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格格》 第一章 清朝,顺治年间。 对新月格格来说,那年的”荆州之役”,像是一把利刃,把她的生命活生生的一剖为二。十七年来,那种尊贵的,娇宠的,快乐的,幸福的岁月……全部都成为了过去。她在一日之间,失去了父亲、母亲、姨娘、两位哥哥、和她那温暖的家园。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存在了。迎接着她的,是那份永无休止的悲痛,和茫不可知的未来。 和父母的诀别,永远鲜明如昨日。 那天,荆州城已经乱成一片。老百姓四散奔逃,城中哭声震天,城外炮火隆隆,吴世昌的大军,已攻上城头。浑身浴血的端亲王,匆匆忙忙的奔进王府大厅,把八岁的小克善往新月的怀中一推,十万火急的命令着: “新月!阿玛和你的哥哥们,都将战至最后一滴血,我家唯一的命脉就只有克善了!现在,我把保护克善的重责大任交给了你!你们姐弟俩马上化装为难民,立刻逃出城去!” “不!”新月激烈的喊:“我要和阿玛额娘在一起,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你不可以!”福晋扳着新月的肩,坚决的说:“为了王府的一脉香烟,你要勇敢的活着,此时此刻,求死容易,求生难呀!”“额娘!要走你跟我们一起走!”新月嚷着。 “你明知道不行!”福晋一脸的凄绝悲壮,视死如归。“我誓必要追随你阿玛,全节以终!事不宜迟,你们快走吧!” “莽古泰!云娃!”王爷大声的喊着。 “奴才在!”站在一边的侍卫莽古泰和丫头云娃齐声应着。 “你们负责保护新月格格跟克善,护主出城,护主至死!这是命令!”“是!”莽古泰和云娃有力的答着。 “新月!”王爷从腰间抽出一支令箭,一把匕首,啪的一声塞进新月手中。“如果你们路上遇到我们八旗的援兵,只要出示我端王令箭,他们便知道你们是忠臣遗孤,自会竭力保护你们了!如果路上遇到敌人,为免受侮,我要你杀了克善,再自刎全节!”新月瞪大了惊恐的双眼,注视着手里的令箭和匕首,在惊慌失措和钻心的痛楚中,已了解到事情再无商量的余地,一切都成定局了。“走吧!”王爷将克善和新月往门外推去。“快走!是我的儿女,就不要拖拖拉拉,哭哭啼啼!” “不要啊!”新月终于忍不住痛喊出声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我保护克善?我不要不要,我要和大家一起死……”“月牙儿!”王爷忽然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喊:“为什么是你?因为你是阿玛最疼惜的女儿呀!如今事态紧急,你的两个哥哥都是武将,而且都已负伤,势必得跟随着我,战至最后关头,可我怎么忍心让四个子女,全部牺牲?你和克善,是我最小的一儿一女,我实在舍不得呀!愿老天保佑,给你们一条生路!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所以,你必须活着,不止为了保护克善,也为了我对你的宠爱和怜惜!我的月牙儿,你一定不会让我有遗憾的,对不对?” 王爷用这样感性的声音一说,新月更是心如刀绞,泪如雨下了。再也不忍心让父亲失望,更不忍心让父母见到自己和克善的泪,她抱着匕首和令箭,拉着克善,就头也不回的奔出门外去了。就这样,她和父母诀别了。 那天,她、克善、莽古泰、云娃四个人,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裳,混杂在一大堆的难民中,从荆州城的边门逃了出去。感觉上,这一路的行行重行行,像是无了无休的漫长。难民们的争先恐后,孩子们的唤爹唤娘,和荆州城里的火光冲天……全都搅和在一起。她耳边总是响着荆州城里的喊杀声,和难民们的呻吟声。眼前,总是交迭着火光、血渍、和那汹涌溃散的人潮。莽古泰背着克善,云娃扶着新月,他们走了一整天。新月从来没有这么辛苦过,脚底都磨出了水泡。克善何曾吃过这种苦,又何曾和父母离开过,一路上哭哭啼啼,到晚上,连声音都喑哑了。偏偏这晚,走着走着,忽然天空一暗,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四个人出门时,已是兵荒马乱,谁也不记得带伞。顿时间,被淋得混身湿透。深夜,他们好不容易挨到一个废墟,在断壁残垣中,找到一片未倾倒的屋檐和墙根,他们瑟缩在墙根下,聊以躲避风雨。等到雨停了,克善就开始发烧了。莽古泰生了一堆火,大家忙着把湿漉漉的衣服烤干。新月紧搂着克善,感到他全身火烫,不禁又是心急又是心痛。再加上,克善总是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望着新月,可怜兮兮的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家呢?我好想额娘的暖被窝啊!” 额娘的暖被窝?此时此刻,阿玛和额娘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啊!新月心中,一片哀凄,用手捧起克善的脸庞,她紧紧的注视着他,说:“振作起来!勇敢一点!别想额娘的暖被窝了!从现在起,你只有我了!你脑子里要想的,就是要为阿玛和额娘好好的活下去!懂了吗?”克善拚命忍着眼眶里的泪,点了点头。 莽古泰今年才刚满二十岁,是个热情、忠心、率直、勇猛的侍卫。云娃只比新月大一岁,虽是丫头,却自幼在王府中长大,涉世经验,决不比新月多。两人面对这样凄惨的局面,都是心急如焚,但都不知道要怎样办才好。莽古泰烧了一壶水,云娃找出了随身携带的干粮,两人跪在新月和克善面前,一人一句的说:“小主子,你多喝点水,才能退烧呀!” “格格,你一路上什么都没吃,快吃点东西吧!” “小主子,让云娃给你刮痧好不好?” “格格……” 新月放开了克善,猛的就站起了身子,正色的说: “莽古泰,云娃,你们听着!咱们现在是普通老百姓了,你们两个,是我的哥哥和嫂嫂,我们是你们的弟弟妹妹,所以,再也不要称呼我们什么格格、小主子的,以免泄漏了行藏!尤其重要的,是你们再不要动不动就下跪,万一遇到敌人,岂不是不打自招吗?” “是是是!”莽古泰心悦诚服,一叠连声的说:“格格说的是!”“莽古泰!”云娃急呼:“你真是……” “我笨!”莽古泰懊恼的接口:“格格才说我就忘……” 新月无奈的看着这两个忠仆,在这一瞬间,已经悲哀的醒悟到了一件事;从今以后,自己和那无忧无虑的年代永远的告别了!和那天真无邪的年代也永远的告别了!她不再是个养尊处优的小格格,她是个身负重任的大姐姐了。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白天都是苦苦赶路,晚上就在草寮破庙中栖身。第四天,克善的情况更坏了。匍伏在莽古泰的肩上,他一直昏昏沉沉的,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高烧也持续不退。三个大人全失去了主张,一心一意只想找个村落或城镇,以便为克善延医诊治。但是,不知怎的,却越走越荒凉了。从早上走到中午,别说村落城镇看不到,就连其他的难民也变得稀稀落落了。到了下午,烈日当空,天气变得出奇的热。三个大人都挥汗如雨,只有小克善,尽管浑身滚烫,却一滴汗都没有。 然后,他们走进了一个山谷,路的两边都是嵯峨的巨石。远处传来溪流的潺□声,大家的精神不禁一振。因为水壶里的水早就空了。新月不由自主就加快了脚步,走在最前面,想去找那水源。忽然间,前面响起了一声暴喝: “站住!”接着,路边的草丛里就跳出来六、七个手持兵刃的大汉。把山谷的道路横刀一拦,纷纷大吼着: “你们是什么人啊?打那儿来的?打那儿来的?” 新月踉跄倒退,骇然变色,还来不及答话,其中一人已迅速的伸出手去,要抓新月,莽古泰见情况危急,想也不想,就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嘴里大喊着: “不得无礼!”莽古泰背上背着克善,身手自然无法施展,有个大汉蓦的冲上前来,一把就掀掉了莽古泰的斗笠。大发现似的大叫: “瞧!是个辫子头!他们是满洲鞑子!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莽古泰被掀掉斗笠,就变了脸,正想发作,云娃已拉住了他,急声接口说:“不不不!咱们是装扮成这样,为了逃避清兵啊!” “装扮成满洲鞑子,就是满人的走狗,一样该杀!” “杀!杀!杀!”立即,六、七个人都叫了起来,喊声震天。“格格!快逃!”莽古泰大吼着。 “是个格格!”其中一人惊喊:“咱们捉活的!可以领赏!一个都别让他们跑掉!动手啊……” 莽古泰见事已至此,整个人就豁出去了。他把克善往新月怀里一推,嘴中发出一声巨吼,身子就腾空跃起,双脚踢向首当其冲的一个大汉,同时,一反手甩开背上的布包,包里的大刀就映着太阳光,亮晃晃的从空中落下。莽古泰接住大刀,转身就杀将过去。他这一下已势同拚命,拿着刀东砍西砍,几个大汉事起仓卒,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居然被他杀得不进反退。就在这间不容缓的时间里,新月已抱着克善,和云娃向路边的草丛里狂奔而去。奈何新月力小气微,山坡上又崎岖不平,她没跑两步,就脚下一绊,带着克善一起摔倒在地。克善被摔得七荤八素,睁开惊恐的大眼,愣愣的望着新月。云娃扑跪下来,紧张的抱着克善,喊着: “我来抱克善,格格快跑!莽古泰挡不了好久的……” 新月回头一看,只见莽古泰那件粗布衣裳,已经好几处沾了血渍。他虽奋不顾身,却显然寡不敌众,就在新月这一回头间,又看到莽古泰手臂上挨了一刀。新月心中一惨;真没料到,阿玛把克善托付给她,她竟然只支持了这样寥寥数日!她站起身子,抬头见前面有块巨石,当下心念已决。 “不逃了!与其被俘受侮,不如全节以终!云娃,你和莽古泰帮我们挡着,让我们能死在自己手里!” 新月说着,就爬上那块巨石。云娃听到新月这样说,心惊肉跳,再看莽古泰,战得十分惨烈,显然不敌。她知道已经走投无路了,就一言不发的把克善往石头上推去。新月伸手拉上了克善,姐弟俩互视了一眼,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之中了。莽古泰仍在浴血苦战,但已节节败退下来。事不宜迟了。新月拔出怀中匕首,高高举起,噙着满眶的泪,颤抖着说:“克善!姐姐对不起你了!” 克善年纪虽小,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尽管非常害怕,却还是勇敢的说:“我知道,我们要一起死,我不怕,你……动手吧!” 新月双手握着匕首的柄,望着克善,这一刀怎么也刺不下去。克善把眼睛紧紧的闭了起来,发着抖等死。 新月痛苦的仰起了脸,泪,不禁滚滚而下。她把心一横,咬紧牙关,正预备刺下去的时候,却忽然看到远处有旗帜飞扬,白底红边。她心中猛的一跳,只怕是看错了,再定睛一看,可不是吗?白底红边的大旗,是八旗之一的镶白旗呀!随着那面大旗,有几十匹马正飞驰而来,马蹄扬起了滚滚烟尘。 新月这一下,真是喜出望外,她这一生,从没有这么激动过。丢下了手里的匕首,她从怀里取出了令箭,跳起身子,开始没命的飞舞着令箭。嘴里疯狂般的喊叫着: “救命!救命啊!我是端亲王的女儿,新月格格!端亲王令箭在此,快来救命啊!快来啊……”她回过头来,对那仍和莽古泰缠斗不休的大汉们嚷着:“你们还不快走!我们八旗的援兵已到!镶白旗!是镶白旗啊……” 那些大汉,本就是一些草莽流寇,乌合之众。此时,被她叫得心神不宁,纷纷停下手来,对新月喊叫的方向看去。奈何地势甚低,看也看不见,其中一个,就爬上了大石头,往前一看。立即,他大叫了起来: “不好!镶白旗!旗子上有个‘海’字!是‘马鹞子’!是‘马鹞子’!兄弟们!逃呀!” 此语一出,六七个大汉,竟然像是见到了鬼似的,转头就跑,一哄而散。新月太高兴了,又跳又叫,居然没有防备那爬上石头的人。那人见新月秀色可餐,竟一把抓起了新月,扛在肩头,飞跃下地,拔脚就跑。嘴里嚷着: “抓你一个格格,就算讨不着赏,也可以当个压寨夫人!” 克善、云娃都放声大叫,叫姐姐的叫姐姐,叫格格的叫格格。莽古泰反身要救,才一举步,就因腿伤摔倒于地。新月凄厉的狂喊:“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呀……” 努达海,官拜威武将军,绰号叫“马鹞子”,一个让敌人闻名丧胆的人物。在战场上所向无敌,身经百战,却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他,是个近乎传奇的人物,是个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叫“恐惧”,什么叫“痛苦”,什么叫“挣扎”的人。他以他那大无畏的精神,毫无所惧的面对他所有的战争,一向顶天立地,视死如归。这样的人,一般人对他都只一种称呼:那就是“英雄”。 这个英雄人物,努达海,这天命定要遇到新月。和新月一样,他将和他以前的岁月告别了。只是,他自己还丝毫都不知道。当努达海听到云娃和莽古泰凄厉的呼号: “新月格格!新月格格!新月格格……快救新月格格呀……”他再看到那扛着新月狂奔的大汉时,他就直觉的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一挥马鞭,策马疾追上去,嘴里大声喊着: “大胆狂徒!放下人来!饶你不死!否则,我就要你好看!” 一边说着,他已从腰间拔出匕首,紧追在那大汉身后。 前面突然横上一条溪流,那大汉沿着溪水拚命奔逃,努达海也沿着溪流猛追。马蹄溅着溪水,一阵“哗啦啦”的巨响。努达海见警告无效,匕首就脱手而出,正中那人的腿肚。那人狂叫一声,惊骇之余,竟把新月抛落下来。新月眼看就要落水,努达海及时从马背上弯下身子,一把就捞起了她。新月只觉得身子一轻,自己不知怎的已腾空而起。她张大眼睛,只见到努达海一身白色的甲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高大的身形,勇猛的气势,好像天上的神将下凡尘。 第二章 端亲王的全家,除了新月与克善以外,就在这次的“荆州之役”中全部殉难了。努达海的救援迟了一步,虽然克服了荆州,却无法挽救端亲王一家。 新月除了克善,什么都没有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新月跟着努达海,开始了一份全新的生活。努达海奉命护送端亲王的灵柩和遗孤进京。于是,晓行夜宿,餐风饮露,每天在滚滚黄沙和萧萧马鸣中度过。伴着新月的,是无边的悲痛和无尽的风霜。所幸的是,努达海的队伍中,有最好的军医随行,在努达海的叮咛呵护中,克善很快就恢复了健康,莽古泰的伤势,也在不断的治疗后,一天天的好转。这三个月中,和新月最接近的,除了云娃、莽古泰和克善以外,就是努达海了。新月的眼前,始终浮现着努达海救她的那一幕,那飞扑过去的身形,那托住她的,有力的胳臂,还有那对闪闪发光的眼睛,和闪闪发光的盔甲……他不是个人,他是一个神!他浑身上下,都会发光!新月对努达海的感觉是十分强烈的;他出现在她最危急、最脆弱、最无助、最恐慌的时候,给了她一份强大的支持力量。接下来,他又伴她度过了生命中最最低潮的时期。因而,她对他的崇拜,敬畏,依赖,和信任,都已到达了顶点。 新月一直很努力的去压抑自己的悲哀。尽管每夜每夜,思及父母,就心如刀割,几乎夜夜不能成眠。表面上,她却表现得非常坚强。毕竟,有个比她更脆弱的克善需要她来安慰。可是,有一晚,她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忍不住掀开帐篷,悄悄的走到火边去取暖。坐在营火的前面,她仰头看天,却偏偏看到天上有一弯新月。她看着看着,骤然间悲从中来,一发而不可止。她用手捧着下巴,呆呆的看着天空,泪水滴滴答答的滚落。努达海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取下了自己肩头的披风,他把披风披上了她的肩。她蓦然一惊,看到努达海,就连忙抬手拭泪。努达海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用一种非常非常温柔的眼光看着她,再用一种非常非常温柔的语气说: “想哭就哭吧!你一路上都憋着,会憋出病来的!哭吧!痛痛快快的哭一场,然后,打起精神来,为你的弟弟,为端亲王的血脉和遗志,好好的振作起来。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新月抬起泪雾迷蒙的眸子,看着努达海,心里的痛,更是排山倒海般涌上来。她咬住嘴唇,拚命忍住了抽噎,一句话都没说。“我有个女儿,和你的年纪差不多,名字叫作珞琳。她每次受了委屈,都会钻进我怀里哭。你实在不必在我面前隐藏你的眼泪!”他的语气更加温柔了,眼光清亮如水。“或者,你想谈一谈吗?随便说一点什么!我很乐意听!” “我……我……”新月终于开了口:“我看到了月亮,实在……实在太伤心了……”她呜咽着说不下去。 “月亮怎么了?”他问。 “我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有上弦月的夜里,所以我的名字叫新月。我还有一个小名,叫月牙儿。家里,只有阿玛和额娘会叫我‘月牙儿’,可是,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叫我月牙儿了!”她越说越心碎:“再也没有了!” 努达海心中一热,这样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孩,怎么承受得住如此沉甸甸的悲痛!他情不自禁的对她把手臂一张,她也就情不自禁的投进了他的怀里。他再一个情不自禁,竟一叠连声的低唤出来:“月牙儿!月牙儿!月牙儿……” 听到他这样的柔声低唤,新月仆倒在他臂弯中,痛哭失声了。这一哭,虽哭不尽心底悲伤,却终于止住了那彻骨的痛。从这次以后,她和努达海之间,就生出一种难以描绘的默契来。往往在彼此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中,就领悟了对方的某种情愁。努达海用一份从来没有过的细密的心思,来照顾着她,体恤着她。知道她从小爱骑马,他把自己的马“碌儿”让给她骑。知道她喜欢听笛子,他命令军队里最好的吹笛人来吹给她听。知道她心痛克善,他派了专门的伙夫做克善爱吃的饭菜。知道她心底永远有深深的痛,他就陪着她坐在营火边,常常一坐就是好几盏茶的时间,他会说些自己家里的事情给她听。关于权威的老夫人,调皮的珞琳,率直的骥远,还有他那贤慧的妻子雁姬……她听着听着,就会听得出神了。然后,她会把自己的童年往事,也说给他听,他也会不厌其烦的,仔细的倾听。因而,当他们快到北京的时候,他们彼此都非常非常熟悉了。她对他的家庭也了如指掌,家中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是她自己的亲人一般。她再也没有想到,在她以后的岁月中,这些人物,都成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他们回到了北京,王公大臣都奉旨在郊外迎接,端亲王的葬礼备极哀荣。葬礼之后,皇上和皇太后立刻召见了新月、克善、和努达海。新月被封为“和硕格格”,努达海晋升为“内大臣”。克善年幼,皇上决定待他长成后再加封号。皇太后见姐弟二人,相依为命的样子,十分动容。沉吟着说:“怎样能找一个亲王贵族之家,把你们送过去,过一过家庭生活才好!如果留你们在宫里,只怕规矩太多,会让你们受罪呢!”太后的话才说完,努达海已自告奋勇,一跪落地: “臣斗胆,臣若蒙皇上皇太后不弃,倒十分愿意迎接格格和小世子回府!”新月心中,猛的一跳,可能吗?可能吗?如果能住进努达海家,如果能常常见到努达海,自己就不至于举目无亲了!在现在这种状况下,这种安排,简直是一种“恩赐”!她还来不及做任何表示,克善已迫不及待的对皇太后说: “这样好!这样好!我们一路上和努达海都熟了,能去努达海家,是我们最高兴的事了!就这样办好不好?” “新月,你说呢?”太后问。“那是我们姐弟二人,求之不得的事!”新月坦白的说。 于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新月姐弟,将在将军府中暂住,等到新月服满,指婚后再研究以后的事。 新月和克善迁进将军府那天,真是不巧极了。努达海家中,正闹了个天翻地覆。原来,努达海有个部下,名列温布哈,这次努达海出征,他正卧病在床,不曾随行。就在努达海援救荆州的时候,温布哈病故了。这温布哈有个姨太太,只有二十四岁,名叫甘珠,居然被温布哈的家人,下令殉身陪葬。这事被热心肠的雁姬知道了,实在无法坐视不救。事关生死,她也等不及努达海回家,就自作主张,把甘珠给藏进将军府,无论温布哈家里怎样来要人,她就是不放。 这天,温布哈家的老老少少,穿着孝服,闹进了将军府。雁姬和老夫人都忙着在排难解纷,根本顾不到新月和克善。努达海的马车进了家门,居然没有一个人前来迎接。努达海听到家里一片喧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对新月说: “你和克善在这儿等一等,我带阿山进去看看是怎么了,你们别乱走,等我出来!” “好的,你快去吧!”新月说。 于是,新月和克善,就带着云娃和莽古泰,四个人站在院子里等。等来等去,没等到努达海,却等来了努达海的一儿一女,骥远和珞琳。骥远和珞琳,是趁着温布哈家的人前来大闹的当儿,带着甘珠准备逃跑。三个人慌慌张张的跑到院子里,一眼就看到四个身穿孝服的男男女女,站在那儿,立刻误会成温布哈家的人了。珞琳就脱口惊呼: “哎呀!不好,这儿还有四个人在拦截呢!” 骥远看了一眼,急急的对珞琳说: “没关系!只有一个大个儿,交给我!我冲上去,先攻他一个措手不及,你带着甘珠逃,你瞧,咱们家的马车停在门口,你们冲上马车去!你先驾着车去香山碧云寺,我和额娘再来接应你们!”说着,他嘴里发出一声大叫: “啊……”整个人就飞扑上去,一下子就跳到莽古泰的身上,用他那练过武的,铁般的胳臂,死命的缠住了莽古泰的脖子,双腿一盘,绕在莽古泰的腰上,嘴里大吼大叫着: “珞琳,甘珠,快跑!” 事起仓卒,新月、莽古泰、云娃、和克善都大吃一惊。莽古泰一个直接反应,就抓住骥远的手,摔跤似的用力一掀,把骥远从背上直掀落地。骥远完全没料到碰到一个“会家子”,被摔了个四脚朝天。奔跑中的珞琳回头一看,只见莽古泰已抓住了骥远,把他的胳臂用力给扭到身后,骥远痛得呱呱大叫。珞琳顾不得逃跑了,飞奔回来救骥远。她冲上前去,对着莽古泰又捶又打,一面大叫着: “放开他!放开他!你这野蛮人,你要扭断他的胳臂了!” “傻瓜!”骥远也大叫着:“你跑回来干什么?我这不白挨揍了?”新月已经惊讶得花容失色,气极败坏的大喊:“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可以暗算我们?快放了莽古泰!努达海在那儿?”“放肆!”骥远喊着:“居然敢直呼阿玛的名字!” 克善已冲上前去,对骥远和珞琳尖叫着: “你们两个打一个!”张开嘴,他一口就咬在珞琳手上。 “哎哟!”珞琳痛喊着。 云娃见到克善也卷入战团,真是吓坏了,急忙追上前去,拚命拉扯着,直着脖子叫: “小主子!小主子!你别上去……” “克善!克善!”新月也急喊着,用力去拉克善。 骥远毕竟是努达海的儿子,自幼习武,虽然没什么应敌的经验,到底不是等闲的功夫。此时,大吼了一声,卯足了全力,竟把莽古泰和珞琳一起掀翻在地,正好新月急冲上前去救克善,大家撞成了一团。骥远猛一抬头,和新月惊慌的眸子正面相对。彼此这一照面,新月还没什么,骥远却着实一呆,被这张美丽清新的面庞给震住了。 就在这乱成一团的时候,努达海带着雁姬,老夫人赶来了。“天啊!”努达海大惊:“这是怎么回事?莽古泰,住手住手!这是我儿子呀!珞琳!你怎么躺在地上?” 大家都吓了一跳,纷纷停手。努达海急步上前,一手抓住骥远,一手抓起珞琳,喊着说: “你们怎么如此鲁莽呀?这是端亲王的子女,新月格格和克善小世子呀!”骥远和珞琳对看了一眼,眼睛睁得一个比一个大。后面的老夫人和雁姬,见到大家打成一团,也都惊讶莫名。努达海放下了骥远和珞琳,对他们两个瞪了一眼: “今天在宫中,新月已被策封为和硕格格,克善也将袭父爵,是个小王爷呢!你们的见面礼可真奇怪呀,还不向格格和小世子道歉!”骥远和珞琳慌忙跪了下去,齐声说: “格格吉祥!小世子吉祥!” 老夫人,雁姬,率领着乌苏嬷嬷,巴图总管,和家丁仆佣等,全都匍匐于地。“格格吉祥!小世子吉祥!” 还在闹事的温布哈家人,以及已无法逃走的甘珠也都跪下了:“格格吉祥!小世子吉祥!” 新月慌忙去扶起老夫人和雁姬。 “快起来,快起来吧!千万别行此大礼!我的命是努达海救的,现在又到府里来打扰,我充满了感恩之心,把你们都当成家人看待,希望你们也别对我太见外了!” “哦!”老夫人惊赞着:“到底是端亲王之后,相貌谈吐自是不凡,珞琳骥远,你们可被比下去了!” 珞琳对着新月嘻嘻一笑,挺不好意思的样子。骥远用手抓了抓头,也是一脸的尴尬。新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就是努达海一路上跟自己提过好多次的骥远和珞琳!不禁对着他们微微一笑,这一笑,骥远就再一次的怔住了。努达海走过来,搀着老夫人,对新月介绍着:“这是家母,”再把雁姬推向前去:“这是我的妻子,雁姬!” 雁姬往前迈了一步,笑吟吟的看着新月。新月也不自禁的,特别注意的看着雁姬,见雁姬雍容华贵,落落大方,明眸皓齿,眉目如画。不禁十分惊讶于她的美丽和年轻,怎样都看不出来,她有骥远和珞琳这么大的一对儿女。 “刚才小犬莽撞,冒犯之处,还望格格见谅!”雁姬说。 “误会一场,那有什么冒犯之处?”新月连忙回答。指了指甘珠等人:“先排难解纷吧!虽然我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显然有问题急待解决!” 大家的注意力这才又回到甘珠的身上。温布哈的遗孀也上前对努达海行礼,急急的说: “将军!请你为我做主!甘珠是我家的人,我要带走!” “大家请听我一句话!”雁姬对温布哈的家人朗声说:“这种活人陪葬的事,请你们不要再做了,实在太不人道了!想想看,如果甘珠是你们自己的女儿,你们忍心让她陪葬吗?与其让她陪葬,不如给了我吧!算是咱们将军府向你们家买了个丫头,我愿意出五十两银子买下她来!好不好?” “可是……”温布哈的妻子仍然不肯放手:“她是温布哈生前的宠姬,既然得宠,自当陪葬!” “此话错了!”努达海挺身而出:“温布哈生前,最重视的是你这位元配夫人啊!他跟着我东征西讨,常常谈起来的!我可以举出一百个以上的证人来!如果要以得宠的程度来决定由谁陪葬,恐怕还轮不到甘珠呢!” 温布哈的妻子,不禁一怔,立刻变得神情紧张。 “但是,我们现在不必去追究这个,”努达海话锋一转,继续说:“就事论事,陪葬是件残酷之至的事!如果温布哈的侍妾中,有自愿殉情的,又当别论,这样强迫甘珠陪葬,等于是私刑处死,甘珠何罪,要处死她呢?就算她死了,又能让温布哈重生吗?现在,你们就看我的面子,放了她吧!” “将军!”温布哈的家人仍在喊着。 “你们是否还尊我为将军呢?是否还要听命于我呢?”努达海大声问。众人都跪下了。“那么,这事就解决了!”努达海威严的说:“巴图总管,去帐房支银子给温布哈家,甘珠咱们买下来了!如果今天温布哈在世,我向他要甘珠,他也会给了我的,你们信吗?” 温家的众人,俯首无语,全都默认了努达海的话。八旗的子弟,对于上级的命令,是非常服从的。 “好了!大家都散了吧!让温布哈早一点入土为安!都回去筹备丧礼吧!”温家的人,见事已至此,虽然并不是心服口服,但也不再闹了,大家纷纷跪下磕头,匆匆的散去了。 努达海见甘珠的一段公案,已经解决,这才欣然的回头对自己的家人说:“甘珠的问题解决了,咱们该好好的欢迎新月和克善了!” 新月和克善,就这样住进了将军府。在进门的第一天,就领教了雁姬的能干,骥远的勇武,珞琳的男儿气概,和老夫人的慈祥高贵。她对每一个人都印象深刻。至于努达海全家,对新月的印象,也是深刻极了。何况,没有几个王公大臣家,能有这种荣幸,接一个“和硕格格”和“小亲王”到家里来住。因而,全家都喜孜孜的迎接着新月主仆四个。 努达海把府里一座自成格局的小院落,拨给了新月姐弟住。还给这座小院落取了个名字,叫“望月小筑”。当然,云娃和莽古泰也都住在“望月小筑”里。雁姬十分殷勤,又另外拨了两个丫头来侍候他们。一个丫头名叫砚儿,另一个名叫墨香。新月就这样,在将军府中,开始了她崭新的生活。 第三章 骥远,今年十九岁。珞琳,和新月同年,今年才刚满十七。这一双儿女,一直是努达海的骄傲。比他那辉煌的战功,更让他感到喜悦和得意。当然,这双儿女是非常优秀的。骥远长得俊眉朗目,生性乐观开朗,自幼跟着父亲习武,练了一身好功夫。珞琳从小就是个美人胎子,再加上口齿伶俐,能说善道,深得父母宠爱不说,也是老夫人的开心果。 这一对兄妹,是热情的,善良的,都有开阔的心胸,和爽朗的个性。从小生活优裕,使他们不知人间忧愁。新月来了,那样高贵典雅,那样楚楚动人,那样清灵如水,又那样优美如诗。再加上,她的孤苦无依,使她全身上下,都带着一份淡淡的哀愁。她的寄人篱下,又使她眉间眼底,带着浓浓的怯意。这样的新月,是动人的,也是迷人的。珞琳完全被她吸引了,整天往“望月小筑”跑,不知能为新月做些什么。骥远正值青春年少,从第一天见面开始,就在惊艳的,震动的情绪下,对新月意乱情迷起来。 新月并不知道她已搅乱了一池春水,她只是单纯的享受着骥远兄妹的友谊。努达海这次远征归来,就有一些儿反常,他比以前沉默,常常心不在焉。他和珞琳一样,也总是不由自主的往“望月小筑”跑。事实上,那些日子,谁不是有事没事就往“望月小筑”跑呢? 这天,珞琳知道了新月善于骑术,就兴冲冲的向努达海提议,不妨带新月去郊外骑骑马,免得她整天窝在家里,难免想东相西想爹娘。努达海深以为然。骥远正愁没机会接近新月,闻言大喜,一个劲儿说好。于是,新月、努达海、珞琳、骥远带着小克善,和一群侍卫,就去郊外骑马。 到了郊外,珞琳看到新月骑的是“碌儿”,就当场撒起娇来:“阿玛,你好偏心,把‘碌儿’给新月骑!你从不让任何人碰你的‘碌儿’,为什么对新月不一样?我不依,我就是不服气,我嫉妒死了!”新月有点儿局促了,不知道珞琳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不住的看珞琳又看努达海。只见努达海笑嘻嘻的对珞琳说: “哈哈!有个人让你吃吃醋,正中我怀!平常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他看着珞琳:“你的‘雪花团’那一点不好了?” “‘雪花团’没什么不好,就是不能和你的‘碌儿’相提并论嘛!”珞琳笑着,对新月眨眨眼,让新月充分了解到她是被“另眼相待”了。“新月!我不管,今天我要和你赛一程,看看到底是‘雪花团’厉害还是‘碌儿’厉害?” 新月有些犹豫,骥远已在旁边鼓励的喊: “去啊!怕什么?杀杀她的威风去!” “来吧!新月!”珞琳叫着,就一马当先,往前奔去。 新月被这样一激,兴致大起,一夹马肚,追上前去。 骥远见机不可失,当然不会让自己落在后面,嘴中大喝一声:“驾!”扬起马鞭,也飞驰向前。 一时间,骥远、新月、珞琳三骑连成了一线,奔驰着,奔驰着。马蹄翻飞,烟尘滚滚。三个年轻人,都忘形的吆喝着,呼叫着。新月被这样的策马狂奔所振奋了,她确实忘了荆州,忘了伤痛,忘了孤独,忘了责任……她开始笑了。她的笑声如清泉奔流,如风铃乍响,那么清清脆脆的流泻出来。这可爱的、难得的笑声使珞琳和骥远多么兴奋呀!他们叫着,闹着,尽兴狂奔着。奔了好大一阵,三个人都是并辔齐驱,没有分出什么输赢。然后,新月把马放慢了下来,骥远就跟着把马放慢了。 珞琳掉转马头,发现骥远正和新月有说有笑,眉飞色舞的。她看出了一些端倪,就奔回来打趣的说: “好哇!新月!你太藐视人了!居然边赛马边聊天!就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啊?”“那有的事?”新月急道:“我追不上你呀!我认输好了!” “太没意思了,谁要你认输呢?”珞琳嚷嚷着:“别把‘碌儿’调教成了小病猫!来!让我帮你加一鞭!”珞琳一边说着,就一边提起马鞭,冷不防的抽在‘碌儿’的屁股上。 “啊……”新月惊叫了一声,身子猛然往前冲,缰绳都来不及拉紧,碌儿已受惊狂奔。 “新月……”骥远大惊失色,急起直追。 珞琳觉得好玩极了,在后面哈哈大笑。但是,笑着笑着,她觉得不太对劲了。只见碌儿发疯般的狂奔,新月匍匐在马背上,左右摇晃着,手忙脚乱的捞着松脱的缰绳,眼看就要跌下马来。“拉住缰绳!”骥远急得大吼大叫:“把碌儿稳住,快拉缰绳……”新月也知道该快拉缰绳,奈何她捞来捞去,就是捞不着那绳子。她的身子,在马背上激烈的颠簸,颠得她头晕眼花,已不辨东南西北。就在此时,眼前忽然横着一枝树枝,她尖声大叫,衣服已被树枝勾住,整个身子,就腾空而起,往地上重重的摔落下去。说时迟,那时快,骥远已经来不及思想,纵身一跃,就对着新月的方向扑过去。 只听到“砰”的一声,重物落地,接着是“哎哟”“哎哟”两声大叫。到底这两个人是怎样翻落地的,谁也闹不清楚。总之,等珞琳、努达海和众人赶到时,看到的是骥远抱着腿在地上呻吟,新月睁着一对惊魂未定的大眼睛,坐在一旁,呆呆的看着骥远发愣。 “怎样了?怎样了?”努达海惊慌的问:“新月……你摔伤了?”“我……我好像没事……”新月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了动手脚。“可是……骥远……骥远好像摔得很重……”她着急的俯身看骥远:“骥远!你怎样了?” “我……我……我……”骥远疼得龇牙咧嘴的,还努力想装出笑容来。“我也没事……没事……只是站不起来了……” “哥!”珞琳急得快哭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完全没料到会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努达海翻身落马,一把抱起了骥远。 “快!赶快回家看大夫去!” 等到骥远被抬回家里,就别提全家有多么震动了。老夫人、雁姬、努达海、新月、克善、珞琳、大夫、乌苏嬷嬷、巴图总管、甘珠,和骥远的奶妈丫头们,黑压压的挤了一屋子。老夫人心痛得什么似的,又骂珞琳又骂努达海,只是不敢骂新月。至于那匹闯祸的“碌儿”,差一点没让老夫人叫人给毙了。幸好,府里养着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经过诊治,骥远只是脚踝脱臼,并无大碍。大夫三下两下,就把骨头给接了回去。骥远虽然痛得眼冒金星,额冒冷汗,但因佳人在坐,始终都很有风度的维持着笑容。使雁姬对儿子的英雄气概,赞不绝口。折腾到了晚上,新月带着一腔的歉意,和克善回“望月小筑”去了。骥远的心,就跟着新月,也飞到“望月小筑”去了。屋子里没有了“外人”,雁姬才有机会细问出事的详情。珞琳这一会儿,知道骥远已经没事,她的精神又来了,绘声绘色的把经过又加油加酱了一番。关于骥远的“飞身救美”,自然被渲染得淋漓尽致。努达海原不知道出事的缘由,此时,竟听得发起呆来。这天夜里,雁姬和努达海回到了卧室,雁姬瞅着努达海,只是默默的出神。努达海被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 “怎么了?”“我在想……”雁姬颇有深意的说:“你把新月带回家来,是不是命运的安排,冥冥中自有定数!” “为何有此一说?”努达海神色中竟有些闪烁,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心绪不宁。“难道你还不明白,咱们的儿子,是对新月一见倾心了?” 努达海整个人一愣。“你听珞琳胡说八道呢,”他勉强的答着:“这珞琳就会言过其实,喜欢夸张,黑的都会被她说成白的。” “你少糊涂了!”雁姬笑着:“骥远那份神不守舍的样子,根本就原形毕露了!”“原形毕露?”努达海怔怔的:“是吗?” “是啊!我不会看走眼的!你们男人总是粗心大意一些,才会这样没感觉!依我来看,骥远动了心是绝对没错,就是不知道新月怎样?”“难道……”努达海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你不反对?” “为什么要反对呢?”雁姬深思的说,唇边带着个自信的笑。“咱们家那一点输给别的人家了?如果骥远有这个本事,能摘下这一弯新月,那也是美事一桩,咱们大可乐观其成,你说是吗?”“嗯,”他轻哼一声。“可是,新月是个和硕格格,将来需要由皇上指婚,骥远的婚姻,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 “我知道,我知道,”雁姬打断了他:“只要他们两个郎有情,妹有意,一切就不难了。想那太后对新月如此喜欢,到时候只要新月有些儿暗示,太后自会把新月指给骥远的!所谓指婚,那一次是真由皇上做主呢?还不都是两家都有意思了,再由皇上和太后来出面的!”雁姬虽然有点一厢情愿,分析得却也合情合理。是吗?努达海不吭气了,手里握着一个茶碗,眼光直愣愣的看着碗里的茶水,神思恍惚。是吗?他模糊的想着,骥远喜欢新月?是吗?他们两个,年龄相彷,郎才女貌,确实是一对璧人啊!“今天,珞琳倒说了一句很俏皮的话,使我心有戚戚焉!”雁姬并未留意他表情上微妙的变化,自顾自的说。 “她说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努达海猛的一震,觉得自己内心深处,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撞击了。经过这次摔马事件,努达海去望月小筑的次数,就明显的减少了。新月不说什么,脸上,逐渐露出一种萧瑟的神情,眼底,浮现着落寞。每当和努达海不期而遇,她就会递给他一个微微的笑。那笑容十分飘忽,十分暗淡,几乎是可怜兮兮的。这样,有天晚上,努达海给她送来皇上御赐的春茶,发现她正一个人站在楼头看月亮。他示意云娃不要惊动她,就不声不响的走到她身边。新月只当是云娃走过来,头也不回,只是幽幽的叹了口气。这声叹气,使努达海的心脏没来由的一抽,竟抽得好痛好痛。一阵风过,夜凉如水,努达海不由自主的,解下了自己的披风,默默的披在她的肩上。 新月蓦然回头,这才发现身边站着的是努达海。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用那对盈盈然的眸子,静静静静的瞅着他,眼中盛载的是千言万语。努达海被这样的眼神给震慑住了,除了静静静静的回视着她以外,什么能力都没有了。两人就这样静静相对,彼此都看得痴了,也都被对方眼中所流露的深情所惊吓住了。“你在生我的气吗?”好半晌,她才幽幽的问了一句,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震颤。“我做错什么了吗?” “怎么会?”他的心揪紧了。“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因为……”她住了口,欲言又止。眼光停驻在他脸上。 “因为什么?”他忍不住追问,眼光竟无法和她的视线分开。“因为……”她再说,沉吟着。 他忽然有些害怕起来,他这一生,还没有害怕过什么,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害怕着这对黑色的眸子,这对闪亮的眼睛。也害怕她将说出的话,和她没说出的话。他蓦的抽身一退,像逃避什么似的,急急的说: “起风了!咱们进去吧!” 她咽了口气,嗒然若失,什么话都不再说,默默的跟着他走进了房里。房间中,几盏桐油灯点得明晃晃的,似乎比那楼头的月色来得“安全”多了。云娃也捧来了刚沏的热茶,笑吟吟的说:“格格,努大人特地给你送来的茶叶,挺香的呢!” 于是,他们坐下来,开始品茶。刚刚在楼头,好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第四章 骥远的脚伤在一个月后已完全痊愈,但他对新月的一番痴情却一点儿进展都没有。“望月小筑”虽然就在府中,可他到底是个男子,总不能有事没事往那儿跑。每次挖空心思想理由,已经想得他焦头烂额。 这天,他的念头动到了克善身上。 克善最近有些郁郁寡欢。自从在望月小筑定居下来以后,他的生活就变得十分规律。每天吃过早餐,莽古泰是他的“车把式”,定时送他去宫里的书房,和阿哥们一齐念书。下了课,莽古泰就是他的师傅,监督他在教场中练功夫。身负“重振家园”的重任,小克善必须文武兼修。他的功课相当吃重,而新月待他,也非常严苛。克善年纪尚小,这样的生活当然有些不耐,但,他最近的心事,却与功课繁重无关。 七月底,他从云娃那儿知道,八月初三就是新月的生日。想起以前在王府中,新月每次过生日,家里都会大宴宾客,请戏班子来唱戏,总要热闹个好几天,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云娃说着说着,就摇头叹气,克善听着听着,也就笑不出来了。云娃说,现在正在为王爷福晋服制,又寄住在别人家,千万不能和新月提生日这事。克善虽然不提,心里却相当难过。那些天,他老想去街上,悄悄的给新月买件礼物,印象中,自己每次过生日,都会收到好多礼物。可是,那莽古泰把他盯得紧紧的,那儿都不许他去,真把他给气坏了。 就在这时,骥远来救他了。 骥远很轻易的就把莽古泰给支开了。更轻易的就知道了小克善的心事。因为,骥远对克善那么好,早就赢得了克善完全的信任。知道新月要过生日,骥远又惊又喜,和克善一样,就挖空心思,想要特别表示一番。于是,这天一早,骥远自告奋勇来当克善的“车把式”,莽古泰不疑有他,就把克善交给了骥远。脱离了莽古泰的监督,克善有如脱缰野马。骥远带着他,先去逛天桥,又看杂耍又看猴戏,又吃点心又吃小馆,玩得不亦乐乎。然后,两个人就开始给新月买礼物。这一下就累了,想那新月出身王府,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骥远挑来挑去,没有一样东西看得中意。从小摊子挑到了大商店,从绸缎庄挑到了首饰铺……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看了多少店,最后,才在一家骨董店里,发现一条项链。说来也巧,这条项链像是为新月定做的;它是由三串玉珠珠串成的,三串珠珠中间,悬挂着一块古玉,正是一弯新月。这还不说,在那些小玉珠珠之中,还嵌着一弯弯银制的月亮,每一弯都可以动,荡来荡去的。这条项链,使骥远和克善的眼睛都同时一亮。克善立刻就欢呼着说:“太好了,不要再挑了,就是这个了!姐姐看了,一定会高兴得昏过去!”这条项链价值不菲。好在骥远有备而来,带了不少的钱,才买到手。等到项链买好了,早已过了平常下书房的时间。骥远把项链藏在克善的书包里,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在新月生日前拿出来。两人看看时光已晚,一面匆匆忙忙赶回家,一面急急忙忙编故事。谁知,新月到了下课时间,仍然让莽古泰去宫中接克善。莽古泰去了宫里,这才知道克善逃了学。而且,是在骥远的协助下逃了学。新月这一怒真非同小可,左等右等,好不容易把克善等回来了,一见后面,还跟着个骥远,新月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紧板着一张脸,直视着克善问: “你今儿个上了书房?” “当然上了书房……”骥远一看情况不妙,抢着要帮克善遮掩:“回来的时候,路上有点儿耽误……” “我没问你!”新月对骥远一凶。“让他自己说!” “我……我……”克善紧张的点点头:“是啊!” “你上了书房,那么师傅今天教了什么书,你说来听听看!”克善着慌了,两眼求救的看着骥远。 “哦……”骥远连忙又抢话:“我问过他了,今天师傅不教书,光叫他们写字!”“对对对!”克善像个小应声虫。“师傅没教书,只叫我们写字!”“拿来!”新月一摊手。“把你写的字拿给我看看!” 克善一呆,身子不自禁的往后一退。 新月再也沉不住气,霍然冲上前来,伸手就去抢克善的书包。克善大惊失色,生怕项链被发现,死命抱住书包不放。“你……你要干嘛?”克善一面挣扎一面喊着:“这里头没有,字写完了,就……就搁在书房,没带回来嘛!” “你还撒谎!你口口声声都是谎话!”新月抓了桌上的一把戒尺,就往克善身上抽去。嘴里沉痛至极的骂着:“你这样不争气不学好,怎么对得起地下的阿玛和额娘?荆州之役你已经忘了吗?爹娘临终说的话你都不记得了吗?你逃学,不读书也就罢了,你居然还说谎、编故事、撒赖……无所不用其极……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克善从来没见过姐姐这个样子,吓得脸色发白,他也从没挨过打,痛得又躲又叫。骥远大惊,急忙拦在克善前面,对新月喊着说:“别冤枉了他,坏主意都是我出的!他不过是累了,想出去逛逛街……我知道你对他期望甚高,可他到底只有八岁呀!整天文功课、武功课,折腾到晚上还要背功课,实在也太辛苦了嘛!所以……所以我才出主意……带他出去走走……” “我不要听你说话!”新月听到这话,更加生气,对着骥远就大吼出声:“不要以为我们今天无家可归,寄住在你们家,我就该对你百般迁就!你出坏主意我管不着,我弟弟不学好,我可管得着!你别拦着,我今天不打他,地底下的人,一个都不能瞑目!”新月一边吼着,一边已从骥远身后,拖出了克善,手里的戒尺,就雨点般落在克善身上。新月原是只要打他的屁股,奈何克善吃痛,拚命用手去挡,身子又不停的扭动,因而,手背上、头上、肩上、屁股上全挨了板子。云娃和莽古泰站在一边,急得不得了,却一句话也不敢说。骥远看情况不妙,什么都顾不得了。冲上前去抱住了克善,硬用身子挡了好几下板子。他叫着说:“别打了!别打了!他不是贪玩逃学,想出去溜溜固然是真的,但是,真正的目的是要给你买生日礼物啊!”骥远说着,就去抢克善的书包:“不相信你瞧!” 克善早已泪流满面,一边哭着,还一边护着他的书包,不肯让骥远拿。新月闻言,整个人都怔住了,收住了手,目瞪口呆的看着克善。云娃急忙扑过去,抓住书包说: “里面到底有什么?快拿出来吧!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还不说?”书包翻开,就露出了里面那考究的首饰盒。克善这才呜咽着,把首饰盒打开,住新月怀里一放,抽抽噎噎的说: “本来要等到你过生日才要拿出来……找了好久好久嘛!上面有好多好多月亮嘛……你看你看……有大月亮还有小月亮,和你的名字一样嘛……” 新月抓起了那项链,不敢相信的看着。手里的戒尺,就“砰”的落在地上。她的眼光,直勾勾的瞪着那项链,一时间,她似乎没有思想也没有意识。接着,她蓦然间就崩溃了,她竟然“哇”的一声,放声痛哭起来。这一哭,哭得真是肝肠寸断。她对克善扑跪了过去,一把就紧紧的抱住了他,泪水成串成串的滚落,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咽不能成声。 克善被新月这样惨烈的痛哭又吓住了,结结巴巴,可怜兮兮的说:“姐!姐!对不起……对不起嘛!以后……以后不……不敢了嘛……”新月被他这样一说,更是痛哭不已,她紧紧紧紧的抱着他,好半天,才哽咽着吐出一句话来: “是我……对不起你……我……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叠连声的说了好多个对不起。 “姐!姐!姐!”克善喊着,再也忍不住,用双手回抱住新月,也大哭起来。“是我不好嘛,可我不敢跟你说,你一定不会答应我,给我去上街的!” 云娃站在一旁,眼泪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莽古泰湿着眼眶,拚命吸着鼻子。骥远怔怔的看着这一幕,只觉得鼻中酸楚,心中凄恻。这是第一次,他看到了新月的坚强,也看到她的脆弱,看到她的刚烈,也看到她的温柔。如果要追究他对新月的感情,是何时深陷进去的,大概就是这日了! 八月初三到了,望月小筑冷冷清清的。因为新月再三的嘱咐,不可把生日之事泄露给大家知道,所以,努达海他们没有任何表示。到了晚上,新月情不自禁的又站在楼台上,看着天上的一弯新月,思念着她的爹娘。忽然间,她发现楼下的庭院里,出现了一盏灯,接着,是第二盏灯,第三盏灯,第四盏灯……越来越多的灯,在满花园中川流不息的游走,煞是好看。她太惊奇了,慌忙叫云娃、克善、莽古泰都来看。四个人站在楼台上,看得目瞪口呆。然后,那些灯被高高举在头顶,这才看出举灯的是几十个红衣侍女。侍女们又一阵穿梭,竟然排列成了一弯新月。夜色中,由灯火排列成的新月闪闪发亮,耀眼而美丽。接着,侍女们齐声高呼: “新月格格,万寿无疆!青春永驻!快乐常在!” 新月又惊又喜,简直意外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云娃和克善兴奋得抱在一起叫。然后,就有两列丫头,手举托盘,里面全是佳肴美点,从望月小筑的门外鱼贯而入。新月等四人连忙迎上前去,珞琳一马当先,已经奔上楼来。她后面,紧跟着老夫人、努达海、雁姬、和骥远。珞琳抓住新月的手,热情的嚷嚷着:“咱们才不会让你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过生日呢!骥远老早就泄露给咱们知道了,这几天,全家都在秘密安排着,忙得不得了!这个‘灯火月牙’可是专门为你排练的,是阿玛亲自指挥的哟!我看他比指挥打仗还累,待会儿月牙儿歪了,待会儿月牙儿又不够亮……可把这帮丫头给折腾够了!” 新月听着,抬起眼睛,就接触到努达海的眼光,那样温柔的眼光,那样宠爱的眼光。新月心中怦的一跳,整颗心都热腾腾的。她再看雁姬,那么高贵,那么典雅,美丽的双眸中,盛载着无私的坦荡。她心中又怦的一跳,喉咙中竟然哽住了,她环视大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下意识的,她伸手摸着胸前悬挂的“新月项链”,简直掂不出这个生日的份量,它太重太重了! 第五章 这个十七岁的生日,使新月心中,有了若干的警惕。她比以前更深刻的体会出这个家庭的幸福和温暖。也比以前更深刻的体会出雁姬的风华气度。自从来到努达海家,她就发现这个家庭和别的王公大臣家完全不同,别的家里姬妾成群,努达海却连个如夫人都没有。现在,看雁姬待上有礼,待下亲切,待努达海,又自有一份妩媚温柔,她就有些明白过来了。原来,一个可爱的女子,可以拥有这么多人的爱和尊敬。这,是让人羡慕而感动的!于是,新月在一种崭新的领悟中,告诉那个已有一些迷糊的自己;她也将以一颗无私的心胸,来爱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 这种想法,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全不是那么回事。人类的感情,从来不可能“平均分配”。但,对年仅十七岁的新月来说,她实在没有能力去分析那么多了。 生日过后的第三天,克善出事了。 这天,克善的课上了一半,就在书房中晕厥了。幸好努达海正在朝中,立刻赶到书房,会合了三位太医,诊察了克善。然后,努达海带着克善,连同宫中最有声望的韦太医,一齐驾了车,飞驰回府。抱着克善,直奔望月小筑,在众人的惊愕震动中,努达海十分严重的对全家宣布: “大家听我说,克善高烧呕吐,混身起斑疹,据三位太医的联合诊断,是害了现在正在城里流行的伤寒症!” 此语一出,全家都吓傻了,尤其新月,已经面无人色。 “伤寒?”老夫人见多识广,惊呼着说:“那还得了?这病会传染呀!”“确实不错,”太医接口说:“从今年年初起,这病就在北京郊区蔓延,已经有上万的人不治了。四月间,皇上明发上谕,已把西山划为疫区,凡得此病者,都送到西山去隔离治疗,以免疫疗扩大……”“那……那……”老夫人惊慌而碍口的说:“咱们是不是还是遵旨办理……”“不!”努达海坚定的说:“送到西山,是让他自生自灭,我决不放弃克善!所以,你们大家听好,从现在开始,这‘望月小筑’就是疫区了!你们谁也不要进来,以免传染!同时,要把府里所有的人手聚集起来,在府里进行消毒工作!消毒的方法,太医会告诉你们,雁姬,你带着大家,去切实执行!”“是!”雁姬应着,眼光不自禁的紧盯着努达海:“可是……你……”“这个病虽然可怕,但是并非不治之症,”努达海打断了雁姬的话,显然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韦太医就曾经治好了好几个,所以,我们要有信心!而且,我在八年前,也得过此症,现在还不是好端端的?” “你在八年前得过此症?”老夫人太惊愕了:“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就是那年和温布哈一齐出征时,在湖北山区里得的,不信你问阿山!”阿山是努达海的亲信,跟着努达海征战多年。“太医说,这个病和出天花一样,得过一次的人就不会再得,所以,我和太医带两个身体强壮的丫头留在这儿照顾克善,你们全体给我离开望月小筑,新月,你也一样!” “要我离开这儿,是绝不可能的事!”新月往克善床前一站,满脸的惊惧与焦灼,满眼的悲苦与坚决。“克善害了这么重的病,都是我没把他照顾好的原因,我现在已经急得五内俱焚……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你们用一百匹马来拉我,也休想把我从这床前拉开一步!” “我也是!”云娃立刻接口,和新月同样的坚决:“这个病既然是传染的,对任何人都不安全,不能让努大人家里的丫头冒险,我和莽古泰,是端亲王指派来侍候小主子的,我们和小主子同生共死!所以,有我和莽古泰在这儿就够了,不用再麻烦别人了!”“加我一个!”骥远热烈的说:“我年轻力壮,绝对不会被传染!”“我也要帮忙!”珞琳往前一站。 “你们都疯了吗?”老夫人声色俱厉了。“你们当作这是凑热闹好玩吗?这是会要人命的!” “对!”努达海也严厉的说:“你们唯一能帮忙的事,就是保护好你们自己,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努达海!”雁姬忍不住深深的看着努达海,认真的问:“你八年前真的害过伤寒?不是别的病?你真的不会被传染吗?”“你以为我会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努达海一脸的严肃。“我自己害过的病,我还会不了解吗?连症状都和克善一模一样!”“我想,”新月对努达海急切的说:“这儿有太医,有我,有莽古泰和云娃,已经够了,我不管你害过还是没有害过,我就是不能让你来侍候克善,请你和大伙儿一起离开这儿吧!” “说的是什么话?”努达海几乎是生气了。“这是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讨价还价!”他抬头看着雁姬,果断的说:“别再浪费时间了,就这么决定,我、太医、新月、云娃、莽古泰留着,你把所有的人都带出去,去做你们该做的事!除了按时送饭送药以外,不许任何人接近这儿,一切你多费心张罗了!”雁姬的双眸,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努达海,多年以来,对努达海的信任和热爱,使她不再怀疑,也不再犹像。她眼中充满了柔情与支持,坚强的说: “你只管放心吧!”她看了一眼新月,更加细心的叮嘱着:“既然你已经害过,不怕传染,你就多辛苦一些,别让新月过劳了!也别让她传染了!” 接下来,是好可怕的日子。 克善的病,来势汹汹。他浑身火烫,全身起满了一块块红斑,在床上挣扎翻滚。喂进去的药,一转眼间就全吐了出来,吃下去的东西也是如此。几天下来,他已是骨瘦如柴,双颊都凹陷下去。接着,他开始咳嗽气喘,常常一下子就喘不过气来,眼看就要呼吸停止,好几次都吓得新月魂飞魄散。然后,克善又开始腹泻……被单换了一条又一条。 整个望月小筑,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不止是愁云惨雾,还充满了紧张与忙碌。院子里,到处拉了绳索,晾满了大小毛巾、床单、被褥。空地上架着个大铁锅,里面煮着要消毒的被单和毛巾。莽古泰忙不赢的烧火、搅被单、还要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洒石灰水。云娃跑出跑进,一会儿送弄脏的衣物出来,一会儿又把熬好的药端进去。新月是衣不解带的守在克善床边,每当克善弄脏了床单,她和努达海就双双抢着去清理换新。努达海本来是不让新月动手的,但是,后来也已顾不得了。叹了口气,他无奈的说: “只希望上苍垂怜,让你能免于传染,否则,你就逃也逃不掉了!”然后,他就紧张的监督着她去洗手消毒,他自己也拚命的洗刷着。等到第五天,克善的情况更坏了,他完全昏迷了,嘴唇都已烧裂,偶尔睁开眼睛,他已不认得任何人,眼光涣散而无神。他嘴中,模模糊糊的,叫着阿玛和额娘。这种呼唤,撕裂了新月的心。到了这个地步,太医已经不能不实话实说了: “我已经尽力了!无奈小世子体质甚弱,病势又如此凶猛,到了这一步,再开什么药,怕也无能为力了……” 新月如闻青天霹雳,扑过去就摇着太医: “什么叫无能为力?怎么会无能为力?太医!您医术高超,您快开药……”“说实话,他……他大概熬不过今晚了!”太医说。 “不……”新月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狂喊,对着太医就跪了下去。“你救他!你救他!求求你救救他……”她说着就要磕下头去。“使不得!使不得!”太医手忙脚乱的来拉她。“格格快请起来!”“新月!”努达海拉起了她,用力的摇了摇她。“听我说,还没有到最后关头,我们谁都不要放弃,我想,上苍有好生之德,老天爷也应该有眼,保留住端亲王这唯一的根苗,否则就太没有天理了!至于咱们,更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就绝望了,就崩溃了,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让我们全心全力来尽人事吧!我相信,他会熬过去的!”说着,他又一把拉住了太医:“太医!请你也不要轻言放弃!良医医病,上天医命!我把他的病交给你,他的命交给上苍!” 太医被说得精神一振。 “是!我再去开个方子!” 云娃和莽古泰急急的点头,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一盏明灯似的。新月怔怔的看着努达海,在努达海这样坚定的语气下,整个人又振作了起来。那是漫长的一夜,守在克善床边的几个人,谁都不曾阖过眼。远远的打更声传了过来,一更、两更、三更、四更……克善的每一下呼吸,都是那么珍贵,脉搏的每一下跳动,都是众人的喜悦。然后,五更了。然后,天亮了!克善熬过了这一夜!大家彼此互望着,每个人的眼睛都因熬夜而红肿,却都因喜悦而充满了泪。接下来是另一个白天,接下来又是另一个黑夜。克善很辛苦的呼吸着,始终不曾放弃他那孱弱的生命。每当新的一天来临的时候,大家都好像携手打赢了一场艰苦的战争。可是,下面还有更艰苦的战争要接着去打。 十天过去了,每一天都危危险险的,但是,每一天都熬过去了。十天之后,新月已经非常消瘦和憔悴。努达海立了一个规定,大家都要轮班睡觉,以保持体力。新月也很想遵守规定,奈何她太担心太紧张了,她根本无法阖眼。这天晚上,她坐在克善床前的一张椅子里,再也支持不住,竟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努达海轻轻的站起身来,拿了一条被,再轻轻的盖在新月身上。虽然努达海的动作轻极了,新月仍然一惊而起,恐慌的问:“怎样了?克善怎样了?” “嘘!”努达海轻嘘了一声:“他还好,一直在睡,倒是你,再不好好休息一下,如果你也倒下去了,怎么办?” 她抬眼瞅着他。她的眼中,盛满了感激、感动、感伤、和感恩。“我如果倒下去了,是为了手足之情,你呢?”她问。 他的心脏,怦然一跳。他注视着面前那张憔悴的脸,那对盈盈然如秋水的双眸,顿感情怀激荡,不能自已。 “我是铜墙铁壁,我不会倒下去。”他说。完全答非所问。 “现在就我们两个在这里,你能不能诚实的答覆我一个问题?”她忽然说。“什么问题?”他困惑着。 “你从没有害过伤寒是不是?” 他大大的一震,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竟愣了愣,才勉强的回答:“我当然害过!”“你没有!”她摇头,两眼定定的看着他。“你骗得了所有的人,但是你骗不了我!这些日子,我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你勤于洗手消毒,你对克善的症状完全不了解……你根本没害过伤寒!”“我害过……”他固执的说。 她忽然仆向了他,激动的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用带泪的声音,急切的说:“请你为我,成为真正的铜墙铁壁,因为我好害怕……如果你被传染了,如果你变成克善这样,那我要怎么办?失去克善或是失去你,我都不能活!请你为了我,一定一定不能被传染……你答应我,一定一定不会被传染……” 这下子,他所有的武装,一齐冰消瓦解。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竟把她一拥入怀。他紧紧的、紧紧的抱着她。感觉到她浑身在颤栗,他的心就绞成了一团。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他一叠连声的低喊出来:“你放心,我会为你活得好好的!你绝不会失去我!我是铜墙铁壁,而且百毒不侵!”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眼中蓄满了泪。他也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带着满心的震颤。死亡就在他们身边徘徊,此时此刻,他们什么都顾不得了。即使会万劫不复,他们也顾不得了。再过了三天,克善身上的红疹退掉了。当云娃兴奋的喊着:“格格!你快来看,红疹退了!红疹退了!” 努达海、太医、莽古泰、新月都赶过来看。太医翻开了克善的衣服,仔细的检查,再测量他的呼吸、脉搏、和体温。 “斑疹退了,烧也退了!”太医一脸的不可思议。“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呀!恭喜格格,恭喜努大人!我想,小世子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太医的话还没说完,床前的四个人已发出了欢呼声,新月和云娃,更是忘形的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莽古泰“崩咚”一声,就跪倒在太医面前,倒头就拜。 “莽古泰给太医磕几个响头,谢谢太医!谢谢太医!” 他这样一跪,云娃也跪下去了。新月立即整整衣衫,也预备跪下去,谁知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就倒下去了。 “新月!”努达海大叫着,一把抱起了新月,脸色雪白的瞪着她:“不许被传染……大夫……大夫……你快检查她!不可以被传染……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新月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边凝视着她的,是满脸柔情的努达海。 “我怎么了?”她虚弱的问,神思有些恍惚。 “你只是太累了,一高兴就晕过去了!”努达海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可是你真把我吓了一大跳,幸好大夫就在身边,马上给你做了检查……你放心,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新月呆呆的看着他,仍然觉得头中昏昏沉沉,四肢无力。忽然间,她有些惊恐起来。紧张的瞪着努达海,她说: “你有没有骗我?是不是我已经被传染了?”她猛的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用双手拚命的去推他:“你快离开这儿!快走开!不要靠近我!我求求你……求求你……” 他忙用手去抓她的手。 “你躺下来,不要乱动!好好的休息!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没有被传染,真的,真的……” “我不相信你!”她喊着:“你这人好会说谎……明明没害过伤寒,你也会说过害过,你快出去!我不要你被传染,那比我被传染严重太多太多了……你走你走呀……” “我没有骗你,我没有说谎,”他喊着:“你确实只是太累了……”“不是不是,”她拚命摇头:“你说谎!克善刚开始就是这样的……我求求你,请你离开望月小筑,请你,求你……” 他抓着她的手,她却拚命的挣扎着,整个人陷在一种紧张的精神状态里。努达海给她逼急了,突然间,他用双手捧住了她的头,就用自己的唇,堵住了她的嘴。 新月骤然间停止了一切的挣扎,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了。只觉得,整个人化为一团轻烟轻雾,正在那儿升高、升高……升高到天的边缘去。奇怪的是,这团轻烟轻雾,居然是热烘烘的,软绵绵的。而且,还像一团焰火般,正在那高高的天际,缤纷如雨的爆炸开来。 像是过了几千几万年,那焰火始终灿烂。然后,他的唇从她的唇上,滑落到她的耳边: “现在,我是说谎也罢,不是说谎也罢,如果你生病,我也逃不掉了!” 第六章 克善的病,来得急去得慢,但是,总算是过去了。 整个的将军府,没有第二个人被传染,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骥远对克善的生病,真是内疚极了,他总认为,都是去买生日礼物那天所闯的祸。如果不是他纵容克善去吃小摊,大概怎么也不会染上这个劳什子伤寒!总算上天庇佑,克善有惊无险。“望月小筑”这个“疫区”,终于又开放了。正如珞琳所说:“对家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好像挨过了好几百年。”是的,确实好像过了好几百年。雁姬有些迷糊,有些困惑,怎么?一个月的闭关,竟使努达海变得好陌生,好遥远,确实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年代。 雁姬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有一颗极为细腻的心。和努达海结缡二十年,彼此间的了解和默契,早已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当努达海变得神思恍惚,心不在焉,答非所问,又心事重重时,雁姬就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压迫。当努达海在床第间,也变得疏远和回避时,雁姬心底的惊疑,就更加严重了。不愿相信,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怎么可能呢?那新月年轻得足以做努达海的女儿啊!不但如此,她还是骥远的梦中人呀!努达海于情于理,都不该让自己陷入这种不义中去呀! 雁姬有满腹的狐疑,却不敢挑明。每天在餐桌上,她会不由自主的去悄悄打量着新月和努达海,不止打量新月和努达海,也打量骥远和珞琳。越看越是胆战心惊。新月的眼神朦胧如梦,努达海却总是欲语还休。骥远完全没有怀疑,只要见到新月,就神采飞扬。珞琳更是嘻嘻哈哈,拚命帮骥远打边鼓。这一切,真让雁姬不安极了。 这晚,努达海显得更加心事重重,坐立不安了。他不住的走到窗前,遥望着天边的一弯新月发怔。雁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有些话实在不能不说了: “你给我一个感觉,好像你变了一个人!” “哦?”他有些心虚,掉过头来看着她。 “我知道,”她静静的说:“这一个月以来,对于你是一种全新的经验,因为你这一生从没有侍候过病人。但是,现在克善已化险为夷,不知道你的心能不能从‘望月小筑’中回到我们这个家里来呢?别忘了,你在你原来的世界里,是个孝顺的儿子,温柔的丈夫,谈笑风生的父亲,令人尊敬的主子,更是国之栋梁,允文允武的将相之材!” 这几句话,像醍醐灌顶似的,使努达海整个人都悚然一惊。“新月真是人如其名,娟秀清新,我见犹怜。”雁姬面不改色,不疾不徐的继续说道:“真是难为了她,比珞琳还小上好几个月,却这么懂事,这么坚强。将来,不知道是怎样的王孙公子才配得上她。我家骥远对她的这片心,看来,终究只是痴心妄想而已。和硕格格有和硕格格的身分和地位,我们家这样接待着他们,也得小心翼翼,就怕出错,你说是吗?” 努达海热腾腾的心,像是忽然间被一盆冷水从头淋下,顿感彻骨奇寒。是啊!新月比珞琳还小,新月又是骥远所爱,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他呆呆的看着雁姬,这才发现雁姬的眼光那么深沉,那么幽远,那么含着深意。他颤抖了一下,仿佛从一个迷迷糊糊的梦中惊醒过来了。 这天深夜,努达海辗转难以成眠。雁姬虽然阖眼躺着,也是清醒白醒。三更之后,努达海以为雁姬已经睡熟了,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披衣起身,直奔“望月小筑”而去。他并不知道,他才离开房间,雁姬也立刻披衣下床,尾随他而去。 云娃看到努达海深夜来访,心中已经有些明白,这些日子,努达海和新月间的点点滴滴,云娃虽不是一清二楚,也了解了七八分。奉上了一杯茶,她就默默的退下了。努达海见闲杂人等都退开了,就对新月诚挚的,忏悔的,急促的说了出来:“新月!我来向你忏悔,我错了!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新月脸色发白,呼吸急促,她直勾勾的瞪视着他,一句话也不说。“那是不可以发生,不应该发生的,而我却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的让它发生!我可以对你发誓,我一直想把你当成女儿一样来疼爱,我给你的感情应该和我给珞琳的是一样的,如今变成这样,都因为我意志不坚,毫无定力,彻底丧失了理性,才会发生的……不管我有多么想保护你,多么想安慰你,我都不可以在言语上失控,更不应该在举止上失态……” 新月听到这儿,眼泪水已冲进了眼眶,她的身子往后踉跄一退,脸色雪白如纸。她用带泪的双眸,深深深深的瞅着他,吸了口气说:“你半夜三更来我这儿,就为了要和我划清界线?” “听我说!”努达海心口一抽,心中掠过了一阵尖锐的刺痛。“有许多事,我们可以放任自己,有许多事却不可以放任!你对我来说,太美太好,太年轻太高贵,我已是不惑之年,有妻子儿女,我无法给你一份完美无缺的爱,既然我无法给,我还放任自己去招惹你,我就是罪该万死了!” 她打了一个寒战,眼睛一闭,泪珠就扑簌簌的滚落。 “不要说了!我都明白了!”她激动的喊着:“你又回到你原来的世界里去了,所有的责任、亲情、身分、地位……种种种种就都来包围你了。你放心,这一点点骄傲我还有,我不会纠缠你的!”“你在说些什么呢?”努达海又痛又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摇着她说:“你如果不能真正体会我的心,你就让我掉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我现在考虑的不是我自己,是你啊!你的未来,你的前途,那比我自身的事情都严重,我爱一个人,不是就有权利去毁灭一个人啊!” 她的眼中闪耀出光彩来。 “你说了‘爱’字,你说了你真正的‘心’,够了!你是不是也该听我说两句呢?让我告诉你吧!我永远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骑着碌儿,飞奔过来,像是个天神般从天而降,扑过来救了我。就从那天起,你在我的心中,就成了我的主人,我的主宰,我的神,我的信仰,我情之所钟,我心之所系……我没有办法,我就是这样!所以,你如果要我和你保持距离,行!你要我管住自己的眼神,行!你要我尽量少跟你谈话,行!甚至你要我待在望月小筑,不许离开,和你避不见面,都行!只有一件事你管不着我,你也不可以管我!那就是我的心!”她定定的瞅着他,眸子中的泪,已化为两簇火焰。带着一种灼热的力量,对他熊熊然的燃烧过来。“我付出的爱永不收回,永不悔改。纵使这番爱对你只是一种游戏,对我,却是一个永恒!”他瞪视着她,太震动了。在她说了这样一篇话以后,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和她那种义无反顾比起来,他变得多么寒伧呀!他在她的面前,就那样的自惭形秽起来。在自惭形秽的感觉中,还混合着最最强烈、最最痛楚、最最渴望、最最心酸的爱。这种爱,是他一生不曾经历,不曾发生过的。他凝视着她,一动也不动的凝视着她,无法说话,无法思想,完全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大震撼里。 门外,雁姬站在黑暗的阴影中,也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大震撼里。一连好几天,雁姬不能吃,不能睡,她觉得自己病了,病得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她这一生,从没有碰到过这样的难题,她完会不知道该如何去解决,只知道一件事,她恨新月!她一天比一天更恨新月!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子,在清纯与天真的伪装下,掠夺了她的丈夫,征服了她的儿子!这两个男人,是雁姬全部的生命啊!而且,这以后要怎么办?如果骥远知道了真相,他将情何以堪?雁姬不敢想下去,她被那份模糊的,朦胧的,“来日大难”的感觉给吓住了。 三天后,雁姬振作了起来,进宫去和皇太后“闲话家常”。这一“闲话家常”,新月的终身就被决定了。 从宫中回来,雁姬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全家的人。在她心里,多少有些报复的快感。她抓着新月的手,笑吟吟的说:“新月!恭喜恭喜!太后已经内定了一个人选,等你一除服,就要办你的终身大事了!” “内定了一个人选?什么叫内定了一个人选?”骥远脱口就问了出来,惶急之色,已溢于言表。“是谁?是谁?” “安亲王的长公子,贝勒费扬古!”雁姬镇定的说。 除了老夫人以外,满屋子的人,没有一个有好脸色。新月面孔立即变成雪白,一语不发。努达海身子蓦然一僵,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鞭子给猛抽了一下。骥远是整个人都呆掉了,不敢相信的怔在那儿。珞琳更加沉不住气,冲到雁姬面前,气急败坏的问:“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个?现在内定不是太早了吗?你怎么不帮新月说说?不帮新月挡过去呢?” “傻丫头!”雁姬竭力维持着语气的祥和:“这是好事呀!女孩子家,迟早要嫁人的!你嫌早,人家说不定还嫌晚呢!太后完全是一番好意,把好多王孙公子的名字都搬出来选,我们讨论了半天,家世、人品、年龄、学问、仪表……都讨论到了,这才决定了费扬古,你们应该为新月高兴才对!垮着脸干什么?”“你和太后一起讨论的?”珞琳一脸的不可思议。“你也参加了意见?你怎么糊涂了?要把她说给那个费扬古?” 骥远心里那份呕,就别提有多严重了。愤愤的看了一眼雁姬,重重的一跺脚,转身就奔出门外去了。珞琳嘴里大喊着:“骥远!骥远……咱们再想办法……”跟着就追了出去。 老夫人看着这等状况,真是纳闷极了,她虽然对骥远的心事有些模糊的概念,却并不进入情况,她皱皱眉说: “这些孩子是怎么了?一个个毛毛躁躁的!” 老夫人话没说完,新月已仓卒的对大家福了一福,气促声低的说:“对不起,我有些不舒服,我先告辞了!”说完,她不等老夫人的表示,就扶着云娃,匆匆而去了。 雁姬默默的看着她,消失在回廊尽头。她挺直了脊梁,感到一股凉意,从背脊上窜起,扩散到自己全身去。她知道,珞琳和骥远,都对她气愤极了。这还不止,在她背后,努达海的眼光,正像两把利刃,在切割着她的背脊和她的心。 努达海回到了卧房,把房门一关,就对雁姬愠怒的开了口:“这是你一手促成的对不对?是你怂恿太后指婚的,对不对?”“怂恿?你这是在指责我吗?好奇怪,这个消息,除了额娘以外,似乎把每一个人都刺痛了!”“因为每一个人都喜欢新月,就算要指婚,也不必这么迫在眉睫,赶不及要把她嫁出去似的……” “坦白说,我是迫不及待!”雁姬头一抬,两眼死死的盯着努达海。“如果不是碍于丁忧守制,我就要怂恿太后立刻指婚,免得留她留出更大的麻烦来!” “你是什么意思?有话明说,不要夹枪带棒!” 雁姬狠狠的看着努达海,心中的怒火,迅速的燃烧起来。 “你当真以为装装糊涂,摆出一脸无辜的样子,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算是天衣无缝了吗?” 努达海震动着,定定的回视着雁姬。两人的眼睛里都冒着火,瞬息间已交换了千言万语。 “你都知道了?”他喑哑的问。 “是!我都知道了!”她悲愤的喊了出来:“那天深更半夜,你夜访新月,我跟在你后面,也去了望月小筑,所以,我什么什么都知道了!”努达海一震,睁大了眼睛,瞪视着她。 “既然你都听见了,你应该知道,我去那儿,就是为了要做个了断的!”“结果你了断了吗?”她咄咄逼人的问:“如果了断了,今天为什么还会刺痛?为什么还会愤怒?为什么还要其势汹汹的来质问我?她有了一个好归宿,你不是该额手称庆吗?不是该如释重负吗?你痛苦些什么?你告诉我!你生气些什么?你告诉我!”“既然你已经把我看透了,你还有什么好问?”他老羞成怒了。“你应该明白,我不想让这个情况发生,但是,它就是发生了,我也矛盾,我也痛苦啊!” “痛苦?”她厉声的喊:“你了解什么叫真正的痛苦吗?时候还没到呢!等到额娘发现这位高贵的格格被你所侵占,当珞琳发现她视同姐妹的人是你的情人,当骥远发现他最崇拜的阿玛居然是他的情敌,当皇上和皇太后知道你奉旨抚孤,竟把忠臣遗孤抚成了你的禁脔,那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叫‘痛苦’!到那时候,还不是你一个人知道什么叫痛苦,是全家老小,包括你的新月,都会知道什么叫痛苦!” 这篇义正辞严的话,把努达海给彻底击垮了。他踉跄的后退,手扶着桌子直喘气,额上,顿时间冷汗涔涔。 “你知道吗?”雁姬继续说:“今天,皇太后其实很想把新月指给骥远,盘问了半天他们两个相处的情形,是我竭力撇清,才打消了太后的念头。” 努达海再一惊。“想想看,如果我完全不知情,我一定会促成这件事,如果她成为了你的儿媳妇,你要怎么办?在以后的漫漫岁月中,你要怎么面对她和骥远?” 努达海额上的冷汗更多了,手脚全变得冰冷冰冷。 雁姬看他这等模样,知道他心中已充满了难堪和后悔,当下长长一叹,把脸色和声音都放柔和了,诚挚的,真切的说: “我宁愿让骥远恨我,不忍心让他恨你!请你也三思而行吧!”她深深叹了口气:“你不是才十七、八岁的人,你已经是所谓的不惑之年,人生的阅历何等丰富?经过的考验又何其多?你怎么可以让自己被这种儿女情长的游戏困得团团转?怎么可以用无法自拔来当作一个放任情感的借口?难道你要把一生辛苦经营,血汗换来的名望和地位都一齐砸碎?”她的声音更加温柔了:“就算你不在乎名望和地位,你也不在乎额娘、儿女、和我吗?”她紧紧的注视他。“结缡二十载,你一开始,是我英气勃勃的丈夫,然后,你成为我一双儿女的父亲,年复一年,我们一同成长,一同蜕变,往日的柔情蜜意,升华成今日的情深意重,我心里爱你敬你,始终如一!请你不要毁了我心目中那个崇高的你!” 努达海看着雁姬,她眼中已聚满了泪。在她这样诚挚的,委婉的诉说下,他的眼眶也不禁湿了。此时此刻,心悦诚服,万念俱灰。他从桌边猛的转过身子来,往屋外就大踏步走去,嘴里坚定的说道:“我这就去做一个真正的了断!” 他直接就去了望月小筑。 “新月!”他不给自己再犹豫的机会,开门见山的说:“让我们挥慧剑,斩情丝吧!” 她抬起头,痴痴的看着他,郑重的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短笺,默默的递给了他。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短短两行字: “有缘相遇,无缘相聚,天涯海角,但愿相忆! 有幸相知,无缘相守,沧海月明,天长地久!” 他把短笺用力的按在自己的胸口,觉得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烙铁,烫痛了他的五脏六腑。 新月没有再看他,她掉转身子,径自走了。 第七章 骥远生了一整天的闷气,弄不明白自己的亲娘怎么不帮自己?他实在是太生气了,太不甘心了。而珞琳,却在旁边不住的怂恿:“现在只是内定,还没有铁定!这事还有转机!只要新月到太后面前去说说悄悄话,我想,什么费羊古费牛古的都得靠一边站!所以,事不宜迟,把那些尊严啦,骄傲啦,面子啦,害臊啦……都一齐丢开,我陪你找新月去!” 如果不去找新月,骥远的挫败感还不会有那么强烈,受到的伤害还不会那么严重,他们却偏偏去找了新月!他们到望月小筑的时候,努达海才刚刚离去。新月正是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的时候。她泪痕未干,神情惨淡,那种无助和那种无奈,使珞琳和骥远都有了一个铁般的证明,新月不要那个“指婚”!于是,珞琳激动的抓住新月说: “与其在这儿哭,不如想出一个办法来!你瞧,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我说什么也舍不得你嫁到别家去!我现在只要你一句话,你也别害臊了,你对骥远到底是怎样?” 新月惊慌失措的看着珞琳,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骥远见珞琳已说得这么坦白,也就豁出去了,往前一站,他急急的说:“新月,事关我们的终身幸福,你可以争取,我也可以争取!假若我在你心里有那么一丁点地位,你就明白告诉我,我去求额娘,再进一次宫,再去和太后商量商量!” “不不不!”新月仓卒的后退,脸色更白了,眼中盛满了惊恐。“你……你……你……我……我……我……”她苦于说不出口。“别你你你我我我了!”率直的珞琳喊着说:“你的眼泪已经证明一切了!你分明就是舍不得我们家,不是吗?” “那当然……”“那么,”骥远眼里闪着光彩,迅速的接了口:“你这个‘舍不得’里,也包括了我吗?” “我现在心情很坏,我们能不能不要谈这个?”新月近乎哀求的说。“怎能不谈呢?”骥远焦灼的说:“已经火烧眉毛了,你还不急?”“是啊!”珞琳接口:”你只要说出你心里的意思,我们也不要你出面,我们自会处理!”她迫切的摇了摇新月的胳臂:“你就承认了吧!你是喜欢我哥的,是不是?是不是?” 新月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在那一瞬间,已经明白过来,如果自己不快刀斩乱麻,这事会越来越麻烦。给骥远的伤害,只会越来越重。她一横心,冲着骥远就叫了起来: “你们饶了我好不好?不要自说自话,给我乱加帽子好不好?我承认,这大半年来,我住在你们家,我确实把你们当作是我自己的家人一般来喜爱,但是,除此以外,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行了吗?行了吗?” “或者你自己也弄不清楚呢?”珞琳急切的说:“我们并不是来质问你有没有心怀不轨呀!就算你喜欢我哥,也是人之常情,不必有罪恶感呀,男未婚女未嫁嘛……” “我说了我喜欢吗?”新月急了,泪水就夺眶而出。“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们明白呢?我……我……”她瞪视着骥远,终于冲口而出:“不管太后指不指婚,我和你之间,根本没有戏可唱,现在没有,以后也永不会有!” 骥远瞪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然后,他掉转身子,像头负伤的野兽般,跌跌冲冲的就奔出门去。一路上乒乒乓乓,带翻了茶几又撞翻了花盆。珞琳这一来太伤心了,掉着眼泪对新月一吼: “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嘛?为什么要这样说嘛?就算你真的不喜欢他,你难道不能说得委婉一些吗?但是,我们明明相处得这么好,你居然不要骥远,宁可要那个和你素昧平生的费扬古吗?你气死我了!你莫名其妙!”吼完,她一跺脚,转过身子,又冲出门去追骥远了。 新月筋疲力尽的倒进椅子里,用双手痛苦的抱住了头。云娃和莽古泰默默的在门外侍立,谁也不敢进来打扰她。 事情并没有完,骥远当晚就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惊动了老夫人、努达海、雁姬和全家。珞琳想来想去,认为新月不可能对骥远那么无情,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八成是雁姬作梗。她心直口快,竟跑去质问雁姬,是不是她授意新月来拒绝骥远的?雁姬一听,气得几乎当场厥过去,在盛怒之下,忍无可忍,拉着珞琳就直奔望月小筑。见到新月,她立刻其势汹汹的问:“你对珞琳说说清楚,是不是我要你拒绝骥远的?” 新月被她这样一凶,已经惊慌失措,往后退了退,她惶恐的说了句:“这……这话从何说起?” “你问我从何说起?我还要问你从何说起!”雁姬怒气腾腾的说:“我们这一家人,痴的痴,傻的傻,笨的笨……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骥远的不知天高地厚,自有我做娘的来教训他,你何必出口伤人?” “我……我……”新月嗫嚅的说:“我没有恶意,伤害他,实非所愿,是迫不得已。如果今天不伤害他,只怕以后还是要伤害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起,请你们不要生气吧!”“迫不得已!好一个迫不得已!”雁姬咽着气说:“你如此洁身自爱,如此玉洁冰清,我们家都是些祸害,真怕有损格格清誉!我看我们家这座小庙,供不了你这个大菩萨了!” “我懂了!”新月脸色惨白,浑身颤抖:“我明天就进宫去见太后,一定尽快迁回宫里去!” “额娘!”珞琳惊喊着:“为什么要弄得这么严重嘛?” “进宫去向太后告状吗?”雁姬逼视着新月:“你又何必这样将我的军呢?你明知道,你贵为和硕格格,我们奉旨侍候,本就小心翼翼,生怕出错。这会儿你要迁回宫里,你让太后和皇上怎么想咱们?难道我们这样的尽心尽力,还要落一个侍候不周吗?”从不知道雁姬有这样的口才,更不知道她会这样的咄咄逼人。新月怔住了,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底是明白的,雁姬的世界里,已不容许自己的存在。她还来不及回答,站在一边的云娃已沉不住气,冒出一句话来: “那么,依夫人的意思,是想怎么样呢?” “这座望月小筑里,楼台亭阁,一应俱全,吃的用的,一概不缺。不知道格格对这儿还有什么不满意?”雁姬迅速的回答。“好……”新月立刻接口,因为心情太激动了,便控制不住语音的颤抖:“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了,从这一刻起,我会待在望月小筑,和你们全家保持距离!除非是有重要的事,否则,我不出这座园门,行了吗?” “太疯狂了!”珞琳喊:“怎么可以呢?” “就照格格的意思办!”雁姬大声说:“饮食起居,我自会派人前来料理!”“岂有此理!”莽古泰忍无可忍的往前一吼:“凭什么这样对待格格?叫她禁闭?这太过分!有本事,你们管住自己家的人,让他们一个个都别来骚扰格格!” 雁姬的脸色,骤然间由红转青,难看到了极点。 新月立刻回头,怒瞪着莽古泰,用极不平稳的声音,愤愤的喊:“莽古泰!你好大胆,这儿有你开口的余地吗?你给我跪下掌嘴!”“喳!”莽古泰扑通一跪,就左右开弓的打自己的耳光。他是个直肠子的人,想不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为新月抱屈,却苦于没有立场说话,更气新月,不敢说出真相,宁可自己受辱!他把这份委屈和不平,干脆一下下都招呼在自己身上,下手又狠又重。打得两边面颊噼哩啪啦响。 新月眼中迅速的充泪了。雁姬冷哼一声,看也不想再看,转身就走。珞琳糊里糊涂,激动得不得了,跺着脚说: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怎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呢?怎么会这样没缘分呢?怎么每个人都这么奇奇怪怪呢?我不懂,我不懂每一个人了……”克善从里间屋内走出来,一见大惊,奔过去就抱住莽古泰的手,哭着喊:“为什么要打我的师傅呢?姐!姐!你为什么要处罚莽古泰呢?他是我的‘嬷嬷爹’呀!” 新月的泪,顿时如雨点般,滚滚而下了。 从这一日起,新月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她几乎足不出户,只有在极端苦闷的时候,才骑着碌儿,去郊外狂奔一场。莽古泰总是默默的跟着她,远远的保护着她,却不敢惊扰她。 努达海拚命控制着自己,不去望月小筑,不去看新月,不去过问新月,只是,无法不去想新月。还好,人类有这么一个“密室”,是别人没办法“窥视”的,那就是“内心”。努达海就在自己的“密室”里,苦苦的思念着新月。新月把自己囚禁在望月小筑里,努达海也把自己因禁在那间密室里。一个迎风洒泪,一个望月长吁,两人中只隔着一道围墙,却像隔着一条天堑,谁也无法飞渡! 冬天,对努达海全家人和新月来说,都是缓慢而滞重的,是一天天挨过去的。然后,春天来了。新年刚刚过去,骥远被皇上封了一个“御前侍卫”,开始和努达海一起上朝。父子同时被皇上所器重,努达海的声望,如日中天。接着,太后的懿旨就到了。一切的隐忧都成事实;新月被指婚给了费扬古,同时,骥远和珞琳,都被指婚了。骥远未来的新娘是固山格格塞雅,珞琳未来的丈夫是贝子法略。 懿旨颁发的第二天,努达海带着新月、珞琳、和骥远去宫中谢恩。这是努达海好几个月来第一次看到新月。新月的孝服已除,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衣裳。胸前,戴着她从不离身的新月项链。她薄施脂粉,珠围翠绕,端端正正的坐在马车中,简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谢完了恩,四个人坐着马车回府,个个都是心事重重。新月低垂着头,心里是翻江捣海,脸上是毫无表情,坐在那儿像个石像,一动也不动。努达海见新月这种样子,自己就心如刀割,百感交集。情怀之激荡,心绪之复杂,简直不知该如何自处。骥远看着新月那份出尘的美丽,想到她即将嫁给费扬古,真是又妒又恨。珞琳想到当初四个人一起骑马出游,还恍如昨日,不料聚日无多,难免就倍感伤情。这样,四个人都静悄悄的。车轮辘辘,真是辗碎了每一个人的心。 忽然间,骥远在一个冲动下,对新月说: “你禁闭数月,关防严格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这么样玉洁冰清的守着,终于等到了懿旨,应该是苦尽甘来,飞雀出笼一般的开心,是不是?” 新月震动的抬了抬眼睛,苦涩至极的看了骥远一眼,简直不相信这是她所熟悉的那个骥远。 “骥远!”珞琳喊:“别把你心里的不痛快,转嫁到旁人身上去!”“不痛快?我有什么不痛快?”骥远冷哼了一声。“指给我的,好歹也是位格格呢!” “骥远!”努达海脸色铁青,声音中透着愠怒。“你闭嘴!”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要向新月道歉!”骥远不肯停嘴:“人家在咱们家里住了将近一年,倒有一大半儿时间给关着!前面是为了克善的伤寒,后来是为了躲我这个瘟疫,我实在于心不安呀……”骥远话还没说完,努达海猛然一脚砰的踹开了车门。 大家都吓了好大一跳,努达海已探身出去,对车夫大叫着:“停车!阿山!停车!” 阿山急急的停下车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努达海一把揪住了骥远胸前的衣服,怒吼着: “你给我下车!到前头去跟阿山一块儿坐!” 骥远气坏了,一边跳下车子,一边怒气冲冲的喊了一句: “我那儿都不坐,我走开,免得惹你们讨厌!” 喊完,他就头也不回的冲向大街,消失了踪影。 马车继续往前走。这下子,车上的三个人更是默默无语。 好不容易,到家了。新月回到了望月小筑,就匆匆的摘下了头上的“扁方”,换掉了脚下的“花盆底”,然后直奔马厩。跳上碌儿,她一拉马缰,就向郊外狂奔而去。她心中所堆积的郁闷,快要让她整个人爆炸了。她策马疾驰,一阵狂奔,不知道奔了多久,也不知道奔向了何方。终于,她发泄够了,累了,勒住了马,她才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片荒林里。 她仰头向天,骤然间,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天空大叫: “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 叫到声音哑了,无声了,她垂下了头。忽然觉得身后有某种声息,某种牵引着她的力量……她蓦然回头,看到努达海正直挺挺的骑在马背上,双眸如火般的,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她。他们两个人对看着,天地万物,在此时已化为虚无。什么都不存在了,他们只有彼此。他们就这样对视着,对视着,对视着……然后,两人同时翻身落马,奔向了对方,紧紧紧紧的拥抱在一起。像火山爆发,像惊涛拍岸,像两颗星辰的撞击,带来惊天动地的震动,也带来惊天动地的火花。两人的唇紧紧的贴着对方,狂热而鸷猛的辗转着。努达海一边吻着她,一边痛楚的低喊:“啊!我要怎样才能逃开你?我要怎样才能不爱你?我是身经百战的人呀,但这几个月来,我和自己的战争,竟战得如此辛苦和惨烈!我该怎么办?靠近你我会粉身碎骨,远离你,我也会粉身碎骨!”三天后,努达海自动请缨上战场,去巫山打夔东十三家军。巫山地势奇险,十三家军骁勇善战,清军已屡战屡败。前一任的绵森将军阵亡,全军覆没。努达海的自告奋勇,使皇上大为感动,封努达海为“定远大将军”,三日后就率兵出发了。 第八章 努达海这次“自动请缨”,有两个人的心都碎了。一个是雁姬,一个是新月。在努达海走以前,雁姬和新月,都分别和努达海有一番谈话。雁姬是又气又怨,又妒又恨,又怕又呕,却依旧忍不住又悲又痛。摇着努达海,她激动的嚷着: “你宁可去死,也不愿眼睁睁看她成为别人的新娘,对不对?你是被这份荒唐的感情,逼得无处藏身,无处可逃,这才请缨杀敌,对不对?你存心想去送死,想去自杀吗?你跟我说个清清楚楚,让我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 努达海悲哀的看着雁姬,沉痛而真挚的说了: “我对不起你!事到如今,我如果不诚实的说出心里的话,我就更对不起你!没有错,我被这段感情折磨得心力交瘁,你的苦口婆心,我也全都辜负,走到这个地步,我心中最大的痛苦,并不是因为得不到新月,而是因为她的苦,你的苦,骥远的苦,你们三个人的苦,就像一片流沙,而我就陷在这片流沙里,我愈是挣扎,就愈是往下沉,可我并不愿意就此没顶,我还想求生,所以请缨杀敌,不是送死,不是自杀,它是一条绳索,可以把我拖离那片流沙!”他深深的凝视她:“当我打赢了这一仗,我会重新活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我,会是一个全新的我!让我用那个全新的我回来见你吧!” 雁姬怔在那儿,整个人都震撼住了。心底有一句话;如果你打输了呢?在这离别前夕,这种不吉利的话,却怎样都说不出口。新月对努达海,是比雁姬强烈多了。摒退了所有的人,她就一步上前,用充满哀求的眼光,紧紧的看着他,用颤抖的声音,急切的说:“我错了,我再也不引诱你了!好不好?你以后不用躲避我,不用逃开我,我来躲避你,逃开你……好不好?好不好?只求你,不要去打这一仗!请你告诉我,我要怎样做,可以不让你粉身碎骨!请你告诉我!” “别傻了,”他喉咙中哑哑的:“我不会粉身碎骨,我会活着回来!这个战争可以使我脱胎换骨,突破困境,这是拯救我,也是拯救你,不让我们一起毁灭的办法,你懂吗?” “不懂!不懂!”她拚命的摇头,泪水爬了满脸。“我只知道你要去一个最危险的地方,我不要你去!我不让你去!”她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望进他眼睛深处去。“你去了,你要我怎么办?”“太后会把你接回宫里,过不了多久,你就……嫁了!” “你非去不可吗?”“是!”他坚定的说:“天皇老子也阻止不了我!” 新月昏昏沉沉的看着他,眼中的哀苦,骤然化为一股烈焰。她的手用力一勾,他不由自主的弯下身子,她踮起脚尖,就把火热的唇,紧紧的贴住了他的。努达海立刻伸手,想把她拉开,但是,手伸上来,却变成了拥抱。他意乱情迷,融化在她那如火般的热情里。半晌,他突然醒觉,奋力的挣开了她,他喘息的说:“你才说过,再也不引诱我……” “我没有引诱你,我用我的全生命来爱你,是非对错,我已经顾不得了!你要去打这一仗,我无力阻止,我的心我的情,你也无力阻止!”“请你停止再说这些话,字字句句,你会撕碎我,毁灭我!毁了我也就算了,可是,你呢?当初一手救了你,今天不能再一手毁了你!你知道,在战场上,我是将军,在情场上,我只能做个逃兵!这个逃兵让我自己都厌恶极了,所以我要上战场去,去面对我那个熟悉的战场。我走了,如果你能体会出我心里的百回千折,就请你为我珍重!” 说完,他不等她再有说话的机会,就转过头,大踏步的走了。努达海带着大军,离开北京城那天,新月骑着碌儿,跟着大车追了好长一段路。最后,明知不能再追下去了,她只有勒住马,停下来,眼睁睁看着那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走远……走远……走远……直至变成了一团烟雾,消失在路的尽头。她的心,也化成了烟,化成了雾,追随他而去了。 接下来,是一段可怕的,等待的日子。 一个月以后,骥远每天从朝廷上,开始陆陆续续的带回努达海最新的消息,这些消息一天比一天坏,一天比一天揪紧了大家的心。“据说,阿玛的大军,十天前在天池寨落败,折损了很多人马!”“今天有紧急奏折发到,阿玛和十三家军,首战于天池寨失利,接着,又于巫山脚下,激战七日七夜,副将军纳南阵亡,阿玛的三万大军现在仅剩了数千人,退守于黄土坡一带,等待支援……”“今天又有紧急军情发到,说阿玛等不及援军,又率兵攻上巫山去了!”“听说阿玛已被十三家军,逼进了九曲山山谷中,情况不明……”努达海全家的人,自是人人慌乱,每天忙着打探军情。大家都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新月却已魂不守舍了。每夜每夜的站在楼头,遥望天边,担忧和恐惧使她几乎要崩溃了。就在此时,太后的懿旨又到了,要新月和克善回宫,准备出嫁。 新月在回宫的前夕,留下了两封信,一封写给努达海的家人,一封写给太后。然后,她卸下钗环,轻骑简装,带了一个小包袱,就要去巫山找努达海。云娃和莽古泰吓坏了,苦苦相劝,拦住门不许她走。新月激烈的说: “今天谁要拦我,谁就是要害死我!我要去找努达海的心意已决!不让我去,你们就拿刀来杀了我吧!要不然,我自行了断也成!阿玛留给我的匕首还在!”说着,她拔出匕首,就要抹脖子。两人见新月已经豁出去了,再难劝阻,立即做了一个决定。云娃留下来,照顾克善进宫。莽古泰随新月去,保护新月赴巫山。新月还不肯,坚持的说: “你们两个的小主子是克善,你们给我好好的保护克善,我把他交给你们了!我不需要保护……” “除非格格踩着奴才的尸体出去,否则奴才不可能让格格一个人走!格格要去找努大人是尽格格的心,奴才要护送格格是尽奴才的心!”莽古泰意志坚决的说:“何况小主子明日就进宫,有皇上太后顶在那儿,他比谁都安全。” “罢了!”新月投降了。“要跟着我去就快走!” 新月往门外奔去,莽古泰急追在后面,云娃心都碎了。奔上前去,她拉着莽古泰的手,真情流露的说: “请你好好保护格格,也好好保护你自己,求求你们活着回来,格格还有克善,你,还有我啊!” 莽古泰震动的看了一眼云娃,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就掉头紧追新月而去了。就这样,新月带着莽古泰,披星戴月,餐风饮露,跋山涉水,夜以继日的奔赴巫山去了。不管她给骥远他们留下了多大的震撼,也不管她给太后留下了多大的震惊。她就这样不顾一切的去了。她留给太后的信很长,几乎把整个故事,和自己那千回百转的心情,都全盘托出了。留给骥远他们的信,却只有寥寥数字:“请原谅我,我必须去找努达海,和他同生共死!” 努达海一生没打过败仗,但,这次和夔东十三家军的战争,却一败涂地。这天,他的部队,已经只剩下几百人了。这几百人中,还有一半都身负重伤。努达海自己,左手臂和肩头,也都受了轻伤。前一天晚上,他还有三千人,却在一次浴血战中,死伤殆尽。这天,他站在他的营帐前面,望着眼前的山谷和旷野,真是触目惊心。但见草木萧萧,尸横遍野。 努达海的心都冰冷冰冷了。罪恶感和挫败感把他整个人都撕裂了。这些日子来,他眼看着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的倒下,眼看着成千上万的人死于血泊之中。虽然不是生平第一次了解到战争的可怕,却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败兵之将”的绝望。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这是一个悲惨的人生。而他,是一个“死有余辜”的将军。 他站在那旷野上,手中提着他的长剑。从古至今,战败的英雄都只有一条路可走,“一死以谢天下”!朔野的风,呼啸的吹过来,带着一股肃杀的气息。迎风而立,一片怆然。不自禁的想起了项羽自刎于垓下的惨烈。“七十二战,战无不利,忽闻楚歌,一败涂地!”这不就是努达海的写照吗?想到项羽,就想到虞姬,想到虞姬,就想到新月。“虞姬虞姬奈若何?”新月新月可奈何!他仰天长叹,手握剑柄,长剑出鞘。在他身后,他的亲信阿山带着一群劫后余生的弟兄,全体匍匐于地。大家齐声喊着:“将军!请三思而行!” 还有什么可三思的?他回头看着众人,坚决的说: “你们统统退下!”没有人要退下,阿山凄厉的喊: “将军请珍重,胜败乃兵家常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是啊!是啊!”众人哀声的喊着:“咱们还可以卷土重来呀!”努达海什么都不要听,举起了手中长剑,正要横剑自刎时,却忽然听到一个好遥远好熟悉的声音,从天的那一边,清澈的,绵邈的,穿山越岭的传了过来: “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你在哪里啊?努达海……我来了……我是新月啊……” 努达海的剑停在空中,无法相信的抬起头来,对着那声音的来源,极目望去。虞姬虞姬奈若何?新月新月可奈何?怎样荒唐的幻想!但是,他蓦然全身大震,只见地平线上,新月骑着碌儿,突然冒了出来,她正对着营地的方向,策马狂奔而来。在她身后,紧追着另外一人一骑,是莽古泰! “新月格格!新月格格!天啊!是新月格格来了!”阿山已脱口惊呼。那么,不是幻觉了?那么,是新月真的来了?努达海睁大了眼睛,努力的看过去。新月的身影已越来越明显,新月的声音已越来越清楚:“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 “哐当”一声,努达海手中的长剑落地,他立即像一支箭一般的射了出去,奔跑中,看到旁边的一匹战马,他跃上马背,疯狂般对着新月冲去。嘴里忘形的狂呼: “新月……新月……新月……” 两匹马彼此向对方狂奔,越奔越近……越奔越近……在这片杀戮战场上,他们像两团燃烧的火球般向彼此滚去。终于,他们接近了,相遇了,两人同时勒住了马,马儿在狂奔后陡然停止,都仰首长嘶,从鼻子里重重的喷出热气来。新月和努达海也都重重的喘着气,大大的睁着眼睛,痴痴的望着对方。好久好久,他们就这样相对凝望,谁都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对方就不见了。然后,从新月眼中,滚落了一滴泪,这滴泪的坠落,竟石破天惊般震醒了努达海。他喉中发出一声低喊:“新月!”整个人就翻身落马。 努达海一落马,新月也跟着滚下马背,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两人眼中就是“无限”,这一刹那就是“永恒”。他们紧紧相拥,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全身全心,都融进对方的臂弯里。他拥着她,吻着她,紧紧的箍着她,他已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口,每一下的痛楚都证明臂弯里是个真实的躯体,于是,每一下痛楚都带来疯狂般的喜悦。 这晚,在努达海的帐篷中,新月把那个完完整整的自己,毫无保留的交给了努达海。她说: “我们已经没有明天了,对不对?” 是的,没有明天了。一个是败兵之将,无颜见江东父老,一个是情奔之女,再也谈不上玉洁冰清。两人心中都那么明白,今夜,是他们从老天那儿偷来的一夜,也是他们仅有的一夜。他对她深深点头,她投进了他的怀里。 “让我们彼此拥有,彼此奉献吧!今夜,就是咱们的一生一世了!我一路追过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但求能这样活过一天,我死而无憾了!” 他拥住了她,泪水,竟夺眶而出。他那么深深的悸动着,连言语都是多余的了。他又吻住了她,从她的唇,到她的脖子,到她的胸膛……他的吻,一直与泪齐下。这一夜,他们彼此付出也彼此拥有,两人都不是狂猛的激情,而是向对方托出了最最完整的自己,和整颗最最虔诚的心。 当天空蒙蒙亮的时候,努达海微微的动了动身子,这一动,新月立刻就惊觉到了,她从他臂弯中抬起头来,询问的看了他一眼。她接触到他那深沉的眼光,读出了里面的言语。于是,她披衣起身,束好自己的头发,整理好自己的衣裳。然后,默默的走到努达海的盔甲旁,她郑重的拿起那把长剑,走向了努达海。努达海站起身子,眼光始终无法从她的脸上移开。他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她的每一个眼神,和每一个微笑。是的,她在笑。她的唇边,漾着那么幸福,那么满足,那么温存,又那么视死如归的笑。使他的心,因这样的微笑而绞痛起来。她停在他面前了,举起了长剑,她静静的说: “让我先死好吗?请你帮我,让我死在你的剑下吧!” 努达海接过了剑,眼光仍然无法从她的脸上移开。他看了她好一会儿,这么年轻,这么美丽的脸庞!这么热烈,这么坚强的心!他的每个思维,每分感情,都为她而悸动着。这样的女人,会让人愿意为她生,为她死,为她付出一切的一切。“好!”他点了点头。“别怕,我下手会很快的,不会让你有太多的痛苦!”他咬咬牙,拔剑出鞘。 她仰起头,闭上了眼睛。她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甜蜜而微醺的。她的面颊红润,睫毛低垂,整个人像是浸在浓浓的酒里,芬芳而香醇。他看呆了,看傻了,手里的剑竟迟迟不能下手。“怎么了?”她的睫毛扬了扬,清澄如水的双眸对他瞬了瞬。“下手吧!我们来世再见了!”她又把眼睛闭上了。 他注视着那张脸,注视着那美好的颈项。举起了剑,却感到那把剑有几千几万斤重。他咬牙再咬牙,就是无法对那细致的肌肤刺下去。她才只有十八岁呀!为什么该陪着他去死呢?他的手开始颤抖,意志开始动摇。一旦意志动摇,不忍的感觉就像海浪般排山倒海的卷过来。他再也握不牢那把剑,“当”的一声,长剑竟落在地上。 她被长剑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再度睁开眼睛,她立即了解了。“你下不了手是不是?”她说:“你不忍心,舍不得?好,我不为难你,我自己来!”说着,她扑下去就拾起了剑,一横剑就往脖子上抹去。他想也没想,一伸手就夺下了那把剑。 “新月!”他喊着:“你不能死!一定一定不能!你的生命几乎才刚刚开始,你怎么能陪着我一齐死?不行不行!你得活着,老天创造了如此美好的一个你,绝不是要你这样糟蹋掉的!”“可是我失去了你,是无法独活的!”她情急的说:“难道你还不了解吗?我连克善都丢下了,我什么都不顾了,就是要和你同生共死的!”她忽然用双手攀住了他,眼中闪出了希冀的光彩,喘了口大大的气,急切的说:“要不然,你也不死,你陪我活着!我们活着,注定要受苦,注定要受惩罚,但是,我们至少会拥有彼此,”她越说越激动:“你要我活,就陪我一齐活!我有勇气追随你一齐死,你难道没有勇气和我一齐活吗?”“不可以!”他叫了起来:“不能再用这样的话来诱惑我!你活下去,是天经地义,我活下去,是苟且偷生!” “那么,就为我苟且偷生吧!”她喊:“偷得一天是一天!偷得一月是一月,偷得一年是一年!偷不下去的时候,我们再一齐死!”“不行!一定一定不行!”他挣扎着说,内心开始交战。 “反正,你活,我跟你活!你死,我跟你死!要活要死,我都听你的!”“你不能这样缠住我……” “追你到沙场,我早就缠你缠定了!” “新月!”他的声音沙哑:“对我而言,现在死比活容易!死了,一了百了,活着,要回去面对朝廷,面对家庭,面对各式各样的难题,那才真正需要无比的勇气!” 她抬起头,恳切的看着他。 “或者,自杀并不是一种荣光,它说不定也是一种罪孽,一种怯懦,一种逃避。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谁也抛不开谁了,是不是?或者,我们应该接受一下考验,去面对我们的未来。或者,生命是不应该轻言放弃的……如果你觉得我的生命可贵,同样的,我也觉得你的生命好可贵啊!我们……”她认真的,怀疑的问:“一定该死吗?可以不死吗?” 他凝视着她,好久好久。终于长长一叹。 “好!让我们活着来接受煎熬吧!让我们一起来面对那重重难关吧!或者,这也是天意如此!新月,你要有心理准备,活下去,我们说不定会生不如死!会受苦受折磨!” “我想那是我们应该要付的代价!我有勇气来面对,你呢?”“我还能说什么呢?”他拥住了她:“为了你,为了我们那许许多多个明天,我不能再逃避了!面对如此勇敢的你,我又怎能做第二次的逃兵?好!新月,就这么决定了!我知道我们已经万劫不复了!只有勇敢的去面对吧!” 他们两个,紧紧的相拥着。帐篷外,默默伫立的阿山和莽古泰,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第九章 努达海带着新月回北京,是一件震动了整个京城的大事。所有的文武百官,亲王显贵,以至茶楼酒肆,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件稀奇的“艳闻”。尤其是,努达海居然打了败仗,这是不是象征着“红颜祸水”呢?而新月,贵为一位“和硕格格”,竟然不顾“指婚”,不顾“礼教”,毅然为情,狂奔天涯,真是不可思议!就在整个京城沸沸扬扬的喧腾着“海月事件”时,新月已被皇太后留置宫中,详查真相。并责令努达海先行回家,以有罪之身,等待判决。努达海这次回家,和以前的衣锦荣归,实在是天壤之别。虽然,努达海全家,在老夫人的命令下,都勉为其难,和以前一样的迎接着他。但是,雁姬的幽怨,骥远的悲愤,和珞琳的失望……都不是可以掩饰的。连老夫人,都尴尴尬尬,不知说什么好。家庭里的空气是冰冷的,僵硬的,充满敌意的。晚上,当努达海和雁姬单独相处时,努达海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他凝视着雁姬,用充满歉意的口吻,坦白而坚定的说: “听着,雁姬,我知道你怨我恨我,并抱着一线希望,我会回头。可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太后把新月留置宫中,用意不明,说下定要劝新月回心转意,也说不定赐她一条白绫,所以,我明天就要进宫,为新月的未来去争取,我要定她了!” 雁姬震动的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眼神悲愤已极。 “我想,你不可能了解我和新月间的一切,更不可能谅解这一切,但是,我仍然祈求你能够接纳新月!” “你什么都不管了?”她怨恨的问:“你连骥远的感觉也不管了?”“我管不着了!”他深抽了口气:“当我站在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中,觉得天不容我,地也不容我的时候,却听见新月的呼唤声,看见她骑着碌儿向我飞奔而来,你不能想像那对我是怎样的一种震撼,在那一刻,天地化为零。我眼前只有她那一个身影,她变得无比的巨大,充满在我那荒寂的世界里。”他抬眼看她,眼中盛满了忧伤和痛楚。“我再也无法放掉她,即使我会让儿女心痛,让你心碎,我也无可奈何!雁姬,请你原谅!”雁姬听不下去了,她无法站在这儿,听她的丈夫述说他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她转过了身子,冲出了那间房间,脸上,爬满了泪。她知道,努达海“战败”了,自己也“战败”了。这场战争中,唯一的胜利者是新月。除非,太后能够主持正义,为她除去新月!只要新月另嫁,她或者还能收复失地,否则,她是输定了。这样想着,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太后的身上了。三天后,皇上公布了对努达海的惩处: “现在朝廷正在用人之际,良将难求,念你是功臣的份上,不忍过责,所以从轻发落,这次的处分,就革去你一等侯的世职,免除太子少保衔,褫夺双眼花翎及黄马褂!今后,仍在朝廷任职,但愿你能戴罪立功!” 这样的发落,确实是“从轻”了。努达海匍匐于地,磕下头去:“臣叩谢皇上恩典!”“至于新月,将由太后定夺!” 又过了数日,太后召见了雁姬和老夫人。 “这些日子来,新月的事,让我十分烦心,说来说去,都是你们的不是,奉旨抚孤,到底怎么抚成这等局面?新月已经向我坦承,她已委身努达海,并非完璧了!如此一来,我怎么还能把她指给什么人呢?那费扬古都快被你们气死了!所以,我想来想去,只好削去她和硕格格的头衔,贬为庶民,把她给了努达海算了!”雁姬一听,面容惨变,万念俱灰。太后袒护的立场已经非常鲜明,雁姬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和太后争辩。太后见雁姬的表情,也知道她敢怒而不敢言,当下就长叹了一声说:“人生,这个‘情’字,实在难解。他们两个,不知是谁欠了谁的债,新月放着现成的福晋不做,以格格之尊,今天来做努达海的小妾,也是够委屈了。雁姬,你好歹是个元配,当今的达官显贵,那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呢?你要看开一点才好!再说……”太后语气一转:“这翻山越岭,奔赴沙场,去陪伴一个打了败仗的男人,这等荒唐却痴情的事,毕竟是新月做出来的!雁姬,你可没做啊!” 太后这几句话,像是从雁姬头顶上,敲下了重重的一棒,打得她天旋地转。她的脸色更加灰败了,心里原准备了许多要说的话,现在一句都说不出口了。太后又叹了口气说: “这个办法,虽然不是尽如人意,也可以息事宁人了。一个夺爵,一个削封,好歹都是处分过了!希望你们不要再横生枝节。这克善仍然随姐姐住,新月虽不是格格了,克善可还是个小王爷,你们可要善待他们姐弟,将来的好处,还多着呢,眼光要放远一点!” 太后的软硬兼施,和话中有话,使雁姬只能忍气吞声。老夫人已拉着她匍匐于地。“太后的吩咐,奴才们全体照办!不劳太后费心!”老夫人磕着头说:“奴才这就回去打扫望月小筑,迎接新月和克善入府!”“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太后欣慰的说:“后天就是黄道吉日,让努达海来宫里接新月姐弟回府!一切就这么办了!你们跪安吧!”太后站起身来,转身去了。 老夫人和雁姬急忙磕下头去,嘴里必恭必敬说着: “奴才跪安!”这天,新月跟着努达海,重新走进了将军府的大厅。 尽管事先,努达海已告诉新月,全家的反应不佳。新月已经有了很大的心理准备。从宫里到将军府的一路上,她也一直告诉努达海,能够再有今天,能够不去嫁费扬古,能够再和他团聚,她就觉得,老天对她,实在是太好了!在这种狂喜中,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面对。但,当她真正进到将军府的大厅,抬头一看,见到老夫人、雁姬、珞琳、骥远都在场,心中就怦怦怦的跳个不停。她敛眉肃立,先让自己平静了一下,然后,她深深吸了口气,就对老夫人盈盈拜倒,恭恭敬敬的说:“新月拜见老夫人!”老夫人一愣,出于习惯性,立即伸手一扶: “格格请起……”话一出口,就想起她已被削去格格封号,又被赐给了努达海。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把她当家人看,当客人看,还是当侍妾看?不禁停了口,尴尬的站在那儿。 新月跪在地上,不曾起身。她抬起头,看看老夫人,看看雁姬,又看看珞琳和骥远,她在每张脸上都看到了排斥和敌意。于是,她直挺挺的跪着,用最最诚恳的声音,最最真挚的语气,祈谅的,坦率的说: “我今天带着一颗充满歉意的心,跪在这儿请你们大家原谅,对不起!真是几千几万个对不起!我也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有诸多诸多的不是和不妥,使你们大家都很生气,很难堪。可是,我出此下策,实在是身不由主,我去巫山以前,留过一封信给大家,信中虽然语焉不详,但是,我想大家都已经充分了解了。总之,我对努达海已是一往情深,不能自拔。奔赴巫山的时候,只求同死,不料上苍见谅,给了我这种恩赐,让我们活着回来了!请你们大家相信我,我今天走进这个家门,是诚心诚意想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我会努力去弥补以前的错,请你们给我这个机会,接纳我!宽容我!”说着,新月就诚惶诚恐的磕下头去。 屋子里一片死寂,除了老夫人十分动容,努达海一脸震撼之外,其他的人个个都面罩寒霜。然后,雁姬冷冷的开了口:“好一篇感人肺腑的话啊!怪不得上至太后,下至努达海,个个对你心悦诚服!可你现在这样跪在这儿,你就不怕你那死去的双亲,在九泉下不能瞑目吗?你也不怕站在你身后的小王爷,面上无光吗?”新月被狠狠的打击了,她脑袋中一阵晕眩,身子晃了晃,额上顿时冒出了冷汗。低俯着头,她说不出话来了。 “好了,新月这样给大家跪着,你们也就仁慈一点吧!”努达海忍不住说话了:“这件事不是新月一个人的错,如果你们要怪,就怪我吧!”“阿玛!”珞琳往前一冲,大声的开了口:“你就这样一意孤行了是不是?你真的要让这个年龄比我还小的新月来当你的小老婆,是不是?你完全不顾我们的感觉,也不顾额娘的感觉了是不是?”“珞琳!不要放肆!”努达海吼着:“我好歹是你的阿玛……”“啊!”珞琳愤怒的嚷:“不要在此时此刻,把你阿玛的身分搬出来!你是我的阿玛并不表示你可以这样乱来一通!你要以德服人,不是以阿玛来服人!”她一面嚷,一面就又冲向了新月,对新月剑拔弩张的说:“还有你!新月!你不要以为这样可怜兮兮的一跪,我们就会同情你,原谅你!不会不会!你是一个掠夺者,一个侵略者,你绝不是一个弱小民族!所以,不要打了人还做出一副挨打的样子来!这样只会让我更恨你!我真的好恨好恨你!我们全家,是用这样一片赤诚来待你,对你尽心尽力,你却对我们虚情假意,然后,在我们身后玩花样,去勾引我的阿玛!你不知道你这样做,是恩将仇报,毁了我们家的幸福吗……” “不!不不不!”新月激动到了极点:“我绝不像你说的那么不堪……”“你就是!你就是!”珞琳一发而不可止:“如果你不是,你就不会让这一切发生!如果你不是,你今天就不会跪在这儿请求大家原谅!如果你不是,你就不会让我们大家都这么难堪,这么受伤了!事实胜过雄辩,你已经造成伤害的事实,你还敢在这儿口口声声说不是!” “住口住口!”努达海大喊:“你们是反了吗?你们不知道,我大可带着新月远走高飞,而我却选择回来面对你们吗?这个家何曾毁了?你们并没有失去我,也没有失去新月,不过是身分有所改变而已……” “好一个身分有所改变而已!”受到珞琳的刺激,一肚子怨气的骥远也发难了:“这种改变你们觉得很光彩吗?很自然吗?很得意吗?很坦荡吗?能够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吗?如果真的这样子,阿玛,你不再是我心目里那个正直威武,忠肝义胆的阿玛了!”“你们到底要怎样?”努达海爆发的大吼起来:“事情已经发生了,新月已是我的人了,你们能接受,我们还是一个好好的家,你们不能接受,我带着新月走!逼到这个地步,实非我愿,但我也无可奈何了!新月!”他弯腰去挽新月:“起来!我们走!”“不要吵!大家都不要吵了!”老夫人颤巍巍的往房间中一站,大声的说:“这样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今天只要我有一口气在,谁也别想分家!” “可是,奶奶!”珞琳急喊。 “你一个女孩儿家,那有那么多话!”老夫人斥责着:“过不了多久,你也就嫁了!安分守己一点吧,不要兴风作浪了!” “奶奶,”珞琳气得脸色发青:“你这样堵我的口,我还有什么话好说?”雁姬见一儿一女,挺身而出,很帮她出了一口气,心里正稍感安慰,不料老夫人仍是护着努达海和新月,不禁悲从中来,气从中来,眼眶就不争气的潮湿了。她负气的怒瞪了新月一眼,说:“或者,我该带着骥远和珞琳搬出去,把这个家让给新月!”“雁姬!”老夫人有些生气了:“我才说了,谁也别想分这个家,你做了二十年的贤慧媳妇,儿女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事看不开呢?退一步想,也就海阔天空了!” 雁姬咽了一口气,还来不及说话,骥远心有不平,怒气冲冲的冒出了一句:“我们真是开门揖盗,养虎为患,今天成为全北京的笑话!你们受得了,我,受不了!” “那么你要怎样?”努达海对骥远一吼:“你说!你说!” “我要他们出去!”骥远指着新月和克善,涨红了脸叫。“最起码,让我们可以做到眼不见为净!” 吵到此时,一直站在新月身边的克善,再也熬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新月急忙跪行到他身边去抱着他。克善哭着喊:“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为什么你们大家都不喜欢我们了?”他直问到骥远面前去:“骥远,咱们不是好朋友吗?你教我练武,给我做小弓小箭,还带我去给新月买礼物……新月过生日的时候,你们还叫人跳那个月亮舞……我害伤寒的时候,你们全体都照顾着我……你说过我们永远永远都是好朋友,为什么现在要这样凶嘛……” 克善的又哭又说,使骥远顿时心如刀绞。前尘往事,现在全成为天大的讽刺。他的脚重重的一跺,嘴里喃喃的说: “罢了罢了!算我们集体栽了……” “好了!雁姬,”老夫人趁此机会,把声音放柔和了:“一切要以家和为贵,你说呢?” 雁姬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她幽怨的看了努达海一眼,再看了新月一眼,强忍着泪,她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要进我们家的门,正式成为努达海的姨太太,就该有个手续,纳妾也不能这么潦潦草草的……”“对对对!”老夫人见雁姬已经软化,急忙接口说道:“依你看要怎么办呢?”“要巴图总管和乌苏嬷嬷连夜陈设大厅,明天早上辰时,咱们就行家礼,让新月正式进门吧!” “好好好!就这么办!”老夫人如释重负的说。 努达海心中掠过了一抹强烈的不安,他迅速的抬眼看雁姬,看到雁姬眼中有一丝胜利似的光芒,他的心脏猛的一跳,立即说:“其实,这道手续省去也罢……” 他的话尚未说完,新月生怕再有变化,已经急急忙忙的磕下头去:“新月叩谢老夫人恩典!叩谢夫人恩典!为了弥补我对你们每一个人所造成的伤害,今后我会努力的付出,让你们不会后悔今天给我的恩惠!” 老夫人轻轻一叹,伸手拉起了新月。努达海心中虽然深感隐忧,见新月脸上已绽出光彩,雁姬也已偃兵息鼓,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当天晚上,新月和努达海重新在望月小筑中相依相守,两人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新月虽然还没有从大厅上所受的刺激中恢复,但已充满希望,充满信心了。她握着努达海的手,坚定的说:“什么都不要担心,能够安然度过被拆散的命运,终于能和你相知相守,我心中的满足,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现在的我,只有满怀珍惜,没有丝毫怨怼,相信我,我禁得起任何考验!”努达海深深的望着她,满心怀都被感动和热情所充满了。一时之间,也燃起了一线希望,或者,雁姬终能接纳新月,和平共处。别的家庭,多的是妻妾成群,不也在过日子吗? “大人,”云娃担忧的追问:“请问这个家礼到底是怎么个行法的?格格需要做些什么呢?” 努达海一呆。心中不由自主的一痛。 “是啊!你快告诉我,让我准备准备!”新月忙说。 “你要受委屈了,”努达海皱了皱眉头:“今天在大厅上,我一直想拦住这件事,我想,雁姬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要给你一点难堪,或者,是要给你一个下马威,因为,她毕竟是元配啊!所谓的正式进门,就是你得从大厅外头,一路三跪九叩的进厅,然后给全家每一个人奉茶,包括骥远和珞琳在内。”“这怎么行?”站在门外的莽古泰已沉不住气,激动的说:“咱们格格好歹是端亲王之后,怎么可以这样作践呢?” “是啊!”云娃急了:“能不能不要行这个家礼呢?” “好!”努达海下决心的点了点头:“我现在就去告诉额娘,家礼免了!”他一转身,向外就走。 “不要!”新月急喊,一把拉住了他:“好不容易才弄定了,不要再把一切弄砸吧!我现在不是格格了,我只是你的女人,什么自尊,什么骄傲,我都抛开了!雁姬说要行家礼,我就行家礼!家礼行完了,我就名正言顺是你的人了!我连巫山都去了,我还怕什么委屈?在乎磕几个头吗?” 努达海凝视着新月,觉得心里的怜惜和心痛,感动和感激,像一股股的海浪,把他给深深的,深深的淹没了。 于是,这天早上,新月穿着一身红衣,戴着满头珠翠,在云娃和砚儿的搀扶下,在将军府所有的下人们的围观下,三步一跪,九步一拜,就这样一路磕着头,磕进了大厅。巴图总管在一边朗声念着:“跪……起……叩首……跪……起……叩首……” 就这样重复着这个动作,那条通往大厅的路好像是无尽无尽的漫长。终于,她走完了,进了大厅。又开始跪拜老夫人,跪拜努达海,跪拜雁姬,再向骥远和珞琳请安。此时,甘珠已准备好托盘和茶壶茶杯。巴图总管再喊: “奉茶!”乌苏嬷嬷、甘珠、云娃、砚儿都上前帮忙。新月捧着托盘,第一杯茶奉给了老夫人,嘴里按规矩卑微的说着: “侍妾卑下,敬额娘茶!” 老夫人很不安的接过杯子,不自禁的给了新月一个鼓励的微笑。托盘上又放上另一杯茶,新月奉给了努达海,嘴里仍然是这句话:“侍妾卑下,敬大人茶!” 努达海真是难过极了,恨不得这个典礼如飞般过去。他拿杯子拿得好快,着急之情,已溢于言表。雁姬看在眼中,恨在心里。新月的第三杯茶奉给了雁姬,她小心翼翼,执礼甚恭。 “侍妾卑下,敬夫人茶!” 雁姬慢吞吞的接过了杯子,忽然开口说: “抬起头来!”新月慌忙抬起了头,有点心慌意乱的抬眼去看雁姬。雁姬逮着她这一抬眼的机会,迅速的拿了杯子,对新月迎面一泼。事起仓卒,新月冷不防的被泼了一头一脸,不禁脱口惊呼:“啊……”接着,托盘就失手落在地上,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努达海当场变色,一唬的从椅子上直跳起来,嘴里怒吼着说:“雁姬!你好残忍……” 雁姬立刻回头,用极端凌厉的眼神扫了他一眼。 “不会比你更残忍,我不过教她点规矩!你到底要不要这个典礼举行下去?”“我……”努达海话未出口,老夫人已伸出一只手,安抚的压住了他。此时,云娃正手忙脚乱的拿着手绢给新月擦拭着,雁姬厉声的一喊:“不许擦!既然口口声声的侍妾卑下,就要了解什么叫卑下!即使是唾面,也得自干,何况只是一杯茶?你明白了吗?” “明……明……明白了……”新月这下子,答得呜咽。 努达海猛抽了口冷气,拚命克制住自己,脸色已苍白如死。在这一瞬间,他蓦然明白过来,这又是一个他不熟悉的战场,只怕他全盘皆输之余,再拖累一个新月!他的眼光直愣愣的看着新月,整颗心都揪紧了。雁姬用眼尾扫了他一眼,见他如此魂不守舍,似乎眼中心底,都只有一个新月,她的怒气,就更加升高,简直无法压抑了。 骥远和珞琳,都大出意料之外,想都没想到雁姬会有这么一招,全看傻了。珞琳不由自主的咽了口气,看着新月的眼光,竟有些不忍之情了。骥远完全愣住了,连思想的能力都没有了,他盯着新月,搞不清楚她怎会把自己弄得这么“卑下”?却因她的“卑下”而感到心中隐隐作痛。又因这股隐隐作痛而了解到,自己还是那么那么喜欢她。 新月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垂下了眼睑。 “我……我……我重新给夫人奉茶!”“又错了!”雁姬尖锐的说:“侍妾就是侍妾,别忘了前面这个‘侍’字!跟咱们说话,你没资格用‘我’字,要用‘奴才’,因为你是‘奴才’,懂了吗?” 新月还没反应过来,在一边的云娃已经忍无可忍,冲口而出的说了一句:“格格好歹是端亲王的小姐,又何必这样糟蹋她呢?” 新月着急的伸手去拉云娃的衣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雁姬重重的一拍桌子,厉声大喝: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嚣张!给我跪下!” 云娃吓了一跳,新月又急推云娃的肩,云娃就不得不跪下了。“家礼是何等隆重,你当场撒泼,不可原谅,甘珠!给我掌她的嘴!”“是!”甘珠答应着,站在云娃面前,抬起手来,却打不下去。这甘珠现在已是雁姬最得宠的心腹,可她从没有打过人,根本不知怎么打。“夫人!夫人!”新月急呼:“求夫人开恩……” “甘珠!你等什么?难道你也不准备听我的话了?”雁姬怒喊:“给我打!”“是!”甘珠一惊,立即左右开弓,打着云娃的耳光。 “够了!”努达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吼了一声,冲上前去,一把扣住了甘珠的手腕。“不许打!这算什么家礼?什么家规?我知道了,所谓的家礼,不过是一场闹剧,闹到这个地步,够了!行不行家礼,都没有关系,新月,不要奉茶了!我们走!” 新月惊惶的抬眼看了看努达海,眼里盛满了祈求。一转身,她对努达海就跪了下去,哀声的说: “大人,这个典礼对我意义重大,请你让我行完礼吧!” 努达海惊愕的看着新月,心中一痛。新月,她怎么会这样傻?竟对这样一个“侍妾”的地位,也如此重视?他愕然着,愣住了。老夫人见情况不妙,就威严的接了口: “好了!打到这儿就算完,继续行礼吧!云娃!你还不快起来,帮着新月敬茶!”云娃含悲忍泪的赶快起身。老夫人再喊努达海: “你也快回来坐好!”努达海铁青着一张脸坐了回去。 新月也赶忙站起身来,整整衣衫,头发和脸上都在滴水,此时,已不知道是汗是泪,是茶是水?云娃和砚儿,赶快重新斟茶,重新送上托盘,新月就捧着托盘,继续的去奉茶。 “新月敬少爷茶!”新月停在骥远面前。 骥远不敢看新月,劈手就夺过了茶杯,夺得又快又急。握着杯子的手不听命令的颤抖着,他一阵心烦意乱,又立刻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好像那杯子上有什么活的东西,会咬他的手似的。“新月敬小姐茶!”新月的最后一杯茶,敬给了珞琳。珞琳此时,也分不出自己对新月是怨是恨,是愤怒还是怜悯,看到她一头一脸的水珠,看到她满眼的泪光,她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哽上了好大的一个硬块。她接过了杯子,竟把一杯茶喝得光光的。 老夫人长长的松了口气,轻声的说: “好了!”新月敬完了最后一杯茶,不知道自己还要做什么,拚命的忍着泪,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努达海重重的咳了一声,喊: “巴图!”巴图总管早已看呆了,此时蓦然醒觉,急忙高声念道: “礼成!鸣炮!”爆竹声噼哩啪啦的响了起来,新月在云娃和砚儿的搀扶下,脚步踉跄的走出这间富丽堂皇的大厅。厅外,围观的丫头仆人都鸦雀无声,一双双的眼睛盯着她,不知是同情,还是责难。在她身后,雁姬那清脆的声音,压过了鞭炮的喧嚣,清清楚楚的传了过来:“从此,大家记着,这是咱们家的新月姨太!谁要是不小心,再叫出新月格格,就是讨打!咱们家只有新月姨太,可没有新月格格!” 第十章 “雁姬!我们今天必须谈谈清楚!” 那场荒谬的“家礼”举行完之后,努达海连望月小筑都没有进去,就直接去找雁姬。他的情绪十分激动,并不止是愤怒,有更多的沉痛和担忧。 “你要来兴师问罪吗?”雁姬一副备战的样子。 “我是要来问你,这算是一时泄愤,还是根本就是宣战?” “你还敢质问我?开启战端的是你和新月,现在你们赢了,耀武扬威的登堂入室,你们还要我怎样?” “公平一点,是谁耀武扬威了?” “那么,你确实是来兴师问罪的了?”她挑起了眉毛。 努达海悲哀的看着雁姬,深深的吸了口气: “能不能不要这样充满仇恨?”他的声音里带着悲愤:“你不知道新月是带着一颗最虔诚的心,最感恩的心,来走进这个家吗?只要你给她机会,她会对你感激涕零!为什么不大大方方的接受她的感激,而要弄得如此冷酷绝情呢?这样,你就痛快了?高兴了吗?”“哼!是谁冷酷绝情!你还好意思和我这么大声!你觉得自己很有理吗?你真的无愧于心吗?你觉得你们的爱情很伟大吗?”“没有,我们知道这份爱对你们造成的伤害,这才决心回来弥补!”“你们的爱岂止造成了伤害而已,你们的爱根本就是一种毁灭!”雁姬尖锐的叫了起来:“新月自己搞得身败名裂,还令宗室蒙羞!你呢?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更叫人耻笑你晚节不保,至于这个家,那是骨肉反目,夫妻成仇,毁得最彻底了,这都是你们伟大的爱造成的,你还敢来对我说什么弥补?怎么弥补?如何弥补?”“换言之,这样的你,是全然不预备和睦相处了,是不是?” “是又怎样?”雁姬盯着他:“你预备把我休了,把她扶正吗?”努达海看着这个全然陌生的雁姬,一颗心直往下掉,掉进了冰冷冰冷的深渊里去了。 “你一定要这样壁垒分明的话,不是逼我休你,而是逼我出走。”他沉痛的说:“逼我在外面另外成立一个家!” 她定定的看着他,从齿缝中迸出两个字来: “请便!”他打了一个冷战,在雁姬眼中看到的,是一种不可解的“恨”,这股强大的恨意,使他血液,全都冻结成了冰柱。 他到了望月小筑,看到新月正拥着云娃,心痛无比的,掉着眼泪说:“对不起,对不起,跟了我这么多年,今天竟让你受这样的委屈!”“我受一点委屈算什么?”云娃激动的喊着:“可是,你呢?你就要这样子过一生吗?” “格格!”莽古泰大声的接口:“你要给自己拿个主意,不能任人宰割!在这个屋檐下继续过下去,你会被欺负得体无完肤……”“不需要再在这个屋檐下过下去了!”努达海大踏步的走了进来,用坚定的声音说,握住了新月的手:“新月,我错了,我不该再带你走进这个家!我真没想到,雁姬完全变了一个人,这样深的仇恨,真的使我不寒而栗。今天,当着我的面,她可以拿茶来泼你,可以下手打云娃,我真不知道背着我的时候,她还会对你做什么?所以,我不能让你留在这儿,我明天就去找房子,你再忍耐两三天,我们就搬出去!” “好极了!”莽古泰说:“我陪大人去找房子!” “这样好,这样好,”克善也兴奋的接口:“姐姐,咱们搬出去算了,反正大家都不喜欢咱们了!” “我不搬出去!”新月望望大家,摇了摇头,咬紧牙关说:“我不!”“你听我说,我刚才已经去找雁姬谈过了!”努达海的声音里带着强大的沮丧和深沉的痛楚。“别问我内容,你不会想听的,总而言之一句话,和平共处是不可能了,如果说只有骥远和珞琳充满敌意,那还罢了,至少我知道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可雁姬不同,她能把你怎么样,也敢把你怎么样!”新月静静的看着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在巫山的时候,我说服了你,不求同死,而求同生!当时,我真的是有些贪生怕死,因为,和你共有的这种‘生’,诱惑力实在太强了!等你被我说服了之后,我就在心里发誓,我要为这份能够相知相守的日子,付出所有的代价!我是这么在乎能够和你相守的每一天,而上天也给了我这份恩赐,我就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和屈辱就退缩了!我现在好像是个掠夺者,从雁姬手中,从你儿女的手中,抢走了你,他们才会这样恨我!其实,他们越是恨我,证明他们越是爱你!努达海,我是这样这样的爱你,我怎么可能和另一股爱你的力量来作战呢?现在,他们大家,都不了解我这种心态,我不会抢走你,我只要和大家共有你!所以,我不能走,我要留在这儿,让大家来了解这一点!”“你别傻了!他们早已认定你是侵略者,破坏者,而我是不忠不义,不仁不爱的人,他们没有人要给我们机会!” “可是,你呢?你也不给他们机会来了解我们吗?此时此刻,我跟你一走,你就永远失去你的家了!我又怎能爱得如此自私呢?那才真的会让天地不容!今天,大家虽然对我都很生气,可是,额娘对我却非常仁慈,使我满心感动,就算为了额娘,我也不能让她的家庭破碎!” “新月,我们另外建立一个家,还是可以把额娘接过来住!”“那是不一样的!这个家园,是你们几代的产业,额娘不会愿意离开的!如果我嫁到了你家,却造成你的家庭分裂,我也不会原谅自己的!我和你,现在终于能够耳鬓厮磨,朝夕相处,我的幸福感已经太强太强了!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如果咱们想抓住这份幸福,我们都需要忍辱负重,不止是我,也包括你!平心而论,我们确实对不起雁姬,对不起骥远,对不起家中的每一个人,那么,就算是受一些折磨,也是我们该得的惩罚!让我们一起接受这种惩罚吧!是我们欠他们的!”“你说得这么透彻,我简直无法驳你!”努达海感动得一塌糊涂,紧紧的瞅着新月。“可是,这样受惩罚,除了让我们受苦以外,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相信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们抱着逆来顺受之心,日久天长,总会让大家感动,而真心接纳我们的!瞧!额娘不是已经接纳我了吗?”她攀住努达海,眼中又已闪闪发光了:“我有信心,请你也不要剥夺我的机会,好不好?好不好?” 他还能说不好吗?尽管心中还有几千几万个担心,几千几万个恐惧,几千几万个不安,和几千几万个怜惜……他却说不出话来了。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前,在她耳边,他屈服的,轻声的说:“可是,你得答应我!绝不让你自己受太多的委屈,以后我天天要上朝,不能在家里时时刻刻的保护你,你答应我,不会对我隐瞒任何事情!如果这个家真待不下去,我们还有退路可走!”“我答应你!”她诚心诚意的说,双手环绕着他的腰,把头深深深深的埋进他的怀里。 云娃和莽古泰相对一视,都是一脸的失望与无可奈何。牵着克善的手,他们默默的退出了房间,两人都忧心忡忡。而克善,噘着嘴,鼓着腮帮子,完全是落落寡欢了。 新月的悲剧,是真正的开始了。 自从行过家礼之后,新月就非常小心谨慎,遵守着“侍妾”的礼数,一点也不敢出错。每天清晨即起,去老夫人房里请安,再去雁姬房里请安。老夫人对新月倒是越来越慈祥了,不止是态度和蔼可亲,有时,还对新月的生活十分关怀,言谈之间,总不忘记叮嘱新月一句: “你对雁姬要忍让一些,想想看,她在我们家二十多年了,从来没出过一点儿差错,也是鞠躬尽瘁的,和努达海也是恩恩爱爱的,现在平空来了一个你,把努达海的心都占去了,她怎么会不生气不嫉妒呢?你要顺着她一些儿,等过个一年半载的,她的气就会慢慢的消了。知道吗?” “奴……奴才知道。”她感动的回答,对“奴才”两个字,始终无法习惯。老夫人看着她,叹了口气: “在我面前,也不必奴才来奴才去的,自称新月就好了!” “是!”新月恭敬的答着,觉得内心深处,涨满了温暖。 老夫人那儿,是很容易过关的,但是,雁姬那儿,就不容易了。在努达海出家门之前,雁姬对她除了冷嘲热讽之外,倒还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最痛苦的事情是,努达海出门后,新月还必须去雁姬那儿“学规矩”。 每天早上,努达海、骥远、克善、莽古泰都要出门。努达海和骥远去上朝,莽古泰侍候克善去书房念书。新月等到努达海走了之后,就带着云娃到雁姬房去当差。这时候,完全要看雁姬的心情,如果雁姬的心情好,新月挨挨骂,说不定就被一句:“滚吧!别站在这儿让我生气!”给打发了。如果雁姬心情不好,新月就惨了,不止新月惨,云娃也跟着遭殃。两人常会被整得惨不忍睹。糟糕的是;雁姬经常都是心情不好。新月这一来真的懂得什么叫“侍妾”了。其实,雁姬对新月说得很明白:“家礼虽然行过了,可我心里永远也不会承认你这个家人!你是个道道地地的侵入者,无论你怎么低声下气,都改不掉你淫乱无耻的事实!不要以你的放荡行为引以为荣,你,不止是努达海的耻辱,也是我们全家的耻辱!” 面对这样的羞辱,新月每次都脸色惨白,拚命隐忍。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说了一句: “请夫人给我一点机会好不好?请看在我这样诚惶诚恐的份上,原谅了我吧!我对努达海,实在是情不自禁啊……” “情不自禁?什么叫情不自禁?”雁姬顿时大怒起来,居然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砚台,就对着新月砸去。幸好云娃拉得快,把新月拉开了。砚台虽然没有砸到新月,却飞向了一张茶几,把茶几上的古董花瓶给打得粉碎。一阵唏哩哗啦的巨响,好生惊人。新月云娃连忙爬在地上收拾碎片,雁姬气犹未平,走上前去,就给了新月一脚:“情不自禁就是下流!就是淫荡!你居然恬不知耻,还敢跟我振振有词!说什么情不自禁?如果人人情不自禁,所有的女人都跟男人跑了……”“夫人!夫人!”云娃急了,拚命去保护新月:“请饶了格格……”“格格?格格?”雁姬更怒,就用力对云娃踹去:“你还敢叫格格?说过多少次了,我家没有格格,你这样叫,是威胁我吗?”“夫人饶命!”新月扑上前去,也拚命想保护云娃:“她是无心的!她只是叫成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夫人夫人,饶命啊!”“你以为格格就能把我怎么样?也只是个姨太太的命……”雁姬骂着,拔下头上的一根发簪,就没头没脑的往新月和云娃身上戳去,新月和云娃痛得大叫,没命的躲着,狼狈不堪。雁姬自己也闹了个手忙脚乱,汗流浃背。甘珠连忙在旁边劝解着说:“夫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可犯不着呀!” “去!”雁姬愤愤的嚷:“两个人都给我去院子里跪着!” 于是,新月和云娃就跪在大太阳底下,动也不敢动。可是,这场大闹,却把珞琳给闹来了,看到满屋子的狼藉,看到雁姬发丝不整,眼神零乱。再看到新月和云娃脸色惨白,跪在那儿摇摇欲坠……珞琳的胸口,就猛的一痛,像是被一块大石头给狠狠的撞了一下。她扶着门框站在那儿,看看雁姬,又看看新月和云娃,终于忍不住说: “额娘,让她们去吧,别闹出大事来,对大家都不好!” 雁姬这才松了口:“看在珞琳面子上,你们滚吧!” 新月和云娃,彼此扶着站起来,两个人眼中都漾着泪。新月匆匆的看了珞琳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带着云娃走了。珞琳却不由自主的追了两步,喊了一声: “新月!” 新月猛的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里盛满了对友谊的渴求与希望。“珞琳……”她感激的,充满感情的低喊了一句。“谢谢你!”“别谢我!”珞琳胸口又被撞击了一下,她无法背叛母亲,她不能同情新月。她鼓着嘴,像在生气似的说:“我……我只是要告诉你,可别在阿玛面前说什么,这个家已经不像一个家了,禁不起再吵吵闹闹的了!” 新月咽了口气,又失望,又寒心,又痛楚。 “你放心,”她憋着气说:“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说完,她掉转身子,快步的走了。 珞琳进了母亲的房间,看着雁姬。雁姬一接触到珞琳的眼光,就自卫似的,神经质的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很可怕?” “额娘!”珞琳喊了一声。 “我没办法,我太生气了!我真的好恨好恨呀!我现在才知道,恨之入骨是什么意思,我恨得想用滚烫的开水去泼她,想毁掉她那张漂亮的脸,想撕开她的衣服,用刀一刀刀去切割她的肌肤……”“额娘!”珞琳惊喊:“不要说了!不要说这种话了!”她扑了过去,心痛的一把抱住了雁姬,泪水就滚滚而下了。“停止这样折磨你自己吧!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你是那么温柔,那么风趣,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善良又充满爱心,你有那么多优点,让每个人都喜爱你,热爱你啊!” 雁姬神情一软,眼泪也滚落下来。“可是那样的我,却拴不住你阿玛的心,敌不过一张年轻的脸,为什么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珞琳哭着,热烈的望着母亲。“不过,我知道一件事,我不要你变,请你不要变,好吗?维持原来那个你,虽然你失去了阿玛的心,你还有我和骥远的心,是不是?”“可你终归要嫁人,骥远也将成亲,你们的心都会各有所归,等到那个时候,我还有什么呢?” “那我不嫁人好了!我一直留在额娘身边,陪着额娘,如果新月可以抗旨,我为什么不可以?” “新月是新月,她是独一无二的,她做得出来的事,我们都做不来的……我好恨好恨啊!” “额娘,额娘,额娘……”珞琳一叠连声的喊着,用双手紧紧的抱着雁姬。“不要恨,不要恨,你还有我和骥远,不如拿恨新月的心,来爱我们吧!” 雁姬搂着珞琳,顿时间,悲从中来,不禁放声痛哭。珞琳听到母亲这样放声一痛,更是哭得唏哩哗啦。母女两个,就这样彼此拥抱着,伤心着,哭着。连站在一边的甘珠,也陪着她们掉眼泪。 第十一章 经过了这一次的经验,新月知道了一件事,就是绝对不要违抗雁姬的命令。更不用试图去解释什么,或者祈求原谅。因为,在目前这种状况下,雁姬根本不会听她的。她唯一所能做的事,就是逆来顺受,然后,等待奇迹出现。 奇迹一直没有出现,灾难却一个连一个。 这天,新月和往常一样,到雁姬房里来当差。甘珠正拿著几匹料子,给雁姬挑选做衣裳,试图让雁姬振作起来。雁姬看著那些绫罗绸缎,心里的悲苦,就又翻翻滚滚的涌了上来。长叹一声,她把衣料和尺都往桌上一推,凄苦的说: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现在,我就是死也不知为谁死?容也不知为谁容?再多的脂粉,也敌不过一张青春的脸蛋,再昂贵的绫罗绸缎,也敌不过一身的冰肌玉肤!我现在……人老珠黄,青春已逝……还要这些布料做什么?” 雁姬正说著,新月和云娃到了,雁姬一转眼,眼角瞄到了新月和云娃,这一下,怒从心中起,又完全无法控制了。她用力把布疋对新月扫了过去,新月还来不及弄清楚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布疋、针线、剪刀……都迎面飞来。两人慌慌张张的闪避开,仍然不忘蹲下身子去行礼请安:“奴才跟夫人请安!”“请什么安?正经八百说,是来示威是吧?”雁姬时新月一吼:“为什么来这么晚?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对不起!对不起!”新月连声认错。“大人今儿个上朝比较迟……所以……所以……等大人走了,这才过来……” “哦?”雁姬立刻妒火中烧,怒不可遏了。“我就说你是来示威的,你果然是来示威的!你是想告诉我,你忙著侍候努达海,所以没时间过来,是吗?你居然敢这样来削我的面子,讽刺我,嘲笑我……”她的手在桌上用力一拍,正好拍在那把量衣尺上。她顺手抓起了量衣尺,就对新月挥打过来。 云娃一看不妙,一边大叫著,一边就去拦住雁姬。 “格格绝无此意!”话一出口,知道又犯了忌讳,就胡乱的喊了起来:“奴才说错了,不是格格,是姨太……你打奴才!奴才该死!你打你打……” 雁姬劈手给了云娃一个耳光,打得她跌落在地。她握著尺追过来,劈头劈脸的对新月打去。新月抱头哀叫著: “啊……啊……”云娃见雁姬像发了疯似的,心中大惊。跳起来就去救新月。她双手抓住了雁姬的手,拚命和雁姬角力,嘴里急喊著: “格格快逃!快逃啊!” “反了!反了!”雁姬气得浑身发抖:“甘珠,你还不上来,快帮我捉住她!”于是,甘珠也参战,从云娃身后,一把就抱住了云娃。云娃动弹不得,雁姬挥舞著量衣尺,对云娃乱打了好几下,再转身去追打新月。新月一边逃,一边回身看云娃,顾此失彼,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雁姬逮住了这个机会,手中的尺就像雨点般落在新月头上身上。 “啊……啊……”新月痛喊著,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请不要这样啊……不要不要啊……” 事有凑巧,这天克善因老师生病,没有上学,提前回家了。在望月小筑中找不到新月和云娃,他就找到正院里来。莽古泰追在他后面,想阻止他去上房,以免惹人讨厌。正在此时,克善听到了新月的惨叫声,不禁大惊失色。他一面大叫: “是姐姐的声音!姐姐!姐姐……” 一面就跟著这声音的来源,冲进了雁姬的房间。 见到雁姬正在打新月,克善就发狂了。他飞奔上前,拚命的去拉扯雁姬的胳臂,嘴里尖叫著: “放开我姐姐!不能打我姐姐!为什么要打我姐姐嘛……”雁姬正在盛怒之中,手里的竹尺,下得又狠又急,克善怎么拉得住?非但拉不住,他也跟著遭殃,立刻就被打了好几下,克善一痛,就哇哇大哭起来。新月和云娃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扑过来救克善,两个人力道之猛,竟然挣开了甘珠的束缚,把雁姬撞倒于地。同时,莽古泰也已冲了进来。 雁姬从地上爬了起来,狼狈得不得了。新月云娃和克善,在地上抱成一堆,哭成一团。莽古泰气炸了,目眦尽裂,对著雁姬大吼大叫:“你还算一位夫人吗?这样怒打格格,连小主子都不放过!你还有人心吗?还有风度吗?还有教养吗……” 他一边吼叫,一边步步进逼,神色吓人。珞琳、乌苏嬷嬷、巴图总管、和丫头家丁们全从各个方向奔来。乌苏嬷嬷一看闹成这个样子,老夫人又去都统府串门尚未回家。她生怕不可收拾,立刻叫人飞奔去宫里通知努达海和骥远。 珞琳著急的奔过去,双手张开,拦在雁姬的前面,对莽古泰嚷著:“你要做什么?不可对我额娘无礼!” 家丁丫头们早已围过来,拦的拦,推的推,拉的拉,要把莽古泰弄出房间。莽古泰发出一声暴喝: “啊……给我滚开!”他伸手一阵挥舞,力大无穷,顿时间,丫头家丁们跌的跌,摔的摔,乒乒乓乓东倒西歪。 雁姬被这样的气势吓住了,却仍然努力维持著尊严,色厉内荏的说:“放肆!你有什么身分直闯上房?有什么身分私入内室?更有什么身分来质问我?你给我滚出去!这儿是将军府,不是端亲王府!在这儿,你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 “有余地我也要说!没余地我也要说!反正我已经豁出去了!”莽古泰往前一冲,伸手怒指著雁姬,声如洪钟的吼著:“你凭什么打格格?凭什么伤害她?你以为格格对不起你吗?是你们将军府对不起她呀!想她以端亲王府格格之尊,进了你们将军府,就一路倒楣,倒到了今天,去做了努大人的二夫人,是她委屈?还是你们委屈?如果你真有气,你去质问大人呀!你去找大人算帐呀!但分是个有胸襟气度的人,也不会去为难一个可以当你女儿的姑娘!你们占了便宜还卖乖,害新月格格削去了封号,降为了庶民,如今这样做小服低,简直比丫头奴才还不如!你们居然还要虐待她,甚至动手打她,你们堂堂一个将军府,堂堂一个贵夫人,做出来的事见得了人吗?不怕传出去丢脸吗……” “反了!反了!”雁姬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一个奴才,居然胆敢和我这样说话!是谁得了便宜还卖乖?是谁欺负谁呀?你竟然对我红眉毛绿眼睛的大叫……我……我……我怎么落魄到今天这个地步!简直是欺人太甚了……欺人太甚了……”她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没有厥过去。珞琳慌忙用手拍著她的胸口,焦急的喊著: “额娘别气,别气,他一个粗人,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话未说完,莽古泰再往前一冲,伸手就要去扣雁姬的手腕。“你干什么?”雁姬慌张一退:“难道你还要动手?” “你一个夫人都能动手,我一个粗人有什么不敢动手?”莽古泰大喝著:“我要押了你去宫里见太后!我给你闹一个全北京城都知道,看是谁怕谁?” “新月!”珞琳不得不大喊出声了:“你任由他这样闹吗?你还不说句话吗?”新月牵著克善,扶著云娃,都已从地上站起来了。新月呆呆的看著莽古泰,没想到莽古泰会说出这么多话来,一时间,竟有些傻住了。云娃只是用一对含泪的眸子,崇拜的看著莽古泰,看得痴痴傻傻的。克善揉著头揉著手臂,还在那儿抽噎。新月被珞琳这样一叫,恍如大梦初醒,急忙喝阻莽古泰:“莽古泰!不得无礼!你快快退下!” “格格,奴才一向以你的命令为命令,但是,今天,我不能从你!你已经不能保护自己了,我豁出去拚了这条命,也要为你讨回这个公道!我一定要押了她去见皇太后……” “你那儿见得著皇太后呢?”新月著急的说:“你要帮我,就不要搅我的局!快快退下!快快退下……” “我虽然见不著太后,但是押著她就见得著了!”说著,他迅速的伸出手去,一把就扣牢了雁姬的手腕。 “救命呀!”雁姬骇然大叫。“救命啊……” “大胆狂徒!你不要命了吗?” 忽然间,院子中传来一声大吼,是骥远带著府中的侍卫们赶来了。这天也真是不巧极了,骥远在宫中闲来无事,先行回家,才到家门口,就闯见了要去宫中报信的家丁。他弄清楚状况,就赶快去教场调了人手,气喘吁吁的飞奔而来。 “莽古泰!你还不放手?”骥远喊著:“你是不是疯了?竟敢挟持主子!目无法纪!快放手!放手!” “我不放!”莽古泰拽著雁姬往屋外拖去。“好狠毒的女人!上回搞什么三跪九叩,又泼茶又打人的,奴才已经咽下了那口气,这回怎么也咽不下了!要不然……”他用力扭住雁姬的胳臂:“你就当众给格格赔个罪,说你再也不虐待格格了,我才要放手!”雁姬羞愤已极,悲切的痛喊: “我在自己的屋檐下,受这种狗奴才的气!我还要不要做人啊……” 骥远已经忍无可忍,此时,飞身一跃,整个人扑向了莽古泰,这股强大的力道,带得三个人一起滚在地上,跌成了一团。雁姬的指套钗环,滚得老远。珞琳脱口尖声大叫。新月和云娃,看得目瞪口呆。 莽古泰没料到骥远会和身扑上来,手一松,竟然没抓牢雁姬。骥远把握了这机会,对著莽古泰的下巴就是一拳,两人大打出手。众侍卫看到雁姬已经脱困,立刻一拥而上。 一阵混乱之下,莽古泰孤掌难鸣,被众多的侍卫给制伏了。甘珠、乌苏嬷嬷、珞琳都围绕著雁姬,拚命追问: “夫人,有没有伤著啊?伤到哪儿啊?” 雁姬的手紧捂著胸口,好像全部的伤痛都在胸口。 “骥远!”新月追著骥远喊:“你高抬贵手,饶了莽古泰吧!” 骥远用十分希奇的眼光看著新月。 “你以为,谁都要让你三分吗?你以为,你的力量,无远弗届吗?”他恨恨的问。“在他这样对我额娘动粗之后,你还敢叫我饶了他?”新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此时,雁姬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对骥远叫著:“骥远,你给我把他带到教场去,替我狠狠的教训教训这只疯狗,听到吗?”“听到了!”骥远大声的回答。 新月和云娃的心,都沈进地底去了。 莽古泰被捆在教场上的一根大柱子上,由两个侍卫,手持长鞭,狠狠的抽了二三十下。本来,抽了二三十下,骥远的心也就软了,只要莽古泰认个错,他就准备放人了,所以,侍卫每抽两鞭,骥远都大声的问一句: “你知错了吗?你知道谁是主子了吗?你还敢这样嚣张吗?”偏偏那莽古泰十分硬气,个性倔强,一边挨著打,还在一边凛然无惧的大吼大叫: “奴才的主子只有格格和小主子,谁和他们作对,谁就是奴才的仇人,奴才和他誓不两立!” 骥远被他气坏了,大声命令著侍卫: “给我打!给我结结实实的打!打到他认错求饶为止!” 莽古泰却不求饶,不但不求饶,还越叫越大声。于是,侍卫们绕著他打,也越打越用力。鞭子毫不留情的抽在他脸上身上。他全身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被招呼到了。没有几下子,他的衣服全都抽裂了,胸膛上、背上、腿上、脸上……都抽出了血痕。如果努达海在家,或是老夫人不曾出门,新月和云娃还有救兵可找,偏偏这天是一个人也找不到。新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克善哭著要去救莽古泰,新月不愿他看到莽古泰挨打的情形,死也不给他去,说好说歹,才把他安抚在望月小筑。新月和云娃赶到教场,莽古泰已被打得奄奄一息。还在那儿拚死拚活的,断断续续的喊著: “奴才的主子只有格格和小主子……奴才的主子只有格格和小主子……”“给我打!给我打!给我用力的打!”骥远怒喊著。 新月看得胆战心惊,云娃已是泪如雨下了。 “骥远!”新月哀求著喊:“我知道你对我很生气很生气,可是万一你把他打死了,你不是也会难受吗?你一向那么宽宏大量,那么仁慈,那么真挚和善良,你饶了他吧,你不要让他来破坏你美好的人生吧……” 骥远骤然回头,眼里冒著火,声音发著抖: “他破坏不了我的人生,我的人生早就被破坏掉了!” 新月的泪滚落下来。她祈谅的,哀伤的,真切的说: “骥远,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真的,真的!我全心全意的祝福著你!请不要把对我的气,出在莽古泰的身上,好吗?我求你!求你!你从来不赞成用暴力……这样的你,实在不是真的你……如果我们都无法回复从前了,让我们最起码,还保有以前那颗善良的心吧!” 这样带泪的眸子,和这样哀楚的声音,使骥远整颗心都绞痛了。只觉得心中涨满了哀愁,和说不出来的失意。他废然长叹,心灰意冷。“不要打了!”他抬头对侍卫们说:“放了他吧!” 他转过身子,不愿再接触到新月的眼光,也不能再接触到新月的眼光,因为,这样的眼光让他心碎。他咬了咬牙,迈开大步,头也不回的匆匆而去了。 新月和云娃,赶忙上去,解下浑身是血的莽古泰。 于是,新月所有的遭遇,都瞒不住努达海了。这天晚上,努达海回到望月小筑,那么震惊的发现望月小筑中的悲剧。新月无力再遮掩什么,在克善愤怒的诉说中,在云娃悲切的坦白里,努达海对于新月这些日子所过的生活,也总算是彻底了解了。他听得脸色铁青,眼光幽冷。听完了,好久好久,他一句话都不说。坐在那儿像个石像,动也不动。新月扑在他膝前,惶恐的说:“我……我……一直以为,这是我欠雁姬的债,我应该要还!但我实在没料到要牵累这么多人跟著我受苦……” 他用他的大手,一把握住了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拽向了自己的胸前。看到她脸上,脖子上的伤痕累累,他深深的吸了口气,从齿缝中迸出几句话来: “当初在巫山,真该一刀了断了你!免得让你今天来受这种身心摧残,而我来受这种椎心之痛!” “当初是我错了,不该贪求这种不属于我的幸福……”她终于承认了:“我这么失败,弄得一塌糊涂,你干脆给我一刀,把我结束了吧!我……认输了!” “是吗?”他咬牙问:“当初是谁说;自杀是一种怯懦,一种罪孽呢?是谁说那是逃避,是没勇气呢?” “我……”她嗫嚅的说:“我说错了!” “不!”他一下子推开了她,站起身来。“你没说错!我现在已经认清楚了,我再也丢不开和你共有的这种幸福!我要你!我也要活著!”他抬头对云娃果断的交代:“收拾一些必要的东西,我们连夜搬出去!在找到房子之前,先去住客栈!这个家,我是一刻也不要留了!我马上去跟全家做一个了结!” 这次,新月没有阻拦,她已无力再奋斗下去,也无力抗拒这样的安排了。努达海赶到老夫人房里时候,老夫人正在为白天发生的事,劝说著雁姬和骥远。因而,全家的人都聚集在老夫人房里。这样也好,正好一次解决。努达海大步上前,对全家人看都不看,直接走到老夫人面前,就直挺挺的跪下了。 “请恕孩儿不孝,就此别过额娘,待会儿我就带新月他们离开,暂时住到客栈中去!”他说著,就站起身来。 “住客栈?”老夫人大惊失色:“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严重呢?”“我的意思就是,这个家既然闹得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为了避免发生更可怕的事,我别无选择,只有出去购屋置宅,给新月他们另外一个家!其实,这也不是今天才有的提议,是从头就有的构想,只是额娘不能接受,新月又急于赎罪,这才拖延至今,现在,望月小筑里,大的,小的,男的,女的,人人遍体鳞伤,这个债,他们还完了!” “阿玛!”珞琳第一个叫了起来,“你不要走,你一走,这个家还算什么家呢?请你别这么生气吧!刚才奶奶已经说了额娘跟骥远一顿,以后肯定不会再发生这样可怕的事了!” “哼!”雁姬忍不住又发作了:“你只看得到望月小筑里的人遍体鳞伤,你看到别的人遍体鳞伤了没有?你看不见,因为‘心碎’是没有伤口的!即使有伤口,你也不要看,因为你只有心情去看新月!你甚至不问莽古泰到我房里来发疯,有没有造成对我的伤害!”“如果你不曾毒打新月,莽古泰又何以会发疯?” “新月新月!你眼里心里,只有新月!我知道,你早就想走了!这个家是你的累赘,是你的阻碍,你巴不得早日摆脱我们,去和新月过双宿双飞的日子!你要走,你就走!留一个没有心的躯壳在这儿,不如根本不要留……” “额娘!”珞琳著急的去拉雁姬,摇撼著她:“你不要这个样子嘛!冷静下来,大家好好的说嘛!” “是呀是呀!”老夫人急坏了,“我们要解决问题,不要再制造问题了!”“解决不了的!”雁姬沉痛的喊:“他对我们全家的人,已没有一丁点儿的感情,没有责任心,没有道义感,这样的人,我们还留他做什么?”“如果我真的没有责任心,没有道义感,我就不会带新月回来了!”努达海用极悲凉的语气,痛楚而激动的说:“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爱新月!新月也不该爱我!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段感情,我是理直气壮的!就因为有抱歉,有愧疚,还有对你们每一个人的割舍不下,我才活得这么辛苦!我和新月,我们都那么深切的想赎罪,想弥补,这才容忍了很多很多的事!”他盯著雁姬:“你从一开始,就紧紧的关起门来拒绝我们!轻视,唾弃,责骂,痛恨,折磨……全都来了,而且你要身边的人全体都像你一样,然后你张牙舞爪,声嘶力竭,弄得自己痛苦,所有的人更痛苦,其实,你不知道,只要你给新月一点点好脸色看,她就会匍匐在你的脚下,我也会匍匐在你的脚下,新月身边的人更不用说了。我会为了你的委曲求全而加倍感激你!为什么你不要我的感激和尊敬?而非要弄得望月小筑一片凄风苦雨?鲜血淋淋的?叫我心寒,浇灭我的热情!你现在还口口声声说我存心要离开这个家?你不知道,要我离开这个家,如同斩断我的胳臂,斩断我的腿一样,是痛入骨髓的啊!你不了解我这份痛,但是新月了解,所以,一直是她在忍人所不能忍!”他说得眼中充泪了,老夫人和珞琳也听得眼中充泪了。说完,他摔了摔头,毅然的说:“言尽于此,我走了!”珞琳一个箭步拦住了努达海,回头急喊: “额娘!你说说话吧!你跟阿玛好好的谈一谈吧!” 雁姬微微的张了张口,嘴唇颤抖著,内心交战著,终究是咽不下这口气,把头一昂,冷然的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努达海神情一痛,也冷然的说: “玉也罢,瓦也罢,这个家反正是碎了!” 说完,他再也不看雁姬,就大步的冲出了房间。骥远此时,忍无可忍,追了过去,激动的大声喊著: “你不能在这个时候弃额娘而去,你只看到她张牙舞爪的拉拢咱们,排挤你们,却看不到她的无助和痛苦,事实上,你除了新月以外,已经看不到任何人的无助和痛苦。额娘本来是个多么快乐的人,她会变成今天这样,实在是你一手造成的!”“很好,”努达海憋著气说:“你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反正我是无能为力了!”“你不能一句‘无能为力’就把一切都摔下不管,”骥远火了:“我要弄个明白,我不管你多爱新月,爱到死去活来也是你的事,可是我要问你,你和额娘二十几年的夫妻,二十几年的爱,难道就一丝不剩了吗?” “如果你问的是爱情,”努达海盯著骥远说:“我不能骗你,有的男人可以同时间爱好几个女人,我不行!我只能爱一个,我已经全部给了新月!对你额娘,我还存在的是亲情,友情,恩情,道义之情……这些感情,若不细细培养,也很容易烟消云散!”努达海说完,掉转了头,自顾自的去了。骥远气得暴跳如雷,对著努达海的背影大吼大叫: “如此自私,如此绝情!让他走!还挽留他做什么?” 珞琳对骥远愤愤的一跺脚: “你不帮忙留住阿玛也算了,你却帮忙赶他走,你那一根筋不对啊?”老夫人一看情况不妙,跌跌冲冲的追著努达海而去: “努达海!努达海!三思而后行啊!” 珞琳见老夫人追去了,也就跟著追了过去。骥远一气,转头就跑了。刹时间,房里已只剩下雁姬一个人,她直挺挺的站著,感到的是彻骨彻心的痛。 当老夫人和珞琳等人追到望月小筑的时候,新月已经整装待发了。阿山和几个家丁推著一辆手推车,上面堆著简单的行囊和箱笼,莽古泰强忍著伤痛,牵著小克善,大家都已准备好了。“走吧!”努达海说,扶住新月。 正要出发,老夫人急冲冲的赶了进来。 “等一等!等一等!”新月一看到老夫人,就不由自主的迎上前去,对老夫人跪下了。自从从巫山归来,老夫人是这个家庭里,唯一给了她温暖的人。“新月叩别额娘!”她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头:“请原谅我的诸多不是……请原谅我引起这么多的麻烦……”“起来起来!”老夫人拉起了新月,急切的说:“新月!你可是行过家礼,是我的媳妇呀!” “额娘!”努达海痛苦的说:“请您老人家别再为难我们了,那个家礼,不提也罢!”“怎能不提呢?”老夫人不住用手抚著胸口,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行过礼,拜过祖宗了,就是我家的人了,这是事实呀!不管怎样,你们先听我说,一切发生得太快,叫我想都来不及想,现在我知道,我非拿个主意出来不可了!你们听著,要两个家就两个家,但是,不必搬出去,这儿,望月小筑就算是了!”新月和努达海愕然对视,正想说什么,老夫人作了个手势阻止他们说话,继续急急的说: “这些日子来,都是我不好,拿不出办法让两个媳妇都能满意。新月,你是受委屈了!但是,从今以后,我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了。望月小筑就是你和努达海的家,什么请安问候当差学规矩,全体免除!饮食起居也和家里的人完全分开,就在这儿自行开伙!你们不用搭理任何人,我也不许任何人来侵犯你们,干涉你们,这样可好?” 老夫人说得诚诚恳恳,新月心中酸酸楚楚。还没开口说话,珞琳一步上前。“新月!奶奶都这么说了,你还不点头吗?” 新月犹豫著,生怕这一点头,又会重堕苦海。老夫人往前一迈步,就握住了新月的手。 “我的保证就是保证,我好歹还是这个家里的老太太!你如果把自己也当成这个家里的一份子,是不是应该希望这个家团圆,而不是希望这个家破碎呢?” 新月愁肠百折,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克善站在一边,却已经急了,不住伸手去拉新月的衣摆,说: “姐姐,咱们走吧!离开这个好可怕的地方吧!大家都不喜欢咱们了!”“克善!”珞琳哑声的开了口:“你现在太小了,你不懂,等有一天你长大了,你就会了解,我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喜欢你们,只是局面的变化太大,大家都有适应不良的症状而已。” 新月看了一眼老夫人,又看了一眼珞琳。在这一刹那间,旧时往日的点点滴滴,全都涌在眼前,那些和珞琳一起骑马,一起欢笑的日子,仍然鲜明如昨日。那些大家给她过生日,在花园里跳灯舞的情景,也恍如目前。她的心中一热,眼泪水就滴滴答答的滚落。她一哭,珞琳就跟著哭了。老夫人趁此机会,也含著泪说:“新月,努达海,你们忍心让我在垂暮之年,来忍受骨肉分离之痛吗?如果你们还住在望月小筑,我好歹可以随时来看看你们,如果你们搬走了,我要怎么办呢?努达海,你是我的独子啊!”新月抬头看努达海,哽咽著说: “努达海……我们就照额娘的意思去做吧!” 努达海沉吟不语。新月双膝一软,就要对努达海跪下去,努达海一把拉起了她,不禁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新月!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你别再跪我了!全照额娘的意思办吧!”就这样,新月又在望月小筑住下来了。再一次,把自己隔绝在那座庭院里。说也奇怪,这望月小筑,三番两次,都成为她的“禁园”。经过了这样一闹,新月的家庭地位,反而提高了。老夫人对雁姬是这样说的:“想开一点吧!堂堂一个大妇,何必去和一个侍妾争风吃醋呢?你这个女主人的位子是一辈子坐定的,跑不掉的,你怕什么呢?说句不中听的话,到你这个年纪,不必想丈夫了,还是多想想儿女才实在。只要儿子成器,你下辈子的尊荣,不胜过这些风花雪月吗?”雁姬打了个冷战,寒意从她的心底窜起,一直冷到了四肢百骸。她终于明白,自己和新月的这场战争,是输得一败涂地了。 第十二章 时间静静的消逝,春天过去,夏天来了。将军府中,尽管暗地里依旧暗潮汹涌,表面上却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平静。 在这段时间里,莽古泰和云娃,在新月和努达海的主持下,行了个小小的婚礼,成为夫妻了。克善好高兴,一直绕着这对新人喊:“现在,你们是我的嬷嬷妈和嬷嬷爹了!” 云娃的那份满足,就不用提了,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和自己的心上人,结成了夫妻,回忆从荆州之役以来的种种,真是不胜唏嘘。难得新月这个主子,对自己如此了解,又如此体恤。新月成全了她的梦,而新月的那个梦,她却帮不了忙,虽然努达海对新月是情深似海,她总是感到新月的处境危危险险,战战兢兢。生怕新月捧在手里的幸福,会捧不牢。 这段时期的雁姬,已经失去了当初的作战精神,变得十分的消沉。不止是消沉,她还有些神经质。有时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有时又脂粉不施。有时自怨自艾,有时又怨天尤人。常常站在窗口,对着望月小筑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至于终夜徘徊,迎风洒泪,更是每夜每夜的故事。她像一座蠢蠢欲动,随时会爆炸的火山,偶尔会地震,常常在冒烟。 至于骥远,他的日子过得好苦好苦。他从没有尝过失恋的滋味,不知道这滋味是如此的苦涩。如果他的情敌,是一个和他年龄相当的王孙公子,他或者会好受很多。偏偏这个情敌竟是自己的父亲!他不能骂他,他不能揍他,他不能和他明争,也不能和他暗斗,他只能恨他!恨他夺去了自己的爱,也恨他对母亲的背叛。事实上,他认为努达海对他也是一种背叛,因为努达海自始至终,就知道他对新月的心意。如果一个父亲,真正疼爱他的子女,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子女的痛苦上?怎么舍得去掠夺儿子的心上人?这样想来想去,他就越来越恨努达海。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恨新月。 他对新月的感觉是非常复杂的,以前的爱,始终都不曾停止。每次看到新月,都会引起椎心刺骨的痛。她居然不选择他,而去选择比他年老二十岁,有妻子儿女的努达海。这对他真是一种莫大的挫折,使他对自我的评价一落千丈,完全失去了自信。他不住的懊恼,恨自己的无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好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同样的“近水”,“得月”的却不是他!对骥远来说,最大的痛苦还不是失恋,而是失恋之后,还得面对这个女子是父亲姨太太的这个事实,这太难堪了!这太过分了!真教他情何以堪?除此以外,他还有一种无法对任何人透露的痛苦,那就是他对新月的爱!当初就那样一头栽进去深深的爱上了,现在,居然不知道怎样去停止它!家,成为他好恐惧的地方,雁姬的失魂落魄,老夫人的左右为难,珞琳的愁眉苦脸,努达海的闪躲逃避……还有那个深居简出,像个隐形人似的新月!这种种种种,都撕裂了他的心。于是,他常常醉酒,也常常逗留在外,弄到半夜三更才回来。 珞琳依然是全家的慰藉,她不住奔走于雁姬房和骥远房,试图以她有限的力量,唤回两颗失意的心。但是,她的力量毕竟太小了!雁姬消沉如故,骥远颓废如故。珞琳担心极了,幸好此时,骥远奉旨完婚。这个家庭里的大事,更是骥远切身的大事,使全家都振奋了。有好长一段时间,全家都忙忙乱乱的筹备着婚事。努达海更把父子和解的希望,放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小新娘身上。只有骥远,更加闷闷不乐了,他不要什么塞雅格格,他的心里,仍然只有新月格格! 七月初十,骥远和塞雅格格完婚了。 塞雅格格是敬王府的第三个女儿,今年才刚满十七。长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非常美丽,是个标准的北方姑娘。在家里也是被娇宠着,呵护着长大的,从不知人间忧愁。个性也是十足的“北方”,不拘小节,心无城府,憨憨厚厚,大而化之。婚礼是非常隆重的,鼓乐队和仪仗队蜿蜒了好几里路。新娘进门的时候,全家的人都在院子里迎接。新月是努达海的二夫人,当然必须出席。这是新月好久以来,第一次出现在大家面前。她穿着她最喜欢的红色衣裳,戴着新月项链,头上簪着翡翠珍珠簪,耳下垂着翡翠珍珠坠,盛装之下,更显得美丽。雁姬虽然也是珠围翠绕,雍容华贵,但是,毕竟少了新月的青春,站在那儿,她就觉得自己已经黯淡无光了。 骥远这天非常帅气,白马红衣,英气逼人。骑在马上,他一路引着花轿进门。鞭炮声,鼓乐声,贺喜声,鼓掌声同时大作,震耳欲聋。努达海家中,挤满了宾客,都争先恐后的要看新娘下轿。真是热闹极了。 按照旗人规矩,新郎要射箭,驱除邪祟。新娘要过火,家旺人旺。两个福禄双全的喜娘扶着轿子,等着搀扶新娘下轿。新娘的手中,一路上都要各握一个苹果,象征“平安如意”。这位塞雅格格也很有趣,在路上,就闹个小笑话。当队伍正在吹吹打打的行进当中,她不知怎的,居然让手中的苹果,滚了一个到地上去,害得整个队伍停下来捡苹果。喜娘把苹果给她送回花轿里去时,这位新娘挺不好意思的对喜娘掩口一笑。这会儿,轿子进了将军府的大门,停在院子里了。司仪高声喊着:“新娘下轿!”塞雅被两个喜娘扶出了轿子。 “新娘过火,兴兴旺旺!” 早有家丁们捧来一个烧得好旺的火炉,塞雅低垂着头,看到那么旺的火,不禁吓了一跳。她穿着一件描金绣凤的百褶长裙,跨越炉火时,生怕裙摆拖进火里,就有些儿手忙脚乱。一时间,她又忘了手中的苹果,竟伸手去拉裙子,这一伸手,那个苹果就又掉到地下,骨碌碌的滚走了。 “哎呀!”塞雅脱口惊呼,也忘了新娘不可开口的习俗。“又掉了!”两个喜娘又忙着追苹果,这苹果滚呀滚的,刚好滚到新月的脚边。新月又惊又喜,觉得这个新娘真是可爱极了。她立刻俯身拾了苹果,送到花轿前去,喜娘忙接了过来,递给塞雅。并在她耳边悄悄叮嘱着:“这次,你可给握牢了,别再掉了。” 骥远忍不住看过来,在纳闷之余,也感到一丝兴味。这是整个婚礼过程中,他比较觉得有趣的事了。 新月捡完了苹果,退回到人群中的时候,雁姬轻悄的走到她身边,不着痕迹的,轻声细语的说: “我们家办喜事,用不着你来插手!苹果象征平安,你怎敢伸手去拿?不让咱们家平安的,不就是你吗?难道,你还要让新婚夫妇不得安宁吗?” 新月大大的一震,不敢相信的看着雁姬,点了点头说: “我懂了!我会待在望月小筑里,恕我不参加骥远的婚礼了!”她低俯着头,匆匆的走了。 站在一边的努达海,愤愤的看着雁姬,真是恨之入骨。奈何在这样的场合,发作不得。 那天晚上,府中大宴宾客,流水席开了一桌又一桌。鞭炮丝竹,终宵不断。戏班子彻夜唱着戏,以娱佳宾。努达海、雁姬、和老夫人,周旋于众宾客间,忙得头昏脑胀。即使如此之忙乱,努达海仍然抽了一个空,回到望月小筑去看新月。握着新月的手,他难过的说: “又让你受委屈了!”新月却挺高兴的看着努达海,发自肺腑的说: “我有一个预感,这个婚礼会给骥远带来全新的幸福!不要为我的一些小事不高兴了,让我们为骥远祝福吧!我今天拾起了塞雅的苹果,不管雁姬怎么解释,我却认为,我是拾起了骥远和塞雅的平安,只要他们两个平安,就是全家的幸福了!”“是!”努达海鼻子里酸酸的:“他的幸福,是我们最大最大的期望了!”“快走吧!”新月推着他。“等会儿雁姬找不着你,又会生出许多事情来!快走快走吧!” 努达海依依不舍的看了她一眼,即使只是短暂的离开,依旧有心痛的感觉。因为,整个大厅中是衣香鬓影,笑语喧哗,而这些笑容中独缺新月的笑,他就那么遗憾,那么寥落起来。这种感情,真是他一生不曾经历过的,这样的牵肠挂肚和割舍不下,他自己都感到困惑和不解,怎么世间竟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呢?这样的感情怎会发生在他努达海的身上呢?难怪雁姬他们不了解,他自己也无法了解! 这晚,在新房中,骥远掀开了塞雅的头盖。塞雅那张年轻的,清丽的面庞就出现在他眼前了。塞雅应该是羞答答的,不能抬头的,可是那塞雅太好奇了,居然抬眼去偷看骥远,这一看,心中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感到喜欢,竟又忍不住掩口一笑。这一笑不打紧,旁边的喜娘丫头全都跟着笑开了。骥远怔怔的看着塞雅,心里就有点儿朦朦胧胧的喜悦。怎有这么纯真无邪的姑娘!接着,一大堆的繁文缛节,两人并排坐在床沿上,被大家折腾。喝交杯酒,吃子孙饽饽,倒宝瓶,撒帐……终于,喜娘们在骥远和塞雅身上,又动了些手脚,这才纷纷鞠躬离去。一个个笑嘻嘻的说着: “请新郎新娘早点安歇!” 总算总算,房间里只剩下骥远和塞雅了。骥远想站起身来,一站,就差点摔了一大跤,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下摆,和塞雅的衣服下摆,打了一个结。塞雅忍不住伸手去拉骥远,张嘴说:“小心……”才开口,就想起新娘子不可说话,要含蓄。她张着嘴,就愣在那儿。骥远慌忙去解那衣摆,偏偏解来解去解不开,闹了个手忙脚乱,他站起身来,干脆跳了跳,衣摆仍然缠在一块儿,骥远十分狼狈的说: “这……怎么搞的?”塞雅又一个忍不住,再一次的笑了。 骥远对这个婚事,其实一直是非常排斥的。奉旨成亲,完全是被动的,不得已的。但是,被这个塞雅格格左一次笑,右一次笑,竟笑得怦然心动了。怪不得唐伯虎因三笑而点秋香。骥远也因塞雅的几笑而圆了房。 婚礼的第二天,照例有个“见面礼”,是由新娘来拜见新郎家的每一份子。也是这个见面礼上,新月才第一次见到了塞雅的庐山真面目。塞雅照着规矩,由乌苏嬷嬷一个个的介绍,她就一摔帕子,蹲下身去行礼,嘴里说着: “奶奶吉祥!阿玛吉祥!额娘吉祥!小姑吉祥……” 这样子都轮过了,才轮到新月。乌苏嬷嬷一句: “这是新月姨太!”那塞雅立刻眼睛发光的对新月看过来,丝毫都不掩饰眼里的好奇和崇拜。她特地往新月面前走了两步,喜悦的冲口而出:“你就是新月格格?你的故事我都听说过了……”“嗯哼!”雁姬重重的咳了一声,面罩寒霜,毫不留情的说:“塞雅,让我提醒你,她不是什么新月格格,她是新月姨太!以后不要乱了称呼!” 塞雅愣了愣,一脸的尴尬。新月已经习以为常,只是虚弱的笑了笑。努达海皱着眉头,竭力容忍。而骥远,脸上少有的一线阳光,又都一扫而空了。 塞雅是个非常单纯的姑娘,个性率直,这一点,倒和珞琳很像。但,珞琳是个小精豆子,聪明解人,很会察言观色,举一反三。塞雅不同,肠子是一根到底的,肚子里一点儿弯,一点儿转都没有。喜怒哀乐全都挂在脸上,天真极了,有时,简直带点儿傻气。嫁过来没多久,她和珞琳就成了好朋友。 这天,珞琳带着她逛花园,走着走着,就走到望月小筑门口来了。“这儿咱们别进去,”珞琳警告似的说:“这是新月住的地方。”一句话引起了塞雅所有的好奇。 “为什么呢?”她不解的说,两眼亮晶晶的:“她跟阿玛的故事,我统统知道,在家里的时候,我常常听我阿玛和额娘说起,说了好多好多,我对她真是崇拜极了!” “你崇拜她?”珞琳惊奇的问:“真的崇拜她?” “是啊!你想想看,她一个姑娘家,轰轰动动的私奔出京,听说只带了一个随从,居然天不怕地不怕的去了巫山,就为了找到阿玛,和他一起同生共死,这多么让人感动啊!什么世俗礼教,她都可以不管,已经指婚了,她也不顾,这真不是普通女子做得到的!我被她的故事,好几次都感动得掉眼泪呢!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被指给骥远了,所以对她和阿玛,更有一分特殊的感情,当他们回京的时候,我还跟我阿玛死缠活缠的,要他去向皇上说情,最后总算尘埃落定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不知道我多么高兴啊!” “难道,你没想过,他们这样的‘不顾一切’,是对其他的人一种伤害吗?例如费扬古,例如我额娘……他们这样做,其实,是很自私,很不负责任的吗?” “啊!”塞雅喊着:“如果她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顾得到,她就不是新月格格了嘛!她就和我们这种被指婚就认命的普通女子一样了嘛!那么,这世界上就根本没有‘故事’了嘛!” 珞琳以一种崭新的眼光看着塞雅,这种论调,她从来没有听过。她看着看着,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伸手一握塞雅的手,有些激动的说:“走!咱们拜访新月去!我相信,她会很想很想认识你!” 她们敲了望月小筑的门。当新月看到她们两个联袂来访时,那种又惊又喜的表情,那种手忙脚乱的欢迎,那种高兴得想哭的样子,和那种迫不及待的殷勤……使珞琳心中布满了酸楚。连云娃,都兴奋得不知所措了,一会儿端水果出来,一会儿端点心出来,一会儿倒茶,一会儿倒水,把一张小圆桌上面,堆满了吃的喝的。塞雅看着满桌子的点心,都不知道要从那一样入手才好。“尝尝玫瑰酥饼吧!”新月忙端起玫瑰酥饼的盘子,不料珞琳同时说:“最好吃的是玫瑰酥饼,不信你吃吃看!” 两人话一出口,就都忍不住互相对看了一眼。塞雅笑嘻嘻的说:“你们两个异口同声的推荐,那肯定好吃!”就拿了一块,吃了起来。新月用充满感情的眼光看着珞琳,说: “我和珞琳都爱吃这个,有一次,两个人一面聊天一面吃这个,聊了一个下午,居然吃掉一整盒!”她叹了口气:“那种时光真好!”珞琳心中一热,颇不自在的避开了眼光。 塞雅却心无城府的嚷了起来: “那多好!以后加我一个!我看啊,得准备两大盒的玫瑰酥饼才行!因为我好能吃!这么好吃,我一个人就能吃掉一盒呢!”“只要你们肯来,要我准备多少盒都可以!”新月由衷的说。正谈得热闹,云娃又捧来一盘苹果。 “啊!苹果!”塞雅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被这个苹果整惨了!一辈子都忘不掉苹果了!”她看着二人:“你们知道吗?我成亲那天,这个苹果掉了两次呢!” “两次?”新月和珞琳又异口同声的叫了出来:“啊?” “你们都看到在院子里那次,你们不知道,在路上就掉过一次了!”“啊?”两个人又“啊”了一声。 “在家里的时候那儿受过这种折腾嘛!那轿子里太热了,我腾出一只手来扇扇风,结果轿子一晃,苹果就从我膝头上一路滚了出去,我听喜娘说,差点没把后头的队伍给摔成一团呢!”听到这儿,新月和珞琳都忍不住笑了。塞雅自己,更是笑得格格格的好开心。笑,是这么温柔又温馨的东西,它还具有传染性,会传给周围的每一个人,端着盘子的云娃也笑了。出来沏茶的砚儿也笑了。一边侍候的丫头们都笑了。这笑声,是望月小筑好久好久以来,都不曾听到过的了。 这是一个开始,从这次以后,珞琳和塞雅,就经常一起来望月小筑了。毕竟,三个女孩子的年龄都差不多,就有许多女孩子可以谈论的话题。而塞雅,她那么崇拜着新月,忍不住,就要问新月许多许多问题。 “你怎么敢去巫山呢?” “万一你被敌人俘虏了怎么办呢?” “万一你遇不到阿玛怎么办呢?” “万一你迷路了怎么办呢?” “是啊!”新月仰首看着天空,出起神来。“有那么那么多个‘万一’,当时,什么都想不到,只想,见不着他,我反正是不活了,既然死活都不在乎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塞雅神往的看着新月,爱死了她。而珞琳,忽然间就觉得自己那等待着嫁人的岁月,实在是太单调无聊了。 到了这个时候,珞琳的内心,已经原谅了新月。虽然,这种“原谅”,使她充满了矛盾和犯罪感。她觉得自己背叛了雁姬,却无法抗拒望月中筑的诱惑。何况,努达海看到她常常来,就喜欢得什么似的,那种喜悦巨大得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他就用这巨大的海洋把她包围住,轻声的说:“就快要嫁了!在家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多让我看看你的笑容,听听你的笑声好吗?现在,你的笑声对我来说,真是弥足珍贵呀!”珞琳的眼眶,立刻就潮湿了。 珞琳虽然原谅了新月,骥远呢? 第十三章 当骥远发现塞雅常常去望月小筑时,他立刻就毛焦火辣起来。他盯着她,没好气的说: “望月小筑是咱们家的‘禁区’,连丫头们都壁垒分明,知道利害轻重,不该去的地方就不去,你怎么一天到晚往那儿跑?跑出问题来,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会有什么问题呢?”塞雅喜孜孜的说,脸上堆满了灿烂的笑。“你不知道,那新月好迷人啊!她每次看到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又拿吃的又拿喝的给我们!她那么热情,那么真挚,对我又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让我好感动啊!她还常常跟我问起你来呢!” “问我?”骥远心中,怦然一跳,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她问我什么?”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 “问得可多啦!你好不好呀?快不快乐呀?上朝忙不忙呀?和我处得好不好呀?合不合得来呀?还一直追问我,是不是很喜欢你呀……问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那……”骥远咽了口气:“你怎么回答呢?” “我啊……”塞雅羞答答的。“我都是实话实说嘛!我告诉她你挺好的,就是……就是……”她悄眼看他,嘟了嘟嘴。“不说了!”“说啊!”他情不自禁的追问着:“我最讨厌人话说一半,吞吞吐吐的!”“就是脾气有些古怪!”塞雅冲口而出了:“有的时候好得不得了,有时,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了。我都摸不清你呢!新月就跟我说……”她又咽住了。 “唉!你会不会把话一口气说完呢?” “好嘛好嘛!新月就说,你是个非常热情,非常正直,非常善良,非常坦率的人,而且好有才华有思想的,出身于富贵之家,也没有骄气,实在是很难得的。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有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脾气。所以,要我对你温柔一些,忍让一些,千万千万不要和你发脾气!” 骥远的脸绷着,分不出自己听了这番话,是安慰还是痛苦。而塞雅,越说越高兴了,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觉得,新月实在是个好可爱好可爱的女子!你看咱们家的女人,可以说个个都不平凡,奶奶那么高贵体面,额娘那么雍容华贵,珞琳那么活泼大方,只有我差一点……嘻嘻……”她又笑了:“可是,新月不一样,她真的不一样,说美丽吧,她并不算顶美丽的,我觉得咱们家最美丽的人不是新月,是额娘呢!但是,新月是千变万化的!时而娇媚,时而纯真,时而一片坦荡,时而又风情万种。她给我的感觉好复杂,说都说不清楚……”“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骥远不知不觉的接了口:“柔弱时是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坚强时是个无惧无畏的勇者,有一个年轻的躯体,有一颗成熟的心!”“对啦!”塞雅欢呼的说:“你说得比我好!新月就是这样的,总之,她好迷人,我就被她迷住了嘛!没有办法嘛!” 骥远不说话了,心里充满了一种难绘难描的情绪,有一些儿失落,有一些儿惆怅,有一些儿悲哀,还有一些儿心痛。那种对新月的憧憬和幻想,又被再度勾引了出来。他注视着塞雅,就觉得塞雅太单纯了,太孩子气了。 塞雅是真的“迷”上了新月,不知道怎样才能讨新月的喜欢,她开始把自己的一些“家当”都往新月房里搬。翻箱倒柜的,每天都找一些新鲜玩意去送给新月。今天送扇子,明天送花瓶,后天送发簪,再后天送珍珠……简直送不完。新月是又感激又感动,在塞雅进门以前,望月小筑早已成了新月和努达海的“监牢”,虽然牢房里有着春天,但是,监牢仍然是监牢。缺乏生气,缺乏欢笑,缺乏自由,也缺乏友谊。现在,塞雅把所有的“缺乏”都给填满了。新月对塞雅,真是从内心深处喜欢她,也不知道要怎样讨塞雅的喜欢才好。 望月小筑里的欢笑,是带着传染性的。很快的,就传染给了老夫人。于是,老夫人也经常去望月小筑,跟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谈谈笑笑了。雁姬并不知道,忧郁和仇恨会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赶走。忽然间,她就发现,自己完全被孤立了。这天,当望月小筑的笑声已经关不住了,穿墙越户的传到雁姬的耳朵里去的时候,雁姬整个人都被惊惧和悲愤给击倒了。“去给我把珞琳和塞雅都叫来!”她对甘珠说。 珞琳和塞雅匆匆忙忙的赶来了。只见雁姬脂粉未施,眼神涣散,衣衫不整,发丝零乱。珞琳一看,就吓了一跳,急忙问:“额娘,你怎么了?生病了吗?那儿不舒服吗?” “你真关心我吗?”雁姬怒气冲冲的说:“我死了你们不是皆大欢喜吗?求之不得吗?” “额娘怎么这样说呢?”珞琳不禁变色。 “那你要我怎么说呢?”雁姬尖锐的问:“你们在望月小筑里,笑得那么高兴,那儿还有心思来管我是生是死?望月小筑里多好玩呀,有青春,有欢笑,有故事,有你们那伟大的阿玛,和烟视媚行的新月……你们眼里心里,还有我吗?有吗?有吗?”塞雅惊讶得张口结舌,愣愣的看着失神落魄的雁姬,什么话都不敢说。珞琳却扑向雁姬,急急的解释着: “不是咱们不想陪你,你不知道,有时候咱们陪着你,你也是郁郁寡欢,一声不吭的,我们都不知道找什么话来跟你说才好!你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常常乱发脾气,我们实在是有些怕你呀!”“怕我?”雁姬一唬的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直问到珞琳脸上去:“你为什么怕我?咱们是母女呀!所谓的母女连心,我的苦,我的痛,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就算不了解,你也不至于要去推波助澜呀!你这样倒向新月,你到底把我置于何地呢?”“不是不是!”塞雅插进嘴来,急于帮珞琳解围。“额娘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是我老拉着珞琳陪我去望月小筑,是我闲不住,喜欢逛嘛!额娘如果不喜欢,咱们以后少去就是了!”“你不要以为你也是一个格格,就和新月一个鼻孔出气!”雁姬的怒火蔓延到了塞雅身上:“你好歹是我的儿媳妇,别在那儿弄不清楚状况……”“额娘!”珞琳心里一酸,扑过去抓住雁姬,摇撼着她,迫切而哀恳的喊:“停止吧!停止这场战争吧!我忍了好久好久,一直想跟你说这句话,原谅了新月和阿玛吧!这样充满了仇恨的日子,你过得还不够?为什么不试试宽恕以后,会是怎样一种局面?说不定会柳暗花明呢?” “你说的这是人话吗?”雁姬激动的一把抓起了珞琳的衣襟,吼着说:“这是谁教你说的?是谁让你来说的?” “没有人教我,这是我心里的话!”珞琳喊着。 “你心里的话?”雁姬悲痛莫名的嚷:“你还有‘心’吗?你的心早被狗吃了!你居然要我宽恕他们,要我向他们求和?那等于是向所有的人宣告我认输,我投降,然后呢?让新月的地位扶摇直上,堂而皇之的坐上第一把交椅,让我在失去丈夫之外,还要失去地位,失去尊严,是不是?是不是?你怕我失去的还不够多,还要逼我再多失去一些,你……你这个叛徒,你居然这样子来糟蹋你的母亲!” “我不是要逼你失去任何东西,是为了你好!巴望你恢复原来的样子啊!”珞琳一边喊着,一边拉了雁姬,就把她拖到妆台前的镜子前面:“看看你自己,额娘,看看你自己吧!”她痛喊着:“我那个美丽端庄,亲切可人的额娘到哪里去了?你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面黄肌瘦,用这种虐待自己的方式来争取关心,争取同情,这样就很有自尊吗?”“住口!住口!”雁姬挣扎着,像一只困兽。“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我要说!”珞琳更激烈的摇着雁姬:“你已经变成一个想法怪异,说话不可理喻,行为乖张,叫人难以亲近,甚至会害怕躲避的怪人了,你知不知道?” 雁姬盛怒之下,扬起手来,“啪”的一声,给了珞琳一个清脆的耳光。珞琳住了口,用手抚着面颊,不敢相信的看着雁姬,眼中盛满了惊愕和痛楚。然后,泪水就滴滴答答的滚落,她放开了雁姬,身子一直往后退,嘴里喃喃的,委屈而伤心的说: “不是我背叛你,是你拒绝我,推开我,现在,更打了我!这样的额娘,我根本不认得,不认得呀!” 说完,她掉转身子,飞奔而去。 塞雅看得目瞪口呆,吓得魂飞魄散,呆呆的站着,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雁姬站在那儿,好半天动都不动。甘珠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扶她走到床边,搀着她坐下来,她就被动的坐着,两眼直直的看着前方,眼神空洞得吓人。过了好久,她才骤然间仆倒在床,痛哭失声。这一哭,像野兽垂死的干嚎,嚎尽了心中的每一滴血。塞雅被这样强烈的感情,惊得连思想的能力都没有了。 这天晚上,塞雅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了骥远。骥远的脸色难看极了,对塞雅冷冷的说: “你学一个乖,别再去望月小筑了,要不然,下次挨打的人,就轮到你了!懂吗?” 塞雅不懂。她不懂人生怎么有这么复杂的感情,在家里,她的父亲有四个姨太太,她的额娘很认命,说男人都是这样的,家里偶然也有争风吃醋的事发生,都很快就结束了。真不懂一个新月,怎会把努达海家,搅得天翻地覆?她问骥远,骥远却叹了口长长的气,也不跟她解释,一个人跑到书房去练字。把她留在那儿,想来想去想不通。 然后,珞琳来找她,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 “咱们以后,不能再去望月小筑了。”珞琳悲哀的说:“最起码,我不去了,要去你一个人去!不过,我劝你也是不去的好!”塞雅点了点头,眼中盛满不舍和难过。 “额娘怎样了?还在跟你生气吗?”她小声问。 珞琳摇了摇头。“刚刚她来了我房里,又说又哭的讲了好半天,她毕竟是我亲生的娘呀!我好难过,觉得自己很不孝,把她弄得那么伤心……”她说着,又掉下泪来。“结果,她也哭,我也哭,母女两个,抱在一起哭了好久。所以,我现在决定,我不要再惹她伤心了!”“怎会这样子呢?”她困惑而悲哀的。“额娘为什么不看开一点呢?”“如果有一天,骥远爱上了另一个女子,你会看得开吗?”珞琳忍不住问。“你能接受吗?” 塞雅茫然了。她还在新婚燕尔,她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 “我想,人和人都不一样,问题只出在,我额娘爱我阿玛,爱得太多了!不知道可不可能,咱们人类,将来有一天,变成一夫一妻制,那就天下太平了!” “如果真的那样,”塞雅迷惘的说:“新月怎么办?你阿玛碰到新月这样的女子,他又要怎么办?” 是啊!那样的天下,也不一定太平。或者,有人类,就不能太平吧!珞琳想不动了,头好痛。塞雅也想不动了,心好乱。珞琳走了之后,塞雅去书房看骥远练字。骥远在好几张宣纸上,写满了相同的两个句子: “本待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骥远一看到塞雅进来,就把所有的宣纸都揉成了一团,丢进字纸篓里。他的脸色凝重,眼神阴郁。身上心上,都好像沉甸甸的压着某种无形的重担。在这一刻,他距离她好遥远啊!实在不像一个甜甜蜜蜜的新郎倌啊!塞雅迷迷糊糊的站着,有点儿神思恍惚。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她真的想不动了。第二天的午后,塞雅一个人到了望月小筑。 新月一如往常的迎上前来,很惊讶的四面张望着: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珞琳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塞雅握住了新月的手,眼中,已凝聚了泪。新月立刻就变色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对不对?” 塞雅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昨晚额娘大发了一顿脾气,我……我真没想到,咱们之间的友好,会让她那么反感……更糟的是,珞琳冲动的顶撞她,被打了一个耳光!”新月咽了口气,整颗心沉进了地底。她知道,望月小筑中的欢笑已逝,好景不再。听到珞琳挨打,她更是惊怔莫名。 “她们母女闹得不可收拾吗?”她睁大眼睛问。 “是啊!闹得好凶,我从没看过母女之间这样吵法,把我吓坏了!不过,珞琳说,现在已经没事了,只是,她不能再来这儿了!至于我……恐怕以后也不能来了!” 新月咬紧了嘴唇,勉强的点了点头。面庞上的阳光,全体隐没了。“对不起!”塞雅的眼眶,迅速的潮湿了。“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望月小筑的这段日子,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演变成这样子,我……我实在太难过了!”说着说着,她的泪水就无法控制的滚落下来了。 新月被她这样一哭,立即就热泪盈眶了。她一手握紧了塞雅的手,另一手抓起手绢给她拭泪。哽咽的说: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你没有一丁点的错。这是我的命运,上天赐给了我努达海,收走了我和其他人的缘分,孤寂之苦,是我注定该受的!由于你的善良跟热情,已经让我额外享受了一段欢乐时光,我真应该好好谢你才是!” “新月!”塞雅喊了一声,一时间,热情迸发,不可自已,扑在新月肩上,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 新月又激动,又伤心,又舍不得,又难过……抱着塞雅,也哭了。两个女孩哭了好半天,才在云娃的安抚下勉强拭泪。两人泪眼相看,都是那样的依依不舍,真是越看越伤心。然后,新月一低头,瞥见自己胸前垂挂的项链,一个冲动之下,便伸手将项链取了下来。“塞雅,这段日子以来,你送给我许多东西,有形的,无形的,丰富得让我无以为报,偏偏现在又变成这种情况,往后相聚的时候不多,我更无从回报了!那么,让我把这条新月项链送给你吧!”塞雅吓了一跳,慌忙推辞。 “不不不!这条项链,我看见你天天戴着,可见它是你最珍贵最重视的东西,这我怎么能收呢?” “你说的不错,它确实是我最珍贵最重视的东西,它包含了许多人的心意,也牵系过深刻的感情,它对我来说,是意义重大的。正因为如此,我才想把它送给你。而且,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这条项链应该属于你!我把心爱的东西送给心爱的人,正是让它适得其所!请你不要拒绝我吧!” 新月说得那么诚恳,塞雅感动万分,就由着新月,把项链给她戴上了。 第十四章 黄皆时候,塞雅刻意的换上一件和新月十分类似的红色衣裳,梳了一个新月最爱梳的凤尾髻,再簪上一对新月常常簪的凤尾簪。这对凤尾簪是翠蓝色的,垂着长长的银流苏,煞是好看。当初塞雅看新月戴着,太喜欢了,偷偷的去仿造着打制的。再戴上了新月的那条项链,对着镜子,她自己觉得,颇有几分新月的味道了。等骥远回来,会吓骥远一跳。她想着。为什么要刻意模仿新月,她自己也不太明白。主要是太崇拜新月了,太喜欢新月了。再来,也是有点淘气。或者,还想用这个模仿,冲淡一些和新月分开的哀愁吧!总之,她把自己打扮成了新月,连眉毛的形状,都照新月的眉型来画。口红的颜色,都是新月常用的颜色。然后,她就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等骥远回家。塞雅想吓骥远一跳,她确实达到了目的。但是,她却不知道这场模仿的后果,竟是那么严重!如果她事先知道,恐怕打死她,她也不会去模仿新月! 当骥远回到家里,在朦胧的暮色中,乍然看到塞雅时,他的心脏就怦然一跳,几乎从口腔中跳了出来。他不敢相信的呆在那儿,嘴里低低的,喃喃的,念叨着说: “新月?新月?”塞雅故意低垂着头,骥远只看得到那凤尾簪上垂下的银流苏,和她胸前那条新月项链。他忽然就感到一阵晕眩,呼吸急促。他心跳的声音,自己都听得见。他的手心冒出了冷汗,整个人顿时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慌乱里。因为,她那样静静的坐着,那样低垂着头,那样绕着小手绢,那样欲语还休……不!他心中蓦然发出一声狂叫:这不是新月!新月只有在他梦中,才会以这种姿态出现!他心里尽管这样狂叫着,他嘴里吐出的却是怯怯的声音: “新月?为什么你在这儿?” 塞雅突然抬起头来,笑了。 “哈!”她说:“我骗过了你!我是塞雅呀!” 骥远大大的一震,眼睛都直了。 “你……你是塞雅?”他呆呆的问,神思恍惚。 “是呀!”她欢声的说,站了起来,在骥远面前转了一个圈子,完全没有心机的问:“我像不像新月?像不像?” 骥远蓦然间,有一种被欺骗,被玩弄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还混杂着失望,失意,和失落。他像是被什么重重的东西当头敲到,敲得头晕眼花,简直不辨东南西北了。然后,他就不能控制的狂怒起来。 “谁教你打扮成这样?谁教你冒充新月?”他对着塞雅大吼。塞雅吓得惊跳起来,从没看过骥远如此凶恶和狰狞,她慌乱得手足无措。“这……这……这是我……我……”她一紧张,竟结舌起来。“谁给你的衣裳?谁给你的发簪?谁给你的项链?”他吼到她的脸上去:“是新月,是不是?是不是?她要你打扮成这样,是不是?”“不是!不是!”塞雅吓哭了:“是我自己打扮的,只是为了好玩……”“好玩?”骥远咆哮的打断她:“你疯了!这有什么好玩?你什么人不好模仿,你要去模仿新月?”他抓起她胸前的衣服,给了她一阵惊天动地的摇撼。“你这个无知的笨蛋!这有什么好玩?你告诉我!告诉我……” “我现在知道不好玩了,不好玩了嘛!”塞雅哭着喊。 “你从哪里弄来的项链?你说!” “项链是新月送我的!衣服是我自己的,发簪是我订做的……”“新月给你项链?胡说!”他怒骂着:“新月怎么可能把她的项链送给你?她怎么可能把这条项链送给你……” “是真的!是真的!”塞雅边哭边说:“她说这条项链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但她愿意送给我,我也知道不大好,但她一定要给我,我只好收下嘛……我和新月,东西送来送去,是常常有的事,你干嘛生这么大的气嘛!” 骥远的两眼,直勾勾的看着那条项链,那块新月形的古玉,那垂挂着的一弯弯小月亮……是的,这是新月那条独一无二的项链!他心中一阵撕裂般的痛楚,更加怒发如狂了。 “你给我拿下来!拿下来!”他嘶吼着,就伸手去摘那项链,拉拉扯扯之下,项链勾住了塞雅的头发,塞雅又痛又怕,哭着叫:“你弄痛我了……为什么要这样嘛?” “我弄痛你又怎样?谁教你让我这么生气?家里的人那个你不好学?你可以学额娘,可以学珞琳,甚至可以学甘珠,学砚儿,学乌苏嬷嬷……你就是不能学新月!我不准!我不准!我不准!我不准……”“我知道了,知道了……”塞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拚命点着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呀!我谁谁谁……都不敢学了呀!”骥远终于夺下了那条项链,他红着双眼,瞪视着手里的项链。恨意在他的体内扩散。涨满了他整颗心,涨满了他整个人。“啊……”他发出一声狂叫,好像体内聚集了一股火山熔浆,非要喷发出去不可。他握紧了项链,掉头就冲出了房间,一口气冲向了望月小筑。像一只被激怒的斗牛,骥远撞开了望月小筑的院门,一直冲进了望月小筑的大厅。努达海还没有回家,新月和云娃正拉着克善量身,要给他做新衣服,因为他最近长高了好多。被骥远这样狂暴的冲进来,三个人都吓了好大的一跳。还来不及反应,骥远已直冲到新月的面前,用力的把手往前一伸,手指上缠绕着那条项链。他咬着牙,喘着气,死死的瞪着她问:“这是你送给塞雅的吗?你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把它送给塞雅?”新月被他的其势汹汹给吓住了,吃惊的睁大眼睛: “你怎么这样问?我……我没有恶意呀!我只是要表示我的一番心意啊!”“心意?”骥远受伤的怒吼:“你根本没有心才送得出手,如果你我之间,还有什么称得上是美好的,大概就剩下这条项链了!它代表还有一段纯真岁月是值得记取的,结果你却把它送人,连这一丁点儿你都把它抹煞了,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了吗?”新月太震惊了,到了此时,才知道骥远对自己用情竟如此之深!她张口结舌,一时间,答不出话来。骥远恨恨的声音,继续的响着:“我知道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经过这么多不痛快的事以后,你甚至讨厌我,痛恨我,那么,你大可把这条项链扔掉,就像你弃我如敝屣一样!”他把项链“啪”的一声放在桌上,命令的大吼:“你现在就这么做,你摔了它,扔了它,砸了它,毁了它……你要怎么处理它都可以,就是别让它在另一个女人胸前出现!”克善被这样的状况又吓得脸色发白了,他缩在云娃怀里,惊慌的说:“这条项链是咱们买的呀!为什么要砸了它,毁了它呢……”“是呀!”云娃立刻接口:“少爷你别忘了,这条项链不是你送的,是克善送的呀!格格要送谁就送谁,你这样东拉西扯的,太过分了!”新月急忙把云娃和克善往里面房间推去。 “云娃,你给我看着克善,不要搅和进来!这儿我能应付,让我跟他慢慢的说!你们快走,快走!” 推开了克善和云娃,新月往前迈了一大步,急急的对骥远解释:“请你不要这么生气,项链是我珍惜之物,绝不是随手可弃的东西,把它送给塞雅,确确实实是一番好意,我真的没想到这样会激怒你呀!”“你也没想到她会去做了一件和你一样的红色衣裳,打了一副和你一样的发簪,梳了一个和你一样的发髻,再戴上这条项链,变成了第二个新月!你也不会想到,当我下朝回家,来迎接我的,竟是一个假新月!你教我做何感想?你教我如何自处?我已经苦苦压抑,拚命掩饰了,我是这样辛苦的要遗忘,要摆脱,结果和我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人,却装扮成你的模样……你们两个,是存心联手起来,把我逼疯吗?” 新月太惊愕了。“有这样的事?我真的没有想到啊!” “她成天在你这儿流连忘返,翻箱倒柜的找宝贝取悦你,满口的新月这样,新月那样……简直把你奉若神明!你的情奔巫山,对她而言,像是一篇传奇小说,你会不知道你对她造成多大的影响?我每天每天,必须忍受她说这个,说那个,这还不够吗?我逃也逃不开,避也避不开你的阴影,这还不够吗?你还要让她装扮成你来打击我!挫败我……”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新月急喊着:“我只是太高兴了,因为她肯跟我做朋友,我就受宠若惊了!我怎么会要打击你呢?我是这样战战兢兢,唯恐你们生我的气,我都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大家都高兴,我发誓,我一直是这种心态,我怎么可能要打击你呢……” “我不要听!”骥远咆哮着:“你如果为我设身处地的想过,你就应该远远的避开她!我心中的隐痛,她不了解,难道你也不了解吗?还是你压根儿就不在乎,还是你很乐意看到我受苦受难……”“不……”新月惶恐的,哀恳的看着骥远:“不是这样,真的不是这样啊……我以为,塞雅已经治好了你心里的痛……”“啊!不要对我说这种鬼话!”骥远更加受伤的狂叫:“你对别人的伤痛,是如此的不知不觉,你最少应该知道,这条新月项链,已经形同你的徽章一样,整个将军府都知道它的来历,它的故事,结果现在叫塞雅戴着到处跑,向所有的人提醒我的失败,提醒这个家族中发生的故事,你叫塞雅变成一个笑话,叫我无地自容,你知不知道?” 新月拚命的摇头,越听越惊慌失措,简直百口莫辩。泪水便夺眶而出。“骥远,你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她痛苦的喊。“是我欲加之罪……好,好,是我欲加之罪!”他抓起桌上的项链,往她手中一塞:“你给我砸了它!你给我摔了它!你砸啊,摔啊……”“我不!”新月握着项链,转身就逃。“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砸了它?你不了解我把它送给塞雅的深意,我收回就是了!我不砸!我不砸,我不……” 骥远此时,已失去了理智,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就抓住了新月的手腕,拚命摇撼着她,嘴里大吼大叫着: “砸了它!砸了它!砸了它……” “我不要!我不要……”新月哭喊着:“放开我!放开我……”这样的大闹,把云娃、克善、砚儿、和丫头们都惊动了,云娃一看这种局面,就冲上去救新月,嘴里十万火急的对砚儿喊:“快去请老夫人,请小姐,请塞雅格格……找得到谁就请谁,统统请来就是了!”砚儿飞奔而去。云娃扑向新月,去抓新月的手,要把新月从骥远的掌握下救出来,一面对骥远大喊: “少爷!你放开格格呀!请你不要失了身分呀!少爷,你冷静下来啊……”“我不要冷静!我也没有身分,我早就没身分可言了!你给我滚开!”骥远的手,仍然牢牢的扣住新月的手腕,抬起脚来,就对云娃踹了过去,云娃痛叫一声,整个人就飞跌出去,身子撞在桌子脚上,把一张桌子给撞翻了。这一下,桌子上的茶杯茶壶,书书本本,香炉摆饰,全都唏哩哗啦的摔碎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都是。就在此时,努达海从外面回来了。他在院子里就听到了吵闹的声音,依稀是骥远在咆哮,他就大吃了一惊。待得冲进门来,一看到这个局面,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下就脸色大变,厉声的大吼:“骥远!你在干什么?你反了吗?快放开新月……”说着,他一把就揪住了骥远肩上的衣服。 骥远看到努达海,也吓了一跳,抓住新月的手就松了松,新月趁此机会,拔脚就跑。骥远见新月跑了,居然拔脚就追。努达海这一下,气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都冒烟了。他扑了过去,对着骥远的下巴就挥了一拳。骥远连退了好几步,还没有站稳,努达海已整个人扑上去,抓着骥远拳打脚踢。嘴里怒骂着:“你这个逆子,居然敢在望月小筑里作乱行凶,新月是你的姨娘,你不避嫌,不尊重,简直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你这个混蛋!畜生!”骥远被努达海这一阵乱打,打得鼻青脸肿,他无从闪避,猛然间使出浑身的力量,振臂狂呼: “啊……”这一使力,努达海在全无防备之下,竟被振得踉跄而退,差一点摔了一跤。努达海站稳身子,又惊又怒的瞪着骥远。 “你……你居然还手?” “我受够了!”骥远再也忍耐不住,狂叫着说:“只因为你是老子,我是儿子,你就永远压在我头上,那怕你不负责任,薄情寡义,自私自利,不问是非,比我还要混蛋千百倍!但因为你是老子,就可以对我大吼大叫……” “放肆!”努达海对着骥远的下巴,又是一拳。“你看!你还是用父亲的地位来压我!什么叫放肆!你说说看!只有你能对我吼,我不能对你吼吗?你吼是理所当然,我吼就是放肆吗?你来呀!来呀……”他摆出一副打架的架势来:“今天你有种,就忘掉你是老子,我是儿子,咱们就是男人对男人的身分来较量较量,我老早就想还手,和你好好的打一架了!”努达海气炸了。“打就打!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 于是,父子二人,就真的大打出手。新月站在旁边,急得泪如雨下。“不要不要啊!”她紧张的大喊着:“努达海,不可以!你把事情弄清楚再发脾气呀!骥远没有怎样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骥远,骥远!你住手吧!那好歹是你的阿玛啊……”两个暴怒中的男人,根本没有一个要听她的话,他们拳来脚往,越打越凶,房间里的桌子椅子,瓶瓶罐罐,都碎裂了一地。因为房子里施展不开,他们不约而同,都跳进院子里,继续打。努达海见骥远势如拚命,心里是越来越气,重重的一拳挥去,骥远的嘴角就流出血来了。骥远用手背一擦嘴角,见到了血渍,就更加怒发如狂了。他大吼一声,一脚踹向努达海的胸口,力气之大,让努达海整个人都飞跌了出去。新月,云娃,克善和丫头仆人们,惊呼的惊呼,尖叫的尖叫,乱成一团。就在此时,老夫人,雁姬,珞琳,塞雅,阿山,莽古泰,甘珠,乌苏嬷嬷,巴图总管,砚儿……还带着其他的丫头家丁们,浩浩荡荡的都赶来了。众人看到这个情形,都惊讶得目瞪口呆。然后,老夫人就气极败坏的叫了起来: “天啊!怎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情?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太不像话了!老子和儿子居然打成一团,我这一辈子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你们……你们……咳!咳!咳……”老夫人一急,就剧烈的咳起嗽来。“你们还不给我停止!停止!咳……咳……”“阿玛啊!骥远啊!”珞琳也尖叫着:”求求你们别打别打呀……”“骥远!骥远!”塞雅吓得哭了:“为什么要这样子!你到底怎么了?”“住手住手呀!”新月也哭喊着:“再打下去,你们一定会两败俱伤,努达海,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喊叫声中,努达海和骥远的打斗仍然在继续,两人都越打越火,下手也越来越重。努达海一个分神,被骥远的螺旋腿连环扫到,站不稳跌了下去。骥远立刻合身扑上,两人开始在地上翻滚扭打。老夫人气得快晕过去了,直着脖子喊:“阿山,莽古泰,你们都站在那儿发什么呆?还不给我把他们拉开!快动手呀!快呀……” 莽古泰,阿山,巴图,和好几个壮丁,立刻一拥而上,抱脖子的抱脖子,抱腿的抱腿,硬生生的把二人给分开了。莽古泰和阿山扣着努达海,巴图和几个家丁死命拖开了骥远。两人看起来都非常非常的狼狈;骥远的嘴角破了,血一直在流。努达海左边眉毛上边划了一条大口子,半边脸都肿了。至于身上,还不知道有多少的伤。两个人被拉开远远的,还彼此张牙舞爪的怒瞪着对方。塞雅立刻跑到骥远面前,用一条小手绢给他擦着嘴角的血渍,眼泪水滴滴答答的一直往下掉。 “看你弄成这样子,要怎么办嘛?明天早上怎么上朝嘛!” “打伤了哪儿没有?”老夫人伸过头来问,却也情不自禁的回头去看努达海:“你呢?我看,巴图,你赶快去教场里把鲁大夫请来,给他们父子二人好好的瞧一瞧!” “不用了!”努达海挥了挥手:“我没事!”他挣开了莽古泰和阿山的搀扶,想往屋子里走去,脚下,依旧掩饰不住的踉跄了一下。新月立刻上前扶住。她手中,仍然紧握着那条闯祸的新月项链。“好了!好了!两个人回房去给我好好的检查检查,该请大夫就请大夫,不可以忍着不说!”老夫人息事宁人的说着:“雁姬,塞雅,我们带骥远走吧!新月,努达海就交给你了!” 新月连忙点头。“乌苏嬷嬷!叫大家散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老夫人再说。于是,老夫人,珞琳,塞雅和雁姬,都簇拥着骥远离去。雁姬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只是用那对冰冷冰冷的眸子,恨恨的盯着努达海和新月。此时,他们一行人都从新月和努达海身边掠过,雁姬在经过两人面前时,才对新月冷冷的抛下了两个字:“祸水!”新月一震,浑身掠过了一阵颤栗。努达海感到了她的颤栗,就不由自主的也颤栗起来。两人互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光中,看出了彼此的痛楚。这痛楚如此巨大,两个人似乎都无力承担了。这天晚上的将军府,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气氛里。无论是雁姬房,骥远房,或是望月小筑,都是沉重而忧伤的。 骥远躺在他的床上,十分不耐的忍受着老夫人,雁姬,珞琳和塞雅的轮番检视和疗伤,老夫人知道他只是皮肉伤之后,就忍不住开始数落他了:“不是早就三令五申了,谁都不许去望月小筑闹事的吗?你为什么不保持距离,一定要去招惹你阿玛呢?你已经老大不小,都娶媳妇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任性?尤其不应该的,是居然和你阿玛动手,这不是到了目无尊长的地步了?你怎么会这个样子呢?”骥远的怒气还没有消退,闭着眼睛,他一句话也不回答。雁姬越听越不服气,在一边接口说: “额娘,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骥远一向规矩,别人不去招惹他,他也不会去招惹别人的!至于打架,不是我要偏袒他,做老子的也应该有做老子的风度,如果骥远不还手,由着他打,只怕现在连命都没有了!别尽说他目无尊长,要问问努达海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儿子!” “你不要再火上加油了好不好?”老夫人有些激动起来:“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孙子,谁伤到谁,我都会心痛死!骥远有什么不满,应该先来找我,不该自个儿横冲直闯,何况小辈对长辈,无论怎样都该让三分,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我这样讲他两句,有那一句讲错了?” “问题是,”雁姬仍然没有停嘴:“骥远的不满,恐怕不是额娘您能解决的……”眼见老夫人和雁姬又将掀起一场新的战争,骥远立刻从床上翻身而起,急急的说: “好了好了!奶奶教训得是!一切都是我的不对,这样行了吗?可不可以让我睡一睡呢?我的头都要爆炸了!” “好好好……”老夫人急忙说:“咱们都出去,让他休息休息……塞雅,你陪着他,看他想吃什么,喝什么,就马上叫丫头来告诉我!”“是!”塞雅低低的应着。 “走吧!”老夫人带着雁姬和珞琳,退出了骥远的房间,走到门口,骥远忽然喊:“奶奶……”老夫人回过头去。“您最好去看看阿玛……”骥远冲口而出:“打起架来,谁都没轻没重……”老夫人看着骥远,为了骥远突然流露的亲情而眼眶潮湿了。她对骥远深深的点了点头,匆匆的走了。 房间里剩下了塞雅和骥远。塞雅开始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委委屈屈的说: “我被你吓也吓够了,凶也凶够了,可我到现在还糊里糊涂,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要发这么大的脾气?为什么一条项链会弄成这样惊天动地的?你跟我说说呀!” 骥远转过身子,面朝里卧,想逃开塞雅的询问。塞雅不让他逃,用手扳着他的肩,她把他拚命往外扳。 “不行,你得跟我说清楚,我是你的妻子,你没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讲!你这样大发脾气,到底是因为你太讨厌新月?还是因为你太喜欢新月?你……你……”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疑心:“你不要把我当成傻瓜,我再傻,也看得出来这里面的文章不简单,是不是……是不是……”她的泪水拚命往下掉:“是不是你和新月有过什么事?她一直住在你家里,是不是她跟你也有……跟你也有什么故事?你……你说呀!你告诉我呀……”骥远一唬的回过身来,抓住塞雅的臂膀,就给了她一阵惊天动地的摇撼,嘴里嘶哑的吼叫着: “住口!住口!不要再说一个字,不要再问一个字!你侮辱了我没有关系,你侮辱了新月,我和你没了没休!你把她想像成怎样的女人?你脑袋里怎么如此不干不净?这个家里如果有罪人,这个罪人是阿玛,是我,但是,决不是新月!” 塞雅张大了嘴,瞪视着骥远,越听越糊涂,只有一点是听明白了;骥远对新月,确实是“太喜欢”了!甚至,是“太太太喜欢”了!她怔了怔,蓦然转身,往屋外就跑,说: “我去问新月!”骥远飞快的跳起来,拦门而立,苍白着脸,沙哑的说: “不许去!我已经闹得太凶了,你不能再去闹了,丢人现眼的事,今天已经做够了,你,给我维持一点自尊吧!” 她瞪着他,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我的假面具已经拆穿了,我也没有力气再伪装了!你最好识相一点,不要再烦我了!你已经有了我的人,请你不要管我的心!”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张开了嘴,她想说话,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心中,排山倒海般涌上了一股悲切的巨浪,这巨浪仿佛从她嘴中,一涌而出。她便“哇”的一声,痛哭失声了。骥远头痛欲裂,心烦意乱,抓着她的胳臂,又是一阵摇撼:“别哭别哭!”他嚷着:“让我坦白告诉你吧,结婚那天,就是因为你那么爱笑,一再对我露出你甜美的笑容,我才会怦然心动的要了你,假若现在你要做一个哭哭啼啼,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女人,我会对你不屑一顾的!你信不信?” 塞雅再“哇”了一声,哭得更凶了。骥远用手抱住头,转身就去开房门,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 “我走!让你去哭个够!” 塞雅想都没想,一把推开了骥远,用自己的背去抵在房门上,把整个身子,都贴在门板上,不让他走。她用手臂和衣袖,忙不迭的去擦着脸上的泪,泪是越擦越多,她也弄了个手忙脚乱,脸上的胭脂水粉,全都糊成一片。她喉中不断的抽噎,却不敢哭出声来,弄得十分狼狈。她一边拚命的摇头,一边不住口的说:“不哭不哭,我不哭,不哭……” 骥远看着她那种狼狈的样子,忽然间,就觉得自己是混蛋加三级,简直一无可取,莫名其妙。他垂下头去,在强烈的自责的情绪下,根本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同一时间,老夫人带着珞琳,捧着祖传的,专治跌打损伤的药酒,专门送去望月小筑。努达海看到老母如此奔波,又疼孙子,又疼儿子的,心里的后悔和沮丧,简直无法言喻。老夫人看他的表情,已知道他的难过,拍拍他的手背,她不忍责备,反而慈祥的安慰他: “放心,骥远只有一些皮肉伤,已经上过药了,都没事!你呢?有没有伤筋动骨的?可别逞强啊!” “我也没事!”努达海短促的说。 老夫人抬头看新月,新月眼中泪汪汪,欲言又止。于是,老夫人知道,努达海一定挨了几下重的。心中又是怜惜,又是心痛。见努达海默默不语,眼中盛满了无奈和沉痛,就又拍拍他的手说:“父子就是父子,过两天,就雨过天青了。嗯?” 努达海点了点头,说不出任何话来。珞琳看着鼻青脸肿的努达海,又看着站在一边默默拭泪的新月,觉得心里的酸楚,一直满起来,满到了喉咙口。她扑了过去,一下子就扑在努达海怀中,掉着泪说: “阿玛!咱们家是怎么了?真的没有欢笑了吗?” 努达海把珞琳的头,紧紧的往自己怀里一揽,眼睛闭了闭,一滴泪,竟从眼角悄悄滑落。努达海是从不掉泪的,这一落泪,使老夫人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就泉涌而出。新月急忙掏出手绢,为老夫人拭泪,还没拭好老夫人的泪,自己却哭得唏哩哗啦了。这样一来,祖孙三代都拥在一起,泪落不止。老夫人搂着新月,哽咽的说: “努达海,新月,你们两个这种生死相许的爱,我并不是十分了解,雁姬那种咬牙切齿的恨,我也不是十分了解。至于骥远这笔糊糊涂涂的帐,我更是无从了解。我只希望,有个相亲相爱的家,没料到,在我的老年,这样普通的愿望,竟成了奢求!”努达海痛苦的看着老夫人,沙哑的说: “额娘!让你这样难过,这样操心,我实在是罪孽深重!走到这一步,我方寸已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请您放心!今天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老夫人一边掉泪,一边拚命点着头。 珞琳从努达海怀中抬起头来,含泪看着努达海,哀恳的说:“阿玛!你再给额娘一个机会吧!” “不是我不给她机会,是不知道怎样给她机会!我和她之间,已经闹得太僵了!”努达海悲哀的说:“珞琳,你不懂,你的额娘,是那么聪明,那么骄傲的一个女人,她要我的全部,而不是我的一部份。如果我去敷衍她,会造成更大的伤害。我的背叛已成事实,像是在她心上挖了一个大洞,我却没有办法去补这个洞,我真的是筋疲力尽了!今天,又发生了和骥远的冲突,我才深深了解到,爱,真的像水,水能载舟,水能覆舟!”珞琳看着努达海,感觉到他那种深深的,重重的,沉沉的,厚厚的悲哀,这悲哀真像一张天罗地网,把全家所有的人,都网在里面了。连还是新娘子的塞雅,也逃不掉。她难过极了,心里,被这份悲哀,完完全全的涨满了。 老夫人和珞琳走了之后,这份悲哀仍然沉重的塞满了整个房间,和那夜色一样,无所不在。 新月和努达海,半晌无语,只是泪眼相看。然后,新月拿着药酒,开始为努达海揉着受伤之处。她细心的检查,细心的敷药。看到努达海满身都是青紫和瘀血,她的泪又扑簌簌的滚落。努达海一把拉过她的身子来,把她拉得滚倒在他的怀中,他用一双有力的手臂,把她紧紧的圈在自己的怀里,他哑声的,痛楚的说:“新月,咱们走吧!”“去哪里?”新月问。“你在乎去哪里吗?荒山旷野,了无人烟的地方,你去不去?”新月把头紧紧的埋在他的肩窝里,埋得那么重,那么用力,使他肩上的伤处都疼痛起来。她知道,但她不管。用更有力的声音,她铿然的说: “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第十六章 努达海父子这场架,打得两个人都身心俱伤,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父子俩见了面都不说话。各自躲在自己的角落,默默的疗治着自己的伤口。为了避免尴尬场面,两人都尽量避开见面的机会。骥远变得很不爱回家,常常在外面逗留到深更半夜。努达海下了朝,总是直奔望月小筑,家里的气氛非常凝重。老夫人和珞琳急在心里,却不知道如何去化解。其实,父子二人心中都充满了后悔和沮丧,但,两个人的个性都很倔强,谁都不愿先去解这个结。 这种僵局,一直延续到夔东十三家军的军情传来,巫山再度成为朝廷大患的时候,两人才在朝廷上,针锋相对的说起话来。这天,皇上登上御座,众臣叩见,罗列两旁。皇上忧心忡忡的看着文武百官,十分烦恼的说: “八百里加急连夜到京,这夔东十三家军势如破竹,我军又败下阵来,安南将军殉职!如今十三家军已威胁到整个四川地区,令朕寝食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众臣一听是十三家军,大家都面面相觑,接着就纷纷低下头去,沉默不语。就在此时,忽然有个人排众而出,朗声说道:“臣请旨,请皇上让臣带兵去打这一仗!” 大家惊愕的看过去,此人竟是年方二十岁的骥远。皇上一怔,说:“你?”“臣蒙皇上恩宠,一路加官封爵,却在宫中坐食俸禄,令臣非常惶恐不安,此时国家有难,正是臣为朝廷效力,忠君报国的时候到了,请皇上降旨,让臣带兵前往,定当誓死保家卫国!”皇上还来不及回答,文武百官中,又有一个人排众而出了:“皇上容禀,骥远血气方刚,自告奋勇,固然是勇气可嘉,但是率军打仗,非同小可,责任重大,而且我军屡战屡败,可见十三家军非等闲之辈。骥远未曾出过京畿,又毫无实际作战的经验,如何能担此重任?臣恳请皇上,让臣带兵前去,以雪前耻!臣已有上次作战之经验,又抱必胜之决心,或可力歼强敌,为朝廷除此心腹大患!”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努达海。 骥远见努达海这样说,就有些急了,连忙对皇上躬身行礼,接口说:“臣虽然不曾打过仗,并不表示臣不会打仗,何况臣自幼习武,饱读兵书,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上战场!家父为国尽力,已征战无数,请将这次机会,给身为人子的骥远,免去家父驰骋疆场,戎马倥偬的操劳!” “臣斗胆直言,”努达海立即说道:“臣今年才四十二岁,正是壮年,有身经百战的经验,有戴罪立功的决心,何况对那巫山的地形,早已十分了解,实在没有不派遣臣去,而派遣骥远去的道理……”皇上看着这父子二人,真是感动极了。 “好了,好了,你们父子二人,争先恐后的要为朝廷效命,实在让我感动。不过,努达海说的很有道理,这夔东十三家军,不是寻常的军队,除非是沙场老将,不足以担当大任,所以,朕决定以努达海为靖寇大将军,统帅三万人马,即日出发!”努达海立刻大声说:“臣遵旨!”“皇上!”骥远着急的喊:“臣不在乎挂不挂帅,也不在乎功名利禄,只想出去打仗,做点有志气,有意义的事!请皇上恩准,让臣跟在阿玛旗下,一同前去歼敌!官职头衔都不要!”努达海一阵震动,深深的看了骥远一眼,急在心里,不得不又接口:“皇上,骥远是臣的独子,臣尚有老母在堂,不敢让家中没有男丁……”“独子就必须在脂粉堆中打转,在金丝笼中豢养吗?人说虎父无犬子,又说强将手下无弱兵,阿玛身为朝廷武将,难道不知道奔驰沙场,奋勇杀敌,才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志向吗?”皇上一拍御座的扶手,龙心大悦。称赞着说: “好极了!倘若我大清朝众卿,人人像你们父子一般,早就是天下太平了!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朕就命你为副将军,随父出征吧!骥远,你好好的给朕出一口气!” “喳!”骥远大声应着:“臣谨遵圣谕!” 努达海至此,已无话可说,看着豪气干云的骥远,他忽然觉得,骥远终于脱茧而出了。他心里十分明白,骥远的请缨杀敌,和自己的自告奋勇,有相同的原因,这场家庭的战争,已经使两人都心力交瘁了。不如把那个小战场,挪到大战场上去。不如让这个不知何去何从的自己,去面对一场真正的厮杀!看着骥远那张稚气未除的脸孔,想到战场上的刀剑无情,他的内心隐隐作痛,在一种舍不得的情绪里,也有一份刮目相看的骄傲。此时此刻,对骥远的愤怒,已经变得虚无缥缈了。这天晚上,整个的将军府,陷入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混乱里。大厅中,除了新月以外,全家都聚集在一块儿,人人激动,个个伤心。老夫人惶惶然的看看骥远,又看看努达海,再去看看骥远,又再去看看努达海,眼光就在父子二人的脸上梭巡,完全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不住口的问:“这事已经定案了吗?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如果我去求太后,可不可能收回圣命?”她的眼光停在努达海脸上了:“你怎么不试图阻止?骥远还是个孩子呀!他又刚刚成亲不久,怎么能上战场?何况又是那个十三家军!又要上巫山……” “奶奶!”骥远喊:“您老人家别去破坏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是我一再请命,皇上才恩准我去的!”“你一再请命?”塞雅脸色灰败,语气不稳:“你为什么要请命呢?你从没有打过仗,皇上怎么会让你去呢?” “你们不要大难临头似的好不好?凡事都有个第一次,阿玛不也是从第一次开始的吗?身为将门之子,迟早要上战场,这应该是你们大家都有心理准备的事!事实上,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终于等到了,我兴奋得很,你们大家,也该为我高兴才对!”“骥远说的很对!”努达海开了口:“这是迟早要开始的事,与其让他跟着别人,不如让他跟着我!” “这道理我是懂得的,”老夫人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可是,父子二人共赴沙场,怎不教人加倍担心呢?” “阿玛!骥远!”珞琳知道,圣命已下,是不可能再改变的了。父子同上战场,已成定局。就奔了过去,一手拉着努达海,一手拉着骥远,用发自内心的,充满感动的声调嚷着:“我真为你们两个而骄傲,真希望我也是男儿身,可以和你们一起去打仗!将帅同门,父子联手,这是咱们家最大的荣光啊!可是,你们两个,一定一定……”她加强了语气,重复的说:“一定一定要为了我们,保护自己,毫发无伤的回来啊!” 这样一篇话,激动了老夫人,含泪向前,也把两个人的手握住了。“珞琳说进了我的心坎里!真的,我的儿子,我的孙子呀,你们两个,要彼此照顾,彼此帮忙,父子一心,联手歼敌才是!去打一个漂漂亮亮的胜仗回来,家里的恩恩怨怨就一起抛开了吧!”“额娘,”努达海正色的,诚恳的说:“您放心!我们父子两个,会如您金口所说,打一个漂漂亮亮的胜仗回来!” “是!”骥远此时,已雄心万丈了。“奶奶,额娘,珞琳,塞雅……你们都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打赢这一仗,等我们凯旋归来的时候,我保证,会给你们一个崭新的骥远!” “我已经看到这个崭新的骥远了!”珞琳说。 塞雅见到骥远神采飞扬的样子,真不知道是悲是喜,是哀是怨?是该高兴还是该忧伤?是觉得骄傲还是觉得失落?心情真是复杂极了。比塞雅的心情更加复杂的是雁姬,在这全家聚集的大厅里,大家都有共同的爱与不舍,她呢?站在那儿,她凝视着骥远,这十月怀胎,二十年朝夕相处的儿子,即将远别,对她而言,岂是“不舍”二字能够涵盖?她的心,根本就碎了。当了二十年将军之妻,她早已尝尽了等待和提心吊胆的滋味。现在,眼看丈夫和儿子将一起远去,她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掏空了。站在那儿的自己,只剩下了一副躯壳,这副躯壳中什么都没有了,薄得像是一片蝉翼,风吹一吹就会随风而去。没有心的躯壳是不会思想的,薄如蝉翼的躯壳是不会痛楚的。但是,她的思想仍然纷至沓来,每个思维中都是父子二人交迭的面孔。她的心仍然撕裂般的痛楚着,每一下的痛楚里都燃烧着恐惧。她将失去他们两个了!这样的家,终于逼走他们两个了!就在这凄凄然又茫茫然的时刻里,努达海走到了她的面前,深深的凝视着她,哑声的说: “我和骥远,把整个的家,托付给你了!每次我出门征战,你都为我刻苦持家,让我没有后顾之忧,你不知道我多么感激,再一次,我把家交给你了!另外,我把新月和克善,也交给你了!”雁姬胸中“咚”的一声巨响,那颗失落的心像是陡然间又装回到躯体里去了。她张大了眼睛,愕然的瞪视着努达海,嗫嚅的说:“你……你?”她说不出口的是一句:“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他沉稳的说,答复了她内心的问话。“至于骥远,你就把他交给我吧!” 泪水,顿时间冲破了所有的防线,从雁姬眼中,滚落了下来。当努达海回到望月小筑的时候,新月已经知道一切了。和全家的紧张相比,她显得平静而忙碌。她正忙着在整理行装,把努达海的贴身衣物,都收拾出来,一一折叠,准备打包。她也给自己准备了一些衣物,都是些粗布衣裳。那些绫罗绸缎,都已经用不着了,铜环首饰,也都用不着了。除了胸前仍然佩戴着那条新月项链,她把其他的首饰都交给了云娃。握着云娃的手,她郑重的托付: “克善就交给你和莽古泰了!你们是他的嬷嬷爹和嬷嬷妈,事实上,也和亲爹亲妈没什么不同了。我走了以后,你们可以信任珞琳和塞雅,有什么事,去找她们,她们一定会帮忙的。万一这儿住不下去的时候,就进宫去见太后。克善是个亲王,迟早要独立门户的!你们两个好好跟着他!” 听到新月的语气,颇有交代后事的味道,云娃急得心都碎了。“格格,你这次可不可以不去了?”她问。“你说呢?”新月不答,却反问了一句。 云娃思前想后,答不出话来了。 “那么,和上次一样,让莽古泰陪你去,我留在这儿照顾克善!”“不!上次我是单身去找努达海,所以让莽古泰随行,这次我是和努达海一起走,有整个大军和我在一起,不需要莽古泰了!克善比我更需要你们!假若你们心中有我,就为我好好照顾克善吧!”正讨论着,努达海进来了,一看到室内的行装,和正在生气的克善,努达海已经了解新月的决心了。示意云娃把克善带了出去,他关上房门,转过身子来,面对着新月。 “新月,听我说,我不能带你去!” 新月走到他的面前,用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注视着他的眼睛,静静的说:“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他用力拉下了她的胳臂,也注视着她的眼睛,严肃的说: “只要不是去打仗,天涯海角,我都带你去!可是,现在是去打仗,我不能让你分我的心,也不能不给弟兄们做个表率,我不能带你去!如果你爱我,就在家里等我回来!” “我试过一次等待的滋味,我不会再试第二次!”她依旧平平静静的说:“荆州之役以后,我曾经跟着你行军三个月。巫山之役,我又跟着你的军队,走了一个月才回到北京。对我来说,行军一点也不陌生。在你的军队里,一直有军眷随行,做一些杂役的工作,我去参加她们,一路上为你们服务,你会看到一个全新的我,绝不哭哭啼啼,绝不娘娘腔,绝不拖泥带水!我不会是你的负担,我会是你的定心丸!如果我留在这里,你才会牵肠挂肚,不知道我好不好,会不会和雁姬又闹得天下大乱,也不知道我会不会熬不住这股相思,又翻山越岭的追了你去!那样,才会分你的心!”她对他肯定的点点头:“相信我,我说的一定有道理!绝不会错!” 他盯着她,仍然摇头。 “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我还是不能让你去!那些军中雇佣的妇女,都是些膘悍的女子,她们骑马奔驰,有时比男人都强悍。你怎能和她们相提并论?” “你忘了我是端亲王的女儿了?你忘了我的马上功夫,是多么高强了?你甚至忘了,我们来自关外,是大清朝的儿女,都是在马背上翻翻滚滚长大的了?” 他仍然摇头。“我不能让你吃这种苦,也不能把你放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你已经下定决心,就是不要带我去了,是不是?”她问。 “是!”“好!”她简单的说:“那么,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巫山这条路,你很熟,我也很熟!” “新月,”他用双手扳起了她的脸孔:“你要不要讲道理?” “道理,我已经跟你讲了一大堆了。我现在不跟你讲道理了。我只要告诉你,你允许我跟你一起去,我就跟你一起去,你不允许我跟你一起去,我还是会跟着你!我这一生,再也不要和你分开,跟你是跟定了!无论你说什么,无论你用软的硬的,你反正赶不走我!” 他凝视着她。她仰着脸,坚定的,果断的回视着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耀着光华。整个脸孔,都发着光,绽放出一种无比美丽的光彩。他投降了。把她拉入怀中,他紧紧的抱住了她,低叹着说:“好了,我投降了,我带你去!我想明白了,你是这样牵系着我的心,我们两个,谁都逃不开谁了!如果不带着你,说不定我没有被敌人打死,先被思念给杀死了!” 新月将跟随努达海一起去战场,这件事,再度震动了将军府,震动了府中的每一个人。但是,大家仔细寻思,想到上次新月情奔巫山的故事,就对这件事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在惊怔之余,都不能不对新月的勇气和决心,生出一种惊叹的情绪来。连日来,大家都忙忙乱乱的,准备着父子二人的行装,也忙忙乱乱的,整理着临别前的思绪。到了别离时候,时间就过得特别的快,转眼间,已是临别前夕。塞雅看着即将起程的骥远,实在是愁肠百折,难过极了。她心里藏着一个小秘密,一直到了这临别前夕,都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骥远看到塞雅一直泪汪汪的,欲言又止。想到自己婚后,实在有诸多不是,委屈了塞雅,心里就生出一种怜惜来。伸手握住了塞雅的手,他诚挚的说: “塞雅,请原谅我不好的地方,记住我好的地方。这次远行,对我意义非凡,我觉得,它会让我脱胎换骨,变成你喜欢的那个骥远!”“你一直是我喜欢的骥远呀!”塞雅坦白的说着,泪珠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是我不够好,常常惹你生气。可我真的好想好想讨你喜欢呀!有时就会讨错了方向,越弄越拧。现在,我有一点明白了,可你又要走了……”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柔声的说:“我向你保证,我会小心,会照顾自己,我有一个很强烈的预感,我和阿玛,一定会打赢这一仗!你知道吗?自从我接旨那一刻起,我就有一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的感觉,我有信心,这一趟我一定会大展身手,你应该对我也充满信心才是!” 她一个激动下,终于握紧了他的手,热烈的喊着说: “请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呀!因为已经不是我一个人在等你,你的孩子也在等你呀!如果不是为了肚子里这条小生命,我一定会学新月,跟你一起去巫山!现在我走不了,只能在这儿等你啊……”“什么?”骥远大惊:“你有了孩子?你确定吗?怎么都不说呢?”“我还来不及说,你就请了命,再去打仗了呀!想说,怕你牵挂,不说,又怕你不牵挂,真不知道怎样是好……”塞雅说着,一阵心酸,泪珠终于悬不稳了,成串的掉了出来。才一落泪,她就想起骥远说过,不喜欢看她掉眼泪,于是,她就急忙用手去擦眼睛,嘴里胡乱的说着:“对不起,我又哭了……我就是这样孩子气,不成熟嘛……” 骥远心中一热,伸手就把塞雅拉进了怀里,用一双有力的胳臂,把她紧紧的箍着,激动的说: “我喜欢你的笑,也喜欢你的泪,更喜欢你的孩子气,不要去改掉你的个性,忘掉我的胡言乱语吧!并且,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是什么?”她抬起头来,积极的问。 “帮我照顾你自己,和我的孩子!” 塞雅看着他,泪,还在眼眶里转着,唇边,却已漾开了笑。这天晚上,努达海带着新月,拜别了老夫人,探视了珞琳,也去看了塞雅,离别的时候,总有那么多的叮咛和嘱咐。人人都是百感交集,说不完的话。对于这些日子以来的恩怨,大家都有无尽的悔恨和惋惜。正像珞琳所说的: “早知道这么快就要分离,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时间去生气,去吵架呢?人,就是笨嘛!就是想不开嘛!新月,请原谅我对你说过的那些残忍的话,在我内心深处,不管你是什么身分,你始终是我最知己的朋友!” “能听到你这样说,我太感动了!”新月诚心诚意的说:“我才该请你原谅,刚刚你说的这些话,是不是表示你已经原谅我了?”“你要我原谅你什么?原谅你爱我的阿玛,爱得太多,爱得太深吗?”珞琳问,深深的看着新月和努达海。 于是,新月和努达海明白了,不用再对珞琳说什么了,她,终于了解了这份感情,也终于接纳了新月。对新月和努达海来说,这份了解和接纳,实在是难能可贵呀! 去过了老夫人房,去过了珞琳房,去过了塞雅房,他们最后去了雁姬房。雁姬正站在窗前,默默沉思。她穿着整齐,面容严肃而略带哀伤。可是,那种勇敢的个性,和高贵的气质又都回复到她身上来了。她的眼中有着宽容,眉宇间透着坚定。新月走向了她,深深的请了一个安。 “夫人……”“你还是叫我雁姬吧!听起来顺耳多了!” “雁姬,”新月顺从的说:“以前,我已经对你说了太多请你原谅的话,我现在不再重复了!因为,我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根本不是原谅两个字可以解决的。我现在来这儿,只是要对你说,我会尽我的全力,照顾他们父子两个。虽然打仗的事我并不能帮忙,但是,衣食冷暖,生活起居,我都会细心照料。你放心吧!” 雁姬的内心,思潮澎湃,对新月的恨,已被离愁所淹没。此时此刻,自身的爱恨情愁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父子二人的生命!“我不会放心,我也不可能放心的,”雁姬震颤的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起去出生入死,这种状况,没有人能放心。新月,你既然随军去了,我有一件事必须托付给你!”“是!”“他们父子二人,都是个性倔强,不肯认输的人。就像两只用犄角互斗的牛,现在要从家里的战场,搬到真正的战场上去了,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请说吧!”“解铃还须系铃人!”新月对雁姬弯了弯腰,诚挚已极的说:“我知道了!”“雁姬,”努达海接了口:“你放心,不管骥远曾经对我做了些什么,不管我对他有多生气,他总是我的儿子呀!我会用我自己的生命去保护他!” 雁姬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努达海,”她认真的喊:“我希望骥远平安,我也希望你平安,请你为了家里的妇孺妻小,让你们两个,都毫发无伤的回来!”“我会的!”努达海慎重的承诺。 新月看着他们两个,猜想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她再请了个安:“我先回望月小筑去了,克善云娃他们还在等着我!” 努达海点点头,雁姬没有说话。新月退出房间的一瞬间,雁姬终于吐出了两个字:“珍重!”新月蓦然回头,感到了这两个字的份量,它太重太重了!她眼里凝聚了泪,脸上却绽放出光彩,她鼻塞声重的答了两个字:“谢谢!”新月退出了房间以后,雁姬和努达海静静相对了。好半晌,两人就是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说不出话来。然后,还是努达海先开口:“我一直想告诉你,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无人能够取代。发生了新月的事以后,再说这句话,好像非常虚伪,但,确实如此。”“不管是不是如此,”雁姬微微的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凄凉:“我独占了你生命中最精华的二十年。这二十年,是新月怎么样也抢不走的!如果早能这样想,或者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情了!”努达海凝视着雁姬,在她这样的眼光和言语中,感觉出她的无奈和深情,就觉得自己的心痛楚了起来。雁姬深深的,深深的看着他,内心的感情终于战胜了最后的骄傲,她低低的说:“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这些日子来的嚣张跋扈,乱七八糟……”“珞琳有一句话说得很好……” “她说什么?”“原谅你什么?”他重重的说:“原谅你爱我太多太深吗?” 雁姬再也熬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努达海张开了手臂,她立刻就投入了他的怀里。他紧紧的抱着她,试图用自己双臂的力量,让她感受出来自己的歉疚,谅解,和爱。雁姬哽咽的喊着说:“哦!努达海,请你千万不要让我有遗憾!不要让我的醒悟变得太迟!你要给我弥补的机会,知道吗?知道吗?以后,天长地久,我会努力去和新月做朋友,我明白了,有个女人和我一样的爱你,并不是世界末日!努达海,请千万千万不要让我们两个失去你!那,才是世界末日呀!” “放心,”努达海感动至深的说:“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以后,天长地久,让我们一起来弥补,这些日子彼此的歉疚吧!” 这一夜,将军府中,没有人能成眠。离愁别绪,把每个人都捆得紧紧的。新月整个晚上,都在和克善、云娃、莽古泰依依话别。离别时的言语总是伤心的。前人早就有词句说: “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才有一些儿蒙蒙亮,努达海、骥远和新月,带着阿山和几个贴身侍卫,就离开了将军府,到城外去和大军汇合,起程去巫山了。新月走的时候,穿着一身蓝布的衣裤,用一块蓝色的帕子,裹着头发,脂粉不施。她的个子本就瘦小,此时看起来更加小了,像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厮。老夫人、雁姬、珞琳、塞雅、甘珠、乌苏嬷嬷、巴图总管、云娃、克善、莽古泰……以及家丁丫头们,都到大门口来送行。雁姬看着那瘦瘦小小的新月,不大敢相信,这个小小的人儿,曾是自己的头号大敌。更不相信,这个小女子,会两度赴巫山!努达海策马前行,骥远紧跟在侧,再后面是新月。他们走了一段,努达海回过头来,向门前的众人挥手。骥远新月也回过头来挥手。“马到成功!”珞琳把手圈在嘴上,开始大叫:“早去早回啊!”“马到成功!”众人也都大叫了起来,吼声震天。“要大获全胜啊!”“随时捎信回来啊!”塞雅喊着:“要派人快马回来报告好消息啊!要保重保重啊……天冷的时候要记得加衣啊……” “不要忘了咱们啊……”克善也加入了这场喊话:“把敌人打一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啊……” 努达海笑了笑,一拉马缰,掉转头,向前飞驰而去。骥远和新月也跟着去了。众人在门口,疯狂般的挥着手,喊着叫着,目送着努达海等一行人,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变成一团滚滚烟尘,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第十七章 风萧萧,马萧萧,山重重,水重重。 这次的“巫山之役”,是一个艰苦而漫长的战役。 在这次的战争中,努达海的父子兵,采取了持久战术,他们包围了巫山,长达四个月之久。他们断绝了敌军的粮食补给,消耗他们的战备和武器。随时和他们打一场遭遇战。这样逐步逐步的把敌军逼进了巫山的一个侧峰,大洪岭的山头上。然后,他们就在山谷下扎营,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准备着来日大战。在这个漫长的战争里,努达海的军队和十三家军一共交手了十七次。努达海非常辛苦,带兵遣将,运筹帷幄,几乎没有好好的睡过一夜。前人有诗说:“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正是努这海这支军队的写照。 骥远是初生之犊,像个拚命三郎似的,每次打仗,都豁出去打,完全不要命。这种不怕死的打法,打得居然也轰轰烈烈,有声有色。使努达海在心惊肉跳之余,不能不生出骄傲和喜悦的情绪。但是,随着战事越来越密集,骥远是越打越神勇。努达海每次派他出去,都要捏把冷汗,生怕他一去不回。为了不放心他,常常要尾随在他后面保护他。这样,好几次都在危急关头,把他救了回来。一次,他差一点被敌人掳走,幸好努达海及时赶到,杀退了敌兵,才解了他的围。但,过了没有几天,他又去死追一股溃败的军队,一直追进了九曲山的峡谷里。努达海上次就在这九曲山的峡谷中吃了大亏,得到消息,立刻带着人马,追进峡谷里去增援。果然,山谷中有伏兵,而且是十三家军里最精锐的部队,骥远中了埋伏,兵士伤亡惨重。当努达海赶来的时候,骥远正腹背受敌,战况已岌岌可危。努达海虽带军杀了进去,逼退了十三家军,但,父子二人,却双双挂彩。当新月看到父子二人,都受伤回到营地时,吓得魂都没有了。幸好骥远只是手臂上受了一些皮肉之伤,经过军医包扎之后,已无大碍。努达海就没有这么幸运,一支箭射进了他的肩膀里,军医硬是把肌肉切开,才把箭头挖了出来。新月一直在旁边帮军医的忙,一会儿递刀子,一会儿递毛巾,一会儿递绷带……忙得不得了。看到努达海咬紧牙关忍痛,看到鲜血从伤口冒出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是,却始终勇敢的站在那儿,双手稳定的,及时的送上军医需要的物品。 终于,伤口包扎好了。大夫一退出了帐篷,骥远就懊丧无比的冲到努达海面前,扑跪下去说: “阿玛,都怪我好大喜功,不听从你的指示,这才中了敌军的埋伏!都是为了救我,你才受伤的!我死不足惜,万一连累你有个什么的话,我就死有余辜了!” 努达海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激动的喊了出来: “什么叫你死不足惜?这是一句什么鬼话?为什么你死不足惜?咱们这一路打过来,你每次都在拚命,你到底想证明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做为一个将领,运筹帷幄比身先士卒更加重要?你这样天天拚命,看得我胆战心惊,你以为,只要你拚了命,战斗至死,你才算对得起皇上朝廷,对得起家人吗?”“对!”骥远喊:“我确实想证明一件事;证明我不是一个只会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儿!我不怕死,只怕你以我为耻,如果我死得轰轰烈烈,你会以我为荣,以我为傲的!” 努达海震动到了极点。 “你怎么要怀疑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啊!我从来没有以你为耻!”“可是我做了那么多混帐的事,甚至和你大打出手,说了那么多不像样的浑话,我想你早就恨死我这个儿子了!” 努达海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骥远。 “不,正相反,”他说:“我一直以为,你恨死我这个老子了!”骥远痛苦的看着父亲,内心有许许多多的话,一时间汹涌澎湃,再也藏不住,冲口而出了: “就算我恨过你,那也出自于我的糊里糊涂,和年少轻狂!自从上了战场,我才知道你的份量!这几次仗打下来,你的勇敢冷静,策略计谋……实在让我发自内心的崇拜!我每崇拜你一分,就自惭形秽一分,每自惭形秽一分,就希望能好好表现一番!我不要你对我失望,我……我是那么强烈的要在你面前表现,这才会如此拚命啊!” 努达海看了骥远好一会儿,突然伸出手去,一把勾住了骥远的脖子,把他勾进了自己的怀里。“听着!你从小就是我的骄傲,我的光荣,我重视你更胜于自己的生命!即使我跟你打架的时候,因为你打得那么漂亮,虽然让我有时不我予的伤怀,却有更深的,青出于蓝的喜悦!这些日子以来,我心里最大的痛苦,是以为我失去了你的重视和爱!如今我知道,你仍然是我的骥远,这对我太珍贵了!让我们父子,把所有的不愉快都一齐抛开吧!从今天起,让我们联手抗敌,真正父子一心吧!” “是!”骥远强而有力的答了一个字。 站在一边的新月,眼睛是湿漉漉的,喉咙中是哽哽的。她吸了吸鼻子,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然后,她收拾起地上带血的脏衣服,拿到帐篷外的小溪边,去洗衣服去了。 她洗衣服的时候,嘴里还情不自禁的哼着歌。哼着哼着,她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新月!”她回过头去,看到骥远站在那儿。 “你阿玛呢?”她问。“睡着了!”“唔,”她微笑着:“他一定会做一个好梦。他虽然受了一点伤,但是,你给了他最有效的药!” 骥远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我有些话想和你谈一谈。” “你说,我听着呢!”“自从离开了家里那个局限的小天地,这段日子,我的视野宽了,磨练多了,体验也深了,过去种种,竟然变得好渺小,好遥远。现在再回忆我前一阵子的无理取闹,实在觉得非常汗颜。直到今天,我才能平心静气的对你说一句,难怪你选择了阿玛!”新月静静的听着,唇边,一直带着笑意。等骥远说完,她才抬起头来,深深的看着骥远,摇摇头说: “你错了!其实我从来就没有‘选择’过!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阿玛的时候,我正被强盗掳走,你阿玛从天而降,飞扑过来,像一个天神一样,把我从敌人手中夺了下来。我眼中的他,是闪闪发光的,是巨大无比的,是威武不凡的,也是唯一仅有的!他一把攫住的,不止是我的人,还包括了我的心!从那一天起,我的眼中,就没有容纳过别的男人。你的阿玛,他就是我今生的主宰,我的命运,我的信仰,我的神。我对他,就是这样‘一见倾心’的,完全‘一厢情愿’的!所以,我根本没有选择,我早就以心相许,放弃选择的权利了!”骥远呆呆的看着她,好半天,才透过一口气来。 “哦,你早就应该告诉我这些话,免得我在那儿做我的春秋大梦!”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如果早说,我可能更生气,会暴跳如雷吧!假若没有经过这一次的战争,我大概永远都醒不过来。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我一直是个作茧自缚的傻瓜,自己吐的丝,把自己缠得个乱七八糟,还在那儿怪这个怪那个的怪个没了没休!真是又可怜又可笑!说穿了,你从来就没给过我机会,从头到尾,你眼里就只有阿玛一个人……我啊,真是庸人自扰,人在福中不知福!”他不胜感慨。 “你知道吗?”新月感动的看着他,由衷的说:“你真的是脱胎换骨了,此时此刻,我真希望家里的人都在场!”“我也希望,尤其是……塞雅!” 新月一震。“哎……”他拉长声音,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现在还真有些怀念塞雅,怀念她那傻呼呼的笑,和她那毫无心机的天真。”新月眼睛发亮的看着他,太激动,太高兴了。 “我就知道的!”她欢呼似的说:“你一定会想明白的,你们以后,会有好多好多平安幸福的日子……我就知道的!因为我捡起了塞雅的苹果!” 骥远注视着欣喜若狂的新月,不禁开始想家了。夜色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几丛营火,在山野中明明灭灭。家,好遥远啊,但是,等他们凯旋归去时,应该什么都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个新的家庭里,再也不会有战争有仇恨了。即使是雁姬,说不定也能接受新月了。如果她还不能,他一定要告诉她,爱一个人好容易,陪一个人“出生入死”实在不简单!天下的英雄好汉,没有人能逃得开新月这样的爱!努达海不是神,就算他是神,他也逃不掉! 经过了这一次的坦诚交心,努达海,骥远和新月是真正的水乳交融了。再也没有猜忌,再也没有怨恨,再也没有愤怒和勾心斗角,这种滋味实在太美妙了。父子二人,到了此时,是完完全全的一条心了。骥远对努达海心悦诚服,又敬又爱,也不再做“拚命三郎”了。 然后,那决定性的一仗来临了。 这一仗,打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双方都伤亡惨重,血流成河。但是,努达海的部队终于打赢了!胜利了! 但是,这场胜利,努达海却付出了最大的代价! 胜利了!胜利了!胜利了!当骥远把那一面绣着“靖寇”字样的镶白旗,插上大洪岭的山头上,那种骄傲和狂欢,简直没有任何语言或文字可以表达。但是,就在这胜利的欢腾中,突然之间,敌军冒出了最后的一支敢死队,扑向了插旗的骥远,几十支箭,从四面八方,射向了骥远。变生仓卒,骥远还来不及应变,努达海已大吼一声,阖身飞扑过来。他像一只白色的大鸟般,把骥远整个人都撞落于地,他张开的双手,像是一双白色的羽翼,把骥远牢牢的遮护在羽翼之下。顿时间,所有的箭,全都射在努达海身上,把他射成了一只大刺猬一样。努达海被抬回营地的时候,还维持着最后的一口气,没有见到新月,他不肯咽下这口气。躺在地上,他用左手握着骥远,右手握着新月,含笑看着他们两个,眼神十分平静的说:“不要难过,死在战场,马革裹尸,我是死得其所!你们要好好的,勇敢的活下去,把胜利的荣耀带回去!骥远,告诉你额娘,我好抱歉,我答应过她要平平安安回去的,我无法遵守诺言了!”骥远已经伤心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整个人都失神了。他根本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也无法进入状况,一双眼睛,只是直直的,痴痴的看着努达海,动也不能动。 新月却勇敢的摔了摔头,把眼中的泪,硬给摔掉了。坚定的看着努达海,她用平稳的声音,有力的说:“努达海!你听着!黄泉这条路,我不能让你单独去走!人生这条路,你也不能让我单独去闯!上一回我追来巫山,就为了与你同生共死,这一回我坚持随你出征,为的也是与你同生共死,上次在巫山,你本要死,是我要求你活了下来,这一段活着的日子,虽然风风雨雨,可到头来,你反败为胜,已经洗雪前耻,恩恩怨怨,也拨云见日,咱们真是没有白活这一场,是不是?”努达海动容的,深深的凝视着新月。 “现在,你我心中,都了无遗憾,雁姬托付我的事,我也不负使命。全天下最了解我的一个人就是你,请你告诉我,你死了,我怎样单独活下去?追随你而去,是我唯一的,也是最美好的一条路!你如果觉得你是死得其所,你让我也死得其所吧!”努达海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何况,他也没力气去多说了。他的唇边涌现了笑意,眼光和新月的眼光交缠着。 “新月,”他低唤着:“你让我没有虚度此生!” “你也是!”新月痴痴的说。 努达海的双手一松,溘然长逝。 骥远猛的一惊,扑上去大喊: “阿玛!阿玛!你回来!回来!阿玛……” 新月轻轻的放下了努达海的手,弯下身子,很细心,很轻柔的抚摩着努达海的眼皮,让他阖上了双目。然后,她慎重的取下了挂在脖子上的新月项链,转身对骥远说: “骥远,这条项链上的心意与爱,我受之有愧!能不能请你帮我,再转赠给塞雅,我一直觉得,这条项链是属于她的东西,你曾经拒绝过我一次,希望这次,你不会再拒绝了!” 说着,她就抓起了骥远的手,把那条项链塞进了他的手里。骥远呆呆的看着手里的项链,整个人陷在剧烈的悲痛中,已经神思恍惚了。一时间,他握着项链,呆怔在那儿,不知道心之所之,身之所在。就在骥远失魂落魄的当儿,新月已拔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双手握住匕首的柄,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的对心口刺了下去。她倒在努达海的身上,头贴着他的前胸。她的血和着他的血,染红了他那件白色的甲胄。上天没有让她痛苦太久,她很快的,就追随他而去了。 骥远蓦然醒觉,震撼与悲痛,都达于极点,他目瞪口呆的跪在那儿,接着,就双手握拳,仰头狂喊: “阿玛……新月……” 他的呼声,穿透了云霄,直入苍天深处。山谷中震荡着回音,似乎天摇地动。但是,无论怎样强烈的呼唤,都再也唤不回新月和努达海了。他们平静的偎依着,两人的唇边,都带着微笑,把人世的纷纷扰扰,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一齐都抛开了。一个月以后,骥远带着大军,扶着努达海和新月的灵柩,回到了北京。老夫人、雁姬、珞琳、克善、云娃、莽古泰、以及挺着大肚子的塞雅,都是全身缟素,迎接于北京城外。那时已经是冬天了,雪花纷飞,大地苍茫。两路悲凄的队伍汇合在一片白茫茫中。骥远抬起满是风霜的面孔,对家人们说了两句话:“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壮烈的战争,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丽的死亡!”—— 全书完—— 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二日完稿于台北可园 本书故事纯属虚构,与正史无涉 琼瑶识 第一章 清朝,顺治年间。 对新月格格来说,那年的”荆州之役”,像是一把利刃,把她的生命活生生的一剖为二。十七年来,那种尊贵的,娇宠的,快乐的,幸福的岁月……全部都成为了过去。她在一日之间,失去了父亲、母亲、姨娘、两位哥哥、和她那温暖的家园。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存在了。迎接着她的,是那份永无休止的悲痛,和茫不可知的未来。 和父母的诀别,永远鲜明如昨日。 那天,荆州城已经乱成一片。老百姓四散奔逃,城中哭声震天,城外炮火隆隆,吴世昌的大军,已攻上城头。浑身浴血的端亲王,匆匆忙忙的奔进王府大厅,把八岁的小克善往新月的怀中一推,十万火急的命令着: “新月!阿玛和你的哥哥们,都将战至最后一滴血,我家唯一的命脉就只有克善了!现在,我把保护克善的重责大任交给了你!你们姐弟俩马上化装为难民,立刻逃出城去!” “不!”新月激烈的喊:“我要和阿玛额娘在一起,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你不可以!”福晋扳着新月的肩,坚决的说:“为了王府的一脉香烟,你要勇敢的活着,此时此刻,求死容易,求生难呀!”“额娘!要走你跟我们一起走!”新月嚷着。 “你明知道不行!”福晋一脸的凄绝悲壮,视死如归。“我誓必要追随你阿玛,全节以终!事不宜迟,你们快走吧!” “莽古泰!云娃!”王爷大声的喊着。 “奴才在!”站在一边的侍卫莽古泰和丫头云娃齐声应着。 “你们负责保护新月格格跟克善,护主出城,护主至死!这是命令!”“是!”莽古泰和云娃有力的答着。 “新月!”王爷从腰间抽出一支令箭,一把匕首,啪的一声塞进新月手中。“如果你们路上遇到我们八旗的援兵,只要出示我端王令箭,他们便知道你们是忠臣遗孤,自会竭力保护你们了!如果路上遇到敌人,为免受侮,我要你杀了克善,再自刎全节!”新月瞪大了惊恐的双眼,注视着手里的令箭和匕首,在惊慌失措和钻心的痛楚中,已了解到事情再无商量的余地,一切都成定局了。“走吧!”王爷将克善和新月往门外推去。“快走!是我的儿女,就不要拖拖拉拉,哭哭啼啼!” “不要啊!”新月终于忍不住痛喊出声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我保护克善?我不要不要,我要和大家一起死……”“月牙儿!”王爷忽然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喊:“为什么是你?因为你是阿玛最疼惜的女儿呀!如今事态紧急,你的两个哥哥都是武将,而且都已负伤,势必得跟随着我,战至最后关头,可我怎么忍心让四个子女,全部牺牲?你和克善,是我最小的一儿一女,我实在舍不得呀!愿老天保佑,给你们一条生路!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所以,你必须活着,不止为了保护克善,也为了我对你的宠爱和怜惜!我的月牙儿,你一定不会让我有遗憾的,对不对?” 王爷用这样感性的声音一说,新月更是心如刀绞,泪如雨下了。再也不忍心让父亲失望,更不忍心让父母见到自己和克善的泪,她抱着匕首和令箭,拉着克善,就头也不回的奔出门外去了。就这样,她和父母诀别了。 那天,她、克善、莽古泰、云娃四个人,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裳,混杂在一大堆的难民中,从荆州城的边门逃了出去。感觉上,这一路的行行重行行,像是无了无休的漫长。难民们的争先恐后,孩子们的唤爹唤娘,和荆州城里的火光冲天……全都搅和在一起。她耳边总是响着荆州城里的喊杀声,和难民们的呻吟声。眼前,总是交迭着火光、血渍、和那汹涌溃散的人潮。莽古泰背着克善,云娃扶着新月,他们走了一整天。新月从来没有这么辛苦过,脚底都磨出了水泡。克善何曾吃过这种苦,又何曾和父母离开过,一路上哭哭啼啼,到晚上,连声音都喑哑了。偏偏这晚,走着走着,忽然天空一暗,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四个人出门时,已是兵荒马乱,谁也不记得带伞。顿时间,被淋得混身湿透。深夜,他们好不容易挨到一个废墟,在断壁残垣中,找到一片未倾倒的屋檐和墙根,他们瑟缩在墙根下,聊以躲避风雨。等到雨停了,克善就开始发烧了。莽古泰生了一堆火,大家忙着把湿漉漉的衣服烤干。新月紧搂着克善,感到他全身火烫,不禁又是心急又是心痛。再加上,克善总是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望着新月,可怜兮兮的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家呢?我好想额娘的暖被窝啊!” 额娘的暖被窝?此时此刻,阿玛和额娘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啊!新月心中,一片哀凄,用手捧起克善的脸庞,她紧紧的注视着他,说:“振作起来!勇敢一点!别想额娘的暖被窝了!从现在起,你只有我了!你脑子里要想的,就是要为阿玛和额娘好好的活下去!懂了吗?”克善拚命忍着眼眶里的泪,点了点头。 莽古泰今年才刚满二十岁,是个热情、忠心、率直、勇猛的侍卫。云娃只比新月大一岁,虽是丫头,却自幼在王府中长大,涉世经验,决不比新月多。两人面对这样凄惨的局面,都是心急如焚,但都不知道要怎样办才好。莽古泰烧了一壶水,云娃找出了随身携带的干粮,两人跪在新月和克善面前,一人一句的说:“小主子,你多喝点水,才能退烧呀!” “格格,你一路上什么都没吃,快吃点东西吧!” “小主子,让云娃给你刮痧好不好?” “格格……” 新月放开了克善,猛的就站起了身子,正色的说: “莽古泰,云娃,你们听着!咱们现在是普通老百姓了,你们两个,是我的哥哥和嫂嫂,我们是你们的弟弟妹妹,所以,再也不要称呼我们什么格格、小主子的,以免泄漏了行藏!尤其重要的,是你们再不要动不动就下跪,万一遇到敌人,岂不是不打自招吗?” “是是是!”莽古泰心悦诚服,一叠连声的说:“格格说的是!”“莽古泰!”云娃急呼:“你真是……” “我笨!”莽古泰懊恼的接口:“格格才说我就忘……” 新月无奈的看着这两个忠仆,在这一瞬间,已经悲哀的醒悟到了一件事;从今以后,自己和那无忧无虑的年代永远的告别了!和那天真无邪的年代也永远的告别了!她不再是个养尊处优的小格格,她是个身负重任的大姐姐了。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白天都是苦苦赶路,晚上就在草寮破庙中栖身。第四天,克善的情况更坏了。匍伏在莽古泰的肩上,他一直昏昏沉沉的,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高烧也持续不退。三个大人全失去了主张,一心一意只想找个村落或城镇,以便为克善延医诊治。但是,不知怎的,却越走越荒凉了。从早上走到中午,别说村落城镇看不到,就连其他的难民也变得稀稀落落了。到了下午,烈日当空,天气变得出奇的热。三个大人都挥汗如雨,只有小克善,尽管浑身滚烫,却一滴汗都没有。 然后,他们走进了一个山谷,路的两边都是嵯峨的巨石。远处传来溪流的潺□声,大家的精神不禁一振。因为水壶里的水早就空了。新月不由自主就加快了脚步,走在最前面,想去找那水源。忽然间,前面响起了一声暴喝: “站住!”接着,路边的草丛里就跳出来六、七个手持兵刃的大汉。把山谷的道路横刀一拦,纷纷大吼着: “你们是什么人啊?打那儿来的?打那儿来的?” 新月踉跄倒退,骇然变色,还来不及答话,其中一人已迅速的伸出手去,要抓新月,莽古泰见情况危急,想也不想,就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嘴里大喊着: “不得无礼!”莽古泰背上背着克善,身手自然无法施展,有个大汉蓦的冲上前来,一把就掀掉了莽古泰的斗笠。大发现似的大叫: “瞧!是个辫子头!他们是满洲鞑子!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莽古泰被掀掉斗笠,就变了脸,正想发作,云娃已拉住了他,急声接口说:“不不不!咱们是装扮成这样,为了逃避清兵啊!” “装扮成满洲鞑子,就是满人的走狗,一样该杀!” “杀!杀!杀!”立即,六、七个人都叫了起来,喊声震天。“格格!快逃!”莽古泰大吼着。 “是个格格!”其中一人惊喊:“咱们捉活的!可以领赏!一个都别让他们跑掉!动手啊……” 莽古泰见事已至此,整个人就豁出去了。他把克善往新月怀里一推,嘴中发出一声巨吼,身子就腾空跃起,双脚踢向首当其冲的一个大汉,同时,一反手甩开背上的布包,包里的大刀就映着太阳光,亮晃晃的从空中落下。莽古泰接住大刀,转身就杀将过去。他这一下已势同拚命,拿着刀东砍西砍,几个大汉事起仓卒,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居然被他杀得不进反退。就在这间不容缓的时间里,新月已抱着克善,和云娃向路边的草丛里狂奔而去。奈何新月力小气微,山坡上又崎岖不平,她没跑两步,就脚下一绊,带着克善一起摔倒在地。克善被摔得七荤八素,睁开惊恐的大眼,愣愣的望着新月。云娃扑跪下来,紧张的抱着克善,喊着: “我来抱克善,格格快跑!莽古泰挡不了好久的……” 新月回头一看,只见莽古泰那件粗布衣裳,已经好几处沾了血渍。他虽奋不顾身,却显然寡不敌众,就在新月这一回头间,又看到莽古泰手臂上挨了一刀。新月心中一惨;真没料到,阿玛把克善托付给她,她竟然只支持了这样寥寥数日!她站起身子,抬头见前面有块巨石,当下心念已决。 “不逃了!与其被俘受侮,不如全节以终!云娃,你和莽古泰帮我们挡着,让我们能死在自己手里!” 新月说着,就爬上那块巨石。云娃听到新月这样说,心惊肉跳,再看莽古泰,战得十分惨烈,显然不敌。她知道已经走投无路了,就一言不发的把克善往石头上推去。新月伸手拉上了克善,姐弟俩互视了一眼,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之中了。莽古泰仍在浴血苦战,但已节节败退下来。事不宜迟了。新月拔出怀中匕首,高高举起,噙着满眶的泪,颤抖着说:“克善!姐姐对不起你了!” 克善年纪虽小,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尽管非常害怕,却还是勇敢的说:“我知道,我们要一起死,我不怕,你……动手吧!” 新月双手握着匕首的柄,望着克善,这一刀怎么也刺不下去。克善把眼睛紧紧的闭了起来,发着抖等死。 新月痛苦的仰起了脸,泪,不禁滚滚而下。她把心一横,咬紧牙关,正预备刺下去的时候,却忽然看到远处有旗帜飞扬,白底红边。她心中猛的一跳,只怕是看错了,再定睛一看,可不是吗?白底红边的大旗,是八旗之一的镶白旗呀!随着那面大旗,有几十匹马正飞驰而来,马蹄扬起了滚滚烟尘。 新月这一下,真是喜出望外,她这一生,从没有这么激动过。丢下了手里的匕首,她从怀里取出了令箭,跳起身子,开始没命的飞舞着令箭。嘴里疯狂般的喊叫着: “救命!救命啊!我是端亲王的女儿,新月格格!端亲王令箭在此,快来救命啊!快来啊……”她回过头来,对那仍和莽古泰缠斗不休的大汉们嚷着:“你们还不快走!我们八旗的援兵已到!镶白旗!是镶白旗啊……” 那些大汉,本就是一些草莽流寇,乌合之众。此时,被她叫得心神不宁,纷纷停下手来,对新月喊叫的方向看去。奈何地势甚低,看也看不见,其中一个,就爬上了大石头,往前一看。立即,他大叫了起来: “不好!镶白旗!旗子上有个‘海’字!是‘马鹞子’!是‘马鹞子’!兄弟们!逃呀!” 此语一出,六七个大汉,竟然像是见到了鬼似的,转头就跑,一哄而散。新月太高兴了,又跳又叫,居然没有防备那爬上石头的人。那人见新月秀色可餐,竟一把抓起了新月,扛在肩头,飞跃下地,拔脚就跑。嘴里嚷着: “抓你一个格格,就算讨不着赏,也可以当个压寨夫人!” 克善、云娃都放声大叫,叫姐姐的叫姐姐,叫格格的叫格格。莽古泰反身要救,才一举步,就因腿伤摔倒于地。新月凄厉的狂喊:“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呀……” 努达海,官拜威武将军,绰号叫“马鹞子”,一个让敌人闻名丧胆的人物。在战场上所向无敌,身经百战,却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他,是个近乎传奇的人物,是个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叫“恐惧”,什么叫“痛苦”,什么叫“挣扎”的人。他以他那大无畏的精神,毫无所惧的面对他所有的战争,一向顶天立地,视死如归。这样的人,一般人对他都只一种称呼:那就是“英雄”。 这个英雄人物,努达海,这天命定要遇到新月。和新月一样,他将和他以前的岁月告别了。只是,他自己还丝毫都不知道。当努达海听到云娃和莽古泰凄厉的呼号: “新月格格!新月格格!新月格格……快救新月格格呀……”他再看到那扛着新月狂奔的大汉时,他就直觉的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一挥马鞭,策马疾追上去,嘴里大声喊着: “大胆狂徒!放下人来!饶你不死!否则,我就要你好看!” 一边说着,他已从腰间拔出匕首,紧追在那大汉身后。 前面突然横上一条溪流,那大汉沿着溪水拚命奔逃,努达海也沿着溪流猛追。马蹄溅着溪水,一阵“哗啦啦”的巨响。努达海见警告无效,匕首就脱手而出,正中那人的腿肚。那人狂叫一声,惊骇之余,竟把新月抛落下来。新月眼看就要落水,努达海及时从马背上弯下身子,一把就捞起了她。新月只觉得身子一轻,自己不知怎的已腾空而起。她张大眼睛,只见到努达海一身白色的甲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高大的身形,勇猛的气势,好像天上的神将下凡尘。 第二章 端亲王的全家,除了新月与克善以外,就在这次的“荆州之役”中全部殉难了。努达海的救援迟了一步,虽然克服了荆州,却无法挽救端亲王一家。 新月除了克善,什么都没有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新月跟着努达海,开始了一份全新的生活。努达海奉命护送端亲王的灵柩和遗孤进京。于是,晓行夜宿,餐风饮露,每天在滚滚黄沙和萧萧马鸣中度过。伴着新月的,是无边的悲痛和无尽的风霜。所幸的是,努达海的队伍中,有最好的军医随行,在努达海的叮咛呵护中,克善很快就恢复了健康,莽古泰的伤势,也在不断的治疗后,一天天的好转。这三个月中,和新月最接近的,除了云娃、莽古泰和克善以外,就是努达海了。新月的眼前,始终浮现着努达海救她的那一幕,那飞扑过去的身形,那托住她的,有力的胳臂,还有那对闪闪发光的眼睛,和闪闪发光的盔甲……他不是个人,他是一个神!他浑身上下,都会发光!新月对努达海的感觉是十分强烈的;他出现在她最危急、最脆弱、最无助、最恐慌的时候,给了她一份强大的支持力量。接下来,他又伴她度过了生命中最最低潮的时期。因而,她对他的崇拜,敬畏,依赖,和信任,都已到达了顶点。 新月一直很努力的去压抑自己的悲哀。尽管每夜每夜,思及父母,就心如刀割,几乎夜夜不能成眠。表面上,她却表现得非常坚强。毕竟,有个比她更脆弱的克善需要她来安慰。可是,有一晚,她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忍不住掀开帐篷,悄悄的走到火边去取暖。坐在营火的前面,她仰头看天,却偏偏看到天上有一弯新月。她看着看着,骤然间悲从中来,一发而不可止。她用手捧着下巴,呆呆的看着天空,泪水滴滴答答的滚落。努达海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取下了自己肩头的披风,他把披风披上了她的肩。她蓦然一惊,看到努达海,就连忙抬手拭泪。努达海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用一种非常非常温柔的眼光看着她,再用一种非常非常温柔的语气说: “想哭就哭吧!你一路上都憋着,会憋出病来的!哭吧!痛痛快快的哭一场,然后,打起精神来,为你的弟弟,为端亲王的血脉和遗志,好好的振作起来。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新月抬起泪雾迷蒙的眸子,看着努达海,心里的痛,更是排山倒海般涌上来。她咬住嘴唇,拚命忍住了抽噎,一句话都没说。“我有个女儿,和你的年纪差不多,名字叫作珞琳。她每次受了委屈,都会钻进我怀里哭。你实在不必在我面前隐藏你的眼泪!”他的语气更加温柔了,眼光清亮如水。“或者,你想谈一谈吗?随便说一点什么!我很乐意听!” “我……我……”新月终于开了口:“我看到了月亮,实在……实在太伤心了……”她呜咽着说不下去。 “月亮怎么了?”他问。 “我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有上弦月的夜里,所以我的名字叫新月。我还有一个小名,叫月牙儿。家里,只有阿玛和额娘会叫我‘月牙儿’,可是,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叫我月牙儿了!”她越说越心碎:“再也没有了!” 努达海心中一热,这样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孩,怎么承受得住如此沉甸甸的悲痛!他情不自禁的对她把手臂一张,她也就情不自禁的投进了他的怀里。他再一个情不自禁,竟一叠连声的低唤出来:“月牙儿!月牙儿!月牙儿……” 听到他这样的柔声低唤,新月仆倒在他臂弯中,痛哭失声了。这一哭,虽哭不尽心底悲伤,却终于止住了那彻骨的痛。从这次以后,她和努达海之间,就生出一种难以描绘的默契来。往往在彼此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中,就领悟了对方的某种情愁。努达海用一份从来没有过的细密的心思,来照顾着她,体恤着她。知道她从小爱骑马,他把自己的马“碌儿”让给她骑。知道她喜欢听笛子,他命令军队里最好的吹笛人来吹给她听。知道她心痛克善,他派了专门的伙夫做克善爱吃的饭菜。知道她心底永远有深深的痛,他就陪着她坐在营火边,常常一坐就是好几盏茶的时间,他会说些自己家里的事情给她听。关于权威的老夫人,调皮的珞琳,率直的骥远,还有他那贤慧的妻子雁姬……她听着听着,就会听得出神了。然后,她会把自己的童年往事,也说给他听,他也会不厌其烦的,仔细的倾听。因而,当他们快到北京的时候,他们彼此都非常非常熟悉了。她对他的家庭也了如指掌,家中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是她自己的亲人一般。她再也没有想到,在她以后的岁月中,这些人物,都成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他们回到了北京,王公大臣都奉旨在郊外迎接,端亲王的葬礼备极哀荣。葬礼之后,皇上和皇太后立刻召见了新月、克善、和努达海。新月被封为“和硕格格”,努达海晋升为“内大臣”。克善年幼,皇上决定待他长成后再加封号。皇太后见姐弟二人,相依为命的样子,十分动容。沉吟着说:“怎样能找一个亲王贵族之家,把你们送过去,过一过家庭生活才好!如果留你们在宫里,只怕规矩太多,会让你们受罪呢!”太后的话才说完,努达海已自告奋勇,一跪落地: “臣斗胆,臣若蒙皇上皇太后不弃,倒十分愿意迎接格格和小世子回府!”新月心中,猛的一跳,可能吗?可能吗?如果能住进努达海家,如果能常常见到努达海,自己就不至于举目无亲了!在现在这种状况下,这种安排,简直是一种“恩赐”!她还来不及做任何表示,克善已迫不及待的对皇太后说: “这样好!这样好!我们一路上和努达海都熟了,能去努达海家,是我们最高兴的事了!就这样办好不好?” “新月,你说呢?”太后问。“那是我们姐弟二人,求之不得的事!”新月坦白的说。 于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新月姐弟,将在将军府中暂住,等到新月服满,指婚后再研究以后的事。 新月和克善迁进将军府那天,真是不巧极了。努达海家中,正闹了个天翻地覆。原来,努达海有个部下,名列温布哈,这次努达海出征,他正卧病在床,不曾随行。就在努达海援救荆州的时候,温布哈病故了。这温布哈有个姨太太,只有二十四岁,名叫甘珠,居然被温布哈的家人,下令殉身陪葬。这事被热心肠的雁姬知道了,实在无法坐视不救。事关生死,她也等不及努达海回家,就自作主张,把甘珠给藏进将军府,无论温布哈家里怎样来要人,她就是不放。 这天,温布哈家的老老少少,穿着孝服,闹进了将军府。雁姬和老夫人都忙着在排难解纷,根本顾不到新月和克善。努达海的马车进了家门,居然没有一个人前来迎接。努达海听到家里一片喧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对新月说: “你和克善在这儿等一等,我带阿山进去看看是怎么了,你们别乱走,等我出来!” “好的,你快去吧!”新月说。 于是,新月和克善,就带着云娃和莽古泰,四个人站在院子里等。等来等去,没等到努达海,却等来了努达海的一儿一女,骥远和珞琳。骥远和珞琳,是趁着温布哈家的人前来大闹的当儿,带着甘珠准备逃跑。三个人慌慌张张的跑到院子里,一眼就看到四个身穿孝服的男男女女,站在那儿,立刻误会成温布哈家的人了。珞琳就脱口惊呼: “哎呀!不好,这儿还有四个人在拦截呢!” 骥远看了一眼,急急的对珞琳说: “没关系!只有一个大个儿,交给我!我冲上去,先攻他一个措手不及,你带着甘珠逃,你瞧,咱们家的马车停在门口,你们冲上马车去!你先驾着车去香山碧云寺,我和额娘再来接应你们!”说着,他嘴里发出一声大叫: “啊……”整个人就飞扑上去,一下子就跳到莽古泰的身上,用他那练过武的,铁般的胳臂,死命的缠住了莽古泰的脖子,双腿一盘,绕在莽古泰的腰上,嘴里大吼大叫着: “珞琳,甘珠,快跑!” 事起仓卒,新月、莽古泰、云娃、和克善都大吃一惊。莽古泰一个直接反应,就抓住骥远的手,摔跤似的用力一掀,把骥远从背上直掀落地。骥远完全没料到碰到一个“会家子”,被摔了个四脚朝天。奔跑中的珞琳回头一看,只见莽古泰已抓住了骥远,把他的胳臂用力给扭到身后,骥远痛得呱呱大叫。珞琳顾不得逃跑了,飞奔回来救骥远。她冲上前去,对着莽古泰又捶又打,一面大叫着: “放开他!放开他!你这野蛮人,你要扭断他的胳臂了!” “傻瓜!”骥远也大叫着:“你跑回来干什么?我这不白挨揍了?”新月已经惊讶得花容失色,气极败坏的大喊:“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可以暗算我们?快放了莽古泰!努达海在那儿?”“放肆!”骥远喊着:“居然敢直呼阿玛的名字!” 克善已冲上前去,对骥远和珞琳尖叫着: “你们两个打一个!”张开嘴,他一口就咬在珞琳手上。 “哎哟!”珞琳痛喊着。 云娃见到克善也卷入战团,真是吓坏了,急忙追上前去,拚命拉扯着,直着脖子叫: “小主子!小主子!你别上去……” “克善!克善!”新月也急喊着,用力去拉克善。 骥远毕竟是努达海的儿子,自幼习武,虽然没什么应敌的经验,到底不是等闲的功夫。此时,大吼了一声,卯足了全力,竟把莽古泰和珞琳一起掀翻在地,正好新月急冲上前去救克善,大家撞成了一团。骥远猛一抬头,和新月惊慌的眸子正面相对。彼此这一照面,新月还没什么,骥远却着实一呆,被这张美丽清新的面庞给震住了。 就在这乱成一团的时候,努达海带着雁姬,老夫人赶来了。“天啊!”努达海大惊:“这是怎么回事?莽古泰,住手住手!这是我儿子呀!珞琳!你怎么躺在地上?” 大家都吓了一跳,纷纷停手。努达海急步上前,一手抓住骥远,一手抓起珞琳,喊着说: “你们怎么如此鲁莽呀?这是端亲王的子女,新月格格和克善小世子呀!”骥远和珞琳对看了一眼,眼睛睁得一个比一个大。后面的老夫人和雁姬,见到大家打成一团,也都惊讶莫名。努达海放下了骥远和珞琳,对他们两个瞪了一眼: “今天在宫中,新月已被策封为和硕格格,克善也将袭父爵,是个小王爷呢!你们的见面礼可真奇怪呀,还不向格格和小世子道歉!”骥远和珞琳慌忙跪了下去,齐声说: “格格吉祥!小世子吉祥!” 老夫人,雁姬,率领着乌苏嬷嬷,巴图总管,和家丁仆佣等,全都匍匐于地。“格格吉祥!小世子吉祥!” 还在闹事的温布哈家人,以及已无法逃走的甘珠也都跪下了:“格格吉祥!小世子吉祥!” 新月慌忙去扶起老夫人和雁姬。 “快起来,快起来吧!千万别行此大礼!我的命是努达海救的,现在又到府里来打扰,我充满了感恩之心,把你们都当成家人看待,希望你们也别对我太见外了!” “哦!”老夫人惊赞着:“到底是端亲王之后,相貌谈吐自是不凡,珞琳骥远,你们可被比下去了!” 珞琳对着新月嘻嘻一笑,挺不好意思的样子。骥远用手抓了抓头,也是一脸的尴尬。新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就是努达海一路上跟自己提过好多次的骥远和珞琳!不禁对着他们微微一笑,这一笑,骥远就再一次的怔住了。努达海走过来,搀着老夫人,对新月介绍着:“这是家母,”再把雁姬推向前去:“这是我的妻子,雁姬!” 雁姬往前迈了一步,笑吟吟的看着新月。新月也不自禁的,特别注意的看着雁姬,见雁姬雍容华贵,落落大方,明眸皓齿,眉目如画。不禁十分惊讶于她的美丽和年轻,怎样都看不出来,她有骥远和珞琳这么大的一对儿女。 “刚才小犬莽撞,冒犯之处,还望格格见谅!”雁姬说。 “误会一场,那有什么冒犯之处?”新月连忙回答。指了指甘珠等人:“先排难解纷吧!虽然我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显然有问题急待解决!” 大家的注意力这才又回到甘珠的身上。温布哈的遗孀也上前对努达海行礼,急急的说: “将军!请你为我做主!甘珠是我家的人,我要带走!” “大家请听我一句话!”雁姬对温布哈的家人朗声说:“这种活人陪葬的事,请你们不要再做了,实在太不人道了!想想看,如果甘珠是你们自己的女儿,你们忍心让她陪葬吗?与其让她陪葬,不如给了我吧!算是咱们将军府向你们家买了个丫头,我愿意出五十两银子买下她来!好不好?” “可是……”温布哈的妻子仍然不肯放手:“她是温布哈生前的宠姬,既然得宠,自当陪葬!” “此话错了!”努达海挺身而出:“温布哈生前,最重视的是你这位元配夫人啊!他跟着我东征西讨,常常谈起来的!我可以举出一百个以上的证人来!如果要以得宠的程度来决定由谁陪葬,恐怕还轮不到甘珠呢!” 温布哈的妻子,不禁一怔,立刻变得神情紧张。 “但是,我们现在不必去追究这个,”努达海话锋一转,继续说:“就事论事,陪葬是件残酷之至的事!如果温布哈的侍妾中,有自愿殉情的,又当别论,这样强迫甘珠陪葬,等于是私刑处死,甘珠何罪,要处死她呢?就算她死了,又能让温布哈重生吗?现在,你们就看我的面子,放了她吧!” “将军!”温布哈的家人仍在喊着。 “你们是否还尊我为将军呢?是否还要听命于我呢?”努达海大声问。众人都跪下了。“那么,这事就解决了!”努达海威严的说:“巴图总管,去帐房支银子给温布哈家,甘珠咱们买下来了!如果今天温布哈在世,我向他要甘珠,他也会给了我的,你们信吗?” 温家的众人,俯首无语,全都默认了努达海的话。八旗的子弟,对于上级的命令,是非常服从的。 “好了!大家都散了吧!让温布哈早一点入土为安!都回去筹备丧礼吧!”温家的人,见事已至此,虽然并不是心服口服,但也不再闹了,大家纷纷跪下磕头,匆匆的散去了。 努达海见甘珠的一段公案,已经解决,这才欣然的回头对自己的家人说:“甘珠的问题解决了,咱们该好好的欢迎新月和克善了!” 新月和克善,就这样住进了将军府。在进门的第一天,就领教了雁姬的能干,骥远的勇武,珞琳的男儿气概,和老夫人的慈祥高贵。她对每一个人都印象深刻。至于努达海全家,对新月的印象,也是深刻极了。何况,没有几个王公大臣家,能有这种荣幸,接一个“和硕格格”和“小亲王”到家里来住。因而,全家都喜孜孜的迎接着新月主仆四个。 努达海把府里一座自成格局的小院落,拨给了新月姐弟住。还给这座小院落取了个名字,叫“望月小筑”。当然,云娃和莽古泰也都住在“望月小筑”里。雁姬十分殷勤,又另外拨了两个丫头来侍候他们。一个丫头名叫砚儿,另一个名叫墨香。新月就这样,在将军府中,开始了她崭新的生活。 第三章 骥远,今年十九岁。珞琳,和新月同年,今年才刚满十七。这一双儿女,一直是努达海的骄傲。比他那辉煌的战功,更让他感到喜悦和得意。当然,这双儿女是非常优秀的。骥远长得俊眉朗目,生性乐观开朗,自幼跟着父亲习武,练了一身好功夫。珞琳从小就是个美人胎子,再加上口齿伶俐,能说善道,深得父母宠爱不说,也是老夫人的开心果。 这一对兄妹,是热情的,善良的,都有开阔的心胸,和爽朗的个性。从小生活优裕,使他们不知人间忧愁。新月来了,那样高贵典雅,那样楚楚动人,那样清灵如水,又那样优美如诗。再加上,她的孤苦无依,使她全身上下,都带着一份淡淡的哀愁。她的寄人篱下,又使她眉间眼底,带着浓浓的怯意。这样的新月,是动人的,也是迷人的。珞琳完全被她吸引了,整天往“望月小筑”跑,不知能为新月做些什么。骥远正值青春年少,从第一天见面开始,就在惊艳的,震动的情绪下,对新月意乱情迷起来。 新月并不知道她已搅乱了一池春水,她只是单纯的享受着骥远兄妹的友谊。努达海这次远征归来,就有一些儿反常,他比以前沉默,常常心不在焉。他和珞琳一样,也总是不由自主的往“望月小筑”跑。事实上,那些日子,谁不是有事没事就往“望月小筑”跑呢? 这天,珞琳知道了新月善于骑术,就兴冲冲的向努达海提议,不妨带新月去郊外骑骑马,免得她整天窝在家里,难免想东相西想爹娘。努达海深以为然。骥远正愁没机会接近新月,闻言大喜,一个劲儿说好。于是,新月、努达海、珞琳、骥远带着小克善,和一群侍卫,就去郊外骑马。 到了郊外,珞琳看到新月骑的是“碌儿”,就当场撒起娇来:“阿玛,你好偏心,把‘碌儿’给新月骑!你从不让任何人碰你的‘碌儿’,为什么对新月不一样?我不依,我就是不服气,我嫉妒死了!”新月有点儿局促了,不知道珞琳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不住的看珞琳又看努达海。只见努达海笑嘻嘻的对珞琳说: “哈哈!有个人让你吃吃醋,正中我怀!平常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他看着珞琳:“你的‘雪花团’那一点不好了?” “‘雪花团’没什么不好,就是不能和你的‘碌儿’相提并论嘛!”珞琳笑着,对新月眨眨眼,让新月充分了解到她是被“另眼相待”了。“新月!我不管,今天我要和你赛一程,看看到底是‘雪花团’厉害还是‘碌儿’厉害?” 新月有些犹豫,骥远已在旁边鼓励的喊: “去啊!怕什么?杀杀她的威风去!” “来吧!新月!”珞琳叫着,就一马当先,往前奔去。 新月被这样一激,兴致大起,一夹马肚,追上前去。 骥远见机不可失,当然不会让自己落在后面,嘴中大喝一声:“驾!”扬起马鞭,也飞驰向前。 一时间,骥远、新月、珞琳三骑连成了一线,奔驰着,奔驰着。马蹄翻飞,烟尘滚滚。三个年轻人,都忘形的吆喝着,呼叫着。新月被这样的策马狂奔所振奋了,她确实忘了荆州,忘了伤痛,忘了孤独,忘了责任……她开始笑了。她的笑声如清泉奔流,如风铃乍响,那么清清脆脆的流泻出来。这可爱的、难得的笑声使珞琳和骥远多么兴奋呀!他们叫着,闹着,尽兴狂奔着。奔了好大一阵,三个人都是并辔齐驱,没有分出什么输赢。然后,新月把马放慢了下来,骥远就跟着把马放慢了。 珞琳掉转马头,发现骥远正和新月有说有笑,眉飞色舞的。她看出了一些端倪,就奔回来打趣的说: “好哇!新月!你太藐视人了!居然边赛马边聊天!就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啊?”“那有的事?”新月急道:“我追不上你呀!我认输好了!” “太没意思了,谁要你认输呢?”珞琳嚷嚷着:“别把‘碌儿’调教成了小病猫!来!让我帮你加一鞭!”珞琳一边说着,就一边提起马鞭,冷不防的抽在‘碌儿’的屁股上。 “啊……”新月惊叫了一声,身子猛然往前冲,缰绳都来不及拉紧,碌儿已受惊狂奔。 “新月……”骥远大惊失色,急起直追。 珞琳觉得好玩极了,在后面哈哈大笑。但是,笑着笑着,她觉得不太对劲了。只见碌儿发疯般的狂奔,新月匍匐在马背上,左右摇晃着,手忙脚乱的捞着松脱的缰绳,眼看就要跌下马来。“拉住缰绳!”骥远急得大吼大叫:“把碌儿稳住,快拉缰绳……”新月也知道该快拉缰绳,奈何她捞来捞去,就是捞不着那绳子。她的身子,在马背上激烈的颠簸,颠得她头晕眼花,已不辨东南西北。就在此时,眼前忽然横着一枝树枝,她尖声大叫,衣服已被树枝勾住,整个身子,就腾空而起,往地上重重的摔落下去。说时迟,那时快,骥远已经来不及思想,纵身一跃,就对着新月的方向扑过去。 只听到“砰”的一声,重物落地,接着是“哎哟”“哎哟”两声大叫。到底这两个人是怎样翻落地的,谁也闹不清楚。总之,等珞琳、努达海和众人赶到时,看到的是骥远抱着腿在地上呻吟,新月睁着一对惊魂未定的大眼睛,坐在一旁,呆呆的看着骥远发愣。 “怎样了?怎样了?”努达海惊慌的问:“新月……你摔伤了?”“我……我好像没事……”新月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了动手脚。“可是……骥远……骥远好像摔得很重……”她着急的俯身看骥远:“骥远!你怎样了?” “我……我……我……”骥远疼得龇牙咧嘴的,还努力想装出笑容来。“我也没事……没事……只是站不起来了……” “哥!”珞琳急得快哭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完全没料到会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努达海翻身落马,一把抱起了骥远。 “快!赶快回家看大夫去!” 等到骥远被抬回家里,就别提全家有多么震动了。老夫人、雁姬、努达海、新月、克善、珞琳、大夫、乌苏嬷嬷、巴图总管、甘珠,和骥远的奶妈丫头们,黑压压的挤了一屋子。老夫人心痛得什么似的,又骂珞琳又骂努达海,只是不敢骂新月。至于那匹闯祸的“碌儿”,差一点没让老夫人叫人给毙了。幸好,府里养着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经过诊治,骥远只是脚踝脱臼,并无大碍。大夫三下两下,就把骨头给接了回去。骥远虽然痛得眼冒金星,额冒冷汗,但因佳人在坐,始终都很有风度的维持着笑容。使雁姬对儿子的英雄气概,赞不绝口。折腾到了晚上,新月带着一腔的歉意,和克善回“望月小筑”去了。骥远的心,就跟着新月,也飞到“望月小筑”去了。屋子里没有了“外人”,雁姬才有机会细问出事的详情。珞琳这一会儿,知道骥远已经没事,她的精神又来了,绘声绘色的把经过又加油加酱了一番。关于骥远的“飞身救美”,自然被渲染得淋漓尽致。努达海原不知道出事的缘由,此时,竟听得发起呆来。这天夜里,雁姬和努达海回到了卧室,雁姬瞅着努达海,只是默默的出神。努达海被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 “怎么了?”“我在想……”雁姬颇有深意的说:“你把新月带回家来,是不是命运的安排,冥冥中自有定数!” “为何有此一说?”努达海神色中竟有些闪烁,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心绪不宁。“难道你还不明白,咱们的儿子,是对新月一见倾心了?” 努达海整个人一愣。“你听珞琳胡说八道呢,”他勉强的答着:“这珞琳就会言过其实,喜欢夸张,黑的都会被她说成白的。” “你少糊涂了!”雁姬笑着:“骥远那份神不守舍的样子,根本就原形毕露了!”“原形毕露?”努达海怔怔的:“是吗?” “是啊!我不会看走眼的!你们男人总是粗心大意一些,才会这样没感觉!依我来看,骥远动了心是绝对没错,就是不知道新月怎样?”“难道……”努达海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你不反对?” “为什么要反对呢?”雁姬深思的说,唇边带着个自信的笑。“咱们家那一点输给别的人家了?如果骥远有这个本事,能摘下这一弯新月,那也是美事一桩,咱们大可乐观其成,你说是吗?”“嗯,”他轻哼一声。“可是,新月是个和硕格格,将来需要由皇上指婚,骥远的婚姻,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 “我知道,我知道,”雁姬打断了他:“只要他们两个郎有情,妹有意,一切就不难了。想那太后对新月如此喜欢,到时候只要新月有些儿暗示,太后自会把新月指给骥远的!所谓指婚,那一次是真由皇上做主呢?还不都是两家都有意思了,再由皇上和太后来出面的!”雁姬虽然有点一厢情愿,分析得却也合情合理。是吗?努达海不吭气了,手里握着一个茶碗,眼光直愣愣的看着碗里的茶水,神思恍惚。是吗?他模糊的想着,骥远喜欢新月?是吗?他们两个,年龄相彷,郎才女貌,确实是一对璧人啊!“今天,珞琳倒说了一句很俏皮的话,使我心有戚戚焉!”雁姬并未留意他表情上微妙的变化,自顾自的说。 “她说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努达海猛的一震,觉得自己内心深处,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撞击了。经过这次摔马事件,努达海去望月小筑的次数,就明显的减少了。新月不说什么,脸上,逐渐露出一种萧瑟的神情,眼底,浮现着落寞。每当和努达海不期而遇,她就会递给他一个微微的笑。那笑容十分飘忽,十分暗淡,几乎是可怜兮兮的。这样,有天晚上,努达海给她送来皇上御赐的春茶,发现她正一个人站在楼头看月亮。他示意云娃不要惊动她,就不声不响的走到她身边。新月只当是云娃走过来,头也不回,只是幽幽的叹了口气。这声叹气,使努达海的心脏没来由的一抽,竟抽得好痛好痛。一阵风过,夜凉如水,努达海不由自主的,解下了自己的披风,默默的披在她的肩上。 新月蓦然回头,这才发现身边站着的是努达海。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用那对盈盈然的眸子,静静静静的瞅着他,眼中盛载的是千言万语。努达海被这样的眼神给震慑住了,除了静静静静的回视着她以外,什么能力都没有了。两人就这样静静相对,彼此都看得痴了,也都被对方眼中所流露的深情所惊吓住了。“你在生我的气吗?”好半晌,她才幽幽的问了一句,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震颤。“我做错什么了吗?” “怎么会?”他的心揪紧了。“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因为……”她住了口,欲言又止。眼光停驻在他脸上。 “因为什么?”他忍不住追问,眼光竟无法和她的视线分开。“因为……”她再说,沉吟着。 他忽然有些害怕起来,他这一生,还没有害怕过什么,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害怕着这对黑色的眸子,这对闪亮的眼睛。也害怕她将说出的话,和她没说出的话。他蓦的抽身一退,像逃避什么似的,急急的说: “起风了!咱们进去吧!” 她咽了口气,嗒然若失,什么话都不再说,默默的跟着他走进了房里。房间中,几盏桐油灯点得明晃晃的,似乎比那楼头的月色来得“安全”多了。云娃也捧来了刚沏的热茶,笑吟吟的说:“格格,努大人特地给你送来的茶叶,挺香的呢!” 于是,他们坐下来,开始品茶。刚刚在楼头,好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第四章 骥远的脚伤在一个月后已完全痊愈,但他对新月的一番痴情却一点儿进展都没有。“望月小筑”虽然就在府中,可他到底是个男子,总不能有事没事往那儿跑。每次挖空心思想理由,已经想得他焦头烂额。 这天,他的念头动到了克善身上。 克善最近有些郁郁寡欢。自从在望月小筑定居下来以后,他的生活就变得十分规律。每天吃过早餐,莽古泰是他的“车把式”,定时送他去宫里的书房,和阿哥们一齐念书。下了课,莽古泰就是他的师傅,监督他在教场中练功夫。身负“重振家园”的重任,小克善必须文武兼修。他的功课相当吃重,而新月待他,也非常严苛。克善年纪尚小,这样的生活当然有些不耐,但,他最近的心事,却与功课繁重无关。 七月底,他从云娃那儿知道,八月初三就是新月的生日。想起以前在王府中,新月每次过生日,家里都会大宴宾客,请戏班子来唱戏,总要热闹个好几天,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云娃说着说着,就摇头叹气,克善听着听着,也就笑不出来了。云娃说,现在正在为王爷福晋服制,又寄住在别人家,千万不能和新月提生日这事。克善虽然不提,心里却相当难过。那些天,他老想去街上,悄悄的给新月买件礼物,印象中,自己每次过生日,都会收到好多礼物。可是,那莽古泰把他盯得紧紧的,那儿都不许他去,真把他给气坏了。 就在这时,骥远来救他了。 骥远很轻易的就把莽古泰给支开了。更轻易的就知道了小克善的心事。因为,骥远对克善那么好,早就赢得了克善完全的信任。知道新月要过生日,骥远又惊又喜,和克善一样,就挖空心思,想要特别表示一番。于是,这天一早,骥远自告奋勇来当克善的“车把式”,莽古泰不疑有他,就把克善交给了骥远。脱离了莽古泰的监督,克善有如脱缰野马。骥远带着他,先去逛天桥,又看杂耍又看猴戏,又吃点心又吃小馆,玩得不亦乐乎。然后,两个人就开始给新月买礼物。这一下就累了,想那新月出身王府,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骥远挑来挑去,没有一样东西看得中意。从小摊子挑到了大商店,从绸缎庄挑到了首饰铺……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看了多少店,最后,才在一家骨董店里,发现一条项链。说来也巧,这条项链像是为新月定做的;它是由三串玉珠珠串成的,三串珠珠中间,悬挂着一块古玉,正是一弯新月。这还不说,在那些小玉珠珠之中,还嵌着一弯弯银制的月亮,每一弯都可以动,荡来荡去的。这条项链,使骥远和克善的眼睛都同时一亮。克善立刻就欢呼着说:“太好了,不要再挑了,就是这个了!姐姐看了,一定会高兴得昏过去!”这条项链价值不菲。好在骥远有备而来,带了不少的钱,才买到手。等到项链买好了,早已过了平常下书房的时间。骥远把项链藏在克善的书包里,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在新月生日前拿出来。两人看看时光已晚,一面匆匆忙忙赶回家,一面急急忙忙编故事。谁知,新月到了下课时间,仍然让莽古泰去宫中接克善。莽古泰去了宫里,这才知道克善逃了学。而且,是在骥远的协助下逃了学。新月这一怒真非同小可,左等右等,好不容易把克善等回来了,一见后面,还跟着个骥远,新月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紧板着一张脸,直视着克善问: “你今儿个上了书房?” “当然上了书房……”骥远一看情况不妙,抢着要帮克善遮掩:“回来的时候,路上有点儿耽误……” “我没问你!”新月对骥远一凶。“让他自己说!” “我……我……”克善紧张的点点头:“是啊!” “你上了书房,那么师傅今天教了什么书,你说来听听看!”克善着慌了,两眼求救的看着骥远。 “哦……”骥远连忙又抢话:“我问过他了,今天师傅不教书,光叫他们写字!”“对对对!”克善像个小应声虫。“师傅没教书,只叫我们写字!”“拿来!”新月一摊手。“把你写的字拿给我看看!” 克善一呆,身子不自禁的往后一退。 新月再也沉不住气,霍然冲上前来,伸手就去抢克善的书包。克善大惊失色,生怕项链被发现,死命抱住书包不放。“你……你要干嘛?”克善一面挣扎一面喊着:“这里头没有,字写完了,就……就搁在书房,没带回来嘛!” “你还撒谎!你口口声声都是谎话!”新月抓了桌上的一把戒尺,就往克善身上抽去。嘴里沉痛至极的骂着:“你这样不争气不学好,怎么对得起地下的阿玛和额娘?荆州之役你已经忘了吗?爹娘临终说的话你都不记得了吗?你逃学,不读书也就罢了,你居然还说谎、编故事、撒赖……无所不用其极……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克善从来没见过姐姐这个样子,吓得脸色发白,他也从没挨过打,痛得又躲又叫。骥远大惊,急忙拦在克善前面,对新月喊着说:“别冤枉了他,坏主意都是我出的!他不过是累了,想出去逛逛街……我知道你对他期望甚高,可他到底只有八岁呀!整天文功课、武功课,折腾到晚上还要背功课,实在也太辛苦了嘛!所以……所以我才出主意……带他出去走走……” “我不要听你说话!”新月听到这话,更加生气,对着骥远就大吼出声:“不要以为我们今天无家可归,寄住在你们家,我就该对你百般迁就!你出坏主意我管不着,我弟弟不学好,我可管得着!你别拦着,我今天不打他,地底下的人,一个都不能瞑目!”新月一边吼着,一边已从骥远身后,拖出了克善,手里的戒尺,就雨点般落在克善身上。新月原是只要打他的屁股,奈何克善吃痛,拚命用手去挡,身子又不停的扭动,因而,手背上、头上、肩上、屁股上全挨了板子。云娃和莽古泰站在一边,急得不得了,却一句话也不敢说。骥远看情况不妙,什么都顾不得了。冲上前去抱住了克善,硬用身子挡了好几下板子。他叫着说:“别打了!别打了!他不是贪玩逃学,想出去溜溜固然是真的,但是,真正的目的是要给你买生日礼物啊!”骥远说着,就去抢克善的书包:“不相信你瞧!” 克善早已泪流满面,一边哭着,还一边护着他的书包,不肯让骥远拿。新月闻言,整个人都怔住了,收住了手,目瞪口呆的看着克善。云娃急忙扑过去,抓住书包说: “里面到底有什么?快拿出来吧!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还不说?”书包翻开,就露出了里面那考究的首饰盒。克善这才呜咽着,把首饰盒打开,住新月怀里一放,抽抽噎噎的说: “本来要等到你过生日才要拿出来……找了好久好久嘛!上面有好多好多月亮嘛……你看你看……有大月亮还有小月亮,和你的名字一样嘛……” 新月抓起了那项链,不敢相信的看着。手里的戒尺,就“砰”的落在地上。她的眼光,直勾勾的瞪着那项链,一时间,她似乎没有思想也没有意识。接着,她蓦然间就崩溃了,她竟然“哇”的一声,放声痛哭起来。这一哭,哭得真是肝肠寸断。她对克善扑跪了过去,一把就紧紧的抱住了他,泪水成串成串的滚落,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咽不能成声。 克善被新月这样惨烈的痛哭又吓住了,结结巴巴,可怜兮兮的说:“姐!姐!对不起……对不起嘛!以后……以后不……不敢了嘛……”新月被他这样一说,更是痛哭不已,她紧紧紧紧的抱着他,好半天,才哽咽着吐出一句话来: “是我……对不起你……我……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叠连声的说了好多个对不起。 “姐!姐!姐!”克善喊着,再也忍不住,用双手回抱住新月,也大哭起来。“是我不好嘛,可我不敢跟你说,你一定不会答应我,给我去上街的!” 云娃站在一旁,眼泪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莽古泰湿着眼眶,拚命吸着鼻子。骥远怔怔的看着这一幕,只觉得鼻中酸楚,心中凄恻。这是第一次,他看到了新月的坚强,也看到她的脆弱,看到她的刚烈,也看到她的温柔。如果要追究他对新月的感情,是何时深陷进去的,大概就是这日了! 八月初三到了,望月小筑冷冷清清的。因为新月再三的嘱咐,不可把生日之事泄露给大家知道,所以,努达海他们没有任何表示。到了晚上,新月情不自禁的又站在楼台上,看着天上的一弯新月,思念着她的爹娘。忽然间,她发现楼下的庭院里,出现了一盏灯,接着,是第二盏灯,第三盏灯,第四盏灯……越来越多的灯,在满花园中川流不息的游走,煞是好看。她太惊奇了,慌忙叫云娃、克善、莽古泰都来看。四个人站在楼台上,看得目瞪口呆。然后,那些灯被高高举在头顶,这才看出举灯的是几十个红衣侍女。侍女们又一阵穿梭,竟然排列成了一弯新月。夜色中,由灯火排列成的新月闪闪发亮,耀眼而美丽。接着,侍女们齐声高呼: “新月格格,万寿无疆!青春永驻!快乐常在!” 新月又惊又喜,简直意外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云娃和克善兴奋得抱在一起叫。然后,就有两列丫头,手举托盘,里面全是佳肴美点,从望月小筑的门外鱼贯而入。新月等四人连忙迎上前去,珞琳一马当先,已经奔上楼来。她后面,紧跟着老夫人、努达海、雁姬、和骥远。珞琳抓住新月的手,热情的嚷嚷着:“咱们才不会让你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过生日呢!骥远老早就泄露给咱们知道了,这几天,全家都在秘密安排着,忙得不得了!这个‘灯火月牙’可是专门为你排练的,是阿玛亲自指挥的哟!我看他比指挥打仗还累,待会儿月牙儿歪了,待会儿月牙儿又不够亮……可把这帮丫头给折腾够了!” 新月听着,抬起眼睛,就接触到努达海的眼光,那样温柔的眼光,那样宠爱的眼光。新月心中怦的一跳,整颗心都热腾腾的。她再看雁姬,那么高贵,那么典雅,美丽的双眸中,盛载着无私的坦荡。她心中又怦的一跳,喉咙中竟然哽住了,她环视大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下意识的,她伸手摸着胸前悬挂的“新月项链”,简直掂不出这个生日的份量,它太重太重了! 第五章 这个十七岁的生日,使新月心中,有了若干的警惕。她比以前更深刻的体会出这个家庭的幸福和温暖。也比以前更深刻的体会出雁姬的风华气度。自从来到努达海家,她就发现这个家庭和别的王公大臣家完全不同,别的家里姬妾成群,努达海却连个如夫人都没有。现在,看雁姬待上有礼,待下亲切,待努达海,又自有一份妩媚温柔,她就有些明白过来了。原来,一个可爱的女子,可以拥有这么多人的爱和尊敬。这,是让人羡慕而感动的!于是,新月在一种崭新的领悟中,告诉那个已有一些迷糊的自己;她也将以一颗无私的心胸,来爱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 这种想法,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全不是那么回事。人类的感情,从来不可能“平均分配”。但,对年仅十七岁的新月来说,她实在没有能力去分析那么多了。 生日过后的第三天,克善出事了。 这天,克善的课上了一半,就在书房中晕厥了。幸好努达海正在朝中,立刻赶到书房,会合了三位太医,诊察了克善。然后,努达海带着克善,连同宫中最有声望的韦太医,一齐驾了车,飞驰回府。抱着克善,直奔望月小筑,在众人的惊愕震动中,努达海十分严重的对全家宣布: “大家听我说,克善高烧呕吐,混身起斑疹,据三位太医的联合诊断,是害了现在正在城里流行的伤寒症!” 此语一出,全家都吓傻了,尤其新月,已经面无人色。 “伤寒?”老夫人见多识广,惊呼着说:“那还得了?这病会传染呀!”“确实不错,”太医接口说:“从今年年初起,这病就在北京郊区蔓延,已经有上万的人不治了。四月间,皇上明发上谕,已把西山划为疫区,凡得此病者,都送到西山去隔离治疗,以免疫疗扩大……”“那……那……”老夫人惊慌而碍口的说:“咱们是不是还是遵旨办理……”“不!”努达海坚定的说:“送到西山,是让他自生自灭,我决不放弃克善!所以,你们大家听好,从现在开始,这‘望月小筑’就是疫区了!你们谁也不要进来,以免传染!同时,要把府里所有的人手聚集起来,在府里进行消毒工作!消毒的方法,太医会告诉你们,雁姬,你带着大家,去切实执行!”“是!”雁姬应着,眼光不自禁的紧盯着努达海:“可是……你……”“这个病虽然可怕,但是并非不治之症,”努达海打断了雁姬的话,显然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韦太医就曾经治好了好几个,所以,我们要有信心!而且,我在八年前,也得过此症,现在还不是好端端的?” “你在八年前得过此症?”老夫人太惊愕了:“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就是那年和温布哈一齐出征时,在湖北山区里得的,不信你问阿山!”阿山是努达海的亲信,跟着努达海征战多年。“太医说,这个病和出天花一样,得过一次的人就不会再得,所以,我和太医带两个身体强壮的丫头留在这儿照顾克善,你们全体给我离开望月小筑,新月,你也一样!” “要我离开这儿,是绝不可能的事!”新月往克善床前一站,满脸的惊惧与焦灼,满眼的悲苦与坚决。“克善害了这么重的病,都是我没把他照顾好的原因,我现在已经急得五内俱焚……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你们用一百匹马来拉我,也休想把我从这床前拉开一步!” “我也是!”云娃立刻接口,和新月同样的坚决:“这个病既然是传染的,对任何人都不安全,不能让努大人家里的丫头冒险,我和莽古泰,是端亲王指派来侍候小主子的,我们和小主子同生共死!所以,有我和莽古泰在这儿就够了,不用再麻烦别人了!”“加我一个!”骥远热烈的说:“我年轻力壮,绝对不会被传染!”“我也要帮忙!”珞琳往前一站。 “你们都疯了吗?”老夫人声色俱厉了。“你们当作这是凑热闹好玩吗?这是会要人命的!” “对!”努达海也严厉的说:“你们唯一能帮忙的事,就是保护好你们自己,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努达海!”雁姬忍不住深深的看着努达海,认真的问:“你八年前真的害过伤寒?不是别的病?你真的不会被传染吗?”“你以为我会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努达海一脸的严肃。“我自己害过的病,我还会不了解吗?连症状都和克善一模一样!”“我想,”新月对努达海急切的说:“这儿有太医,有我,有莽古泰和云娃,已经够了,我不管你害过还是没有害过,我就是不能让你来侍候克善,请你和大伙儿一起离开这儿吧!” “说的是什么话?”努达海几乎是生气了。“这是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讨价还价!”他抬头看着雁姬,果断的说:“别再浪费时间了,就这么决定,我、太医、新月、云娃、莽古泰留着,你把所有的人都带出去,去做你们该做的事!除了按时送饭送药以外,不许任何人接近这儿,一切你多费心张罗了!”雁姬的双眸,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努达海,多年以来,对努达海的信任和热爱,使她不再怀疑,也不再犹像。她眼中充满了柔情与支持,坚强的说: “你只管放心吧!”她看了一眼新月,更加细心的叮嘱着:“既然你已经害过,不怕传染,你就多辛苦一些,别让新月过劳了!也别让她传染了!” 接下来,是好可怕的日子。 克善的病,来势汹汹。他浑身火烫,全身起满了一块块红斑,在床上挣扎翻滚。喂进去的药,一转眼间就全吐了出来,吃下去的东西也是如此。几天下来,他已是骨瘦如柴,双颊都凹陷下去。接着,他开始咳嗽气喘,常常一下子就喘不过气来,眼看就要呼吸停止,好几次都吓得新月魂飞魄散。然后,克善又开始腹泻……被单换了一条又一条。 整个望月小筑,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不止是愁云惨雾,还充满了紧张与忙碌。院子里,到处拉了绳索,晾满了大小毛巾、床单、被褥。空地上架着个大铁锅,里面煮着要消毒的被单和毛巾。莽古泰忙不赢的烧火、搅被单、还要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洒石灰水。云娃跑出跑进,一会儿送弄脏的衣物出来,一会儿又把熬好的药端进去。新月是衣不解带的守在克善床边,每当克善弄脏了床单,她和努达海就双双抢着去清理换新。努达海本来是不让新月动手的,但是,后来也已顾不得了。叹了口气,他无奈的说: “只希望上苍垂怜,让你能免于传染,否则,你就逃也逃不掉了!”然后,他就紧张的监督着她去洗手消毒,他自己也拚命的洗刷着。等到第五天,克善的情况更坏了,他完全昏迷了,嘴唇都已烧裂,偶尔睁开眼睛,他已不认得任何人,眼光涣散而无神。他嘴中,模模糊糊的,叫着阿玛和额娘。这种呼唤,撕裂了新月的心。到了这个地步,太医已经不能不实话实说了: “我已经尽力了!无奈小世子体质甚弱,病势又如此凶猛,到了这一步,再开什么药,怕也无能为力了……” 新月如闻青天霹雳,扑过去就摇着太医: “什么叫无能为力?怎么会无能为力?太医!您医术高超,您快开药……”“说实话,他……他大概熬不过今晚了!”太医说。 “不……”新月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狂喊,对着太医就跪了下去。“你救他!你救他!求求你救救他……”她说着就要磕下头去。“使不得!使不得!”太医手忙脚乱的来拉她。“格格快请起来!”“新月!”努达海拉起了她,用力的摇了摇她。“听我说,还没有到最后关头,我们谁都不要放弃,我想,上苍有好生之德,老天爷也应该有眼,保留住端亲王这唯一的根苗,否则就太没有天理了!至于咱们,更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就绝望了,就崩溃了,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让我们全心全力来尽人事吧!我相信,他会熬过去的!”说着,他又一把拉住了太医:“太医!请你也不要轻言放弃!良医医病,上天医命!我把他的病交给你,他的命交给上苍!” 太医被说得精神一振。 “是!我再去开个方子!” 云娃和莽古泰急急的点头,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一盏明灯似的。新月怔怔的看着努达海,在努达海这样坚定的语气下,整个人又振作了起来。那是漫长的一夜,守在克善床边的几个人,谁都不曾阖过眼。远远的打更声传了过来,一更、两更、三更、四更……克善的每一下呼吸,都是那么珍贵,脉搏的每一下跳动,都是众人的喜悦。然后,五更了。然后,天亮了!克善熬过了这一夜!大家彼此互望着,每个人的眼睛都因熬夜而红肿,却都因喜悦而充满了泪。接下来是另一个白天,接下来又是另一个黑夜。克善很辛苦的呼吸着,始终不曾放弃他那孱弱的生命。每当新的一天来临的时候,大家都好像携手打赢了一场艰苦的战争。可是,下面还有更艰苦的战争要接着去打。 十天过去了,每一天都危危险险的,但是,每一天都熬过去了。十天之后,新月已经非常消瘦和憔悴。努达海立了一个规定,大家都要轮班睡觉,以保持体力。新月也很想遵守规定,奈何她太担心太紧张了,她根本无法阖眼。这天晚上,她坐在克善床前的一张椅子里,再也支持不住,竟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努达海轻轻的站起身来,拿了一条被,再轻轻的盖在新月身上。虽然努达海的动作轻极了,新月仍然一惊而起,恐慌的问:“怎样了?克善怎样了?” “嘘!”努达海轻嘘了一声:“他还好,一直在睡,倒是你,再不好好休息一下,如果你也倒下去了,怎么办?” 她抬眼瞅着他。她的眼中,盛满了感激、感动、感伤、和感恩。“我如果倒下去了,是为了手足之情,你呢?”她问。 他的心脏,怦然一跳。他注视着面前那张憔悴的脸,那对盈盈然如秋水的双眸,顿感情怀激荡,不能自已。 “我是铜墙铁壁,我不会倒下去。”他说。完全答非所问。 “现在就我们两个在这里,你能不能诚实的答覆我一个问题?”她忽然说。“什么问题?”他困惑着。 “你从没有害过伤寒是不是?” 他大大的一震,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竟愣了愣,才勉强的回答:“我当然害过!”“你没有!”她摇头,两眼定定的看着他。“你骗得了所有的人,但是你骗不了我!这些日子,我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你勤于洗手消毒,你对克善的症状完全不了解……你根本没害过伤寒!”“我害过……”他固执的说。 她忽然仆向了他,激动的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用带泪的声音,急切的说:“请你为我,成为真正的铜墙铁壁,因为我好害怕……如果你被传染了,如果你变成克善这样,那我要怎么办?失去克善或是失去你,我都不能活!请你为了我,一定一定不能被传染……你答应我,一定一定不会被传染……” 这下子,他所有的武装,一齐冰消瓦解。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竟把她一拥入怀。他紧紧的、紧紧的抱着她。感觉到她浑身在颤栗,他的心就绞成了一团。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他一叠连声的低喊出来:“你放心,我会为你活得好好的!你绝不会失去我!我是铜墙铁壁,而且百毒不侵!”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眼中蓄满了泪。他也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带着满心的震颤。死亡就在他们身边徘徊,此时此刻,他们什么都顾不得了。即使会万劫不复,他们也顾不得了。再过了三天,克善身上的红疹退掉了。当云娃兴奋的喊着:“格格!你快来看,红疹退了!红疹退了!” 努达海、太医、莽古泰、新月都赶过来看。太医翻开了克善的衣服,仔细的检查,再测量他的呼吸、脉搏、和体温。 “斑疹退了,烧也退了!”太医一脸的不可思议。“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呀!恭喜格格,恭喜努大人!我想,小世子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太医的话还没说完,床前的四个人已发出了欢呼声,新月和云娃,更是忘形的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莽古泰“崩咚”一声,就跪倒在太医面前,倒头就拜。 “莽古泰给太医磕几个响头,谢谢太医!谢谢太医!” 他这样一跪,云娃也跪下去了。新月立即整整衣衫,也预备跪下去,谁知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就倒下去了。 “新月!”努达海大叫着,一把抱起了新月,脸色雪白的瞪着她:“不许被传染……大夫……大夫……你快检查她!不可以被传染……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新月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边凝视着她的,是满脸柔情的努达海。 “我怎么了?”她虚弱的问,神思有些恍惚。 “你只是太累了,一高兴就晕过去了!”努达海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可是你真把我吓了一大跳,幸好大夫就在身边,马上给你做了检查……你放心,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新月呆呆的看着他,仍然觉得头中昏昏沉沉,四肢无力。忽然间,她有些惊恐起来。紧张的瞪着努达海,她说: “你有没有骗我?是不是我已经被传染了?”她猛的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用双手拚命的去推他:“你快离开这儿!快走开!不要靠近我!我求求你……求求你……” 他忙用手去抓她的手。 “你躺下来,不要乱动!好好的休息!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没有被传染,真的,真的……” “我不相信你!”她喊着:“你这人好会说谎……明明没害过伤寒,你也会说过害过,你快出去!我不要你被传染,那比我被传染严重太多太多了……你走你走呀……” “我没有骗你,我没有说谎,”他喊着:“你确实只是太累了……”“不是不是,”她拚命摇头:“你说谎!克善刚开始就是这样的……我求求你,请你离开望月小筑,请你,求你……” 他抓着她的手,她却拚命的挣扎着,整个人陷在一种紧张的精神状态里。努达海给她逼急了,突然间,他用双手捧住了她的头,就用自己的唇,堵住了她的嘴。 新月骤然间停止了一切的挣扎,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了。只觉得,整个人化为一团轻烟轻雾,正在那儿升高、升高……升高到天的边缘去。奇怪的是,这团轻烟轻雾,居然是热烘烘的,软绵绵的。而且,还像一团焰火般,正在那高高的天际,缤纷如雨的爆炸开来。 像是过了几千几万年,那焰火始终灿烂。然后,他的唇从她的唇上,滑落到她的耳边: “现在,我是说谎也罢,不是说谎也罢,如果你生病,我也逃不掉了!” 第六章 克善的病,来得急去得慢,但是,总算是过去了。 整个的将军府,没有第二个人被传染,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骥远对克善的生病,真是内疚极了,他总认为,都是去买生日礼物那天所闯的祸。如果不是他纵容克善去吃小摊,大概怎么也不会染上这个劳什子伤寒!总算上天庇佑,克善有惊无险。“望月小筑”这个“疫区”,终于又开放了。正如珞琳所说:“对家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好像挨过了好几百年。”是的,确实好像过了好几百年。雁姬有些迷糊,有些困惑,怎么?一个月的闭关,竟使努达海变得好陌生,好遥远,确实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年代。 雁姬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有一颗极为细腻的心。和努达海结缡二十年,彼此间的了解和默契,早已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当努达海变得神思恍惚,心不在焉,答非所问,又心事重重时,雁姬就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压迫。当努达海在床第间,也变得疏远和回避时,雁姬心底的惊疑,就更加严重了。不愿相信,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怎么可能呢?那新月年轻得足以做努达海的女儿啊!不但如此,她还是骥远的梦中人呀!努达海于情于理,都不该让自己陷入这种不义中去呀! 雁姬有满腹的狐疑,却不敢挑明。每天在餐桌上,她会不由自主的去悄悄打量着新月和努达海,不止打量新月和努达海,也打量骥远和珞琳。越看越是胆战心惊。新月的眼神朦胧如梦,努达海却总是欲语还休。骥远完全没有怀疑,只要见到新月,就神采飞扬。珞琳更是嘻嘻哈哈,拚命帮骥远打边鼓。这一切,真让雁姬不安极了。 这晚,努达海显得更加心事重重,坐立不安了。他不住的走到窗前,遥望着天边的一弯新月发怔。雁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有些话实在不能不说了: “你给我一个感觉,好像你变了一个人!” “哦?”他有些心虚,掉过头来看着她。 “我知道,”她静静的说:“这一个月以来,对于你是一种全新的经验,因为你这一生从没有侍候过病人。但是,现在克善已化险为夷,不知道你的心能不能从‘望月小筑’中回到我们这个家里来呢?别忘了,你在你原来的世界里,是个孝顺的儿子,温柔的丈夫,谈笑风生的父亲,令人尊敬的主子,更是国之栋梁,允文允武的将相之材!” 这几句话,像醍醐灌顶似的,使努达海整个人都悚然一惊。“新月真是人如其名,娟秀清新,我见犹怜。”雁姬面不改色,不疾不徐的继续说道:“真是难为了她,比珞琳还小上好几个月,却这么懂事,这么坚强。将来,不知道是怎样的王孙公子才配得上她。我家骥远对她的这片心,看来,终究只是痴心妄想而已。和硕格格有和硕格格的身分和地位,我们家这样接待着他们,也得小心翼翼,就怕出错,你说是吗?” 努达海热腾腾的心,像是忽然间被一盆冷水从头淋下,顿感彻骨奇寒。是啊!新月比珞琳还小,新月又是骥远所爱,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他呆呆的看着雁姬,这才发现雁姬的眼光那么深沉,那么幽远,那么含着深意。他颤抖了一下,仿佛从一个迷迷糊糊的梦中惊醒过来了。 这天深夜,努达海辗转难以成眠。雁姬虽然阖眼躺着,也是清醒白醒。三更之后,努达海以为雁姬已经睡熟了,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披衣起身,直奔“望月小筑”而去。他并不知道,他才离开房间,雁姬也立刻披衣下床,尾随他而去。 云娃看到努达海深夜来访,心中已经有些明白,这些日子,努达海和新月间的点点滴滴,云娃虽不是一清二楚,也了解了七八分。奉上了一杯茶,她就默默的退下了。努达海见闲杂人等都退开了,就对新月诚挚的,忏悔的,急促的说了出来:“新月!我来向你忏悔,我错了!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新月脸色发白,呼吸急促,她直勾勾的瞪视着他,一句话也不说。“那是不可以发生,不应该发生的,而我却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的让它发生!我可以对你发誓,我一直想把你当成女儿一样来疼爱,我给你的感情应该和我给珞琳的是一样的,如今变成这样,都因为我意志不坚,毫无定力,彻底丧失了理性,才会发生的……不管我有多么想保护你,多么想安慰你,我都不可以在言语上失控,更不应该在举止上失态……” 新月听到这儿,眼泪水已冲进了眼眶,她的身子往后踉跄一退,脸色雪白如纸。她用带泪的双眸,深深深深的瞅着他,吸了口气说:“你半夜三更来我这儿,就为了要和我划清界线?” “听我说!”努达海心口一抽,心中掠过了一阵尖锐的刺痛。“有许多事,我们可以放任自己,有许多事却不可以放任!你对我来说,太美太好,太年轻太高贵,我已是不惑之年,有妻子儿女,我无法给你一份完美无缺的爱,既然我无法给,我还放任自己去招惹你,我就是罪该万死了!” 她打了一个寒战,眼睛一闭,泪珠就扑簌簌的滚落。 “不要说了!我都明白了!”她激动的喊着:“你又回到你原来的世界里去了,所有的责任、亲情、身分、地位……种种种种就都来包围你了。你放心,这一点点骄傲我还有,我不会纠缠你的!”“你在说些什么呢?”努达海又痛又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摇着她说:“你如果不能真正体会我的心,你就让我掉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我现在考虑的不是我自己,是你啊!你的未来,你的前途,那比我自身的事情都严重,我爱一个人,不是就有权利去毁灭一个人啊!” 她的眼中闪耀出光彩来。 “你说了‘爱’字,你说了你真正的‘心’,够了!你是不是也该听我说两句呢?让我告诉你吧!我永远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骑着碌儿,飞奔过来,像是个天神般从天而降,扑过来救了我。就从那天起,你在我的心中,就成了我的主人,我的主宰,我的神,我的信仰,我情之所钟,我心之所系……我没有办法,我就是这样!所以,你如果要我和你保持距离,行!你要我管住自己的眼神,行!你要我尽量少跟你谈话,行!甚至你要我待在望月小筑,不许离开,和你避不见面,都行!只有一件事你管不着我,你也不可以管我!那就是我的心!”她定定的瞅着他,眸子中的泪,已化为两簇火焰。带着一种灼热的力量,对他熊熊然的燃烧过来。“我付出的爱永不收回,永不悔改。纵使这番爱对你只是一种游戏,对我,却是一个永恒!”他瞪视着她,太震动了。在她说了这样一篇话以后,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和她那种义无反顾比起来,他变得多么寒伧呀!他在她的面前,就那样的自惭形秽起来。在自惭形秽的感觉中,还混合着最最强烈、最最痛楚、最最渴望、最最心酸的爱。这种爱,是他一生不曾经历,不曾发生过的。他凝视着她,一动也不动的凝视着她,无法说话,无法思想,完全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大震撼里。 门外,雁姬站在黑暗的阴影中,也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大震撼里。一连好几天,雁姬不能吃,不能睡,她觉得自己病了,病得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她这一生,从没有碰到过这样的难题,她完会不知道该如何去解决,只知道一件事,她恨新月!她一天比一天更恨新月!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子,在清纯与天真的伪装下,掠夺了她的丈夫,征服了她的儿子!这两个男人,是雁姬全部的生命啊!而且,这以后要怎么办?如果骥远知道了真相,他将情何以堪?雁姬不敢想下去,她被那份模糊的,朦胧的,“来日大难”的感觉给吓住了。 三天后,雁姬振作了起来,进宫去和皇太后“闲话家常”。这一“闲话家常”,新月的终身就被决定了。 从宫中回来,雁姬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全家的人。在她心里,多少有些报复的快感。她抓着新月的手,笑吟吟的说:“新月!恭喜恭喜!太后已经内定了一个人选,等你一除服,就要办你的终身大事了!” “内定了一个人选?什么叫内定了一个人选?”骥远脱口就问了出来,惶急之色,已溢于言表。“是谁?是谁?” “安亲王的长公子,贝勒费扬古!”雁姬镇定的说。 除了老夫人以外,满屋子的人,没有一个有好脸色。新月面孔立即变成雪白,一语不发。努达海身子蓦然一僵,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鞭子给猛抽了一下。骥远是整个人都呆掉了,不敢相信的怔在那儿。珞琳更加沉不住气,冲到雁姬面前,气急败坏的问:“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个?现在内定不是太早了吗?你怎么不帮新月说说?不帮新月挡过去呢?” “傻丫头!”雁姬竭力维持着语气的祥和:“这是好事呀!女孩子家,迟早要嫁人的!你嫌早,人家说不定还嫌晚呢!太后完全是一番好意,把好多王孙公子的名字都搬出来选,我们讨论了半天,家世、人品、年龄、学问、仪表……都讨论到了,这才决定了费扬古,你们应该为新月高兴才对!垮着脸干什么?”“你和太后一起讨论的?”珞琳一脸的不可思议。“你也参加了意见?你怎么糊涂了?要把她说给那个费扬古?” 骥远心里那份呕,就别提有多严重了。愤愤的看了一眼雁姬,重重的一跺脚,转身就奔出门外去了。珞琳嘴里大喊着:“骥远!骥远……咱们再想办法……”跟着就追了出去。 老夫人看着这等状况,真是纳闷极了,她虽然对骥远的心事有些模糊的概念,却并不进入情况,她皱皱眉说: “这些孩子是怎么了?一个个毛毛躁躁的!” 老夫人话没说完,新月已仓卒的对大家福了一福,气促声低的说:“对不起,我有些不舒服,我先告辞了!”说完,她不等老夫人的表示,就扶着云娃,匆匆而去了。 雁姬默默的看着她,消失在回廊尽头。她挺直了脊梁,感到一股凉意,从背脊上窜起,扩散到自己全身去。她知道,珞琳和骥远,都对她气愤极了。这还不止,在她背后,努达海的眼光,正像两把利刃,在切割着她的背脊和她的心。 努达海回到了卧房,把房门一关,就对雁姬愠怒的开了口:“这是你一手促成的对不对?是你怂恿太后指婚的,对不对?”“怂恿?你这是在指责我吗?好奇怪,这个消息,除了额娘以外,似乎把每一个人都刺痛了!”“因为每一个人都喜欢新月,就算要指婚,也不必这么迫在眉睫,赶不及要把她嫁出去似的……” “坦白说,我是迫不及待!”雁姬头一抬,两眼死死的盯着努达海。“如果不是碍于丁忧守制,我就要怂恿太后立刻指婚,免得留她留出更大的麻烦来!” “你是什么意思?有话明说,不要夹枪带棒!” 雁姬狠狠的看着努达海,心中的怒火,迅速的燃烧起来。 “你当真以为装装糊涂,摆出一脸无辜的样子,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算是天衣无缝了吗?” 努达海震动着,定定的回视着雁姬。两人的眼睛里都冒着火,瞬息间已交换了千言万语。 “你都知道了?”他喑哑的问。 “是!我都知道了!”她悲愤的喊了出来:“那天深更半夜,你夜访新月,我跟在你后面,也去了望月小筑,所以,我什么什么都知道了!”努达海一震,睁大了眼睛,瞪视着她。 “既然你都听见了,你应该知道,我去那儿,就是为了要做个了断的!”“结果你了断了吗?”她咄咄逼人的问:“如果了断了,今天为什么还会刺痛?为什么还会愤怒?为什么还要其势汹汹的来质问我?她有了一个好归宿,你不是该额手称庆吗?不是该如释重负吗?你痛苦些什么?你告诉我!你生气些什么?你告诉我!”“既然你已经把我看透了,你还有什么好问?”他老羞成怒了。“你应该明白,我不想让这个情况发生,但是,它就是发生了,我也矛盾,我也痛苦啊!” “痛苦?”她厉声的喊:“你了解什么叫真正的痛苦吗?时候还没到呢!等到额娘发现这位高贵的格格被你所侵占,当珞琳发现她视同姐妹的人是你的情人,当骥远发现他最崇拜的阿玛居然是他的情敌,当皇上和皇太后知道你奉旨抚孤,竟把忠臣遗孤抚成了你的禁脔,那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叫‘痛苦’!到那时候,还不是你一个人知道什么叫痛苦,是全家老小,包括你的新月,都会知道什么叫痛苦!” 这篇义正辞严的话,把努达海给彻底击垮了。他踉跄的后退,手扶着桌子直喘气,额上,顿时间冷汗涔涔。 “你知道吗?”雁姬继续说:“今天,皇太后其实很想把新月指给骥远,盘问了半天他们两个相处的情形,是我竭力撇清,才打消了太后的念头。” 努达海再一惊。“想想看,如果我完全不知情,我一定会促成这件事,如果她成为了你的儿媳妇,你要怎么办?在以后的漫漫岁月中,你要怎么面对她和骥远?” 努达海额上的冷汗更多了,手脚全变得冰冷冰冷。 雁姬看他这等模样,知道他心中已充满了难堪和后悔,当下长长一叹,把脸色和声音都放柔和了,诚挚的,真切的说: “我宁愿让骥远恨我,不忍心让他恨你!请你也三思而行吧!”她深深叹了口气:“你不是才十七、八岁的人,你已经是所谓的不惑之年,人生的阅历何等丰富?经过的考验又何其多?你怎么可以让自己被这种儿女情长的游戏困得团团转?怎么可以用无法自拔来当作一个放任情感的借口?难道你要把一生辛苦经营,血汗换来的名望和地位都一齐砸碎?”她的声音更加温柔了:“就算你不在乎名望和地位,你也不在乎额娘、儿女、和我吗?”她紧紧的注视他。“结缡二十载,你一开始,是我英气勃勃的丈夫,然后,你成为我一双儿女的父亲,年复一年,我们一同成长,一同蜕变,往日的柔情蜜意,升华成今日的情深意重,我心里爱你敬你,始终如一!请你不要毁了我心目中那个崇高的你!” 努达海看着雁姬,她眼中已聚满了泪。在她这样诚挚的,委婉的诉说下,他的眼眶也不禁湿了。此时此刻,心悦诚服,万念俱灰。他从桌边猛的转过身子来,往屋外就大踏步走去,嘴里坚定的说道:“我这就去做一个真正的了断!” 他直接就去了望月小筑。 “新月!”他不给自己再犹豫的机会,开门见山的说:“让我们挥慧剑,斩情丝吧!” 她抬起头,痴痴的看着他,郑重的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短笺,默默的递给了他。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短短两行字: “有缘相遇,无缘相聚,天涯海角,但愿相忆! 有幸相知,无缘相守,沧海月明,天长地久!” 他把短笺用力的按在自己的胸口,觉得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烙铁,烫痛了他的五脏六腑。 新月没有再看他,她掉转身子,径自走了。 第七章 骥远生了一整天的闷气,弄不明白自己的亲娘怎么不帮自己?他实在是太生气了,太不甘心了。而珞琳,却在旁边不住的怂恿:“现在只是内定,还没有铁定!这事还有转机!只要新月到太后面前去说说悄悄话,我想,什么费羊古费牛古的都得靠一边站!所以,事不宜迟,把那些尊严啦,骄傲啦,面子啦,害臊啦……都一齐丢开,我陪你找新月去!” 如果不去找新月,骥远的挫败感还不会有那么强烈,受到的伤害还不会那么严重,他们却偏偏去找了新月!他们到望月小筑的时候,努达海才刚刚离去。新月正是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的时候。她泪痕未干,神情惨淡,那种无助和那种无奈,使珞琳和骥远都有了一个铁般的证明,新月不要那个“指婚”!于是,珞琳激动的抓住新月说: “与其在这儿哭,不如想出一个办法来!你瞧,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我说什么也舍不得你嫁到别家去!我现在只要你一句话,你也别害臊了,你对骥远到底是怎样?” 新月惊慌失措的看着珞琳,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骥远见珞琳已说得这么坦白,也就豁出去了,往前一站,他急急的说:“新月,事关我们的终身幸福,你可以争取,我也可以争取!假若我在你心里有那么一丁点地位,你就明白告诉我,我去求额娘,再进一次宫,再去和太后商量商量!” “不不不!”新月仓卒的后退,脸色更白了,眼中盛满了惊恐。“你……你……你……我……我……我……”她苦于说不出口。“别你你你我我我了!”率直的珞琳喊着说:“你的眼泪已经证明一切了!你分明就是舍不得我们家,不是吗?” “那当然……”“那么,”骥远眼里闪着光彩,迅速的接了口:“你这个‘舍不得’里,也包括了我吗?” “我现在心情很坏,我们能不能不要谈这个?”新月近乎哀求的说。“怎能不谈呢?”骥远焦灼的说:“已经火烧眉毛了,你还不急?”“是啊!”珞琳接口:”你只要说出你心里的意思,我们也不要你出面,我们自会处理!”她迫切的摇了摇新月的胳臂:“你就承认了吧!你是喜欢我哥的,是不是?是不是?” 新月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在那一瞬间,已经明白过来,如果自己不快刀斩乱麻,这事会越来越麻烦。给骥远的伤害,只会越来越重。她一横心,冲着骥远就叫了起来: “你们饶了我好不好?不要自说自话,给我乱加帽子好不好?我承认,这大半年来,我住在你们家,我确实把你们当作是我自己的家人一般来喜爱,但是,除此以外,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行了吗?行了吗?” “或者你自己也弄不清楚呢?”珞琳急切的说:“我们并不是来质问你有没有心怀不轨呀!就算你喜欢我哥,也是人之常情,不必有罪恶感呀,男未婚女未嫁嘛……” “我说了我喜欢吗?”新月急了,泪水就夺眶而出。“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们明白呢?我……我……”她瞪视着骥远,终于冲口而出:“不管太后指不指婚,我和你之间,根本没有戏可唱,现在没有,以后也永不会有!” 骥远瞪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然后,他掉转身子,像头负伤的野兽般,跌跌冲冲的就奔出门去。一路上乒乒乓乓,带翻了茶几又撞翻了花盆。珞琳这一来太伤心了,掉着眼泪对新月一吼: “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嘛?为什么要这样说嘛?就算你真的不喜欢他,你难道不能说得委婉一些吗?但是,我们明明相处得这么好,你居然不要骥远,宁可要那个和你素昧平生的费扬古吗?你气死我了!你莫名其妙!”吼完,她一跺脚,转过身子,又冲出门去追骥远了。 新月筋疲力尽的倒进椅子里,用双手痛苦的抱住了头。云娃和莽古泰默默的在门外侍立,谁也不敢进来打扰她。 事情并没有完,骥远当晚就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惊动了老夫人、努达海、雁姬和全家。珞琳想来想去,认为新月不可能对骥远那么无情,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八成是雁姬作梗。她心直口快,竟跑去质问雁姬,是不是她授意新月来拒绝骥远的?雁姬一听,气得几乎当场厥过去,在盛怒之下,忍无可忍,拉着珞琳就直奔望月小筑。见到新月,她立刻其势汹汹的问:“你对珞琳说说清楚,是不是我要你拒绝骥远的?” 新月被她这样一凶,已经惊慌失措,往后退了退,她惶恐的说了句:“这……这话从何说起?” “你问我从何说起?我还要问你从何说起!”雁姬怒气腾腾的说:“我们这一家人,痴的痴,傻的傻,笨的笨……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骥远的不知天高地厚,自有我做娘的来教训他,你何必出口伤人?” “我……我……”新月嗫嚅的说:“我没有恶意,伤害他,实非所愿,是迫不得已。如果今天不伤害他,只怕以后还是要伤害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起,请你们不要生气吧!”“迫不得已!好一个迫不得已!”雁姬咽着气说:“你如此洁身自爱,如此玉洁冰清,我们家都是些祸害,真怕有损格格清誉!我看我们家这座小庙,供不了你这个大菩萨了!” “我懂了!”新月脸色惨白,浑身颤抖:“我明天就进宫去见太后,一定尽快迁回宫里去!” “额娘!”珞琳惊喊着:“为什么要弄得这么严重嘛?” “进宫去向太后告状吗?”雁姬逼视着新月:“你又何必这样将我的军呢?你明知道,你贵为和硕格格,我们奉旨侍候,本就小心翼翼,生怕出错。这会儿你要迁回宫里,你让太后和皇上怎么想咱们?难道我们这样的尽心尽力,还要落一个侍候不周吗?”从不知道雁姬有这样的口才,更不知道她会这样的咄咄逼人。新月怔住了,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底是明白的,雁姬的世界里,已不容许自己的存在。她还来不及回答,站在一边的云娃已沉不住气,冒出一句话来: “那么,依夫人的意思,是想怎么样呢?” “这座望月小筑里,楼台亭阁,一应俱全,吃的用的,一概不缺。不知道格格对这儿还有什么不满意?”雁姬迅速的回答。“好……”新月立刻接口,因为心情太激动了,便控制不住语音的颤抖:“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了,从这一刻起,我会待在望月小筑,和你们全家保持距离!除非是有重要的事,否则,我不出这座园门,行了吗?” “太疯狂了!”珞琳喊:“怎么可以呢?” “就照格格的意思办!”雁姬大声说:“饮食起居,我自会派人前来料理!”“岂有此理!”莽古泰忍无可忍的往前一吼:“凭什么这样对待格格?叫她禁闭?这太过分!有本事,你们管住自己家的人,让他们一个个都别来骚扰格格!” 雁姬的脸色,骤然间由红转青,难看到了极点。 新月立刻回头,怒瞪着莽古泰,用极不平稳的声音,愤愤的喊:“莽古泰!你好大胆,这儿有你开口的余地吗?你给我跪下掌嘴!”“喳!”莽古泰扑通一跪,就左右开弓的打自己的耳光。他是个直肠子的人,想不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为新月抱屈,却苦于没有立场说话,更气新月,不敢说出真相,宁可自己受辱!他把这份委屈和不平,干脆一下下都招呼在自己身上,下手又狠又重。打得两边面颊噼哩啪啦响。 新月眼中迅速的充泪了。雁姬冷哼一声,看也不想再看,转身就走。珞琳糊里糊涂,激动得不得了,跺着脚说: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怎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呢?怎么会这样没缘分呢?怎么每个人都这么奇奇怪怪呢?我不懂,我不懂每一个人了……”克善从里间屋内走出来,一见大惊,奔过去就抱住莽古泰的手,哭着喊:“为什么要打我的师傅呢?姐!姐!你为什么要处罚莽古泰呢?他是我的‘嬷嬷爹’呀!” 新月的泪,顿时如雨点般,滚滚而下了。 从这一日起,新月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她几乎足不出户,只有在极端苦闷的时候,才骑着碌儿,去郊外狂奔一场。莽古泰总是默默的跟着她,远远的保护着她,却不敢惊扰她。 努达海拚命控制着自己,不去望月小筑,不去看新月,不去过问新月,只是,无法不去想新月。还好,人类有这么一个“密室”,是别人没办法“窥视”的,那就是“内心”。努达海就在自己的“密室”里,苦苦的思念着新月。新月把自己囚禁在望月小筑里,努达海也把自己因禁在那间密室里。一个迎风洒泪,一个望月长吁,两人中只隔着一道围墙,却像隔着一条天堑,谁也无法飞渡! 冬天,对努达海全家人和新月来说,都是缓慢而滞重的,是一天天挨过去的。然后,春天来了。新年刚刚过去,骥远被皇上封了一个“御前侍卫”,开始和努达海一起上朝。父子同时被皇上所器重,努达海的声望,如日中天。接着,太后的懿旨就到了。一切的隐忧都成事实;新月被指婚给了费扬古,同时,骥远和珞琳,都被指婚了。骥远未来的新娘是固山格格塞雅,珞琳未来的丈夫是贝子法略。 懿旨颁发的第二天,努达海带着新月、珞琳、和骥远去宫中谢恩。这是努达海好几个月来第一次看到新月。新月的孝服已除,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衣裳。胸前,戴着她从不离身的新月项链。她薄施脂粉,珠围翠绕,端端正正的坐在马车中,简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谢完了恩,四个人坐着马车回府,个个都是心事重重。新月低垂着头,心里是翻江捣海,脸上是毫无表情,坐在那儿像个石像,一动也不动。努达海见新月这种样子,自己就心如刀割,百感交集。情怀之激荡,心绪之复杂,简直不知该如何自处。骥远看着新月那份出尘的美丽,想到她即将嫁给费扬古,真是又妒又恨。珞琳想到当初四个人一起骑马出游,还恍如昨日,不料聚日无多,难免就倍感伤情。这样,四个人都静悄悄的。车轮辘辘,真是辗碎了每一个人的心。 忽然间,骥远在一个冲动下,对新月说: “你禁闭数月,关防严格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这么样玉洁冰清的守着,终于等到了懿旨,应该是苦尽甘来,飞雀出笼一般的开心,是不是?” 新月震动的抬了抬眼睛,苦涩至极的看了骥远一眼,简直不相信这是她所熟悉的那个骥远。 “骥远!”珞琳喊:“别把你心里的不痛快,转嫁到旁人身上去!”“不痛快?我有什么不痛快?”骥远冷哼了一声。“指给我的,好歹也是位格格呢!” “骥远!”努达海脸色铁青,声音中透着愠怒。“你闭嘴!”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要向新月道歉!”骥远不肯停嘴:“人家在咱们家里住了将近一年,倒有一大半儿时间给关着!前面是为了克善的伤寒,后来是为了躲我这个瘟疫,我实在于心不安呀……”骥远话还没说完,努达海猛然一脚砰的踹开了车门。 大家都吓了好大一跳,努达海已探身出去,对车夫大叫着:“停车!阿山!停车!” 阿山急急的停下车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努达海一把揪住了骥远胸前的衣服,怒吼着: “你给我下车!到前头去跟阿山一块儿坐!” 骥远气坏了,一边跳下车子,一边怒气冲冲的喊了一句: “我那儿都不坐,我走开,免得惹你们讨厌!” 喊完,他就头也不回的冲向大街,消失了踪影。 马车继续往前走。这下子,车上的三个人更是默默无语。 好不容易,到家了。新月回到了望月小筑,就匆匆的摘下了头上的“扁方”,换掉了脚下的“花盆底”,然后直奔马厩。跳上碌儿,她一拉马缰,就向郊外狂奔而去。她心中所堆积的郁闷,快要让她整个人爆炸了。她策马疾驰,一阵狂奔,不知道奔了多久,也不知道奔向了何方。终于,她发泄够了,累了,勒住了马,她才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片荒林里。 她仰头向天,骤然间,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天空大叫: “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 叫到声音哑了,无声了,她垂下了头。忽然觉得身后有某种声息,某种牵引着她的力量……她蓦然回头,看到努达海正直挺挺的骑在马背上,双眸如火般的,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她。他们两个人对看着,天地万物,在此时已化为虚无。什么都不存在了,他们只有彼此。他们就这样对视着,对视着,对视着……然后,两人同时翻身落马,奔向了对方,紧紧紧紧的拥抱在一起。像火山爆发,像惊涛拍岸,像两颗星辰的撞击,带来惊天动地的震动,也带来惊天动地的火花。两人的唇紧紧的贴着对方,狂热而鸷猛的辗转着。努达海一边吻着她,一边痛楚的低喊:“啊!我要怎样才能逃开你?我要怎样才能不爱你?我是身经百战的人呀,但这几个月来,我和自己的战争,竟战得如此辛苦和惨烈!我该怎么办?靠近你我会粉身碎骨,远离你,我也会粉身碎骨!”三天后,努达海自动请缨上战场,去巫山打夔东十三家军。巫山地势奇险,十三家军骁勇善战,清军已屡战屡败。前一任的绵森将军阵亡,全军覆没。努达海的自告奋勇,使皇上大为感动,封努达海为“定远大将军”,三日后就率兵出发了。 第八章 努达海这次“自动请缨”,有两个人的心都碎了。一个是雁姬,一个是新月。在努达海走以前,雁姬和新月,都分别和努达海有一番谈话。雁姬是又气又怨,又妒又恨,又怕又呕,却依旧忍不住又悲又痛。摇着努达海,她激动的嚷着: “你宁可去死,也不愿眼睁睁看她成为别人的新娘,对不对?你是被这份荒唐的感情,逼得无处藏身,无处可逃,这才请缨杀敌,对不对?你存心想去送死,想去自杀吗?你跟我说个清清楚楚,让我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 努达海悲哀的看着雁姬,沉痛而真挚的说了: “我对不起你!事到如今,我如果不诚实的说出心里的话,我就更对不起你!没有错,我被这段感情折磨得心力交瘁,你的苦口婆心,我也全都辜负,走到这个地步,我心中最大的痛苦,并不是因为得不到新月,而是因为她的苦,你的苦,骥远的苦,你们三个人的苦,就像一片流沙,而我就陷在这片流沙里,我愈是挣扎,就愈是往下沉,可我并不愿意就此没顶,我还想求生,所以请缨杀敌,不是送死,不是自杀,它是一条绳索,可以把我拖离那片流沙!”他深深的凝视她:“当我打赢了这一仗,我会重新活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我,会是一个全新的我!让我用那个全新的我回来见你吧!” 雁姬怔在那儿,整个人都震撼住了。心底有一句话;如果你打输了呢?在这离别前夕,这种不吉利的话,却怎样都说不出口。新月对努达海,是比雁姬强烈多了。摒退了所有的人,她就一步上前,用充满哀求的眼光,紧紧的看着他,用颤抖的声音,急切的说:“我错了,我再也不引诱你了!好不好?你以后不用躲避我,不用逃开我,我来躲避你,逃开你……好不好?好不好?只求你,不要去打这一仗!请你告诉我,我要怎样做,可以不让你粉身碎骨!请你告诉我!” “别傻了,”他喉咙中哑哑的:“我不会粉身碎骨,我会活着回来!这个战争可以使我脱胎换骨,突破困境,这是拯救我,也是拯救你,不让我们一起毁灭的办法,你懂吗?” “不懂!不懂!”她拚命的摇头,泪水爬了满脸。“我只知道你要去一个最危险的地方,我不要你去!我不让你去!”她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望进他眼睛深处去。“你去了,你要我怎么办?”“太后会把你接回宫里,过不了多久,你就……嫁了!” “你非去不可吗?”“是!”他坚定的说:“天皇老子也阻止不了我!” 新月昏昏沉沉的看着他,眼中的哀苦,骤然化为一股烈焰。她的手用力一勾,他不由自主的弯下身子,她踮起脚尖,就把火热的唇,紧紧的贴住了他的。努达海立刻伸手,想把她拉开,但是,手伸上来,却变成了拥抱。他意乱情迷,融化在她那如火般的热情里。半晌,他突然醒觉,奋力的挣开了她,他喘息的说:“你才说过,再也不引诱我……” “我没有引诱你,我用我的全生命来爱你,是非对错,我已经顾不得了!你要去打这一仗,我无力阻止,我的心我的情,你也无力阻止!”“请你停止再说这些话,字字句句,你会撕碎我,毁灭我!毁了我也就算了,可是,你呢?当初一手救了你,今天不能再一手毁了你!你知道,在战场上,我是将军,在情场上,我只能做个逃兵!这个逃兵让我自己都厌恶极了,所以我要上战场去,去面对我那个熟悉的战场。我走了,如果你能体会出我心里的百回千折,就请你为我珍重!” 说完,他不等她再有说话的机会,就转过头,大踏步的走了。努达海带着大军,离开北京城那天,新月骑着碌儿,跟着大车追了好长一段路。最后,明知不能再追下去了,她只有勒住马,停下来,眼睁睁看着那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走远……走远……走远……直至变成了一团烟雾,消失在路的尽头。她的心,也化成了烟,化成了雾,追随他而去了。 接下来,是一段可怕的,等待的日子。 一个月以后,骥远每天从朝廷上,开始陆陆续续的带回努达海最新的消息,这些消息一天比一天坏,一天比一天揪紧了大家的心。“据说,阿玛的大军,十天前在天池寨落败,折损了很多人马!”“今天有紧急奏折发到,阿玛和十三家军,首战于天池寨失利,接着,又于巫山脚下,激战七日七夜,副将军纳南阵亡,阿玛的三万大军现在仅剩了数千人,退守于黄土坡一带,等待支援……”“今天又有紧急军情发到,说阿玛等不及援军,又率兵攻上巫山去了!”“听说阿玛已被十三家军,逼进了九曲山山谷中,情况不明……”努达海全家的人,自是人人慌乱,每天忙着打探军情。大家都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新月却已魂不守舍了。每夜每夜的站在楼头,遥望天边,担忧和恐惧使她几乎要崩溃了。就在此时,太后的懿旨又到了,要新月和克善回宫,准备出嫁。 新月在回宫的前夕,留下了两封信,一封写给努达海的家人,一封写给太后。然后,她卸下钗环,轻骑简装,带了一个小包袱,就要去巫山找努达海。云娃和莽古泰吓坏了,苦苦相劝,拦住门不许她走。新月激烈的说: “今天谁要拦我,谁就是要害死我!我要去找努达海的心意已决!不让我去,你们就拿刀来杀了我吧!要不然,我自行了断也成!阿玛留给我的匕首还在!”说着,她拔出匕首,就要抹脖子。两人见新月已经豁出去了,再难劝阻,立即做了一个决定。云娃留下来,照顾克善进宫。莽古泰随新月去,保护新月赴巫山。新月还不肯,坚持的说: “你们两个的小主子是克善,你们给我好好的保护克善,我把他交给你们了!我不需要保护……” “除非格格踩着奴才的尸体出去,否则奴才不可能让格格一个人走!格格要去找努大人是尽格格的心,奴才要护送格格是尽奴才的心!”莽古泰意志坚决的说:“何况小主子明日就进宫,有皇上太后顶在那儿,他比谁都安全。” “罢了!”新月投降了。“要跟着我去就快走!” 新月往门外奔去,莽古泰急追在后面,云娃心都碎了。奔上前去,她拉着莽古泰的手,真情流露的说: “请你好好保护格格,也好好保护你自己,求求你们活着回来,格格还有克善,你,还有我啊!” 莽古泰震动的看了一眼云娃,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就掉头紧追新月而去了。就这样,新月带着莽古泰,披星戴月,餐风饮露,跋山涉水,夜以继日的奔赴巫山去了。不管她给骥远他们留下了多大的震撼,也不管她给太后留下了多大的震惊。她就这样不顾一切的去了。她留给太后的信很长,几乎把整个故事,和自己那千回百转的心情,都全盘托出了。留给骥远他们的信,却只有寥寥数字:“请原谅我,我必须去找努达海,和他同生共死!” 努达海一生没打过败仗,但,这次和夔东十三家军的战争,却一败涂地。这天,他的部队,已经只剩下几百人了。这几百人中,还有一半都身负重伤。努达海自己,左手臂和肩头,也都受了轻伤。前一天晚上,他还有三千人,却在一次浴血战中,死伤殆尽。这天,他站在他的营帐前面,望着眼前的山谷和旷野,真是触目惊心。但见草木萧萧,尸横遍野。 努达海的心都冰冷冰冷了。罪恶感和挫败感把他整个人都撕裂了。这些日子来,他眼看着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的倒下,眼看着成千上万的人死于血泊之中。虽然不是生平第一次了解到战争的可怕,却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败兵之将”的绝望。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这是一个悲惨的人生。而他,是一个“死有余辜”的将军。 他站在那旷野上,手中提着他的长剑。从古至今,战败的英雄都只有一条路可走,“一死以谢天下”!朔野的风,呼啸的吹过来,带着一股肃杀的气息。迎风而立,一片怆然。不自禁的想起了项羽自刎于垓下的惨烈。“七十二战,战无不利,忽闻楚歌,一败涂地!”这不就是努达海的写照吗?想到项羽,就想到虞姬,想到虞姬,就想到新月。“虞姬虞姬奈若何?”新月新月可奈何!他仰天长叹,手握剑柄,长剑出鞘。在他身后,他的亲信阿山带着一群劫后余生的弟兄,全体匍匐于地。大家齐声喊着:“将军!请三思而行!” 还有什么可三思的?他回头看着众人,坚决的说: “你们统统退下!”没有人要退下,阿山凄厉的喊: “将军请珍重,胜败乃兵家常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是啊!是啊!”众人哀声的喊着:“咱们还可以卷土重来呀!”努达海什么都不要听,举起了手中长剑,正要横剑自刎时,却忽然听到一个好遥远好熟悉的声音,从天的那一边,清澈的,绵邈的,穿山越岭的传了过来: “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你在哪里啊?努达海……我来了……我是新月啊……” 努达海的剑停在空中,无法相信的抬起头来,对着那声音的来源,极目望去。虞姬虞姬奈若何?新月新月可奈何?怎样荒唐的幻想!但是,他蓦然全身大震,只见地平线上,新月骑着碌儿,突然冒了出来,她正对着营地的方向,策马狂奔而来。在她身后,紧追着另外一人一骑,是莽古泰! “新月格格!新月格格!天啊!是新月格格来了!”阿山已脱口惊呼。那么,不是幻觉了?那么,是新月真的来了?努达海睁大了眼睛,努力的看过去。新月的身影已越来越明显,新月的声音已越来越清楚:“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 “哐当”一声,努达海手中的长剑落地,他立即像一支箭一般的射了出去,奔跑中,看到旁边的一匹战马,他跃上马背,疯狂般对着新月冲去。嘴里忘形的狂呼: “新月……新月……新月……” 两匹马彼此向对方狂奔,越奔越近……越奔越近……在这片杀戮战场上,他们像两团燃烧的火球般向彼此滚去。终于,他们接近了,相遇了,两人同时勒住了马,马儿在狂奔后陡然停止,都仰首长嘶,从鼻子里重重的喷出热气来。新月和努达海也都重重的喘着气,大大的睁着眼睛,痴痴的望着对方。好久好久,他们就这样相对凝望,谁都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对方就不见了。然后,从新月眼中,滚落了一滴泪,这滴泪的坠落,竟石破天惊般震醒了努达海。他喉中发出一声低喊:“新月!”整个人就翻身落马。 努达海一落马,新月也跟着滚下马背,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两人眼中就是“无限”,这一刹那就是“永恒”。他们紧紧相拥,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全身全心,都融进对方的臂弯里。他拥着她,吻着她,紧紧的箍着她,他已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口,每一下的痛楚都证明臂弯里是个真实的躯体,于是,每一下痛楚都带来疯狂般的喜悦。 这晚,在努达海的帐篷中,新月把那个完完整整的自己,毫无保留的交给了努达海。她说: “我们已经没有明天了,对不对?” 是的,没有明天了。一个是败兵之将,无颜见江东父老,一个是情奔之女,再也谈不上玉洁冰清。两人心中都那么明白,今夜,是他们从老天那儿偷来的一夜,也是他们仅有的一夜。他对她深深点头,她投进了他的怀里。 “让我们彼此拥有,彼此奉献吧!今夜,就是咱们的一生一世了!我一路追过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但求能这样活过一天,我死而无憾了!” 他拥住了她,泪水,竟夺眶而出。他那么深深的悸动着,连言语都是多余的了。他又吻住了她,从她的唇,到她的脖子,到她的胸膛……他的吻,一直与泪齐下。这一夜,他们彼此付出也彼此拥有,两人都不是狂猛的激情,而是向对方托出了最最完整的自己,和整颗最最虔诚的心。 当天空蒙蒙亮的时候,努达海微微的动了动身子,这一动,新月立刻就惊觉到了,她从他臂弯中抬起头来,询问的看了他一眼。她接触到他那深沉的眼光,读出了里面的言语。于是,她披衣起身,束好自己的头发,整理好自己的衣裳。然后,默默的走到努达海的盔甲旁,她郑重的拿起那把长剑,走向了努达海。努达海站起身子,眼光始终无法从她的脸上移开。他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她的每一个眼神,和每一个微笑。是的,她在笑。她的唇边,漾着那么幸福,那么满足,那么温存,又那么视死如归的笑。使他的心,因这样的微笑而绞痛起来。她停在他面前了,举起了长剑,她静静的说: “让我先死好吗?请你帮我,让我死在你的剑下吧!” 努达海接过了剑,眼光仍然无法从她的脸上移开。他看了她好一会儿,这么年轻,这么美丽的脸庞!这么热烈,这么坚强的心!他的每个思维,每分感情,都为她而悸动着。这样的女人,会让人愿意为她生,为她死,为她付出一切的一切。“好!”他点了点头。“别怕,我下手会很快的,不会让你有太多的痛苦!”他咬咬牙,拔剑出鞘。 她仰起头,闭上了眼睛。她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甜蜜而微醺的。她的面颊红润,睫毛低垂,整个人像是浸在浓浓的酒里,芬芳而香醇。他看呆了,看傻了,手里的剑竟迟迟不能下手。“怎么了?”她的睫毛扬了扬,清澄如水的双眸对他瞬了瞬。“下手吧!我们来世再见了!”她又把眼睛闭上了。 他注视着那张脸,注视着那美好的颈项。举起了剑,却感到那把剑有几千几万斤重。他咬牙再咬牙,就是无法对那细致的肌肤刺下去。她才只有十八岁呀!为什么该陪着他去死呢?他的手开始颤抖,意志开始动摇。一旦意志动摇,不忍的感觉就像海浪般排山倒海的卷过来。他再也握不牢那把剑,“当”的一声,长剑竟落在地上。 她被长剑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再度睁开眼睛,她立即了解了。“你下不了手是不是?”她说:“你不忍心,舍不得?好,我不为难你,我自己来!”说着,她扑下去就拾起了剑,一横剑就往脖子上抹去。他想也没想,一伸手就夺下了那把剑。 “新月!”他喊着:“你不能死!一定一定不能!你的生命几乎才刚刚开始,你怎么能陪着我一齐死?不行不行!你得活着,老天创造了如此美好的一个你,绝不是要你这样糟蹋掉的!”“可是我失去了你,是无法独活的!”她情急的说:“难道你还不了解吗?我连克善都丢下了,我什么都不顾了,就是要和你同生共死的!”她忽然用双手攀住了他,眼中闪出了希冀的光彩,喘了口大大的气,急切的说:“要不然,你也不死,你陪我活着!我们活着,注定要受苦,注定要受惩罚,但是,我们至少会拥有彼此,”她越说越激动:“你要我活,就陪我一齐活!我有勇气追随你一齐死,你难道没有勇气和我一齐活吗?”“不可以!”他叫了起来:“不能再用这样的话来诱惑我!你活下去,是天经地义,我活下去,是苟且偷生!” “那么,就为我苟且偷生吧!”她喊:“偷得一天是一天!偷得一月是一月,偷得一年是一年!偷不下去的时候,我们再一齐死!”“不行!一定一定不行!”他挣扎着说,内心开始交战。 “反正,你活,我跟你活!你死,我跟你死!要活要死,我都听你的!”“你不能这样缠住我……” “追你到沙场,我早就缠你缠定了!” “新月!”他的声音沙哑:“对我而言,现在死比活容易!死了,一了百了,活着,要回去面对朝廷,面对家庭,面对各式各样的难题,那才真正需要无比的勇气!” 她抬起头,恳切的看着他。 “或者,自杀并不是一种荣光,它说不定也是一种罪孽,一种怯懦,一种逃避。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谁也抛不开谁了,是不是?或者,我们应该接受一下考验,去面对我们的未来。或者,生命是不应该轻言放弃的……如果你觉得我的生命可贵,同样的,我也觉得你的生命好可贵啊!我们……”她认真的,怀疑的问:“一定该死吗?可以不死吗?” 他凝视着她,好久好久。终于长长一叹。 “好!让我们活着来接受煎熬吧!让我们一起来面对那重重难关吧!或者,这也是天意如此!新月,你要有心理准备,活下去,我们说不定会生不如死!会受苦受折磨!” “我想那是我们应该要付的代价!我有勇气来面对,你呢?”“我还能说什么呢?”他拥住了她:“为了你,为了我们那许许多多个明天,我不能再逃避了!面对如此勇敢的你,我又怎能做第二次的逃兵?好!新月,就这么决定了!我知道我们已经万劫不复了!只有勇敢的去面对吧!” 他们两个,紧紧的相拥着。帐篷外,默默伫立的阿山和莽古泰,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第九章 努达海带着新月回北京,是一件震动了整个京城的大事。所有的文武百官,亲王显贵,以至茶楼酒肆,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件稀奇的“艳闻”。尤其是,努达海居然打了败仗,这是不是象征着“红颜祸水”呢?而新月,贵为一位“和硕格格”,竟然不顾“指婚”,不顾“礼教”,毅然为情,狂奔天涯,真是不可思议!就在整个京城沸沸扬扬的喧腾着“海月事件”时,新月已被皇太后留置宫中,详查真相。并责令努达海先行回家,以有罪之身,等待判决。努达海这次回家,和以前的衣锦荣归,实在是天壤之别。虽然,努达海全家,在老夫人的命令下,都勉为其难,和以前一样的迎接着他。但是,雁姬的幽怨,骥远的悲愤,和珞琳的失望……都不是可以掩饰的。连老夫人,都尴尴尬尬,不知说什么好。家庭里的空气是冰冷的,僵硬的,充满敌意的。晚上,当努达海和雁姬单独相处时,努达海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他凝视着雁姬,用充满歉意的口吻,坦白而坚定的说: “听着,雁姬,我知道你怨我恨我,并抱着一线希望,我会回头。可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太后把新月留置宫中,用意不明,说下定要劝新月回心转意,也说不定赐她一条白绫,所以,我明天就要进宫,为新月的未来去争取,我要定她了!” 雁姬震动的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眼神悲愤已极。 “我想,你不可能了解我和新月间的一切,更不可能谅解这一切,但是,我仍然祈求你能够接纳新月!” “你什么都不管了?”她怨恨的问:“你连骥远的感觉也不管了?”“我管不着了!”他深抽了口气:“当我站在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中,觉得天不容我,地也不容我的时候,却听见新月的呼唤声,看见她骑着碌儿向我飞奔而来,你不能想像那对我是怎样的一种震撼,在那一刻,天地化为零。我眼前只有她那一个身影,她变得无比的巨大,充满在我那荒寂的世界里。”他抬眼看她,眼中盛满了忧伤和痛楚。“我再也无法放掉她,即使我会让儿女心痛,让你心碎,我也无可奈何!雁姬,请你原谅!”雁姬听不下去了,她无法站在这儿,听她的丈夫述说他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她转过了身子,冲出了那间房间,脸上,爬满了泪。她知道,努达海“战败”了,自己也“战败”了。这场战争中,唯一的胜利者是新月。除非,太后能够主持正义,为她除去新月!只要新月另嫁,她或者还能收复失地,否则,她是输定了。这样想着,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太后的身上了。三天后,皇上公布了对努达海的惩处: “现在朝廷正在用人之际,良将难求,念你是功臣的份上,不忍过责,所以从轻发落,这次的处分,就革去你一等侯的世职,免除太子少保衔,褫夺双眼花翎及黄马褂!今后,仍在朝廷任职,但愿你能戴罪立功!” 这样的发落,确实是“从轻”了。努达海匍匐于地,磕下头去:“臣叩谢皇上恩典!”“至于新月,将由太后定夺!” 又过了数日,太后召见了雁姬和老夫人。 “这些日子来,新月的事,让我十分烦心,说来说去,都是你们的不是,奉旨抚孤,到底怎么抚成这等局面?新月已经向我坦承,她已委身努达海,并非完璧了!如此一来,我怎么还能把她指给什么人呢?那费扬古都快被你们气死了!所以,我想来想去,只好削去她和硕格格的头衔,贬为庶民,把她给了努达海算了!”雁姬一听,面容惨变,万念俱灰。太后袒护的立场已经非常鲜明,雁姬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和太后争辩。太后见雁姬的表情,也知道她敢怒而不敢言,当下就长叹了一声说:“人生,这个‘情’字,实在难解。他们两个,不知是谁欠了谁的债,新月放着现成的福晋不做,以格格之尊,今天来做努达海的小妾,也是够委屈了。雁姬,你好歹是个元配,当今的达官显贵,那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呢?你要看开一点才好!再说……”太后语气一转:“这翻山越岭,奔赴沙场,去陪伴一个打了败仗的男人,这等荒唐却痴情的事,毕竟是新月做出来的!雁姬,你可没做啊!” 太后这几句话,像是从雁姬头顶上,敲下了重重的一棒,打得她天旋地转。她的脸色更加灰败了,心里原准备了许多要说的话,现在一句都说不出口了。太后又叹了口气说: “这个办法,虽然不是尽如人意,也可以息事宁人了。一个夺爵,一个削封,好歹都是处分过了!希望你们不要再横生枝节。这克善仍然随姐姐住,新月虽不是格格了,克善可还是个小王爷,你们可要善待他们姐弟,将来的好处,还多着呢,眼光要放远一点!” 太后的软硬兼施,和话中有话,使雁姬只能忍气吞声。老夫人已拉着她匍匐于地。“太后的吩咐,奴才们全体照办!不劳太后费心!”老夫人磕着头说:“奴才这就回去打扫望月小筑,迎接新月和克善入府!”“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太后欣慰的说:“后天就是黄道吉日,让努达海来宫里接新月姐弟回府!一切就这么办了!你们跪安吧!”太后站起身来,转身去了。 老夫人和雁姬急忙磕下头去,嘴里必恭必敬说着: “奴才跪安!”这天,新月跟着努达海,重新走进了将军府的大厅。 尽管事先,努达海已告诉新月,全家的反应不佳。新月已经有了很大的心理准备。从宫里到将军府的一路上,她也一直告诉努达海,能够再有今天,能够不去嫁费扬古,能够再和他团聚,她就觉得,老天对她,实在是太好了!在这种狂喜中,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面对。但,当她真正进到将军府的大厅,抬头一看,见到老夫人、雁姬、珞琳、骥远都在场,心中就怦怦怦的跳个不停。她敛眉肃立,先让自己平静了一下,然后,她深深吸了口气,就对老夫人盈盈拜倒,恭恭敬敬的说:“新月拜见老夫人!”老夫人一愣,出于习惯性,立即伸手一扶: “格格请起……”话一出口,就想起她已被削去格格封号,又被赐给了努达海。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把她当家人看,当客人看,还是当侍妾看?不禁停了口,尴尬的站在那儿。 新月跪在地上,不曾起身。她抬起头,看看老夫人,看看雁姬,又看看珞琳和骥远,她在每张脸上都看到了排斥和敌意。于是,她直挺挺的跪着,用最最诚恳的声音,最最真挚的语气,祈谅的,坦率的说: “我今天带着一颗充满歉意的心,跪在这儿请你们大家原谅,对不起!真是几千几万个对不起!我也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有诸多诸多的不是和不妥,使你们大家都很生气,很难堪。可是,我出此下策,实在是身不由主,我去巫山以前,留过一封信给大家,信中虽然语焉不详,但是,我想大家都已经充分了解了。总之,我对努达海已是一往情深,不能自拔。奔赴巫山的时候,只求同死,不料上苍见谅,给了我这种恩赐,让我们活着回来了!请你们大家相信我,我今天走进这个家门,是诚心诚意想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我会努力去弥补以前的错,请你们给我这个机会,接纳我!宽容我!”说着,新月就诚惶诚恐的磕下头去。 屋子里一片死寂,除了老夫人十分动容,努达海一脸震撼之外,其他的人个个都面罩寒霜。然后,雁姬冷冷的开了口:“好一篇感人肺腑的话啊!怪不得上至太后,下至努达海,个个对你心悦诚服!可你现在这样跪在这儿,你就不怕你那死去的双亲,在九泉下不能瞑目吗?你也不怕站在你身后的小王爷,面上无光吗?”新月被狠狠的打击了,她脑袋中一阵晕眩,身子晃了晃,额上顿时冒出了冷汗。低俯着头,她说不出话来了。 “好了,新月这样给大家跪着,你们也就仁慈一点吧!”努达海忍不住说话了:“这件事不是新月一个人的错,如果你们要怪,就怪我吧!”“阿玛!”珞琳往前一冲,大声的开了口:“你就这样一意孤行了是不是?你真的要让这个年龄比我还小的新月来当你的小老婆,是不是?你完全不顾我们的感觉,也不顾额娘的感觉了是不是?”“珞琳!不要放肆!”努达海吼着:“我好歹是你的阿玛……”“啊!”珞琳愤怒的嚷:“不要在此时此刻,把你阿玛的身分搬出来!你是我的阿玛并不表示你可以这样乱来一通!你要以德服人,不是以阿玛来服人!”她一面嚷,一面就又冲向了新月,对新月剑拔弩张的说:“还有你!新月!你不要以为这样可怜兮兮的一跪,我们就会同情你,原谅你!不会不会!你是一个掠夺者,一个侵略者,你绝不是一个弱小民族!所以,不要打了人还做出一副挨打的样子来!这样只会让我更恨你!我真的好恨好恨你!我们全家,是用这样一片赤诚来待你,对你尽心尽力,你却对我们虚情假意,然后,在我们身后玩花样,去勾引我的阿玛!你不知道你这样做,是恩将仇报,毁了我们家的幸福吗……” “不!不不不!”新月激动到了极点:“我绝不像你说的那么不堪……”“你就是!你就是!”珞琳一发而不可止:“如果你不是,你就不会让这一切发生!如果你不是,你今天就不会跪在这儿请求大家原谅!如果你不是,你就不会让我们大家都这么难堪,这么受伤了!事实胜过雄辩,你已经造成伤害的事实,你还敢在这儿口口声声说不是!” “住口住口!”努达海大喊:“你们是反了吗?你们不知道,我大可带着新月远走高飞,而我却选择回来面对你们吗?这个家何曾毁了?你们并没有失去我,也没有失去新月,不过是身分有所改变而已……” “好一个身分有所改变而已!”受到珞琳的刺激,一肚子怨气的骥远也发难了:“这种改变你们觉得很光彩吗?很自然吗?很得意吗?很坦荡吗?能够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吗?如果真的这样子,阿玛,你不再是我心目里那个正直威武,忠肝义胆的阿玛了!”“你们到底要怎样?”努达海爆发的大吼起来:“事情已经发生了,新月已是我的人了,你们能接受,我们还是一个好好的家,你们不能接受,我带着新月走!逼到这个地步,实非我愿,但我也无可奈何了!新月!”他弯腰去挽新月:“起来!我们走!”“不要吵!大家都不要吵了!”老夫人颤巍巍的往房间中一站,大声的说:“这样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今天只要我有一口气在,谁也别想分家!” “可是,奶奶!”珞琳急喊。 “你一个女孩儿家,那有那么多话!”老夫人斥责着:“过不了多久,你也就嫁了!安分守己一点吧,不要兴风作浪了!” “奶奶,”珞琳气得脸色发青:“你这样堵我的口,我还有什么话好说?”雁姬见一儿一女,挺身而出,很帮她出了一口气,心里正稍感安慰,不料老夫人仍是护着努达海和新月,不禁悲从中来,气从中来,眼眶就不争气的潮湿了。她负气的怒瞪了新月一眼,说:“或者,我该带着骥远和珞琳搬出去,把这个家让给新月!”“雁姬!”老夫人有些生气了:“我才说了,谁也别想分这个家,你做了二十年的贤慧媳妇,儿女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事看不开呢?退一步想,也就海阔天空了!” 雁姬咽了一口气,还来不及说话,骥远心有不平,怒气冲冲的冒出了一句:“我们真是开门揖盗,养虎为患,今天成为全北京的笑话!你们受得了,我,受不了!” “那么你要怎样?”努达海对骥远一吼:“你说!你说!” “我要他们出去!”骥远指着新月和克善,涨红了脸叫。“最起码,让我们可以做到眼不见为净!” 吵到此时,一直站在新月身边的克善,再也熬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新月急忙跪行到他身边去抱着他。克善哭着喊:“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为什么你们大家都不喜欢我们了?”他直问到骥远面前去:“骥远,咱们不是好朋友吗?你教我练武,给我做小弓小箭,还带我去给新月买礼物……新月过生日的时候,你们还叫人跳那个月亮舞……我害伤寒的时候,你们全体都照顾着我……你说过我们永远永远都是好朋友,为什么现在要这样凶嘛……” 克善的又哭又说,使骥远顿时心如刀绞。前尘往事,现在全成为天大的讽刺。他的脚重重的一跺,嘴里喃喃的说: “罢了罢了!算我们集体栽了……” “好了!雁姬,”老夫人趁此机会,把声音放柔和了:“一切要以家和为贵,你说呢?” 雁姬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她幽怨的看了努达海一眼,再看了新月一眼,强忍着泪,她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要进我们家的门,正式成为努达海的姨太太,就该有个手续,纳妾也不能这么潦潦草草的……”“对对对!”老夫人见雁姬已经软化,急忙接口说道:“依你看要怎么办呢?”“要巴图总管和乌苏嬷嬷连夜陈设大厅,明天早上辰时,咱们就行家礼,让新月正式进门吧!” “好好好!就这么办!”老夫人如释重负的说。 努达海心中掠过了一抹强烈的不安,他迅速的抬眼看雁姬,看到雁姬眼中有一丝胜利似的光芒,他的心脏猛的一跳,立即说:“其实,这道手续省去也罢……” 他的话尚未说完,新月生怕再有变化,已经急急忙忙的磕下头去:“新月叩谢老夫人恩典!叩谢夫人恩典!为了弥补我对你们每一个人所造成的伤害,今后我会努力的付出,让你们不会后悔今天给我的恩惠!” 老夫人轻轻一叹,伸手拉起了新月。努达海心中虽然深感隐忧,见新月脸上已绽出光彩,雁姬也已偃兵息鼓,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当天晚上,新月和努达海重新在望月小筑中相依相守,两人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新月虽然还没有从大厅上所受的刺激中恢复,但已充满希望,充满信心了。她握着努达海的手,坚定的说:“什么都不要担心,能够安然度过被拆散的命运,终于能和你相知相守,我心中的满足,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现在的我,只有满怀珍惜,没有丝毫怨怼,相信我,我禁得起任何考验!”努达海深深的望着她,满心怀都被感动和热情所充满了。一时之间,也燃起了一线希望,或者,雁姬终能接纳新月,和平共处。别的家庭,多的是妻妾成群,不也在过日子吗? “大人,”云娃担忧的追问:“请问这个家礼到底是怎么个行法的?格格需要做些什么呢?” 努达海一呆。心中不由自主的一痛。 “是啊!你快告诉我,让我准备准备!”新月忙说。 “你要受委屈了,”努达海皱了皱眉头:“今天在大厅上,我一直想拦住这件事,我想,雁姬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要给你一点难堪,或者,是要给你一个下马威,因为,她毕竟是元配啊!所谓的正式进门,就是你得从大厅外头,一路三跪九叩的进厅,然后给全家每一个人奉茶,包括骥远和珞琳在内。”“这怎么行?”站在门外的莽古泰已沉不住气,激动的说:“咱们格格好歹是端亲王之后,怎么可以这样作践呢?” “是啊!”云娃急了:“能不能不要行这个家礼呢?” “好!”努达海下决心的点了点头:“我现在就去告诉额娘,家礼免了!”他一转身,向外就走。 “不要!”新月急喊,一把拉住了他:“好不容易才弄定了,不要再把一切弄砸吧!我现在不是格格了,我只是你的女人,什么自尊,什么骄傲,我都抛开了!雁姬说要行家礼,我就行家礼!家礼行完了,我就名正言顺是你的人了!我连巫山都去了,我还怕什么委屈?在乎磕几个头吗?” 努达海凝视着新月,觉得心里的怜惜和心痛,感动和感激,像一股股的海浪,把他给深深的,深深的淹没了。 于是,这天早上,新月穿着一身红衣,戴着满头珠翠,在云娃和砚儿的搀扶下,在将军府所有的下人们的围观下,三步一跪,九步一拜,就这样一路磕着头,磕进了大厅。巴图总管在一边朗声念着:“跪……起……叩首……跪……起……叩首……” 就这样重复着这个动作,那条通往大厅的路好像是无尽无尽的漫长。终于,她走完了,进了大厅。又开始跪拜老夫人,跪拜努达海,跪拜雁姬,再向骥远和珞琳请安。此时,甘珠已准备好托盘和茶壶茶杯。巴图总管再喊: “奉茶!”乌苏嬷嬷、甘珠、云娃、砚儿都上前帮忙。新月捧着托盘,第一杯茶奉给了老夫人,嘴里按规矩卑微的说着: “侍妾卑下,敬额娘茶!” 老夫人很不安的接过杯子,不自禁的给了新月一个鼓励的微笑。托盘上又放上另一杯茶,新月奉给了努达海,嘴里仍然是这句话:“侍妾卑下,敬大人茶!” 努达海真是难过极了,恨不得这个典礼如飞般过去。他拿杯子拿得好快,着急之情,已溢于言表。雁姬看在眼中,恨在心里。新月的第三杯茶奉给了雁姬,她小心翼翼,执礼甚恭。 “侍妾卑下,敬夫人茶!” 雁姬慢吞吞的接过了杯子,忽然开口说: “抬起头来!”新月慌忙抬起了头,有点心慌意乱的抬眼去看雁姬。雁姬逮着她这一抬眼的机会,迅速的拿了杯子,对新月迎面一泼。事起仓卒,新月冷不防的被泼了一头一脸,不禁脱口惊呼:“啊……”接着,托盘就失手落在地上,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努达海当场变色,一唬的从椅子上直跳起来,嘴里怒吼着说:“雁姬!你好残忍……” 雁姬立刻回头,用极端凌厉的眼神扫了他一眼。 “不会比你更残忍,我不过教她点规矩!你到底要不要这个典礼举行下去?”“我……”努达海话未出口,老夫人已伸出一只手,安抚的压住了他。此时,云娃正手忙脚乱的拿着手绢给新月擦拭着,雁姬厉声的一喊:“不许擦!既然口口声声的侍妾卑下,就要了解什么叫卑下!即使是唾面,也得自干,何况只是一杯茶?你明白了吗?” “明……明……明白了……”新月这下子,答得呜咽。 努达海猛抽了口冷气,拚命克制住自己,脸色已苍白如死。在这一瞬间,他蓦然明白过来,这又是一个他不熟悉的战场,只怕他全盘皆输之余,再拖累一个新月!他的眼光直愣愣的看着新月,整颗心都揪紧了。雁姬用眼尾扫了他一眼,见他如此魂不守舍,似乎眼中心底,都只有一个新月,她的怒气,就更加升高,简直无法压抑了。 骥远和珞琳,都大出意料之外,想都没想到雁姬会有这么一招,全看傻了。珞琳不由自主的咽了口气,看着新月的眼光,竟有些不忍之情了。骥远完全愣住了,连思想的能力都没有了,他盯着新月,搞不清楚她怎会把自己弄得这么“卑下”?却因她的“卑下”而感到心中隐隐作痛。又因这股隐隐作痛而了解到,自己还是那么那么喜欢她。 新月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垂下了眼睑。 “我……我……我重新给夫人奉茶!”“又错了!”雁姬尖锐的说:“侍妾就是侍妾,别忘了前面这个‘侍’字!跟咱们说话,你没资格用‘我’字,要用‘奴才’,因为你是‘奴才’,懂了吗?” 新月还没反应过来,在一边的云娃已经忍无可忍,冲口而出的说了一句:“格格好歹是端亲王的小姐,又何必这样糟蹋她呢?” 新月着急的伸手去拉云娃的衣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雁姬重重的一拍桌子,厉声大喝: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嚣张!给我跪下!” 云娃吓了一跳,新月又急推云娃的肩,云娃就不得不跪下了。“家礼是何等隆重,你当场撒泼,不可原谅,甘珠!给我掌她的嘴!”“是!”甘珠答应着,站在云娃面前,抬起手来,却打不下去。这甘珠现在已是雁姬最得宠的心腹,可她从没有打过人,根本不知怎么打。“夫人!夫人!”新月急呼:“求夫人开恩……” “甘珠!你等什么?难道你也不准备听我的话了?”雁姬怒喊:“给我打!”“是!”甘珠一惊,立即左右开弓,打着云娃的耳光。 “够了!”努达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吼了一声,冲上前去,一把扣住了甘珠的手腕。“不许打!这算什么家礼?什么家规?我知道了,所谓的家礼,不过是一场闹剧,闹到这个地步,够了!行不行家礼,都没有关系,新月,不要奉茶了!我们走!” 新月惊惶的抬眼看了看努达海,眼里盛满了祈求。一转身,她对努达海就跪了下去,哀声的说: “大人,这个典礼对我意义重大,请你让我行完礼吧!” 努达海惊愕的看着新月,心中一痛。新月,她怎么会这样傻?竟对这样一个“侍妾”的地位,也如此重视?他愕然着,愣住了。老夫人见情况不妙,就威严的接了口: “好了!打到这儿就算完,继续行礼吧!云娃!你还不快起来,帮着新月敬茶!”云娃含悲忍泪的赶快起身。老夫人再喊努达海: “你也快回来坐好!”努达海铁青着一张脸坐了回去。 新月也赶忙站起身来,整整衣衫,头发和脸上都在滴水,此时,已不知道是汗是泪,是茶是水?云娃和砚儿,赶快重新斟茶,重新送上托盘,新月就捧着托盘,继续的去奉茶。 “新月敬少爷茶!”新月停在骥远面前。 骥远不敢看新月,劈手就夺过了茶杯,夺得又快又急。握着杯子的手不听命令的颤抖着,他一阵心烦意乱,又立刻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好像那杯子上有什么活的东西,会咬他的手似的。“新月敬小姐茶!”新月的最后一杯茶,敬给了珞琳。珞琳此时,也分不出自己对新月是怨是恨,是愤怒还是怜悯,看到她一头一脸的水珠,看到她满眼的泪光,她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哽上了好大的一个硬块。她接过了杯子,竟把一杯茶喝得光光的。 老夫人长长的松了口气,轻声的说: “好了!”新月敬完了最后一杯茶,不知道自己还要做什么,拚命的忍着泪,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努达海重重的咳了一声,喊: “巴图!”巴图总管早已看呆了,此时蓦然醒觉,急忙高声念道: “礼成!鸣炮!”爆竹声噼哩啪啦的响了起来,新月在云娃和砚儿的搀扶下,脚步踉跄的走出这间富丽堂皇的大厅。厅外,围观的丫头仆人都鸦雀无声,一双双的眼睛盯着她,不知是同情,还是责难。在她身后,雁姬那清脆的声音,压过了鞭炮的喧嚣,清清楚楚的传了过来:“从此,大家记着,这是咱们家的新月姨太!谁要是不小心,再叫出新月格格,就是讨打!咱们家只有新月姨太,可没有新月格格!” 第十章 “雁姬!我们今天必须谈谈清楚!” 那场荒谬的“家礼”举行完之后,努达海连望月小筑都没有进去,就直接去找雁姬。他的情绪十分激动,并不止是愤怒,有更多的沉痛和担忧。 “你要来兴师问罪吗?”雁姬一副备战的样子。 “我是要来问你,这算是一时泄愤,还是根本就是宣战?” “你还敢质问我?开启战端的是你和新月,现在你们赢了,耀武扬威的登堂入室,你们还要我怎样?” “公平一点,是谁耀武扬威了?” “那么,你确实是来兴师问罪的了?”她挑起了眉毛。 努达海悲哀的看着雁姬,深深的吸了口气: “能不能不要这样充满仇恨?”他的声音里带着悲愤:“你不知道新月是带着一颗最虔诚的心,最感恩的心,来走进这个家吗?只要你给她机会,她会对你感激涕零!为什么不大大方方的接受她的感激,而要弄得如此冷酷绝情呢?这样,你就痛快了?高兴了吗?”“哼!是谁冷酷绝情!你还好意思和我这么大声!你觉得自己很有理吗?你真的无愧于心吗?你觉得你们的爱情很伟大吗?”“没有,我们知道这份爱对你们造成的伤害,这才决心回来弥补!”“你们的爱岂止造成了伤害而已,你们的爱根本就是一种毁灭!”雁姬尖锐的叫了起来:“新月自己搞得身败名裂,还令宗室蒙羞!你呢?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更叫人耻笑你晚节不保,至于这个家,那是骨肉反目,夫妻成仇,毁得最彻底了,这都是你们伟大的爱造成的,你还敢来对我说什么弥补?怎么弥补?如何弥补?”“换言之,这样的你,是全然不预备和睦相处了,是不是?” “是又怎样?”雁姬盯着他:“你预备把我休了,把她扶正吗?”努达海看着这个全然陌生的雁姬,一颗心直往下掉,掉进了冰冷冰冷的深渊里去了。 “你一定要这样壁垒分明的话,不是逼我休你,而是逼我出走。”他沉痛的说:“逼我在外面另外成立一个家!” 她定定的看着他,从齿缝中迸出两个字来: “请便!”他打了一个冷战,在雁姬眼中看到的,是一种不可解的“恨”,这股强大的恨意,使他血液,全都冻结成了冰柱。 他到了望月小筑,看到新月正拥着云娃,心痛无比的,掉着眼泪说:“对不起,对不起,跟了我这么多年,今天竟让你受这样的委屈!”“我受一点委屈算什么?”云娃激动的喊着:“可是,你呢?你就要这样子过一生吗?” “格格!”莽古泰大声的接口:“你要给自己拿个主意,不能任人宰割!在这个屋檐下继续过下去,你会被欺负得体无完肤……”“不需要再在这个屋檐下过下去了!”努达海大踏步的走了进来,用坚定的声音说,握住了新月的手:“新月,我错了,我不该再带你走进这个家!我真没想到,雁姬完全变了一个人,这样深的仇恨,真的使我不寒而栗。今天,当着我的面,她可以拿茶来泼你,可以下手打云娃,我真不知道背着我的时候,她还会对你做什么?所以,我不能让你留在这儿,我明天就去找房子,你再忍耐两三天,我们就搬出去!” “好极了!”莽古泰说:“我陪大人去找房子!” “这样好,这样好,”克善也兴奋的接口:“姐姐,咱们搬出去算了,反正大家都不喜欢咱们了!” “我不搬出去!”新月望望大家,摇了摇头,咬紧牙关说:“我不!”“你听我说,我刚才已经去找雁姬谈过了!”努达海的声音里带着强大的沮丧和深沉的痛楚。“别问我内容,你不会想听的,总而言之一句话,和平共处是不可能了,如果说只有骥远和珞琳充满敌意,那还罢了,至少我知道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可雁姬不同,她能把你怎么样,也敢把你怎么样!”新月静静的看着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在巫山的时候,我说服了你,不求同死,而求同生!当时,我真的是有些贪生怕死,因为,和你共有的这种‘生’,诱惑力实在太强了!等你被我说服了之后,我就在心里发誓,我要为这份能够相知相守的日子,付出所有的代价!我是这么在乎能够和你相守的每一天,而上天也给了我这份恩赐,我就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和屈辱就退缩了!我现在好像是个掠夺者,从雁姬手中,从你儿女的手中,抢走了你,他们才会这样恨我!其实,他们越是恨我,证明他们越是爱你!努达海,我是这样这样的爱你,我怎么可能和另一股爱你的力量来作战呢?现在,他们大家,都不了解我这种心态,我不会抢走你,我只要和大家共有你!所以,我不能走,我要留在这儿,让大家来了解这一点!”“你别傻了!他们早已认定你是侵略者,破坏者,而我是不忠不义,不仁不爱的人,他们没有人要给我们机会!” “可是,你呢?你也不给他们机会来了解我们吗?此时此刻,我跟你一走,你就永远失去你的家了!我又怎能爱得如此自私呢?那才真的会让天地不容!今天,大家虽然对我都很生气,可是,额娘对我却非常仁慈,使我满心感动,就算为了额娘,我也不能让她的家庭破碎!” “新月,我们另外建立一个家,还是可以把额娘接过来住!”“那是不一样的!这个家园,是你们几代的产业,额娘不会愿意离开的!如果我嫁到了你家,却造成你的家庭分裂,我也不会原谅自己的!我和你,现在终于能够耳鬓厮磨,朝夕相处,我的幸福感已经太强太强了!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如果咱们想抓住这份幸福,我们都需要忍辱负重,不止是我,也包括你!平心而论,我们确实对不起雁姬,对不起骥远,对不起家中的每一个人,那么,就算是受一些折磨,也是我们该得的惩罚!让我们一起接受这种惩罚吧!是我们欠他们的!”“你说得这么透彻,我简直无法驳你!”努达海感动得一塌糊涂,紧紧的瞅着新月。“可是,这样受惩罚,除了让我们受苦以外,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相信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们抱着逆来顺受之心,日久天长,总会让大家感动,而真心接纳我们的!瞧!额娘不是已经接纳我了吗?”她攀住努达海,眼中又已闪闪发光了:“我有信心,请你也不要剥夺我的机会,好不好?好不好?” 他还能说不好吗?尽管心中还有几千几万个担心,几千几万个恐惧,几千几万个不安,和几千几万个怜惜……他却说不出话来了。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前,在她耳边,他屈服的,轻声的说:“可是,你得答应我!绝不让你自己受太多的委屈,以后我天天要上朝,不能在家里时时刻刻的保护你,你答应我,不会对我隐瞒任何事情!如果这个家真待不下去,我们还有退路可走!”“我答应你!”她诚心诚意的说,双手环绕着他的腰,把头深深深深的埋进他的怀里。 云娃和莽古泰相对一视,都是一脸的失望与无可奈何。牵着克善的手,他们默默的退出了房间,两人都忧心忡忡。而克善,噘着嘴,鼓着腮帮子,完全是落落寡欢了。 新月的悲剧,是真正的开始了。 自从行过家礼之后,新月就非常小心谨慎,遵守着“侍妾”的礼数,一点也不敢出错。每天清晨即起,去老夫人房里请安,再去雁姬房里请安。老夫人对新月倒是越来越慈祥了,不止是态度和蔼可亲,有时,还对新月的生活十分关怀,言谈之间,总不忘记叮嘱新月一句: “你对雁姬要忍让一些,想想看,她在我们家二十多年了,从来没出过一点儿差错,也是鞠躬尽瘁的,和努达海也是恩恩爱爱的,现在平空来了一个你,把努达海的心都占去了,她怎么会不生气不嫉妒呢?你要顺着她一些儿,等过个一年半载的,她的气就会慢慢的消了。知道吗?” “奴……奴才知道。”她感动的回答,对“奴才”两个字,始终无法习惯。老夫人看着她,叹了口气: “在我面前,也不必奴才来奴才去的,自称新月就好了!” “是!”新月恭敬的答着,觉得内心深处,涨满了温暖。 老夫人那儿,是很容易过关的,但是,雁姬那儿,就不容易了。在努达海出家门之前,雁姬对她除了冷嘲热讽之外,倒还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最痛苦的事情是,努达海出门后,新月还必须去雁姬那儿“学规矩”。 每天早上,努达海、骥远、克善、莽古泰都要出门。努达海和骥远去上朝,莽古泰侍候克善去书房念书。新月等到努达海走了之后,就带着云娃到雁姬房去当差。这时候,完全要看雁姬的心情,如果雁姬的心情好,新月挨挨骂,说不定就被一句:“滚吧!别站在这儿让我生气!”给打发了。如果雁姬心情不好,新月就惨了,不止新月惨,云娃也跟着遭殃。两人常会被整得惨不忍睹。糟糕的是;雁姬经常都是心情不好。新月这一来真的懂得什么叫“侍妾”了。其实,雁姬对新月说得很明白:“家礼虽然行过了,可我心里永远也不会承认你这个家人!你是个道道地地的侵入者,无论你怎么低声下气,都改不掉你淫乱无耻的事实!不要以你的放荡行为引以为荣,你,不止是努达海的耻辱,也是我们全家的耻辱!” 面对这样的羞辱,新月每次都脸色惨白,拚命隐忍。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说了一句: “请夫人给我一点机会好不好?请看在我这样诚惶诚恐的份上,原谅了我吧!我对努达海,实在是情不自禁啊……” “情不自禁?什么叫情不自禁?”雁姬顿时大怒起来,居然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砚台,就对着新月砸去。幸好云娃拉得快,把新月拉开了。砚台虽然没有砸到新月,却飞向了一张茶几,把茶几上的古董花瓶给打得粉碎。一阵唏哩哗啦的巨响,好生惊人。新月云娃连忙爬在地上收拾碎片,雁姬气犹未平,走上前去,就给了新月一脚:“情不自禁就是下流!就是淫荡!你居然恬不知耻,还敢跟我振振有词!说什么情不自禁?如果人人情不自禁,所有的女人都跟男人跑了……”“夫人!夫人!”云娃急了,拚命去保护新月:“请饶了格格……”“格格?格格?”雁姬更怒,就用力对云娃踹去:“你还敢叫格格?说过多少次了,我家没有格格,你这样叫,是威胁我吗?”“夫人饶命!”新月扑上前去,也拚命想保护云娃:“她是无心的!她只是叫成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夫人夫人,饶命啊!”“你以为格格就能把我怎么样?也只是个姨太太的命……”雁姬骂着,拔下头上的一根发簪,就没头没脑的往新月和云娃身上戳去,新月和云娃痛得大叫,没命的躲着,狼狈不堪。雁姬自己也闹了个手忙脚乱,汗流浃背。甘珠连忙在旁边劝解着说:“夫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可犯不着呀!” “去!”雁姬愤愤的嚷:“两个人都给我去院子里跪着!” 于是,新月和云娃就跪在大太阳底下,动也不敢动。可是,这场大闹,却把珞琳给闹来了,看到满屋子的狼藉,看到雁姬发丝不整,眼神零乱。再看到新月和云娃脸色惨白,跪在那儿摇摇欲坠……珞琳的胸口,就猛的一痛,像是被一块大石头给狠狠的撞了一下。她扶着门框站在那儿,看看雁姬,又看看新月和云娃,终于忍不住说: “额娘,让她们去吧,别闹出大事来,对大家都不好!” 雁姬这才松了口:“看在珞琳面子上,你们滚吧!” 新月和云娃,彼此扶着站起来,两个人眼中都漾着泪。新月匆匆的看了珞琳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带着云娃走了。珞琳却不由自主的追了两步,喊了一声: “新月!” 新月猛的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里盛满了对友谊的渴求与希望。“珞琳……”她感激的,充满感情的低喊了一句。“谢谢你!”“别谢我!”珞琳胸口又被撞击了一下,她无法背叛母亲,她不能同情新月。她鼓着嘴,像在生气似的说:“我……我只是要告诉你,可别在阿玛面前说什么,这个家已经不像一个家了,禁不起再吵吵闹闹的了!” 新月咽了口气,又失望,又寒心,又痛楚。 “你放心,”她憋着气说:“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说完,她掉转身子,快步的走了。 珞琳进了母亲的房间,看着雁姬。雁姬一接触到珞琳的眼光,就自卫似的,神经质的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很可怕?” “额娘!”珞琳喊了一声。 “我没办法,我太生气了!我真的好恨好恨呀!我现在才知道,恨之入骨是什么意思,我恨得想用滚烫的开水去泼她,想毁掉她那张漂亮的脸,想撕开她的衣服,用刀一刀刀去切割她的肌肤……”“额娘!”珞琳惊喊:“不要说了!不要说这种话了!”她扑了过去,心痛的一把抱住了雁姬,泪水就滚滚而下了。“停止这样折磨你自己吧!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你是那么温柔,那么风趣,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善良又充满爱心,你有那么多优点,让每个人都喜爱你,热爱你啊!” 雁姬神情一软,眼泪也滚落下来。“可是那样的我,却拴不住你阿玛的心,敌不过一张年轻的脸,为什么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珞琳哭着,热烈的望着母亲。“不过,我知道一件事,我不要你变,请你不要变,好吗?维持原来那个你,虽然你失去了阿玛的心,你还有我和骥远的心,是不是?”“可你终归要嫁人,骥远也将成亲,你们的心都会各有所归,等到那个时候,我还有什么呢?” “那我不嫁人好了!我一直留在额娘身边,陪着额娘,如果新月可以抗旨,我为什么不可以?” “新月是新月,她是独一无二的,她做得出来的事,我们都做不来的……我好恨好恨啊!” “额娘,额娘,额娘……”珞琳一叠连声的喊着,用双手紧紧的抱着雁姬。“不要恨,不要恨,你还有我和骥远,不如拿恨新月的心,来爱我们吧!” 雁姬搂着珞琳,顿时间,悲从中来,不禁放声痛哭。珞琳听到母亲这样放声一痛,更是哭得唏哩哗啦。母女两个,就这样彼此拥抱着,伤心着,哭着。连站在一边的甘珠,也陪着她们掉眼泪。 第十一章 经过了这一次的经验,新月知道了一件事,就是绝对不要违抗雁姬的命令。更不用试图去解释什么,或者祈求原谅。因为,在目前这种状况下,雁姬根本不会听她的。她唯一所能做的事,就是逆来顺受,然后,等待奇迹出现。 奇迹一直没有出现,灾难却一个连一个。 这天,新月和往常一样,到雁姬房里来当差。甘珠正拿著几匹料子,给雁姬挑选做衣裳,试图让雁姬振作起来。雁姬看著那些绫罗绸缎,心里的悲苦,就又翻翻滚滚的涌了上来。长叹一声,她把衣料和尺都往桌上一推,凄苦的说: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现在,我就是死也不知为谁死?容也不知为谁容?再多的脂粉,也敌不过一张青春的脸蛋,再昂贵的绫罗绸缎,也敌不过一身的冰肌玉肤!我现在……人老珠黄,青春已逝……还要这些布料做什么?” 雁姬正说著,新月和云娃到了,雁姬一转眼,眼角瞄到了新月和云娃,这一下,怒从心中起,又完全无法控制了。她用力把布疋对新月扫了过去,新月还来不及弄清楚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布疋、针线、剪刀……都迎面飞来。两人慌慌张张的闪避开,仍然不忘蹲下身子去行礼请安:“奴才跟夫人请安!”“请什么安?正经八百说,是来示威是吧?”雁姬时新月一吼:“为什么来这么晚?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对不起!对不起!”新月连声认错。“大人今儿个上朝比较迟……所以……所以……等大人走了,这才过来……” “哦?”雁姬立刻妒火中烧,怒不可遏了。“我就说你是来示威的,你果然是来示威的!你是想告诉我,你忙著侍候努达海,所以没时间过来,是吗?你居然敢这样来削我的面子,讽刺我,嘲笑我……”她的手在桌上用力一拍,正好拍在那把量衣尺上。她顺手抓起了量衣尺,就对新月挥打过来。 云娃一看不妙,一边大叫著,一边就去拦住雁姬。 “格格绝无此意!”话一出口,知道又犯了忌讳,就胡乱的喊了起来:“奴才说错了,不是格格,是姨太……你打奴才!奴才该死!你打你打……” 雁姬劈手给了云娃一个耳光,打得她跌落在地。她握著尺追过来,劈头劈脸的对新月打去。新月抱头哀叫著: “啊……啊……”云娃见雁姬像发了疯似的,心中大惊。跳起来就去救新月。她双手抓住了雁姬的手,拚命和雁姬角力,嘴里急喊著: “格格快逃!快逃啊!” “反了!反了!”雁姬气得浑身发抖:“甘珠,你还不上来,快帮我捉住她!”于是,甘珠也参战,从云娃身后,一把就抱住了云娃。云娃动弹不得,雁姬挥舞著量衣尺,对云娃乱打了好几下,再转身去追打新月。新月一边逃,一边回身看云娃,顾此失彼,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雁姬逮住了这个机会,手中的尺就像雨点般落在新月头上身上。 “啊……啊……”新月痛喊著,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请不要这样啊……不要不要啊……” 事有凑巧,这天克善因老师生病,没有上学,提前回家了。在望月小筑中找不到新月和云娃,他就找到正院里来。莽古泰追在他后面,想阻止他去上房,以免惹人讨厌。正在此时,克善听到了新月的惨叫声,不禁大惊失色。他一面大叫: “是姐姐的声音!姐姐!姐姐……” 一面就跟著这声音的来源,冲进了雁姬的房间。 见到雁姬正在打新月,克善就发狂了。他飞奔上前,拚命的去拉扯雁姬的胳臂,嘴里尖叫著: “放开我姐姐!不能打我姐姐!为什么要打我姐姐嘛……”雁姬正在盛怒之中,手里的竹尺,下得又狠又急,克善怎么拉得住?非但拉不住,他也跟著遭殃,立刻就被打了好几下,克善一痛,就哇哇大哭起来。新月和云娃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扑过来救克善,两个人力道之猛,竟然挣开了甘珠的束缚,把雁姬撞倒于地。同时,莽古泰也已冲了进来。 雁姬从地上爬了起来,狼狈得不得了。新月云娃和克善,在地上抱成一堆,哭成一团。莽古泰气炸了,目眦尽裂,对著雁姬大吼大叫:“你还算一位夫人吗?这样怒打格格,连小主子都不放过!你还有人心吗?还有风度吗?还有教养吗……” 他一边吼叫,一边步步进逼,神色吓人。珞琳、乌苏嬷嬷、巴图总管、和丫头家丁们全从各个方向奔来。乌苏嬷嬷一看闹成这个样子,老夫人又去都统府串门尚未回家。她生怕不可收拾,立刻叫人飞奔去宫里通知努达海和骥远。 珞琳著急的奔过去,双手张开,拦在雁姬的前面,对莽古泰嚷著:“你要做什么?不可对我额娘无礼!” 家丁丫头们早已围过来,拦的拦,推的推,拉的拉,要把莽古泰弄出房间。莽古泰发出一声暴喝: “啊……给我滚开!”他伸手一阵挥舞,力大无穷,顿时间,丫头家丁们跌的跌,摔的摔,乒乒乓乓东倒西歪。 雁姬被这样的气势吓住了,却仍然努力维持著尊严,色厉内荏的说:“放肆!你有什么身分直闯上房?有什么身分私入内室?更有什么身分来质问我?你给我滚出去!这儿是将军府,不是端亲王府!在这儿,你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 “有余地我也要说!没余地我也要说!反正我已经豁出去了!”莽古泰往前一冲,伸手怒指著雁姬,声如洪钟的吼著:“你凭什么打格格?凭什么伤害她?你以为格格对不起你吗?是你们将军府对不起她呀!想她以端亲王府格格之尊,进了你们将军府,就一路倒楣,倒到了今天,去做了努大人的二夫人,是她委屈?还是你们委屈?如果你真有气,你去质问大人呀!你去找大人算帐呀!但分是个有胸襟气度的人,也不会去为难一个可以当你女儿的姑娘!你们占了便宜还卖乖,害新月格格削去了封号,降为了庶民,如今这样做小服低,简直比丫头奴才还不如!你们居然还要虐待她,甚至动手打她,你们堂堂一个将军府,堂堂一个贵夫人,做出来的事见得了人吗?不怕传出去丢脸吗……” “反了!反了!”雁姬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一个奴才,居然胆敢和我这样说话!是谁得了便宜还卖乖?是谁欺负谁呀?你竟然对我红眉毛绿眼睛的大叫……我……我……我怎么落魄到今天这个地步!简直是欺人太甚了……欺人太甚了……”她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没有厥过去。珞琳慌忙用手拍著她的胸口,焦急的喊著: “额娘别气,别气,他一个粗人,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话未说完,莽古泰再往前一冲,伸手就要去扣雁姬的手腕。“你干什么?”雁姬慌张一退:“难道你还要动手?” “你一个夫人都能动手,我一个粗人有什么不敢动手?”莽古泰大喝著:“我要押了你去宫里见太后!我给你闹一个全北京城都知道,看是谁怕谁?” “新月!”珞琳不得不大喊出声了:“你任由他这样闹吗?你还不说句话吗?”新月牵著克善,扶著云娃,都已从地上站起来了。新月呆呆的看著莽古泰,没想到莽古泰会说出这么多话来,一时间,竟有些傻住了。云娃只是用一对含泪的眸子,崇拜的看著莽古泰,看得痴痴傻傻的。克善揉著头揉著手臂,还在那儿抽噎。新月被珞琳这样一叫,恍如大梦初醒,急忙喝阻莽古泰:“莽古泰!不得无礼!你快快退下!” “格格,奴才一向以你的命令为命令,但是,今天,我不能从你!你已经不能保护自己了,我豁出去拚了这条命,也要为你讨回这个公道!我一定要押了她去见皇太后……” “你那儿见得著皇太后呢?”新月著急的说:“你要帮我,就不要搅我的局!快快退下!快快退下……” “我虽然见不著太后,但是押著她就见得著了!”说著,他迅速的伸出手去,一把就扣牢了雁姬的手腕。 “救命呀!”雁姬骇然大叫。“救命啊……” “大胆狂徒!你不要命了吗?” 忽然间,院子中传来一声大吼,是骥远带著府中的侍卫们赶来了。这天也真是不巧极了,骥远在宫中闲来无事,先行回家,才到家门口,就闯见了要去宫中报信的家丁。他弄清楚状况,就赶快去教场调了人手,气喘吁吁的飞奔而来。 “莽古泰!你还不放手?”骥远喊著:“你是不是疯了?竟敢挟持主子!目无法纪!快放手!放手!” “我不放!”莽古泰拽著雁姬往屋外拖去。“好狠毒的女人!上回搞什么三跪九叩,又泼茶又打人的,奴才已经咽下了那口气,这回怎么也咽不下了!要不然……”他用力扭住雁姬的胳臂:“你就当众给格格赔个罪,说你再也不虐待格格了,我才要放手!”雁姬羞愤已极,悲切的痛喊: “我在自己的屋檐下,受这种狗奴才的气!我还要不要做人啊……” 骥远已经忍无可忍,此时,飞身一跃,整个人扑向了莽古泰,这股强大的力道,带得三个人一起滚在地上,跌成了一团。雁姬的指套钗环,滚得老远。珞琳脱口尖声大叫。新月和云娃,看得目瞪口呆。 莽古泰没料到骥远会和身扑上来,手一松,竟然没抓牢雁姬。骥远把握了这机会,对著莽古泰的下巴就是一拳,两人大打出手。众侍卫看到雁姬已经脱困,立刻一拥而上。 一阵混乱之下,莽古泰孤掌难鸣,被众多的侍卫给制伏了。甘珠、乌苏嬷嬷、珞琳都围绕著雁姬,拚命追问: “夫人,有没有伤著啊?伤到哪儿啊?” 雁姬的手紧捂著胸口,好像全部的伤痛都在胸口。 “骥远!”新月追著骥远喊:“你高抬贵手,饶了莽古泰吧!” 骥远用十分希奇的眼光看著新月。 “你以为,谁都要让你三分吗?你以为,你的力量,无远弗届吗?”他恨恨的问。“在他这样对我额娘动粗之后,你还敢叫我饶了他?”新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此时,雁姬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对骥远叫著:“骥远,你给我把他带到教场去,替我狠狠的教训教训这只疯狗,听到吗?”“听到了!”骥远大声的回答。 新月和云娃的心,都沈进地底去了。 莽古泰被捆在教场上的一根大柱子上,由两个侍卫,手持长鞭,狠狠的抽了二三十下。本来,抽了二三十下,骥远的心也就软了,只要莽古泰认个错,他就准备放人了,所以,侍卫每抽两鞭,骥远都大声的问一句: “你知错了吗?你知道谁是主子了吗?你还敢这样嚣张吗?”偏偏那莽古泰十分硬气,个性倔强,一边挨著打,还在一边凛然无惧的大吼大叫: “奴才的主子只有格格和小主子,谁和他们作对,谁就是奴才的仇人,奴才和他誓不两立!” 骥远被他气坏了,大声命令著侍卫: “给我打!给我结结实实的打!打到他认错求饶为止!” 莽古泰却不求饶,不但不求饶,还越叫越大声。于是,侍卫们绕著他打,也越打越用力。鞭子毫不留情的抽在他脸上身上。他全身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被招呼到了。没有几下子,他的衣服全都抽裂了,胸膛上、背上、腿上、脸上……都抽出了血痕。如果努达海在家,或是老夫人不曾出门,新月和云娃还有救兵可找,偏偏这天是一个人也找不到。新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克善哭著要去救莽古泰,新月不愿他看到莽古泰挨打的情形,死也不给他去,说好说歹,才把他安抚在望月小筑。新月和云娃赶到教场,莽古泰已被打得奄奄一息。还在那儿拚死拚活的,断断续续的喊著: “奴才的主子只有格格和小主子……奴才的主子只有格格和小主子……”“给我打!给我打!给我用力的打!”骥远怒喊著。 新月看得胆战心惊,云娃已是泪如雨下了。 “骥远!”新月哀求著喊:“我知道你对我很生气很生气,可是万一你把他打死了,你不是也会难受吗?你一向那么宽宏大量,那么仁慈,那么真挚和善良,你饶了他吧,你不要让他来破坏你美好的人生吧……” 骥远骤然回头,眼里冒著火,声音发著抖: “他破坏不了我的人生,我的人生早就被破坏掉了!” 新月的泪滚落下来。她祈谅的,哀伤的,真切的说: “骥远,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真的,真的!我全心全意的祝福著你!请不要把对我的气,出在莽古泰的身上,好吗?我求你!求你!你从来不赞成用暴力……这样的你,实在不是真的你……如果我们都无法回复从前了,让我们最起码,还保有以前那颗善良的心吧!” 这样带泪的眸子,和这样哀楚的声音,使骥远整颗心都绞痛了。只觉得心中涨满了哀愁,和说不出来的失意。他废然长叹,心灰意冷。“不要打了!”他抬头对侍卫们说:“放了他吧!” 他转过身子,不愿再接触到新月的眼光,也不能再接触到新月的眼光,因为,这样的眼光让他心碎。他咬了咬牙,迈开大步,头也不回的匆匆而去了。 新月和云娃,赶忙上去,解下浑身是血的莽古泰。 于是,新月所有的遭遇,都瞒不住努达海了。这天晚上,努达海回到望月小筑,那么震惊的发现望月小筑中的悲剧。新月无力再遮掩什么,在克善愤怒的诉说中,在云娃悲切的坦白里,努达海对于新月这些日子所过的生活,也总算是彻底了解了。他听得脸色铁青,眼光幽冷。听完了,好久好久,他一句话都不说。坐在那儿像个石像,动也不动。新月扑在他膝前,惶恐的说:“我……我……一直以为,这是我欠雁姬的债,我应该要还!但我实在没料到要牵累这么多人跟著我受苦……” 他用他的大手,一把握住了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拽向了自己的胸前。看到她脸上,脖子上的伤痕累累,他深深的吸了口气,从齿缝中迸出几句话来: “当初在巫山,真该一刀了断了你!免得让你今天来受这种身心摧残,而我来受这种椎心之痛!” “当初是我错了,不该贪求这种不属于我的幸福……”她终于承认了:“我这么失败,弄得一塌糊涂,你干脆给我一刀,把我结束了吧!我……认输了!” “是吗?”他咬牙问:“当初是谁说;自杀是一种怯懦,一种罪孽呢?是谁说那是逃避,是没勇气呢?” “我……”她嗫嚅的说:“我说错了!” “不!”他一下子推开了她,站起身来。“你没说错!我现在已经认清楚了,我再也丢不开和你共有的这种幸福!我要你!我也要活著!”他抬头对云娃果断的交代:“收拾一些必要的东西,我们连夜搬出去!在找到房子之前,先去住客栈!这个家,我是一刻也不要留了!我马上去跟全家做一个了结!” 这次,新月没有阻拦,她已无力再奋斗下去,也无力抗拒这样的安排了。努达海赶到老夫人房里时候,老夫人正在为白天发生的事,劝说著雁姬和骥远。因而,全家的人都聚集在老夫人房里。这样也好,正好一次解决。努达海大步上前,对全家人看都不看,直接走到老夫人面前,就直挺挺的跪下了。 “请恕孩儿不孝,就此别过额娘,待会儿我就带新月他们离开,暂时住到客栈中去!”他说著,就站起身来。 “住客栈?”老夫人大惊失色:“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严重呢?”“我的意思就是,这个家既然闹得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为了避免发生更可怕的事,我别无选择,只有出去购屋置宅,给新月他们另外一个家!其实,这也不是今天才有的提议,是从头就有的构想,只是额娘不能接受,新月又急于赎罪,这才拖延至今,现在,望月小筑里,大的,小的,男的,女的,人人遍体鳞伤,这个债,他们还完了!” “阿玛!”珞琳第一个叫了起来,“你不要走,你一走,这个家还算什么家呢?请你别这么生气吧!刚才奶奶已经说了额娘跟骥远一顿,以后肯定不会再发生这样可怕的事了!” “哼!”雁姬忍不住又发作了:“你只看得到望月小筑里的人遍体鳞伤,你看到别的人遍体鳞伤了没有?你看不见,因为‘心碎’是没有伤口的!即使有伤口,你也不要看,因为你只有心情去看新月!你甚至不问莽古泰到我房里来发疯,有没有造成对我的伤害!”“如果你不曾毒打新月,莽古泰又何以会发疯?” “新月新月!你眼里心里,只有新月!我知道,你早就想走了!这个家是你的累赘,是你的阻碍,你巴不得早日摆脱我们,去和新月过双宿双飞的日子!你要走,你就走!留一个没有心的躯壳在这儿,不如根本不要留……” “额娘!”珞琳著急的去拉雁姬,摇撼著她:“你不要这个样子嘛!冷静下来,大家好好的说嘛!” “是呀是呀!”老夫人急坏了,“我们要解决问题,不要再制造问题了!”“解决不了的!”雁姬沉痛的喊:“他对我们全家的人,已没有一丁点儿的感情,没有责任心,没有道义感,这样的人,我们还留他做什么?”“如果我真的没有责任心,没有道义感,我就不会带新月回来了!”努达海用极悲凉的语气,痛楚而激动的说:“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爱新月!新月也不该爱我!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段感情,我是理直气壮的!就因为有抱歉,有愧疚,还有对你们每一个人的割舍不下,我才活得这么辛苦!我和新月,我们都那么深切的想赎罪,想弥补,这才容忍了很多很多的事!”他盯著雁姬:“你从一开始,就紧紧的关起门来拒绝我们!轻视,唾弃,责骂,痛恨,折磨……全都来了,而且你要身边的人全体都像你一样,然后你张牙舞爪,声嘶力竭,弄得自己痛苦,所有的人更痛苦,其实,你不知道,只要你给新月一点点好脸色看,她就会匍匐在你的脚下,我也会匍匐在你的脚下,新月身边的人更不用说了。我会为了你的委曲求全而加倍感激你!为什么你不要我的感激和尊敬?而非要弄得望月小筑一片凄风苦雨?鲜血淋淋的?叫我心寒,浇灭我的热情!你现在还口口声声说我存心要离开这个家?你不知道,要我离开这个家,如同斩断我的胳臂,斩断我的腿一样,是痛入骨髓的啊!你不了解我这份痛,但是新月了解,所以,一直是她在忍人所不能忍!”他说得眼中充泪了,老夫人和珞琳也听得眼中充泪了。说完,他摔了摔头,毅然的说:“言尽于此,我走了!”珞琳一个箭步拦住了努达海,回头急喊: “额娘!你说说话吧!你跟阿玛好好的谈一谈吧!” 雁姬微微的张了张口,嘴唇颤抖著,内心交战著,终究是咽不下这口气,把头一昂,冷然的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努达海神情一痛,也冷然的说: “玉也罢,瓦也罢,这个家反正是碎了!” 说完,他再也不看雁姬,就大步的冲出了房间。骥远此时,忍无可忍,追了过去,激动的大声喊著: “你不能在这个时候弃额娘而去,你只看到她张牙舞爪的拉拢咱们,排挤你们,却看不到她的无助和痛苦,事实上,你除了新月以外,已经看不到任何人的无助和痛苦。额娘本来是个多么快乐的人,她会变成今天这样,实在是你一手造成的!”“很好,”努达海憋著气说:“你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反正我是无能为力了!”“你不能一句‘无能为力’就把一切都摔下不管,”骥远火了:“我要弄个明白,我不管你多爱新月,爱到死去活来也是你的事,可是我要问你,你和额娘二十几年的夫妻,二十几年的爱,难道就一丝不剩了吗?” “如果你问的是爱情,”努达海盯著骥远说:“我不能骗你,有的男人可以同时间爱好几个女人,我不行!我只能爱一个,我已经全部给了新月!对你额娘,我还存在的是亲情,友情,恩情,道义之情……这些感情,若不细细培养,也很容易烟消云散!”努达海说完,掉转了头,自顾自的去了。骥远气得暴跳如雷,对著努达海的背影大吼大叫: “如此自私,如此绝情!让他走!还挽留他做什么?” 珞琳对骥远愤愤的一跺脚: “你不帮忙留住阿玛也算了,你却帮忙赶他走,你那一根筋不对啊?”老夫人一看情况不妙,跌跌冲冲的追著努达海而去: “努达海!努达海!三思而后行啊!” 珞琳见老夫人追去了,也就跟著追了过去。骥远一气,转头就跑了。刹时间,房里已只剩下雁姬一个人,她直挺挺的站著,感到的是彻骨彻心的痛。 当老夫人和珞琳等人追到望月小筑的时候,新月已经整装待发了。阿山和几个家丁推著一辆手推车,上面堆著简单的行囊和箱笼,莽古泰强忍著伤痛,牵著小克善,大家都已准备好了。“走吧!”努达海说,扶住新月。 正要出发,老夫人急冲冲的赶了进来。 “等一等!等一等!”新月一看到老夫人,就不由自主的迎上前去,对老夫人跪下了。自从从巫山归来,老夫人是这个家庭里,唯一给了她温暖的人。“新月叩别额娘!”她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头:“请原谅我的诸多不是……请原谅我引起这么多的麻烦……”“起来起来!”老夫人拉起了新月,急切的说:“新月!你可是行过家礼,是我的媳妇呀!” “额娘!”努达海痛苦的说:“请您老人家别再为难我们了,那个家礼,不提也罢!”“怎能不提呢?”老夫人不住用手抚著胸口,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行过礼,拜过祖宗了,就是我家的人了,这是事实呀!不管怎样,你们先听我说,一切发生得太快,叫我想都来不及想,现在我知道,我非拿个主意出来不可了!你们听著,要两个家就两个家,但是,不必搬出去,这儿,望月小筑就算是了!”新月和努达海愕然对视,正想说什么,老夫人作了个手势阻止他们说话,继续急急的说: “这些日子来,都是我不好,拿不出办法让两个媳妇都能满意。新月,你是受委屈了!但是,从今以后,我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了。望月小筑就是你和努达海的家,什么请安问候当差学规矩,全体免除!饮食起居也和家里的人完全分开,就在这儿自行开伙!你们不用搭理任何人,我也不许任何人来侵犯你们,干涉你们,这样可好?” 老夫人说得诚诚恳恳,新月心中酸酸楚楚。还没开口说话,珞琳一步上前。“新月!奶奶都这么说了,你还不点头吗?” 新月犹豫著,生怕这一点头,又会重堕苦海。老夫人往前一迈步,就握住了新月的手。 “我的保证就是保证,我好歹还是这个家里的老太太!你如果把自己也当成这个家里的一份子,是不是应该希望这个家团圆,而不是希望这个家破碎呢?” 新月愁肠百折,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克善站在一边,却已经急了,不住伸手去拉新月的衣摆,说: “姐姐,咱们走吧!离开这个好可怕的地方吧!大家都不喜欢咱们了!”“克善!”珞琳哑声的开了口:“你现在太小了,你不懂,等有一天你长大了,你就会了解,我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喜欢你们,只是局面的变化太大,大家都有适应不良的症状而已。” 新月看了一眼老夫人,又看了一眼珞琳。在这一刹那间,旧时往日的点点滴滴,全都涌在眼前,那些和珞琳一起骑马,一起欢笑的日子,仍然鲜明如昨日。那些大家给她过生日,在花园里跳灯舞的情景,也恍如目前。她的心中一热,眼泪水就滴滴答答的滚落。她一哭,珞琳就跟著哭了。老夫人趁此机会,也含著泪说:“新月,努达海,你们忍心让我在垂暮之年,来忍受骨肉分离之痛吗?如果你们还住在望月小筑,我好歹可以随时来看看你们,如果你们搬走了,我要怎么办呢?努达海,你是我的独子啊!”新月抬头看努达海,哽咽著说: “努达海……我们就照额娘的意思去做吧!” 努达海沉吟不语。新月双膝一软,就要对努达海跪下去,努达海一把拉起了她,不禁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新月!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你别再跪我了!全照额娘的意思办吧!”就这样,新月又在望月小筑住下来了。再一次,把自己隔绝在那座庭院里。说也奇怪,这望月小筑,三番两次,都成为她的“禁园”。经过了这样一闹,新月的家庭地位,反而提高了。老夫人对雁姬是这样说的:“想开一点吧!堂堂一个大妇,何必去和一个侍妾争风吃醋呢?你这个女主人的位子是一辈子坐定的,跑不掉的,你怕什么呢?说句不中听的话,到你这个年纪,不必想丈夫了,还是多想想儿女才实在。只要儿子成器,你下辈子的尊荣,不胜过这些风花雪月吗?”雁姬打了个冷战,寒意从她的心底窜起,一直冷到了四肢百骸。她终于明白,自己和新月的这场战争,是输得一败涂地了。 第十二章 时间静静的消逝,春天过去,夏天来了。将军府中,尽管暗地里依旧暗潮汹涌,表面上却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平静。 在这段时间里,莽古泰和云娃,在新月和努达海的主持下,行了个小小的婚礼,成为夫妻了。克善好高兴,一直绕着这对新人喊:“现在,你们是我的嬷嬷妈和嬷嬷爹了!” 云娃的那份满足,就不用提了,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和自己的心上人,结成了夫妻,回忆从荆州之役以来的种种,真是不胜唏嘘。难得新月这个主子,对自己如此了解,又如此体恤。新月成全了她的梦,而新月的那个梦,她却帮不了忙,虽然努达海对新月是情深似海,她总是感到新月的处境危危险险,战战兢兢。生怕新月捧在手里的幸福,会捧不牢。 这段时期的雁姬,已经失去了当初的作战精神,变得十分的消沉。不止是消沉,她还有些神经质。有时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有时又脂粉不施。有时自怨自艾,有时又怨天尤人。常常站在窗口,对着望月小筑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至于终夜徘徊,迎风洒泪,更是每夜每夜的故事。她像一座蠢蠢欲动,随时会爆炸的火山,偶尔会地震,常常在冒烟。 至于骥远,他的日子过得好苦好苦。他从没有尝过失恋的滋味,不知道这滋味是如此的苦涩。如果他的情敌,是一个和他年龄相当的王孙公子,他或者会好受很多。偏偏这个情敌竟是自己的父亲!他不能骂他,他不能揍他,他不能和他明争,也不能和他暗斗,他只能恨他!恨他夺去了自己的爱,也恨他对母亲的背叛。事实上,他认为努达海对他也是一种背叛,因为努达海自始至终,就知道他对新月的心意。如果一个父亲,真正疼爱他的子女,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子女的痛苦上?怎么舍得去掠夺儿子的心上人?这样想来想去,他就越来越恨努达海。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恨新月。 他对新月的感觉是非常复杂的,以前的爱,始终都不曾停止。每次看到新月,都会引起椎心刺骨的痛。她居然不选择他,而去选择比他年老二十岁,有妻子儿女的努达海。这对他真是一种莫大的挫折,使他对自我的评价一落千丈,完全失去了自信。他不住的懊恼,恨自己的无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好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同样的“近水”,“得月”的却不是他!对骥远来说,最大的痛苦还不是失恋,而是失恋之后,还得面对这个女子是父亲姨太太的这个事实,这太难堪了!这太过分了!真教他情何以堪?除此以外,他还有一种无法对任何人透露的痛苦,那就是他对新月的爱!当初就那样一头栽进去深深的爱上了,现在,居然不知道怎样去停止它!家,成为他好恐惧的地方,雁姬的失魂落魄,老夫人的左右为难,珞琳的愁眉苦脸,努达海的闪躲逃避……还有那个深居简出,像个隐形人似的新月!这种种种种,都撕裂了他的心。于是,他常常醉酒,也常常逗留在外,弄到半夜三更才回来。 珞琳依然是全家的慰藉,她不住奔走于雁姬房和骥远房,试图以她有限的力量,唤回两颗失意的心。但是,她的力量毕竟太小了!雁姬消沉如故,骥远颓废如故。珞琳担心极了,幸好此时,骥远奉旨完婚。这个家庭里的大事,更是骥远切身的大事,使全家都振奋了。有好长一段时间,全家都忙忙乱乱的筹备着婚事。努达海更把父子和解的希望,放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小新娘身上。只有骥远,更加闷闷不乐了,他不要什么塞雅格格,他的心里,仍然只有新月格格! 七月初十,骥远和塞雅格格完婚了。 塞雅格格是敬王府的第三个女儿,今年才刚满十七。长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非常美丽,是个标准的北方姑娘。在家里也是被娇宠着,呵护着长大的,从不知人间忧愁。个性也是十足的“北方”,不拘小节,心无城府,憨憨厚厚,大而化之。婚礼是非常隆重的,鼓乐队和仪仗队蜿蜒了好几里路。新娘进门的时候,全家的人都在院子里迎接。新月是努达海的二夫人,当然必须出席。这是新月好久以来,第一次出现在大家面前。她穿着她最喜欢的红色衣裳,戴着新月项链,头上簪着翡翠珍珠簪,耳下垂着翡翠珍珠坠,盛装之下,更显得美丽。雁姬虽然也是珠围翠绕,雍容华贵,但是,毕竟少了新月的青春,站在那儿,她就觉得自己已经黯淡无光了。 骥远这天非常帅气,白马红衣,英气逼人。骑在马上,他一路引着花轿进门。鞭炮声,鼓乐声,贺喜声,鼓掌声同时大作,震耳欲聋。努达海家中,挤满了宾客,都争先恐后的要看新娘下轿。真是热闹极了。 按照旗人规矩,新郎要射箭,驱除邪祟。新娘要过火,家旺人旺。两个福禄双全的喜娘扶着轿子,等着搀扶新娘下轿。新娘的手中,一路上都要各握一个苹果,象征“平安如意”。这位塞雅格格也很有趣,在路上,就闹个小笑话。当队伍正在吹吹打打的行进当中,她不知怎的,居然让手中的苹果,滚了一个到地上去,害得整个队伍停下来捡苹果。喜娘把苹果给她送回花轿里去时,这位新娘挺不好意思的对喜娘掩口一笑。这会儿,轿子进了将军府的大门,停在院子里了。司仪高声喊着:“新娘下轿!”塞雅被两个喜娘扶出了轿子。 “新娘过火,兴兴旺旺!” 早有家丁们捧来一个烧得好旺的火炉,塞雅低垂着头,看到那么旺的火,不禁吓了一跳。她穿着一件描金绣凤的百褶长裙,跨越炉火时,生怕裙摆拖进火里,就有些儿手忙脚乱。一时间,她又忘了手中的苹果,竟伸手去拉裙子,这一伸手,那个苹果就又掉到地下,骨碌碌的滚走了。 “哎呀!”塞雅脱口惊呼,也忘了新娘不可开口的习俗。“又掉了!”两个喜娘又忙着追苹果,这苹果滚呀滚的,刚好滚到新月的脚边。新月又惊又喜,觉得这个新娘真是可爱极了。她立刻俯身拾了苹果,送到花轿前去,喜娘忙接了过来,递给塞雅。并在她耳边悄悄叮嘱着:“这次,你可给握牢了,别再掉了。” 骥远忍不住看过来,在纳闷之余,也感到一丝兴味。这是整个婚礼过程中,他比较觉得有趣的事了。 新月捡完了苹果,退回到人群中的时候,雁姬轻悄的走到她身边,不着痕迹的,轻声细语的说: “我们家办喜事,用不着你来插手!苹果象征平安,你怎敢伸手去拿?不让咱们家平安的,不就是你吗?难道,你还要让新婚夫妇不得安宁吗?” 新月大大的一震,不敢相信的看着雁姬,点了点头说: “我懂了!我会待在望月小筑里,恕我不参加骥远的婚礼了!”她低俯着头,匆匆的走了。 站在一边的努达海,愤愤的看着雁姬,真是恨之入骨。奈何在这样的场合,发作不得。 那天晚上,府中大宴宾客,流水席开了一桌又一桌。鞭炮丝竹,终宵不断。戏班子彻夜唱着戏,以娱佳宾。努达海、雁姬、和老夫人,周旋于众宾客间,忙得头昏脑胀。即使如此之忙乱,努达海仍然抽了一个空,回到望月小筑去看新月。握着新月的手,他难过的说: “又让你受委屈了!”新月却挺高兴的看着努达海,发自肺腑的说: “我有一个预感,这个婚礼会给骥远带来全新的幸福!不要为我的一些小事不高兴了,让我们为骥远祝福吧!我今天拾起了塞雅的苹果,不管雁姬怎么解释,我却认为,我是拾起了骥远和塞雅的平安,只要他们两个平安,就是全家的幸福了!”“是!”努达海鼻子里酸酸的:“他的幸福,是我们最大最大的期望了!”“快走吧!”新月推着他。“等会儿雁姬找不着你,又会生出许多事情来!快走快走吧!” 努达海依依不舍的看了她一眼,即使只是短暂的离开,依旧有心痛的感觉。因为,整个大厅中是衣香鬓影,笑语喧哗,而这些笑容中独缺新月的笑,他就那么遗憾,那么寥落起来。这种感情,真是他一生不曾经历过的,这样的牵肠挂肚和割舍不下,他自己都感到困惑和不解,怎么世间竟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呢?这样的感情怎会发生在他努达海的身上呢?难怪雁姬他们不了解,他自己也无法了解! 这晚,在新房中,骥远掀开了塞雅的头盖。塞雅那张年轻的,清丽的面庞就出现在他眼前了。塞雅应该是羞答答的,不能抬头的,可是那塞雅太好奇了,居然抬眼去偷看骥远,这一看,心中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感到喜欢,竟又忍不住掩口一笑。这一笑不打紧,旁边的喜娘丫头全都跟着笑开了。骥远怔怔的看着塞雅,心里就有点儿朦朦胧胧的喜悦。怎有这么纯真无邪的姑娘!接着,一大堆的繁文缛节,两人并排坐在床沿上,被大家折腾。喝交杯酒,吃子孙饽饽,倒宝瓶,撒帐……终于,喜娘们在骥远和塞雅身上,又动了些手脚,这才纷纷鞠躬离去。一个个笑嘻嘻的说着: “请新郎新娘早点安歇!” 总算总算,房间里只剩下骥远和塞雅了。骥远想站起身来,一站,就差点摔了一大跤,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下摆,和塞雅的衣服下摆,打了一个结。塞雅忍不住伸手去拉骥远,张嘴说:“小心……”才开口,就想起新娘子不可说话,要含蓄。她张着嘴,就愣在那儿。骥远慌忙去解那衣摆,偏偏解来解去解不开,闹了个手忙脚乱,他站起身来,干脆跳了跳,衣摆仍然缠在一块儿,骥远十分狼狈的说: “这……怎么搞的?”塞雅又一个忍不住,再一次的笑了。 骥远对这个婚事,其实一直是非常排斥的。奉旨成亲,完全是被动的,不得已的。但是,被这个塞雅格格左一次笑,右一次笑,竟笑得怦然心动了。怪不得唐伯虎因三笑而点秋香。骥远也因塞雅的几笑而圆了房。 婚礼的第二天,照例有个“见面礼”,是由新娘来拜见新郎家的每一份子。也是这个见面礼上,新月才第一次见到了塞雅的庐山真面目。塞雅照着规矩,由乌苏嬷嬷一个个的介绍,她就一摔帕子,蹲下身去行礼,嘴里说着: “奶奶吉祥!阿玛吉祥!额娘吉祥!小姑吉祥……” 这样子都轮过了,才轮到新月。乌苏嬷嬷一句: “这是新月姨太!”那塞雅立刻眼睛发光的对新月看过来,丝毫都不掩饰眼里的好奇和崇拜。她特地往新月面前走了两步,喜悦的冲口而出:“你就是新月格格?你的故事我都听说过了……”“嗯哼!”雁姬重重的咳了一声,面罩寒霜,毫不留情的说:“塞雅,让我提醒你,她不是什么新月格格,她是新月姨太!以后不要乱了称呼!” 塞雅愣了愣,一脸的尴尬。新月已经习以为常,只是虚弱的笑了笑。努达海皱着眉头,竭力容忍。而骥远,脸上少有的一线阳光,又都一扫而空了。 塞雅是个非常单纯的姑娘,个性率直,这一点,倒和珞琳很像。但,珞琳是个小精豆子,聪明解人,很会察言观色,举一反三。塞雅不同,肠子是一根到底的,肚子里一点儿弯,一点儿转都没有。喜怒哀乐全都挂在脸上,天真极了,有时,简直带点儿傻气。嫁过来没多久,她和珞琳就成了好朋友。 这天,珞琳带着她逛花园,走着走着,就走到望月小筑门口来了。“这儿咱们别进去,”珞琳警告似的说:“这是新月住的地方。”一句话引起了塞雅所有的好奇。 “为什么呢?”她不解的说,两眼亮晶晶的:“她跟阿玛的故事,我统统知道,在家里的时候,我常常听我阿玛和额娘说起,说了好多好多,我对她真是崇拜极了!” “你崇拜她?”珞琳惊奇的问:“真的崇拜她?” “是啊!你想想看,她一个姑娘家,轰轰动动的私奔出京,听说只带了一个随从,居然天不怕地不怕的去了巫山,就为了找到阿玛,和他一起同生共死,这多么让人感动啊!什么世俗礼教,她都可以不管,已经指婚了,她也不顾,这真不是普通女子做得到的!我被她的故事,好几次都感动得掉眼泪呢!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被指给骥远了,所以对她和阿玛,更有一分特殊的感情,当他们回京的时候,我还跟我阿玛死缠活缠的,要他去向皇上说情,最后总算尘埃落定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不知道我多么高兴啊!” “难道,你没想过,他们这样的‘不顾一切’,是对其他的人一种伤害吗?例如费扬古,例如我额娘……他们这样做,其实,是很自私,很不负责任的吗?” “啊!”塞雅喊着:“如果她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顾得到,她就不是新月格格了嘛!她就和我们这种被指婚就认命的普通女子一样了嘛!那么,这世界上就根本没有‘故事’了嘛!” 珞琳以一种崭新的眼光看着塞雅,这种论调,她从来没有听过。她看着看着,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伸手一握塞雅的手,有些激动的说:“走!咱们拜访新月去!我相信,她会很想很想认识你!” 她们敲了望月小筑的门。当新月看到她们两个联袂来访时,那种又惊又喜的表情,那种手忙脚乱的欢迎,那种高兴得想哭的样子,和那种迫不及待的殷勤……使珞琳心中布满了酸楚。连云娃,都兴奋得不知所措了,一会儿端水果出来,一会儿端点心出来,一会儿倒茶,一会儿倒水,把一张小圆桌上面,堆满了吃的喝的。塞雅看着满桌子的点心,都不知道要从那一样入手才好。“尝尝玫瑰酥饼吧!”新月忙端起玫瑰酥饼的盘子,不料珞琳同时说:“最好吃的是玫瑰酥饼,不信你吃吃看!” 两人话一出口,就都忍不住互相对看了一眼。塞雅笑嘻嘻的说:“你们两个异口同声的推荐,那肯定好吃!”就拿了一块,吃了起来。新月用充满感情的眼光看着珞琳,说: “我和珞琳都爱吃这个,有一次,两个人一面聊天一面吃这个,聊了一个下午,居然吃掉一整盒!”她叹了口气:“那种时光真好!”珞琳心中一热,颇不自在的避开了眼光。 塞雅却心无城府的嚷了起来: “那多好!以后加我一个!我看啊,得准备两大盒的玫瑰酥饼才行!因为我好能吃!这么好吃,我一个人就能吃掉一盒呢!”“只要你们肯来,要我准备多少盒都可以!”新月由衷的说。正谈得热闹,云娃又捧来一盘苹果。 “啊!苹果!”塞雅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被这个苹果整惨了!一辈子都忘不掉苹果了!”她看着二人:“你们知道吗?我成亲那天,这个苹果掉了两次呢!” “两次?”新月和珞琳又异口同声的叫了出来:“啊?” “你们都看到在院子里那次,你们不知道,在路上就掉过一次了!”“啊?”两个人又“啊”了一声。 “在家里的时候那儿受过这种折腾嘛!那轿子里太热了,我腾出一只手来扇扇风,结果轿子一晃,苹果就从我膝头上一路滚了出去,我听喜娘说,差点没把后头的队伍给摔成一团呢!”听到这儿,新月和珞琳都忍不住笑了。塞雅自己,更是笑得格格格的好开心。笑,是这么温柔又温馨的东西,它还具有传染性,会传给周围的每一个人,端着盘子的云娃也笑了。出来沏茶的砚儿也笑了。一边侍候的丫头们都笑了。这笑声,是望月小筑好久好久以来,都不曾听到过的了。 这是一个开始,从这次以后,珞琳和塞雅,就经常一起来望月小筑了。毕竟,三个女孩子的年龄都差不多,就有许多女孩子可以谈论的话题。而塞雅,她那么崇拜着新月,忍不住,就要问新月许多许多问题。 “你怎么敢去巫山呢?” “万一你被敌人俘虏了怎么办呢?” “万一你遇不到阿玛怎么办呢?” “万一你迷路了怎么办呢?” “是啊!”新月仰首看着天空,出起神来。“有那么那么多个‘万一’,当时,什么都想不到,只想,见不着他,我反正是不活了,既然死活都不在乎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塞雅神往的看着新月,爱死了她。而珞琳,忽然间就觉得自己那等待着嫁人的岁月,实在是太单调无聊了。 到了这个时候,珞琳的内心,已经原谅了新月。虽然,这种“原谅”,使她充满了矛盾和犯罪感。她觉得自己背叛了雁姬,却无法抗拒望月中筑的诱惑。何况,努达海看到她常常来,就喜欢得什么似的,那种喜悦巨大得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他就用这巨大的海洋把她包围住,轻声的说:“就快要嫁了!在家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多让我看看你的笑容,听听你的笑声好吗?现在,你的笑声对我来说,真是弥足珍贵呀!”珞琳的眼眶,立刻就潮湿了。 珞琳虽然原谅了新月,骥远呢? 第十三章 当骥远发现塞雅常常去望月小筑时,他立刻就毛焦火辣起来。他盯着她,没好气的说: “望月小筑是咱们家的‘禁区’,连丫头们都壁垒分明,知道利害轻重,不该去的地方就不去,你怎么一天到晚往那儿跑?跑出问题来,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会有什么问题呢?”塞雅喜孜孜的说,脸上堆满了灿烂的笑。“你不知道,那新月好迷人啊!她每次看到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又拿吃的又拿喝的给我们!她那么热情,那么真挚,对我又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让我好感动啊!她还常常跟我问起你来呢!” “问我?”骥远心中,怦然一跳,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她问我什么?”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 “问得可多啦!你好不好呀?快不快乐呀?上朝忙不忙呀?和我处得好不好呀?合不合得来呀?还一直追问我,是不是很喜欢你呀……问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那……”骥远咽了口气:“你怎么回答呢?” “我啊……”塞雅羞答答的。“我都是实话实说嘛!我告诉她你挺好的,就是……就是……”她悄眼看他,嘟了嘟嘴。“不说了!”“说啊!”他情不自禁的追问着:“我最讨厌人话说一半,吞吞吐吐的!”“就是脾气有些古怪!”塞雅冲口而出了:“有的时候好得不得了,有时,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了。我都摸不清你呢!新月就跟我说……”她又咽住了。 “唉!你会不会把话一口气说完呢?” “好嘛好嘛!新月就说,你是个非常热情,非常正直,非常善良,非常坦率的人,而且好有才华有思想的,出身于富贵之家,也没有骄气,实在是很难得的。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有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脾气。所以,要我对你温柔一些,忍让一些,千万千万不要和你发脾气!” 骥远的脸绷着,分不出自己听了这番话,是安慰还是痛苦。而塞雅,越说越高兴了,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觉得,新月实在是个好可爱好可爱的女子!你看咱们家的女人,可以说个个都不平凡,奶奶那么高贵体面,额娘那么雍容华贵,珞琳那么活泼大方,只有我差一点……嘻嘻……”她又笑了:“可是,新月不一样,她真的不一样,说美丽吧,她并不算顶美丽的,我觉得咱们家最美丽的人不是新月,是额娘呢!但是,新月是千变万化的!时而娇媚,时而纯真,时而一片坦荡,时而又风情万种。她给我的感觉好复杂,说都说不清楚……”“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骥远不知不觉的接了口:“柔弱时是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坚强时是个无惧无畏的勇者,有一个年轻的躯体,有一颗成熟的心!”“对啦!”塞雅欢呼的说:“你说得比我好!新月就是这样的,总之,她好迷人,我就被她迷住了嘛!没有办法嘛!” 骥远不说话了,心里充满了一种难绘难描的情绪,有一些儿失落,有一些儿惆怅,有一些儿悲哀,还有一些儿心痛。那种对新月的憧憬和幻想,又被再度勾引了出来。他注视着塞雅,就觉得塞雅太单纯了,太孩子气了。 塞雅是真的“迷”上了新月,不知道怎样才能讨新月的喜欢,她开始把自己的一些“家当”都往新月房里搬。翻箱倒柜的,每天都找一些新鲜玩意去送给新月。今天送扇子,明天送花瓶,后天送发簪,再后天送珍珠……简直送不完。新月是又感激又感动,在塞雅进门以前,望月小筑早已成了新月和努达海的“监牢”,虽然牢房里有着春天,但是,监牢仍然是监牢。缺乏生气,缺乏欢笑,缺乏自由,也缺乏友谊。现在,塞雅把所有的“缺乏”都给填满了。新月对塞雅,真是从内心深处喜欢她,也不知道要怎样讨塞雅的喜欢才好。 望月小筑里的欢笑,是带着传染性的。很快的,就传染给了老夫人。于是,老夫人也经常去望月小筑,跟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谈谈笑笑了。雁姬并不知道,忧郁和仇恨会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赶走。忽然间,她就发现,自己完全被孤立了。这天,当望月小筑的笑声已经关不住了,穿墙越户的传到雁姬的耳朵里去的时候,雁姬整个人都被惊惧和悲愤给击倒了。“去给我把珞琳和塞雅都叫来!”她对甘珠说。 珞琳和塞雅匆匆忙忙的赶来了。只见雁姬脂粉未施,眼神涣散,衣衫不整,发丝零乱。珞琳一看,就吓了一跳,急忙问:“额娘,你怎么了?生病了吗?那儿不舒服吗?” “你真关心我吗?”雁姬怒气冲冲的说:“我死了你们不是皆大欢喜吗?求之不得吗?” “额娘怎么这样说呢?”珞琳不禁变色。 “那你要我怎么说呢?”雁姬尖锐的问:“你们在望月小筑里,笑得那么高兴,那儿还有心思来管我是生是死?望月小筑里多好玩呀,有青春,有欢笑,有故事,有你们那伟大的阿玛,和烟视媚行的新月……你们眼里心里,还有我吗?有吗?有吗?”塞雅惊讶得张口结舌,愣愣的看着失神落魄的雁姬,什么话都不敢说。珞琳却扑向雁姬,急急的解释着: “不是咱们不想陪你,你不知道,有时候咱们陪着你,你也是郁郁寡欢,一声不吭的,我们都不知道找什么话来跟你说才好!你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常常乱发脾气,我们实在是有些怕你呀!”“怕我?”雁姬一唬的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直问到珞琳脸上去:“你为什么怕我?咱们是母女呀!所谓的母女连心,我的苦,我的痛,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就算不了解,你也不至于要去推波助澜呀!你这样倒向新月,你到底把我置于何地呢?”“不是不是!”塞雅插进嘴来,急于帮珞琳解围。“额娘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是我老拉着珞琳陪我去望月小筑,是我闲不住,喜欢逛嘛!额娘如果不喜欢,咱们以后少去就是了!”“你不要以为你也是一个格格,就和新月一个鼻孔出气!”雁姬的怒火蔓延到了塞雅身上:“你好歹是我的儿媳妇,别在那儿弄不清楚状况……”“额娘!”珞琳心里一酸,扑过去抓住雁姬,摇撼着她,迫切而哀恳的喊:“停止吧!停止这场战争吧!我忍了好久好久,一直想跟你说这句话,原谅了新月和阿玛吧!这样充满了仇恨的日子,你过得还不够?为什么不试试宽恕以后,会是怎样一种局面?说不定会柳暗花明呢?” “你说的这是人话吗?”雁姬激动的一把抓起了珞琳的衣襟,吼着说:“这是谁教你说的?是谁让你来说的?” “没有人教我,这是我心里的话!”珞琳喊着。 “你心里的话?”雁姬悲痛莫名的嚷:“你还有‘心’吗?你的心早被狗吃了!你居然要我宽恕他们,要我向他们求和?那等于是向所有的人宣告我认输,我投降,然后呢?让新月的地位扶摇直上,堂而皇之的坐上第一把交椅,让我在失去丈夫之外,还要失去地位,失去尊严,是不是?是不是?你怕我失去的还不够多,还要逼我再多失去一些,你……你这个叛徒,你居然这样子来糟蹋你的母亲!” “我不是要逼你失去任何东西,是为了你好!巴望你恢复原来的样子啊!”珞琳一边喊着,一边拉了雁姬,就把她拖到妆台前的镜子前面:“看看你自己,额娘,看看你自己吧!”她痛喊着:“我那个美丽端庄,亲切可人的额娘到哪里去了?你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面黄肌瘦,用这种虐待自己的方式来争取关心,争取同情,这样就很有自尊吗?”“住口!住口!”雁姬挣扎着,像一只困兽。“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我要说!”珞琳更激烈的摇着雁姬:“你已经变成一个想法怪异,说话不可理喻,行为乖张,叫人难以亲近,甚至会害怕躲避的怪人了,你知不知道?” 雁姬盛怒之下,扬起手来,“啪”的一声,给了珞琳一个清脆的耳光。珞琳住了口,用手抚着面颊,不敢相信的看着雁姬,眼中盛满了惊愕和痛楚。然后,泪水就滴滴答答的滚落,她放开了雁姬,身子一直往后退,嘴里喃喃的,委屈而伤心的说: “不是我背叛你,是你拒绝我,推开我,现在,更打了我!这样的额娘,我根本不认得,不认得呀!” 说完,她掉转身子,飞奔而去。 塞雅看得目瞪口呆,吓得魂飞魄散,呆呆的站着,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雁姬站在那儿,好半天动都不动。甘珠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扶她走到床边,搀着她坐下来,她就被动的坐着,两眼直直的看着前方,眼神空洞得吓人。过了好久,她才骤然间仆倒在床,痛哭失声。这一哭,像野兽垂死的干嚎,嚎尽了心中的每一滴血。塞雅被这样强烈的感情,惊得连思想的能力都没有了。 这天晚上,塞雅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了骥远。骥远的脸色难看极了,对塞雅冷冷的说: “你学一个乖,别再去望月小筑了,要不然,下次挨打的人,就轮到你了!懂吗?” 塞雅不懂。她不懂人生怎么有这么复杂的感情,在家里,她的父亲有四个姨太太,她的额娘很认命,说男人都是这样的,家里偶然也有争风吃醋的事发生,都很快就结束了。真不懂一个新月,怎会把努达海家,搅得天翻地覆?她问骥远,骥远却叹了口长长的气,也不跟她解释,一个人跑到书房去练字。把她留在那儿,想来想去想不通。 然后,珞琳来找她,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 “咱们以后,不能再去望月小筑了。”珞琳悲哀的说:“最起码,我不去了,要去你一个人去!不过,我劝你也是不去的好!”塞雅点了点头,眼中盛满不舍和难过。 “额娘怎样了?还在跟你生气吗?”她小声问。 珞琳摇了摇头。“刚刚她来了我房里,又说又哭的讲了好半天,她毕竟是我亲生的娘呀!我好难过,觉得自己很不孝,把她弄得那么伤心……”她说着,又掉下泪来。“结果,她也哭,我也哭,母女两个,抱在一起哭了好久。所以,我现在决定,我不要再惹她伤心了!”“怎会这样子呢?”她困惑而悲哀的。“额娘为什么不看开一点呢?”“如果有一天,骥远爱上了另一个女子,你会看得开吗?”珞琳忍不住问。“你能接受吗?” 塞雅茫然了。她还在新婚燕尔,她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 “我想,人和人都不一样,问题只出在,我额娘爱我阿玛,爱得太多了!不知道可不可能,咱们人类,将来有一天,变成一夫一妻制,那就天下太平了!” “如果真的那样,”塞雅迷惘的说:“新月怎么办?你阿玛碰到新月这样的女子,他又要怎么办?” 是啊!那样的天下,也不一定太平。或者,有人类,就不能太平吧!珞琳想不动了,头好痛。塞雅也想不动了,心好乱。珞琳走了之后,塞雅去书房看骥远练字。骥远在好几张宣纸上,写满了相同的两个句子: “本待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骥远一看到塞雅进来,就把所有的宣纸都揉成了一团,丢进字纸篓里。他的脸色凝重,眼神阴郁。身上心上,都好像沉甸甸的压着某种无形的重担。在这一刻,他距离她好遥远啊!实在不像一个甜甜蜜蜜的新郎倌啊!塞雅迷迷糊糊的站着,有点儿神思恍惚。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她真的想不动了。第二天的午后,塞雅一个人到了望月小筑。 新月一如往常的迎上前来,很惊讶的四面张望着: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珞琳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塞雅握住了新月的手,眼中,已凝聚了泪。新月立刻就变色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对不对?” 塞雅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昨晚额娘大发了一顿脾气,我……我真没想到,咱们之间的友好,会让她那么反感……更糟的是,珞琳冲动的顶撞她,被打了一个耳光!”新月咽了口气,整颗心沉进了地底。她知道,望月小筑中的欢笑已逝,好景不再。听到珞琳挨打,她更是惊怔莫名。 “她们母女闹得不可收拾吗?”她睁大眼睛问。 “是啊!闹得好凶,我从没看过母女之间这样吵法,把我吓坏了!不过,珞琳说,现在已经没事了,只是,她不能再来这儿了!至于我……恐怕以后也不能来了!” 新月咬紧了嘴唇,勉强的点了点头。面庞上的阳光,全体隐没了。“对不起!”塞雅的眼眶,迅速的潮湿了。“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望月小筑的这段日子,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演变成这样子,我……我实在太难过了!”说着说着,她的泪水就无法控制的滚落下来了。 新月被她这样一哭,立即就热泪盈眶了。她一手握紧了塞雅的手,另一手抓起手绢给她拭泪。哽咽的说: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你没有一丁点的错。这是我的命运,上天赐给了我努达海,收走了我和其他人的缘分,孤寂之苦,是我注定该受的!由于你的善良跟热情,已经让我额外享受了一段欢乐时光,我真应该好好谢你才是!” “新月!”塞雅喊了一声,一时间,热情迸发,不可自已,扑在新月肩上,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 新月又激动,又伤心,又舍不得,又难过……抱着塞雅,也哭了。两个女孩哭了好半天,才在云娃的安抚下勉强拭泪。两人泪眼相看,都是那样的依依不舍,真是越看越伤心。然后,新月一低头,瞥见自己胸前垂挂的项链,一个冲动之下,便伸手将项链取了下来。“塞雅,这段日子以来,你送给我许多东西,有形的,无形的,丰富得让我无以为报,偏偏现在又变成这种情况,往后相聚的时候不多,我更无从回报了!那么,让我把这条新月项链送给你吧!”塞雅吓了一跳,慌忙推辞。 “不不不!这条项链,我看见你天天戴着,可见它是你最珍贵最重视的东西,这我怎么能收呢?” “你说的不错,它确实是我最珍贵最重视的东西,它包含了许多人的心意,也牵系过深刻的感情,它对我来说,是意义重大的。正因为如此,我才想把它送给你。而且,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这条项链应该属于你!我把心爱的东西送给心爱的人,正是让它适得其所!请你不要拒绝我吧!” 新月说得那么诚恳,塞雅感动万分,就由着新月,把项链给她戴上了。 第十四章 黄皆时候,塞雅刻意的换上一件和新月十分类似的红色衣裳,梳了一个新月最爱梳的凤尾髻,再簪上一对新月常常簪的凤尾簪。这对凤尾簪是翠蓝色的,垂着长长的银流苏,煞是好看。当初塞雅看新月戴着,太喜欢了,偷偷的去仿造着打制的。再戴上了新月的那条项链,对着镜子,她自己觉得,颇有几分新月的味道了。等骥远回来,会吓骥远一跳。她想着。为什么要刻意模仿新月,她自己也不太明白。主要是太崇拜新月了,太喜欢新月了。再来,也是有点淘气。或者,还想用这个模仿,冲淡一些和新月分开的哀愁吧!总之,她把自己打扮成了新月,连眉毛的形状,都照新月的眉型来画。口红的颜色,都是新月常用的颜色。然后,她就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等骥远回家。塞雅想吓骥远一跳,她确实达到了目的。但是,她却不知道这场模仿的后果,竟是那么严重!如果她事先知道,恐怕打死她,她也不会去模仿新月! 当骥远回到家里,在朦胧的暮色中,乍然看到塞雅时,他的心脏就怦然一跳,几乎从口腔中跳了出来。他不敢相信的呆在那儿,嘴里低低的,喃喃的,念叨着说: “新月?新月?”塞雅故意低垂着头,骥远只看得到那凤尾簪上垂下的银流苏,和她胸前那条新月项链。他忽然就感到一阵晕眩,呼吸急促。他心跳的声音,自己都听得见。他的手心冒出了冷汗,整个人顿时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慌乱里。因为,她那样静静的坐着,那样低垂着头,那样绕着小手绢,那样欲语还休……不!他心中蓦然发出一声狂叫:这不是新月!新月只有在他梦中,才会以这种姿态出现!他心里尽管这样狂叫着,他嘴里吐出的却是怯怯的声音: “新月?为什么你在这儿?” 塞雅突然抬起头来,笑了。 “哈!”她说:“我骗过了你!我是塞雅呀!” 骥远大大的一震,眼睛都直了。 “你……你是塞雅?”他呆呆的问,神思恍惚。 “是呀!”她欢声的说,站了起来,在骥远面前转了一个圈子,完全没有心机的问:“我像不像新月?像不像?” 骥远蓦然间,有一种被欺骗,被玩弄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还混杂着失望,失意,和失落。他像是被什么重重的东西当头敲到,敲得头晕眼花,简直不辨东南西北了。然后,他就不能控制的狂怒起来。 “谁教你打扮成这样?谁教你冒充新月?”他对着塞雅大吼。塞雅吓得惊跳起来,从没看过骥远如此凶恶和狰狞,她慌乱得手足无措。“这……这……这是我……我……”她一紧张,竟结舌起来。“谁给你的衣裳?谁给你的发簪?谁给你的项链?”他吼到她的脸上去:“是新月,是不是?是不是?她要你打扮成这样,是不是?”“不是!不是!”塞雅吓哭了:“是我自己打扮的,只是为了好玩……”“好玩?”骥远咆哮的打断她:“你疯了!这有什么好玩?你什么人不好模仿,你要去模仿新月?”他抓起她胸前的衣服,给了她一阵惊天动地的摇撼。“你这个无知的笨蛋!这有什么好玩?你告诉我!告诉我……” “我现在知道不好玩了,不好玩了嘛!”塞雅哭着喊。 “你从哪里弄来的项链?你说!” “项链是新月送我的!衣服是我自己的,发簪是我订做的……”“新月给你项链?胡说!”他怒骂着:“新月怎么可能把她的项链送给你?她怎么可能把这条项链送给你……” “是真的!是真的!”塞雅边哭边说:“她说这条项链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但她愿意送给我,我也知道不大好,但她一定要给我,我只好收下嘛……我和新月,东西送来送去,是常常有的事,你干嘛生这么大的气嘛!” 骥远的两眼,直勾勾的看着那条项链,那块新月形的古玉,那垂挂着的一弯弯小月亮……是的,这是新月那条独一无二的项链!他心中一阵撕裂般的痛楚,更加怒发如狂了。 “你给我拿下来!拿下来!”他嘶吼着,就伸手去摘那项链,拉拉扯扯之下,项链勾住了塞雅的头发,塞雅又痛又怕,哭着叫:“你弄痛我了……为什么要这样嘛?” “我弄痛你又怎样?谁教你让我这么生气?家里的人那个你不好学?你可以学额娘,可以学珞琳,甚至可以学甘珠,学砚儿,学乌苏嬷嬷……你就是不能学新月!我不准!我不准!我不准!我不准……”“我知道了,知道了……”塞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拚命点着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呀!我谁谁谁……都不敢学了呀!”骥远终于夺下了那条项链,他红着双眼,瞪视着手里的项链。恨意在他的体内扩散。涨满了他整颗心,涨满了他整个人。“啊……”他发出一声狂叫,好像体内聚集了一股火山熔浆,非要喷发出去不可。他握紧了项链,掉头就冲出了房间,一口气冲向了望月小筑。像一只被激怒的斗牛,骥远撞开了望月小筑的院门,一直冲进了望月小筑的大厅。努达海还没有回家,新月和云娃正拉着克善量身,要给他做新衣服,因为他最近长高了好多。被骥远这样狂暴的冲进来,三个人都吓了好大的一跳。还来不及反应,骥远已直冲到新月的面前,用力的把手往前一伸,手指上缠绕着那条项链。他咬着牙,喘着气,死死的瞪着她问:“这是你送给塞雅的吗?你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把它送给塞雅?”新月被他的其势汹汹给吓住了,吃惊的睁大眼睛: “你怎么这样问?我……我没有恶意呀!我只是要表示我的一番心意啊!”“心意?”骥远受伤的怒吼:“你根本没有心才送得出手,如果你我之间,还有什么称得上是美好的,大概就剩下这条项链了!它代表还有一段纯真岁月是值得记取的,结果你却把它送人,连这一丁点儿你都把它抹煞了,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了吗?”新月太震惊了,到了此时,才知道骥远对自己用情竟如此之深!她张口结舌,一时间,答不出话来。骥远恨恨的声音,继续的响着:“我知道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经过这么多不痛快的事以后,你甚至讨厌我,痛恨我,那么,你大可把这条项链扔掉,就像你弃我如敝屣一样!”他把项链“啪”的一声放在桌上,命令的大吼:“你现在就这么做,你摔了它,扔了它,砸了它,毁了它……你要怎么处理它都可以,就是别让它在另一个女人胸前出现!”克善被这样的状况又吓得脸色发白了,他缩在云娃怀里,惊慌的说:“这条项链是咱们买的呀!为什么要砸了它,毁了它呢……”“是呀!”云娃立刻接口:“少爷你别忘了,这条项链不是你送的,是克善送的呀!格格要送谁就送谁,你这样东拉西扯的,太过分了!”新月急忙把云娃和克善往里面房间推去。 “云娃,你给我看着克善,不要搅和进来!这儿我能应付,让我跟他慢慢的说!你们快走,快走!” 推开了克善和云娃,新月往前迈了一大步,急急的对骥远解释:“请你不要这么生气,项链是我珍惜之物,绝不是随手可弃的东西,把它送给塞雅,确确实实是一番好意,我真的没想到这样会激怒你呀!”“你也没想到她会去做了一件和你一样的红色衣裳,打了一副和你一样的发簪,梳了一个和你一样的发髻,再戴上这条项链,变成了第二个新月!你也不会想到,当我下朝回家,来迎接我的,竟是一个假新月!你教我做何感想?你教我如何自处?我已经苦苦压抑,拚命掩饰了,我是这样辛苦的要遗忘,要摆脱,结果和我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人,却装扮成你的模样……你们两个,是存心联手起来,把我逼疯吗?” 新月太惊愕了。“有这样的事?我真的没有想到啊!” “她成天在你这儿流连忘返,翻箱倒柜的找宝贝取悦你,满口的新月这样,新月那样……简直把你奉若神明!你的情奔巫山,对她而言,像是一篇传奇小说,你会不知道你对她造成多大的影响?我每天每天,必须忍受她说这个,说那个,这还不够吗?我逃也逃不开,避也避不开你的阴影,这还不够吗?你还要让她装扮成你来打击我!挫败我……”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新月急喊着:“我只是太高兴了,因为她肯跟我做朋友,我就受宠若惊了!我怎么会要打击你呢?我是这样战战兢兢,唯恐你们生我的气,我都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大家都高兴,我发誓,我一直是这种心态,我怎么可能要打击你呢……” “我不要听!”骥远咆哮着:“你如果为我设身处地的想过,你就应该远远的避开她!我心中的隐痛,她不了解,难道你也不了解吗?还是你压根儿就不在乎,还是你很乐意看到我受苦受难……”“不……”新月惶恐的,哀恳的看着骥远:“不是这样,真的不是这样啊……我以为,塞雅已经治好了你心里的痛……”“啊!不要对我说这种鬼话!”骥远更加受伤的狂叫:“你对别人的伤痛,是如此的不知不觉,你最少应该知道,这条新月项链,已经形同你的徽章一样,整个将军府都知道它的来历,它的故事,结果现在叫塞雅戴着到处跑,向所有的人提醒我的失败,提醒这个家族中发生的故事,你叫塞雅变成一个笑话,叫我无地自容,你知不知道?” 新月拚命的摇头,越听越惊慌失措,简直百口莫辩。泪水便夺眶而出。“骥远,你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她痛苦的喊。“是我欲加之罪……好,好,是我欲加之罪!”他抓起桌上的项链,往她手中一塞:“你给我砸了它!你给我摔了它!你砸啊,摔啊……”“我不!”新月握着项链,转身就逃。“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砸了它?你不了解我把它送给塞雅的深意,我收回就是了!我不砸!我不砸,我不……” 骥远此时,已失去了理智,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就抓住了新月的手腕,拚命摇撼着她,嘴里大吼大叫着: “砸了它!砸了它!砸了它……” “我不要!我不要……”新月哭喊着:“放开我!放开我……”这样的大闹,把云娃、克善、砚儿、和丫头们都惊动了,云娃一看这种局面,就冲上去救新月,嘴里十万火急的对砚儿喊:“快去请老夫人,请小姐,请塞雅格格……找得到谁就请谁,统统请来就是了!”砚儿飞奔而去。云娃扑向新月,去抓新月的手,要把新月从骥远的掌握下救出来,一面对骥远大喊: “少爷!你放开格格呀!请你不要失了身分呀!少爷,你冷静下来啊……”“我不要冷静!我也没有身分,我早就没身分可言了!你给我滚开!”骥远的手,仍然牢牢的扣住新月的手腕,抬起脚来,就对云娃踹了过去,云娃痛叫一声,整个人就飞跌出去,身子撞在桌子脚上,把一张桌子给撞翻了。这一下,桌子上的茶杯茶壶,书书本本,香炉摆饰,全都唏哩哗啦的摔碎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都是。就在此时,努达海从外面回来了。他在院子里就听到了吵闹的声音,依稀是骥远在咆哮,他就大吃了一惊。待得冲进门来,一看到这个局面,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下就脸色大变,厉声的大吼:“骥远!你在干什么?你反了吗?快放开新月……”说着,他一把就揪住了骥远肩上的衣服。 骥远看到努达海,也吓了一跳,抓住新月的手就松了松,新月趁此机会,拔脚就跑。骥远见新月跑了,居然拔脚就追。努达海这一下,气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都冒烟了。他扑了过去,对着骥远的下巴就挥了一拳。骥远连退了好几步,还没有站稳,努达海已整个人扑上去,抓着骥远拳打脚踢。嘴里怒骂着:“你这个逆子,居然敢在望月小筑里作乱行凶,新月是你的姨娘,你不避嫌,不尊重,简直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你这个混蛋!畜生!”骥远被努达海这一阵乱打,打得鼻青脸肿,他无从闪避,猛然间使出浑身的力量,振臂狂呼: “啊……”这一使力,努达海在全无防备之下,竟被振得踉跄而退,差一点摔了一跤。努达海站稳身子,又惊又怒的瞪着骥远。 “你……你居然还手?” “我受够了!”骥远再也忍耐不住,狂叫着说:“只因为你是老子,我是儿子,你就永远压在我头上,那怕你不负责任,薄情寡义,自私自利,不问是非,比我还要混蛋千百倍!但因为你是老子,就可以对我大吼大叫……” “放肆!”努达海对着骥远的下巴,又是一拳。“你看!你还是用父亲的地位来压我!什么叫放肆!你说说看!只有你能对我吼,我不能对你吼吗?你吼是理所当然,我吼就是放肆吗?你来呀!来呀……”他摆出一副打架的架势来:“今天你有种,就忘掉你是老子,我是儿子,咱们就是男人对男人的身分来较量较量,我老早就想还手,和你好好的打一架了!”努达海气炸了。“打就打!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 于是,父子二人,就真的大打出手。新月站在旁边,急得泪如雨下。“不要不要啊!”她紧张的大喊着:“努达海,不可以!你把事情弄清楚再发脾气呀!骥远没有怎样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骥远,骥远!你住手吧!那好歹是你的阿玛啊……”两个暴怒中的男人,根本没有一个要听她的话,他们拳来脚往,越打越凶,房间里的桌子椅子,瓶瓶罐罐,都碎裂了一地。因为房子里施展不开,他们不约而同,都跳进院子里,继续打。努达海见骥远势如拚命,心里是越来越气,重重的一拳挥去,骥远的嘴角就流出血来了。骥远用手背一擦嘴角,见到了血渍,就更加怒发如狂了。他大吼一声,一脚踹向努达海的胸口,力气之大,让努达海整个人都飞跌了出去。新月,云娃,克善和丫头仆人们,惊呼的惊呼,尖叫的尖叫,乱成一团。就在此时,老夫人,雁姬,珞琳,塞雅,阿山,莽古泰,甘珠,乌苏嬷嬷,巴图总管,砚儿……还带着其他的丫头家丁们,浩浩荡荡的都赶来了。众人看到这个情形,都惊讶得目瞪口呆。然后,老夫人就气极败坏的叫了起来: “天啊!怎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情?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太不像话了!老子和儿子居然打成一团,我这一辈子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你们……你们……咳!咳!咳……”老夫人一急,就剧烈的咳起嗽来。“你们还不给我停止!停止!咳……咳……”“阿玛啊!骥远啊!”珞琳也尖叫着:”求求你们别打别打呀……”“骥远!骥远!”塞雅吓得哭了:“为什么要这样子!你到底怎么了?”“住手住手呀!”新月也哭喊着:“再打下去,你们一定会两败俱伤,努达海,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喊叫声中,努达海和骥远的打斗仍然在继续,两人都越打越火,下手也越来越重。努达海一个分神,被骥远的螺旋腿连环扫到,站不稳跌了下去。骥远立刻合身扑上,两人开始在地上翻滚扭打。老夫人气得快晕过去了,直着脖子喊:“阿山,莽古泰,你们都站在那儿发什么呆?还不给我把他们拉开!快动手呀!快呀……” 莽古泰,阿山,巴图,和好几个壮丁,立刻一拥而上,抱脖子的抱脖子,抱腿的抱腿,硬生生的把二人给分开了。莽古泰和阿山扣着努达海,巴图和几个家丁死命拖开了骥远。两人看起来都非常非常的狼狈;骥远的嘴角破了,血一直在流。努达海左边眉毛上边划了一条大口子,半边脸都肿了。至于身上,还不知道有多少的伤。两个人被拉开远远的,还彼此张牙舞爪的怒瞪着对方。塞雅立刻跑到骥远面前,用一条小手绢给他擦着嘴角的血渍,眼泪水滴滴答答的一直往下掉。 “看你弄成这样子,要怎么办嘛?明天早上怎么上朝嘛!” “打伤了哪儿没有?”老夫人伸过头来问,却也情不自禁的回头去看努达海:“你呢?我看,巴图,你赶快去教场里把鲁大夫请来,给他们父子二人好好的瞧一瞧!” “不用了!”努达海挥了挥手:“我没事!”他挣开了莽古泰和阿山的搀扶,想往屋子里走去,脚下,依旧掩饰不住的踉跄了一下。新月立刻上前扶住。她手中,仍然紧握着那条闯祸的新月项链。“好了!好了!两个人回房去给我好好的检查检查,该请大夫就请大夫,不可以忍着不说!”老夫人息事宁人的说着:“雁姬,塞雅,我们带骥远走吧!新月,努达海就交给你了!” 新月连忙点头。“乌苏嬷嬷!叫大家散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老夫人再说。于是,老夫人,珞琳,塞雅和雁姬,都簇拥着骥远离去。雁姬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只是用那对冰冷冰冷的眸子,恨恨的盯着努达海和新月。此时,他们一行人都从新月和努达海身边掠过,雁姬在经过两人面前时,才对新月冷冷的抛下了两个字:“祸水!”新月一震,浑身掠过了一阵颤栗。努达海感到了她的颤栗,就不由自主的也颤栗起来。两人互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光中,看出了彼此的痛楚。这痛楚如此巨大,两个人似乎都无力承担了。这天晚上的将军府,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气氛里。无论是雁姬房,骥远房,或是望月小筑,都是沉重而忧伤的。 骥远躺在他的床上,十分不耐的忍受着老夫人,雁姬,珞琳和塞雅的轮番检视和疗伤,老夫人知道他只是皮肉伤之后,就忍不住开始数落他了:“不是早就三令五申了,谁都不许去望月小筑闹事的吗?你为什么不保持距离,一定要去招惹你阿玛呢?你已经老大不小,都娶媳妇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任性?尤其不应该的,是居然和你阿玛动手,这不是到了目无尊长的地步了?你怎么会这个样子呢?”骥远的怒气还没有消退,闭着眼睛,他一句话也不回答。雁姬越听越不服气,在一边接口说: “额娘,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骥远一向规矩,别人不去招惹他,他也不会去招惹别人的!至于打架,不是我要偏袒他,做老子的也应该有做老子的风度,如果骥远不还手,由着他打,只怕现在连命都没有了!别尽说他目无尊长,要问问努达海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儿子!” “你不要再火上加油了好不好?”老夫人有些激动起来:“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孙子,谁伤到谁,我都会心痛死!骥远有什么不满,应该先来找我,不该自个儿横冲直闯,何况小辈对长辈,无论怎样都该让三分,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我这样讲他两句,有那一句讲错了?” “问题是,”雁姬仍然没有停嘴:“骥远的不满,恐怕不是额娘您能解决的……”眼见老夫人和雁姬又将掀起一场新的战争,骥远立刻从床上翻身而起,急急的说: “好了好了!奶奶教训得是!一切都是我的不对,这样行了吗?可不可以让我睡一睡呢?我的头都要爆炸了!” “好好好……”老夫人急忙说:“咱们都出去,让他休息休息……塞雅,你陪着他,看他想吃什么,喝什么,就马上叫丫头来告诉我!”“是!”塞雅低低的应着。 “走吧!”老夫人带着雁姬和珞琳,退出了骥远的房间,走到门口,骥远忽然喊:“奶奶……”老夫人回过头去。“您最好去看看阿玛……”骥远冲口而出:“打起架来,谁都没轻没重……”老夫人看着骥远,为了骥远突然流露的亲情而眼眶潮湿了。她对骥远深深的点了点头,匆匆的走了。 房间里剩下了塞雅和骥远。塞雅开始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委委屈屈的说: “我被你吓也吓够了,凶也凶够了,可我到现在还糊里糊涂,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要发这么大的脾气?为什么一条项链会弄成这样惊天动地的?你跟我说说呀!” 骥远转过身子,面朝里卧,想逃开塞雅的询问。塞雅不让他逃,用手扳着他的肩,她把他拚命往外扳。 “不行,你得跟我说清楚,我是你的妻子,你没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讲!你这样大发脾气,到底是因为你太讨厌新月?还是因为你太喜欢新月?你……你……”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疑心:“你不要把我当成傻瓜,我再傻,也看得出来这里面的文章不简单,是不是……是不是……”她的泪水拚命往下掉:“是不是你和新月有过什么事?她一直住在你家里,是不是她跟你也有……跟你也有什么故事?你……你说呀!你告诉我呀……”骥远一唬的回过身来,抓住塞雅的臂膀,就给了她一阵惊天动地的摇撼,嘴里嘶哑的吼叫着: “住口!住口!不要再说一个字,不要再问一个字!你侮辱了我没有关系,你侮辱了新月,我和你没了没休!你把她想像成怎样的女人?你脑袋里怎么如此不干不净?这个家里如果有罪人,这个罪人是阿玛,是我,但是,决不是新月!” 塞雅张大了嘴,瞪视着骥远,越听越糊涂,只有一点是听明白了;骥远对新月,确实是“太喜欢”了!甚至,是“太太太喜欢”了!她怔了怔,蓦然转身,往屋外就跑,说: “我去问新月!”骥远飞快的跳起来,拦门而立,苍白着脸,沙哑的说: “不许去!我已经闹得太凶了,你不能再去闹了,丢人现眼的事,今天已经做够了,你,给我维持一点自尊吧!” 她瞪着他,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我的假面具已经拆穿了,我也没有力气再伪装了!你最好识相一点,不要再烦我了!你已经有了我的人,请你不要管我的心!”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张开了嘴,她想说话,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心中,排山倒海般涌上了一股悲切的巨浪,这巨浪仿佛从她嘴中,一涌而出。她便“哇”的一声,痛哭失声了。骥远头痛欲裂,心烦意乱,抓着她的胳臂,又是一阵摇撼:“别哭别哭!”他嚷着:“让我坦白告诉你吧,结婚那天,就是因为你那么爱笑,一再对我露出你甜美的笑容,我才会怦然心动的要了你,假若现在你要做一个哭哭啼啼,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女人,我会对你不屑一顾的!你信不信?” 塞雅再“哇”了一声,哭得更凶了。骥远用手抱住头,转身就去开房门,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 “我走!让你去哭个够!” 塞雅想都没想,一把推开了骥远,用自己的背去抵在房门上,把整个身子,都贴在门板上,不让他走。她用手臂和衣袖,忙不迭的去擦着脸上的泪,泪是越擦越多,她也弄了个手忙脚乱,脸上的胭脂水粉,全都糊成一片。她喉中不断的抽噎,却不敢哭出声来,弄得十分狼狈。她一边拚命的摇头,一边不住口的说:“不哭不哭,我不哭,不哭……” 骥远看着她那种狼狈的样子,忽然间,就觉得自己是混蛋加三级,简直一无可取,莫名其妙。他垂下头去,在强烈的自责的情绪下,根本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同一时间,老夫人带着珞琳,捧着祖传的,专治跌打损伤的药酒,专门送去望月小筑。努达海看到老母如此奔波,又疼孙子,又疼儿子的,心里的后悔和沮丧,简直无法言喻。老夫人看他的表情,已知道他的难过,拍拍他的手背,她不忍责备,反而慈祥的安慰他: “放心,骥远只有一些皮肉伤,已经上过药了,都没事!你呢?有没有伤筋动骨的?可别逞强啊!” “我也没事!”努达海短促的说。 老夫人抬头看新月,新月眼中泪汪汪,欲言又止。于是,老夫人知道,努达海一定挨了几下重的。心中又是怜惜,又是心痛。见努达海默默不语,眼中盛满了无奈和沉痛,就又拍拍他的手说:“父子就是父子,过两天,就雨过天青了。嗯?” 努达海点了点头,说不出任何话来。珞琳看着鼻青脸肿的努达海,又看着站在一边默默拭泪的新月,觉得心里的酸楚,一直满起来,满到了喉咙口。她扑了过去,一下子就扑在努达海怀中,掉着泪说: “阿玛!咱们家是怎么了?真的没有欢笑了吗?” 努达海把珞琳的头,紧紧的往自己怀里一揽,眼睛闭了闭,一滴泪,竟从眼角悄悄滑落。努达海是从不掉泪的,这一落泪,使老夫人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就泉涌而出。新月急忙掏出手绢,为老夫人拭泪,还没拭好老夫人的泪,自己却哭得唏哩哗啦了。这样一来,祖孙三代都拥在一起,泪落不止。老夫人搂着新月,哽咽的说: “努达海,新月,你们两个这种生死相许的爱,我并不是十分了解,雁姬那种咬牙切齿的恨,我也不是十分了解。至于骥远这笔糊糊涂涂的帐,我更是无从了解。我只希望,有个相亲相爱的家,没料到,在我的老年,这样普通的愿望,竟成了奢求!”努达海痛苦的看着老夫人,沙哑的说: “额娘!让你这样难过,这样操心,我实在是罪孽深重!走到这一步,我方寸已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请您放心!今天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老夫人一边掉泪,一边拚命点着头。 珞琳从努达海怀中抬起头来,含泪看着努达海,哀恳的说:“阿玛!你再给额娘一个机会吧!” “不是我不给她机会,是不知道怎样给她机会!我和她之间,已经闹得太僵了!”努达海悲哀的说:“珞琳,你不懂,你的额娘,是那么聪明,那么骄傲的一个女人,她要我的全部,而不是我的一部份。如果我去敷衍她,会造成更大的伤害。我的背叛已成事实,像是在她心上挖了一个大洞,我却没有办法去补这个洞,我真的是筋疲力尽了!今天,又发生了和骥远的冲突,我才深深了解到,爱,真的像水,水能载舟,水能覆舟!”珞琳看着努达海,感觉到他那种深深的,重重的,沉沉的,厚厚的悲哀,这悲哀真像一张天罗地网,把全家所有的人,都网在里面了。连还是新娘子的塞雅,也逃不掉。她难过极了,心里,被这份悲哀,完完全全的涨满了。 老夫人和珞琳走了之后,这份悲哀仍然沉重的塞满了整个房间,和那夜色一样,无所不在。 新月和努达海,半晌无语,只是泪眼相看。然后,新月拿着药酒,开始为努达海揉着受伤之处。她细心的检查,细心的敷药。看到努达海满身都是青紫和瘀血,她的泪又扑簌簌的滚落。努达海一把拉过她的身子来,把她拉得滚倒在他的怀中,他用一双有力的手臂,把她紧紧的圈在自己的怀里,他哑声的,痛楚的说:“新月,咱们走吧!”“去哪里?”新月问。“你在乎去哪里吗?荒山旷野,了无人烟的地方,你去不去?”新月把头紧紧的埋在他的肩窝里,埋得那么重,那么用力,使他肩上的伤处都疼痛起来。她知道,但她不管。用更有力的声音,她铿然的说: “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第十六章 努达海父子这场架,打得两个人都身心俱伤,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父子俩见了面都不说话。各自躲在自己的角落,默默的疗治着自己的伤口。为了避免尴尬场面,两人都尽量避开见面的机会。骥远变得很不爱回家,常常在外面逗留到深更半夜。努达海下了朝,总是直奔望月小筑,家里的气氛非常凝重。老夫人和珞琳急在心里,却不知道如何去化解。其实,父子二人心中都充满了后悔和沮丧,但,两个人的个性都很倔强,谁都不愿先去解这个结。 这种僵局,一直延续到夔东十三家军的军情传来,巫山再度成为朝廷大患的时候,两人才在朝廷上,针锋相对的说起话来。这天,皇上登上御座,众臣叩见,罗列两旁。皇上忧心忡忡的看着文武百官,十分烦恼的说: “八百里加急连夜到京,这夔东十三家军势如破竹,我军又败下阵来,安南将军殉职!如今十三家军已威胁到整个四川地区,令朕寝食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众臣一听是十三家军,大家都面面相觑,接着就纷纷低下头去,沉默不语。就在此时,忽然有个人排众而出,朗声说道:“臣请旨,请皇上让臣带兵去打这一仗!” 大家惊愕的看过去,此人竟是年方二十岁的骥远。皇上一怔,说:“你?”“臣蒙皇上恩宠,一路加官封爵,却在宫中坐食俸禄,令臣非常惶恐不安,此时国家有难,正是臣为朝廷效力,忠君报国的时候到了,请皇上降旨,让臣带兵前往,定当誓死保家卫国!”皇上还来不及回答,文武百官中,又有一个人排众而出了:“皇上容禀,骥远血气方刚,自告奋勇,固然是勇气可嘉,但是率军打仗,非同小可,责任重大,而且我军屡战屡败,可见十三家军非等闲之辈。骥远未曾出过京畿,又毫无实际作战的经验,如何能担此重任?臣恳请皇上,让臣带兵前去,以雪前耻!臣已有上次作战之经验,又抱必胜之决心,或可力歼强敌,为朝廷除此心腹大患!”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努达海。 骥远见努达海这样说,就有些急了,连忙对皇上躬身行礼,接口说:“臣虽然不曾打过仗,并不表示臣不会打仗,何况臣自幼习武,饱读兵书,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上战场!家父为国尽力,已征战无数,请将这次机会,给身为人子的骥远,免去家父驰骋疆场,戎马倥偬的操劳!” “臣斗胆直言,”努达海立即说道:“臣今年才四十二岁,正是壮年,有身经百战的经验,有戴罪立功的决心,何况对那巫山的地形,早已十分了解,实在没有不派遣臣去,而派遣骥远去的道理……”皇上看着这父子二人,真是感动极了。 “好了,好了,你们父子二人,争先恐后的要为朝廷效命,实在让我感动。不过,努达海说的很有道理,这夔东十三家军,不是寻常的军队,除非是沙场老将,不足以担当大任,所以,朕决定以努达海为靖寇大将军,统帅三万人马,即日出发!”努达海立刻大声说:“臣遵旨!”“皇上!”骥远着急的喊:“臣不在乎挂不挂帅,也不在乎功名利禄,只想出去打仗,做点有志气,有意义的事!请皇上恩准,让臣跟在阿玛旗下,一同前去歼敌!官职头衔都不要!”努达海一阵震动,深深的看了骥远一眼,急在心里,不得不又接口:“皇上,骥远是臣的独子,臣尚有老母在堂,不敢让家中没有男丁……”“独子就必须在脂粉堆中打转,在金丝笼中豢养吗?人说虎父无犬子,又说强将手下无弱兵,阿玛身为朝廷武将,难道不知道奔驰沙场,奋勇杀敌,才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志向吗?”皇上一拍御座的扶手,龙心大悦。称赞着说: “好极了!倘若我大清朝众卿,人人像你们父子一般,早就是天下太平了!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朕就命你为副将军,随父出征吧!骥远,你好好的给朕出一口气!” “喳!”骥远大声应着:“臣谨遵圣谕!” 努达海至此,已无话可说,看着豪气干云的骥远,他忽然觉得,骥远终于脱茧而出了。他心里十分明白,骥远的请缨杀敌,和自己的自告奋勇,有相同的原因,这场家庭的战争,已经使两人都心力交瘁了。不如把那个小战场,挪到大战场上去。不如让这个不知何去何从的自己,去面对一场真正的厮杀!看着骥远那张稚气未除的脸孔,想到战场上的刀剑无情,他的内心隐隐作痛,在一种舍不得的情绪里,也有一份刮目相看的骄傲。此时此刻,对骥远的愤怒,已经变得虚无缥缈了。这天晚上,整个的将军府,陷入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混乱里。大厅中,除了新月以外,全家都聚集在一块儿,人人激动,个个伤心。老夫人惶惶然的看看骥远,又看看努达海,再去看看骥远,又再去看看努达海,眼光就在父子二人的脸上梭巡,完全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不住口的问:“这事已经定案了吗?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如果我去求太后,可不可能收回圣命?”她的眼光停在努达海脸上了:“你怎么不试图阻止?骥远还是个孩子呀!他又刚刚成亲不久,怎么能上战场?何况又是那个十三家军!又要上巫山……” “奶奶!”骥远喊:“您老人家别去破坏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是我一再请命,皇上才恩准我去的!”“你一再请命?”塞雅脸色灰败,语气不稳:“你为什么要请命呢?你从没有打过仗,皇上怎么会让你去呢?” “你们不要大难临头似的好不好?凡事都有个第一次,阿玛不也是从第一次开始的吗?身为将门之子,迟早要上战场,这应该是你们大家都有心理准备的事!事实上,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终于等到了,我兴奋得很,你们大家,也该为我高兴才对!”“骥远说的很对!”努达海开了口:“这是迟早要开始的事,与其让他跟着别人,不如让他跟着我!” “这道理我是懂得的,”老夫人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可是,父子二人共赴沙场,怎不教人加倍担心呢?” “阿玛!骥远!”珞琳知道,圣命已下,是不可能再改变的了。父子同上战场,已成定局。就奔了过去,一手拉着努达海,一手拉着骥远,用发自内心的,充满感动的声调嚷着:“我真为你们两个而骄傲,真希望我也是男儿身,可以和你们一起去打仗!将帅同门,父子联手,这是咱们家最大的荣光啊!可是,你们两个,一定一定……”她加强了语气,重复的说:“一定一定要为了我们,保护自己,毫发无伤的回来啊!” 这样一篇话,激动了老夫人,含泪向前,也把两个人的手握住了。“珞琳说进了我的心坎里!真的,我的儿子,我的孙子呀,你们两个,要彼此照顾,彼此帮忙,父子一心,联手歼敌才是!去打一个漂漂亮亮的胜仗回来,家里的恩恩怨怨就一起抛开了吧!”“额娘,”努达海正色的,诚恳的说:“您放心!我们父子两个,会如您金口所说,打一个漂漂亮亮的胜仗回来!” “是!”骥远此时,已雄心万丈了。“奶奶,额娘,珞琳,塞雅……你们都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打赢这一仗,等我们凯旋归来的时候,我保证,会给你们一个崭新的骥远!” “我已经看到这个崭新的骥远了!”珞琳说。 塞雅见到骥远神采飞扬的样子,真不知道是悲是喜,是哀是怨?是该高兴还是该忧伤?是觉得骄傲还是觉得失落?心情真是复杂极了。比塞雅的心情更加复杂的是雁姬,在这全家聚集的大厅里,大家都有共同的爱与不舍,她呢?站在那儿,她凝视着骥远,这十月怀胎,二十年朝夕相处的儿子,即将远别,对她而言,岂是“不舍”二字能够涵盖?她的心,根本就碎了。当了二十年将军之妻,她早已尝尽了等待和提心吊胆的滋味。现在,眼看丈夫和儿子将一起远去,她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掏空了。站在那儿的自己,只剩下了一副躯壳,这副躯壳中什么都没有了,薄得像是一片蝉翼,风吹一吹就会随风而去。没有心的躯壳是不会思想的,薄如蝉翼的躯壳是不会痛楚的。但是,她的思想仍然纷至沓来,每个思维中都是父子二人交迭的面孔。她的心仍然撕裂般的痛楚着,每一下的痛楚里都燃烧着恐惧。她将失去他们两个了!这样的家,终于逼走他们两个了!就在这凄凄然又茫茫然的时刻里,努达海走到了她的面前,深深的凝视着她,哑声的说: “我和骥远,把整个的家,托付给你了!每次我出门征战,你都为我刻苦持家,让我没有后顾之忧,你不知道我多么感激,再一次,我把家交给你了!另外,我把新月和克善,也交给你了!”雁姬胸中“咚”的一声巨响,那颗失落的心像是陡然间又装回到躯体里去了。她张大了眼睛,愕然的瞪视着努达海,嗫嚅的说:“你……你?”她说不出口的是一句:“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他沉稳的说,答复了她内心的问话。“至于骥远,你就把他交给我吧!” 泪水,顿时间冲破了所有的防线,从雁姬眼中,滚落了下来。当努达海回到望月小筑的时候,新月已经知道一切了。和全家的紧张相比,她显得平静而忙碌。她正忙着在整理行装,把努达海的贴身衣物,都收拾出来,一一折叠,准备打包。她也给自己准备了一些衣物,都是些粗布衣裳。那些绫罗绸缎,都已经用不着了,铜环首饰,也都用不着了。除了胸前仍然佩戴着那条新月项链,她把其他的首饰都交给了云娃。握着云娃的手,她郑重的托付: “克善就交给你和莽古泰了!你们是他的嬷嬷爹和嬷嬷妈,事实上,也和亲爹亲妈没什么不同了。我走了以后,你们可以信任珞琳和塞雅,有什么事,去找她们,她们一定会帮忙的。万一这儿住不下去的时候,就进宫去见太后。克善是个亲王,迟早要独立门户的!你们两个好好跟着他!” 听到新月的语气,颇有交代后事的味道,云娃急得心都碎了。“格格,你这次可不可以不去了?”她问。“你说呢?”新月不答,却反问了一句。 云娃思前想后,答不出话来了。 “那么,和上次一样,让莽古泰陪你去,我留在这儿照顾克善!”“不!上次我是单身去找努达海,所以让莽古泰随行,这次我是和努达海一起走,有整个大军和我在一起,不需要莽古泰了!克善比我更需要你们!假若你们心中有我,就为我好好照顾克善吧!”正讨论着,努达海进来了,一看到室内的行装,和正在生气的克善,努达海已经了解新月的决心了。示意云娃把克善带了出去,他关上房门,转过身子来,面对着新月。 “新月,听我说,我不能带你去!” 新月走到他的面前,用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注视着他的眼睛,静静的说:“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他用力拉下了她的胳臂,也注视着她的眼睛,严肃的说: “只要不是去打仗,天涯海角,我都带你去!可是,现在是去打仗,我不能让你分我的心,也不能不给弟兄们做个表率,我不能带你去!如果你爱我,就在家里等我回来!” “我试过一次等待的滋味,我不会再试第二次!”她依旧平平静静的说:“荆州之役以后,我曾经跟着你行军三个月。巫山之役,我又跟着你的军队,走了一个月才回到北京。对我来说,行军一点也不陌生。在你的军队里,一直有军眷随行,做一些杂役的工作,我去参加她们,一路上为你们服务,你会看到一个全新的我,绝不哭哭啼啼,绝不娘娘腔,绝不拖泥带水!我不会是你的负担,我会是你的定心丸!如果我留在这里,你才会牵肠挂肚,不知道我好不好,会不会和雁姬又闹得天下大乱,也不知道我会不会熬不住这股相思,又翻山越岭的追了你去!那样,才会分你的心!”她对他肯定的点点头:“相信我,我说的一定有道理!绝不会错!” 他盯着她,仍然摇头。 “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我还是不能让你去!那些军中雇佣的妇女,都是些膘悍的女子,她们骑马奔驰,有时比男人都强悍。你怎能和她们相提并论?” “你忘了我是端亲王的女儿了?你忘了我的马上功夫,是多么高强了?你甚至忘了,我们来自关外,是大清朝的儿女,都是在马背上翻翻滚滚长大的了?” 他仍然摇头。“我不能让你吃这种苦,也不能把你放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你已经下定决心,就是不要带我去了,是不是?”她问。 “是!”“好!”她简单的说:“那么,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巫山这条路,你很熟,我也很熟!” “新月,”他用双手扳起了她的脸孔:“你要不要讲道理?” “道理,我已经跟你讲了一大堆了。我现在不跟你讲道理了。我只要告诉你,你允许我跟你一起去,我就跟你一起去,你不允许我跟你一起去,我还是会跟着你!我这一生,再也不要和你分开,跟你是跟定了!无论你说什么,无论你用软的硬的,你反正赶不走我!” 他凝视着她。她仰着脸,坚定的,果断的回视着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耀着光华。整个脸孔,都发着光,绽放出一种无比美丽的光彩。他投降了。把她拉入怀中,他紧紧的抱住了她,低叹着说:“好了,我投降了,我带你去!我想明白了,你是这样牵系着我的心,我们两个,谁都逃不开谁了!如果不带着你,说不定我没有被敌人打死,先被思念给杀死了!” 新月将跟随努达海一起去战场,这件事,再度震动了将军府,震动了府中的每一个人。但是,大家仔细寻思,想到上次新月情奔巫山的故事,就对这件事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在惊怔之余,都不能不对新月的勇气和决心,生出一种惊叹的情绪来。连日来,大家都忙忙乱乱的,准备着父子二人的行装,也忙忙乱乱的,整理着临别前的思绪。到了别离时候,时间就过得特别的快,转眼间,已是临别前夕。塞雅看着即将起程的骥远,实在是愁肠百折,难过极了。她心里藏着一个小秘密,一直到了这临别前夕,都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骥远看到塞雅一直泪汪汪的,欲言又止。想到自己婚后,实在有诸多不是,委屈了塞雅,心里就生出一种怜惜来。伸手握住了塞雅的手,他诚挚的说: “塞雅,请原谅我不好的地方,记住我好的地方。这次远行,对我意义非凡,我觉得,它会让我脱胎换骨,变成你喜欢的那个骥远!”“你一直是我喜欢的骥远呀!”塞雅坦白的说着,泪珠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是我不够好,常常惹你生气。可我真的好想好想讨你喜欢呀!有时就会讨错了方向,越弄越拧。现在,我有一点明白了,可你又要走了……”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柔声的说:“我向你保证,我会小心,会照顾自己,我有一个很强烈的预感,我和阿玛,一定会打赢这一仗!你知道吗?自从我接旨那一刻起,我就有一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的感觉,我有信心,这一趟我一定会大展身手,你应该对我也充满信心才是!” 她一个激动下,终于握紧了他的手,热烈的喊着说: “请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呀!因为已经不是我一个人在等你,你的孩子也在等你呀!如果不是为了肚子里这条小生命,我一定会学新月,跟你一起去巫山!现在我走不了,只能在这儿等你啊……”“什么?”骥远大惊:“你有了孩子?你确定吗?怎么都不说呢?”“我还来不及说,你就请了命,再去打仗了呀!想说,怕你牵挂,不说,又怕你不牵挂,真不知道怎样是好……”塞雅说着,一阵心酸,泪珠终于悬不稳了,成串的掉了出来。才一落泪,她就想起骥远说过,不喜欢看她掉眼泪,于是,她就急忙用手去擦眼睛,嘴里胡乱的说着:“对不起,我又哭了……我就是这样孩子气,不成熟嘛……” 骥远心中一热,伸手就把塞雅拉进了怀里,用一双有力的胳臂,把她紧紧的箍着,激动的说: “我喜欢你的笑,也喜欢你的泪,更喜欢你的孩子气,不要去改掉你的个性,忘掉我的胡言乱语吧!并且,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是什么?”她抬起头来,积极的问。 “帮我照顾你自己,和我的孩子!” 塞雅看着他,泪,还在眼眶里转着,唇边,却已漾开了笑。这天晚上,努达海带着新月,拜别了老夫人,探视了珞琳,也去看了塞雅,离别的时候,总有那么多的叮咛和嘱咐。人人都是百感交集,说不完的话。对于这些日子以来的恩怨,大家都有无尽的悔恨和惋惜。正像珞琳所说的: “早知道这么快就要分离,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时间去生气,去吵架呢?人,就是笨嘛!就是想不开嘛!新月,请原谅我对你说过的那些残忍的话,在我内心深处,不管你是什么身分,你始终是我最知己的朋友!” “能听到你这样说,我太感动了!”新月诚心诚意的说:“我才该请你原谅,刚刚你说的这些话,是不是表示你已经原谅我了?”“你要我原谅你什么?原谅你爱我的阿玛,爱得太多,爱得太深吗?”珞琳问,深深的看着新月和努达海。 于是,新月和努达海明白了,不用再对珞琳说什么了,她,终于了解了这份感情,也终于接纳了新月。对新月和努达海来说,这份了解和接纳,实在是难能可贵呀! 去过了老夫人房,去过了珞琳房,去过了塞雅房,他们最后去了雁姬房。雁姬正站在窗前,默默沉思。她穿着整齐,面容严肃而略带哀伤。可是,那种勇敢的个性,和高贵的气质又都回复到她身上来了。她的眼中有着宽容,眉宇间透着坚定。新月走向了她,深深的请了一个安。 “夫人……”“你还是叫我雁姬吧!听起来顺耳多了!” “雁姬,”新月顺从的说:“以前,我已经对你说了太多请你原谅的话,我现在不再重复了!因为,我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根本不是原谅两个字可以解决的。我现在来这儿,只是要对你说,我会尽我的全力,照顾他们父子两个。虽然打仗的事我并不能帮忙,但是,衣食冷暖,生活起居,我都会细心照料。你放心吧!” 雁姬的内心,思潮澎湃,对新月的恨,已被离愁所淹没。此时此刻,自身的爱恨情愁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父子二人的生命!“我不会放心,我也不可能放心的,”雁姬震颤的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起去出生入死,这种状况,没有人能放心。新月,你既然随军去了,我有一件事必须托付给你!”“是!”“他们父子二人,都是个性倔强,不肯认输的人。就像两只用犄角互斗的牛,现在要从家里的战场,搬到真正的战场上去了,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请说吧!”“解铃还须系铃人!”新月对雁姬弯了弯腰,诚挚已极的说:“我知道了!”“雁姬,”努达海接了口:“你放心,不管骥远曾经对我做了些什么,不管我对他有多生气,他总是我的儿子呀!我会用我自己的生命去保护他!” 雁姬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努达海,”她认真的喊:“我希望骥远平安,我也希望你平安,请你为了家里的妇孺妻小,让你们两个,都毫发无伤的回来!”“我会的!”努达海慎重的承诺。 新月看着他们两个,猜想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她再请了个安:“我先回望月小筑去了,克善云娃他们还在等着我!” 努达海点点头,雁姬没有说话。新月退出房间的一瞬间,雁姬终于吐出了两个字:“珍重!”新月蓦然回头,感到了这两个字的份量,它太重太重了!她眼里凝聚了泪,脸上却绽放出光彩,她鼻塞声重的答了两个字:“谢谢!”新月退出了房间以后,雁姬和努达海静静相对了。好半晌,两人就是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说不出话来。然后,还是努达海先开口:“我一直想告诉你,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无人能够取代。发生了新月的事以后,再说这句话,好像非常虚伪,但,确实如此。”“不管是不是如此,”雁姬微微的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凄凉:“我独占了你生命中最精华的二十年。这二十年,是新月怎么样也抢不走的!如果早能这样想,或者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情了!”努达海凝视着雁姬,在她这样的眼光和言语中,感觉出她的无奈和深情,就觉得自己的心痛楚了起来。雁姬深深的,深深的看着他,内心的感情终于战胜了最后的骄傲,她低低的说:“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这些日子来的嚣张跋扈,乱七八糟……”“珞琳有一句话说得很好……” “她说什么?”“原谅你什么?”他重重的说:“原谅你爱我太多太深吗?” 雁姬再也熬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努达海张开了手臂,她立刻就投入了他的怀里。他紧紧的抱着她,试图用自己双臂的力量,让她感受出来自己的歉疚,谅解,和爱。雁姬哽咽的喊着说:“哦!努达海,请你千万不要让我有遗憾!不要让我的醒悟变得太迟!你要给我弥补的机会,知道吗?知道吗?以后,天长地久,我会努力去和新月做朋友,我明白了,有个女人和我一样的爱你,并不是世界末日!努达海,请千万千万不要让我们两个失去你!那,才是世界末日呀!” “放心,”努达海感动至深的说:“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以后,天长地久,让我们一起来弥补,这些日子彼此的歉疚吧!” 这一夜,将军府中,没有人能成眠。离愁别绪,把每个人都捆得紧紧的。新月整个晚上,都在和克善、云娃、莽古泰依依话别。离别时的言语总是伤心的。前人早就有词句说: “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才有一些儿蒙蒙亮,努达海、骥远和新月,带着阿山和几个贴身侍卫,就离开了将军府,到城外去和大军汇合,起程去巫山了。新月走的时候,穿着一身蓝布的衣裤,用一块蓝色的帕子,裹着头发,脂粉不施。她的个子本就瘦小,此时看起来更加小了,像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厮。老夫人、雁姬、珞琳、塞雅、甘珠、乌苏嬷嬷、巴图总管、云娃、克善、莽古泰……以及家丁丫头们,都到大门口来送行。雁姬看着那瘦瘦小小的新月,不大敢相信,这个小小的人儿,曾是自己的头号大敌。更不相信,这个小女子,会两度赴巫山!努达海策马前行,骥远紧跟在侧,再后面是新月。他们走了一段,努达海回过头来,向门前的众人挥手。骥远新月也回过头来挥手。“马到成功!”珞琳把手圈在嘴上,开始大叫:“早去早回啊!”“马到成功!”众人也都大叫了起来,吼声震天。“要大获全胜啊!”“随时捎信回来啊!”塞雅喊着:“要派人快马回来报告好消息啊!要保重保重啊……天冷的时候要记得加衣啊……” “不要忘了咱们啊……”克善也加入了这场喊话:“把敌人打一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啊……” 努达海笑了笑,一拉马缰,掉转头,向前飞驰而去。骥远和新月也跟着去了。众人在门口,疯狂般的挥着手,喊着叫着,目送着努达海等一行人,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变成一团滚滚烟尘,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第十七章 风萧萧,马萧萧,山重重,水重重。 这次的“巫山之役”,是一个艰苦而漫长的战役。 在这次的战争中,努达海的父子兵,采取了持久战术,他们包围了巫山,长达四个月之久。他们断绝了敌军的粮食补给,消耗他们的战备和武器。随时和他们打一场遭遇战。这样逐步逐步的把敌军逼进了巫山的一个侧峰,大洪岭的山头上。然后,他们就在山谷下扎营,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准备着来日大战。在这个漫长的战争里,努达海的军队和十三家军一共交手了十七次。努达海非常辛苦,带兵遣将,运筹帷幄,几乎没有好好的睡过一夜。前人有诗说:“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正是努这海这支军队的写照。 骥远是初生之犊,像个拚命三郎似的,每次打仗,都豁出去打,完全不要命。这种不怕死的打法,打得居然也轰轰烈烈,有声有色。使努达海在心惊肉跳之余,不能不生出骄傲和喜悦的情绪。但是,随着战事越来越密集,骥远是越打越神勇。努达海每次派他出去,都要捏把冷汗,生怕他一去不回。为了不放心他,常常要尾随在他后面保护他。这样,好几次都在危急关头,把他救了回来。一次,他差一点被敌人掳走,幸好努达海及时赶到,杀退了敌兵,才解了他的围。但,过了没有几天,他又去死追一股溃败的军队,一直追进了九曲山的峡谷里。努达海上次就在这九曲山的峡谷中吃了大亏,得到消息,立刻带着人马,追进峡谷里去增援。果然,山谷中有伏兵,而且是十三家军里最精锐的部队,骥远中了埋伏,兵士伤亡惨重。当努达海赶来的时候,骥远正腹背受敌,战况已岌岌可危。努达海虽带军杀了进去,逼退了十三家军,但,父子二人,却双双挂彩。当新月看到父子二人,都受伤回到营地时,吓得魂都没有了。幸好骥远只是手臂上受了一些皮肉之伤,经过军医包扎之后,已无大碍。努达海就没有这么幸运,一支箭射进了他的肩膀里,军医硬是把肌肉切开,才把箭头挖了出来。新月一直在旁边帮军医的忙,一会儿递刀子,一会儿递毛巾,一会儿递绷带……忙得不得了。看到努达海咬紧牙关忍痛,看到鲜血从伤口冒出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是,却始终勇敢的站在那儿,双手稳定的,及时的送上军医需要的物品。 终于,伤口包扎好了。大夫一退出了帐篷,骥远就懊丧无比的冲到努达海面前,扑跪下去说: “阿玛,都怪我好大喜功,不听从你的指示,这才中了敌军的埋伏!都是为了救我,你才受伤的!我死不足惜,万一连累你有个什么的话,我就死有余辜了!” 努达海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激动的喊了出来: “什么叫你死不足惜?这是一句什么鬼话?为什么你死不足惜?咱们这一路打过来,你每次都在拚命,你到底想证明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做为一个将领,运筹帷幄比身先士卒更加重要?你这样天天拚命,看得我胆战心惊,你以为,只要你拚了命,战斗至死,你才算对得起皇上朝廷,对得起家人吗?”“对!”骥远喊:“我确实想证明一件事;证明我不是一个只会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儿!我不怕死,只怕你以我为耻,如果我死得轰轰烈烈,你会以我为荣,以我为傲的!” 努达海震动到了极点。 “你怎么要怀疑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啊!我从来没有以你为耻!”“可是我做了那么多混帐的事,甚至和你大打出手,说了那么多不像样的浑话,我想你早就恨死我这个儿子了!” 努达海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骥远。 “不,正相反,”他说:“我一直以为,你恨死我这个老子了!”骥远痛苦的看着父亲,内心有许许多多的话,一时间汹涌澎湃,再也藏不住,冲口而出了: “就算我恨过你,那也出自于我的糊里糊涂,和年少轻狂!自从上了战场,我才知道你的份量!这几次仗打下来,你的勇敢冷静,策略计谋……实在让我发自内心的崇拜!我每崇拜你一分,就自惭形秽一分,每自惭形秽一分,就希望能好好表现一番!我不要你对我失望,我……我是那么强烈的要在你面前表现,这才会如此拚命啊!” 努达海看了骥远好一会儿,突然伸出手去,一把勾住了骥远的脖子,把他勾进了自己的怀里。“听着!你从小就是我的骄傲,我的光荣,我重视你更胜于自己的生命!即使我跟你打架的时候,因为你打得那么漂亮,虽然让我有时不我予的伤怀,却有更深的,青出于蓝的喜悦!这些日子以来,我心里最大的痛苦,是以为我失去了你的重视和爱!如今我知道,你仍然是我的骥远,这对我太珍贵了!让我们父子,把所有的不愉快都一齐抛开吧!从今天起,让我们联手抗敌,真正父子一心吧!” “是!”骥远强而有力的答了一个字。 站在一边的新月,眼睛是湿漉漉的,喉咙中是哽哽的。她吸了吸鼻子,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然后,她收拾起地上带血的脏衣服,拿到帐篷外的小溪边,去洗衣服去了。 她洗衣服的时候,嘴里还情不自禁的哼着歌。哼着哼着,她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新月!”她回过头去,看到骥远站在那儿。 “你阿玛呢?”她问。“睡着了!”“唔,”她微笑着:“他一定会做一个好梦。他虽然受了一点伤,但是,你给了他最有效的药!” 骥远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我有些话想和你谈一谈。” “你说,我听着呢!”“自从离开了家里那个局限的小天地,这段日子,我的视野宽了,磨练多了,体验也深了,过去种种,竟然变得好渺小,好遥远。现在再回忆我前一阵子的无理取闹,实在觉得非常汗颜。直到今天,我才能平心静气的对你说一句,难怪你选择了阿玛!”新月静静的听着,唇边,一直带着笑意。等骥远说完,她才抬起头来,深深的看着骥远,摇摇头说: “你错了!其实我从来就没有‘选择’过!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阿玛的时候,我正被强盗掳走,你阿玛从天而降,飞扑过来,像一个天神一样,把我从敌人手中夺了下来。我眼中的他,是闪闪发光的,是巨大无比的,是威武不凡的,也是唯一仅有的!他一把攫住的,不止是我的人,还包括了我的心!从那一天起,我的眼中,就没有容纳过别的男人。你的阿玛,他就是我今生的主宰,我的命运,我的信仰,我的神。我对他,就是这样‘一见倾心’的,完全‘一厢情愿’的!所以,我根本没有选择,我早就以心相许,放弃选择的权利了!”骥远呆呆的看着她,好半天,才透过一口气来。 “哦,你早就应该告诉我这些话,免得我在那儿做我的春秋大梦!”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如果早说,我可能更生气,会暴跳如雷吧!假若没有经过这一次的战争,我大概永远都醒不过来。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我一直是个作茧自缚的傻瓜,自己吐的丝,把自己缠得个乱七八糟,还在那儿怪这个怪那个的怪个没了没休!真是又可怜又可笑!说穿了,你从来就没给过我机会,从头到尾,你眼里就只有阿玛一个人……我啊,真是庸人自扰,人在福中不知福!”他不胜感慨。 “你知道吗?”新月感动的看着他,由衷的说:“你真的是脱胎换骨了,此时此刻,我真希望家里的人都在场!”“我也希望,尤其是……塞雅!” 新月一震。“哎……”他拉长声音,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现在还真有些怀念塞雅,怀念她那傻呼呼的笑,和她那毫无心机的天真。”新月眼睛发亮的看着他,太激动,太高兴了。 “我就知道的!”她欢呼似的说:“你一定会想明白的,你们以后,会有好多好多平安幸福的日子……我就知道的!因为我捡起了塞雅的苹果!” 骥远注视着欣喜若狂的新月,不禁开始想家了。夜色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几丛营火,在山野中明明灭灭。家,好遥远啊,但是,等他们凯旋归去时,应该什么都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个新的家庭里,再也不会有战争有仇恨了。即使是雁姬,说不定也能接受新月了。如果她还不能,他一定要告诉她,爱一个人好容易,陪一个人“出生入死”实在不简单!天下的英雄好汉,没有人能逃得开新月这样的爱!努达海不是神,就算他是神,他也逃不掉! 经过了这一次的坦诚交心,努达海,骥远和新月是真正的水乳交融了。再也没有猜忌,再也没有怨恨,再也没有愤怒和勾心斗角,这种滋味实在太美妙了。父子二人,到了此时,是完完全全的一条心了。骥远对努达海心悦诚服,又敬又爱,也不再做“拚命三郎”了。 然后,那决定性的一仗来临了。 这一仗,打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双方都伤亡惨重,血流成河。但是,努达海的部队终于打赢了!胜利了! 但是,这场胜利,努达海却付出了最大的代价! 胜利了!胜利了!胜利了!当骥远把那一面绣着“靖寇”字样的镶白旗,插上大洪岭的山头上,那种骄傲和狂欢,简直没有任何语言或文字可以表达。但是,就在这胜利的欢腾中,突然之间,敌军冒出了最后的一支敢死队,扑向了插旗的骥远,几十支箭,从四面八方,射向了骥远。变生仓卒,骥远还来不及应变,努达海已大吼一声,阖身飞扑过来。他像一只白色的大鸟般,把骥远整个人都撞落于地,他张开的双手,像是一双白色的羽翼,把骥远牢牢的遮护在羽翼之下。顿时间,所有的箭,全都射在努达海身上,把他射成了一只大刺猬一样。努达海被抬回营地的时候,还维持着最后的一口气,没有见到新月,他不肯咽下这口气。躺在地上,他用左手握着骥远,右手握着新月,含笑看着他们两个,眼神十分平静的说:“不要难过,死在战场,马革裹尸,我是死得其所!你们要好好的,勇敢的活下去,把胜利的荣耀带回去!骥远,告诉你额娘,我好抱歉,我答应过她要平平安安回去的,我无法遵守诺言了!”骥远已经伤心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整个人都失神了。他根本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也无法进入状况,一双眼睛,只是直直的,痴痴的看着努达海,动也不能动。 新月却勇敢的摔了摔头,把眼中的泪,硬给摔掉了。坚定的看着努达海,她用平稳的声音,有力的说:“努达海!你听着!黄泉这条路,我不能让你单独去走!人生这条路,你也不能让我单独去闯!上一回我追来巫山,就为了与你同生共死,这一回我坚持随你出征,为的也是与你同生共死,上次在巫山,你本要死,是我要求你活了下来,这一段活着的日子,虽然风风雨雨,可到头来,你反败为胜,已经洗雪前耻,恩恩怨怨,也拨云见日,咱们真是没有白活这一场,是不是?”努达海动容的,深深的凝视着新月。 “现在,你我心中,都了无遗憾,雁姬托付我的事,我也不负使命。全天下最了解我的一个人就是你,请你告诉我,你死了,我怎样单独活下去?追随你而去,是我唯一的,也是最美好的一条路!你如果觉得你是死得其所,你让我也死得其所吧!”努达海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何况,他也没力气去多说了。他的唇边涌现了笑意,眼光和新月的眼光交缠着。 “新月,”他低唤着:“你让我没有虚度此生!” “你也是!”新月痴痴的说。 努达海的双手一松,溘然长逝。 骥远猛的一惊,扑上去大喊: “阿玛!阿玛!你回来!回来!阿玛……” 新月轻轻的放下了努达海的手,弯下身子,很细心,很轻柔的抚摩着努达海的眼皮,让他阖上了双目。然后,她慎重的取下了挂在脖子上的新月项链,转身对骥远说: “骥远,这条项链上的心意与爱,我受之有愧!能不能请你帮我,再转赠给塞雅,我一直觉得,这条项链是属于她的东西,你曾经拒绝过我一次,希望这次,你不会再拒绝了!” 说着,她就抓起了骥远的手,把那条项链塞进了他的手里。骥远呆呆的看着手里的项链,整个人陷在剧烈的悲痛中,已经神思恍惚了。一时间,他握着项链,呆怔在那儿,不知道心之所之,身之所在。就在骥远失魂落魄的当儿,新月已拔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双手握住匕首的柄,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的对心口刺了下去。她倒在努达海的身上,头贴着他的前胸。她的血和着他的血,染红了他那件白色的甲胄。上天没有让她痛苦太久,她很快的,就追随他而去了。 骥远蓦然醒觉,震撼与悲痛,都达于极点,他目瞪口呆的跪在那儿,接着,就双手握拳,仰头狂喊: “阿玛……新月……” 他的呼声,穿透了云霄,直入苍天深处。山谷中震荡着回音,似乎天摇地动。但是,无论怎样强烈的呼唤,都再也唤不回新月和努达海了。他们平静的偎依着,两人的唇边,都带着微笑,把人世的纷纷扰扰,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一齐都抛开了。一个月以后,骥远带着大军,扶着努达海和新月的灵柩,回到了北京。老夫人、雁姬、珞琳、克善、云娃、莽古泰、以及挺着大肚子的塞雅,都是全身缟素,迎接于北京城外。那时已经是冬天了,雪花纷飞,大地苍茫。两路悲凄的队伍汇合在一片白茫茫中。骥远抬起满是风霜的面孔,对家人们说了两句话:“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壮烈的战争,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丽的死亡!”—— 全书完—— 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二日完稿于台北可园 本书故事纯属虚构,与正史无涉 琼瑶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