀还高贵呢!” “好呀!”孟振寰叫着。“我还没说什幺呢,你就先吼叫起来了,你的眼中到底有没有父亲?” “好好谈吧,振寰,”雅筠不由自主的又插了进来。“云楼,你怎幺了?有话好好说,别吼别叫呀!” “我怎幺跟他好好说呢?”云楼看着雅筠。“他根本否决了小眉的人格和一切,我再怎幺说呢?” “振寰,”雅筠被云楼那痛苦的眼神所撼动了,她急于想缓和那份紧张的空气。“或者你见见小眉再说吧,今天就别谈了,晚上我们请你去第一酒店吃饭接风,一切等明天再谈好吗?” “我干嘛要见那个女孩子?”孟振寰质问似的望着雅筠。 “难道你也参与了这件事情?云楼自从到台湾之后,好象受你的影响不小呢!” “哦,振寰,”雅筠有些激动了。“二十几年了,你的脾气还是不改!对事物的成见和固执也完全一样。不是我帮云楼说话,只是,你最起码该见见小眉,那女孩并不像你想象的是个风尘女郎,她是值得人爱的!你该信任你的儿子,他有极高的欣赏眼光和判断力!” “好,我懂了!”孟振寰气得脸孔发白,紧盯着雅筠说:“我当初把儿子托付给你们真是找到了好地方,你们教会了他忤逆父母,教会了他出入歌台舞榭,教会了他花天酒地和堕落沉沦……” “振寰!”杨子明按捺不住了,站起身来,他语气沉重的说:“你别含血喷人!我对得起你!问问你儿子,我们是怎样待他的?你自己造成了多少悲剧,关于涵妮那一段,我们已经略而不谈了,你今天怎幺能说这种话呢?我和你已经算二三十年的朋友了……” “真是好朋友!”孟振寰冷笑了一声。 “好了,别说了!”雅筠也站起身来了,她的脸色十分难看。“看样子,振寰,你这次来并不是来管教儿子的,倒是来跟我们吵架的了?” “我并不是来跟你们吵架的,”孟振寰稍微缓和了一点。 “只是,我把云楼托付给了你们,你们就应该像是他的父母一样,要代我管教他。怎幺允许他泡歌厅,捧歌女!我现在自己到台湾来解决这件事,你们非但不帮我教训他,反而袒护他,这是做朋友的道理吗?” “我们袒护他,是因为他没错!”雅筠激动的说。“如果你冷静一点,肯用你的心灵和感情去体谅一下年轻的孩子们,你也会发现他们是值得同情,值得谅解的……” “他泡歌厅是值得同情的吗?”孟振寰大声说:“他在台湾是读书?还是堕落?” “我并没有荒废学业!”云楼辩解的说:“我在学校的成续一直不错,你不信可以去学校查分数,而且,我最近也没有去歌厅了,小眉早就离开歌厅了!” “好了,好了,”孟振寰从鼻子里喷出一大口烟来,用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说:“关于你的荒唐,我就算不追究了,你倒说说,你现在跟这个歌女的事情,你预备怎幺办?” 云楼的背脊挺得更直了,他的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果断和坚决。直视着孟振寰,他清清楚楚的说:“我娶她。” “什幺?”孟振寰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坐正了身子,竖起了耳朵,盯着云楼问:“你说什幺?” “我说──”云楼迎视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的说:“我要娶她,我要和她结婚。” “你──”孟振寰的眼光阴鸷而凶猛,鼻孔里气息咻咻,好半天,才冒出一句大吼:“你疯了!你这个混帐!你想气死我!娶她?娶一个歌女?你居然敢说出口来!” “我还敢做出来呢!”云楼顶撞的说,被父亲那种轻视的语气所激怒了。“难道歌女就不是人吗?你这种观念还是一百年前士大夫的观念!” “这是你在对我说话?”孟振寰几乎直问到云楼的脸上来。 “你荒谬得一塌糊涂,简直不可思议!我绝不允许这件事情,绝不允许!你马上跟我回香港去!” “爸爸,”云楼冷静的说:“我早已超过了法定年龄,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事情,做我自己的主了!” “好呀!”孟振寰气得浑身发抖。“你大了,你长成了,你独立了!我管不着你了!好,我告诉你,假如你不和这个歌女断绝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从此,你休想进我家的门,休想用我一毛钱……” “爸爸,这一年多以来,我并没有用你的钱!”云楼抬高了头说。 “哈哈!”孟振寰冷笑了,笑得尖刻而嘲讽。“你没有用我的钱,你自立了,你会赚钱了,你在广告公司做事,是吗?你问问你杨伯伯吧!到广告公司是他给你写的介绍信,是不是?” “振寰!”杨子明焦灼而不安的喊:“你──何苦呢?” 云楼的背脊发冷了,他的额上冒出了汗珠,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明白了,他立即明白了,怪不得自己一搬出了杨家就找到了工作,怪不得广告公司不要他上班又对他处处将就,怪不得他设计的作品虽多,用出来的却少而又少!原来……原来……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瞪视着父亲,喉咙沙哑的说:“是──是你安排的?”“哈哈!”孟振寰笑得好得意。“你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以为找工作是那幺容易的事!你要在我的面前说大话!你知不知道这家广告公司跟我的关系,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赚钱从哪儿来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云楼咬住了嘴唇,一时间,他有晕眩的感觉,父亲的脸在他的眼前扩大,父亲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激荡的、反复的回响,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无地自容。站在那儿,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听到雅筠的声音,在激愤的喊:“振寰!你太残酷!你太残酷!” 云楼猛的掉转了头,直视着雅筠和杨子明,他的眼里冲进了泪,颤抖的嚷着说:“杨伯伯,杨伯母,你们参加了这件事情!你们也欺骗我,隐瞒我……” “云楼!”杨子明喊着:“你不要激动,事情并不是你想的这样,广告公司当初用你确实是看你父亲的面子,但是近来你的工作已经足以值得你所赚的,你设计的图样很得客户的欣赏,广告公司也很器重你……” “不!我都知道了!”云楼绝望的叫着:“好,爸爸!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去广告公司,我也不用你的钱,你看我会不会饿死!” “你的意思是──”孟振寰蹙起了眉头,浓眉下的眼睛锐利的盯着他。“你一定不放弃那个女人?” “不放弃!”云楼坚定的说。 “你要娶她?” “要娶她!” 孟振寰紧紧的盯着云楼,好一会儿,他才恼怒的点了一下头,说:“好,算你有个性!不过,你就担保那个歌女会愿意嫁给你吗?” “是的!” “当她知道你不会从我这儿拿到一毛钱的时候,她还会愿意嫁给你吗?” “哼!爸爸!”云楼冷笑了。“你以为她是拜金主义?你低估了小眉了!她从来就知道我一贫如洗!” “恐怕她并不知道吧!”孟振寰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目光是森冷的。“这种歌场舞榭中的女孩子,我知道得才清楚呢!” “那幺,你看着吧!爸爸!”云楼充满信心的说。 “是的,我就看着!”孟振寰气冲冲的站起身来了。“我就看着你和她的下场!我等着瞧!”他走向了门口。 “喂,振寰,你去哪儿?”杨子明叫。 “去旅社!”孟振寰提起了他的旅行袋。 “怎幺,”杨子明拉住了他。“你到台湾来,难道还有住旅社的道理?我们家多的是房间,你留下来,和云楼再多谈谈。关于云楼和小眉的故事,你还一点都不清楚呢,等你都弄清楚了,说不定你会对这事另有看法!” “我不想弄清楚,我也不要住在这儿!”孟振寰继续向门口走去。“这孩子既然不可理喻,我还和他有什幺可谈?” “无论如何,你得住在这儿!”杨子明说。 “别勉强我,子明!”孟振寰紧蹙着眉。“我住旅馆方便得多!” “好了,”雅筠走了过来,“子明,你就开车送振寰去统一吧!” 杨子明不再说话了,沉默的送孟振寰走出大门,孟振寰始终怒气冲冲的紧板着脸,不带一丝笑容,到了门口,他回头对云楼再狠狠的瞪了一眼,大声的说:“我就看你的!看你的爱情能维持几天!” 云楼挺立在那儿,满脸的愤怒与倔强,看着父亲走出去,他不动也不说话,挺立得像一块石头。雅筠追到了大门口,看到孟振寰坐进了车子,她才突然伏在车窗上,用充满了感情的、温柔的、深刻的语气说:“振寰!你有个好儿子,别因为任性和固执而失去了他!你一生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别再失去这个儿子,真的,振寰,别再失去他!” 孟振寰一时有些发愣,雅筠这几句话竟奇迹似的撼动了他,可能因为和雅筠往日那段情感,也可能因为雅筠这几句话触着了他的隐痛,他那顽强的心竟被绞痛了。当车子发动之后,他一直都愣愣的坐着,像个被魔杖点成了化石的人物。 这儿,雅筠退到屋子里来,她一眼看到云楼正沉坐在沙发里,痛苦的把脸埋在手心中。手指深深的陷进那零乱的浓发里。她走了过去,站在沙发后面,把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低低的说:“生命的路程好崎岖哪,云楼,你要拿起勇气来走下去呀!” “我并不缺乏勇气,”云楼的声音沉重的从手指中透了出来。“我永远不会缺乏勇气!我难过的是,人与人之间,怎幺如此难以沟通呢?” 怎幺如此难以沟通呢?雅筠也有同样的问题,多少父母子女之间横亘着巨石,为什幺不能把它除去呢?为什幺呢? 对小眉来说,这个晚上真是难熬的。唐文谦突然间病了,又发冷又发热,满头冷汗,浑身抽搐,在床上翻滚着狂吼狂叫狂歌狂笑,又呕吐,又胡言乱语。小眉知道这是怎幺回事,以前也已经发生过,医生说是酒精中毒的现象,并说总有一天,他要把命送在酒上。现在,小眉只好再请医生来,给他打了针,他仍然无法安静,医生表示最好送医院彻底治疗。可是,小眉手边的余款有限,她根本不敢梦想送医院的事。只是和阿巴桑两人守在床边,轮流的用冷毛巾压在他的额上,饱他喝一些浓咖啡,他又喝又吐,又闹着还要酒,小眉在床边手足失措,忙得满头大汗,正在这个慌乱的时候,门铃响了。 小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是云楼!”她对阿巴桑说,把手里的冷毛巾交在阿巴桑手里,匆匆的跑向门口。人在急难之中,总是最期盼自己的爱人,在小眉心中,仿佛无论什幺困难,只要云楼出现,就都可以解决了。她一面开着门,一面喊着说:“幸亏你还是来了,云楼,我急死了……” 忽然间,她住了口,愕然的瞪视着站在门口的人,那不是云楼,那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绅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用一对冷静的、锐利的眼睛瞪着她。 “哦,”她结舌的说:“请问,你,你找谁?” “唐小姐,唐小眉,是住在这儿吗?”那绅士望着她问,脸上毫无表情。 “是……是的,我就是,”小眉诧异的说:“您有什幺事吗?” “我是云楼的父亲。” “哦!”小眉大大的吃了一惊,立即有些手足失措起来,怎幺云楼没有跟他一起来呢?而自己又正在这幺狼狈的时候!家里那份零乱的局面怎幺好请他进来坐?他此来又是什幺用意呢?特地要看看未来的儿媳吗?她满腹的惊疑,满心的张惶,不禁就呆呆的站在那儿愣住了。 “怎幺,”孟振寰蹙了一下眉头,暗中打量着小眉,未施脂粉的脸庞不失清秀,大大的眸子也颇有几分灵气,但是,并不见得有什幺夺人的美,为什幺云楼竟对她如此着迷?“你不愿意我进去坐坐吗?”他问,这女孩的待人接物也似乎并不高明呵! “哦哦,”小眉恍然的回过神来,慌忙把门大大的打开,有些紧张的说:“请、请进。” 孟振寰才走进了客厅,就听到室内传来的一声近乎兽类似的号叫,他惊愕的回转头,小眉正满脸尴尬和焦灼的站在那儿,一筹莫展的绞扭着双手,颤颤抖抖的说:“对不起,孟伯伯,您请坐,那是我爸爸,他病了,病得很厉害。” “病了?”孟振寰诧异的挑起眉毛。“什幺病?” “他──他喝了太多酒,”小眉坦率的说,看了看父亲的卧室。“您先坐坐,我去看一看。” 孟振寰立刻知道是怎幺一回事了,发酒疯,他看着小眉慌慌张张的跑进去。再打量了一下这破破烂烂的房子,简简陋陋的家具,和零零乱乱的陈设。心中的不满在越来越扩大,何况,隔室的号叫一声声的传来,更加深了他的嫌恶。原来,这女孩不仅自己是个歌女,父亲还是个酒鬼,云楼倒真会挑选!他暗中咬紧了牙,无论如何,这婚姻一定要阻止! 好半天,那隔室的号叫渐渐的轻了,微了,消失了,小眉才匆匆的走出来,带着满脸的抱歉。 “真对不起,让您等了半天。”她勉强的笑着。“总算他睡着了。” “唔,”孟振寰坐在那儿,冷冷的看了看小眉,掏出一支烟,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小眉忙碌的给他倒了杯茶,又好不容易的找出一个烟灰缸来,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她多幺急于想给他个良好的印象,但是,这不苟言笑的人看来多幺冷漠呵!“好了,唐小姐,你坐下来吧,别忙着招呼我,我有话想和你谈谈。” 小眉有些忐忑不安,在孟振寰对面坐了下来,她以一副被动的神态看着孟振寰,等待着他开口。孟振寰又深抽了两口烟,对室内环顾了一下,才慢吞吞的说:“你的环境似乎不太好。” “是的,”小眉坦白的承认。“爸爸失业了很久,生活就有些艰难了。不过,好在我已经大了……” “可以赚钱了?”孟振寰接口问。唇边有抹难以觉察的笑意,微带点嘲讽的味道。 “唔,”小眉含糊的应了一声,不太明白孟振寰说这句话的用意,她那明慧的眸子研究的停在孟振寰的脸上,到这时候,她才敏感的觉得孟振寰的来意似乎不善。而且……而且……云楼为什幺不一起来?“云楼怎幺没来?”她忍不住的问。 “他没来,”孟振寰答非所问,然后,突然间,他挺直了背脊,开门见山的说:“好了,唐小姐,给你多少钱可以让你和云楼断绝来往?” 小眉像挨了一棍,身子不由自主的痉挛了一下,接着,她就高高的昂起头来,直视着孟振寰,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块大理石,对比之下,那对眼珠就又黑又亮,而且是灼灼逼人的。 “哦,”她喃喃的说:“这是你的来意?” “是的,”孟振寰点了点头,迎视着她的目光。“你看,你显然很需要钱用。” “你开口吧!你要多少钱?” “哈,”小眉陡然的笑了。“你预备给我多少钱?” “一百亿美金。” “开玩笑!”孟振寰勃然大怒。“你是什幺意思?” “开玩笑?”小眉站起身来,笑容从她的唇边隐去,她的身子笔直的站着,挺着背脊,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小母狮。“我没跟您开玩笑,是您在跟我开玩笑!您凭什幺认为我会出卖我的爱情?您又凭那一点能要求我出卖我的爱情?” “凭我是云楼的父亲!”孟振寰也激怒了,他万万料不到这个外表柔弱的小女孩竟会有如此犀利的口舌,而且胆敢用这种态度来顶撞他。 “父亲就能剥夺儿子的幸福吗?”小眉继续质问:“而且,您并不是我的父亲,您要用钱去收买,何不先收买您的儿子呢?” “你明知道我那个儿子的牛脾气!”孟振寰在愤怒之余,又有份无可奈何,他发现这个女孩决不是容易对付的了。“如果我能说服他,也不来找你了。” “您会发现我比您的儿子更难说服!”小眉昂着头说,两道眉毛抬得高高的。“我不会放弃云楼,我觉得,我有权取得我自己的幸福,而幸福是无价的,您买不起,孟先生!” 孟振寰被击倒了,一时间,他竟想不出该如何来对答,只能气冲冲的瞪大了眼睛,怒视着小眉。好一会,他的怒气平服了一些,他才重新开了口。 “你有权取得你的幸福,但是,唐小姐,你没有权毁掉云楼的幸福!” “毁掉云楼的幸福!”小眉嚷着。“为什幺我会毁掉云楼的幸福?” “因为你和云楼的身分不相当!” 小眉蹙起了眉头。 “您这句话是什幺意思?” “你不懂吗?”孟振寰直视着她。“我们孟家的儿媳妇一定要有良好的身世,我不能允许他娶一个歌女!而且,他的前途还远大得很,他需要有个能干的,能帮助他事业前途的妻子。如果他跟你结婚,会有批评,会有物议,你会拖累得他抬不起头来!” 小眉的脸色更白了,眼睛更黑了,她的身子簌簌的震颤了起来。 “你以为一个歌女是什幺见不得人的怪物?”她问,嘴唇颤抖着,以至于声音也跟着颤抖。“是的,我是个歌女,我用我的歌声去赚钱,这有什幺见不得人的地方?你以为凡是歌女舞女就都不正经吗?就都不纯洁吗?殊不知道我们里面有多少女孩子都洁身自好,都清白纯真,都比你们这些穿着西装,扮成道貌岸然的上流绅士更纯洁,更干净!而且,这社会上有歌女,有舞女,还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上流绅士的需求而产生的呢!你觉得我可耻吗?我可不认为我自己有什幺可耻的地方!你看不起我,我可看得起我自己!站在你面前,我不认为自己比你矮一截!你不要我这样的儿媳妇,我也不希奇你这位公公!但是,你要我离开云楼,我是说什幺也不干!” 孟振寰被小眉这一番话所惊呆了,这是怎样一个女孩!那高昂着的头,那冒着火的眼睛,那浑身的倨傲和倔强!那些话虽然在极度的激动和愤怒下吐出来的,却每一句都有每一句的力量,竟使人难以反驳。孟振寰有些明白云楼为她着迷的原因了。这女孩是一团火,她敢爱,她敢恨,她也勇于作战,而不轻言退缩。孟振寰怕自己对她已毫无办法了。 “你竟不为云楼的前途着想吗?”他在为自己的目的作最后的一番努力。“不管这社会对待你是不是公平的,这社会却不用正常的眼光来看你们这种女孩子,你懂吗?你会拖累了云楼的前途,你懂吗?因为云楼必须在这个社会上混!” “我告诉你,”小眉用一副无比的坚决的神态说:“我不会拖累云楼,我会帮助他,我会鼓励他!相反的,如果我离开了他,他才真的会面临毁灭!”她顿了顿,她的目光深深的望着孟振寰。“你了解你的儿子吗?如果你不了解,我却十分了解。一年多以前,你已经几乎毁掉了他,难道你还要让旧事重演?不要口口声声的用云楼的前途来压我,来逼迫我,茶花女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你别来对我扮演茶花女里的父亲。我告诉你了,我不会离开云楼,说什幺也不会离开他!说社会会因为我而轻视云楼,这只是你的看法,凭什幺社会要轻视我呢?我没偷过,没抢过,没犯过法,没做过任何不可告人的事情,凭什幺我该被轻视?即使社会真的轻视我,只要云楼不轻视我,我还在乎什幺呢?” “可是云楼会在乎的!当他在社会上混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在乎的!”孟振寰大声的说。 “您用错了一个字,”小眉也大声的说,声调高亢而激动。 “您用了一个‘混’字,要知道,真正的前途不是靠‘混’出来的,是靠努力与恒心!我和云楼都还年轻,我们肯吃苦,肯耐劳,肯努力,我们有两双坚强的手,我们不必在社会上‘混’,前途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 “你在强词夺理!”孟振寰恼怒的吼着,却由于无法反驳她的话而更加愤怒。“你明知道人是不能离开社会而独居的!” “人不能离开的东西多着呢,不能离开水,不能离开阳光,不能离开空气……这些对人都比‘社会’更重要,而对我和云楼来言,爱情就是我们的水、阳光,和空气!您了解了吗?” “反正,你的意思是,你绝不肯和云楼断绝来往,是不是?” 孟振寰站起身来,再钉了一句。 “是的!” “你要知道,如果他娶了你,我势必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那他会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您又错了!”小眉打断了孟振寰的话,下巴抬得高高的,她的脸上有着骄傲,有着自信,有着爱情的光采。“他永远不会是个穷光蛋,他富有,他比您更富有,更富有得多!他有才华,有能力,有热情,有智能和信心!他具有这幺多的美德,怎幺可能是穷光蛋呢?他富有,他太富有了,即使他身边没有一毛钱,即使跟着他只能喝米汤,我都跟着他,跟定了他!因为在他身边,我的精神永不会饥渴,我的心灵永不会空虚!生活苦一点,又有什幺关系呢?他成功了,我和他共享光荣,他失败了,我和他分担痛苦。你别想拆开我们!永远别想拆开我们!我不是涵妮,我有一颗坚强的心,我不会轻易的倒下去!你也别想收买我,如果我重视金钱,我早就可以找到比你还有钱的对象!我愿意嫁给云楼,是因为我爱他,我欣赏他,我崇拜他!这份感情可能是你不了解的,可能是你终身没有得到过的,因此你不能明白它强烈的程度和具有的力量!你说他会没有钱,我岂怕他没有钱呢?他上天,我跟他上天,他入地,我跟他入地,他讨饭,我帮他拿棍子打狗!” 她这番话是像倒水一样倒出来的,她的声调高而急促,她那起先苍白的脸颊现在因激动而发红了,她的眼睛又清亮,又有神,又闪动着光采,使她整个脸庞都现出一种非凡的美丽。 这把孟振寰给折倒了,给惊呆了,给吓怔了。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在她这番话刚说完之后,玄关处就突然冒出一个人来,用比小眉更激动、更狂热的声调大喊了一声:“呵!小眉!” 那是云楼,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按门铃的声音,谁也没有注意到阿巴桑去给他开门,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幺时候进来的。但是,他显然在玄关处已经悄悄的站了很久了,这时,他冲了出来,一直冲到小眉的身边,他的手臂大大的张着,他的脸孔也发着红,他的眼睛也发着光,他的声音颤抖而带着哽噎:“呵,小眉,你可愿意嫁给我吗?嫁给一个刚刚失业的、一无所有的穷学生?” “噢!云楼!”小眉惊喜交集。“你什幺时候来的?你在说些什幺呀?” “我在正式求婚呢!”云楼嚷着:“不过,在答应以前,先考虑一下,因为我刚刚失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我现在是真正的贫无立锥之地了!你说吧!你可愿意嫁给我吗?” “是的,是的,是的!”小眉一迭连声的喊着:“我嫁你,明天,今天,或者,马上!” 于是,这一对年轻人拥抱在一起了,完全不顾那站在一边发愣的老人。老人?是的,孟振寰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无力了。而在无力的感觉以外,他还有份奇异的、几乎感动的情绪。望着那对拥着的年轻人,他忽然在这对年轻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份光,一份热,一份新的希望……他呆愣愣的站着,鼻子里酸酸楚楚的,闪动着眼帘,他的眼睛竟莫名其妙的潮湿了。 尾声 故事可以结束了。 但是,让我们把时间跳过两年,到一个小家庭里去看一看吧! 这是一幢小小的公寓房子,位于三层楼上,四房两厅,房子虽不大,布置得却雅洁可喜。客厅的墙上,裱着米色带金线的壁布,一进客厅,你就可以看到对面墙上所悬挂的一张巨幅油画,画中是两个女郎,一个飘浮在一片隐约的色彩中,像一朵彩色的云。另一个女郎却是清晰的,幽静的,脸上带着个朦朦胧胧的微笑。如果你常常看报纸,一定不会对这幅画感到陌生,因为这幅题名为“迭影”的画,曾在一年前大出风头,被法国举办的一个艺术展览中列为最佳作品之一,那年轻的画家还获得了一笔为数可观的奖金,报纸上曾大登特登过。与这幅迭影同时入选的,还有一幅“微笑”,现在,这幅微笑就悬挂在另一边的墙上。在“微笑”的下面,是一架钢琴,这架钢琴,我们也不会对它陌生的,因为涵妮曾多次坐在前面弹着各种各样的曲子。钢琴的下面,躺着一只白色的北京狗,我们对这只狗更不会陌生了,在“微笑”那张画里还有着它呢!现在,这钢琴前面也坐着人,你可能猜不着那是谁?那是个年约五十的老人,整洁的、清爽的、专心的,弹着一支他自己刚完成的曲子,那人的名字叫唐文谦。 除了钢琴以外,这客厅里有一套三件头的墨绿色的沙发,落地的玻璃窗垂着浅绿色的纱帘,你会发现屋子的主人对绿色调的布置有份强烈的偏爱,这房间绿阴阴的给你一份好清凉好清凉的感觉,尤其这正是台湾最炎热的季节。整个房间都是绿的,只是在钢琴上面,却有一瓶新鲜的玫瑰花,红色与黄色的花朵娇艳而玲珑,冲淡了绿色调的那份“冷”的感觉,而把房间里点缀得生气勃勃。 这是个夏天的下午,窗外的阳光好明亮,好灿烂,好绚丽。唐文谦坐在钢琴前面乐而忘疲的弹着,反复的弹,一再的弹。然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里面出来了,穿着件绿色滚黄边的洋装,头发上束着黄色的发带,她看来清丽而明朗。 走到钢琴旁边来,她笑着说:“爸,你还不累吗?” “你听这曲子怎幺样?小眉。”唐文谦问。“第二段的音会不会太高了一些?” “我觉得很好。”小眉亲切的看着她的父亲,喜悦明显的流露在她的脸上。谢谢天!那难挨的时光都过去了,她还记得当她和云楼坚持把唐文谦送到医院去戒酒时所遭受的困难,和唐文谦在医院里狂吼狂叫的那份恐怖。但是,现在,唐文谦居然戒掉了酒,而且作起曲来了。他作的曲子虽然并不见得很受欢迎,但也有好几支被配上了歌词,在各电台唱起来了。最近,还有一家电影公司,要请他去作电影配乐的工作呢!对一生潦倒的唐文谦来说,这是怎样一段崭新的开始! 难怪他工作得那幺狂热,那幺沉迷呢! “云楼今天什幺时候回来?”唐文谦停止了弹琴,伸了个懒腰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问。 “他说要早一点,大概三点多钟就回来……”小眉顿了顿,突然狐疑的看着唐文谦说:“爸,你知道今天大家在搞什幺鬼吗?” “唔──搞什幺鬼?”唐文谦含糊的支吾着。 “你瞧,一大早翠薇就跑来,把云霓拉到一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幺,云霓就连课也不上就跟着翠薇跑出去了,杨伯伯和杨伯母又接二连三的打电话来问云楼今天回家的时间,你也钉着问,到底大家在搞什幺?” “我──我也不知道呀!”唐文谦说,回避的把脸转向一边,脸上却带着个隐匿的微笑。 “唔,你们准有事瞒着我……”小眉研究的看着唐文谦。 “什幺事瞒着你?”大门口传来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云楼正打开门,大踏步的跨进来,手里捧着一大堆的纸卷。他现在不再是个穷学生了,他已经成了忙人,不但是设计界的宠儿,而且每幅油画都被高价抢购,何况,他还在一家中学教图画,忙得个不亦乐乎。但是,他反而胖了,脸色也红润了,显得更年轻,更洒脱了。“你们在谈什幺?”他问。 “没什幺,”小眉笑着。“翠薇一早就把云霓拉出去了,我奇怪她们在干什幺?” “准是玩去了。”云楼笑了笑。“她们两个倒亲热得厉害!” “翠薇的个性好,和谁都和得来,”小眉看了云楼一眼。 “奇怪你会没有和她恋爱,我是男人,准爱上她!” “幸好你不是男人!”云楼往卧室走去。“小涵呢?睡了吗?” “你别去亲她,”小眉追在后面喊:“她最怕你的胡子!瞧瞧,你又亲她了,你会弄痛她!” “好,我不亲女儿,就得亲亲妈妈!” “别……云楼……唔……瞧你……” 在客厅里听着的唐文谦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多幺亲爱的一对小夫妻呀,都做了爸爸妈妈了,仍然亲爱得像才结婚三天似的。人世间的姻缘多幺奇妙! 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小眉抱着孩子从里面跑出来了,那个孩子才只有五个月大,是个粉妆玉琢般的小东西,云楼十分遗憾这不是一对双胞胎。他们给她取名字叫“思涵”,为了纪念涵妮。但是,云楼并不放弃生双胞胎的机会,他对小眉开玩笑的说:“你得争气一些,非生对双生女儿不可,否则只好一个一个的生下去,生到有了双胞胎为止!” “胡说八道!”小眉笑着骂。 走到门边,小眉打开了大门,云楼也跑出来了,一边问着:“谁来了?是云霓吗?” 云霓在一年前就到台湾来读书了,一直和哥哥嫂嫂住在一起。 是的,门外是云霓,但是,不止云霓一个人,却是一大批人,有杨子明、雅筠、翠薇,还有──那站在最前面的一对老年夫妇,带着满脸恺切慈祥与兴奋的笑容的老年夫妇──孟振寰和他的妻子。 小眉呆住了,云楼也呆住了,只有知情的唐文谦含笑的站在后面。接着,云楼就大叫了一声:“爸爸!妈!你们什幺时候来的?怎幺不告诉我,我都没去飞机场接!” “我们早上就到了,特地要给你们小夫妻一个惊喜!”孟振寰笑着说:“快点吧,你妈想见儿媳妇和孙女儿想得要发疯了!” 小眉醒悟了过来,抢上前去,她高高的举起了怀里的小婴儿,送到那已经满眼泪水的老妇人手中,嘴里长长的喊了一声:“妈!” 于是,大家一哄而入了。云楼这才发现,翠薇和云霓正捧着一个大大的、三层的、白色的结婚蛋糕,上面插着两根红色的蜡烛。云楼愕然的说:“这──这又是做什幺?” “你这糊涂蛋!”孟振寰笑着骂:“今天是你和小眉结婚两周年的纪念日呀!否则我们为什幺单单选今天飞台湾呀!” “哦!”云楼拉长了声音应了一声,回头去看小眉,小眉正站在涵妮的画像底下,满眼蓄满了泪,唇边却带着个激动的笑。云楼走了过去,伸出了他的双手,把小眉的手紧紧的握在他的手掌之中。 翠薇和云霓鼓起掌来了,接着,大家都鼓起掌来了,连那五个月大的小婴儿也不甘寂寞的鼓起她的小手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退出这幢房子了,让欢乐和幸福留在那儿,让甜蜜与温馨留在那儿。谁说人间缺乏爱与温情呢?这世界是由爱所堆积起来的! 如果你还舍不得离开,晚上,你可以再到那窗口去倾听一下,你可以听到一阵钢琴的叮咚,和小眉那甜蜜的、热情的歌声:“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全文完 一九六八年三月九日黄昏于台北 第一章 第一部 涵妮 彩云飞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纳兰性德 彩云飞 冬夜的台北市。 孟云楼在街上茫无目的的走着,雨丝飘坠在他的头发上、面颊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湿,霓虹灯在寒空中闪烁。他走着,走着,走着……踩进了水潭,踩过了一条条湿湿的街道。 车子在他的身边穿梭,行人掠过了他的肩头,汽车在他身畔狂鸣……他浑然不觉,那被雨淋湿的面庞上毫无表情,咬紧了牙,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向前走着,向前走着,向前走着…… 仿佛要这样子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车声、人声、雨声、风声……全轻飘飘的从他耳边掠过去了,街灯、行人、飞驰的车辆……在他眼中只是一些交织的光与影,没有丝毫的意义。他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在他全部的意识和思维中,都只有一个人影:涵妮。都只有一种声音:琴声。 一连串的音符,清脆的,叮叮咚咚的流泻了出来,一双白皙纤瘦的小手从琴键上飞掠过去,韩德尔的快乐的铁匠,德伏扎克的幽默曲,杜布西的棕发女郎,李斯特的钟,马斯内的悲歌……一连串的音符,一连串的音符,迭印着涵妮的脸,涵妮的笑,涵妮的泪,涵妮的歌,涵妮的轻言细语……琴声,涵妮,涵妮,琴声……交织着,重迭着,交织着,重迭着,交织着,重迭着,交织着,重迭着…… “哦,涵妮!”他咬着牙喊,用他整个烧灼着的心灵来喊。 “哦,涵妮!”他一头撞在一个行人的身上,那人拉了他一把,咒骂着说:“怎幺了?喝醉了酒?” 他是喝了酒,但是他没醉,涵妮的影像如此清晰,他醉不了。涵妮,涵妮,涵妮……他走着,跌跌冲冲的走着,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两道强烈的灯光对他直射了过来,刺痛了他的眼睛,一声尖锐的煞车声,他愕然的站住,瞪视着他面前的一辆计程车,那司机在叽哩咕噜的说些什幺?他不知道。他脑子里只有琴声和涵妮。人群围了过来,有人拉住了他。 “送他去警察局,他喝醉了酒。” 这些人是做什幺的?他挣脱了那人的掌握,冲开了人群,有人在喊,他开始奔跑,茫无目的的奔跑,没有意识的奔跑。 “抓住他!那个醉鬼!” 有人在嚷着,有人在追他,他拚命的跑,一片汽车喇叭声,警笛狂鸣,人声嘈杂,他冲开了面前拦阻的人群,琴声奏得好响,是一阵快拍子的乐章,匈牙利狂想曲,那双小手忙碌的掠过了琴键,叮叮咚咚的,叮叮咚咚的……他跑着,雨淋着,他满头的水,不知是雨还是汗,跑吧,跑吧,那琴声好响好响…… 他撞在一堵墙上,眼前猛然涌起一团黑雾,遮住了他的视线,遮住了涵妮,他摔了摔头,摔不掉那团黑雾,他的脚软而无力,慢慢的倒了下去。人群包围了过来,有人在推他,他的面颊贴着湿而冷的地面,冰冰的,凉凉的,雨淋着他,却熄灭不了他心头那盆燃烧着的烈火。他的嘴唇碰着湿濡的地,睁开眼睛,他瞪视着地面那些水光和倒影,五彩缤纷的,七颜六色的,闪闪烁烁的。他想喊一句什幺,张开嘴,他却是发出一声啜泣的低唤:“涵妮!” 涵妮?涵妮在哪儿?像是有人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惊慌的茫然四顾,这才又爆发出一声令人心魂俱碎的狂喊:“涵──妮!” 一九六三年,夏天。 经过了验关,检查行李,核对护照各种繁复的手续,孟云楼终于走出了机场那间隔绝的检验室,跟随着推行李的小车,他从人堆里穿了出去,抬头看看,松山机场的大厅里到处都是人,形形色色的,闹哄哄的布满在每个角落里,显出一片拥挤而嘈杂的气象。这幺多人中,没有一张熟识的面孔,没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想想看,仅仅在一小时之前,他还被亲友们包围在启德机场,他那多愁善感的、软心肠的母亲竟哭得个唏哩哗啦,好象生离死别一般,父亲却一直皱着个眉头在旁边叫:“这是怎幺的?儿子不过是到台湾去念大学,寒假暑假都要回来的,又不是一去不回了,你这样哭个不停干嘛?总共只是一小时的飞行,你以为他是到月亮里去吗?”“我知道,我知道,”母亲仍然哭着说:“只是,这总是云楼长成二十岁以来,第一次离开家呀!” “孩子总是要离开家到外面去闯的,你不能让他在家里待一辈子呀!”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还是哭个不住:“只是,只是──我舍不得呀!”哎,母亲实在是个典型的母亲!那幺多眼泪,使他简直不知道该怎幺办才好,站在母亲身边的妹妹云霓却一个劲儿的对他作鬼脸,在他耳边低低的说:“记住帮我办手续,明年我和美萱都要去!” 美萱,她一直静静的站在一旁,带着个微微的笑。奇怪,两年的交往,他一直对美萱没有什幺特别深的感情,但是,在这离别前的一刹那,他反而感到一份淡淡的离愁,或者,是由于她眼底那抹忧郁,那抹关怀,又或者,是因为离别的场合中,人的感情总是要脆弱一些。 “记住,去了之后要多写信回家,要用功念书,住在杨伯伯家要懂得礼貌,别给人家笑话!” 父亲严肃的叮嘱着,仿佛他是个三岁的孩子,他有些不耐。母亲的泪,父亲的叮嘱……这种局面让他觉得尴尬而难挨,因此,上了飞机,他反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而今,他站在台北的阳光之下了,九月的午后,阳光灼热的曝晒着街道,闪烁得人睁不开眼睛来。他站在松山机场的门口,从口袋里摸出父亲写给他的,杨家的地址,仁爱路! 仁爱路在何方?杨家是不是准备好了他的到来?他们真的像信中写的那幺欢迎他吗?他有些怀疑,虽然每次杨伯伯到香港都住在他们家,但那只是小住几天而已,不像他要在杨家长住。这个时代,“友情”似乎薄弱得很,尽管杨伯伯古道热肠,那位从未谋面的杨伯母又会怎样呢?收起了地址,他挺了挺背脊,别管他了!第一步,他要先到了杨家再说。 招手叫来了一辆计程车,他正准备把箱子搬进车中,一辆黑色的轿车忽然风驰电掣的驶了过来,车门立即开了,他一眼看到杨子明──杨伯伯──从车中跨了出来,同时,杨子明也看到了他,对他招了一下手,杨子明带着满脸真挚的喜悦,叫着说:“云楼,幸好你还没走,我来晚了。” “杨伯伯,”云楼弯了一下腰,高兴的笑着,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有熟人来接他,总比要他在陌生的城市里找街道好些。“我没想到您会来接我。” “不来接你怎幺行?你第一次来台北,又不认得路。”杨子明笑着说,拍拍云楼的肩膀:“你长高了,云楼,穿上西装完全是个大人样子了。” “本来就是大人了嘛!”云楼笑着,奇怪所有的长辈,都要把晚辈当孩子看待。 “上车吧!”杨子明先打开了车子后面的行李箱,云楼把箱子放了进去。一面问:“杨伯伯,您自己开车?” “是的,”杨子明说:“你呢?会不会开?” “我有国际驾驶执照,”云楼有点得意:“要不要我来开?” “改天吧!等你把路认熟了之后,台北的文通最乱,开车很难开。” 坐进了车子,杨子明向仁爱路的寓所驶去,云楼望着车窗外面,带着浓厚的兴趣,看着街道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板车、三轮车、脚踏车、摩托车……你简直计算不出来有多少种不同的车子,而且就这幺彼此穿梭纵横的交驰着,怪不得杨子明说车子难开呢!抬头看看街两边的建筑,和香港也大大不同,尤其车子开到新生南路以后,这儿居然林立着不少独门独院的小洋房,看样子,在台北住家要比在香港舒服得多呢! 杨子明一边驾驶着车子,一边暗暗的打量着坐在身边的年轻人,宽宽的额角,明朗的大眼睛,沉思起来像个哲人,而微笑起来却不脱稚气。孟振寰居然有这幺个出色的儿子!他心头掠过一阵复杂的情绪,模糊的感到一层朦胧的不安,约他住在自己家里,这到底是智还是不智? “爸爸妈妈好吗?”他忽然想起这个早就该问的问题。“你妈舍得你到台湾来?” “□,哭得个一塌糊涂,”云楼不加思索的答复,许多时候,母亲的爱对孩子反而是一种拘束,但是,母亲们却很少能体会到这一点。“云霓说她明年也要来。”他接着说,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答话与杨子明的回话不符,他是经常这样心不在焉的。 “云霓吗?”杨子明微笑的望着前面的街道。“明年来了,让她也住在我们家,我们屋子大人少,不知多久没有听到过年轻人的笑闹之声了,你们都来,让我们家也热闹热闹。” “可是,您不是也有位小姐吗?”云楼看了他一眼,不经心的问。 “你是指涵妮?”杨子明的语气有些特别,眉头迅速的皱拢在一起,什幺东西把他脸上的阳光全带走了?云楼有些讶异,自己说错了什幺吗?“她是……”杨子明把下面的话咽住了,要现在告诉他吗?何必惊吓了刚来的客人?他轻咬了一下嘴唇,底下的话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车子转了个弯,驶进一条宽阔的巷子,停在一扇红漆的大门前面。 “我们到了。”杨子明按了按汽车喇叭。“你先进去,我把车子开进车房里去。” 孟云楼下了车,打量着那长长的围墙,和围墙上面伸出的榕树枝桠,看样子杨子明的生活必定十分富裕。大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十八、九岁,面目清秀的下女,杨子明在车内伸头喊:“秀兰,把孟少爷带到客厅里坐,然后给我把车房门打开。” “好的,先生。”秀兰答应着,孟云楼奇怪着台湾的称呼,佣人称男主人是“先生”而不是“老爷”。跟着秀兰,他来到一个占地颇广的花园里,园内有一条碎石子路通向房子,路的两边整齐的种着两排玫瑰,靠围墙边有着榕树和夹竹桃。在那幢二层楼房的左侧,还有一个小小的荷花池,荷花池上架着个红栏杆的小木桥,池边种植着几棵柳树和木槿花。整个说起来,这花园的布置融合了中式、西式,和日式三种风格,倒也别有情调。沿着碎石子路,他走进了一间有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厅,垂着绿色的窗帘,迎面就是一层迷蒙的绿。从大太阳下猛然走进这间绿荫荫的客厅,带给他一阵说不出的舒适与清凉。 绿,这间客厅一切的色调都是绿的,绿色的壁布,绿色的窗帘,绿色的沙发套,和绿色的靠垫、桌布。他带着几分惊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很少看到有人用单色调来布置房间,但是那份情调却是那样雅雅的,幽幽的,静静的。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仿佛并不是置身在一间房间里,而是在绿树浓荫之中,或是什幺绿色的海浪里,有那份沁人心脾的清凉。 那个名叫秀兰的下女已经退出了,室内很静,静得听不到丝毫声响。云楼正好用这段时间来打量这间房间。客厅里有个宽宽的楼梯直通楼上,栏杆是绿色为主,嵌着金色的雕花,楼梯下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有座小巧玲珑的钢琴,上面罩着一块浅绿色的罩巾。上面还有个绿色灯罩的小台灯。台灯旁边有个细磁花瓶,里面并没有插花,却插着几根长长的孔雀毛,孔雀羽毛也是绿色与金色的。 这一切布置何其太雅!云楼模糊的想着,雅得不杂一丝人间的烟火味,和香港家中的情调完全是两个世界。他简直不敢相信,仅仅在一个多小时以前,他还在香港那紊乱嘈杂的家中,听那些亲友们杂乱烦嚣的叮嘱。 一声门响,杨子明走了进来,他身后紧跟着秀兰,手里拎着云楼那两口皮箱。云楼感到一阵赧然,他把皮箱已经忘到九霄云外了。 “秀兰,”杨子明吩咐着。“把孟少爷的箱子送到楼上给孟少爷准备的房间里去,同时请太太下来。” “我来提箱子吧!”云楼慌忙站起来说,尽管秀兰是佣人,提箱子仍然应该是男孩子的工作。 “让她提吧,她提得动。”杨子明说,看看云楼。“你坐你的,到我家来不是作客,别拘束才好。” 云楼又坐下身子,杨子明点燃了一支烟,抬头看看楼上,楼上静悄悄的,怎幺回事?雅筠为什幺不下来?是不知道他回来了?还是──他皱皱眉,扬着声音喊:“雅筠!” 楼梯上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云楼本能的抬起头来,一个中年妇人正步下楼来,穿着件黑色的旗袍,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淡施脂粉,身段高而苗条。云楼不禁在心中暗暗的喝了一声彩,他知道这一定就是杨子明的太太,却不知道杨伯母如此高贵雅致,怪不得室内布置得这幺清幽呢! “雅筠,”杨子明说着:“你瞧,这就是孟振寰的儿子孟云楼!” 云楼又站起了身子,雅筠并没有招呼他,却很快的对杨子明抛了一个眼色,低低的说了句:“轻声一点,才睡了。” “又不好了?”杨子明的眉目间掠过一抹忧愁。 “嗯,”雅筠轻哼了一声,掉转头来望着云楼,她脸上迅速的浮上个奇异的表情,一对清亮而黝黑的眼睛率直的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眼底浮动着某种难解的、生动而易感的神色。云楼困惑而迷惘了,怎样的眼神!被人这样率直的逼视是难堪的。他弯了弯腰,试探的问:“是杨伯母?”他并不敢确定,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人给他介绍过眼前这个女人。 “他长得像振寰年轻时候,不是吗?”雅筠没有答复他,却先转头对子明说。“唔。”子明含糊的应了一声。 “噢,”雅筠重新望着云楼,唇边浮起一个温柔的笑,她那清朗的眼睛里有着冬日阳光般的温暖。“欢迎你到我们家里来,云楼。你得原谅我直呼你的名字,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本来答应把你给我作干儿子呢!”她笑了,又看着子明说:“他比他父亲漂亮,没那股学究样子。” “你别老盯着他看,”杨子明笑着说:“你把他弄得不好意思了。坐吧,云楼,女人总是那幺婆婆妈妈的让人吃不消。” “是吗?”雅筠掉过头来,扬起眉毛对杨子明说。 “哦,算了,我投降。”杨子明慌忙说。 雅筠笑了,杨子明也笑了,云楼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了起来。他心里有股模糊的欣羡,在自己家里,父母间从不会这样开玩笑的,父亲终日道貌岸然的板着脸,母亲只是个好脾气、没个性的典型中国女性,丈夫就是天,是世界,是宇宙,是一切的权威。父母之间永远没有笑谑,家中也就缺乏一份温情,更别说这种谈谈笑笑的气氛了。他望着雅筠,已经开始喜欢她了,这是个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正像她懂得室内布置一样。 “好了,我不惹人讨厌,子明,你待会儿带云楼去他房间里看看缺什幺不缺,我去厨房看看菜,今天给云楼接风,咱们要吃好一点。” “伯母,您别为我忙。”云楼急急的说。 “才不为你呢!”雅筠笑容可掬。“我自己馋了,想弄点好的吃,拉了你来作借口。” “你别先夸口,”子明说:“什幺好的吃,人家孟太太的菜是有名的,等下端出来的菜不够漂亮,惹云楼笑话。” “入乡随俗啊,”雅筠仍然微笑着。“到了我们家,我们家算好菜就是好菜,可不能跟你妈做的菜比。” “我妈的菜我已经吃腻了,您的菜一定好。” “听到没有?”雅筠胜利的看了子明一眼。 “云楼,”子明笑着。“瞧不出你的嘴倒满甜的,你爸爸和你妈都不是这样的,你这是谁的遗传?” 云楼微笑着没有答话,雅筠已经嫣然一笑的转过身子,走到后面去了。子明也站起身来,拍拍云楼的肩膀说:“来吧,看看你的房间。” 跟着杨子明,云楼上了楼,这才发现楼上也有一个小小的休息室,放着一套藤编的,十分细致的桌椅。以这间休息室为中心,三面都有门,通到三间卧室,另一面通走廊。子明推开了楼梯对面的一扇门,说:“这儿,希望你满意。” 云楼确实很满意,这是间光线充足的房间,里面桌椅床帐都齐全,窗子上是全新的,米色的窗帘,一张大大的书桌上面,有盏米色罩子的台灯,有案头日历,有墨水,还有一套精致的笔插。 “这都是你伯母给你布置的。”子明说。 “我说不出我的感激。”云楼由衷的说,环视着四周,一双能干的、女性的手是能造成怎样的奇迹啊! “我想,你或者需要休息一下,我也要去公司转一转,吃晚饭的时候我让秀兰来叫你。” “好的,杨伯伯。” “那幺,待会儿见,还有,浴室在走廊那边。”杨子明指指休息室延伸出去的一条走廊,那走廊的两边也各有两扇门,看样子这幢房子的房间实在不少。 “好的。您去忙吧!” 杨子明转身走了,云楼关上了房门,再一次打量他的房间,他感谢杨子明把他单独留在这里了,和长辈在一起无论如何是件不很舒服的事。 他在书桌前的转椅里坐了一会儿,又在窗前小立了片刻,从他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荷花池和小木桥,这正是盛夏,荷花池里亭亭玉立的开着好几朵荷花。离开了窗子,他打开他的皮箱,把衣服挂进壁橱,再把父母让他带给杨家的礼物取了出来,以便下楼吃饭的时候带下去。礼物是父亲和母亲包扎好的,上面分别写着名字,杨子明先生,杨太太,杨涵妮小姐。杨涵妮小姐?那应该是杨子明的女儿,怎幺没见到她?是了,这并不是星期天,她一定还在学校里念书。她有多大?他耸耸肩,吃饭的时候就知道了,现在,想这些干嘛? 东西整理好了,他开始感到几分倦意,本来吗,昨晚一夜都没睡,云霓她们给他开什幺饯别派对,接着母亲又叮嘱到天亮。现在,他是真的倦了,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着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朦胧的想着父母,云霓,美萱,还有他的这份新生活,杨伯伯,杨伯母,杨涵妮……涵妮,这个名字很美,想必人也很美,是吗?他翻了一个身,床很软,新的被单和枕头套有着新布的芬芳,他阖上眼睛,朦朦胧胧的睡着了。 孟云楼被一阵敲门声所惊醒了,睁开眼睛来,阳光不知道何时已经隐没了,室内堆积着暗沉沉的暮色,他坐起身子,用手揉揉眼睛,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个哈欠,好一个小睡!睡得可真香。门外,秀兰正在轻声唤着:“孟少爷!吃晚饭了!孟少爷!” “来了!”他叫,一翻身下了床,随便的用手拢了拢睡得乱蓬蓬的头发,衣服也绉了,算了,这时候难道还换了衣服去吃饭吗?打开房门,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去,三级并作两级的跑下楼梯。楼下餐厅里,杨子明夫妇正在等待着。他看了杨子明夫妇一眼,不好意思的微笑了起来。 “对不起,”他仓猝的说:“让你们等我,我睡了一大觉。” “睡得好吗?”雅筠深深的注视了他一下,温和的问。云楼那略带孩子气的笑,那对睡足了而显得神采奕奕的眼睛,那年轻而富有生命力的举动,以及那不修边幅的马虎劲儿…… 都引起她一种特殊的感情,一种属于母性的柔情和激赏。这孩子多强壮呵!她欣羡的想,咽下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 “好极了,”云楼吸了吸鼻子,室内弥漫着菜香,这引起他的好胃口,他发现自己饿了。抬起头来,他扫了饭桌一眼,这才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女,正坐在一张椅子中,带着个置身事外似的微笑,满不在乎的看着他。涵妮!他想,这就是杨子明夫妇的女儿,一想起这个名字,他就又猛的想起忘了把父母送给杨家的礼物带下楼来了。没有经过思索,他立刻掉转身子,想跑回楼上去拿礼物。雅筠惊异的喊:“云楼!你干嘛?” “去拿礼物,我忘了把礼物带下楼了,是爸爸送你们的!” “哦,算了,这也要急冲冲的?”雅筠失笑的说,“先坐下来吃饭吧,菜都要凉了。”她忽然注意到桌前的少女了,又笑着说:“瞧,我都忘了给你们介绍……” “我知道,”云楼很快的说,望着那少女,她有张很匀净的圆脸,有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一张厚嘟嘟的,挺丰满的嘴唇,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她并不怎幺特别美,但是,她身上发射着某种属于女性的、青春的热力,而且还给人种洒脱的,无拘无束的感觉,看来是清新可喜的。“我知道,”他重复的说,盯着眼前的少女。“你是杨小姐,杨──涵妮。” “噗哧”一声,那位少女毫不掩饰的笑了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调皮的笑意,含糊的说:“唔,我是涵妮,你呢?” “得了,”雅筠瞪了那少女一眼。“又调皮了!”转头对着云楼,她解围的说:“这不是涵妮,这是我的外甥女儿,涵妮的表姐,周翠薇小姐。” 我是多幺莽撞啊!云楼想,脸孔陡的发热了,尤其周翠薇那对充满了顽皮和好奇的眼睛正笑谑的盯着他,更让他感到一层薄薄的难堪和尴尬。对周翠薇微微的弯了一下腰,他口吃的说:“哦,对不起。” “这有什幺,”杨子明插进来说,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坐下来,快吃饭吧!今天是你伯母亲自下厨的呢,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云楼坐了下来,环席看看,除了杨氏夫妇和周翠薇之外,他没有看到别人了,端起饭碗,他迟疑的说:“杨──小姐呢?” “涵妮?”雅筠愣了愣,眉头很快的锁拢在一起,眼睛立刻黯淡了。“她──有些不舒服,在楼上吃饭,不下来了。” “哦。”云楼泛泛的应了一声,涵妮下不下楼吃饭与他毫无关系,他一点都不在意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子。端着饭碗,他的好胃口被那桌十分丰盛的菜所引起了,忘记了客套,他那不拘小节的本性立即回复了,大口大口的吃着菜和饭,他由衷的赞美着,“唔,好极了。” 他的好胃口使雅筠高兴。他吃得那幺踊跃,不枉费她在厨房里忙了半天了。她用一种几乎是欣赏的眼光,看着云楼那副“吃相”。周翠薇好奇的扫了雅筠一眼,这男孩子为什幺使雅筠如此关怀? 雅筠对云楼的关怀同样没有逃过杨子明的注意,他悄悄的对雅筠注视了一会儿,又掉过眼光来看着云楼,后者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生气与光彩,这实在是个漂亮的孩子!他咽下一口饭,对云楼说:“九月底才开学,你还有十几天的空闲,怎样?要不要利用这段时间去旅行一下?到日月潭、阿里山,或者横贯公路去玩玩?到一趟台湾,这些地方你是非去不可的,只是,可惜我没时间陪你。” “您别管我吧,杨伯伯,我要在台湾读四年大学呢,有的是时间去玩。”云楼说。 “要不然,让翠薇带你到台北附近跑跑,”雅筠说:“碧潭啦,阳明山啦,野柳啦……对了,还可以到金山海滨浴场去游泳。你会游泳吗?” “会的。”云楼笑笑。“而且游得很好。” “怎样?翠薇?”雅筠看着翠薇。“你这次在我们家多住几天,帮我招待招待客人,好不?” “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翠薇微笑的说:“我倒没关系,反正我没事。” “涵妮?”雅筠的睫毛垂了下来,笑意没有了,半天,才慢慢的说:“是的,你陪陪涵妮也好,她是──”她的声音降低了,低得几乎听不出来。“太寂寞了。” 杨子明的眉毛又紧紧的蹙了起来,饭桌上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闷了,室内荡漾着一种奇异的,不安的气氛。云楼警觉的看看杨子明又看看雅筠,怎幺回事?自己的到来是不是扰乱了这一家人的生活秩序?他犹豫了一会儿,用迟疑的口气说:“杨伯伯,杨伯母,你们实在不必为我操心的,我可以自己管自己。明天我想去街上逛逛,你们不必陪我,我又不是孩子,不会迷路。” “不,我们一点都没有为你麻烦,”雅筠说,脸上又恢愎了笑意。“好吧,明天再计划明天的事吧!” “其实,我可以陪孟──孟什幺?”翠薇仰着头问,她坦率的眸子直射在云楼的脸上。 “云楼。”云楼应着。 “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的话。”她转头望着雅筠,诚恳的说:“说实话,涵妮并不见得需要我,姨妈,她有她自己的世界。” “她不会说的,即使她需要。”雅筠忧郁的说,忽然叹了一口气。 云楼不解的看看雅筠,涵妮,这是怎样一个女孩?他们为什幺要把她藏起来?这家庭中有着什幺?似乎并不像外表那样平静单纯呵!他咽了一大口饭,天生洒脱的个性使他立刻抛开了这个困扰着他的问题。管他呢!他望着翠薇,他多幸运,刚到台湾的第一天,就有一个女孩自告奋勇的愿意陪伴他。尤其,还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子! “你在读什幺学校?”他问。 “我没读大学,”她轻声的说,有些赧然,接着却又自我解嘲的笑了。“我没考上。所以,整天东混西混,没事干。姨妈让我来陪陪涵妮,我就常跑到姨妈家来住,在家里,我爸爸太凶了,你知道?”她笑着,很好玩的耸了耸鼻子。“我怕爸爸,他一来就教训我,正好逃到姨妈家来住。”看着云楼,她怪天真的挑着眉梢。“你呢?来读什幺?” “师大,艺术系。” “艺术?”她扬扬眉毛,很高兴的。“我也喜欢艺术,但是爸爸反对,他要我学化学或者是建筑。结果弄得我根本没考上。” “为什幺?”他问。 “出路好呀!”她耸耸肩,无可奈何的又飘了杨子明一眼。 “老一辈的比我们还现实,是不?” “你尽管批评你老子,可别把我扯进去!”杨子明笑着说。 云楼也笑了笑,翠薇的这位父亲和自己的父亲倒很像,看着翠薇,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幺,正好雅筠把他的碗里夹满了菜,他也就乘此机会,老实不客气的大吃起来。 饭后,雅筠亲自煮了一壶咖啡,大家坐在客厅里谈着天,慢慢的啜饮着咖啡。在一屋子静幽幽的绿笼罩之下,室内有股说不出来的静谧与安详,那气氛是迷人的,熏人欲醉的。云楼对雅筠的感觉更深刻了,她是个多幺善于协调人与人的关系,又多幺善于培养气氛的女人!杨子明是有福了。他饮着咖啡,咖啡煮得很好,不浓不淡,很香又很够味,煮咖啡是种艺术,他也能煮一手好咖啡。 翠薇斜靠在沙发上,伸着长长的腿,她穿着件红白条条相间的洋装,剪裁得很合身,大领口,颇有青春气息,一目了然她也是出自一个经济环境很好的家庭。一屋子绿色之中,她很有种调和与点缀的作用,她那身红,她那种调皮样儿,她那生动的眉毛和眼睛,使房间里增加了不少生气。如果没有她,这房间就太幽静了,一定会幽静得寂寞。 “姨妈,”翠薇开了口。“你们应该买个唱机。” “我们家里并不缺少音乐。”雅筠微笑着说。 “那──那是不同的。”翠薇说,望向云楼,问:“你会不会跳舞?” “不,”云楼回答。“不大会,只能勉强跳跳三步四步。” “我不相信,香港来的男孩子不会跳舞?”翠薇又扬起了她那相当美丽的眉梢。 “并不见得每个香港的年轻人都是爱玩的,”云楼微笑着说。“云霓她们也都常常笑我。” “你应该学会跳舞,”翠薇说,对他鼓励的笑笑。“台北有好几家夜总会,你有兴趣,我们可以去玩玩,看看台北是不是比不上香港。” 杨子明坐在那儿,默默的抽着烟,饮着咖啡,他显得很沉默,似乎有满腹心事。他不时抬起眼睛来,对楼梯上悄悄的扫上一眼。他在担忧什幺吗?云楼有些狐疑。忽然,他又想起了礼物,站起身来,他向楼梯走。 “做什幺?”杨子明问。 “去拿礼物。”他跑上了楼梯。 “这孩子!”雅筠微笑着。 他上了楼,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取了礼物。他走出房间,刚刚带上房门,就一眼看到休息室的窗前,伫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影听到背后的声响,立即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般向走廊遁去,就那幺惊鸿一瞥,那人影已迅速的隐进走廊的一扇门里去了。他只看清那人影的一袭白纱衣服,和一头美好的长发。 他怔了几秒钟,心头涌起一阵难解的迷雾,这是谁,她为什幺要藏起来?涵妮吗?他摇摇头,这幢静谧而安详的房子里隐藏了一些什幺呢?抱着礼物,他走下楼,刚走了一半,就听到杨子明在低声的说:“……你该让她出来,这样对她更不好……” “她不肯,”是雅筠的声音。“她胆小……你就随她去吧!” 他走下了楼梯,夫妇两个都闭住了嘴。怎幺了?他看看杨子明夫妇,捧上了他的礼物。但是,他的心并不在礼物上面,他相信杨氏夫妇对礼物也没有多大兴趣,父亲买的东西全是最古板的,杨子明是一对豪华的钢笔,雅筠是一件衣料,涵妮的是一个缀着亮珠珠的小皮包。 “噢,好漂亮的小皮包,”雅筠拿着那小皮包,赞美的说,接着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可惜,涵妮是用不着的。”望着翠薇,她说:“转送给你吧。好吗?”“给我?”翠薇犹豫了一下:“……涵妮……?” “涵妮?”雅筠笑得好凄凉:“你想,她用得着吗?” 云楼惊异的看着这一切。涵妮?涵妮?涵妮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她是真的存在着,还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子?涵妮,她在哪里呢? 夜里,孟云楼失眠了。 午后睡了那幺一大觉,晚上又喝了一大杯浓咖啡,再加上新来乍到的环境,都造成他失眠的原因。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着头,在黑暗中静静的躺着,眼睛望着那有一片迷蒙的灰白的窗子。他并不急于入睡,也没有焦灼或不安的情绪,相反的,他觉得夜色中有一种柔和而恬静的气氛,正是让人用思想的大好时间。思想,这是人类最顺从的朋友,可以怎样安排它。 他不知道在黑暗中躺了多久,也不知道时间,他的思想朦朦胧胧的,一种对未来的揣测,一些对过去的回忆,还有对目前这新环境的好奇……他的思想并不集中,散漫的、随意的在夜色中游移,然后,忽然的,他听到了一些什幺声音,使他的耳朵警觉,神经敏锐。侧着头,他倾听着,门外拂过了轻微而细碎的声响,是什幺?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有什幺东西是在夜里活动着的?一只猫?或是一只小老鼠?他再听,声音消失了,夜空里有着玫瑰和茉莉混合的淡淡的的香味,还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在窗外的花园中低鸣。夜是恬静、安详,而美好的。他翻了一个身,把头埋进了枕头,准备要入睡了。 但是,一阵清晰的声音重新震动了他,使他不由自主的集中了注意力,带着几分不能相信的惊愕,侧耳倾听那在夜色里流泻着的声浪。那是一串钢琴的琴声,叮叮咚咚的,敲击着夜,如一串滚珠走玉,玲玲琅琅的散播开来。他下意识的坐起身子,更加专心的听着那琴声。在家里,他虽然不能算一个古典乐的爱好者,但是却很喜欢听一些古典或半古典的小曲子,钢琴独奏一向在他的感觉中,远不及小提琴的独奏来得悠扬动人。但是,今夜这琴声中,有着什幺东西深深的撼动了他,那弹奏的人手法显然十分娴熟,一个接一个的音浪生动的跳跃在夜色里,把夜弹醉了,把夜弹活了。 那是支柴可夫斯基的小曲子,如歌似的行板,轻快、生动,而活泼。一曲既终,孟云楼竟有鼓掌的冲动。接着,很快的,一支新的曲子又响了起来,是韦伯的邀舞曲,然后,是支不知名的曲子,再下来,却是英国民谣,夏日最后的玫瑰。 孟云楼按捺不住了,一股强烈的好奇,和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使他轻轻的站起身来,披上一件晨衣慢慢的打开了房门。 琴声更响了,是从楼下传来的,这立即使孟云楼记起客厅中那架钢琴,弹奏的人会是谁?雅筠?翠薇?还是那神秘的──涵泥?他不知不觉的步出了房门,在一种半催眠状态下走下楼梯,他的脚步很轻很轻,没有弄出一点声音来,他不想惊动那弹琴的人。 下了楼,他立即看到那弹琴的人了,他觉得心中有阵奇异的悸动,这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他站在楼梯脚,只能看到这女孩大半个后背和一点点的侧面。那盏绿色灯罩的台灯亮着,大厅内没有再开其它的灯。那女孩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穿着件白色轻纱的睡袍,沐浴在那一圈淡绿色的灯晕之中。她的手迅速而轻快的从钢琴上飞掠过去,带出一串令人不能置信的、美妙的声音。室内在仅有的一盏灯光之下,静幽幽的仿佛洒上一层绿色的迷雾,那女孩神往的奏着她的琴,似乎全心灵都溶化在那些音符之中。整个的房间、钢琴、灯,和女孩合起来,像一个虚幻的、神仙的境界。像一幅充满了迷蒙的美的画。那是诱人的,令人眩惑的,完全不真实的一种感觉,孟云楼呆住了。 好半天,他才轻轻的在楼梯上的阶梯上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腮,他就这样静悄悄的坐着,凝视着那少女的背影,倾听着那一曲又一曲的琴声。萧邦的幻想即兴曲,蝴蝶练习曲,葛塞克的嘉禾舞曲,然后是约纳逊的杜鹃鸟圆舞曲……弹琴的人完全弹得入了迷,倾听的人也完全听得入了迷了。 时间不知道流过去了多少,孟云楼听得那幺痴,已不知身之所在。他的入迷并不完全是因为那琴声,这演奏当然不会赶得上那些钢琴独奏曲的唱片,何况他也不是一个音乐的狂好者,那女孩弹的许多曲子他根本就不知名,他只听得出一些较通俗的小曲子。让他入迷的是这种气氛,这灯光,这夜色,这梦幻似的女孩,和她本身沉迷在音乐中的那份狂热。 这种狂热是极具有感染性的,他看着那女孩耸动着的瘦削的肩头,和那隐隐约约藏在轻纱衣服下的单薄的躯体,感到自己全心都充塞着某种强烈的、难言的情绪。 然后,终于,当一支曲子结束之后,那女孩停止了弹奏。 面对着钢琴,她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像是满足,又像是依恋,她的手轻轻的抚摩着那些琴键,就像一个溺爱的母亲抚摸她的婴儿一般。接着,她盖上了琴盖,带着种发泄后的疲倦,她无限慵散的、毫不做作的伸了个懒腰,慢慢的站起身来。孟云楼突然惊觉到自己的存在了,他来不及思索,也来不及遁形,那女孩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了。在这一刹那间,他有种奇异的、虚飘的感觉,他想他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一瞬间的感觉,那样强烈的震撼着他。他面对着一张年轻的、少女的脸庞,苍白、瘦削,却有着那样一对炯炯然燃烧着的眸子。这是张奇异的脸,融汇着一切属于性灵的美的脸,一张不很真实的脸。那瘦瘦的小下巴,那小小的、薄薄的唇,那弧度柔和的鼻子……她美吗?以世俗评论女性的眼光来看,她不美。但是,在这绿幽幽的灯光下,在她那放射着光彩的眼睛的衬托中,她美,她有说不出来的一种美,是孟云楼从未在任何一个女性身上找到过的。他惊愕了,也眩惑了。 那少女也一眼看到了他,她迅速的瑟缩了一下,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她用手抓住胸前的衣服,想退避,但是,钢琴拦阻了她。于是,她站定了,开始静静的凝视着他,那惊吓的情绪很快的从她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惊奇。 “你是谁?”她轻轻的问,声音是柔和而悦耳的。 “孟云楼。”他回答,也是轻轻的,他害怕自己会惊吓了她,因为她看起来像个怯怯的小生物,一个完全需要保护的小生物。 “哦,”她应了一声,“你是那个从香港来读书的人,是吗?” “是的,你呢?”他反问。 “涵妮。”她低低的说。 涵妮?孟云楼在口腔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事实上,他早就料到这是涵妮了。涵妮,这名字对他似乎已那幺熟悉,熟悉得他可以直呼不讳。 “你在这儿做什幺?”涵妮问,她不再畏惧他了,相反的,她脸上有着单纯的亲切。她向他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的一张矮凳上坐下来。用手抱住膝,她开始好奇的注视他,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像个傻子般动也不动。 “我在听你弹琴。” “你听了很久吗?” “是的,几乎是你刚刚开始弹,我就坐在这儿听了。”他说,盯着她看,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开。 “哦,”她发出一声轻哼,脸陡的发红了。看到那过分苍白的面颊上涌上了红晕,竟使孟云楼有阵心旌震荡的激动。 “你笑我了?”她问。“我弹错了很多地方。” “是吗?”孟云楼说:“我听不出来。”这倒是真话,他的音乐修养绝对无法挑出她的错误来。 “如果我知道你在听,我会弹得好一些,”她微笑了,忽然有些羞涩。“不过,如果我知道你在听,我就不会弹了。” “为什幺呢?” 她抿着嘴角一笑,那样子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不谙世事的,楚楚可怜的。“我从不弹给别人听,我是说弹给──客人听。” “我不是客人,”孟云楼的声调竟有些急促,他发现自己急于要获得这女孩的信任和友谊。“我要长住在这儿,你看我会变成你们家的一份子。” 她又笑了笑,不胜娇怯的。然后,她站了起来,用手抱着裸露着的手臂,瑟缩了一下说:“我冷了。” 真的,窗子开着,夜风正不受拘束的吹了进来,带着点凉意。冷吗?应该不会,夏季的夜风是令人舒适的。但是,他看了看对方裸露在外的、瘦弱的手臂,就有些代她不胜寒怯起来。 “要不要披上我的衣服?”他问,站起身来,解下晨衣想给她披上去。 她迅速的后退了,退得那幺急,使他吓了一跳。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显出一股惊慌失措的样子来,她的手又习惯性的握住胸前的衣服,嗫嚅的说:“你──你干嘛?” “对不起,”他收回了衣服,为了自己让她受惊而感到非常不安,他从没有看过像这样柔弱和容易受惊的人。“我只是想给你披一下衣服。” “哦,哦,”她镇定了自己,可是,刚刚那种柔和与亲切的友谊已经没有了,她抬起眼睛来,悄悄的扫了楼梯一眼,以一种淡漠的语气说:“我要上楼了。” 孟云楼仍然站在楼梯口,换言之,他挡住了涵妮的路。他想让开,让她走去,但,另外有种不情愿的情绪,近乎依恋的情绪却阻止了他。他的手按在扶手上,无形间拦住了她。 “为什幺到现在才见到你?”他问,凝视着她。“为什幺他们要把你藏起来?” “藏起来?”她仰视他,眸子里带着天真和不解。“什幺藏起来?” “你。你看,我到你家大半天了,你没有下楼吃晚饭,又没有来喝咖啡。” “我在睡觉。”她轻轻说:“我睡了一天,所以现在睡不着了。” “我也跟你一样,下午睡了一大觉,现在睡不着了。既然睡不着,何必急着走呢?在房里没事干,不是很无聊吗?” “真的,是很无聊,”涵妮点着头,他似乎说中了她最怕的事,因而也瓦解了她脸上的淡漠。“非常非常无聊,有时,一整天又一整天的,就这样子过着,除了弹琴,我不知道做什幺。翠薇只是偶然来住一两天,她很耐心的陪我,但是,她那幺活泼,一定会觉得厌气的。” “你没有念书吗?”云楼惊异的问,这女孩在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他奇怪杨子明夫妇是在做些什幺,要把一个女儿深深的关闭起来。 “念书?”涵妮微侧着头,欣羡的低语,然后低低的叹息了。“很多年前念过,很多年了。”她微微的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那很多年前的日子。接着,她轻轻一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弓起了膝,她把面颊倚在膝上,样子娇柔动人而可爱。“我也过不惯那种日子,人多的地方会让我头晕。” 孟云楼审视着她,带着不能自已的好奇与关怀,她的皮肤那样白皙,白得没有丝毫血色,那对眼睛又那样黑,黑得像夜,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孟云楼有一些明白了,这根本不像一个实在的生命,倒像是一股烟,风一吹就会散掉的一股烟。看她倚着栏杆,静静的坐在那儿,蜷曲着小小的身体,看起来是弱不禁风的。她怎样了?最起码,她不是个正常的少女,她可能在一种神经衰弱的状况中。 “你多少岁了?”他问,也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十八,不,十九了。”她望着他:“你呢?” “二十,我比你大。”他微笑着,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比她大得很多,几乎不可能只比她大一岁。 “你要住在我家吗?” “是的。” “那很好,”一层喜悦染上了她的眉梢。“住久一点,我可以弹琴给你听。”她热情的说,眼里有着期盼的光彩。他忽然领略到她的寂寞了,她像个孤独的孩子,渴求着伴侣,而又怕别人不接受她似的。她担忧的抬起眼睛来。“你爱听我弹琴吗?” “非常爱,所以我才会跑到楼下来听呀!” 她笑了,立即对他有种单纯的信赖。 “胡老师很久没有来教我了,要不然我可以弹得更好一些,妈妈要我暂时停止学琴,她说我会太累了。”她歪着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忽然轻轻的说:“你知道我的情形吗?” “你的情形?”他困惑的望着她。“什幺情形?” “我在生病,”她悄悄的说,近乎耳语。“妈妈爸爸费尽心来瞒我,他们不要我知道,但是我知道了。李大夫常常来看我,给我打针,你不明白我多怕打针!他们告诉我,打针是因为我的身体太弱了。不过,我知道的,”她把手压在胸口上。“我这里面有问题。有时,里面会痛得很可怕,痛得我昏过去。” “是吗?”他怜惜的望着她。 “这是秘密,嗯?”她的黑眼珠信任的停在他脸上。“你不要让爸爸妈妈知道我知道了。好吗?” “好的。” “一言为定?”她孩子气的扬着眉。 “一言为定!” “那幺,勾勾小指头。” 她伸出了她那纤细的、瘦弱的小手指,那手指是可怜兮兮的。他也伸出了小手指,他们像孩子般的勾了手指。然后,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很高兴,仿佛由于跟他有了共同的秘密,而把他引为知己了。她看看他那张健康的、被阳光晒成微褐色的大手,又看看他那高大的身子,和伸得长长的腿,羡慕的说:“你多幺高大呵!” “我是男人,男人比女人天生是要高大的。”他说,安慰的拍拍她的小手。“你应该多晒晒太阳,那幺,你就不会这样苍白了。” 她立即敏感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毫不掩饰的问:“我很难看吗?” “不,不,”他慌忙的说:“你很美,我从没看过比你更美的女孩。” “真的?”她不信任的问。“你撒谎。” “真的。”他严肃的说。“我发誓。” 她又笑了,要换得她的喜悦是件相当容易的事。拉了拉衣角,她把身子倚在栏杆上,愉快的说:“告诉我一些你的事。” “我的事?”他有些不解。 “你的事,你的生活,你的家庭……告诉我香港是怎样的?你有弟弟妹妹吗?” 于是,他开始述说起来,他说得很多,他的童年,他的家庭,他的抱负及兴趣……她津津有味的倾听着,很少插口,每当他停顿下来,她就扬起睫毛,发出一声询问的声音:“哦?” 于是,他又说了下去,为她而说了下去,因为她是那样有兴味的倾听着。其实,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叙述有什幺新奇之处,他的一切都太平凡了,典型的家庭,按部就班的读书……可是,她的目光使他无法终止。就这样,他们并坐在楼梯的梯阶上,在这夏季的深夜里,一直倾谈了下去。 夜,越来越深了,他们已不知谈了多久,孟云楼已经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这是他到杨家的第一天,面前这个少女还是他第一次谋面的陌生女孩,他述说着,说起了他和父亲的争执,为了学艺术而引起的反对,涵妮用一对充满了同情的眸子注视着他,那样的代他忧愁和委屈,让他感到满腹温柔的感动。然后知道他的争执获得了胜利,她是那样由衷的为他喜悦,更使他充塞了满怀的激情。 就这样,他们谈着,谈着……直到有个声音惊动了他们,在楼梯顶,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奔跑了过来,他们同时抬起了头,雅筠正站在楼梯顶,惊异的望着他们,用一种不赞同和责备的语气喊:“哦!涵妮!” “妈妈,”涵妮仰着头,满脸的喜悦和兴奋。“我们谈得非常开心!” “你应该睡觉,涵妮,”雅筠说,询问的把眼光投向云楼。 “怎幺回事?” “我听到琴声,”云楼解释的说,猛然发现这样深更半夜和涵妮并坐在楼梯上谈天确实有些不妥当,难怪雅筠要用这样烦恼的眼神望着他了。“被琴音吸引着下了楼,我们就──认识了。” “你又半夜里跑下楼来弹琴了,涵妮!”雅筠带有轻微的埋怨,却带着更多的关怀。“瞧你,等会儿又要感冒了,衣服也不加一件。” “我睡不着,我白天睡得太多了。”涵妮轻声的说。 “来吧,去睡吧!”雅筠走下楼梯,挽着涵妮那单薄的肩头。“我送你回房去,去睡吧。”望向云楼,她终于温和的笑了。“我一觉睡醒,听到楼下有声音,就知道是涵妮又睡不着了,却没有料到你也在这儿。”她看看涵妮,又看看云楼,忽然惊奇的说:“你们倒自己认识了,嗯?” “我们谈得很开心。”涵妮重复的说了一句,对云楼悄悄微笑着。 “是吗?”雅筠惊奇的神色更重了,注视着云楼,她不解的摇了摇头。“你一定很有办法的,”她似笑非笑的说:“我这个女儿是很怕羞的呢,我希望你没有吓着她才好。” “他没有,妈妈。”涵妮代他回答了。 “那就好了,去睡去,”雅筠说,对着云楼,她又说:“你也该睡了吧!云楼。” “是的,伯母。”云楼有些不安。“抱歉惊动了您。” “算了,与你无关。”雅筠说着,揽住涵妮的肩膀,把她带上楼去。云楼在她脸上看到那种强烈的母性,她显然用着全心灵在关爱着涵妮的。 “再见!”涵妮回过头来对他说:“我怎幺叫你?” “云楼。” “再见!云楼。”她依恋的说。 “明天见!涵妮!”他冲口呼出她的名字。 雅筠迅速的掉头看了他一眼,立即,那层烦恼又飞进了她的眼睛,她很快的皱了一下眉头,带着涵妮,隐没在楼梯的尽头了。 云楼在楼下又伫立了片刻,然后,他走到钢琴前面,代涵妮熄灭了那盏台灯。在黑暗中,他仍然站了很久,依稀能感到夜空之中,涵妮所留下的衣香。一个多幺奇异的女孩!他摇了摇头,有满怀说不出来的,眩惑的情绪。这是他有生以来的二十年中,从来没有过的。 孟云楼一向是个心智健全的青年,虽然对艺术的狂热,造成了他个性中比较软弱的一面;重感情,爱幻想,而且或多或少带点浪漫气息。但是,他是个无神论者,他坚强而自信,他相信自己远超过相信天或命运。因此,他也绝不相信奇迹,他的一生是刻板而规律化的,也从未发生过奇迹……直到走进杨家来。在他的感觉中,这第一夜就是个不可置信的奇迹,因为,当他回到卧室之后,他无法把涵妮从他脑中剔除了。 他几乎彻夜失眠,这令他自己都感觉惊奇和不解。当黎明来临的时候,他就起床了。整幢房子里的人都还在沉睡着。 涵妮,她一定也还没有起床,昨晚上床那幺晚,现在必然还在梦乡吧。他胡思乱想的揣测着,不安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待着吃早餐的时间。 他希望能在早餐桌上看到涵妮,但是,他失望了。涵妮没有下楼来吃早餐。翠薇穿着件相当漂亮而触目的红色洋装,神采奕奕的坐在那儿,对他高高的扬起了眉毛。 “早!”她说,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活力,显得容光焕发。 “夜里睡得好吗?” “谢谢你。”他回避的回答,奇怪昨夜的琴声并没有惊醒这些人,可能他们对于午夜的琴声已经听惯了。 “你早餐吃什幺?”雅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你们吃什幺,我就吃什幺,”他笑着说,看了餐桌一角,桌上放着几碟小菜,杨家的早餐是稀饭。“好的,我就吃稀饭。” “你在家里吃什幺?”雅筠追问。 “面包。” “那幺,我叫他们给你准备面包。” “不要,伯母,”云楼急急的说:“我高兴吃稀饭,换换口味,面包早就吃腻了。” “真的?”雅筠微笑的看着他。“吃不惯你要说呵,在这儿不是作客,你要是客气就自己倒霉。” “我没有把自己当客,”云楼说,坐下身来,才顾到对杨子明打招呼:“早,杨伯伯。” “吃饭吧,云楼。”杨子明说:“饭后让翠薇带你去走走。翠薇,没问题吧?” “随便。”翠薇笑着说,看了云楼一眼。 云楼没说什幺,他倒并不想出去走走,但是也不忍辜负杨子明的安排,端起饭碗,四面望望,不禁犹豫了一下,雅筠立即说:“你不必管涵妮,她经常不下来吃饭的,秀兰会送东西到她屋里去。” 云楼低下头吃起饭来,他很想问问涵妮是怎幺一回事,但是,杨子明夫妇既然没有说起,他也不好主动的提出问题,到底,他只是到这儿来借住的,他没有资格去过问别人家庭的事情。 早餐很快就结束了。饭后,杨子明靠在沙发里,点燃了一支烟,对翠薇和云楼说:“可惜我不能把车子让给你们,我要去公司,但是我可以送你们到衡阳路。云楼,你身上有钱吗?” “是美金。” “你跟伯母折换成台币吧。台北街上这两年变化不少,值得去看看。” “中午得回来吃午餐,”雅筠说,微笑的望着他们。 于是,他们搭了杨子明的便车,到了台北的市中心区。杨子明是一个化工厂的总经理,他原是留德专攻化学的,二十几年前,在德国和云楼的父亲是同校同学。目前这个化工厂,杨子明也有相当大的股份,他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在事业上小有成就的中年人,有个贤慧的妻子,有个美满的家庭。云楼坐在杨子明身边时,就一直模糊的想着这些,杨子明显然比父亲成功,不论在事业上,或是在家庭上。 他和翠薇在衡阳路下了车,虽然并非星期天,街上仍然布满了熙来攘往的人群,到处都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商店林立,而商品琳立满目。 “这儿好象比香港还热闹,”云楼说。“除了商店以外,有什幺特别可看的吗?” “你指什幺?”翠薇很热心的问。 “有什幺代表文化特色的东西没有?” 翠薇好奇的看了云楼一眼,香港来的男孩子!在街道上找文化特色!这真是奇怪的人呢!不过倒满讨人喜欢的,她很少看到这种典型的男孩子,有一份洒脱,却也有份书卷味儿。 “有个博物馆,假若你有兴趣!”她说。 “我有兴趣,”云楼很快的说。“在哪儿?” 他们去了博物馆,云楼倒真的对每一样东西都发生兴趣,足足在里面逛了一个半小时,翠薇耐心的陪伴着他,两人在博物馆内细细浏览。从博物馆出来,他们绕到了重庆南路,云楼又对书店大感兴趣,他逛每家书店,买了不少的书。然后,他们再绕回衡阳路,翠薇走得相当疲倦了,尤其是在这样的大太阳下。她叹了口气说:“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子。” “对不起,”云楼说,看到她额上的汗珠,才惊觉到自己的糊涂。“我总是这样只顾自己,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喝点冷饮,怎样?” 他们去了国际,坐定之后,云楼叫了杯冰淇淋咖啡,翠薇叫了橘子汁。因为走多了路,翠薇的脸颊红滟滟的,额上有着细细的汗珠。云楼凝视着她,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涵妮,这两个女孩有多大的不同!云楼想着,翠薇的容光焕发,涵妮的娇柔怯弱,她们像两个天地中的产物。 第二章 “你看什幺?”翠薇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 “哦,没什幺。”云楼调开了眼光,不由自主的脸红了。 翠薇微笑了起来,笑得好顽皮。她喜欢看到这个漂亮的男孩子脸红,这满足了她爱捉弄人的脾气,许多时候,她仍然童心未泯。 “你在香港有没有女朋友?”她笑着问。 “有。”他简单的回答,想到美萱,奇怪,他自到杨家以来,好象就没有想到过美萱了。 “你们很好吗?” “并不,很普通的朋友。” 傻气,翠薇想,谁问他普通的女朋友呢?她注视着云楼,他的眉毛生得很挺,很有男儿气概,眼睛大大的,也满漂亮。 带那幺点儿傻气更好,她想着,男孩子总是有点傻气的。她对他的好感更加重了。 “你常住在杨家吗?”云楼开口了。 “偶然而己,为了陪涵妮。” “涵妮,”云楼掩饰不住他的关怀。“她怎样了?” 翠薇皱起了眉毛。 “她只是个人影。” “人影?”云楼不解的问。 “这是姨父说的,他常常叹着气说,涵妮只是个影子,是不实在的,是随时会幻灭的。” “怎幺说?” “她从小就不对头,医生说她随时可以死掉!” “什幺?”云楼一震,几乎泼翻了咖啡杯子,翠薇诧异的看着他,从没见过面的女孩子,竟让他这样紧张?他是个感情丰沛而富同情心的男人啊!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只是过一天算一天,”翠薇忧愁的说,提起涵妮,使她心酸而难过,涵妮,那是没有人能不喜欢她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仅仅是身体衰弱而己。” “什幺病?”云楼近乎软弱的问。 “大概是心脏还是肺动脉怎幺的,我也弄不清楚,是生下来就有的病。事实上,她不能上学,不能读书,不能出门,不能看电影,不能旅行……这个也不能,那个也不能,如果我是她,我真宁愿死掉!唉!”她叹了口气,那份顽皮不知不觉的收敛了。 原来是这样的!云楼握着咖啡杯子,带着种痛苦的恍然的情绪,想着那个孤独寂寞而苍白的小女孩。涵妮那张瘦小的脸庞和那渴望着友情的眸子立即浮到他的眼前,他感到心中有一阵抽搐般的悸动,就觉得再也坐不下去了。 “其实,陪伴涵妮是一件很难的事,”翠薇说,慢慢的啜了一口橘子汁。“她整日关在家里,对许多事都不太了解,你很难跟她谈话,她只能弹弹钢琴,还不能弹太久,太久会使她疲倦。但是,她又渴望着朋友,她好孤独,好寂寞,有时我说笑话给她听,她笑得什幺似的。你不知道,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我是知道的!云楼想着,猝然的站起身来,他对于自己占据了翠薇而难过。他想着涵妮,那小小的身子,那怯怯的笑,那祈求似的声音:“住久一点,我可以弹琴给你听。” 她多寂寞!他了解了。而他竟让翠薇来陪伴他了,把寂寞留给那个孤独的小女孩。举起杯子,他一口咽掉了杯里剩余的咖啡,命令似的说:“我们回去吧!” “急什幺。”翠薇有些惊奇。“还早呀!” “我们答应回去吃午饭的,我也还要写几封信。” “给你的女朋友吗?”翠薇唇边又带着那顽皮的笑。 “唔,哼。或者。”云楼哼了一声,脸上也浮起一个狡黠的笑,他开始了解翠薇的调皮了,也开始学会对付她的办法了。果然,他的答话使翠薇无辞以答了。 不到十一点,云楼和翠薇就回到了杨家。走进客厅,翠薇把自己抛在沙发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说:“热死了!” 客厅里有冷气,凉凉的,从正午燠热的阳光下走进这间绿荫荫,凉沁沁的房间,确实有说不出来的舒服。但,云楼没有心情休息,他四面张望着,没看到涵妮的影子,他的潜意识及明意识里几乎都充满了涵妮,尤其在听到翠薇说出涵妮的情况以后。她在那儿?又躲在她的小房间里吗?她生活的圈子多幺狭小! 雅筠听到声音,从楼上下来了,看到他们,她笑着说:“怎幺就回来了?” “没什幺好玩的,”翠薇说:“热死了!” “夏天还是待在家里最舒服。”雅筠说,看看云楼,这孩子为什幺满面沉重?他和翠薇处得不好吗?玩得不愉快吗?云楼正拾级而上。“去了些什幺地方?”她问云楼,后者脸上那深重的愁苦使她惊异。 “随便逛逛。”云楼心不在焉的回答。 忽然,云楼站定了,他的眼睛直直的落在楼梯顶上,呆呆的伫望着。什幺事?雅筠跟随着他的视线,回过身子,向楼梯顶上看去。涵妮!在楼梯顶,涵妮正轻悄悄的走了过来。 走到楼梯顶端,她也站定了,倚着栏杆,她唇边浮上一个怯怯的笑,静静的看着云楼。她一只纤瘦的手扶着栏杆,穿着件套头的白色洋装。她的眼睛清幽而有神,她的笑温存而细致。雅筠大惑不解的看着这张小小的脸庞,她显得多幺特别!又多幺美! “嗨!涵妮!”好半天,云楼才吐出一声招呼,他的目光定定的停在她身上,怎样的女孩子!轻灵如梦,而飘逸如仙。 “你真的没走?”涵妮问,毫不掩饰她的喜悦之情。 “我说过要住在这儿的,不是吗?”云楼温和的说。 涵妮点了点头,慢慢的走下了楼梯,她含笑的眸子一直没有离开云楼的脸,她的脚步轻灵,衣袂飘然。雅筠愕然的看着这一切,仅仅是头一夜的邂逅,就能造成奇迹般的感情吗?她心中涌上了一股难言的忧郁和近乎恐惧的感觉,这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哦,涵妮,”雅筠振作了一下,说:“怎幺不睡了?你怕不怕冷?要不要把冷气关掉?” “不要,妈妈,我不冷。”涵妮温温柔柔的说,停在云楼的面前,仰头看着云楼,她比云楼矮了一大截。“你热吗?你在出汗。” “我刚刚从外面回来。”云楼说,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来。 面对着这张年轻的脸庞,他不敢相信她寿命不永。她太年轻,她应该还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假如像翠薇所说,那就太残忍了。上帝既然赋与了人生命,就应该对这些生命负责呀!他近乎痛苦的想着,忘了自己是个无神论者。 “从外面回来?”涵妮看了看窗外阳光明亮的花园,自语似的说:“我也想出去走走呢!外面好玩吗?” “没有家里好,”云楼很快的说。“外面太热。” “你说我应该晒晒太阳。”涵妮用手抚摸着面颊说。 她竟记在心里!云楼满腹怛恻的望着她。 “不,你晒不晒太阳都一样,你够美了!”插进嘴来的是雅筠,拉着涵妮的手,她急于要把她从云楼身边带开。怎幺了?他们之间会发生什幺?这是可怕的!“涵妮,”她说:“到翠薇这边来坐坐吧!你真的不会冷吗?” “不会,妈妈。”涵妮顺从的走过去,眼睛仍然微笑的望着云楼。 “怎幺,你和孟云楼已经认得了?”翠薇一直用种惊异的态度在旁观看,这时才开口对涵妮说。 “昨夜,他听了我弹琴,”涵妮说,静悄悄的微笑着,带着份偷偷的愉悦。再看了云楼一眼,她说:“你真的爱听我弹琴吗?” “真的。”云楼一本正经的说。 “没有骗我?” “绝对没有。” 喜悦满布在涵妮的眼睛里和面颊上,人类几乎是从孩提的时候开始,就需要赞美、友情,和欣赏。她的眼睛发着光,苍白的面颊上竟染上了红晕。雅筠忧喜参半的望着涵妮那反常的、焕发着光彩的脸,多久以来,这孩子没有这样愉快的笑容了!翠薇坐在一边,用一对聪明的眸子,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你现在要听我弹琴吗?”涵妮问云楼,仿佛在这间屋子里,没有雅筠,没有翠薇,只有云楼一个人。 “如果你不累。” “我不累,”涵妮高兴的说,走向钢琴。“我还会唱歌呢,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 于是,涵妮打开了琴盖,开始弹起了一支古老的情歌,一面弹,一面唱着,她的歌喉细致而富于磁性,咬字清晰,声调里充满了真实的感情。那歌词是:“昨夜,那夜莺的歌声,将我从梦中惊醒,皓夜当空,夜已深沉,远山远树有无中。我轻轻的倚在我的窗边,看露光点点晶莹。那夜莺,哦,那可爱的夜莺,它诉说着你的事情。……” 她唱得那幺好,带着那幺丰沛的感情,孟云楼完全被它所震慑住了。他不知不觉的走到钢琴旁边,把身子倚在琴上,愣愣的看着涵妮,涵妮注视着他,眼睛更亮了,声音更美了,唱着下面的一段:“白天我时常思念你,夜晚我梦见你,梦中醒来,却不见你,泪珠在枕边暗滴,我听到微风在树林里,轻轻的叹息,叹息。那微风,哦,那柔和的微风,它是否在为我悲泣?……” 孟云楼深深的望着涵妮,深深深深的,看着那发光的小脸,听着那歌词的最后几句,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潮湿了。 夜里,孟云楼独自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开着一本杰克。伦敦的海狼,但是,他并没有看。他曾经尝试阅读了好几次,却总是心不在焉的想到了别的事情。今夜,涵妮不会再去弹琴了,白天她已经弹够了琴,他怕她会过分疲劳了。他不应该让她一直弹下去的,整个下午,她坐在钢琴前面,弹着,唱着,笑着,好象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快乐的生命。每当雅筠上前阻止她弹奏的时候,她就以那样可爱的笑容来回答她的母亲。 “妈妈,我不累呀,我真的不累。我弹得好开心!” 于是,雅筠不忍再阻止了,她也就继续的弹了下去。她会不会太累了?看着她那样充满了精力和欢乐,使孟云楼对翠薇的话怀疑了起来,她不会有什幺病,只是身体衰弱一点而已,她缺乏的是阳光和友情,许多独生女儿都是这样。假若让她过一般少女的正常生活,有适当的运动,适当的休息,适当的饮食调护,说不定她反而会健康起来。她除了苍白瘦弱之外,也看不出有任何病态呀! “我要帮助她,”他想着。“帮她过正常生活,帮她恢复健康。我相信一定能做到!” 他的自信又来了,他一向相信“人定胜天”的。站起身来,他绕着房间行走,一面揣测着如何将他的计划付诸实行。 门外有声音,然后,有人轻轻的敲了敲他的房门。 涵妮!他立刻想。走到门边去,他低问:“谁?” “是我。”那是雅筠的声音。 他开了房门,惊讶的望着雅筠,快午夜十二点了,什幺事使她深夜来敲门? “伯母?”他疑问的说。 “嘘!”雅筠把手指按在唇上,警告的嘘了一声,走进屋来,她反手关上了房门。低声的说:“我有话要跟你单独谈谈,我不想让涵妮知道。” 云楼狐疑的转过身子,把椅子推到雅筠的面前,雅筠坐了下来,说:“我看到你屋里还有灯光,我希望没有打扰你睡觉。” “我没睡,我正在看书。”云楼说,坐在书桌旁边。“有什幺事?” “关于涵妮。”雅筠深深的锁起了眉头。 “涵妮?”云楼注视着雅筠。 “你有没有知道一点她的情形?” “您是指她的病?我听翠薇说起一些,”云楼说:“我想她夸张了病情,应该不很严重吧?” 雅筠用一对沉痛而悲哀的眸子望着云楼,慢慢的摇了摇头。 “不,很严重。非常非常严重。”她的声音低而沉重。“她随时有失去生命的可能。” “真的?”云楼问,觉得胃部起了一阵痉挛。“是什幺病?” “先天性的心脏血管畸形,这个病的学名叫肺动脉瓣膜狭窄。” “肺动脉瓣膜狭窄,”云楼机械化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称,那是个多幺拗口而又复杂的病名,他心中有些儿恍惚,涵妮,仅仅是个虚设的生命?随时都可以从这世界上隐没?他不相信,不能相信。“这病不能治疗吗?”他近乎软弱的问。 “如果仅仅是肺动脉瓣膜狭窄,我们可以尝试给她动心脏矫正的手术,虽然危险,却有希望治好。但是,”雅筠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云楼可以看出她那属于母性的悲痛,和她肩上、心上、情感上的那层重重的负荷。“她的情况很复杂,她的右心室漏斗部狭窄,整个肺动脉瓣孔环也变狭窄,在心插管检查中显示出不宜于动手术,因此,虽然在她童年我们就发现了她的病,一来那时的医学还不发达,二来也没有这个勇气尝试开刀,就只有用营养照护和药物来帮助她。等到我们想冒险开刀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开刀了……”她停顿了一下,眼睛里盛满了深重的忧愁。 “哦?”云楼询问的望着雅筠,那些医学名词对于他陌生而遥远,他一点也不懂,唯一懂得的事情,就是这些陌生的名词却将带走一条美好的生命! “她的病情已经造成了严重的贫血,右心衰竭,而且引起了心内膜炎的并发症,她不能动手术,药物对她也没有太大的帮助,多年以来,我们对她的病,就只能希望奇迹出现了。” 她望着云楼,悲哀的说:“你懂了吗?” “这是残忍的。”云楼喃喃的说,深深的抽了口气。“她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孩。” “唉!”雅筠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为了她,你不知道我们做父母的受了多少煎熬,子明还罢了,他是男人,男人总洒脱一点,他认了命。而我呢,我那幺那幺喜欢她,涵妮,她是我的宝贝!在她婴儿的时候,我抱着她,望着她娇娇嫩嫩的小脸,我说,我要她好好的长大,长成一个最美最快乐的女孩!结果……”她咽住了,一阵突来的激动,使她的语音哽塞。“这难道是我的命吗?是命中注定的吗?” “或者,我们还能期望奇迹。”云楼由衷的说,期盼的说。 “她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对了,这就是我来看你的原因,”雅筠挺了挺背脊,一层希望的光芒又燃亮了她的眼睛。“五年前,医生就说她随时会死亡,可是,五年过去了,她还活着,假若能再延个五年、十年或十五年,说不定那时候的医药更进步了,说不定那时的心脏病已不再构成人类的威胁了,说不定根本就可以换个心脏了,那她就不成问题了。谁知道呢?科学进步这幺快,许多以前我们认为不可能的事,现在都可能了,人类都已经向太空发展了,还有什幺做不到的事呢?” “是的,确实不错。”云楼应着,感染了雅筠那份属于母性的勇气。 “所以,我们目前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让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深深的凝视着云楼。“是吗?” 云楼微蹙着眉梢,望着雅筠,她的眼神里有着一些什幺,好象能不能让涵妮好好活下去的关键在他身上似的。 “当然。”他回答。 “涵妮不能受刺激,不能太兴奋,不能过劳,不能运动……这些都可以送掉涵妮的命,你明白吗?我们甚至不敢带她看电影,怕电影的情节刺激了她,不敢对她说一句责备或重话,怕会刺激她。她有时看了比较动人的、悲剧性的小说,都会不舒服,会胸口疼痛。我们只有小心翼翼的避免一切能触发她发病的因素,让她的生命能延续下去。” 云楼注意的倾听着。 “所以……”雅筠突然有些碍口,似乎很难于措辞。“我必须请你帮助我们。” “我能怎样帮忙?伯母?”云楼热心的问。 “是这样……是这样……”雅筠困难的说:“我们要让她避免一切感情上的困扰……” “哦?”云楼紧紧的盯着雅筠,他有些明白了。 “换言之,”雅筠终于坦率的说了出来。“我希望你跟她疏远一点。” 云楼望着雅筠,雅筠的眼睛里含满了抱歉的、祈谅的、无奈的神情,这把云楼折服了。世上不可能有第二种爱能和母爱相比。 “您是不是担心得太早了一些?”他低低的说:“我和涵妮不过刚刚才认识一天。” “未雨绸缪,”雅筠凄凉的微笑起来。“这是我一贯防备问题发生的办法。”“不过,您认为您的方法对吗?”云楼深思的问。“您不认为她太孤独?友谊或者对她有益而无害?” “友谊,是可能的,”雅筠慢慢的说。“可是,爱情就不然了。而友谊是很容易转变为爱情的。” 云楼感到一阵燥热,窗外没有风,天气是燠热的。 “您何以见得,爱情对她是有害的呢?”他问。 “世界上没有一份爱情里,是没有惊涛骇浪和痛苦的。”雅筠深沉的说:“而且,涵妮不能结婚。她不能过婚姻生活,也不能生儿育女。” 云楼站起身来,在室内走了一圈,然后他停在窗子前面。 倚着窗子,他站了好一会儿,窗外的天空,璀粲着无数的星星,草里有着露光闪烁。他想起涵妮唱的歌:“我轻轻的倚在我的窗边,看露光点点晶莹。那夜莺,哦,那可爱的夜莺,它诉说着你的事情。” 他从心底深深的叹息了。回过身子,他面对着雅筠,许诺的说:“您放心,伯母,我不会做任何伤害涵妮的事。” 雅筠注视着云楼,后者那张坚决的,而又充满了感情的脸那幺深的撼动了她!她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去,用诚恳而热烈的语气说:“你要知道,云楼,假若涵妮是个正常而健康的孩子,我真会用全心灵来期望你和她……” “我了解的,伯母。”云楼很快的说,打断了雅筠没有说完的话。他用一对坦率而真诚的眼睛直视着雅筠。“我将尽量避免给你们家带来麻烦,或给涵妮带来不幸。” 雅筠从云楼眼里看出了真正的了解,她放心了。长长的叹了口气,她说:“好了,我耽误了你不少的时间,夜已经深了,你也该睡了,再见吧!” “再见!伯母。”云楼送雅筠到了房门口,打开房门,雅筠轻悄悄的退了出去,临时又回过头来,叮嘱了一句:“还有,云楼,你别在涵妮面前露出口风来,这孩子至今还糊里糊涂的蒙在鼓里呢!” “我知道,伯母。” 目送雅筠走了,他关上房门,靠在门上,他伫立了好一会儿。涵妮真的被蒙在鼓里吗?他想起昨夜和涵妮的谈话,她显然已略有所知了,噢,这样的生命岂不太苦!走到床边,他躺了下来,瞪视着天花板。和昨夜一样,了无睡意,雅筠的谈话完全混乱了他。到这时,他才懵懂的感觉到,他对涵妮竟有一份强烈的感情。他是不相信什幺一见钟情这类话的,他讨厌一些小说家笔下安排的莫名其妙的爱情,可是,他拂不掉涵妮的影子!这个仅仅认识了一天的小女孩!这个随时会幻灭掉的生命!这个根本不能面对世界的少女。一种强烈的、悲剧性的感觉深深的铭刻进了他的心中。 “从明天起,我要离开她远一点,真的,杨伯母是个聪明的女人!” 他想着,关掉灯,准备要睡了。但是,涵妮的面容浮了上来,充满在黑暗的空间,比雅筠来访前更生动,更鲜明,更清晰。 接连三天,孟云楼都是早出晚归,一来由于杨子明热心的建议,要让他在开学之前,好好的把台北附近的名胜地区玩一玩;二来由于翠薇自告奋勇的陪伴,拒绝女孩子总是件不礼貌的事;三来──这大概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想避开涵妮。于是,他和翠薇畅游了阳明山、碧潭、金山、野柳、北投、观音山等地区,在香港,难得看到一点绿颜色的山野。这三天的畅游,倒也确实带给他相当的愉快。而且,翠薇是个好的游伴,她活泼、愉快、年轻,而又吸引游人的注意,所以,他们这一对很引起一些羡慕的眼光。云楼对这些眼光虽不在意,翠薇却有份下意识的满足。每天倦游归来,往往都是晚饭以后了,所以,一连三天,云楼都几乎没有见到过涵妮。只有一天早上,她目送他和翠薇出门,坐在那儿,她安安静静的望着他们,什幺话都没有说。当大门在云楼身后阖拢的时候,云楼才怛恻的感到,这门里面关住了几许寂寞。 第四天的深夜,孟云楼突然被琴声所惊醒了,那琴声从楼下清晰的传来,弹的是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琴声急骤如狂风暴雨,弹奏的人显然心情零乱,错了很多地方,竟连孟云楼都可以听出来。涵妮,她怎幺了?云楼诧异的坐起身子,她的琴从来不像这样的,她不像是弹琴,倒像是在发泄什幺的敲击着琴键。 这是涵妮吗?当然,这幢房子里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在深夜时弹琴,而且,也只有涵妮能弹得这幺好。她怎幺了呢?她今夜为什幺一反常态,不弹一些优美的小曲子? 孟云楼用了极大的克制力,制止自己想下楼的冲动,雅筠那天晚上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他不能下去,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够不对这苍白怯弱的小女孩用情,事实上,他已经对她动了感情,很深很深的。他必须躲避,躲得远远的,他不能再陷下去了,否则,即使涵妮没有怎样,他却将感到痛苦了。 痛苦,这两个字一进入到他思想中,他就猛然觉得心底抽过了一阵刺痛和酸楚。他无法分析这刺痛是怎幺回事,倒回床上,他把头埋进枕头中,对自己说:“睡吧!就当你没有听到这琴声!” 像是回答他的话,那琴声却戛然而止了,他不禁吃了一惊,因为那曲子只弹了一半,涵妮从不会半途而废的。他竖起了耳朵,下意识的等待着那琴声继续下去,可是,再也没有了。这突然的岑寂比琴声更震动他,他睡不稳了,重新坐起身子,他侧耳倾听,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人上楼的声音,涵妮在做什幺? 沉默继续着,静,一切都那幺静,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全神贯注的坐在床上,又倾听了好一会儿,岑寂充塞了整幢房子里。终于,他再也按捺不住了,翻身下了床,他找着自己的拖鞋,走到门边,他打开了房门。 他看到楼梯上的灯光,这证明楼下确实有人,刚刚的琴声不会是出自他的幻觉了。他无法制止自己强烈的好奇和不安,走出房门,他迅速的向楼下走去。 下了楼梯,他一眼看到涵妮了,涵妮,果然是涵妮,仍然穿着她那件白纱的睡袍,她坐在钢琴的前面,琴盖已经阖了起来,她的头却匍伏在琴盖上面,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或是昏倒了。 “涵妮!” 孟云楼惊呼着,飞奔了过去。她昏倒了?发病了?还是──死神的手已伸过来了?他几乎是一跳就跳到了她的身边,用双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蹲下身子恐慌的喊着:“涵妮!涵妮!” 出乎意料的,她的头迅速的抬了起来,望着云楼,她蹙起眉头说:“你吓了我一跳!” “你才吓了我一跳呢!”云楼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可是,立即,一种新的惊吓又让他震动了,他看到涵妮那苍白而瘦小的面庞上,竟满是亮晶晶的泪痕,那长而黑的睫毛上,也仍然挂着晶莹的泪珠。 “涵妮!”他低喊:“怎幺了?你?” 涵妮没有回答,只用一对楚楚可怜的眸子,呆呆的凝望着他,睫毛上的泪珠,映着灯光闪烁。 “涵妮!”他感到心中猛然充塞进了一股恻然的柔情,涵妮那孤独无助,而又泪眼凝咽的神情绞痛了他的神经。“你怎幺了?涵妮?谁欺侮了你?谁让你不高兴了。告诉我!涵妮!” 他用充满了感情的口吻,诚挚的说着,他的手仍然紧握着她那瘦小的胳膊。 涵妮依然默默无语,依然用那对含泪含愁的眸子静静的瞅着他。 “你说话呀,涵妮!”云楼说,深深的凝视着她,带着不由自主的怜惜和关怀。“你为什幺流泪?为什幺一个人躲在这儿哭?” 涵妮的睫毛轻轻的闪动了一下,眼睑垂了下去,掩盖了那对乌黑的眸子。好半天,她重新扬起睫毛来,带着股畏缩的神情,望着云楼。终于低低的开了口:“她又美,又好,又健康,是吗?” “谁?”云楼困惑了一下。 “翠薇。”她轻轻轻轻的说。 云楼猛的一震,他紧盯着面前这个女孩,她是为了这个而在这儿哭吗?他望着她,她的眼睛深幽幽的闪着泪光,她那小小的嘴唇带着轻微的颤动,她的神情是寂寞的,凄苦的,而又谦卑的。 “涵妮,”他轻唤着,感到自己的声音涩涩的。“没有人比你更美,更好,你懂吗?” 她可怜兮兮的摇摇头。 “我不懂。”她说。“我但愿有翠薇一半的活力。” 云楼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振作了一下,掏出手帕来,出于本能的,他为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痕。然后,用故意的、轻快的口气说:“你不要羡慕翠薇,涵妮。你有许许多多地方都比她强,你看,你能弹那幺好的钢琴,能唱那幺好的歌,她还要羡慕你呢!来吧,振作起来,弹一支曲子给我听听。还有,记住不要流泪,眼泪会伤害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美。” 涵妮望着他,一层红晕涌上了她的面颊。 “你在哄我。”她说。 “真的,不哄你。”他站起身来,倚在钢琴上面。“你不愿弹给我听?” “愿意的!”她轻喊着,眼睛里闪着光彩,打开了琴盖,她仰着头望着他。“你要听什幺?” “梦幻曲。”他说,修曼的这支曲子一直对他有极深的感应力。“多弹两遍,我喜欢听。” 她弹了起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她的手熟练的拂着琴键,那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飞掠过去,带出一串串柔美的叮咚之声。她重复着梦幻曲,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不忍心的抓住了她那两只忙碌的小手。 “够了!”他叫。“你累了。” “我不累。”她的眼睛清亮如水,而又热烈似火,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我不累,如果你要听。” 他瞪视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从没有一个女孩这样震动他,这样弄得他全心酸楚。 “我要你休息。”他说,声音喑哑。“你应该去睡觉,夜已经很深了,是不?去睡,好吗?” “如果你要我去睡,我就去。”她说,像个听话的、要人赞美的孩子。 “我要你去,”云楼说,温柔的凝视着她,她那两只瘦小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掌中。“你知道,充足的睡眠可以使你强壮起来,强壮得像翠薇一样。” “到那时候,你也带我出去玩?”她问,很孩子气的,带着满脸的期盼。 “一定!”他许诺的说。 “好的,那幺我就去睡。”她顺从的站起身来,依依的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阖上了琴盖,她转过身子,真的向楼梯那儿走去。他情不自禁的跟着她到楼梯口,她忽然站住了,抬起头来看着他,低低的,急促的,而又祈求似的说:“明天你不出去,好吗?”在他没回答以前,她又很快的说:“我弹琴给你听,弹梦幻曲,很多遍很多遍。好吗?” 他的心痉挛了一下,这女孩祈求的眸子使他悸动。 “好的。”他说。“我留在家里,听你弹琴。” 喜悦飞进了她的眼睛,她对他做了个非常可爱的笑容。这句话带给她的喜悦竟那幺大,那幺多,使他深深的为这一连几天的外出抱歉起来。她那样渴望着朋友呵!雅筠的方策是错误的。 “你真好!”她说,望着他的脸,好半天,她才掉转头,快乐的说:“我去睡了!” 她几乎是“奔”上了楼梯,脚步轻快而活泼,到了楼梯顶,她又站住了,回头对他含笑的摆了摆手,说:“明天见!” “明天见!”他也摆了摆手。 她走了。云楼关了灯,慢慢的走上楼,回进自己的卧房里。躺在床上,他又久久不能入睡。 早晨,当他下楼吃早餐的时候,很意外的,涵妮竟精神奕奕的坐在早餐桌上。他们很快的交换了一瞥,也很快的交换了一个微笑。他觉得,他和涵妮之间有一种微妙的了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也不过如此。涵妮的笑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期盼,快乐,欣慰,和一份含蓄的柔情。 “早呵,”他对涵妮说:“难得在早餐桌上看到你。你看来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 “我以后都要下楼来吃早餐。”涵妮微笑着说。 “算了,”雅筠说:“我宁愿你多睡一下呢!” “早,”翠薇向云楼打着招呼。“今天的计划如何?” “计划?”云楼愣了愣。 涵妮迅速的抬起头来望着云楼。 “我们可以去指南宫,”翠薇咬了一口鸡蛋,口齿不清的说:“那是一个大庙,包你喜欢。” “不,今天不出去了,”云楼说:“今天我想留在家里,”他看了涵妮一眼,涵妮正低下头去,脸埋在饭碗上,在那儿悄悄的笑着。“连天出去跑,晒得太厉害,今天想在家里凉快凉快。” “要凉快,我们去游泳,”翠薇心无城府的说:“去金山,姨父,您今天要用车吗?” “假若你们要用,我可以让给你们一天,”杨子明笑着说:“不过,不许翠薇开,你没驾驶执照,让云楼开。”他望着云楼:“我相信你的驾驶技术。” “好呵!”翠薇欢呼着。“云楼,你有游泳裤吗?没有的话,我们先去衡阳路买一件。” 微笑从涵妮的唇边迅速的隐没了,她的头垂得更低,阳光没有了,欢乐消失了,她轻轻的啜着稀饭,眼睛茫然的望着饭碗。 “不用了,”云楼很快的说,再看了涵妮一眼,“我今天那儿都不想去,而且,我也要准备一下功课,马上就要开学了。杨伯伯,您还是自己用车子吧!” 翠薇惊奇的看了云楼一眼,困惑的锁起了眉头,云楼投给了她抱歉似的一瞥,她笑笑,不再说话了。 杨子明看看云楼,没有说什幺。他对于他们出不出去,并不怎幺关心。涵妮的眼光从云楼脸上溜过去,微笑又飞进她的眼睛中,而且,莫名其妙的,她的脸红了。红得那幺好看,云楼费了大力才能把自己的眼光从涵妮脸上调开。雅筠放下了饭碗,她的敏感和直觉已经让她怀疑到了什幺,看看涵妮,再看看云楼,她的眉峰轻轻的聚拢了。 饭吃完了,涵妮抛下了她的饭碗,径直走进客厅里,立即,云楼听到钢琴的声音,梦幻曲!琴声悠扬的在清晨的空气中播送。他不知不觉的走进了客厅,在沙发中坐了下来。涵妮回过头来,对他很快的微笑了一下,就又掉头奏着她的琴,她的手指生动而活泼的在琴键上移动。 雅筠也走过来了,坐在云楼的对面,她审视着面前这个男孩子。云楼,你错了!她想着,却说不出口。你竟不知道爱之适以害之,云楼,你这善良、多情、而鲁莽的孩子,你错了! 云楼抬起眼睛来,和雅筠的眼光接触了,他无语的又垂下头去,他在雅筠眼中读出了询问和责备,他用手支着头,望着涵妮的背影,那单薄的、瘦弱的身子,那可怜兮兮的肩膀,那在琴键上飞掠着的小手……我只有这样做,他想。伤这个少女的心是件残忍的事!我不能伤她的心!我要帮助她,保护她,给她快乐,这些,是不会要她的命的! 一曲既终,涵妮转过身子来,她充满了喜悦和快乐的眸子在云楼脸上停留了片刻,云楼也用含笑的眸子回望着她,于是,她又转过身子,开始再一遍弹起梦幻曲来。 琴声抑扬而柔和的扩散,云楼专注倾听着,显然心神如醉。雅筠呆呆的望着这一切,有什幺事要发生了!有什幺事要来临了!她恐惧的想着,仰首望向窗外的天空,她不知未来的命运会是怎样的。 云楼开学了,刚上课带来了一阵忙碌,接着就又空闲了下来。一年级的课程并不重,学的都是基本的东西,这些云楼是胜任愉快的。每天除了上课以外,云楼差不多的时间都停留在家里,他没有参加很多课外活动,也不喜欢在外逗留,这,更严重的困扰了雅筠。 翠薇回家去住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涵妮已不需要翠薇的陪伴了,她俩在一起,两人都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谈,显得说不出来的格格不入。翠薇走了,涵妮反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好象摆脱了一份羁绊似的。 近来,雅筠时时刻刻都怀着心事,她常常在午夜惊醒,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也常常席不安枕,彻夜失眠。她总觉得有什幺可怕的事要发生了,那隐忧追随着她,时时刻刻都不放松她。她很快的憔悴了,苍白了。杨子明眼看着这一切的发展,常劝解的说:“雅筠,你实在犯不着为了涵妮而糟蹋自己,你要知道,我们为这孩子已经尽了全力了。” “我要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凄苦的说。 “谁不要她好好的活下去呢?”杨子明说,忧愁的看着雅筠。“但是你在我心中的份量比涵妮更重,我不要你为了她而伤了自己的身体。” “你不喜欢她!”雅筠轻喊着,带着点神经质。“你一直不喜欢涵妮!” “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雅筠,”杨子明深蹙着眉说。“你明知道我也很关怀她,我给她请医生,给她治疗,用尽一切我能用的办法……” “但是你并不爱她,我知道的,”雅筠失神的叹息了。“假若当初……” “算了,雅筠,”子明打断了她。“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我们听命吧!看命运怎样安排吧!” “我们不该把云楼留在家里住的,我知道有什幺事要发生了!一定会发生!”“留云楼住是你的意思,是不?”子明温和的说。 “是的,是我的意思,我本以为……我怎会料到现在这种局面呢!我一定要想办法分开这两个孩子!” “你何不听其自然呢?”子明说。“该来的一定会来,你避免也避免不了。你又焉知道恋爱对涵妮绝对有害呢?许多人力没有办法治疗的病症在爱情的力量下反而会不治而愈,这种例子也不少呀!” “但是……但是……她根本不能结婚呀!而且,这太冒险……” “让他们去吧!雅筠。” “不行!你不关心涵妮,你宁可让她……” “停住!雅筠!”子明抓住了雅筠的胳膊,瞪视着她。“别说伤感情的话,你明知道这孩子在我心中的份量,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吗?我和你一样希望她健康,希望她活得好,是吗?如果有风暴要来临,我们要一齐来对付它,是不是?我们曾经共同对付过许多风暴,是不是?别故意歪曲我,雅筠!” “子明!”雅筠扑在子明肩上,含泪喊。“我那幺担心!那幺担心!” “好吧,我和云楼谈谈,好不?或者,干脆让他搬到宿舍去住,怎样?” “我不知道该怎幺办,我只知道要阻止他们两个的接近!” “那幺,这事交给我办吧,你能不能不再烦恼了?” 雅筠拭去了泪痕,子明深深的望着她,多少年了,涵妮的阴影笼罩着这个家,这是惩罚!是的,这是惩罚!雅筠,这比凌迟处死还痛苦,它在一点点的割裂着这颗母性的心。这是惩罚,是吗?多年以前,那个凌厉的老太太指着雅筠诅咒的话依稀在耳:“你要得到报应!你要得到报应!” 这样的报应岂不太残忍!他想着,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云楼,涵妮,雅筠……一些纷杂的思想困扰着他。是的,留云楼在家里住是不智的事,很不智的事,涵妮生活中几乎根本接触不到男孩子,她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万一坠入情网,就注定是个悲剧,绝不可能有好的结局,雅筠是对的。 他想着,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烦恼,是的,这事必须及时制止! 但是,人类有许许多多的事,何尝是人力所能制止的呢? 杨子明还来不及对云楼说什幺,爱神却已经先一步张起了它的弓箭了。 这天,云楼的课比较重,晚上又有系里筹备的一个迎新舞会,因此,他早上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杨家,晚上直接去参加了舞会。等到舞会散会之后,已经是深夜了。好在杨子明为了使他方便起见,给他配了一份大门钥匙,所以他不必担心回家太晚会叫不开门。从舞会会场出来,他看到满天繁星,街上的空气又那样清新,他就决定安步当车,慢慢的散步回去。 他走了将近一小时,才回到杨家。深夜的空气让他神清气爽,心情愉快。开了大门,他轻轻的吹着口哨,穿过花园,客厅的灯还亮着,谁没睡?他愣了愣,涵妮吗?那夜游惯了的小女神?不会,他没有听到琴声。那幺,是雅筠了?杨子明是一向早睡的。 轻轻推开客厅的门,他的目光先习惯性的扫向钢琴前面,那位子空着,涵妮不在。转过身子,他却猛的吃了一惊,在长沙发上,蜷卧着一团白色的东西,是什幺?他走过去,看清楚了,那竟是涵妮!她蜷在那儿,已经睡着了,黑色的长发铺在一个红色的靠垫上,衬得那张小脸尤其苍白,睫毛静静的垂着,眉峰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很安宁。那件白色的睡袍裹着她,那样瘦瘦小小的,蜷在那儿像一只小波斯猫,动人楚楚的,可怜兮兮的。 云楼站在那儿,好长一段时间,就这样呆呆的看着她。刚刚从一个舞会回来,看到许多妆扮入时的、活泼艳丽的少女,现在再和涵妮相对,他有种模糊的,不真实的感觉。涵妮,她像是不属于人间的,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浑身竟不杂一丝一毫的世俗味。 夜风从敞开的窗口里吹进来,拂动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她蠕动了一下,沙发那样窄,她显然睡得很不舒服。她的头侧向里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忽然间,她醒了,张开了眼睛,她转过头,直视着云楼,有好几秒钟,她就直望着他,不动也不说话。接着,她发出一声轻喊,从沙发里直跳了起来。 “噢!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 云楼蹲下身子,审视着她,问:“你怎幺在这儿睡觉?为什幺不在房里睡?当心吹了风又要咳嗽。” “我在等你嘛!”涵妮说,大大的眼睛坦白的望着他,眼里还余存着惊惧和不安。“我以为你回香港去了,再也不来了。” “回香港?”云楼一愣,这孩子在说些什幺?等他?等得这样三更半夜?涵妮,你多傻气! “是的,妈妈告诉我,说你可能要回香港了,”她凝视着他,嘴唇微微的发着颤,她显然在克制着自己。“我知道,你准备要不告而别了。” “杨伯母对你说的?我要回香港?”云楼惊问,接着,他立即明白了。他并不笨,他是敏感而聪明的,他懂得这句话的背后藏着些什幺了。换言之,杨家对他的接待已成过去,他们马上会对他提出来,让他搬出去。为了什幺?涵妮。必然的,他们在防备他。那天晚上,雅筠和他的谈话还句句清晰。 为了保护涵妮,他们不惜赶他走,并且已经向涵妮谎称他要回香港了。他的眉头不知不觉的锁了起来,为了保护涵妮,真是为了保护涵妮吗?还是有其它的原因? 看到他紧锁的眉头,和沉吟的脸色,涵妮更加苍白了。她用一只微微发热的手抓住了他。 “你真的要走?是不是?” “涵妮,”他望着她,那热切的眸子每次都令他心痛。他觉得很难措辞了,假若杨家不欢迎他,他是没有道理赖在这儿的。他可以去住宿舍,可以去租房子住,杨家到底不是他的家啊!“涵妮,”他再喊了一声,终于答非所问的说:“你该上楼睡觉了。” “我不睡,”涵妮说,紧盯住他,盯得那幺固执而热烈。然后,她的眼睛潮湿了,潮湿了,她的嘴唇颤抖着,猛然间,她把头埋进弓起的膝上的睡袍里,开始沉痛的啜泣起来。 “涵妮!”云楼吃惊了,抓住她的手臂,他喊着:“涵妮!你不要哭,千万别哭!” “我什幺都没有,”涵妮悲悲切切的说,声音从睡袍中压抑的透了出来。“你也要走了,于是,我什幺都没有了。” “涵妮!”云楼焦灼的喊着,涵妮的眼泪绞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迫切的说:“我从没说过我要走,是不是?我说过吗?我从没说过啊!” 涵妮抬起了头来,被眼泪浸过的眼睛显得更大了,更亮了。她痴痴的望着他,说:“那幺,你不走了,是不?请你不要走,”她恳求的注视着他。“请不要走,云楼,我可以为你做许多事情,我弹琴给你听,唱歌给你听,你画画的时候我给你作模特儿,我还可以帮你洗画笔,帮你裁画纸,你上课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 “涵妮!”他喊,声音哑而涩,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涵妮。”他重复的喊着。 “你不要走,”涵妮继续说:“记得你第一天来的时候,夜里坐在楼梯上听我弹琴吗?我那天弹琴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些什幺?我想,如果有个人能够听我弹琴,能够欣赏我的琴,能够跟我谈谈说说,我就再也没有可求的了。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的事情,为他弹一辈子的琴……我一面弹,我就一面想着这些,然后,我站起身子,一回头,你就坐在那儿,坐在那楼梯上,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那幺吃惊,但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你是神仙派来的,派给我的。我知道,我要为你弹一辈子琴了,不是别人,就是你!我多高兴,高兴得睡不着觉。哦,云楼!”她潮湿的眼睛深深的望着他,一直望到他内心深处去。“翠薇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你是我的!这些天来,我只是为你生存着的,为你吃,为你睡,为你弹琴,为你唱歌……可是……可是……”她重新啜泣起来:“你要走了!你要不声不响的走了!为什幺呢?我对你不好吗?爸爸妈妈对你不好吗?你──你──”她的喉咙哽塞,泪把声音遮住了,她无法再继续说下去,用手蒙住脸,她泣不成声。 这一篇叙述把云楼折倒了,他呆呆的瞪视着涵妮,这样坦白的一篇叙述,这样强烈的、一厢情愿的一份感情!谁能抗拒?谁生下来是泥塑木雕的?涵妮,她能把铁熔成水,冰化为火。涵妮,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他捉住了她的手,想把它从她脸上拉下去,但她紧按住脸不放。他喊着:“涵妮!你看我!涵妮!” “不!不!”涵妮哭着。“你好坏!你没有良心!你忘恩负义!你欺侮人!”“涵妮!”他喊着,终于拉下了她的手,那苍白的小脸泪痕遍布,那对浸着泪水的眸子哀楚的望着他,使他每根神经都痛楚起来。雅筠的警告从窗口飞走了,他瞪着她,喃喃的说:“涵妮,我不走,我永不走,没有人能把我从你身边赶走了!” 她发出一声低喊,忽然用手抱住了他脖子,他愣了愣,立即,有股热流窜进了他的身体,他猛的抱紧了她,那身子那样瘦,那样小,他觉得一阵心痛。干脆把她抱了起来,他站直身子,她躺在他的怀中,轻得像一片小羽毛,他望着她的脸,那匀匀净净的小脸,那热烈如火的眼睛,那微颤着的、可怜兮兮的小嘴唇。 “我要吻你。”他说,喉咙喑哑。“闭上你的眼睛,别这样瞪着我。” 她顺从的闭上了眼睛,于是,他的嘴唇轻轻的盖上了她的唇。好一会儿,他抬起了头,她的睫毛扬起了,定定的看着他,双眸如醉。 “我爱你。”他低语。 “你──?”她瞪着他,不解似的蹙起了眉,仿佛不知道他说的是什幺? “我爱你,涵妮。”他重复的说。 她仍然蹙着眉,愣愣的看着他。 “你懂了吗?涵妮,”他注视着她,然后一连串的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重新闭上眼睛,再张开来的时候,她的眼里又漾着泪,什幺话都不说,她只是长长久久的看着他。 “你怎幺了?你为什幺不说话?”云楼问,把她放在沙发上,自己跪在她的面前,握着她的双手。“你怪我了吗?我不该说吗?我冒犯了你吗?” “嘘!轻声一点!”她把一个手指头按在他的唇上,满面涌起了红晕,像做梦一般的,她低声的说:“让我再陶醉一下。你再说一遍好吗?” “说什幺?” “你刚刚说的。” “我爱你。” 这次,她的神志像是清楚了,她好象到这时才听清云楼说的是什幺,她喊了一声,喊得那幺响,他猜楼上的人一定都被惊醒了。 “噢!云楼!”她喊着。“云楼!你不可以哄我,我会认真的呢!” “哄你?涵妮?”云楼全心灵都被感情充满了,他热烈而激动的说:“我哄你吗?涵妮?你看着我,我像是开玩笑吗?我像是逢场作戏吗?我告诉你,我爱你,从第一夜在这客厅看到你的时候就开始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有这样强烈而奔放的感情!涵妮,涵妮,我不能欺骗你,我爱你,爱你,爱你!” “哦,”涵妮的手握住了胸前的衣服,她红晕的脸庞又变得苍白了。“我会晕倒,”她喘着气说:“我会高兴得晕倒!我告诉你,我会晕倒!” 说着,她的身子一阵痉挛,她的头向后仰,身子摇摇欲坠,云楼扶住了她,大叫着说:“涵妮!涵妮!涵妮!” 但是,她的眼睛闭了下来,嘴唇变成了灰紫色,她再痉挛了一下,终于昏倒在沙发上了。云楼大惊失色,他抱着她,狂呼着喊:“涵妮!涵妮!涵妮!” 一阵脚步响,雅筠像旋风一样冲下了楼梯,站在他们面前了。看到这一切,她马上明白发生了什幺,冲到电话机旁边,她迫不及待的拨了李医生的号,一面对云楼喊着:“不要动她,让她躺平!” 云楼昏乱的看着涵妮,他立即了解了情况的严重性,放平了涵妮的身子,他瞪着她,脑中一片零乱杂沓的思潮,血液凝结,神思昏然。怎幺会这样的呢?怎幺会呢?他做错了什幺?他那样爱她,他告诉她的都是他内心深处的言语,却怎幺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雅筠接通了电话,李大夫是涵妮多年的医师,接到电话后,答应立即就来。挂断了电话,雅筠又冲到云楼的面前,瞪视着云楼,她激动的喊着说:“你对她做了些什幺?你?” “我?”云楼愕然的说,他已经惊慌失措,神志迷惘了,雅筠严重的、责备的语气使他更加昏乱。望着涵妮,他痛苦的说:“我没料到,我完全没料到会这样!” “我警告过你!我叫你离开她!”雅筠继续喊,眼泪夺眶而出。“你会杀了她!你会杀了她!” 杨子明也闻声而至,跑了过来,他先拿起涵妮的手腕,按了按她的脉搏,然后,他放下她的手,对雅筠安慰的说:“镇静一点,雅筠,她的脉搏还好,或者没什幺关系。云楼,你站起来吧!” 云楼这才发现自己还脆在涵妮的面前,他被动的站起身子,仍然傻愣愣的瞪视着涵妮。雅筠走过去,坐在涵妮的身边,她一会儿握握她的手,一会儿握握她的脚,流着泪说:“我知道会出事,我就知道会出事!”抬起头来,她锐利的盯着云楼说:“你这傻瓜!你跟她说了些什幺?你这鲁莽的,不懂事的傻瓜!你何苦招惹她呢?你何苦?你何苦?” 云楼紧咬了一下牙,在目前这个局面之下,不是他申辩的时候,何况,他也无心于申辩,他全心都在涵妮身上。涵妮,你一定要没事才行,涵妮,我爱你,我没想到会害你!涵妮!涵妮!醒来吧!涵妮! 医生终于来了,李大夫是专门研究心脏病的专家,十几年来,他给涵妮诊断、治疗,因而与杨家也成了朋友,他眼见着涵妮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对这女孩,他也有份父亲般的怜爱之情。尤其,只有他最清楚这女孩的身体情况,像风雨飘摇中的一点烛光,谁知道她将在那一分钟熄灭?到了杨家,他立即展开诊断,还好,脉搏并不太弱,他取出了针药,给她马上注射了两针。雅筠在旁边紧张的问:“她怎样?她会好吗?” “没关系,她会好,”李大夫说:“她马上就会醒来,但是,你们最好避免让她再发病,要知道每一次昏倒,她都可能不再醒来了!” “哦!”雅筠神经崩溃的用手蒙住脸:“我真不知该怎幺办才好!我已经那幺小心!我每天担心得什幺事都做不下去。哦!李大夫,你一定要想办法治好她!你一定要想办法!” “杨太太,镇静一点吧!她并不到绝望的地步,是不?”李大夫只能空泛的安慰着。“我们还可以希望一些奇迹。给她多吃点好的,让她多休息,别刺激她,除了小心调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他看着雅筠,可以看到她身心双方面的负荷。“还有,杨太太,你也得注意自己,你这样长时间的神经紧张会生病,我开一点镇定剂给你吧!” “你确定涵妮现在没关系吗?”雅筠问。 “她会好的。”李大夫站起身来,看了看躺在那儿的涵妮。 “给她盖点东西,保持她手脚的暖和,暂时别移动她。她醒来后可能会很疲倦。”李大夫这时才想起来:“怎幺发生的?” 杨子明夫妇不约而同的把眼光落在云楼身上,云楼抬起眼睛来,看了杨子明一眼,他感觉到室内那种压力,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像个凶手,望着涵妮,他咬紧了牙,一种痛楚的、无奈的、委屈的感觉像潮水般汹涌而至。在这一瞬间,他面对的是自己的自尊、感情,和涵妮的生命。于是,他毅然的一摔头,说:“杨伯伯,如果您认为我应该离开这儿,我可以马上就搬走!” 李大夫明白了。他们可以防止涵妮生病,可以增加她的营养,可以注意她的生活,却无法让她不恋爱!他叹了口气,上帝对它制造的生命都有良好的安排,这已不是人力可以解决的事情了。提起了医药箱,他告辞了。 杨氏夫妇送李大夫出了门,这儿,云楼解下他的西装上衣,盖在涵妮的身上,他就坐在沙发旁边,凄苦的、哀愁的看着涵妮那张苍白的小脸。闭上眼睛,他低低的,默祷似的说:“涵妮,我该怎幺办?” 杨子明和雅筠折了回来,同一时间,涵妮呻吟了一声,慢慢的张开了眼睛。雅筠立即扑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含着泪望着她,问:“你怎样了?涵妮?你把我吓死了。” 涵妮扬起了睫毛,望着雅筠,她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昏晕后的恍惚,接着,她就突然振奋了,她紧张的想支起身子来,雅筠按住了她,急急的问:“你干嘛?你暂时躺着,不要动。” “他呢?”涵妮问。 “谁?”雅筠不解的问。 但是,涵妮没有再回答,她已经看见云楼了。两人的眼光一旦接触,就再也分不开来了。她定定的望着云楼,望得那样痴,那样热烈,那样长久。云楼也呆呆的看着她,他心中充满了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深深的凝视着她。好半天好半天好半天,他们两人就这样彼此注视着,完全忘记了这屋里除了他们还有其它的人,他们彼此看得呆了,看得傻了,看得痴了。杨子明夫妇目睹这一幕,不禁也看得呆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涵妮才轻轻的开了口,仍然望着云楼,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对不起,云楼,我抱歉我昏过去了。我要告诉你,我没有什幺,只是太高兴了。” 云楼默然不语。 “你生气了吗?”涵妮担忧的说。“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不再昏倒了,我保证。”她说得那幺傻气,但却是一本正经的,好象昏不昏倒都可以由她控制似的。“你不要生气,好吗?” “别傻,涵妮,”云楼的声音喑哑,带着点儿鲁莽,他觉得有眼泪往自己的眼眶里冲。“没有人会跟你生气的,涵妮。” “那你为什幺这样皱起眉头来呢?”涵妮问,关怀的看着他,带着股小心的、讨好的神情。“你为什幺这样忧愁?为什幺呢?” “没有什幺,涵妮。”云楼不得已的掉转了头,去看着窗外。他怕会无法控制自己,而在杨子明及雅筠面前失态。他的冷淡却严重的刺伤了涵妮。她惊疑的回过头来,望着雅筠。 在他们对话这段时间内,雅筠早就看得出神了。 “妈,”涵妮喊着,带着份敏感。“你说他了,是吗?妈,我晕倒不是他的过失,真的。”她又热烈的望向云楼:“你不会走吧?”她提心吊胆的问:“你不会离开我吧,云楼?” 云楼很快的看了雅筠一眼,对于雅筠刚才对他那些严厉的责备,他很有些耿耿于怀,而且,这问题是难以答复的,他刚刚已对杨子明示过离去的意思。他痛苦的看了看涵妮,狠下心来一语不发。 涵妮惊惶了,失措了。她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衣服,慌乱的说:“妈,妈,他是什幺意思?妈?妈?”她像个无助的孩子,碰到问题向母亲求救一般,紧揉着雅筠的衣服。 “他会留在这儿。”杨子明坚定的说,走上前去,把手按在涵妮的额上。“你好好的休息吧,我告诉你,他会留在这儿!” “可是,他在生气呢!”涵妮带着泪说:“他不理人呢!” 云楼再也按捺不住了,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他拂开了杨子明和雅筠,一下子跪在涵妮面前的地毯上,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他深深的凝视着她,眼光里带着狂野的、不顾一切的热情,他急促的说:“听着,涵妮,我会留在这里!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会照顾你,爱你,不离开你!那怕我带给你的是噩运和不幸!” 雅筠瞪大了眼睛,望着云楼,满脸冻结着恐慌和惊怖,彷佛听到的是个死亡的宣判。 第三章 黎明来临了。 涵妮已经被送进卧室,在复病后的疲倦下睡着了。云楼也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前的靠椅里,他看着曙色逐渐的染白了窗子,看着黎明的光亮一点点的透窗而入,他不想再睡了,脑中只是循环的、反复的想着涵妮。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第二件类似的恋爱,那个被你深爱着的人,可能会因你的爱情而死。他几乎懊恼着爱上了涵妮,但是,一想起涵妮那份柔弱,那份孤独,和那份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热情,他就又觉得满怀充满了对涵妮的痛楚的爱。涵妮,那是个多幺特别的女孩!她的爱情那样专注、强烈,和一厢情愿!一句温和的话都可以让她高兴致死,而一句冷淡的话却可以让她伤心致死!他怎能不爱上这女孩子呢!她能使铁石心肠,也为之泪下! 有人敲门,惊散了云楼的思潮,在他还没有答复之前,门开了,雅筠很快的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她靠在门上,眼光直视着云楼,用一种哀愁的、怨愤的语气说:“云楼,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才放手吗?” 云楼跳了起来,他以坚定的眼光迎接着雅筠,觉得自己的血液在翻滚,沸腾。“伯母!”他喊:“你这是什幺话?” “你不知道你在杀她吗?”雅筠急促的说,紧紧的盯着云楼的脸:“如果她再昏倒一次,天知道她还会不会醒来?云楼,你这是爱她吗?你这是在杀她!你知道吗?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你别把你那些罗曼蒂克的梦系在她的身上!你要找寻爱情,到你的女同学身上去找,到翠薇身上去找!但是,你放掉涵妮吧!” “伯母,”云楼激动了,有股怒气冲进了他的胸腔。“你说这活,好象你从没有恋爱过!” 雅筠一愣,云楼像是狠狠的打了她一棒,使她整个呆住了。是的,她的责备是毫无道理的事!这男孩子做错了什幺? 他爱上了涵妮,这不是他的过失呀!爱情原是那样不可理喻的东西,她有什幺权利指责他不该爱涵妮呢?假若这样的爱是该被指责的,那幺当初的自己呢?她昏乱了,茫然了,但是,母性保护幼雏的本能让她不肯撤退。她软化了,望着云楼,她的声音里带着祈求:“云楼,我知道我不该责备你,但是,你忍心让她死吗?”“伯母!”云楼愤然的喊,血涌进了他的脑子里,一夜未睡使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我要她活着!活得好!活得快乐!活着爱人也被人爱!您懂吗?爱情不是毒药!我不是凶手!” “爱情是毒药!”雅筠痛苦的说:“你不了解的,你还太年轻!” “伯母,”云楼深深的望着雅筠,紧锁着眉头说:“无论如何,你现在让我不要爱涵妮,已经太迟了!即使我做得到,涵妮会受不了!您明白吗?你一直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你知道今晚的事故怎样发生的?你知道涵妮在楼下等我回来吗?你知道她如何哭着责备我要走吗?如何求我留下来吗?伯母,您的谎言把我们拴起来了!你现在无法赶我走,我留下来,涵妮死不了,我走了,涵妮才真的会活不下去。你相信吗?” 雅筠注视着云楼,这是第一次,她正视他,不再把他看成一个孩子。他不是孩子了,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他每句话都有着份量,他的脸坚决而自信。这个男人会得到他所要的,他是坚定不移的,他是不轻易退缩的。 “那幺,”雅筠咬了咬牙:“你爱她?” “是的,伯母。”云楼肯定的说。 “你真心爱她?”雅筠再逼问了一句。 “是的,伯母。”云楼迎视着雅筠的目光。 “你爱她什幺地方?”雅筠追问,语气中带着咄咄逼人的力量。“她并不很美,她没有受过高深的学校教育,她有病而瘦弱,她不懂得一切人情事故,她不能过正常生活……你到底爱她什幺地方?” “她美不美,这是个人的观点问题,美与丑,一向都没有绝对的标准,在我眼光里,涵妮很美。”云楼说:“至于其它各点,我承认她是很特别的,”望着雅筠,他深思的说:“或者,我就爱她这一份与众不同。爱她的没有一些虚伪与矫饰,爱她的单纯,爱她的稚弱。” “或者,那不是爱,只是怜悯,”雅筠继续盯着他。“许多时候,爱与怜悯是很难分野的。” “怜悯中没有渴求与需要,”云楼说:“我对她不止有怜惜,还有渴求与需要。” “好吧!”雅筠深吸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你爱定了她,决不放弃,是吗?” “是的,伯母。”云楼坚决而有力的回答。 “你准备爱她多久呢?” “伯母!”云楼抗议的喊:“您似乎不必一定要侮辱我,恕我直说,您反对我和涵妮恋爱,除了涵妮的病之外,还有其它的原因吗?”他的句子清晰而有力的吐了出来,他的目光也直视着雅筠,那神情是坚强、鲁莽,而略带敌意的。 雅筠再一次被他的话逼愣了,有别的原因吗?或者也有一些,她自己从没有分析过。经云楼这样一问,她倒顿时有种特别的感觉。看着云楼,这是个可爱的男孩子,这在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了,如果有别的原因,就是她太喜欢他了。她曾觉得他对涵妮不利,事实上,涵妮又焉能带给他幸福与快乐?这样的恋爱,是对双方面的戕害,但是,在恋爱中的孩子是不会承认这个的,他们把所有的反对者都当作敌人。而且,压力越高,反抗的力量越强,她明白自己是完全无能为力了。 “你不用怀疑我,”她伤感的说:“我说过,假若涵妮是个健康而正常的孩子,我是巴不得你能喜欢她的。”凝视着云楼,她失去了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软弱的、无力的感觉。“好了,云楼,我对你没什幺话好说了,既然你认为你对涵妮的感情终身不会改变,那幺,你准备娶她吗?” “当我有能力结婚的时候,我会娶她的。”云楼说。 “可是,她不能结婚,我告诉过你的。” “但是,您也说过,她的病有希望治好,是不?”云楼直视着雅筠。 “你要等到那一天吗?”雅筠问:“等到她能结婚的时候再娶她?” “我要等。” “好,”雅筠点了一下头。“如果她一辈子不能结婚呢?” “我等一辈子!” “云楼,”雅筠的目光非常深沉,语音郑重。“年轻人,你对你自己说的话要负责任,你知道吗?你刚刚所说的几个字是不应该轻易出口的,你可能要用一生的生命来对你这几个字负责,你知道吗?” “我会对我的话负责,你放心。”云楼说,坦率的瞪着雅筠,带着几分恼怒。雅筠慢慢的摇了摇头,还没什幺呢?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一切听天由命吧!转过身子,她打开了房门,准备出去。临行,她忽然又转回身子来,喊了一声:“云楼!” 云楼望着她,她站在那儿,眼中含满了泪。 “保护她,”她恳求似的说:“好好爱她,不要伤害她,她像一粒小水珠一样容易破碎。” “伯母,”云楼脸上的怒意迅速的融解了,他看到的是一个被哀愁折磨得即将崩溃的母亲。“我会的,我跟您一样渴求她健康快乐。您如果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您就能明白,她的生命也关乎着我的生命。” 雅筠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透过了云楼,落在窗外一个虚空的地方。窗外有雾,她在雾里看不到光明,看得到的只是阴影与不幸。 “唉!”她长叹了一声。“也罢,随你们去吧。但是,写信告诉你父亲,我不相信他会同意这件事。” 雅筠走了。云楼斜倚着窗子,站在那儿,看着阳光逐渐明朗起来,荷花池的栏杆映着阳光,红得耀眼。写信告诉你父亲!父亲会同意这事吗?他同样的不相信!但是,管他呢! 目前什幺都不必管,来日方长,且等以后再说吧! 阳光射进了窗子,室内慢慢的热了起来,他深呼吸了一下,到这时才觉得疲倦。走到床前,他和衣倒了下去,伸展着四肢,他对自己说,我只是稍微躺一躺。他有种经过了一番大战似的感觉,说不出来的松散,说不出来的乏力。杨伯母,你为什幺反对我?他模糊的想着,我有什幺不好?何以我一定会给涵妮带来不幸?何以?何以?涵妮,涵妮……所有脑中的句子都化成了涵妮,无数个涵妮,他阖上眼睛,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做着恶梦,一忽儿是涵妮昏倒在地上,一忽儿是雅筠指责着说他是凶手,一忽儿又是父亲严厉的脸,责备他在台湾不务正业……他翻腾着,喘息着,不安的蠕动着身子,嘴里不住的,模糊的轻唤:“涵妮,涵妮。” 一只清凉的小手按在他的额上,有人用条小手帕拭去了他额上的汗珠,手帕上带着淡淡的幽香,他陡的清醒了过来,睁大了眼睛,他一眼看到了涵妮!她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膝上放着一本他前几天才买回来的“纳兰词”,显然她已经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了。她正俯身向他,小心翼翼的为他拭去汗珠。 “涵妮!”他喊着,坐起身来。“你怎幺在这儿?” “我来看你,你睡着了,我就坐在这儿等你。”涵妮说,脸上带着个温温柔柔,恬恬静静的笑。“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你一直说梦话,出了好多汗。” “天气太热了。”云楼说,坐正了身子。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仔细的审视她。“你好了吗?怎幺就爬起来了?你应该多睡一下。” 她怯怯的望着他,羞涩的笑了笑。 “我怕你走了。”她说。 “走了?走到哪儿?” “回香港了。” “傻东西!”他尽量装出呵责的口吻来。“你居然不信任我,嗯?” 她从睫毛底下悄悄的望着他,脸上带着更多的不安和羞涩,她低低的说:“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我自己。” “不信任你自己?怎幺讲?” “我以为……我以为……”她吞吞吐吐的说着,脸红了。 “我以为那只是我的一个梦,昨天晚上的事都是一个梦,我不大敢相信那是真的。” 云楼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凝视着她,凝视得好长久好长久。然后,他轻轻的凑过去,轻轻的吻了她的唇,再轻轻的把她拥在胸前。他的嘴贴在她的耳际,低声的、叹息的说:“你这个古怪的小东西,你把我每根肠子都弄碎了。你为什幺爱我呢?我有那一点值得你这幺喜欢,嗯?” 涵妮没有说话。 云楼抬起头来,他重新捧着她的面颊,深爱的、怜惜的看着她。 “嗯?为什幺爱我?”他继续问:“为什幺?” “我也不知道。”涵妮幽幽的说,深湛似水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他。“我就是爱你,爱你──因为你是你,不是别人,就是你!”她辞不达意,接着,却为自己的笨拙而脸红了。“我说得很傻,是不是?你会不会嫌我笨?嫌我──什幺都不懂!” “这就是你可爱的地方,”云楼说,手指抚摩着她的头发,“你这幺可爱,从头到脚。你的头发,你的小鼻子,你的嘴,你的一切的一切,”他喘息,低喊:“呵!涵妮!”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双手紧揽着她,声音压抑的从她胸前的衣服里透出来。“你使我变得多疯狂呵!涵妮!你一定要为我活得好好的!涵妮!” “我会的,”涵妮细声的说。“你不要害怕,我没有怎幺样,只是身体弱一点,李大夫开的药,我都乖乖的吃,我会好起来,我保证。” 云楼看着她,看着那张被爱情燃亮了的小脸,那张带着单纯的信念的小脸。忽然,他觉得心中猛烈抽搐了一下,说不出来有多疼痛。他不能失去这个女孩!他绝不能!闭了一下眼睛,他说:“记住,你跟我保证了的!涵妮!” “是的,我保证。”涵妮微笑着,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你变得跟我一样傻了。”她说,揉着他那粗糙的头发。 “我们下楼去,好吗?屋里好热,你又出汗了。下楼去,我弹琴给你听。” “我喜欢听你唱歌。” “那我就唱给你听。” 他们下了楼,客厅里空无一人,杨子明上班去了,雅筠也因为连夜忙碌,留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了。客厅中笼罩着一室静悄悄的绿。世界是他们的。 涵妮弹起琴来,一面弹,一面轻轻的唱起一支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蓝色花一丛丛,名叫做勿忘侬,愿你手摘一枝,永佩心中。花虽好有时死,只有爱能不移,我和你共始终,信我莫疑。愿今生化作鸟,飞向你暮和朝,将不避鹰追逐,不怕路遥。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 云楼刚刚把钥匙插进大门的锁孔里,大门就被人从里面豁然打开,涵妮那张焦灼的、期待的脸庞立刻出现在门口。云楼迅速的把双手藏在背后,用带笑的眼光瞪视着涵妮,嘴里责备似的喊着说:“好呵!跑到院子里来晒太阳!中了暑就好了!看我告诉你妈去!” “别!好人!”涵妮用手指按在嘴唇上,笑容可掬。“你迟了二十分钟回家,我等得急死了!”她看着他。“你藏什幺东西?” “闭上眼睛,有东西送你!”云楼说。 涵妮闭上了眼睛,微仰着头,睫毛还在那儿扇啊扇的。云楼看着她,忍不住俯下身子,在她唇上飞快的吻一下,涵妮张开眼睛来,噘噘嘴说:“你坏!就会捉弄人!” “进屋里去,给你一样东西!” 进到屋子里,涵妮好奇的看着他。 “你在捣什幺鬼?”她问。“你跑过路吗?脸那幺红,又一头的汗。” “坐下来,涵妮!” 涵妮顺从的坐在一张躺椅中,椅子是坐卧两用的,草绿色的椅套。涵妮这天穿了件浅黄色的洋装,领口和袖口有着咖啡色的边,坐在那椅子里,说不出来的柔和和飘逸,云楼目不转睛的瞪着她,感叹的喊:“呵,涵妮,你一天比一天美!” “你取笑我!”涵妮说,悄悄的微笑着。一份羞涩的喜悦染红了她的双颊。“你要给我什幺东西呢?” 云楼的手从背后拿到前面来了,出乎意料的,那手里竟拎着一个小篮子。涵妮瞪大了眼睛,惊异的瞧着,不知道云楼葫芦里卖的什幺药。接着,她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因为,云楼竟从那篮子里抱出一只白色长毛的,活生生的,纯种北京小狗来。那小狗周身纯白,却有一个小黑鼻头和一对滚圆的、乌溜溜转着的小黑眼珠,带着几分好奇似的神情,它侧着头四面张望着,却乖乖的伏在云楼手上,不叫也不挣扎。那白色的毛长而微卷,松松软软的,看起来像个玩具狗,也像个白色的绒球。涵妮惊呼了一声,叫着说:“你那儿弄来的?我生平没看过比这个更可爱的东西!” “我知道你会喜欢!”云楼高兴的说,把那只小狗放在涵妮的怀里,涵妮立即喜悦的抱住了它,那小狗也奇怪,到了涵妮怀里之后,竟嗅了嗅涵妮的手,伸出小舌头来,舔了舔她,然后就伏在涵妮身上,伸长了前面两个爪子,把头放在爪子上,满惬意的睡起觉来了。涵妮高兴得大叫了起来:“它舔我!它舔我呢!你看!云楼!你看它那副小样子!它喜欢我呢!你看!云楼,你看呀!” “它知道你是它的主人。”云楼笑着说。 “我是它的主人!”涵妮喘了口气。“你是说,我可以养它吗?我可以要它吗?” “当然啦!”云楼望着涵妮那副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的样子,禁不住也沾染了她的喜悦。“我原是买了来送给你的呀!这样,当我去上课的时候,你就有个伴了,你就有事做了!不会寂寞了,是不是?” “哦,云楼,”涵妮紧抱着那只小狗,眼睛却深深的瞅着云楼。“你怎幺对我这样好!你怎幺对我这样好呢!你什幺事都代我想到了,你一定会惯坏我的,真的!”她闪动的眼里有了泪光。“哦!云楼!” “好了,别傻,涵妮!”云楼努力做出呵责的样子来,因为那多情而易感的孩子显然又激动了。“快一点,你要帮它想一个名字,它还没名字呢!” “我帮它想名字吗?”涵妮低着头,抚弄着那只小狗,又侧着头,看看窗外,一股深思的神情。那正是黄昏的时分,落日的光从窗口透了进来,在涵妮的鼻梁上、额前、衣服上,和手上镶上了一道金边。她抱着狗,满脸宁静的、温柔的表情,坐在那落日余晖之中,像一幅画,像一首诗,像一个梦。 “我叫它洁儿好吗?它那幺白,那幺干净,那幺纯洁。”涵妮说,征求的看着云楼。 云楼的心思在别的地方,瞪视着涵妮,他嚷着说:“别动,就这个样子!不要动!” 抛下了手里的书本,他转身奔上楼去,涵妮愕然的看着他,不知他在忙些什幺。只一忽儿,云楼又奔了下来,手里拿着画架和画笔。站在涵妮面前,他支起了画架,钉上了画布,他说:“你别动,我要把你画下来!” 涵妮微笑着,不敢移动,她怀里的小狗也乖乖的伏着和它的主人同样的听话。云楼迅速的在画布上勾画着,从没有一个时刻,他觉得创作的冲动这样强烈的奔驰在他的血管中,涵妮那副姿态,那种表情,再加上黄昏的光线的陪衬,使他急切的想把这一刹那的形象抓住。他画着,画着,画得那幺出神和忘我,直到光线暗了,暮色慢慢的游来了,小狗也不耐的蠕动了。 “乖,”涵妮悄悄的对小狗说着话:“别动,洁儿,我们的云楼在画画呢!乖,别动,等会儿冲牛奶给你吃,乖呵!洁儿。” 雅筠从楼上下来了,看到这一幕,她吃了一惊。 “你们在干嘛?” “嘘!”涵妮说:“他在画画呢!” 光线已经不对了,云楼抛下了画笔。 “好了,休息吧。”他笑了笑,走到涵妮面前,俯身望着她。“累了吗?我不该让你坐这样久!” “不累,”涵妮站了起来:“我要看你把我画成什幺慢样子!”抱着小狗,她站到画架前面。那是张巨幅油画,虽然只勾了一个轮廓,却是那幺传神,那幺逼真,又那幺美!涵妮喘了口气。“你把我画得太美了,我没有这样美!” 雅筠也走了过来,开亮了灯,她审视着这张画。她对艺术一向不是外行,看了这张起草的稿子,她已经掩饰不住心中的赞美,这会成为一张杰出的画,一个艺术家一生可能只画出一张的那种画!画的本身不止乎技巧,还有灵气。 “很不错,云楼。”她由衷的说。 “我们明天再继续。”云楼笑着,把画笔浸在油中,收拾着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油彩。“你快去饱你的洁儿吧,它显然饿极了。” 涵妮捧起小狗来,给雅筠看,笑着说:“妈!你看云楼送给我的!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只小狗吗?” 雅筠望着那个美丽的小动物,心中有点讶异,怎幺自己就从没有想起过让涵妮养个小动物呢? “是的,好可爱!”雅筠说。 “我带它去厨房找吃的!”涵妮笑着,抱着小狗到厨房里去了。 这儿,雅筠和云楼对视了一眼,自从上次他们谈过一次话之后,雅筠和云楼之间就一直有种隔阂,有一道墙,有一道鸿沟,有一段距离。这是难以弥补的,雅筠深深了解,在一段恋爱中扮演阻挠者是多可恶的事!她不由自主的叹息了一声。 “伯母,”云楼警觉的看了看雅筠。“您不必太烦恼,过去一个月以来,涵妮的体重增加了一公斤。” “我知道,”雅筠说,深深的注视着云楼。“或者你是对的,对许多病症,医药是人力,爱情却是神力!” 云楼笑了。抬起画架,他把它送进楼上自己的房间中,再回来收拾了画笔和水彩。涵妮从厨房里跑出来了,她身后紧跟着洁儿,移动着肥肥胖胖的小脚,那小东西像个小白球般在地毯上滚动。涵妮一边跑着,一面笑不可仰,她冲到云楼身边,抓着云楼的手说:“你瞧它,它跟我跑,我到哪儿它就到哪儿!” 云楼凝视着涵妮那张白皙柔润的脸庞,咳了一声,清清喉咙说:“唔,我想我不该弄这个小狗来给你!” “怎幺?”涵妮惊愕的问。 “我已经开始跟它吃醋了。”云楼一本正经的说。 “哦!”涵妮轻喊,脸红了。扬起睫毛,她的眼睛天真而生动的盯着云楼,她小小的手划着云楼的脸,从云楼的眉毛上划下来,落在他脸上,落在他唇边拉长了的嘴角上,落在他多日未剃胡子的下巴上。她的声音娇娇柔柔的响了起来:“哦!你常说我傻,我看,你比我还傻呢!” 雅筠悄悄的退出了房间,这儿是一对爱人的天地,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在任何场合中,都绝不掩饰他们的情感的。她退走了。把世界留给他们吧。 云楼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看到雅筠退走了。 “你在干嘛?” “我要把你脸上这些皱纹弄弄平,”涵妮说,抽出手来,继续在他眉心和唇角处划着。“好人,别皱眉头呵,好人,别垮着脸呵!” 她的声音那样软软的,那样讨好的,那样哄孩子一般的,云楼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再捉住了她的手,他把她一拉,她就整个倾倒在他怀里了,他们两人都笑着,笑得好开心,她倒在他怀中,头倚着他的胳膊,一直咯咯的笑个不停。云楼紧揽住她,瞪视着她那姣柔不胜的脸庞,笑从他唇边消失了,他的下巴贴着她的额,他说:“别笑了!” 她仍然在笑,他说:“我要吻你了!” 她依然在笑,于是他把她抱到沙发上,让她躺下来,他贴上去,一下子用唇堵住了那爱笑的小嘴,她的胳膊揽住了他的脖子,他吻她,缠绵的,热烈的,细腻的。她喘不过气来了,挣开了他的怀抱,她笑着说:“我要窒息了。” 他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躺了下来,拖了一个靠垫枕着头,她俯伏在沙发上,从上面望着他。洁儿跑过来了,好奇的用肥胖小爪子拨了拨云楼的头发。涵妮又笑了起来,笑得好开心好开心。用手抚弄着云楼那满头乱发,她说:“你该理发了。胡子也不剃,你把艺术家不修边幅的劲儿全学会了。” 云楼仰望着她,她的头伸在沙发外面,长发垂了下来,像个帘子,静幽幽的罩着一张美好的脸庞。他伸手碰碰她的面颊,说:“涵妮!” “嗯?”她轻轻的答应了一声。 “我好爱你。”他说。 她望着他,面颊贴在沙发的边缘上,笑意没有了,她的手抚摩着他的衣领,她那乌黑的眼珠深沉而迷蒙的望着他。好半天,她才低声的说:“云楼,答应我一件事。” “什幺?” “带我去医院,好好的检查一次。” “涵妮?”他一惊,愕然的瞪着她。 “我要知道我到底怎幺了?”她说。“我要把那个病治好。” 她凝视着他。“我不要死,云楼,我要为你而活着。” 云楼咬了一下牙,他的手停在她的下巴上。 “谁说你有病?”他掩饰的问。“你不是好好的吗?只是生来就身体弱,有点贫血,你要多吃一点,多休息,就会慢慢的好起来,你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 “不是的,你们在瞒我,我知道。”她的目光搜索的望进他的眼底。“云楼,我以前对生死并不怎幺在意,我很早就知道我有病,但是,我想,生死有命,我活着,是给父母增加负担,我并不快乐,我寂寞而孤苦,死亡对我不是件很可怕的事。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要为你而活着,我要跟你过正常的生活,我不要你因为我而整天关在家里,我要嫁给你,我要……”她毫不畏缩的,一口气的说了出来:“给你生儿育女。” 云楼呆住了。涵妮这一串话引起他内心一阵强大的震动。 自从和涵妮恋爱以来,他一直对涵妮的病避讳着,他不敢去想,也拒绝去想这个问题。现在,涵妮把它拉到眼前来了,这刺痛了他。 “别胡思乱想,涵妮,”他强忍着内心的一股尖锐的痛楚,勉强的说:“我告诉你你很好,你就不要再乱想吧!等我毕业了,等我有了工作,我们可以结婚,到那时候,你的身体也好了……”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一种不幸的预感使他颤栗了一下,他坐起身子来,天知道!这些会是空中楼阁的梦话吗? 望着涵妮,他喊:“涵妮!” 涵妮看着他,然后,她也坐起身子,一把抱住了他的头,她揉着他的头发,温和的,带笑的说:“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个。再谈你要生气了!”推开他的身子,她打量着他,皱了皱眉。“你为什幺又垮着脸了?来!洁儿!”她俯身从地上抱起洁儿,把它放到云楼的眼前,嘻笑的说:“洁儿,你看他把眉头皱起来,多难看呵!你看他垮着一张脸,好凶呵!你看他把嘴唇拉长了,像个驴子……” “涵妮!”云楼喊着,把小狗从她手上夺下,放到地板上去。他一把抱紧了她,抱得那幺紧,好象怕她会飞了。他沉痛的喊着:“听着!涵妮!你会活得好好的,会跟我生活一辈子,会……”他说不下去了,捧着她的脸,他颤栗的望着她:“涵妮!” 她笑着,笑得好美好甜。 “云楼,当然我会的,”她做出一股天真的表情来。“你干嘛这样瞪着我呀!” “我爱你,涵妮,你不知道有多深。”他近乎痛苦的说。 “我知道,”她迅速的说,不再笑了,她深深的望着他。 “别烦恼,云楼,我告诉你一句话,活着,我是你的人,死了,我变做鬼也跟着你!” “涵妮!”他喊着。“涵妮,涵妮,涵妮。”他吻着她,她的头发,她的额,她的面颊,她的唇。他吻着,带着深深的、颤栗的叹息:“涵妮!” 推开了云楼的房门,涵妮轻悄悄的走了进去。一面回头对走廊里低喊:“洁儿!到这儿来!” 洁儿连滚带爬的奔跑了过来,它已经不再是一只可以抱在怀里的小狗了,两个月来,它长得非常之快,足足比刚抱来的时候大了四、五倍。跟在涵妮脚下,他们一起走进云楼的房间。这正是早上,窗帘垂着,房里的光线很暗,云楼睡在床上,显然还高卧未醒。涵妮站了几秒钟,对床上悄悄的窥探着,然后,她蹲下身子来,对洁儿警告的伸出一个手指,低声的说:“我们要轻轻的,不要出声音,别把他吵醒了,知道吗?” 洁儿从喉咙里哼了几声,像是对涵妮的答复。涵妮环室四顾,又好气又好笑的对洁儿挤了挤眼睛,叹息的说:“他真乱,可不是吗?昨天才帮他收干净的屋子,现在又变成这样了!他可真不会照顾自己呵,是不是?洁儿?” 真的,房间是够乱的,地上丢着换下来的袜子和衬衫,椅背上搭着毛衣和长裤。桌子上:画纸、铅笔、油彩、颜料散得到处都是。墙角堆着好几张未完成的油画。在书桌旁边,涵妮那张巨幅的画像仍然竖在画架上,用一块布罩着。涵妮走过去,掀起了那块布,对自己画像看了好一会儿,这张画像进展得很慢,但是,现在终于完工了。画像中的少女,有那幺一份柔弱的、楚楚可人的美,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描叙的、超凡的恬静。涵妮叹了口气,重新罩好了画,她俯身对洁儿说:“他是个天才,不是吗?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不是吗?” 走到桌边,她开始帮云楼收拾起桌子来,把画笔集中在一块儿,把揉绉了的纸团丢进字纸篓,把颜料收进盒子里…… 她忙碌的工作着,收拾完了桌子,她又开始整理云楼的衣服,该收的挂进了衣橱,该穿的放在椅子上,该洗的堆在门口…… 她工作得勤劳而迅速,而且,是小心翼翼的,不出声息的。不时还对床上投去关怀的一瞥。接着,她发现洁儿叼着云楼的一条领带满屋子乱跑,她跑了过去,抓着洁儿,要把领带从它嘴里抽出来。 “给我!洁儿!”她轻叱着。“别跟我顽皮哩!洁儿!快松口!” 洁儿以为涵妮在跟它玩呢,一面高兴的摇着尾巴,一面紧叼着那条领带满屋子乱转,喉咙里还不住发出呜呜的声音。 涵妮追逐着它,不住口的叫着:“给我呀!洁儿!你这顽皮的坏东西!你把领带弄脏了!快给我!” 她抓住领带的一头,死命的一拉,洁儿没叼牢,领带被拉走了,它开始不服气的叫了起来,伏在地上对那条领带狺狺作势,彷佛那是它的敌人一般。涵妮慌忙扑了过去,一把握住了洁儿的嘴巴,嘴里喃喃的、央告似的低语着:“别叫!别叫!好乖,别叫!你要把他吵醒了!洁儿!你这个坏东西!别叫呀!” 一面说着,她一面担忧的望向床上。云楼似乎被惊扰了,可是,他并没有醒,翻了一个身,他嘴里模糊的唔了一声,又睡着了。涵妮悄悄的微笑了起来,对着洁儿,她忍俊不禁的说:“瞧!那个懒人睡得多香呀!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会知道呢!” 站起身来,她走到床边,用无限深爱的眸子,望着云楼那张熟睡的脸庞,他睡着的脸多平和呀!多宁静呀!棉被只搭了一个角在身上,他像个孩子般会踢被呢!也不管现在是什幺季节了,中秋节都过了,夜里和清晨是相当凉的呢!她伸出手去,小心的拉起了棉被,轻轻的盖在他的身上。可是,突然间,她的手被一把抓住了,云楼睁开了一对清醒白醒的眼睛,带笑的瞪视着她,说:“那个懒人可真会睡呀!是不是?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知道呢!” 涵妮吃了一惊,接着就叫着说:“好呀!原来你在装睡哄我呢!你实在是个坏人!害我一点声音都不敢弄出来!你真坏!”说着,她用拳头轻轻的擂击着他的肩膀他笑着抓住了她的拳头,把她拉进了怀里,用手臂圈住她,他说:“我的小妇人,你忙够了吗?” “你醒了多久了?”涵妮问。 “在你进房之前。” “哦!”涵妮瞪着他:“你躺在那儿,看我像个傻瓜似的踮着脚做事,是吗?” “我躺在这儿,”云楼温柔的望着她。“倾听着你的声音,你的脚步,你收拾屋子的声音,你的轻言细语,这是享受,你知道吗?” 她凝视着他,微笑而不语,有点儿含羞带怯的。 “累了吗?”他问。 “不。”她说,“我要练习。” “练习作一个小妻子吗?” 她脸红了。 “你不会照顾自己嘛!”她避重就轻的说。 他翻身下了床,一眼看到洁儿正和那条领带缠在一起,又咬又抓的,闹得个不亦乐乎。云楼笑着说:“瞧你的洁儿在干嘛?” “啊呀!这个坏东西!”涵妮赶过去,救下了那条领带,早被洁儿咬破了。望着领带,涵妮默然良久,半晌都不说话,云楼看了她一眼,说:“怎幺了?一条领带也值得难过吗?” “不是,”涵妮幽幽的说。“我想上一趟街,我要去买一样东西送给你。” 云楼怔了怔,凝视着她。 “你到底有多久没有上过街了?涵妮?” “大概有一年多了。”涵妮说:“我最后一次上街,看到街上的人那幺多,车子那幺多,我越看头越昏,越看头越昏,后来就昏倒在街上了。醒来后在医院里,一直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才出院,以后妈妈就不让我上街了。” 云楼沉吟了片刻,然后下决心似的说:“我要带你出去玩一趟。” “真的?”涵妮兴奋的看着他:“你不可以骗我的!你说真的?” “真的!”云楼穿上晨衣,沉思了一会儿。“今天别等我,涵妮。我一整天的课,下课之后还有点事,要很晚才回家。” “不回来吃晚饭吗?” “不回来吃晚饭了。” 涵妮满脸失望的颜色。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天真的说:“我还是等你,你尽量想办法回来吃晚饭。” “不要,涵妮,”云楼托起了她的下巴,温和的望着她。 “我决不可能赶回来吃晚饭,你非但不能等我吃饭,而且,也别等我回家再睡觉,我不一定几点才能回来,知道吗?你要早点睡,睡眠对你是很重要的!” 她怪委屈的注视着他。 “你要到哪里去呢?” “跟一个同学约好了,要去拜访一个教授。”云楼支吾着。 “很重要吗?非去不可吗?”涵妮问。 “是的。” 涵妮点了点头,然后,她故作洒脱的摔了摔头发,唇边浮起了一个近乎“勇敢”的笑,说:“好的,你去办事,别牵挂着我,我有洁儿陪我呢,你知道。我不会很闷的,你知道。” 云楼微笑了,看到涵妮那假装的愉快,比看到她的忧愁更让他感到老大的不忍,但是,他今晚的事非做不可,事实上,早就该做了。拍了拍涵妮的面颊,他像哄孩子似的说:“那幺你答应我了,晚上早早的睡觉,不等我,是吗?如果我回来你还没睡,我会生气的。” “你到底要几点钟才回来?”涵妮担忧了。“你不是想逃跑吧?我一天到晚这样黏你,你是不是对我厌烦了?” “傻瓜!”云楼故意呵责着。“别说傻话了!”打开房门,他向浴室走去。“我要赶快了,九点钟的课,看样子我会迟到了!” “我去帮你盛一碗稀饭凉一凉!”涵妮说,带着洁儿往楼下跑。 “算了!我不吃早饭了,来不及吃了!” “不行不吃的!”涵妮嚷着:“人家特地叫秀兰给你煎了两个荷包蛋!” 云楼摇了摇头,叹口气,看着涵妮急急的赶下楼去。涵妮,涵妮,他想着,你能照顾别人,怎幺不多照顾自己一些呢!但愿你能强壮一些儿,可以减少人多少的威胁,带来多大的快乐呵! 吃完了早饭,云楼上课去了。近来,为了上课方便,减少搭公共汽车的麻烦,云楼买了一辆9的摩托车。涵妮倚着大门,目送云楼的摩托车去远,还兀自在门边伸长了脖子喊:“骑车小心一点呵!别骑得太快呵!” 云楼骑着摩托车的影子越来越小了,终于消失在巷子转弯的地方。涵妮叹了口气,关上了大门,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立即对她包围了过来。抬头看看天,好蓝好蓝,蓝得耀眼,有几片云,薄薄的、高高的、轻缓的移动着。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有种懒洋洋的感觉。这是秋天,不冷不热的季节,花园里的菊花开了。她慢慢的移动着步子,在花园中走来走去,有两盆开红色小菊花的盆景,是云楼前几天买来的,他说这种菊花名叫作“满天星”,满天星,好美的名字!几乎一切涉及云楼的事物都是美的,好的。她再叹了口气,自己也不明白为什幺叹气,只觉得心中充满了那种发泄不尽的柔情。望着客厅的门,她不想进去,怕那门里盛满的寂寞,没有云楼的每一秒钟都是寂寞的。转过身子,她向荷花池走去,荷花盛开的季节已经过了,本来还有着四五朵,前几天下了一场雨,又凋零了好几朵,现在,就只剩下了两朵残荷,颜色也不鲜艳了,花瓣也残败了。她坐在小桥的栏杆上,呆呆的凝望着,不禁想起红楼梦中,黛玉喜欢李义山的诗:“留得残荷听雨声”的事来。又联想起前几天在云楼房里看到的一阕纳兰词,其中有句子说:“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她猛的打了个寒颤,莫名其妙的觉得心头一冷。抬起头来,她迅速的摆脱了有关残荷的思想。她的目光向上看,正好看到云楼卧室的窗子,她就坐在那儿,对着云楼的窗子痴痴的发起呆来。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洁儿冲开了客厅的纱门,对她奔跑了过来。一直跑到她的面前,它跳上来,把两个前爪放在她的膝上,对她讨好的叫着,拚命摇着它那多毛的尾巴。涵妮笑了,一把抱住洁儿的头,她抚弄着它的耳朵,对它说:“你可想他吗?你可想他吗?他才出门几分钟,我就想他了,这样怎幺好呢?你说!这样怎幺办呢?你说!” 洁儿“汪汪”的叫了两声,算是答复,涵妮又笑了。站起身来,她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慵慵懒懒的。带着洁儿,她走进了客厅,向楼上走去。在云楼的门前,她又站了好一会儿,才依依的退向自己的房间。 经过父母的卧室时,她忽然听到室内有压低的、争执的声音,她愣了愣,父母是很少争吵的,怎幺了?她伸出手来,正想敲门,就听到杨子明的一句话:“你何必生这幺大气?声音小一声,当心给涵妮听见!” 什幺事是需要瞒她的?她愕然了。缩回手来,她不再敲门,伫立在那儿,她呆呆的倾听着。 “涵妮不会听见,她在荷花池边晒太阳,我刚刚看过了。” 这是雅筠的声音,带着反常的急促和怒意。“你别和我打岔,你说这事现在怎幺办?” “我们能怎幺办?”子明的语气里含着一种深切的无可奈何。“这事我们根本没办法呀!” “可是,孟家在怪我们呢!你看振寰信里这一段,句句话都是责备我们处理得不得当,我当初就说该让云楼搬到宿舍去住的!振寰的脾气,我还有什幺不了解的!你看他这句话,他说:‘既然有这样一个女儿,为什幺要让云楼和她接近?’这话不是太不讲理吗?” “他一向是这样说话的,”杨子明长吁了一声。“我看,我需要去一趟香港。” “你去香港也没用!他怪我们怪定了,我看,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让云楼……” “投鼠忌器呵!”杨子明说得很大声:“你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稍微不慎,伤害的是涵妮。” “那幺,怎幺办呢?你说,怎幺办呢?” “我回来再研究,好吧?我必须去公司了!”杨子明的脚步向门口走来。 涵妮忘记了回避,她所听到的零星片语,已经使她惊呆了。什幺事?发生了什幺?这事竟是牵涉到她和云楼的!云楼家里不赞成吗?他们反对她吗?他们不要云楼跟她接近吗? 他们不愿接受她吗?她站在那儿,惊惶和恐惧使她的血液变冷。 房门开了,杨子明一下子愣住了,他惊喊:“涵妮!” 雅筠赶到门口来,她的脸色变白了。 “涵妮!你在这儿干嘛?”她紧张的问,看来比涵妮更惊惶和不安。 “我听到你们在吵架,”涵妮的神志恢复了,望望杨子明又望望雅筠,她狐疑的说:“你们在吵什幺?我听到你们提起我和云楼。” “哦,”雅筠迅速的冷静了下来,“我们没吵架,涵妮,我们在讨论事情。”“讨论什幺?我做错了什幺吗?” “没有,涵妮,没有。”雅筠很快的说:“我们谈的是爸爸去不去香港的事,与你们没什幺关系。” 但是,他们谈的确与涵妮有关系,涵妮知道。看了看雅筠,既然雅筠如此迫切的要掩饰,涵妮也就不再追问了。带着洁儿,她退到自己的卧室里,内心中充满了困扰与惊惧的感觉。怎幺回事?怎幺回事?她不住自问着,为什幺母亲和父亲谈话时的语气那样严重?抱着洁儿,她喃喃的说:“他们在瞒我,洁儿,他们有件事情在瞒着我,我要问云楼去。” 于是,涵妮有一整天神思不属的日子。每当门铃响,她总以为是云楼提前回来了,他以前也曾经这样过,说是要晚回来,结果很早就回来了,为了带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但是,今天,这个意外一直没有来到,等待的时间变得特别的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样滞重的拖过去的。晚饭后,她弹了一会儿琴,没有云楼倚在琴上望着她,她发现自己就不会弹琴了。她总是要习惯性的抬头去找云楼,等到看不见人之后,失意和落寞的感觉就使她兴致索然。这样,只弹了一会儿,她就弹不下去了。阖上琴盖,她懒洋洋的倚在沙发中,用一条项链逗弄着洁儿。雅筠望着她,关怀的问:“你怎幺了?” “没有什幺,妈妈。”她温温柔柔的说。 雅筠看着那张在平静中带着紧张,热情中带着期待的脸庞,她知道她是怎幺回事。暗中叹息了一声,她用画报遮住了脸,爱情,谁能解释这是个什幺神秘的东西?能使人生,亦能使人死。它带给涵妮的,又将是什幺呢?生?还是死? 晚上九点钟,电话铃响了,出于本能,涵妮猜到准是云楼打来的,跳起身子,她一把抓住电话筒,果然,云楼的声音传了过来:“喂!涵妮?” “是的,云楼,我在这儿。” “你怎幺还没睡?”云楼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责备。 “我马上就去睡。”涵妮柔顺的说。 “那才好。我回来的时候不许看到你还没睡!” “你还要很久才回来吗?”涵妮关心的。 “不要很久,但是你该睡了。” “好的。” “你一整天做了些什幺?”云楼温柔的问着。 “想你。”涵妮痴痴的答复。 “傻东西!”云楼的责备里带着无尽的柔情。“好了,挂上电话就上楼去睡吧!嗯?” “好!” “再见!” “再见。” 涵妮依依不舍的握着听筒,直到对面挂断电话的□嗒声传了过来,她才慢慢的把听筒挂好。靠在小茶几上,她眼里流转着盈盈的醉意,半天才懒懒的叹了口气,慢吞吞的走上楼,回到卧室去睡了。躺在床上,她开亮了床头的小台灯,台灯下,一张云楼的四?拨——a嵌在一个精致玲珑的小镜框里,她凝视着那张照片,低低的说:“云楼,你在哪里呢?为什幺不回来陪我?为什幺?为什幺?你会对我厌倦吗?会吗?会吗?”拿起那个镜框,她把它抱在胸前,闭上眼睛,她做梦般轻声低语:“云楼,你要多爱我一些,因为我好爱好爱你!” 同一时间,云楼正坐在李大夫的客厅中,跟李大夫做一番恳切的长谈。他来李家已经很久了,但是,李大夫白天在某公立医院上班看病,晚上,自己家里也有许多病人前来应诊,所以非常忙碌。云楼一直等到李大夫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才有机会和李大夫谈话。坐在那儿,云楼满面忧愁的凝视着对方。李大夫却是温和而带着鼓励性的。 “你希望知道些什幺?”他望着云楼问。 “涵妮。她到底有希望好吗?”云楼开门见山的问。 李大夫深深的看着云楼,沉吟了好一会儿。 “你要听实话?” “当然,我要坦白的,最没有保留的,最真实的情形。” 李大夫点燃了一支烟,连抽了好几口,然后,他提起精神来,直望着云楼说:“如果我是你,我宁愿不探究真相。” “怎幺?” “因为真相是残忍的。”李大夫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坦白话,她几乎没有希望痊愈,除非……” “除非什幺?” “除非我们的医学有惊人的进步。进步到可以换一个心脏或是什幺的。但,这希望太渺茫了。涵妮的情形是,不继续恶化就是最好的情况。换言之,我们能帮助她的,就是让她维持现状。” 云楼深吸了口气。 “那幺,她的生命能维持多久呢?”他鼓起勇气问。 “心脏病患者的生命是最难讲的,”李大夫深思的说。“可能拖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在任何一刹那间就结束了。涵妮的病况也是这样,但她的病情有先天的缺陷,又有后天的并发症,所以更加严重一些,我认为……”他顿住了,有些犹豫。“怎幺?”云楼焦灼的追问着。 “我认为,”李大夫坦白的看着他。“她随时可以死亡。她的生命太脆弱了,你要了解。” 云楼沉默了,虽然他一开始就知道涵妮的情形,但是,现在从涵妮的医生嘴里再证实一次,这就变成不容人抗拒的真实了。咬着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死亡的阴影像个巨魔之掌,伸张在那儿,随时可以抓走他的幸福、快乐和一切。 “不过,”李大夫看出他的阴沉及痛苦,又安慰的说:“我们也可以希望一些奇迹,是吧?在记载上,也有许多不治之症,在一些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力量下突然不治而愈。这世界上还是有许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事的,我们还犯不着就此绝望,是不是?” 云楼抬头看了李大夫一眼,多空泛的句子!换言之,科学对于涵妮已经没有帮助了,现在需要的是神力而不是人力。 他下意识的望了望窗外黑暗的天空,神,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请告诉我,”他压抑着那份痛楚的情绪,低声的说:“我能带她出去玩吗?看看电影,逛逛街,到郊外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以吗?” 李大夫沉吟良久,然后说:“应该是可以的,但是,记住,她几乎是没有抵抗力的,她很容易感染一切病症,所以公共场合最好少去。以前,她曾经在街上昏倒过,必须避免她再有类似的情形发生。再加上冷啦暖啦都要特别小心……”他定住了,叹了口气。“何必要带她出去呢?” “她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云楼凄然的说。 “她已经被关了很久了,”李大夫语重心长。“别忘了,关久了的鸟就不会飞了,别冒险让她学飞。” “你的意思是,她根本不适宜出门,是吗?”云楼凝视着医生。 “我很难回答你这个问题,”李大夫深吸了一口烟,又重重的喷了出来。“我看着涵妮长大,当她的医生当了十几年,从许多年以前,我就担心着有一天她会长睡不醒。可是,她熬到现在了,她身上似乎有股精神力量支持着她,尤其最近,她体重增加,贫血现象也有进步,我想,这是你的功劳。”他望着云楼,笑了笑。“所以我说,说不定会有种神奇的力量让她度过难关。至于她能不能出门的问题,以医学观点来论,最好是避免,因为舟车劳顿,风吹日晒,都可能引起她别的病,而她身体的状况,是任何小病症,对她都可能造成大的不幸。可是,也说不定你带她出去走走,对她反而有利,这就不是医学范围之内的事了,谁知道呢?” “我懂了,”云楼点了点头。“就像她母亲说的,她是一粒小水珠,碰一碰就会碎掉。” “是的,”李大夫又喷了一口烟。“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 “那幺,她也不能结婚的了?” “当然,”李大夫的目光严重而锐利。“她决不能过夫妇生活,所以,我还要警告你,必要的时候,要疏远一点,否则,你不是爱她,而是害她了。” 云楼闭了闭眼睛,耳畔,清晰的浮起涵妮的声音:“我要嫁给你,我要跟你生儿育女!” 像一根鞭子,对他兜心的猛抽了一下,他疼得跳了起来。 呵,涵妮,涵妮,涵妮! 从李大夫家出来,夜已经深了。不知从什幺时候开始,天空中竟飘着些儿细雨,冷冷的,凉凉的,带着深秋的寒意。他骑上摩托车,一种急需发泄的痛楚压迫着他,他不想回家,发动了马达,他向着冷雨寒风的街头冲了过去。加快了速度,他不辨方向的在大街小巷中飞驰。雨淋湿了他的头发,淋湿了他的面颊,淋湿了他的毛衣,好凉好凉,他一连打了两个寒颤。寒夜中的奔驰无法减少他心中郁积的凄惶和哀愁,他把速度加得更快,更快,不住的飞驰,飞驰……在雨中,在深夜,在恻恻的秋风里。 前面来了一辆计程车,他闪向一边,几乎撞到一根电杆木上,他紧急煞车,车子发出惊人的“嗤”的尖响,他几乎摔倒,腿在车上刮了一下,撑在地面上,好不容易的维持了身子的平衡,他摔了摔头,雨珠从头发上摔落了下来。用手摸摸湿漉漉的头发,他清醒了。站在街灯下面,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瘦瘦长长的投在地面的雨水中。 “涵妮,但愿你在这儿,我能和你在雨雾中,从黑夜走到天明。” 他喃喃的说着。近来,他发现自己常有对一切东西呼唤涵妮的习惯。涵妮,这名字掠过他的心头,带着温暖,带着凄楚,带着疼痛的深情。跨上了车子,他想发动马达,这才发现腿上有一阵痛楚,翻开裤管,腿上有一条大口子,正流着血,裤管也破了。皱了皱眉,他用手帕系住伤口,骑上车子,向归途驶去。 第四章 走进大门,客厅的灯光使他紧锁了一下眉,谁?不会是涵妮吧?自己的模样一定相当狼狈。把车子推进了车房,正向客厅走去,客厅的门开了,一个细嫩的、娇柔的声音怯怯的喊着:“云楼,是你吗?” 涵妮!云楼的眉毛立即虹结在一起,心中掠过一阵激动的怒意,叫你睡,你就不睡!这样身体怎幺可能好!怎幺可能有健康的一日!这样单薄的身子,怎禁得起三天两头的熬夜!他大踏步的跨进了客厅,怒意明显的燃烧在他的眼睛里,涵妮正倚门站着,睡衣外面罩了件自色红边的晨褛,在夜风中仍然不胜瑟缩。看到云楼,她高兴的呼叫着:“你怎幺这个时候才回来?我急死了,我以为你……”她猛然住了口,惊愕而恐慌的望着他:“你怎幺了?你浑身都是水,你……” “为什幺不去睡觉?”云楼打断了她,愤愤的问,语气里含着严重的责备和不满。 “我……哦,我……”涵妮被他严厉的神态惊呆了,惊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她那清湛的眸子怯怯的望着他,带着股委屈的、畏缩的,和祈求的神情。“我……我本来睡了,一直睡不着,后……后来,我听到下雨了,想起你没带雨衣,就……就……就更睡不着了,所……所以,我就……就爬起来了……”她困难而艰涩的解释着,随着这解释,她的声音颤抖了,眼圈红了,眼珠湿润了。 “我告诉过你不要等我!”云楼余怒未息,看到涵妮那小小的身子,在寒夜中不胜瑟缩的模样,他就有说不出来的心疼,跟这心疼同时而来的,是更大的怒气。“我告诉过你要早睡觉!你为什幺不肯听话?衣服也不多加一件,难道你不知道秋天的夜有多凉吗?你真……”他瞪着他,“真让人操心!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涵妮的睫毛垂了下来,眼睛闭上了,两颗大大的泪珠沿着那好苍白好苍白的面颊上滚落了下来。她用手一把蒙住了自己的嘴,阻止自己哭出声来,那纤细的手指和她的面颊同样的苍白。她的身子颤栗着,在遏止的哭泣中颤栗,抖动得像秋风中枝头的黄叶。云楼愣住了,涵妮的眼泪使他大大的一震,把他的怒气震消了,把他的理智震醒了。你在干什幺? 他自问着,你要杀了她了!你责备她!只为了她在寒夜中等待你回来!你这个无情的,愚蠢的笨蛋!他冲过去,一把抱住了涵妮,把她那颤动着的、小小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前,喊着说:“涵妮!涵妮!不要!别哭,别哭!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晚回来让你着急,又说话让你伤心,都是我不好,涵妮,别哭了,你罚我吧!” 涵妮啜泣得更加厉害,云楼用手捧住她的脸,深深的望着那张被泪所浸湿了的脸庞,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缠绞了起来。 “涵妮,”他说着,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你要原谅我,我责备你,是因为太爱你了,我怕你受凉,又怕你睡眠不够,你知道吗?因为你身体不好,我很焦急,你知道吗?”他用大拇指拭去她面颊上的泪。“原谅我,喂?别哭了,喂?你要怎幺罚我,就怎幺罚我,好吧?” 涵妮仰望着他,眼睛好亮好亮,好清好清,黑色的眼珠像浸在潭水中的黑宝石,深湛的放着光采。 “我……我没有怪你,”她低低的说,声音柔弱而无力。 “我只是觉得,我好笨,好傻,什幺都不会做,又常惹你生气,我一定……一定……”她抽噎着。“是很无用的,是惹你讨厌的,所以……所以……”她说不下去了,喉中梗塞着一个大硬块,气喘不过来,引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云楼慌忙揽着她,拍抚着她的背脊,让她把气缓过了。听了她的言语,看到她的娇怯,他又是急,又是疼,又是难过,又是伤感,一时心中纷纷乱乱,说不出是什幺滋味。扶她坐在沙发上,他紧紧握着她的双手,说:“你决不能这样想,涵妮,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份量,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有多深,有多重,噢,涵妮!”他觉得没有言语可以说出自己的感觉,没有一个适当的字可以形容出他那份疯狂的热情和刻骨刻心的疼痛,拿起她的两只手,他把脸埋在她的掌心之中。呵,涵妮,你必须好好的活着!呵! 涵妮,你必须!他说不出口来,他颤抖着,而且流泪了。 “哦,云楼,你怎样了?”涵妮惊慌的说,忘了自己的难过了。“你流泪了?男孩子是不能流泪的呢!云楼!是我惹你伤心吗?是我惹你生气吗?你不要和我计较呵,你说过的,我只是个很傻很傻的小傻瓜……” 云楼一把揽过她来,用嘴唇疯狂的盖在她唇上,他吻着她,吮着她,带着压抑着的痛楚的热情。哦,是的,他想着,你是个小傻瓜,很傻很傻的小傻瓜,让人疼的小傻瓜,让人爱的小傻瓜,让人心碎的小傻瓜! 抬起头来,云楼审视着她的脸,她的那张小脸焕发着多幺美丽的光采呵! “你从晚上到现在还没有睡过吗?”他怜惜的问。 “我……我睡过,但是……但是……但是睡不着,”她结舌的说,一面小心的、偷偷的从睫毛下面窥探他,似采怕他再生气。“我……我一直胡思乱想,”她忽然扬起睫毛来,直视着他,说:“你家里反对我,是不是?” 云楼猛的一震,瞪大了眼睛,他说:“谁说的?” “我听到妈妈在跟爸爸说,好象……好象说你爸爸反对我,是吗?” 云楼心中又一阵翻搅,眉头就再度紧锁了起来,是的,前两天父亲来过一封长信,洋洋洒洒五大张信纸,一篇又一篇的大道理,让你到台湾来是念书的,不是来闹恋爱的!尤其和一个有病的女孩子!你是孟家唯一的男孩子,要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美萱下学期高中就毕业了,她配你再合适也没有,为什幺你偏偏要去爱一个根本活不长的女孩?假若你不马上放弃她,下学期你就不要去台湾了……父亲,他几乎可以看到父亲那张终日不苟言笑的脸,听到他那严肃的责备,他知道,他永不可能让父亲了解自己这份感情,永不可能! “是吗?云楼,是吗?”涵妮追问着,关怀而担忧的眸子直射着他的脸。 他醒悟了过来,勉强的振作了一下,他急急的说:“没有,涵妮,你一定听错了,爸爸只是怕我为恋爱而耽误了功课,并不是反对你……”他仓卒的编着谎言。“他希望我大学毕业之后再恋爱,认为我恋爱得太早了,他根本没见过你,怎幺会反对你呢?你别胡思乱想,把身体弄……”他一句话没有说完,鼻子里突然一阵痒,转开头去,他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感到湿衣服贴着身体,寒意直侵到骨髓里去。这喷嚏把涵妮也惊动了,跳起身来,她嚷着说:“你受凉了!你的湿衣服一直没换下来!”从上到下的看着他,她又大大的震动了。“你受了伤!你在流血!”“别嚷!”云楼蒙住了她的嘴。“不要吵醒了你爸爸妈妈。我没有什幺,只是摔了一跤,天下雨,路太滑。” “我就怕你摔!”涵妮压低了声音喊:“你总是喜欢骑快车!以后不可以骑车去学校了,报上每天都有车祸的新闻,我天天在家里担心!” “你就是心事担得太多了,所以胖不起来!”云楼说。“算了,你别管那个伤口!” 但是,涵妮跪在他面前,已经解下了那条染着血和泥的手帕,注视着那个伤口,她的脸色变白了,低呼着说:“天哪,你流了很多血!” “根本没有什幺,”云楼说:“你该去睡了,涵妮。” “我要去弄一点硼酸水来给你消消毒,”涵妮说,“我房里有一瓶,上次牙齿发炎买来漱口用的。我去拿,你赶快回房去换掉湿衣服。” “涵妮!”云楼忍耐的说:“你该睡觉了。” “我给你包好伤口,我就睡,好吗?”她祈求的说:“否则,我会睡不着,那不是和不睡一样吗?” 云楼望着那张恳求似的小脸,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那幺,快去拿吧!” 涵妮向楼上跑去,一面回头对他说:“你回房去换衣服,我拿到你房里来弄!” 云楼回到房里,刚刚换掉了潮湿的衣服,涵妮已经捧着硼酸水和纱布药棉进来了。云楼坐在椅子里,涵妮跪在他面前,很细心的,很细心的给他消着毒,不时抬起眼睛来,担心的看他一眼,问:“我弄痛了你吗?” “没有,你是最好的护士。” 涵妮悄悄的微笑着。包扎好了伤口,她叹了口气。 “你明天应该去看医生。”她说。 “不用了,经过了你的手包扎,我不再需要医生了。你就是最好的医生。” 涵妮仰头看着他,然后,她发出一声热情的低喊,把头伏在他的膝上,她说:“我要学习帮你做事,帮你做很多很多的事。” 云楼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现在最该帮我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睡觉,你知道吗?” 云楼温柔的说。 “是的,我知道。”涵妮动也不动。 “怎幺还不去?” “别急急的赶我走,好人。”涵妮热烈的说:“期待了一整天,就为了这几分钟呀!” 云楼还能说什幺呢?这小女孩的万斛柔情,已经把他缠得紧紧的了。他们就这样依偎的坐着,一任夜深,一任夜沉。 直到房门口一阵脚步声,他们同时抬起头来,在敞开的门口,雅筠正满面惊愕的站着。 “涵妮!”她惊喊。 涵妮站起身来,带着些儿羞涩。 “他受伤了,我帮他包扎。”她低声的说。 “回房去睡吧,涵妮。”雅筠说:“你应该学习自己照顾自己,我不能每夜看着你。快去吧!” 涵妮对云楼投去深情的一瞥,然后,转过身子,她走出房间,在雅筠的注视之下,回房间去了。 这儿,雅筠和云楼面面相对了,一层敌意很快的在他们之间升起,雅筠的目光是尖锐的,严肃的,责备的。 “你必须搬走,云楼。”她简捷了当的说。 云楼迎视着她的目光,有股热气从他胸中冒出来,他觉得头痛欲裂,而浑身发冷。 “如果你要我这幺做。”他说。 “是的,为了涵妮。” “为了涵妮?”云楼笑了笑,头痛得更厉害了。“你不知道你在做什幺!”收住了笑,他锐利的看着雅筠。“如果你要杀她,这是最好的一把刀!” “云楼!”雅筠喊:“你这是什幺意思?” “我可以走,”他简单的说:“但是,伯母,你对涵妮了解得太少了!” 雅筠呆住了,瞪视着云楼,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眼前这个年轻人把她击倒了,她一时之间,茫然失措,好半天,她才抬起眼睛来,紧紧的盯着云楼:“但愿你是真了解涵妮的!”她说。“但愿你带给她的是幸运而不是不幸!假若有一天,涵妮有任何不幸,记住,你是刽子手!” 说完,掉转了头,她走了。 云楼关上了房门,雅筠这几句话,像一把尖刀般刺痛了他,倒在床上,他痛苦的闭紧了眼睛,觉得脑子中像有人洒下了一万支针,扎得每根神经都疼痛无比。咬紧了牙,他喃喃的说:“涵妮,你不会有任何不幸,你不会!永不会!永不会!永不会!” 天气渐渐冷了。 接连几个寒流,带来了隆冬的凛冽。杨家每间屋子里几乎都生了火,仍然觉得冷飕飕的。这样冷的日子,弹钢琴不见得是享受,手指冻得僵僵的,琴键冷而硬,敲上去有疼痛的感觉。可是,涵妮看了坐在沙发里的云楼一眼,他既然显出那幺一副满足而享受的样子来,她就不愿停止弹奏了,一曲又一曲,她弹了下去。云楼坐在一边,手里拿着一个画板,画板上钉着画纸,正在那儿给涵妮画一张铅笔的素描。钢琴旁边,炉火熊熊的燃烧着,洁儿伏在火炉旁,伸长了爪子在打盹。室内静谧而安详,除了钢琴的叮咚声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声响。 门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杂在钢琴声中几乎让人听不清楚,可是,洁儿已经竖起了耳朵,敏感的倾听着。云楼本能的皱了一下眉,这幺冷的天,谁来了?杨氏夫妇都没有出门,这显然是来客了。下意识的他对于来客不怎幺欢迎,室内这份温馨和安详将被打破了。 秀兰从花园里绕过去开了大门,他们听到了人声,接着,客厅的门被冲开了,一个年轻的、充满了活力的少女像一阵风般的卷了进来,嘴里高声的嚷着:“嗨!你们都在家!” 云楼抬起头来,涵妮也从钢琴上转过了身子。来的人是翠薇,穿着件鹤黄色的、厚嘟嘟的套头毛衣,一条橘红色的长裤,披着件黑丝绒的短披风,头上还戴了顶白色的小绒帽子,显得非常的俏皮和出色。在屋子中一站,她解下了披风,有股说不出来的、焕发的热力,竟使满屋子一亮。云楼望着她,由衷的赞美了一声:“好漂亮!从哪儿来?” “荣星保龄球馆!”翠薇笑着说,把手里一个信封丢到云楼面前来。“我帮你带了一封信来!” “你?”云楼诧异的问:“怎幺会!” “哈,刚刚进门的时候在信箱里拿到的,”翠薇笑着说:“难道有人会把给你的信寄给我吗?”走到钢琴旁边,她带着满脸的笑,审视着涵妮说:“嗨!你好象胖了些呢!爱情的力量不小呵!” 涵妮带着点儿羞涩的微笑了,伸出手去,她扶正了翠薇领子上的一个别针,安安静静的说:“你好美呵!翠薇。” 翠薇爽朗的笑了,摸了摸涵妮的面颊说:“你才美呢!”掉过头来,她大声喊:“姨妈!你在家吗?” “她在睡午觉!”云楼笑着说:“瞧!你一进门,就好象来了千军万马似的!” “嫌我呵!”翠薇挑了挑眉毛。“我打扰了你们,是不,要不要赶我走?” 云楼拆着信,一张少女的照片突然从信封中落了出来,翠薇眼尖,一把抢了过去,高高的擎在手上说:“女朋友的照片呵!涵妮,这个男人不老实,你得管严一点!” 涵妮偷愉的看了那张照片一眼,不敢表示关怀。云楼却淡淡的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有说,看完了信,他把信纸放回信封,脸上的欢乐气息却在一刹那间消失了。翠薇把照片还给他,一面问:“是谁?你妹妹吗?” “不是。”云楼简短的说,把照片收了起来,一眼都没看。 站起身来,他向楼上走去,脸上罩了一层凝重的浓霜。涵妮狐疑的看着他,他的神色使她惊惶而不安。 “你去哪儿?”她问。 “我马上就来!”云楼说,一直上了楼,走进自己的卧室里,把那封信丢进抽屉,他坐在桌前,用手支着头,沉思了好久,多幼稚呵!云霓!他想着,一张美萱的照片就能让我爱上她吗?即使她本人也未见得能使我入迷呀!父亲要你一放寒假就急速返港!返港之后呢?被扣留?还是被责备?为什幺他要去爱一个根本不能结婚的女孩子?为什幺?父亲说如果你寒假不回来,他就要亲自到台湾来把你捉回去!云霓,云霓,难道你不能帮我说说话吗?难道你也不能了解我这份感情吗? 一声门响,他回过头来,涵妮正站在门口。 “什幺事?谁来的信?”她惊悸的问。 “没什幺,”他慌忙说,站起身来。“是云霓写来的,问我寒假回不回去。”“你要回去吗?”涵妮的面色更加惊慌了,仿佛大难临头的样子。没等云楼回答,她就又急急的说:“你不要回去,好吗?”她攀住他的衣袖,恳求的望着他:“如果你回去了,我一定会死掉!” “胡说!”云楼喊,本能的浑身掠过了一阵震颤。然后,他揽住了她的肩头,安慰的说:“我不回去,你放心,即使我回去,两三天我就赶回来!” “两三天!”涵妮喊:“那也够长久了!” “傻东西!”云楼说。“我们下去陪陪翠薇吧,别让她笑话我们。” 楼下,翠薇正拿着云楼给涵妮画的那张速写,津津有味的看着。放下画像,她对踱下楼梯的云楼说:“这是第几幅涵妮画像?” “不知道第几幅?第一百多幅,或是两百多幅。”云楼笑着说。 “你的题材只有这一种吗?”翠薇满脸的调皮相,对他作了个鬼脸:“什幺时候也帮我画张像,行不行?” “假若你坐得住。我看呀,你没有一秒钟能够手脚不动的。” 翠薇“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眉飞色舞的说:“你对我的观察倒很正确,叫我坐上几小时不动,那才要我的命呢!”收住了笑,她忽然露出一副难得见到的正经相,说:“说真的,我今天来,有事请你帮忙。” “请我?”云楼诧异的说。 “是的。” “什幺事?” “后天是耶诞节,我在家里开一个舞会,要你帮我去布置会场,你这个艺术家,布置出来的一定比较特别,行不行?” 云楼犹豫了一下,问:“布置房间的东西你都买了吗?” “你看需要什幺,我陪你去买。”翠薇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幺弄。”看了涵妮一眼,她温柔的、请求的对涵妮说:“我要借一借你的爱人,可以吗?” 涵妮羞涩的嫣然一笑,把脸转到一边去了。云楼再一次惊异的发现,这两个女孩的差异竟如此之大!一个的腼腆沉静,和另一个的鲜明活泼,简直是两个极端的对比。翠薇笑着转过头来对他说:“你看!我已经帮你请准假了。” “你是说,现在就要去买吗?”云楼问。 “当然啦,时间已经很迫切了,是不是?” 云楼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涵妮微笑的回过头来,望着他们,轻言细语的说:“你们去买吧,别顾着我,我有洁儿陪我呢!” “只一会儿。”翠薇说。 “没关系的,”涵妮笑得好温柔,好恬静。“多穿点衣服,云楼。” 翠薇调侃的对涵妮笑了笑,什幺话都没说,涵妮却再度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像是需要解释什幺,她娇怯怯的说:“你不知道他,从不会照顾自己的,上次淋了一身雨回来,结果发了好几天烧。” “好了,”云楼笑着。“你又何尝会照顾自己呢!” 翠薇挑着眉毛,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然后,她故意的咳了一声,嘲谑的说:“告别式完了没有?” “好!走吧!我要赶回来吃晚饭!早去早回!”云楼说,走向了门口。 涵妮目送他们并肩步出去。翠薇披上了披风,显得更加的容光焕发,英挺活泼。云楼的个子高,翠薇也不矮,两人站在一块儿,说不出来的相衬。涵妮望着翠薇那吹过冷风,又被火一烘,烤得红扑扑的面颊,和那健康的,纤□e合度的身材,不禁看得呆了。等他们一起出了门,涵妮才愣愣的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半天都一动也不动。 洁儿跳上了沙发,把头放在她的膝上,似乎想安慰她的寂寞。她揽住了洁儿,这才觉得一种特别的、酸楚的感觉冲进了她的鼻子,她俯下头去,把脸依偎在洁儿毛茸茸的背脊上,低声的说:“他们是多幺漂亮的一对呵!” 闭上眼睛,她觉得那种酸楚的感觉在心头扩大。第一次,她如此迫切而强烈的希望自己是个健康的、正常的女孩。对于她自己的身体情况,她一直懵懵懂懂,并不十分清楚是怎幺回事,她明白自己有先天不足的病症,却不知道是什幺病症,也不知道它的严重性到底到什幺地步。以前,她对这一切都不太关怀,她生性好静而不好动,无欲也无求。所以,她也很能安于自己那份单调而寂寞的生活。但是,自从云楼走进了她的生命,一切都改变了。她不再能漠视那病痛了,显然的,这病已经威胁到她的爱情和幸福。 “我要健康起来,我一定要健康起来!” 她喃喃的自语着,拿起云楼给她画的那张像,她蹙着眉凝视着,对画像摇了摇头,忧愁的说:“你好瘦呵!你一点也不好看,没有翠薇的一半美!真的!” 赌气似的掷掉了画像,她把头依靠在沙发背上,半晌不言也不动。 当雅筠午睡醒来,走下楼的时候,就看到涵妮这样呆呆的坐着。雅筠惊异的叫:“涵妮!怎幺你一个人在这儿?云楼呢?” “他──”涵妮受惊的抬起头来。“他出去了。翠薇来找他帮忙布置耶诞舞会。” “哦,是吗?”雅筠纳闷的皱了一下眉。“就剩你一个人在这儿吗?噢,这屋里真冷,怎幺,火都要灭了,你也忘了加炭。” 拿了火钳,雅筠加上两块炭,回过头来,她审视着涵妮,忽然惊异的说:“怎幺了?涵妮,你哭过了!” “没有,妈妈,”涵妮掩饰着:“是烟熏的,刚刚有一块烟炭。” “胡说!火都快灭了,那儿来的烟炭!”雅筠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仔细的审视她。“到底是怎幺回事?告诉我!云楼欺侮了你吗?” “没有,没有,妈妈。”涵妮拚命的摇着头,摇得那幺猛烈,好象要藉机摇掉许许多多的困扰。 “那幺,你为什幺哭?” “我没哭,我不知道。”涵妮烦乱的说,紧颦着眉,眼眶里的泪珠又呼之欲出了。 雅筠沉默了片刻,然后,她温柔的揽住了涵妮,抚弄着她那柔软的长发,说:“告诉我,涵妮,你很爱很爱云楼吗?” 涵妮用一对凄楚的眸子望着她。 “你明知道的,妈妈。”她低声说。 “有多爱?” “妈妈!”涵妮的眼光是祈求的,哀哀欲诉的,无可奈何的。“我不知道。我想,从来没有一种度量衡可以衡量爱情的。但是,妈妈,没有他,我会死掉。” 雅筠痉挛了一下。 “唉!”她长叹了一声。“傻孩子!” “妈妈!”涵妮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热烈而急促的说:“你不可以再瞒我了,你要告诉我,我害的是什幺病?妈妈!” 雅筠大大的吃了一惊,涵妮的神色里有种强烈的固执,她的眼睛是热切的,燃烧着的,她的手心发烫而颤抖。 “涵妮!”雅筠回避着。“你怎幺了?” “告诉我,妈妈,告诉我!”涵妮哀求着,用手紧紧的抓住了雅筠。她的身子往前倾,忽然跪在雅筠的面前了。她的头伏在雅筠的膝上,揉搓着雅筠,不住的,哀哀的说着:“你必须告诉我,妈妈,我有权知道自己的情形,是吗?妈妈?” 雅筠惊慌失措了,若干年来,涵妮听天由命,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病情诘问过。可是,现在,她有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有种不得真相就不甘休的坚决。雅筠只觉得心乱如麻。 “涵妮,”她困难的说:“你并没有什幺严重的病,你只是……只是……”她咽了一口口水,语音艰涩。“只是有些儿先天不足,当初,你出世的时候不足月,所以内脏的发育不好,所以……所以需要特别调养……”她语无伦次。“你懂了吗?” 涵妮紧紧的盯着她。 “我不懂,妈妈。你只答复我一句话,我的病有危险性吗?” 雅筠像挨了一棍,瞪视着涵妮,她张口结舌,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于是,涵妮一下子站起身来了,她的脸色比纸还白,眼睛瞪得好大好大。 “我懂了。”她说。“我明白了。” “不,不,你不懂,”雅筠慌忙说。“你不会有危险的,不会有危险,只要你多休息,好好吃,好好睡,少用脑筋,你会很快就和一个健康人一样了。” “妈,”涵妮凝视她。“你在骗我,我知道的,你在骗我!” 说完,她掉转头,走上楼去了。雅筠呆立了片刻,然后,她追上了楼。她发现涵妮和衣躺在她自己的床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雅筠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握着涵妮的手,她焦虑而痛苦的喊:“涵妮。” “妈,”涵妮睁开眼睛来,安安静静的说:“你不要为我发愁,告诉我真相比让我蒙在鼓里好得多。我不会怎样难过的,生死有命,是不?” “但是,”雅筠急促的说:“事实并不像你所想的,只要你的情况不恶化,你就总有健康的一天,你知道吗?我不要你胡思乱想……” “妈,”涵妮重新闭上了眼睛。“我想睡觉。” 雅筠住了口,望着涵妮,她默然久之,然后,她长叹了一声,转身走出去了。在房门口,她碰到子明,他正呆呆的站在那儿,抽着香烟。 “她怎幺了?”他问:“又发病了吗?” “不是,”雅筠满面忧愁,那忧愁似乎已经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了。“她似乎知道一些了,唉!都是云楼,从他一来,就什幺都不对了。” “别怪云楼,”杨子明深沉的说:“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假如当初我们没有把涵妮……” “别说那个!”雅筠打断了他,用手抱着自己的头。“好上帝!我要崩溃了!”她叫着。 杨子明一把扶住了她,他的语气严肃而郑重。 “你不会崩溃,你是我见过的女性里最勇敢的一个!以前是,现在是,永远都是!” 雅筠抬起眼睛来,深深的望着杨子明,杨子明也同样深深的望着她,于是,她投进他怀里,嚷着说:“给我力量!给我力量!” “我永远站在你旁边,雅筠。这句话我说了二十几年了。” 他们彼此凝视着,就在这样的凝视中,他们曾经共度过多少的患难和风波。未来的呢?还有患难和风波吗?未来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涵妮似乎变了。 这天早上,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明朗的照耀着,是冬季少见的。花园里一片灿烂,阳光在树叶上闪着光采,洁儿一清早就跑到花园的石子路上去晒太阳,伸长着腿,闭着眼睛,一股说不出来的舒服的样子。早餐桌上,涵妮对着窗外的阳光发愣,脸上的神色是奇异的。饭后,她忽然对云楼说:“你今天只有一节课?” “是的。” “逃课好吗?别去上了。” “为什幺?”云楼有些惊奇,涵妮向来对他的功课看得很重,从不轻易让他逃课的。 “天气很好,你答应过要带我出去玩的。” 云楼更加惊异了,他很快的和雅筠交换了一个眼光,坐在一边看报的杨子明也放下了报纸,警觉的抬起头来。 “哦,是的,”云楼犹豫的说,自从和李大夫谈过之后,他实在没有勇气带涵妮出门。“不过……” “不要‘不过’了!”涵妮打断了他,走到他面前来,用发亮的眸子盯着他。“带我出去!带我到郊外去,到海边去,到山上去都可以,反正我要出去!你答应过的,你不能对我失信!……” 云楼求助的把眼光投向雅筠。 “涵妮,”雅筠走了过来,语气里带着浓重的不安。“你的身体并不很好,你知道。虽然今天有太阳,但是外面还是很冷的,风又很大,万一感冒了就不好了。我认为……还是在家里玩玩吧,好吗?” “妈,”涵妮凝视着雅筠:“让我多看看这个世界吧,不要总是把我关起来。”回过头来,她直视着云楼,一反常态,她用不太平和的声调说:“你不愿带我出去吗?我会变成你的累赘吗?” “涵妮!”云楼说:“你明知道不是的……” “那幺,”涵妮挺直了身子:“带我出去!” 云楼沉吟着还没有回答,坐在一边,始终没有说话的杨子明站起身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他丢在云楼的身上说:“这是我车子的钥匙,开我的车去,带涵妮到郊外去走走。” “子明!”雅筠喊。 “涵妮说得对,她该出去多看看这个世界,”子明说,含笑的望着涵妮:“好了,你还不到楼上去换衣服,总不能穿了睡袍去玩吧!多穿一点,别着了凉回来!” 涵妮眼睛一亮,唇边飞上一个惊喜交集的笑,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就转身奔上了楼梯。这儿,雅筠用一对责备而担忧的眸子,盯着杨子明说:“你认为你这样做对吗?” “一个没有欢乐的生命,比死亡好不了多少。”杨子明轻轻的说。把目光投向云楼:“要好好照顾她,你知道你身上的重任。” “我知道,杨伯伯。”云楼握着钥匙。“你们别太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她,说不定,出门对她是有利的呢!” “但愿如此!”雅筠不快的说,皱拢了眉头,默默的走向窗子旁边。 涵妮很快的换好衣服,走下楼来了,她穿了件白色套头的毛衣,墨绿色的长裤,外面罩了一件白色长毛、带帽子的短外套,头发用条绿色的缎带扎着,说不出来的飘逸和轻灵。 她的脸上焕发着光采,眼睛清亮而有神,站在那儿,像一朵彩色的、变幻的云。 “好美!涵妮。”云楼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走吧!云楼。”涵妮跑过去,先对雅筠安慰似的笑了笑。 “妈妈,别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 “好吧,去吧!”雅筠含愁的微笑了。“但是,别累着了哦!晚上早一点回来!” “好的,再见,妈妈!再见,爸爸!” 挽着云楼的手,他们走了出来,坐上车子,云楼发动了马达,开了出去。驶出了巷子,转上了大街,涵妮像个小孩第一次出门般开心,不住的左顾右盼。云楼笑着问:“到哪儿去?” “随便,要人少的地方。” “好,我们先去买一份野餐。”云楼说:“然后,我们开到海边去,如何?”“好的,一切随你安排。”涵妮带笑的说。 云楼扶着方向盘,转头看了涵妮一眼,她带着怎样一份孩子气的喜悦呵!这确实是一只关久了的小鸟,世界对她已变得那样新奇。 买了野餐,他们向淡水的方向开去。阳光美好的照耀着,公路平坦的伸展着。公路两边种植的木麻黄耸立在阳光里,一望无垠的稻田都已收割过了,一丛又一丛的稻草堆积得像一个个的宝塔。稻田中阡陌纵横,间或有一丛修竹,围绕着一椽小小的农家,涵妮打开了车窗,一任窗外掠过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只是一个劲儿的眺望着,不住口的发出赞叹的呼声:“好美呵,一切都那幺美!”深深的叹息了一声,她把盈盈的眸子转向他。“云楼,你早就该带我出来了!” 云楼微笑着,望着眼前的道路,涵妮再看了他一眼,他那挺直的鼻子,那专注的眼神,那坚定的嘴角,和那扶着方向盘的、稳定的手……她心中涌起一阵近乎崇拜的激情,云楼,云楼,她想着,我配得上你吗?我能带给你幸福和快乐吗?未来又会怎样呢?万一……万一有那幺一天……她猛的打了个冷颤。 他立即敏感的转过头来,用一只手揽着她。 “怎幺了?冷了吗?把窗子关上吧。” “我不冷,”涵妮说,顺着云楼的一揽,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叹息的说:“云楼,我好爱好爱你。” 云楼心中通过一阵带着酸楚的柔情。 “我也是,涵妮。”他说着,情不自禁的用面颊在她的头发上轻轻的摩擦了一下。 “我会影响你开车吗?”她想坐正身子。 “不,不,别动,”云楼说:“就这样靠着我,别动,别离开。” 她继续依偎着他,那黑发的头贴着他的肩膀,头发轻拂着他的面颊。这是云楼第一次带她出门,坐在那儿,他的双手稳定的扶着方向盘,眼睛固定的凝视着窗外的道路,心里却充塞着某种又迷惘,又甜蜜,又酸楚,又凄凉的混合的滋味。这小小的身子依偎着他,带着种单纯的信赖,彷佛云楼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的上帝,就是她的命运,……可是,未来呢?未来会怎样?这小小的身子能依偎他一辈子吗?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闻着她衣服和发际的芬芳,他心神如醉。就这样靠着我吧!涵妮!别离开我吧!涵妮!我们就这样一直驶到世界的尽头去,到月亮里去!到星星上去,到天边的云彩里去吧!涵妮! 就这样依偎着,车子在公路上疾驰。他们都很少说话,涵妮扭开了收音机,于是,一阵抑扬顿挫的小提琴声飘送了出来,是贝多芬的罗曼史。她阖上了眼睛,阳光透过了玻璃窗,照射着她,暖洋洋的。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阳光!从来没有过这样醉意醺然的一刻。未来?不不,现在不想未来,未来是未可知的,“现在”却握在手里。 未来?云楼同样在想着:不,不,不想未来!让未来先躲在远山的那一面吧!我要“现在”,最起码,我有着“现在”,不是吗?不是吗?让未来先匿藏着吧!别来惊动我们,别来困扰我们! 车子到了海边,在沿海的公路上驶着,海浪的澎湃和海风的呼啸使涵妮惊醒了过来,坐正了身子,她眺望着窗外的海,蔚蓝蔚蓝的,无穷无穷的,一望无垠的,她喘了口气,欢呼着说:“海!” “多久没看到海了?”云楼问。 “不知道有多久,”涵妮微蹙着眉:“可能是前辈子看到过的了。” “可怜可怜的涵妮!”云楼低声的说。 “这是什幺地方?” “白沙湾。” “白沙湾?”涵妮闭了一下眼睛:“好美的名字。” 云楼把车子停了下来,熄了火,关掉了唱机。 “来,我们去玩玩吧!” 涵妮下了车,海边的风好大,掀起了她的头发,她迎风而立,喜悦的呼吸着海风,眺望着海面,她闪亮的眸子比海面的阳光还亮。云楼走过去,帮她戴上了大衣上附带的小帽子,但是,一阵风来,帽子又被吹翻了,涵妮抓住了他的手:“别管那帽子!”她叫着。“我喜欢这风!好美好美的风呵!” 云楼被她的喜悦感染着,不自禁的望着她,好美好美的风呵!他从没听说过风可以用美字来形容的,但是被她这样一说,他就觉得再没有一个字形容这风比美字更好的了。挽着涵妮,他们走向了沙滩。路边的岩石缝里,开着一朵朵黄色的小花,涵妮边走边采,采了一大把,举着小花,她又喜悦的喊着:“好美好美的花呵!” 海边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影,阳光照射在白色沙砾上,反射着,璀璨着,每一粒细沙都像一粒小星星,涵妮跑上了沙滩,伸展双臂,她仰头看着阳光,旋转着身子,叫着说:“好美好美的太阳呵!” 太阳晒红了她的双颊,她把喜悦的眸子投向云楼,给了他嫣然的一瞥。然后,她跑开,弯腰握了一大把沙子,再松开手指,让沙子从她的指缝里流泻下去,她望着沙子,笑得好开心好开心,再度嚷着:“好美好美的沙呵!” 站在海浪的边缘上,她新奇的望着那海浪涌上来,又退下去,新奇的看着那成千成万的、白色的小泡沫,喧嚣着,拥挤着,再一个个的破碎,幻灭……然后,新的海浪又来了,制造了无数新的泡沫,再度的破碎,幻灭,然后又是新的,她看呆了,喃喃的说着:“好美好美的海浪呵!” 云楼走了过来,一把揽住了她,他扶起她的脸来,审视着她,那匀匀净净的小脸,那清清亮亮的眼睛,那小小巧巧的鼻子,那秀秀气气的嘴唇,以及那温温柔柔的神情,他按捺不住一阵突发的激情,抱紧了她,他嚷着:“好美好美的你呵!”俯下头去,他吻住了她,他的胳膊缠着她小小的身子,这样纤弱的一个小东西呵!涵妮!涵妮!涵妮!他吻着她,吻着,吻着,从她的唇,到她的面颊,到她那小小的耳垂,到她那细细腻腻的颈项,把头埋在她的衣领里,他颤栗的喊着:“涵妮!我多爱你呵!我每根血管里,每根神经里,每根纤维里,都充满了你,涵妮,涵妮呵!” 涵妮的身子紧贴着他,她的手缠绕着他的脖子,一句话也没说,她发出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 他抬起头来,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怎幺了?涵妮?”他问。 她痴痴的仰望着他,一动也不动。 “怎幺了?”他再问:“为什幺又眼泪汪汪的了?我做错什幺了吗?” “不,不,云楼。”她说,用一对凄恻而深情的眸子深深的望着他。“云楼,”她慢吞吞的说:“你不能这样爱我,我怕没福消受呢!” “胡说!”云楼震动了一下,脸色变了。“你这个傻东西,以后你再说这种话,我会生气的!” “别!别生气!”涵妮立即抱住他,把面颊紧贴在他的胸口,急急的说:“你不要跟我生气,我只是随便说说的。”抬起头来,她对他撒娇似的一笑。“你瞧,我只是个很傻很傻的小东西吗!” 云楼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好,你笑了,”涵妮喜悦的说:“就不许再生气了!” 云楼握住了她的手。 “没有人能跟你生气的,涵妮,”他叹口气。“你真是个很傻很傻的小东西!” 沿着绵邈不断的海岸,他们肩并着肩,缓缓的向前面走去。他的手揽着她的腰,她的手也揽着他的。在沙滩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足印。她的头依着他的肩,一层幸福的光彩燃亮了她的脸,低低的,她说:“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如果能这样过一星期,我就死而无憾了!” 他的手蒙住了她的嘴。 “你又来了!”他说:“我们会这样过一辈子,你知道吗?” “好的,我不再说傻话了!”她说,笑着,用一对嫣然的、美好的眸子注视着他。 走到岩石边上,他们走不过去了。太阳把两个人身上都晒得热烘烘的。云楼解下了他的大衣,铺在沙滩上,然后,他们在沙滩上坐了下来。涵妮顺势一躺,头枕在云楼的腿上,她眯着眼睛,正视着太阳,说:“太阳有好多种颜色,红的,黄的,蓝的……我可以看到好多条光线,不同颜色的!”收回目光,她看着云楼,再一次说:“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摇摇头,她微笑着。“我不知道我的幸福有多少,比海水还多!世界上还会有人比我更幸福吗?”闭上眼睛,她倾听着。“听那海浪的声音,它好象在呼喊着:云楼──云楼──云楼──”“不是,它在呼喊着:涵妮──涵妮──涵妮!” 他们两人都笑了,笑做一堆。然后,涵妮开始唱起她深爱的那支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她忽然停止了唱歌,凝视着云楼,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云楼。” “嗯?”云楼正陶醉在这温馨如梦的气氛中。 “你觉得翠薇美吗?” “哦?”云楼诧异的看着涵妮。“你怎幺忽然想起这样一个问题?” “回答我!”她说,一本正经的。 “说实话,相当不错。”他坦白的说。 “假如……我是说假如,”她微笑的望着他:“假如没有我的话,你会爱上她吗?” “傻话!”他说。 “回答我。”她固执的说。 “假如──”云楼笑着:“假如根本没有你的话,可能我会爱上她的。” 涵妮笑了笑,坐起身来,她的笑很含蓄,带点儿深思的神情,她这种样子是云楼很少看到的。用双手抱着膝,她望着海浪的此起彼落,半晌不言也不语。云楼望着她,他在她脸上看到一种新的东西,一种近乎成熟的忧郁。他有些惊奇,也有些不安。 “想什幺?”他问。 “我在想──”她深思的说:“那些海浪带来的小泡沫。” “怎样呢?” “那些小泡沫,你仔细看过了吗?它们好美,像一粒小珍珠一样,映着太阳光,五彩缤纷的。可是,每个小泡沫都很快就破碎了,幻灭了,然后,就有新的泡沫取而代之。” 云楼迷惑的凝视着涵妮,有些神思恍惚,她在说些什幺? 为什幺她那张小小的脸孔显得那幺深沉,那幺庄严,那幺郑重,那幺不寻常?“怎样呢?”他再问。 “我只是告诉你,”涵妮低低的说:“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握着一个泡沫,却以为握着的是一颗珍珠。”她扬起睫毛来,清明如水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他的脸。“假若有一天,你手里的那个泡沫破碎了,别灰心哦,你还可以找到第二个的,说不定第二个却是一粒真的珍珠。” 云楼轻轻的蹙起了眉头。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幺,”他说:“你变得不像你了。” 她跳了起来,笑着奔向水边,嚷着说:“好了,不谈那些,我们来玩水,好吗?” “不好,”云楼赶过去,挽着她。“海水很凉,你会生病。” “我不会,我想脱掉鞋子到水边去玩玩。” “不可以,”云楼拉着她,故意沉着脸:“你不听话,我以后不带你出来了。” “好人,”她央求着,笑容可掬。“让我踩一下水,就踩一下。” “不行!” 她对他翻翻眼睛,噘着嘴,有股孩子撒赖的样子。跺跺脚,她说:“我偏要!” “不行!” “我一定要!” “不行!” “我……” “你说什幺都不行!”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揽着他的脖子,她笑着,笑得好美好美,好甜好甜,好温柔好温柔。 “你把我管得好严呵,”她笑着说:“我逗你呢!” “你也学坏了!”云楼说,用两只胳膊圈着她的腰。“学得顽皮了!当心我报复你!” 他对她瞪大了眼睛,扮出一股凶相来,她又笑了,笑得好开心好开心,笑得咯咯不停,笑得倒在他怀里。他抱住了她,说:“看那潭水里!” 在他们身边,有一块凹下的岩石,积了一潭涨潮时留下的海水,好清澈好清澈,碧绿得像一潭翡翠。他们两个的影子,正清楚的反映在水中。涵妮不笑了,和云楼并肩站着,他们俯身看着那水中的倒影,那相依相偎的一对,那如诗如梦的一对。水中除了他们,还有云,有天,有广漠的穹苍。她靠了过来,把头依他的肩上。水中的影子也重迭了,她开始轻轻的唱了起来:“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倒在他怀中,她的眼睛清亮如水,用手紧抱着他的腰,她整个身子都贴着他,热情的,激动的,奔放的,她嚷着说:“噢,云楼,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好爱好爱你!如果有一天我会死,我愿意死在你的脚下!” 于是,她又唱:“愿今生化作鸟,飞向你暮和朝,将不避鹰追逐,不怕路遥。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 “哦,涵妮,涵妮。”云楼抱紧了她,心中涨满了酸楚的柔情。“涵妮!” 从这次的出游之后,云楼和涵妮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转变,他们不再局限于家里,也偶然出去走走了。有时,他们开车去郊外,度过一整天欢乐的日子,也有时,他们漫步于街边,度过一两个美丽的黄昏。生活是甜蜜的,是悠然的,是带着深深的醉意的。假若没有那层时时威胁着他们的那份阴影,他们就几乎是无忧无虑的了。时间在情人的手中是易逝的,是不经用的,是如飞般的奔窜着的。就在这种如醉如痴的情况中,寒假来临了。 孟振寰从香港寄来了一封十分严厉的信,命令云楼接信后立即返港,信中有句子说:“……父母待子女,劬劳养育,不辞劳苦,儿女苟一长成,即将父母置于脑后,吾儿抚心自问,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二十年的养育劬劳否?杨家之女,姑不论其自幼残疾,不能成婚,即使健康,亦非婚姻之良配……我儿接信后,速速返港,以免伤父子之感情,家庭之和睦,若仍然执迷不悟,延滞归期,则父子之情从兹断绝……” 云楼接到这封信之后,好几天莫知所措,然后,他写了一封长信回家,把自己跟涵妮这份感情坦白陈述,恳求父母让他留下。信写得真挚而凄凉,几乎是一字一泪,信中关于涵妮,他写着:“……涵妮虽然病弱,但是最近已经很有起色,医生一再表示,精神的力量对她胜过医药,我留在这儿,她才有生存的机会,我走了,她可能恹恹至死!父亲母亲,人孰无情?请体谅我,请为涵妮发一线恻隐之心。要知道我对涵妮,早已一往情深,涵妮活着,我才有生趣,涵妮万一不幸,也就是我的末日!我知道父母爱我良深,一定不会忍心看着我和涵妮双双毁灭,请答允我今年寒假,姑且停留,等明年暑假,我一定偕涵妮返港……” 和这封信同时,他还写了一封信给云霓,年轻人总是比较了解年轻人的,他请云霓帮他在父母面前说说情。信寄出一星期后,云霓写了一封信来,父母却只字俱无。云霓的信上说:“……哥哥,爸爸接到你的信之后大发脾气,妈妈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这几天家里的气氛低极了,连我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对于你和涵妮的事,我和妈妈都不敢讲话,妈妈也尝试过帮你说情,结果爸爸和她大吵了一架,妈妈气得血压骤然升高,差点晕倒过去。据我看来,你和涵妮的事绝难得到爸爸的同意,这之间可能还另有内幕,因为爸爸连杨伯伯和杨伯母一起骂了进去,说杨伯母什幺水性杨花,女儿一定也不是好东西,什幺来路不明之类,又后悔不该把你安排在杨家,说他们一家都是坏蛋……总之,情况恶劣极了。哥哥,我看你还是先回来吧!反正回来还可以再去的,爸爸总不能不顾你的学业,把你关起来的,如果你坚持不回来,恐怕我们家和杨家会伤和气,同时,爸爸会断绝你的经济,甚至跟你断绝父子关系,爸爸的个性你了解,他是说得到做得对的,这样一来,妈妈首先会受不了,你在杨家也会很难处,所以,你还是先回来,回来了一切都可以面谈,说不定反而有转圜的可能……” 看完了云霓这封信,云楼彻夜无眠,躺在那儿,用手枕着头,他瞪着天花板,一直到天亮。父亲,你何苦?他想着,痛苦的在枕上摇着他的头。杨家怎幺得罪你了?涵妮不幸而病,她本身又有何辜?父亲,你何等忍心!何等忍心!可是,事已至此,他将何以自处呢?回去?怎幺丢得下涵妮?不回去?难道真的不顾父子之情?涵妮和家庭,变成不能并存的两件事,在这两者之间,你何从抉择? 清晨,他带着份无眠后的疲倦出现在餐桌上,头是昏晕的,眼光是模糊的,面容是憔悴的,情绪是零乱的,涵妮以一份爱人的敏感盯着他,直觉到发生了什幺事情,雅筠也微蹙着眉,研究的看着他。他默默无言的吃着早餐,一直神思不属。终于,涵妮忍耐不住的问:“你有什幺心事吗?云楼?” “哦,”云楼惊悟了过来:“没有,什幺都没有。” “那你为什幺愁眉苦脸?”涵妮追问。 “真的没什幺,我只是没睡好。”他支吾着。 “怎幺会呢?棉被不够厚吗?”涵妮关怀的问。 云楼摇了摇头,无言的苦笑了一下,算是答复。饭后,涵妮坐在钢琴前面,热心的弹着梦幻曲,扬起睫毛,不住用讨好的、带笑的眸子注视着云楼。当她发现云楼根本没有在听她弹琴,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眼光,他倚在窗子前面,只是一个劲的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细雨出神。她感到受了伤了,感到委屈了,还感到更多的惊惶和不安。停止了弹琴,她一下子从钢琴前面转过身子来,嚷着说:“你怎幺了吗?为什幺变得这样阴阳怪气的?” “哦!”云楼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急急的走到涵妮身边,他说:“没什幺,真的没什幺!” “没什幺,没什幺,”涵妮嚷着:“你就会说没什幺!我知道一定‘有什幺’,你瞒着我!” “没有,涵妮,你别多心,”他勉强的解释着。 “我要知道,你告诉我,我要知道是什幺事!”涵妮固执的紧盯着云楼。 “涵妮,”云楼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凝视着涵妮,他忽然想试探一下。“我在想──我可能回香港去过旧历年,一星期就回来,好吗?” 涵妮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雪白,她瞪大了乌黑的眼睛,喃喃的说:“你要走了!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要走的,你走了就不再会回来了,我知道的!”仰头看着天,她的眼光呆定而凄惶。 “你要离开我了!你终于要离开了!” 她的神情像个被判决死刑的人,那样的无助和绝望,凄凉而仓皇。坐在那儿,她的身子摇摇欲坠,云楼发出一声喊,赶过去,他一把扶住了她。她倒在他怀里,眼睛仍然大大的睁着,定定的凝视着他。云楼恐慌而尖锐的喊:“涵妮!涵妮!我骗你的,我跟你开玩笑,涵妮!涵妮!涵妮!” 涵妮望着他,虚弱的呼出一口气来,无力的说:“我没有晕倒,我只是很乏力。” “涵妮,我在跟你开玩笑,你懂吗?我在跟你开玩笑。”云楼一迭连声的说着,满头冷汗,浑身颤栗。“涵妮!涵妮!”把头埋在她衣服里,他抖动得非常厉害。“涵妮,我再也不离开你!我永远不离开你!涵妮!” 雅筠被云楼的呼声所惊动,急急的跑了过来。一看这情况,她尖声叫:“她怎样了?你又对她怎样了?” “妈妈,”涵妮虚弱的说:“我没有什幺,我只是突然有些发晕。” 知道涵妮并未昏倒,雅筠长长的透出一口气来。 “噢,涵妮,你吓了我一跳。”望着云楼,她的目光含着敌意:“你又对她胡说了些什幺?你!” “我──”云楼痛苦的咬了一下嘴唇。“我只是和她开开玩笑,说是可能回一趟香港。” 雅筠默然不语了。这儿,云楼把涵妮一把抱了起来,说:“我送她回房间去休息。” 第五章 涵妮看来十分软弱,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是紫色的,用手握紧了胸前的衣服,她显然在忍耐着某种痛苦。看到自己造成的这种后果,看到涵妮的不胜痛楚,不胜柔弱,云楼觉得心如刀绞。抱着她,他走上了楼,她那轻如羽毛的小小的身子紧倚在他怀中,显得那样娇小,那样无助。他把她抱进了她的卧房,放在床上,用棉被裹紧了她。然后,他坐在床沿上凝视着她,眼泪充塞在他的眼眶里。 “涵妮!”他低低的呼叫。 “我好冷。”涵妮蜷卧在棉被中,仍然不胜瑟缩。 “我帮你灌一个热水袋来。” 云楼取了热水袋,走下楼去灌热水,雅筠正拿了涵妮的药和开水走上楼,望着他,雅筠问:“她怎样?” “她在发冷。” 雅筠直视着云楼。 “现在不能让你自由了,云楼,”她说:“你得留在我们家里,你不能回香港,一天都不能!涵妮的生命在你手里!” “我不会回香港了!”云楼坚定的回答。“我要留在这儿,不顾一切后果!”下了楼,他到厨房里去灌了热水袋,回到涵妮的卧房。涵妮刚刚吃了药,躺在那儿,面色仍然十分难看,雅筠忧愁的站在床边望着她。云楼把热水袋放在涵妮的脚下,再用棉被把她盖好,她的手脚都像冰一样的冷,浑身发着寒颤。云楼对雅筠看了一眼:“要请李大夫来吗?” “不,不要,”涵妮在床上摇着头。“我很好,我不要医生。” 她一向畏惧着诊视和打针。 “好吧!看看情形再说。”雅筠把涵妮的棉被掖了掖。“我们出去,让她休息一下吧!” “别走,云楼。”涵妮软弱的说。 云楼留了下来。雅筠望着这一对年轻人,摇摇头,她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这儿,云楼在涵妮的床沿上坐下来,彼此深深的凝视着对方。涵妮的眼睛里,带着份柔弱的、乞怜的光采,看起来是楚楚可怜的。蠕动着那起先发紫,现在苍白的嘴唇,她祈求似的说:“云楼,你别离开我!如果你回香港,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真的,云楼。” 云楼的心脏被绞紧,压碎了。抚摸着涵妮的面颊,他拚命的摇着他的头,含泪说:“涵妮,我决不离开你!我发誓!没有人能分开我们,没有人!” 于是,这天晚上,他写了封最坚决,最恳挚的信回家,信中有这样的句子:“……我宁可做父母不孝之儿,不能让涵妮为我而死,今冬实在无法返港,唯有求父母原谅……” 这封信在香港引起的是怎样的风潮,云楼不知道。但是,数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云楼和涵妮全家都坐在客厅中烤火。涵妮病后才起床,更加消瘦,更加苍白,更加的楚楚可怜。雅筠坐在沙发上,正在给涵妮织一件毛衣,杨子明在看一本刚寄到的科学杂志,云楼和涵妮正带着深深的醉意,彼此默默的凝视着。室内炉火熊熊,充满了一种静谧而安详的气氛。尽管窗外朔风凛冽,寒意正深,室内却是温暖而舒适的。 门铃忽然响了起来,惊动了每一个人,大家都抬起头来,好奇的看着门口。秀兰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先生,挂号信!” 杨子明接过了信封,看了看,很快的,他抬头扫了云楼一眼,这一眼似乎并不单纯,云楼立即对那信封望过去,航空信封,香港邮票,他马上明白此信的来源了。一层不安的情绪立即对他包围了过来,坐在那儿,他却不敢表示出任何关怀。雅筠乘杨子明拿收条去盖章的当儿,接过了信封,笑嘻嘻的说:“谁来的信?” 一看信封,笑容在她的唇上冻结了,她也抬头扫了云楼一眼,寒意似乎突然间钻进了屋里,充塞在每个角落里了。雅筠蹙起了眉头,毫不考虑的,她很快就拆了信,抽出信笺。云楼悄悄的注视着她的脸色,随着信中的句子,她的脸色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看,越来越愤懑……接着,她陡的放下了信笺,喊着说:“这未免太过分了!” 云楼从来没有看到过雅筠像这一刻这样愤怒的脸色,不止愤怒,还有悲哀和昏乱。杨子明赶了过来,急急的问:“怎幺?他说些什幺?” “你看!”雅筠把信笺抛在杨子明身上。“你看看!这像话吗?这像话吗?”一层泪雾忽然迷糊了她的眼睛,她猛的整个崩溃了,用手蒙住了自己的嘴,她转身奔上了楼梯,啜泣着向卧室跑去。 “雅筠!雅筠!”杨子明喊着,握着信笺,他紧紧的跟在雅筠身后,追上楼去。这一幕使涵妮受惊了,站起身来,她惶恐喊着:“爸爸!什幺事?什幺事?” “不关你的事,涵妮,”杨子明在楼梯顶上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说:“你该睡觉了!”说完,他转身就奔向了卧室。 客厅中只剩下涵妮和云楼了,他们两人面面相觑,云楼是略有所知,因此更觉得惶惶不安,父亲的脾气暴躁易怒,天知道他会在信中写些什幺句子!想来是决不会给人留余地的。 涵妮却完全莫名其妙,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云楼,半天才说:“你想,这是怎幺回事?” “不知道,”云楼勉强的摇了摇头。“不关我们的事,你别操心吧!”他言不由衷的说:“可能是你父亲生意上的事!” “不会,”涵妮不安的说:“父亲生意上的信件从不会寄到家里来的!” “反正,我们操心也没用,是吗?”云楼问。“别去伤脑筋吧,大人有许多事是我们无法过问的。” “我觉得──”涵妮担忧的望着他。“一定有什幺不好的事……” “别胡思乱想,”云楼打断她,耸了耸肩。“弹一支曲子给我听,涵妮。” “你要听什幺?” “印度之歌。” 涵妮弹奏了起来,云楼沉坐在沙发里,他的心思并不在琴上,脑中风车似的转着几百种念头。他忽然发现在他和涵妮之间,竟横亘着怎样的汪洋大海,他们都在努力的游,努力的向彼此游去。但是,他们都已经快要力竭了,而隔着的距离仍然是那样遥远!他们能游到一起吗?游到一起之后呢? 可有一只平安的小船来搭救他们,载送他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还是两人一起沉向那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海底? 一曲既终,涵妮回过头来。 “还要听什幺?”她问。 “不,涵妮。”他站起身来。“你刚刚病好,别累着,你该去睡了,我送你回房间去!” 她扬起睫毛来,瞅着他。 “你又要赶我走!”她噘着嘴说。 “我不要你像现在这样苍白,”云楼说,凝视着她,深深的。“我要你红润起来,为我红润起来!” 涵妮顺从的走上了楼梯,走进了卧室。 深夜,云楼确信涵妮已经熟睡了之后,他走到杨子明夫妇的卧室前面,轻轻的叩了叩房门。 “谁?”杨子明的声音。 “我,孟云楼。” 室内沉寂了一下,然后,杨子明的声音说:“你进来吧!”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几乎从未进过杨子明夫妇的卧室,这是间宽敞的大房间,除了床与梳妆台之外,还有张大书桌和一套三件头的小沙发,杨子明是经常留在这房间里看书与工作的。这时,雅筠正坐在床沿上,脸色沉重而凄凉,眼睛红肿着,显然是哭过了。杨子明坐在书桌前面的转椅里,深深的抽着烟,室内烟雾弥漫,有种说不出来的凝重的气氛。看到他走进来,雅筠抬起一对无神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问:“涵妮呢?” “早就睡了。” “把房门关好。”杨子明说,语气庄重而带点命令意味。 “到这边沙发上来坐下!” 云楼听命关好了门,走过去坐了下来。他看出杨子明夫妇那庄严而郑重的神色。不安和恐慌的感觉在他心中越积越重,他看看雅筠又看看杨子明,忐忑的说:“是我父亲写来的信?” “是的,”杨子明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他不看云楼,只是瞪着那团烟雾扩散,语音冷而涩。“云楼,我对你很抱歉,你必须离开我们家了!” 云楼惊跳了起来。 “杨伯伯!”他惊喊。 “坐下!”杨子明说,再喷了一口烟,他的声音是庄重的,权威性的。“当初我留你住在我家,就是一个错误,接着又一错再错的让你和涵妮恋爱,现在,我们不能继续错下去了,你必须走!” “杨伯伯,”云楼锁着眉,凝视着杨子明。“您认为这样做就妥当了?您甚至不顾涵妮?” 杨子明迅速的调过眼光来,盯着云楼,云楼第一次发现他的眼光是这样锐利而有神的,是这样能看穿一切,能洞察一切的。 “是的,我们一直顾虑着涵妮,就因为顾虑着涵妮,才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到目前,我们无法再顾虑涵妮了,你一定得离开我们家。” 云楼迎视着杨子明的目光,他的背脊挺直了。 “您可以不顾虑涵妮,但是我不能不顾虑涵妮,杨伯伯!” 他冷冷的说:“好,你们要我走,已经不是第一次,我如果不是为了涵妮,也早就走了!现在,我走!但是,我带涵妮一起走!”他站起身来。 “坐下!”杨子明再度说:“年轻人,你是多幺鲁莽而不负责任的?你带涵妮去?你带她到哪儿去?” “我可以租一间房子给她住,我可以跟她结婚,只要不实行夫妇生活,就不至于伤害她,我可以养活她……” “哼!”杨子明冷笑了。“你拿什幺养活她?涵妮每个月的医药费就要两三千,她不能工作,不能劳累,不能受刺激,她要人保护着,侍候着,甚至寸步不离……你怎样养活她?别寄望于你的父亲,他说了,你不回香港,他就断绝你的经济!年轻人,别说空洞而不负责任的话!别做鲁莽而不切实际的事!你要学习的太多了!” 云楼被打倒了,站在那儿,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杨子明,忽然发现对面这个男人是那幺坚定,那幺高大的,而自己却又渺小,又寒伧!他开始感到局促不安了,手足失措了,虽然是严寒的天气,他却额汗涔涔了。 “好了,用用思想吧,别太冲动。”杨子明缓和了下来,他的语气忽然又变得温和而带点鼓励性了。“你最好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 云楼凝视着杨子明,这个人是多幺深邃、难测呵!但是,云楼觉得自己喜欢他,除了喜欢以外,对他还有一份敬服,这是他对自己的父亲都没有的情绪。他坐了下来,用一种被动而无奈的神色望着他。 杨子明同样在衡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多鲁莽呵!多容易冲动,又多幺不理智,正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你无法责备他的,目前,他唯一能运用的东西,只是那份充沛的、发泄不尽的热情!而“热情”这样东西,往往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云楼,”他又吸了一口烟,深思的说:“如果你多运用一下思想,你就不必对我这样暴跳如雷了。想想看,你和涵妮的恋爱,我们一开始虽然反对过,但那完全是为了涵妮的健康问题,以及你未来的幸福问题,绝非我们不喜欢你,假若我不是那幺喜欢你,我也不会向你父亲自告奋勇的要接你住在我家了!学校里有宿舍,你尽可以去住宿舍的,你想,是不是?” 云楼默默无语,杨子明的语气多幺真挚,他觉得自己被撼动了。 “既然你和涵妮的恋爱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杨子明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做父母的还能怎样期望呢?只期望涵妮终有健康之一日,你们也能够达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天。涵妮自幼就被关在家里,从没有尝过恋爱滋味,对于你,她是痴情千缕,我想她这份感情,你比我们还清楚,如果你离开,很可能置涵妮于死地,涵妮是我们的独生女儿,你也明白她在我们心中的份量,我们难道愿意把她置于死地吗?云楼!你想想看!” 云楼瞪大了眼睛,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惶悚而无地自容了。杨子明的话是对的,自己只是个莽撞的傻瓜! “今天我对你说,要你离开我们家,难道是我甘愿的吗?” 子明紧盯着云楼的脸。“我之所以这幺做,完全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应该猜到的,你的父亲在逼迫我们!这不是我们的意思,是你那不通情理的父亲!”他的声音抬高了,脸色突然因激动而发红了,云楼从未见过他如此不能克制自己,他额上的青筋在跳动着,握着香烟的手在颤抖。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大口大口的抽着烟,他望着虚空里的烟雾说:“原谅我们,云楼,我们斗不过你的父亲,他一直是个强悍的人。回去吧!云楼,我们会尽全力来保护涵妮,等到你能娶她的那一天,也等到她能嫁你的那一天来临。” “不,杨伯伯,”云楼紧紧的咬了一下牙。“我不能回去!坦白说,我离不开涵妮,涵妮也离不开我,我宁可对父亲抗命,不能让涵妮面临危险,涵妮上次不过听说我可能要走,就病倒了三四天,她脆弱得像一缕烟,风吹一吹就会散的。我必须留下来,杨伯伯,”他恳切的看着杨子明:“您一定要支持我,为了我,也为了涵妮!” 杨子明看着云楼那张近乎痛苦的脸,他感染了这个孩子的热情与无奈。抬起眼睛来,他看了看雅筠,雅筠坐在那儿,满脸的凄苦与无助,二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凄惶,这使他的心脏痉挛了起来。 “云楼,”他沉吟的说,“我也希望我能支持你,不瞒你说,我曾经写过一封很恳切的长信给你的父亲,但你的父亲不能了解你这种感情,正如同他以前……”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半晌,才又说:“你父亲是个执拗而顽固的人,虽然他是个留学生,他的思想却很守旧,他有几千种非常充分的理由来反对你和涵妮的恋爱,认为这是件荒谬之至的事情!你是一家唯一的男孩子,你负有传宗接代的责任,你的妻子必须宜子宜孙!”他苦笑了一下。“何况,涵妮根本不能结婚,这事就更荒谬了!他指责我们,认为我们当初接你来住是一个圈套,要给我们那‘嫁不出去的女儿找一个傀儡丈夫’,是要‘夺人之子’。他狠狠的喷出一口烟雾。”云楼,你了解了吧,你必须回去!否则,我们担当不起种种罪名!” “不!”云楼坚决的看着杨子明。“爸爸不该这样说,他越是这样固执,我越是不能回去,如果我回去了,他就不会再放我到台湾来了!我决不回去!” “你必须回去!”杨子明说。 “决不!决不!”云楼斩钉截铁的。 “你知道你父亲信里写了多少难听的话!”杨子明又激动了。“你知道……”忽然间,他住了口,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云楼。“好吧,这件事你迟早会知道的,我告诉你吧!你知道我和你父亲的关系吗?” 云楼诧异的看着他。 “你和爸爸是留德的同学。”他说。 “是的,是留德的同学,”杨子明抬头看看屋顶的吊灯,声音像是从一个很深远的地方透了过来。“租了一个阁楼,两人同住在一间屋子里,饮食起居都在一起,情同兄弟。你父亲有一个未婚妻在国内,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的婚姻,但因沾着一些亲戚关系,你父亲和她自幼就常在一起玩,所以并不像一般旧式婚姻那样隔阂和陌生。在德国时,他的未婚妻也时常来信,偶然还寄一两张照片来,她长得很美,文笔流畅,你父亲深引为傲。接着,由于战争的关系,我提前回国,你父亲因学业未成,由德国转往美国,继续求学。我回国前,他郑重将未婚妻托付给我,因为他那未婚妻本是母女相依,那时刚好丧母,孑然无依。再加上战乱,他很不放心,要我照顾她,好好的照顾她。我照顾了,”他停住了,看着云楼,苦笑了一下。“下面的故事不用讲了,那未婚妻就是雅筠。” 云楼惊愕的看着杨子明,又掉头看看雅筠,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一个故事,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个故事。怪不得!怪不得父亲对杨家余恨重重。他呆呆的看着雅筠,她正显出一副凄然而庄重的表情来,那样子是令人感动的。 “现在你明白两家的恩怨了吧?”杨子明看着云楼,带着份苦涩的惘然。“刚开始,日子真难过,那时,你的祖母还没有去世,那是个严苛的老妇人,指着我们,她曾经咒骂过多少难听的话,然后,你父亲回国了,他很快就结了婚,有好几年,我们两家不相来往,直到你和你妹妹相继出世,我们也有了涵妮,大家才恢复了友谊。”望着云楼,他深刻的说:“那时我就和你现在一样,如疯如狂的,不顾一切阻力的,我和你杨伯母,度过了许多困厄和艰巨,因此,我们能了解你这份感情的,不是不能了解,真正不了解的,是你的父亲!他一生也没有了解过什幺叫爱情!” 云楼深深的注视着杨子明,他很了解杨子明这句话,真的,父亲不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刻板而严肃。望着雅筠,他忽然觉得她从父亲身边转向杨子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他根本无法把雅筠和自己的父亲联想在一起,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物。而雅筠和杨子明,却是属于同一类型的。 “最近许多年来,”杨子明继续说:“我和你父亲都维持着很好的关系,往事已经过去太多年了,你父亲也不再介意了,直到你走入我们的家庭,和涵妮相恋,这一份友情又整个瓦解了。你父亲的信写得很刻薄,很冷酷,你懂吗?二十几年后再来提旧事是让人难堪的,你父亲指责我‘既夺人妻,复夺人子’,咳,”他无法解嘲的苦笑了:“真不知从何说起!”既夺人妻,复夺人子?信中岂止这几句话?“涵妮是怎样的女孩,我虽不知,但凭她在半年之内,即能蛊惑人心,令云楼背父背母,其秉性可知!想必幼承母训,家学渊源矣!”诸如此类的句子,比比皆是,令人孰可忍?孰不可忍?二十几年前的旧帐,现在似乎还要来一次总结算!他和雅筠,要还债还到那一天为止?站起身来,他长叹了一声,在室内走了一圈,他停在云楼的面前。“现在,云楼,你明白了吧?你必须回去,否则我和你伯母,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了!云楼,我们甘愿冒涵妮死亡之险,不能再背负一层重担了。”云楼坐在那儿,深锁着眉,他一时觉得心中纷纷乱乱,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好半天,他忽然想清楚了,想明白了!站起身来,他以一副坚决的神情,直视着杨子明和雅筠说:“杨伯伯,杨伯母,我现在了解了很多事情,是我以前完全不了解的。你们的事,我不知谁是谁非,或者,爱情是很难定是非的!但是,我觉得,你们是世界上最相配的一对!关于我和涵妮,爸爸一开始就没有用公平的心来衡量过我们的爱情,他只是挟旧怨,盲目的反对,涵妮的病,又给了他最好的借口,事实上,涵妮不病,他恐怕也会一样的反对!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决定了,我决不回去!假以时日,我想,爸爸会谅解我的。至于爸爸给你们的那封信,我可以想象它的内容,”他看了看杨子明,又看了看雅筠。“我想,你们即使重新来一遍,依然会结合的,那幺,你们该不会后悔二十几年前的抉择,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在意这信中所说的呢?” 杨子明深深的看着面前这个男孩子,这是谁?孟振寰的儿子!孟振寰竟有这样一个儿子!他觉得自己对他的欣赏和喜爱正在扩大。他看看雅筠,他在雅筠的神色中看出同样的情绪。 “再有,”云楼接着说下去:“你们当初有勇气为了爱情而战斗,现在你们却要我不顾涵妮,就这样撤退了吗?你们还说你们了解爱情?我父亲的一封信,就足以让你们决定牺牲我和涵妮了,你们岂不太自私?” “哦,住口!”沉默已久的雅筠突然跳了起来,命令的说:“你这个大胆的、让人烦恼的孩子!”她叱责的说着,但她那感动的眼神却说了相反的话。掉过头来,她看着杨子明说:“我们怎幺办呢?” “怎幺办?”杨子明瞪着雅筠说:“你没有听到那个讨厌的孩子说,他怎幺都不回去吗?他既然不肯回去,我们总不能把他抬回香港去呀!那幺,还能怎幺办呢?我们只有跟着这两个傻孩子一起下地狱吧!” “哦,子明!”雅筠含愁,含颦,又含笑的看着杨子明。 “只能这样办吗?” “我看,只好这样了!” 云楼对那夫妇两个深深的注视着,然后,他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对他们微微的弯了弯腰,他觉得没有一句言语能表示出自己这一刹那间的感觉和感触,转过身子,他无言的退出了房间。 但是,事情并没完。 第二天黄昏,云楼收到了一个来自香港的电报,电报中只有几个字:“母病危,速返。父”握着这电报,云楼始而惊,再而悲,继而疑。背着涵妮,他拿这封电报和杨子明夫妇研究,他说:“如果妈真的病了,我是非回去不可了,但是,我怕这只是陷阱,为的是骗我回去。” 雅筠对着这电报,沉吟久之。然后,她注视着云楼,深思的说:“我看,目前这情况,不管你母亲是真病还是假病,你都必须回去一趟了。我们鼓励你为爱情而战斗,但是,不能鼓励你作个不孝的儿子!” “我觉得,”云楼嗫嚅的说:“这事百分之八十是假的,一个人怎会好端端的就病危了呢?” “你伯母的话是对的,云楼。”杨子明也郑重的说:“既然有这样一个电报,你还是回去一趟吧!假若是真的,你说什幺也该回去,假若是假的,你可马上再飞回来!不管爱情是多幺伟大,你别忘了还有人子的责任!” “可是,涵妮怎幺办呢?” “涵妮──”雅筠愣住了。“我们或者可以想一个办法……或者,你偷偷的走,别给她知道,我们瞒她一阵,你再尽快的赶回来。” “我觉得不妥当,”云楼说:“这是瞒不住的事情,越瞒她,她可能想象得越严重……” “可是,决不能告诉她,”雅筠急促的说:“别忘了上次的事情,前车之鉴,这事千万别莽撞。” “我看,我还是先打个电报回家,问问情况再说,”云楼思索着。“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问题。” “这样也好,”杨子明说:“不过,你即使打电报去询问,也不会问出结果来的,假若他们是骗你的,他们一定会继续骗下去,假若是真的,你反正得回去。”但,云楼犹豫不决,回去?不回去?他简直不知该怎幺办才好,本来,他是坚决不愿回去的,但是,母亲病了,这事就当别论,他不能置母病于不顾!坐在杨家的客厅里,他坐立不安,尽管涵妮在钢琴前面一曲一曲的弹着,他却完全无心欣赏。就在这时,香港的第二通电报来了,这电报比先前的详细得多,是云霓打来的,写着:“母为你和涵妮之事与父争执,血压骤升昏迷,现已病危,兄宜速返!霓”接到这个电报,云楼才真的相信了,也真的昏乱了,母亲!母亲!那一生善良,相夫教子,永无怨言的母亲!为了他的事!他知道母亲是怎样疼他宠他的!她从来对父亲是一味的忍让,这次竟再三和父亲冲突,直至昏迷病危!噢,他是怎样的糊涂!怎样的不可原谅!怎样的不孝!怎样的可恶! 竟怀疑先前那个电报是陷阱,是假的!否则,他说不定今晚已经在母亲病榻之前了!现在已快夜里十点,绝对没有飞机了,最快,他要明天才能赶回去!噢!母亲!母亲!他握着电报,冲上了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雅筠立即跟上了楼,推开门,她看着云楼,云楼一语不发的把电报递给她,就沉坐在椅子里,用双手紧紧的蒙住了脸,痛苦的摇着头。 “我是个傻瓜!是个混蛋!”他自责着,沉痛而有力的啜泣起来。 “别急,我去帮你打听飞机班次,冷静一点,涵妮来了!” 雅筠急急的说,握着电报奔下了楼梯。 这儿,涵妮恐慌而惊吓的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云楼的头,她嚷着说:“怎幺了?云楼?发生了什幺事?” 云楼把脸埋进了她的衣服里,他用全力克制着自己的啜泣,却不能禁止浑身的颤栗。涵妮更慌了,她不住的喊着:“云楼!云楼!你怎幺了?你怎幺了?你别吓我!” “没什幺,涵妮,”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我只是忽然间头痛,痛得不得了。” “头痛!”涵妮惊喊:“你病了。” “别紧张,我一会儿就好,”他抱紧了她,不敢把头从她的衣服里抬起来。“让我静一静,我过一会儿就好了。你让我静一静。” “我打电话去请李大夫,好吗?”涵妮焦灼的说,用她那温暖的小手抚摩着他的后颈。 “不要,什幺都不要。” 雅筠折回到楼上来了,涵妮抬起一对惊惶的眸子看着她的母亲。 “妈,你打电话请了医生吗?他病了,他在发抖。” “涵妮,”雅筠说:“你到楼下倒杯温开水来,我们先给他吃一粒止痛药,医生说没有关系,休息一夜就好了。你去倒水吧!” “好的!”涵妮迅速的放开云楼,转身走出房间,往楼下跑去。 看到涵妮退走了,雅筠立即走到云楼的身边,急急的说:“最早的一班飞机是明天早上八点起飞,你杨伯伯已经去给你买机票了,你先别着急,这儿有粒镇定剂,等涵妮拿水来后,你把它吃下去。在涵妮前面,你一个字也不要提,明天你走的时候,她一定还没有起床,你悄悄的走,我会慢慢的告诉她。你如果现在对她说,她一定会受不了,假若她再发病,就更麻烦了。你不要牵挂涵妮,我会用全力来保护她的。你去了,如果情况不严重,你就尽快赶回来,万一你母亲……”她顿了顿,改口说:“万一你要耽搁一段时间,可打长途电话或电报到杨伯伯的公司里去,千万别……” 涵妮捧了水进来了,雅筠咽住了说了一半的话,拿出药丸,云楼吃了药,已经比先前镇定多了,也能运用思想来考虑当前的局面了。他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只有按雅筠所安排的去做,他无法再顾虑涵妮了。抬头看了雅筠一眼,他用自己的眼色表示了说不出口的、许许多多的感激。雅筠推推涵妮说:“涵妮,我们出去吧,让云楼早些睡。” “我──”涵妮嗫嚅着说:“我在这儿陪他,他睡着了,我就走。” “你在这儿他睡不好。”雅筠急于要打发开涵妮。“而且,你也该睡了。” “我不吵他,”涵妮说:“我只是看着他,他病了,说不定会要水喝的。” 雅筠无语的看看云楼,对他悄悄的使了个眼色,说:“那幺,云楼,你就睡了吧。” 云楼只得躺在床上,盖上棉被。雅筠退出了房间,涵妮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洁儿躺在她的脚前。她就坐在那儿,静静的看着云楼。云楼也凝视着她,带着深深的凄苦。那张白皙的小脸那样沉静,那样温柔,那样细致……噢,涵妮!我能够马上再见到你吗?万一……万一母亲……噢,不会的!不会的!决不会的!他猛烈的摇着他的头,涵妮立即受惊的俯了过来:“还痛吗?我给你揉揉好吗?” “不要,”云楼捉住了她的手,喉中梗着一个硬块,语音是模糊的。“我想听你唱歌,唱那支‘我怎能离开你’。” 于是,她开始唱了,坐在床边,她低低的、温柔的,反复的唱着那支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噢!涵妮,涵妮,他闭着眼睛,心里在呼喊着;这歌词是为我而写的,每一句话,都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信任我!涵妮!等待我!涵妮!当明天你发现我走了之后,别哭呵,涵妮,别伤心呵,涵妮,别胡思乱想呵,涵妮,我会回来的,我必定会回来的!但愿母亲没事!但愿我很快就能回来!但愿再看到你的时候,你没有消瘦,没有苍白!但愿……哦,但愿! “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 涵妮仍然在反复的低唱着,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然后,当她看到他阖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她以为他睡着了。她轻轻的站起身来,俯身看他,帮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她在床前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俯下头来,在他额上轻轻的吻了一下,低声的说:“好好睡呵!云楼!做一个甜甜的梦呵,云楼,明天头就不痛了,再见呵!云楼!” 她走了。他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移向门口,突然间,他觉得如同万箭钻心,心中掠过一阵剧痛,倒好象她这样一走,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似的。他用了极大的力量克制住自己要叫她回来的冲动。然后,他听到她在门外,细声细气的呼唤洁儿出去,再然后,她帮他熄灭了电灯,关上了门,一切都岑寂了。 他睁开眼睛来,瞪视着黑暗的夜空,他就这样躺着,好半天一动都不动,直到有人轻叩着房门,他才跳了起来。扭亮了电灯,开了门,杨子明夫妇正站在门口,杨子明立即递上了飞机票,说:“你的机票,明天八点钟起飞,机位都给人预订了,好不容易才弄到这张机票,幸好我有熟人在航空公司。你的护照都在吧?” 他凄苦的点了点头,喑哑的说:“谢谢你,杨伯伯,这幺晚了,让你为我跑。” “我路过邮政总局,已经代你拍了一份电报回去,告诉你家里明天的飞机班次,让你母亲也早点知道,假如她……”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他原想说假如她还有知觉的话。“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随身带几件衣服就可以了,大部份的东西就留在这儿吧,反正你还要回来的。” “我知道,”云楼低低的说:“其实没什幺可带的,衣服家里都还有。”抬起眼睛来,他哀苦不胜的凝望着杨氏夫妇,觉得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说:“杨伯伯,杨伯母,我这次回去,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逗留多久,假如运气好,妈妈的病很快就能痊愈,我自然尽快赶回来,万一事与愿违,”他哽塞的说:“我就不知道会拖到哪一天……” “别太悲观,云楼,”杨子明安慰的说:“吉人天相,你母亲的样子,不像是会遭遇不幸的,说不定你赶去已经没事了。” “反正,我说不出我心里的感觉,”云楼昏乱的说:“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总之,我想你们了解,关于涵妮,我总觉得我不该这样不告而别,明天她发现我走了,不知要恐慌成什幺样子……” “现在,你先把涵妮搁在一边吧,”雅筠说:“我也明白,你走了之后的局面是很难办的,但是,我会慢慢的向她解释,明天你走之后,我预备守在她房里,等她醒来,就缓和的告诉她,你回去两三天就来,她一向很信任我的,或者不至于怎样。” “为什幺不能坦白告诉她呢?”云楼懊丧的说:“我该坦白告诉她的,她会了解我的不得已。” “能不能了解是一回事,”雅筠深刻的说:“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能了解的,怕的是她脆弱的神经和身体不能接受这件事。而且,云楼,人生最苦的,莫过于离别前的那段时间。如果你坦白告诉她了,从今晚到明晨,你叫她如何挨过去。” 云楼垂下了头,他知道雅筠的深思熟虑是对的,他只是抛不开涵妮而已。抛不开这份牵挂,抛不开这份担忧,抛不开这份刻骨铭心的深情。 “好了,云楼,”杨子明说,“你大概的收拾一下东西,也早点睡吧,多少总要睡一下的,明天之后恐怕会很忙碌。涵妮,你放心,交给我们吧,总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会不疼的。” “我知道。”云楼苦涩的说。睡,今夜还能睡吗?一方面是对涵妮牵肠挂肚的离别之苦,一方面是母病垂危的切肤之痛。睡,怎能睡呢? 这是最漫长的一夜,这也是最短暂的一夜。云楼好几次打开房门,凝望着走廊里涵妮的房间,多少欲诉的言语,多少内心深处的叮咛,却只能这样偷偷的凝望!又有多少次,他伫立窗前。遥望云天,恨不得插翅飞回香港,“父母在,不远游。”他到这时才能体会这句话有多深刻的道理!十月怀胎,三年哺乳,母亲呵,母亲! 黎明终于来临了,一清早,雅筠就起身了,叮咛厨房里给云楼准备早餐。云楼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小旅行袋。他房内的东西完全没有动,那些画幅,依旧散乱的堆积着,大部份都是涵妮画像,他最得意的那幅涵妮的油画像,早就挂在涵妮的卧室里了。在画桌上,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轻松的写着:“涵妮,在我回来之前,请帮我把那些画整理一下,好吗?别让它积上灰尘呵!我会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想你!楼”给涵妮一点工作做做,会让她稍减离别之苦,他想。把纸条压在书桌上的镇尺底下,他下了楼。杨子明和雅筠都在楼下了,雅筠想勉强他吃一点东西,但是他面对着那份丰富的早餐,却一点食欲也没有。推开了饭碗,他站起身来,满眼含着泪水。 “杨伯伯,杨伯母……”他艰难的开了口。 “不用说了,我都了解,”雅筠说:“你多少吃一点吧!” “我实在吃不下。”他抬头看了看楼上。“涵妮?” “我刚刚去看了一下,她睡得很好,”雅筠说。“现在几点了?” “七点十分。” “那你也该走了,还要验关、检查行李呢!” “我开车送你去,云楼。”杨子明说。 “不了,杨伯伯,我可以叫计程车。” “我送你,云楼,”杨子明简短的说:“别忘了,你对我有半子之份呢,只怕涵妮没这福气。” 云楼再看了楼上一眼,咫尺天涯,竟无法飞渡,隔着这层楼板,千般离情,万般别苦,都无从倾诉!再见!涵妮,我必归来!再见!涵妮,再见! “快一点吧,云楼,要迟到了,赶不上这班飞机就惨了,年底机位都没空,这班赶不上,就不知道要延迟多久才有飞机了。”杨子明催促着。 “我知道,”云楼说,穿上了大衣,提起了旅行袋,他凄苦的看着雅筠。“涵妮醒来,请告诉她,我不是安心要不告而别的,我本想给她留一封信,但是我心情太乱,写不出来,请告诉她,”他深深的看着雅筠。“我爱她。” “是的,云楼,我会说的,你好好去吧!” 云楼不能再不走了,跟在杨子明的身后,他向大门口走去,雅筠目送着他们。就在这时,楼上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呼,使他们三个人都惊呆了,然后,云楼立即扔下了他的旅行袋,折回到房里来,下意识的向楼上奔去。可是,才奔到楼梯口,楼梯顶上传来一声强烈的呼喊:“云楼!” 他抬起头,涵妮正站在楼梯顶上,脸色惨白如蜡,双目炯炯的紧盯着他,她手中紧握着一张纸,浑身如狂风中的落叶般颤栗着。 “云楼!”她舞动着手里的纸条,狂喊着说:“你瞒着我!你什幺都瞒着我!你要走了!你──好──狠──心!”喊完,她的身子一软,就整个倒了下来。云楼狂叫着:“涵妮!” 他想奔上去扶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她从楼梯顶骨碌骨碌的一直翻滚了下来,倒在云楼的脚前。云楼魂飞魄散,万念俱消,一把抱起涵妮,他尖着喉咙极喊着:“涵妮!涵妮!涵妮!” 雅筠赶了过来,她一度被涵妮的出现完全惊呆了,现在,她在半有意识半无意识的昏迷状态中喊:“放下她,请医生!请医生!” 云楼昏乱的、被动的把涵妮放在沙发上,杨子明已经奔到电话机旁去打电话给李大夫,挂上电话,他跑到涵妮的身边来:“李大夫说他在十分钟之内赶到,叫我们不要慌,保持她的温暖!” 一句话提醒了云楼,他脱下大衣裹住他,跪在沙发前面,他执着她那冷冷的小手,不住摇着,喊着:“涵妮!涵妮!涵妮!” 那张纸条从她无力的手里落出来了,并不是云楼的留笺,却是一直被他们疏忽了的,云霓拍来的那份电报!杨子明站在涵妮面前,俯身仔细审视她,他是全家唯一还能保持冷静的人。涵妮的头无力的垂着,那样苍白的,毫无生气的。杨子明挺直了身子,忽然命令似的说:“云楼!我叫车送你去飞机场!我不送你了!” “现在?”云楼惊愕的抬起头来:“我不走了!这种情况下,我怎能走?” “胡说!”杨子明几乎是愤怒的。“你母亲现在可能更需要你!是母亲对你比较重要还是涵妮对你比较重要?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毫无孝心的孩子!” 这几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云楼的心上。涵妮,母亲,母亲,涵妮,他何从选择?就在他的昏乱和迷失中,杨子明打电话叫来的计程车已经到了,提起他的旅行袋,杨子明严厉的说:“快走!你要赶不上飞机了!”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云楼痛苦的摇着他的头,绝望的看着涵妮。“我不能走!” “走!”杨子明抓住他的肩膀。“像个男子汉!云楼!涵妮会度过她的危险的,这不是她第一次发病,每次她都能度过,这次还是能度过!你快走!你的母亲需要你,知道吗?云楼!” 他厉声说:“你是个男子汉吗?你知道为人子的责任吗?快走呀!” 云楼额上冒着冷汗,在杨子明严厉的喊声中,他机械化的站起身子来,茫然的,迷乱的,昏沉的,他被杨子明推向房门口,他完全丧了思考的能力,几乎是麻木的迈出了大门,迎着室外的冷风,他打了个冷颤,突然清醒了。掉过头来,他喊:“杨伯伯!” “去吧!”杨子明深深的望着他,眼光一直看透了他,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去。“人活着,除了爱情以外,还有许多东西,是你需要的!你现在离开涵妮,没有人责备你寡情寡义,如果你不回家,你却是不孝不忠!” 云楼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齿,他有些明白杨子明的意思了。一摔头,他毅然的坐进了车里,杨子明递上了他的行李和机票,迅速的关照司机说:“到飞机场!” 云楼扶着车窗,喊着说:“给我电报,告诉我一切情形!” “你放心!”杨子明说。 车子发动了,往前疾驰而去。 半小时后,云楼置身在飞往香港的飞机中了。 云楼大踏步的走向云霓,将近一小时的飞行,并不能让他的脑筋清醒,他仍然是昏昏沉沉的。 “妈怎样了?”他急急的问。 “回家再说吧!”云霓支吾着,偷偷的看了他一眼。“哥哥,你的脸色好难看!” “妈怎样了?”云楼大声说,一层不幸的阴影罩住了他。难道他已经回来晚了?“是不是──?” “不,不,”云霓慌忙说,“已经好些了!回去再谈吧!” 云楼狐疑的看了云霓一眼,直觉的感到她在隐瞒着他,情况一定很坏,所以云霓神色那样仓皇和不安。坐进了计程车,他一语不发,紧咬着牙,看着车窗外面。离家越近,他的心情越沉重,越畏惧。涵妮正生死未卜,难道母亲也……他掉头看着云霓,大声说:“到底妈妈怎样了?” 云霓吓了一跳,她仓皇失措的瞪着他,从没有看到哥哥这种样子,像一只挣扎在笼子里的,濒临绝望的野兽。他的样子惊吓了她,她更不敢说话,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她说:“马上到家了,你就知道了!” 她的眼睛里有着泪光,云楼不再问了,他的心往下沉,往下沉,沉进了几千几万尺的深渊里。 终于到了家门口,他下了车,奔进了家门,一直冲进客厅里,迎头撞进一个人怀中,他抬起头,是满脸寒霜的父亲,他挺立在那儿,厉声的说:“你总算回来了!你这个大逆不孝的儿子!” “爸爸,”云楼哀恳的望着他:“妈呢?” “妈?”父亲用一对怒目瞪着他:“你心里还有妈?你心里还有父母?” “请原谅我,爸爸,”云楼痛苦的说:“但是,告诉我,妈妈在哪儿?” 忽然,他呆住了,他看到母亲了!她正从内室走出来,没有病容,没有消瘦,她正带着个一如往日的、慈祥的、温柔的,而略带哀愁的笑,对他伸过手来说:“噢!云楼,你怎幺又瘦又苍白,妈为你操了好多心哦!” 云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视着母亲,他不相信的,疑问的,惊异的,讷讷的说:“妈,你?是你?你的病……” “噢,云楼,”母亲微笑着,急急的,安慰的说:“我没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那是你爸爸他们要哄你回来,故意骗你的呀!” 像是一个巨雷,轰然一声在云楼的面前爆炸了,震得他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他瞪大了眼睛,扶着身边的桌子,喘息着,颤栗着,轮流的望着父亲、母亲、和云霓,不肯相信的说:“你们……你们骗我的?这是骗我的?这是一个圈套?一个圈套?”眼泪冲进了他的眼眶,蒙住了他的视线,他狂喊着:“一个圈套?” 他的样子惊吓了母亲,她拉住了他的衣袖,惊慌失措的说:“云楼,你怎样了?你怎样了?” 云楼挣开了母亲,忽然间,他掉转了头,对门外狂奔而去,嘴里爆发出一声裂人心弦的狂呼:“涵妮!” 他并没有跑到房门口,一阵突发的晕眩把他击倒了,从昨天黄昏到现在,他没有吃,没有睡,却遭遇到那幺多猝然的变故,到这时候,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双腿一软,他昏倒在房门口。 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母亲和云霓都围在床边,母亲正用一条冷手巾压在他的额上,看到他醒来,那善良的好母亲满眼含着泪水俯向他,颤颤抖抖的抚摩着他的面颊,说:“哦,云楼,半年多没看到你,怎幺一进家门就把我吓了这幺一大跳!好一点了吗?云楼,那儿不舒服?” 云楼望着母亲,他眼里盛满了深深切切的悲痛和无奈,好半天,他才虚弱的说:“妈,你们不该骗我,真不该骗我!”掉转眼光,他责备的,痛苦的看着云霓。“你也加入一份,云霓,如果没有你的电报,我不会相信的!你们联合起来,”他摇摇头,咽了一口口水:“太狠了!” “哥哥,”云霓急急的俯过来。“不是我!那电报是爸爸去发的,他说只有这样你才会回来!” “可是,一个女孩子为了这个电报几乎死掉了!”云楼从床上坐起来,激动的叫着。然后,他突然拉住了云霓的手,迫切的说:“云霓,你去打电话问问飞机场,最快的一班飞机飞台北的是几点钟起飞?我要马上赶回台北去!” “没有用,哥哥,”云霓的眼光是同情而歉疚的。“爸爸把你的护照和台湾的出入境证都拿走了。” “云楼,”那好心肠的母亲急急的说:“既然回来都已经回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呢?瞧你,又瘦又苍白,我要好好的给你把身体补一补,等过了年,我再求你爸放你回台北,好吧?” “妈!”云楼喊着:“那儿有一个女孩子因为我的走而病倒了,人事不知的躺着,说不定现在已经死掉了!你们还不放我吗?还不放我吗?” “噢!云楼,你别急呀!”那个好母亲手足失措了。“都是你爸爸呀!” “我要问爸爸去!”云楼翻身下了床,向外就走。 “哦,哦,云楼,加件衣服呀!别和你爸吵呀!有话慢慢谈呀!噢,云霓,你快去看看,待会儿别让这老牛和小牛斗起角来了!”母亲在后面一迭连声的嚷着。云楼冲进了孟振寰的书房,果然,孟振寰正坐在书桌前面写信,看到云楼,他放下了笔,直视着他,问:“有什幺事?” 孟振寰的脸色是不怒而威的,云楼本能的收敛了自己的激动和怒气。从小,父亲就是家庭里的权威,他的言语和命令几乎是无人可以反驳的。 “爸爸,”他垂手而立,压抑的说:“请您让我回台北去吧!” 孟振寰紧盯着他,目光冷峻而严厉。 “儿子,”他慢吞吞的说:“你到家才一小时,嗯?你又要求离开了?你的翅膀是长成了,可以飞了。” “爸爸!”云楼恳求而祈谅的。“涵妮快要死了!” “涵妮的力量比父母大,是吗?”孟振寰靠进椅子里,仔细的审视着他的儿子。“过来,在这边坐下!”他指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云楼被动的坐下了,被动的看着父亲。孟振寰埋在浓眉下的眼睛是深邃的,莫测高深的。 “涵妮不是你世界的全部,你懂吗?” “爸爸!”云楼喊,痛苦的咬了咬牙,他说不出口,爸爸,是你不懂,涵妮正是我世界的全部呢! “为什幺你要自讨苦吃?”孟振寰问:“恋爱是最无稽的玩意儿,除了让你变得疯疯癫癫的之外,没有别的好处!假若你爱的是个正常的女孩子倒也罢了,偏偏去爱一个根本活不长的女孩子!你这不是自己往苦恼的深渊里跳?你以为我叫你回来是害你吗?我正是救你呢!” “爸爸,你不了解,”云楼苦涩而艰难的说:“如果这是个苦恼的深渊,我已经跳进去了……” “所以我要把你拉出来呀!” “爸爸!”云楼爆发的喊:“你以为你是上帝吗?” “啪”!的一声,孟振寰猛拍了一下桌子,跳起来,怒吼着说:“我虽不是上帝,我却是你的父亲!” “你虽是我的父亲!你却不是我的主宰!你无法控制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灵魂!”云楼也喊着,愤怒的喊着,激动的喊着:“你只是自私!偏激!因为你自己一生没有得到过爱情,所以你反对别人恋爱!因为杨伯母曾经背叛过你,所以你反对她的女儿……” “住口!”孟振寰大叫:“你给我滚出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休想回台北!我永不许你再去台北!” 云楼的母亲急急的赶来了,拉住云楼的手,她含着眼泪说:“你们这父子两人是怎样了?才见面就这样斗鸡似的!云楼,跟我来吧!跟我来!这幺冷的天,你怎幺弄了一头的汗呢!手又这样冰冰的,你要弄出大病来了!来吧!跟我来!” 死拖活拉的,她把云楼拉出了书房,云楼跟着她到了卧房里。忽然间,他崩溃了,往地下一跪,他抱住了母亲的腿,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啜泣起来。 “妈!你要帮助我!”他喊着。“你要帮助我,让我回台北去!” “哦哦,云楼,你这是怎幺了嘛?”那软心肠的母亲慌乱了。“你起来,你起来吧,我一定想办法帮你,好吗?我一定想办法!” 可是,这个母亲的力量并不大,许多天过去了,她依然一筹莫展,那个固执的父亲是无法说服的,那个痴心的儿子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焦躁。而台北方面,是一片沉寂,没有信来,没有电报,没有一点儿消息。云楼一连打了四五个电报到杨家,全如石沉大海。这使云楼更加恐慌和焦灼了。 “一定涵妮出了问题,”他像个困兽般在室内走来走去。 “一定涵妮的情况很危险,否则,他们不会不给我电报的!”于是,他哀求的望着母亲:“帮帮我!妈!请你帮帮我吧!” 接着,旧历新年来了。这是云楼生命里最没有意义的一个春节,在一片鞭炮声中,他想着的只是涵妮。终于,在年初三的黄昏,那个好母亲总算偷到了云楼的护照和出入境证。 握着儿子的手,她含着满眼的泪说:“去吧!孩子,不过这样一去,等于跟你父亲断绝关系了,一切要靠自己了,可别忘了妈呀!” 像是几百个世纪过去了,像是地球经过了几千万年沉睡后又得到再生。云楼终于置身于飞往台北的飞机上了。屈指算来,他离开台北不过十一天! 计程汽车在街灯和雨雾交织的街道上向仁爱路疾驰着。 云楼坐在车里,全心灵都在震颤。哦,涵妮!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哦,涵妮!涵妮!再也没有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了!再也没有!再也没有!涵妮!涵妮!涵妮!不许瘦了,不许苍白了!不许用泪眼见我哦!涵妮! 车子停了,他丢下了车款,那样急不及待的按着门铃,猛敲着门铃,猛击着门铃,等待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门开了,他推开了秀兰,冲进了客厅,大声喊着:“涵妮!” 客厅中冷冷的,清清的,静静的……有什幺不对了,他猛然缩住步子,愕然的站着。于是,他看到杨子明了,他正从沙发深处慢慢的站了起来,不信任似的看着云楼,犹疑的问:“你──回来了?你妈怎样?” “再谈吧,杨伯伯!”他急促的说:“涵妮呢?在她房里吗?我找她去!”他转身就向楼上跑。 “站住!云楼!”杨子明喊。 云楼站住了,诧异的看着杨子明。杨子明脸上有着什幺东西,什幺使人颤栗的东西,使人恐慌的东西……他惊吓了,张大了嘴,他嗫嚅的说:“杨伯伯?” “涵妮,”杨子明慢慢的,清晰的说:“她死了!在你抱她起来,放在沙发上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云楼呆愣愣的站着,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什幺,接着,他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狂喊:“不!涵妮!” 他奔上了楼,奔向涵妮的卧室,冲开了门,他叫着:“涵妮!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室内空空的,没有人,床帐、桌椅、陈设都和以前一样,云楼画的那张涵妮的油画像,也挂在墙上;涵妮带着个幸福恬静的微笑,抱着洁儿,坐在窗前落日的余晖中。一切依旧,只是没有涵妮。他四面环顾,号叫着说:“涵妮!你在哪儿?你出来!你别和我开玩笑!你别躲起来!涵妮!你出来!涵妮!涵妮!涵妮!” 他背后有□□的声音,他猛然车转身子,大叫:“涵妮!” 那不是涵妮!挺立在那儿,显得无比庄严,无比沉痛的,是雅筠。她用一只温柔的手,按在他的肩上,轻轻的说:“孩子,她去了!” “不!”云楼喊着,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肩膀,他摇着她,嚷着:“告诉我,杨伯母,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你一直反对我,一定是你把她藏起来了!你告诉我!她在哪儿?” “住手!云楼!”杨子明赶上楼来,拉开了云楼的手。他直望着他,一字一字的说:“接受真实,云楼,我们每个人都要接受真实。涵妮已经死了。” “没有!”云楼大吼:“她没有死!她不会死!她答应过我!她陪我一辈子!她不会死!她不会!不会!”转过身子,他冲开了杨子明和雅筠,开始在每个房间中搜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叫:“涵妮!你在哪儿?涵妮!你在哪儿?你出来!我求你!求你!” 没有人,没有涵妮。然后,他看到洁儿了,它从走廊的尽头对他连滚带爬的奔了过来,嘴里呜呜的叫着。他如获至宝,当洁儿扑上他身子的时候,他一把抱住了它,恳求的说:“洁儿!你带我找涵妮去!你带我找她去!你不会告诉我她死掉了,走!我们找她去!走!” “云楼!”杨子明抓住了他的手腕,坚定的喊。“面对现实吧!你这个傻孩子!我告诉你,她死了!葬在北投的山上,要我带你去看她的坟吗?” 云楼定定的看着杨子明,他开始有些明白了,接着,他狂叫了一声,抛掉了洁儿,他转身奔下了楼,奔出了大门,奔上了街道,茫无目的的向雨雾迷蒙的街上跑去。 “追他去!子明!”雅筠说,拭去了颊上纵横的泪。“追他去!” 杨子明也奔出了大门,但是,云楼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不知跑了多久,云楼放慢了步子,在街上茫无目的的走着,雨丝飘坠在他的头发上、面颊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湿,霓虹灯在寒空中闪烁。他走着,走着,走着……踩进了水潭,踩过了一条条湿湿的街道。车子在他身边穿梭,行人掠过了他的肩头,汽车在他身畔狂鸣……他浑然不觉,那被雨淋湿的面颊上毫无表情,咬紧了牙,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向前走着,向前走着,向前走着…… ──第一部完── 第六章 第二部 小眉 彩云飞 一年的日子无声无息的溜过去了,又到了细雨纷飞,寒风恻恻的季节。商店的橱窗里又挂出了琳琅满目的耶诞装饰品,街道上也涌满了一年一度置办冬装,及购买礼物的人群,霓虹灯闪烁着,街车穿梭着,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着灯光及人影,流动着喜悦的光采,夜是活的,是充满了生气的。 唯一不受这些灯光和橱窗引诱的人是云楼,翻起了皮夹克的领子,胁下夹着他的设计图,他大踏步的在雨雾中走着。 周遭的一切对他丝毫不发生作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沉思的、沉默的、沉着的迈着步子。走过了大街,走过了小巷,从闹区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区,然后,他停在信义路一间简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钥匙,他打开了门。 一屋子的阴冷和黑暗迎接着他,扭亮了电灯,他把设计图抛在书桌上,在一张藤椅中沉坐了下来。疲倦的呼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无意识的看着窗外的雨雾。然后,他站起身子,走到墙角的小茶几边,拿起热水瓶,他摇了摇,还有一点水,倒了杯水,他深深的啜了一口,再长长的叹息一声,握着茶杯,他慢吞吞的走到一个画架前面,抓起了画架上罩着的布,那是张未完工的油画像,他对画像举了举杯子,低低的说:“涵妮,好长的一年!” 画像上的女郎无语的望着他。这是云楼最近画的,画得并不成功,一年来,他几乎没有画成功过一张画。这张是一半根据着记忆,一半根据着幻想,画中的女郎穿着一袭白衣,半隐半现的飘浮在一层浓雾里,那恬静而温柔的脸上,带着个超然的,若有若无的微笑。 “涵妮!” 他低低的唤着,凝视着那张画像。然后,他转过身子,环视四周,再度轻唤:“涵妮!” 这是间大约八席大的房间,四面的墙上,几乎挂满了涵妮的画像,大的、小的、油画的、水彩的、铅笔的、粉蜡笔的,应有尽有。不止墙上,书桌上、小茶几上、窗台上,也都是涵妮的画像。从简单的,一两笔勾出来的速写,到精致的、费工的油画全有。只少了涵妮抱着洁儿坐在落日余晖中的那张。当云楼搬出杨家的时候,他把那张画像送给杨氏夫妇作纪念了。 搬出杨家!他还记得为了这个和杨氏夫妇起了多大的争执。雅筠含着泪,一再的喊:“为什幺?为什幺你一定要搬走?难道你现在还对我记恨吗?你要知道,当初反对你和涵妮恋爱,我是不得已呀……” 为什幺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对雅筠也有份潜意识的反抗,当涵妮在的时候,她曾三番两次要赶走他,为了涵妮,他忍耐的住了下去,现在,涵妮去了,他没有理由再留在杨家了。又或者,是为了自尊的问题,自己绝然的离港返台,和家里等于断绝了关系,父亲一怒之下,来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给他的生活费,这样,他如果住在杨家,等于是倚赖杨氏夫妇,他不愿做一个寄生虫。 再或者,是逃避杨家那个熟悉的环境,室内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让他触景生情。于是,他坚决的搬出来了,租了这间屋子,虽然屋子小而简陋,且喜有独立的门户,和专用的卫生设备。 一年以来,他就住在这儿,不是他一个人,还有涵妮。画中的涵妮,他心里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侣──涵妮。他习惯于在空屋子里和涵妮说话,习惯于对着任何一张涵妮的画像倾诉。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不承认涵妮死了,涵妮还活着,不知活在世界的那一个角落里,或者,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反正,涵妮还“活”着。 这一年的生活是艰苦的,难熬的,谢绝了杨家的经济支持,卖掉了摩托车,经过杨子明的介绍,他在一家广告公司谋到一份设计的工作,幸好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里来做的,于是,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继续读书,他的生活相当忙碌和紧凑。但是,每当夜深人静,他能感到小屋子里盛满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标标准准的“画中爱宠”,是虚无的,飘渺的,不实际的一个影子,于是,他想狂歌,想呐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幺都没做,只是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回想着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 你怎能?涵妮?他默默的问着,沉痛的问着,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气。 就这样,送走了一年的日子,而现在,冬天又来了,云楼几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闭上眼睛,涵妮弹琴的样子如在目前,还是那样娇柔的,那样顺从的,那样楚楚可怜的,带着那份强烈的痴情,对他说:“记住,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变作鬼也跟着你!” 但是,她正“魂”飞何处呢?如果她能再出现,那怕是鬼魂也好!可是,残忍呵!“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涵妮,”他摇摇头,对墙上的一张画像说:“你不守信用,你是残忍的!”喝干了杯子里的水,他走到书桌前面,开亮了一盏可伸缩的、立地的工具灯,他铺开了设计图,开始研究起来。夜,冷而静,窗外,雨滴正单调的、细碎的打击着窗子,冷冷凄凄的,如泣如诉的。他埋着头,开始专心的工作起来。 不知工作了多久,窗外有一阵风掠过,雨滴变大了。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窗玻璃上轻叩了两下,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一闪,站起身来,他打开了窗子,大声问:“谁?” 扑面是一阵夹着雨丝的冷风,窗外是一片迷蒙的黑暗,空落落的什幺人都没有。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准是刚刚想着涵妮的缘故,看来他是有些神经质了,总不可能涵妮的魂真会跑来拜访的!关好了窗子,他刚刚坐下来,就又听到门上有剥啄之声,这次很清晰,很实在,他惊跳了起来,涵妮! 难道她真的来了?难道一念之诚,可动天地!他冲到门边去,大声喊:“涵妮!” 一把拉开了房门,门外果真亭亭玉立的站着一个少女,满面笑吟吟的。他一愣,接着就整个神经都松懈了下来。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来访的幽灵,不是聊斋里的人物,而是个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说,多多少少带着点失望的味道。 “你以为是……”翠薇没有说完她的话。何必刺激他呢? 这时代,居然还有像他这样痴,这样傻的男人! “进来吧!”云楼说:“你淋湿了。走来的吗?” “是的!”翠薇摔了摔头发,摔落了不少水珠。 “从你家里?”云楼诧异的问。 “不,从姨妈家,这两天我都住在姨妈家里。” 杨子明的家离这儿很近,只要穿过一条新生南路就行了。 云楼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过的、年轻而充满生气的脸庞是动人的,眼睛黑而亮,脸颊红扑扑的,嘴里呵着气,鼻头被冻红了。云楼把藤椅推到她身边,说:“是你姨妈叫你来的?” “唔,”翠薇含混的哼了一声:“她问你在忙些什幺?”看着他,她忽然说:“云楼,你忘恩负义!” “嗯?”云楼皱了皱眉。 “你看,我姨妈待你可真不坏,就说当初反对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于恶意的,是没办法呀!再说你生病的时候,姨妈天天守在你床边,对亲生儿子也不过这样了,她是把对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来了,而你呢,搬出来之后,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看,对还是不对?” 云楼愣了愣。生病的时候,那是在乍听到涵妮噩耗之后,他曾昏倒在街头,被路人送进医院里。接着,就狠狠的大病了一场,发高热,昏迷不醒,那时,确实是雅筠衣不解带的守在病床前面。不止雅筠,还有翠薇,每当他狂呼着涵妮的名字,从梦中惊醒过来,总有只温柔的手给他拭去额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后来,当他出了院,住在杨家调养的时候,有个女孩一天到晚说着笑话,把青春的喜悦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负义!与其说他对雅筠忘恩负义,不如说他对翠薇负疚得更深。凝视着翠薇,那个穿着一身红衣服,冒雨来访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边对他说过的话了。当一个泡沫消失的时候,必有新的泡沫继之而起。她那时是否已预知自己即将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着,不禁对着翠薇呆住了。 “怎幺了?”翠薇笑着问:“发什幺呆?” 云楼醒悟了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说:“我在想,你是对的,我该去看看杨伯伯杨伯母了,只是,那儿让我……” “触景伤情?”翠薇坦率的接了口。 云楼苦笑了一下。 翠薇脱掉了大衣,在室内东张西望的走了一圈,然后停在画架前面,她对那画像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来到书桌前面,俯身看着云楼的设计图,推开了设计图,在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涵妮的铅笔画像,画得并不很真实,不很相像,显然是涵妮死后云楼凭记忆画的。在画像下面,云楼抄录了一阕纳兰词:“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翠薇不太懂得诗词,但她懂得那份伤感,抬起头来,她凝视着云楼,率直而诚恳的说:“别总是生活在过去里,云楼,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你再也找不回来了。” 云楼望着翠薇,一个好女孩!他想。如果当初不认识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现在,涵妮是那样深的嵌进了他的灵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里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了解,翠薇。”他勉强的说。 “我了解,”翠薇很快的说,深深的看着他:“涵妮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吗?不止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总觉得她还活着,还活在我们的身边。”她的眼睛里闪着光采,有份令人感动的温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云楼哑然失笑的问,用手拂去了翠薇额前的短发,然后他惊觉的说:“你的头发湿了,去擦擦干吧,当心受凉。” “没关系,”翠薇满不在乎的说:“我倒是想要一杯开水。” “开水?”云楼歉然的说:“我来烧一点吧!” “算了,我来烧。”翠薇说,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样生活的!她在室内找了半天,才在一堆颜料和画布中间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电开水壶,壶盖上又是灰尘又是颜料。她拿去洗干净了,灌满水,拿到屋里的电插头上插了起来。环视着室内,她笑着说:“这幺脏,这幺乱,亏你能生活!” 出于本能,她开始整理起这间零乱的房间来,床上堆满了脏衣服和棉被,她折迭着,清理着,把地上的废纸和破报纸都收集起来,丢进字纸篓。云楼看着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乎所有女性的手,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使男性安适。 “再过几天,就是耶诞节了。”翠薇一边收拾一边泛泛的说着。 “唔。”云楼应了一声。 “记得去年你帮我布置耶诞舞会的事吗?今年还有没有情绪?姨妈说,假若我们高兴,她可以把客厅借给我们,让我们好好的玩一玩。怎样?你可以请你学校里的同学,男的女的都可以,我也有一些朋友,每年都在我家疯的,拉了来,我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好不好?” 云楼沉思着没有说话。 “怎样呢?云楼?姨妈说,因为涵妮的缘故,家里从没有听过年轻人热闹的玩乐声,她希望让家里的空气也变化一下。假若你同意,我们就到姨妈家去商量商量。” 云楼凝视着翠薇。 “这是你来的目的?”他问。 “噢,云楼!”翠薇抛掉了手中的扫帚,直视着云楼,突然被触怒了,她瞪着眼睛,率直的说:“是的,这是我来的目的!别以为姨妈真想听年轻人的笑声,她是为了你,千方百计的想为你安排,想让你振作,让你快乐起来!你不要一直阴阳怪气的,好象别人欠了你债!姨妈和姨父待你都没话可说了,姨妈爱屋及乌,涵妮既去,她愿意你重获快乐,世界上还有比姨妈更好的人吗?而你搬出来,躲着杨家,好象大家都对不起你似的!你想想看,你有道理没有?” “翠薇,”云楼瞪着她,带着份苦恼的无奈。“别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你不懂,你不懂我那份心情,我但愿我快乐得起来,我但愿我能和年轻人一起疯,一起玩,一起乐!可是,我不能!我……”他忽然住了口,环室四顾,他的神态是奇异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烈的热情。“我宁愿待在这屋里,不是我一个人,是──和涵妮在一起。” 翠薇惊异的看着他,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儿,她才错愕的说:“你何必自己骗自己呢?这屋里只有涵妮的画像而已!你不能永远伴着涵妮的画像生活呀!” “不止是画像!还有涵妮本人!”云楼鲁莽的喊,带着几分怒气。“她还活着,别说她死了,她活着,最起码,她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四周,刚刚你来以前,我还看见她站在我的窗外。” “你疯了!”翠薇嚷着说:“那是我呀!我怕你不在家,在窗口看了看,还敲了你的窗子,什幺涵妮?你不要永远拒绝接受涵妮死亡的事实,我看,你简直要去看看心理科医生了!” “你少管我吧!”云楼不快的说:“让我过我自己的日子,我高兴怎幺想就怎幺想!” 翠薇结舌了,半晌,她才走到云楼身边,热心的望着他,急切的说:“可是,你在逃避现实呀!你这样会把自己弄出神经病来的!何苦呢?涵妮已经死了,你为什幺要陪葬进去呢?理智一点吧,云楼,接受姨妈和姨父的好意,我们来过一个热热闹闹的耶诞节,说不定,你在耶诞节里会有什幺奇遇呢!” “哼!”云楼冷笑了一声。“奇遇?除非是涵妮复活了!”他突然怔了一下,瞪着翠薇说:“是吗?或者涵妮根本没死,你姨妈把她藏起来了,现在,想要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让她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是吗?” “你真正是疯了!”翠薇废然的叫。 “那幺,还可能有什幺奇遇呢?”云楼无精打采的说。看到翠薇那满脸失望的、难过的神情,他已有些于心不忍了。振作了一下,他凝视着翠薇,用郑重的,严肃的,诚恳的语气说:“我告诉你,翠薇,并不是我不识好歹,也不是我执迷不悟,只是……只是因为我忘不了涵妮,我实在忘不了她。我也用过种种办法,我酗酒,我玩乐,但是我还是忘不了涵妮。舞会啦,耶诞节啦,对我都是没有意义的,除了涵妮,而涵妮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模糊而朦胧。“不要劝我,不要说服我,翠薇。说不定有一天我自己会从这茧里解脱出来,说不定会有那幺一天,但,不是现在。你回去告诉杨伯伯杨伯母,我明天晚上去看他们,让他们不要为我操心,也不要为我安排什幺,我是──”他顿了顿,眼里有一层雾气,声音是沉痛而令人感动的。“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翠薇注视着他,他的神态,他的语气,他的眼光……都使她感动了,深深的感动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发热而湿润,这男孩何等令人心折!涵妮,能获得这样一份感情,你死而何恨?于是,她想起涵妮常为云楼所唱的那支歌中的几句:“……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 涵妮,你应该无苦了,只是,别人却如何承受这一份苦呢!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云楼,”她酸涩的微笑着。“我懂得你了,我会去告诉姨妈,但愿……”她停了停,但愿什幺呢?“但愿涵妮能为你而复活!” “但愿!”云楼也微笑了,笑得更酸涩,更凄苦,更无奈。 然后,他惊跳了起来,嚷着说:“开水都要滚干了!” 真的,那电壶里的水正不住的从壶盖及壶嘴里冲出来,发出嗤嗤的响声。翠薇惊喊了一声,跑过去拔掉插头,壶里的水已经所剩无几了。她掉过头来看看云楼,两人都莫名所以的微笑了。 云楼在热闹的衡阳路走着,不住的打量着身边那些五花八门的橱窗,今晚答应去杨家,好久没去了,总应该买一点东西带去。可是,那些商店橱窗看得他眼花撩乱,买什幺呢? 吃的?穿的?用的?对了,还是买两罐咖啡吧,许久没有尝过雅筠煮的咖啡了。 走进一家大的食品店,店中挤满了人,几个店员手忙脚乱的应付着顾客,真不知道台北怎幺有这样多的人。他站在店中,好半天也没有店员来理他,他不耐的喊着:“喂喂!两罐咖啡!” “就来就来!”一个店员匆忙的应着,从他身边掠过去,给另外一个女顾客拿了一盒巧克力糖。 他烦躁的东张西望着,买东西是他最不耐烦的事。前面那个买巧克力糖的女顾客正背对着他站着,穿着件黑丝绒的旗袍,同色的小外套,头发盘在头顶上,梳成满好看的发髻,露出修长的后颈。云楼下意识的打量着她的背影,以一种艺术家的眼光衡量着那苗条的、纤□e合度的身材,模糊的想着,她的面容不知是不是和身段同样的美好。 “我要送人的,你给我包扎得漂亮一点!”前面那女人说着,声音清脆悦耳。“是的,小姐。” 店员把包好的巧克力糖递给了那个女郎,同时,那女郎回过身子来,无意识的浏览着架子上的罐头食品,云楼猛的一怔,好熟悉的一张脸!接着,他就像中了魔似的,一动也不能动了!呆站在那儿,他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望着前面。 那女郎已握着包好的巧克力糖,走出去了。店员对他走过来:“先生,你要什幺?” 他仍然呆愣愣的站着,在这一瞬间,他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也没有感觉,仿佛整个人都化成了虚无,整个世界都已消失,整个宇宙都已变色。 “喂喂!先生,你到底要什幺?”那店员不耐烦的喊,诧异的望着他。 云楼猛的醒悟了过来,立即,像箭一般,他推开了店员,对门外直射了出去,跑到大街上,他左右看着,那穿黑衣服的女郎正向成都路的方向走去,她那华丽的服装和优美的身段在人群中是醒目的。他奔过去,忘形的,慌张的,颤栗的喊:“涵妮!涵妮!涵妮!” 他喊得那样响,那样带着灵魂深处的颤栗,许多行人都回过头来,诧异的望着他。那女郎也回过头来了,他瞪视着,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止,整个胸腔都收缩了起来,手脚冰冷,而身子摇摇欲坠。他怕自己会昏倒,在这一刻,他绝不能晕倒,但是,他的心跳得那幺猛烈,猛烈得仿佛马上就会跳出胸腔来,他喘不过气来,他拚命想喊,但是喉咙仿佛被压缩着,扼紧着,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一个路人扶住了他,热心的问:“先生,你怎幺了?” 那黑衣服的女郎带着股好奇,却带着更多的漠然看了他一眼,就重新转过身子。自顾自的走向成都路去了。云楼浑身一震,感到心上有阵尖锐的刺痛,痛得他直跳了起来,摆脱开那个扶住他的路人,他对前面直冲过去,沙哑的、用力的喊:“涵妮!” 那女人没有回头,只是向前面一个劲儿的走着,动作是从容不迫的,袅袅娜娜的。云楼觉得冷汗已经湿透了自己的内衣,那是涵妮!那绝对是涵妮!虽然是不同的服饰,虽然是不同的妆扮,但,那是涵妮!百分之百的是涵妮!世界上尽管有相像的人,但不可能有同样的两张面貌!那是涵妮!他追上去,推开了路人,带翻了路边书摊的书籍,他追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喘息着喊:“涵妮!” 那女人猛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她愕然的瞪视着云楼,那清亮的眼睛,那小巧的鼻子和嘴,那白皙的皮肤……涵妮!毫无疑问的是涵妮!脂粉无法改变一个人的相貌,她在适度的妆扮下,比以前更美了,云楼大大的吸了一口气,他剧烈的颤抖着,喘息着,在巨大的激动和惊喜下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涵妮,我早知道你还活着,我早知道!他瞪视着她,眼睛里蓄满了泪。那女人受惊了,她挣扎着要把手臂从他的掌握里抽出来,一面嚷着说:“你干嘛?” “涵妮!”他喊着,带着惊喜,带着祈求,带着颤栗。“我是云楼呀!你的云楼呀!” “我不认识你!”那女人抽出手来,惊异的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幺!”转过身子,她又准备走。 “等一等,”他慌忙的拦住了她,哀恳的瞪着她:“涵妮,我知道你是涵妮,你再改变装束,你还是涵妮,我一眼就能认出你,你别逃避我,涵妮,告诉我,这一切是怎幺回事?” “我还要你告诉我是怎幺回事呢!”那女人不耐而带点怒容的说:“我不是什幺涵什幺妮的,你认错了人!让开!让我走!” “不,涵妮,”云楼仍然拦在她前面。“我已经认出来了,你不要再掩饰了,我们找地方谈谈,好吗?” 那女郎瞪视着他,憔悴而不失清秀的面容,挺秀的眉毛下有对燃烧着痛苦的眼睛,那神态不像是开玩笑,也并不轻浮,服装虽不考究,也不褴褛,有种书卷味儿,年纪很轻,像个大学生。她是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的,但是很少遇到这一种,她遭遇过种种追求她或结识她的方式,但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奇怪的。这使她感到几分兴味和好奇了。注视着他,她说:“好了,别对我玩花样了,你听过我唱歌,是吗?” “唱歌?”云楼一怔,接着,喜悦飞上了他的眉梢:“当然,涵妮,我记得每一支歌。” 那女郎微笑了,原来如此!这些奇异的大学生呵! “那幺,别拦住我,”她微笑的说:“你知道我要迟到了,明晚你到青云来好了,我看能不能匀出点时间来跟你谈谈。” “青云?”云楼又怔了一下。“青云是什幺地方?” 那女郎怫然变色了,简直胡闹!她冷笑了一声说:“你是在跟我开什幺玩笑?” 转过身子,她迅速的向街边跑去,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云楼惊慌的追过去,喊着说:“涵妮!你等一等!涵妮!涵妮!涵妮!” 但是,那女郎已经钻进了车子,他奔过去,车子已绝尘而去了。剩下他呆呆的站在街边,如同经过了一场大梦。好半天,他就呆愣愣的木立在街头,望着那辆计程车消失的方向。这一切是真?是梦?是幻?他不知道。他的心神那样恍惚,那样痴迷,那样凄惶。涵妮?那明明是涵妮,绝没有疑问的是涵妮,可是,她为什幺不认他?杨家为什幺说她死了? 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或者,那真的并不是涵妮?不,不,世界上绝不可能有这样凑巧的事,竟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 而且,年龄也是符合的,刚刚这女郎也不过是二十岁的样子! 一切绝无疑问,那是涵妮!但是……这是怎幺回事呢?这之间有什幺问题?有什幺神秘? 一辆计程车缓缓的开到他身边来,司机猛按着喇叭,把头伸出车窗,兜揽生意的问:“要车吗?” 一句话提醒了他,问杨家去!是的,问杨家去!钻进了车子,他说:“到仁爱路,快!” 车子停在杨子明住宅的门口,他付了钱,下了车,急急的按着门铃,秀兰来开了门。他跑进去,一下子冲进了客厅。 杨子明夫妇和翠薇都在客厅里,看到了他,雅筠高兴的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说:“总算来了,云楼,正等你呢!特别给你煮了咖啡,快来喝吧。外面冷吗?” 云楼站在房子中间,挺立着,像一尊石像,满脸敌意的、质问的神情。他直视着雅筠,面色是苍白的,眼睛里喷着火,嘴唇颤抖着。 “告诉我,杨伯母,”他冷冷的说:“涵妮在哪儿?” 雅筠惊愕得浑身一震,瞪视着云楼,她不相信的说:“你在说些什幺?” “涵──妮。”云楼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我知道她没死,她在哪儿?”“你疯了!”说话的是杨子明,他走过来,诧异的看着云楼:“你是怎幺回事?”“别对我玩花样了!别欺骗我了!”云楼大声说:“涵妮!她在哪儿?” 翠薇走过去,揽住了雅筠的手,低低的说:“你看!姨妈,我告诉你的吧,他的神经真的有问题了!应该请医生给他看看。” 云楼望着雅筠、杨子明,和翠薇,他们都用一种悲哀的、怜悯的,和同情的眼光注视他,仿佛他是个病入膏盲的人,这使他更加愤怒,更加难以忍受。眯着眼睛,他从睫毛下狠狠的盯着杨子明和雅筠,喑哑的说:“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涵妮了。” 雅筠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她对他走了过来,温柔而关怀的说:“好了,云楼,你先坐下体息休息吧!喝杯咖啡,嗯?刚煮好,还很热呢!” 她的声调像是在哄孩子,云楼愤然的看看雅筠,再看看杨子明,大声的说:“我不要喝咖啡!我只要知道你们在玩什幺花样?告诉你们!我没有疯,我的神智非常清楚,我的精神完全正常,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幺。今晚,就是半小时之前,我看到了涵妮,我们还谈过话,真真实实的!” “你看到了涵妮?”杨子明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仔细的盯着他问:“你确信没有看错?” “不可能!难道我连涵妮都不认识吗?虽然她化了妆,穿上了旗袍,但是,她仍然是涵妮!” “她承认她是涵妮吗?”杨子明问。 “当然她不会承认!你们串通好了的!她乘我不备就溜走了,如果给我时间,我会逼她承认的!现在,你们告诉我,到底你们在搞什幺鬼?” “我们什幺鬼都没有搞,”雅筠无力而凄凉的说:“涵妮确实死了!” “确实没死!”云楼大叫着说:“我亲眼看到了她!梳着发髻,穿着旗袍,我亲眼看到了!” “你一定看错了!”翠薇插进来说:“涵妮从来不穿旗袍,也从来不梳发髻!” “你们改变了她!”云楼喘息着说:“你们故意给她穿上旗袍,梳起发髻,抹上脂粉,故意要让人认不出她来!故意把她藏起来!” “目的何在呢?”杨子明问。 “我就是要问你们目的何在?”云楼几乎是在吼叫着,感到热血往脑子里冲,而头痛欲裂。 “你看到的女人和涵妮完全一模一样吗?”杨子明问。 “除了装束之外,完全一模一样!” “高矮肥瘦也都一模一样?” “高矮肥瘦?”云楼有些恍惚。“她可能比涵妮丰满,比涵妮胖,但是,一年了,涵妮可以长胖呀!” “口音呢?”杨子明冷静的追问:“也一模一样?” “口音?”云楼更恍惚了,是的,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口音,他想起来了,涵妮的声音娇柔细嫩,那女郎却是清脆响亮的。可是……可是……人的声音也可能变的!他用手扶住额,觉得一阵晕眩,头痛得更厉害了。他呻吟着说:“口音……虽然不像,但是……但是……” “好了,云楼,”杨子明打断了他,温和的说:“你坐下吧,别那幺激动,”扶他坐进了沙发里,杨子明对雅筠说:“给他倒杯热咖啡来吧,翠薇,你把火盆给移近一点儿,外面冷,让他暖和一下。” 雅筠递了咖啡过来,云楼无可奈何的接到手中,咖啡的香气绕鼻而来,带来一份属于家庭的温暖。翠薇把火盆移近了,带着个安慰的微笑说:“烤烤火,云楼,好好的休息休息,你最近工作得太累了。” 在这种殷勤之下,要再发脾气是不可能的。而且,云楼开始对于自己的信心有些动摇了,再加上那剧烈的头痛,使他丧失思考的能力。他啜了一口咖啡,觉得眼睛前面朦朦胧胧的。望着炉火,他依稀想起和涵妮围炉相对的那份情趣,一种软弱和无力的感觉征服了他,他的眼睛潮湿了。 “涵妮,”他痛苦的,低低的说:“我确实看到她了,我不知道这是怎幺回事。” “云楼,”雅筠坐到他身边来,把一只手放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诚恳而真挚的说:“你知道我多爱涵妮,但是我也必须接受她死亡的事实,云楼,你也接受了吧。我以我的生命和名誉向你发誓,涵妮确确实实是死了。她像她所愿望的,死在你的脚下,当你抱她到沙发上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也就是因为看出她已经死了,你杨伯伯才逼你回去,一来要成全你的孝心,二来要让你避开那份惨痛的局面,你了解了吗?” 云楼抬起眼睛来,看着杨子明,杨子明的神情是和雅筠同样真挚而诚恳的。云楼无力的垂下了头去,颓然的对着炉火,喃喃的说:“可是,我看到的是谁呢?”“你可能是精神恍惚了,这种现象每个人都会有的,”雅筠温柔的说:“我一直到现在,还经常听到涵妮在叫妈妈,午夜醒来,也常常觉得听到了琴声,等到跑到楼下来一看,才知道什幺都是空的。”雅筠叹了口气。“答应我,云楼,你搬回来住吧!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什幺样子了,你需要有人照顾。我们……自从涵妮走了之后,也……真寂寞。你──就搬回来吧!” 云楼慢慢的摇了摇头。 “不,我也需要学习一下独立了。” “无论如何,今晚住在这儿吧,”雅筠说:“你的房间还为你留着呢!” 云楼没有再说话了,住在这儿也好,他有份虚弱的、无力的感觉,在炉火及温情的包围之下,想到自己那间小屋,就觉得太冷了。 深夜,躺在床上,云楼睡得很不安稳。这间熟悉的房间,这间一度充满了涵妮的笑语歌声的房间,而今,显得如此的空漠。涵妮,你在哪里?辗转反侧,他一直呻吟的呼唤着涵妮,然后,他睡着了。 他几乎立即就梦到了涵妮,穿着白衣服,飘飘荡荡的浮在云雾里,她在唱着歌,并不是她经常唱的那支“我怎能离开你”,却是另一支,另一支他不熟悉的歌,歌词却唱得非常清晰:“夜幕初张,天光翳翳,阴影飘浮,忽东忽西,往还轻悄无声息,风吹袅漾,越树穿枝,若有幽怨泣欷s[,你我情深,山盟海誓,奈何却有别离时!苦忆当初,耳鬓厮磨,别时容易聚无多!怜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缘再续勿蹉跎!相思似捣,望隔山河,悲怆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愿君珍重,忍泪吞声为君歌。” 唱完,云雾遮盖了过来,她的身子和云雾糅合在一起,幻化成一朵彩色的云,向虚渺的穹苍中飘走了,飞走了。他惊惶的挣扎着,大声的喊着:“别走!涵妮!别离开我!涵妮!” 于是,他醒了,室内一屋子空荡荡的冷寂,曙色已经照亮了窗子,透进来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真实和梦境糅合在一起,他一时竟无法把它们分剖开来。奇怪的是,涵妮在梦中唱的那支歌竟非常清晰的一再在他脑中回响,每一个字都那幺清楚,这歌声盖过了涵妮的容貌,盖过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室内各处回荡着,回荡着,回荡着…… 他就这样坐在床上,坐了好久好久,直到门上有着响声,他才惊醒过来,望着门口,他问:“谁?” 没有回答,门上继续响着扑打的声音,谁?难道是涵妮? 他跳下床,奔到门边去打开了房门,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一下子扑了过来,扑进了云楼的怀里,是洁儿!云楼一把抱住了它,把头靠在它毛茸茸的背脊上,他才骤然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凄楚。喃喃的,他说:“原来是你,洁儿。”抚摩着洁儿的毛,他望着洁儿,不禁深深的叹息了一声,“洁儿,”他说:“我想,涵妮可能真的是离我们而去了。” 云楼站在那幢大建筑前面,抬头看着那高悬在三楼上的霓虹灯“青云歌厅”四个大字,就是这个地方吗?他不敢肯定,今天,当他询问广告公司里的同事时,答复有好几种:“青云?是的,有个青云酒家。” “青云吗?谁不知道?青云歌厅呀!” “好象有家青云咖啡馆,我可不知道在那条街。” “青云舞厅,在xx路的地下室。” 这幺多不同的“青云”,而他独独的选择了青云歌厅,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幺。或者,因为那女郎的一句:“你听过我唱歌?”也或者,因为这儿离广告公司最近,吃了晚饭,很容易的就按图索骥的摸到这儿来了。但是,现在,当他仰望着“青云歌厅”那几个霓虹灯字在夜空中明明灭灭的闪烁时,他突然失去探索的勇气了!他来这儿找寻什幺呢?涵妮的影子? 他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把涵妮和歌厅联想在一起的。就为了那个酷似涵妮的女人说了一句青云,自己就摸索到这儿来,也未免有点儿太傻气了!但是,“酷似”?岂止是酷似而已?他回忆着昨日那乍然的相逢,那是涵妮,那明明是涵妮!他必须要弄弄清楚,必须要再见到她,问个明白!否则,自己是怎幺样也不能甘心的,怎幺样也不肯放弃的! 走到售票口,他犹疑着要不要买票,生平他没有进过什幺歌厅,而且有一大堆的工作正等着自己去做,放下正经的工作不做,到歌厅来听歌,多少有点儿荒谬!何况,那女郎所说的“青云”,又不见得是指的这个青云!还是算了吧!他正举棋不定,却一眼看到售票口的橱窗里,悬挂了一大排的驻唱歌星的照片和名字,他下意识的打量着这些照片,并没有安心想在这些照片里找寻什幺。可是,一刹那间,他被那些照片中的一张所吸引了,所震动了,所惊愕了! 那是涵妮,他心中的那尊神祉;涵妮!同样的眼睛,同样的眉毛,同样的鼻子和嘴,所不同的,是装束,是表情。当然,照这张照片之前,她是经过了浓妆的,画了很重的眼线,夸张了嘴唇的弧度,高梳的发髻上,簪着亮亮的发饰,耳朵上垂着两串长长的耳坠。这样的打扮,衬着那张清秀的脸庞,看来是并不谐调的,难怪她脸上要带着那份倨傲的,自我解嘲似的微笑了。他抽了口气,涵妮,这是你吗?这不是你吗? 是你?为什幺不像你?不是你?又为什幺像你?他呆呆的瞪着这张照片,然后,他看到照片底下的介绍了:“本歌厅驻唱歌星──玉女歌星唐小眉小姐。” 唐小眉!那幺,不是涵妮了!却生就一副和涵妮一模一样的脸庞,岂不滑稽!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写到小说里别人都会嘲笑你杜撰得荒谬!那幺,唯一的解释是:这就是涵妮! 他不再犹疑了,到了售票口,那儿已排着一长排人,比电影院门口还要拥挤,没有料到竟有那幺多爱好“音乐”的人!好不容易,他才买到了一张票,看看开始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走上了楼梯。 他走进一间光线幽暗的大厅里,像电影院一样排着一列列的椅子,椅子前面有着放食品及茶杯的小台子。他被带票员带到一个很旁边的位子上,他四面看看,三四百个位子几乎全满,“音乐”的魔力不小! 他坐着,不知为什幺,有种强烈的,如坐针毡的感觉,侍应的小姐送来了一杯茶,他轻轻的啜一了口,茶是浓浓的苦苦的,有一股烟味。他望着前面,那儿有一个伸出来的舞台,垂着厚厚的帘幔。 然后,表演开始了,室内的光线更暗了,有一道强烈的、玫瑰红色的灯光一直打到台子上。从帘幔后面走出来一个化妆得十分浓艳的、身材丰满的报幕小姐,穿着件红色袒胸的夜礼服,在红色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更红了,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在一段简短的报告和介绍之后,她隐了进去,换了一个穿绿衣服的歌女出来,高高的个子,冶艳的长相,一出场就赢得了一片爆发似的掌声。 她开始唱了,一面唱,一面款摆着腰肢,跟随着韵律扭动,她的歌喉哑哑的,满有磁性,唱的时候眉毛眼睛都会动,满场的听众都受她的影响,一曲既终,掌声如狂。她一连唱了三支歌,然后,由于不断的掌声,她又唱了一支,接着,再唱了一支,她退下去了。 第二个歌女登场了,云楼不耐的伸长了他的脚,碰到了前面的椅子,他觉得自己的脚没有地方放,浑身都有局促的感觉。这第二个歌女是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子,年纪很轻,歌喉还很稚嫩,看样子不超过十八岁,打扮得却十分妖艳。她唱了几支扭扭,很卖力的扭动着自己那瘦小的腰肢,但,听众的反应并不热烈,只在一个角落中,有几个太保兮兮的男孩子吹了几声响亮的口哨。 然后,是一段舞蹈的节目,一个披挂了一身羽毛的女孩子随着击鼓声抖动着出来了,观众的情绪非常激动,云楼身边的一位绅士挺直了背脊,伸长了脖子在观看。于是,云楼发现了,这是夜总会中都不易见的节目,那女孩不是在“舞”,而是在“脱”,怪不得这歌厅的生意如此好呢!这是另一个世界。 舞蹈节目之后,又有好几个歌女陆续出来唱了歌,接着,又是一段舞蹈。云楼相当的不耐了,感到自己坐在这儿完全是“谋杀时间”,他几乎想站起身来走了,可是,帘幔一掀,唐小眉出来了! 唐小眉!她的名字是唐小眉吗?她穿了件浅蓝色轻纱的洋装,脖子上挂了一串闪亮的项链,头发仍然盘在头顶上,梳成挺好看的发髻,耳朵上有两个蓝宝石的耳坠。她缓步走上前来,从容不迫的弯腰行礼,气质的高贵,台风的优雅,使人精神一振。涵妮!这不是涵妮吗?只有涵妮能有这份高贵的气质,这份大家闺秀的仪态!他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屏息着,等待着她的歌声。 她停在麦克风前面,带着个浅浅的微笑,先对台下的观众静静的扫视了一圈,然后,她说话了,声音轻而柔:“我是唐小眉,让我为你们唱一支新歌,歌名是‘在这静静的晚上’。” 于是,她开始唱了,歌喉是圆润动人,而中气充足的,一听就可听出来,她一定受过良好的声乐训练。那是一支很美的歌,一支格调很高的歌:“在这静静的晚上,让我俩共度一段安闲的时光,别说,别动,别想!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把世界都遗忘!在这静静的晚上,树荫里筛落了梦似的月光,别说,别动,别想,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相对着凝望!……” 她唱得很美很美,她的表情跟她的歌词一样,像个梦,不过,听众的反应并不热烈,掌声是疏疏落落的。云楼觉得满心的迷惘和困惑,这不是涵妮的歌声,涵妮无法把声调提得那幺高,也无法唱得这样响亮和力量充沛。涵妮的歌是甜甜的,低而柔的。他目不转睛的紧盯着唐小眉,她开始唱第二支了,那可能是支老歌:“心儿冷静,夜儿凄清,魂儿不定,灯儿半明,欲哭无泪,欲诉无声,茫茫人海,何处知音?……” 她唱得很苍凉,云楼几乎可以感觉出来,她确有那份“茫茫人海,何处知音?”的感慨。她的歌声里充满了一种真挚的感情,这是他在其它歌女身上所找不到的。可是,奇怪的是她并不太受欢迎,没有热烈的掌声,没有叫好声,也没有喊“安可”的声音。大概因为她并不扭动,不满场飞着媚眼。她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丝一毫的风尘味,她不是一个卖唱的歌女,倒像个演唱的女声乐家,这大概就是她不受欢迎的主要原因。对四周的听众打量了一番,云楼心底涌上了无限的感慨:“涵妮,”他在心里自语着:“你的歌不该在这种场合里来唱的!” 涵妮?这是涵妮吗?不,涵妮已经死了。这是唐小眉,一个离奇的、长着一张涵妮的脸孔的女人!他望着舞台上,那罩在蓝色灯光下的女人,不!这是涵妮!这明明是涵妮!他用手支着颐,感到一阵迷糊的晕眩。 唱了三支歌,唐小眉微微鞠躬,在那些零落的掌声中退了下去。云楼惊跳了起来,这儿没有什幺值得留恋的了。他走出边门,向后台的方向走去,他必须找着唐小眉,和她谈一谈。在后台门口,他被一个服务生模样的女孩拦住了。 “你找谁?对不起,后台不能进去。” 他急忙从口袋里摸出了纸笔,说:“你能帮我转一张纸条给唐小眉小姐吗?”“好的。” 他把纸条压在墙上,匆匆忙忙的写:“唐小姐:急欲一见,万请勿却!昨日和你在街上一度相遇的人孟云楼”那服务生拿着纸条进去了,一会儿,她重新拿着这纸条走了出来,抱歉的说:“对不起,唐小姐已经走了!” 这是托词!云楼立即明白了,换言之,唐小眉不愿意见他!撕碎了那张纸条,他走出了后台旁的一道边门,默默的靠在门边,这儿是一条走廊,幽幽暗暗的。他站着,微仰着头,无意识的看着对面墙上的一盏壁灯。为什幺呢?为什幺她不愿见他?以为他是个拦街追逐女孩子的太保?还是…… 还是不愿重拾一段已经埋葬的记忆?他站着,满怀充塞着凄凉与落寞,一层孤独的、怅惘的、抑郁的情绪抓住了他,涵妮,他想着,不管那唐小眉和你是不是同一个人,你都是已经死了!确确实实的死了! 站直了身子,他想离开了。可是,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传来,接着,唐小眉从边门走了出来,他下意识的回头,和唐小眉正好打了个照面。唐小眉似乎吃了一惊,禁不住的“哦”了一声,云楼却又感到那种心灵深处的震动。 “涵妮!”他脱口而出的呼唤着。 “你──你要干嘛?”唐小眉仿佛有些惊恐。 “哦,”云楼省悟了过来,不能再莽撞行事了,不能再惊走了她。他盯着她,嗫嚅的说:“唐──唐小姐,我能跟你谈谈吗?”看到她有退避的意思,他祈求的加了一句:“请你!请求你!” 唐小眉望着眼前这年轻人,这人是怎幺回事?是个轻浮的登徒子,还是个神经病?为什幺对她这样纠缠不休?但是,那种诚恳的神情却是让人难以抗拒的。 “你为什幺选择了我?”她带着种嘲弄的意味说:“你弄错了,我不是那种女人。” “我知道,唐小姐,我很知道!”云楼急促的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要跟你谈谈。” “可是我还要去金声唱一场,这儿九点钟还有一场。要不然,你送我去金声。” “金声是什幺地方?”他率直的问。 “你──”唐小眉锁起了眉头,瞪视着他。“你装什幺糊涂?” “真的,我不是装糊涂,我跟你发誓,今天到青云来,还是我第一次走进歌厅。” “哦?”唐小眉诧异的望着他,那坦白的神态不像是在装假,这是个多幺奇异的怪人!“可是,昨天你说你听过我唱歌!” “是──的,是──”云楼望着她,在浓厚的舞台化妆之下,她仿佛距离涵妮又很远了。“我──以为你是另外一个人。” “是吗?”唐小眉扬起眉毛,对他看了一眼。“这是个笨拙的解释。” 云楼苦笑了一下。是的,这是个笨拙的解释!假若她与涵妮完全无关,自己才真笨得厉害呢!到底,自己是在找寻什幺呢? 下了楼,唐小眉看了看手表。 “这样吧,离我金声的表演还有五十分钟,我们就在这楼下的咖啡座里坐坐吧!” 他们走了进去。那是个布置得很雅致的咖啡馆,名叫“雅憩”,只要听这名字,也知道是个不俗的所在了。顶上垂着的吊灯是玲珑的,墙上的壁画是颇有水准的。他们选了一个靠墙的位子坐下来。唐小眉要了一杯果汁,云楼叫了杯咖啡。 他们静静相对的坐着,好一会儿,云楼都不知该说些什幺好。唐小眉握着杯子,带着种研究的神情,注视着云楼。她自己也有些恍惚,为什幺接受了这男孩子的邀请呢?她曾经拒绝过那幺多的追求者。 “怎样?你不是要‘谈谈’吗?”她说,轻轻的旋转着手里的杯子。 “哦,是的,”云楼一怔,注视着她,他猝然的说:“你认识一个人叫杨子明的吗?” “杨子明?”小眉歪了歪头,想了想。“不认识,我应该认识这个人吗?” “不,”云楼嗒然若失。“你住在哪里?” “广州街。” “最近搬去的?” “住了快十年了。” “你一个人住吗?” “跟我爸爸。” “你爸爸叫什幺名字?” 小眉放下了杯子,她的眼睛颇不友善的盯着云楼。 “你要干什幺?家庭访问?户口调查?我从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人,再下去,你该要我背祖宗八代的名字了!” “哦,”云楼有些失措。“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 垂下头,他看着自己手里的咖啡杯,感到自己的心情比这咖啡还苦涩。涵妮,世界上竟会有一个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人,你相信吗?涵妮!抬起头来,他看着小眉,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有着雾气。“为什幺要出来唱歌?”他不由自主的又问了一句。 “生活呀!”小眉说,自我解嘲的笑了笑。“生存的方式有许许多多种,这是其中的一种。” “歌是唱给能欣赏的人听的,”云楼自语似的说:“所有的歌都是美的、好的、感情的。但是,那个环境里没有歌,根本没有歌。” 小眉震动了一下,她迅速的盯着云楼,深深的望着他,这个奇异的男孩子是谁?这是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的句子吗?是的,就是这几句话!从到青云以来,这也是自己所感到的,所痛苦的,所迷惘的。青云并非第一流的歌厅,作风一向都不高级,自己早就厌倦了,而他,竟这样轻轻的吐出来了,吐出她的心声来了!这岂不奇妙? “你说在今晚以前,你从没进过歌厅?”她问。 “是的。” “那幺,今晚又为什幺要来呢?” “为了你。”他轻声的说,近乎苦涩的。 “你把我弄糊涂了。”小眉困惑的摇了摇头。 “我也同样糊涂,”云楼说,恍惚的望着小眉。“给我点时间,我有个故事说给你听。” “我该听你的故事吗?”小眉眩惑的问。 “我也不知道。” 小眉凝视着云楼,那深沉的眸子里盛载着多少的痛苦,多少的热情啊!她被他撼动了,被他身上那种特殊的气质所撼动了,被一种自己也不了解的因素所撼动了。她深吸了口气:“好吧!明天下午三点钟,我们还在这儿见面,你告诉我你的故事。” “我会准时到。”云楼说:“你也别失信。” “我不会失信,”小眉说,望着他。“不过,你难道不该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 “孟云楼,师大艺术系二年级的学生,你──从没听过我的名字吗?” “没有,我该知道你的名字吗?” 云楼失意的苦笑了。 “你很喜欢问:我该怎样怎样吗?”他说。 小眉笑了,她的笑容甜而温柔,淡淡的带点羞涩,这笑容使云楼迷失,这是涵妮的笑。 “我的脾气很坏,动作也僵硬,唱得也不够味儿,这是他们说的,所以我红不起来。”她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幺要说这些,尤其在一个陌生的男孩子面前。“你干这一行干了多久了?” “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够长了!”云楼望着她,像是在凝视着一块堕落在泥沼里的宝石。“那些人,何尝真的是要听歌呢?他们的生活里,何尝有歌呢?歌厅!”他叹息了一声:“这是个奇怪的世界!” “你有点愤世嫉俗,”小眉说,看了看手表:“我,我该走了!” “我送你去!”云楼站起来。 “不必了,”小眉很快的说:“我们明天见吧!” “不要失信!” “不会的!再见!” “再见!” 云楼跟到了门口,目送她跳上一辆计程车,计程车很快的开走了,扬起了一股灰尘。他茫然的站在那儿,好长的一段时间,他都精神恍惚,神志迷茫。小眉,这是怎样一个女孩?第二个涵妮?可能吗?仰首望着天,他奇怪着,这冥冥之中,有什幺神奇的力量,在操纵着人间许多奇异的遇合,造成许多不可思议的故事? 第七章 天空广漠的伸展着,璀璨着无数闪烁的星光。冥冥中那位操纵者,居住在什幺地方? 离下午三点钟还很远,云楼已经坐在“雅憩”那个老位子里了,他深深的靠在高背的沙发椅中,手里紧握着一大卷画束,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杯子。咖啡不断的冒着热气,那热气像一缕缕的轻烟,升腾着,扩散着,消失着,直至咖啡变成了冰冷。他沉坐着,神志和意识似乎都陷在一种虚无的状态里,像是在专心的想着什幺,又像是什幺都不想。他的面色憔悴而苍白,眼睛周围有着明显的黑圈,显然的,他严重的缺乏着睡眠。 不知是什幺时候起,唱机里的爵士乐换成了一张钢琴独奏曲的唱片,一曲“印度之歌”清脆悠扬的播送开来。云楼仿佛震动了一下。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他近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聆听着那熟悉的钢琴曲子。那每一下琴键的叮咚声,都像是一根铁锤在敲击着他的心脏,那样沉重的、痛楚的,敲击下来,敲击得他浑身软弱而无力。 “涵妮,”他闭紧了眼睛,无声的低唤着,他的头疲乏的在靠背上摇动。“天呵!慈悲一点吧!”他在心中呼喊着,一股热气从他心里升起,升进他的头脑,升进他的眼睛,在这一刻,他不再感到自己的坚强,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自信,他茫然,他失措,他迷失,他是只飘荡在黑暗的大海中的小船,脆弱而单薄。 有高跟鞋的声音走进来,停在他的身边,他吸了口气,慢慢的张开眼睛来。于是,他浑身通过了一阵剧烈的颤栗,他迅速的再闭上眼睛,怕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象,那琴键声仍然在室内回荡,呵,涵妮,别捉弄我!别让我在死亡的心灵中再开出希望的花朵来!呵,涵妮,别捉弄我!我会受不了,我没有那样强韧的神经,来支持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呵,涵妮! “喂!你怎幺了?” 他身边响起了清脆的声浪,他一惊,被迫的张开了眼睛,摇摇头,他勇敢的面对着旁边的女郎。不再是盘在头顶的发髻,不再浓妆艳抹,不再挂满了闪亮的装饰品,他身边亭亭玉立着的,是个长发垂肩,淡妆素服的少女,一件浅蓝色的洋装,披了件白色的大衣,束了条湖色的发带。她站着,柔和的脸上挂了个宁静的微笑,盈盈的大眼中闪耀着一种特殊的光芒。涵妮!他紧咬着自己的嘴唇,阻止住自己要冲出口来的那声灵魂深处的呼唤。这是涵妮,这一定是涵妮!洗去铅华之后,这是张不折不扣的涵妮的脸孔,每一分,每一厘,每一寸! “怎幺?你不请我坐?”小眉诧异的问,望着云楼那张憔悴的、奇异的、被某种强烈的痛苦所折磨着的脸。 “哦,”云楼吐出一口长气,用手指压着自己疼痛欲裂的额角。“原谅我的失态,”他的声音低沉而苦楚。“我该怎样称呼你?” “你昨天叫我唐小姐,如果你愿意喊我小眉,我也不反对。”小眉坐了下来,叫了杯咖啡,微笑着说。“你这个人多奇怪!每句谈话都叫人摸不着头脑。” “小眉,”云楼苦涩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你坚持你的名字叫小眉,没有第二个名字吗?” “你是什幺意思?我该有第二个名字吗?”小眉诧异的问。 “该的,你该有。”云楼固执而苦恼的盯着她。 “为什幺?” “你该有另外一个名字,另外一个姓!” “荒谬!”小眉说:“你怎幺了?你完全语无伦次!” “我很清楚,”云楼继续盯着她,他的眼睛是燃烧着的。 “你不叫唐小眉,你的真名字是杨涵妮!” “滑稽!”小眉叫着说:“我看你这人神经有问题,我真后悔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好了,假如你没有故事讲给我听,我要走了!” “噢,别走!”云楼紧张的扑过去,忘形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请求你别再逃开!” “你──?”小眉吃惊的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你吓了我,孟先生。”她怔忡的说,真的受了惊吓。 “哦,对不起,”云楼慌忙说。“请原谅我。”他望着她,她那受惊的样子和涵妮更像了,他摇了摇头。“我是真的被你弄糊涂了。” “我才被你弄糊涂了呢!”小眉叫:“你不是说有故事要讲给我听吗?” “是的。” “那幺讲吧!” 云楼无语的,用一种痛楚的、深思的、炽烈的眸子,痴痴的望着她。 “怎幺了?你到底讲不讲呢?”小眉皱起了眉头。 “是的,我要讲,只是不知从何讲起,”云楼说,揉着额角,觉得整个头部像要迸裂似的疼痛着。“或者,你愿意先看一些东西!”他拿起带来的那一束画,递过去给小眉。“打开它,看一看!” 小眉诧异的接过了那厚厚的一卷东西,奇怪的看了云楼一眼。然后,她铺开了那束画,立即,她像被催眠似的呆住了。这是一卷画像,大约有十几张,包括水彩、素描,和油画,画中全是同一个女孩子,一个长发垂肩,有张恬静的、脱俗的、楚楚动人的面孔的少女。画的笔触那样生前,那样传神,那样细腻,这是出于一个画家的手呵。她不能抑制自己胸中涌上的一股惊佩与敬服。她一张一张看过去,越来越困惑,越来越惊愕,越来越迷惘。然后,她抬起眼睛来,满面惊疑的说:“你画的?” 云楼点点头。 “你画的是我吗?”她问,瞪大了眼睛。“你什幺时候画的?我怎幺不知道?” “我画过一百多张,大的、小的都有,这十几张是比较写实的作品。”云楼说,深深的望着她:“你认为这画的是你吗?” “很像,”小眉说,不解的凝视着他:“这是怎幺回事呢?” “这画里的女孩子名叫涵妮,”云楼深沉的说,他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紧盯着她。“这能唤醒你的记忆吗?” “我的记忆?”小眉困惑的摇了摇头。“你是什幺意思?” “你记得半夜里弹琴,我坐在楼梯上听的事吗?你记得你常为我唱的那支‘我怎能离开你’的歌吗?你记得我带你到海边去,在潭水边许愿的事吗?你记得我们共有的许许多多的黄昏、夜晚,和清晨吗?你记得你发誓永不离开我,说活着是我的人,死了变鬼也跟着我的话吗?你记得为我弹梦幻曲,一遍一遍又一遍的事吗?你记得……” “哦!我明白了!”小眉愕然的瞪着他,打断了他那一长串急促的语声。“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是不?”云楼惊喜的盯着她:“你想起来了?是不?你就是涵妮!是不?” “不,不,”小眉摇着头:“我不是涵妮!我不是!可能我长得像你那个涵妮,但我不是的,你认错人了,孟先生!” “我不可能认错人!”云楼喊着,热烈的抓住她的手,徒劳的想捉回一个消失了的影子。“想想看,涵妮,你可能在一次大病之后丧失了记忆,这种事情并不是没有,至于你怎幺会变成唐小眉的,我们慢慢探索,总会找出原因来的!你想想看,你用心想想看,难道对以前的事一点都不记得吗?涵妮……” “孟先生!”小眉冷静的望着他,清楚的说:“我不是什幺涵妮!绝对不是!我从没有丧失过我的记忆,我记得我从四岁以来的每件大事。我也没生过什幺大病,从小,我的身体就健康得连伤风感冒都很少有的。我的父亲也不姓杨,他名叫唐文谦,是个很不得意的作曲家。你懂了吗?孟先生,别再把我当作你那个涵妮了,这是我生平碰到的最荒谬的一件事!”她把那些画像卷好,放回到云楼的面前,她脸上的神情是抑郁而不快的。”好了,孟先生,这事就这样结束了,希望你别再来纠缠我。” “等一下!涵──唐小姐!”云楼嚷着,满脸的哀恳和祈求。“再谈一谈,好不好?” 小眉靠回到沙发里,研究的看着云楼。这整个的事件让她感到荒唐,感到可笑,感到滑稽和不耐。但是,云楼那种恳切的、痛苦的、祈求的神情却使她不忍遽去。端起了咖啡,她轻轻的啜了一口,叹口气说:“你还有什幺问题吗?” “是的,”云楼说,固执的盯着她:“你会不会弹钢琴?” “会的,会一点点!” 云楼的眼睛里闪出了光采。 “瞧!你也会弹钢琴!”他喊着。 “这并不稀奇呀,”小眉说:“那还是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学的,我家里太穷,买不起钢琴,本来还有一架破破烂烂的,也给爸爸卖掉了,我在学校学,一直学了四、五年,利用下课的时间去弹。但是,我弹得并不好,钢琴是需要长时间练习的。自己没有琴,学起来太苦了。” “你以前念什幺学校?” “xx女中,高中毕业,我毕业只有两年,假若你对我的身世还有问题,很可以去学校打听一下,我在那学校念了六年,一向的名字都叫唐小眉。或者,你的女朋友也在那学校念过书?” “不,”云楼眼里的阳光消失了,颓然的垂下头去,他无力的说:“她没有。” “你看!”小眉笑了笑。“我绝不可能是你的女朋友了!我奇怪你怎幺会有这样荒唐的误会。” “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云楼说,凝视着她:“简直一模一样。” “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小眉说:“你可能是想念太深,所以发生错觉了。”望着他,她感到一股恻然的情绪,一种属于女性的怜悯和同情。“她怎样了?” “谁?” “你的女朋友,她离开你了吗?” “是的,离开我了。”云楼仰靠进沙发里,望着天花板,那上面裱着深红带金点的壁布,嵌着许多彩色的小灯,像黑夜天空中璀璨的星光。 “到什幺地方去了呢?你找不到她了吗?” “找不到了。”云楼闭上了眼睛,声音低而沉。“他们告诉我她死了。” “哦!”小眉的脸色变了,这男孩子身上有种固执的热情,令人感动,令人怆恻。“这就是你的故事?”她温柔的问。 他的眼睛睁开了,静静的看着她,那种激动的情绪已经平息了,他开始接受了目前的真实,这是小眉,不是涵妮!这只是上帝创造的一个巧妙的偶合!同一张脸谱竟错误的用了两次!他看着她,凄凉而失意的微笑了。 “是的,这就是我的故事,”他揉了揉额角。“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但是,我常常希望这故事不会完结,希望一些奇迹出现,把这故事再继续下去……” “于是,你发现了我,”小眉说:“你以为是奇迹出现了。” 云楼苦笑了一下。 “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祈祷奇迹,至今我仍然对于你的存在觉得是个谜。”他叹口气。“正像你说的,世界上不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何况你们没有丝毫血统关系,这是不可解的!” “你看走眼了。”小眉笑着。 “你愿意跟我去见见涵妮的母亲吗?看看是我神志错乱,还是你真像涵妮。”“哦,不,”小眉的笑容收敛了。“这事到目前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我不想卷进你的故事里去。你别再把我和你的女友缠在一起,记住我是唐小眉,一个歌女!一个社会的装饰品!不是你心目里的那个女神!涵妮,她必定出身于一个良好的家庭吧?” “是的。” “而我呢?你知道我出身在什幺环境里吗?我母亲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的,我父亲是音乐家,他自封的音乐家,没有人欣赏的音乐家,他给了我一份对音乐的狂热,和对生活的认识,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做全体的家务,侍候一个永远在酒醉状态下的父亲……”她笑了,凄凉而带点嘲讽的。 “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看她的画像我就知道了,她该是那种玻璃屋子里培植出来的名贵的花朵,我呢?我只是暴风雨里的一棵小草,从小就知道我的命运,是被人践踏的!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我不知道你怎幺可能发生这样的错误!”云楼注视着她,深深的注视着她,是的,这不是涵妮,这完全不是涵妮!从她那坦白的叙述里,从她那坚定的眼神里,他看出她是如何在生活的煎熬下,挣扎着长大的。她和涵妮完全不同,涵妮柔弱纤细,她却是坚强茁壮的!他坐正了身子,点了点头,说:“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去,我不会勉强你!” “那幺,这事就这样结束了。既然已经证实了我不是涵妮,我希望你也别再来打扰我,好吗?” 云楼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好吗?”她再问。 “我尊重你的意见。”云楼低沉的说。“如果我使你厌烦,我不会去打扰你的。” 小眉笑了笑。 “并不是厌烦,”她宁静的说:“只是没有意义,我不习惯于让人在我身上去找别人的影子。” 云楼了解了,一种激赏的情绪从他心头升了起来,这是个倔强的灵魂呵!尽管生活在那种半沉沦的状态里,她却还竭力维持着她的自尊。 “我明白,”他点点头,郑重的说:“我答应你,我不会让你感到任何不快。” 小眉看着他,她立即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这个男人了解她!她想,他了解的不止她嘴里所说的,还有她心里所想的,甚至于她那份埋藏在心底的自卑。她握着咖啡杯子,深深的啜了一口,突然,她有些懊悔了,懊悔刚刚对他说得那幺绝情。她勉强的笑了笑,掩饰什幺似的说:“那种地方你也不该常去,如同你说的,真正的歌不在那儿。” “你却在那儿唱呵!”云楼叹息的说。 “人生有的是无可奈何!是不?”小眉怅惘的笑笑。“我也曾经一度幻想自己会成为一个声乐家,我练过好几年的唱,每晚闭上眼睛,梦想自己的歌声会到达世界的每个角落里。现在,我站在台上唱了。”她放下杯子,叹口长气。“现实总是残忍的!是不?好了,孟先生,我也该走了。晚上还要唱三场呢!” 云楼看着她。 “在你离去以前,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他说:“因为你不愿我打扰你,所以,我以后可能不会再去找你,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关于涵妮,”他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那是一个我用全生命来热爱着的女孩,我可以牺牲一切来换得她的一下微笑,一个眼光,或一句轻言细语。可是,她死了。你呢?你有一张和她相像到极点的脸孔,虽然我们素昧平生,我却不能不觉得,你像我的一个深知的朋友……”他顿住了,觉得很难措辞。 “怎样呢?”她动容的问。 “我说了,你不要觉得我交浅言深,”他诚挚的望着她:“当你唱的时候,用你的心灵去唱吧!不要怕没有人欣赏,不要屈服于那个环境,还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挚而高贵。” 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她必须遮掩住自己那突然潮湿了的眼珠,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扬起睫毛来,她的眼睛是晶莹的,是清亮的,是水盈盈的。 “谢谢你。”她喉咙喑哑的说,匆匆的站起来,她一定要赶快离去,因为她的心已被一种酸楚的激情所涨满了。“我走了,别送我。” 他真的没有送她,坐在那儿,他目送她匆忙的离去,他的眼睛是朦胧的,里面凝聚着一团雾气。 “这种生活是让人厌倦的!”唐小眉低低的,诅咒的说,把眉笔掷在梳妆台上,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刚刚换上登台的服装,一件自己设计的,紫萝兰色的软缎夜礼服,腰上缀着一圈闪亮的小银片,从镜子里看来,她是纤□e合度的,那些银片强调了她那纤细的腰肢,使她看起来有些儿弱不胜衣。 她抚摩了一下自己的面颊,献唱的几个月来,她实在是瘦了不少。“这根本不是人过的生活,”她继续嘀咕着,用小刷子刷匀脸上的脂粉。“我唱,生活里却没有诗也没有歌。”她不知不觉的引用了云楼的话,虽然,她自从在雅憩和他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但,这男孩给她的一些印象,却是她不容易忘怀的。 “你在叽哩咕噜些什幺?”刚下场的一个名叫安琪的歌女问。“还不赶快准备上场。马上就轮到你了。” “好没意思!”小眉说。 “你知道他们要些什幺,”安琪说,她出来唱歌已经好几年了,和小眉比起来,她是老大姐。“你多扭几下,他们就高兴了,看看吧,场内的听众,百分之八十都是男性,他们要的不是歌,是人!” “更没意思了。” “你要学得圆一点,”安琪一面卸着装,一面说:“像昨晚邢经理请你去消夜,你就该接受,他在商业界是很有点势力的,你这样一天到晚得罪人,怎幺可能唱红呢?别总是天真得把这儿当学校里的歌唱比赛,以为仅仅凭唱得好,就可以博得掌声。那些人花钱是来买享受的,不是来欣赏艺术的!” “可悲!”小眉低声说。 “这是生活呀!谁叫我们走上这条路呢!不过,你又怎幺知道别一行就比我们这行好呢?反正,干那行都得应酬,都得圆滑!虽然也有不少根本不肯应酬而唱红了的歌女,但她们的本钱一定比我们好,我们都不是绝世美人呀,是不?” 小眉淡淡的笑了。 负责节目安排的小李敲了敲门,在外面叫着说:“小眉,该你了!” “来了!”小眉提起了衣角,走出化妆室。到了前台的帘幔后面,报幕的刘小姐正掀起了帘幔的一角,对外面张望着,台上,一个新来的歌女正唱到了尾声。看到小眉过来,刘小姐轻轻的拉了拉她的衣服,低声说:“你注意到了没有?最近有个很奇怪的男孩子,每到你唱的时候就来了,你一唱完他就走了!现在,他又来了。花一张票价听你一个人唱,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吗?”小眉的心脏猛跳了两下,自己也不明白为什幺呼吸忽然急促了。“在哪儿?” “你看!第三排最旁边那个位子。” 小眉从帘幔后面窥探过去,由于灯光集中打到台上,台下的观众是很难看清楚的,尤其他又坐在靠边的位置。她无法辨清那人的面貌,但是,一种直觉,一种第六感,使她猜到了那是谁。 “我看不清楚。”她含糊的说:“不会只听我一个人唱,恐怕你弄错了。” “才不会呢!我本来也没注意到他,只因为他总是中途进场,又中途出场,怪特别的,所以我就留心了。你不信,唱完你别走,在这帘幔后面看着他,他一定是在你唱完后就走。” “他天天都来吗?”小眉迟疑的问。 “并不是天天,不过,最近是经常来的,你不认得他吗?” “不──不知道。”小眉说:“我看不清,我想,没这幺荒谬的事!” “我见多了,”刘小姐微笑着说:“怎幺样荒谬的事都有!” 顿了顿,她说:“好了,该你了。” 台上的那位歌星退了下来,于是,小眉出场了。 灯光对她集中的射了过来,那幺强烈,刺得她看不清任何东西,但她知道台下的人却能看清楚自己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她不能随便,她不能疏忽,每夜,她站在这儿,接受着考验。在一段例行的自我介绍之后,她开始唱了,她唱了一支“回想曲”。 一曲既终,掌声并不热烈。掌声,这曾经是她努力想争取的东西。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歌吗?是钢琴吗?是小提琴?小喇叭?鼓?或任何一种乐器吗?不!都不是!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掌声,人人爱听的,人人需要的,它能把人送入云端,制造出最大的愉悦和满足。但是,几个月的献唱生涯,使她知道了,在这儿博取掌声是困难的,永远重复唱那几支歌也是令人厌倦的,可是,听众喜欢听他们熟悉的歌。 于是,她唱,每晚唱,唱了又唱,她疲倦了,她不再希冀在这儿获得掌声了。每次唱完之后,她对自己说:“我孤独,我寂寞,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 这是自我解嘲?还是自我安慰?她无法分析,也不想分析,却在这种心情底下,送走了每一个“歌唱”着的夜。但是,今晚不同了,她感到有种不寻常的、热烈的情绪,流动在自己的血管中,激荡在自己的胸腔里,她忽然想唱了,真正的想唱了,想好好的唱,高声的唱,唱出一些埋藏在自己心灵深处的东西。 于是,当回想曲唱完之后,她临时更改了预定的歌,和乐队取得了联系,她改唱了另外一支:“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风来吹我流荡,风去携我飘扬,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家乡?飘过海角天涯,看尽人世浮华;多少贪欲痴妄,多少虚虚假假!飘过山海江河,看尽人世坎坷,多少凄凉寂寞,多少无可奈何!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 她唱得非常用心,贯注了自己全部真实的感情。她自认从踏进歌厅以来,从没有这样唱过。这支歌是从她心灵深处唱出来的,有她的感叹,有她的迷惘,有她的凄凉,有她的无助和落寞。但是,掌声依然是零落的,这不是听众喜欢听的那种歌。她不由自主的对第三排最旁边的位子看过去,灯光闪烁着,阻挡了她的视线。她忍不住心头涌上的一股怆恻之情,茫茫人海,是不是真能找到一个知音?停顿了一下,她开始唱第三支歌:“我最爱唱的一支歌,是你的诗,说的是我……” 唱完了三支歌,她的这场演唱算结束了,微微的弯了弯腰,她再度对那个位子投去很快的一瞥,转过身子,她退到帘幔后面去了。到了后面,刘小姐很快的说:“瞧!那个人走了!” 她看过去,真的,那位子上的一个年轻人正站起身来,走出去了。她心底掠过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感到有份难以描述的感觉,把她给抓住了。这个人,是为她的歌而来?还是仍然在找寻他女友的影子?回到化妆室,她慢吞吞的走到镜子前面,呆呆的审视着自己,镜中的那张脸孔是茫然若失的。 安琪还没有走,坐在那儿,她正在抽烟,一面等待着她的男朋友来接她。看到小眉,她说:“你不该唱那两支歌,你应该唱‘午夜香吻’,或者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不然,唱‘桃花江’或者是‘月下情歌’都好些。” 小眉怅惘的笑了笑,坐下来,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开始慢慢的摘下耳环和项链。安琪仍然在发挥着她的看法和意见,给了小眉无数的忠告和指导。小眉始终带着她那个迷惘的微笑,不置可否的听着。收好了项链和耳环,她到屏风后面去换了衣服。几个表演歌舞的女孩进来了,嘻嘻哈哈的喧闹着,匆匆忙忙的换着衣服,彼此打闹,夹杂着一些轻浮的取笑。小眉看着这一切,心底的迷惘在扩大,在弥漫。到底,这世界需要些什幺? 有人敲着化妆室的门,一位侍应小姐嚷着说:“唐小姐,有你的信!” 小眉打开了门,那侍应小姐递上了一张折迭着的纸,说:“有位先生要我把这个给你!” “哦!”小眉狐疑的接过了纸条,心里在嘀咕着,别是那个刑经理才好!打开纸条,她不禁呆住了!那张纸上没有任何一句话,只用画图铅笔,随便的画着一枝莲花,含苞欲放的,亭亭玉立的,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却画得栩栩如生。在纸张的右下角,签着“云楼”两个字,除此而外,没有其它的东西了。小眉愕然的望着这朵莲花,诧异的问:“那个人呢?” “走了。”侍应小姐说:“他叫我交给你,他就走了。” “哦!”小眉有些失望,却有更多的困惑。退回屋里,她对这张纸条反复研究,什幺意思呢?孟云楼,他真是个奇怪的男孩子!把纸张铺在梳妆台上,她心神恍惚的望着那朵莲花。忽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猛的想起在学校里读过的一课国文,周敦颐所着的“爱莲说”中仿佛有这幺几句话:“世人甚爱牡丹,吾独爱莲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濂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劲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 是这样的意思吗?他是这个意思吗?她瞪视着那张纸,只觉得心里涌满了一种特殊的激情,竟让她眼眶发热,鼻中酸楚。好半天,她才迭起了那张画,收进了皮包里。站起身来,她走出去了,脚步是轻飘飘的,好象是踏着一团云彩。 接着的日子里,小眉发现自己竟期待着青云演唱的那一刻了,而且热心的计划着第二天要演唱的歌。她踏上唱台的脚步不再滞重,心情不再抑郁,歌声不再晦涩。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歌有了意义,有了生命,有了价值。每晚,当她走上台去的时候,她总习惯性的要问问刘小姐了:“那个人又来了吗?” 当答案是肯定的时候,她的歌声就特别的柔润,特别的悠扬,她的眼睛特别的亮,特别的有神,她的心情也特别的欢愉,特别的喜悦。她唱,热烈的唱,她的心和她的嘴一起唱着。当答案是否定的时候,她的歌声就变得那幺凄凉而无奈了,大厅里也黯然无光了,她的心也闭塞了。她唱,机械的唱,不再用她的心灵,仅仅用她的嘴和喉咙。 日子就这样流过去了。在歌声里,小眉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夜,冬天消逝,春天来了。小眉也感染了那份春的喜悦,和这种崭新的、温暖的季节带来的一份希望。她正年轻,她正拥有着让人欣羡的年龄,她发现自己常常幻想了。幻想离开歌厅,幻想她的歌不再在那种大庭广众里作机械化的献唱,她愿意她的歌是属于某一个人的。某一个人!谁呢?她没有一定的概念,只是,她觉得自己像一朵沐浴在春风里的花,每一个花瓣都绽放着,欣然的渴求着雨露和阳光,但是,雨露和阳光在那儿呢? 每晚,她唱完了最后一场,在深夜的寒风中回到她那简陋的、小小的家里。家,这是让许多人得到舒适和安慰的所在,让许多人在工作之余消除疲劳和得到温暖的所在。可是,对小眉而言,这个“家”里有什幺呢?三间简简单单的、日式的房子,原来是榻榻米和纸门的,小眉在一年前雇工人把它改装成地板和木板门了,这样,最起码可以整洁一些,也免得父亲在醉酒之后拿纸门来出气,撕成一条一条或打出无数的大窟窿。三间屋子,小眉和父亲各住一间,另一间是客厅──很少有客人来,它最大的功用是让父女二人作片刻的相聚,或者是让父亲在那儿独斟独酌以及发发酒疯。父亲,这个和她相依为命的亲人,这个确实非常疼爱女儿,也确实很想振作的男人,给予她的却是无尽的忧愁、凄苦,和负担。唐文谦在不喝酒的时候,脑筋清楚的时候,他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他会握着小眉的手,痛心疾首的说:“女儿,我告诉你,我会戒酒的,我要好好的振作起来,好好的工作赚钱,让你能过一份正常的、幸福的生活!女儿,我允诺你!从明天起,我再也不喝酒,我要从头开始!” 小眉凄然的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这种允诺是维持不了几分钟的。果然,没多久,他就会拎着酒瓶,唱着歌从外面回来,一面打着酒呃,一面拉着她的衣袖,高声的喊着说:“小眉,你瞧你爸爸,他是个大……大……大音乐家!你──你看,多少人在演奏他的曲子,交响乐,朔拿大,小──小夜曲……你,你听哪!” 于是,他开始演奏了起来,一会儿自己是鼓手,一会儿是钢琴师,一会儿又拉小提琴……忙得个不亦乐乎,用嘴模仿着各种乐器的声音,演奏他自己的“名曲”,直至酒意和疲倦征服了他,倒头入睡为止。 他就这样生活在梦境里,和酒精造成的自我陶醉之中。酒醒了,他懊恼,他难过,他惭愧,他痛苦,他会自己捶打自己的头,抱着小眉的身子痛哭流涕,说自己是个一无用处的废物,说小眉不该投生做他的女儿,跟着他受苦,又自怨自艾他的遭时不遇,又埋怨着小眉的母亲死得太早,说小眉怎幺这样可怜,从小没有母亲疼,母亲爱,又碰着这样个不争气的父亲,直闹到小眉也伤心起来,和父亲相对抱头痛哭才算完了。 这样的家里有慰藉吗?有温暖吗?是个良好的休憩的所在吗?每晚小眉回到家里,有时父亲已经在酒后入睡了,有时正在家里发着酒疯,有时根本在外喝酒没有回家。不管怎样的情形,小眉总是“逃避”的躲进自己的小房间里,关上房门,企图把家里的混乱或是寂寞都关在门外,但是,关在门里的,却是无边的凄苦,和说不出来的一份无可奈何。 春天来了,窗前的一株栀子花开了,充塞在屋里的香味是小眉家中唯一的“春”的气息。小眉喜欢在静静的深夜里,倚窗站着,深深的呼吸着夜空中那缕绕鼻而来的栀子花香。她会沉醉的把头倚在窗棂上,闭上眼睛,让夜风轻拂着自己的面颊,享受着那一瞬间包围住她的,“春”的气氛。同时,幻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那些虚无缥缈的烟雾之中,总是隐隐约约浮着一张脸孔,一张年轻的,男性的,有对热烈而愁苦的眸子的脸孔,和这脸孔同时存在的,仿佛是一些画,一些画像,和一株亭亭玉立的莲花。 这种幻想和沉醉总是结束得很快的,然后,睁开眼睛来,屋里那份寂寞和无奈就又对她四面八方的涌来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全被吞噬了。她会发现,她手中掌握着的,只是一些拼不拢的、破碎的梦,和一些压迫着她的、残酷的现实。 于是,她叹息一声,轻轻的唱了:“心儿冷静,夜儿凄清,魂儿不定,灯儿半明,欲哭无泪,欲诉无声,茫茫人海,何处知音?” 好几天没有去过青云了。云楼曾经一再告诉自己,他去青云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那儿找不到他所寻觅的东西。但是,他仍然很难抵制青云对他的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尤其,夜晚常常是那样的冷清,那样的寂寞,那样的孤苦和漫长。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去了青云,算准了小眉歌唱的时间,去聆听她的几支歌。小眉,这女孩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微妙的,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看着她在那儿唱,他有时依稀恍惚的把她当作涵妮,感到一份自欺的安慰,有时他清楚的知道她不是涵妮,只是小眉,却觉得她的歌对他有种神奇的力量,它撼动他,她的人也撼动他。看着她每次挺直了背脊,贯注了全部的精神和感情,唱着“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他就觉得心里酸酸楚楚的涌满了某种感动的情绪,他可以看出她那份倔强,她那份刚直,和她那份感怀自伤的无奈。尤其,他以前常把涵妮看成一朵小小的云彩,如今,这朵云彩是飞走了,却另有一个女孩唱着“我是一片流云”出现了,这片灿烂的、美丽的、旖旎的彩云也会飞吗?将飞向何处呢?于是,他会想起纳兰词中的两句“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而感到一份难言的怆恻。又于是,他会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他和小眉之间是沟通的,觉得小眉知道他在这儿,而在唱给他听。就在这种吸引力之下,整个寒假,他几乎天天去青云,直到春天来了。 新的学期开始了,生活骤然忙碌了起来,与忙碌一起来临的,是经济的拮据。他几乎忽略了每次去歌厅的二十五元票价并不是一个小数字。开学后,需要添置大量的油彩、画笔,和画布,他才明白自己在寒假里浪费了太多的金钱。“青云是不能再去了。”他再度告诉自己,这次是郑重而坚决的。 于是,好多天过去了,他真的没有再去青云。 可是,他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每晚,躺在床上,他瞪视着满房间涵妮的画像,开始强烈的觉得孤独,那些画像栩栩如生的凝视着他,他竟往往把那些画像看成小眉了。只为了涵妮已经死了,而小眉是活生生的。那些画像是涵妮,也是小眉,他的潜意识里仍然无法把这两个人分开来。 一天又一天,他迷失在自己抑郁的情绪中。每天去广告公司之后,他必须和自己作一番斗争,去青云?还是不去青云?他常常幻觉听到小眉在唱歌,这歌声一会儿就幻变成了涵妮的,再一会儿又变成小眉的,再一会儿又是涵妮的…… 他无法摆脱开这两个影子,强烈的想抓住其中的一个,涵妮已经抓不回来了,而小眉呢?小眉呢?他挣扎着;不,不,不能再去青云了,小眉毕竟不是涵妮哦!这晚,他离开广告公司,吃了晚餐之后,他不想回家,在街上,他漫无目的的流连着。天气很好,白天出了一整天的太阳,晚上空气中仍然余留着白昼的暖意,不很冷,夜风是和缓的,轻柔的。天上有星星,疏疏落落的,把一片黑暗而广漠的穹苍点缀得华丽高雅,像一块黑丝绒上缀着的小亮片,像──小眉的衣服。小眉的衣服?这天空和小眉的衣服有什幺相干?他自嘲的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自禁的又想起涵妮,曾经有许多个晚上,他也曾和涵妮在这种夜色中散步,听涵妮在他耳边低唱:“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曾几何时,伊人已杳!他再摇了摇头,这次摇得很猛烈。抬起头来,他发现自己正停在一家电影院的门口,买票的人寥寥无几,正要放映七点钟的一场。 他沉吟了一下,与其去青云,不如看场电影。他买了票。 这是部文艺旧片,他根本没看片名,也不知道是谁主演,但是,一看之下,却很被那故事所吸引。电影是黑白片,可能是二十年前的老片子,演技却精湛而动人,叙述一段烽火中的爱情,演员是亨弗莱保嘉和英格丽褒曼。他几乎一开始就沉迷的陷进男女主角那份无奈而强烈的爱情里去了,片中有个黑人,常为男女主角而唱一支歌,每当他唱的时候,云楼就觉得自己热泪盈眶。看完电影出来,云楼才注意到片名是“北非谍影”。 看完这场电影,云楼更不想回自己那寂寞的小屋里去了。 他觉得满胸腔充塞着某种激动的、酸楚的感情。这是他每次看到任何令人感动的事物时都会有的现象,一幅好画,一首好诗,一本好书,一部好电影,一支好歌曲……,都会让他满怀激动。他觉得有些热,敞开了胸前夹克的拉链,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沿着街道,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一定走了很久,因为,最后,他发现很多商店的板门都拉上了,灯光都熄灭了。而且,自己的腿也隐隐的感到酸痛。他停了下来,四面打量着,好熟悉的地方!然后,他惊奇的发现,自己正站在青云的门口。 青云那块高高的霓虹灯还亮着,显然,最后一场还没散场,可是,售票口早就关闭了。现在还能进场吗?一定不行了,何况他并不知道小眉晚场献唱的时间,说不定她的表演早就结束了。他把双手插在口袋中,斜靠在人行道的柱子上,开始无意识的凝视着橱窗里悬挂着的小眉的照片。 他注视了多少时间?他不知道。直到有高跟鞋的声音惊动了他,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小眉,正从青云的出口处走出来。她正像他所想的,穿了件黑丝绒的旗袍,襟上别了个亮晶晶的别针,闪烁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立即看到了他,似乎受了大大的震动,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呆呆的望着他,她停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他也没有动,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他斜靠在柱子上,静静的看着她。他们两人相对凝视,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然后,她醒悟了过来,用舌尖润了润嘴唇,她轻轻的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到青云来了。” “是吗?”他问,仍然没有动,眼睛深深的望着她。 “为什幺这幺久不来?”她走向他,眸子是燃烧着的,是灼热的,是激动的。“有那幺多人在听你唱,不够吗?”他问。 “没有,”她摇摇头,眼睛清亮如水。“没有很多人听我唱,只有你一个,你不来,就连一个也没有了。” “小眉!”他低低的呼唤了一声,这一声里有发自内心深处的怜恤及关怀。他从没有这样称呼过她,但他喊得那样自然,那样温柔,竟使她忽然间热泪盈眶了。“你在这儿干嘛?”好半天,她才稳定了自己,低声的问。 “我也不知道,”他说,仍然深深的注视着她。“看到了你,我才想,大概是在等你。” “是吗?”她瞅着他,眸子里有一些祈盼,有一些感动,还有一些不信任。“来多久了?” 他摇摇头。 “不知道。”他说。 “从哪儿来?” 他再摇摇头。 “不知道,我在街上走过很久。” “现在呢?要到哪儿去?” “不知道。”他第三次说,望着她。“要看你。” “到雅憩坐坐,好吗?”她问,轻轻的扬起了眉梢。 “好的。”他说,站直了身子,挽住了她。 于是,他们走进了雅憩,在靠角落的一个僻静的座位里坐了下来,两人都要了咖啡。这儿是可以吃消夜的,所以生意通常都要做到深夜一两点钟。在他们的座位旁边,有一棵棕榈样的植物,大大的绿叶如伞般伸展着,成为一个绿色的屏风,把他们隔绝在一个小小的天地里。唱机中在播放着古典的轻音乐,正放着核桃钳组曲。音乐声柔和而轻快的流泻在静幽幽的夜色里。 咖啡送来了。云楼代小眉倒了牛奶,又放下了三块方糖,小眉看了他一眼,问:“为什幺放三块糖?” “我想你会怕苦。” “怎幺见得?” “因为我怕苦。” 小眉笑了。凝视着他,多幺武断的男孩子!拿起小匙,她搅动着咖啡,搅出了无数的回漩。他们顶上垂着一串彩色的小灯,灯光在咖啡杯里反射出一些小光点,像寒夜中的星光。 她注视着咖啡杯,然后慢慢的抬起头来,她接触到了他的眼光,那样专注的、深邃的停驻在她的脸上。她不由自主的震颤了一下,这眼光是可以诱人的灵魂的呵! “为什幺好久不来了?”她问。 “开学了,很忙。”他说,啜了一口咖啡,坦率的望着她。 “而且,我并不富有。” 她立即了解了他的意思。 “你跟父母住一起吗?”她问,这时才骤然想起,他们之间原是如此陌生的。“不,我的家在香港,我一个人在台湾读书。” “哦。”她望着他,那年轻的脸上刻画着风霜及疲惫的痕迹,那眼神里有着深刻的寥落及孤独。这勾起了她一种属于母性的柔情。“你家境不好吗?”她关怀的说。 “不,很好。”他落寞的笑了笑。“我和父亲不和,所以,我没有用家里的钱。” “和父亲不和?怎幺呢?” 他再度苦笑了一下,握着咖啡杯,他望着那里面褐色的液体,他又想起了涵妮。好半天,他才扬起眼睛来,他的眼里浮动着雾气,小眉的脸庞在雾中飘动,他心中一阵绞痛,不自禁的抽了口冷气。低低的说:“别问了,好吗?” 她有些惶惑,他的眉梢眼底,有多幺深重的愁苦和痛楚! 这男孩子到底遭遇过一些什幺呢?她不敢再问下去了,靠在沙发中,她说:“既然如此,以后别再到青云来了,花二十五块钱听三支歌,岂不太冤?” “不,你错了,小眉。”他说,语音是不轻不重的,从从容容的,却有着极大的分量。“你低估了自己,你的歌是无价的,二十五元,太委屈你了!” 她盯着他,那样诚恳的眸子里是不会有虚伪的,那样真挚的神情中也没有阿谀的成分。她心里掠过一阵奇妙的痉挛,脸色就变得苍白了。 “你在说应酬话。”她低语。 他摇了摇头,凝视着她。 “如果我是恭维你,你会看得出来,你并不麻木,你的感应力那幺强,观察力那幺敏锐。” 她的心情激荡得那幺厉害,她必须垂下眼帘,以免自己的眸子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好一会儿,她才说:“如果你真的觉得我的歌是无价的,那幺,别再到廉价市场去购买它了。随时随地,我可以为你唱,不在歌厅里,在歌厅以外的地方。” “是吗?”他问,眼光定定的停驻在她的脸上。“你不再怕我‘打扰’你吗?” 她的脸红了。 “唔,”她含糊的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怕我会养成一种嗜好,有一天,我会离不开你的歌了。” “你真的那幺喜欢我的歌?” “不止是歌,”他说。“还有你其它的一些东西。” “什幺呢?”她又垂下了睫毛。 “你的倔强,你的挣扎,你的无可奈何,和──你那份骄傲。” “骄傲?”她愣了愣。“你怎幺知道我骄傲?” “你是骄傲的,”他说:“你有一身的傲骨,这在你唱歌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你是不屑于现在的环境的,所以你在挣扎,在骄傲与自卑中挣扎。” 她震动了一下,端起咖啡杯,她掩饰什幺似的啜了一大口。她的眸子里有点儿惊惶,有点儿失措,也有点儿烦恼。很快的扫了云楼一眼,她有种急欲遮掩自己的感觉,这男人!他是大胆的,他是放肆的,他凭什幺去扯开别人的外衣?她本能的挺起了背脊,武装了自己,她的表情严肃了,冷漠了。她的语气僵硬而嘲讽:“你是很会自作聪明的呵。” 他深深的靠在椅子中,没有被她突然的冷淡所击倒。扶着咖啡杯子,他仍然用他那深沉而热烈的眸子看着她。 “如果我说错了,我抱歉。”他静静的说,微微的蹙了一下眉。“但是,别板起脸孔来,这使我觉得很陌生,很──不认识你。” “我们本来就是陌生的,不是吗?”她说,带着几分自己也不明白的怒气。“你根本就不认识我,你也不想‘认识’我!” “我认识你,小眉。”他说:“我不会对于有你这样一张脸孔的人感到陌生。” “为什幺?”她加重语气的问:“因为我长了一张和涵妮相似的脸孔吗?” 他的眉峰迅速的虹结了起来,那层平静的外衣被硬给剥掉了。他挺直了身子,脸上的线条拉直了。 “别提涵妮,”他沙哑的说。“你才是自作聪明的!是的,你长了一张和涵妮相同的脸,但是,诱使我每晚走入青云的并不仅仅是这张脸!你应该明白的!为什幺一定要说些残忍的话去破坏原有的气氛,我不懂!” “但是,”小眉紧逼着说:“如果我长得和涵妮丝毫没有相似的地方,你也会每晚去青云听我唱歌吗?” “这……”云楼被打倒了,深锁着眉,他看着小眉那张倔强的脸,一时竟答不出话来了。半晌,他才说:“你也明白的,我认识你,是因为你和涵妮相像。” “是的,你去青云,也是为了找涵妮!”她冷冷的接着说。 “你不该这样说!”他恼怒而烦躁。 “这却是事实!”她的声音坚定而生硬。 他不说话了,瞪着她,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神是愤怒的。原来在他们之间那种心灵相会的默契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是生疏,是懊恼和怒气。好一会儿,空气僵着,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用防备和冷淡的眼光彼此看着。 夜,越来越深,他们的咖啡冷了。 “好吧!”终于,他说话了。推开了咖啡杯,他直视着她。 “你是对的,我们根本就是陌生的,我不认识你。”他摇了摇头。“抱歉我没有守信用,‘打扰’了你,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你放心吧。” 她呆呆的坐着,听着他那冷冰冰的言语。她心底掠过了一阵刺痛,很尖锐,很鲜明。有一股热浪从她胸腔中往上冲,冲进了头脑里,冲进了眼眶中,她看不清楚面前的咖啡杯了。 这是何苦呢?她模糊的想着,为什幺会这样呢?而她,曾经那样期盼着他的,那样强烈的期盼着他的!每晚,在帘幔后面偷看他是不是来了?是不是走了?他一连数日不来,她精神恍惚,嗒然若失,什幺歌唱的情绪都没有了。而现在,他们相对坐着,讲的却是这样冷淡绝情的言语。为什幺会这样呢?为什幺?为什幺?他们原来不是谈得满投机的吗?怎幺会变成这种局面的呢?怎幺会呢? “好了,”他冷冷的声音在继续着。“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抬起头来,勇敢的直视着他。 “不,不必了,”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比他还冷淡。“我自己回去。” “我应该送你,”他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帐单。“夜很深,你又是个单身女子。” “这是礼貌?”她嘲讽的问。 “是的,是礼貌!”他皱着眉说,语气重浊。 “你倒是礼节周到!”她嘲讽的成分更重了。“只是,我向来不喜欢这些多余的礼貌,我经常在深夜一个人回家,也从来没有迷过路!” “那幺,随便你!”他简单的说。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小眉惊愕而痛楚的发现,再也没有时间和余地来弥补他们之间那道鸿沟了,再也没有了。付了帐,他们机械化的走出了雅憩,迎面而来的,是春天夜晚轻轻柔柔的微风,和那种带着夜露的凉凉的空气,他们站定在街边上,两人相对而视,心底都有份难言的痛楚,和恍然若失的凄苦。但是,两人的表情却都是冷静的、淡漠的、满不在乎的。 一辆计程车戛然一声停在他们的前面。云楼代小眉打开了车门。 “再见。”他低低的说。 “再见。”小眉钻进了车子。 车门砰然一声阖上了,接着,车子绝尘而去。云楼目送那车子消失了。把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他开始向自己住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的,他缓慢的走着。街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下,好瘦,好长,好孤独。 一连串苍白的日子。 小眉每天按时去歌厅唱歌,按时回家,生活单调而刻板。 尽管许多同行的女孩生活都是多采多姿的,她却在岁月中找不到丝毫的乐趣。歌,对她已经失去了意义,她觉得自己像一张唱片,每天,每天,她播放一次。机械化的,重复的,不带感情的。她获得的掌声越来越零落,她的心情也越来越萧索。 云楼是真的不再出现了,她每晚也多少还期待一些奇迹,可是,刘小姐再也没有情报给她了,那个神秘出现又神秘离开的男孩子已经失踪,她也将他忘怀了。不能忘怀的是小眉。 她无法克制自己对云楼的那种奇异的思念,真的不来了吗?她有些不信任,每晚站在台上,她耳边就响起云楼说过的话:“当你唱的时候,用你的心灵去唱吧,不要怕没有人欣赏,不要屈服于那个环境,还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挚而高贵!” 人的一生,能得到几次如此真挚的欣赏?能得到几句这样出自肺腑的赞美?可是,那个男孩子不来了!只为了她的倔强!她几乎懊悔于在雅憩和他产生的摩擦。何苦呢?小眉? 她对自己说:你为什幺对一切事物都要那幺认真?糊涂一点,随和一点,你不是就可以握住你手中的幸福了吗?但是,你让那幸福流走了,那可能来到的幸福!如今,握在手里的却只有空虚与寂寞! 来吧!孟云楼!她在内心深处,轻轻的呼唤着。你将不再被拒绝,不再被拒绝了。来吧!孟云楼,我将不惭愧的承认我对你的期盼。来吧。孟云楼,我要为你歌唱,为你打开那一向封锁着的心灵。来吧,孟云楼。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孟云楼始终不再出现。小眉在自己孤寂与期盼的情绪中消瘦了,与消瘦同时而来的,是脾气的暴躁和不稳定。她那幺烦躁,那幺不安,那幺件件事情都不对劲。她自己也无法分析自己是怎幺了,但是,她迅速的消瘦和苍白,这苍白连她那终日醉醺醺的父亲都注意到了。一天晚上,那喝了很多酒的父亲睁着一对醉眼,凝视着女儿说:“你怎幺了?小眉?” “什幺怎幺了?” “你很不开心吗?小眉?有人欺侮你了吗?” “没有,什幺都没有。”小眉烦躁的说。 “呃,女儿!”唐文谦打了个酒呃,把手压在小眉的肩上,“你要快乐一点,女儿!去寻些快乐去!不要太认真了,人生就这幺回事,要──要──及时行乐!呃!”他又打了个酒呃。 “你那幺年轻,不要──不要这幺愁眉苦脸,要──要及时行乐!呃,来来,喝点酒,陪老爸爸喝点酒,酒……酒会让你的脸颊红润起来!来,来!” 她真的喝了,喝得很多,夜里,她吐了,哭了,不知为什幺而哭,哭得好伤心好伤心。第二天她去青云的时候,突然强烈的渴望云楼会来,那渴望的强烈,使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和不解,她渴望,说不出来的渴望。她觉得有许多话想对他说,许多心灵深处的言语,许多从未对人倾吐过的哀愁…… 她想他! 但是,他没有来。 唱完了最后一支歌,她退回到化妆室里,一种近乎痛苦的绝望把她击倒了。生命有什幺意义呢?每晚站在台上,像个被人玩弄的洋娃娃,肚子里装着音乐的齿轮,开动了发条,她就在台上唱……呵,她多幺厌倦!多幺厌倦!多幺厌倦! 第八章 有人敲门,小李的头伸了进来,满脸的笑。 “唐小姐!你有客人。” “谁?”她一惊,心脏不明所以的猛跳了两下,脸色立即在期盼中变得苍白。“邢经理。”小李笑容可掬。 “哦!”小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闭了闭眼睛,浑身的肌肉都松懈了。正想让小李去打发掉他,耳边却猛然想起父亲的醉语:“女儿,你那幺年轻,要──要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对了,及时行乐!认什幺真?做什幺淑女?这世界上没有人在乎她,没有人关怀她!她有种和谁呕气似的情绪,有种自暴自弃的心理,望着小李,她很快的说:“好的,请他等一等,我马上就好!” 于是,这天晚上,她和邢经理去了中央酒店。她跳了很多支舞,吃了很多的东西,发出了很多的笑。她仿佛很开心,她尽量要让自己开心,她甚至尝试着抽了一支邢经理的“黑猫”,呛得大咳了一阵,咳完了,她拚命的笑,笑得说不出来的高兴。 这是一个开始,接着,她就常常跟邢经理一起出游了。邢经理是个很奇特的人,年轻的时候他的环境很不好,他吃过许多苦,才创下了一番事业,现在,他是好多家公司的实际负责人,家赀万贯。他的年龄已经将近五十,儿女都已成人,在儿女未成长以前,他很少涉猎于声色场所,儿女既经长成,他就开始充分的享受起自己生活来。他不是个庸俗的人,他幽默,他风趣,他也懂得生活,懂得享受,再加上他有充分的金钱,所以,他是个最好的游伴。不过,对于女孩子,他有他的选择和眼光,他去歌厅,他也去舞厅,却专门邀请那些不该属于声色场所的女孩子,他常对她们一掷千金,却决不想换取什幺。他带她们玩,逗她们笑,和她们共度一段闲暇的时光,他就觉得很高兴了。他也不会对女孩子纠缠不清,拒绝他的邀请,他也不生气,他的哲学是:“要玩,就要彼此都觉得快乐,这不是交易,也不该勉强。” 小眉在和他出游之前,并不了解他,和他去了一次中央酒店之后,才惊讶于他的风趣,和他对她那份尊重。她常常跟他一起出去了,他们跳舞,吃消夜,谈天,吃饭,他喜欢她那种特殊的雅致和清丽,更喜欢她那份飘逸。他常用自己的车子接她去歌厅,也常送她回家,因此,他也知道一点她家庭的情况,当他想接济她一点金钱的时候,她却很严肃的拒绝了。 “别让我看轻了自己。”她说。“跟你一起玩,是我高兴,我不出卖我的时间。” 他欣赏她的倔强,对她更加尊重了,他们来往得更密切,小眉对于和他的出游,不再看成一种堕落边缘的麻醉,反而是一种心灵的休憩。他像个父亲般照顾她,也像个挚友般关怀她。有时,他问她:“你没有要好的男朋友吗?” 她想起了云楼,凄苦的笑了笑。 “没有。” “我要帮你注意,给你物色一个好青年,你值得最好的青年来爱你。” 这就是她和邢经理之间的情形。但是,尽管他们之间没有丝毫不可告人的事,青云里的人却都盛传她找到了“大老板”了。甚至说她和邢经理“同居”了,歌场舞榭,这种绯闻是层出不穷的。她也听到了这些闲言闲语,却只是置之一笑说:“管他呢!人为自己而活着!不是吗?” 她继续和邢经理交游,然后,那天晚上来临了。 那晚,她和邢经理又到了中央酒店。 他们去得已经很晚了,因为小眉唱完了晚场的歌才去的。 那晚的客人并不多,他们在靠舞池不远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叫了一些吃的,小眉就和邢经理跳起舞来。 邢经理的舞跳得很好,小眉跳得也不错。那是一支扭扭,小眉尽情的跳着,跳得很起劲,很开心。接着,是支华尔兹,她一向喜欢圆舞曲,她轻快的旋转着,像只小蛱蝶。跳完了两支舞,折回到座位上,邢经理不知道讲了一句什幺笑话,小眉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完了,邢经理看着不远处的一张桌子说:“那边桌上的一个年轻人,你认识吗?从我们进来,他就一直盯着你看。” “是吗?”小眉好奇的说,跟随着邢经理的眼光看过去,立即,她呆住了,笑容冻结在她的唇上,她的心脏猛的一沉,脸色就变得好苍白,好苍白。那儿,坐在那儿直盯着她的是云楼,是她从未忘怀过的那个男孩子──孟云楼!而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也不是很多人来的,是两个人!他身边另有一个衣饰艳丽的女孩子! 她和云楼的眼光接触了几秒钟,在那暗淡的灯光下,她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她知道他已经明白她发现他了。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打招呼,可是,她却能感觉出来他的目光的锐利和冷酷。接着,他站起身来了,一时间,她以为他是要向她走来,但是,她错了。他只是弯下身子去请他的女伴跳舞,于是,他们走入舞池去了。 那是支慢四步,乐队的奏乐柔和而旖旎。小眉不由自主的用眼光跟踪着他们,云楼紧揽着他的舞伴,那女孩的头倚着他的面颊,轻柔的滑着步子,两人显得无比亲昵。小眉痉挛了一下,垂下头去,她很快的啜了一口茶,怪不得!怪不得他真的不来了,他并不寂寞呵! “怎幺?认得吗?”邢经理问,深深的看着小眉。 “是的,”她仓卒的回答。“见过一两面,他常来听我的歌。” 她不愿再谈下去了,站起身来,她挑起了眉梢,用夸张的轻快的态度说:“我们为什幺不去跳舞?” 他们也滑入了舞池,不知道出于怎样一种心理,她一反平日“保持距离”的作风,而紧倚在邢经理的肩头。她笑着,说着,嘴里哼着歌,没有片刻的宁可静,像一只善鸣的小金丝雀。 好几次,她和云楼擦身而过,好几次,他们的目光相遇而又分开,云楼紧闭着嘴,脸上毫无表情,就在他们目光相遇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也不牵动一下,仿佛他根本不认识她。倚在他怀里的那个少女有对灵慧的大眼睛,有两道挺而俏的眉毛,和一张满好看的嘴。虽然不算怎幺美丽,却是很亮,很引人,很出色的。 一曲既终,云楼和那少女退回到位子上了。小眉和邢经理却接跳了下面的一支恰恰。小眉的身子灵活而有韵律的动着,舞动得美妙而自然,她似乎全心融化在那音乐的旋律里,跳得又专心,又美好,又高兴。 云楼截住了在场中走来走去的女侍,买了一包香烟。 “你抽烟?”他的舞伴诧异的问,那是翠薇。 “唔,”云楼鼻子里模糊的应了一声,目光继续追逐着在场中活跃舞动着的小眉。 “那女孩长得很像涵妮,”翠薇静静的说:“猛一看,几乎可以弄错,当作就是涵妮呢!” “涵妮可不会对一个老头子做出那副妖里妖气的样子来!”云楼愤愤的说,燃起烟,抽了一大口,引起了一串咳嗽。 翠薇注视着他,说:“不会抽烟,何苦去抽呢?烟又不是酒,可以用来浇愁的!” 云楼瞪了翠薇一眼。 “你不知道在说些什幺?我干嘛要浇愁?”他再抽了一口烟,这次,他没有咳,但是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他握着香烟的手是震颤的。 “你认识她吗?”翠薇问。 “认识谁?” “那个像涵妮的女孩子!” “我干嘛要认识她?”云楼没好气的说。 “哦,你今天的火气可大得很,”翠薇说。“早知道拖你出来玩,反而把你的情绪弄得更坏,我就不拉你出来玩了。” 云楼深抽了口气,突然对翠薇感到一份歉意。 “对不起,”他低低的说:“我不知道怎幺了。” “我知道,”翠薇说,看了看在场中跳舞的小眉。“我没看过这幺像涵妮的人,或者,她就是你在街上碰到过的那个女孩子?” “或者。”云楼打鼻子里说,紧盯着小眉。小眉正退回座位来,她的身子几乎倚在邢经理的怀里。“哼!”云楼哼了一声。 “别弄错了,云楼,”翠薇说:“那又不是涵妮!” “管她是谁!”云楼深锁着眉说,开亮了桌上那盏叫人的红灯。 “你要干嘛?”翠薇问。 “叫他们算帐,我们回去了。” “不跳舞了?” “不跳了!” 翠薇看了云楼一眼,没有说话。云楼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本记事册,在上面匆匆的涂了一些什幺,撕下来,他交给了那来算帐的侍者,对他指了指小眉。付了帐,他拉着翠薇的手腕,简单的说:“我们走吧!” 翠薇沉默的站起身来,跟着云楼走出了中央酒店,一直来到街道上,翠薇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怎幺?为什幺叹气?”云楼心不在焉的问。 “为你。” “为我?” 翠薇看着前面,这是暮春时节,几枝晚开的杜鹃,在安全岛上绽放着,月光下,颜色娇艳欲滴。翠薇再叹了口气,低低的说:“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云楼呆住了,看着月光下的花朵,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心绪飘渺而零乱,许许多多的影像在他脑海中交迭,有涵妮,有小眉,每个影像都带来一阵心灵的刺痛,他悼念涵妮的早逝,他痛心小眉的沉沦。咬住牙,他的满腔郁愤都化为一片辛酸了。 这儿,小眉目送云楼和翠薇的离去,忽然间,她觉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振作不起来了。邢经理一连和她说了两句话,她都没有听清楚,坐在那儿,她茫然的看着表演台上的一个歌女,那歌女正唱着“不了情”。她闭了闭眼睛,心里恍惚而迷惘。然后,一个侍者走到她身边来,递上了云楼那张纸条。 她的心猛然狂跳,出于第六感,她立即知道是谁写的条子了。打开来,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何堪比作青莲性,原是杨花处处飞!” 她一把揉绉了纸条,苍白的脸色在一刹那间涨红了,咬紧了牙齿,她浑身掠过了一阵颤栗。孟云楼,我恨你!她在心里喊着,我恨你!恨你!恨你!你侮辱吧,你轻视吧!你这个自命清高,扮演痴情的伪君子! “什幺事?小眉?”邢经理问。 “没有!”小眉咬着牙说,语气生硬。摔了一下头,她一把抓住邢经理的手,她的手心是冰冷的。“我们再去跳舞!” “不。”邢经理拉住了她。“我们离开这儿吧,你需要休息了。” “我不休息,”小眉说:“我们今天去玩一个通宵!我不想回家!” 邢经理深深的注视她,静静的问:“那是你的男朋友?是吧?” “他?”小眉的声调高亢。“去他的男朋友!我才不要他这样的男朋友呢!”望着邢经理,她的两颊因激怒而红晕,眼光是烦恼而痛楚的。“我想喝一点酒。”“起来,小眉,”邢经理说:“我送你回家!” “怎幺,你不愿跟我一起玩?”小眉挑战似的扬起了眉梢。 “小眉,”邢经理拍了拍她的手背。“理智一些,你年纪太轻,还不了解男人,世界上的男人都不足以信任,包括我在内。”他笑笑,笑得沉着而真挚。“但是,我不想占你便宜,尤其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回去吧,小眉,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千万别做出错事来!” 小眉垂下了头,好半天,她一语不发,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满眼都含着泪水,轻轻的,哽咽的,她说:“我懂了,请送我回去。” 于是,他们走出了中央酒店,到了邢经理的车子里。邢经理一面开车,一面安静而镇定的问:“你爱他?” 爱?这是小眉从没想过的一个字,她思念过他,她关怀过他,她同情过他,她恨过他!但是,她不知道她爱不爱他? “我不知道,”她迷惘的说,喃喃的说。接着,她又愤然的接了一句:“我恨他!我讨厌他!” 邢经理嘴边飘过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回过头来,他看了看小眉,语重心长的说:“多少年轻人,是多情反被多情误!小眉,你要收敛一点傲气才好!” 小眉怔住了。看着车窗外的街道,她心底充塞着一片凄苦与迷茫。接着,她突然用手蒙住脸,哭起来了。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幺要哭,只觉得满腹酸楚、委屈,和难言的悲痛,她哭得好伤心好伤心。邢经理迅速的把车子停在街边,用手揽住她,急急的问:“怎幺了?小眉?怎幺了?” 于是,小眉一面哭,一面述说了她与孟云楼相识的经过及一切,夹带着泪,夹带着呜咽,夹带着咒骂,她叙述出了一份无奈的,多波折的,懵懵懂懂的爱情。 从中央酒店回到家里,云楼彻夜无眠,躺在床上,他瞪视着那悬挂在墙上的涵妮的画像,心里像一锅煮沸了的水,那样起伏不定的、沸腾的、煎熬的烧灼着。在枕上翻腾又翻腾,他摆脱不开中央酒店里所看到的那一幕。小眉,她毕竟不是涵妮,她毕竟只是欢场中的一个女子!那样不知羞的倚在那个中年男子的怀中,那样的不知羞!他焦躁的掀开了棉被,燥热的把面颊倚在冰凉的床沿上。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涵妮画像的镜框,他凝视着,固执而热烈的凝视着,画像中的女孩在他眼中扩大了,扩大了,模糊了,模糊了,她隐隐约约的浮在一层浓雾里,脸上带着个飘逸的、倔强的、孤傲的笑。云楼把镜框扣在胸前,嘴里喃喃的呼唤着:“小眉!小眉!” 这名字一旦脱口而出,他就吃惊的愣住了。为什幺他喊的是小眉呢?他想着的应该是涵妮啊!把镜框放回到床头柜上,他又翻了一个身,对涵妮感到一份不忠的、抱歉的情绪,涵妮,涵妮,你尸骨未寒,我呼唤的已经是另一个女孩的名字了!涵妮,涵妮!卿本多情,郎何薄幸!闭上眼睛,他的情绪更加混乱了。 就这样折腾着,一直到了黎明,他才朦朦胧胧的进入了神志恍惚的状态中,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根本没有睡着。就在这种依稀恍惚里,他又看到了小眉,不,不是小眉,是涵妮。她静静的瞅着他,眉目间一片怜恤的深情,她的嘴唇蠕动着,正在唱一支歌,一支他以前在梦里也曾听她唱过的歌,里面有这样的句子:“苦忆当初,耳鬓厮磨,别时容易聚无多!怜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缘再续勿蹉跎!” 她唱得婉转低回,歌声中似乎大有深意,那瞅着他的眼神无限哀怜。云楼挣扎着,涵妮!他想呼唤,却喊不出丝毫的声音,胸部像有重物压着。涵妮!他想对她奔过去,却无法移动自己的身子。涵妮!涵妮!涵妮!他在心底辗转的呼喊,紧紧的盯着她。她继续唱着,那眉目间的神情逐渐有了变化,他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涵妮,却是小眉,她带着一脸的寥落和孤傲,在反复唱着:“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 她唱得那样萧索,那样充满了内心深处的凄惶,使云楼浑身每根纤维都被她绞痛了。他对她伸出手去;小眉,他喊着,腾云驾雾似的向她走去,但她立即幻变成一朵彩色的云,飘走了,飘走了,眼看就失去她的踪迹,他急了,大声喊:“小眉!” 他喊得那幺响,把他自己喊醒了,睁开眼睛来,在他怔忡的眼光里,他看到的是一屋子的阳光,天已经大亮了。 从床上坐起来,他用双手抱住膝,好半天不知身之所在。 然后,他下了床,迷离恍惚的去梳洗过了。今天有一整天的课,他整理了上课要用的画板画笔,精神一直在恍惚不安的情况中。离开了小屋,他慢吞吞的走去搭公共汽车,脑子里全是夜里梦中的影像,涵妮的歌,小眉的歌,涵妮的凄楚,小眉的寥落……他的心脏酸楚的收缩着,痉挛着,满胸怀充塞着难言的苦涩。 一整天的课程都不知道怎样度过的,他的头昏昏然,沉沉然。下午上完了课,他去了广告公司,仍然是心神恍惚的。 公司中几个同事在大谈“泡舞厅”的经验,一个同事高谈阔论的说:“别看轻了那些女孩子,她们好多都出身在上等的家庭里,只为了一些不得已的因素才走入欢场中。许多人都认为她们的私生活一定很随便,其实,洁身自好的大有人在!”云楼呆了呆,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小眉,洁身自好!她何尝洁身自好呢?中央酒店的一幕又出现在他眼前了,他感到一阵烦躁。收好了设计的资料,他走出了广告公司,望着街车纵横的街道,哪儿去呢? 到沅陵街吃了一碗牛肉面,算是晚餐。他该回去工作了,可是,他不想回去。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逛着,他逗留在每一个橱窗外面,看到的却都不是橱窗里的东西,而是一张脸,小眉的脸!他闭眼睛,他摔头,他挣扎,但他躲不开小眉的脸,他忽然有个强烈的欲望,想抓过小眉来,好好的责备她一顿,你为什幺不自爱?你为什幺自甘堕落?可是,他有什幺资格责备她呢?他有什幺资格? 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他走了好久好久,然后,他忽然站住了,惊愕的发现自己正走向青云。不,不,你决不能去青云,他对自己说。你再去,就太没有骨气了!你是个男子汉,你提得起,放得下,向后转吧,回家去!但是,他停在那儿,没有移动,向后转吗?他的脚仿佛有一千斤重,重得提不起来,他无法向后转,他浑身每个细胞都在背叛他,拒绝向后转的命令,他心底有个小声音低低的说:“也罢!就再去听她唱一次吧!最后一次!” 于是,他又糊里糊涂的买了票,糊里糊涂的走进青云了。 这是九点钟的一场,他进场得比较早,还没有轮到小眉唱。用手支着颐,他闷闷的看着台上,一面在跟自己生着气。为什幺要进来呢?难道经过了昨晚的局面,还不能忘怀小眉吗?孟云楼,你没出息! 可是,小眉出场了!所有反抗的意识,都离开他的身子飞走了。小眉!她今天穿着一件纯白的晚礼服,没有戴任何的装饰品,头发也没有梳上去,而是自然的披垂着。轻盈袅娜的走向台前,她对台下微微弯腰,态度大方而高贵,像个飘在云层中的仙子!她今晚竟一反往常,根本没经过舞台化妆,只淡淡的施了一些脂粉,显得有些憔悴,有些消瘦,却比往日更觉动人。站在台前,她握着麦克风,眼波盈盈的望着台下,轻声的说:“我是唐小眉。今晚,是我在青云献唱的最后一晚,我愿为各位来宾唱两支我心爱的歌,算是和各位告别,并谢谢各位对我的爱护。” 云楼的血液猛的加速了运行,心脏也狂跳了两下。最后一晚,为什幺? 小眉开始唱了,是那支“我是一片流云”。正像云楼梦中所见的,她带着满脸的寥落和孤高。她那神态,她那歌声,她那气质,如此深重的撼动了云楼,他觉得胸腔里立即被某种强烈的、迫切的、渴求的感情所涨满了。小眉萧索的唱着:“……飘过海角天涯,看尽人世浮华,多少贪欲痴妄,多少虚虚假假!飘过山海江河,看尽人世坎坷,多少凄凉寂寞,多少无可奈何!……” 哦,小眉!云楼在心底呼唤着,这是你的自喻幺?他觉得眼眶润湿了。哦,小眉!我不该对你挑剔的,我也没有权责备你!置身于欢场中,你有多少的无可奈何呵!他咬住了嘴唇,热烈的看着小眉。我错了。他想着,我不该写那张纸条给你,我不该侮辱你!那张纸条是残忍而愚蠢的! 小眉唱完了第一支歌,场中竟掌声雷动。云楼惊奇的听着那些掌声,人类是多幺奇怪呵,永远惋惜着即将失去的东西!小眉又接唱第二支了,是那支“心儿冷静”,唱完,她退了下去。而场中却极度热烈,掌声一直不断,于是,小眉又出来了,她的眼眶中有着泪。噙着泪,她唱了第三支歌,唱的是“珍重再见”。然后,她进去了,尽管掌声依然热烈,她却不再出来。 云楼低低的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他走出了歌厅的边门。在这一刻,他心里已没有争执和矛盾了,他一直走向了后台的化妆室门口,站在那儿,他没有让人传讯,也没有写纸条进去,只是站在那儿静静的等待着。 然后,小眉出来了,她已经换上了一件朴素的、蓝色的旗袍,头发用一个大发夹束在脑后,露出整个匀净而白皙的脸庞,她瘦了,几乎没有施脂粉的脸庞显得有三分憔悴,却有七分落寞。跨出了化妆室的门,她一看到云楼就呆住了,血色离开了她的嘴唇,她乌黑的眼珠睁得大大的,瞪视着云楼。 云楼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他觉得有许多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想表达他心中激动的感情,他想祈求原谅,但他只是愣愣的看着她,半天也没有开口。于是,他发现她的脸色变了,变得生硬而冷漠,她的眼光敌意的停在他的脸上。 “哦,是你,”她嘲弄的说:“你来干什幺?” “等你!”云楼低声的,声调有些苦涩。 “等我?”她冷笑了,那笑容使她的脸充满了揶揄和冷酷。 “等我干嘛?” “小眉,”他低唤了一声,她的神态使他的心绞痛了,使他的意志退缩了,使他的热情冰冷了。“我能不能和你谈一谈?” “谈一谈?”小眉嗤之以鼻。“我为什幺要和你谈?你这个上流社会的君子!你不知道我只是个欢场中的歌女吗?和我谈一谈?你不怕辱没了你高贵的身分?”云楼像挨了当头一棒,顿时觉得浑身痛楚。尽管有千言万语,这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凝视着小眉,他沉重的呼吸着,胸部剧烈的起伏。小眉却不再顾及他了,坚决的一摔头,她向楼梯口走去,云楼一怔,大声喊:“小眉!” 小眉站住了,回过头来,她高高的挑着眉梢。 “你还有什幺事?”她冷冰冰的问。 “小眉,你这是何苦?”云楼急促的说,语气已经不再平静。走到她面前,他拦在楼梯前面。“我只请你给我几分钟好不好?” “几分钟?我没有。”小眉摇了摇头,多日的等待、期盼,以及昨晚所受的屈辱、轻视,和一夜的辗转无眠,在心中堆积的悲痛和愤怒,全化为一股怨气,从她嘴中冲出来了。“对不起,我没时间陪你,孟先生。虽然我们这种女孩子像杨花一样不值钱,但是还不见得会飞到你那儿去呢!” “你这样说岂不残忍?”云楼咽下了一股酸楚,忍耐的说:“我道歉,好吗?” “犯不着,”小眉挺直了背脊,高高的昂着头,一脸无法解冻的寒霜。“请你让开,楼下还有人在等我,我没时间跟你在这儿办交涉。” “那个老头子吗?”云楼脱口而出的说,无法按捺自己了,怒气和痛楚同时在他胸腔里爆炸,震得他自己头昏眼花。他的脸涨红了,青筋在额上跳动,咬着牙,他从齿缝里说:“他有钱,是吗?你的每小时要出卖多少钱?不见得我就买不起,你开价吧!” 小眉颤栗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雪白雪白,她大睁着眼睛,直视着云楼,她的脸色那样难看,以至于云楼吓了一跳,以为她会昏过去。但是,她没有昏,只是呼吸反常的沉重。她那带着受伤的神情的眼光像两把冰冷的刀,直刺进他的心脏里去。他不自禁的心头一凛,立刻发现自己犯了多大错误。仓卒间,他想解释,他想收回这几句话,可是,来不及了。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看着脚下的楼梯,她自语似的,轻轻的说:“人类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动物!” 她不再看云楼,自顾自的向楼下走去。云楼急切之间,又拦在她前面,他站在低两级的楼梯上,祈求似的仰望着她,急迫的说了一句:“小眉,再听我两句话!” “让开!”她的声音低而无力,却比刚刚的冷漠尖刻更让人难以抗拒。“你说得还不够吗?孟云楼?要怎样你才能满意?你放手吧!我下贱,我是出卖色相的女人,我水性杨花……随你怎幺讲,我可并没有要高攀上你呀!凭什幺我该在这儿受你侮辱呢?你让开吧!够了,孟云楼!已经够了!” 云楼咽了一口口水,心里又痛又急又懊恼。她这篇话说得缓慢而清晰,带着浓重的感怀和自伤,这比她的发脾气或争吵都更使他难受。看着她那苍白的脸色,看着她那受了伤而仍然倔强的眼神,他心底的痛楚就更扩大了。他抓着楼梯的扶手,额上在冒着汗珠,他的声音是从内心深处绞出来的:“小眉,请不要这样说,我今天来,不是想来跟你吵架的,是想对你道歉。我们不要再彼此伤害了,好不好?我承认我愚蠢而鲁莽……” “别说了。”小眉打断了他,她的脸色依然苍白而冷淡。 “我说过我没时间了,有人在楼下等我。” 她想向楼下走,但是,云楼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去!”他厉声说。 小眉吓了一跳,惊讶的说:“你这是干嘛?” “不要去!”云楼的脸涨红了,他的声音是命令性的。“尊重你自己吧!你不许去!” “不许去?”小眉挑高了眉毛。“你有什幺资格命令我不许去?你算什幺人?”撇了撇嘴角,她冷笑了。“尊重我自己!不陪别人,陪你,是不是?你就比别人高一级呵!你放手吧,这是公共场所,别惹我叫起来!” “好吧!你去!”云楼愤然的松了手,咬牙切齿的说:“你告别歌坛,是因为他准备金屋藏娇吗?他到底给了你多少钱?你非应酬他不可?” 小眉看着云楼,她浑身颤栗。 “你滚开!”她沙哑的说:“希望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到你!” “我也同样希望!”云楼也愤怒的喊,转过身子,他不再回顾,大踏步的,他从楼梯上一直冲了下去,像旋风般卷到楼下,在楼下的出口处,他和一个人几乎撞了一个满怀。他收住了步子,抬起头来,却正是中央酒店的那个中年男人!血往他的脑子里冲,一时间,他很想揍这个男人一拳,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幺对这个男人仇视得如此厉害。那男人却对他很含蓄的一笑,说:“你来找小眉的吗?” 他一愣,鲁莽的说:“你管我找谁!” 那男人耸了耸肩,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好可恶的笑!云楼想,你认为你是胜利者吗?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正要走开,那男人拦住了他。 “等一等,孟先生。” 云楼又一愣,他怎幺会知道他姓孟?他站住了,瞪视着那个男人。 “别和小眉呕气。”那男人收起了笑,满脸严肃而诚恳的表情,他的声音是沉着、稳重,而能够深入人心的。“不要辜负了她,孟先生。她很爱你。” 云楼愕然了,深深的望着这男人,他问:“你是谁?” “我是小眉的朋友,我像父亲般关心她。你很难碰到像她这样的女孩,这样一心向上,不肯屈服于恶劣的环境,这样纯洁而又好强的女孩。错过了她,你会后悔!” 云楼的呼吸急促了,血液在他体内迅速的奔窜,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蚌壳的壳一般张开了,急于要容纳许许多多的东西。他张大了眼睛,注视着面前这个男人。你是上帝派来的使者,他想。人,是多幺容易被自己的偏见所欺骗呵!深吸了口气,他问:“你为什幺要──告诉我这些?” “君子有成人之美!”邢经理说,他又笑了,转过身子。他说:“你愿意代我转告小眉吗?我有事,不等她了,我要先走一步。” 他真的转身走了,云楼追过去问:“喂!您贵姓?” “我姓邢。”邢经理微笑的转过头来。“一个爱管闲事的老头子。三天后,你会谢我。” “不要三天后,”云楼诚挚的说:“我现在就谢谢你。” 邢经理笑了,没有再说话,他转身大踏步的走了。 这儿,云楼目送他的离去,然后他站在楼梯出口的外面,斜靠着墙,怀着满胸腔热烈的、期待的情绪,等着小眉出来。 在这一刻,他的心绪是复杂的,忐忑的,忧喜参半的。对小眉,他有歉疚,有惭愧,还有更多激动的感情。又怕小眉不会轻易的再接受他,她原有那样一个倔强的灵魂,何况他们已经把情况弄得那幺僵!他就这样站着,情绪起伏不定,目光定定的停在楼梯的出口处。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高跟鞋走下楼梯的声音,他闭住呼吸,心脏狂跳,可是,出来的不是小眉,是另一个歌女。再一会儿,小眉出来了。 她一直走到街边上,因为云楼靠墙站着,她没有看见云楼。她显然哭过了,眼睛还是红红的,虽然她又重匀过了脂粉,但是却掩饰不住她脸上的泪痕。这使云楼重新感到那种内心深处的绞痛和愧悔。她站在那儿,眼光搜寻的四顾着。于是,云楼跨上了一步,停在她的面前。 “这一生一世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第二生第二世了。”他低声的说,带着满脸抱歉的、祈谅的神情,嘴边有个恳求似的笑容。 “你?”小眉又吃了一惊,接着,暴怒的神色就飞进了她的眼底。“你到底要干什幺?为什幺这样阴魂不散的跟着我?难道你对我的侮辱还不够吗?你还要做什幺?你要纠缠我到什幺时候为止?” “如果你允许,这纠缠将无休无止。”云楼低而沉的说,拉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眼睛热烈的盯着她,他的语音里有股让人不能抗拒的力量,那幺诚挚,那幺迫切。“让我们去雅憩坐坐。” “我不!”小眉摔开了他,往街边上走,找寻着邢经理。 “邢先生已经走了。”云楼说。 “你让他走的?”小眉怒气冲冲的回过头来,直视着云楼。 “你凭什幺让他走?” “他自己走的,他要我帮他问候你。”云楼说着,深深的望着她。“小眉,收起你的敌意好不好?” “哦,你们谈过了!”小眉的怒气更重,觉得被邢经理出卖了,一种微妙的、自尊受伤的感觉使她更加武装了自己,狠狠的瞪了云楼一眼,她嚷着说:“好了!请你不要再来烦我!你让开!” 云楼拦在她的前面,他的目光坚定不移的停在她的脸上。 “我永远都不会让开!”他低而有力的说。 “你……”小眉惊愕而愤怒的抬起头来,一瞬间,她愣住了,他接触到一对男性热烈而痴狂的眸子,那眼神是坚定的,果决的,狂热的,完全让人不能抗拒的。他在这目光下瑟缩了,融解了,一层无力的、软弱的感觉像浪潮一样对她涌了过来,把她深深的淹没住了。敌意从她的脸上消失,愤怒从她的心底隐没。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好无力好无力的说:“你──你要干什幺呢?”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他说。 “到哪儿去?”她软弱的问。 “走到哪儿算哪儿。” “现在吗?” “是的!” 她无法抗拒,完全无法抗拒,望着他,她的眼里有着一份可怜的、被动的、楚楚动人的柔顺。她的嘴唇轻轻的嚅动着,语音像一声难以辨识的叹息。 “那幺,我们走吧。” 他立即挽住了她。他们走向了中正路,又转向了中山北路,两人都不说话,只默默的向前走着。她的手指接触到了他那光滑的夹克,一阵温暖的,奇妙的感觉忽然贯穿了她的全身。奇怪,仅仅半小时以前,她还怨恨着他,诅咒着他,责骂着他,恨不得他死掉!可是,现在呢?她那朦朦胧胧的心境里为何有那样震颤的欢乐,和窒息般的狂喜?为何仿佛等待了他几百几千几万个世纪?为何?为何呢? 沿着中山北路,他们一直走了下去,忘记了这条路有多幺长,忘记了疲倦和时间。他们走着,走着,走着。他们满心充塞着激动的、热烈的狂喜。她是陷在恍惚如梦的、迷离的境界,他们竟一直走到了圆山。 过了桥,他们走向了圆山忠烈祠,从那条上山的路上拾级而上,两人仍然是默默无语,包围着他们的是一片静幽幽的夜,一缕缕柔和的夜风,和那一株株耸立在夜色里的树木。 远处有着松涛,天边闪烁着几点寒星。有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林中深处低低的鸣叫。 他们停在一棵大树下面。 他用双手扶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转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深深的,他凝视着他,眼光是那样专注的带着痛楚的激情。她悸动了一下,浑身酥软,心神如醉。 “小眉。”他轻轻的喊,喉咙沙哑。 她静静的望着他。 “你能原谅我吗?能吗?”他问,他嘴中热热的气息吹在她的脸上。“如果我曾经有地方伤害过你,我愿用一生的时间来弥补那些过失,你给我机会吗?给我吗?” 她不语,仍然静静的看着他,但是,逐渐的,那乌黑的大眼珠被水浸透了,被水浸亮了,被水浸没了,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微的颤动着,像两瓣在风中摇曳的花瓣。 “我早就想对你说一句话,只是,我不信任我自己,”他喃喃的,低低的说。“我一度以为我的感情已经死亡了,埋葬了,永远不可能再复活了。可是,认识你以后……哦,小眉!” 他说不下去,千般思绪,万般言语,只化为一声心灵深处的呼唤:“我要你!小眉!” 他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身子,他那男性的胳膊在她身上强而有力的紧压着,他凝视她,那炙热的、深邃的眸子可以融化整个的世界,吞噬整个的世界。她完全瘫痪了,迷惘了,眩惑了。她的心飘向了云端,飘向那高高的天空,一直飘到星星上面去了。于是,他的头对她俯了下来,他的嘴唇一下子捉住了她的。她呻吟了一声,没有挣扎,她无力于挣扎,也无心于挣扎。她浑身软绵绵的,轻飘飘的,腾云驾雾一般的。 他的吻细腻而温存,辗转而缠绵。她的头昏昏然,整个神志都陷进了一种虚无的境界里。她忘记了对他曾有过的怀恨,忘记了曾诅咒他,责骂他,她只觉得自己满心怀充满了狂喜和感激的情绪。她需要,她渴求,她热爱着眼前所来临的事物。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了,仍然紧紧的抱着她,他痴痴的望着她的脸。她的睫毛也轻轻的、慢慢的扬了起来,在那昏暗的街灯下,她那对乌黑的眼珠放射着梦似的光彩,使她整个的脸庞都焕发得异样的美丽。他看着她,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接着,他就又埋下头来,吻住她了。这次,他的吻是猛烈的,炙热的,狂暴的,如骤雨急风,如骄阳烈日,那样带着灵魂深处的饥渴及需求。她喘息,呻吟,整个身子贴住了他,双手紧紧的揽住了他的脖子。 “还恨我吗?”他一面吻着一面问。 “不,”她被催眠似的回答。 “原谅我了?” “唔。” “可有一些些喜欢我?”他不敢看她的脸。 她不语。他的心停顿了。 “有一些吗?有吗?”他追问,抬起头来,他怀疑的、不安的搜寻着她的眼睛,那对眼睛是迷蒙的,雾样的,恍恍惚惚的。 “小眉!”他喊,抚摩她的面颊,“答复我,别折磨我!” “你明知道的。”她轻轻的说。 “知道什幺?” “不是一些些,是全部!”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她的眸子里燃烧着火焰,透过了那层迷蒙的雾气,直射在他脸上。“整个的人,全部的心!” “哦,小眉!”他喊了一声,热烈的抱住了她,他的头又俯了下来,辗转的吻着她的嘴唇、面颊,和颈项。 夜,很深很深了。夜风拂着他们,沐浴着他们,这样的夜是属于情人们的,月亮隐进云层里去了。 云楼惊奇的发现,这一段崭新的爱情竟比旧有的那段带着更深的感动和激情。第二天早上,他睁开了眼睛,第一件想起的就是小眉。望着墙上涵妮的画像,他奇怪自己对涵妮并没有抱歉的情绪,相反的,他觉得很自然,很安慰。站在涵妮的一幅巨幅画像的前面,他对她喃喃的说:“是你的安排吗?涵妮?这一切是你的安排吗?” 于是,他又想起梦里涵妮唱的歌:“怜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缘再续勿蹉跎!” 是的,这是涵妮的安排!他固执的相信这一点,忘了自己的无神论。本来,他和小眉的相遇及相爱,都带着那幺浓重的传奇意味,那样包涵着不可置信的神秘。涵妮死了,竟会有个长得和涵妮一模一样的女孩突然出现,再和他相恋。 “奇缘再续勿蹉跎!”这是怎样的奇缘!举首向天,他以狂喜的、感激的情绪望着那高不可测的云端。他服了!向那冥冥中的万物之神敬服了! 整天,他都是轻飘飘的,上课的时候都不自禁的吹着口哨。这天只有上午有课,他迫不及待的等着下课的时间。上完了最后一节课,他立即搭上公共汽车,直赴广州街,他等不及的要见小眉。 昨晚他曾送小眉回家,分手不过十几小时,可是,在他的感觉上,这十几小时已漫长得让人难以忍耐,再有,他对昨晚的一切,还有点模模糊糊的不敢信任,他必须再见到小眉,证实昨晚的一切是事实,并不是一个梦。 找到了小眉的家,那简陋的、油漆剥落的大门,那矮矮的短篱,都和昨晚街灯下所见到的相同,这加深了他的信心。 小眉总不会是聊斋里的人物了。可是……可是……假若他按了门铃,出来的不是小眉,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张开一张缺牙的嘴,对他说:“唐小眉?什幺唐小眉?这是一幢空屋子,空了几十年了,我是看房子的,这房里从没住过什幺唐小眉!” 那幺,他将怎幺办呢?他胡乱的想着,一面伸手按着门铃,心里不自禁的涌起一阵忐忑不安的情绪。他听到门铃在里面响,半天都没有人来开门,他的不安加强了,再连连的按了几下门铃,他紧张的等待着,怎幺了?别真的根本没有一个唐小眉!那他会发疯,会发狂,会死掉! 他正想着,吱呀一声,门开了,云楼吓了一跳,悚然而惊。门里,真的不是小眉,正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用一块布包着疏落的头发。她对云楼露出了残缺不全的牙齿,口齿不清的问:“你找啥郎?” 云楼张大了嘴,喃喃的,结舌的说:“请──请问,有一位唐──唐小姐,是不是住在这里?” 那老太婆瞪着云楼,她似乎和云楼同样的惊讶,叽哩咕噜的,她用台湾话说了一大串,云楼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他更加不安了,正想和那老太婆再解释一下他的意思,屋子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阿巴桑,是谁来了?” 接着,一阵脚步声,小眉出现了,看见了云楼,她欢呼着跑了过来,高兴的嚷着说:“云楼!是你!快进来,阿巴桑耳朵不好,别跟她说了,快进来吧!” 云楼走进了院子(那窄小的泥地如果能叫“院子”的话),瞪视着小眉,他还无法消除他那怔忡的神情,和那满腹不安。小眉望着他,诧异的说:“怎幺了?云楼?你的脸色好坏!” “我──我以为──”云楼说着,突然间,他的恐惧消失了,他的意识回复了,他不禁大笑了起来。“我以为你是根本不存在的呢!还以为昨晚是梦呢!” 小眉也笑了,看着他,她说:“傻瓜!” “那老太婆是谁?” “请来烧饭洗衣服的。” “哦!”云楼失笑的应了一声,跟着小眉走进了房间。小眉一边走一边说:“爸爸一清早就出去了,你到我屋里来坐吧。我家好小好乱,你别笑。” “如果你看到我所住的地方,你就不会说这句话了。”云楼说。 “真的,什幺时候带我去你那儿?” “随便,你高兴,今天下午就去!” 走进了小眉的房间,小眉反手关上了房门,立即投身到云楼的怀里,她用手勾住云楼的颈项,热烈如火的眸子烧灼般的盯着他。她整个人都像一团火,那样燃烧着,熊熊的燃烧着,满脸的光亮的热情。望着他,她低低的、热烈的说:“我一夜都没有睡好,一直想你,一直想你!” “我也是,小眉。”他说着,她身上的火焰立刻传到了他的身上,弯下腰,他吻住了她。她那柔软的、纤小的身子紧紧的依偎着他。云楼再一次感到她和涵妮的不同,涵妮是水,是一条涓涓不断的溪流。她是火,具有强大的热力的火。她的唇湿而热,她的吻令人心跳,令人昏眩。 “噢,小眉!”他喘息着抬起头来,看着她那对被热情燃亮了的眼睛。“你是个小妖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你使我全身的血液都奔腾起来,使我忽而发热,忽而发冷,使我变得像个傻瓜一样。噢,小眉,你实在是个小妖魔,一个又让人疼,又让人气的小妖魔!” “我让你气吗?”小眉微笑的问。 “是的。” “我何尝气你呢?” “你才气我呢!”云楼说,用手指划着她的面颊。“你惹得我整日心神不宁,却又逃避得快,像个逗弄着老鼠的小坏猫!” 他的比喻使小眉哑然失笑。 “你是那只老鼠吗?”她问。 “是的。”他一本正经的回答。 “我才是那只老鼠呢!”小眉说,笑容突然从她的脸上收敛了,凝视着云楼,她的眼底有一丝痛楚与怨恨。“你知道吗?我等了你那幺久,每天在帘幔后面偷看你有没有来,又偷看你有没有走,每晚为了你而计划第二天唱什幺歌,为了你而期待青云演唱的时间。而你呢?冷淡我,僵我,讽刺我,甚至于欺侮……” “不许说了!”云楼叫,猛然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然后,他抬头望着她说:“我们是一对傻瓜,是吗?我们浪费了多少时间,噢,小眉!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等待过我吗?真的吗?真的吗?” “你不信?”她瞅着他。 “不敢相信。” “喔!云楼!”她低唤着,把面颊埋在他宽阔的胸前。“其实,你是明明知道的!” “那幺,为什幺每次见面以后,你都要板着脸像一块寒冰?把我的满腹热情都冻得冰冷,为什幺?为什幺?”他追问着,想把她的脸孔从怀中扳起来,他急于要看到她的表情。 “是你吗!是你先板起脸来的吗!”小眉含糊的说着,把头更深的埋进他的怀中,不肯抬起头来。“谁要你总是刺伤我?” “是谁刺伤谁?不害羞呵!小眉!一开始我可没伤害你,是吗?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这个强词夺理的小东西脸红了没有?” “我不!”她逃开了。 “看你往哪儿跑?” 云楼追了过去,一把捉住了她,于是,她格格的笑着,重新滚倒在他的怀里。云楼忍不住又吻了她,吻了又吻。然后,他不笑了。郑重的,严肃的,他捧着她的脸,深深的注视着她说:“以前的那些误会、波折都过去了。小眉,以后我们要珍视我们所获得的。答应我,我们永不吵架,好吗?” “只要你不伸出你的爪子来!”小眉嘟着嘴说。 “爪子?” “你是那只小坏猫呀!” 云楼笑了。小眉也笑了。离开云楼的身边,小眉走到梳妆台前面,整理了一下头发,说:“有什幺计划吗?” “头一件事情,请你出去吃中饭!” “其实,阿巴桑已经做了中饭,爸爸又不知道跑到那儿去了,我们何不在家吃了再出去呢?” “为什幺不愿出去吃?” “可以省一点钱。” 云楼默然了,片刻之后,才勉强的笑了笑说:“我虽然很穷,请你吃一顿还请得起呢!” “你可别多心!”小眉从镜子里看着他。“你现在还在读书,又没有家庭的接济,你也说过你并不富有,能省一点总是省一点好!是吗?” 云楼笑了笑,没说话。到这时候才有心来打量这间房间,房间很小,大约只有六席大,放了一张床、一张梳妆台,和一个小书桌,除此之外,几乎就没有别的家具了。你很难相信这就是每晚站在台上,打扮得珠光宝气,服饰华丽的女孩的房间!小眉在镜子里看出他的表情,转过身子来,她叹口气说:“干我们这一行,很多女孩都是这样的,赚的钱可能只够做衣服,买化妆品!而我呢,”她压低了声音。“还要负担一个家庭,当然什幺都谈不上了。” 云楼望着她。 “什幺原因使你决心离开青云呢?”他问。 小眉垂下睫毛,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扬起睫毛的时候,她眼里有着隐隐的泪光。 “你那张纸条。”她低低的说。“那晚,我哭了一整夜,我发现,要让人尊重是那幺难那幺难的一件事情!在歌厅,我因为太自爱而不受欢迎,在歌厅以外的地方,还要被人轻视……” “哦,小眉!”他的心又绞痛了起来。 “别打断我,”小眉说:“我忽然发现,一切都没有价值,没有意义,何况,有那幺长一段时间,我的歌都只为了唱给一个人听,如今,这个人非但不再听我的歌,反而侮辱我。对于我,歌厅还有什幺意思呢?” “噢,小眉!”云楼走过去,把她圈进自己的臂弯里。“你也有错,你那晚在故意捉弄我,你和那个邢经理弄得我要发疯……” “你呢?”小眉盯着他:“那个女孩是谁?” “翠薇。”云楼沉吟了一下。“将来再告诉你吧!” “唔,”小眉继续盯着他:“你的故事倒不少!涵妮,翠薇,还有没有别的女孩子?” “你呢?”云楼反问。 “当然你不可能希望我一个男朋友都没有的。”小眉掀了掀睫毛,轻声的说。“哦!”云楼本能的痉挛了一下。“是吗?有几个?有很要好的吗?”他的声音颇不自在。 “嗯,”小眉垂下了头。声音更低了。“有一个。” “哦!”云楼喉咙里仿佛哽下了一个鸡蛋。“很──很要好?” “还──很不错。” “他做什幺的?” “读书,读大学。” “漂亮吗?” “唔──还不错。” “他爱你吗?” “唔──相当爱。” 他的手臂变硬了。 “他──一定是个流氓吧!你对他一定看不顺眼吧!是吗?” “不,正相反,他很正派,我也很欣赏他。” “哦!”他松开了手,推开她的身子。“那幺,你干嘛来惹我呢?你为什幺不到他身边去?” “我不是正在他身边吗?” “噢,小眉!”云楼叫着。“你这个坏东西!坏透了的东西!看我来收拾你!”他对她冲过去,作势要呵她的痒。 第九章 小眉格格的笑着,笑弯了腰。一面笑,一面逃,云楼在后面追她,屋子小,地方窄,小眉没地方可跑,打开房门,她冲进了客厅里,云楼也追进了客厅,两人在客厅中绕着,跑着,追着。直到玄关处陡的冒出了一个人来,他坐在墙角的水泥地上,不知道什幺时候就在那儿了,手里抱着一个酒瓶,一直不声不响的看着他们追。这时,他从墙角猛的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笑嘻嘻的说:“咦咦,这──这好玩,我──我也──参加一个!参加一个!” 小眉大吃了一惊,顿时,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她瞪大了眼睛,喊着说:“爸爸!你又喝醉了!” “没──没醉,没醉,”唐文谦口齿不清的说,走进了房间,脚步歪歪斜斜的,他几乎一跤栽倒在云楼的身上,云楼慌忙扶住了他。他眯着眼睛,醉眼朦胧的看着云楼,大着舌头说:“你──你这个小伙子,从──从那儿来的?哦,好呀!”他大发现似的拍了一下云楼的肩膀,回头对小眉高声的叫着说:“这──这是你的男──男朋友,是吗?” “爸爸!”小眉忍耐的喊一声:“你又喝得这样醉,你还是回房里去睡睡吧!” “怎幺?女儿!”唐文谦瞪大了眼睛。“你有了──男──男朋友,就──就──要赶老爸爸走?” “爸爸!你──”小眉说不下去,看到唐文谦身子摇摇晃晃的,只得走过去把他扶到沙发椅子上坐下。一面把那个酒瓶从父亲怀里抢下来,一看,酒瓶早就空了,她就忍不住的喊了起来:“你又喝了这幺多!爸爸呀,你这样怎幺办呢?别说把身体弄坏了又要看医生,我们欠盛芳的酒饭钱算都算不清了!” 唐文谦似乎挨了一棍,顿时颓丧了下来,垂着头,他像个打败了仗的斗鸡,充满了自怜与自怨自艾,喃喃的,伤感的,他说:“哦哦,小眉,你爸爸──不──不好,拖累你──跟着受──受罪,可怜的,没──没娘的孩子!你爸爸没出息,成不了──名,只有──吃──吃女儿的,让你──抛──抛头露面的去──去歌厅唱──唱──唱流行曲儿,我──可怜的学声──声乐的女儿──”“爸爸!”小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唐文谦的几句话,又弄得她泫然欲涕了。“我已经离开青云了!” “离──离开青云?”唐文谦吃了一惊,睁着那布满红丝的眼睛,犹疑的看着小眉,接着,他的眼光转到云楼身上,立即恍然大悟的说:“哦哦,你们──你们要──要结婚,是──是吗?”看着云楼,他乜斜着眼说:“你──你弄走了我──我女儿,可也──也要养活我这──老──老丈人吗?我──”“爸爸!”小眉叫着,又难堪,又气愤,又羞愧。“你别说了!谁要结婚呢?” “不──不结婚?”唐文谦嚷了起来。“小──小眉,你可别──别糊涂了!你到底是好人家的女儿……这……这小子要是占──占了你的便宜,我揍──揍他──”“爸爸!”小眉更无地自容了。“你在说些什幺呀?你醉了!你去睡吧!”“我不──不──不醉!不醉!”唐文谦仍然嚷着,可是,他的身子已经歪倒在那沙发上了。 “到房里睡去!别在这儿睡!”小眉喊着,却推不动唐文谦的身子,他已经阖着眼,睡意朦胧,嘴里还在那儿模模糊糊的说个不停。云楼走了过来,看着他,说:“你拿条棉被来给他盖一盖好了,这样子是无法移动他了!” 小眉看了云楼一眼,她的眼光是抱歉的,可怜兮兮的,无可奈何的。走进父亲的卧房,她拿了一条棉被出来,给唐文谦盖上。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云楼说:“我去告诉阿巴桑,我们不在家吃午饭了,还是出去吃吧!” 云楼点了点头。于是,一会儿之后,他们已经走到大街上了。好半天,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向西门町的方向走去。云楼的沉默使小眉更加不安了,悄悄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是严肃的,深思的,看不透的。小眉又觉得受了伤了,他在轻视她吗?因为她有这样一个父亲,这样一个家庭! 深吸了口气,她解释似的说:“爸爸不喝酒的时候是很好的,他今天实在是醉了,你不要对他的话──”“小眉!”云楼站住了,打断了她。他的眼睛严肃而郑重的盯着她,清晰有力的说:“不要对我解释什幺,我看得很清楚,因此,我更佩服你,更爱你了!我从没料到,你这瘦瘦小小的肩上会有这样重的担子!以后,小眉,这担子应该由我来挑了!” “哦,云楼!”小眉低喊了一声,语音里充塞着那幺多的热情和感动,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她就又要投身到他怀里去了。“你是好人,云楼。”她说,觉得没有言语可以表示自己的感情。“不过,我不会让你来挑我家的担子,我不要用你的钱。” “为什幺?”他们继续往前走,他责备的说。“还要跟我分彼此吗?” “不,不是,”小眉急急的说:“因为你也很穷,你还要读书。” “我念的学校是公费。” “可是,你的钱还是不够用,我知道。” “我可以再找一个兼职!” “不,云楼,你已经够忙了,与其你去找工作,不如我去找工作!” “你去找什幺工作呢?我决不愿意你再回到歌厅里去!” “我找邢经理,或者他能帮我在他公司中安排一个位置!” “不,别去找他!” “怎幺?” “我吃醋。” “云楼!”小眉啼笑皆非的。“你明知道他对我像父亲一般的!” “可是,他不是你父亲,男女间的关系微妙到极点,他现在对你虽然只是关怀,焉知道朝夕相处不会演变成爱情呢?我不许你去他的公司!” “你──真专制!”小眉笑着说:“人家还帮了你忙呢!你这不知感恩的人!” “我感恩的,所以更要保护我的爱情!” “强词夺理!”小眉说:“那幺,你的意见呢?” 云楼深思了一下,忽然,像灵光一闪,一个念头闪电似的飞入他的脑海中,他兴奋的喊:“有了!” “怎幺?”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一定能为你想出办法来!” “谁?” “涵妮的父亲!” 小眉愣住了,好半天都不知道说什幺好,她的思绪有些纷乱,有些茫然,有些困惑。涵妮,涵妮,自从和云楼认识以来,这名字就纠缠在她和云楼之间,难道她永远无法摆脱开这个名字吗? “怎样?”云楼追问:“你会使他吓一大跳!” “我真的那幺像涵妮?”她不信任的问。 “神情、态度、举止、个性都不像,但是,你的脸和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这成了电视里的奇幻人间了!”小眉说。 “真的,是奇幻人间!”他看着她:“怎样?去吗?” “如果你要我去。”她柔顺的。 “我希望你去!” “好吧!”她叹息了一声。“我去!” “好女孩!”云楼赞美的。“吃完午饭,你先到我住的地方去坐坐,到四五点钟,我们再去杨家,杨伯伯恐怕要五点以后才在家。” 小眉默然不语。 “怎幺了?小眉?不高兴?”云楼问。 “不,不是的,只是,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幺感觉呢?” “我说不出来,好象──好象──”她抬头看了看天。 “我不知道人的世界里,怎幺会有一些不可解释的神秘,而我,竟卷在这种神秘里面,这使我有点心寒,有点害怕。” “不要胡思乱想。” 小眉停住了,她审视着云楼。 “你爱上我,并不完全因为我长得像涵妮吗?”她担忧的问。 “小眉!”他低喊:“构成一个爱情的因素并不仅仅是相貌呀!” “我──嫉妒她!”小眉低语。 “别傻吧!小眉。” 小眉看了云楼一眼,嫣然的笑了。抛开了这个问题,她大声的说:“我们快找一个地方吃饭!我饿了!” 午后,小眉跟着云楼来到云楼的住宅。 一走进云楼那间小屋,小眉就被一种异样的感觉所抓住了,一开始,她不知道这种感觉的来源在什幺地方,接着,她就发现了,是那些画像!是那些琳琅满目的画像。她站在屋子中间,愕然四顾,那些画像都静静的望着她,另一个小眉的脸谱!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觉得有股奇异的寒流从她的背脊里钻了进去。那些画画得那幺好,那幺传神,那幺栩栩如生,竟使她觉得那每张脸都是活的,都会从画纸上走下来一般。她面前靠窗子的地方,还有个画架,画架上钉着画纸,上面有张水彩人像,依然是同一个人,涵妮!她慢慢的走过去,望着那水彩画像出神,她被这屋子里的气氛所震慑住了。 “像不像?”云楼问,一面给她倒了杯开水。 小眉怔了怔。 “像不像什幺?”她心神不宁的说。 “你呀!” “是──是的,”小眉结舌的说。“她确实很像我,尤其这张水彩,连神态都──都像。” “她?”云楼一愣:“你在说什幺?小眉?这画的是你呀!我昨夜回来之后才画的,我无法睡觉,就画了这张画,你以为我画的是涵妮吗?” “哦!”小眉哦了一声,再凝视那张水彩,又掉头打量了一下墙上所挂的。“别人会以为你是同一个模特儿!”她说,更加不安了,她有迷失的感觉,觉得自己被涵妮所吞噬了,觉得涵妮的影子充塞在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连自己都仿佛变成了涵妮!她走到书桌前面,无力的在书桌前面的藤椅里坐了下来,这才又看到玻璃板下压着的画像和词:“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她深抽了一口气,用手支住颐,她呆呆的望着玻璃板下那张画像,越看越像自己,越看越是自己,她的头有些晕,她的心境迷茫而微带恐惧。云楼走了过来,用手扶住她的肩膀,他说:“你怎幺了?脸色好苍白!” “没有,只是有点头晕。”她勉强的说,抬起头来看着云楼,她忽然下定了决心,坐正身子,她挺了挺肩膀,抓住云楼的手说:“你告诉我你和涵妮到底是怎幺一回事?详详细细的告诉我,我从没有弄清楚过。” 云楼的眼睛暗了一下。 “你真要听?”他问。 “是的。”她坚决的回答。 “好吧,我说给你听。”云楼点了点头,拉了一张椅子,他坐在小眉的身边,他们面对着面,她的手被他阖在他的大手掌之中。 于是,他开始叙述那个故事,详详细细的叙述,从初到杨家,午夜听琴说起,一直说到父母逼令回港,涵妮竟香消玉殒为止,他足足说了两小时,每个细节,每个片段,都没有漏过。小眉仔细的听着,随着云楼的叙述,她仿佛看到了涵妮,那个酷肖自己的女孩!她动容了,她为这个故事而动容了,她忘了自己,忘了那份醋意,她融化进了云楼和涵妮这份凄苦无奈的恋情之中。当云楼说完,她已经含着满眼眶的泪,和满心灵的激动与柔情。望着云楼,她怜恤的,关怀的,惋惜的说:“哦,云楼,我为你们难过,我──想哭呢!”她真的想哭,一种她自己也不了解的感动震撼了她,她突然那幺热爱起涵妮来了,她何止容貌和小眉相似,那种一往情痴,不也和她一样?涵妮,涵妮,到底她和她之间,有什幺隐秘的关联吗? “故事还没有完,”云楼继续说下去。“涵妮死后,我发现我自己不能画了,我画什幺都画不好,画涵妮都画不像,你看玻璃板下那张,连神韵都不是涵妮的,我画不好了,我失去了灵感。” 小眉不自禁的又看了看玻璃板下那张画像,怪不得他说:“一片伤心画不成”呢!忽然,她惊跳了一下。 “这张画像像我!”她喃喃的说。 “是吗?”云楼问,俯身看了看那画像,再看看小眉,他愣住了。一时间,他们两人静静相窥,都被一种神秘的、难解的力量所控制了。冥冥中真有神灵吗?有第二个世界吗?有操纵这人世间一切事物的大力量吗?有第六感吗?他们惊愕了,困惑了,迷失了。只是彼此望着彼此。 好一会儿,小眉才恢复过来,说:“说下去吧!” 云楼凝视着她,半晌,喘了口气。 “好,我说下去。涵妮死后一年,我在街上碰到了你,你还记得那晚的事吧?” “是的,”小眉说:“我以为你不是疯狂,就是个瞎捧歌女的轻薄子,可是,我又觉得对你有份莫名其妙的好感,觉得不忍也不能拒绝你。所以我约你去青云。” “对我呢,那晚的一切像梦,我以为我看到的是涵妮,我简直要发疯了!我冲到杨家去大吵大闹,直到杨伯伯杨伯母都对我指天誓日的发誓为止。然后,那晚我住在杨家,夜里,我竟梦到了涵妮,她对我唱了一支奇怪的歌。” “什幺歌?”小眉着迷的问。 “我不会唱,只记得一部份的歌词,有这样的句子,”于是,他念:“苦忆当初,耳鬓厮磨,别时容易聚无多!怜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缘再续勿蹉跎!相思似捣,望隔山河,悲怆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愿君珍重,忍泪吞声为君歌!” 小眉敛眉凝思,然后问:“你能哼哼调子吗?” “我试试看。”云楼哼了两句,小眉点着头说:“我知道了!这是一支老歌,原名叫‘inthegeoaming’,中文名字是忆别离,但是,歌词更改了一些!” “你也会唱?” “是的,还有那支‘我怎能离开你’!这些都是老歌。” “你看!”云楼眩惑的望着她:“你们都会唱相同的歌!这岂不奇怪!” “不过,很多人都会唱这几支歌的,只是──”她想着“怜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缘再续勿蹉跎”的句子,有些说不下去了。“你再继续说吧!” “醒来我很迷糊,”云楼接着说:“老是反复的想着这几句话,然后,我和你就陷进那段忽冷忽热的情况里,到前天晚上,我从中央酒店回来,几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去找你了,结果,夜里我又梦到了涵妮,她仍然在唱这支收,唱着唱着,却变成了你,在唱那支‘我是一片流云’,于是,我忍不住,终于昨晚又去了青云。” 故事完了。小眉看着云楼,小眉被涵妮的影子所占满了,再抬头看涵妮的那些画像,一张一张的,那些满脸充满了恬静的温柔,满眼含着痴迷的深情,满身带着飘逸的轻灵的那个少女,她着迷了。被这个女孩所迷住了。把眼光从墙上收回来,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云楼。 “我怕──我没有她那幺好。” “小眉!”他把她的手拿到了唇边,轻轻的吻了那双柔软的小手。“你和她的个性完全不同,她柔弱,你坚强,她畏怯,你勇敢,她像火焰尖端上那点蓝色的光焰,你却是火焰的本身。整个说起来,你像一个实在的物体,她像一个虚幻的影子,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 小眉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再告诉你一件事,昨夜我回家后,突然渴望画画,我画了那张水彩人像,把记忆中的你画出来,这是我一年来画得最成功的一张画──我的灵感回来了,甚至没有用模特儿。” 小眉唇边涌上一个微笑。 云楼凝视着她,突然握起她的手来,紧压在他的唇上,用力的用嘴唇揉擦着她的手,他低喊着:“喔,小眉,你重新创造了我!你知道吗?给了我新的意志,新的灵感,新的生命!”他拉她过来,拥住了她,他的嘴唇探索着她的,带着如饥似渴的需索与热情。“喔,小眉!我全身每根纤维都在需要你!” “噢,云楼,”小眉挣扎的说:“你不怕涵妮在悄悄的看我们吗?” “她会看到,她会欢笑。”云楼模糊的说。 是吗?小眉从云楼的头后面看过去,望着墙上的画像,忽然,她觉得那些画像真的在笑,欣慰而赞美的笑,她吃惊了,慌忙闭上了眼睛,一心一意的献上自己的唇和整个的心。 下午四点多钟,云楼和小眉来到了杨家的门口。 按门铃之前,云楼打量着小眉说:“看吧!他们也会和我第一次看到你一样,吓得跳起来!” 小眉笑笑,没说话,她有点儿隐隐的不安,她不知道来这儿是智还是不智?也不知道这扇门里迎接着自己的是什幺。 云楼按了门铃,仍然在打量着小眉,她今天没有经过浓妆,只擦了点口红,长发垂肩,丰姿嫣然。穿了件鹅黄色的一件头的洋装,她乍一看来,和涵妮几乎一模一样。世界上竟会有这样难解的偶合! 门开了,秀兰的脸孔露了出来,看到云楼,她高兴的说:“孟少爷!先生在公司还没回来呢,快──”她一眼看到了小眉,像中了魔,她张大了嘴,愕然的盯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云楼怕她发出惊喊或怪叫,慌忙说:“秀兰,这是唐小姐,你看她长得真像涵妮小姐吧!” “唐──唐小姐?”秀兰张口结舌的说,接着就猛烈的摇了摇头,嘴里喃喃的嚷着说:“不,不,不,不对!不对!”接着,她像见了魔鬼,喊了一声,掉转头,就沿着房子旁边的小路,跑到后面厨房里去了。 “她吓昏了!”云楼说:“小眉,我们进去吧!” 小眉十分不安,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真的这幺像涵妮吗?”她不信任的问。 “我说过,几乎一模一样。”云楼说。 走进了杨家的客厅,那一屋子静幽幽的绿就又对云楼包围过来了。偌大一间客厅,好冷清好安静,没有一个人影,雅筠显然在楼上。云楼四面张望着,看着那沙发、那钢琴、那窗帘、那室内一切的布置,再看看小眉,他依稀恍惚的觉得,那往日的时光又回来了。小眉仍然没有消除她的不安,那一屋子的静有股慑人的力量,她走到云楼的身边,轻轻的说:“这屋子布置得好雅致!” “是杨伯母设计的。”云楼说,指指那架钢琴:“涵妮就经常坐在那儿弹梦幻曲。” “梦幻曲?”小眉歪了歪头。“我也会弹,如果我有架钢琴就好了!” “为什幺不试试?”云楼走过去,打开了琴盖。“这琴好久没有人弹过了,来吧,小眉。” 小眉走到钢琴前面,犹疑的看看云楼。 “这样不会不妥当吗?” “有什幺不妥当呢?弹吧!小眉,我急于想听!” 门口有一阵抓爬的声音,夹杂着呜呜的低鸣,云楼回过头去,一眼看到洁儿正爬在纱门上面,伸长着头,拚命摇尾巴,急于想进来。云楼高兴的喊着:“洁儿!” 开了纱门,洁儿一冲就冲了进来,扑在云楼身上,又抓又舔又低鸣,小眉惊喜交集的低喊:“好漂亮的狗,那幺白,那幺可爱!” 几乎所有的女性,对小动物都有天生的好感。小眉伸出手去,抚弄着洁儿的耳朵,洁儿畏缩了一下,也就舔了舔小眉的手,算是回礼,小眉兴奋了,像涵妮第一次看到洁儿一样,她高兴的喊着:“它舔我呢!它舔我呢!” 云楼望着洁儿和小眉,一阵心神恍惚。拍了拍琴盖,他说:“你不弹弹吗?”小眉坐了下来,立即,她开始弹了,一连串的音符从她手指下流泻了出来,梦幻曲!涵妮生前曾为云楼一遍又一遍的弹过的曲子,小眉对钢琴并不很娴熟,弹得有些生疏,但是,听到这同一支曲子再流动在这间室内,由一个和涵妮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弹来,云楼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觉得一切像个梦境。连洁儿也似乎震动了,它不安的竖起了耳朵,又闻了闻周遭的空气,然后,它竟熟练的伏下了身子,躺在小眉的脚下了,一如它在一年前所做的一样。 琴声流动着,扩散着,云楼痴痴的看着。忽然间,楼梯上传来一声惊呼。云楼迅速的回过头去,一眼看到雅筠正扶着楼梯,慢慢的走下来,眼睛紧盯着小眉的背影。云楼跨上了一步,正要解释,小眉听到了人声,停止弹琴,她回过身子来了。于是,雅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用手迅速的捂住了嘴,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涵妮!” 接着,她用手扶着头,身子就摇摇欲坠。小眉大叫了一声:“快!云楼!她要昏倒了!” 云楼抢前一步,一把扶住了雅筠,把她扶到了沙发上面。 雅筠躺在那儿,呻吟着说:“给我一点水,给我一点水!” 云楼迅速的跑去倒了一杯水来,扶着雅筠喝,一面急急的解释:“我很抱歉没有先通知你,杨伯母。这不是涵妮,是唐小眉,我跟你提过的,我曾在街上碰到的那个女孩子!” “不,不,”雅筠无力的摇着头,她一向是坚强的,是有绝大的克制力的,但是,今天这件突来的事故把她完全击倒了。她本来正在睡觉,琴声惊醒了她,她以为自己又是想涵妮想出来的幻觉,她披衣下床,走出房间,琴声更加清晰实在,她下楼,一眼看到室内的景象,云楼坐在那儿,一个长发垂肩的女孩正弹着琴,洁儿睡在她的脚下。她已经受惊了,心跳了,喘息了,而涵妮却从钢琴前面回过身子来……“不,不,”她继续呻吟着,用手遮住了眼睛。“我在做梦。我睡糊涂了。”“不,杨伯母,”云楼大声说:“您没有做梦,这是一个长得和涵妮一模一样的女孩,是我带她来的,带她来见你的,杨伯母!你仔细看看她,就知道她和涵妮的神态举止还是有出入的,你看呀!她姓唐,叫唐小眉。” 雅筠的神志恢复了一些,云楼的话逐渐的在她脑海里发生作用,她终于慢慢的放下了遮着眼睛的手,勇敢的挺起背脊来了。小眉正站在她的面前,由于自己的来访竟引起了这幺大的惊恐和震动,而深感不安。看到雅筠的目光转向了自己,她勉强的笑了笑,弯弯腰轻声的叫:“杨伯母。” 雅筠闭了一下眼睛,杨伯母!这多幺滑稽,这明明是涵妮呀!她再张开眼睛,仔细的看看面前这个女孩子,同样的眉毛,同样的眼睛,同样的鼻子和嘴!只是,涵妮比她消瘦,比她苍白,比她多一份柔弱与稚气。不过,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相像的人?怎会?怎会?她不信任的抬起头来,看着云楼说:“云楼,你从哪儿找到她的?” “我在街上碰到,后来还到你们这儿来吵,你和杨伯伯都咬定我是眼花了,你忘了吗?”云楼说。 “哦,是了。”雅筠想了起来,再看着小眉,她不由自主的眼眶发热,如果涵妮也像她这样健康……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对小眉伸出手去。“过来,孩子,让我看看你!” 小眉不由自主的走向前来,坐在沙发前的一张搁脚凳上,把手给了雅筠。她自幼失母,雅筠又天生具有那种让人感到亲切和温情的气质,何况,她曾有个酷肖小眉的女儿!小眉对她就本能的产生出一份近乎依恋的好感。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只是,看雅筠那含泪的眼睛,和那又惊、又喜、又怀疑、又凄恻的神情,她那颗热烈的心就被感动了,被深深的感动了。 雅筠紧握住小眉的手,她那带泪的眸子,不住的在小眉脸上逡巡着。然后,她问:“你姓───?” “唐。” “唐!”雅筠震动了一下,脸色变得十分奇怪,她的眼睛深邃而迷蒙,眉峰微蹙,似乎陷进了记忆的底层。她的嘴唇蠕动着,喃喃的重复着那个姓氏。“唐?唐?是了!是唐!”她惊异的看着小眉:“你父亲叫什幺名字?” “唐文谦。” “唐文谦?”雅筠惊跳了起来,再看着小眉,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天哪,多多少少奇怪的事情!原来你是……你是……你竟然是……” “我是什幺?”小眉不解的问,看着雅筠。 “再告诉我一句,”雅筠奇异的看着小眉说:“你的生日是那一天?” “阴历四月十七。” “四月十七!”这次,惊呼的是云楼,他的脸色也变了。 “涵妮也是四月十七!” “民国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雅筠低低的说。“是不是?你出生在四川重庆,你的母亲──死于难产,是不是?” “哦!”小眉喊着:“你怎幺知道?杨伯母?” “杨伯母!”云楼也同样吃惊,他紧紧的盯着雅筠。“这是怎幺回事?小眉和涵妮,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这到底是怎幺回事?” 雅筠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她的脸色仍然是奇异而苍白的。 “岂止是同年同月同日?”她幽幽的说:“而且是同时同分,同一个母亲生的,她们原是一对孪生姐妹呀!” “什幺?”云楼大叫:“难道──难道──小眉也是您的女儿?” “不,不,不,”雅筠猛烈的摇着头,眼睛模糊的看着虚幻的空间。“世界上一切的事多幺不可思议呀!天意是多幺难以预测!二十年来的秘密就这样揭穿了!” “杨伯母!”云楼喊着。“你说吧!说吧,小眉和涵妮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我早就觉得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偶合!孪生姐妹!杨伯母!” 雅筠虚眯着眼睛,又仔细的看着小眉,慢慢的,她微笑了,笑得好凄凉好落寞。 “好吧!我讲给你们听,涵妮已经死了,这秘密早也就没有保持的必要了。”她摩挲着小眉的手,就像当初摩挲着涵妮的,她带泪的眸子里含满了某种属于慈母的挚情,仍然一瞬也不瞬的停在小眉脸上。“在我讲给你们听以前,先告诉我,唐小姐,你父亲好吗?” “是的。”小眉犹疑的回答。 “跟你住一起吗?” “是的。” “哦,”雅筠徘徊在她记忆的深处。“他──还喝酒吗?” “噢!您也知道他喝酒吗?”小眉惊叹的。“他整天都在醉乡里,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唉,是吗?”雅筠叹口气,怜惜的看着小眉。“那幺他如何养活你呢?” “刚到台湾的时候,他还工作,他在一个中学教音乐,教了好几年,而且,那时他手上还有一点钱,一到台湾就曾以低价买了幢房子,后来他喝酒,教书教不成,就把房子卖了,租了广州街现在的房子住,房子的价钱卖得很好,这样,总算好勉强好勉强的支持我到中学毕业,毕业以后,我就……”她看云楼一眼,低低的说:“出去做事了。” “在那儿做事?”雅筠追问着。 “我……”小眉有些羞惭。 “她在一家歌厅唱歌。”云楼代她回答。 “哦!”雅筠深长的叹息了一声。“多幺不同的命运!” “伯母,”云楼急了。“您还没有说出来,到底这是怎幺一回事!” “是的,我要说,”雅筠有些神思恍惚,她还没有从激动中完全恢复过来,而且,要揭穿一件二十年来的秘密对她是件很困难的事。她又沉默了很久,终于,她振作起来了,挺直了背脊,她喝了一口水,下定了决心的说:“好吧,这事并没有什幺神秘性,我就从头说起吧!云楼,你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当初是受过你祖母的诅咒的……” 云楼不解的望着雅筠,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是的,这诅咒立即应验了,”雅筠说了下去,并没有等云楼回答。“我和你杨伯伯结婚后,两人都希望能有孩子,我们热爱孩子,可是,我一连小产了两次,而你家却有了你,我们仍然没有孩子。到民国三十四年,我第三次怀孕了,你们可以知道我有多幺欢喜,我们用尽了全力来保护这个胎儿,居然顺利的到了足月,那是民国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我在重庆某家产科医院生产……” “你生下了涵妮和小眉!”云楼插口。 “不,不是的!”雅筠拚命的摇头。“我生下了一个女孩,阵痛了四十八小时之久,那女孩漂亮极了,可是,我是受过诅咒的,我没有做母亲的那种幸运,那孩子生下地就死了。而且,医生判定我终生不能再生孩子!”雅筠顿了顿,云楼和小眉都定定的望着她。“这使我几乎发疯发狂,几乎自杀,杨伯伯终日寸步不离的守在我身边,怕我寻死。而这时,一件意外的事情竟把我救了。” 她停住了,眼睛痴痴的看着小眉,唇角又浮起她那个凄婉的微笑。 “怎幺呢?”云楼追问。 “原来,同一日,四月十七日,”雅筠接下去说:“有一个产妇也在那家医院生产,那年轻的丈夫是个穷苦而落拓的、音乐学院的学生,那产妇送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昏迷不醒了,医生为了挽救胎儿,破腹取胎,取出一对双胞胎,一对粉妆玉琢的小婴儿,那就是涵妮和──小眉。” “哦!”小眉到这时才吐出一口气来。 “那产妇在生产后只活了两小时。两个婴儿都很瘦小,尤其其中一个,生下来还不足五磅,像个小老鼠,医生听过那婴儿后,认为她发育不全,根本带不大。另一个比较大,也比较健康,两个孩子的长相都一模一样。那年轻的父亲呢,在产妇死后就发疯一般的狂吼狂叫,他诅咒婴儿,也不管婴儿,终日喝得烂醉如泥,呼天抢地的哭他那死去的妻子。” “哦!”小眉又哦了一声,眼睛里已蓄满了泪。 “那正是抗战的末期,奶粉的价钱很贵,那两个孩子没有母亲,只好吃奶粉。但是,那父亲拿不出钱来买奶粉,情况很尴尬,于是,一天,一个护士抱了那较小的婴儿来找我,我那时的奶已经来了,却没有孩子可喂,她问我肯不肯喂一喂那个失母的,可怜的孩子!” 室内好安静,云楼和小眉都听得出神了。 “我答应了,护士把那孩子交给了我,一个又瘦又小的小东西,可是,当那孩子躺在我的怀中,吸吮着我的乳汁,用她那乌溜溜的小眼睛对我望着的时候,所有母性的喜悦都重新来到我的心里了,我说不出我的高兴和狂喜,我热爱上了那孩子,甚至超过了一个母亲对亲生子女的爱,我再也舍不得让人把她从我怀中抱走。于是,我们找来了那个年轻的音乐家,恳求他把这孩子让给我们。” “噢,我懂了。”云楼低低的说。 “那时,那父亲已经心碎了,而且他的境况很坏,他是流亡学生,学业既未完成,工作又无着落,再加上失去了妻子,一来就是两个婴儿,让他手足失措。何况,医生已经断定那个小的婴儿是无法带大的,即使要带,也需要大量的补品和医药。所以,那父亲在喝醉的时候就狂歌当哭,不醉的时候就对着婴儿流泪,说她们投错了胎,来错了时间。当我们的提议提出来的时候,那父亲起先很不愿意,但是,后来发现我们确实是真心爱着那孩子,家庭环境和经济情况又不坏,他终于叹息着同意了。那就是我的孩子──涵妮。” “哦!”小眉再一次惊叹。“我从不知道我有个孪生姐妹!爸爸一个字也没提过!” “涵妮也不知道,我们像抚养亲生女儿一样抚养涵妮,同时,我们也一直和──”雅筠注视着小眉。“你的父亲保持联系,关心着你的一切,我们用各种借口,给你的父亲许多经济的支持,希望他能振作起来,但是,他始终沉溺于酒。抗战胜利了,接着又是打内战,我们离开了四川,从此,也就和你父亲断了音讯,不过,临走,我们还给你父亲留下了一大笔钱。然后,辗辗转转的,我们到了台湾,以为你一定留在大陆了,再也没有料到……”她不信任的摇着头:“今天会又见着了你!” “噢,伯母!”云楼喊着:“我实在没有料到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小眉和涵妮像得奇怪,却从没猜想过她们是同父同母的双生姐妹!怪不得她们两个都爱音乐,怪不得她们都会唱!哦,现在,一切的谜都解开了!” 小眉深深的陷进这故事里,一时竟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好一会儿,她才眩惑的说:“我竟有一个双生姐妹!假若涵妮还活着,我们能够见面……噢!那有多好!哦,云楼,”她看着云楼。“我们两姐妹生长在不同的环境和家庭里,却都偏偏碰到了你,这岂不奇怪吗?” “这是天意。”云楼喃喃的说,脸上焕发着光采。 雅筠看看云楼,又看看小眉,她立即知道这一对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幺。是的,天意真奇怪!你完全不能料到它有怎样的安排!她忽然心头掠过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欣喜,站起身来,她兴奋的说:“你们得留在这儿吃晚饭,我去告诉秀兰!噢,”她用手抚摩了一下胸口,深吸了口气,眼中闪着光。“云楼,我觉得,过去的时光又回来了。” 云楼默然不语,他的眼睛深情一片的停在小眉的身上。 人间有无数无数的秘密,每一桩秘密揭穿的时候,往往跟随着就是一个悲剧的开始。但是,对云楼和小眉以及整个的杨宅而言,涵妮的身世之谜一旦揭晓,随之而来的却是喜悦。对小眉来说,一经发现涵妮是自己的双生姐妹,她立即对涵妮产生了一种属于同根并蒂的姐妹之情,消除了以往那份微妙的醋意和嫉妒,反而关怀她,怜惜她,嗟叹她。对云楼来说,失去了涵妮,得到了小眉,而她们竟是两朵同根之花,他更无法描述自己那份失而复得的欣喜。对杨氏夫妇来说,涵妮既去,不可复回,却偏偏在这时出现了小眉,同样的长相,同样的秀气,却是健康的,茁壮的,充满了生命力的。他们也有那种奇妙的失而复得的感觉,不自禁的怜爱着小眉,仿佛是涵妮死而复生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接踵而来的日子里就有无尽的欢乐和欣喜。杨子明开始热心的给小眉找工作,可是,小眉既不会打字,也不会会计,对商业方面的事务更完全是外行,她唯一的特长是歌唱,杨子明的公司里却无法用歌唱的人才。所以,小眉的工作迟迟没有着落。经过一番研讨,杨子明曾对小眉郑重的提议:“小眉,你的姐妹是我的女儿,那幺,你也跟我的女儿一样,如果你不见外,让我负担你的家庭,并且拿出一笔钱来,你干脆去学声乐,怎幺样?” 这提议被小眉很严肃的否决了,这倔强的孩子很坚决的说:“我当初决心作歌女,就为了要自力更生。如果我接受了你们经济上的帮忙,我会不安,我会不快乐,即使我学声乐,我也会学得很勉强。杨伯伯杨伯母,你们以前已经帮过我们家很多忙了,连爸爸带到台湾来买房子的钱,恐怕都是你们的,这笔钱竟支持到我高中毕业,等于说我的教育都是你们完成的,现在我满了二十岁,应该可以独立了,我不能再用你们的钱。” “你这孩子,”雅筠叹息的说:“怎幺这样子认死扣呢!” 但是,杨子明欣赏小眉这种个性,他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只是暗暗的注意和留心有没有小眉适宜的机会。雅筠呢? 她对小眉有份比母爱更强烈的感情,她巴不得小眉天天在她的眼前,巴不得小眉搬到杨家来,住在涵妮的房间里,可是,她知道小眉不会同意,小眉与涵妮,在个性上是不相同的,涵妮很柔顺,小眉的性格里却充满了棱角和尖刺。不过,小眉倒真心的爱上了雅筠,她自幼失母,很容易就融化在雅筠那种真挚的、热烈的、母性的感情里。她经常到杨家来,练钢琴,也练唱,雅筠就坐在旁边做着针线,唇边带着个满足的笑容。连秀兰都会呆呆的站在一边看,诧异着涵妮的复活。 可是,生活的压力仍然存在,小眉离开歌厅以后,减少了一大笔收入,唐文谦又终日离不开酒,日用并非一个小数字,云楼虽然坚持着拿出一些钱给小眉,但他的收入毕竟有限,维持他一个人都不见得够,这样,就弄得很拮据了。雅筠和杨子明了解这一切的情形,也了解这两个孩子那浑身的硬骨头,他们没有表示什幺。只是,有一天,杨子明夫妇到了小眉的家里,正式拜会了唐文谦。唐文谦早已从小眉嘴中知道了涵妮的故事,他也曾惋惜过,但是,他从未奢望过这孩子能长大成人,何况涵妮出生三日,就给了杨氏夫妇,他自然对涵妮没什幺印象,所以,叹息一阵之后,他也就算了,照样出去酗酒买醉,当杨子明夫妇来的时候,他正巧烂醉如泥,随小眉怎样叫唤,他躺在那儿动也不动。小眉也没办法,只好随他去。雅筠参观了一下小眉的卧室,眼看着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家,那个终日不知人事的父亲,她又心疼又难受,却没有说什幺。可是,杨氏夫妇告辞之后,小眉却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大迭钞票,和一张短柬:“小眉:金钱何价?感情又何价?我留下的不是金钱,是我对你的疼爱,如果你退回来,你是存心要打击一个母性的爱心,相信你不至于如此无情。杨伯母”握着这笔钱和短笺,小眉哭了,她仆在云楼的肩上,哭得好伤心。云楼拍抚着她,深沉的说:“收下吧!小眉,你如何能拒绝一个母亲的爱呢?” 从此,小眉和雅筠间,倒真的滋生出一份母女般的挚情。 小眉在雅筠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她告诉她一切的事情,告诉她她对云楼的爱,告诉她她对未来的抱负和理想,告诉她那些只有女儿可以对母亲说的事。 至于云楼和小眉呢,这一段日子里充寒着的是无穷无尽的爱和无穷无尽的甜蜜。再也没有阴影,再也没有顾虑,他们只是相爱。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是由爱情堆积起来的,他们的笑里有爱,他们的泪里有爱,他们的一下颦眉,一下沉思,一下注视里都有爱。他们为爱而活着,为爱而生存,为爱而计划未来。 小眉常常到云楼的小屋里,为他洗衣服,为他收拾房间,为他做饭吃。他们很穷,不能常吃小馆子,所以常常买一点肉,买一点菜和米,两个人忙着弄东西吃,一餐饭做上一两小时,弄得满屋子烟,满脸黑灰,满地的菜叶……小眉做饭并不外行,无奈云楼总不肯歇着,于是越帮越忙。但是,这样做出来的饭,却是那样的香,那样的甜,那样的美味无穷。 他们也常到郊外去,花间,小径,池畔,水边……他们把爱情抖落在任何一个地方,也把欢笑抖落在任何一个地方。 那正是初夏的季节,阳光终日灿烂的照耀着,他们觉得连阳光里都流动着他们的爱。他们脚步所经之处,常常连一朵小野花,一株小羊齿植物,一颗小石子,他们都会收集起来,作为爱情的纪念品。云楼常说:“等我们儿女成群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这些小东西拿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父母是如何如何的相爱!” 小眉微笑着垂下头去,谈到儿女,再怎幺洒脱的女孩子也禁不起那份差涩。于是,云楼会自顾自的说:“小眉,你说,我们将来要多少个儿女?” 小眉继续微笑不语。 “我最爱孩子,”云楼兴高采烈的。“我们要一打,好不好?” “胡说八道!”小眉终于开了口。“又不是养小猪,还论打算呢!” “你不知道,小眉,”云楼笑嘻嘻的。“双胞胎是遗传的,所以十二个孩子你只要生六胎就行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 云楼笑得好开心,笑停了,他忽然正色的看着小眉,郑重的说:“真的,小眉,我希望你能生一对双胞胎的女孩子,长得像你和涵妮,我要给她们取名字叫再眉和再涵。”握着小眉的手,他深深的凝视着她的眼睛,低低的、沉沉的、热烈的问:“你可愿意嫁给我吗?你可愿意给我生儿育女吗?你可愿意和我厮守一生一世吗?” 小眉用痴痴的眸子回望着他,从唇间轻轻的吐出几个字来:“还问什幺呢?”于是,她掉转头,开始唱一支歌,一支美丽的歌,一支充满了柔情与蜜意的歌,一支让云楼心跳,让云楼如痴如醉的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这是怎样的爱情!那样浓浓的、深深的、热热的、沉沉迷迷的!连他们周遭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感染上他们的喜悦,分沾上他们的热情。不止杨氏夫妇,还有翠薇。这洒脱的女孩和小眉在个性上有不少相似之点,稍一接近,她们就成了闺中腻友。私下里,翠薇曾含着感动的泪,对小眉坦白的说:“说实话,我第一次见云楼,就觉得他和一般男孩子不同,不知道怎样的女孩子才能配上他。后来他和涵妮恋爱了,我才觉得这配合是那样的恰当,那样的自然,我祝福他们。可是,涵妮不幸早逝,姨妈一再要我去安抚云楼,不瞒你说,我对云楼也有……”她咽住了,眼中闪着泪光,唇边却带着笑,叹口气,她热烈的握住小眉的手。“上天有它的意旨和安排,是吗?这是最好最好的结局,是吗?不过,不管怎样,小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要作伴娘,好吗?好吗?” 小眉差涩的垂下头去,心底却堆积着多少难言的喜悦及柔情呵! 夏季来临了,天气渐渐的热了。云楼一方面准备着期终考试,一面热中于一幅巨幅油画,云楼自己给这幅画题名叫“迭影”。画的前方是小眉的像,后方却在一片隐约朦胧的色彩里,飘浮着涵妮的影子。云楼画得很用功,很细心,很狂热。小眉给他足足做了一个月的模特儿。当这幅画完成的时候,已经是暑假了。刚好法国有个艺术沙龙在征求世界各地的艺术品,入选的奖金额很高,云楼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就把这张“迭影”寄去了。碰巧,雅筠也看到了报纸上这个征求作品的消息,没有得到云楼的同意,她就自作主张的把涵妮抱着洁儿的那张油画也寄去了,题名为“微笑”。云楼知道之后,笑着说:“人家一定以为我穷极了,参加了两幅画像,却都是一张脸谱。” “没有人会知道,这两幅画像里包括了怎样曲折离奇的一个故事。”雅筠说。暑假带给了云楼大量的时间,利用这份时间,他接了更多的广告设计,因为生活的压力始终在逼迫着他们。他并不空闲,他很忙碌,但是忙得很开心。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有一些积蓄,才能和小眉谈到婚姻,他常把小眉揽在怀里,用面颊贴着她的鬓发,低低的、允诺的说:“我要给你塑造一个最美丽的未来。告诉你,小眉,我的画,你的歌,都不见得是什幺至高无上的艺术,但是一份有爱,有光,有热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艺术!” “何况,这份生活里还有画,又有歌!”小眉笑着说,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 这样的爱情里还能有阴影吗?还会有阴影吗?还允许有阴影吗?可是,夏季的天空是常变的,万里晴空也会陡的飞来几片乌云,带来一阵暴雨。这天,云楼正和小眉在小屋里工作,云楼在设计着一张广告图样,小眉在一边整理着房间,哼着歌,轻快的移动着她那娇小的身躯,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洋装,在室内闪来闪去像只白蝴蝶。云楼一面工作,一面不时的抬起眼睛来偷偷的看她,于是,她会停下来,警告的把手指按在唇上说:“工作的时候工作,不许分心!” “不行,”云楼说:“我已经分心了,我想吻你!” “不可以!”她又笑又要板脸。 “那我不做了!”云楼推开设计。 “那你会交不了卷!” “交不了卷就交不了卷!谁叫你不给我灵感!” “你赖皮!” 于是,他把她拖进了怀里,他的吻缠缠绵绵的盖在她的唇上和面颊上。 第十章 门口突然传来汽车的煞车声,接着又是车门的开阖声,他们并不在意,在云楼这间小屋里,是难得有客人来拜访的。可是,一阵急促的打门声使他们惊动了。云楼和小眉交换了诧异的一瞥,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杨子明。他大踏步的跨进门来,反手关上了房门。他满脸凝重的神气,直盯着云楼说:“你父亲到台湾来了!” “什幺?”云楼真真正正的吓了一大跳。 “看看这个!”杨子明递给他一张纸,“云霓打来要我转给你的电报!刚刚收到的。” 云楼打开那张电报,上面是这样写着的:“父乘今午国泰班机赴台,为兄在台狎昵歌女之事,兄速作准备为要。霓。” 云楼一把握绉了这张电文,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挺直了背脊,他的眼睛喷着反叛的火焰,咬紧了牙说:“他又来了!他已经不认我这个儿子了,他凭什幺又要来破坏我?” 小眉没有看到电报的内容,并不知道电文中涉及了自己,看到云楼的脸色变得那样坏,她只认为云楼仍然为涵妮的事和他父亲记恨,就走上前去,用手扶住云楼的手臂,劝解的说:“算了,云楼,没有人能和自己父母呕一辈子气的,怎幺说,他也是你父亲,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放在心里吧!” “你知道什幺!”云楼大声说,摔开了小眉的手,心里又急又气又痛苦。 “怎幺了?”小眉勉强的笑着。“跟我也生气了?” “不,不是,小眉,”云楼急急的说,额上冒出了汗珠,他的眼神痛苦的停在小眉的脸上。“不是跟你生气,我是急了。” “怎样呢?云楼?”杨子明说:“你去不去飞机场接他?现在两点十分,飞机两点三十五分就到了!” “我不去!”云楼很快的说。 “云楼!”小眉忍不住又插口了。“你就去一下吧!他到台湾来,百分之八十还是为了你,如果他真不想要你这个儿子,他也不来了。你现在去接他,父子间的一切不快就算过去了,这不是一个解除误会的大好机会吗?” “你不知道,小眉!”云楼苦恼的咬了一下牙:“你太善良了,你根本不了解我父亲!” “再不了解,我也知道他是个父亲,”小眉微笑着。“他的出发点还是为了爱儿子!” “小眉!”云楼有苦说不出。“母猫为了爱小猫,有时会把小猫咬碎了吃掉呢!这种爱你也歌颂,你也赞美吗?” “你父亲又不是母猫!”小眉噘着嘴说。 “好了,别拌嘴了,”杨子明看着云楼。“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讨论,我看这样吧,小眉先回家去。云楼,你到我家去等,我去接你父亲来谈。” “我不见他!”云楼愤愤的喊:“这一年我没有用他的钱……” “云楼!”杨子明打断了他。“小眉说得对,父亲总是父亲,你不能因为一年没有用他的钱,就不算他的儿子了……” “他害死了涵妮!”云楼无法控制的叫了起来:“现在他又要……” “云楼!”杨子明喝住了他,暗示的看了小眉一眼。“你这样说是不对的,涵妮不是你父亲害死的,如果没有你父亲叫你回去的事,她一样会死,她是死于先天性的心脏病。你现在就听我安排的去做吧,你放心,”他深深的,含蓄的看着他:“一切有我和你杨伯母,你父亲不会跟你为难的!” “云楼,”小眉也在一边说:“你就听杨伯伯的话吧!” 云楼软化了,垂下头去,他沉思了片刻,终于咬了咬嘴唇,抬头对小眉说:“好吧,我就到杨伯伯家去。小眉,你先回家,我晚上再去看你。” “你忙你的,别顾着我,”小眉说,“晚上还是陪你爸爸多谈谈,明天再来找我。好了,我先走!”她对云楼笑着挥挥手,又扬着眉毛加了一句:“好好的,云楼,可不许和你爸爸吵架呵!再见!云楼。再见!杨伯伯!” 云楼看着小眉笑嘻嘻的跑出去,依然带着满脸的天真和挚情,浑然不知即将来临的风暴,不禁满怀涨满了难言的苦涩,直等到小眉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仍然站在那儿发愣,还是杨子明喊了一声:“快走吧!云楼!我先送你到家再去飞机场!” 云楼坐进了车子里,看着前面遥远的天空,他看到的不是灿烂的阳光,而是一片厚重的,堆积着汹涌而来的阴霾。 在杨家的客厅里,云楼坐立不安的在室内走来走去,满脸罩着浓重的抑郁和忧愤。对父亲,一年前的积恨未消,而新的打击显然又要跟随着父亲一起到来。为什幺呢?为什幺身为父母,却常常要断送儿女的幸福,漠视儿女的感情和自尊!是谁赋予了父亲掠夺子女快乐的权利?是谁?是谁?是谁?一年多以前,当他正被甜蜜与幸福重重包围的时候,这个父亲竟残酷的将他的一切都撕得粉碎,践踏得鲜血淋漓。现在,好不容易,他重新找回了那份幸福,父亲就又出现了,就又要来践踏,来蹂躏,来撕裂,来破坏……为什幺?为什幺? “他真是我爱情上的克星!”他突然大声的、冲口而出的喊,喊得那幺响,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坐在一边的雅筠抬头看了看他,她正在打一件毛衣,一件小眉的毛衣,夏天打毛衣是她的习惯,她喜欢“未雨绸缪”。她显得很安详,很冷静,只是,她手指的动作却比往常快速。 “我看你坐下来吧,云楼,”她的语气里有着安慰和鼓励。 “你走来走去把屋子里的空气都搅热了。” “他一定派了人监视我!”云楼自顾自的说,仍然在室内走来走去。“否则他怎幺知道小眉的事!” “那倒很可能,他总之是你父亲呀,他无法真对你置之不顾的。” “我巴不得他对我置之不顾呢!”云楼喊着说。 “云楼!”雅筠责备的:“怎幺这样说话呢!” “你不知道,杨伯母,”云楼急促的嚷着:“你不知道他那个脾气……” “我不知道?”雅筠笑笑。“我才知道呢!” 云楼想起了雅筠和父亲的那段往事,他不再说了,但他仍然像只困兽一样在室内兜着圈子,鼻子里沉重的呼着气,两只手一会儿放在身子前面,一会儿放在身子后面。雅筠悄悄的注视着他,敏感的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她认识孟振寰,熟知孟振寰,她也认识孟云楼,熟知孟云楼,她可以预料这父子两人一旦冲突起来会成为怎样的局面。但是,她是向着云楼的,她觉得自己也像只想保护幼雏的母鸡,已经展开了翅膀,竖起了背脊上的羽毛,准备作战了。把毛衣放在膝上,她深深的吸了口气。 “云楼,你放心,”她说:“这一次,他不会再剥夺掉你的幸福了。” “你怎幺知道?”云楼问。 “我知道。”她看着窗外的天空。“我知道,”她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却具有着信心和力量。“我知道世界上的许多事都该顺手自然,不能横加遏阻,我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 “对我父亲而言,这些道理可能全体不适用!”云楼愤愤的说。“他一直认为他是主宰,他是神,他是全能……” 门口一阵喇叭声,打断了云楼愤怒的语句,雅筠的毛线针停在半空,她侧耳倾听,说:“他们来了。” 是的,他们来了,杨子明走在前面,手里提着孟振寰的旅行袋,首先走进了客厅。孟振寰紧跟在后面,他那硕大的身躯遮住了门口的阳光,室内似乎突然阴暗了。雅筠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她的目光和孟振寰接触了,许多年没有见过面,雅筠惊奇的发现孟振寰那份冷漠、倨傲、自信的神态一如当年,只是,他胖了,老了,鬓边有了白发,看来却更具有威严和权威性了,那张脸孔和锐利的眸子颇让人生畏的。 “振寰!”她迎上前去,微笑的对他伸出手来。“好多年没见了。” 孟振寰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他看到的是个高贵、儒雅的妇人,那份清丽、那份秀气、那份韵致都不减当初,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幺残酷的痕迹,反而给她增添了几分雍容华贵的气质,显然她这些年来,跟着杨子明过得并不太坏。 这使他觉得有种微妙的不满和近乎嫉妒的情绪。因此,他漠视了那只伸过来的、友谊的手,只是淡淡的点了一下头说:“你还是很漂亮,雅筠。这两年云楼常在你家打扰你,让你费心了。” 雅筠尴尬的缩回了那只不受欢迎的手,唇边的微笑变得十分勉强了,向室内深处退了两步,她的言语也锐利了起来:“那里,你明知道云楼这一年并不住在这儿,而住在这里的时候,似乎反而让你不高兴呢!” “我看彼此彼此吧!”孟振寰皱了皱眉。“全是这孩子不懂事,才造成这幺多莫名其妙的事件!”他的目光对云楼直射了过去,是两道森冷的寒光。抛开了雅筠,他厉声的喊:“云楼!” 云楼自从孟振寰走进门的一刻起,就闷闷的站在窗子前面,斜倚着窗子,不动也不说话。父亲在他的眼里像个巨石,是顽强的,庞大的,带着压迫力的。而且,这巨石眼看就要把他的幸福、前途、爱情,和所有的那种温馨的生活都要一起砸碎了,他靠在那儿,正屏息以待风暴的降临。这时,随着孟振寰的怒吼和目光,他身子震动了一下,不自禁的叫了一声:“爸爸!” “爸爸?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爸爸?嗯?”孟振寰严厉的盯着他:“你这个目无尊长,胡作非为的混帐!” “喂喂,振寰,”杨子明急急的拦在孟振寰的面前。“要管儿子,也慢慢来好吧?别刚进门坐都没坐就发脾气!来来,坐一下,坐一下,你要喝点什幺?冷的还是热的?天热,要不要喝点冰西瓜汁?” “他从不喝冷饮的。”雅筠说,一面高声叫秀兰泡茶。掉转头,她看着孟振寰。“香片,行吗?” “随便。”孟振寰坐进了沙发里,拭去了额上的汗珠,杨子明坐在他的对面,递上了一支烟,燃起了烟,他喷了一口,这才打量了一下房间,室内那份阴凉和冷气对他显然很有缓和作用,他的火气似乎平息了一些。喝了茶,他竟叹了口气。 “子明,你不知道云楼这孩子让我操多少心。”抬起头,他又用怒目扫了云楼一眼。“别人家也有儿子,可没像我们家这个这样可恶的!” “别动肝火,振寰,”雅筠插进来说:“或者你们父子间有误会,大家解释清楚了就没事了。云楼,你别尽站在那儿,过来坐下和你父亲谈谈呀!” “什幺误会!”孟振寰气冲冲的。“这孩子从小就跟我别扭,我要他干这个,他就要干那个,我要他学科学,他去学什幺鬼艺术,我看中了美萱那孩子做儿媳妇,他偏偏搅上了涵妮,涵妮也罢了,怎幺现在又闹出个下三滥的歌女来了……” “爸爸!”云楼大声喊着,背脊挺得笔直笔直,离开了窗口,他一直走向孟振寰前面,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冒的火不减于他的父亲,咬着牙,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别侮辱小眉,她能唱,她用她的能力换取她的生活,这没有什幺可耻的地方!她清雅纯真,她洁身自好,她比许多大家闺秀还高贵呢!” “好呀!”孟振寰叫着。“我还没说什幺呢,你就先吼叫起来了,你的眼中到底有没有父亲?” “好好谈吧,振寰,”雅筠不由自主的又插了进来。“云楼,你怎幺了?有话好好说,别吼别叫呀!” “我怎幺跟他好好说呢?”云楼看着雅筠。“他根本否决了小眉的人格和一切,我再怎幺说呢?” “振寰,”雅筠被云楼那痛苦的眼神所撼动了,她急于想缓和那份紧张的空气。“或者你见见小眉再说吧,今天就别谈了,晚上我们请你去第一酒店吃饭接风,一切等明天再谈好吗?” “我干嘛要见那个女孩子?”孟振寰质问似的望着雅筠。 “难道你也参与了这件事情?云楼自从到台湾之后,好象受你的影响不小呢!” “哦,振寰,”雅筠有些激动了。“二十几年了,你的脾气还是不改!对事物的成见和固执也完全一样。不是我帮云楼说话,只是,你最起码该见见小眉,那女孩并不像你想象的是个风尘女郎,她是值得人爱的!你该信任你的儿子,他有极高的欣赏眼光和判断力!” “好,我懂了!”孟振寰气得脸孔发白,紧盯着雅筠说:“我当初把儿子托付给你们真是找到了好地方,你们教会了他忤逆父母,教会了他出入歌台舞榭,教会了他花天酒地和堕落沉沦……” “振寰!”杨子明按捺不住了,站起身来,他语气沉重的说:“你别含血喷人!我对得起你!问问你儿子,我们是怎样待他的?你自己造成了多少悲剧,关于涵妮那一段,我们已经略而不谈了,你今天怎幺能说这种话呢?我和你已经算二三十年的朋友了……” “真是好朋友!”孟振寰冷笑了一声。 “好了,别说了!”雅筠也站起身来了,她的脸色十分难看。“看样子,振寰,你这次来并不是来管教儿子的,倒是来跟我们吵架的了?” “我并不是来跟你们吵架的,”孟振寰稍微缓和了一点。 “只是,我把云楼托付给了你们,你们就应该像是他的父母一样,要代我管教他。怎幺允许他泡歌厅,捧歌女!我现在自己到台湾来解决这件事,你们非但不帮我教训他,反而袒护他,这是做朋友的道理吗?” “我们袒护他,是因为他没错!”雅筠激动的说。“如果你冷静一点,肯用你的心灵和感情去体谅一下年轻的孩子们,你也会发现他们是值得同情,值得谅解的……” “他泡歌厅是值得同情的吗?”孟振寰大声说:“他在台湾是读书?还是堕落?” “我并没有荒废学业!”云楼辩解的说:“我在学校的成续一直不错,你不信可以去学校查分数,而且,我最近也没有去歌厅了,小眉早就离开歌厅了!” “好了,好了,”孟振寰从鼻子里喷出一大口烟来,用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说:“关于你的荒唐,我就算不追究了,你倒说说,你现在跟这个歌女的事情,你预备怎幺办?” 云楼的背脊挺得更直了,他的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果断和坚决。直视着孟振寰,他清清楚楚的说:“我娶她。” “什幺?”孟振寰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坐正了身子,竖起了耳朵,盯着云楼问:“你说什幺?” “我说──”云楼迎视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的说:“我要娶她,我要和她结婚。” “你──”孟振寰的眼光阴鸷而凶猛,鼻孔里气息咻咻,好半天,才冒出一句大吼:“你疯了!你这个混帐!你想气死我!娶她?娶一个歌女?你居然敢说出口来!” “我还敢做出来呢!”云楼顶撞的说,被父亲那种轻视的语气所激怒了。“难道歌女就不是人吗?你这种观念还是一百年前士大夫的观念!” “这是你在对我说话?”孟振寰几乎直问到云楼的脸上来。 “你荒谬得一塌糊涂,简直不可思议!我绝不允许这件事情,绝不允许!你马上跟我回香港去!” “爸爸,”云楼冷静的说:“我早已超过了法定年龄,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事情,做我自己的主了!” “好呀!”孟振寰气得浑身发抖。“你大了,你长成了,你独立了!我管不着你了!好,我告诉你,假如你不和这个歌女断绝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从此,你休想进我家的门,休想用我一毛钱……” “爸爸,这一年多以来,我并没有用你的钱!”云楼抬高了头说。 “哈哈!”孟振寰冷笑了,笑得尖刻而嘲讽。“你没有用我的钱,你自立了,你会赚钱了,你在广告公司做事,是吗?你问问你杨伯伯吧!到广告公司是他给你写的介绍信,是不是?” “振寰!”杨子明焦灼而不安的喊:“你──何苦呢?” 云楼的背脊发冷了,他的额上冒出了汗珠,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明白了,他立即明白了,怪不得自己一搬出了杨家就找到了工作,怪不得广告公司不要他上班又对他处处将就,怪不得他设计的作品虽多,用出来的却少而又少!原来……原来……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瞪视着父亲,喉咙沙哑的说:“是──是你安排的?”“哈哈!”孟振寰笑得好得意。“你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以为找工作是那幺容易的事!你要在我的面前说大话!你知不知道这家广告公司跟我的关系,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赚钱从哪儿来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云楼咬住了嘴唇,一时间,他有晕眩的感觉,父亲的脸在他的眼前扩大,父亲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激荡的、反复的回响,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无地自容。站在那儿,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听到雅筠的声音,在激愤的喊:“振寰!你太残酷!你太残酷!” 云楼猛的掉转了头,直视着雅筠和杨子明,他的眼里冲进了泪,颤抖的嚷着说:“杨伯伯,杨伯母,你们参加了这件事情!你们也欺骗我,隐瞒我……” “云楼!”杨子明喊着:“你不要激动,事情并不是你想的这样,广告公司当初用你确实是看你父亲的面子,但是近来你的工作已经足以值得你所赚的,你设计的图样很得客户的欣赏,广告公司也很器重你……” “不!我都知道了!”云楼绝望的叫着:“好,爸爸!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去广告公司,我也不用你的钱,你看我会不会饿死!” “你的意思是──”孟振寰蹙起了眉头,浓眉下的眼睛锐利的盯着他。“你一定不放弃那个女人?” “不放弃!”云楼坚定的说。 “你要娶她?” “要娶她!” 孟振寰紧紧的盯着云楼,好一会儿,他才恼怒的点了一下头,说:“好,算你有个性!不过,你就担保那个歌女会愿意嫁给你吗?” “是的!” “当她知道你不会从我这儿拿到一毛钱的时候,她还会愿意嫁给你吗?” “哼!爸爸!”云楼冷笑了。“你以为她是拜金主义?你低估了小眉了!她从来就知道我一贫如洗!” “恐怕她并不知道吧!”孟振寰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目光是森冷的。“这种歌场舞榭中的女孩子,我知道得才清楚呢!” “那幺,你看着吧!爸爸!”云楼充满信心的说。 “是的,我就看着!”孟振寰气冲冲的站起身来了。“我就看着你和她的下场!我等着瞧!”他走向了门口。 “喂,振寰,你去哪儿?”杨子明叫。 “去旅社!”孟振寰提起了他的旅行袋。 “怎幺,”杨子明拉住了他。“你到台湾来,难道还有住旅社的道理?我们家多的是房间,你留下来,和云楼再多谈谈。关于云楼和小眉的故事,你还一点都不清楚呢,等你都弄清楚了,说不定你会对这事另有看法!” “我不想弄清楚,我也不要住在这儿!”孟振寰继续向门口走去。“这孩子既然不可理喻,我还和他有什幺可谈?” “无论如何,你得住在这儿!”杨子明说。 “别勉强我,子明!”孟振寰紧蹙着眉。“我住旅馆方便得多!” “好了,”雅筠走了过来,“子明,你就开车送振寰去统一吧!” 杨子明不再说话了,沉默的送孟振寰走出大门,孟振寰始终怒气冲冲的紧板着脸,不带一丝笑容,到了门口,他回头对云楼再狠狠的瞪了一眼,大声的说:“我就看你的!看你的爱情能维持几天!” 云楼挺立在那儿,满脸的愤怒与倔强,看着父亲走出去,他不动也不说话,挺立得像一块石头。雅筠追到了大门口,看到孟振寰坐进了车子,她才突然伏在车窗上,用充满了感情的、温柔的、深刻的语气说:“振寰!你有个好儿子,别因为任性和固执而失去了他!你一生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别再失去这个儿子,真的,振寰,别再失去他!” 孟振寰一时有些发愣,雅筠这几句话竟奇迹似的撼动了他,可能因为和雅筠往日那段情感,也可能因为雅筠这几句话触着了他的隐痛,他那顽强的心竟被绞痛了。当车子发动之后,他一直都愣愣的坐着,像个被魔杖点成了化石的人物。 这儿,雅筠退到屋子里来,她一眼看到云楼正沉坐在沙发里,痛苦的把脸埋在手心中。手指深深的陷进那零乱的浓发里。她走了过去,站在沙发后面,把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低低的说:“生命的路程好崎岖哪,云楼,你要拿起勇气来走下去呀!” “我并不缺乏勇气,”云楼的声音沉重的从手指中透了出来。“我永远不会缺乏勇气!我难过的是,人与人之间,怎幺如此难以沟通呢?” 怎幺如此难以沟通呢?雅筠也有同样的问题,多少父母子女之间横亘着巨石,为什幺不能把它除去呢?为什幺呢? 对小眉来说,这个晚上真是难熬的。唐文谦突然间病了,又发冷又发热,满头冷汗,浑身抽搐,在床上翻滚着狂吼狂叫狂歌狂笑,又呕吐,又胡言乱语。小眉知道这是怎幺回事,以前也已经发生过,医生说是酒精中毒的现象,并说总有一天,他要把命送在酒上。现在,小眉只好再请医生来,给他打了针,他仍然无法安静,医生表示最好送医院彻底治疗。可是,小眉手边的余款有限,她根本不敢梦想送医院的事。只是和阿巴桑两人守在床边,轮流的用冷毛巾压在他的额上,饱他喝一些浓咖啡,他又喝又吐,又闹着还要酒,小眉在床边手足失措,忙得满头大汗,正在这个慌乱的时候,门铃响了。 小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是云楼!”她对阿巴桑说,把手里的冷毛巾交在阿巴桑手里,匆匆的跑向门口。人在急难之中,总是最期盼自己的爱人,在小眉心中,仿佛无论什幺困难,只要云楼出现,就都可以解决了。她一面开着门,一面喊着说:“幸亏你还是来了,云楼,我急死了……” 忽然间,她住了口,愕然的瞪视着站在门口的人,那不是云楼,那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绅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用一对冷静的、锐利的眼睛瞪着她。 “哦,”她结舌的说:“请问,你,你找谁?” “唐小姐,唐小眉,是住在这儿吗?”那绅士望着她问,脸上毫无表情。 “是……是的,我就是,”小眉诧异的说:“您有什幺事吗?” “我是云楼的父亲。” “哦!”小眉大大的吃了一惊,立即有些手足失措起来,怎幺云楼没有跟他一起来呢?而自己又正在这幺狼狈的时候!家里那份零乱的局面怎幺好请他进来坐?他此来又是什幺用意呢?特地要看看未来的儿媳吗?她满腹的惊疑,满心的张惶,不禁就呆呆的站在那儿愣住了。 “怎幺,”孟振寰蹙了一下眉头,暗中打量着小眉,未施脂粉的脸庞不失清秀,大大的眸子也颇有几分灵气,但是,并不见得有什幺夺人的美,为什幺云楼竟对她如此着迷?“你不愿意我进去坐坐吗?”他问,这女孩的待人接物也似乎并不高明呵! “哦哦,”小眉恍然的回过神来,慌忙把门大大的打开,有些紧张的说:“请、请进。” 孟振寰才走进了客厅,就听到室内传来的一声近乎兽类似的号叫,他惊愕的回转头,小眉正满脸尴尬和焦灼的站在那儿,一筹莫展的绞扭着双手,颤颤抖抖的说:“对不起,孟伯伯,您请坐,那是我爸爸,他病了,病得很厉害。” “病了?”孟振寰诧异的挑起眉毛。“什幺病?” “他──他喝了太多酒,”小眉坦率的说,看了看父亲的卧室。“您先坐坐,我去看一看。” 孟振寰立刻知道是怎幺一回事了,发酒疯,他看着小眉慌慌张张的跑进去。再打量了一下这破破烂烂的房子,简简陋陋的家具,和零零乱乱的陈设。心中的不满在越来越扩大,何况,隔室的号叫一声声的传来,更加深了他的嫌恶。原来,这女孩不仅自己是个歌女,父亲还是个酒鬼,云楼倒真会挑选!他暗中咬紧了牙,无论如何,这婚姻一定要阻止! 好半天,那隔室的号叫渐渐的轻了,微了,消失了,小眉才匆匆的走出来,带着满脸的抱歉。 “真对不起,让您等了半天。”她勉强的笑着。“总算他睡着了。” “唔,”孟振寰坐在那儿,冷冷的看了看小眉,掏出一支烟,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小眉忙碌的给他倒了杯茶,又好不容易的找出一个烟灰缸来,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她多幺急于想给他个良好的印象,但是,这不苟言笑的人看来多幺冷漠呵!“好了,唐小姐,你坐下来吧,别忙着招呼我,我有话想和你谈谈。” 小眉有些忐忑不安,在孟振寰对面坐了下来,她以一副被动的神态看着孟振寰,等待着他开口。孟振寰又深抽了两口烟,对室内环顾了一下,才慢吞吞的说:“你的环境似乎不太好。” “是的,”小眉坦白的承认。“爸爸失业了很久,生活就有些艰难了。不过,好在我已经大了……” “可以赚钱了?”孟振寰接口问。唇边有抹难以觉察的笑意,微带点嘲讽的味道。 “唔,”小眉含糊的应了一声,不太明白孟振寰说这句话的用意,她那明慧的眸子研究的停在孟振寰的脸上,到这时候,她才敏感的觉得孟振寰的来意似乎不善。而且……而且……云楼为什幺不一起来?“云楼怎幺没来?”她忍不住的问。 “他没来,”孟振寰答非所问,然后,突然间,他挺直了背脊,开门见山的说:“好了,唐小姐,给你多少钱可以让你和云楼断绝来往?” 小眉像挨了一棍,身子不由自主的痉挛了一下,接着,她就高高的昂起头来,直视着孟振寰,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块大理石,对比之下,那对眼珠就又黑又亮,而且是灼灼逼人的。 “哦,”她喃喃的说:“这是你的来意?” “是的,”孟振寰点了点头,迎视着她的目光。“你看,你显然很需要钱用。” “你开口吧!你要多少钱?” “哈,”小眉陡然的笑了。“你预备给我多少钱?” “一百亿美金。” “开玩笑!”孟振寰勃然大怒。“你是什幺意思?” “开玩笑?”小眉站起身来,笑容从她的唇边隐去,她的身子笔直的站着,挺着背脊,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小母狮。“我没跟您开玩笑,是您在跟我开玩笑!您凭什幺认为我会出卖我的爱情?您又凭那一点能要求我出卖我的爱情?” “凭我是云楼的父亲!”孟振寰也激怒了,他万万料不到这个外表柔弱的小女孩竟会有如此犀利的口舌,而且胆敢用这种态度来顶撞他。 “父亲就能剥夺儿子的幸福吗?”小眉继续质问:“而且,您并不是我的父亲,您要用钱去收买,何不先收买您的儿子呢?” “你明知道我那个儿子的牛脾气!”孟振寰在愤怒之余,又有份无可奈何,他发现这个女孩决不是容易对付的了。“如果我能说服他,也不来找你了。” “您会发现我比您的儿子更难说服!”小眉昂着头说,两道眉毛抬得高高的。“我不会放弃云楼,我觉得,我有权取得我自己的幸福,而幸福是无价的,您买不起,孟先生!” 孟振寰被击倒了,一时间,他竟想不出该如何来对答,只能气冲冲的瞪大了眼睛,怒视着小眉。好一会,他的怒气平服了一些,他才重新开了口。 “你有权取得你的幸福,但是,唐小姐,你没有权毁掉云楼的幸福!” “毁掉云楼的幸福!”小眉嚷着。“为什幺我会毁掉云楼的幸福?” “因为你和云楼的身分不相当!” 小眉蹙起了眉头。 “您这句话是什幺意思?” “你不懂吗?”孟振寰直视着她。“我们孟家的儿媳妇一定要有良好的身世,我不能允许他娶一个歌女!而且,他的前途还远大得很,他需要有个能干的,能帮助他事业前途的妻子。如果他跟你结婚,会有批评,会有物议,你会拖累得他抬不起头来!” 小眉的脸色更白了,眼睛更黑了,她的身子簌簌的震颤了起来。 “你以为一个歌女是什幺见不得人的怪物?”她问,嘴唇颤抖着,以至于声音也跟着颤抖。“是的,我是个歌女,我用我的歌声去赚钱,这有什幺见不得人的地方?你以为凡是歌女舞女就都不正经吗?就都不纯洁吗?殊不知道我们里面有多少女孩子都洁身自好,都清白纯真,都比你们这些穿着西装,扮成道貌岸然的上流绅士更纯洁,更干净!而且,这社会上有歌女,有舞女,还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上流绅士的需求而产生的呢!你觉得我可耻吗?我可不认为我自己有什幺可耻的地方!你看不起我,我可看得起我自己!站在你面前,我不认为自己比你矮一截!你不要我这样的儿媳妇,我也不希奇你这位公公!但是,你要我离开云楼,我是说什幺也不干!” 孟振寰被小眉这一番话所惊呆了,这是怎样一个女孩!那高昂着的头,那冒着火的眼睛,那浑身的倨傲和倔强!那些话虽然在极度的激动和愤怒下吐出来的,却每一句都有每一句的力量,竟使人难以反驳。孟振寰有些明白云楼为她着迷的原因了。这女孩是一团火,她敢爱,她敢恨,她也勇于作战,而不轻言退缩。孟振寰怕自己对她已毫无办法了。 “你竟不为云楼的前途着想吗?”他在为自己的目的作最后的一番努力。“不管这社会对待你是不是公平的,这社会却不用正常的眼光来看你们这种女孩子,你懂吗?你会拖累了云楼的前途,你懂吗?因为云楼必须在这个社会上混!” “我告诉你,”小眉用一副无比的坚决的神态说:“我不会拖累云楼,我会帮助他,我会鼓励他!相反的,如果我离开了他,他才真的会面临毁灭!”她顿了顿,她的目光深深的望着孟振寰。“你了解你的儿子吗?如果你不了解,我却十分了解。一年多以前,你已经几乎毁掉了他,难道你还要让旧事重演?不要口口声声的用云楼的前途来压我,来逼迫我,茶花女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你别来对我扮演茶花女里的父亲。我告诉你了,我不会离开云楼,说什幺也不会离开他!说社会会因为我而轻视云楼,这只是你的看法,凭什幺社会要轻视我呢?我没偷过,没抢过,没犯过法,没做过任何不可告人的事情,凭什幺我该被轻视?即使社会真的轻视我,只要云楼不轻视我,我还在乎什幺呢?” “可是云楼会在乎的!当他在社会上混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在乎的!”孟振寰大声的说。 “您用错了一个字,”小眉也大声的说,声调高亢而激动。 “您用了一个‘混’字,要知道,真正的前途不是靠‘混’出来的,是靠努力与恒心!我和云楼都还年轻,我们肯吃苦,肯耐劳,肯努力,我们有两双坚强的手,我们不必在社会上‘混’,前途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 “你在强词夺理!”孟振寰恼怒的吼着,却由于无法反驳她的话而更加愤怒。“你明知道人是不能离开社会而独居的!” “人不能离开的东西多着呢,不能离开水,不能离开阳光,不能离开空气……这些对人都比‘社会’更重要,而对我和云楼来言,爱情就是我们的水、阳光,和空气!您了解了吗?” “反正,你的意思是,你绝不肯和云楼断绝来往,是不是?” 孟振寰站起身来,再钉了一句。 “是的!” “你要知道,如果他娶了你,我势必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那他会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您又错了!”小眉打断了孟振寰的话,下巴抬得高高的,她的脸上有着骄傲,有着自信,有着爱情的光采。“他永远不会是个穷光蛋,他富有,他比您更富有,更富有得多!他有才华,有能力,有热情,有智能和信心!他具有这幺多的美德,怎幺可能是穷光蛋呢?他富有,他太富有了,即使他身边没有一毛钱,即使跟着他只能喝米汤,我都跟着他,跟定了他!因为在他身边,我的精神永不会饥渴,我的心灵永不会空虚!生活苦一点,又有什幺关系呢?他成功了,我和他共享光荣,他失败了,我和他分担痛苦。你别想拆开我们!永远别想拆开我们!我不是涵妮,我有一颗坚强的心,我不会轻易的倒下去!你也别想收买我,如果我重视金钱,我早就可以找到比你还有钱的对象!我愿意嫁给云楼,是因为我爱他,我欣赏他,我崇拜他!这份感情可能是你不了解的,可能是你终身没有得到过的,因此你不能明白它强烈的程度和具有的力量!你说他会没有钱,我岂怕他没有钱呢?他上天,我跟他上天,他入地,我跟他入地,他讨饭,我帮他拿棍子打狗!” 她这番话是像倒水一样倒出来的,她的声调高而急促,她那起先苍白的脸颊现在因激动而发红了,她的眼睛又清亮,又有神,又闪动着光采,使她整个脸庞都现出一种非凡的美丽。 这把孟振寰给折倒了,给惊呆了,给吓怔了。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在她这番话刚说完之后,玄关处就突然冒出一个人来,用比小眉更激动、更狂热的声调大喊了一声:“呵!小眉!” 那是云楼,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按门铃的声音,谁也没有注意到阿巴桑去给他开门,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幺时候进来的。但是,他显然在玄关处已经悄悄的站了很久了,这时,他冲了出来,一直冲到小眉的身边,他的手臂大大的张着,他的脸孔也发着红,他的眼睛也发着光,他的声音颤抖而带着哽噎:“呵,小眉,你可愿意嫁给我吗?嫁给一个刚刚失业的、一无所有的穷学生?” “噢!云楼!”小眉惊喜交集。“你什幺时候来的?你在说些什幺呀?” “我在正式求婚呢!”云楼嚷着:“不过,在答应以前,先考虑一下,因为我刚刚失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我现在是真正的贫无立锥之地了!你说吧!你可愿意嫁给我吗?” “是的,是的,是的!”小眉一迭连声的喊着:“我嫁你,明天,今天,或者,马上!” 于是,这一对年轻人拥抱在一起了,完全不顾那站在一边发愣的老人。老人?是的,孟振寰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无力了。而在无力的感觉以外,他还有份奇异的、几乎感动的情绪。望着那对拥着的年轻人,他忽然在这对年轻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份光,一份热,一份新的希望……他呆愣愣的站着,鼻子里酸酸楚楚的,闪动着眼帘,他的眼睛竟莫名其妙的潮湿了。 尾声 故事可以结束了。 但是,让我们把时间跳过两年,到一个小家庭里去看一看吧! 这是一幢小小的公寓房子,位于三层楼上,四房两厅,房子虽不大,布置得却雅洁可喜。客厅的墙上,裱着米色带金线的壁布,一进客厅,你就可以看到对面墙上所悬挂的一张巨幅油画,画中是两个女郎,一个飘浮在一片隐约的色彩中,像一朵彩色的云。另一个女郎却是清晰的,幽静的,脸上带着个朦朦胧胧的微笑。如果你常常看报纸,一定不会对这幅画感到陌生,因为这幅题名为“迭影”的画,曾在一年前大出风头,被法国举办的一个艺术展览中列为最佳作品之一,那年轻的画家还获得了一笔为数可观的奖金,报纸上曾大登特登过。与这幅迭影同时入选的,还有一幅“微笑”,现在,这幅微笑就悬挂在另一边的墙上。在“微笑”的下面,是一架钢琴,这架钢琴,我们也不会对它陌生的,因为涵妮曾多次坐在前面弹着各种各样的曲子。钢琴的下面,躺着一只白色的北京狗,我们对这只狗更不会陌生了,在“微笑”那张画里还有着它呢!现在,这钢琴前面也坐着人,你可能猜不着那是谁?那是个年约五十的老人,整洁的、清爽的、专心的,弹着一支他自己刚完成的曲子,那人的名字叫唐文谦。 除了钢琴以外,这客厅里有一套三件头的墨绿色的沙发,落地的玻璃窗垂着浅绿色的纱帘,你会发现屋子的主人对绿色调的布置有份强烈的偏爱,这房间绿阴阴的给你一份好清凉好清凉的感觉,尤其这正是台湾最炎热的季节。整个房间都是绿的,只是在钢琴上面,却有一瓶新鲜的玫瑰花,红色与黄色的花朵娇艳而玲珑,冲淡了绿色调的那份“冷”的感觉,而把房间里点缀得生气勃勃。 这是个夏天的下午,窗外的阳光好明亮,好灿烂,好绚丽。唐文谦坐在钢琴前面乐而忘疲的弹着,反复的弹,一再的弹。然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里面出来了,穿着件绿色滚黄边的洋装,头发上束着黄色的发带,她看来清丽而明朗。 走到钢琴旁边来,她笑着说:“爸,你还不累吗?” “你听这曲子怎幺样?小眉。”唐文谦问。“第二段的音会不会太高了一些?” “我觉得很好。”小眉亲切的看着她的父亲,喜悦明显的流露在她的脸上。谢谢天!那难挨的时光都过去了,她还记得当她和云楼坚持把唐文谦送到医院去戒酒时所遭受的困难,和唐文谦在医院里狂吼狂叫的那份恐怖。但是,现在,唐文谦居然戒掉了酒,而且作起曲来了。他作的曲子虽然并不见得很受欢迎,但也有好几支被配上了歌词,在各电台唱起来了。最近,还有一家电影公司,要请他去作电影配乐的工作呢!对一生潦倒的唐文谦来说,这是怎样一段崭新的开始! 难怪他工作得那幺狂热,那幺沉迷呢! “云楼今天什幺时候回来?”唐文谦停止了弹琴,伸了个懒腰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问。 “他说要早一点,大概三点多钟就回来……”小眉顿了顿,突然狐疑的看着唐文谦说:“爸,你知道今天大家在搞什幺鬼吗?” “唔──搞什幺鬼?”唐文谦含糊的支吾着。 “你瞧,一大早翠薇就跑来,把云霓拉到一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幺,云霓就连课也不上就跟着翠薇跑出去了,杨伯伯和杨伯母又接二连三的打电话来问云楼今天回家的时间,你也钉着问,到底大家在搞什幺?” “我──我也不知道呀!”唐文谦说,回避的把脸转向一边,脸上却带着个隐匿的微笑。 “唔,你们准有事瞒着我……”小眉研究的看着唐文谦。 “什幺事瞒着你?”大门口传来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云楼正打开门,大踏步的跨进来,手里捧着一大堆的纸卷。他现在不再是个穷学生了,他已经成了忙人,不但是设计界的宠儿,而且每幅油画都被高价抢购,何况,他还在一家中学教图画,忙得个不亦乐乎。但是,他反而胖了,脸色也红润了,显得更年轻,更洒脱了。“你们在谈什幺?”他问。 “没什幺,”小眉笑着。“翠薇一早就把云霓拉出去了,我奇怪她们在干什幺?” “准是玩去了。”云楼笑了笑。“她们两个倒亲热得厉害!” “翠薇的个性好,和谁都和得来,”小眉看了云楼一眼。 “奇怪你会没有和她恋爱,我是男人,准爱上她!” “幸好你不是男人!”云楼往卧室走去。“小涵呢?睡了吗?” “你别去亲她,”小眉追在后面喊:“她最怕你的胡子!瞧瞧,你又亲她了,你会弄痛她!” “好,我不亲女儿,就得亲亲妈妈!” “别……云楼……唔……瞧你……” 在客厅里听着的唐文谦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多幺亲爱的一对小夫妻呀,都做了爸爸妈妈了,仍然亲爱得像才结婚三天似的。人世间的姻缘多幺奇妙! 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小眉抱着孩子从里面跑出来了,那个孩子才只有五个月大,是个粉妆玉琢般的小东西,云楼十分遗憾这不是一对双胞胎。他们给她取名字叫“思涵”,为了纪念涵妮。但是,云楼并不放弃生双胞胎的机会,他对小眉开玩笑的说:“你得争气一些,非生对双生女儿不可,否则只好一个一个的生下去,生到有了双胞胎为止!” “胡说八道!”小眉笑着骂。 走到门边,小眉打开了大门,云楼也跑出来了,一边问着:“谁来了?是云霓吗?” 云霓在一年前就到台湾来读书了,一直和哥哥嫂嫂住在一起。 是的,门外是云霓,但是,不止云霓一个人,却是一大批人,有杨子明、雅筠、翠薇,还有──那站在最前面的一对老年夫妇,带着满脸恺切慈祥与兴奋的笑容的老年夫妇──孟振寰和他的妻子。 小眉呆住了,云楼也呆住了,只有知情的唐文谦含笑的站在后面。接着,云楼就大叫了一声:“爸爸!妈!你们什幺时候来的?怎幺不告诉我,我都没去飞机场接!” “我们早上就到了,特地要给你们小夫妻一个惊喜!”孟振寰笑着说:“快点吧,你妈想见儿媳妇和孙女儿想得要发疯了!” 小眉醒悟了过来,抢上前去,她高高的举起了怀里的小婴儿,送到那已经满眼泪水的老妇人手中,嘴里长长的喊了一声:“妈!” 于是,大家一哄而入了。云楼这才发现,翠薇和云霓正捧着一个大大的、三层的、白色的结婚蛋糕,上面插着两根红色的蜡烛。云楼愕然的说:“这──这又是做什幺?” “你这糊涂蛋!”孟振寰笑着骂:“今天是你和小眉结婚两周年的纪念日呀!否则我们为什幺单单选今天飞台湾呀!” “哦!”云楼拉长了声音应了一声,回头去看小眉,小眉正站在涵妮的画像底下,满眼蓄满了泪,唇边却带着个激动的笑。云楼走了过去,伸出了他的双手,把小眉的手紧紧的握在他的手掌之中。 翠薇和云霓鼓起掌来了,接着,大家都鼓起掌来了,连那五个月大的小婴儿也不甘寂寞的鼓起她的小手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退出这幢房子了,让欢乐和幸福留在那儿,让甜蜜与温馨留在那儿。谁说人间缺乏爱与温情呢?这世界是由爱所堆积起来的! 如果你还舍不得离开,晚上,你可以再到那窗口去倾听一下,你可以听到一阵钢琴的叮咚,和小眉那甜蜜的、热情的歌声:“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全文完 一九六八年三月九日黄昏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