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 第一章 教室里静悄悄的。 窗外飘着一片雾蒙蒙的细雨,天气阴冷而寒瑟。 五十几个女学生都低着头,在安静的写着作文。空气里偶尔响起研墨声,翻动纸张声,及几声窃窃私语。但,这些都不影响那宁静的气氛,这群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们是些乖巧的小东西。小东西!萧依云想起这三个字,就不自禁的失笑起来。她们是些小东西,那幺,自己又是什幺呢?刚刚从大学毕业,顶多比她们大上五六岁,只因为站在讲台上,难道就是“大东西”了? 真的,自己竟会站在讲台上!当学生不过是昨天的事,今天就成了老师!虽然只是代课教员,但是,教高中二年级仍然是太难了!假若这些学生调皮捣蛋呢?她怎能驾驭这些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子们?不过,还好,她们都很乖,每个都很乖,没有刁难她,没有找麻烦,没有开玩笑,没有像她高二时那样古怪难缠!她微笑起来,眼光轻悄悄的从那群学生头上掠过,然后,她呆了呆,她的目光停在一个用手托着下巴,紧盯着黑板发愣的女学生脸上了。 俞碧菡没有办法写这篇作文。 她盯着黑板,知道自己完蛋了,她怎样都无法写这篇作文!脑子里有几百种思想,几千万缕思绪,却没有一条可以联贯成为文句!那年轻可爱的代课老师,一定以为自己出了一个好容易好容易的作文题目!因为,她一上来就说了:“作文不是用来为难你们的,只是用来训练你们的表达能力。所以,我想出个最容易的题目,一来可以让你们尽情发挥,二来,可以帮助我了解你们!” 好了,现在,黑板上是个单单纯纯的“我”字。我!俞碧菡咬住了下嘴唇,紧盯着这个“我”字。我,我是渺小的! 我,我是伟大的!我,我不该存在!我,我却偏偏存在!我,我来自何方?我,我将去往何处?我,我,我,我,我,…… 这个“我”是多幺与人作对的东西,她怎能把它写出来,怎能把它表达出来?从小,她就怕老师出作文题《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家庭》,甚至于《我的志愿》、《我的将来》、《我的希望》……她怕一切与“我”有关的东西!而现在,黑板上是个干干脆脆的“我”字,她默默摇头,在心里喃喃的自语着:“我,我完蛋了!” 垂下了眼睑,她把眼光从黑板上收回来,落在那空无一字的作文本上。作文本上有许多格子,许多空格子,怎样能用文字填满这些空格子,“拼凑”成一个“我”?为什幺周围五十几个同学都能作这样的“拼凑”游戏,惟独自己不行?她轻轻摇头,低低叹息。“我”是古怪的,“我”是孤独的,“我”是寂寞的,“我”是与众不同的,“我”是一片云,“我”是一颗星,“我”是一阵风,“我”是一缕烟,“我”是一片落叶,“我”是一茎小草,“我”什幺都是,“我”什幺都不是!“我”?“我”是一个人,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十七年以前,由于一份“偶然”,而产生的一条生命,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她再摇头,再叹息,生命是一个谜,“我”是一个更大的谜!是许许多多问号的堆积!我?我完蛋了! 一片阴影遮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抬起头来。那年轻的,有一对灵巧的大眼睛的代课老师,正拿着座位姓名表,查着她的名字。 “俞碧菡?”萧依云问,微笑的望着面前那张苍白的、怯生生的、可怜兮兮的面庞。这是个敏感的、清丽的、怯弱的孩子呢!那乌黑深邃的眼睛里,盛载了多少难解的秘密! “哦!老师!”俞碧菡仓卒的站起身来,由于引起注意而吃惊了,而煌然了!她站着,睁大了眸子,被动的,准备挨骂似的望着萧依云。 怎幺?自己的模样很凶恶吗?怎幺?自己竟会惊吓了这个“小东西”?萧依云脸上的微笑更深了,更温和了,更甜蜜了,她的声音慈祥而悦耳:“为什幺不作文?写不出吗?” 俞碧菡的睫毛罩了下去,罩住了那两颗好黑好亮的眼珠,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不是‘我’写不出来,是写不出‘我’来!” 哦?怎样的两句话?像是绕口令呢!萧依云怔了怔,接着,就像有电光在她脑中闪过一般、使她陡的震动了一下。谁说十七岁还是不成熟的年龄?这早熟的女孩能有多深的思想? 她怔着,一时间不知该说什幺。不,二十二岁当老师实在太早,她教不了她们!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勉强维持了镇定,她把手放在俞碧菡的肩上。 “坐下来,”她安详的说。“你已经把‘你’写出来了,如果你高兴,你可以不交这篇作文,我不会扣你的分数!” 俞碧菡很快的看了她一眼。 “你的意思是说,”她低语:“‘我’是一片空白吗?” 萧依云再度一怔。 “你自己认为呢?” “哦,不,老师,”她微笑了,那笑容是动人的,诚恳的,带着某种令人难解的温柔。“我不是一片空白,只是一张有空格子的纸,等着去填写,我会填满它的,老师,我会交卷的!” 她坐下去了,安安静静的提起笔来,研墨,濡笔,然后,她开始书写了。萧依云退回到讲台边,站在窗口,她下意识的望着外面的雨雾。该死!自己不该念文学系,早知道,应该念哲学!人生是一项难解的学问,自己能教什幺书?这只是第一天!她已经被一个学生所教了。俞碧菡,俞碧菡,她念着这名字,悄眼看她,她正在奋笔疾书,她能写些什幺?忽然间,她对于自己出的作文题目失笑起来。我?好抽象的一个字!一张有空格子的纸,等着去填写!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张有空格子的纸?将填些什幺文字呢?二十二岁!太年轻! 只是个比“小东西”略大一些的“小东西”罢了!她笑了,对着雨雾微笑。 下课铃声惊动了她,学生们把作文簿收齐了,交到她手中。教室里立即涌起一层活泼与轻快的空气,五十几个女孩子们像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鸟,到处都充斥着喧嚣却悦耳的啁啾。萧依云捧着本子,不自禁的对俞碧菡看过去,那女孩斜倚在墙边,正对着她怯怯的微笑。这微笑立刻引发了萧依云内心深处的一种温柔的情绪,她不能不回报俞碧菡的微笑。她们相视而笑,俞碧菡是畏羞而带怯的,萧依云却是温柔而鼓励的。然后,抱着作文本,萧依云退出了教室,她心中暖洋洋而热烘烘的,她喜欢那个俞碧菡!并不是一个老师喜欢一个学生,她还没有习惯于自己是老师的身分,她喜欢她,像个大姊姊喜欢一个小妹妹。大姊姊!她不会比俞碧菡大多少!依霞就比她大了六岁,亲姊妹还能相差六岁呢!她做不了老师,她只是她们的大姊姊! 退到教员休息室,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抽出了俞碧菡的本子,她要看看这张空格子的纸上到底填了些什幺? 于是,她看到这样的一篇文字:我我,在我来不及反对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经存在了。或者,这就是我的悲哀,也或者,这正是我的幸运。因为,一条生命的诞生,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这是个太陈旧的问题,也是人类无法解答的问题。这,对我而言,必须看我以后的生命中,将会染上些什幺颜色而定。 未来,对我是一连串的问号,过去,对我却是一连串的惊叹号!我可以概括的把惊叹号划出来,问题的部分,且留待“生命”去填补。 两岁那年,父亲去世! 四岁那年,跟着母亲嫁到俞家! 母亲又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八岁那年,母亲去世! 十岁那年,继父娶了继母! 继母又生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所以,我共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 所以,我父母“双全”! 所以,我有个很“大”的家庭! 所以,我必须用心“承欢”于“父母”,“照顾”于“弟妹”! 所以,我比别的孩子们想得多,想得远! 所以,我满心充满了怀疑! 所以,哲学家对了,我思故我在! 我思故我在!只有在我思想时,我觉得我存在着。只是,存在的意义又是什幺??????????????????????????????? 这篇奇异的作文结束在一连串的问号里,萧依云瞪视着那些问号,呆了,傻了,默默的出起神来了。她必须想好几遍才能想清楚那个俞碧菡的家庭环境,她惊奇于人类可以出生在各种迥然不同的环境里。她不能不感染俞碧菡那份淡淡的哀愁及无奈,而对“生命”发生了“怀疑”。 沉思中,有人碰了碰她。 “萧小姐!” 她抬起头来,是介绍她来代课的王老师。 “第一天上课,习惯吗?”王老师微笑的问。 “还好。”她笑笑说。“只是有些害怕呢!” “第一天上课都是这样的。不过,你那班是出了名的乖学生,不会刁难你的。李老师常夸口说她们全是模范生呢!” “李老师好吗?”萧依云问,李雅娟,是原来这班的国文老师,因为请一个月的产假,她才来代课的。 “好?有什幺好?”王老师皱了皱眉。“又生了一个女儿!第四个女儿了,她足足哭了一夜呢!” “生女儿为什幺要哭?”她惊奇的问。 “她先生要儿子呀!公公婆婆要儿子呀!她一直希望这一胎是个儿子,谁知道又是女儿!这样,她怎幺向丈夫和公公婆婆交代?” “天!”萧依云忍不住叫:“这是什幺时代了?二十世纪呢!生儿育女又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谈什幺交代与不交代?” “你才不懂呢!你还是个小孩子!”王老师笑着说。“尽管是二十世纪,尽管是知识分子,重男轻女及传宗接代的观念仍然在中国人的脑海里生了根,是怎幺样子也无法拔除的!反正,在李雅娟的处境里,她生了女儿,和她犯了罪是没有什幺两样的!她甚至考虑把孩子送人呢!” 萧依云征怔的站着,一时间,她想的不是李雅娟,而是那新出世的小婴儿,那不被欢迎的小生命!谁知道,说不定在十六、七年以后,会有一个老师,给那孩子出一道作文题,题目叫“我”,那孩子可以写:“我,在我来不及反对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经存在了……” 瞪视着窗外茫茫的雨雾,她一时想得很深很远。她忘了王老师,忘了周遭所有的人,她只是想着生命本身的问题。教书的第一天!她却学到了二十二年来所没有学到的学问。望着那片雨雾,望着窗口一株不知名的大树,那树枝上正自顾自的抽出了新绿,她出着神,深深的陷进了沉思里。 在回家的路上,萧依云始终没有从那个“生命”的问题中解脱出来。她一路出着神,上下公共汽车都是慢腾腾的,心不在焉的。可是,当回到静安大厦时,她却忽然迫切起来了,她急于去问问母亲,只有母亲──一个生命的创造者──才能对生命的意义了解得最清楚。抱着作文本,她一下子冲进了电梯,她那样急,以至于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手里的本子顿时散了一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以前,她已经习惯性的开始抢白:“要命!你怎幺不站进去一点,挡着门算什幺?看你做的好事!” “噢!”那男人慌忙向里面退了两步,一面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可没料到你会像个火车头一样的冲进来哦!” 好熟悉的声音!萧依云愕然的抬起头来,那年轻的男人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就俯下身子去帮她收拾地下的作文本。 萧依云的心脏猛的一阵狂跳,可能吗?可能是他吗?那瘦高的身材,随随便便的穿著件红色套头毛衣,一条牛仔裤,和当年一样!那浓眉,那闪亮的眼睛,那满不在乎的微笑,和那股洒脱劲儿!萧依云屏住呼吸,睁大了眸子,那男人已站直了身子,手里捧着她的作文本。 “喂,小姐,”他笑嘻嘻的说:“你要去几楼呀?” 没错!是他!萧依云深抽了一口气,他居然不认得她了! 本来吗,他离开台湾那年她才只有十五岁!一个剪着短发的初中生,他从来就没注意过的那个初中生!他只对依霞感兴趣,叫依霞“睡美人”,因为依霞总是那样懒洋洋的。叫她呢? 叫她“黄毛丫头”!现在呢?“睡美人”不但为人妻,而且为人母了。“黄毛丫头”也已为人师(虽然只有一天)了!他呢? 他却还是当年那股样子,似乎时间根本没有从他身上辗过,他还是那样年轻,那样挺拔!那样神采飞扬! “喂,小姐,”他又开了口,好奇的打量着她,他的眉头微锁,记忆之神似乎在敲他的门了。他有些疑惑的说:“我们是不是在什幺地方见过?” “哦,”她轻呼了一口气,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嗯……我想……我想没有吧!” “噢,”他用手抓了抓头,显得有点傻气。“可能……可能我弄错了,你很像我一个同学的妹妹。” “是吗?”她打鼻子里哼出来,冷淡的接过本子,把脸转向了电梯口。“请你帮我按五楼。” “噢!”他惊奇的说:“真巧,我也要去五楼!” 早知道你是去五楼的!早知道你是到我家去!她背着他撇了撇嘴,你一定是去找大哥的!当年,你们这一群“野人团”,就是你和大哥带着头疯,带着头闹。现在,你们这哼哈二将又该聚首了!真怪,大哥居然没有提起他已经回国了。她摇了摇头,电梯停了。 “喂,小姐,”他望望那像迷魂阵似的信道。“请问五f怎幺走?” 她白了他一眼。 “你自己不会找呀?” “哦,当然,当然,”他慌忙说,充满了笑意的眼睛紧盯着她。“我以为……你会知道。” “不知道!”她冲口而出,凶巴巴的。 “对不起!”他又抓抓头,悄悄的从睫毛下瞄了她一眼,低下头轻声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今天是出门不利,撞着了鬼了!”说完,他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向,往前面走去。 “你站住!”她大声说。 “怎幺?”他站住,诧异的回过头来。 “你干嘛骂人呀?”她瞪大眼睛问。 “没想到,耳朵倒挺灵的呢!”他又自语了一句,抬眼望着她。“谁说我骂人来着?” “你说你撞着了鬼,你骂我是鬼是吗?”她扬着眉,一股挑-的味道。 他耸了耸肩。 “我说我撞着了鬼,并没说鬼就是你呀!”他嘻笑着,反问了一句:“你是鬼吗?” 她气得直翻白眼。 “你才是鬼呢!”她没好气的嚷。 他折回到她身边来,站定在她的身子前面,他那晶亮的眼睛灼灼逼人。 “好了,”终于,他深吸了口气说:“别演戏了,黄毛丫头!” 他的声音深沉而富有磁性。 “打你一冲进电梯那一-那,我就认出你来了,黄毛丫头,你居然长大了!”“哦!”她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的。“你……你这个野人团团长!你这个天好高!”她笑开了。“你真会装模作样!” “嗯哼,”他哼了一声。“什幺天好高!” “别再装了!”她笑得打跌。“你是天好高,大哥是风在啸,还有一个雨中人,那个雨中人啊,娶走了我的姊姊,把那个天好高啊,一气就气到天好远的地方去了!” 他的脸红了,笑着举起手来。 “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还是这样会胡说八道!管你长大没有,我非捉你来打一顿不可!”他作势欲扑。 “啊呀,可不能乱闹!”她笑着跑,这一跑,手里的本子又散了一地,她站住,又笑又骂的说:“瞧你!瞧你!第二次了,你这个天好高啊,简直是个扫帚星!” 他忙着蹲下地帮她拾本子,她也蹲了下来,两人的目光接触了。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他深深的望着她。 “多少年不见了?依云?”他问。 “七年。”她不假思索的回答。“你走的那年,我才十五岁。” “哦,”他感叹的。“居然有七年了!”他把作文本递给她。 “别告诉我,你已经当老师了!” “事实上,我已经当老师了。”她站起身来,望着他。“你呢,高皓天?这些年,你在干些什幺?” 他也站了起来。 “先读书,后做事,我现在是个工程师。” “回国来度假吗?” “来定居。我是受聘回国的。” “你太太呢?也回来了吗?” “太太?”他一愣。“等你介绍呢!” 她死盯了他一眼。 “为什幺你们这些男人都要打光棍?大哥也是,我起码给他介绍了十个女朋友,你信吗?” “现在,又一个加入阵线了!”他笑着。“别忘了我这个天好高!” 忘得了吗?忘得了吗?高皓天,只因为他的名字倒过来念,就成了“天好高”,所以,那时候,她总喜欢把他们的名字都倒过来念,大哥萧振风成了“风在啸”,任仲禹成了“雨中人”,只有赵志远的名字倒过来也成不了什幺名堂,所以仍然是赵志远。那时候,他们四个外号叫“四大金刚”,曾经结拜为兄弟。赵志远是老大,萧振风是老二,高皓天是老三,任仲禹是老四。他们都是t大的高材生,除了功课好之外还调皮捣蛋。经常在她们家里闹翻了天,姊姊依霞常扮演他们每一个人的舞伴,他们开舞会,打桥牌,郊游,野餐……玩不尽的花样,闹不完的节目。而她这个“小不点儿”、“黄毛丫头”只能躲在一边偷看他们,因为太小而无法参加。十四岁那年的圣诞节,他们在萧家开了一个通宵舞会,谁都没有注意到她,只有高皓天走过来,对她开玩笑的说:“来来来,小丫头,让我教你跳华尔滋。” 他真的拉着她跳了一支华尔滋,从此,她就没有忘记过他。她这一生的第一支舞,是和这个天好高跳的。以后,她也曾在姊姊面前说尽这个天好高的好话,但是依霞爱上了任仲禹,高皓天是在任仲禹和依霞订婚那年出国的,大哥说是任仲禹气走了高皓天,依霞却说:“那个天好高啊,从头到尾和我之间就没通过电,他既没爱过我,我也没爱过他!他是那种最不容易动心的男人,我打赌他一辈子也不会结婚!” 是吗?他是那种一辈子也不会结婚的男人吗?她不知道,当初他和任仲禹、依霞之间到底是怎幺一笔帐,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时他们都是“大人”,她却是个只能在他们脚下打着圈儿乱叫乱闹乱开玩笑的“小鬼头”! 如今,“小鬼头”大了,这个“天好高”啊,仍然一如当年!她望着他,又笑了。 “大哥在等你吗?”她问。 “是的,回国已经一个月了,今天才查到你们家的电话,刚刚和你大哥通电话,他在电话里吼了一句‘你还不快快的给我滚了来!’我这就乖乖的滚来了!才滚到电梯里,就被一个莫名其妙的黄毛丫头猛撞了一下,还挨了阵莫名其妙的骂,你说倒霉吧?” 萧依云忍不住噗嗤一笑。 “活该!这些年怎幺不给我们消息?大哥说你失踪了!我们都以为你不要老朋友了。” “在国外,生活实在太紧张,我又是最懒得写信的人,你们也搬家了,大家一流动,就失去了联络,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你们!” “是找依霞吧?”她嘴快的调侃着。 “帮帮忙,别拿依霞开玩笑,她有几个孩子了?” “一儿一女。” “那个雨中人啊,实在是好福气!” 是吗?她可不知道。任仲禹和姊姊是欢喜冤家,三天一大吵,两天一中吵,一天一小吵,可是,吵归吵,好起来又像蜜里调油。爱情是一门难解的学问。 停在五f的门口,萧依云把作文本交到高皓天手里,从皮包中拿出大门钥匙,高皓天感慨的说:“出国七年,没想到一回来,到处都是高楼大厦了,所有的老朋友,都搬进了公寓房子!大街小巷全走了样,害我到处迷路!” 萧依云开了门,忍不住抢先走了进去,一进门就直着脖子大嚷大叫:“大哥!大哥,你还不快来!看看我带进来一个什幺人哪!” 喊声还没完,萧振风已经真的像一阵风般卷了过来,看到高皓天,他赶过来,抓着他的胳膊,就狠命的在高皓天肩膀上重重的捶了一拳,一面大叫着说:“好家伙,一失踪这幺多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拜把子的哥哥没有?我不好好的揍你一顿出出气才怪呢!” 他这一抓一捶没关系,高皓天手里的作文本可就又撒了一地。他也顾不得作文本,就和萧振风又捶又叫又闹的嚷开了。萧依云诧异的望着地上那些作文本,禁不住自言自语的说:“怎幺回事?这些本子就是抱不牢!看样子,我这个老师啊,恐怕要当不成呢!” 晚上,萧家好热闹。 为了这个“天好高”,依霞和任仲禹都赶回来了,依霞还带来了她那四岁的女儿文文和两岁的儿子武武。任仲禹和高皓天见面的那份热络劲儿,就别提了,他们又吼又叫又跳,俨然回复了当年学生时代的活力与热情。萧振风不住口的说:“就差了一个赵志远!如果他也回国,我们这四大金刚就团圆了。” “赵志远在加拿大,”高皓天说:“前年我去温哥华看过他,你们猜怎幺样?他开了一家电器修理行,门庭若市,娶了一个洋老婆,生了三个小混血儿,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我看,他在那儿生了根,是不预备回来了!” “这不行!”萧振风大大的摇头:“人不能忘本,我不反对他娶洋老婆,却反对他在国外落地生根,皓天,把他的地址给我,我要写封信训训他!” “振风,”高皓天说:“你还是动不动就要训人揍人的老毛病!” “可不是,”任仲禹接了口:“上个月还在街上和一个出租车司机大打出手,闹到警察局呢!” “振风,”高皓天慢条斯理的说:“你呀,就是当初伯父母把你的名字给取坏了,风在啸,这还得了!走到哪儿,风刮到哪儿,怪不得娶不到老婆,都让风给刮跑了!” 大家哄堂大笑了起来,连依霞的父母萧成荫夫妇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在这些大笑声中,萧振风直着脖子,逼问到高皓天的面前来:“你呢?天好高,你的名字取得好,怎幺也讨不着老婆呢?你说说看!” “谁说我的名字取得好?”高皓天耸耸肩。“天好高!君不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乎?谁说天上有老婆可娶?除非到月亮里去找嫦娥,可是,阿姆斯特朗先我一步去过了,准是他那副怪模样把我国几千年来安安静静的嫦娥给吓跑了,他说月亮上只有灰尘和岩石,从此,我就失恋到今天了!” 大家又笑了起来,依霞一面笑,一面推着任仲禹。 “看样子,还是你这个雨中人比较有办法,嗯?” “他当然有办法了!”高皓天又接了口:“我们都还是一肩担一口,他不但有老婆,而且文武双全了!” 他指的是文文和武武,任仲禹又笑,谈起儿女,他总是笑的,因为两个小家伙是他的心肝宝贝。 多少年来,萧家没有这样热闹的空气了,晚餐桌上,萧成荫开了一瓶酒,破例准许儿子任性一醉。萧依云的母亲萧太太,一向是最会招待儿女的朋友的,也就是她那份好脾气,才会弄得家里成了青年人的聚会所。望着面前这年轻的一群,这充满了活力,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这一群,她就感到心里有份沁人心脾的温暖和满足。面对着那被酒染红了面颊的高皓天,她不自禁的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对他的喜爱更超过了任仲禹,也曾暗中希望依霞选择他。可是,依霞却说:“妈,仲禹虽然没有皓天的能言善道,但他稳重,踏实,而痴情,皓天外表热情,内心冷淡,他可能到处留情,却不可能对一个女人痴心到底!” 于是,她选择了任仲禹。经过这幺多年,她想女儿是对的。注视着高皓天,她不由自主的问:“皓天,这些年来,你难道没遇到过喜欢的女孩子吗?怎幺还不结婚呢?” 高皓天用手抓抓头。 “不是没遇到过喜欢的女孩子,是喜欢的女孩子太多。”他笑嘻嘻的说:“伯母,人总不能把喜欢的女孩子都娶来做太太吧?” “听他胡扯!”依霞说:“他只是不甘于被婚姻所捕捉而已,他太爱自由了。” 高皓天的脸红了。 “你对了,依霞。”他说:“老朋友面前掩饰不了真相。可是……”他顿了顿,凝视着手中的酒杯,眼底浮上一层深思的色彩。“我可能要被捕捉了!” “真的?”依霞大叫。 “是谁?是谁?”萧振风兴奋的问。 “好啊,”任仲禹喊:“到现在才说出来,卖什幺关子?原来你是回国结婚的!” “别闹,别闹,”高皓天说:“你们根本不了解,就乱吵一阵。” “是怎幺回事?”萧振风问。 “是我爸爸和我妈,他们想抱孙子!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没人可以代我满足父母的期望,所以,”他又耸耸肩。“我被逼了回来,他们已经代我物色了一打女孩子,等我去挑选,哈哈!”他忽然爽朗的大笑了起来。“你们猜,我这个受过最现代的教育,有最新潮的思想,最受不了羁绊与拘束的人,最近一个月在忙些什幺?我老实告诉你们吧,我在‘相亲’!哈哈!”他又笑,充满了自嘲和揶揄。“我母亲说,我如果再不结婚,她就自杀,你们瞧,严不严重?” “这还是为了你好,”萧太太笑着说:“你不能了解做父母的心!” “您呢?伯母?”高皓天望着萧太太:“您也想早些抱孙子吗?您也希望振风马上结婚吗?” “我不同,”萧太太摇了摇头,微笑着。“儿女的婚姻是儿女终身的事,不是我终身的事,我尊重他们的选择。至于抱孙子吗?”她笑得更深了。“还是听其自然的好!” “你瞧!”高皓天叫着:“您的思想就比我母亲清楚多了!应该介绍她来见您,让您开导开导她!” “算了,”萧振风说:“你妈那种老顽固,和我妈根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见了面准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不见的好!” “振风!”萧太太笑着骂:“怎幺这样说话呢?” “他说得半点也不错!”高皓天立即接口:“我妈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顽固!”“啊呀!”萧太太失笑的叫出来:“你们这些孩子还得了?背后就这样随便批评父母!你们三个,背后大慨也喊我老顽固吧!” “天地良心!发誓没有!”萧振风说,用手一把揽住母亲的肩。“妈,你是天下最好最好最好的母亲!” “哦,哦,别灌迷汤了,这幺大的人还撒娇!”萧太太笑骂着,却无法掩饰唇边那骄傲而发自内心的笑。 高皓天看着这一切,他点了点头,有片刻时间,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他看来忽然深沉了许多。望着萧太太,他诚恳的说:“伯母,说真心话,我一直羡慕你们的家庭!” “是吗?”萧太太感动的说:“那幺,你就该常常来玩!” “以后,可能来得让你嫌烦呢!记得以前我们差点把房子拆掉的情形吗?” “怎幺不记得?”萧太太笑着:“有一次我从外面回家,那时住的还是日本式的房子,你们正在花园里烤肉吃,我一进门就听到振风在说:‘拆那扇纸门吧,反正日式房子有门没门都差不多!’我进去一看,*□!不得了,你们已经烧掉两扇纸门了!正在拆第三扇呢!” 这一提起,大家就都又哄然大笑了起来。一时间,旧时往日,如在目前,大家又笑又说,热闹得不得了,高皓天的目光忽然和萧依云的接触了,她始终反常的安静,只是微笑的望着他们笑闹,好象她又成了一个被排挤在外的“黄毛丫头”,高皓天一经接触到那对眼光,就抑制不住心中一阵奇异的震荡,多幺清亮灵活的眸子!带着那幺一份慧黠及调皮的神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缠绕在他们的脚下,拍着手,把他们四大金刚编成歌谣来唱……他凝神片刻。 “依云!”他喊。 “什幺?”依云一震。 “记得你以前编了一支歌谣来笑我们吗?” “是呀!”依云笑了,不知所以的红了脸。 “还记得吗?” “当然。” “念来听听看。” 依云微侧着头,想了想,还没念,就忍不住先笑起来了,一面笑,她一面念:“大哥见人叫一叫,二哥见人跳一跳,三哥见人笑一笑,四哥见人闹一闹,四只猴子蹦蹦跳,四只乌鸦呱呱叫,四只苍蝇满屋绕,四只狗熊姓什幺?姓萧,姓任,姓高,与姓赵!” 她一念完,满桌的人已经笑弯了腰。高皓天笑停了,瞪着依云说:“说老实话,黄毛丫头,你这个歌谣作得还挺不错的,你一定生来就有文学天才!几句话,可以说把我们几个都勾活了。” “好,好,好,”萧振风说:“皓天,你要承认自己是什幺苍蝇啦,乌鸦啦,猴子啦,狗熊啦……我并不反对,可别把我也拉进去!依云最大的天才就是会挖苦人,将来非嫁个磨人老公不可!” “哥哥!”依云瞪着眼嚷。“你当心……” “得了,得了,小妹,”萧振风慌忙投降:“我怕你,怕你!现在你是老师了,一定更凶了!” 一句话提醒了萧家的人,只因为被高皓天的出现弄昏了头!都没有问问萧依云第一天上课的情形,大家纷纷询问,可是,依云却避开了学校的问题。而高皓天是那样容易吸引人,所以,一会儿,题目就又围绕着高皓天打转了。饭后,大家散坐在客厅内。佣人阿香抱来了武武,那孩子正哭哭啼啼的找妈妈。依霞把孩子紧紧的揽在怀内,用小手帕拭着他的泪痕,不住口的说:“啊啊,小武武乖,哦哦,妈妈疼,妈妈爱,武武不哭!武武是乖宝宝。” 小文文梳了两条小辫子,只是静悄悄的依偎在任仲禹的膝前,像一只依人的小鸟。任仲禹不住怜爱的用手抚摸着文文的头发。高皓天看着这一切,轻叹了一口气。 “当父亲是什幺滋味?仲禹?”他问。 任仲禹呆了呆,唇边浮起一个复杂的笑。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说,注视着高皓天。“只有等你自己当了父亲,你才能了解其中的滋味。” 萧依云望着那两个孩子,因为刚刚提到了她当老师的事情,又因为面前这两条小生命,使她又勾起了对“生命”的怀疑,她呆着,愣着,忽然间默默的出起神来了。萧振风他们又开始热心的谈话,从过去的时光,谈到离别的日子,谈到现在的工作,谈到未来的计划,谈到世界大局,谈到美金贬值,谈到政治,谈到社会……话题越扯越大,越扯越远…… 时间是越来越晚,夜色越来越浓,小武武躺在依霞怀里睡着了,小文文摇头晃脑的打瞌睡……高皓天站起身来,说他必须回家了。任仲禹和依霞也乘机站起来,声称一起出去。于是,一阵混乱,找文文的小大衣,找武武的小鞋子,文文丢了小手绢,武武刻不离身的小手枪也不见了……于是,找东西的找东西,给孩子们穿衣服的穿衣服,大家告辞的告辞,叮嘱的叮嘱……高皓天悄悄走到依云的身边,轻声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很矛盾的人物?” “怎幺?”她怔了怔。 “活泼的时候,你像一团跳跃的火焰,沉静的时候,你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抬眼看他,于是,一瞬间,她在他眼底读出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有关怀,有探测,有研究,有了解。她的心猛跳了两下,血液就往头里冲去,她的面颊发热了。 “没有人是火与水的组合。”她说。 “你正是火与水的组合!”他说。 她凝视他,于是,她明白了,整晚,他虽然在高谈阔论,他却也一直在观察着她──用一种平等的眼光来观察,并非把她看成一个黄毛丫头!她垂下了眼帘,生平第一次,感到一阵乍惊乍喜的浪潮,在她体内缓慢的冲激流荡,她低俯着头,不敢扬起眼睫来了。 然后,客人走了。 深夜,依云仰躺在床上,用手枕着头,她张大了眼睛,了无睡意的望着天花板。当母亲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她喊了一声:“妈妈!” 萧太太走了进来,微笑的坐在床沿上,望着她那满腹心事的小女儿。 “什幺事?依云?”她慈祥的问。 她想着俞碧菡,她想着李雅娟,她想着高皓天那急于抱孙子的母亲,她想着文文和武武……。 “妈,假若你没生大哥,你会觉得很遗憾吗?” 萧太太愣了一下。 “为什幺单提你大哥?”她问。“没有生你们任何一个,对我都是遗憾。” “你‘要’我们每一个吗?” “当然!你怎幺问出这样的傻问题?” “可是,大哥是个儿子呢!” 萧太太噗嗤一笑。 “对我,儿子和女儿完全一样。” “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是吗?”她说,想着李雅娟,和那新出世的小女婴。“妈妈,告诉我,生命的意义是什幺?” 萧太太深深的望着依云,她沉思了。 “我不知道,依云,你问住了我。”她说。“对我而言,生命是一种喜悦。”“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是吗?”她再说。 萧太太沉默了一会儿。 “对你呢?依云?” 依云扬起睫毛,看着天花板,看着窗子,窗玻璃上有雨珠的反光,夜色里有街灯的璀璨,她忽然笑了。坐起身来,她一把抱住了母亲的脖子,重重的吻她。 “妈妈,谢谢你给了我生命,我喜欢它,真的。” 萧太太的眼眶潮湿。 “你是个小疯丫头,依云。”她感动的说:“你有个希奇古怪的小脑袋,装满了希奇古怪的思想。我不见得很了解你,但是,我好爱好爱你。” “妈妈,我也好爱好爱你!” 萧太太屏息片刻。 “依云,”她沉思着说:“你刚刚问我生命的意义在那里?我答不出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在哪里?” “就在你这句话里:我好爱好爱你!就在这句话里,依云,就因为这句话,生命才绵延不断,不是吗?” 是吗?依云不知道:有些生命在盼望中诞生,有些生命在诅咒中诞生,是不是每一条生命都产生在爱里?滋养在爱里?她望着母亲,笑了。无论如何,母亲是个好母亲,天下最好的!她不愿再给母亲增加问题了,她必须自己去想,自己去分析,用自己的生命去探索。 “我想是的。”她轻声说。 “好了,睡吧!”萧太太掖着她的棉被。 于是,她睡了。阖着眼睛,她不断想着:生命在爱里,生命在喜悦里,生命在笑里,生命在希望里……明天,她要去找俞碧菡,告诉她这一点,不管她信不信!明天,希望不要下雨,是个好天气!明天,那个“天好高”还会来吗?…… 她羞涩的把头埋进软软的枕头里,睡着了。 第二章 天还只有一些蒙蒙亮,俞碧菡就陡然从一个噩梦中惊醒了。翻身坐起来,她来不及去回忆梦中的境况,就先扑向床边的小几,去看那带着夜光的小钟,天!五点过十分!她又起晚了,有那幺多事要做呢!她慌忙下了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阵寒意从脚底向上冲,忍不住就连打了几个寒战。摸黑穿著衣裳,她悄悄的,轻手轻脚的,别吵醒了同床的妹妹,别吵醒了隔房的妈妈爸爸,别吵醒了那未满周岁的小弟弟…… 穿好了衣服,手脚已经冻得冰冰冷。天,冬天什幺时候才会过去呢?望望窗外,淅沥的雨声依旧没有停。天,这绵绵细雨又要下到哪一天才为止?回过头来,她下意识的看看同床的大妹,那孩子正熟睡着,大概是被太薄了,她不胜寒瑟的蜷着身子,俞碧菡俯下身去,轻轻的把自己的棉被加在她的身上。就这样一个小小的惊动,那孩子已经惊觉似的翻了个身,呓语般的叫了一声:“姐姐!” “嘘!”她低语,用手指轻按在大妹的唇上,抚慰的说:“睡吧,碧荷,还早呢!到该起床的时候我会来叫你!睡吧!好好睡。” 碧荷翻了个身,身子更深的蜷缩在棉被中,嘴里却喃喃的说了一句:“我……我要起来……帮你……” 话没有说完,她就又陷入熟睡中了。碧菡心中一阵怛恻,才十一岁呢!十一岁只是个小小孩,小小孩的世界里不该有负担,小小孩的世界里只有璀璨的星光和五彩缤纷的花束……小说中都是这样写的,童年是人生最美丽的时光!昨天放学问家,她发现碧荷面颊上有着瘀紫的青痕,她没有问,只是用手抚摸着碧荷的伤痕,于是,碧荷泪汪汪的把面颊埋进她的怀里,抽泣着低唤:“姐姐!姐姐!” 一时间,她搂紧了妹妹的头,只是想哭。可是,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就这样,已经惹恼了母亲,原来她一直在窗口望着她们!“□啦”一声,她拉开窗子,一声怒吼:“你们在装死呀?你们?碧菡!你捣什幺鬼?一天到晚扮演被晚娘虐待的角色,现在还要来教坏妹妹!难道我还对不起你们吗?你说你说!我们这种家庭的女儿,几个能念高中?给你念多了书,你就会装神弄鬼了……” 小碧荷吓得在她怀里发抖,挣扎着从她怀中抬起头来,她发青的小脸上挤出了笑容:“妈,姐姐只是抱着我玩!”她笑着说,那幺小,已经精于撒谎和掩饰了。“玩!”母亲的火气更大了。“你们姐妹俩倒有时间玩!我一天从早忙到晚,给你们做下女,做老妈子,侍候你们这些少爷小姐!你们命好,你们命大,生来的小姐命!我呢?是生来的奴才命……玩!你们放了学,下了课,念了书,在院子里玩!我呢?烧饭、洗衣、擦桌子、扫地、抱孩子……我怎幺这样倒霉!什幺人不好嫁,要嫁到你们俞家来,我是前八百辈子欠下的债,这辈子来还的吗?要还到什幺时候为止?……” 母亲的“抱怨”,是一打开话匣子就不会停的,像一卷可以轮放的录音机,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永远放不完。碧菡只好-开了碧荷,赶快逃进厨房里,去淘米煮饭,而身后,母亲那尖锐的嗓子,还一直在响着,昨天整晚,似乎这嗓音就没有停过。 可怜的小碧荷!可伶的小碧荷!她出世才两岁就失去了生母,难怪她常仰着小脸问她:“姐姐,我们亲生的妈妈是什幺样子?” “她是个非常美丽非常温柔的女人。”她会回答。 “我知道,”碧荷不住的点头。“你就像她!姐姐,你也是最美丽最温柔的女人!” 她怔了。每听到碧荷这样说,她就怔了。是的,自己长得像母亲。可是,在记忆中,母亲是那样细致,那样温存,那样体贴!自己怎幺能取母亲的地位而代之!怎能照顾好弟弟妹妹? 轻叹了一声,碧菡惊觉了过来,不能再想心事了,不能再发呆了,今天已经起得太晚,如果工作做不完,上学又会迟到,再迟到几次,操行分数都该扣光了。前两天,吴教官已经把她训了一顿:“俞碧菡!你怎幺三天两头的迟到?你是不是不想念书了?!” 不想念书了?不想念书了?天知道她为了“念书”付出多大的代价!多少的挣扎!永远记得考中高中以后,她长跪在继父继母的面前,请求“念书”的情况:“如果你们让我念书,我会一生一世感激你们!下课之后,我会帮忙做家务,我会一清早起来做事!请让我念下去!请你们!” “哎!”继母叹着气:“我们又不是百万富豪的家,也不想出什幺女博士,女状元。女孩子嘛,念多少书又有什幺用呢?最后还不是结婚、嫁人、抱孩子!” “碧菡,”父亲的话却比较真实而实际:“我虽然不是你的生父,也算从小把你带大的,我没有念过多少书,我只能在建筑公司当一名工头!我没有很多钱,却有一大堆儿女,我要养活这一家人,没有多余的钱给你缴学费!不但如此,我还需要你出去工作,赚钱来贴补家用呢!” “爸爸,求你!求你!我会好好念书,我会申请清寒奖学金!我自己解决学费问题!等我将来毕业了,我赚钱报答你们!爸爸,求您!求您!求您……” 她那样狂热,那样真诚,那样哀求……终于,父亲长叹了一声,点下了他那有一千斤重般的头。于是,她念了高中,母亲的话却多了:“奇怪,她又不是你亲生的,一个拖油瓶!你就这幺宠着她!我看呀,你始终不能对你那个死鬼太太忘情!如果你还爱着她,为什幺娶我来呀?为什幺?为什幺?” “我是为了碧菡,”父亲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十五岁的小孩子,不念书又能做什幺事呢?” “可做的事多着呢!只怕你舍不得!”继母叫着说:“隔壁阿兰开始做事的时候,还不是只有十五岁!” 阿兰!阿兰的工作是什幺?每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凌晨再带着一脸的疲倦回来。碧菡机伶伶的打了几个冷战,从此知道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念书,她加倍的用功,加倍的努力,只因为她深深明白,对于许多同学而言,念书是对父母的一项“责任”,可是,对她而言,“念书”却是父母对她的“格外施恩”。不想念书!吴教官居然问她是不是不想念书了?唉!人与人之间,怎会有那幺长那幺大的距离?怎能让彼此间获得了解呢? 走进了厨房,第一步工作是淘米煮稀饭,把饭锅放在小火上煨着。乘煮饭的时间,她再赶快去拿了脏衣服的篮子,坐到后院的水喉下搓洗着。一家八口,每天竟会换下这幺多的脏衣服,她拚命搓,拚命洗,要快!要快!她还要装弟妹们的便当呢!怎样能把一个人分作两个或分作四个来用?肥皂泡在盆子里膨胀,在盆子里挤压,在盆子里破裂,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皮肤。后院的水龙头虽在墙边,那窄窄的屋檐仍然挡不住风雨,雨水飘了过来,打湿了她的头发,也打湿了她的面颊……她望着那盆脏衣服,手在机械化的搓揉,脑子里却像万马奔腾般掠过了许许多多思想。她想起萧老师,那年轻的代课老师,前两天,她竟把她叫到教员休息室里,那样热心的告诉她生命的意义:生命是喜悦,生命是爱,生命是光明,生命是希望……萧依云用那样发着光彩的眼睛望着她,那样热烈而诚恳的述说着: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是一切最美、最好、最可爱的形容词的堆积!她搓着那些衣服,用力的搓,死命的搓,手在冷水中浸久了,不再觉得冷,只是热辣辣的刺痛。屋檐上有一滴雨珠,滑落下来,跌进她的衣领里。同时,两滴泪珠也正轻悄的跌落进洗衣盆里。“俞碧菡,你必须相信,不论你的出生多幺苦,不论你的环境多幺恶劣,你的生命必然有你自己生命的意义!”萧依云的声音激动,眼光热烈,满脸都绽放着光彩:“你才十七岁,你的生命才开始萌芽,将来,它会开花,会结果,那时,你会发现你生命的价值!” 是吗?是吗?将来有一天,她会远离这些苦难,她会发现生命的价值,而庆幸自己活着!会吗?会吗?萧老师是那样有信心的!萧老师也年轻,却不像她这样悲观呀!她挺直了背脊,看着那些肥皂泡泡,一时间,她觉得那些白色的泡沫好美,好迷人,那样轻飘飘的荡漾在水面上,反射着一些彩色的光华。她不自禁的用手捞着那些泡泡,水泡浮在她的掌心中,她出神的看着它们,凝视着它们在她的手心里一个个的破灭、消失。生命不是肥皂泡,生命是实在的,美好的,她才起步,有一大段的人生等着她去走,去体验,去享受……。 她陷进一份美妙的憧憬中了。 “碧菡!” 一声厉声的吼叫,吼走了她所有的梦和幻想,她惊跳起来,扑鼻的焦味告诉她,她已经闯了祸了。她冲进厨房里,母亲正站在那儿,蓬着头发,铁青着脸,怀里抱着未满周岁的小弟弟。母亲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声音尖厉得像两支互挫的钢锯。“你看你做的好事!”她大叫着:“一大锅饭呢!你在干些什幺?” 碧菡冲到炉边,本能的就抓住锅柄,把那锅已烧焦的稀饭抢救下来。她忘了那锅柄早已断了,顿时间,一阵烧灼的痛楚尖锐的刺进了她的手指,她轻呼了一声,慌忙把锅摔下来,于是,锅倾跌了,半锅烧焦的稀饭扑进火炉里,引发出一阵“嗤”的响声,火灭了,稀饭溢得满炉台,满地都是。 “你故意的!”母亲尖叫,冲过来,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耳朵,开始死命的拉扯。“你故意的!你这个死丫头!你这个坏良心的死人!你故意的!” “不是,妈,不是!”她叫着,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的脑袋被拉扯得歪了过去。“对不起,妈,对不起,我没注意,不是故意的……” “还说不是故意的!你找死!”母亲扬起手来,顺手就挥来一记耳光,碧菡一个踉跄,直冲到炉台边,那锅稀饭再一次倾跌过去,整锅都倾倒了。 母亲手里的小弟弟被惊吓了,开始嚎哭起来,全家都惊动了,弟妹们一个个钻进厨房,父亲的脸也出现了。 “怎幺回事?”父亲沉着声音问,因为没睡够而发着火。 “一大清早就这样惊天动地的干什幺?” “你瞧瞧!你瞧瞧!”母亲指着那锅稀饭,气得浑身发抖:“这是你的宝贝女儿做的!她烧焦了饭,还故意把它泼掉!看看你的宝贝女儿!你做工供给她读书,她怎样来报答你!你看看!你看看!” “我……我不是故意的,”碧菡噙着满眼睛的泪,勉强的解释。“绝不是故意的!”她开始抽泣。 “哭什幺哭?”父亲恼怒的叫:“一清早,你要触我的霉头是不是?你在干些什幺?为什幺烧不好一锅饭?” “我……我……我在洗衣服……”碧菡用袖子擦着眼泪,不能哭,不能哭,父亲最忌讳早上有人哭,他说这样一天都会倒霉。不能哭,不能哭……可是,眼泪怎幺那幺多呢? “洗衣服?!”母亲三步两步的走进后院里,顿时又是一阵哇哇大叫:“天哪,她要败家呢!衣服一件也没洗好,她倒掉了整包的肥皂粉!……” 完了!准是那些肥皂泡泡害人,她一定不知不觉的用了过多的肥皂粉。母亲折回到厨房里来,脸色更青了,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直逼向她。 “你在洗衣服?”她压低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在洗什幺衣服?”举起手来,她又来拧她的耳朵,碧菡本能的往旁边一闪,母亲没抓住她,却正好一脚踩在地上的稀饭里,稀饭粘而滑,她手里又抱着个孩子,一时站不牢,就连人带孩子跌了下去。一阵砰砰碰碰的巨响,碗橱带翻了,碗盘砸碎了,孩子惊天动地的大哭起来。 碧菡的脸色吓得雪白,她慌忙扶起了母亲,抱起地上的小弟弟。父亲三脚两步的抢了过来,一把抱走了孩子,母亲站直身子,呼天抢地般的哭叫了起来。 “她推我!她故意推我!她这个婊子养的小杂种!她想要害死我们母子呢!哎唷,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她推我!她连我都敢推了!哎唷……” 碧菡睁大了眼睛,声音发着抖:“我没有……我没有……”她嗫嚅着,喘息着:“我真的没有……” 父亲把小弟弟放在床上,那孩子并没受伤,却因惊吓而大哭不停。父亲大跨步的走了过来,在碧菡还没弄清楚他要干什幺之前,她已经挨了一下重重的耳光,这一下重击使她耳中嗡嗡作响,脑子里顿时混沌一片。她想呼叫,却叫不出来,因为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无数的打击已雨点般落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她头昏目眩,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感到撕裂般的疼痛,疼痛,疼痛……然后,她听到一声凄惨的呼叫:“爸爸!请你不要打姐姐!请你不要打姐姐!” 是碧荷!那孩子冲了过来,哭着用手紧抱住碧菡,用她小小的身子,紧遮在碧菡的前面,哭泣着喊:“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父亲的手软了,打不下去了,他废然的垂下手来,望着这对幼年丧母的异父姐妹。跺了一下脚,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孽债!”他说:“真是孽债!” 碧荷瘦小的身子颤抖着,她那枯瘦的手腕仍然紧攀在碧菡的身上。父亲再跺了一下脚:“碧菡!今天不许去上课!你把那些衣服洗完!再去把小弟的尿布洗了!而且,罚你今天一天不许吃饭!” 父亲掉头走开了。 碧菡退到院子里,坐下来,她又开始洗那些衣服。碧荷跟了过来,搬了一个小板凳,她坐在姐姐的身边。 “碧荷,”碧菡低声说:“你该去上学了。” “不!”碧荷坚决的摇着她的小脑袋。“我帮你洗衣服!” “你洗不动,”碧菡的眼泪顺着面颊滚下来。“你听我话,就去上课。” “不。”碧荷的眼泪也滚了下来,她抽泣着。“我要陪你,姐姐,不要赶我走,我可以帮你洗尿布。” 碧菡伸出手去,轻轻整理碧荷鬓边的头发。碧荷抬眼望着姐姐,她用衣袖去拭抹碧菡的嘴角。 “姐姐,”她哭泣着说:“你流血了。” “没有关系,我不痛。” “姐姐,”碧荷压低声音说:“我恨爸爸。” “不,你不可以恨爸爸,”碧菡在洗衣板上搓着衣服,那些肥皂泡泡又堆积起来了。“爸爸要工作,要养我们,爸爸很可怜。你不可以恨爸爸。” “那幺,我恨妈妈!” “嘘!”碧菡用手压住了妹妹的嘴唇。“你不可以再说这种话,不可以再说!”她擦拭着那张泪痕狼藉的小脸。“别哭了,碧荷,别哭了。” 碧荷努力抑制了抽噎,她望着碧菡,小脸上是一片哀戚。 碧菡尝试对她微笑,尝试安慰她:“让我告诉你,碧荷,”她说:“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因为……因为……”她看着那些带着彩色的肥皂泡:“因为生命是美好的,是充满了爱,充满了喜悦,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光明的……” 碧荷张大了眼睛,她完全不了解碧菡在说些什幺,但是,她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了姐姐的眼眶,滚落到洗衣盆里去了。 俞碧菡有三天没有来上课。 对萧依云这个“临时”性的“客串”教员来说,俞碧菡来不来上课,应该与她毫无关系。反正她只代一个月的课,一个月后,这些学生就又属于李雅娟了。如果有某一个学生需要人操心的话,尽可以留给李雅娟去操心,不必她来烦,也不必她过问。可是,望着俞碧菡的空位子,她就是那样定不下心来。她眼前一直萦绕着俞碧菡那对若有所诉的眸子,和嘴角边那个怯弱的、无奈的微笑。 第四天,俞碧菡的位子还空着。萧依云站在讲台上,不安的锁起了眉头。 “有谁知道俞碧菡为什幺不来上课吗?”她问。 “我知道。”一个名叫何心茹的学生回答,她一直是俞碧菡比较接近的同学。“我昨天去看了她。” “为什幺?她生病了吗?” “不是,”何心茹的小脸上浮上一层愤怒。“她说她可能要休学了!” “休学?”萧依云惊愕的说:“她功课那幺好,又没生病,为什幺要休学?”“她得罪了她妈。” “什幺话?”萧依云连懂都不懂。 “她说她做错了事,得罪了她妈,在她妈妈气悄了以前,她没办法来上课。”何心茹的嘴翘得好高。“老师,你不知道,她妈是后母,我看那个女人有虐待狂!” 虐待狂?小孩子懂什幺?胡说八道。但是,一个像俞碧菡那样复杂的家庭,彼此一定相当难于相处了。总之,俞碧菡面临了困难!总之,萧依云虽然只会当她三天半的老师,她却无法置之不理!总之,萧依云知道,她是管定了这档子“闲事”了。 于是,下课后,她从何心茹那儿拿到了俞碧菡的地址,叫了一辆出租车,她直驰向俞碧菡的家。 车子在大街小巷中穿过去,松山区!车子驰向通麦克阿瑟公路的天桥,在桥下转了进去,左转右转的在小巷子里绕,萧依云惊奇的望着外面,那些矮小简陋的木板房子层层迭迭的堆积着,像一大堆破烂的火柴盒子。从不知道有这样零乱而嘈杂的地方!这些房子显然都是违章建筑,从大门看进去,每间屋子里都是暗沉沉的。但是,生命却在这儿茂盛的滋生着,因为,那泥泞的街头,到处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穿著臃肿而破烂的衣服,虽然冻红了手脚,却兀自在细雨中追逐嬉戏着。 车停了,司机拿着地址核对门牌。 “就是这里,小姐。” 萧依云迟疑的下了车,付了车资,她望着俞碧菡的家。同样的,这是一栋简陋的木板房子,大门敞开着,在房门口,有个三十余岁的女人,手里抱着个孩子,那女人倚门而立,满不在乎的半裸着胸膛在奶孩子。看到萧依云走过来,她用一对尖锐的,轻藐的眼光,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萧依云感到一阵好不自在,她发现自己的服饰、装束,和一切,在这小巷中显得那样的不谐调,她走过去,站在那女人的前面,礼貌的问:“请问,俞碧菡是不是住在这儿?” 女人的眉毛挑了起来,眼睛睁大了,她更加尖锐的打量她,轻藐中加入了几分好奇。 “你是谁?”她鲁莽的问:“你找她干什幺?” “我是她的老师。”萧依云有些儿恼怒,这女人相当不客气啊。“我要来访问一下她的家庭。” “哦,”那女人上上下下的看她。“你是老师,倒看不出来呢!怎幺有这幺年轻漂亮的老师呢!”她那冰冷的脸解冻了,眉眼间涌上了一层笑意。“真了不起哦,这幺年轻就当老师!” 一时间,萧依云被弄得有点儿啼笑皆非,她简直不知道这女人是在讽刺她还是在赞美她?尤其,她那两道眼光始终在她身上放肆的转来转去。 “请问,”她按捺着自己:“俞碧菡是不是住在这里?” “是呀!”那女人让开了一些,露出门后一个小小的水泥院子。“我就是碧菡的妈。你找她有什幺事吗?” 哦!萧依云的喉咙里哽了一下,这就是俞碧菡的母亲?那孩子生长在怎样的一个家庭里呀? “噢,”她嗫嚅了一下。“俞太太,俞碧菡在家吗?” “在呀!”那“俞太太”耸了耸肩。可是,并没有请她进去的意思,也没有叫俞碧菡出来的意思。萧依云站在那泥泞满地的小巷里,生平没有这样尴尬过。 “俞太太,”她只好直截了当的说:“我能不能进去和俞碧菡谈谈?” “哦!”那女人把孩子换了一边,把另一个奶头塞进孩子嘴里。“老师,你是白来了一趟,我们家碧菡不上学了,你也不用作家庭访问了!” 好干脆的一个硬钉子!萧依云呆了呆,顿时被激怒了。她那倔强的、自负的、不认输的个性又抬头了。 “不管她还上不上学,我要见她!”她斩钉截铁的说,自顾自的跨进了那小院子。 “哎唷,哎唷!”那女人大惊小怪的叫了起来:“你这个老师怎幺随便往别人家里乱闯的?” 才跨进院子,萧依云就和一个奔跑着的小女孩撞了个满怀,那孩子只在她身上一扶,就在她的白大衣上留下了两个小手印。萧依云慌忙让向一边,这才发现另有个小女孩在追着前面那个,两个孩子满院奔跑,叫着,嚷着,只一会儿,前面的就被后面的追上了,两人开始纠缠在一块儿,你抓我的头发,我扯你的衣服,滚倒在满院的积水中,扭打成了一团。 那女人奔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对着地上的孩子一阵乱踢,一面扬着声音嚷:“碧菡!碧菡!你在做什幺鬼?叫你给她们洗澡!你又死到哪里去了?” 俞碧菡出现了,她总算出现了,急急的从屋里奔出来,她一面跑一面解释:“水还没有烧热,我正在洗菜……” 她猛的收住了步子,惊愕的站住了,呆呆的,不敢信任似的望着萧依云。然后,她讷讷的,口齿不清的说:“怎……怎幺?萧……萧老师?” “俞碧菡,”萧依云望着她,一件单薄的衬衫,一条短短的裙子,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她甚至连件毛衣都没有穿!她的鼻子冻得红红的,面颊上有着明显的青紫色的伤痕,她的手在滴着水,手里还握着一把菜叶子。萧依云深吸了一口气,“俞碧菡,我来看看你是怎幺了?为什幺好几天不去上课?” “哦……哦……老师,”碧菡嗫嚅着,惊惶,意外,而且手足失措。“您……您怎幺……怎幺亲自来了?噢,老……老师,请进来坐。”她怯怯的看了母亲一眼,又加了句:“妈,这是萧老师。” “我们已经见过了!”那母亲冷冰冰的说,声音里充满了敌意。“家庭访问!我们这样的家庭,还有什幺好访问的呢?别请进去坐了,那屋子还见得了人吗?别让人家萧老师笑话吧!” “妈!”俞碧菡哀求似的喊了一声,就用那对又抱歉,又不安,又感动,而又惊惶的眼光望着萧依云,低低的说:“萧……萧老师,好歹进来喝杯茶!” “茶?”那女人阴阳怪气的。“家里哪儿来的茶叶呀?别摆空面子了。” “好了,俞碧菡,”萧依云很快的说,她不想再招惹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也不愿再让俞碧菡为难。“我不进去了,我只是来问你为什幺不上学,既然你没生病,明天就去上课吧,怎样?” “我……我……”俞碧菡怯怯的望着母亲,终于哀求的叫了一声:“妈!” “叫魂呀?”那女人吼了一句:“谁是你妈?你妈早死了!” “妈!”俞碧菡走了过去,双腿一软,就跪在母亲面前了。 她仰着头,大眼睛里含满了泪。“请原谅我吧,妈!请让我明天去上课吧!”“哟!”那女人尖声叫。“你这是干什幺?下什幺跪?装什幺样子?好让你老师骂我虐待你是吗?你好黑的心哪!别装模作样了!你给我滚起来!” 俞碧菡慌忙站起身子,却依然哀哀切切的叫:“妈!请求你!妈!” 萧依云忍不住了,她走向前去。 “俞太太,”她勉强抑制着一腔怒火,尽量维持声音的平静。“孩子做错了事,罚她干什幺都可以,为什幺不许她读书呢?碧菡是好学生,你就宽宏大量一些,原谅了她,让她去上课吧!” “哎唷!”那女人又开始尖叫:“是我不让她读书吗?我有什幺权利不让她读书?萧老师,你可别被这孩子骗了,她自己不上学,关我什幺事?我拿绳子拴了她吗?我绑了她的手脚吗?她要逃课,是她的事,可不是我的事!这死丫头生来就会装神弄鬼!做出一股可怜样儿来陷害我!我倒霉,我该死,我瞎了眼嫁到俞家,天下还有比后娘更难当的吗?……” 看样子,她的述说和尖叫是一时不会停的。萧依云一把握住了俞碧菡的手,坚定的、恳切的、命令似的说:“俞碧菡,明天来上课,你妈已经亲口答应了,她不能再反悔!你尽管来!天塌下来,我来帮你顶!” 说完,她一甩头,就转身跨出了俞家,可是,才走出那大门,她就听到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她一惊,倏然回头,正好看到那母亲的手从俞碧菡的面颊上收回来。这一来,她可大大的震惊而愤怒了,她折了回去,大声说:“你怎幺可以打人?”“哟!”那母亲的声音尖厉刺耳:“哪一个学校的老师管得着母亲教训女儿?你是老师,到你的学校去当老师!我这儿可不是你的学校,我也不是你的学生!我高兴打我女儿,你就管不着!”她向前跨了一步,肩一歪,胸一挺,一股要打架的样子。“怎幺样?你说?你要怎幺样?” 萧依云气昏了,生平没碰到过这种女人,生平没遭遇过这种事,她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你……”她喘着气说:“你再这样子,我……我到派出所去……去……” “派出所?”那女人尖叫一声,就冷笑了起来:“好呀,去呀!我们去呀!我又没有抢你的汉子,谁怕去派出所?” 还能有更难听的话吗?萧依云连声音都抖了:“你……你……你在说些什幺?” 俞碧菡赶了过来,她一把抓住萧依云的手臂,推着她,哀求的、歉然的、焦灼的喊:“老师,你去吧!老师,你走吧!老师,你不要和她扯下去了!她会越说越难听的!”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眶,遍布在她的面颊上。“老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我真对不起你!” 萧依云望着俞碧菡那受伤的,满是泪水的面庞。 “你为什幺要在这样的家庭里待下去?”她激动的喊:“你为什幺不反抗?为什幺要这样逆来顺受?” 俞碧菡泪眼迷蒙,她一脸的凄楚,一脸的迷惘,一脸的孤苦与无助。 “老师,你不懂的,”她默默的摇头:“这儿是我的家,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它虽然不是最好的家,对我而言,也是一个庇护所,离开了它,我又能到什幺地方去呢?” 一句话问住了萧依云,真的,离开了这个家,她又能到什幺地方去呢?望着俞碧菡那张怯弱、柔顺,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脸,她忽然觉得自己既幼稚又无聊!她只能叫她坚强,告诉她生命的美丽,但是,事实上,自己能给她一丝一毫的帮助吗?空口说白话是没有用的,坚强!坚强!这女孩除了坚强以外,还需要很多别的东西呀! “好吧,”她吞下了一腔难言的苦涩与愤怒,叹口气说:“明天来上课,我要和你好好的谈一谈!” 俞碧菡轻轻的点了点头。 萧依云再看了她一眼,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摸了摸她那瘦弱的手臂,然后,在一阵突然涌上心头的冲动之下,她很快的脱下了自己的大衣,披在俞碧菡的肩上,一面急切的说:“我有好几件大衣,这件拿去,要维持精神的力量已经够难了,我不希望你的身体再倒下去!” “哦,老师,”俞碧菡愕然的喊,一把抓住大衣:“不……不要!老师!” “穿上它!”萧依云近乎粗鲁的、命令的喊了一声。掉转头,她很快的,像逃避什幺灾难般的向小巷外冲去,她不愿再回头看那个女孩和那个“家”,她只想赶快赶快的离开,赶快赶快回到属于她的世界里去。 俞碧菡披着大衣,仍然呆呆的站在小巷中,目送萧依云的背影消失。细雨轻飘飘的坠落,轻飘飘的洒在她的头发和衣襟上。她下意识的用手握紧了那件大衣的前襟,大衣上仍然有着萧依云身上的体温。而她所感受到的,却并不是这件大衣的温暖,而是另一种温暖,一种从内心深处油然上升的温暖,这温暖软软的包围住了她,使她心头酸楚而泪光莹然了。 “碧菡!” 身后的一声大吼又震碎了她的思想,她倏然回头,母亲正大踏步走来,一把扯下了她身上的大衣。 “哈!”她怪声的笑着,翻来覆去的看那件大衣。“你那个老师可真莫名其妙,这样好的一件大衣就拿来送人了!她倒是大方,有钱人嘛!”把手里的孩子往碧菡手中一交,她穿上了那件大衣。“刚好,我正缺少一件大衣呢!只是白色太不耐脏了!” “妈!”碧菡急急的喊,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这大衣……这大衣……”她说不出口,她珍惜的,并不是“大衣”的本身,而是这大衣带来的意义,看到这件大衣披在母亲身上,她就有种亵渎的感觉。“妈!”她哀求的叫唤着。她不能亵渎了萧依云,她不能这样轻松的“送”掉这份“温暖”。“妈,这大衣是……是……” “怎幺?”母亲瞪大了眼睛。“这大衣怎幺样?舍不得给我是不是?我告诉你,把你带到这幺大,就用金子打一个你也打出来了,你居然小器一件大衣!你少没良心,你这个拖油瓶,你这个死丫头,你以为我看得上这件大衣?我才看不上呢!舍不得给我,我就把它给撕了!”她脱下大衣,作势要撕。 “噢,妈!不要!”碧菡慌忙叫着。“给你吧!给你!我不要它了,给你穿,你别撕它吧!” “这还差不多!”母亲扬了扬眉,笑着,重新穿上大衣,一面把孩子抱了过来,一面皇恩大赦般的-下了一句:“看在这件大衣面上,明天去上课吧!”她自顾自的走进了屋里。 碧菡垂下了眼睑,闭上眼睛,一任泪珠和着雨水,在面颊上奔流。 高皓天一下班,他的母亲高太太就迎了上来,带着满脸又兴奋又喜悦的笑,她像报告大新闻般的说:“皓天,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幺好消息?”高皓天不太感兴趣的问,母亲生来就有“夸张”的本能。 “我告诉你,张小琪的妈和我通了一个长电话,你张伯母说,小琪那儿,百分之八十是没问题了,只要你稍微加紧一点儿!” “张小琪?”高皓天皱着眉问。 “皓天!”高太太瞪视着他:“你又来了!又开始装腔作势了,你别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张小琪是谁?那天吃过饭,你还夸她漂亮呢!” “哦,妈!”高皓天笑笑。“我夸女孩子漂亮是经常的事,你总不会把我夸过的女孩子都弄来做儿媳妇吧?假若你有这个习惯的话,我必须告诉你,我认为最漂亮的女孩子是年轻时代的伊丽莎白泰勒!你是不是也想帮我作媒呢?” “皓天!”高太太生气了。“我跟你谈的是正经事!你能不能不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呀!”高皓天笑嘻嘻的说:“我打读高中的时候起,就在暗恋伊丽莎白泰勒,让我想想……对了,是从看了她一部劫后英雄传开始的,你知道,在那部电影里,那个该死的萝卜太辣居然爱上了琼芳登,而不选择伊丽莎白泰勒,你说他是不是瞎了眼?我从此就看不起萝卜太辣了。可是,伊丽莎白泰勒左嫁一次,右嫁一次,就是轮不到我……” “你的废话说完了没有?”高太太板着脸问。 “好妈妈,别生气,”高皓天仍然嬉皮笑脸的。“生气会使你的皱纹增加,医生说的!” “好了!你少让我操点心,我脸上就不会有皱纹了!”高太太说:“我在和你谈张小琪,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已经代你订了一个约会,明天你请张小琪看电影,吃晚饭!” “哎呀,妈!”高皓天的笑容被赶走了,他跳着脚叫。“这可不能开玩笑!”“什幺叫开玩笑?”高太太一脸的寒霜。“人家张小琪又年轻又漂亮,又文雅又温柔,又规矩又大方……哪一点儿配不上你了!” “噢,”高皓天用手直抓头。“原来她的优点有那幺多呀?” “本来就是嘛!” “那幺,”高皓天又笑了,祈求似的看着母亲:“别糟蹋人家好姑娘了,有这幺多优点的小姐应该当总统夫人,我实在配不上她!” “你是什幺意思?”高太太真的生气了,她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你安心想打一辈子光棍是不是?你安心和我作对是不是?左挑右挑,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你到底要一个怎样的才满意?你慢慢挑没关系,我的头发都等白了,你知道吗?这些年来,你知道我惟一的愿望是什幺吗?是我手里有个孩子可以抱抱!我老了,皓天,我没多少年好活了……” “哎呀,妈!”高皓天急了,慌忙打断母亲的话。“怎幺这样说呢?您起码活一百岁!” “我并不想活一百岁当老妖怪!我只要你早点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你已经三十岁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知道。”高皓天一迭连声的说。“好了,妈,我也知道你急,爸爸也急,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代我急,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妈,结婚的意义是为了两心相悦,两情相许,并不是为了单纯的生儿育女。如果你为我好,别再代我安排任何约会,那只会增加我的反感!我告诉您,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来的时候,你赶也赶不走,它不来的时候,你求也求不着。对于这件事,我们还是听其自然的好!” “听其自然?听到哪一年为止?” “听到我遇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为止。” “如果你一辈子遇不着呢?” “那也没办法!”高皓天耸耸肩。“那是我命苦!” “你命苦?”高太太提高了声音:“那是我倒霉!生了你这个一点孝心都没有,忘恩负义,没心少肺的儿子!” “怎幺,”高皓天又笑了。“我有那幺坏吗?” “你就是这幺坏!” “你瞧!”高皓天扬扬眉毛。“所以,我说我配不上张小琪吧!人家都是优点,我全是缺点!”他往浴室里钻。“算了,妈,我们别再讨论这问题了,我还要出去呢!”他吹口哨,找胡子刀,洗脸,刮胡子。 “你最近忙得很,每晚到哪儿去?” “去萧振风家!” “萧振风!”高太太没好气的叫:“以前和他在一起,动不动就打架生事,现在又和他泡在一块儿了!”高太太顿了顿。 “这个萧振风,他结婚了没有呀?” “也没有。”高皓天一面刮胡子,一面说。 “你们是两个怪物!” “可能。”高皓天笑着。“他妹妹也这样说。” 高太太怔住了。 “他妹妹?哦,对了,我记起来了,他有个妹妹,你以前带到家里来玩过,瓜子脸儿大眼睛,长得还不坏呢!”她开始有些兴奋。“他妹妹还没男朋友吗?” “哦,你说萧依霞呀!”高皓天笑嘻嘻的,用毛巾擦着下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见鬼!”高太太的脸一沉。“那你每晚去他家干什幺?” 高皓天从浴室里跑出来,从衣橱里取出一件牛仔布的夹克,他穿著衣服,笑着说:“别急,妈。他还有个小妹妹呢!” “哦!”高太太重新兴奋了起来,却有些狐疑的看着她那刁钻古怪的儿子。”一定只有七八岁,是吗?” “不,不。”高皓天笑得开心。“已经二十出头了。比她姐姐还漂亮。” “噢,”高太太热心的接过去。“你们……你们……你们一定相处得不坏吧?” 高皓天对着镜子照了照,拉好了衣领,又用梳子胡乱的掠了掠头发,笑意在他的眼睛里加深。 “她吗?”他侧着头想了想。“她说我是狗熊、猴子、苍蝇,和乌鸦的混合品!” “什幺话!”高太太莫名其妙的叫了一声,高皓天已经哈哈大笑着向门口冲去。高太太急急的追到门口来,伸长了脖子叫:“明天张小琪的约会到底怎样?” “取消!”高皓天大叫着,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下了楼,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了。 高太太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关好房门,她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的坐了下来。四面望望,周围是一片寂静。好静,好静,自从上了年纪以来,她就觉得“寂静”是一种莫大的威胁了。沙发柔软而舒适,上面还堆着厚厚的靠垫,但是,为什幺自己坐在那儿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呢?她喝了口茶,想叫佣人阿莲,但是,想想,叫她又做什幺呢?终于,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家里能多几个人就好了。”想着皓天,她摇摇头,觉得心中好重好沉好抑郁。“这一代的孩子,我们是不再能了解他们了!” 这儿,高皓天完全没有注意到属于母亲的那份寂寞,吹着口哨,走出公寓的大门,他跳上了那辆从国外带回来的“野马”,一直驰向静安大厦。 一跨进萧家的大门,就听到萧振风在直着脖子嚷:“对付这种女人,我告诉你们,最好的办法是揍她一顿!揍得她扁扁的,看她还欺侮人不?” 高皓天笑着走进客厅。 “怎幺?振风,你是每况愈下,居然要和女人打架,什幺女人招惹了你?” 看到高皓天,萧振风的精神更足了。 “皓天,我们揍人去!” “揍谁?” “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欺侮了依云的学生。” “哈!”高皓天望着坐在沙发里生闷气的依云。“这笔帐似乎很复杂,这女人干吗要欺侮那学生?” “因为她是那学生爸爸的太太。”萧振风抢着回答:“但是,那学生的爸爸是她妈妈的丈夫,并不是她的真爸爸,所以这太太也不是她的真妈妈。” “啊呀!”高皓天直翻白眼。“什幺爸爸的太太?妈妈的丈夫?你越说我是越糊涂了!” 萧依云听哥哥这样一阵乱七八糟的解释,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萧振风抚掌大乐:“好了,好了!好不容易哪!咱们家的三小姐居然笑了!还是皓天有办法,你一进来她就笑了。你没看到她刚刚那股愁眉苦脸的样子,好象天都塌下来了!教书!别人教书为了赚钱,她教书呀,贴了大衣还受气!” 高皓天更加弄不清楚了,急得直抓头,说:“喂喂,你们到底在讲些什幺东西?刚刚是什幺妈妈的丈夫,爸爸的太太,现在又是什幺大衣?能不能说说明白?”萧依云从沙发里跳了起来,一笑说:“算了,算了,高皓天,你要是听大哥的,你听一辈子也弄不清楚!算了,我们不谈这件事了!反正,我得到一个感想:人类是生来不平等的!幸福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东西。而且,上帝并没有安排好这世上的每一条生命。所以,像我们这样幸福的人,应该知足了!” “哦!”高皓天张大眼睛。“好象是一篇哲学家的演讲词呢!什幺时候黄毛丫头也有这幺多大道理?” “别再叫我黄毛丫头,”萧依云有些伤感的说:“今天我觉得沉重得像个六十岁的老太婆。” “哦!”高皓天锁起眉头,深深的望着萧依云。“到底发生了什幺事?” 萧太太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拍拍手,她轻快的叫:“喂喂!孩子们!都来帮帮忙,阿香一个人弄不了!我们今晚吃沙茶火锅!依云,别再烦了!包你一顿火锅吃下去,什幺气都没有了!” “火锅?”萧振风首先大叫起来。“好极了!吃火锅不能没酒,妈,开一瓶拿破仑好吗?” “喝酒是可以,”萧太太笑着说:“不许喝醉!” “我是千杯不醉的人!”萧振风吹着牛,一面忙着搬火锅,放碗筷。“人生最乐的事,是冬天的晚上,围着炉火,喝一点酒,带一点薄醉,然后,二三知己,作竟夜之谈!” “人生最不乐的事呢?”萧依云出神的说:“是冬天的晚上,冷雨敲窗,饥肠辘辘,风似金刀被似铁。那时候,才是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呢!” “啊呀!小妹!”萧振风抗议的喊:“假若教几天书,就把你弄得这样多愁善感和神经兮兮的话,你打明天起,就不许去教书了!” “反正我这个老师也当不长!”依云说,竭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也忙着拿碟子,打鸡蛋,分配沙茶酱。“我已经决定了,代完这一个月课,我决不再当老师。”“为什幺?”高皓天问,开了酒瓶,斟满了每个人的杯子。 “我知道,”萧成荫望着女儿:“我了解依云,她太容易动感情,太容易陷进别人的烦恼里,她太小了,怎幺能去分担全班五十几个学生的烦恼呢?” “哦,我到现在才弄清楚,”高皓天对依云说:“你在为你的学生烦恼。”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炉火映红了他的面颊,他盯着她说:“别烦了,依云,让我告诉你,生命的本身,就是有苦也有乐的。你不是上帝,你不需要对别的生命负责任。” “那幺,”她迎视着他的目光。“谁该对这些生命负责任呢?上帝吗?首先你要告诉我,有没有上帝?” “好吧,不说上帝吧,”他说:“或者,该负责任的是父母,因为他们创造了生命。” “假若有这幺一个孩子,她的父母创造了她,却无法负责任,因为──他们都死了。” “那幺,”他深思着说:“她必须接受磨难,但是,磨难并不一定都是坏的。所有的钢铁,都是经过烈火千锤百炼才熬出来的!” 萧依云愣住了,她从没有这样想过。凝视着高皓天,她忽然发现他身上有一些崭新的东西,一些深刻的、内心深处的东西,这比他活泼的外表,或是敏捷的口才,更能吸引或打动人。她凝眸沉思,然后,她释然的笑了。整晚的抑郁,在一-那间被扫开了,举起酒杯,她高兴的说:“我也要喝一点酒!” “怎幺?”萧成荫笑着说:“小丫头不再悲天悯人了?” “于事无补的,是吗?”依云笑着说:“等我独善其身之后,再去兼善天下吧!” “你还要不要我揍人呢?”萧振风问。 “假若那是炼钢的炉火,似乎没有熄灭它的理由。”依云说,又咬着嘴唇沉思了片刻。“但是,如果她生来不是钢铁的材料,这炉火就足以把它烧成灰烬了。”她举杯对着空中说:“让我们祝福俞碧菡吧!祝她经得起煎熬!” “俞碧菡?”高皓天愣了愣:“她是谁?” “就是那块钢铁呀!”萧依云笑容可掬,炉火燃亮了她的眼睛,酒染红了她的面颊,她注视着高皓天的眸子清亮而有神。“高皓天,你真好,你解决了我心里的一个大问题。” 第三章 高皓天并不知道自己帮上了什幺忙,但是,当萧依云用这样一种闪亮着光彩的眼光注视着他时,他只感到心中涌上一阵既酸楚又甜蜜的情绪,顿时间,他已经明白了一件事情:他被捕捉了!自从那天在楼梯里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子撞了一下之后,他就被捕捉了!他开始有点晕沉沉起来,整晚,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的面颊上移开,他不知不觉的说了太多的话,也喝了太多的酒。因此,那对父母都惊觉到了,而彼此交换着了解与会心的微笑。只有那个混球哥哥,居然对高皓天大肆批评:“皓天,你今晚特别噜苏!” “是吗?”高皓天愕然的问。 “还有你,依云,”萧振风继续说:“你魂不守舍,好象害了梦游病一样。”“嗯哼!”萧太太慌忙哼了一声。“振风,我看你最好出去一下。” “出去?”萧振风瞪着眼叫:“我为什幺要出去?我到什幺地方去?” 高皓天忽然福至心灵。 “依云,跟我出去兜兜风好不好?我的车子昨天才从海关领出来!” “兜风?好呀,”萧振风大叫:“我也……” 萧太太一把拉住萧振风:“你穷吼什幺?”她说:“你给我待在家里,少出去!” “怎幺回事?”萧振风莫名其妙的叽咕着:“一会儿叫我出去,一会儿又不许我出去,我看,今天晚上如果不是我有了毛病,就是大家都有了毛病了!” 依云望了望父母,于是,萧太太微笑着说:“外面风大,多穿一点吧!” 依云嫣然一笑,脸颊红扑扑的,她跑进卧室,拿了一件红色的大衣出来,穿上大衣。她注视着高皓天。 “走吧!”她微笑着说。 高皓天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夸人美丽是很俗气的话,是吗?”他低语。“但是,我必须说一句很俗气的话,依云,你真美!” 依云的眼睛更亮了,面颊更红了,笑容更深了,然后,他们手挽着手,双双出去了。 这儿,萧振风瞪着眼睛,还在那儿叽咕着:“这是怎幺回事嘛?明明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不许我坐他的车子!什幺意思嘛!” “什幺意思吗?”萧太太笑嘻嘻的看着她的儿子:“这意思就是,你是个标标准准的傻瓜蛋!” “傻瓜蛋?”萧振风更愣了。“我怎幺得罪你们了?好好的还要挨骂!” “你呀!你!”萧太太笑着拍拍他的肩:“你什幺时候才开窍呢?等你完全开窍了,你也就讨得着老婆了!” 萧振风傻愣愣的翻了翻眼睛,这才有些儿明白了。 “好呀,”他说:“当初雨中人娶走了我的大妹妹,现在这个天好高又在转我这个小妹妹的念头了,偏偏他们两个都没有妹妹,剩下我这个风在啸啊,是赔本赔定了!” 一个月好快就过去了。 这是萧依云代课的最后一天,明天,李雅娟要恢复上课,她也要和这些相处了一个多月的孩子们说再见了。不知怎的,她始终没有一分“老师”的感觉,却感到和这些孩子们像姐妹般亲切,一旦要分手,她竟然依依不舍起来。孩子们似乎和她有相同的心理,这天,她一走上讲台,就发现讲台上放着一个细小狭长的小包裹,包装华丽而绑着缎带,她错愕的看着那小包裹,于是,孩子们叫着说:“这是一件小礼物,打开它!老师!” 她细心的拆开包裹,小心的不碰坏那根缎带。里面是一个狭长的丝绒盒子,她抬眼看看孩子们,那些年轻的脸庞上有着甜蜜的,兴奋的,期盼的笑。大家异口同声的嚷着:“打开它!老师!打开它!” 她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感动的心情,打开了那丝绒盒子,于是,她看到一条长长的白金项炼,下面是个大大的花朵形的坠子,那花朵是用蓝色的金属片做成的,带着一分朴拙而动人的美丽。她怔了片刻,立即明白了,这是一朵“勿忘我”!她把玩良久,然后,她翻转到花朵的背面,惊奇的发现上面还镌刻着两行字:“给我们的大姐姐五十二个小妹妹同赠”她抬起头来,满教室静悄悄的,五十二个孩子都仰着脸,静静的注视着她。她觉得一股热浪猛的冲进了眼眶里,顿时眼眶潮湿而视线模糊了,她用手揉着眼睛,一面忍不住坦率的嚷了出来:“不行!你们要把我弄哭了!” 孩子们骚动起来,叫着,喊着,闹着:“老师,戴上它!” “老师,不要忘记我们!” “老师,我们好喜欢你!” “老师,我们可不可以去你家玩?” 她把项链套在脖子上,刚好,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套头毛衣,那链子就显得特别的醒目。孩子们惊喜的哗叫着,又鼓掌,又笑,又嚷。这节课没有办法上下去了,这是一小时的告别式。翻转身子,她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你们有任何问题,找我!你们有任何烦恼,找我!你们想交我这个朋友,找我!”她说。 孩子们欢呼起来,纷纷拿出纸笔,记电话号码和地址。何心茹第一个发问:“老师,这是你父母家的地址吗?” “是呀!”她说。 “那幺,你结婚之后我们就找不到你了!” “对了!对了!对了!”全班乱嚷着。“不行,老师,你还要把你男朋友家的地址留下来!” 萧依云的面颊上泛上一片红潮,这些孩子们怎幺这样难缠呢?但是,她们是那样天真而热情呵!她微笑着,开始和孩子们谈别的,谈未来,谈升学,谈李老师和她新生的小宝宝……一节课在笑语声中结束,在依依不舍中结束,在叮嘱和叹息中结束……终于,她含泪的、带笑的,在一片“再见”声中走出了教室,她胸口那个坠子重重的垂着,沉甸甸而暖洋洋的压在她的心脏上。 回到教员休息室,她发现身后有个娇小的人影在追随着她,她回过头来,是俞碧菡! “老师!”俞碧菡站在那儿,带着一脸难以掩饰的依恋之情,和一分近乎崇拜的狂热。她的眼睛闪着光,唇边有个柔弱的微笑。“老师!”她低低的叫。 “俞碧菡,”她温柔的说:“我不再是你的老师了,以后,我只是你的大姐姐。我觉得,当姐姐比当老师,对我而言,是轻松多了,也亲切多了!” 俞碧菡静静的凝视着她。 “您是老师,也是姐姐。”她说:“我只是要告诉您,您带给我的,是我一生难忘的东西!因为你,我才知道,人与人之间,有多大的爱心,我才知道,无论环境多困苦,我永远不可以放弃希望!” 萧依云心头一阵酸楚的苦涩。她注视着这个在烈火中煎熬着的孩子,或者,她会成为一块钢铁!但是,她会吗?她看来那样娇怯,那样弱不胜衣! “俞碧菡!”她低叹一声。“坦白说,我真不放心你!你们全班,每人都有烦恼和问题,但是,只有你,是我真正不能放心的!” 俞碧菡眼里蒙上了一层泪光,她微笑着。 “我会好好的,老师,我会努力,我也不再悲观,不再消极。你别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 萧依云点点头,她深思的看着俞碧菡。 “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俞碧菡。”她咬咬嘴唇。“你那个家庭,假若实在待不下去的话,不要勉强自己留着,你来找我,或者,我能帮你安排一个住的地方,安排一点课余的工作。而且,你要记住一句话:天无绝人之路!你明白吗?” “是的,老师。”她柔顺的回答,那样柔顺,像一团软软的丝绸。“我会记住的!” “再有,你那位母亲……”她想着那个凶悍而蛮不讲理的女人,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母亲,母亲,那也能算是“母亲”吗?从她开始认字起,她就知道“母亲”两个字,代表的是温柔,是甜蜜,是至高无上的爱!是一切最美丽的词汇的综合!但是,那个“母亲”却代表了什幺? “哦,老师,”俞碧菡的面颊上竟泛上一阵红潮,她惭愧,她代母亲而惭愧。“我很为那天的事情而难过,我觉得好对不起你。”她低声的说。 “你用不着抱歉,你并没有丝毫的过失呀!” “老师,”俞碧菡抬眼看她,忽然说:“请你不要责怪我母亲!” “哦?”她惊奇的望着她。 “我母亲……我母亲……”她嗫嚅着说:“她是个没有念过书,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人,她很年轻就嫁给我父亲,我父亲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其中包括一个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对母亲来说,接受这种事实是很困难的……所以,难怪……难怪她心情不好,难怪……她常拿我来出气,我们谁都无法勉强别人爱自己,是不是?” 萧依云张大眼睛,那样惊愕的看着俞碧菡,她再也没想到这孩子会说出这幺一篇话来!她有怎样一颗灵慧而善良的心哪!这孩子将成为一块钢铁,有这种本质的孩子不能被糟蹋,不能被摧毁! “你能这样想得通,真出乎我的意外,”她感动的说:“但是,答应我,如果你发生了什幺困难,来找我!” 俞碧菡的眼睛闪亮。 “除了你,我不会再找第二个人!”她笑着说。 “我们一言为定!”她说,似乎已经预感,她有一天会来找她。 “一定!”那孩子恳切的点着头。 上课钟响了,俞碧菡再看了萧依云一眼,就羞羞怯怯的-下了一句:“老师!你是最好最好的老师!” 说完,她转身跑了出去,消失在走廊里了。萧依云却站在那儿,用手抚摸着胸前的坠子,她对着那走廊,出了好久好久的神。 就这样,她结束了她那短短的一段教书生涯,就这样,她告别了“教员”的位置。当然,她决不会料到,她以后的生命,竟和这段短短的日子,有了莫大的关联,她更不会料到,这个“俞碧菡”将卷进她的生命,造成多少难解的恩怨牵缠! 穿上大衣,她深吸了一口气,有了“无事一身轻”的感觉。走出校门,她立刻被那冬日的阳光所包围了。抬头看看天空,太阳明亮而刺眼,天上飘浮着几丝淡淡的云,云后面是澄蓝色的天空。难得的阳光!雨季里的阳光!她深呼吸着,觉得浑身洋溢着一份难言的喜悦及温柔。 一阵汽车喇叭声惊动了她,她回过头去,那辆熟悉的“野马”正停在她身边。高皓天的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笑嘻嘻的说:“小姐,要不要出租车?不管你到什幺地方,都打八折!” 她笑了,钻进高皓天的车子。 “好哦,”她说:“你又早退了!” “并没有早退,”他笑着说:“已经是中午了,人总要吃中饭的。怎样?我们到什幺地方去吃中饭?庆祝你脱离苦海!” “为什幺是脱离苦海?” “从此,不必再为学生烦心了,从此,不必去担心什幺后母虐待前妻的孩子了,从此,不用记挂什幺俞碧菡了……这还不是脱离苦海吗?”他盯着她胸前。“你脖子上戴的是什幺东西?” “从苦海里飘来的花朵。”她甜蜜的笑着。“一朵勿忘我,学生们送的!”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你实在没有一点点老师样子,真不知道你怎幺样子教人,你根本就像个小孩子!” “不要一天到晚在我面前倚老卖老,”她说:“我早已不是当日那个黄毛丫头了!” “假若在七年以前,”他一面驾驶着车子,一面微笑的说:“有人告诉我,你这个黄毛丫头有一天会主宰了我的生命,我是决不会相信的!” 她斜睨了他一眼。 “主宰你的生命吗?”她挑了挑眉毛。“像这种过分的话,我到现在也不会相信的。” 他猛的煞住了车子。 “你最好相信!”他说。 “你要干嘛?”她问:“怎幺在快车道上停车?” “我要吻你!”他说,俯过身子来。 “你发疯了!”她叫:“还不开车?警察来了!” “那幺,你信我吗?”他笑嘻嘻的问。 “哎!”她叫:“我信,我信,我信!你要把交通都阻塞了,你这个人,我拿你真没办法!” 他重新发动了车子,笑吟吟的看着她。 “你必须相信我的每一句话!”他说:“彼此信任是夫妻间最重要的事!” “夫妻?”她惊愕的瞪大眼睛。“谁和你是夫妻了?我可从没有答应过嫁给你呵!” 他又是一个急煞车。他的眼睛紧盯着她。 “你嫁我吗?”他问。 “喂,你不能用这种方式,”她猛烈的摇着头。“你这算是什幺?求婚吗?”“是的,”他一脸的正经:“你嫁我吗?” “你好好的开车!”她叫:“从没有听说有人用这种方式求婚的!你这人对一切事情都太儿戏,我甚至不知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又俯过身子来,眼睛紧紧的盯着她。 “如果你再不好好的开车,我就要真的生气了!”她把腰挺得直直的,脸上布满了不豫之色。“我不喜欢你这种态度,人生,有许多事,你不能用开玩笑的方式来处理,该严肃的问题就不是玩笑。” 他吸了口气,又发动了车子。一直开着车,他不再开口说话。萧依云半天听不到他的声音,忍不住就悄悄的看着他。 他板着脸,眼光直望着前方,身子挺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有些担心,有些懊悔,有些烦恼,轻轻的,她伸手摸摸他的手背,低语着问:“怎幺?生气了?” 他仍然直视着前方,仍然不语。半晌,他把车子停在中山北路一家西餐厅的前面。熄了火,他说:“我们下车吧!我知道你不喜欢吃西餐,但是,这儿的情调很适合谈话。” 她下了车,望着他。他依然板着脸,一丝一毫的笑容都没有。这和他平日的谈笑风生那幺迥然不同,竟使她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她更加懊恼了。她想,她已经把一切都弄砸了! 他生来就是那种玩世不恭的人,她却偏偏要他“严肃”!她是没有权利来改变别人的个性的,如果她爱他,她就应该迁就他!可是,难道他就不该迁就她吗?难道这样一句话就足以让他板脸了吗?难道她应该看他的脸色而“随机应变”吗?一层强烈的不满从她心中升起,她觉得委屈,觉得伤心,觉得沮丧……因此,当她在那幽暗的卡座上坐下来时,她已经泪光泫然了。 “吃什幺?”他问。 “随便。”她简短的回答,微微带着点哽塞。 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然后,他代她点了沙拉和海鲜,他自己点了客通心粉,临时,他又吩咐侍者,先送来两杯酒。 酒来了,他注视着她。 “喝酒吗?”他问。 她端起酒杯来,赌气的把一杯酒一仰而尽,他伸过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发现他的手指冰冷。 “你在干吗?”他问,紧盯着她。 “我不要看你的脸色!”她说,任性的抓起自己的皮包。 “我不吃了,我要回家去了。” 他紧抓住她的手。 “坐好!”他说,沉重的呼吸着,他的眼光怪异,一瞬也不瞬的直视着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幺?”她不解的,有点儿糊涂。 “你愿意嫁我吗?”他屏着气问。 她愕然的凝视他,还有一张脸比这张脸更“严肃”的吗? 还有一种神情比这种神情更“郑重”的吗?一时间,她觉得哭笑不得,然后,她又觉得又想哭又想笑。眼泪直在她眼眶里打转,她闪着眼睫毛,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他的手指更紧了。他的神情紧张。 “你愿意嫁我吗?”他再一次问,声音低沉而有力。“回答我!” 她含泪看他,仍然答不出话来。 “回答我!”他迫切的说,声音里已夹带着一丝祈求的意味。“我告诉你,依云,我一生没有认真过。你说得对,我爱开玩笑,我对什幺事都开玩笑,但是,刚刚在街上,我却并没有开玩笑,如果你觉得我在开玩笑,那是因为我太紧张。第一次,我面临我生命里最严重的一个问题,我不知道选择什幺时机来问才是最妥当的。让我坦白的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害怕过,从来没有胆怯过,可是,在你面前,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却又害怕,又胆怯!所以,依云,如果你是好人,如果你可怜我,请你答复我:你愿意嫁我吗?” 依云注视着他,他的声音那样恳切,他的面容那样庄重,他的脸色那样苍白,他的语气那样可怜……她用手帕悄悄挥去睫毛上的泪珠。 “你……你不觉得,你问这个问题问得太早了吗?”她轻声说:“你看,我们才认识一个月!” “你错了,依云,你的算-太坏。”他说:“我第一次到你家,是我读大学一年级那一年,那是十二年前,如果认识十二年才求婚还算认识太短的话,要认识多久才算长呢?” 十二年前!居然那幺久了?那时她才只有十岁呢!依稀彷佛,还记得那个大男孩子,骑着提高了座垫的脚踏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谁知道,十二年后,他会坐在这儿向她求婚? “依云!”他叫。“回答我吧!” 她再凝视他。 “为什幺选择我?”她问:“是因为你喜欢过依霞吗?可是,我和依霞是完全不同的!” “天!”他直翻白眼:“我告诉你,依云,不是我傲,不是我狂,如果当初我爱过依霞,她就根本不可能嫁给任仲禹,你信吗?” 她打量他,一直望进他的眼睛深处,于是,她明白了,他说的是实话。如果他真爱过依霞,任仲禹决非他的对手!她吸了口气。 “那幺,为什幺选我?” “我想,这是命中注定的,”他说:“命中注定我一直找不到对象,结不成婚,因为……你还没有长大。”他紧握她的手,握得她发痛。“你一定要拖延时间吗?你一定要折磨我吗?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她垂下了睫毛,终于低语了一句:“我不愿意。” 他惊跳。 “再说一遍!”他命令的。 “我不愿意!” 他的脸孔雪白,眼睛黝黑。 “你说真的?”他憋着气问。 “当然是假的!”她大声说,笑了,泪珠却滑落了下来。 “你怎能不答应一个男人的求婚?这个男人是你十五岁那年就爱上了的!” “依云!”他大声叫,握紧了她。他喊得那样大声,使那端汤过来的侍者吓了好大的一跳,差点连汤带碗都摔到地上去了。 婚礼是在五月间举行的。 对萧家来说、这个婚事是太仓促了一些,仓促得使他们全家连心理上的准备都不够,萧太太不住的搂住依云,反反复复的说:“刚刚才大学毕业,我还想多留你两年呢!” 依云自己也不希望这幺快结婚,她认为从“恋爱”到“结婚”这一段路未免太短,她自称是“闪电式”。她说她还不想做个“妻子”,最好,是先订婚,过两年再结婚,但是,高皓天却叫着说:“我不能够再等,我一天,一小时,一分钟都不愿意再等!我已经等了十二年把你等大,实在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 “十二年!”依云嗤之以鼻。“别胡扯了!你这十二年里大概从没有想到过我,现在居然好意思吹牛等了我十二年?你何不干脆说你等了我三十年,打你一出娘胎就开始等起了!” “一出娘胎就等起了?”高皓天用手抓抓头,恍然大悟的说:“真的!我一定是一出娘胎就在等你了,月下老人把红线牵好,我就开始痴痴的等,虽然自己也不知道等的是谁,却一直傻等下去,直到有一天,在电梯里被一个莽撞鬼一撞,撞开了我的窍,这才恍然大悟,三十年来,我就在等这一撞呀!” “哎哟!”依云又好气又好笑。“他真说他等了三十年了,也不害臊,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前世准是一只猴子投胎的!” “我前世是公猴子,你前世就准是母猴子!” “胡扯八道!” 全家人都忍不住笑了,萧太太看着这对小儿女,世间还有比爱情更甜蜜的东西吗?还有比打情骂俏更动人的言语吗? 事实上,真正急于完成这个婚礼的还不止高皓天,比高皓天更急的是高皓天的父母。高继善是个殷实的商人,自己有一家水泥公司,这些年,随着建筑业的发达和高楼大厦的兴建,他的财产也与日俱增。事业越大,生意越发达,他就越感到家中人口的稀少。高皓天是独子,迁延到三十岁不结婚,他已经不满达于极点。现在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位小姐,他就巴不得他们赶快结婚,以免夜长梦多。高太太却比丈夫还急,第一次拜访萧家,她就迫不及待的对萧太太表示了:“你放心,我家只有皓天一个儿子,将来依云来了我家,我会比亲生女儿还疼,如果皓天敢欺侮她一丁丁一点点,我不找他算帐才怪!皓天已经三十岁了,早就该生儿育女了,我们家实在希望他们能早一点结婚,就早一点结婚好!” “可是,”萧太太微笑的说:“我这个女儿哦,从小被我们宠着惯着,虽然二十二岁了,还是个小孩子一样的,我真担心她怎能胜任做个好妻子,假若一结婚就有孩子,她如何当母亲呢!” “你放心,千万放心!”高太太一迭连声的说:“家里请了佣人,将来家务事,我不会让依云动一动手的,我知道她一直是个好学主,从没做过家务事的。至于孩子吗?”这未来的婆婆笑得好乐好甜。“我已经盼望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带孩子不是她的事,是我的事呢!” 于是,萧太太明白,这个婚事是真的不能再等了。人家老一辈的抱孙心切,小一辈的度日如年。而她呢,总不能守着女儿不让她嫁人的!于是,好一阵忙乱,做衣服,买首饰,添嫁妆,订酒席,印请帖……一连三四个月,忙得人仰马翻,等到忙完了,依云已经成为了高家的新妇了。 新房是设在高继善的房子里的,高继善只有一个儿子,当然不愿意儿子搬出去住。高太太本就嫌家里人丁太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要和儿子儿媳妇分开。他们为了这婚事,特别装修了一间豪华的套房给他们做新房,房里铺满了地毯,裱着红色的壁纸,全套崭新的、订做的家具。高继善夫妇自己的房间都没有那幺考究。依云对这一切,实在没有什幺可挑的,虽然,她也曾对高皓天担忧的说:“我真怕,皓天。” “怕什幺?” “怕我当不了一个成功的儿媳妇,怕两代间的距离,我总觉得,还是分开住比较好些。” “让我告诉你,依云,”高皓天说:“我自己在国外住了七年,看多了外国的婚姻和家庭生活,我是很新派的年轻人,我和你一样怕和长辈住一起。但是……依云,”他握住她的手。 “别怕我的父母,他们或者思想陈旧一些,或者保守一些,但是,他们仍然是一对好父母,他们太爱我,‘爱’是不会让人怕的,对不对?” 依云笑了,把头偎进高皓天的怀里,她轻声说:“我会努力去做个好媳妇!”“你不用‘努力’,”高皓天吻着她。“你这幺善良,这幺真诚,这幺坦率,而又这幺有思想和深度,你只要按你的本性去做,你就是个最好的爱人、妻子,及媳妇!你根本不用努力,你已经太好太好!” 依云抬眼注视他,她眼里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 “皓天,你有多爱我?” 这是个傻问题,但是,在情人们的世界里,多的是傻问题!在新婚的时期里,依云就充满了这一类的傻问题,她会攀着高皓天的脖子,不厌其烦的问:“皓天,你什幺时候发现你爱我的?” “皓天,你会不会有一天对我厌倦?” “皓天,你对我的爱到底有多深?有多切?” 对于这一类的问题,高皓天经常是用数不清的热吻来代替回答。有时,他也会把她揽在怀里,把嘴唇凑在她的耳边,轻言细语的说:“从盘古开天辟地之日起,我已经爱上了你,那时候,我们大概还没有进化成为人类,就像你说的,那时候我们是一对猴子,我是公猴子,你是母猴子,我采了果子,一蹦一跳的跳到你身边来,我对你不住口的说:吱吱吱歧吱吱……” 她笑得浑身乱颤。 “为什幺吱吱吱吱的?” “那是猴子的语言!你总不能希望猴子说人话。那些吱吱吱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就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一直说个不停了。 依云笑得前俯后仰。 “你真会贫嘴!”她叫着。 “关于我对你什幺时候会厌倦?这问题很难答复,”他继续说:“什幺海枯石烂,此情不渝的话实在太俗气了,对不对?” 他歪了歪头,一股深思的样子:“我想我们总有一天会吵架的!” “为什幺?” “你想,到几千千几万万几亿亿几兆兆年以后,那时太阳已逐渐冷却,地球上的生物也逐渐退化,我们已经做了几千千几万万世代的夫妻,那时,又退化成了一对公猴子和母猴子,我采了果子,蹦蹦跳跳的到你身边,我会说:吱吱吱吱吱……你一定会生气的对我吼:‘你已经吱吱吱吱了几千世纪了,怎幺变不出一点新花样来?还在这儿吱吱吱呢?’于是,就吵起架来了。然后,我会说:‘再过几千几万个世纪,我就不对你吱吱吱了,那时我要对你吼吼吼了!”“你在说些什幺鬼话啊!”依云越听越希奇了。“因为,那时候啊,我们已经退化成一对公恐龙和母恐龙了,恐龙示爱无法吱吱吱,只能吼吼吼!”“哎哟,”依云笑得肚子痛。“你怎幺这样油嘴啊?看样子,你大概是一只八哥鸟儿变来的!”高皓天一怔,立即正色说:“你帮个忙好不好?”“怎幺?”“你瞧!我这儿猴子时期和恐龙时期还没闹完,你又把我变成八哥鸟儿了,现在,我又得去研究公八哥向母八哥求爱时是怎幺叫的了!”依云笑得喘不过气来。“不行,不行,”她嚷:“不可以这样逗人笑的,人家笑得肠子都扭成一团了。”“我还没有说完呢,”高皓天说:“你还有一个问题是什幺?对了,你问我爱你到底有多深有多切?”“哎呀!”依云用手蒙住耳朵,笑着滚倒在床上。“我不听你胡扯了!”高皓天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从耳朵上拉下来,俯下身子,他贴着她的耳朵,一本正经的说:“你要听的,你非听不可!”“那幺,你说吧!”她忍住笑,不知他又会讲出些什幺怪话来。“我告诉你,依云,”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的真挚,无比的严肃,无比的恳切。“我爱你爱得心酸,爱得心痛,爱得心跳,爱得……”他的唇从她耳边滑过来,滑过了她那光滑的面颊,落在她柔软的唇上。她的手臂不由自主的绕了过来,紧紧的揽住了他的脖子。他下面的话被吻所堵住,再也说不出来了。这儿,高皓天的父母坐在外面的客厅里,只听到那对小夫妻在房间里一会儿“吱吱吱”,一会儿“吼吼吼”,再夹着”吃吃吃”的笑着,接着,就忽然安静了下来,静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夫妇二人禁不住面面相觑,都不由自主的想着,现在年轻一代毕竟不同了,谈情说爱的方式都是古里古怪,教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呢!真的,爱人的世界里有讲不完的傻话,做不完的傻事。人类的一部历史,不是就由这些傻话和傻事堆积起来的吗?依云和高皓天的蜜月时期,也就在这股“傻劲”中,不知不觉的度过去了。蜜月之后,高皓天又恢复了上班,早出晚归,他的生活安定而愉快。在这份安定之下,他的工作效率神速,灵感层出不穷,他设计的建筑图,在公司里引起了极大的重视。七月,他所设计的第一栋大厦开工了。八月,第二张蓝图被采用,九月,他设计了一连串的郊区别墅……于是,那位拥有水泥公司的父亲,开始动心机,要给儿子成立一个独资的建筑公司了。在这段日子中,依云只是潇潇洒洒的做一个新妇。她曾经想找个上班的工作,但是,高家既不需要她赚钱,高皓天本人又有高薪的收入,她也就没有工作的必要了。高太太更加反对,她对依云说:“留在家里给我作个伴吧!女人家,即使上班也上不长的,等有喜的时候,还不是要辞职!”高太太就是这样的,她毫不掩饰她“抱孙心切”的心情,最初,依云听到这种话,总是弄得面红耳赤。后来,听多了,也就不以为意了。高皓天也同样不赞成依云出去工作,他笑嘻嘻的说:“能享福干嘛不享福?你如果真想工作,不如尝试写写文章,你不是一直想做个文学家吗?”“什幺文学家?”她说:“对文学连皮毛都不懂,也配称’家’了?我不过有那幺点儿兴趣而已。” “向你的兴趣努力吧!”他认真的说:“许多‘家’的产生,只是因为有兴趣呢!” 于是,她真的开始写点散文,作作诗,填填词,也偶尔写写短篇小说,偶尔投投稿,偶尔被报章杂志采用一两篇。这样,已足够引起她的兴奋,高皓天也戏呼她为:“我亲亲爱爱的小作家太太!” “你别拿着肉麻当有趣吧!”她笑着骂,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却仍然是相当得意的。 日子过得甜蜜而写意。白天,她陪婆婆上街买买东西,回娘家和妈妈团聚,去依霞家里闹闹,或者,关着房门写她的文章。晚上,高皓天下班了,生活就多采多姿了!开车兜风,看电影,去夜总会,或者,双双腻在那间卧室里,谈那些吱吱吱、吼吼吼的傻话,经常,把笑声传播在整个的空间里。 这个夏天将过完的时候,依云发现了一件大事,这使她和高皓天都为之兴奋不已。原来萧振风自从依云婚后,就变得神神秘秘、奇奇怪怪起来,他常常失踪到深夜才回家,又常常自言自语,在室内踱来踱去。使萧太太大为紧张,她对依云说:“准是你们一个个的结婚,四大金刚只剩了他一个光杆,把他刺激得生起病来了!我看,他最近精神有点问题,昨夜,他对着墙壁讲了一夜的话!” 这谜底终于揭晓了。一天,依云和高太太去百货公司买衣料,走得太热了,去冷饮部喝杯橘子水,却迎头碰到了萧振风,他胳膊里挽着一个女孩子,竟是那个差点嫁给高皓天的张小琪!他们是在依云的婚礼上认识的。竟人不知鬼不觉的恋起爱来了!那天晚上,高皓天和依云都回到萧家,把萧振风大大的围剿起来。萧振风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那晚却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不住的抓耳朵,抓鼻子,似乎手脚都没地方放,被“审”急了,他就猛的跳起来,大吼了一句:“大丈夫说恋爱就恋爱!你们一个个结婚,我连恋爱都不敢承认吗?本人是恋爱了,怎幺样?” 看他那股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大家都哄然的笑开了。于是,萧太太明白了,这最后的一个未婚的孩子,也将要脱离他那个孩子气的世界,投身到婚姻的“蜜网”里去了。 这晚,依云躺在高皓天的臂弯里,她不住的问:“为什幺你当初没有爱上张小琪呢?她不是很美丽,也很可爱吗?” “还是我的母猴子比较可爱!”高皓天说。 她在他胸口重重的捶了一拳。 “到底为什幺?为什幺?”她固执的问。 “为什幺吗?就为了把她留给你哥哥呀!否则,你哥哥又要说我眼睛里没有他了!” “不成理由!”她说:“完全不成理由!” 于是,他一把把她抱进了怀里。 “为什幺吗?只因为在我眼睛里,天下最美的、最好的、最可爱的女人,舍你其谁?”他说,把嘴唇凑向她耳边。“只是,我的母猴儿,你是不是该给我生一个小猴儿了呢?” 依云羞涩的滚进了床里。可是,第二天,高太太也开始试探了。 “依云,你们现在年轻一代的孩子,都流行避孕,是不是呀?” 依云的脸红了。 “我并没有避,妈。”她轻声说。 高太太笑了。 “这样才好呢!依云,”她亲昵的望着儿媳妇。“我告诉你,不要怕生孩子,嗯?生了,我会带,不会让你操心的!我家人丁单薄,孩子嘛,是……多多益善的!” 多多益善?她一愣。她可并不想生一窝孩子,像母鸡孵小鸡似的。但是,想起高皓天在枕边的细语:“我的母猴儿,你是不是该给我生个小猴儿了呢?” 她就觉得心头一阵热烘烘的,是的,她愿意生个孩子,她和高皓天的孩子!不久前,她还对生命有过怀疑,现在,她却深知,如果她有了孩子,这孩子绝对是在一片欢迎和期待中降生的。 第四章 暑假开始没有多久,俞碧菡就知道,她真正的噩运开始了。 首先,是那张成绩单,她已经预料到,这学期的成绩不会好,因为,她旷了太多课,再加上迟到早退的记录太多。而高二这年的功课又实在太难了,化学方程式总是背不熟,解析几何难如天书,外国史地复杂繁乱,物理艰深难解……但是,假若自己每晚能多一点时间念书,假若白天上课时不那幺疲倦,假若自己那该死的胃不这幺疼痛,假若不是常常头晕眼花……她或者也不会考得那幺糟!居然有一科不及格,居然要补考!没考好,不及格,要补考都还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奖学金取消了。换言之,这张成绩单宣布了她求学的死刑,没有奖学金,她是再也不可能念下去了!只差一年就可以高中毕业,仅仅差一年!握着那张成绩单,她就觉得头晕目眩而心如刀绞。再加上母亲那尖锐的嗓子,嚷得整条巷子都听得见:“哎唷,我当作我们家大小姐,是怎幺样的女状元呢?结果考试都考不及格!念书!念书!她以为她真的是念书的材料呢!哈!俞家修了多少代的德,会捡来这样一个女状元呀!” 听到这样的话,不止是刺耳,简直是刺心,她含着泪,五脏六腑都绞扭成了一团,绞得她浑身抽搐而疼痛,绞得她满头的冷汗。但是,她不敢说什幺,她只能恨她自己,恨她自己考不好,恨她自己太不争气!恨极了,她就用牙齿猛咬自己的嘴唇,咬得嘴唇流血。可是,流血也无补于事,反正,她再也无缘读书了。 暑假里的第二件霉运,是母亲又怀孕了。母亲一发现怀孕之后,就开始骂天骂地骂祖宗骂神灵,骂丈夫骂命运骂未出世的“讨债鬼”,不管她怎幺骂,碧菡应该是负不了责任的。 但,她却严重的受到了池鱼之灾,母亲除了骂人之外,对所有的家务,开始全面性的罢工,于是,从买菜、烧饭、洗衣、打扫,以至于抱孩子、换尿布、给弟妹们洗澡,全成了碧菡一个人的工作。这年的夏天特别热,动一动就满身大汗,每日工作下来,碧菡就觉得全身的筋骨都像折断了般的疼痛,躺在床上,她每晚都像死去般的脱力。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她又必须振作起来,开始一天新的工作。 这年夏天的第三件噩运,是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她不敢说,不敢告诉任何人。但,夜里,她常被腹内绞扭撕扯般的疼痛所痛醒,咬着牙,她强忍着那分痛楚,一直忍到冷汗湿透了枕头。有几次,她痛得浑身抖颤,而把碧荷惊醒。碧荷用手抚摸着她,摸到她那被冷汗所濡湿的头发和抽搐成一团的身子时,那孩子就吓得发抖了。她颤巍巍的问:“姐姐,你怎幺了?” 碧菡会强抑着疼痛,故作轻松的说:“哦,没什幺,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碧荷毕竟只是个孩子,她用手安慰的拍了拍姐姐,就翻个身子,又朦朦胧胧的睡去了。碧菡继续和她的疼痛挣扎,往往一直挣扎到天亮。 日子不管怎幺苦,怎幺难挨,怎幺充满了汗水与煎熬,总是一天天的滑过去了。 新的一学期开始了,俞碧菡没有再去上课。开学那天,她若无其事的买菜烧饭,洗衣,做家务,但是,她的心在滴着血,她的眼泪一直往肚子里流。下课以后,何心茹来找她,劈头一句话就是:“俞碧菡,你为什幺不去上课?” 她一面洗着菜,一面毫不在意似的说:“不想念书了!” “不想念书?”何心茹瞪大眼睛嚷:“你疯了!只差一年就毕业了,你好歹也该把这一年凑合过去,如果你缺学费,我们可以全班募捐,捐款给你读!你别傻,别受你后母那一套,她安心要你在家里帮她当下女!你聪明一点,就别这样认命……” 俞碧菡张大了眼睛,压低声音说:“何心茹,你帮帮忙好吗?别这样大声嚷行不行?” “怎幺?”何心茹的火气更大了:“你怕她,我可不怕她!她又不是我后妈,我怕她干什幺?俞碧菡,我跟你说,你不要这样懦弱,你跟她拚呀,跟她吵呀,跟她打架呀……” “何心茹!”俞碧菡喊,脸色发白了。“请你别嚷,求你别嚷,不是我妈不让我读,是我自己不愿意读了!” “你骗鬼呢!”何心茹任性的叫。“你瞧瞧你自己,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苍白得像个死人!你太懦弱了,俞碧菡,你太没有骨气了!我是你的话呀,我早就把那个母夜叉……”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个母亲已经出现了。她的眼睛瞪得凸了出来,脸色青得吓人,往何心茹面前一站,她大吼了一声:“你是那里跑来的野杂种!你要把我怎幺样?你说!你说!你说!”她直逼到何心茹的面前来。 何心茹猛的被吓了一大跳,吓得要说什幺话都忘了,她只看到一张浮肿的脸,蓬乱的头发,和一对凶狠的眼睛,往她的面前节节进逼,她不由自主的连退了三步,那女人可就连进了三步,她的眼睛几乎碰到何心茹的鼻子上来了。 “说呀!”她尖声叫着:“你要把我怎幺样?你骂我是母夜叉,你就是小婊子!你妈也是婊子,你祖母是老婊子!你全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婊子!你是婊子的龟孙子的龟孙子……” 何心茹是真的吓傻了,吓愣了,生平还没听过如此希奇古怪的下流骂人话,骂得她只会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傻傻的站在那儿。 碧菡赶了过来,一把握住何心茹的胳膊,她连推带送的把她往屋外推,一面含着眼泪,颤声说:“何心茹,你回去吧!谢谢你来看我,你赶快回去吧!走吧!何心茹!” 何心茹被俞碧菡这样一推,才算推醒了过来,她愕然回过头来,望着俞碧菡说:“她在说些什幺鬼话呀?” “别理她,别理她!”俞碧菡拚命摇头,难堪得想钻进一个地洞里去。“你快走!快走!” 那母亲追了过来,大叫着说:“不理我?哪有那幺容易就不理我?”她伸出手去,俞碧菡一惊,怕她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打起何心茹来,她就慌忙拦在何心茹前面,急得跺着脚喊:“何心茹!你还不走!还不快走!” 何心茹明白了,她是非走不可的了,否则,一定要大大吃亏不可!眼前这个女人,活像一头疯狗,你或者可以和一个不讲理的女人去讲理。但是,你如何去和一头疯狗讲理呢? 转过身子,她飞快的往外面跑去。她毕竟是个孩子,在学校和家里都任性惯了的孩子,什幺时候受过这种气?因此,她一边跑,一边大声的骂:“母夜叉!吊死鬼!疯婆子!将来一定不得好死!母夜叉!母夜叉!母夜叉……” 她一边叫着,一边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儿,这女人可气疯了,眼看那个何心茹已经消失在巷子里,追也追不回来。她这一腔的怒火,就熊熊然的倾倒在俞碧菡的身上了。举起手来,她先对俞碧菡一阵没头没脑的乱打,嘴里尖声的叫着:“你这个杂种引来的小婊子!你会在背后咒我?你会编派我?我是母夜叉,吊死鬼,我先叉死你,吊死你!你到阎王爷面前再去告我去!” 俞碧菡被她打得七荤八素,眼前只是金星乱冒,胃里就又像翻江倒海般的疼痛起来。她知道这一顿打是连讨饶的余地都没有的,所以,她只是直挺挺的站着,一任她打,一任她骂,她既不开口,也不闪避。可是,这份“沉默”却更加触怒了母亲,她的手越下越重了。 “你硬!你强!你不怕打!我今天就打死你!看你能怎幺样?了不起我到阎王爷面前去给你偿命!你会骂我,你叫我疯婆子,我今天就疯给你看……” 她抽着她的耳光,捶着她的肩膀,扯她的头发,拉她的耳朵……俞碧菡只是站着,她在和腹内的疼痛挣扎,反而觉得外在的痛楚不算一回事了。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上冒了出来,冷汗湿透了背脊上的衣服……她挺立着,用全身的力量来维持自己不倒下去。然后,她听到一声粗鲁的暴喝:“好了!够了!不许再打了!” 是父亲!他跨了过来,把俞碧菡从母亲的手下拉出来,用胳膊格开了母亲。 “够了,够了,你也打够了!”父亲粗声说。 母亲呆了。她惊愕的看看丈夫,再掉头望着俞碧菡。碧菡现在倚着一张桌子,勉强的站着。那母亲忽然恍然的发现,这女孩已经长大了。她虽然憔悴,虽然瘦弱,虽然苍白,却依然掩饰不住她的娟秀及清丽,那薄薄的衣衫里,裹着的宛然是个少女动人的胴体。从什幺时候起,这孩子已经长成了? 从什幺时候起,这女孩变得如此美丽和动人?一层女性本能的嫉妒从她心中升起,迅速的蔓延到她全身每个细胞里,她转向丈夫,怪声嚷着:“哎唷,小婊子居然有人撑腰了!”向丈夫跨了一步,她挺挺胸膛:“你干嘛护着她?你心痛是不是?哦──”她拉长声音,眼珠在丈夫及碧菡身上转来转去。“我明白了!她又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要你来心痛?”她怒视着丈夫:“我明白了!她现在大了,你心动了是不是?她长得漂亮是不是?我早知道这个小狐狸精留在家里是个祸水……”她咬牙切齿:“你们干了些什幺好事?你们说!你们说!” “你胡扯什幺?”那父亲真的被触怒了,他向妻子迈了一大步。“你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揍你!” 这一下不得了了,那母亲大大的被刺伤了,疑心病还没消失,自尊心又蒙受了打击,她立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了起来,一面呼天抢地的大嚷大叫:“哎唷,你们这对狗男女,你们做了什幺丑事呀?现在看我不顺眼了!哎唷,你们联合起来欺侮我!哎唷,我前辈子造了什幺孽呀,这辈子这幺倒霉!”她向那丈夫一头撞去,大大的撒起泼来:“你杀了我好了!你这没良心的!你连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杀了好了!把我杀了,除了你的眼中钉,你好和那个小狐狸精不干不净!你杀呀!杀呀!杀呀!……” 俞碧菡听着这一切,她大睁着眼睛,心里只是模模糊糊的想着:这个“家”是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继母那些秽言秽语使她震惊得已无力开口,何况,她胃里正在剧烈的绞痛着。逐渐的,她眼前的父母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她只看到披头散发,手舞足蹈的母亲,像一个幻影般在晃来晃去,然后,她听到父亲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住口!” 接着,父亲就暴怒的扬起手来,给了母亲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母亲怔了,呆站在那儿,她像中了魔一般一动也不动,半晌,她才忽然醒悟过来,立即像杀猪般的一声狂叫:“杀人哪!害命哪!父亲勾通了女儿杀人哪!看他们俞家的丑事呀!继父和女儿干的好事呀!……” 天哪!俞碧菡在心里叫着,天哪!她只感到胃里一阵狂搅,她张开嘴来,想呼叫,想喊,想呻吟,但她什幺话都没有说出来,因为,一股热潮从她嘴中直冲出来,她用手蒙住嘴,睁眼看去,只看到满手鲜血。她眼前一黑,就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迷糊中,还听到碧荷在尖叫:“姐姐!姐姐!姐姐!姐姐死掉了!姐姐死掉了!姐姐死掉了!……” 她的头往旁边一侧,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似乎有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但她终于悠悠醒转,浑身从头到脚都在疼痛,痛得她分不清楚到底什幺地方最痛,她的神志依然迷糊,头脑昏沉得厉害。模糊中,她听到碧荷在她身边呜呜哭泣,于是,她想,她快死了,她知道,她是真的快死了,因为她喉咙中腥而甜。碧荷正一面哭着,一面拿毛巾拭着她的嘴角……。 “姐姐,姐姐!”碧荷在哭叫着。“姐姐,姐姐!” 她努力的睁开眼睛,碧荷的脸像浸在水雾里的影子,由于惊惧,那张小脸苍白而紧张。要安慰妹妹,她想,要告诉她别害怕……但张开嘴来,她吐不出声音,抬起手,她想抚摸妹妹的头发,可是,手指才动了动,就又无力的垂了下去。 碧荷的眼睛张大了,她惊喜的喊:“姐姐醒了,爸爸!姐姐活了!” “活了?”她听到母亲的声音:“她根本就是装死!从头到尾就在装死!” 她微微转头,于是,她看到室内亮着灯光,天都黑了,是开灯的时间了,那幺,自己起码已经昏迷了好几小时。她再转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碧荷泪痕狼藉的小脸上绽开了笑容,她眼睛发光的扑向了姐姐:“姐姐,”她用小手紧抓住碧菡的手指,似乎怕她会逃走。 “姐姐,你好一点了吗?” 她想微笑,但是她笑不成,腹内一阵新的搅痛抽搐了她,她痛苦的张开嘴,血液从她嘴中涌出来。碧荷的笑容僵了,恐惧使她的小手冰冷。 “姐姐!姐姐!”她发狂般的喊着。“你不要死!姐姐,你不要死!” 是的,我不要死,碧荷,我不要死!她想着,却苦于无法说话,我太年轻,我的生命还没有开始,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昏晕重新抓住了她,她再度失去了知觉。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再一次醒过来,朦胧中,她听到父亲的声音在说:“这样不行,我们要把她送医院。” “送医院?”母亲叫着。“我们有钱送她去医院吗?家里连买菜的钱都没有呢!” “可是……”父亲的声音又疲倦又乏力。“这样子,她会死掉。” “她装死!”母亲还在喊:“装死!装死,装死……” 她又失去了知觉。 就这样,她昏一阵,醒一阵,又昏一阵,又醒一阵…… 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几分钟,几小时,还是几天? 她只感到生命力正一点一滴的从她体内消失,像剥茧抽丝般,缓慢的抽掉,一丝丝,一缕缕的抽掉……她越来越衰弱,越来越无法集中思想。然后,她又听到碧荷在哭泣,一面哭,一面在摇撼着她。 “姐姐,你活过来!姐姐,你活过来!姐姐,我要你活过来……” 可怜的小碧荷!她迷糊的想,可怜的小碧荷! “姐姐,”碧荷边哭边说:“你说过的,你说你要照顾我的,姐姐,你说过的,你说生命是什幺什幺好美丽的,你说过的,姐姐……” 是的,我说过的:生命是美丽的,生命是充满了爱与希望的,生命是喜悦的……我说过的,是的,我说过的!碧菡心中像掠过了一道强光,陡然间,那求生的欲望强烈的抓住了她: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她猛的惊醒了过来,思想飞快的在她脑子中驰过,她的生命线在什幺地方?她脑海里掠过一个电话号码,一个被她记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 她张开眼睛,盯着碧荷,她努力的、挣扎的喊:“碧荷!碧荷!” “姐姐?”碧荷惊喜的俯过身去。 “听着,碧荷,”她喘息着:“去……去打一个电话,去……去找一个姓萧的老师,萧依云,去!快去!那电话号码是……”她念出了那个号码,昏晕又开始了,痛楚又开始了,她喃喃的重复着那个号码,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然后,她又什幺都不知道了。 已经晚上十二点多钟了,高家的电话铃蓦然间响了起来,这在生活起居都相当安定的高家来说,是件十分希奇的事。高皓天和依云刚上床不久,正在聊着天,还没入睡,依云推推皓天说:“你去接电话,谁这幺晚打电话来?” “准是你那个疯哥哥!”高皓天说,一面下床找拖鞋。“他自从恋爱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起来了!” “他没恋爱的时候,就已经够疯了,”依云笑着说:“何况是恋爱以后呢?你快去接电话吧,铃一直响,待会儿把爸爸和妈妈都吵醒了!” 高皓天跑进了客厅,一会儿之后,他折回到卧室里来,带着一脸希奇古怪的神色。 “依云,是你妈打电话来!” “我妈?”依云翻身而起,吓了一跳:“家里出了什幺事?为什幺我妈要打电话来?” “没事,你别紧张,电话已经挂断了。她说有个小女孩打电话去找你,哭哭啼啼的说要找萧老师,她没办法,已经把我们的电话告诉那小女孩了……” 话没说完,客厅里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高皓天说:“果然!一定是那小女孩!” 依云冲进了客厅,一把抓起听筒:“喂?”她说:“哪一位?” “我要找萧老师!”对方真是个小女孩,在一边哭,一边说:“我要找萧老师,萧依云老师!” “我就是,”依云急急的说,又惊奇又诧异,她生平只代过一个月的课,却没教过这幺小的孩子呵!“你是谁?有什幺事?” “萧老师!”那孩子哭泣着嚷:“你快点来,我姐姐要死了!” “什幺?”依云完全摸不着头脑:“你是谁?是谁?说清楚一点,谁要死了?” “我姐姐要死了!她名叫俞碧菡!萧老师,你快来,我姐姐要我找你,你快来,她恐怕已经死了!你快来……”那孩子泣不成声了。 俞碧菡!依云脑中像电光一闪,立即想起那个楚楚可怜的,哀哀无告的女孩子!她深抽了一口气,大声问:“在什幺医院?” “没……没有在医院,”孩子哭着:“妈妈不肯送医院,在……在家里……”“听着!”依云毫不考虑的喊:“你回去守住你姐姐,我马上赶到你家里来!” 挂断了电话,她冲进卧室里去穿衣服。高皓天拉住了她,不同意的说:“你知道几点钟了?你要干什幺?” “皓天!”依云严肃的说:“你爱不爱我?” “怎幺?”高皓天一愣。“我当然爱你!” “你如果爱我的话,别多发问,”依云坚定的、急促的、清晰的说:“赶快穿上衣服,开车送我去一个地方,救人如救火,我们没有时间耽搁,快!快呀!” 高皓天慌忙脱下睡衣,换上衬衫和长裤。 “但愿我知道你在忙些什幺……”他叽哩咕噜的说。 “我的一个学生有了麻烦,”她说,拿了皮包,向屋外冲去。“她妹妹说她快死了!” “她家里的人干什幺去了?”高皓天一面跟着她走,一面仍然在不住口的抱怨:“你又不是医生,我真不懂你赶去有什幺用?” “她就是俞碧菡,记得吗?我以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女孩子!” “哦!”高皓天又愣了愣。“我以为你早已摆脱了那个俞碧菡了!” 高太太和高继善都被惊醒了,高太太把头伸出了卧室,惊讶的喊:“什幺事?半夜三更的,你们要到什幺地方去?” “对不起,妈!”依云匆匆的喊:“有个朋友生了急病,我们要赶去看看,如果没事,马上就会回来的!” 话没说完,她已经冲出了大门,冲进了电梯,高皓天紧跟着她走进电梯,嘴里还在说:“我看你有点儿疯狂,一个学生!你只教了她一个月课,她有父有母,你管她什幺闲事?生病应该找医生,不找医生找你,她家里的人疯了!难得又会碰到你这个疯老师,居然半夜三更……” 依云搂住高皓天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使他那些个埋怨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然后,她放开他,笑笑说:“你宠我,就别再埋怨!” 高皓天望着她,摇头,叹气。 “我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下了楼,钻进车子,高皓天发动了马达。 “在什幺地方?”他问。 依云指示着路径,那个地方,是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车子迅速的奔驰在黑夜的街道上,转进松山区的小巷里,左转右转,终于停在那一大堆破烂的火柴盒中间。高皓天四面望望,不安的耸了耸肩:“这儿使人有恐惧感。”他说。“我最好陪你进去!是哪一家?还记得吗?” 依云迟疑的看着那些都很相似的房子,一时也无法断定是哪一家,尤其在这暗沉沉的黑夜里。她站在巷子中间,四面张望着,然后,有个小小的人影一闪,碧荷打屋檐底下冒了出来。 “萧……萧老师?”她怯怯的问。 “是的,”依云慌忙说:“你就是俞碧菡的妹妹?” 碧荷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由分说的往屋子里拉,她小小的身子吓得不住抖索着。 “我姐姐……我姐姐……”她抽噎着说:“她快要死了!” “别怕!”依云紧握了碧荷一下。“我们进去看!”她回头叫了一声:“皓天,你也进来,这屋里有个女人,我拿她是毫无办法的!” 他们冲了进去,一走进房内,依云就看到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正坐在一张竹制的桌子前面,在大口大口的喝着一瓶红露酒,满屋子都是酒气、霉味,以及一股潮湿的尿骚味。 在那男人旁边,那个与依云有一面之缘的女人正呆呆的坐着。 看到了他们,那女人跳了起来:“你们是谁?半夜三更来我家做什幺?”她其势汹汹的问。 “我们来看碧菡!”依云昂着头说:“听说她病了!她在什幺地方?” 碧荷用小手死拉着她,把她往屋后扯。 “在这边!你们快来,在这边!” 依云无暇也无心再去顾到那女人,就跟着碧荷来到一间阴阴暗暗的房间里,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血腥味。然后,在屋顶那支六十烛的灯光下,依云一眼看到了俞碧菡,在一张竹床上,碧菡那瘦弱的、痉挛成一团的身子,正半掩在一堆破棉絮中间。她的头垂在枕头上,脸色比被单还白,唇边,满枕头上,被单上,都染着血渍。在一-那间,依云吓得脚都软了,她回头抓住高皓天:“他们把她杀了!”她说。 “不是,不是。”碧荷猛烈的摇着头。“姐姐病了,她一直吐血,一直吐血。” 高皓天冲了过去,俯下身子,他看了看碧菡,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抬起头来,他很快的说:“她还活着!” 依云也冲到床边,摸了摸碧菡的手,她试着叫:“俞碧菡!俞碧菡!” 碧菡毫无反应的躺着,只剩下了一口气,看样子,她随时都可以结束这条生命。依云恼怒了,病成这样子!那个父亲在喝酒,母亲若无其事,他们是安心要让她死掉!她愤怒的问碧荷:“她病了多久了?” “从今天下午就昏倒了,”碧荷抽抽噎噎的说:“爸爸说要送医院,妈妈不肯!” “依云!”高皓天当机立断。“我们没有时间耽误,如果要救她,就得马上送医院!” 那个“父亲”进来了,带着满身的酒气,他醉醺醺的,脚步跄踉的站着,口齿不清的说:“你们……你们做做好事,把她带走,别再……送……送回来,在……在这样的家庭里,她……她活着,还不如……不如死了好!” 依云气得发抖,她瞪视着那个父亲。 “你知道你们在做什幺?”她叫:“你们见死不救,就等于在谋杀她!我告诉你们,碧菡如果活过来,我就饶了你们!如果死了,我非控告你们不可!” “控告我们?”那个“母亲”也进来了,似乎也明白碧菡危在旦夕,她那股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已经收敛了,反而显得胆怯而怕事,她嗫嗫嚅嚅的说:“她生病,又不是我们要她生的,关我们什幺事?” 依云气得咬牙切齿。 “你是第一个凶手!”她叫:“你巴不得她死!” “依云!”高皓天说:“少和她吵了,我们救人要紧!你拿床毯子裹住她,我把她抱到车上去!” 一句话提醒了依云,她慌忙找毯子,没找到,只好用那床脏兮兮的棉被把她盖住。高皓天一把抱起了她,那身子那样轻,抱在怀里像一片羽毛。他下意识的看了看那张脸,如此苍白,如此憔悴,如此怯弱……那紧闭的双眼,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天哪!这是一条生命呢!一阵紧张的、怜惜的情绪紧抓住了他:不能让她死去,不能让一条生命这样随随便便的死去!他抱紧她,大踏步的走出屋子,一直往车边走去。 把碧菡放在后座上,依云坐进去搂住了她,以防她倾跌下来。碧荷哭哭啼啼的跟了过来:“我要跟姐姐在一起!”她哭着说。 看样子,这个家里除了这个小女孩,并没有第二个人关心碧菡的死活,依云简单的说了句:“上来吧!” 碧荷钻进了车子。 高皓天发动了马达,车子如箭离弦般向前冲去。毫不思索的,高皓天一直驶向台大医院。碧荷不再哭泣了,只是悄悄的注视着姐姐,悄悄的用手去抚摸她,依云望着这姐妹二人,一-那间,她深深体会到这姐妹二人同病相怜的悲哀,和相依为命的亲情。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安慰的紧握住碧荷的手。碧荷在这一握下,似乎增加了无限的温暖和勇气,她抬眼注视着依云,含泪说:“萧老师,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依云颇为感动,她眼眶湿润润的。 “别叫我萧老师,叫我萧姐姐吧!”她说。 “萧姐姐!”碧荷非常非常顺从的叫了一声。“你永远做我们的姐姐好吗?”她直视着她,眼里闪着期盼的泪光。 依云用手轻抚她的头发。 “你叫什幺名字?”她问。 “我叫俞碧荷。” “碧荷!”她拍拍她。“你是个又聪明又勇敢的小女孩,你可能挽救了你姐姐的生命。” “姐姐不会死了,是吗?”碧荷的眼里燃烧着希望。 依云看了碧菡一眼,那样奄奄一息,那样了无生气的一张脸!依云打了个寒噤,她不愿欺骗那小女孩。 “我们还不知道,要看了医生才知道!” 碧荷的小手痉挛了一下,她不再说话了。 车子停在台大医院急诊室的门口,高皓天下了车,打开车门,他把碧菡抱了出来。碧菡经过这一阵颠簸和折腾,似乎有一点儿醒觉了,她呻吟了一声,微微的张开眼睛来,无意识的望了望高皓天,高皓天凝视着这对眼睛,心里竟莫名其妙的一跳,多幺澄澈,多幺清明,多幺如梦似幻的一对眼睛!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到这女孩的面貌有多姣好,有多清秀。 进了急诊室,医生和护士都围了过来,医生只翻开碧菡的眼睛看了看,马上就叫护士量血压,碧荷被叫了过来,医生一连串的询问着病情,越问声音越严厉,然后,他愤怒的转向依云:“为什幺不早送来?” 依云也来不及解释自己和碧菡的关系,只是急急的问:“到底是什幺病?严不严重?” “严不严重?”医生叫着说:“她的高血压只有八十二,低血压只有五十四,她身体中的血都快流光了!严不严重?她会死掉的,你们知道吗?”他再看了看血压表:“知不知道她的血型?我们必须马上给她输血。” “血型?”依云一怔:“不知道。” 医生狠狠的盯了依云一眼,转头对护士说:“打止血针,马上验血型。”再转向依云:“你们带了医药费没有?她必须住院。” 依云又怔了一下,她转头对高皓天说:“我看,你需要回去拿钱。” “拿多少呢?”高皓天问。 医生忙着在给碧菡打针,止血,检查,护士用屏风把碧菡遮住了。半晌,医生才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他满脸的沉重,望着高皓天和依云。 “初步诊断,是胃出血,她一定很久以来就害了胃溃疡,现在,是由慢性转为急性,所以会吐血,而且在内出血,我们一面给她输血,如果血止不住,就要马上送手-室开刀,我看,在目前的情况下,如果不把胃上的伤口切除,她会一直失血而死去。你们谁是她的家属?” 高皓天和依云面面相觑。终于,依云推了推碧荷。 “她是。” “她的父母呢?谁负她的责任?谁在手-单上签字?谁负责手-费、血浆,和保证金?” “大夫,”高皓天跨前了一步,挺了挺胸:“请你马上救人,要输血就输血,要开刀就开刀,要住院就住院,我们负她的全部责任!”掉转头,他对依云说:“你留在这儿办她的手续,我回家去拿钱!” 依云点点头,高皓天转过身子,迅速的冲出了医院。 当高皓天折回到医院里来的时候,碧菡已经被送入了手-室,依云正在手-室外的长椅上等待着。碧荷经过这幺长久一段时期的哭泣和紧张,现在已支持不住,躺在那长椅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依云的风衣。高皓天缴了保证金,办好了碧菡的住院手续,他走过来,坐在依云的身边。 “依云!”他低低的叫。 依云抬眼望着他。 “你真会惹麻烦呵!”他说:“幸亏你只教了一个月的书,否则,我们大概从早到晚都忙不完了。”他用手指绕着依云鬓边的一绺短发,他的眼光温存而细腻的盯着她。“可是,依云,你是这样一个好心的小天使,我真说不出我有多幺多幺的爱你!” 依云微笑了,她把头倚靠在高皓天的肩上,伸手紧紧握住了高皓天的手。 “知道吗?皓天?”她在他耳边轻声的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今晚的表现,永远不会!我在想……”她慢慢的说:“我嫁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高皓天的手臂绕住了她的肩。 “我告诉你,依云,”他说:“你放心,那孩子会好的,会活过来的。” “你怎幺知道?”依云问。 “因为,她有这样的运气,碰到你当她的老师,又有这样的运气,及时找到你,还有……” “还有这样的运气……”依云接口说:“我又有那样一个热心而善良的丈夫!” “好吧,”高皓天说:“这也算一条,又有这样的运气,我们并不贫穷,缴得出她的保证金,还有一项运气,碰巧第一流的医生都在医院里……一个有这幺多运气的女孩子,是不应该会轻轻易易的死去的!” 依云偎紧了他。 “但愿如你所说!”她说:“可是,手-怎幺动了这样久呢?” “别急,”高皓天拍拍她。“你最好睡一下,你已经累得眼眶都发黑了。” 依云摇摇头。 “我怎幺睡得着?”她看看那在睡梦中不安的呓语着的小碧荷,伸手把她身上的衣服盖好,她低叹了一声。“皓天,原来世界上有如此可怜的人,我们实在太幸福了。以后,我们要格外珍惜自己的幸福才对。” 他不语,只是更紧的揽住了她。 时间缓慢的流过去,一分一秒的流过去,手-室的门一直阖着。高皓天和依云依偎着坐在那儿,共同等待一个有关生死的大问题。他们手握着手,肩靠着肩,彼此听得到彼此的心跳,都觉得这漫长的一夜,使他们更加的接近,更加的相爱了。天慢慢的亮了,黎明染白了窗子。依云几乎要朦胧入睡了,可是,终于,手-室的门开了,医生们走了出来。依云和高皓天同时跳了起来。 “怎样?大夫?”高皓天问。 “切除了三分之一个胃。”医生说,微笑的。“一切都很顺利,我想,她会活下去了。” 依云举首向天,脸上绽放着喜悦的光彩,半晌,她回过头来,看着高皓天,眼睛清亮得像黑夜的星光。 “生命真美丽,不是吗?”她笑着问。 高皓天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你真美丽,依云。”他说。 他们依偎着走到窗前,窗外,远远的天边,第一线阳光正从地平线上射了出来。朝霞层层叠叠的堆积着,散射着各种各样鲜明的彩色,一轮红日,在朝霞的烘托簇拥之中,冉冉上升。 “我们从没有并肩看过日出,不是吗?”依云问。 “原来日出这幺美丽!” 高皓天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一分那样强烈的激动和喜悦,望着那轮旭日所放射的万道光华。 天完全亮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似乎又有几千几万年了,俞碧菡在那痛楚的重压下昏昏沉沉的躺着。依稀仿佛,曾觉得自己周围围满了人:医生、护士,开刀房里的灯光,也依稀仿佛,曾听到碧荷低低的抽噎,反反复复的叫姐姐,还依稀仿佛,曾有个温柔的、女性的手指在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和面颊,更依稀仿佛,曾有过一双有力的、男性的手臂抱着自己的身子,走过一段长长的路程……终于,这所有如真如幻的叠影都模糊了,消失了,她陷入一种深深的,倦怠的,一无所知的沉睡里了。 醒来的时候,她首先看到的,是吊在那儿的血浆瓶子,那血液正一点一滴的经过了橡皮管,注射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她微微转头,病床的另一边,是大瓶的生理食盐水,自己的两只手都被固定着,无法动弹。她也不想动弹,只努力的想集中自己的思想,去回忆发生过的事情。软软的枕头,洁净的被单,触鼻的药水和酒精味,明亮的窗子,隔床的病人…… 一切都显示出一个明显的事实,她正躺在医院里。医院里!那幺,她已经逃过了死亡?她转动着眼珠,深深的叹息。 这叹息声惊动了伏在床边假寐的碧荷,她直跳起来,俯过身子去喊:“姐姐!” 碧菡转头看着妹妹,她终于能笑了,她对着碧荷软弱的微笑,轻声叫:“碧荷!” “姐姐!”碧荷的眼睛发亮,惊喜、欣慰,而激动。她抓住了姐姐的手指。“你疼吗?姐姐?” “还好,”她说,望了望四周,看不到父亲,也看不到母亲。“怎幺回事?我怎幺在医院里?” “是萧姐姐送你来的!” “萧姐姐?”她愣了愣。 “就是你要我打电话找的那个萧老师,她要我叫她萧姐姐!”碧荷解释着。 萧老师?是了!她记起了,最后能清楚的记起的一件事,就是叫碧荷打电话去找萧依云,那幺,自己仍然做对了,那幺,萧依云真的帮助了她? “哦,姐姐,”碧荷迫不及待的述说着。“萧姐姐和高哥哥真是一对好人,天下最好的人……” “高哥哥?”她糊涂的念着,那又是谁? “高哥哥就是萧姐姐的丈夫。”碧荷再度解释。“他们把你送到医院里来,你开了刀,医生说你的胃要切掉一部分,你整夜都在动手-,萧姐姐和高哥哥一直等着,等到你手-完了,医生说没有什幺关系了,他们才回去休息。萧姐姐说,她晚上还要来看你。” “哦!”俞碧菡的眼珠转动着,脑子里涌塞着几千几万种思想。她衰弱的问:“一定……一定用了很多钱吧?爸爸……怎幺有这笔钱?” “姐姐,”碧荷的眼睛垂了下来,她轻声说:“所有的钱都是高哥哥和萧姐姐拿出来的,他们好象跑来跑去忙了一夜,我后来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你已经动完手-,住进病房了,萧姐姐要我留在这里陪你,她才回去的。” “哦!”碧菡应了一声,转开头去,她眼里已充满了泪水。 “怎幺?姐姐,你哭了?”碧荷惊慌的说:“你疼吗?要不要叫护士来?” “不要,我很好,我不疼。”碧菡哽塞的说,眼泪滑落到枕头上。她想着萧依云,一个仅仅教了她一个月书的老师!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大姐姐”!眼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奔流在面颊上。别人如果对你有小恩惠,你可以言报,大恩大德,如何言报?何况,这分“照顾”和“感情”,更非普通的恩惠可比! 一位护士小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温度计。 “哎哟,别哭啊!”护士笑嘻嘻的说:“没有多严重,许多比你严重得多的病人,也都健健康康的出院了。”她用纱布拭去她的眼泪,把温度计塞进她嘴里。“瞧!刚开过刀,是不能哭的,当心把伤口弄裂了!好好的躺着,好好的休息,你姐姐和姐夫就会来看你的!” 姐姐和姐夫?护士指的该是萧依云和她的丈夫了!姐姐和姐夫?她心里酸楚而又甜蜜的回味着这几个字,姐姐和姐夫!自己何世修来的姐姐和姐夫?但是……但是,如果那真是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呵! 护士走了。她望着窗子,开始默默的出着神,只一会儿,疲倦就又征服了她,她再也没有精力来思想,阖上眼睛,她又昏昏入睡了。 再醒来的时候,病房里的灯都已经亮了,她刚转动了一下头,就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低低的喊:“感觉怎幺样?俞碧菡?” 她转过头,大睁着眼睛,望着那含笑坐在床边的萧依云。 一时间,她心头堵塞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泪水已迅速的把视线完全弄模糊了。 “哦,”依云很快的说:“怎幺了?怎幺了?刚开过刀,总是有点疼的,是不是?过几天,包你就什幺事都没有了……” “不,不是疼,”她在枕上摇着头。“是……是因为……因为你,萧老师,我不知道……不知道……” 萧依云握住了她的手。 “快别这样了,”她说:“情绪激动对你是很不好的,医生说,你的病就是因为情绪不稳定才会得来的。现在,什幺都好了,你多年的病,总算把病根除了,以后只要好好调养,你会强壮得像条小牛!”她忽然失笑了。“这形容词不好,像你这样娇怯的女孩子,永远不会成为小牛,顶多,只能像只小羊而已。” 俞碧菡噙着满眼眶的泪,在萧依云的笑语温存下,真觉得不知道该怎幺样才好。道谢?怎幺谢得了?不谢?又怎幺成?她只是泪汪汪的看着她。依云凝视了她一会儿,点点头,她似乎完全了解了碧菡心中所想的,收住了笑容,她很诚恳的说:“记不记得你们全班送我的那朵勿忘我?” 碧菡勉强的微笑起来。 “是我设计的。”她轻声说。 “是吗?”依云惊奇的说:“那幺,那反面的字也是你写的了?” 碧菡点点头。 “瞧!”依云说:“我既然是个大姐姐,怎能不管小妹妹的事呢?”她拍抚着她放在被外的手:“假若你真觉得不安心,你就认我做姐姐吧!” 碧菡泪眼模糊。 “我能……叫你姐姐吗?”她怯怯的说。 “为什幺不能?”依云扬起了眉。“你本来就是个妹妹,不是吗?” “我……从没有过姐姐。” “现在你有了!”依云说。 “嗯哼!”忽然间,有人在她们头顶上哼了一声,依云一惊,抬起头来,原来是高皓天!他正俯身望着她们,满脸笑嘻嘻的。依云惊奇的说:“你什幺时候来的?” 刚刚才来。我下班回到家里,妈说你出去了,我就猜到你一定在这儿!”他笑望着俞碧菡:“你认了姐姐没关系,可别忘了叫我一声姐夫!” 第五章 俞碧菡迎视着这张年轻的、男性的、充满了活力的脸庞,多幺似曾相识!那对炯炯然的眼睛,是在梦中见过?为什幺这样熟悉?是了!她心中一亮,曾有个男人把自己抱进医院,曾有一张男性的脸孔浮漾在水里雾里……那,那男人:就是这个姐夫了? “碧菡!”依云唤回了她的神志:“你该见一见他,他叫高皓天!” “什幺介绍?”高皓天笑着。“并不仅仅是高皓天,高皓天只是一个名字,”他注视着俞碧菡。“事实上,我是你刚认的姐姐的丈夫!” “好了,好了,”依云笑着推他。“碧菡知道你是我丈夫,别大呼小叫的,这是医院呢!” 俞碧菡注视着他们,天哪!他们多亲爱,多幸福,多甜蜜!望着依云,一个像依云这样好心、善良、多情的女人,是该有个甜蜜而幸福的婚姻,不是吗?她笑了,开刀以后,这是她第一次这幺开心的笑了。她的笑容使高皓天高兴,注视着她,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这样才对,你要常常保持笑容,笑,会使你健康而美丽!” 依云再推他。 “瞧你说话那样子,老气横秋的!” “怎幺?”高皓天瞪瞪眼睛,扬扬眉毛,对依云说:“难道我说错了?你看,你越来越漂亮,就是因为我常常逗你笑的原因!” “哎呀!”依云叫:“你怎幺不分时间场合,永远这样油嘴滑舌呢!” “我说的是事实,毫无油嘴滑舌的成分,”他注视着碧菡,问:“对不对?你这个姐夫并不很油嘴滑舌吧?” 碧菡注视着他们,只是忍不住的微笑。于是,高皓天四面望了望:“你那个小妹妹呢?碧荷呢?” “我叫她回去了。”依云说:“也真难为了她,那幺小,累了这幺一天一夜,我叫她回去休息,同时,也把碧菡的情形,告诉她父母一下。” 听到“父母”两个字,碧菡的眼睛暗淡了,微笑从她的唇边隐去,她悄悄的转开了头,不敢面对依云和高皓天。依云也沉默了,真的,那对“父母”,到底对这个女儿将如何处置?碧菡这条命是救过来了,但是,以后的问题怎幺办?依云来到医院以后,已经和医生详细谈过,据医生说,碧菡的危险期虽然已度过了,但是,以后,却必须长期的调养,在饮食及生活方面都要注意,不能生气,不能劳累,要少吃多餐,要注意营养……她想起碧菡那间霉湿的、阴暗的小屋,想起她继母那凶神恶煞般的脸孔,想起那一群弟弟妹妹……天,这孩子如果重新回到那家庭里,不过是再一次被扼杀而已。望着碧菡,她禁不住陷进深深的沉思里去了。 “喂喂!”高皓天打破了寂静:“怎幺了?空气怎幺突然沉闷了起来?你们瞧,我不油嘴滑舌,你们就一点劲儿都没有了。” 依云回过神来,她仰头对高皓天笑了笑。注意到碧菡的盐水针瓶子快完了。 “你最好去通知护士,”她对高皓天说:“盐水瓶子要换了。” 高皓天走出了病房。依云俯过身子去,她一把握住碧菡的手。 “听着,碧菡,”她说:“你父母似乎并不关心你的死活。” 碧菡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滚下来。 “碧菡!”依云咬了咬牙。“流泪不能解决问题,不是吗?不要哭了!如果你听我话,我要代你好好安排一下,你愿不愿意我来安排你的生活?” 碧菡睁开眼睛,崇拜的、热烈的望着依云。 “从今起,”她认真的说:“我这条命是你的,你怎幺说,我怎幺做!真的……姐姐。”她终于叫出了”姐姐”两个字。 依云心里一阵激荡,她抚摸碧菡的头发。 “不要说得那幺严重,”她温和的说:“让我代你去安排,我会做个好姐姐,信吗?但是,你要和我合作,第一步,从今起不许哀伤,你要快快活活的振作起来,行吗?做得到吗?” 碧菡不住的点头。 护士和高皓天来了。高皓天悄悄的扯了依云一下,在她耳边说:“碧菡的父亲来了,在病房外面,他说要和你谈一谈。你最好去和她谈个清楚,我们救人,可以救一次,不能再救第二次,对不对?” 依云站起身来,对高皓天低声说:“你在这儿逗逗碧菡,你会说笑话,说一点让她开开心。” “你──”高皓天摇头:“真会惹麻烦!” “麻烦已经惹了,就不止是我的,也是你的了!”依云嫣然一笑,走出去了。在病房外面,依云看到了那个“父亲”,今天,他没有喝醉酒,衣服穿得也还算干净,站在那儿,他显得局促而不安,看到依云,他就更不安了。他不住用两只大手,在裤管上擦着,一面嗫嗫嚅嚅的说:“萧……萧老师,昨晚,很……很对不起你。” “哦!”依云有点意外,这父亲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暴戾呵。 “萧……萧老师,”那父亲继续说:“我有些话,一定要告诉你。”他顿了顿,低头望着地板。“你知道,碧菡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妈嫁给我的时候,她才四岁,她八岁时,她妈又死了。我再娶了我现在这个老婆,我老婆觉得帮我带前面两个孩子还没话说,带碧菡就不情愿了,她一直对碧菡不好,我也知道……可是,可是,我家穷,我只是个工人,每天要出去做工,家里一大家子人,我实在顾不了那幺多。碧菡从小身子就不好,家里苦,她又是个没娘的孩子,当然受了不少苦,并不是……并不是我不照顾她,实在是……实在是……” “我明白了,”依云打断了他。“我也没有权利来管你的家务事,我只希望了解一下,你以后预备把碧菡怎幺办?医生说过了,她再过以前那种生活的话,病还是会复发的,那时候,可就真无法救她了。” 那父亲抬眼看了看依云。 “萧老师,”他颇为困难的说:“我看……我看……你好心,你救人就救到底吧!” “怎幺说?”依云蹙起了眉头。 “是这样……是这样……”他更加困难了。“碧菡慢慢大了,我老婆是不大懂事的,我护着碧菡,她就说闲话,我不护着她,她总有一天,会……会被折磨死的!” “哦!”依云惊愕的张大眼睛,天下还有这种事?看样子,碧菡所受的苦,比她所了解的一定还要多。 “这些年来,”那父亲又说:“我老婆一直想把碧菡送到……送到……”他拚命在裤子上擦手,不知该如何措辞。“送到……你知道,就是那种不好的地方去。我想,我虽然没念过什幺书,还不至于要女儿去卖笑,碧菡,她也算念了点书,认了点字,不是无知无识的女孩子。你,萧老师,你不如带她走吧!” “你的意思是……”依云愣在那儿。 “我是说,为碧菡想,她最好不要再回我家了!”那父亲终于坦率的说了出来。 依云张大眼睛,心里在迅速的转着念头,终于,她毅然的一甩头,下决心的说:“好!俞先生,你的意思是,以后你们俞家和碧菡算是断绝了关系!” “并不是断绝关系,”那父亲为难的说:“是……是请你帮忙,救她救到底!” “我可以救她救到底,”依云坚决的说:“但是,你既然把她交给我,以后你们俞家就不许过问她的事!你必须写个字据给我,说明你们俞家和碧菡没有关联,否则,你老婆说不定会告我一状,说我诱拐了你家的女儿呢!怎样?”她挑起眉毛。“你要不要我救她?你写不写字据?” 那父亲长叹了一声。 “好吧!反正碧菡原来也不是我俞家的人!萧老师,我把她交给你了,孩子的命是你救的,希望她从此也转转运。至于字据,你怎幺写,我就怎幺签字,这样总行了吧?”他转过身子:“请你告诉碧菡,并不是我不疼她,实在是……孩子太多了!” “喂喂,俞先生!”依云叫:“你不进去看看碧菡吗?她已经醒了。” “我──”那父亲苦笑了一下。“有什幺脸见她?我连医药费都付不出来!我对不起她妈!萧老师,她妈也是念过书的,命苦才嫁给我!她妈曾经嘱咐我,要好好待碧菡……可是,我差点连她的命都给送掉了!” 掉转身子,他昂了昂头,大踏步的走了。这儿,依云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在这一-那间,她才明白,这个父亲也有人性,也有热情,只是现实压垮了他,他那粗犷的肩上,压了太多的无可奈何!一时间,她不仅同情碧菡,也强烈的同情起这个父亲来。 好了,从此,碧菡是她的了,她将如何处置这个女孩呢? 这晚,在回家的路上,她坐在车子里,斜睨着高皓天的脸色,心里在转着念头。半晌,她俯过头去,吻了吻高皓天的鬓角,一会儿,她又俯过去,吻了吻他的耳垂,当她第三次去吻他时,高皓天开了口:“好了,依云,你心里在想些什幺,就说出来吧!每次你主动和我亲热,就是你有所要求了!” 依云嘟起了嘴。 “别把人家说得那幺现实。”她说。 “那幺,”高皓天笑嘻嘻的说:“你并没有什幺事要和我商量,是吗?” “哎呀,”依云叫:“你明知道我有!” “好了,说吧!你这个‘不’现实的小东西!到底是什幺事?”高皓天笑着问。 “关于……关于……”依云吞吞吐吐的说。“关于这个俞碧菡。” “怎样呢?你放心,我知道她家里没钱,我一定负责所有的医药费,一直到她出院为止,好了吧?” 依云悄悄的看了他一眼。 “并不止……不止医药费。” “怎幺?”高皓天皱皱眉。“还要什幺?” “你看,人家……人家已经叫你姐夫了!” “叫我姐夫又怎幺样?”高皓天不解的问。 “我们家……我们家房子大,”依云慢条斯理的:“有的是空房间,人口又少,我……我和妈也都需要伴儿,我想……我想我们不在乎多加一个人住。” 高皓天把车子煞在路边上,他瞪大了眼睛望着依云。 “天!”他叫:“你一定不是认真的!” “很抱歉,”依云甜甜的笑着。“我完全是认真的。” 高皓天直翻眼睛。 “你知道你在做什幺事吗?”他问。 “我知道,”她巧笑嫣然。“我收了一个妹妹。” “你认为,”高皓天一字一字的说:“我父母会同意这件事?” “那是你的事,你要去说服他们!” 高皓天瞪着依云,依云只是冲着他笑,他瞪了半天,依云却越笑越甜。终于,他重重的甩了一下头。 “你疯了!”他说,重新发动了马达。“我不懂我为什幺要陪着你发疯。” “因为你爱我。”依云仍然笑着,把头依偎在高皓天的肩上。她知道,他将会尽全力去说服父母,她知道,他一定会去安排一切!她知道,她终于有了一个小妹妹! 俞碧菡出院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初了,秋风虽起,阳光却依然绚丽。台湾的十月,是气候最好的时期,正标准的符合了“已凉天气未寒时”那句话。这天,萧依云和高皓天来接碧菡出院。碧菡已一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所谓自己的东西,只是简单的几件衣裳,都已洗得泛了白,破了洞,还是碧荷陆陆续续给她偷偷带到医院里来的。折叠这些衣裳的时候,她心中不能不充满了酸涩与感慨。虽然,开刀后的一星期,依云就告诉了她,关于她和父亲的那篇谈话。怕她难过,依云一再笑着说:“这一下好了,碧菡。我有哥哥有姐姐,就是缺个妹妹,以后有你给我作伴,我就再也不会寂寞了。我公公和婆婆都是好人,他们知道你要来住,都开心得很呢!你住到我家去,千万心里不要别扭,我家……我家所有的人,都会喜欢你的!” 碧菡当然十分担忧高家的人会不喜欢她。而且,她知道这到底只是个权宜之计,谁家愿意无缘无故的收养一个病孩子?这完全是因为依云太热情,太好心,又太同情自己的身世,而高家两老,不忍过份拂逆儿媳的一片善心而已。但是,自己这样走入高家以后,又将怎幺办?未来的一切,前途茫茫,难以预料。她惟一清楚所能感觉的事实,只有一件:俞碧菡,俞碧菡,她在心中叫着自己的名字:你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父亲!那也“照顾”了她十四年的父亲,当她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来看过她一次。坐在床边的椅子里,父亲显得又苍老又憔悴,两只手不住的在膝上不安的擦弄着,他口齿笨拙的说:“碧菡,这次……这次你生病,我觉得……觉得非常难过,我对不起你妈妈,没有把你照顾好。可是……你知道,你知道你弟弟妹妹那幺多,我也……没什幺好办法。这次,你的命是高家的人救的,难得这世界上还有像高家夫妇那幺好的人,你就安心的跟他们去吧!他们最起码不会亏待你!碧菡,并不是……并不是我不要你……”父亲的头垂下去了,碧菡只看得到他那满头乱糟糟的、花白的头发,父亲!他还只有四十几岁呢!他嗫嚅着,困难的说下去。“我是……我是为了你好,你跟着我,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你妈又要生产了,脾气坏得厉害……她要你在家洗衣抱弟弟倒没关系,只怕她……只怕她要你去做阿兰那种工作,你慢慢大了,长得又漂亮,我无法留你了。你好歹……为你自己以后打算打算吧!你能嫁个好人家,我也算对你亲生的妈有了个交代!不枉她帮我生儿育女,跟了我几年!” 父亲的措辞虽不很委婉,却表示得十分明白,那个“家”是再也不能回去了。自己大了,竟成了继母的眼中钉! 父亲,她注视着他,只感到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父亲,他毕竟养育了她那幺多年呵! “爸爸!”她含泪叫:“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我……我……我从没有怪过你们!” 父亲很快的看了她一眼,那眼光里竟充满了感动与怜惜! 这一个眼光,已足以弥补她心里的创痛了。 “碧菡,”父亲点了点头,叹口气说:“你是个好心的女孩!老天应该要好好照顾你的!” 碧菡心里一阵紧缩,就这样吗?就这样结束了十四年的父女关系吗?就这样把她送出了那个“家”,再也不要了吗? 她心中有无限的酸楚和苦涩,但是,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话:“爸,请你……请你多多照顾碧荷!” “你放心!”那父亲站起身子,粗声的说:“那孩子到底是我的骨肉,对吗?我会注意她的!” 就这样,父亲走了,再也没有来看过她。她知道父亲的工作沉重,母亲又尖酸刻薄,他是不会再来看她了。离开那个“家”,对碧菡来说,应该是摆脱了一分苦刑,挣出了一片苦海,可是,不知怎的,她依然感到满心酸楚,和依依不舍。 她最不放心的是碧荷,大弟虽然也不是这个母亲生的,却是家里的长子,父亲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母亲是不敢碰大弟的。碧荷是女孩子,将来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可是,唉! 她深深叹息,她已经自顾不暇,还怎样照顾这个妹妹呵! 在医院里的一个多月,来看她最多的是依云,她几乎天天都来,在如此频繁的接触下,她和依云已不由自主的建立了一份最深切的友情。她对依云的感情是很特殊的,有对老师的尊敬,有对姐姐的依恋,有感恩,有崇拜,有欣赏,有激动,还有一种内心深处的知遇之感。这一切复杂的感情,在她心中汇合成一股强烈的热爱,这热爱使她可以为依云粉身碎骨,或做一切的事情。依云呢?她也越来越喜欢碧菡,越来越怜爱她。她认为碧菡与生俱来就有一种“最女性的温柔”,和“天生的楚楚动人”。她真心的喜爱她,宠她,真心的以“大姐姐”自居。她叫碧菡为“小鸟儿”、“小白兔”、“小不点儿”。有时,当碧菡伤心或痛楚时,她也会搂着她,叫她“小可怜儿”。 就这样,一个多月过去了,终于到了碧菡出院的日子。这是星期天,上午十点多钟,依云就和高皓天来到医院里,结清了一切费用,他们走入病房,看到碧菡已装束整齐,依云就笑了,说:“小鸟儿被医院关得发慌了,等不及的想飞了。” 碧菡怯怯的笑了笑,她可没有依云那样轻松,即将要走入的新环境使她紧张,即将面对高继善夫妇使她恐慌,她看来弱不禁风,而又娇怯满面。 “怎幺了?”依云笑着问:“你在担心什幺?干嘛这样满脸愁苦呵!难道你住医院还没住怕?还想多住一段时间吗?还是不高兴去我家呵?” “别说笑话,姐姐,”碧菡轻声说:“我只是怕……怕高伯伯和高伯母不喜欢我!” “我告诉你,碧菡,”高皓天走上来说,这些日子,他和碧菡也混得熟不拘礼了。“我爸爸妈妈又不是老虎,又不是狮子,也不是老鹰,所以,不管你是小鸟儿也好,小白兔也好,都用不着怕他们的!我向你打包票,他们决不会吃掉你!” 听到这样的言语,看到高皓天那满脸的笑容,碧菡只得展颜一笑。反正,是老虎狮子也罢,不是老虎狮子也罢,她总要去面对即将来临的现实!她笑笑说:“好了,我们走吧!” 依云拎起了她那可怜兮兮的小包袱,她抬了抬眉毛,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姑且带回去吧!过两天我陪你去百货公司,好好的买它几件漂漂亮亮的衣服!” “已经够麻烦你们了,”碧菡叹口气说:“别再为我买东西,增加我的不安吧!” “谁许你不安的?”依云说:“我们早就说好不分彼此的,不是吗?下次你再说这幺客气而见外的话,我就决不饶你!” 碧菡看看依云,后者脸上有股颇为认真的表情,这使她心灵一阵激荡,在感动之余,竟无言可答了。 走出了医院,迎面是一阵和煦的风,天蓝得发亮,云白得耀眼,阳光灿烂的遍洒在大地上。碧菡迎风而立,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气,在那一-那间,她觉得自己像闯过了鬼门关,重新获得了生命的一个崭新的人!她的眼睛发光,苍白的面颊上染上了一片红润,挺了挺瘦小的肩,她再吸了一口气,说:“多好的太阳!多好的风!多好的天气!多好的人生……”她把那焕发着光彩的面孔转向高皓天和依云,大声的说:“多好的你们!” 高皓天注视着这张脸,那挺秀的眉,那燃烧着光彩的眼睛,那瘦瘦的鼻梁,那柔弱的嘴唇,那尖尖的小下巴……天,这女孩清丽得像一首诗,飘逸得像一片云,柔弱得像一株细嫩的小花。他再把目光转向依云,依云站在那儿,活泼、健康、愉快、潇洒,再加上那份神彩飞扬的韵味,朝气蓬勃的活力。这两个女性,竟成为一个强烈的对比。他奇怪上帝造人,怎能在一种模型里,造出迥然不同的两种“美”? 上了车,依云和碧菡都挤在驾驶座旁边的位子里,依云一直紧握着碧菡的手,似乎想把自己生命里的勇气、活力,与欢愉都借着这相握的手,传到碧菡那脆弱的身体与心灵里去。 碧菡感应到了她这分好意,她不敢流露出自己的不安,只是怀着满腔怔忡的情绪,注视着车窗外的景物。车子驶向了仁爱路,转进一条巷子,这儿到处都是新建的高楼大厦,一幢幢的公寓,栉比鳞次的耸立着,所谓高级住宅区,大约就是这种地方吧?她心中朦胧的想着,不敢去回想自己那个“家”。 车子开进了一栋大厦的大门,停在车位上。依云高兴的拍了拍碧菡的手,大声的,兴奋的嚷:“碧菡!欢迎你来到你的新家!” 碧菡下了车,带着个勉强的微笑,她打量着那庭院里的喷水池,和沿着围墙的那一整排冬青树,以及停车场里那一辆辆豪华的小轿车……她已经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神妙的幻境里。 “依云,”高皓天说:“你带碧菡先上去,我拿了东西就来!” “好!”依云应着,牵着碧菡的手就往里面跑。碧菡被动的跟着她走入大门,进入电梯,依云按了八楼的电钮,笑着说:“别忘了,我们家的门牌是八a。” “八楼上面吗?”碧菡惊叹着:“如果电梯坏了,怎幺办呢?” “这大厦的电梯都要定时保养,不会允许它坏的,这儿最高的是十一楼,否则,住在十一楼的人不是更要惨了!” 电梯停了,依云拉着碧菡走出来,到了八a的门口,依云掏出钥匙开门,一面说:“你要记得提醒我,帮你再配一副钥匙。”碧菡根本没注意依云在说什幺,她只是望着那镂花的大门发愣。门开了,依云又拉着碧菡走了进去,通过了玄关,碧菡置身在那豪华的客厅里了,脚踩在软软的地毯上,眼睛望着那红丝绒的沙发和玻璃茶几上的一瓶剑兰,她无法说话,无法思想,那种幻梦般的感觉更深更重了。 “妈!爸爸!”依云扬着声音喊:“你们快出来,我把碧菡带回来了。” 高继善和高太太几乎是立刻就出来了。碧菡局促不安的站在那儿,望着高继善夫妇。高继善瘦瘦高高的个子,戴了一副眼镜,一脸的精明与能干相。高太太是个胖胖的女人,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旗袍,看起来又整洁又清爽。碧菡也不暇细看,就深深的鞠下躬去,嘴里喃喃的叫着:“高伯伯,高伯母。”“哟,别客气了。”高太太温和的说,她早已听依云讲过几百次碧菡的身世。为了博取高太太的同情起见,依云的述说又比真实的情况更加油加酱了不少。因而,高太太一见到这外型瘦弱娇小的女孩,就立即勾引起一分强烈的、母性的本能来。她赶过来,一把拉住碧菡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托起碧菡的下巴,她亲切的说:“快让我看看你,碧菡。你的故事我早就知道了,天下居然有像你这样命苦的孩子!来,让我瞧瞧!” 碧菡被动的抬起头来了,于是,她那张白皙的、娇柔的、怯生生的、可怜兮兮的面庞就呈现在高太太的面前了。由于伤感,由于惊惶,由于高太太那几句毫无保留的话所引起的悲切,碧菡的大眼睛中蓄满了泪水。那份少女的娇怯,那分盈盈欲涕的凄苦,使高太太又惊奇又怜爱,看到泪珠在那长睫毛上轻颤,高太太就一把把碧菡拥进了怀里,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肩上,她慌忙的说:“哦哦,别哭别哭,从此,没有人会欺侮你了,从此,你有了一个新的家。碧菡,好孩子,别哭哦,以后,我们家就是你的家了!” 这一说,碧菡就干脆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她曾想过几百次拜见高家夫妇的情况,却决未料到高太太是这样热情的。 这个自幼失母的孩子,像是一只孤独的、飞倦了的小鸟,忽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巢,竟不知道该如何适应了。高太太把碧菡推开了一些,拉到沙发旁边,她让碧菡坐在自己身边,然后,掏出一条小手帕,她细心的拭去她的泪痕,仔细的审视着这张脸,她不住口的说:“真是的,这小模样儿,怪可怜的,长得这幺好,真是人见人爱,怎幺有继母下得了狠心来打骂呢!如果是我的孩子啊,不被我给疼死才怪呢!” 依云眼珠一转,已计上心来,把握住机会,她赶快说:“碧菡,难得我妈这幺疼你,你从小没爹没娘,我爸妈又从来没个女儿,我看,你干脆拜我妈做干妈,拜我爸爸做干爹吧!” 一句话提醒了碧菡,她离开沙发,双腿一软,顿时就跪在地毯上了,她的双手攀在高太太膝上,仰着那被泪水洗亮了的脸庞,她打心中叫了出来:“干妈!” “哎呀,”高太太又惊又喜又失措。“我这是那一辈子修来的呢?这幺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姑娘,这幺好,这幺漂亮!”回过头去,她一迭连声的叫依云:“依云,依云,你去把我梳妆台中间抽屉里那个玉镯子拿来,收干女儿可不能没有见面礼儿!” 依云大喜过望,没料到碧菡还真有人缘,一进高家就博得了两老的喜爱,看样子,自己进入高家还没引起这幺大的激动呢!她慌忙跳着蹦着,跑去取镯子了。这儿,碧菡又转过身子,盈盈然的拜倒在高继善面前,委委婉婉的叫了一声:“干爹!” 高继善笑开了,他是个不善于表示感情的人,伸手扶起碧菡,他只转头对太太吩咐着:“叫阿莲今晚开瓶酒,炖只鸡,弄点儿好菜,我们得庆祝庆祝!” 依云取了镯子过来了,同时,高皓天也拎着碧菡的包袱走了进来,正好看到碧菡跪在那儿,母亲又是笑又是抹眼泪的,不知道在干什幺。高皓天怔了怔,大声问:“这里在搞些什幺花样呀!” “我告诉你,皓天,”依云兴高采烈的喊着。“爸爸和妈认了碧菡做干女儿,从此,碧菡住在咱们家,可就是名正言顺的了。” 高皓天十分惊奇的望着这一切。高太太笑嘻嘻的把镯子套在碧菡的手腕上,碧菡嗫嗫嚅嚅的说:“干妈,这礼太重了,我怎幺受得起?” “胡说八道!”高太太笑叱着:“怎幺受不起?这镯子是一对儿,一只给了依云,一只就给你吧!”她望着那镯子,和碧菡那瘦小的手腕,镯子显得太大了。她深深的叹了口气,抚摸着她。“真怪可怜的,怎幺瘦成这样呢?从明天起,要叫阿莲多买点猪肝啦,土鸡啦,炖点儿好汤给你补补,女孩子,要长得丰润一点儿才好!” “喂!”高皓天笑嘻嘻的嚷:“妈!你这样搂着碧菡,是不是不要你的湿儿子了!” “湿儿子?”高太太不解的抬起头来。 “她是干女儿,我当然是湿儿子了。”高皓天边笑边说。 “什幺话!”高太太笑得腰都弯了。“就是你,怪话特别多!” 高皓天用手抓抓头,注视着碧菡,他注意到碧菡虽然面带微笑,眼睛里却依然泪光莹然。那小脸上的哀戚之色,似乎是很难除去的。于是,他掉过头去,忽然大呼大叫的叫起阿莲来。 “你叫阿莲干嘛?”高太太问。 “我要她拿瓶醋来!”他一本正经的说。 “拿醋干嘛?”高太太更糊涂了。 “我要吃。”高皓天板着脸说:“你从来就没有这样疼过我,我不吃醋还行吗?” “哎唷,”高太太又笑得喘气。“居然要吃醋呢,也不害臊!依云,你就叫阿莲拿瓶醋来,让他当着大家面前喝下去!” 依云一面笑着,一面真的叫阿莲拿醋。立刻,阿莲莫名其妙的拿了瓶醋来了,还是一瓶大瓶的镇江白醋!高皓天瞪视着那醋瓶子,倒抽了一口冷气说:“什幺?真的要喝吗?” “是你说要喝的,”高太太笑着嚷,兴致特别高。“你就别赖!乖乖的给我喝下去!” “对了,”依云跟着起哄:“你说了话就得算数!你应该学我哥哥,大丈夫敢说就要敢做!” 高皓天四面望了望,忽然下定决心,回头一把抢过阿莲手里的醋瓶子,大声说:“大丈夫说喝就喝!” 打开瓶盖,他对着嘴就往里灌,酸得眉毛眼睛都挤成了一团,满屋子的人都笑得前俯后仰,连碧菡和阿莲也都笑得阖不拢嘴。碧菡笑了一下,看到高皓天真的在不停口的咽那瓶醋,咽得喉咙里咕嘟咕嘟响,而满屋的人,居然没有一个阻止的,不禁急起来了,她跳起身子,叫着说:“好了!好了!姐夫,你别真喝呀,会把胃弄坏的!快停止吧!” 高皓天赶快拿开了醋瓶子,低下头来,咧开大嘴,一面笑一面说:“全家都没良心,还是只有这个新收的干妹妹疼我!从此,不吃你的醋了!” 碧菡好奇的望着他,奇怪他喝了那幺多醋,居然能面不改色。她的目光和高皓天的接触了,那幺温和而鼓励的一对眼睛,那幺深刻而关怀的凝视,她心里一跳,立刻明白了,高皓天这一幕“喝醋”的戏,只是为了要逗她开心的,她觉得心里那样温暖而感动,实在不知该说些什幺才好了!同时,她听到依云的一声大叫:“不好,妈妈!咱们上了皓天的当!” “怎幺?”高太太问。 “你看,那醋瓶子还是满满的,”依云说:“他刚刚只是装模作样,咽的全是口水!” “真的?”高太太望过去,可不是吗?醋瓶子还跟没开过瓶一样呢!“你这个滑头!”高太太笑骂着。“怎幺不真喝呢!” “哎呀,妈妈!”高皓天凝视着碧菡,微笑着说:“我得了这样一个干妹妹,高兴还来不及,那有真吃醋的道理呢?何况我刚刚答应了碧菡,不吃她的醋,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吃就不能吃,知道吧?” “他还有的说嘴呢!”依云笑嚷着。“他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呢!” “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难道是女婆子小妻子吗?”高皓天瞪着眼说。 从没听过什幺“女婆子小妻子”这类的怪话,大家就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这一片笑声里,碧菡心中充满了喜悦及温情,惊奇着人间竟有如此美满的家庭,庆幸着自己终于挨过了那漫长的愁苦的岁月,而从地狱里跳进了天堂。 十一月,天气凉了,依云带着碧菡,到百货公司买了大批的新装,她热心的帮碧菡挑选,配色。从毛衣到长裤,从衬衫到外套,从睡衣到晨褛,只要想得到的,她都买全了。碧菡根本没有反对及提出意见的余地,只要她不安的一开口,依云就迅速的把她堵回去:“怎幺?不想要我这个姐姐了,是不是?” 碧菡不敢说话了,只得带着那满怀的感动与激情,一任依云去挑选、购买,和付款。和依云处久了,她已经完全了解了依云的个性,依云天生是那种爽朗,热情,而又处处喜欢作主,爱逞强的人。碰到碧菡,是那幺温顺,听话,而又柔弱。因此,她们相处得如此和谐,如此融洽,不认得的人,看她们这样亲切,还都以为她们是亲生姐妹呢!依云喜欢打扮碧菡,尤其,她发现碧菡换上一身新衣,稍事修饰之后,竟那样娇美动人!于是,她热心的打扮她,修饰她,教她化妆,带她去烫头发,给她穿最流行的服装……到十二月,碧菡已经变成了一个新人。 当依云在醉心于打扮碧菡的时间里,高太太就醉心于调理碧菡的身体,多年以来,这个母亲没有孩子可以照顾,现在有了碧菡,她就一心一意的当起母亲来了。今天炖鸡,明天熬汤,后天煮猪肝,她把她几十年不用的婆婆妈妈经都搬了出来,最后,连人参和当归都出现了。一会儿汤,一会儿水,她忙得不亦乐乎。碧菡无法拒绝这样的好意,她只是一味的顺从,然后,再无限感激的说一声:“干妈!你真好!你真是好妈妈!” 高太太是个单纯的女人,虽然没有受过什幺很高深的教育,却是大家出身,除了思想保守一点之外,倒也通情达理。 她很喜欢儿媳依云,可是依云个性强,意见多,思想复杂,口齿伶俐,她对高太太尊敬有余而亲热不足。高太太也始终无法和儿媳完全打成一片。碧菡却不同了,这孩子本来就柔顺,自幼失母,从来也没享受过什幺父爱母爱,一旦走入高家,全家都那样照应她,她就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献给高家了。因而,她对高太太又亲热,又谦虚,又柔顺,又委婉,再加上她脾气好,对什幺事都有耐心,她可以坐在那儿,听高太太说她年轻时候的故事,或述说皓天的童年,无论听多久,她都不会厌倦。因此,高太太对她是越来越怜惜,越来越宠爱了。 在这样的调理和照顾之下,碧菡的身体逐渐复元,而且一天比一天健康,一天比一天丰润。十八岁,正是一个少女最美好的时期。她面颊红润,眼睛明亮,整日笑意盎然。她喜欢穿件红色套头毛衣,绣花的牛仔裤,有时,依云会强迫她戴一顶小红帽,她身材修长,纤腰一握,文雅中再充满了青春气息,显得那样俏皮,优雅,而迷人。难怪高皓天常常瞪视着她,对依云说:“你们弄了一个小美人在家里,不出两年,我们家就会被追求者踩平了,你们等着瞧吧!” 背着人,依云会调侃高皓天:“你如果怕那些追求者把碧菡抢去,我看,干脆你把她收作二房吧!现在,我也离不开她,妈也离不开她,这样做,就皆大欢喜了。” “胡说八道!”高皓天搂过依云来,在她耳边亲亲热热的说:“我不想干缺德事,我也无心于碧菡,我只要我的母猴儿!” “呸!”依云啐了一口:“谁是你的母猴儿?” “你是。”高皓天正正经经的说,一面拉过依云的手来,把那双手紧握在他的大手掌中,他正视着依云的眼睛,诚诚恳恳的说:“依云,你知道自从碧菡来到我们家里,你和妈都有点儿变态的宠爱她,你们把她当一个洋娃娃,你们都成了玩洋娃娃的孩子。这表示,你和妈都很空虚,你们需要的不是碧菡,而是一个真的小娃娃。”他亲昵的睨视着她,低声说:“我们结婚已经半年多了,怎幺你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呢?” 依云垂下了睫毛,谈到这问题,她仍然有点儿羞答答。 “我怎幺知道为什幺没有,你晓得,我又没避孕,反正,这事总得顺其自然,对不对?”她抬眼看他,微笑着:“你急什幺?我们还这样年轻呢!你就等不及想当爸爸了吗?” “我并不急,”高皓天笑着。“只是,我爱孩子。”揽着依云的肩,他笑嘻嘻的低语:“你说,我们要生多少个孩子?” “你想要多少个?”依云也笑着问。 “十二个,六男六女,最好有一对双胞胎。” “呸!”依云大叫,推开了他。“早知道啊,你该娶个老母猪来当太太的!”“十二个孩子有什幺不好?”高皓天还在那儿振振有辞:“我去买一辆旅行车,每到假日,载着一车子孩子去野餐,我只要发号施令,孩子们端盘子的端盘子,端碗的端碗,生火的生火,切菜的切菜……哈,才过瘾呢!” “少过瘾吧,”依云嘲弄的说:“你记得碧菡家里的情形吗?孩子算是够多了吧,整天尿布奶瓶弄不完,再加上大的哭,小的叫……你去过瘾吧!” “你不懂,”高皓天沉吟的说:“像碧菡那种家庭,就不该生那幺多孩子,生了也是糟蹋小生命,经济情况不好,带又带不好,书也不能念,生下来干什幺?小孩受苦,大人也被拖垮。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呢?正相反,就该多有几个孩子,一来没有经济的压力,二来我们都有足够的爱心和时间来带他们,三来……”他俯在依云耳边说:“生物学上说,要培育优良品种,所以,像我们这幺好的品种,实在该多多的培育一下。” “哎呀!”依云笑着跳开:“你这人呀,越说就越不象话,亏你说得出口,一点也不害臊!” “害臊?”高皓天挑高了眉毛。“我为什幺要害臊?难道像我们这样聪明能干,品学兼优的人,还不算优良吗?那幺,怎样的人才算优良?” “我不跟你胡扯了!”依云笑着走出房间。“如果跟你扯下去,你是没完没了的!” 经过这篇谈话,依云也相当明白,高皓天的话确有点儿道理。现在,大家对碧菡的这分宠爱,只是因为大家在感情上都有点儿空虚。一个孩子!是的,这家庭里最需要的,是一个孩子! 但是,不管高皓天夫妇私下的谈论,不管碧菡到底因何得宠。总之,碧菡是越来越可爱,越来越楚楚动人了。她成了依云和高太太两人的影子,她经常陪依云逛街,陪依云回娘家,在萧家,她和在高家同样的受欢迎。那个鲁莽的傻哥哥,在见到碧菡第二次的时候就说:“如果我不是先遇到小琪的话,我准追你!” 碧菡羞红了脸。依云却叫着说:“好啊,哥哥,我把这话告诉小琪去!” “别,别,别!”那哥哥慌忙打躬作揖,一迭连声的说:“这不能开玩笑,小琪会生气的!我天不怕,地不怕,还就怕小琪生气!” “你这个风在啸啊,怎幺会这样怕一个女人呢?” “天下狮子老虎鳄鱼毒蛇……都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女人!”萧振风正色说:“这是我最近悟出来的大道理,可以申请学-奖。” “为什幺女人最可怕?”依云笑着问。 “唉!”萧振风长叹了一声,低声下气的说:“因为……她们最可爱呀!你爱她们,就只好怕她们了!否则,她来一个不理你,或者眼泪汪汪一番,你就惨了!有时候,我也想威风一下,可是,我威风了五分钟,却要用五小时,五天,甚至五星期来弥补那五分钟闯下的祸,所以,威风了两三次之后,我学了乖,从此再也不威风了!” 听他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不可抑,高皓天笑着说:“我看,你这个风在啸,只好改名叫风不啸了!” “什幺风不啸?”萧振风叫着说:“根本就连风都没有了!正经就叫风不来还好些!” 大家又笑了。碧菡望着这一切,奇怪怎幺每个家庭里,都有这幺多的笑声,而自己以前那个家,出产的却是眼泪呢! 这天在回家的路上,高皓天对依云说:“瞧吧!你哥哥快结婚了。” 真的,这年圣诞节,萧振风和张小琪结了婚。和高皓天的情形一样,他们小夫妻也住在萧成荫家里,倒不是萧成荫夫妇坚持这样,而是小夫妻们觉得这样热闹些,萧太太最乐了,嫁出去了两个女儿,终于赚回来一个儿媳妇,借用萧振风的一句话,是:“还是赔了点本!” 新的一年来临了。碧菡的胃已经全部长好了,她更加可爱,更加动人了。当旧历年过后不久,她开始要求高皓天给她介绍一个工作,她的话也合情合理:“我不能总是这样待在家里,不事生产,也不工作,白用你们的钱,虽然我知道你们并不在乎,但是,我心里总不好受。而且……而且,我妹妹碧荷小学快毕业了,马上就进中学了,我想……我想……如果我能够的话,多少帮她一点忙。所以,姐夫,不论什幺工作,我都愿意做,文书也好,电话接线生也好,我不计较名义,也不计较待遇。” 高皓天注视着碧菡,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到底不是高家的人,这样不工作的寄人篱下,决非长久之计。但是,她那样荏弱,那样细致,那样娇嫩,什幺工作才能适合她呢? 他动了很久的脑筋,最后,他把她介绍进了自己的公司里,作一名绘图员。因为碧菡的绘画和设计都不错,她负责拷贝工程师们的作业,这工作是相当轻松的。事实上,她每天只要上半天班,早上搭高皓天的车子去公司,中午又搭他的车子回家,她对这分工作胜任而愉快,当然,她心里明白,公司所以用她,完全是高皓天的面子。他们并不缺少绘图员。 无论如何,碧菡在公司里表现得非常好,她温文有礼,而又永远笑脸迎人。上班不到一个月,她已经成为公司里所有光杆们注意的目标。大家知道她是高皓天的干妹妹,就纷纷向高皓天献殷勤,打听行情。 “皓天,你这个干妹妹还没男朋友吧?” “皓天,帮帮忙,给我安排点机会怎幺样?” “皓天,星期天我来你家玩,好不好?” 正像高皓天所预料,碧菡引起了所有男士的注意。这些追求者之中,有个名叫方正德的男孩子,刚从大学毕业,长得也还端正,只是有点娘娘腔。他的攻势最猛也最烈,他每天早上在她案头上放一封情书,每天故意打她身边经过几十次,每天要约她去看电影。碧菡只是微笑,既不和他多说话,也不回他信,可是,她也不明显的拒绝他,她总是笑,这笑容那样甜蜜而温馨,那个追求者就更加如疯如狂了。这样,终于有一天,她被那男孩子的不屈不挠所动,下班后,她没有和高皓天一起回家,她答应了方正德的邀请,一起吃了午餐,并且看了一场电影。 这天下午,高皓天的脾气非常坏,他向手下一个笨职员摔了东西,又和上司吵了一架,回家的路上,他的车子撞了前面一辆出租车的尾巴,他下了车,差点和那个出租车司机打起来。回到家里,他是诸事不对劲,嫌阿莲的菜炒焦了,嫌电视广告太多,嫌母亲太噜苏,嫌生活太单调……他一直在发脾气,碧菡已经看完电影回家了,她悄悄的注视着高皓天,默默不语。依云呢?等高皓天回到了卧房里,她才凝视着他说:“你今天到底是怎幺了?吃错了药吗?” 高皓天一愣,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常。为什幺?他自己也不知道。望着依云,他感到歉然,感到不安,拥住依云,他轻叹了一声说:“我想,我太累了。” “何不休假一段时间,我们到南部去玩玩?”依云说,轻轻的依偎着他。“你近来工作太多了。” “我想想办法看,公司里实在少不了我!”高皓天说,躺在床上,他把依云的头拥在胸前,低声的说:“依云,我爱你。” 依云微微一怔,也拥住高皓天说:“皓天,我也爱你。” 他用手指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再说话,他们静静的躺着,彼此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 第二天,在去上班的路上,高皓天非常的沉默,他板着脸,像和谁赌气一般的开着车,完全不理坐在他旁边的碧菡。 这张严肃的脸孔和他平日的谈笑风生是那幺不同,碧菡害怕了,胆怯了,她悄悄看他,他的眉毛紧锁着,嘴唇闭得紧紧的。好一会儿,碧菡终于开了口:“姐夫,请你不要生气吧!” 高皓天把车子转向慢车道,在街边煞住了车。他掉过头来,狠狠的盯住她。 “谁告诉你我生气了?”他其势汹汹的问。 碧菡垂下了眼睛,低下头去,用手抚弄着长裤上的褶痕,只一会儿,高皓天就看到有一滴滴的泪珠,落在那褶痕上了。 高皓天大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声音就放软了:“怎幺了?碧菡,我没有骂你呵!” 碧菡抬起眼睛来望着他,她那被泪水所浸透的眸子黑蒙蒙的,充满了祈谅与求恕,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带着分可怜兮兮的震颤:“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姐夫。”她说着:“我再也不会跟他出去了。” 高皓天怔了,他死盯着面前这张柔弱的、娇怯的、雅致的、可怜的、动人的面庞,心里掠过了一阵强烈的、反叛般的思想:不,不,不,不,不!他有何权干涉她?他又为什幺要干涉她?他转开头去,心中有如万马奔腾,几百种不着边际的思想从他脑子里掠过,几百种挣扎与战争在一-那间发生。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软弱,很勉强,很无力的在说:“碧菡,我并不是要干涉你交男朋友,只是你年纪太小,阅世未深,我不愿意你上男孩子的当,那个方正德,工作时左顾右盼,不负责任,又浑身的娘娘腔,我怕你糊里糊涂就掉进别人的陷阱里。你……你长得漂亮,心地善良,这社会却充满了险恶,你只要对男孩子笑一笑,他们就会以为你对他们有意思了。你不了解男人,男人是世界上最会自作多情的人物。现在,你住在我们家,叫我一声姐夫,我就不能不关心你,等慢慢的,我会帮你物色一个配得上你的男朋友……你……你明白吗?” 碧菡深深的凝视着他,那对眸子又清亮,又闪烁。 “我明白,姐夫,我完全明白。”她低低的说。 从此,碧菡没有再答应那方正德的邀请,也从此,她上班时不再笑脸迎人,而变得庄重与严肃,她不苟言笑,不聊天,不和男同事随便谈话,她庄重得像个细致的大理石雕像。 高皓天高兴她这种变化,欣赏她那份庄重,虽然,一上了他的车,她就又笑逐颜开而软语呢喃了。高皓天从不分析自己的情绪,但是,他却越来越喜欢那段短短的、车上的时间了。 第六章 就这样,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间,夏天就来临了。这是个星期天,碧菡显得特别高兴,因为她一早去看了妹妹碧荷,又把工作的积蓄给了父亲一些。回来之后,她一直热心的谈碧荷,说她长高了,更漂亮了,功课又好,将来一定有出息。她的好兴致使大家都很开心,依云望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一年前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孩,现在的她,明丽,娇艳,愉快,而笑语如珠。高皓天同样无法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开,他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她手腕上那个翠绿的镯子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滑动,他把眼光转向依云,依云手腕上也有个相同的镯子,他忽然陷进呆呆的沉思里了。 依云的呼唤惊醒了他,他抬起头来,依云正笑着敲打他的手臂,说他像个入定的老僧。她提议高皓天开车,带她和碧菡出去玩玩,碧菡开心的附议,带着个甜甜的笑。他没话说,强烈的感染了她们的喜悦。于是,他们开车出去了。 他们有了尽兴的一日,去碧潭划了船,去容石园看猴子,又去荣星花园拍照。这天,碧菡穿了一身的绿,绿上衣,绿长裤,绿色的缎带绑着柔软的、随风飘飞的头发。依云却穿了一身的红,红衬衫,红裙子,红色的小靴子。她们并肩而立,一个飘逸如仙,一个艳丽如火,高皓天不能不好几次都望着她们发起愣来。 黄昏的时候,他们坐在荣星花园里看落日,大家都有些倦了,但是兴致依然不减。他们谈小说,谈文学,谈诗词,谈《红楼梦》,谈曹雪芹……夕阳的余晖映红了她们的脸,照亮了她们的眼睛,在她们的头发上镶上了一道金环。高皓天坐在她们对面,只是轮流的望着她们两个人,他常说错话,他总是心不在焉,好在两个女性都不在意,她们正沉浸在一片祥和的气氛里。 “喂!皓天!”忽然间,依云大发现般的叫了起来。 “什幺事?”高皓天吓了一跳。 “你猜怎幺,”依云笑嘻嘻的说:“我忽然有个发现,把我们三个人的名字,各取一个字,合起来刚好是范仲淹的一阕词里的第一句。我考你,是什幺?” 高皓天眼珠一转,已经想到了。他还来不及念出来,碧菡已兴奋的喊了出来:“碧云天!” “是的,碧云天!”高皓天说:“怎幺这样巧!这是一阕家喻户晓的词儿,以前我们怎幺没发现?” “碧云天,黄叶地,”依云已背了出来:“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她念了上半阕,停住了。 “黯乡魂,追旅思,”高皓天接下去念:“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念完,他望着那落日余晖,望着面前那红绿相映的两个人影,忽然呆呆的愣住了,心里只是反复着“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那两句。不知怎的,他只是觉得心里酸酸的,想流泪,一阵不祥的预感,无声无息的、浓重的对他包围了过来。 这年夏天的台风特别多,一连两个轻度台风之后,接着又来了一个强烈台风。几乎连续半个月,天气都是布满阴霾,或风狂雨骤的。不知道是不是受天气的影响,高家的气氛也一反往日,而显得浓云密布,阴沉欲雨。 首先陷入情绪低潮的是高太太,从夏天一开始,她就一会儿喊腰酸,一会儿喊背痛,一会儿头又晕了,一会儿风湿又发作,闹不完的毛病。碧菡每天下了班,就不厌其烦的陪高太太去看病,去做各种检查,从心电图到x光,差不多都做完了,最后,医生对碧菡悄悄说:“老太太身体还健康得很呢,一点儿病都没有,更年期也过了。我看,她是有点儿心病,是不是家里有什幺不愉快的事?” 碧菡侧头凝思,百思而不得其解,摇摇头,她迷惑的说:“没有呀!全家都和和气气的,没人惹她生气呀!” “老人家,可能心里有什幺不痛快,嘴里不愿意说出来,郁结成病,也是有的!”医生好心的说:“我看,不用吃药,也不用检查了,还是你们做小辈的,多陪她出去散散心好些!” 于是,碧菡一天到晚缠着高太太,一会儿说:“干妈,我们看电影去好吗?有一部新上演的滑稽片,公司同事都说好看呢!” 一会儿又说:“干妈,我们去给干爹选领带好吗?人家早就流行宽领带了,干爹还在用细的!” 要不然,她又说:“干妈!我发现一家花瓶店,有各种各样的花瓶!” 高太太也顺着碧菡,东跑西转,乱买东西,可是,回家后,她就依然躺在沙发上唉声叹气。碧菡失去了主张,只得求救于依云,私下里,她对依云说:“真不知道干妈是怎幺回事?无论做什幺都提不起她的兴致,医生又说她没病,你看,到底是怎幺了?” “我怎幺知道?”依云没好气的说,一转身就往床上躺,眼睛红红的。“还不是看我不顺眼!” “怎幺?”碧菡吃了一惊,看样子,依云也传染了这份忧郁症。“姐姐,你可别胡思乱想,”她急急的说:“干妈那幺喜欢你,怎幺会看你不顺眼呢?” “你是个小孩子,你懂什幺?”依云打鼻子里哼着。 “姐姐,我都十九岁了,不小了!”碧菡笑着说:“好了,别躺着闷出病来!起来起来,我们逛街去!你上次不是说要买宽皮带吗?” “我什幺都不买!”依云任性的嚷着,把头转向了床里面。 “你最好别打扰我,我心里够烦了!” “好姐姐,”她揉着她。“你出去走走就不烦了,去嘛去嘛!” 她一直搓揉着她,娇声叫唤着。“好姐姐!” “好了!”依云翻身而起,笑了。“拿你真没办法,难怪爸妈喜欢你,”她捏了捏碧菡的面颊。“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妖精!” 穿上衣服,她跟碧菡一起出去了。 可是,家里的空气并没有好转,就像台风来临前的天空,阴云层层堆积,即使有阳光,那阳光也是风雨前的征兆而已。 在上班的路上,碧菡担忧的对高皓天说:“姐夫,你不觉得家里有点问题吗?是不是干妈和姐姐之间有了误会?她们好象不像以前那样亲热了。” 高皓天不说话,半晌,他才叹了一声。 “谁知道女人之间的事!”他闷闷的说:“她们是世界上最纤细的动物,碰不碰就会受伤,然后,为难的都是男人!” 哦!碧菡张大眼睛,什幺时候高皓天也这样牢骚满腹起来?这样一想,她才注意到,高皓天已经很久没有说笑话或者开玩笑了。她瞪大眼,注视着高皓天,不住的摇着头,低低的说:“啊啊,不行不行!” “什幺事不行不行?”高皓天不解的问。 “不行不行!”碧菡继续说:“姐夫,你可不行也传染上这种流行病的!” “什幺流行病?” “高家的忧郁症!”碧菡说:“我不知道这病的学名叫什幺,我就称它为高家的忧郁症!家里已经病倒了两个,如果你再传染,那就连一点笑声都没有了!姐夫!”她热心的俯向他:“你是最会制造笑声的人,你多制造一点好吗?别让家里这样死气沉沉的!” 高皓天转头望望碧菡那发亮的眼睛。 “唉!”他再叹了口气:“碧菡,你不懂,如果我也不快乐,我如何去制造笑声呢?” 碧菡怔了怔。 “你为什幺不快乐?”她问。 他又看了她一眼。 “你不要管吧,碧菡,如果我们家有问题,这问题也不是你能解决的!” “为什幺?”碧菡天真的追问。“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看,以前我那幺大的问题,你们都帮我解决了。假若你们有问题,我也要帮你们解决!” 车子已到了公司门口,高皓天停好了车,他回头凝视了碧菡好一会儿,然后,他拍了拍她的手,轻声说:“你不知道你在说什幺,碧菡。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幺,或者,我们家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大家的情绪不好而已。也可能,再过几天,忧郁症会变成欢乐症也说不定!所以,没什幺可严重的。总之,碧菡,”他深深的凝视她:“我不要你为我们的事烦恼,我希望──你快乐而幸福。” 碧菡也深深的凝视他,然后,她低声的说:“你知道的,是吗?” “知道什幺?” “只要你们家的人快乐和幸福,我就能快乐和幸福。”她低语。 高皓天心中感动,他继续望着她,柔声喊了一句:“碧菡!” 碧菡推开车门,下了车,转过头来,她对着高皓天朦朦胧胧的一笑,她的眼睛清幽如梦。 “所以,姐夫,”她微笑的说,“你如果希望我快乐和幸福,你就要先让你们每个人都快乐和幸福,因为,我的世界,就是你们!”说完,她转过身子,盈盈然的走向了办公大楼。 高皓天却呆呆的站在那儿,对着她的背影出了好久好久的神。 高家酝酿着的低气压,终于在一个晚上爆发了出来。 问题的导火线是萧振风和张小琪,这天晚上,萧振风和张小琪到高家来玩。本来,大家都有说有笑的谈得好热闹,两对年轻人加上一个碧菡,每人的兴致都高,萧振风又在和高皓天大谈当年趣事。高太太周旋在一群年轻人中间,一会儿拿瑞士糖,一会儿拿巧克力。她看到张小琪就很开心,这女孩虽没有成为她的儿媳妇,她却依然宠爱她。不住口的夸小琪婚后更漂亮了,更丰满了,依云望着小琪,笑着说:“她怎能不丰满,你看她,从进门就不住口的吃糖,不吃成一个大胖子才怪!”话没说完,张小琪忽然用手捂着嘴,冲进了浴室。高太太一怔,紧张的喊:“小琪!小琪!你怎幺了?” 萧振风站起身来,笑嘻嘻的说:“高伯母,没关系的,你如果有什幺陈皮梅啦,话梅啦,酸梅啦……反正与梅有关的东西,拿一点儿出来给她吃吃就好了!否则,你弄盘泡菜来也行!” “哦!”高太太恍然大悟,她站直身子,注视着萧振风。 “原来……原来……你要做爸爸了?” “好哦!”高皓天拍着萧振风的肩,大声的说:“你居然保密!几个月了?赶快从实招来!” “才两个多月,”萧振风边笑边说,有些儿不好意思,却掩藏不住心里的开心与得意。“医生说预产期在明年二月。”他重重的捶了高皓天一拳,大声说:“皓天,这一下,我比你强了吧!你呀,什幺都比我强,出国,拿硕士,当名工程师,又比我早结婚,可是啊……”他爽朗的大笑起来:“哈哈!我要比你早当父亲了!你呢?结婚一年多了,还没影儿吧!我才结婚半年就有了,这叫作后来居上!哈哈!” 他的笑声那幺高,那幺响,震动了屋宇。可是,室内的空气却僵了,笑容从每一个人的脸上隐去。最先受不了的是高太太,她忽然坐倒在沙发里,用手蒙住脸,就崩溃的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诉说:“我怎幺这样苦命!早也盼,晚也盼,好不容易把儿子从国外盼回来,又左安排、右安排,给他介绍女朋友,眼巴巴的盼着他结了婚,满以为不出一年,就可以抱孙子了,谁知道……谁知道……人家年轻姑娘,要身材好,爱漂亮,就是不肯体谅老年人的心……” 依云跳了起来,她的脸色顿时间变得雪白雪白,她气得声音发抖:“妈!你是什幺意思?”她问:“你以为是我存心不要孩子吗?你娶儿媳妇惟一的目的就是要孩子吗?……” “依云!”高皓天大声喊:“你怎幺能对妈这种态度说话?” 依云迅速的掉转身子来望着高皓天,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一层泪雾很快的就蒙上了她的眼珠,她重重的喘着气,很快的说:“你好,高皓天,你可以对我吼,你们母子一条心,早就在怪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好,你狠,高皓天!早知道你们要的只是个生产机器,我就不该嫁到你们高家来!何况,谁知道没孩子是谁的过失?你们命苦,我就是好命了!”说完,她哭着转过身子,奔进了卧室,砰然一声带上了房门。 “这……这……这……”高太太也气得发抖:“还象话吗?家里还有大有小吗?” 高皓天站在那儿,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依云的哭声直达户外,终于,他选择了妻子,也奔进卧房里去了。 这一下不得了,高太太顿时哭得天翻地覆,一边哭一边数落:“养儿子,养儿子就是这样的结果!有了太太,眼睛里就没有娘了!难道我想抱孙子也是我错?我老了,我是老了,我是老古董,老得早该进棺材了,我根本没有权利过问儿子的事,啊啊,我干什幺生儿子呢?这年头,年轻人眼睛里还有娘吗?啊啊……” 碧菡是被吓呆了,她做梦也没想到,会有家庭因为没孩子而起纠纷。看到高太太哭得伤心,她扑过去,一把抱住了高太太,不住口的说:“干妈,你不要伤心吧!干妈,姐姐并不是真心要说那些话,她是一时急了。干妈,你别难过吧……” 高继善目睹这一切,听到太太也哭,儿媳也哭,这个不善于表示感情的人,只是重重的跺了一下脚,长叹一声,感慨万千的说:“时代变了!家门不幸!” 听这语气,怪的完全是依云了。那闯了祸,而一直站在那儿发愣的萧振风开始为妹妹抱不平起来,他本是个鲁莽的混小子,这时,就一挺肩膀,大声说:“你们可别欺侮我妹妹!生不出儿子,又不是我妹妹的问题,谁晓得高皓天有没有毛病?” “哎呀!”张小琪慌忙叫,一把拉住了萧振风,急急的喊:“都是你!都是你!你还在这儿多嘴!你闯的祸还不够,你给我乖乖的回家去吧!” 萧振风涨红了脸,瞪视着张小琪,直着脖子说:“怎幺都是我?他们养不出儿子,关我什幺事?” “哎呀!”张小琪又急又气又窘:“你这个不懂事的混球!你跟我回家去吧!”不由分说的,她拉着萧振风就往屋外跑。 萧振风一面跟着太太走出去,一面还在那儿叽哩咕噜的说:“我管他是天好高还是天好低,他敢欺侮我妹妹,我就不饶他……” “走吧!走吧!走吧!”张小琪连推带拉的,把萧振风弄出门去了。 这儿,客厅里剩下高继善夫妇和碧菡,高继善又长叹了一声,说:“碧菡,劝你干妈别哭了,反正,哭也哭不出孙子来的!” 说完,他也气冲冲的回房间去了。 高太太听丈夫这幺一说,就哭得更凶了,碧菡急得不住跑来跑去,帮她绞毛巾,擦眼泪,好言好语的安慰她,又一再忙着帮依云解释:“干妈,姐姐是急了,才会那样说话的,你可别怪她啊,你知道姐姐是多幺好心的人,你知道的,是不是?你别生姐姐的气呵!干妈,我代姐姐跟你赔不是吧!”说着,她就跪了下来。 高太太抹干了眼泪,慌忙拉着碧菡,又怜惜,又无奈,又心痛的说:“又不是你的错,你干嘛下跪呀?赶快起来!” “姐姐惹你生气,就和我惹你生气一样!”碧菡楚楚动人的说:“你答应不生姐姐的气,我才起来!” “你别胡闹,”高太太说:“关你什幺事?你起来!” “我不!”碧菡固执的跪着,仰着脸儿,哀求的看着高太太。“你说你不生姐姐的气了。” “好了,好了,”高太太一迭连声的说:“你这孩子真是的,我不生气就是了,你快起来吧!” “不!”碧菡仍然跪着:“你还是在生气,你还是不开心!” “你……”高太太注视着她:“你要我怎样呢?” “碧菡!” 忽然间,一个声音喊,碧菡抬起头来,依云正走了过来,她面颊上泪痕犹存,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但是,显然的,她激动的情绪已经平息了不少,她一直走到她们面前,含泪说:“碧菡,你起来吧!哪有你代我赔不是的道理!” “姐姐!”碧菡叫:“你也别生气了吧!大家都别生气吧!” 依云望着那好心的碧菡,内心在剧烈的交战着,道歉,于心不甘,不道歉,是何了局?终于她还是开了口。 “妈!”依云喊了一声,泪珠顿时滚滚而下。“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话……您……您别生气吧!”她说完,再也熬不住,就放声痛哭了起来。 “啊呀,依云!”高太太激动的嚷:“妈并没有怪你,真的没有!”她一把拉住依云,依云腿一软,再也支持不住,也跪了下去,滚倒在高太太的怀里,高太太紧抱着她的头,泪珠滴滴答答的落下来,一面,她抽抽噎噎的说:“是妈不好,妈不该说那些话让你难堪!都是妈不好,你……你原谅我这个老太婆,只是……只是抱孙心切呀!” “妈妈呀!”依云哭着叫:“其实我也急,你不知道,我也急呀!我跟您发誓,我从没有避过孕,我不知道为什幺会这样?并不是我不想要孩子,皓天他──他──他那幺爱孩子,我就是为了他,也得生呀!我决不是为了爱漂亮,为了身材而不要孩子,我急──急得很呀!”她扑在高太太怀中,泣不成声了。 高太太抚摸着她的头发,不住抚摸着,眼泪也不停的滚落。 “依云,是妈错怪了你,是妈冤枉了你,”她吸了吸鼻子,说:“反正事情过去了,你也别伤心了,孩子,迟早总会来的,是不?”她托起依云的下巴,反而给她擦起眼泪来了。“只要你存心要孩子,总是会生的,现在,医药又那幺发达,求孩子并不是什幺难事,对不对?” 依云点了点头,了解的望着高太太。 “我会去看医生。”她轻声说。“我会的!” 高皓天走过来了,看到母亲和依云已言归于好,他如释重负的轻吐了一口气。走到沙发边,他坐下来,一手揽住母亲,一手揽住依云,他认真的、诚恳的、一字一字的说:“你们两个,是我生命里最亲密的两个女人,希望你们以后,再也没有这种争吵。如果有谁错了,都算我的错,我向你们两个道歉,好不好?” 高太太揽住儿子的头,含泪说:“皓天,你没有怪妈吧?” “妈,”皓天动容的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他紧紧的挽住母亲,又低头对依云说:“依云,别哭了,其实完全是一件小事,人家结婚三四年才生头胎的大有人在。为了这种事吵得家宅不和,闹出去都给别人笑话!”他望望母亲,又看看依云。“没事了,是不是?现在,都心平气和了,是不是?” 高太太不说话,只是把依云更紧的挽进了自己怀里,依云也不说话,只是把头依偎过去,于是,高皓天也不再说话,而把两个女性的头,都揽进了自己的怀抱中。 碧菡悄悄的站起身来,悄悄的退开,悄悄的回到了自己房里。她不敢惊扰这动人的场面,她的眼睛湿漉漉的,躺在床上,她用手枕着头,模糊的想,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原来连争吵和眼泪都是甜蜜的。 早上,当高皓天醒来的时候,依云已经不在床上了。看看手表,才八点钟,摸摸身边的空位,被褥凉凉的,那幺,她起床已经很久了?高皓天有些不安,回忆昨夜,风暴早已过去,归房就寝的时候,她是百般温柔的。躺在床上,她一直用手臂挽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言细语:“皓天,我要帮你生一打孩子,六男六女。”“傻瓜!”他用手爱抚着她的面颊。“谁要那幺多孩子,发疯了吗?” “你要的!”她说:“我知道孩子对这个家庭的重要性,在我没有嫁给你之前,我就深深明白了。可是,人生的事那幺奇怪,许多求儿求女的人偏偏不生,许多不要儿女的人却左怀一个,右怀一个。不过,你别急,皓天,我不相信我们会没孩子,我们都年轻,都健康。有时候,小生命是需要慢慢等待的,等待得越久,他的来临就越珍贵,不是吗?” “依云,”他拥紧了她,吻着她的面颊。“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妻子,我一生不可能希望世上有比你更好的妻子。依云,我了解,今晚你对母亲的那声道歉是多难出口的事情,尤其,你是这幺倔强而不肯认输的人。谢谢你,依云,我爱你,依云。” 依云睫毛上的泪珠濡湿了他的面颊。 “不,皓天。”她哽塞着说:“我今晚表现得像个没教养的女人,我帮你丢脸,又让你左右为难,我好惭愧好惭愧,”她轻轻啜泣。“你原谅我的,是不?” 他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肩上,他的唇揉着她的鬓角和耳垂。 “哦哦,快别这样说,”他急促的低语。“你把我的心都绞痛了。该抱歉的是我,我怎能那样吼你?怎能那样沉不住气?我是个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傻瓜,以后你不要叫我天好高了,你就叫我皮好厚好了!” 她含着泪笑了。 “你是有点皮厚的!”她说。 “我知道。” “但是,”她轻声耳语:“不管你是天‘好’高,或是皮‘好’厚,我却‘好’爱你!” 世界上,还有比“爱情”更动人的感情吗?还有比情人们的言语更迷人的言语吗?还有什幺东西比吵架后那番和解的眼泪更珍贵更震撼人心的呢?于是,这夜是属于爱的,属于泪的,属于温存与甜蜜的。 但是,在这一清早,她却到何处去了?会不会想想就又生气了呢?会不会又任性起来了呢?他从床上坐起身子,不安的四面望望,轻唤了一声:“依云!” 没有回音。他正要下床,依云却推开房门进来了,她还穿著睡衣。面颊光滑而眼睛明亮,一直走到他身边,她微笑着用手按住他:“别起床,你还可以睡一下。” “怎幺呢?”他问。 “我已经让碧菡上班时帮你请一天假,所以,你今天不用上班,你多睡睡,我们到九点半才有事。” “喂喂,”高皓天拉住了她的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葫芦里在卖什幺药?” “你想,昨晚吵成那样子,”依云低低的说:“我哥哥的火爆脾气,怎幺能了?所以,我一早就打电话回家去,告诉我妈我们已经没事了。妈对我们这问题也很关心,所以……又把小琪找来,同她的妇科医生是谁?然后,我又打电话给那位林医生,约好了上午十点钟到医院去检查,我已经和医生大致谈了一下,他说要你一起去,因为……”她顿了顿。“也要检查一下你。” “哦!”高皓天惊奇的说:“一大清早,你已经做了这幺多事吗?” “是的。” “可是……”高皓天有点不安。“你这样做,会不会太小题大作了?结婚一年多没孩子是非常普通的事,我们所要做的,不过是……”他俯在她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多亲热一些。” 依云红了脸。 “去检查一下也好,是不是?”她委婉的说:“如果我们两人都没问题,就放了心。而且……而且……医生说,或者是我们时间没算对,他可以帮我们算算时间。他说……他说,这就像两个朋友,如果阴错阳差的永远碰不了面,就永远不会有结果的。” “天哪!”高皓天翻了翻眼睛。“这样现实的来谈这种问题是让人很难堪的。这不是一种工作,而是一种爱,一种美,一种艺。” “医生说了,如果想要孩子,就要把它看成一种工作来做。是的,这很现实,很不美,很不艺-,但是,皓天,你是要艺-呢?还是要孩子呢?” 他抱住了她,吻她,在她耳边说:“也要艺-,也要孩子。” “总之,你要去医院。” “你不是已经都安排好了吗?”他说,多少带着点勉强和无可奈何。“我只好去,是不是?” “别这样愁眉苦脸,好不好?”依云说,坐在床沿上,叹了一口气。“难道我愿意去做这种检查?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妈和你爸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再也没料到,在二十世纪的今天,我依然要面对这幺古老的问题。如果检查的结果是我不能生,我真不知道……” “别胡说!”高皓天打断了她。“你这幺健康,这幺正常,你不会有一点问题的。说不定是我……” “你才胡说!”依云又打断了他。 “好吧,依云。”高皓天微笑起来:“看样子,我们要去请教医生,如何让那两个朋友碰面,对不对?” 依云抿着嘴角,颇为尴尬的笑了。 于是,他们去看了医生。在仁爱路一家妇产科医院里,那虽年轻却经验丰富的林医生,给他们做了一连串很科学的检验。关于高皓天的部份,检查结果当场就出来了,林医生把显微镜递给他们,让他们自己观察,他笑着说:“完全正常,你要生多少孩子都可以!” 关于依云的部分,检查的手续却相当复杂,林医生先给她做了一项“通输卵管”的小手-,然后,沉吟的望着依云:“你必须一个月以后再来检查。” 依云的心往下沉,她瞪视着医生:“请坦白告诉我,是不是我有了问题?” 医生犹豫着,依云急切的说:“我要最真实的答案,你不必瞒我!” “你的输卵管不通,我要查明为什幺?” “如果输卵管不通,就不可能生孩子吗?”依云问。 林医生沉重的点了点头。 “那是绝不可能生的。”他说:“可是,你也不必着急,输卵管不通的原因很多,我们只要把那个主因解除,问题就解决了,如果输卵管通了,你就可以怀孕。所以,并不见得很严重,你了解吗?” 依云张大了眼睛,她直视着林医生。 “有没有永久性的输卵管不通?”她坦率的问。 “除非是先天性输卵管阻塞!”医生也坦白回答。“这种病例并不多,可是,如果碰上这种病例,我们只有放弃治疗。” “可能是这种病例吗?”依云问。 “高太太,”林医生说:“你不要急,我们再检查看看,好不好?现在我无法下结论。不过,总之,我们已经找出你不孕的原因了。” 依云抬头望着高皓天,她眼里充满了失望,脸上布满了阴霾,高皓天一把拉起了她,故作轻松的耸了耸肩。 “我们走吧,依云,等检查的正式结果出来了再说,你别把任何事都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依我看来,不会有多严重的,林医生会帮我们忙解决,对不对?” “是的,”医生也微笑着说:“先放宽心吧,高太太,我曾经治疗过一位太太,她结婚十九年没有怀孕,治疗了一年之后,生了个儿子,现在儿子都两岁了。所以,不孕症是很普通的,你别急,慢慢来好吗?” 依云无言可答,除了等待,她没有第二个办法。回到家里,她是那样沮丧和担忧,她甚至不敢把检查的结果告诉婆婆。倒是高太太,在知道情况之后,她反而过来安慰依云:“不要担心,依云,”她笑嘻嘻的说:“现在已经找出毛病所在,一切就简单了。听皓天说,只要把病治好,就会怀孕。那幺,我们就治疗好了。” “皓天难道没有告诉你,”她小声说:“也可能是先天性,无法治疗的病吗?” “别胡说!”老太太笑着轻叱。“我们家又没做缺德事,总不会绝子绝孙的!” 依云心里一沉,立即打了一个冷战,万一自己是无法治疗的不孕症,依高太太这个说法,竟成为祖上缺了德!这个逻辑她是不懂的,这个责任她却懂。她心里的负担更重了,更沉了,压抑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整整一个月,她忧心忡忡,面无笑容,悲戚和忧愁使她迅速的憔悴和消瘦了下来。高皓天望着她,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臂喊:“我宁可没有儿子,不愿意你没有笑容。” 她一把用手蒙住他的嘴,眼睛睁得好大好大,眼里充满了恐惧和紧张。 “请你不要这样说!请你!” “我偏要说!”高皓天挣脱她的手。“我要你面对现实,最坏的结果,是你根本不能怀孕,那幺,就是注定我命中无子,那又怎幺样呢?没儿没女的夫妇,在这世界上也多得很,有什幺了不起?” “皓天!”依云喊:“求你不要再说这种话吧!求求你!”她眼里已全是泪水。“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负担有多重!” “我就是要解除你心里的负担!”高皓天嚷着,把依云拉到身边来,他紧盯着她的眼睛:“依云,你听我说,我爱你,爱之深,爱之切,这种爱情,决不会因为你能否生育而有所变更!现在不是古时候,做妻子的并没有义务非生孩子不可!”依云感动的望着他,然后,她把面颊轻轻的靠进他的怀里,低声自语了一句:“但愿,爸爸和妈妈也能跟你一样想得开!” 在这段等待的低气压底下,碧菡成为全家每个人精神上的安慰,她笑靥迎人,软语温存,对每个人都既细心,又体贴,尤其对依云。她会笑着去搂抱她,笑着滚倒在她怀里,称她为“最最亲爱的姐姐”。她会用最最甜蜜的声音,在依云耳边细语:“姐姐,放心,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老天会保□好人,所以,姐姐,你生命里不会有任何缺憾。” 对高皓天,她也不断的说:“姐夫,你要安慰姐姐,你要让她快乐起来,因为她是那幺那幺爱你!” 高皓天深深的注视着碧菡。 “碧菡,”他语重心长的说:“人类的许多悲剧,就是发生在彼此太相爱上面。” 碧菡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他。 “你家里不会有悲剧,”她坚定的说:“你们都太善良,都太好,好人家里不会有悲剧。” “这是谁订定的道理?”他问。 “是天定的。”她用充满了信心的口吻说:“这是天理,人类或者可以逃过人为的法律,却逃不过天理。” 高皓天注视了她好一会儿。 “但愿如你所说!”他说,不能把眼光从她那张发亮的脸孔上移开。半晌,他才又低低的加了一句:“你知道吗?碧菡,你是一个可人儿。” 终于,到了谜底揭晓的一日,这天,他们去了医院,坐在林医生的诊断室里,林医生拿着依云的x光片子,满面凝重的望着他们。一看到医生的这种脸色,依云的心已经冷了,但她仍然僵直的坐着,听着医生把最坏的结果报告出来:“我非常抱歉,高先生,高太太,这病例碰巧是最恶劣的一种──先天性的输卵管阻塞,换言之,这种病症无法治疗,你永不可能怀孕。” 依云呆坐着,她的心神已经不知道游离到太空那个星球上去了,她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没有眼泪,也没有伤怀,她是麻木的,她是无知的。她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了医院,也不知道自己怎样回到了家,更不知道自己怎幺会躺在床上。她只晓得,在若干若干若干时间以后,她发现高皓天正发疯一般的摇撼着她的身子,发狂一般的在大叫着她的名字:“依云!依云!依云!这并不是世界末日呀!没孩子的人多得很呀!依云!依云!依云!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我根本不要什幺该死的孩子!依云!依云!依云!你看我!你听我!”他焦灼的狂吼了一声:“依云!我不要孩子!” 依云骤然间回过神来,于是,她张开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一面嚎啕痛哭,她一面高声的叫着:“你要的!你要的!你要的!你要一打孩子,六男六女!你还要一对双胞胎!你要的!你要的!你要的!”她泣不可抑。 “天!”高皓天大叫着:“那是开玩笑呀!那是我鬼迷心窍的时候胡说八道呀!天!依云!依云!”他搂她、抱她、吻她、唤她:“依云,你不可以这样伤心!你不可以!依云,我心爱的,我最爱的,你不要伤心吧!求你,请你,你这样哭,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哭碎了。” “我要给你生孩子,我要的!”依云哭得浑身抽搐:“生一打,生两打,生三打都可以!我要!我要!我要!哦,皓天,这样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依云,听我说,孩子并不重要,我们可以去抱一个,可以去收养一个,最重要的,是我们彼此相爱,不是吗?依云,” 他抱着她,用嘴唇吻去她的泪。“依云,我们如此相爱还不够吗?为什幺一定要孩子呢?” “我怎幺向你父母交代?我怎能使你家绝子绝孙!”她越想越严重,越哭越沉痛。“我根本不是个女人,不配做个女人!你根本不该娶我!不该娶我!” “依云,你冷静一点!”高皓天按住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对着自己,他眼里也满含着泪:“让我告诉你,依云,即使我们现在还没有结婚,即使我在婚前已知道你不能生育,我仍然要娶你!” 依云泪眼迷蒙的望着他,然后,她大叫了一声:“皓天!” 就滚倒进他的怀里。 在客厅中,高太太沉坐在沙发深处,只是轻轻的啜泣。高继善双手背在身后,不住的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不住的唉声叹气。碧菡搂着高太太的肩,不知该怎幺办才好。过了好久,碧菡才轻言细语的说:“干妈,你别难过。可以去抱一个孩子,有很多穷人家,生了孩子都不想要。我们这幺好的家庭,他们一定巴不得给了我们,免得孩子吃苦受罪。干妈,如果你们想要,我可以负责去给你们抱一个来。” “你不懂,”高太太抹着眼泪,拚命的摇头:“抱来的孩子,又不是高家的骨肉!” 碧菡不解的望着高太太。 “这很有关系吗?” “否则,你继父继母为什幺不疼你呢?”高太太说。 碧菡愣了,是的,所谓骨肉至亲,原来意义如此深远。她呆了,站起身来,她走到窗子旁边,仰着头,她一直望着天空,她望了很久,一动也不动。 高皓天从屋里走出来了,他看来疲惫、衰弱、伤感,而沮丧。高太太抬眼望望他,轻声问:“依云呢?” “总算睡着了。”高皓天说,坐进沙发里,把头埋在手心中,他的手指都插在头发里。“真不公平,”他自语着说:“我们都那幺爱孩子!” “皓天,”高继善停止了踱步,望着儿子。“你预备怎幺办?” “怎幺办?”高皓天惊愕的抬起头来。“还能怎幺办呢?这又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事情,除非是──去抱一个孩子。” 高继善瞪视着高皓天,简单明□的说:“我们家不抱别人家的孩子,姓高的也不能从你这一代就绝了后,我偌大的产业还需要一个继承人,所以,你最好想想清楚!” 说完,他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高皓天怔了,他觉得脑子里像在烧着一锅浆糊,怎幺也整理不出一个思绪来,他拚命摇头甩头,脑子里仍然昏昏沉沉。好半天,他才发现,碧菡一直站在窗口,像一尊化石般,对着天空呆望。 “碧菡,”他糊里糊涂的说:“你在做什幺?” 碧菡回过头来,她满脸的泪水。 “我在找天理,可是,天上只有厚厚的云,我不知道天理躲在什幺地方,我没有找到它。” 高皓天颓然的垂下头来。 “它在的,”他自言自语的说:“只是,我们都很难遇见它。” 接下来的一段长时期,高家都陷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那厚重的阴霾,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其中最难受的是依云,她觉得自己像个罪魁祸首,是她,断绝了高家的希望,是她,带走了高家的欢笑。偏偏这种缺陷,却不是她任何能力所可以弥补的。私下里,她只能回到娘家,哭倒在母亲的怀抱里。 “妈,我怎幺办?我怎幺办?” 萧太太不相信女儿不能生育,因此,她又带着依云一连看了三四个医生,每个医生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先天性的病症,即使冒险开刀,也不能保证生效,所以,医生的忠告是:不如放弃。依云知道,生儿育女这一关,她是完全绝了望。萧太太也只能唉声叹气的对女儿说:“收养一个孩子吧!许多人家没孩子,也都是收养一个的!” 萧振风却妙了,他拍着依云的肩膀说:“没什幺了不起!等小琪多生几个,我送一个给你们就是了!” 听了这种话,依云简直是哭笑不得,看着小琪的肚子,像吹气球一般的每日膨胀,她就不能不想,如果当年高皓天娶的是张小琪,那幺,恐怕高家早就有了孩子了。这样一想,她也会马上联想到,高太太也会作同样的想法,因而,她心里的犯罪感就更深更重了。 高太太是垂头丧气达于极点,高继善每日面如严冰,他们都很少正面再谈到这问题。但是,旁敲侧击,冷嘲热讽的话就多了:“收养孩子当然简单,但是收养的也是人家的孩子,与我们高家有什幺关系?” “要孩子是要一个宗嗣的延续,又不是害了育儿狂,如果单纯只是喜欢孩子,办个孤儿院不是最好!” “人家李家的儿媳妇,结婚两年多,就生了三胎!” “我们高家是冲克了那一个鬼神哪?一不做亏心事,二不贪无义财,可是哦,就会这样倒霉!” “小两口只顾自己恩爱,他们是不在乎有没有儿女的!我们老一辈的,思想古老,不够开明,多说几句,他们又该把代沟两个字搬出来了!” 这样左一句、右一句的,依云简直受不了了,她被逼得要发狂了。终于,一天晚上,当高皓天下班回家的时候,他发现依云蒙着棉被,哭得像个泪人儿。 “依云!”他惊骇的叫:“怎幺了?又怎幺了?” 依云掀开棉被坐起来,她一把抱住高皓天的脖子,哭着说:“我们离婚吧!皓天,我们离婚吧!” 高皓天变了色,他抓住依云,让她面对着自己,他紧盯着她,低哑的问:“你在说些什幺鬼话?依云?你生病了吗?发烧了吗?你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皓天!”依云含泪说:“我是认真的!” “认真的?”高皓天的脸色更灰暗了。“为什幺?我做错了什幺?” “不是你做错了什幺,是命运做错了!”依云泪光莹然。 “你知道,如果这是古时候,我已经合乎被出妻的条件。我们离婚,你再娶一个会生孩子的吧!” “笑话!”高皓天吼了起来:“现在是古时候吗?我们活在什幺时代,还在讲究传宗接代这种废话!真奇怪,我在国外生活了七年,居然回国来做古代的中国人!我告诉你,依云,如果因为你不能生育,而在这家庭中受了一丝一毫的气的话,我们马上搬出去住!我要的是你,不是生儿育女的机器,假若上一辈的不能了解这种感情,我们就犯不着……” “皓天!”依云慌忙喊,瞪大了眼睛,在泪光之下,那眼睛里又有惊惶,又有恐惧。“你小声一点行不行?你一定要嚷得全家都听到是不是?你要在我种种罪名之外,再加上一两条是不是?你还要不要我做人?要不要我在你家里活下去?” “可是,你说要离婚呀!”高皓天仍然大声嚷着,他的手指握紧了依云的胳膊:“这种离婚的理由是我一生所听到的最滑稽的一种!你要和我离婚,你的意思就是要离开我!难道你不知道,你在我心目里的分量远超过孩子!难道你不知道我爱你!我要你!如果失去你,我的生活还有什幺意义?我连生命都可以不要!还要什幺孩子?” 他喊得那样响,他那幺激动,他的脸色那幺苍白,他的神情那幺愤怒……依云顿时崩溃了,她扑进高皓天的怀里,用遍布泪痕的脸庞紧贴着他的,她的手搂住了他的头,手指痉挛的抓着他的头发,她哭泣着喊:“我再也不说这种话了,我再也不说了!皓天!我是你的,我永远是你的!我一生一世也不离开你!” 高皓天闭上了眼睛,搂紧了她,泪水沿着他的面颊滚下来,他吻着她,凄然的说:“依云,或者我命中无法兼做儿子、丈夫,和父亲!这三项里,我现在只求拥有两项也够了,你别使我一项都做不好吧!” 依云哭着,不住用袖子擦着他的脸。 “皓天,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她急急的说:“皓天,你不能流泪,皓天,从我认识你起,你就是只会笑不会哭的人!” “要我笑,在你!要我哭,也在你!”他说。“依云,依云,” 他低喊着:“我宁愿失去全世界,不能失去你!不能!不能!不能!” 依云把头紧埋在他怀中,埋得那样紧,似乎想把自己整个身子都化进他的身体里去。她低语着:“在我们恋爱的时候,我就曾经衡量过我们爱情的分量,但是,从没有一个时刻,我像现在这样深深的体会到,我们是如何的相爱!” 高皓天感觉到依云的身子在他怀中颤动,感觉到她浑身的抽搐,他低语了一声:“我要把这个问题作个根本的解决!” 说完,他推开依云,就往屋外走,依云死拉住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说:“你要干什幺?” “去找爸爸和妈妈谈判!”他毅然的说:“他们如果一定要孙子,就连儿子都没有!我们搬走!不是我不孝,只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憔悴至死!我不能让这问题再困扰我们,我不能允许我们的婚姻受到威胁,我想过了,两代住在一起是根本上的错误,解决这问题,只有一个办法,我们搬出去!” 他的话才说完,房门开了,高太太满脸泪痕的站在门口,显然,她听到了他们小夫妻间所有的话,她一面拭泪,一面抽抽噎噎的说:“很好,皓天,你是读了洋书的人,你是个二十世纪的青年,你已经有了太太,有了很好的工作,你完全独立了,做父母的在你心里没有地位,没有分量。很好,皓天,你搬出去,如果你愿意,你马上就搬,免得说我虐待了你媳妇。只是,你一搬出门,我立刻就一头撞死给你看!你搬吧!你忍心看我死,你就搬吧!” 高皓天怔住了,他望望母亲,再望望依云,他的手握紧了拳,跺了一下脚,他痛苦的大嚷:“你们要我怎幺办?” 依云推开皓天,挺身而出,她把双手交给了高太太,紧握着高太太的手,她坚定的、清晰的说:“妈,我们不搬出去,决不搬出去,你别听皓天乱说。我还是念过书,受过教育的女人。不能生育,我已经对不起两老,再弄得你们两代不和,我就更罪孽深重!妈,您放心,我再不孝,也不会做这种事!” “依云,”高太太仍然哭泣着,她委委屈屈的说:“你说,我怎幺欺侮了你?你说,我不是尽量在维持两代的感情吗?你说,我该怎幺做,你们才会满意呢?依云,我不是一直都很疼你的吗?” “是的,妈。我知道,妈。”依云诚恳的说:“你别难过吧!我已经说了,打死我,我也不搬出去!” 高皓天望望这两个女人,他长叹了一声,只觉得自己五内如焚,而中心似捣,几千几万种无可奈何把他给击倒了,他再跺了一下脚,就径自转过身子,和衣躺到床上去了。 第七章 问题是不是就此解决了呢?问题并没有解决。依云一连思索了好几天,衡量着她和高皓天之间的爱情,也衡量着一个孩子在这家庭中的重要性。终于,这天,她走进高太太的卧房,对婆婆说:“妈,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哦?”高太太狐疑的望着依云,自从高皓天表示过要搬出去之后,她就吓得再也不敢提孩子的事,连暗示和嘲讽都不敢了。望着依云,她有些担心,她怕依云会提出搬家,那幺,她就连个儿子都没有了。“什幺事?”她忧心忡忡的问。 “妈!”依云坐在她身边,带着满脸温柔的笑意,她心平气和的,又亲亲热热的说:“我想和您谈谈有关孩子的事。” “孩子!”高太太烦恼的转过头去。“算了,别提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不是的,妈!”依云拉住她的手。“您有没有听说过一种事情,在台湾也很流行,我们称它为‘借肚子’。” “借肚子?”高太太的精神集中了,眼睛发亮了,她紧盯着依云。“你的意思是──”“你看,妈,我是决不能生育的,但是──”依云热心的说:“皓天并没有丝毫的毛病,所以,如果我们能找一个乡下女孩子,给她一笔钱,让她和皓天生一两个孩子,不见得做不到。我听说──很多不能生育的太太,都用这种方式让丈夫有了儿女。” “哦,依云!”高太太惊喜交集,她一把搂住了儿媳妇,含泪说:“你是真心的吗?你愿意这样做吗?你不是拿我这个老太婆开心的吧?” “妈!”依云也含满了泪,但她却微笑着。“我完全是真心真意的,如果我不是真心,让我不得好死!” “哦哦,”高太太慌忙说:“依云,好孩子,别发誓,我相信你!这种事情,我也听说过,只是你们小两口感情太好,我怕你会──你会──”“妈,我决不会吃醋!”依云坚决的说:“我信任皓天对我的感情!我也知道高家不能因为我而绝了后代,这样做,是惟一的,两全其美的办法,问题只是……” “只要你愿意,”高太太兴奋的打断了她:“其它的问题就好办了,是不是?依云,哦,依云,你真好,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真是个孝顺的媳妇!”她高兴得又是泪,又是笑。 “至于那个乡下女孩子,我会去找,我会去想办法,对了,叫阿莲回乡下去找找看,我们家不怕出钱,把待遇提高一点,给她十万八万的,一定有穷人家的女孩会愿意,这一方面,你不用管,妈会安排。” “我……”依云犹豫的说:“我并不担心找不到这女孩子,我只怕──只怕皓天不肯合作。” “为什幺不肯?”高太太不解的问:“这对他又没有损失,孩子生了,就打发那女人走路,他有了孩子,又没有失去妻子。我们可以和那女人说好条件,事后一定不会有瓜葛的。这样的事,他为什幺不愿意?” “妈!”依云咬咬嘴唇:“你自己的儿子,你还不晓得他那脾气吗?到时候,他的人道主义就出来了!” “人道?”高太太说:“我们并不强迫别人来做这事的,是不是?我们付款的,是不是?这有什幺不人道呢!依云,你放心,这事的关键都在你,只要你愿意,一定行得通!” “我不但愿意,”依云微笑的说:“而且求之不得,我自己──也爱孩子,不管是哪个女人生的,只要是皓天的孩子,就和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噢,依云!你太好了!你真太好了!”高太太乐得不知该怎幺是好,拉着依云的手,她深深的注视她。“依云,你原谅妈前一向心情不好,说了一些刺心的话,你原谅妈。你这样好心,让高家有了孙子,你一定会得到好报的,妈会加倍的疼你,加倍的宠你……” “妈!”依云喊。“你待我已经够好了,是我自己不争气……” “这怎幺能怪你呢?”高太太慌忙说:“这又不是你的过失呀!好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说服皓天,以及──去物色这个女孩子。” 于是,高皓天下班回家时,这决议被提出来了。 高皓天听到这个决议之后,他的反应却比依云预料的还要激动,他瞪大眼睛,像听到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一般,哇哇大叫着说:“你们都疯了!你们所有的人都疯了!借肚子!闻所未闻的怪事!既然能借母亲,就也可以借父亲,那幺,为什幺不去干脆收养一个?我不干!这事我决不干!” “皓天,”高继善正色说:“只要是你的孩子,就是我们高家的骨肉,我们并不在乎母亲是谁?好不容易,我们可以把这问题解决了,你不同意,是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 “爸爸!”皓天不耐的说:“现在这种时代……” “皓天!”高继善厉声说:“你不要动不动就搬出时代两个字来,不管你生在什幺时代,你都是我的儿子!你就有义务帮我再生孙子!” “皓天,”依云俯过去,好温柔的说:“你不要太认死扣好不好?把你的观念稍稍改变一下,好吗?你想,你有了孩子就等于我有了孩子。就算是为了我,请你做这件事好吗?” “依云,”皓天睨视着她,压低声音说:“你是昏了头了!你以为──我可以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仅仅为了传宗接代,而干那回事吗?我告诉你,不可能的,不可能!我会有犯罪感,我会觉得对不起我的良心,对不起那个女孩子,也对不起你!” “可是……”高太太说:“你让高家绝了后,你就对得起父母了吗?” “最起码,我并不是安心要高家绝后!” “你不同意这件事,”高继善说:“就是安心要高家绝后!” 高皓天气得直瞪眼睛。 “你们!”他轻蔑的说:“你们把人全看成了机器!去买一个女人来生孩子,然后赶她走,你们想得出来!如果那个女人爱她的孩子,舍不得离开,怎幺办?如果买来的女人其貌不扬,生出个丑八怪,怎幺办?如果那女人有什幺先天性的痴呆症,生出个白痴儿子,怎幺办?你们只要孩子,不择手段的要孩子,有没有想到过后果?” “我懂了,”高太太说:“我一定会帮你物色一个很漂亮,很文雅,没有任何疾病的女孩!” “妈!”皓天吐了一口气:“你免麻烦,好不好?积点德,好不好?孩子出世了,人家母子不肯分离了,怎幺办?你有没有想过人性的本能?” “她真不肯离开孩子,”依云冲动的说:“我们就连母亲一起留下来!” “依云!”皓天惊愕的喊:“你神志还清不清楚?你想帮我娶个姨太太吗?”“又有何不可?”依云扬着眉毛说:“古时候的人,三妻四妾的多得很呢,还不是一团和气。” “天!”高皓天仰头看上面,翻着眼睛,拚命用手敲自己的头。“我看我忽然掉进什幺时光隧道里去了,现在到底是什幺朝代,我真的弄不清楚了。如果不是你们的神经有问题,一定是我的神经有问题,我简直……我简直……”他低下头,忽然看到一直坐在旁边,默默的听他们讨论的碧菡。他像抓住了一个救星一般,很快的说:“碧菡,你觉得他们有理还是我有理?” 碧菡静静的瞅着他,眼睛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我觉得,姐夫,”她轻声说:“为了解除姐姐的责任感,为了满足干爹和干妈的期望,为了你以后的欢乐,你──应该有一个孩子!” “啊呀!”高皓天大叹了一口气,“连你都不肯帮我说话!我……我……我需要一杯酒,碧菡,你给我倒一杯酒来!” 碧菡真的去倒酒。依云望着高皓天。 “你看!”依云说:“连碧菡都能体会我们大家的心,难道你还不能体会吗?你忍心再拒绝?” “依云,”高皓天低声的、祈求般的说:“他们不了解我,你难道也不了解吗?我永不可能和一个陌生女人发生关系,我说过几百次了,‘性’是一种美,一种爱,一种艺-,而不是工作呀!” “除非──”依云咬着嘴唇,深思的说:“那个女孩,是你所喜欢的?” 碧菡端着一个小酒杯走过来了,依云抬起眼睛,她的视线和碧菡的碰了一个正着,像闪电一般,一个念头迅速的通过她的脑海,而借她的眼睛表现出来了。碧菡一接触到依云这道眼光,心里已经雪亮,她一惊,手里的杯子就倾倒了,一杯酒都泼在高皓天身上。她慌忙俯身用手帕去擦拭高皓天身上的酒渍,于是,高皓天的目光和碧菡的也接触到了,那样惊惶、娇怯、羞涩、闪亮,而又热烈的一对目光!高皓天愕然的瞪视着这对眼睛,整个的呆住了。 第二天早上,在上班的路上,碧菡一直非常沉默。高皓天不时悄悄的打量她,这又是冬天了,天气相当冷,碧菡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套头毛衣,咖啡色的长裤,外面罩着件咖啡色镶毛领的短外套,头发自自然然的披垂在肩上,睫毛半垂,目光迷蒙,她的表情是若有所思的。浑身都散发着青春的、少女的气息。 “碧菡!”终于,他喊了一声。 “嗯?”她低应着。 “请你帮忙一件事,”他真挚的说:“你不要加入家里那项阴谋。” “阴谋?”碧菡的眼睛抬起了,她瞅着他,那眼光里充满了薄薄的责备,和深深的不满。“姐夫,你用这两个字是多幺不公平。不是我说你,姐夫,你是个自私的男人!你根本不了解姐姐,不爱姐姐!” “什幺?”高皓天张大眼睛。“你这个罪名是怎幺加的?我拒绝一个女人,竟然是不了解依云?不爱依云?” “当然啦!”碧菡一本正经的说:“你如果细心一些,深情一些,你就该了解姐姐有多痛苦,她身上和心灵上的压力有多重。因为她不能生育,她现在已成为高家的罪人,她向你诉苦,你就闹着要搬出去,弄得干妈寻死,干爹生气。她不向你诉苦,是把眼泪往肚子里咽。于是,千思万想,她要经过多少内心的挣扎,才安排出这样一条计策,让你们高家有了后代,也解除她自己的犯罪感。现在,你居然拒绝,你是存心逼得姐姐无路可走,你这还叫做爱?叫做了解吗?” “照你这样说,”高皓天蹙紧了眉,一脸的困惑。“我接受一个女人,反而是爱依云?” “当然啦!”碧菡再说了一句:“不但是爱姐姐,而且是爱干爹和干妈!干爹说得也对,不管你生在什幺朝代,你总是为人子的人,上体亲心,是中国自古的训念,你也别因为自己去国七年,就把中国所有的传统观念,都一笔抹煞了吧!” 高皓天把车停在停车场上,他瞪视着碧菡。 “碧菡,”他沉吟的说:“是不是依云要你来说服我的?” “没有任何人要我来说服你,”碧菡坦率的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已经迷糊了,我却很清楚,你需要一个人来点醒你的思想,我就来点醒你!” “可是,碧菡,”高皓天怔怔的说:“天下会有这种女人,愿意干这件事吗?” 碧菡深深的凝视着他。 “人是有的,只怕你不喜欢!”她轻声说。 推开车门,她翩然下车,走进办公大楼里去了。高皓天注视着她的背影,那苗条的身段,那修长的腿,那匀称的、女性的弧线,他注视着,一直坐在车中,动也不动。 这天,碧菡在办公厅里特别沉默,特别安静,她一直显得若有所思而又心不在焉。那个方正德,始终没有放弃对她的追求,他好几次借故和她说话,她总是那样茫茫然地抬起一对眼睛,迷迷蒙蒙的瞅着他。这种如梦如幻的眼光,这种静悄悄的凝视,使那个方正德完全会错了意,他变得又兴奋又得意又紧张起来,开始神经兮兮的绕着她打圈子,讲些怪里怪气的话,使整个办公厅里的人都注意到了。只有碧菡,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一个秘密的、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对周遭所有的一切,都视若无睹。 高皓天一直在暗中注意着她,看到那方正德在那儿又指手,又划脚,又梳头,又吹口哨的,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到碧菡身边,他轻声说:“你能不能不去招惹那个方正德?” “哦?”碧菡惊愕的抬起头来,一股茫然不解的样子,她的眼睛黑黝黝的,雾蒙蒙的,怯生生的。“姐夫?”她轻柔的说:“你在说什幺?” 他注视着这对眼睛,心中陡然间怦然一动,他想起她昨晚把酒洒在他身上,当她去擦拭时,她这对眼睛曾经引起他心灵上多大的震动。他咳了一声,咽了一口口水,他的声音变得又软弱,又无力。 “我在说,”他费力的开了口:“你怎幺了?你一直引得那个方正德在发神经。” “哦?是吗?”她轻蹙眉头,看了看方正德。“对不起,姐夫,”她低语。“我没有注意。” “你──”他凝视她。“最好注意一点。” “好的,姐夫。”她柔顺的说,那样柔顺,那样温软,好象她整个人都可以化成水似的。 中午,在回家的路上,她也一直沉默不语,那样安静,那样深沉,像个不愿给人惹麻烦的孩子,又像个莫测高深的谜。 他几度转头看她,她总是抬起眼睛来,对他静静的、微微的、梦似的一笑。于是,他也开始若有所思而心不在焉起来。 午后,高皓天又去上班了,碧菡一个人待在卧室里,静静的坐在床上,她用手托着下巴,想着心事。一声门响,依云推开门走了进来。 “碧菡!”她柔声的叫。 碧菡默默的瞅着她,然后,她把手伸给依云,依云握住了她的手,坐在她身边,一时间,她们只是互相望着,谁也不说话。但是,她们的眼睛都说明白了,她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幺。 “姐姐!”终于,还是碧菡先开口。“我以前就说过了,我愿意帮你做任何事!” “碧菡,”依云垂下了睫毛。“我是不应该对你做这样的要求的!” “你并没有要求,是吗?”碧菡说。“是我心甘情愿的。” “碧菡!”依云握紧了她的手。“我只想对你说明一件事。昨夜,我想了整整一夜。想起我第一天见到你,很巧,那天,也是我和皓天在电梯里相撞的日子。仿佛是命定,要把我们三个人串连在一起。记得你给我的那篇作文,首先就提出生命的问题,没料到,我今天就面临了这问题,却需要你来帮我解决。碧菡,我要说明,我无权要求,这件事太大,可能关系你的终身幸福,所以,请你坦白告诉我,不要害羞,你有没有一点喜欢皓天呢?” 碧菡凝视着依云,她的眼光是坦白的。 “这很重要吗?”她反问。 “很重要。”依云诚恳的说:“如果你根本不喜欢他,我不能让你做这件事,因为你不是一个买来的乡下女孩,你是我的小妹妹。假若你喜欢他,那幺,碧菡,我们……我们──我们何不仿效娥皇女英呢?” 碧菡的眼睛闪亮了一下。 “姐姐,”她轻呼着:“你的意思是说,生了孩子,我不用离开吗?” “你永远不可以离开,”依云热烈的说:“让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快乐吗?不要去管那些世俗的观念。碧菡,命中注定,我们应该在一起的,碧云天,记得吗?” 碧菡的面颊红润,眼睛里绽放着光彩。 “姐姐,”她低语。“我不可能希望,有比这样更好的安排了。我愿意,百分之百的愿意!” 依云一把拥抱住了她,眼里含满了泪。 “碧菡,谢谢你。你相信我,绝不会亏待你,你相信我,不是那种拈酸吃醋的女人,更不是刻薄……” “姐姐!”碧菡打断了她。“你还用解释吗?我认识你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相处,我们还不能彼此了解吗?姐姐,你是世界上最好心最善良的女人,我愿意一生一世跟随你!从我懂事到现在,我只有从你身上,才了解人类感情之可贵!姐姐,别说仿效娥皇女英,即使你要我做你们的婢仆,我也是引以为荣的!” “噢,碧菡,快别这样说!”依云抚弄着她的头发,含泪凝视她:“从此,我们是真正的姐妹了,是不是?” “早就是了,不是吗?”她天真的反问。 依云含泪微笑。 “我们现在剩下的问题,”她说:“是如何说服皓天!他真是个顽固派!” 碧菡垂下眼睛,睫毛掩盖住了眼珠,她羞涩的低语:“我想,我们行得通。”“为什幺?” “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想……这件事,是无法和他正面讨论的,我们所要做的,是如何去……如何去……”她羞红了脸,说不下去了。 “哦!”依云了解的望着碧菡。“看样子,我们需要订一条计策了?” 碧菡俯头不语。 于是,这天晚上,高皓天回家的时候,他惊奇的发现,家里竟有一屋子人,萧振风和张小琪来了,任仲禹和依霞也来了,加上依云、碧菡,和高继善夫妇,一个客厅挤得满满的。 阿莲川流不息的给大家倒茶倒水,高太太笑脸迎人,不知为什幺那样兴奋和开心,连高继善,都一直含着笑,应酬每一个人。高皓天惊奇的看着这一切,问:“怎幺回事?今天有人过生日吗?” 依云笑望着他,轻松的说:“什幺事都没有,这些日子以来,实在闷得发慌,家里的空气太沉重,所以,特别把哥哥姐姐们约来吃顿饭,调剂调剂气氛。” “哦,”高皓天高兴的说:“这样才对,我们四大金刚剩下了三大金刚,应该每星期聚会一次才对!” 萧振风仍然是爱笑爱闹,张小琪挺着大肚子,不住帮依云拿糖果瓜子,任仲禹在发表宏论,大谈美国的经济问题,一屋子热热闹闹的。高皓天被大家的情绪所鼓动,又难得家里有这样好的气氛,他就更加兴奋了,因而,在餐桌上,他不知不觉的喝了过多的酒。依云又不住悄悄的拉萧振风:“多灌他几杯,”她低语:“可是,只能灌得半醉,不能全醉。” “你在搞什幺鬼呀?”萧振风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把我们都叫了来,又要灌他酒,又不许灌醉,这简直是出难题嘛!我们怎幺知道他是半醉还是全醉!”“嘘!不许叫!”依云说:“你先灌他喝酒就对了!” 萧振风俯在依云耳边,自作聪明的说:“是不是他得罪了你,你要灌醉他之后好揍他?我告诉你,你别揍他,你呵他痒,男人最怕呵痒,小琪就专门这样整我!” 依云啼笑皆非,拿这个混哥哥毫无办法。好在高皓天兴奋之余,也不待人灌,就自己左一杯、右一杯的下了肚。大家又笑又闹又开玩笑,一顿饭吃到九点多钟。高皓天已经面红耳赤,酒意醺然,高太太拉了拉依云的袖子,低声的说:“差不多了吧?” 依云点了点头。于是,酒席撤了,大家回到客厅,继续未谈完的话题,但是,不到十点钟,依云又拉住萧振风,在他耳边说:“你该告辞回家了!” “什幺?我谈得正高兴……”萧振风叫。 “嘘!”依云说:“叫你告辞,你就告辞,知道吗?” “哦!”萧振风也压低了声音:“你来不及的想整他了?呵痒!我告诉你,呵痒最好!” “你走吧!”依云笑骂着:“快走!” 萧振风立即跳起身子,一迭连声的嚷:“走了!走了!走了!再不走有人要讨厌了。” 碧菡的面颊猛然间绯红了起来,她的心跳得那样厉害,头脑那样昏乱,她不得不悄悄的溜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沿上,她心慌意乱而又紧张恐惧。她沉思着,一时间,她觉得又迷惑又不安,这样做是对的吗?自己的未来将会怎样?但是,她回忆起以往的许多事情,那双男性的手,曾经把她抱往医院。依云那件白色的大衣,曾裹住她瑟缩的身子。医院里的输血瓶,曾救了她一条生命。无家可归时,依云把她带回高家……一连串的回忆从她脑海里掠过,然后,这一连串的回忆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高皓天的凝视,和依云所说的那句话:“命中注定,我们应该在一起的!碧云天,记得吗?” 是的,碧云天!碧云天!这是他们三个人的名字,冥冥中的神灵,早已决定要把他们三个人拴在一起。碧云天,碧云天,碧云天!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人轻敲房门,她惊悸的站起身子,恐慌的瞪视着门口,高太太和依云一起走了进来。高太太一直走到她面前,一语不发的就把她拥进了怀里。好半天,高太太才平复了她自己激动的情绪,她低声的、怜爱的说:“好孩子,委屈你了!妈会疼你一辈子!” “干妈!”碧菡轻声的叫。 “以后,该改口叫妈了。”高太太说。 依云拉住了她的手。 “碧菡,你该去了,他已经上了床。” 碧菡面红心跳,张大眼睛,她可怜兮兮的看着依云。 “姐姐,我很怕。”她低语。 “你随机应变吧,”依云说:“高家的命运,在你手里。”她把碧菡拉到面前来,俯耳低语了几句,碧菡的脸红一阵又白一阵,她忽然想逃走,想躲开,想跑得远远的,但是,她接触到高太太那感激的、热烈的眼光,又接触到依云那祈求的、温柔的神情,她挺直了背脊,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说:“好了,我去!” 依云很快的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高太太又给了她一个热烈的拥抱,她望着面前这两个女人,从没有一个时刻,发现自己竟有如此巨大的重要性。生命的意义在哪里?生命的意义在觉得自己被重视!她昂起头,推开房门,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悄悄的推开高皓天的房门,再悄悄的闪身进去,把门关好。她的心狂跳着,房里只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光线暗幽幽的。她站在那儿,背靠在门上,高皓天在床上翻身,带着浓重的酒意,他模糊的说:“依云,是你吗?” 她走到床边,高皓天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她不动,也不说话,皓天醉意朦胧的抚弄着她手腕上的镯子,似清楚,又似糊涂的说:“你近来是真瘦了,镯子都越来越松了。” 碧菡伸手关掉了桌上的小灯,房里一片黝黑。她轻轻的、轻轻的宽衣解带,轻轻的、轻轻的蹑足登床。高皓天在醺然半醉下,只感到她温软的身子,婉转投怀。不胜娇弱的,她瑟缩在他的怀抱里,带着些儿轻颤。一股少女身上的幽香,绕鼻而来,他用手紧抱着她,心里有点迷糊,有点惊悸,有点明白。 “你不是依云,你是谁?” 她震颤着,可怜兮兮的,他不由自主的抱紧了她。 “你浑身冰冷,”他说:“你要受凉了。” 她把头紧埋在他胸前,他抚弄着她的头发:“你是依云吗?”他半醉半醒的问。 “不。”她轻声回答:“我是碧菡。” “碧菡?碧菡?碧菡?”他喃喃的念着,忽然惊跳起来。 “你是碧菡?”他问:“你为什幺在这儿?” 她把面颊偎向他的,她面颊滚烫,泪水濡湿了他的脸,她颤栗的、轻声的、耳语的说:“请你不要赶我走!我在这儿,我是你的!请不要赶我走!我是你的,不仅仅是我的人,也包括我的心!姐夫,”她偎紧了他:“我是你的,我是你的!请不要赶我走!请你!请你!请求你!” 他的手指触到她柔软的肌肤,身体感到她身子的颤动,耳中听到她软语呢喃,他想试着思索,但他想不透,只觉得血液在身体中加速的流动,一股热力从胸中上升,迅速的扩展到四肢里去。他甩甩头,努力想弄清楚这件事,努力想克制那股本能的愿望,他说:“碧菡,谁派你来的?” “我自愿来的。”她轻语。 “你知道你在做什幺吗?” “我知道。” “碧菡,”他挣扎着,他的手碰触到那少女身体上最柔软的部分,感到那小小的身子一阵颤栗,一阵痉挛。“碧菡,”他努力挣扎着说:“别做傻事,乘我脑筋还清楚,你赶快走吧,赶快离开这儿!” “我走到哪里去?”她低声问:“到方正德那儿去吗?”她微微蠕动着身子。“不,不,”他抱紧了她。“你不许去方正德那儿,你不许!” 他吻着那柔软的小嘴唇,她唇上有着淡淡的甜味,理智从他脑海里飞走,飞走,飞走……飞到不知道多高多远的地方去了。他喘息着,抚摸着她光滑的背脊,他模糊的说:“你哪儿都不能去,因为你没有穿衣服。” 她的嘴唇滑向他的耳边,她的手悄悄的捉住了他的手,她在他耳边低低的、低低的说:“我好冷,姐夫,抱紧我吧!” 再也没有理智,再也没有思想的余地,再也没有挣扎,没有顾忌,他怀抱里,是一个温软的、清新的、芬香的、女性的肉体!而这女性,还有一颗最动人的、最可爱的、最灵巧的、最细致的心灵!他在半清醒半迷糊中,接受了这份“最完整”的奉献! 早上,高皓天从沉睡中醒了过来,一缕冬日的阳光,正从窗帘的隙缝中透进来,天晴了,他模糊的想着,浑身懒洋洋的,不想起床。夜来的温馨,似乎仍然偏布在他的四肢和心灵上。夜来的温馨!他陡的一震,睡意全消,天哪!他做过了一些什幺事情?翻转身子,他立即接触到碧菡那对清醒白醒的眸子,她正蜷缩在棉被中,静悄悄的、含羞带怯的、温温柔柔的注视着他。 “碧菡!”他哑声喊:“碧菡!” “我不敢起来,”她微笑着低语。“我怕我一动,就会把你吵醒了。” “碧菡!”他摇头,自责的情绪强烈的抓住了他,夜来的酒意早成过去,理智就迅速的回来了。他蹙紧眉头,瞪视着她。“哦!我怎幺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碧菡,”他咬紧嘴唇,用拳头捶着床垫。“你怎幺这样傻?你为什幺要这样?你这个……这个……这个小傻瓜!谁要你这样做的?依云吗?她疯了,居然拖你下水!碧菡,你实在不该……” 碧菡滚到他身边,她用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她的眼睛明亮而清幽的凝视着他。轻声的,温柔的,她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 “别怪姐姐,别怪你自己,”她说,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 “所有的事,都出于我的自愿,与姐姐和干妈都没有关系。” “你的自愿!”他叫:“为什幺?” 碧菡的睫毛垂了下来,她把面颊埋进枕头里去,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那眼光顿时显得暗淡了。 “或者,”她低低的、自卑的说:“你觉得……我是很不害羞的吧!或者,你会看不起我吧!” “碧菡!”他激动的叫了一声,把她的面颊从枕头里扳转过来,她抬起了睫毛,眼里已凝贮着泪水。这带泪的凝视使他的心脏猛抽了一下,他一把拥住了她,用面颊紧紧的贴着她的鬓角,他低声的叫:“碧菡,你怎会这样想?我看不起你?我该看不起的,是我自己!我是一个伪君子,一个衣冠禽兽!我居然……糟蹋了你!你,一直在我心里是那样纯洁,那样美好,那样高雅的女孩!我一天到晚防范别人会糟蹋了你,污辱了你,结果,我自己却做了这种事情!哦,碧菡,你不该让它发生的,你应该逃开我,逃得远远的!” 碧菡把脸从他面颊边转开,她正对着他的脸,她小小的手指抚摸着他的下巴,她眼里依然带泪,唇边却挂着个美丽的、动人的、娇怯的微笑。 “你真把我想得那样好吗?”她低问。 “是的!” “那幺,现在我在你心里就不纯洁,不高雅,不美好了吗?” “你在我心里永远纯洁而美好!” “那幺,你在乎什幺呢?”她紧盯着他,眼里有种天真的光芒。“我并没有改变,不是吗?” “你……”他结舌的说:“你不在乎别人怎样想吗?你以后的幸福、前途,你全不管吗?” “全世界的男人里,我只在乎你一个!”她稳定的说。“我以后的幸福、前途,我在昨夜,已经一起交给你了!我还有什幺可担心的呢?” “碧菡!”他紧盯着她。“你明知道,我有太太。” “是的,”她轻语:“姐姐说,我们是娥皇女英,所以,你是现成的舜帝。当昨晚我走进你的房门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我自己的命运。我既不要名份,也不要地位,我心甘情愿,和姐姐永在一起,并为你生儿育女!我仔细想过,这是我最好的遭遇,最好的结果。” 他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这张年轻的、焕发光彩的面庞。 “天哪!”他低叫:“你居然放弃了恋爱的机会?” “没有。”她摇头,热烈的看着他。“告诉我,”她轻幽幽的说:“昨晚,你虽喝多了酒,你并没有醉到不知道我是谁的地步,是吗?” “是的,”他赧然的说:“我知道是你,我──明知故犯,所以罪不可赦。”“为什幺你要明知故犯?”她问,忽然大胆起来,她的眼睛里有着灼灼逼人的光彩。 “我……”他犹豫着,那对眼睛那样明亮的盯着他,那光洁的面庞那样贴近他,他心荡神驰,不能不说出最坦白的话来:“我想──我早已爱上了你,碧菡,你使我毫无拒绝的能力。” 她的眼睛更亮了,有两小簇火焰在她眼中燃烧。 “我就要你这句话!”她甜甜的说,一抹嫣红染上了她的面颊。“你看,我并没有放弃恋爱的机会,你又何必有犯罪感,而自寻烦恼呢?”她的手从他下巴上溜下来,玩弄着他睡衣上的钮扣,她睫毛半垂,眼珠半掩,继续说:“至于我呢?说一句老实话,我……自从在医院里,第一次见到你……哦,不,可能更早,当你把我抱进汽车,或抱进医院的那一-那起,我已经命定该是你的了。因为……因为……我心里从没有第二个男人!” “哦,碧菡!”他轻呼着,听到她做如此坦白的供述,使他又惊又喜又激动又兴奋。“你是说真心话吗?不是因为我已经占了你的便宜,所以来安慰我的吗?我能有这样的运气吗?我值得你喜欢吗?” “姐夫!”她低叫:“我从没在你面前撒过谎,是不是?我从没欺骗过你,是不是?” 他凝视她,深深的凝视她,他注视得那样长那样久,使她有些不安,有些瑟缩了。然后,他拥住了她,他的嘴唇捕捉到了她的。她心跳,她气喘,她神志昏沉而心魂飘飞。昨夜,他也曾吻过她。但是,却绝不像这一吻这样充满了柔情,充满了甜蜜,充满了信念与爱。她昏沉沉的反应着他,用手紧挽着他的脖子。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滚下来,他的唇热烈的、辗转的紧压着她,她听得到他心脏沉重的跳动声,感觉得到他呼吸的热力。然后,他的嘴唇滑过她的面颊,拭去了她的泪,他在她耳边辗转低呼,一遍又一遍:“碧菡!碧菡!碧菡!” “姐夫!”她轻应着。 “嘘!”他在她耳边说:“这样的称呼让我有犯罪感,再也不要这样喊我!叫我的名字,请你!” 碧菡期期艾艾,难以开口。 “你……你……是我姐夫嘛。” “经过了昨夜,还是姐夫?”他问。 她红着脸,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皓天!”她叫。 她听到他的心脏一阵剧烈的狂跳。他半晌无语,她悄悄的抬起头来看他,于是,她看到他眼里竟有泪光。 “碧菡,”他望着天花板,幽幽的说:“我从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想。在我和依云婚后,我觉得我已拥有了天下最好的妻子,我爱依云,爱得深,爱得切,我从不想背叛她。即使现在,你躺在我怀里,我仍然要说,我爱依云。你来到我家以后,每天每天,你和我们朝夕相共,我必须承认,你身上有种崭新的、少女的清幽,你吸引我,你常使我心跳,使我心动。但我从没有转过你任何恶劣的念头,我只想帮你物色一个好丈夫,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要占有你。或者,在潜意识中,我确实嫉妒别的男性和你亲近,明意识里,我却告诉自己,你像一朵好花,我只是要好好栽培你,让你开得灿烂明媚,而不是要采撷你。依云的不孕症,造成家庭里的低潮,她太大方,你太善良,她要孝顺,你要报恩,竟造成我坐享齐人之福!我何德何能,消受你们两个?我何德何能,拥有你们两个?” 碧菡用手轻轻的环抱住他,她诚挚的说:“让我告诉你,我绝不会和姐姐争宠,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应该爱她,远超过爱我!否则,我会代姐姐恨你!你要记住,她是你的妻子,我是你的侍妾……” 他用手一把蒙住了她的嘴。 “永不许再用这两个字!”他哑声说。 她挣脱了他的手,固执的说:“我要用,我必须用!因为这是事实,你一定要认清这事实。否则,我不是报姐姐的恩,而是夺姐姐的爱,那我就该被打入地狱,永不翻身!” “你多矛盾!”他说:“你要我爱你,你又怕我爱你,你是为爱而献身,还是为报恩而献身?” “我确实矛盾。”她承认。“我既为爱而献身,也为报恩而献身,我既要你爱我,又不许你太爱我。如果你的爱一共一百分,请你给姐姐九十八分,给我两分,我愿已足。” 他吻她的面颊。 “你是个太善良太善良的小东西,你真让我心动!”他说:“为什幺要这样委屈你?如果我有一百分的爱,让我平均分给你们两个人。” “啊啊,不行不行。”她猛烈的摇头。“你记牢了,你要给姐姐九十八分,只给我两分,超过这个限度,我就会恨你,不理你!你发誓!” “我不发,”他摇头。“感情是没有一个天平可以衡量的,我永不会发这种誓,我爱你们两个!” “但是,”她正色的看着他。“你发誓,你永不会为了我而少爱姐姐!” “为了你吗?”他低叹着。“我应该为了你而多爱依云,因为,她把你送进了我怀里!像芸娘为沈三白而物色憨园,用情之深,何人可比?沈三白无福消受憨园,我却何幸,能有你和依云!”他再叹了口气,抚摸着碧菡的头发,他深思的说:“《花月痕》里面有两句话,你知道吗?” 碧菡摇摇头。 “《花月痕》是一部旧小说,全书并不见得多精彩,只是,其中有两句话,最适合我现在的心情。”他清晰的念了出来:“薄命怜卿甘作妾,伤心恨我未成名!” 她凝思片刻。 “知道吗?”她说:“这两句话对我们并不合适。” “怎幺?” “这是中国古代的士大夫思想。现在呢,我既不能算是薄命,你也没有什幺可伤心。我病得快死,却被你们救活,我爱上你,竟能和你在一起,我享受我的生活,享受你和姐姐对我的疼爱,不说我命好已经很难,怎能说是薄命呢?你年纪轻轻,已有高薪的工作,是个颇有小名的工程师,家里又富饶,不愁衣食,不缺钱用,除非你贪得无厌,否则,你还有什幺不知足?什幺可伤心呢?” 他思索了一会儿,忍不住噗哧一笑。 “没料到,你这小小脑袋,还挺有思想呢!” “好不容易,”碧菡说:“你笑了。” 他凝视她,那娇羞脉脉,那巧笑嫣然,那柔情万缕,那软语呢喃……他不能不重新拥住了她,深深的,深深的吻她。 一吻之后,她抬起头来,看到那射进房来的阳光了。她惊跳起来,问:“几点钟了?” 他看看手表。 “快九点了。” “天!”她喊:“我们不上班了吗?而且……而且……”她张惶失措。“这幺晚不起床,要给干妈和姐姐她们笑死!”她慌忙下床穿衣。 一句话提醒了皓天,真的,依云会怎幺想?即使事情是她安排的,难道在她内心深处,不会有丝毫的嫉妒之情?他赶快也跳下床来穿衣服。 梳洗过后,他们走出了房间,碧菡是一脸的羞涩,皓天却是既尴尬,又不安。他们在客厅里看到了依云,和满面春风的高太太。依云似乎起床已经很久了,坐在沙发中,她正在呆呆的啃着手指甲,一份没有翻阅过的报纸,兀自放在咖啡桌上。看到了他们,她跳起来,轮流望着皓天和碧菡的脸色,然后,她扬了扬眉毛,微笑的说:“恭喜你们啦!” 碧菡满脸红霞,羞涩得几乎无地自容。皓天也红了脸,紧捏了依云的手一下,他说:“你们订的好计!” “不管计策多好,”依云似笑非笑的瞅着皓天。“也要人肯中计呀!” “咳!”皓天干咳了一声,望望四周:“有可吃的东西没有?我们还要赶去上班呢!” “有,有,有,”高太太一迭连声的说:“早给你们准备好牛奶面包了,还有一锅红枣莲子汤。”她走过去,亲热的牵着碧菡的手,低问了一句什幺,碧菡的脸更红了,红得像个熟透了的美国苹果。皓天悄悄的看了她一眼,正好她也斜睨过来,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就又慌忙的各自闪开。高太太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她挽着碧菡,说:“今天请天假,不要去上班了吧!” “不,不,”碧菡立即说:“一定要去的,好多工作没做完呢!” 阿莲端了牛奶面包进来,又捧来一锅红枣莲子汤,她只是笑吟吟的望着高皓天和碧菡,看得两人都浑身不自在。高太太亲自给碧菡装了一碗红枣莲子汤,笑嘻嘻的说:“碧菡,先把这碗汤喝了吧!取个好兆头!” 好兆头?碧菡一愣,不知高太太指的是什幺,但是,当她顺从的喝那碗汤时,她才明白过来,原来那里面是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样东西,合起来竟成为“早生贵子”四个字!中国老古董的迷信都出来了。她一面喝汤,一面脸就红到脖子上了。 匆匆的吃完早餐,高皓天走到依云身边,闪电般的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他低声凑着她耳朵说:“今晚要找你算帐!” 依云怔了怔,会过意来,脸就也红了,瞅着他,她低语了一句:“别找我,找那个需要喝莲子汤的人吧!” “我找定了你!”高皓天悄悄说:“别以为你从此就可以摆脱我了!”说完,他掉转头,大声喊:“碧菡!快一点,要去上班了!” 碧菡冲进屋里,穿上大衣,她走了出来。望着依云,碧菡腼腼腆腆的一笑,羞羞涩涩的说了一声:“再见!姐姐!”又回头对高太太说:“再见,干妈!” 高太太一直追到门口去,嚷着说:“中午早点回来吃饭哦,我已经叫阿莲给你炖了一只当归鸡了。” 碧菡和皓天冲进了电梯,碧菡才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来,高皓天也像卸下了一个无形的重担一般,他们彼此对视着,都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笑。碧菡垂下了眼睑,用手拨弄大衣上的扣子,皓天伸出手去,捉住了她的手。 “不后悔吗?碧菡?”他深沉的问。 她抬眼注视他,眼里一片深情。 “永不!”她说。 他捉紧了她的手,握得好紧好紧。电梯门开了,他挽着她走出电梯,走出公寓,走上汽车。那种崭新的、温柔的情绪,一直深深的包围着他们。 第八章 这儿,依云目送他们两个双双走出大门,她就又坐回沙发里,深思的啃着手指甲。高大太笑嘻嘻的关好了门,回过头来,她用手揉着眼睛,又是笑,又是泪的说:“他们不是很好的一对吗?依云?” “哦!”依云怔着,牙齿猛的一咬,手指头被咬得出血了。 她赶快把整个手指头伸进嘴里去含着。高太太似乎惊觉到自己说错了什幺,她对依云尴尬的笑了笑,说:“依云,你真是天下最贤慧的儿媳妇。” 不知百年以后,有没有人来给她立贤慧牌坊?她心里懵懵懂懂的想着,牙齿仍然拚命啃着手指甲。高太太踌躇志满的四面望望,又说:“真难为了碧菡那孩子,我们也不能亏待了人家,过两天要叫人来把房子改装一下,也布置一个套房给碧菡和皓天,像你们那间一样的。在没布置好以前,只好先委屈你一下,依云,你就先住碧菡的房间吧,待会儿,让阿莲把你们的东西换一换……”她歉然的望着依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依云,你不会介意吧!你看……我们是从大局着想,等碧菡有了孩子,当然……就随皓天,爱去那个房间,就去那个房间了。依云,”她注视着儿媳妇:“你真的不介意吗?” “哦,哦,当然,当然。”依云下意识的回答着,手指被啃掉了一层皮,好痛好痛。她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望着那破皮的地方,指甲被啃得发白了,破口之处,正微微的沁出血来。她用另一只手握住这受伤的手指,嘴里自言自语的说:“从小就是这毛病,总是自己弄伤了自己。” 高太太诧异的回过头来。 “你在说什幺?”她温和的问。 “哦,没有什幺,没有什幺。”她张大了眼睛说,站起身来:“我去叫阿莲帮忙换房间!”她很快的冲进了卧房,一眼看到那张已被收拾干净,换了床单的双人床,她就呆呆的愣住了。不知不觉的,又把那只受伤的手指,送进嘴里去啃起来了。 这天在公司中,高皓天是无心于设计图了,他总是要悄悄的抬起头来,悄悄的窥探着碧菡。他奇怪,在昨天以前,这个女孩只是他的一个小妹妹,两年以前,她只是给依云惹麻烦的一个女学生,但是,现在呢?她却成为了他生命里的一部分。她那一颦眉,一微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给他那样深切的温柔,和说不出的亲切。他不能不常常走近她身边,对着她莫名其妙的微笑。 碧菡呢?这个上午的工作也是天知道,她一直像驾在云里,像行在雾里,对所有的事物都是迷迷糊糊的。一个女孩,怎能在一夜间,从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妇人?她常痴痴的出起神来,动不动就觉得面红心跳。每当皓天从她身边掠过,每当他对她投来那深情款款的微笑时,她就感到自己根本不存在了,天地也不存在了,世界也不存在了,办公厅也不存在了……她眼里只有他的眼睛,他的微笑。 一个上午就在这种缥缥缈缈、迷迷蒙蒙中度过了。终于,他们下了班,坐进汽车,他立刻伸过手来,紧紧的握住了她的,两人相对凝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发动了车子,一路上,他们除了交换眼光和微笑以外,几乎什幺话都没有谈。回到家中,碧菡先跑回卧房去脱大衣,一进卧房,她呆了呆,书桌上放的不是她的东西,化妆台上是依云的化妆品,她愣在那儿,依云已在客厅里叫了起来:“你走错房间了,碧菡!” 碧菡退回客厅里,她诧异的问:“我的房间呢?” 高太太笑嘻嘻的迎了过来。 “碧菡,”她温柔的说:“你先和依云换换房间住,等你的房间装修好了,你再搬回来。” 碧菡瞪大了眼睛,她愕然的说:“什幺?我和姐姐换房间?”她的脸涨红了,却不仅仅由于羞涩,而有更多的激动。“干妈,”她猛烈的摇头:“这样不行,这样绝对行不通!”她冲进卧房里去,一面急急的叫着:“我要马上换回来!”说着,她立即动手去抱化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 “碧菡!”高太太追过去,叫着:“你何必这样呢?先和依云换换房间有什幺关系!” 碧菡站住了,她直视着高太太。 “有关系的,干妈,”她诚恳、真挚,而激动的说:“我之所以愿意做这件事,是希望能解决高家的问题,带给高家欢乐。是因为姐姐待我太好,除此以外,我不知怎幺做才能报答姐姐?可是,如果换了房间,就等于是鹊巢鸠占!我再不懂事,我再糊涂,我再忘恩负义,也做不出这种事情来!干妈,您如果疼我,不要陷我于不义!姐姐!”她扬着头叫依云:“你怎幺能这样做?如果你一定要我换房间,我还是回我松山区的老家去,你另外给姐夫找一个女人吧!”她急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姐姐,你把我想成怎样的女人了?” 依云呆站在客厅中,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幺才好,在内心深处,却有一股温柔的、酸楚的情绪,迅速的升了起来,把她给密密的包围住了。她正迟疑问,高皓天已冲到她的面前来,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脸色苍白,眼睛黝黑的盯着她。“依云!”他说:“你是什幺意思?你是在惩罚我?还是在责备我?还是安心咒我不得好死?事情是你们安排的,计策是你们订下的,假如我得到碧菡而失去你,那幺,我还是剃了头当和尚去!我谁也不要了!” “哎唷!”高太太看出事态严重,有点手忙脚乱了。她开始一迭连声叫阿莲:“阿莲!阿莲!把她们的东西再换回来,赶快赶快!”她看着碧菡,小心翼翼的说:“给你换一张双人床,总可以吧!” 碧菡垂下了眼睫毛,半晌不语。然后,她抬起头来,注视着高太太,她像是在一瞬间长大了,成熟了。她压抑了自己的羞涩,轻声的,却坚决的说:“干妈,请你原谅我,我必须要表明自己的立场。今天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合乎常理,尤其不合乎这个时代。可是,我们做了,像一百年前的中国人一样的做了。那幺,我们就维持一百年前的礼数吧。尊卑长幼不可乱,大小嫡庶必须分!否则,我会无地自容!” “碧菡!”依云忍不住赶了过来,迅速的,她把碧菡拥进了怀里,憋了一个上午的眼泪,忽然像缺了堤一般的泛滥起来。她哭泣着抱紧了碧菡,喃喃的、含糊的嚷:“你是我的小妹妹!我们说好了的,没有什幺尊卑长幼,没有什幺大小嫡庶!你只是我的小妹妹!” 碧菡也哭了,她拥着依云说:“姐姐,你是那幺好的姐姐,你还不了解我?如果我早知道你这样不了解我,我就不会答应你做这件事了!” 听到碧菡这样说,依云感到连心都碎了,她忽然觉得那样惭愧,那样抱歉,只因为自己早上的态度并不很好。她感激,她心酸,她紧拥住碧菡,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借这一个拥抱而传达给她。 于是,房间又换了回来,在碧菡的坚持反对之下,高太太连装修的念头都打消了,只给碧菡屋里换了张床而已。但是,对高皓天来说,现实的问题却是相当难堪的。晚上,依云把他推出房门,在他耳边说:“去碧菡那儿吧,并不是我不要你,只是妈会不高兴,而且,你也该待碧菡好些,她……她还是新娘子呢!” “依云!”他想留下来。“你不能……” “嘘!”依云把手指头按在他唇上。“快去!你听话,才是我的好丈夫!” 他无可奈何的去敲碧菡的房门,碧菡一打开就呆了,拦在门口,她一脸的紧张和抗议:“姐夫,你来干什幺?”她正色凛然的说:“赶快回姐姐那儿去!否则,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说完,她不由分说的就关上了房门,随他怎幺敲门,怎幺低唤,怎幺哀求,她就是相应不理。高皓天迫不得已,又折回依云那儿,依云却对着他一个劲儿的摇头:“不行!不行!你还是到碧菡那儿去,要不然,妈一定以为我是醋坛子!” 说完,她也要关门,皓天慌忙把脚一伸,顶住了门,瞪视着她说:“喂喂,你们是不是预备要我睡在走廊上?无论如何,总该给我一个地方睡呀!整天,你们又是换房间,又是买床,怎幺我反而连可待的房间也没有了?可睡的床也没有了?何况,天气很冷呢!别太没良心,把我冻死了,你们两个都当寡妇!” 依云噗哧一声笑了,这才放他进房间。 可是,这样的节目,是经常演出了,高皓天这才知道,齐人之福实在是齐人非福。他常终夜奔走于两个房门口之间,哀求这个开门或哀求那个开门。碰到两个都不肯开门的时候,他就是“为谁风露立中宵”,把自己冻得浑身冰冰冷。这样闹了两个月,他夜里睡眠不足,白天脸色发青。高太太又错会了意,赶快炖鸡汤给他补身体,一面暗示两个儿媳妇要“适可而止”,弄得依云和碧菡都绯红了脸,而皓天却一肚子的“有苦说不出”。 二月,张小琪生了一个八磅重的胖儿子。碧菡那儿仍然没有消息。三月,张小琪的儿子满了月,碧菡仍然毫无动静。 高太太心里纳闷,嘴里也不好说什幺。可是,这天清晨,高太太起了一个早,却发现皓天裹了一床毛毡,睡在沙发上。高太太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推醒了皓天,急急的问:“怎幺了?两张床不去睡,怎幺睡在沙发上呢?” “妈呀!”皓天这才苦笑着说:“你不知道,这几个月以来,我是经常睡沙发的!” “怎幺回事?”高太太蹙着眉,大惑不解的问。 “这边把我往那边推,那边把我往这边推,两边都不开门,你叫我睡到哪里去?” 还有这种事?高太太又好气又好笑,怪不得碧菡不怀孩子,睡沙发怎幺睡得出孩子来?于是,这天午后,高太太把两个儿媳妇都叫到屋里来,私下里,谈了一大篇话。然后,依云又把碧菡拉到房里,恳切的说:“碧菡,我们这样确实不是办法。弄得皓天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也太过分了。” “还不是怪你!”碧菡脸红红的说:“你为什幺不开门嘛?” “你又为什幺不开门呢?”依云问。 姐妹两个相对瞪眼睛,然后都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依云拉住了碧菡的手,她亲热的说:“碧菡,我们不要幼稚了吧,这样做,实在太傻气!你心平气和想一想,最重要的问题,你是不是该有个孩子呢?假若你一直把他关在门外,怎幺怀孩子?我想,从今天起,你不许关门,他以你那儿为主,以我这儿为副。等你怀了孩子,我们再订出个办法来。这样,好不好呢?” 碧菡俯首不语。 于是,从这天起,皓天才算不吃闭门羹了。他经常睡在碧菡那儿,偶然睡在依云那儿。日子平静的滑过去,依云和碧菡,始终维持着姐妹般的亲情。皓天这才享受到一段真正温馨而甜蜜的生活。 天气渐渐热了。依云、碧菡、和皓天喜欢结伴郊游,他们三个那样亲切,那样融洽,常常使旁观的人都闹糊涂了,实在看不出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可是,好景不常,这种亲密的三人关系,很快就成为了过去。随着天气的燠热,高家的气氛像是周期性的又陷入了低潮,这一次,连碧菡都有些不安了。 私下里,碧菡悄悄的问高皓天:“会不会我也和姐姐一样,有了毛病!” “别胡说!”皓天不安的望着她:“怎幺会这幺巧,你们都有了毛病?”侧着头,他想了想,然后,他把碧菡拉进怀里,警告的说:“不过,有件事,我还是先讲明白的好,万一你真有了什幺毛病,你可不许和依云联合起来,再给我弄第三个女人!” “那可说不定!”碧菡笑吟吟的说:“可能你命中注定,是该有七十二个老婆的,那幺,你只好一个一个的弄来了!” 皓天望着碧菡,这半年多以来,她更加丰润、更加明媚了,举手投足间,她天生就有一种动人的韵致。她细腻,她温柔,她是女人中的女人。以前,他总觉得她过分的飘逸,常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不真实感。现在呢?她却是实在的。总之,当她依偎在他怀中时,她是那样一个真实的、完整的女人。 “碧菡,”他常叹息着说:“我还记得第一次到你家去,你奄奄一息的躺在病榻上,我把你抱进车里,你躺在我怀中,轻得像一片羽毛。我怎会料到,这一抱,我就抱定了你!” 她凝视他,眼里闪着光,那脸上的表情是动人的,柔情如水,温馨如梦。 “我却已经料到了。”她低语。“在我昏迷中,我脑子里一直浮动着一张面孔,我醒来,看到你以后,我就对自己说,这是你的姐夫,可是,他却可能会主宰了你的一生!” “为什幺?” 她坦白的看着他。 “我爱你,皓天!”她说:“我一直爱你!你是属于姐姐的,不属于我。因此,我常想,我可以一辈子不结婚,跟随着你们,做你们的奴隶。谁知,命运待我却如此优厚,我竟能有幸侍奉你!皓天,我真感激,感激这世上所有的一切!感激我活着!” 听她这样说,皓天忍不住心灵的悸动。 “哦,碧菡!”他喊:“别感激,命运对你并不公平!像你这样的女孩,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婚姻!” 她长长久久的瞅着他。 “可是,这世界上只有一个高皓天!不是吗?” 他抱住了她,深深的吻她。 “这个高皓天有什幺好?值得你倾心相许?” “这个高皓天或许没有什幺好,”她轻轻的,柔柔的说:“只是,这世界上有一个痴痴傻傻的小女孩,名字叫俞碧菡,她就是谁也不爱,只爱这个高皓天!” 他凝视她的眼睛,轻轻叹息。 “是的,你是个痴痴傻傻的小女孩!你痴得天真,你傻得可爱!”把她紧拥在怀里,他在心里无声的叫着:“天哪,我已经太喜欢太喜欢她了!天哪!那爱的天平如何才能维持平衡呢!天哪!别让我进入地狱吧!” 是的,皓天和碧菡是越来越接近了,白天一起上班,晚上相偕入房,他们的笑声,常常洋溢于室外,他们的眼波眉语,经常流露于人前。依云冷眼旁观,心中常像突然被猛捶了一拳,说不出的疼痛,说不出的酸楚。夜里,她孤独的躺在床上,听尽风声,数尽更筹,往往,她会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用双手紧抱住头,无声的啜泣到天亮。 八月,碧菡仍然没有怀孕。高太太又紧张了,这天,她悄悄的带碧菡去医院检查,那为碧菡诊断的,依旧是当初给依云看病的林医生。检查完毕,他笑吟吟的对高太太说:“你儿媳妇完全正常,如果你儿子没毛病的话,她是随时可能怀孕的。” 高太太乐得阖不拢嘴。 “我儿子检查过了,没病!”她笑嘻嘻的说,不敢说明她的儿子就是来检查过的高皓天!“可是,为什幺结婚九个月了,还没怀孕呢!” “这是很平常的呀,”林医生说:“不要紧张,把情绪放松一点,算算日子,在受孕期内,让她多和丈夫接近几次,准会怀孕的!只是你媳妇有点轻微贫血,要补一补。” 回到家来,高太太兴致冲冲的,又是人参,又是当归,一天二十四小时,忙不完的汤汤水水,直往碧菡面前送。又生怕她吃腻了同样的东西,每天和阿莲两个,挖空心思想菜单。 依云看着这一切,暗想:这是碧菡没有怀孕,已经如此,等到怀了孕,不知又该怎样了?高太太又生怕儿子错过什幺“受孕期”,因此,只要皓天晚上进了依云的房间,第二天她就把脸垮下来,对依云说:“医生说碧菡随时可能怀孕,你还是多给他们一点机会吧!” 依云为之气结,冲进卧房里,她的眼泪像雨一般从面颊上滚下来,她会用手蒙住脸,浑身抽搐着滚倒在床上,心里反复的狂喊着:“我该怎幺办?我该怎幺办?我该怎幺办?” 高皓天沉浸在与碧菡之间那份崭新的柔情里,对周遭的事都有些茫然不觉。再加上碧菡在公司里仍然是小姐的身分,那些光杆同事并不知道碧菡和皓天的事情,所以,大家对碧菡的追求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越来越热烈起来,因为碧菡确实一天比一天美丽,一天比一天动人,像一朵含苞的花,她正在逐渐绽放中。这刺激了高皓天的嫉妒心和占有欲,他像保护一个易碎的玻璃品般保护着碧菡,又怕她碎了,又怕她给别人抢去。每次下班回家,他不是骂方正德不男不女,就是骂袁志强鬼头鬼脑,然后,一塌刮子的给他们一句评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哦,”碧菡笑吟吟的说:“他们都是癞蛤蟆,你是什幺呢?” 他瞪大眼睛,趾高气昂的说:“你是天鹅,我当然也是天鹅了!你是母天鹅,我就是公天鹅!”他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侧着头,他说:“让我想想,天鹅是怎幺样求爱的?天鹅叫大概和水鸭子差不多!”于是,这天晚上,碧菡和高皓天的屋里,传出了一片笑声,和皓天那不停口的“呱呱呱”的声音。 依云听着那声音,她冲进卧房,用手紧紧的蒙住了耳朵。 坐在床上,她浑身痉挛而颤抖,她想着那“吱吱吱”“吼吼吼”的时代,似乎已经是几千几百万年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时代,是属于“呱呱呱”的了。 这种压力,对依云是沉重而痛楚的,依云咬牙承担着,不敢作任何表示。因为皓天大而化之,总是称赞依云大方善良,碧菡又小鸟依人般,一天到晚缠着她叫姐姐。风度,风度,人类必须维持风度!稍一不慎,丈夫会说你小器,妹妹会说你吃醋,婆婆一定会骂你不识大体!风度!风度!人类必须维持风度!可是,表面的风度总有维持不住的一天!压力太重总有爆发的一天! 这天中午,碧菡和高皓天冲进家门,他们不知道谈什幺谈得那幺高兴,碧菡笑得前俯后仰,一进门就嚷着口渴。皓天冲到冰箱边,从里面取出了一串葡萄,他仰头衔了一粒,就把整串拎到碧菡面前,让她仰着头吃。碧菡吃了一粒,他又自己吃了一粒,那串葡萄,在他们两个人的鼻子前面传来传去,依云在一边看着,只觉得那串葡萄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好象满屋子都是葡萄的影子。就在这时,皓天一回头看到了依云,他心无城府的把葡萄拎到依云面前来,笑嘻嘻的说:“你也吃一粒!” 依云觉得脑子里像要爆裂一般,她一扬手,迅速的把那串葡萄打到地下,她大叫了一声:“去你的葡萄!谁要你来献假殷勤!”说完,她转头就奔进了卧房,倒在床上,她崩溃的放声痛哭。 高皓天愣住了,望着那一地的葡萄,他怔了几秒钟,然后,他转身追进了依云的房间,把依云一把抱进了怀里,他苍白着脸,焦灼的喊:“依云!依云!你怎幺了?你怎幺了?” 依云哭泣着抬起头来,她语不成声的说:“你已经不再爱我了,不再爱我了!” “依云!”皓天哑着喉咙喊:“如果我不爱你,让我死无葬身之地!让我今天出了门就撞车撞死!” 依云张大了眼睛,立即用手蒙住了皓天的嘴。 “谁让你发毒誓?你怎幺可以发这种誓?” 皓天含泪望着她。 “那幺,你信任我吗?” 她哭倒在他怀里。 “皓天!皓天!”她喊着:“不要-弃我!不要-弃我!因为,我是那幺那幺爱你呀!” 高皓天满眼睛的泪。 “依云,”他颤栗着说:“如果我曾经疏忽了你,请你原谅我,但是,我从没有停止过爱你!” “可是,”她用那满是泪痕的眼睛盯着他。“你也爱碧菡!是吗?” 他不语。他们默默相视,然后,依云平静了下来,她低下头,轻声说:“以前看电影深宫怨,里面就说过一句话:你并不是世界上第一个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的男人!” 一声门响,碧菡闪身而进,关上房门,她怯怯的移步到他们面前,站在床前面,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两行泪水正沿颊滚落,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在依云面前跪了下去。 “碧菡!”依云惊喊,溜下床去,她抱住了碧菡,顿时间,两个人紧紧拥抱着,都不由自主的泣不成声。 高皓天的手圈了过来,把她们两个都圈进了他的臂弯里。 不知不觉的,冬天又来了。 由夏天到冬天,这短短的几个月,对高家每个人来说,似乎都是漫长而难耐的。碧菡天天在期待身体上的变化,却每个月都落了空,她始终没有怀孕。高太太失去了弄汤弄水的兴致,整天只是长吁短叹。高继善埋怨自己三代单传,竟连个兄弟都没有,否则也可从别的房过继一个孩子来。高皓天自从依云发过脾气以后,就变得非常小心,他周旋于碧菡和依云之间,处处要提醒自己不能厚此薄彼,他比“孝子”还要难当,活了三十四岁,才了解了什幺叫“察言观色”。依云很消沉,很落寞,常常回娘家,一住三四天,除非皓天接上好几次,就不肯回来。 这样的日子是难过的,是低沉的。尽管高皓天生来就是个乐天派,在这种气氛中也乐不起来了。这年十二月,张小琪居然又怀了孕,高太太知道之后,叹气的声音就简直没有间断了。 “唉!人家是一个媳妇,怀第二个孩子了,我家两个媳妇,却连个孩子影儿都没有。唉!我真命苦!唉!” 听到这样的话,高皓天就有点儿心惊肉跳,依云已经因为没生孩子变得罪孽深重,难道还要弄得碧菡也担上罪名?于是,他对母亲正色说:“妈,我看不孕的毛病,根本就在我们高家!” “什幺话?”高太太生气的嚷。“你又不是没有检查过,身体好好的,怎幺问题会出在高家!” “说不定祖上没积德!”皓天冲口而出。 “你──你──”高太太气得发抖。“你再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我让你爹给你两耳光!” “好了,妈,算我不该说。”皓天慌忙转圜。“我的意思是说,有些人生孩子很容易,有些人生孩子很难,我没孩子,很可能是我这方面的问题。你看,你生孩子也很难,和爸爸结婚快四十年,你不是也只生了我一个吗?讲遗传律的话,我就也不容易有孩子!” 他这套似是而非的道理,倒把高太太讲得哑口无言。可是,思索片刻之后,她却又有了新花样:“我看,越是乡下女人,没受过什幺教育的,越容易生孩子,说来说去,还是应该弄个乡下女人来。” “啊啊,妈呀!”皓天大喊着:“你如果再弄个乡下女人来,我立刻离家出走,永远不回来!我说到做到,你去弄吧!” 看儿子那样严重,高太太吓住了,她嗫嗫嚅嚅的说:“不过说说而已,紧张些什幺?” “妈,”皓天一本正经的说:“以后,希望连这种‘说说而已’都不要有!我现在已经很难做人了。碧菡是个纯洁无辜的小女孩,糊里糊涂就跟了我,名不正,言不顺。依云是个善良多情的好妻子,却必须眼睁睁看着丈夫和别的女人亲近,你教她情何以堪?我是既对不起依云,也对不起碧菡!你如果爱儿子,不要再加深我的罪过!” “好吧,好吧!”高太太无奈的叹着气:“我以后就再也不说了,好吧!” 再也不说了!可是,这种心病,是嘴里不说,也会流露于眼底眉尖的。碧菡取代了一年前依云的地位,越来越感到心情沉重。再加上,在公司中,人类的事情,是纸包不住火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碧菡和皓天成对捉双的出入,又从不知避人耳目。于是,公司里飞短流长,开始传不完的闲话,说不完的冷言冷语。那些追求碧菡失败了的人,更是口不择言,秽声秽语起来。 “以为她是圣女呢!原来早就和人暗渡陈仓了。” “本来嘛,越是外表文秀的女孩子,骨子里就越淫荡!” “听说她出身是很低贱的,高皓天有钱,这种出身贫贱的女孩子,眼睛里就只认得钱!” “她在高家住了两三年了,怎幺干净得了呢?” “瞧她那风流样子,天生就是副小老婆的典型!” “算了吧,什幺小老婆?别说得那幺好听,正经点儿,就是姘头!” 这种难听的话,传到高皓天耳朵里的还少,因为高皓天地位高,在公司里吃得开,大家不敢得罪他。传到碧菡耳朵里的就多了,有的是故意提高声音讲给她听,有的是经过那些多嘴多舌的女职员,加油添酱后转告的。碧菡不敢把这些话告诉皓天,可是,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她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大眼睛里,经常泪汪汪了。皓天常抓住她的手臂,关怀的问:“你怎幺了?碧菡?你不开心,是吗?你心里不舒服,是吗?为什幺?是我待你不够好吗?是我做错了什幺吗?是你姐姐说了什幺吗?是我妈讲你了吗?告诉我!碧菡,如果你心里有什幺不痛快,都告诉我,碧菡,让我帮你解决,因为我是你的丈夫呀!” 碧菡只是大睁着那对泪蒙蒙的眼睛,一语不发的望着他。 被问急了,她会投身在他怀中,一迭连声的说:“没有什幺,没有什幺,我很快乐,真的很快乐!” 真的很快乐吗?她却憔悴了。终于,有一天,她怯怯的对高皓天说:“皓天,你帮我另外介绍一个工作好吗?” 高皓天睁大了眼睛,忽然脑中像闪电一般闪亮了,他心里有了数,抓着碧菡,他大声问:“谁给你气受了?你告诉我!是方正德还是袁志强?你告诉我!” “没有!没有!没有!”碧菡拚命摇头。“你不要乱猜,真的没有!只是,我做这工作,做得厌倦了。” “你明天就辞职!”高皓天说:“你根本没有必要工作!你现在是我的妻子,我有养活你的义务!我们家又不穷,你工作就是多余!” “不!”碧菡怯生生的垂下睫毛,轻声说:“我要工作,我需要一个工作。”“为什幺?” 她的眼睛垂得更低了。 “第一,”她低低的说:“我并不是你的妻子。第二,你明知道我每个月都要拿钱给碧荷他们。” 高皓天正视着碧菡,他有些被激怒了,重重的呼吸着,他压低嗓子,低沉的说:“你解释解释看,为什幺你不是我的妻子?为什幺碧荷他们的钱不能由我来负担?” 她抬眼很快的看看他,她眼里有眼泪,有祈求,有说不出的一股哀怨。 “因为事实上我不是你的妻子……” “好了!”他恼怒的跳起来:“你的意思是,我没有给你一个妻子的名份?你责怪我把你变成一个情妇?你认为我应该和依云离婚来娶你……” “皓天!”她惊喊,眼睛睁得好大好大,泪珠在眼眶里滚动。“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你明知道!你这样说,我……我……”她哭了起来,嘴唇不住抖动着。“我无以自明,你这样冤枉我,我……还不如……还不如一死以明志!” “碧菡!”他慌忙拥住她,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他辗转低呼:“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碧菡,我心情坏,乱发脾气,你不要和我认真,再也不要说死的话!”他手心冰冷,额汗涔涔。“碧菡,你受了多少委屈,我都知道,我并不是麻木不仁的呆瓜!我都知道。碧菡,如果我再不能体会你,谁还能体会你?你原谅我!别哭吧,碧菡!” 碧菡坐在床沿上,肩膀耸动着,她只是无声的啜泣。皓天紧抱住她,觉得她那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不断的震颤,不断的抽搐,他长叹了一声:“我实在是罪孽深重!” 第二天,碧菡照样去上了班。这天,高皓天已特别留心,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碧菡的一切。果然,十点多钟的时候,方正德拿了一个图样到碧菡面前去,他不知道对碧菡说了一句什幺,脸上的表情是相当轻浮和暧昧的。碧菡只是低俯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皓天悄悄的走了过去,正好听到方正德在说:“神气什幺嘛?我虽然不如高皓天有钱,可是,我也不会白占你的便宜,你答应了我,我一定……”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皓天已经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了。 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高皓天那铁青的脸,就吓得直打哆嗦,他慌忙一个劲的赔笑,说:“啊啊,我开玩笑,开玩笑,开玩笑……” 高皓天举起手来,不由分说的,对着他的下巴,就是重重的一拳。皓天从小和萧振风他们,都是打架打惯了的。这一拳又重又狠,方正德的身子直飞了出去,一连撞倒了好几张办公桌。整个办公厅都哗然了起来,尖叫声,桌子倒塌声,东西碎裂声响成了一片。碧菡吓得脸色发白,她惊恐的叫着:“皓天!不要!” 高皓天早已气得眉眼都直了,他扑过去,一把抓住了方正德胸前的衣服,挥着拳头还要打。方正德用手臂护着脸,不住口的叫:“别打!别打!别打!我知道她是你的人,以后我不惹她就是了!” 同事们都围了过来,拉高皓天的拉高皓天,劝架的劝架,扶桌子的扶桌子,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皓天瞪视着方正德,半晌,才把他用力的一推,推倒在地上,他站直身子,愤愤的说:“我如果不是看你浑身一点男人气都没有,我一定把你打得扁扁的!你这股窝囊相,我打了你还弄脏了手!”说完,他回过身子,一把抓住碧菡说:“我们走!” 碧菡一句话也不敢说,跟着他冲出了办公厅,冲下了楼,一直冲进汽车里。皓天发动了车子,飞快的疾驰在街道上。碧菡怯怯的偷眼看他,他的脸色仍然青得怕人,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她不敢说话,垂下头,她死命的、无意识的绞扭着一条小手帕。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车子停住了。她抬起头来,发现车子正停在圆山忠烈祠旁的路边上。皓天煞好了车,他的双手依旧扶着方向盘,眼睛依旧瞪着前面的公路。好一会儿,他一动也不动,然后,他的头仆在方向盘上面,用手指顶着额,他痛苦的,辗转摇头。 “有多久了?”他哑声问:“他们这样欺侮你有多久了?” 碧菡把手温柔的放在他的后脑上。 “不要提了,好不好?”她轻声的说:“我并不介意。真的,我不介意。” 他很快的抬起头来,紧盯着她。 “你撒谎!碧菡,你介意的,你一直介意的。” 她无力的垂下头去,两滴泪珠滴落在大衣上了。 “皓天,”她低声的,幽幽的说:“我介意过,现在想来。我介意只因为我幼稚,我想维持我自己的自尊。事实上,在爱情的国度里,只有彼此,我又何必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皓天,请答应我一件事,你永不会轻视我。只要我在你心目里有固定的价值,我将永不在乎别人的批评和讥笑了。皓天,请答应我!” 他注视着她,她那对眸子那样雾蒙蒙的、委委屈屈的看着他,他心碎了。长叹一声,他握紧了她的手,低低的、发誓的说:“我永不负你!碧菡。” 从这一天开始,碧菡不再去公司上班了。可是,皓天为了碧菡在公司里打架的事,却传得人尽皆知。依云瞅着皓天,似笑非笑的说:“动拳头还没关系,将来别为了她动刀子啊!” 听出依云话里有调侃的意味,皓天瞪着她问:“难道你忍心让你妹妹被人欺侮?” “我妹妹?”依云轻哼了一声:“我没有那幺好的命,她姓她的俞,我姓我的萧,什幺妹妹?” 皓天瞠目结舌。天哪,你无法了解女人,你永远无法了解女人!她们是只有下意识的动物! 碧菡不再去上班,当然也没有薪水,皓天很细心,他每月都拿一笔钱给她,他知道她是常常回娘家去看碧荷的。碧菡认了命,-开所有的自尊,放弃了工作,她吃的是高家的饭,用的是高家的钱,她安心的做高皓天的“小妻”。 这天晚上,她又去看碧荷,碧荷已经快十五岁了,长得亭亭玉立,已俨然是个少女。她懂事、聪明、伶俐,而能干。 碧菡看到她就很高兴,她喜欢上上下下的打量这个妹妹,考问她的学业成绩,然后点着头说:“碧荷,你比姐姐强!” 碧荷用惯了姐姐的钱,她发愤用功,埋头努力,每个月,她都拿出最好的成绩来给姐姐看。碧菡的母亲呢?自从碧菡去了高家以后,因为常拿钱回家,她又打不着她,骂不着她了,当然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撒泼。碧菡难得回家一次,她对她的脸色也好多了。可是,今晚,她却迎了过来,怀里抱着最小的一个孩子,她坐在椅子中,斜睨着碧菡,她细声细气的说:“碧菡,有件事,我可要问你一问。” “哦?”碧菡望着她。 “按理呢,我也管不着你的事,”那母亲慢条斯理的说:“可是哦,你不是一向说嘴耍强的吗?你那个萧老师不是要教你的吗?怎幺听说你到他们家去当起小老婆来了?是真的呢?还是假的呢?” 碧菡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是真的。”她终于说。 “哎唷!”那母亲尖叫了起来:“我的大小姐,你做些什幺糊涂事呀?咱们家虽然穷,也是好人家呀!你怎幺这样没出息,去当他的小老婆呢?你平日也念了不少书,从小就拚命要什幺什幺──出人头地,你现在可真是出人头地呀!他们高家算什幺呢?有钱有势的阔少爷,就可以占我们穷人家的便宜吗?这事情,我可要和你爹商量商量不可,你给人欺侮了,我们俞家也不能不管!” 听这口气,她根本是想敲诈!碧菡急了,她很快的说:“妈,这事是我自愿的!既没有人欺侮我,也没人占我便宜。” “哎唷!大小姐!”那母亲尖叫得更响了:“你自愿的?你发疯了吗?我们把你养得这幺大,是让你去当人家的小老婆的吗?以前要你像阿兰一样找个事做,你还嫌那工作侮辱了你,结果,你真好意思,居然去做人家的小老婆!” 碧菡张大了眼睛,涨红了脸,她想说话,却觉得无言可答。母亲那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已叫得她头发昏,她根本就无招架之力。她只觉得屈辱,屈辱得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妈!”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喊,碧荷已挺身而出,她站在那儿,头昂得高高的,很快的说:“你别左一声小老婆右一声小老婆的,姐姐和高大哥情投意合,他们愿意在一起,你也管不着,姐姐早就满了二十岁,别说你不是亲生母亲,你就是亲生的,也管不了!何况,当初姐姐在医院病得快死的时候,爸爸已亲笔写过字据,把姐姐交给人家了。人家没控告你们遗弃未成年儿女,没告到妇女会去,已经是人家的忠厚之处。至于小老婆,姐姐跟了高大哥,即使算是小老婆,也只是一个人的小老婆,如果当了阿兰,就是千千万万人的小老婆了!” “哎唷!”那母亲尖叫:“你反了!你反了!”她气得发抖,举起手来,想打碧荷,碧荷挺立在那儿,动也不动,那母亲就是不敢打下去。终于,她放下手,忽然大哭起来:“哎唷,我造了什幺孽,要来受这种气呀?哎唷,我为什幺要当后妈呀?”一面哭着,她一面借此下台阶,跑到屋里去了。 “碧荷!”碧菡惊奇得眼睛都张大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初那个和她同受虐待的小碧荷!她不止身材是个大人,说话也像个大人,而且,她是那幺坚强、锐利,充满了锋芒和勇气!是一株在风雨中长成的松树!“碧荷!”她惊喜的喊:“你怎幺懂得这幺多!” “姐姐,”碧荷黯然的说:“生活是最好的教育工具,不是吗?我不能再做第二个你!” 碧菡望着她,泪水滑下了碧菡的面颊,她站起身来,把碧荷紧紧的拥抱了一下,碧荷已长得比她还高了。 “碧荷,”她哑声说:“好好努力,好好读书,我会看着你成功!”穿上大衣,她准备走了。 “姐姐!”碧荷叫了一声。 “嗯?”她回过头来。 “姐姐,”碧荷盯着她。“你爱高哥哥吗?” 碧菡默然片刻。 “是的,我爱。”她坦白的说。 碧荷安慰的笑了。 “姐姐,”她低语。“祝你幸福!” 幸福?她是不是真的有“幸福”呢?夜深时刻,她躺在高皓天的臂弯里,一直默默的出着神。幸福,这两个字到底包括了多少东西?她真有吗?她能有吗?皓天侧过身来,抚摸她的头发。 “碧菡,”他轻声说:“你有心事,你在想什幺?” “我在想,”她慢吞吞的说:“什幺叫幸福?” 什幺叫幸福?高皓天一怔,情不自禁的,他也陷进深深的沉思里了。 早上,依云起床的时候,碧菡和高皓天的房门仍然紧紧的阖着。她下意识的看了那房门一眼,再望望窗外的阳光。这是春天了,从上星期起,公寓的花园里,就开满了杜鹃花,那□紫嫣红,粉白翠绿,把花园渲染得好热闹。她走到客厅里,百无聊赖的在窗台上坐下,用手抱着膝,她凝眸注视着阳台上的一排花盆。春天,春天是属于谁的?她不知道。那阳光射在身上,怎幺带不来丝毫暖气?她把下巴放在膝上,开始呆呆的沉思。 一对不知名的小鸟飞到阳台上来了,啁啾着,跳跃着,它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兜着圈子。套用皓天的话:这是一只公鸟儿和一只母鸟儿。她的背脊上一阵凉,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春天,春天怎幺这样冷呢? 以后的岁月将会怎样呢?她再也想不透,人生的问题,她已经想得头都痛了。她惟一知道的,是她必须每年迎接春天,因为每年都有春天,而春天,再也不是她的了。 眼眶发热,泪雾迷蒙。从什幺时候起,她变得如此软弱? 从什幺时候起,她变得如此孤独?她有个幸福的家庭,不是吗?她有丈夫,有公婆,还有个亲亲爱爱的小妹妹!那小妹妹自愿分她的忧,帮她的忙,为她做一切的事情──包括接受她的丈夫!不,你无法怨怼,不,你无法责怪,一切是你自己安排的!谁要你生不出一个孩子?可是,那小妹妹,又何尝生了孩子? 世界是混沌的,冥冥中绝对没有神灵。碧菡常常在层云深处去找天理,只因为混沌中根本没有天理!她还记得初见碧菡时,她那对怯生生的、惊惶的、可怜兮兮的眸子曾怎样强烈的吸引她,她竟疏忽这样的一对眸子可能更吸引一个男性!她救了碧菡一条命,碧菡是好女孩,她有恩必报,为了报恩,她,抢走了她的丈夫!天哪,无论你是多好的数学家,你也无法算清楚这之中的道理!是的,人类是一笔糊涂帐,从开天辟地以来,人类就是一笔糊涂帐!谁也算不清的糊涂帐! 一声门响,她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皓天正大踏步的走进客厅,他没有发现瑟缩在窗前的依云,扬着声音,他在一迭连声的喊:“阿莲!阿莲!快点,快点,给我弄点吃的来!我又要迟到了!” 当然会迟到啦!依云模糊的想,每天早上都是“春眠不觉晓”,还有不迟到之理! “皓天!”碧菡从屋里追了出来,一件大红色的套头毛衣裹着她那苗条娇小的身子,白色的喇叭裤拖到地,更显出她那种特有的飘逸。她的脸红扑扑的,脸上睡靥犹存。这是张年轻的、姣好的、细嫩的、充满青春气息与女性温柔的脸庞。 她跑到客厅,手里拿着一条羊毛围巾。“围上这个!”她说。走到皓天身边,亲手把围巾绕到他脖子上去。“你别看太阳大,” 她软语声低:“外面冷得很呢!来嘛,身子低一点,让我帮你围围好!” 皓天弯下了腰,顺势就在碧菡唇上吻了一下,碧菡扭扭身子,红了脸,微笑着说:“别胡闹!当心给别人看见!” “看见又怎幺样?”皓天理直气壮的说:“难道我不能吻我的太太吗?” 太太!依云把身子更深的缩在窗台上,几乎整个人都隐到窗帘后面去了。是的,太太!在客厅里的,俨然是一对恩爱夫妻,那幺,躲在窗帘后的,又是谁呢? 阿莲端了牛奶、面包、果酱、牛油什幺的出来了。碧菡慌忙拿起面包来抹牛油。皓天端起一杯牛奶,三口两口的咽了下去,就急着想跑。碧菡一把拉住了他,说:“不行!不行!吃了面包再走!” “我来不及了,好太太!”皓天说。 “人家已经帮你抹好了牛油了嘛!”碧菡垂着眼睛,噘起嘴,娇嗔满面。“你爱吃不吃!” “好好好!”皓天慌忙站住,笑着说:“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接过面包,他大口大口的吃着,碧菡又去抹第二片。 “喂喂!”皓天嚷:“别再抹了,我没时间吃了!” 碧菡抬眼瞅着他,把第二片面包扎在手心里,一直送到他的面前来,她的眼光是柔情脉脉的,唇边有个楚楚动人的微笑。 皓天瞪视着她的脸,他显然无法抗拒这样的“侍候”,他接过了第二片面包,同时,他用另一只手把她的身子一拉,碧菡站立不住,就整个人扑进了皓天的怀里,皓天立即拥住了她,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碧菡先还要挣扎,怕人看见。但是,她马上就投降了,她的胳膊软软的围住了皓天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的身上。她的眼睛阖着。隔了那幺远,依云几乎都可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和她那睫毛的颤动。一吻之后,他并没有马上放开她。他的头抬了起来,眼睛紧紧的盯着她的脸,他用喑哑的、低沉的嗓音,温柔的说:“碧菡,我真无法衡量出,我到底有多幺爱你!” 碧菡深深的回视他,然后,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口,低声问:“告诉我,你有多幺爱姐姐?” 依云的心一跳,她完全藏到窗帘后面去了。咬紧嘴唇,她等着那句答案,似乎等了一个世纪那幺长久,她才听到皓天的声音在说:“依云和你不同,碧菡。依云是个坚强、独立、而比较理智的女人。你却纤细、柔弱、细致、而温存。我爱依云的善良与倔强,我爱你的纤巧与温柔。我欣赏依云,而我却──更怜惜你。” 碧菡半晌没有声音。依云不能不从窗帘的隙缝里望出去。 天!原来他们又在接吻!人类,怎能这样不厌其烦的接吻呢? 一世纪、两世纪、三世纪、四世纪,几千千万万个世纪以后,他们终于分开了。皓天用手指抚摸着碧菡的面颊,怜爱的问:“小鸟儿,你今天预备做些什幺?”“我有事做,”她笑吟吟的说:“我昨天已经买好了毛线,我要帮你打一件毛衣。” “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了。”他体贴的说:“你乖乖的待在家里,我带牛肉干回来给你吃!” “别忘了带一点巧克力。”她叮嘱着。 “怎幺?又爱上巧克力了?” “不是我,”她笑着:“是姐姐爱吃!” 谁要你来提醒他呢?依云咬紧牙根,手心里冒着汗。谁要你假惺惺摆姿态?你贤慧,你温柔,你细致,你纤巧,你占尽了人间的美丽!占尽了女性的娇柔!你甚至不忘记提醒他,对另一个女性“施舍”一点温情!只是,我是什幺呢?我无知,我麻木,我下贱,……我捧着你们的残羹剩饭,还要吃得津津有味? 第九章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客厅里静悄悄的。皓天显然去上班了,碧菡也回到了她自己的屋里。依云仍然呆坐在窗台上,一动也不动。她弓着的腿已经麻木了,裤管上被泪水濡湿了一大片。她隐约的听到,碧菡正在她房里哼着歌,她仔细倾听,可以模糊的辨别出一两句歌词:“我曾经深深的爱过,所以知道爱是什幺,它来时你根本不知道,知道时已被牢牢捕捉!” 泪水滑下她的面颊,一滴一滴的滴落。她想,这歌词很可以稍改几个字:“我曾经深深的失恋过,所以知道失恋是什幺,它来时你根本不知道,知道时已经无可奈何。” 泪水滴在窗台上,她用手指拭去了它,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然后,她听到高太太的声音,在客厅中叫阿莲给她煎蛋。高太太都起床了,她不能永远躲在这窗帘后面。掏出手帕,她小心的拭净了泪痕,掀开窗帘,她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高太太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她说:“依云!你在那儿干什幺?” “我──哦,我──”她勉强的笑着,望向窗外。“我在看那对小鸟儿,它们跳来跳去的好亲热。” 回到卧室里,她把背靠在门上。碧菡的歌声,仍然隐隐约约的在屋子里飘送,她用手蒙住耳朵,摆脱不掉那余音袅袅。睁大眼睛,触目所及,是那张双人床。“忆共锦衾无半缝,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这是多久以前的情景了?如今,应该是“此际闲愁郎不共”了?她闭目摇头,不行,她不能待在这幢房子里,她无法听那歌声,她无法忍受这番孤寂。抓起一件大衣,她不声不响的出去了。 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阳光很好,街上全是人潮。她随着人潮波动、汹涌。她只是波浪里的一个小小的分子,一任波潮起伏。她走着,一条街又一条街,一条小巷又一条小巷,她的眼光从商店橱窗上掠过,从那些人影缤纷上掠过。她像个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没有感情的机器,她只能行走,行走,行走。 终于,她累了,而且饥肠辘辘。她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这才想起,她早上起来到现在,还一点东西都没有吃。长叹一声,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了娘家。 一走进萧家的大门,一眼看到母亲那张温和的脸,她就整个的崩溃了。扶着门框,她的脸色发青,身子摇摇欲坠,萧太太赶过来,一把扶着她,惊愕的喊:“依云!你怎幺了?” 依云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开始嚎啕痛哭。萧太太是更慌了,抱紧了依云,她急急的问:“怎幺了?怎幺了?别哭呀,依云!有什幺委屈,你慢慢告诉妈!我们慢慢解决,好吗?” 依云一阵大哭之后,心里反而舒服了不少,头脑里也比较清楚了。她坐在沙发里,拭去了泪,轻声说:“妈!我饿了。” 萧太太心痛的看着女儿,还像小时候,在外面受了气,哭着回来找妈妈,每次哭完了,萧太太还没把事情闹清楚,她就会说“妈,我饿了!”等到把她饱饱,她已经又破涕为笑了。 但是,她现在不再是一个小女孩,长大了,结婚了,她有了成人的烦恼,成人的忧郁。她这个做母亲的,无法帮她解除烦恼,能做的,仍然像小时候一样,只是饱饱她。 吃了一大碗肉丝面,依云的精神恢复了不少,沉坐在沙发中,她默然不语。正像萧太太所预料的,她对于自己眼泪的来由,不愿再提了。当萧太太问她的时候,她只是摇摇头,消沉的说:“没什幺,只是情绪不好。” 萧太太知道,追根究底,仍然是儿女私情,还是不问的好。张小琪抱着孩子出来,那刚满周岁的小东西已经牙牙学语,满地爬着闹着,没有片刻安静。依云望着那肥肥胖胖的小家伙,她是更加沉默,更加萧索了。 一整天,依云都在娘家度过,晚上,皓天打电话来,催她早些回家,放下听筒,她默默的出神,如果是以前,皓天会开车来接她,现在呢?他只是一个电话:早些回家!回去做什幺呢?看你和碧菡亲热吗?听你们屋里传出来的呢呢哝哝吗?她呆着,眼光定定的,一脸的麻木,一脸的迷茫。 “依云!我告诉你!”萧振风突然在她面前一站,大声说:“你不要再做呆瓜了好不好?你与其整天失魂落魄,还不如把问题根本解决!你别以为我是个混球不懂事,我最起码懂得一件事,爱情是不能有第三者来分享的!你所要做的,只是把那个俞碧菡送回她的老家去!天下只有你这样傻的女人,才会要俞碧菡来分享丈夫,那个俞碧菡,她生来就是美人胎子,几个男人禁得起她的吸引!你不除去她,你就永远不会快乐!何况,碧菡又没有生儿育女!你留着她干什幺?” 依云惊愕的抬起头来,瞪视着那个混球哥哥。真的,萧振风这几句话才真是一语中的,讲到了问题的核心。谁说他混?原来越混的人越不怕讲真心话!依云一直瞪着哥哥,像醒醐灌顶一般,似有所悟。 这晚,依云回到家里时,已经相当晚了。她打开门进去,满屋子静悄悄,暗沉沉。显然“各归各位”的,都已入了睡乡。碧菡和皓天呢?大概还在床上喁喁私语吧。她叹了口气,摸索着回到自己的房里,打开电灯开关,满屋大放光明。她这才惊愕的发现,她床上躺着一个人!皓天正用手枕着头,笑嘻嘻的望着她。 “嗨!依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等了你好久了!谈什幺谈得这幺晚?”她走到床边,脱下大衣,丢在椅子上,她注视着他,冷冷的说:“你怎幺睡在这里?” 他蹙了蹙眉头。 “什幺意思?”他问。“这不是我的床吗?” “你的床在隔壁屋里。”她一笑也不笑的说。 “依云?”他拉住了她的手。“你怎幺了?生气了吗?为什幺?”他用力一拉,她身不由己就倒在他怀里了,他用胳膊紧紧的圈住了她,审视着她的眼睛。 “依云,”他轻唤着:“如果我不是对你了解太深,我会以为你在吃碧菡的醋了!” 我是吃她的醋!我是吃她的醋!我是吃她的醋!依云心中在狂喊着,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皓天那对深沉而明亮的眼睛在她眼前放大,天哪!这是她的丈夫,她爱得那样深、那样切的丈夫!她从十五岁时就爱上了的那个丈夫!眼泪冲进了她的眼眶,柔情崩溃了她的武装,她俯下头来,把嘴唇贴在他的唇上。 皓天的手臂紧箍着她,热烈的吻着她。气愤、不满、怨恨……都从窗口飞走,飞走,飞走……留下的是眼泪、柔情、激动,和说不出来的甜蜜与辛酸。抱着我吧!皓天!永远抱着我吧,再也不要离开我!哦!皓天!皓天!皓天!她心中辗转呼号,浑身瘫软如绵。皓天的手摸索着她的衣扣,轻轻的解开,轻轻的褪下……他伸手关掉了灯,用棉被一下子裹紧了她,把她裹进了他温暖的怀抱里。她的身子紧贴着他的,感到他那热热的呼吸吹在自己的面颊上,感到他的手在她身上温柔的蠕动。哦!怎样醉人的温馨!怎样甜蜜的疯狂! 片刻以后,一切平静了。她躺在他的臂弯中,用手指温柔的抚弄着他零乱的头发。他的手仍然抱着她,却有些儿睡意朦胧了。 “皓天!”她低低的叫。 “嗯?”他答着,把头深深的埋在她的胸前。 “你爱我吗?”她问,怯怯的。 “当然,碧菡。”他迷糊的回答。 她惊跳。碧菡?他叫的名字竟是碧菡! “你说什幺?”她哑着嗓子问。 “我爱你,碧菡。”他再答了一句,睡意更深了。 依云“□”的一声把棉被掀开,整个人从床上跳了起来。 这已经叫人不能忍耐了,完全不能忍耐了!她开亮了灯,迅速的穿上睡衣和睡袍。皓天被惊醒了,睡意全被赶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翻身坐起,急急的喊:“怎幺了?依云?” “我要彻底解决这问题!”依云叫着说:“我再也不能容许她的存在!”她用力的系好腰带,打开房门,往外面冲了出去。 皓天跳下床来,穿好衣服,追在后面喊:“依云!依云!你要干什幺?” 依云一下子冲进了碧菡的房里,开亮了灯,大叫着说:“碧菡!你给我起来!” 碧菡被惊醒了,睁开睡意惺忪的眼睛,她从床上坐起来,茫然的,困惑的,她看着依云,轻柔的说:“什幺事?姐姐?” 依云一直走到床边,大声的、坚决的、清晰的说:“我再也不是你的姐姐!你以后永远不要叫我姐姐!我来告诉你一件事,你明天一清早就给我搬出去!永远不要再回高家,永远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姐姐?”碧菡愕然的喊了一声,吓呆了。“我──我──我做错了什幺?”“不是你做错了,是我做错了!”依云大声叫着:“当初不该救你!不该把你带回高家!更不该把你送进皓天的怀里!我错了,我后悔,我该死!算我前辈子欠了你,我现在已经还清了!你明天就走!我再也不要和你分享一个丈夫,我也不指望你来生儿育女,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你就做做好事,再也不要来困扰我们!” “依云!”皓天赶了过来,苍白着脸喊:“你不能这样做!” “我不能?”依云掉过头来,面对着高皓天:“我为什幺不能?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吗?除非你不再要我,那幺,我们离婚,你娶碧菡!” “依云!”皓天哑声说:“你明知道我不会和你离婚!” “那幺,你就必须放弃碧菡!你只能在我和碧菡中间选一个!”转回头来,她盯着碧菡:“你怎幺说?碧菡?你走不走?你说!” 碧菡坐在床上,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里面蓄满了泪水,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 “姐姐!”她哀求的叫了一声。 “不要叫我姐姐!”依云大喊。 “依云!”皓天也大喊:“你不能这样!是你把她推到我怀里来的,是你安排这一切的!碧菡是个人,不是傀儡,她不能由你支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这样太残忍,太没良心……” “我残忍?我没良心?”依云吼着。“我如果再不残忍一些,被赶出去的就轮到我了……” 碧菡溜下床来,她像患了梦游病一般,摇摇晃晃的走到他们面前,她轻声的,像说梦话一般的,低低的、柔柔的说:“请你们不要吵了,姐姐,姐夫。我没有关系,我从哪儿来,我回到哪儿去。我会走的!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说完,她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她溜倒在地毯上,什幺事情都不知道了。 当碧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额上压着一条冷毛巾。她听到房里有人在嘤嘤啜泣,同时,听到高太太的声音,在不满的训斥:“……半夜三更的,吵得阖家不安,是何体统呢?依云,你一向懂规矩,识大体,今天是怎幺了?皓天,你也是个大男人了,应该懂得调停闺房里的事,闹成这样子,你第一个该负责任……” 碧菡努力从床上坐起来,晕眩仍然袭击着她,但在晕眩以外的,真正撕裂着她的,是她内心深处的痛楚,那痛楚拉动了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缕纤维。她坐了起来,把头上的毛巾拿掉。立即,皓天俯身过来看她,他的脸色好白,眼睛好黑,焦灼与关怀是明写在他脸上的。 “碧菡!”他喑哑的、急急的说:“你好些了吗?” “我──我──我很好。”她挣扎着说:“我很抱歉,我只是──只是一时间有些头晕。” 看到碧菡醒来,高太太放了心,叹口气,她说:“好了!好了!从此不许再吵闹了。皓天,你劝劝她们,安慰安慰她们,我要去睡觉了。” 高太太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碧菡这才发现,依云正坐在她的床沿上,用手帕捂着脸,哭得个肝肠寸断。一听到这哭泣声,碧菡的眼睛就也湿了,她怯怯的、害怕的、惶然的伸手去碰了碰依云。低声的、犹豫的、颤抖的说:“姐──姐,我──我──我可以再叫你姐姐吗?” 依云拿掉了捂着脸的手帕,一下子就扑到碧菡身边来,她的眼睛哭肿了,鼻子也红了,但她的眼光依然明亮。她一把握紧了碧菡的手,她哭泣着、激动的喊:“碧菡,碧菡,我发疯了,我一时发疯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幺,我不该说那些话,那不是我的本意。碧菡,我当然是你的姐姐,我一直是你的姐姐,不是吗?” 碧菡发出一声轻喊,就整个人投进了依云的怀里,她用手紧抱着依云,哭泣着说:“姐姐!姐姐!我不好,我做错了事,你可以骂我,只是不要不认我!” “不不,碧菡!”依云更加激动:“是我错了,我乱发脾气,你原谅我!碧菡,今夜我说的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们还是好姐妹!我发了疯,你忘记我说的话吧!碧菡!” 皓天走了过来,他把她们两人都拥进了怀里。 “听我说!”他哑着嗓子,眼里盛满了泪。“今夜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现在都过去了。你们两个,谁也不许再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是最亲密的三个伴侣,在人生的旅途上,我们要并肩走完这条路。天知道!我爱你们两个!失去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都不能活下去!你们好心,你们善良,你们比亲姐妹更亲,我求你们,让我们彼此相爱,好不好?” 依云和碧菡握紧了手,都无言的把头靠在皓天的胸前。 于是,风暴过去了。依云退回自己的房间,临行时,她把碧菡的手放在皓天手中。 “皓天,你陪陪她,”她温和的说:“她看起来好软弱。”她对碧菡凝视:“碧菡,你不怪我吧!” “姐姐!”碧菡轻叹:“我怎幺可能怪你?” 依云走了。皓天躺下来,他把碧菡的身子揽在怀中,感到她在颤抖。他注视她,她苍白如纸,他惊跳起来:“我要去给你找医生,你病了。” 碧菡紧紧的拉住他。 “我没有病!”她说:“仅仅有一点发冷。你不要走开,也不要小题大作,我睡一下,就会恢复的。” 他用手抚摸她的额头,拂开她脸上的散发,她小小的脸紧张惨白,那对眼睛深黝黝的望着他,一瞬也不瞬。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剧烈的抽痛,他握紧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冰冷。 “碧菡,”他紧盯着她:“你心里在想些什幺?” 她摇摇头,仍然望着他。 “我爱你。”她轻声说。 他拥紧了她,心脏像绞扭一般的痛楚,他吻她的唇,她立即热烈的反应了他,那样热烈,使他心跳。他再审视她,小心翼翼的问:“碧菡,你真的很好吗?” “真的。”她说。 “我明天不去上班,让我在家陪陪你们。” “千万不要!”她低声说:“你会弄得干妈他们不安,还真以为我们之间有了什幺大问题呢!” “那幺,”他抚摸她的面颊。“你保证你没有什幺吗?你保证你会好好的,是吗?” “是的。”她说,把头缩到他的臂弯里。“我好累,我想睡一下。” “睡吧!碧菡。”他拍抚她,像拍抚一个婴儿。 她阖上眼睛,似乎逐渐的入睡了。 早上,当皓天起床去上班的时候,碧菡还沉睡着,她仿佛睡得并不安稳,因为她的眉头微蹙,脸色依旧苍白。他小心的把棉被给她盖好,注视着那张小小的,可怜兮兮的脸庞,他就情不自禁的低叹了一声。俯下头去,他轻轻的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她的睫毛微微的颤动着,他怕把她惊醒了,悄悄的,他走出了房门。 客厅里,依云已经起了床,正帮着阿莲弄早餐,看到皓天,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神情暗淡。皓天走过去,他紧紧的揽住她,吻吻她的面颊,他说:“还生我的气吗?依云?” 她摇摇头。轻声说:“你不要生我的气就好了。” “依云,”他凝视她,真挚的,诚恳的说:“你说过,我不是世界上第一个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的男人,我不知道这该怪谁?怪命运还是怪我自己?或者,该怪你们两个都太可爱!无论如何,我爱你们两个!依云,请你谅解,请你──不要生气。” 她猛烈的摇头。 “我狭窄,我自私。”她含泪说:“我是个不可原谅的女人,我说了那幺多无情的话……碧菡,她一定伤透了心,恨透了我!” “你了解碧菡的,不是吗?”皓天说:“只要你不再提这件事,她永不会放在心上的。她一生,不记任何人的仇,不记任何人的恨。尤其对你。” 依云点了点头。 “是的,我了解,所以,我难过。” 皓天深深的注视她。 “依云,你是个好女孩,你和碧菡,都是好女孩,我高皓天,何德何能!依云,我要怎幺样做,才能报答你们两个?怎幺样做,才能永远保有你们两个?” “你放心,皓天,我保证,昨夜的事,再也不会发生第二次了。你去上班吧!不能天天迟到,是不是?” 皓天笑笑,心里掠过了一阵温柔的情绪,吻了依云,他出门去了。 一个上午,皓天在办公厅中一直有点心神不宁,做什幺都做不下去,总觉得心中有股惨然的感觉,鼻子里就酸酸楚楚的。他打翻了茶杯,画错了图,弄伤了手指,最后,他忍不住拨了一个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是依云。 “你们好吗?”他问。 “很好呀!”依云的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轻快。 “碧菡起床了吗?”他再问。 “早就起来了,就在我旁边,你要和她说话吗?” 他犹豫了一下,想想算了,马上就回家了,何必又惹依云不快?于是,他说:“不用了,我只问问你们好不好?” “很好,”依云说:“碧菡在给你打毛衣。” 听起来一切都恢复常态了,没有什幺可担忧的,碧菡既然在打毛衣,当然也没生病,他只是自己神经过敏,可能是睡得太少了。 “你呢?在做什幺?”他再问。 “我和妈在帮碧菡绕毛线呢!” 他微笑了起来,几乎可以看到家里的三个女性,正在为他这一个男性而忙碌,打毛衣的打毛衣,绕毛线的绕毛线,这件毛衣,虽然才只有一点影子,他却已经感到身上的温暖了。 “好极了,”他笑着说:“我会提前一点回来,你们想吃什幺?要不要我带回来?” “干嘛呢?”依云也笑着说:“你昨晚带回来的牛肉干和巧克力还没动呢!我们姐妹俩各有所吃,都不要了。哦……妈说要你经过逸华斋,买点熏蹄回来!” “好的,待会儿见!” 挂断了电话,他心里踏实了不少。看样子,昨晚那场风波虽然来得快,去得也快。难得依云想得开,也难肾碧菡的委曲求全。拿着铅笔,想着依云和碧菡,他就呆呆的出起神来了。他不知道古时候的男人,有上三妻四妾的,是怎幺活过来的?为什幺他竟连两个女人都协调不好?何况,这两个女人都如此善良与多情?看样子,真该找几本古书来研究研究,可是,哪一本古书中,曾介绍过如何安抚妻妾? 中午,他去买了熏蹄。为了特别讨好碧菡和依云,他又买了碧菡爱吃的枣泥核桃糕,和依云爱吃的糖莲子。另外,再买了一大堆瓜子花生葵花子什幺的。回到家里,大包小包的抱了满怀,一进门,他就提着喉咙嚷:“快来拿东西!依云!碧菡!赶快帮我接一接!” 依云赶到门口来,笑得打跌。 “哎哟,又不是办年货!买这幺多干什幺?” 皓天抱着东西走进客厅,依云和高太太左一样右一样的帮他接过去。他四面看看,没有看到碧菡。沙发上放着起了头的毛线,和一大堆毛线团。依云和高太太都笑吟吟的,打开那些包包东尝尝西尝尝,家里并无异样,他不敢显出过份的关怀,只淡淡的说了句:“碧菡呢?怎幺不来吃东西?” “碧菡出去了。”依云说,含了一口的糖莲子。 “出去了?”他的心猛然间往下一沉,他相信自己脸上一定变了颜色。“到哪里去了?” “她说去买毛线针,现在这副针太粗了,打出来不好看。” 依云说,望着皓天,渐渐的,她脸上也变了色,笑容从唇边隐去。“可是,她已经出去很久了,我记得,对面超级市场里,就有毛线针卖。” 皓天摔下了手里的东西,就直冲进走廊,推开碧菡的房门,他冲了进去,四面望望,他松了口气。化妆台上,整齐的放着化妆品,椅背上,搭着她常穿的大衣,书桌上,她看了一半的一本镜花缘还摊开着,床上也丢着四、五个毛线团。 不,没有事,一切如常。他走到壁橱前,拉开橱门,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整齐的挂着。走到床边,他下意识的翻开枕头,下面空空的,没有留书。不,她当然不可能出走,她什幺东西都没有带。可是……可是……他站在书桌前面,一把拉开了书桌中间的抽屉。 倏然间,他的心沉进了地底。抽屉里,触目所及,是碧菡手腕上那只刻不离身的手镯,在手镯的下面,压着一张信纸。他的腿软了,头昏了,跌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他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那张信纸。终于,他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睛来,或者没什幺,或者她是取下镯子忘记戴了,她不可能这样离去!绝不可能!他颤抖着伸手去取出那张信纸,睁大了眼睛,他强迫自己去读那上面的句子:“生命是你们救的,欢乐是你们给的,幸福由你们赐与,爱情因你们认识,如今我悄然离去,我已认清了自己,存在还有何价值?徒然破坏了欢愉!别说我不知感激,此刻尚有何言语!恨人间太多不平,问世间可有天理?” 信纸从他的手上飘下去,他把头仆在书桌上,好一刻,他一动也不动。然后,他听到身后有啜泣的声音,他茫然的抬起头来,茫然的站起身子,像一个蹒跚的醉汉,他摇摇晃晃的往屋外走,依云哭泣着拉住了他,问:“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去找她!”他喃喃的回答,机械化的移着步子。“我要去找她回来,她只是一只羽毛都没长全的小鸟,离开了这儿,她根本抵受不了外面的风雨,她会马上因憔悴而死去!我要在她死去以前,把她找回来!” 依云含泪望着他,他的眼睛发直,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他的身子摇摆不定,神情迷惘而麻木。依云恐慌了,她抓紧了他,哭着大叫了一声:“皓天!” 皓天悚然而惊,像从一个迷梦中醒了过来,他望着依云,然后,他扑到桌子前面,一面抓起了那只翠玉镯子,他握紧了镯子,浑身颤抖,他嚷着说:“她走了!依云!她走了!她什幺都没带,甚至不带这只镯子!她这样负气一走,能走到哪里去?依云,她走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依云哭着喊:“是我闯的祸,我去把她找回来!”她往屋外就跑。 这回,是他拉住了她,他瞪着她,哑声说:“你往哪里去?” “去找碧菡!”她满脸的泪:“找不到她,我也不回来!” 他死扯住她,他的脸色更白了,眼睛里布满了红丝。 “你敢走?”他说:“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我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你敢走!”依云站住了,瞪视着他,他们相对瞪视,彼此眼睛里都有着恐惧、疑虑、爱恋,和痛惜。然后,依云哭倒在皓天的怀里,她伸手抱紧了他的腰,一面哭,一面喊:“我发誓永远不离开你!皓天,我永不离开你!我们要一起去找碧菡,直到把她找回来为止!” 三个月过去了。 晚上,台北是一个夜的城市,华灯初上,西门町车水马龙,人潮汹涌。霓虹灯到处闪烁,明明灭灭,红红绿绿,燃亮了夜。小吃馆,大餐厅,人头钻动,闹活了夜。歌台舞榭,管弦笙歌,舞影缤纷,唱醒了夜。这样的夜,是人类寻欢作乐的时候。这样的夜,是人类找寻温馨与麻醉的时候。这样的夜,是属于所有大都市的,是属于所有人类的。 在靠近西门町的外围,这家名叫“蓝风”的舞厅,只是一家中型的舞厅,不能算最大的,却也不是最小的。一组十人的小乐队,正在奏着一支探戈舞曲,音乐声活跃的跳动在夜色里,屋顶悬着的一盏多面的圆球,正缓缓的旋转着,折射了满厅五颜六色的光点。大厅中,灯光是幽暗的、轻柔的,时而蓝,时而红,时而绿,时而杂色并陈。舞池边上,一个个的小桌子,桌上都有个小小的烛杯,里面燃着一朵小小的烛焰。舞客舞女,川流不息的在桌边走动,酒香人影,歌声语声。这儿的夜,是“半醉”的。 碧菡穿著一件翠绿色的旗袍,项间有一串发亮的项链,耳朵上也垂着同样式的亮耳环。正和一个胖胖的中年舞客在酣舞着。那舞客的探戈跳得相当纯熟,碧菡却跟得更加熟练。记得三个月前,初来的时候,她甚至不会跳华尔滋。可是,现在,伦巴、恰恰、吉特巴、灵魂舞、马舞、曼波、森巴…… 都已经难不倒她了,人类有适应的本能,有学习的本能。三个月以来,她已从一个嫩秧秧的小舞女,变成这儿有名的“冰山美人”。 “冰山美人”这外号是陈元给她加的,陈元是这里的一个驻唱男歌星,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孩子,刚刚从大学毕业,受完军训。什幺事不好做,却在舞厅里唱起歌来了。当碧菡问他的时候,他耸耸肩,一股吊儿郎当的样子,说:“我爱唱歌,怎幺办?” “去学音乐。” “我不爱学音乐,我只爱唱歌,唱流行歌,唱热门歌,唱民谣,唱──我的故事。” 他的故事?碧菡叹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在舞厅里你不要去探求。舞客们来寻求安慰,因为家里没有温暖,舞女们货腰为生,因为种种辛酸。不,在这儿你不要去探求别人的秘密,你只能满足别人的欢乐。冰山美人!这外号是因为她永远拒绝和客人“吃消夜”而起的。陈元曾经对她瞪着眼睛说:“你以为你做了多高尚的职业?你以为来这儿的客人仅仅要跳舞?你知不知道你那见了鬼的‘洁身自好’只让你损失一大笔财路,除此而外,没有丝毫好处!别人并不会因此而把你看得高贵了!” “我并不要别人把我看得高贵,”她轻声说,无奈的微笑着。“已经走入这一行,还谈什幺高贵!”她转动着手里的小酒杯。“我这样做,只为了我自己的良心,和……”她默然不语,酒香雾汽里,浮起的是高皓天的脸庞。 “为了你那个该死的男朋友!”陈元叫着说,对她摇摇头:“曼妮,你是个傻瓜!” 曼妮是她在这儿的名字,舞厅老板帮她取的,多俗气的名字,但是,叫什幺名字都一样,那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她不在乎,一个出卖欢笑的女人,还在乎名字吗?她已经没有名字了。多年多年以前,她叫作俞碧菡。在她走进“蓝风”来以前,她已经把那个名字埋在地底层去了。 探戈舞曲完了,她跟着胖子回到桌上,胖子也并不叫胖子,他姓吴,大家叫他吴老板,是个菲律宾华侨,也是这儿的常客。当他第一次发现碧菡的时候,他就着了迷,他称她为“小仙女”,说她周身没有一点儿人间俗气。他为她大把大把的花钱,一夜买她一百个钟点,希望有一天,金钱的力量,能够终于买到她的一点儿“俗气”,人类,就是这幺矛盾的。 陈元上台去唱起歌来了,仍然是那支“他的歌”──一个小女孩。他穿著一身咖啡色的衣服,脖子上系着一条咖啡色的领巾,虽然是晚上,他仍然习惯性的戴着一副淡淡的墨镜,他说那是他的“保护色”。他拿着麦克风,浑身都是一股满不在乎和吊儿郎当的气质。他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忧郁的唱着那支──《一个小女孩》。 “当我很小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小小的女孩,我们喜悦欢笑,我们两小无猜,我们不知道什幺叫忧愁,更不知道什幺叫悲哀,我们常常两相依偎,互诉情怀,她说但愿长相聚首,不再分开!我说永远生死相许,千年万载!孩子们的梦想太多,成人的世界来得太快!有一天来了一个陌生人,他告诉她海的那边有个黄金世界!于是他们跨上了一只银翅的大鸟,直飞向遥远的,遥远的海外!从此我失去了我的梦想,日复一日,品尝着成人的无奈!我对她没有怨恨,更没有责怪,我只是怀念着,怀念着:我生命里那个小小的女孩!” 碧菡端着小酒杯,倾听着陈元那忧郁的嗓音,唱着那支《一个小女孩》。这支歌她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因为陈元每晚都要唱它。她还记得她刚来蓝风的时候,那个年轻的、不会笑的孩子,陈元,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因为他总在唱这支歌。然后,有一夜,外面下着倾盆大雨,舞厅里的生意清淡,陈元坐到她身边来,他们一起喝了一点酒,两人都有点儿薄醉。她问他:“为什幺永远唱这支歌?” “因为这就是我的故事。”他坦白的说。“一个很平凡的故事,是不是?这时代的年轻人,每个人都可能碰到的故事,是不是?” “是的,”她说,迷迷茫茫的啜着酒。“你有你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你的故事并不希奇,我的故事却非常希奇。两种不同的故事,居然会发生在一个相同的时代里。这是一个很希奇的时代!” “告诉我你的故事。”陈元说。 于是她说了,她托出了她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她说,只因为酒,因为天雨,因为寂寞,因为陈元有一副忧郁的嗓音。 说完了,陈元望着她:“你还在爱你那个姐夫,是吗?” 她点点头,看着他。 “你呢?”她反问:“还在爱你那个小小的女孩?” 他也点点头。 从此,她和陈元成了好朋友。每晚“下班”后,陈元常常送她回她的住所──一间租来的套房。她也会留他小坐,却决不及于乱。他们是好朋友,是兄妹,是天涯知己。两人都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一天,陈元拿了一张报纸,指着一个《寻人启事》,问她:“这是在找你吗?” 她看着报纸,那是一则醒目的启事,登在报纸的第一版,用红框框框着,里面写的是:“碧:忏悔莫及,相思几许?请即归来,永聚不离!云天”她抬起头来,淡淡的笑了笑。 “是的,是在找我,已经登了一个多月了,我早就看到了。” “为什幺不回去?”陈元问:“既然你爱他。” “回去,是老故事的重演,”她说:“有过第一次的爆发,必然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这爆发会一次比一次强烈,最后,我仍然只有一走了之。”她低低叹息。 “我不会回去了,永远不会回去了。没有我,他们或者还会快乐,有了我,他们永不会快乐。” 陈元瞪着她。 “那幺,你以后怎幺办?你预备当一辈子舞女吗?” “我没有想过,”她茫然的说:“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需要钱,供给我妹妹念高中。” “我给你一个忠告好不好?”陈元说:“乘你年轻漂亮,找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嫁了吧!要不然,你就随便一点,跟他们去吃吃宵夜,赚赚外快,反正你已堕落风尘,难道还希望有人跟你立贞节牌坊?” 她摇摇头,固执的说:“我不!我做不出来!” “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陈元说。 “我是的。”碧菡笑笑。“你呢?有什幺打算?” “和你一样,走一步算一步。” “为什幺不找一个女朋友结婚?难道还在等那个女孩吗?” “你知道,人事无常,”陈元说:“说不定有一天,她回到台湾来,已经七老八十岁,那时,我还是可以娶她。” 她睁大眼睛,望着陈元。 “你知道吗?陈元?”她慢吞吞的说:“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 于是,他们都笑了。 这样,有一天晚上,陈元送她回家,他们漫步在黑夜的街头,两人都很落寞。街灯把他们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后。那晚,陈元颇有点醉意,他忽然对碧菡说:“曼妮,我们结婚吧!” “为什幺?”她问。 “因为我们是一对傻瓜!”他说:“傻瓜只能和傻瓜结婚。” 她微笑了一下。 “不。”她说:“我们不能结婚,我们虽然都是伤心人,却都别有怀抱。你有你所爱的,我有我所爱的,我们结婚,不会幸福。” “你说得对!”陈元低叹了一声。“幸福与我们何等无缘!” 是的,幸福对于伤心人,都是无缘的。碧菡坐在那儿,啜着酒,看着陈元唱完歌退下来,他要等他的女友归来,他等到何年何月为止?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问世间情是何物?她的眼睛迷蒙了。 “喂!曼妮!”她身边的胖子说:“你在想什幺?” “哦,没什幺。”她笑笑。“我们跳舞好吗?” 滑进了舞池,那是一支慢狐步。碧菡把头依偎在胖子的肩上,缓缓的滑动着步子,心里空空茫茫,若有所思。胖子拥着她,感到她今夜特别温柔,就难免有点非非之想。他亲热的搂着她,尽兴酣舞,她柔顺的配合着他,翩翻转动,他们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夜,在舞步下缓慢的流逝。 终于,跳累了,他们回到桌子边来,刚坐下,舞女大班走过来,在她耳边说:“你必须转台子,有一个客人,付了一百个钟点的钱,买你今晚剩下的时间!” 她看看表,只有半小时就打烊了。 “熟客吗?”她问。 “生客!” 她蹙蹙眉,有点不解,但是,这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站起身来,她对胖子致歉。胖子老大的不开心,为了表示风度,也只好让她离去。她跟着大班,走向墙角一个阴暗的角落。 “曼妮小姐来了。”大班陪笑说。 她站在桌边。蓦然间,心脏一直沉进了地底。瞪大眼睛,她不敢相信的望着桌子后面坐着的人,憔悴,消瘦,阴沉,酒气熏人,手里拿着一支烟,他面前弥漫着烟雾,靠在椅子里,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死死的盯着她。 她的腿软软的,身子虚飘飘的,跌坐在椅子中,她眼前浮上了一层雾汽。 “怎幺知道我在这儿?”她问,声音好无力,好软弱,好低沉。 “碧荷终于告诉了我。”皓天说,熄灭了烟蒂,又重新燃上了一支。 哦!碧荷!她毕竟是个孩子,她是无法保密的。 “你──什幺时候学会了抽烟?”她注视他。 “从你走了以后!”他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眼睛在烟雾后面闪着光,那眼神是相当凌厉的。“你好,碧菡,你狠,碧菡,我服你了!报上的启事足足登了三个多月,找遍了全台北市,我只差给碧荷下跪磕头……你……”他咬牙,脸色发青。“你真狠!” 碧菡垂下了睫毛,泪珠缓缓的沿着面颊滚落。她沉默着,不愿作任何的解释,也不愿说任何的言语。泪珠只是不断的淌下来,她找不到手绢,也找不到化妆纸,然后,她发现他递过来一条大手帕,她无言的接了过来,拭净了面颊,她仍然沉默不语。于是,他崩溃了,伸过手来,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好了,碧菡,”他柔声说,带着浓重的、祈求的意味。 “一切都过去了,是不是?你的气也该消了,是不是?我来──接你回家。”她抬起眼睛来,迷迷蒙蒙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没有家。”她轻声说。 他瞪着她。 “什幺意思?”他阴沉的问。 “我没有家。”她再说了一遍。 他捏紧了她的手,拚命用力,她的骨头都快碎了,她固执的不吭声,他放松了手,压抑着自己,他说:“请你不要惹我发脾气,说实话,我最近脾气很坏很坏,我不想吵闹,不想和你辩论,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今晚,我八点钟就来了,坐在这儿,我已经看了你一个晚上,你总不至于留恋这种生活吧!我来接你回家,你愿意,也要跟我回去,你不愿意,也要跟我回去!” 她看着他,他变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温和易处,谈笑风生的男人。现在,坐在她面前的,是个半醉的、暴戾的、坏脾气的、阴沉的人物!她吸了吸鼻子,吐出一口长气来,她再摇摇头。 “我不会跟你回去,皓天,”她清晰的说:“请你原谅我,我说什幺也不会跟你回去!” “你……”他提高了声音,但是,立刻,他克制了自己,他猛力的抽烟,他的手指颤抖。“好了,碧菡,你要我怎幺做?” 他憋着气说:“你开出条件来吧,怎幺样你就肯跟我回去?要我和依云离婚吗?” 她猛烈的摇头。 “你明知道我希望你和姐姐过得好!”她说:“你明知道我要你们快乐!” 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没有你,谈什幺快乐?”他吼着说。 她吓了一跳,附近的人都被惊动了,陈元大踏步的冲了过来,以为她碰到了醉酒闹事的客人,他一把拉住碧菡,大声说:“下班时间到了,曼妮,我送你回去!” 碧菡抽回手来,急急的说:“陈元,这是高先生!” “哦,”陈元站住了,瞪着皓天,皓天也回瞪着他,脸色更青了。于是,碧菡推了推陈元:“陈元,你先走吧,今晚我自己回去!” 陈元兀自瞪着皓天,半晌,才悻悻然的走开了。 皓天严厉的看着碧菡。 “这就是你不回去的原因,是吗?”他冷冷的问。 碧菡愕然的望着他。 “你以为……” “那个歌手!”他说:“你已经有了新的爱人了,是吗?这就是你为什幺忍心不理我的启事,不管我的寻找,也不肯跟我回去的原因,是吗?” 她默然片刻。 “你醉了,”她说,站起身来。“我们出去吧,有话,到外面去谈。” “很好,”他熄灭了烟蒂!也站起身来。“我还需不需要付钱?听说带你们舞女出场是要付钱的!你的身价是多少?” 她张大了眼睛,于是,他猝然的捉住了她的手。 “碧菡!碧菡!”他急急的说:“我快要死掉了!我语无伦次,你不要理我的胡说八道吧!在这种地方找到你,我心都裂开了。碧菡,我不管你做过什幺,我不问你做过什幺,所有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求你原谅,请你原谅!只要你跟我回去,好吗?你如果欠了人钱,我帮你还,你如果有没有解决的问题,我帮你解决!” 泪又涌进了她的眼眶,她拉住了他的手。 “我们先出去,到我住的地方去谈。” 他悄悄的望着她,带着一股阴鸷的、怀疑的神色,看到她眼里的泪光,他长叹了一声:“好吧!到你住的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谈都可以!我不发脾气,我会好好和你谈,因为你还是爱我的,是不是?你并没有爱上那个歌手,没有爱上任何其它的人,是不是?” 她拭去颊上的泪痕。 “走吧!”她说。 他跟着她,跄踉的走出了蓝风。他找寻自己的车子,她挽住了他。 “你醉成这样子,怎幺开车?”她说:“只有几步路,我们走走吧!” 晚风迎面吹来,带着初夏的凉意。他跟着她,盲目的往前面走,根本不知东西南北,他的眼睛,始终直直的瞪着她,带着一种固执的、强烈的柔情。他嘴中,一直在不停口的说着:“……你不会爱上别人的,你说过,你全世界只爱我一个!你说过,你只爱我!你不会爱上任何人!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 进了碧菡的房间,皓天就乏力的倒在一张沙发里,他四面看看,一张床,两个床头柜,一个化妆台,和两张沙发,这就是这房间里全部的家具。另外还有个小小的洗手间。这像一间旅馆的套房,想必是那种专门盖给舞小姐们住的公寓。他深吸了口气,觉得头痛欲裂,心里最迫切而焦灼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能把碧菡弄回家去,让她远离舞厅、舞客、大班、歌手……以及这房间,和这一切的一切! 碧菡倒了一杯茶走过来,递到他面前,她低声说:“喝点茶,解一解酒,你一向没什幺好酒量,为什幺要喝这幺多?” 他接过茶杯,放在小几上,她转身要走开,他一翻手就抓住了她。握牢了她的手腕,他说:“这房子是租来的?” 她点点头。 “房租缴清了吗?” 她不解的看着他,眼底有一丝畏惧。 “刚刚缴了一年的房租。” “那幺你不欠房东的钱了?” 她再点点头。他一下子站起身来。 “很好!”他说:“我来帮你整理东西,你的箱子呢?手提袋呢?算了,这些东西不要也罢,家里有的是你的衣服,带这些做什幺?……” 碧菡拉住了他的手,坐在床沿上,她轻声的,却坚决的,郑重的说:“皓天,你能不能理智一些?” “我很理智!”皓天睁大了眼睛。 “我必须说清楚,”她一字一字的说:“我不会跟你回去了,永远不会跟你回去!所以,你不要动这些东西,也不要枉费心机了。你就当作──从没有认识过我,从没有见过我好了。” 他站在床前面,俯头凝视她,他的呼吸急促,神情严厉,脸色紧张而苍白。 “你的意思是──”他压抑着自己,用力说:“你要抹煞掉跟我的那一段日子?你要根本否认我在你生命里的价值?你自甘堕落,你喜欢当舞女,对不对?” 她颤栗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随你怎幺说,”她无力的低语。“随你怎幺想,一个女人,已经走到这一步,难道还能自命清高?我没有想抹煞掉我们那一段日子,因为那是无法抹煞的,我更无法否认你的价值,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或者不至于……不至于……”她声音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半晌,才挣扎着说了一句:“我知道我是很低贱的,很卑微的,如果你肯离开我,我就感恩不尽!” 她的话像一条鞭子,抽在他的心灵上,在一阵剧痛之下,他忽然脑子清醒了!酒意消失了一大半,他立刻冷汗涔涔。他在做些什幺?他说了些什幺?他是来求她回去,并不是来侮辱她或责备她!这样越扯下去,她会距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注视她,她卑微的低俯着头,他只能看到她那一头柔软的黑发,长长的披在背上。那薄薄的旗袍下,是她那瘦小的背脊,和窄窄的肩。他长叹一声,忍不住就在床前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握紧她的手,他说:“我又说错了话,我心里急,说什幺错什幺,碧菡碧菡,你善良一点,你好心一点,你体会我心碎神伤,什幺话都说不对!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我爱你,碧菡!” 她很快的抬眼看他,眼里全是泪水。 “谢谢你这样说,皓天。”她低语。 “你不相信我?”他问,眼光又阴沉了下来。 “我信。”她说:“我一直信的。皓天,你始终没弄清楚我为什幺离开你家,我不是负气,不是一时任性,而是──为了爱你。” “为了爱我?”他瞪大眼睛。“你如果真爱我,你就做做好事,跟我回家去!” “不,”她摇头,脸上一片坚决。“当姐姐那晚对我下了逐客令以后,我就知道高家是再也无法待下去了。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热情到可以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披在一个并不相关的女孩身上,她可以彻夜不眠不休,照顾一个女孩从死亡关头走回来。姐姐,她的心有多善良,多真纯,多热情!在这世界上,你不可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女人!可是,那晚,她骂了我,她命令我走,要我永远不要回高家……” “我懂了!”皓天急急的说:“你在和依云生气,我打电话叫依云马上来,自从你走后,她和我一样痛苦,她后悔万分,我叫她来跟你道歉,这样总行了吧!”她默默的瞅着他。 “别傻,皓天,你要折死我!你根本没弄清楚,我怎幺会生姐姐的气!她就是打我,我也不会生她的气。我只是从她那一次爆发里,才了解一样事实,爱情,是不能由两个女人来分享的。皓天,她太爱你!在没有我的介入以前,你们的生活多甜蜜,多幸福!自从我介入,你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眼见一天天的憔悴,姐姐呢?她失去了欢笑,失去了快乐。这一切,都因为我!我一直想报恩,却错误在真正爱上了你,结果,反而恩将仇报!我把你们陷进了不幸,把姐姐陷进了痛苦。唯一解决的办法,是我走!走得远远的!所以,我走了。不是负气,不是怀恨,我走,是因为太爱你们,太希望你们好!” 第十章 “很好,”皓天紧紧的握住她的双手:“你说了这幺一大篇,解释你没有怀恨,没有负气,你走,是为了要我们幸福。现在,我简单的告诉你,你走了之后,依云日日以泪洗面,想你,我天天奔波在台北街头,找你。我们谁也没有得到快乐和幸福,除非你回来,我们谁也不会快乐和幸福,你懂了吗?” “那是暂时的,我走了,你们会暂时一痛,像开刀割除一个肿瘤一般,时间慢慢会治愈这伤口。我留下,却会演变成为癌症,症状越来越重,终至不治。所以,与其害癌症,不如割除肿瘤!” “什幺癌症?什幺肿瘤?”皓天急了,他大声说:“我已经找到了你,不管你怎幺说,我一定要你回去!我宁可害癌症死去!我也要你回家!” 她摇头,缓慢的、却坚决的摇着头。 “不,皓天,你说不动我,我不会再回去了。” 他死盯着她,呼吸沉重。 “你说真的?” “真的。”她直视着他,低语着:“决不回去!” 他一把握紧了她的两只手腕,开始强烈的摇撼她,一面摇,一面发狂般的大声叫:“你一定要跟我走!你非跟我回去不可!我捉了你,也要把你捉回去!”他跳起来,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神情狰狞而可怖,他死命的扯她:“你马上跟我走!你马上跟我回去!我不和你讲理,我也不听你那一套谬论!走!你走不走?” 她挣扎着,往床里面躲,他死命拉扯她,他们开始像一对角力的野兽,拚命的挣扎抗拒。最后,两人都有点糊涂了,不知到底为了什幺而争斗。眼泪从她面颊上滴滴落落,她喘息着,啜泣着,颤抖着。他抓住她胸前的衣服,用力一扯,衣服破了,那撕裂声清脆的响起,她慌忙用手遮住胸前,睁着一对大大的、带泪的眸子,畏惧的,却坚决的,凝视着皓天。 于是,皓天呆了,他停了手,也喘息着,瞪视着碧菡好久好久,皓天只是瞪视着她,像中了魔,像入了定。然后,他忽然扑了过来,碧菡惊颤,却已无处可躲,无处可退。 但是,皓天并没有来抓她扯她,却把她紧压在床上,用他灼热的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 她四肢无力,她瘫软如棉,被动的躺在那儿,她的心飘飘荡荡,她的意识混混沌沌,她的思想迷迷茫茫,她一任他解开衣扣,一任他褪下衣衫,他的唇紧紧的吮着她,她逐渐感到那股强大的热力,从她身体的深处游升上来,不再给她挣扎的余地,不再给她思想的能力,她的手圈住了他──那个她生命里惟一仅有的男人! 风平浪静,良夜已深。她的头枕着他的手臂,他平躺着,看着天花板,他的酒意已消,火气已除,他显得平静而温柔。 “在这一刻,你敢说你不爱我吗?”他问。 “我从没说过我不爱你。”她说。 “那幺,我们不再争吵了是不是?”他更加更加温柔的。 “我从没有要和你争吵。” “那幺,”他更加温柔,温柔得让人心酸,让人心痛。“你要跟我回去,对不对?” 她不说话了。他回过头来,静静的凝视她,用手指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下巴,和她那小小的鼻头。 “是不是?”他再问,声音柔得像水。“你爱我,你不愿离开我,所以,你要跟我回去,是不是?” 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强大的、催眠的力量。她的思想在挣扎,感情在挣扎,终于,她闭了闭眼睛,低低的说:“我爱你,我不愿伤害你,所以,我不会跟你回去,我不能跟你回去。” 他忍耐的望着她。 “你不再是我的妻子吗?” 她垂下睫毛。 “我一直不是的。”她清晰的说。 他的手指捏紧了她的下巴。 “你在指责我吗?” “我没有,是我自愿献身给你的,我并不想要那名义,我只告诉你事实。” 他的眼睛重新冒起火来。 “请你不要惹我生气。”他说。 “我希望你不生气。” “那幺,”他阴鸷中带着温存,担忧中带着祈求。“你要跟我回去!” “我不!” 他凝视着她。 “好吧。”他说:“告诉我你到底有什幺问题?”他振作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温和而冷静。“你看,我真糊涂,我一直强迫你回去,而没有代你设身处地想一想。你那天离家出走的时候,什幺都没带,连件大衣都没穿,你无家可归,无钱可用,走投无路。当然,你只能想出这个办法,走进歌台舞榭,谋求一个起码的温饱。何况,你还有一个需要你接济的家庭。所以,我了解,碧菡,你欠了舞厅多少钱,你签了多久的合同,你告诉我,我来帮你料理清楚。” 她把头转开去,泪珠在睫毛上颤动。 “我没有需要你解决的问题,”她低语。“我只是不要跟你回去。” 他屏息片刻。 “我明白了,”他再说:“你怕我父母知道你当过舞女而轻视你,你怕依云看不起你。好了,我发誓,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我们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你这三个月在什幺地方。这样,你放心了吗?” 她咬紧了嘴唇,咬得嘴唇发痛。 “你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柔情。“我已经说中了你的心事,是不是?我终于猜到了你的心事,对不对?我们编一个很好的故事,回去之后,大家都不会疑心的故事。你回去了,一定会快乐的,我会加倍的疼你,怜惜你,我发誓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发誓要竭尽以后的岁月,来弥补你这几个月为我受的苦!”他把她的脸扳转过来,用手指抚摸她的泪痕。他的声音轻柔如梦。“瞧,我总是把你弄哭,我总是伤你的心。碧菡,我懂的,我了解的,我并不笨,我并不痴呆。我知道,你在这三个月里,受了许许多多的苦,受了许许多多的折磨,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来补报你。嗯?碧菡,你放心,我一定会补报你!” 她眨动眼睑,泪珠扑簌簌的滚了下来。 “我很抱歉。”她低语。“我感激你待我的这份情意,但是,我不能跟你回去!” 他死盯住她。 “为什幺?”他阴沉的问。 “我已经说过理由了,为了你们好,为了你们婚姻幸福,我只有离开。如果我今天肯回去,当初我也不会出走!我说过了,我是你们的一个赘瘤,只有彻底除去我,你们才会幸福!” “我不要听你这套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他爆发的大叫,从床上猛的坐了起来,呼吸沉重的鼓动着胸腔,他的忍耐力消失了,他暴怒而激动:“你不要再向我重复这一套!我要你回去!你听到了吗?你不要逼我对你用武力!” “你不会对我用武力!”她说,声音好低好低。“因为你知道,用武力也没有用处!” “你……”他气结的瞪着她,终于痛苦的把头仆进了手心里。“我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的哀求过一个人,”他自语的说:“我从没有被任何人折磨得如此痛苦,碧菡,”他摇头,拚命摇头,从齿缝里迸出一句:“你太狠心!太狠心!” 碧菡侧过头去,忍声的啜泣。于是,他陡然狂叫一声,把她从床上一把抓了起来,他大声问:“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她惊吓的用被单遮住了自己。 “什幺男人?”她问。 “你知道的!”他大吼:“你那个男人!那个使你不愿意回到我身边的男人是谁?你说!你说!你说!”他直逼到她眼前来。“你快说,是谁?” 她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 “你──你一定要制造出这样一个人来,是吗?”她愕然的问:“有了这样一个人,你就满意了,是吗?有了这个人,你就死了心了,是吗?” “别告诉我没有这个人!”他喊得声嘶力竭:“你变了!你说过,你愿意做我的奴隶!你曾经柔顺得像一只小猫,而现在,我已经哀求你到这种地步了,你都不肯跟我回去!除非有一个男人!你说,是谁?是谁?是谁?”他抓紧她的胳膊,猛力的摇撼她,摇得她的牙齿格格发响。 她哭了起来,嚷着说:“不要这样,你弄痛了我!不要这样!” 他废然的放开了她。转过身子去,他气冲冲的拿起西装上衣,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只有一个空烟盒,他愤怒的把烟盒丢到墙角去,咬牙切齿。碧菡悄悄的看看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她取出一包三五,丢到他的面前。 他接过香烟,盯着她。 “你也学会了抽烟?” “不是我,”碧菡摇摇头。“是陈──”她惊觉的住了口,愕然的望着皓天。“哼!”他重重的哼了一声:“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是谁抽烟?”他大吼:“是谁?” “是──”她哭着叫:“是陈元!” “陈元?”他逼到她眼前去,面目狰狞而扭曲:“那是谁?陈元是个什幺鬼东西?你说!你说!” “就是那个歌手!你见过的那个歌手!”碧菡哭着,在这种逼问下完全崩溃了。她神经质的大哭大嚷起来:“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才满意,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才能对我放手,那幺,我告诉你吧!是陈元!那个歌手!他是我的男朋友,爱人,丈夫,随你怎幺说都可以!我已经和他同居三个月了!你满意了吧?满意了吧?满……” “啪”的一声,他重重的抽了她一下耳光,她惊愕的停了口。他站起身来,匆忙的穿好衣服,他的脸青得怕人,眼睛血红。回过头来,他把那包烟扔在她脸上,哑着喉咙说:“你这个──标准的贱货!” 她呆着,傻愣愣的坐在床上,头发零乱,被单半掩着裸露的身子,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她不说话,也不动,像个半裸的雕像。他望着她,目眦尽裂。 “天下居然有像我这样的傻瓜,来哀求你回去!”他咬牙切齿的说:“好吧,你既然已经是职业化的风尘女子,告诉我,刚刚的‘交易’,我该付多少钱?我不白占你的便宜!”从口袋里掏出一迭钞票,他也不管数字多少,就往她劈头扔去,钞票散了开来,撒了一床一地。他恨声说:“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来找你麻烦了!再也不会了!如果我再来找你,我就是混帐王八蛋!” 说完,他打开房门,直冲了出去。碧菡跪在床上,伸出手去,想叫,想喊,想解释,但是,她什幺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房门已经“砰”然一声阖拢了。 她仍然跪在那儿,对房门哀求似的伸着手,终于,她的手慢慢的垂了下来。低下头,她看着床上的钞票,身子软软的倒下去,她的面颊贴着棉被,眼睛大睁着,泪水在被面上迅速的泛滥开来。 台湾的初夏,只有短短的一瞬,天气就迅速的热了起来。 六月,太阳终日照射,连晚上都难得有一点凉风,整个台北,热得像一个大火炉。 舞厅里有冷气,可是,在人潮汹涌,乐声喧嚣,烟雾氤氲里,那空气仍然恶劣而混浊。碧菡已一连转了好几个台子,和不同的人周旋于舞池之中。今晚的乐队有点儿奇怪,动不动就是快华尔滋,她已经转得喘不过气来,而且头晕目眩。在去洗手间的时候,陈元拦住了她,对她低声说:“你最好请假回去,你的脸色坏极了。” 到了洗手间,她面对着镜子,看到的是一张脂粉都遮掩不住的,憔悴的脸庞!天!这种夜生活是要活人短命的!打开皮包,她取出粉扑和胭脂,在脸颊上添了一点颜色,对镜自视,依旧盖不住那份寥落与消瘦。无可奈何,这种纸醉金迷,歌衫舞影的岁月,只是一项慢性的谋杀。或者,自己应该像陈元所说的,找一个有钱的老头一嫁了之。但是,为什幺脑中心里,就摔不开那个阴魂不散的高皓天!长叹一声,她回到大厅里。那陈元正站在台前,用他那忧郁的嗓音,又在唱他那支《一个小女孩》:“当我很小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小小的女孩……” 一个小女孩!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小女孩,每个小女孩有属于自己的小故事,这些“小故事”堆积成人类的一部历史。她回到台子边,胖子礼貌的站起身来,帮她拉椅子,她坐下去,头仍然晕晕沉沉的。胖子喜欢抽雪茄,那雪茄味冲鼻而来,奇怪,她以前很喜欢闻雪茄的香味,现在却觉得刺鼻欲呕。她病了,她模糊的想,这燠热的鬼天气,她一定是中了暑。 “跳舞吗?”胖子问。 陈元已经下了台,现在是支快步的吉特巴。不能不跳,是吗?你的职业是舞女!她下了舞池,旋转,旋转,再旋转…… 舞厅也旋转了起来,吊灯也旋转了起来,桌子椅子都旋转了起来……她喘口气,伏在胖子的肩上。 “对不起,”她喃喃的说:“我病了。” 胖子把她带回座位,殷勤询问要不要送她回家,她摇摇头,努力和胃部一阵翻涌的逆潮作战!天,希望不是胃病的重发,这种关头,她禁不起生病。可是,那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严重了,她起身告罪,回到洗手间,冲到马桶旁边,她立刻翻江倒海般呕吐起来。 一个名叫安娜的舞女也在洗手间里,她立刻走过她身边,递来一叠化妆纸。她吐完了,走到化妆台前坐下,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安娜毫不在意的搽口红,一面问:“多久了?” “什幺?”她不解的蹙蹙眉。 安娜在镜子里对着她笑。 “你该避免这种麻烦呵,”她说:“不过,也没关系,这种事总是防不胜防的,我有一个熟医生,只要千把块钱,就可以把它解决掉。”她转过身子来,对她关心的看着。“这总不是第一次吧?” 碧菡瞪视着安娜,她在说些什幺?她在暗示什幺?难道……难道……天哪,可能吗?她深吸了口气,心里在迅速的盘算着日子。哦!同居一年多,毫无消息。偶然的一度春风,竟会蓝田种玉吗?她的眼睛发亮了,兴奋使她苍白的面颊发红,使她的呼吸急促,她热烈的看着安娜:“你是说,我可能有了……” “当然啦!”安娜莫名其妙的说:“你有麻烦了!”“麻烦?” 她低喊,眼睛更黑更亮,笑容在她的唇边漾开。“这个‘麻烦’,可真来之不易呵!”喊完,她冲出了洗手间,留下安娜,兀自站在那儿发愣。 向大班请了假,迫不及待的走出舞厅,看看表,才八点多钟。附近就有一个妇产科医院,似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营业。她走上了楼,医生在吗?是的,马上可以检查,她心跳而紧张,让它成为事实吧!让它成为事实吧!她愿意向全世界的神灵谢恩,如果她有了孩子! 医生来了,笑吟吟的问了几个例行问题,说:“我们马上可以检验出来!” “不要等好几天吗?”她紧张的问。 “不用,我们用贺尔蒙抗体检验,只要两分钟,就可以得到最精确的答案。”啊!这两分钟比两个世纪还长!终于,医生站在她面前,笑容满面,显然,凭医生职业性的直觉,他也知道这年轻的女子是在期待中,而不是在担忧中。 “恭喜你,你怀孕了。” 谢谢天!碧菡狂喜的看着医生,眼珠闪亮得像黑夜的星辰。 “医生,你不会弄错吗?” “弄错?”医生笑了。“科学是不会错的!”他算了算。“预产期在明年二月初旬。” 从医院出来,碧菡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她几乎要在街头跳起舞来。哦!如果高家知道!哦!如果皓天知道!如果依云知道!真是的,人生的事多幺奇妙!她和皓天同居一年多,朝也盼,晚也盼,却一点影子都没有!谁知道这次的一项偶然,竟然成功。怪不得古人有“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句子呢! 迎着晚风,她不再觉得天气的燠热,望着那川流不息的街车,望着那霓虹灯的闪烁,她只觉得,眼前的景物,是一片灿烂,一片光辉,在街边呆站了五分钟,她不知道这一刻该做些什幺好。回去?不不,她需要有人分享这分喜悦。到高家去!到高家去!到高家去!她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在-喊着:到高家去!告诉他们这个喜讯,让他们每一个人来分沾这份狂喜!哦!到高家去!到高家去! 再也不犹豫了,再也不考虑了!在这幺大的喜悦下,还有什幺事情是值得犹豫和考虑的呢?叫了一辆出租车,她跳了上去,迫不及待的告诉了司机高家的地址。车子在街灯照耀的街道上疾驰,在街车中穿梭,她的心猛跳着,沉浸在那分极度的喜悦和意外中,她的头昏沉沉的,心轻飘飘的,整个人像驾在云里,飘在雾里。她深深的靠在椅垫里,不能思议自己身体竟有另外一个小生命在成长,一个被热爱的、被期盼的、被等待的小生命! 到了高家门口,她伸手按铃的时候,手都抖了。怎幺说呢?怎幺说呢?他们会怎幺样?皓天会怎幺样?高太太一定会乐得哭起来,依云一定会抱着她跳。皓天,哦,皓天,他的血液,竟在她身体里滋生!多奇妙!生命多奇妙!她靠在门框上,像等待了几百年那幺长久。 门开了,阿莲惊愕的张大了眼睛:“哎呀!是俞小姐!”阿莲叫着。 “他们都在家吗?”她喘着气问,人已经冲进了客厅里。她收住脚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高皓天,他正坐在沙发中和依云谈话,看到碧菡,他们都呆住了。 “碧菡?”皓天不太信任的喊,站起身来。“是你?碧菡?” “是的,是我!”她喘着气,脸上绽放着光彩,眼睛亮晶晶的瞪着他,一个抑制不住的笑容,浮漾在她的唇边。“皓天,我来告诉你,你信吗?我终于……终于……”她碍口的说了出来:“有了!” 皓天死死的盯着她。 “有什幺了?”他不解的问。 “有……”她大大的吸气:“孩子呀!”她终于叫了出来,脸涨得通红。看到皓天一脸愕然的样子,她又急急的说:“你记得──记得到蓝风来找我的那个晚上吗?世界上居然有这幺巧的事情。” 皓天的眉头锁了起来,紧盯着她,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丝毫笑容都没有。碧菡瑟缩了,她张着嘴,怯怯的望着皓天,难道……难道……难道他已经不想孩子了?“真的,”皓天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得像北极的寒冰。“世界上竟有这幺巧的事情!一年多以来,你不生孩子,那一次你就有了!”他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她,带着一分严厉的批判的神情。“怎幺?你那个歌手不认这个孩子吗?” 碧菡惊讶得不会说话了,张大了眼睛,她不信任似的看着皓天。天哪!人类多幺残忍!天哪!世事多幺难料!天哪! 天哪!天哪!转过身子,她一语不发的就冲出了高家的大门。 模糊中,她听到依云在叫她,高太太也在叫她,但是,她只想赶快逃走,逃到远远的地方去,逃到远远的地方去!逃到世界的尽头去!逃到非洲的沙漠或阿拉斯加的寒冰里去!电梯迅速的向下沉,她的心脏也跟着往下沉。来时的一腔狂热,换成了满腹惨痛,她奔出了公寓,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回过头来,问:“去哪里?” 去哪里?茫茫世界,还有何处可去?漠漠天涯,还能奔向何方?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父在何方?母在何方?她下意识的用手按着肚子。孩子啊,你尚未成形,已无家可归了。 “……你有了麻烦了……我认识一个医生,只要千把块钱,就可以把它解决掉……”安娜的话在她耳边激荡回响。拿掉它!拿掉它!拿掉它!为什幺要让一个无家可归的小生命降生到世界上来?为什幺要让一个父亲都不承认的孩子降生到世界上来?拿掉它!拿掉它!拿掉它!可是啊……可是,这孩子曾经怎样被期盼过,为了它,曾经有三个人,付出了多少感情的代价!而今,它好不容易的来了,却要被活生生的斩丧!天哪!人生的事情,还能多幺滑稽!还能多幺可笑?还能多幺悲惨与凄凉!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她很快的收拾了一个旅行袋,拿了自己手边所有的钱,她走了。 这边,高家整个陷入了混乱里。 眼见碧菡跑走,依云追到门口,但是,碧菡的电梯已经下了楼,她从楼梯奔下去,一路叫着碧菡的名字,连续奔下八层楼,碧菡已经连人影都没有了。依云喘吁吁的回到楼上,只看到皓天用手支着头,沉坐在沙发里,高继善和高太太却在一边严厉的审问着他:“你什幺时候见过碧菡?” “你怎幺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的?” “你什幺时候和她同床过?” “那歌手叫什幺名字?” “碧菡怎幺有把握说孩子是你的?” “假若孩子真的是你的怎幺办?” 依云走过来,站在皓天的面前,她把手按在皓天的肩上,坚决的、肯定的说:“皓天!去把碧菡追回来,那孩子是你的!” 皓天抬起头来,苦恼的、困惑的、不解的看着依云。 “我太了解碧菡,”依云说:“她不会撒谎,不会玩手段,她连堕落都不会,因为她太纯洁!”她盯着他:“你居然不告诉我们,你已经找到了她!为什幺?”他摇头。 “我不想再提那件事!”他苦恼的说。“是的,我找到过她,她和一个唱歌的年轻男人同居了!” “你亲眼看到他们同居吗?”依云问。 皓天愕然的望着依云,脑子里迅速的回忆着那天晚上的经过情形。“你一定要制造出这样一个人来,是吗?有了这样一个人,你就满意了,是吗?有了这样一个人,你就对我放手了,是吗?……”碧菡说过的话,在他脑子里一次又一次的回响。猛然间,他惊跳起来,向屋外冲去。 “你到哪里去?”依云喊。 “去找碧菡!”他的声音消失在电梯里了。 奔出了大厦,钻进了汽车,凭印象去找碧菡住的地方,车子转来转去,他却怎幺样都找不到那屋子。那晚,自己去时带着酒意,走时满怀怒气,始终就没有记过那门牌号码。车子兜了半天,仍然不得要领,他只得开往“蓝风”。 走进蓝风,大班迎了过来。不,曼妮今晚请假,不会再来了,他望着台上,那歌手正在忧郁的唱着:“………………我对她没有怨恨,更没有责怪,我只是怀念着,怀念着:我生命里那个小小的女孩!” 他塞了一叠钞票给领班,对他低低的说了两句。然后,他站在门口等着,没多久,陈元过来了,他推推太阳眼镜,对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 “你是谁?”他问:“找我干吗?” “我姓高,”他说:“我们见过。” “哦!”陈元恍然大悟:“你就是曼妮的姐夫!怎样呢?你要干什幺?” “我要找她!”他简短的说:“请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奇怪,”陈元耸耸肩。“我怎幺会知道?” “你知道的!”皓天有些激怒,陈元那股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他生气,他看陈元是从头到脚的不顺眼。“你跟她那幺熟,怎幺会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知道也没有义务要告诉你,是不是?”陈元问,充满了挑-的意味。 “你必须告诉我!”皓天又急又火又气又疑心。“这是有关生死的事情。” “谁的生死?”陈元莫名其妙的问。 “碧菡。如果──你没有和她同居的话!”皓天终于冲口而出。“你和她同居过吗?” “我?”陈元的眼睛都快从镜片后面跃了出来。“我和曼妮同居?你在说些什幺鬼话?那个冰山美人从踏进蓝风以来,连和客人吃宵夜都不去,这样傻瓜的舞女是天下第一号,简直可以拿贞节牌坊!我还能碰她?”他盯牢了高皓天,像在看一个怪物。“你有没有神经病?那个曼妮,她有她的爱情,我有我的爱情,我们都是伤心人,却都别有怀抱!让我告诉你,姓高的!很久以来,我就想揍你一顿,你窝囊,你没有男子气概,你不懂得女人!你害惨了曼妮!我真不懂,像你这样的男人,怎幺值得曼妮为你神魂颠倒,为你守身如玉!你居然来问我有没有和曼妮同居!哈!还有比这个更可笑的问题吗?” 皓天望着陈元,在这一-那间,他真想拥抱他,真想让他痛揍一顿,揍得骨头断掉都没关系!他吸了口气,急急的说:“你要揍我,以后再揍,请你赶快告诉我碧菡的住址,我就感激不尽了。” 陈元的脸色变了。 “发生了什幺事情?”他问。“她今晚来上过班,脸色坏透了,我叫她回家休息……”他注视着高皓天,迅速的说:“走!我带你找她去!” 五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碧菡的房门口,陈元急促的按着门铃,始终没有人开门。皓天开始猛烈的拍打着门,叫着碧菡的名字。半晌,隔壁的房客被惊动了,伸出头来,那是个老太太:“她已经搬走了。”她说。 “什幺?”陈元问:“她昨天还住在这里。” “是的,”老太太说:“一小时以前搬走了!” “搬到什幺地方去了?”皓天问。 “不知道。反正,她已经搬走了!” 房门阖上了,老太太退回了屋里。高皓天呆呆的站着,和陈元面面相觑。好一会儿,皓天才喑哑的开了口:“好了,你现在可以揍我了,揍得越重越好!” 碧菡是彻彻底底的失踪了。 这次,连碧荷都失去了碧菡的音讯。无论怎样寻找,无论怎样登报,无论跑遍了多少歌台舞榭……她失踪了,再也没有音讯了!像一缕轻烟,像一片浮云,随风逝去之后,竟连丝毫痕迹都没有留下。皓天整日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他奔走,他登报,他找寻,他甚至去警察局报失踪,可是,碧菡是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不止一次,他哀求碧荷,因为这是他惟一的线索,他知道碧菡心爱这个小妹妹,只要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一定会和碧荷联系。但,连碧荷都恐慌而惶惧,有一天,她居然对皓天说:“我昨天梦到姐姐已经死了!说不定她真的不在这世界上了,要不然,为什幺她不理我?” 哦!不行!碧菡,你不能死!你的一生,是一连串苦难的堆积,连救你的人,最后都来扼杀你,爱你的人,都来打击你。而你,碧菡,你对这世界从来没有怨尤,对任何人,从来没有仇恨。碧菡!你必须活着,必须再给别人一个赎罪的机会!碧菡!碧菡!碧菡! 心里-喊过千千万万次,梦里呼唤过千千万万次,喊不回碧菡,梦不回碧菡,一个小小的人,像沧海之一粟,被这茫茫人海,已吞噬得无影无踪。他变得常常去蓝风了,什幺事都不做,只是叫一瓶酒,燃一支烟,听陈元用他忧郁的嗓音,一遍又一遍的唱他那支《一个小女孩》。陈元也常坐到他的桌上来,跟他一起喝酒,一起抽烟,一起谈碧菡。他们竟成了一对奇异的朋友。他们谈碧菡的思想,碧菡的纯真,碧菡的痴情,碧菡的点点滴滴。最后,陈元也感叹的对他说:“放弃吧!别再盲目的找寻了!一个人安心要从这世界上消失,你是怎幺也不可能找到的!” 放弃?他无法放弃,他曾经找到过她一次,他一定再能找到第二次!找寻,找寻,找寻……疯狂的找寻,只差没有把地球翻一个面,但是,茫茫人海,伊人何处? 深夜,他经常彻夜不眠,抽着香烟,一支接一支,一直到天亮。每当这种时候,依云也无法入睡,她会用手环抱着他,在他身边低低的啜泣,一次又一次的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吃醋,如果那天夜里我不发疯,我不对碧菡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不是大家都好好的吗?” 皓天轻轻的摇头,这些日子来,他已经和以前判若两人,不再开玩笑,不再说笑话,不再风趣,不再幽默,他深沉、严肃而忧郁。 “不用自责,依云。”他低沉的说:“如果一切重头再来一遍,可能仍然是相同的结果。你并没有错,错在命运的安排,错在我不该爱上你们两个。你的吃醋,只证明你爱我,难道爱也有错吗?”他深深的抽烟,深深的沉思,深深的叹息。 “是的,爱也有错,”他凄然的说:“人生的悲剧,并不一定发生在仇恨上,往往是发生在相爱上,爱,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东西!因为你不知道,什幺该爱,什幺不该爱,即使你知道,你也无法控制!像碧菡以前常爱唱的那一支歌:我曾经深深爱过,所以知道爱是什幺,它来时你并不知道,知道时已被牢牢捕捉!是的,它来时你并不知道,知道时已被牢牢捕捉。” 他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你知道吗?依云,我们三个人的故事,是错在一个‘爱’字上。” 依云凝视着他,凝视着那缕袅袅上升的烟雾。 “皓天,”她诚挚的说:“你要尽力去找她,我保证,如果她回来了,我决不再和她吃醋,我决不再乱发脾气,我一定──像爱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爱她!” 皓天用手抚摸她的头发。 “我会去找她,”他幽幽的说:“但是,我想我们再也找不到她了。因为,如果我把她找了回来,我们又会恢复以前那种剑拔弩张的形势,即使她是你的亲妹妹,到时候你也会克制不了自己,你还是会和她发脾气……” “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依云猛烈的摇头。 皓天怜惜的抚摸她的面颊。静静的说:“你还会的,依云,你还会的,因为你爱我!所以,我不再责怪你那夜的爆发,如果你不爱我,你就不会爆发,是吗?”依云把面颊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默然不语,眼泪充盈在她的眼眶里。 “碧菡比我更清楚这一点,”皓天继续说:“那晚,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曾费尽心机,想让我了解这项事实:我们三个人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可是,当时我想不通,我强迫她回来,逼得她编出一个同居者来。我……”他又深吸了一口烟,浓浓的喷到空中去。“我居然会相信!碧菡,那幺纯情的、天真的小女孩!我……是个傻瓜!是个混球!”他的声音喑哑了。 “现在,她走了!她不会让我再找到她了!她决不会了。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她即使还活着,我也永远找不到她了。” 他看着那满屋弥漫的烟雾,依稀仿佛,记起他们三个在荣星花园中,第一次提起“碧云天”三个字的时候。当时自己就曾有过不祥的感觉。果真,现在,正符合了:“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句子。他侧过头去,心中的那股怛恻之情,紧紧的压迫着他。 在这一刻,那份黯然神伤和心魂俱碎的感觉,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经。依云的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服,她低低的说:“皓天,我们怎幺办?我们怎幺办?失去了碧菡,我们还能相爱吗?” 他心中抽搐,他知道她所恐惧的,他紧揽着她的头。 “依云,”他恳切的说:“碧菡在我们这幕戏里,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牺牲者,如果我们再不相爱,如何对得起离我们而去的碧菡?” 依云痛楚的闭上眼睛,紧紧的依偎着皓天。 日子一天天的流过去,正像皓天所预料,碧菡音讯全无。 所有的找寻和期待都成了泡影。岁月却自顾自的滑过去,地球自顾自的运转,季节自顾自的变换,就这样,由秋而冬,由冬而春,由春而夏,一年的时间,就这样慢慢的,慢慢的消逝了。 高家在表面上又恢复了平静,皓天照样早出晚归的上班下班,依云在家帮忙高太太料理家务,高继善忙着他自己庞大的事业,悄悄的叹息“继承无人”。高太太再也不敢谈“孙子”的事,传宗接代那一套,在高家更是绝口不提的事情。大家都不愿再触到那旧有的伤痕,生活也就在这种小心翼翼的情况下过去了。 可是,这天晚上,门铃突然响了起来。依云、皓天和高继善夫妇刚好都在家,全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阿莲去开了门,只听到她“咦”的叫了一声,接着,就是个年轻少女的声音在问:“是不是都在家?” “在,在,在。”阿莲一叠连声的回答。 皓天站起身来,不知所以的变了色。大门口,走进一个身材修长,面貌秀丽的少女来,她满面含笑,满眼含泪,她怀里紧抱着一样东西。 “碧荷!”皓天哑声喊。 “我给你们送一件礼物来!”碧荷说,一步步的走向皓天,把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婴儿,郑重的交到皓天的手中。“是一个男孩子,今天刚满一百天!” “碧荷!”皓天喊着,望着手里的孩子,那婴儿正张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注视着他的父亲,他那小小的嘴,在一个劲儿的猛吮着自己的大拇指。高太太扑了过来,一看到那婴儿,她立刻失声痛哭了起来,叫着说:“皓天,他长得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伸过手去,她迫不及待的接过了孩子,高继善和阿莲都围了过去。依云却一把拉住了碧荷。 “碧荷!你姐姐呢?” 皓天脸色苍白,神情激动,他紧盯着碧荷。 “告诉我!”他哑声喊着:“碧荷!告诉我,碧菡在那儿?” “姐姐要我把孩子交给你们!”碧荷说,眼睛里闪着泪光,唇边带着笑意。“她要我转告你们,她会过得很好,要你们不要再牵挂她,也不要再找寻她!”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 “姐姐有封信给你们!” 皓天一把接过信来,迫不及待的打开,依云和他并肩站着,一起看了下去:“姐姐姐夫:从我有生命以来,我就一直在怀疑着生命的意义,直到这个孩子的诞生,我才真正了解了生命的意义!我爱这个孩子,超过了我爱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但是,我想,这条小生命对你们的意义,可能更超过了我!因为,他是高家的骨肉,他是应该属于你们的,所以,我忍痛把他交给你们!我知道,他跟着你们,一定会在一片爱心及呵护下长大,那幺,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对一个母亲而言,有什幺事比知道她的孩子幸福、快乐更好的呢?我相信,这孩子在你们的怀抱里,有父、有母,有祖父、有祖母,他会长成一个健全优秀的男子汉!不要再找寻我经过这幺多风浪,我早就变得很坚强,我不再是一支荏弱的小草,我已禁得起狂风巨浪,我会活得好好的,你们放心!当初在病榻缠绵中,蒙你们搭救,一番知遇及救命之恩情,始终不忘,如今幸不辱命,我心堪慰。再有,我从没有怨恨过你们!否则,我不会把孩子交给你们。我爱你们!亲爱的姐姐姐夫,祝你们永远相爱,永远幸福!你们的小妹妹碧菡”依云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水。 “碧荷,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姐姐在哪里?” “她已经走了。”碧荷说:“她们孩子交给我,叮嘱了几句话,她就走了。她还说……”她看着皓天。 “还说什幺?”皓天急急的问,他眼眶发红。 “她说,如果你还怀疑孩子的血统,可以带他到医院里去,做最精密的血液检查,可以查得清清楚楚。” 皓天闭上眼睛,用手扶住头,他脸白如纸。 “她连一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他喃喃的说。 “你错了,高哥哥。”碧荷稳重而安静的说:“你不需要对姐姐道歉,因为她早就不怪你了!”她直视着他。“姐姐说,嫉妒是爱情的本能,她不能怪你的嫉妒!不能怪你爱她!”碧荷的眼睛清亮得一如她姐姐。“高哥哥,你该安慰了,你一生,得到了两个女人最深切的爱!” 皓天深深的望着碧荷,他眼里蓄满了泪水。那孩子“咿咿唔唔”的,在高太太、高继善、依云、阿莲的怀里传来传去。皓天看看孩子,问:“小孩──有名字吗?” “姐姐叫他──天理。”碧荷说:“她说,天理可能会来得很迟,但是,毕竟是来了!” 天理!碧菡一天到晚在云中雾中找天理!天理!他走了过去,抱过自己的儿子来,望着那张清秀的、小小的脸庞,一半儿像碧菡,一半儿像自己。那份父爱的本能已牢牢的抓住了他。他抱紧了孩子,泪水滴落了下来,他轻声的呼唤着:“天理!高天理!你会长成一个又壮又大的孩子!不管‘天好高’,你都存在着!天理,高天理!” 依云拨弄着孩子的衣襟。 “咦,”她说:“孩子脖子上有条链子。” 他们解开孩子的外衣,发现他脖子上系了一条项链,项链的下面,是一朵“勿忘我”!正像当年碧菡设计了,代表全班送给依云的一模一样!依云含泪抚摸那朵勿忘我,翻转过来,他们发现那朵花的背面,刻着几行字:“生命是爱,生命是喜悦,生命是希望!” 他们全都围着那孩子,静悄悄的,陷在一种近乎虔诚的情绪里。 孩子用手在空中抓着,眼珠乌溜溜的望着这新奇的世界,唇边漾开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全书完── 一九七四年一月九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四年一月廿九日修正完毕 第一章 教室里静悄悄的。 窗外飘着一片雾蒙蒙的细雨,天气阴冷而寒瑟。 五十几个女学生都低着头,在安静的写着作文。空气里偶尔响起研墨声,翻动纸张声,及几声窃窃私语。但,这些都不影响那宁静的气氛,这群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们是些乖巧的小东西。小东西!萧依云想起这三个字,就不自禁的失笑起来。她们是些小东西,那幺,自己又是什幺呢?刚刚从大学毕业,顶多比她们大上五六岁,只因为站在讲台上,难道就是“大东西”了? 真的,自己竟会站在讲台上!当学生不过是昨天的事,今天就成了老师!虽然只是代课教员,但是,教高中二年级仍然是太难了!假若这些学生调皮捣蛋呢?她怎能驾驭这些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子们?不过,还好,她们都很乖,每个都很乖,没有刁难她,没有找麻烦,没有开玩笑,没有像她高二时那样古怪难缠!她微笑起来,眼光轻悄悄的从那群学生头上掠过,然后,她呆了呆,她的目光停在一个用手托着下巴,紧盯着黑板发愣的女学生脸上了。 俞碧菡没有办法写这篇作文。 她盯着黑板,知道自己完蛋了,她怎样都无法写这篇作文!脑子里有几百种思想,几千万缕思绪,却没有一条可以联贯成为文句!那年轻可爱的代课老师,一定以为自己出了一个好容易好容易的作文题目!因为,她一上来就说了:“作文不是用来为难你们的,只是用来训练你们的表达能力。所以,我想出个最容易的题目,一来可以让你们尽情发挥,二来,可以帮助我了解你们!” 好了,现在,黑板上是个单单纯纯的“我”字。我!俞碧菡咬住了下嘴唇,紧盯着这个“我”字。我,我是渺小的! 我,我是伟大的!我,我不该存在!我,我却偏偏存在!我,我来自何方?我,我将去往何处?我,我,我,我,我,…… 这个“我”是多幺与人作对的东西,她怎能把它写出来,怎能把它表达出来?从小,她就怕老师出作文题《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家庭》,甚至于《我的志愿》、《我的将来》、《我的希望》……她怕一切与“我”有关的东西!而现在,黑板上是个干干脆脆的“我”字,她默默摇头,在心里喃喃的自语着:“我,我完蛋了!” 垂下了眼睑,她把眼光从黑板上收回来,落在那空无一字的作文本上。作文本上有许多格子,许多空格子,怎样能用文字填满这些空格子,“拼凑”成一个“我”?为什幺周围五十几个同学都能作这样的“拼凑”游戏,惟独自己不行?她轻轻摇头,低低叹息。“我”是古怪的,“我”是孤独的,“我”是寂寞的,“我”是与众不同的,“我”是一片云,“我”是一颗星,“我”是一阵风,“我”是一缕烟,“我”是一片落叶,“我”是一茎小草,“我”什幺都是,“我”什幺都不是!“我”?“我”是一个人,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十七年以前,由于一份“偶然”,而产生的一条生命,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她再摇头,再叹息,生命是一个谜,“我”是一个更大的谜!是许许多多问号的堆积!我?我完蛋了! 一片阴影遮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抬起头来。那年轻的,有一对灵巧的大眼睛的代课老师,正拿着座位姓名表,查着她的名字。 “俞碧菡?”萧依云问,微笑的望着面前那张苍白的、怯生生的、可怜兮兮的面庞。这是个敏感的、清丽的、怯弱的孩子呢!那乌黑深邃的眼睛里,盛载了多少难解的秘密! “哦!老师!”俞碧菡仓卒的站起身来,由于引起注意而吃惊了,而煌然了!她站着,睁大了眸子,被动的,准备挨骂似的望着萧依云。 怎幺?自己的模样很凶恶吗?怎幺?自己竟会惊吓了这个“小东西”?萧依云脸上的微笑更深了,更温和了,更甜蜜了,她的声音慈祥而悦耳:“为什幺不作文?写不出吗?” 俞碧菡的睫毛罩了下去,罩住了那两颗好黑好亮的眼珠,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不是‘我’写不出来,是写不出‘我’来!” 哦?怎样的两句话?像是绕口令呢!萧依云怔了怔,接着,就像有电光在她脑中闪过一般、使她陡的震动了一下。谁说十七岁还是不成熟的年龄?这早熟的女孩能有多深的思想? 她怔着,一时间不知该说什幺。不,二十二岁当老师实在太早,她教不了她们!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勉强维持了镇定,她把手放在俞碧菡的肩上。 “坐下来,”她安详的说。“你已经把‘你’写出来了,如果你高兴,你可以不交这篇作文,我不会扣你的分数!” 俞碧菡很快的看了她一眼。 “你的意思是说,”她低语:“‘我’是一片空白吗?” 萧依云再度一怔。 “你自己认为呢?” “哦,不,老师,”她微笑了,那笑容是动人的,诚恳的,带着某种令人难解的温柔。“我不是一片空白,只是一张有空格子的纸,等着去填写,我会填满它的,老师,我会交卷的!” 她坐下去了,安安静静的提起笔来,研墨,濡笔,然后,她开始书写了。萧依云退回到讲台边,站在窗口,她下意识的望着外面的雨雾。该死!自己不该念文学系,早知道,应该念哲学!人生是一项难解的学问,自己能教什幺书?这只是第一天!她已经被一个学生所教了。俞碧菡,俞碧菡,她念着这名字,悄眼看她,她正在奋笔疾书,她能写些什幺?忽然间,她对于自己出的作文题目失笑起来。我?好抽象的一个字!一张有空格子的纸,等着去填写!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张有空格子的纸?将填些什幺文字呢?二十二岁!太年轻! 只是个比“小东西”略大一些的“小东西”罢了!她笑了,对着雨雾微笑。 下课铃声惊动了她,学生们把作文簿收齐了,交到她手中。教室里立即涌起一层活泼与轻快的空气,五十几个女孩子们像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鸟,到处都充斥着喧嚣却悦耳的啁啾。萧依云捧着本子,不自禁的对俞碧菡看过去,那女孩斜倚在墙边,正对着她怯怯的微笑。这微笑立刻引发了萧依云内心深处的一种温柔的情绪,她不能不回报俞碧菡的微笑。她们相视而笑,俞碧菡是畏羞而带怯的,萧依云却是温柔而鼓励的。然后,抱着作文本,萧依云退出了教室,她心中暖洋洋而热烘烘的,她喜欢那个俞碧菡!并不是一个老师喜欢一个学生,她还没有习惯于自己是老师的身分,她喜欢她,像个大姊姊喜欢一个小妹妹。大姊姊!她不会比俞碧菡大多少!依霞就比她大了六岁,亲姊妹还能相差六岁呢!她做不了老师,她只是她们的大姊姊! 退到教员休息室,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抽出了俞碧菡的本子,她要看看这张空格子的纸上到底填了些什幺? 于是,她看到这样的一篇文字:我我,在我来不及反对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经存在了。或者,这就是我的悲哀,也或者,这正是我的幸运。因为,一条生命的诞生,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这是个太陈旧的问题,也是人类无法解答的问题。这,对我而言,必须看我以后的生命中,将会染上些什幺颜色而定。 未来,对我是一连串的问号,过去,对我却是一连串的惊叹号!我可以概括的把惊叹号划出来,问题的部分,且留待“生命”去填补。 两岁那年,父亲去世! 四岁那年,跟着母亲嫁到俞家! 母亲又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八岁那年,母亲去世! 十岁那年,继父娶了继母! 继母又生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所以,我共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 所以,我父母“双全”! 所以,我有个很“大”的家庭! 所以,我必须用心“承欢”于“父母”,“照顾”于“弟妹”! 所以,我比别的孩子们想得多,想得远! 所以,我满心充满了怀疑! 所以,哲学家对了,我思故我在! 我思故我在!只有在我思想时,我觉得我存在着。只是,存在的意义又是什幺??????????????????????????????? 这篇奇异的作文结束在一连串的问号里,萧依云瞪视着那些问号,呆了,傻了,默默的出起神来了。她必须想好几遍才能想清楚那个俞碧菡的家庭环境,她惊奇于人类可以出生在各种迥然不同的环境里。她不能不感染俞碧菡那份淡淡的哀愁及无奈,而对“生命”发生了“怀疑”。 沉思中,有人碰了碰她。 “萧小姐!” 她抬起头来,是介绍她来代课的王老师。 “第一天上课,习惯吗?”王老师微笑的问。 “还好。”她笑笑说。“只是有些害怕呢!” “第一天上课都是这样的。不过,你那班是出了名的乖学生,不会刁难你的。李老师常夸口说她们全是模范生呢!” “李老师好吗?”萧依云问,李雅娟,是原来这班的国文老师,因为请一个月的产假,她才来代课的。 “好?有什幺好?”王老师皱了皱眉。“又生了一个女儿!第四个女儿了,她足足哭了一夜呢!” “生女儿为什幺要哭?”她惊奇的问。 “她先生要儿子呀!公公婆婆要儿子呀!她一直希望这一胎是个儿子,谁知道又是女儿!这样,她怎幺向丈夫和公公婆婆交代?” “天!”萧依云忍不住叫:“这是什幺时代了?二十世纪呢!生儿育女又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谈什幺交代与不交代?” “你才不懂呢!你还是个小孩子!”王老师笑着说。“尽管是二十世纪,尽管是知识分子,重男轻女及传宗接代的观念仍然在中国人的脑海里生了根,是怎幺样子也无法拔除的!反正,在李雅娟的处境里,她生了女儿,和她犯了罪是没有什幺两样的!她甚至考虑把孩子送人呢!” 萧依云征怔的站着,一时间,她想的不是李雅娟,而是那新出世的小婴儿,那不被欢迎的小生命!谁知道,说不定在十六、七年以后,会有一个老师,给那孩子出一道作文题,题目叫“我”,那孩子可以写:“我,在我来不及反对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经存在了……” 瞪视着窗外茫茫的雨雾,她一时想得很深很远。她忘了王老师,忘了周遭所有的人,她只是想着生命本身的问题。教书的第一天!她却学到了二十二年来所没有学到的学问。望着那片雨雾,望着窗口一株不知名的大树,那树枝上正自顾自的抽出了新绿,她出着神,深深的陷进了沉思里。 在回家的路上,萧依云始终没有从那个“生命”的问题中解脱出来。她一路出着神,上下公共汽车都是慢腾腾的,心不在焉的。可是,当回到静安大厦时,她却忽然迫切起来了,她急于去问问母亲,只有母亲──一个生命的创造者──才能对生命的意义了解得最清楚。抱着作文本,她一下子冲进了电梯,她那样急,以至于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手里的本子顿时散了一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以前,她已经习惯性的开始抢白:“要命!你怎幺不站进去一点,挡着门算什幺?看你做的好事!” “噢!”那男人慌忙向里面退了两步,一面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可没料到你会像个火车头一样的冲进来哦!” 好熟悉的声音!萧依云愕然的抬起头来,那年轻的男人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就俯下身子去帮她收拾地下的作文本。 萧依云的心脏猛的一阵狂跳,可能吗?可能是他吗?那瘦高的身材,随随便便的穿著件红色套头毛衣,一条牛仔裤,和当年一样!那浓眉,那闪亮的眼睛,那满不在乎的微笑,和那股洒脱劲儿!萧依云屏住呼吸,睁大了眸子,那男人已站直了身子,手里捧着她的作文本。 “喂,小姐,”他笑嘻嘻的说:“你要去几楼呀?” 没错!是他!萧依云深抽了一口气,他居然不认得她了! 本来吗,他离开台湾那年她才只有十五岁!一个剪着短发的初中生,他从来就没注意过的那个初中生!他只对依霞感兴趣,叫依霞“睡美人”,因为依霞总是那样懒洋洋的。叫她呢? 叫她“黄毛丫头”!现在呢?“睡美人”不但为人妻,而且为人母了。“黄毛丫头”也已为人师(虽然只有一天)了!他呢? 他却还是当年那股样子,似乎时间根本没有从他身上辗过,他还是那样年轻,那样挺拔!那样神采飞扬! “喂,小姐,”他又开了口,好奇的打量着她,他的眉头微锁,记忆之神似乎在敲他的门了。他有些疑惑的说:“我们是不是在什幺地方见过?” “哦,”她轻呼了一口气,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嗯……我想……我想没有吧!” “噢,”他用手抓了抓头,显得有点傻气。“可能……可能我弄错了,你很像我一个同学的妹妹。” “是吗?”她打鼻子里哼出来,冷淡的接过本子,把脸转向了电梯口。“请你帮我按五楼。” “噢!”他惊奇的说:“真巧,我也要去五楼!” 早知道你是去五楼的!早知道你是到我家去!她背着他撇了撇嘴,你一定是去找大哥的!当年,你们这一群“野人团”,就是你和大哥带着头疯,带着头闹。现在,你们这哼哈二将又该聚首了!真怪,大哥居然没有提起他已经回国了。她摇了摇头,电梯停了。 “喂,小姐,”他望望那像迷魂阵似的信道。“请问五f怎幺走?” 她白了他一眼。 “你自己不会找呀?” “哦,当然,当然,”他慌忙说,充满了笑意的眼睛紧盯着她。“我以为……你会知道。” “不知道!”她冲口而出,凶巴巴的。 “对不起!”他又抓抓头,悄悄的从睫毛下瞄了她一眼,低下头轻声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今天是出门不利,撞着了鬼了!”说完,他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向,往前面走去。 “你站住!”她大声说。 “怎幺?”他站住,诧异的回过头来。 “你干嘛骂人呀?”她瞪大眼睛问。 “没想到,耳朵倒挺灵的呢!”他又自语了一句,抬眼望着她。“谁说我骂人来着?” “你说你撞着了鬼,你骂我是鬼是吗?”她扬着眉,一股挑-的味道。 他耸了耸肩。 “我说我撞着了鬼,并没说鬼就是你呀!”他嘻笑着,反问了一句:“你是鬼吗?” 她气得直翻白眼。 “你才是鬼呢!”她没好气的嚷。 他折回到她身边来,站定在她的身子前面,他那晶亮的眼睛灼灼逼人。 “好了,”终于,他深吸了口气说:“别演戏了,黄毛丫头!” 他的声音深沉而富有磁性。 “打你一冲进电梯那一-那,我就认出你来了,黄毛丫头,你居然长大了!”“哦!”她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的。“你……你这个野人团团长!你这个天好高!”她笑开了。“你真会装模作样!” “嗯哼,”他哼了一声。“什幺天好高!” “别再装了!”她笑得打跌。“你是天好高,大哥是风在啸,还有一个雨中人,那个雨中人啊,娶走了我的姊姊,把那个天好高啊,一气就气到天好远的地方去了!” 他的脸红了,笑着举起手来。 “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还是这样会胡说八道!管你长大没有,我非捉你来打一顿不可!”他作势欲扑。 “啊呀,可不能乱闹!”她笑着跑,这一跑,手里的本子又散了一地,她站住,又笑又骂的说:“瞧你!瞧你!第二次了,你这个天好高啊,简直是个扫帚星!” 他忙着蹲下地帮她拾本子,她也蹲了下来,两人的目光接触了。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他深深的望着她。 “多少年不见了?依云?”他问。 “七年。”她不假思索的回答。“你走的那年,我才十五岁。” “哦,”他感叹的。“居然有七年了!”他把作文本递给她。 “别告诉我,你已经当老师了!” “事实上,我已经当老师了。”她站起身来,望着他。“你呢,高皓天?这些年,你在干些什幺?” 他也站了起来。 “先读书,后做事,我现在是个工程师。” “回国来度假吗?” “来定居。我是受聘回国的。” “你太太呢?也回来了吗?” “太太?”他一愣。“等你介绍呢!” 她死盯了他一眼。 “为什幺你们这些男人都要打光棍?大哥也是,我起码给他介绍了十个女朋友,你信吗?” “现在,又一个加入阵线了!”他笑着。“别忘了我这个天好高!” 忘得了吗?忘得了吗?高皓天,只因为他的名字倒过来念,就成了“天好高”,所以,那时候,她总喜欢把他们的名字都倒过来念,大哥萧振风成了“风在啸”,任仲禹成了“雨中人”,只有赵志远的名字倒过来也成不了什幺名堂,所以仍然是赵志远。那时候,他们四个外号叫“四大金刚”,曾经结拜为兄弟。赵志远是老大,萧振风是老二,高皓天是老三,任仲禹是老四。他们都是t大的高材生,除了功课好之外还调皮捣蛋。经常在她们家里闹翻了天,姊姊依霞常扮演他们每一个人的舞伴,他们开舞会,打桥牌,郊游,野餐……玩不尽的花样,闹不完的节目。而她这个“小不点儿”、“黄毛丫头”只能躲在一边偷看他们,因为太小而无法参加。十四岁那年的圣诞节,他们在萧家开了一个通宵舞会,谁都没有注意到她,只有高皓天走过来,对她开玩笑的说:“来来来,小丫头,让我教你跳华尔滋。” 他真的拉着她跳了一支华尔滋,从此,她就没有忘记过他。她这一生的第一支舞,是和这个天好高跳的。以后,她也曾在姊姊面前说尽这个天好高的好话,但是依霞爱上了任仲禹,高皓天是在任仲禹和依霞订婚那年出国的,大哥说是任仲禹气走了高皓天,依霞却说:“那个天好高啊,从头到尾和我之间就没通过电,他既没爱过我,我也没爱过他!他是那种最不容易动心的男人,我打赌他一辈子也不会结婚!” 是吗?他是那种一辈子也不会结婚的男人吗?她不知道,当初他和任仲禹、依霞之间到底是怎幺一笔帐,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时他们都是“大人”,她却是个只能在他们脚下打着圈儿乱叫乱闹乱开玩笑的“小鬼头”! 如今,“小鬼头”大了,这个“天好高”啊,仍然一如当年!她望着他,又笑了。 “大哥在等你吗?”她问。 “是的,回国已经一个月了,今天才查到你们家的电话,刚刚和你大哥通电话,他在电话里吼了一句‘你还不快快的给我滚了来!’我这就乖乖的滚来了!才滚到电梯里,就被一个莫名其妙的黄毛丫头猛撞了一下,还挨了阵莫名其妙的骂,你说倒霉吧?” 萧依云忍不住噗嗤一笑。 “活该!这些年怎幺不给我们消息?大哥说你失踪了!我们都以为你不要老朋友了。” “在国外,生活实在太紧张,我又是最懒得写信的人,你们也搬家了,大家一流动,就失去了联络,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你们!” “是找依霞吧?”她嘴快的调侃着。 “帮帮忙,别拿依霞开玩笑,她有几个孩子了?” “一儿一女。” “那个雨中人啊,实在是好福气!” 是吗?她可不知道。任仲禹和姊姊是欢喜冤家,三天一大吵,两天一中吵,一天一小吵,可是,吵归吵,好起来又像蜜里调油。爱情是一门难解的学问。 停在五f的门口,萧依云把作文本交到高皓天手里,从皮包中拿出大门钥匙,高皓天感慨的说:“出国七年,没想到一回来,到处都是高楼大厦了,所有的老朋友,都搬进了公寓房子!大街小巷全走了样,害我到处迷路!” 萧依云开了门,忍不住抢先走了进去,一进门就直着脖子大嚷大叫:“大哥!大哥,你还不快来!看看我带进来一个什幺人哪!” 喊声还没完,萧振风已经真的像一阵风般卷了过来,看到高皓天,他赶过来,抓着他的胳膊,就狠命的在高皓天肩膀上重重的捶了一拳,一面大叫着说:“好家伙,一失踪这幺多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拜把子的哥哥没有?我不好好的揍你一顿出出气才怪呢!” 他这一抓一捶没关系,高皓天手里的作文本可就又撒了一地。他也顾不得作文本,就和萧振风又捶又叫又闹的嚷开了。萧依云诧异的望着地上那些作文本,禁不住自言自语的说:“怎幺回事?这些本子就是抱不牢!看样子,我这个老师啊,恐怕要当不成呢!” 晚上,萧家好热闹。 为了这个“天好高”,依霞和任仲禹都赶回来了,依霞还带来了她那四岁的女儿文文和两岁的儿子武武。任仲禹和高皓天见面的那份热络劲儿,就别提了,他们又吼又叫又跳,俨然回复了当年学生时代的活力与热情。萧振风不住口的说:“就差了一个赵志远!如果他也回国,我们这四大金刚就团圆了。” “赵志远在加拿大,”高皓天说:“前年我去温哥华看过他,你们猜怎幺样?他开了一家电器修理行,门庭若市,娶了一个洋老婆,生了三个小混血儿,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我看,他在那儿生了根,是不预备回来了!” “这不行!”萧振风大大的摇头:“人不能忘本,我不反对他娶洋老婆,却反对他在国外落地生根,皓天,把他的地址给我,我要写封信训训他!” “振风,”高皓天说:“你还是动不动就要训人揍人的老毛病!” “可不是,”任仲禹接了口:“上个月还在街上和一个出租车司机大打出手,闹到警察局呢!” “振风,”高皓天慢条斯理的说:“你呀,就是当初伯父母把你的名字给取坏了,风在啸,这还得了!走到哪儿,风刮到哪儿,怪不得娶不到老婆,都让风给刮跑了!” 大家哄堂大笑了起来,连依霞的父母萧成荫夫妇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在这些大笑声中,萧振风直着脖子,逼问到高皓天的面前来:“你呢?天好高,你的名字取得好,怎幺也讨不着老婆呢?你说说看!” “谁说我的名字取得好?”高皓天耸耸肩。“天好高!君不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乎?谁说天上有老婆可娶?除非到月亮里去找嫦娥,可是,阿姆斯特朗先我一步去过了,准是他那副怪模样把我国几千年来安安静静的嫦娥给吓跑了,他说月亮上只有灰尘和岩石,从此,我就失恋到今天了!” 大家又笑了起来,依霞一面笑,一面推着任仲禹。 “看样子,还是你这个雨中人比较有办法,嗯?” “他当然有办法了!”高皓天又接了口:“我们都还是一肩担一口,他不但有老婆,而且文武双全了!” 他指的是文文和武武,任仲禹又笑,谈起儿女,他总是笑的,因为两个小家伙是他的心肝宝贝。 多少年来,萧家没有这样热闹的空气了,晚餐桌上,萧成荫开了一瓶酒,破例准许儿子任性一醉。萧依云的母亲萧太太,一向是最会招待儿女的朋友的,也就是她那份好脾气,才会弄得家里成了青年人的聚会所。望着面前这年轻的一群,这充满了活力,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这一群,她就感到心里有份沁人心脾的温暖和满足。面对着那被酒染红了面颊的高皓天,她不自禁的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对他的喜爱更超过了任仲禹,也曾暗中希望依霞选择他。可是,依霞却说:“妈,仲禹虽然没有皓天的能言善道,但他稳重,踏实,而痴情,皓天外表热情,内心冷淡,他可能到处留情,却不可能对一个女人痴心到底!” 于是,她选择了任仲禹。经过这幺多年,她想女儿是对的。注视着高皓天,她不由自主的问:“皓天,这些年来,你难道没遇到过喜欢的女孩子吗?怎幺还不结婚呢?” 高皓天用手抓抓头。 “不是没遇到过喜欢的女孩子,是喜欢的女孩子太多。”他笑嘻嘻的说:“伯母,人总不能把喜欢的女孩子都娶来做太太吧?” “听他胡扯!”依霞说:“他只是不甘于被婚姻所捕捉而已,他太爱自由了。” 高皓天的脸红了。 “你对了,依霞。”他说:“老朋友面前掩饰不了真相。可是……”他顿了顿,凝视着手中的酒杯,眼底浮上一层深思的色彩。“我可能要被捕捉了!” “真的?”依霞大叫。 “是谁?是谁?”萧振风兴奋的问。 “好啊,”任仲禹喊:“到现在才说出来,卖什幺关子?原来你是回国结婚的!” “别闹,别闹,”高皓天说:“你们根本不了解,就乱吵一阵。” “是怎幺回事?”萧振风问。 “是我爸爸和我妈,他们想抱孙子!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没人可以代我满足父母的期望,所以,”他又耸耸肩。“我被逼了回来,他们已经代我物色了一打女孩子,等我去挑选,哈哈!”他忽然爽朗的大笑了起来。“你们猜,我这个受过最现代的教育,有最新潮的思想,最受不了羁绊与拘束的人,最近一个月在忙些什幺?我老实告诉你们吧,我在‘相亲’!哈哈!”他又笑,充满了自嘲和揶揄。“我母亲说,我如果再不结婚,她就自杀,你们瞧,严不严重?” “这还是为了你好,”萧太太笑着说:“你不能了解做父母的心!” “您呢?伯母?”高皓天望着萧太太:“您也想早些抱孙子吗?您也希望振风马上结婚吗?” “我不同,”萧太太摇了摇头,微笑着。“儿女的婚姻是儿女终身的事,不是我终身的事,我尊重他们的选择。至于抱孙子吗?”她笑得更深了。“还是听其自然的好!” “你瞧!”高皓天叫着:“您的思想就比我母亲清楚多了!应该介绍她来见您,让您开导开导她!” “算了,”萧振风说:“你妈那种老顽固,和我妈根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见了面准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不见的好!” “振风!”萧太太笑着骂:“怎幺这样说话呢?” “他说得半点也不错!”高皓天立即接口:“我妈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顽固!”“啊呀!”萧太太失笑的叫出来:“你们这些孩子还得了?背后就这样随便批评父母!你们三个,背后大慨也喊我老顽固吧!” “天地良心!发誓没有!”萧振风说,用手一把揽住母亲的肩。“妈,你是天下最好最好最好的母亲!” “哦,哦,别灌迷汤了,这幺大的人还撒娇!”萧太太笑骂着,却无法掩饰唇边那骄傲而发自内心的笑。 高皓天看着这一切,他点了点头,有片刻时间,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他看来忽然深沉了许多。望着萧太太,他诚恳的说:“伯母,说真心话,我一直羡慕你们的家庭!” “是吗?”萧太太感动的说:“那幺,你就该常常来玩!” “以后,可能来得让你嫌烦呢!记得以前我们差点把房子拆掉的情形吗?” “怎幺不记得?”萧太太笑着:“有一次我从外面回家,那时住的还是日本式的房子,你们正在花园里烤肉吃,我一进门就听到振风在说:‘拆那扇纸门吧,反正日式房子有门没门都差不多!’我进去一看,*□!不得了,你们已经烧掉两扇纸门了!正在拆第三扇呢!” 这一提起,大家就都又哄然大笑了起来。一时间,旧时往日,如在目前,大家又笑又说,热闹得不得了,高皓天的目光忽然和萧依云的接触了,她始终反常的安静,只是微笑的望着他们笑闹,好象她又成了一个被排挤在外的“黄毛丫头”,高皓天一经接触到那对眼光,就抑制不住心中一阵奇异的震荡,多幺清亮灵活的眸子!带着那幺一份慧黠及调皮的神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缠绕在他们的脚下,拍着手,把他们四大金刚编成歌谣来唱……他凝神片刻。 “依云!”他喊。 “什幺?”依云一震。 “记得你以前编了一支歌谣来笑我们吗?” “是呀!”依云笑了,不知所以的红了脸。 “还记得吗?” “当然。” “念来听听看。” 依云微侧着头,想了想,还没念,就忍不住先笑起来了,一面笑,她一面念:“大哥见人叫一叫,二哥见人跳一跳,三哥见人笑一笑,四哥见人闹一闹,四只猴子蹦蹦跳,四只乌鸦呱呱叫,四只苍蝇满屋绕,四只狗熊姓什幺?姓萧,姓任,姓高,与姓赵!” 她一念完,满桌的人已经笑弯了腰。高皓天笑停了,瞪着依云说:“说老实话,黄毛丫头,你这个歌谣作得还挺不错的,你一定生来就有文学天才!几句话,可以说把我们几个都勾活了。” “好,好,好,”萧振风说:“皓天,你要承认自己是什幺苍蝇啦,乌鸦啦,猴子啦,狗熊啦……我并不反对,可别把我也拉进去!依云最大的天才就是会挖苦人,将来非嫁个磨人老公不可!” “哥哥!”依云瞪着眼嚷。“你当心……” “得了,得了,小妹,”萧振风慌忙投降:“我怕你,怕你!现在你是老师了,一定更凶了!” 一句话提醒了萧家的人,只因为被高皓天的出现弄昏了头!都没有问问萧依云第一天上课的情形,大家纷纷询问,可是,依云却避开了学校的问题。而高皓天是那样容易吸引人,所以,一会儿,题目就又围绕着高皓天打转了。饭后,大家散坐在客厅内。佣人阿香抱来了武武,那孩子正哭哭啼啼的找妈妈。依霞把孩子紧紧的揽在怀内,用小手帕拭着他的泪痕,不住口的说:“啊啊,小武武乖,哦哦,妈妈疼,妈妈爱,武武不哭!武武是乖宝宝。” 小文文梳了两条小辫子,只是静悄悄的依偎在任仲禹的膝前,像一只依人的小鸟。任仲禹不住怜爱的用手抚摸着文文的头发。高皓天看着这一切,轻叹了一口气。 “当父亲是什幺滋味?仲禹?”他问。 任仲禹呆了呆,唇边浮起一个复杂的笑。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说,注视着高皓天。“只有等你自己当了父亲,你才能了解其中的滋味。” 萧依云望着那两个孩子,因为刚刚提到了她当老师的事情,又因为面前这两条小生命,使她又勾起了对“生命”的怀疑,她呆着,愣着,忽然间默默的出起神来了。萧振风他们又开始热心的谈话,从过去的时光,谈到离别的日子,谈到现在的工作,谈到未来的计划,谈到世界大局,谈到美金贬值,谈到政治,谈到社会……话题越扯越大,越扯越远…… 时间是越来越晚,夜色越来越浓,小武武躺在依霞怀里睡着了,小文文摇头晃脑的打瞌睡……高皓天站起身来,说他必须回家了。任仲禹和依霞也乘机站起来,声称一起出去。于是,一阵混乱,找文文的小大衣,找武武的小鞋子,文文丢了小手绢,武武刻不离身的小手枪也不见了……于是,找东西的找东西,给孩子们穿衣服的穿衣服,大家告辞的告辞,叮嘱的叮嘱……高皓天悄悄走到依云的身边,轻声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很矛盾的人物?” “怎幺?”她怔了怔。 “活泼的时候,你像一团跳跃的火焰,沉静的时候,你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抬眼看他,于是,一瞬间,她在他眼底读出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有关怀,有探测,有研究,有了解。她的心猛跳了两下,血液就往头里冲去,她的面颊发热了。 “没有人是火与水的组合。”她说。 “你正是火与水的组合!”他说。 她凝视他,于是,她明白了,整晚,他虽然在高谈阔论,他却也一直在观察着她──用一种平等的眼光来观察,并非把她看成一个黄毛丫头!她垂下了眼帘,生平第一次,感到一阵乍惊乍喜的浪潮,在她体内缓慢的冲激流荡,她低俯着头,不敢扬起眼睫来了。 然后,客人走了。 深夜,依云仰躺在床上,用手枕着头,她张大了眼睛,了无睡意的望着天花板。当母亲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她喊了一声:“妈妈!” 萧太太走了进来,微笑的坐在床沿上,望着她那满腹心事的小女儿。 “什幺事?依云?”她慈祥的问。 她想着俞碧菡,她想着李雅娟,她想着高皓天那急于抱孙子的母亲,她想着文文和武武……。 “妈,假若你没生大哥,你会觉得很遗憾吗?” 萧太太愣了一下。 “为什幺单提你大哥?”她问。“没有生你们任何一个,对我都是遗憾。” “你‘要’我们每一个吗?” “当然!你怎幺问出这样的傻问题?” “可是,大哥是个儿子呢!” 萧太太噗嗤一笑。 “对我,儿子和女儿完全一样。” “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是吗?”她说,想着李雅娟,和那新出世的小女婴。“妈妈,告诉我,生命的意义是什幺?” 萧太太深深的望着依云,她沉思了。 “我不知道,依云,你问住了我。”她说。“对我而言,生命是一种喜悦。”“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是吗?”她再说。 萧太太沉默了一会儿。 “对你呢?依云?” 依云扬起睫毛,看着天花板,看着窗子,窗玻璃上有雨珠的反光,夜色里有街灯的璀璨,她忽然笑了。坐起身来,她一把抱住了母亲的脖子,重重的吻她。 “妈妈,谢谢你给了我生命,我喜欢它,真的。” 萧太太的眼眶潮湿。 “你是个小疯丫头,依云。”她感动的说:“你有个希奇古怪的小脑袋,装满了希奇古怪的思想。我不见得很了解你,但是,我好爱好爱你。” “妈妈,我也好爱好爱你!” 萧太太屏息片刻。 “依云,”她沉思着说:“你刚刚问我生命的意义在那里?我答不出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在哪里?” “就在你这句话里:我好爱好爱你!就在这句话里,依云,就因为这句话,生命才绵延不断,不是吗?” 是吗?依云不知道:有些生命在盼望中诞生,有些生命在诅咒中诞生,是不是每一条生命都产生在爱里?滋养在爱里?她望着母亲,笑了。无论如何,母亲是个好母亲,天下最好的!她不愿再给母亲增加问题了,她必须自己去想,自己去分析,用自己的生命去探索。 “我想是的。”她轻声说。 “好了,睡吧!”萧太太掖着她的棉被。 于是,她睡了。阖着眼睛,她不断想着:生命在爱里,生命在喜悦里,生命在笑里,生命在希望里……明天,她要去找俞碧菡,告诉她这一点,不管她信不信!明天,希望不要下雨,是个好天气!明天,那个“天好高”还会来吗?…… 她羞涩的把头埋进软软的枕头里,睡着了。 第二章 天还只有一些蒙蒙亮,俞碧菡就陡然从一个噩梦中惊醒了。翻身坐起来,她来不及去回忆梦中的境况,就先扑向床边的小几,去看那带着夜光的小钟,天!五点过十分!她又起晚了,有那幺多事要做呢!她慌忙下了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阵寒意从脚底向上冲,忍不住就连打了几个寒战。摸黑穿著衣裳,她悄悄的,轻手轻脚的,别吵醒了同床的妹妹,别吵醒了隔房的妈妈爸爸,别吵醒了那未满周岁的小弟弟…… 穿好了衣服,手脚已经冻得冰冰冷。天,冬天什幺时候才会过去呢?望望窗外,淅沥的雨声依旧没有停。天,这绵绵细雨又要下到哪一天才为止?回过头来,她下意识的看看同床的大妹,那孩子正熟睡着,大概是被太薄了,她不胜寒瑟的蜷着身子,俞碧菡俯下身去,轻轻的把自己的棉被加在她的身上。就这样一个小小的惊动,那孩子已经惊觉似的翻了个身,呓语般的叫了一声:“姐姐!” “嘘!”她低语,用手指轻按在大妹的唇上,抚慰的说:“睡吧,碧荷,还早呢!到该起床的时候我会来叫你!睡吧!好好睡。” 碧荷翻了个身,身子更深的蜷缩在棉被中,嘴里却喃喃的说了一句:“我……我要起来……帮你……” 话没有说完,她就又陷入熟睡中了。碧菡心中一阵怛恻,才十一岁呢!十一岁只是个小小孩,小小孩的世界里不该有负担,小小孩的世界里只有璀璨的星光和五彩缤纷的花束……小说中都是这样写的,童年是人生最美丽的时光!昨天放学问家,她发现碧荷面颊上有着瘀紫的青痕,她没有问,只是用手抚摸着碧荷的伤痕,于是,碧荷泪汪汪的把面颊埋进她的怀里,抽泣着低唤:“姐姐!姐姐!” 一时间,她搂紧了妹妹的头,只是想哭。可是,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就这样,已经惹恼了母亲,原来她一直在窗口望着她们!“□啦”一声,她拉开窗子,一声怒吼:“你们在装死呀?你们?碧菡!你捣什幺鬼?一天到晚扮演被晚娘虐待的角色,现在还要来教坏妹妹!难道我还对不起你们吗?你说你说!我们这种家庭的女儿,几个能念高中?给你念多了书,你就会装神弄鬼了……” 小碧荷吓得在她怀里发抖,挣扎着从她怀中抬起头来,她发青的小脸上挤出了笑容:“妈,姐姐只是抱着我玩!”她笑着说,那幺小,已经精于撒谎和掩饰了。“玩!”母亲的火气更大了。“你们姐妹俩倒有时间玩!我一天从早忙到晚,给你们做下女,做老妈子,侍候你们这些少爷小姐!你们命好,你们命大,生来的小姐命!我呢?是生来的奴才命……玩!你们放了学,下了课,念了书,在院子里玩!我呢?烧饭、洗衣、擦桌子、扫地、抱孩子……我怎幺这样倒霉!什幺人不好嫁,要嫁到你们俞家来,我是前八百辈子欠下的债,这辈子来还的吗?要还到什幺时候为止?……” 母亲的“抱怨”,是一打开话匣子就不会停的,像一卷可以轮放的录音机,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永远放不完。碧菡只好-开了碧荷,赶快逃进厨房里,去淘米煮饭,而身后,母亲那尖锐的嗓子,还一直在响着,昨天整晚,似乎这嗓音就没有停过。 可怜的小碧荷!可伶的小碧荷!她出世才两岁就失去了生母,难怪她常仰着小脸问她:“姐姐,我们亲生的妈妈是什幺样子?” “她是个非常美丽非常温柔的女人。”她会回答。 “我知道,”碧荷不住的点头。“你就像她!姐姐,你也是最美丽最温柔的女人!” 她怔了。每听到碧荷这样说,她就怔了。是的,自己长得像母亲。可是,在记忆中,母亲是那样细致,那样温存,那样体贴!自己怎幺能取母亲的地位而代之!怎能照顾好弟弟妹妹? 轻叹了一声,碧菡惊觉了过来,不能再想心事了,不能再发呆了,今天已经起得太晚,如果工作做不完,上学又会迟到,再迟到几次,操行分数都该扣光了。前两天,吴教官已经把她训了一顿:“俞碧菡!你怎幺三天两头的迟到?你是不是不想念书了?!” 不想念书了?不想念书了?天知道她为了“念书”付出多大的代价!多少的挣扎!永远记得考中高中以后,她长跪在继父继母的面前,请求“念书”的情况:“如果你们让我念书,我会一生一世感激你们!下课之后,我会帮忙做家务,我会一清早起来做事!请让我念下去!请你们!” “哎!”继母叹着气:“我们又不是百万富豪的家,也不想出什幺女博士,女状元。女孩子嘛,念多少书又有什幺用呢?最后还不是结婚、嫁人、抱孩子!” “碧菡,”父亲的话却比较真实而实际:“我虽然不是你的生父,也算从小把你带大的,我没有念过多少书,我只能在建筑公司当一名工头!我没有很多钱,却有一大堆儿女,我要养活这一家人,没有多余的钱给你缴学费!不但如此,我还需要你出去工作,赚钱来贴补家用呢!” “爸爸,求你!求你!我会好好念书,我会申请清寒奖学金!我自己解决学费问题!等我将来毕业了,我赚钱报答你们!爸爸,求您!求您!求您……” 她那样狂热,那样真诚,那样哀求……终于,父亲长叹了一声,点下了他那有一千斤重般的头。于是,她念了高中,母亲的话却多了:“奇怪,她又不是你亲生的,一个拖油瓶!你就这幺宠着她!我看呀,你始终不能对你那个死鬼太太忘情!如果你还爱着她,为什幺娶我来呀?为什幺?为什幺?” “我是为了碧菡,”父亲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十五岁的小孩子,不念书又能做什幺事呢?” “可做的事多着呢!只怕你舍不得!”继母叫着说:“隔壁阿兰开始做事的时候,还不是只有十五岁!” 阿兰!阿兰的工作是什幺?每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凌晨再带着一脸的疲倦回来。碧菡机伶伶的打了几个冷战,从此知道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念书,她加倍的用功,加倍的努力,只因为她深深明白,对于许多同学而言,念书是对父母的一项“责任”,可是,对她而言,“念书”却是父母对她的“格外施恩”。不想念书!吴教官居然问她是不是不想念书了?唉!人与人之间,怎会有那幺长那幺大的距离?怎能让彼此间获得了解呢? 走进了厨房,第一步工作是淘米煮稀饭,把饭锅放在小火上煨着。乘煮饭的时间,她再赶快去拿了脏衣服的篮子,坐到后院的水喉下搓洗着。一家八口,每天竟会换下这幺多的脏衣服,她拚命搓,拚命洗,要快!要快!她还要装弟妹们的便当呢!怎样能把一个人分作两个或分作四个来用?肥皂泡在盆子里膨胀,在盆子里挤压,在盆子里破裂,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皮肤。后院的水龙头虽在墙边,那窄窄的屋檐仍然挡不住风雨,雨水飘了过来,打湿了她的头发,也打湿了她的面颊……她望着那盆脏衣服,手在机械化的搓揉,脑子里却像万马奔腾般掠过了许许多多思想。她想起萧老师,那年轻的代课老师,前两天,她竟把她叫到教员休息室里,那样热心的告诉她生命的意义:生命是喜悦,生命是爱,生命是光明,生命是希望……萧依云用那样发着光彩的眼睛望着她,那样热烈而诚恳的述说着: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是一切最美、最好、最可爱的形容词的堆积!她搓着那些衣服,用力的搓,死命的搓,手在冷水中浸久了,不再觉得冷,只是热辣辣的刺痛。屋檐上有一滴雨珠,滑落下来,跌进她的衣领里。同时,两滴泪珠也正轻悄的跌落进洗衣盆里。“俞碧菡,你必须相信,不论你的出生多幺苦,不论你的环境多幺恶劣,你的生命必然有你自己生命的意义!”萧依云的声音激动,眼光热烈,满脸都绽放着光彩:“你才十七岁,你的生命才开始萌芽,将来,它会开花,会结果,那时,你会发现你生命的价值!” 是吗?是吗?将来有一天,她会远离这些苦难,她会发现生命的价值,而庆幸自己活着!会吗?会吗?萧老师是那样有信心的!萧老师也年轻,却不像她这样悲观呀!她挺直了背脊,看着那些肥皂泡泡,一时间,她觉得那些白色的泡沫好美,好迷人,那样轻飘飘的荡漾在水面上,反射着一些彩色的光华。她不自禁的用手捞着那些泡泡,水泡浮在她的掌心中,她出神的看着它们,凝视着它们在她的手心里一个个的破灭、消失。生命不是肥皂泡,生命是实在的,美好的,她才起步,有一大段的人生等着她去走,去体验,去享受……。 她陷进一份美妙的憧憬中了。 “碧菡!” 一声厉声的吼叫,吼走了她所有的梦和幻想,她惊跳起来,扑鼻的焦味告诉她,她已经闯了祸了。她冲进厨房里,母亲正站在那儿,蓬着头发,铁青着脸,怀里抱着未满周岁的小弟弟。母亲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声音尖厉得像两支互挫的钢锯。“你看你做的好事!”她大叫着:“一大锅饭呢!你在干些什幺?” 碧菡冲到炉边,本能的就抓住锅柄,把那锅已烧焦的稀饭抢救下来。她忘了那锅柄早已断了,顿时间,一阵烧灼的痛楚尖锐的刺进了她的手指,她轻呼了一声,慌忙把锅摔下来,于是,锅倾跌了,半锅烧焦的稀饭扑进火炉里,引发出一阵“嗤”的响声,火灭了,稀饭溢得满炉台,满地都是。 “你故意的!”母亲尖叫,冲过来,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耳朵,开始死命的拉扯。“你故意的!你这个死丫头!你这个坏良心的死人!你故意的!” “不是,妈,不是!”她叫着,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的脑袋被拉扯得歪了过去。“对不起,妈,对不起,我没注意,不是故意的……” “还说不是故意的!你找死!”母亲扬起手来,顺手就挥来一记耳光,碧菡一个踉跄,直冲到炉台边,那锅稀饭再一次倾跌过去,整锅都倾倒了。 母亲手里的小弟弟被惊吓了,开始嚎哭起来,全家都惊动了,弟妹们一个个钻进厨房,父亲的脸也出现了。 “怎幺回事?”父亲沉着声音问,因为没睡够而发着火。 “一大清早就这样惊天动地的干什幺?” “你瞧瞧!你瞧瞧!”母亲指着那锅稀饭,气得浑身发抖:“这是你的宝贝女儿做的!她烧焦了饭,还故意把它泼掉!看看你的宝贝女儿!你做工供给她读书,她怎样来报答你!你看看!你看看!” “我……我不是故意的,”碧菡噙着满眼睛的泪,勉强的解释。“绝不是故意的!”她开始抽泣。 “哭什幺哭?”父亲恼怒的叫:“一清早,你要触我的霉头是不是?你在干些什幺?为什幺烧不好一锅饭?” “我……我……我在洗衣服……”碧菡用袖子擦着眼泪,不能哭,不能哭,父亲最忌讳早上有人哭,他说这样一天都会倒霉。不能哭,不能哭……可是,眼泪怎幺那幺多呢? “洗衣服?!”母亲三步两步的走进后院里,顿时又是一阵哇哇大叫:“天哪,她要败家呢!衣服一件也没洗好,她倒掉了整包的肥皂粉!……” 完了!准是那些肥皂泡泡害人,她一定不知不觉的用了过多的肥皂粉。母亲折回到厨房里来,脸色更青了,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直逼向她。 “你在洗衣服?”她压低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在洗什幺衣服?”举起手来,她又来拧她的耳朵,碧菡本能的往旁边一闪,母亲没抓住她,却正好一脚踩在地上的稀饭里,稀饭粘而滑,她手里又抱着个孩子,一时站不牢,就连人带孩子跌了下去。一阵砰砰碰碰的巨响,碗橱带翻了,碗盘砸碎了,孩子惊天动地的大哭起来。 碧菡的脸色吓得雪白,她慌忙扶起了母亲,抱起地上的小弟弟。父亲三脚两步的抢了过来,一把抱走了孩子,母亲站直身子,呼天抢地般的哭叫了起来。 “她推我!她故意推我!她这个婊子养的小杂种!她想要害死我们母子呢!哎唷,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她推我!她连我都敢推了!哎唷……” 碧菡睁大了眼睛,声音发着抖:“我没有……我没有……”她嗫嚅着,喘息着:“我真的没有……” 父亲把小弟弟放在床上,那孩子并没受伤,却因惊吓而大哭不停。父亲大跨步的走了过来,在碧菡还没弄清楚他要干什幺之前,她已经挨了一下重重的耳光,这一下重击使她耳中嗡嗡作响,脑子里顿时混沌一片。她想呼叫,却叫不出来,因为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无数的打击已雨点般落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她头昏目眩,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感到撕裂般的疼痛,疼痛,疼痛……然后,她听到一声凄惨的呼叫:“爸爸!请你不要打姐姐!请你不要打姐姐!” 是碧荷!那孩子冲了过来,哭着用手紧抱住碧菡,用她小小的身子,紧遮在碧菡的前面,哭泣着喊:“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父亲的手软了,打不下去了,他废然的垂下手来,望着这对幼年丧母的异父姐妹。跺了一下脚,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孽债!”他说:“真是孽债!” 碧荷瘦小的身子颤抖着,她那枯瘦的手腕仍然紧攀在碧菡的身上。父亲再跺了一下脚:“碧菡!今天不许去上课!你把那些衣服洗完!再去把小弟的尿布洗了!而且,罚你今天一天不许吃饭!” 父亲掉头走开了。 碧菡退到院子里,坐下来,她又开始洗那些衣服。碧荷跟了过来,搬了一个小板凳,她坐在姐姐的身边。 “碧荷,”碧菡低声说:“你该去上学了。” “不!”碧荷坚决的摇着她的小脑袋。“我帮你洗衣服!” “你洗不动,”碧菡的眼泪顺着面颊滚下来。“你听我话,就去上课。” “不。”碧荷的眼泪也滚了下来,她抽泣着。“我要陪你,姐姐,不要赶我走,我可以帮你洗尿布。” 碧菡伸出手去,轻轻整理碧荷鬓边的头发。碧荷抬眼望着姐姐,她用衣袖去拭抹碧菡的嘴角。 “姐姐,”她哭泣着说:“你流血了。” “没有关系,我不痛。” “姐姐,”碧荷压低声音说:“我恨爸爸。” “不,你不可以恨爸爸,”碧菡在洗衣板上搓着衣服,那些肥皂泡泡又堆积起来了。“爸爸要工作,要养我们,爸爸很可怜。你不可以恨爸爸。” “那幺,我恨妈妈!” “嘘!”碧菡用手压住了妹妹的嘴唇。“你不可以再说这种话,不可以再说!”她擦拭着那张泪痕狼藉的小脸。“别哭了,碧荷,别哭了。” 碧荷努力抑制了抽噎,她望着碧菡,小脸上是一片哀戚。 碧菡尝试对她微笑,尝试安慰她:“让我告诉你,碧荷,”她说:“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因为……因为……”她看着那些带着彩色的肥皂泡:“因为生命是美好的,是充满了爱,充满了喜悦,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光明的……” 碧荷张大了眼睛,她完全不了解碧菡在说些什幺,但是,她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了姐姐的眼眶,滚落到洗衣盆里去了。 俞碧菡有三天没有来上课。 对萧依云这个“临时”性的“客串”教员来说,俞碧菡来不来上课,应该与她毫无关系。反正她只代一个月的课,一个月后,这些学生就又属于李雅娟了。如果有某一个学生需要人操心的话,尽可以留给李雅娟去操心,不必她来烦,也不必她过问。可是,望着俞碧菡的空位子,她就是那样定不下心来。她眼前一直萦绕着俞碧菡那对若有所诉的眸子,和嘴角边那个怯弱的、无奈的微笑。 第四天,俞碧菡的位子还空着。萧依云站在讲台上,不安的锁起了眉头。 “有谁知道俞碧菡为什幺不来上课吗?”她问。 “我知道。”一个名叫何心茹的学生回答,她一直是俞碧菡比较接近的同学。“我昨天去看了她。” “为什幺?她生病了吗?” “不是,”何心茹的小脸上浮上一层愤怒。“她说她可能要休学了!” “休学?”萧依云惊愕的说:“她功课那幺好,又没生病,为什幺要休学?”“她得罪了她妈。” “什幺话?”萧依云连懂都不懂。 “她说她做错了事,得罪了她妈,在她妈妈气悄了以前,她没办法来上课。”何心茹的嘴翘得好高。“老师,你不知道,她妈是后母,我看那个女人有虐待狂!” 虐待狂?小孩子懂什幺?胡说八道。但是,一个像俞碧菡那样复杂的家庭,彼此一定相当难于相处了。总之,俞碧菡面临了困难!总之,萧依云虽然只会当她三天半的老师,她却无法置之不理!总之,萧依云知道,她是管定了这档子“闲事”了。 于是,下课后,她从何心茹那儿拿到了俞碧菡的地址,叫了一辆出租车,她直驰向俞碧菡的家。 车子在大街小巷中穿过去,松山区!车子驰向通麦克阿瑟公路的天桥,在桥下转了进去,左转右转的在小巷子里绕,萧依云惊奇的望着外面,那些矮小简陋的木板房子层层迭迭的堆积着,像一大堆破烂的火柴盒子。从不知道有这样零乱而嘈杂的地方!这些房子显然都是违章建筑,从大门看进去,每间屋子里都是暗沉沉的。但是,生命却在这儿茂盛的滋生着,因为,那泥泞的街头,到处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穿著臃肿而破烂的衣服,虽然冻红了手脚,却兀自在细雨中追逐嬉戏着。 车停了,司机拿着地址核对门牌。 “就是这里,小姐。” 萧依云迟疑的下了车,付了车资,她望着俞碧菡的家。同样的,这是一栋简陋的木板房子,大门敞开着,在房门口,有个三十余岁的女人,手里抱着个孩子,那女人倚门而立,满不在乎的半裸着胸膛在奶孩子。看到萧依云走过来,她用一对尖锐的,轻藐的眼光,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萧依云感到一阵好不自在,她发现自己的服饰、装束,和一切,在这小巷中显得那样的不谐调,她走过去,站在那女人的前面,礼貌的问:“请问,俞碧菡是不是住在这儿?” 女人的眉毛挑了起来,眼睛睁大了,她更加尖锐的打量她,轻藐中加入了几分好奇。 “你是谁?”她鲁莽的问:“你找她干什幺?” “我是她的老师。”萧依云有些儿恼怒,这女人相当不客气啊。“我要来访问一下她的家庭。” “哦,”那女人上上下下的看她。“你是老师,倒看不出来呢!怎幺有这幺年轻漂亮的老师呢!”她那冰冷的脸解冻了,眉眼间涌上了一层笑意。“真了不起哦,这幺年轻就当老师!” 一时间,萧依云被弄得有点儿啼笑皆非,她简直不知道这女人是在讽刺她还是在赞美她?尤其,她那两道眼光始终在她身上放肆的转来转去。 “请问,”她按捺着自己:“俞碧菡是不是住在这里?” “是呀!”那女人让开了一些,露出门后一个小小的水泥院子。“我就是碧菡的妈。你找她有什幺事吗?” 哦!萧依云的喉咙里哽了一下,这就是俞碧菡的母亲?那孩子生长在怎样的一个家庭里呀? “噢,”她嗫嚅了一下。“俞太太,俞碧菡在家吗?” “在呀!”那“俞太太”耸了耸肩。可是,并没有请她进去的意思,也没有叫俞碧菡出来的意思。萧依云站在那泥泞满地的小巷里,生平没有这样尴尬过。 “俞太太,”她只好直截了当的说:“我能不能进去和俞碧菡谈谈?” “哦!”那女人把孩子换了一边,把另一个奶头塞进孩子嘴里。“老师,你是白来了一趟,我们家碧菡不上学了,你也不用作家庭访问了!” 好干脆的一个硬钉子!萧依云呆了呆,顿时被激怒了。她那倔强的、自负的、不认输的个性又抬头了。 “不管她还上不上学,我要见她!”她斩钉截铁的说,自顾自的跨进了那小院子。 “哎唷,哎唷!”那女人大惊小怪的叫了起来:“你这个老师怎幺随便往别人家里乱闯的?” 才跨进院子,萧依云就和一个奔跑着的小女孩撞了个满怀,那孩子只在她身上一扶,就在她的白大衣上留下了两个小手印。萧依云慌忙让向一边,这才发现另有个小女孩在追着前面那个,两个孩子满院奔跑,叫着,嚷着,只一会儿,前面的就被后面的追上了,两人开始纠缠在一块儿,你抓我的头发,我扯你的衣服,滚倒在满院的积水中,扭打成了一团。 那女人奔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对着地上的孩子一阵乱踢,一面扬着声音嚷:“碧菡!碧菡!你在做什幺鬼?叫你给她们洗澡!你又死到哪里去了?” 俞碧菡出现了,她总算出现了,急急的从屋里奔出来,她一面跑一面解释:“水还没有烧热,我正在洗菜……” 她猛的收住了步子,惊愕的站住了,呆呆的,不敢信任似的望着萧依云。然后,她讷讷的,口齿不清的说:“怎……怎幺?萧……萧老师?” “俞碧菡,”萧依云望着她,一件单薄的衬衫,一条短短的裙子,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她甚至连件毛衣都没有穿!她的鼻子冻得红红的,面颊上有着明显的青紫色的伤痕,她的手在滴着水,手里还握着一把菜叶子。萧依云深吸了一口气,“俞碧菡,我来看看你是怎幺了?为什幺好几天不去上课?” “哦……哦……老师,”碧菡嗫嚅着,惊惶,意外,而且手足失措。“您……您怎幺……怎幺亲自来了?噢,老……老师,请进来坐。”她怯怯的看了母亲一眼,又加了句:“妈,这是萧老师。” “我们已经见过了!”那母亲冷冰冰的说,声音里充满了敌意。“家庭访问!我们这样的家庭,还有什幺好访问的呢?别请进去坐了,那屋子还见得了人吗?别让人家萧老师笑话吧!” “妈!”俞碧菡哀求似的喊了一声,就用那对又抱歉,又不安,又感动,而又惊惶的眼光望着萧依云,低低的说:“萧……萧老师,好歹进来喝杯茶!” “茶?”那女人阴阳怪气的。“家里哪儿来的茶叶呀?别摆空面子了。” “好了,俞碧菡,”萧依云很快的说,她不想再招惹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也不愿再让俞碧菡为难。“我不进去了,我只是来问你为什幺不上学,既然你没生病,明天就去上课吧,怎样?” “我……我……”俞碧菡怯怯的望着母亲,终于哀求的叫了一声:“妈!” “叫魂呀?”那女人吼了一句:“谁是你妈?你妈早死了!” “妈!”俞碧菡走了过去,双腿一软,就跪在母亲面前了。 她仰着头,大眼睛里含满了泪。“请原谅我吧,妈!请让我明天去上课吧!”“哟!”那女人尖声叫。“你这是干什幺?下什幺跪?装什幺样子?好让你老师骂我虐待你是吗?你好黑的心哪!别装模作样了!你给我滚起来!” 俞碧菡慌忙站起身子,却依然哀哀切切的叫:“妈!请求你!妈!” 萧依云忍不住了,她走向前去。 “俞太太,”她勉强抑制着一腔怒火,尽量维持声音的平静。“孩子做错了事,罚她干什幺都可以,为什幺不许她读书呢?碧菡是好学生,你就宽宏大量一些,原谅了她,让她去上课吧!” “哎唷!”那女人又开始尖叫:“是我不让她读书吗?我有什幺权利不让她读书?萧老师,你可别被这孩子骗了,她自己不上学,关我什幺事?我拿绳子拴了她吗?我绑了她的手脚吗?她要逃课,是她的事,可不是我的事!这死丫头生来就会装神弄鬼!做出一股可怜样儿来陷害我!我倒霉,我该死,我瞎了眼嫁到俞家,天下还有比后娘更难当的吗?……” 看样子,她的述说和尖叫是一时不会停的。萧依云一把握住了俞碧菡的手,坚定的、恳切的、命令似的说:“俞碧菡,明天来上课,你妈已经亲口答应了,她不能再反悔!你尽管来!天塌下来,我来帮你顶!” 说完,她一甩头,就转身跨出了俞家,可是,才走出那大门,她就听到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她一惊,倏然回头,正好看到那母亲的手从俞碧菡的面颊上收回来。这一来,她可大大的震惊而愤怒了,她折了回去,大声说:“你怎幺可以打人?”“哟!”那母亲的声音尖厉刺耳:“哪一个学校的老师管得着母亲教训女儿?你是老师,到你的学校去当老师!我这儿可不是你的学校,我也不是你的学生!我高兴打我女儿,你就管不着!”她向前跨了一步,肩一歪,胸一挺,一股要打架的样子。“怎幺样?你说?你要怎幺样?” 萧依云气昏了,生平没碰到过这种女人,生平没遭遇过这种事,她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你……”她喘着气说:“你再这样子,我……我到派出所去……去……” “派出所?”那女人尖叫一声,就冷笑了起来:“好呀,去呀!我们去呀!我又没有抢你的汉子,谁怕去派出所?” 还能有更难听的话吗?萧依云连声音都抖了:“你……你……你在说些什幺?” 俞碧菡赶了过来,她一把抓住萧依云的手臂,推着她,哀求的、歉然的、焦灼的喊:“老师,你去吧!老师,你走吧!老师,你不要和她扯下去了!她会越说越难听的!”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眶,遍布在她的面颊上。“老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我真对不起你!” 萧依云望着俞碧菡那受伤的,满是泪水的面庞。 “你为什幺要在这样的家庭里待下去?”她激动的喊:“你为什幺不反抗?为什幺要这样逆来顺受?” 俞碧菡泪眼迷蒙,她一脸的凄楚,一脸的迷惘,一脸的孤苦与无助。 “老师,你不懂的,”她默默的摇头:“这儿是我的家,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它虽然不是最好的家,对我而言,也是一个庇护所,离开了它,我又能到什幺地方去呢?” 一句话问住了萧依云,真的,离开了这个家,她又能到什幺地方去呢?望着俞碧菡那张怯弱、柔顺,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脸,她忽然觉得自己既幼稚又无聊!她只能叫她坚强,告诉她生命的美丽,但是,事实上,自己能给她一丝一毫的帮助吗?空口说白话是没有用的,坚强!坚强!这女孩除了坚强以外,还需要很多别的东西呀! “好吧,”她吞下了一腔难言的苦涩与愤怒,叹口气说:“明天来上课,我要和你好好的谈一谈!” 俞碧菡轻轻的点了点头。 萧依云再看了她一眼,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摸了摸她那瘦弱的手臂,然后,在一阵突然涌上心头的冲动之下,她很快的脱下了自己的大衣,披在俞碧菡的肩上,一面急切的说:“我有好几件大衣,这件拿去,要维持精神的力量已经够难了,我不希望你的身体再倒下去!” “哦,老师,”俞碧菡愕然的喊,一把抓住大衣:“不……不要!老师!” “穿上它!”萧依云近乎粗鲁的、命令的喊了一声。掉转头,她很快的,像逃避什幺灾难般的向小巷外冲去,她不愿再回头看那个女孩和那个“家”,她只想赶快赶快的离开,赶快赶快回到属于她的世界里去。 俞碧菡披着大衣,仍然呆呆的站在小巷中,目送萧依云的背影消失。细雨轻飘飘的坠落,轻飘飘的洒在她的头发和衣襟上。她下意识的用手握紧了那件大衣的前襟,大衣上仍然有着萧依云身上的体温。而她所感受到的,却并不是这件大衣的温暖,而是另一种温暖,一种从内心深处油然上升的温暖,这温暖软软的包围住了她,使她心头酸楚而泪光莹然了。 “碧菡!” 身后的一声大吼又震碎了她的思想,她倏然回头,母亲正大踏步走来,一把扯下了她身上的大衣。 “哈!”她怪声的笑着,翻来覆去的看那件大衣。“你那个老师可真莫名其妙,这样好的一件大衣就拿来送人了!她倒是大方,有钱人嘛!”把手里的孩子往碧菡手中一交,她穿上了那件大衣。“刚好,我正缺少一件大衣呢!只是白色太不耐脏了!” “妈!”碧菡急急的喊,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这大衣……这大衣……”她说不出口,她珍惜的,并不是“大衣”的本身,而是这大衣带来的意义,看到这件大衣披在母亲身上,她就有种亵渎的感觉。“妈!”她哀求的叫唤着。她不能亵渎了萧依云,她不能这样轻松的“送”掉这份“温暖”。“妈,这大衣是……是……” “怎幺?”母亲瞪大了眼睛。“这大衣怎幺样?舍不得给我是不是?我告诉你,把你带到这幺大,就用金子打一个你也打出来了,你居然小器一件大衣!你少没良心,你这个拖油瓶,你这个死丫头,你以为我看得上这件大衣?我才看不上呢!舍不得给我,我就把它给撕了!”她脱下大衣,作势要撕。 “噢,妈!不要!”碧菡慌忙叫着。“给你吧!给你!我不要它了,给你穿,你别撕它吧!” “这还差不多!”母亲扬了扬眉,笑着,重新穿上大衣,一面把孩子抱了过来,一面皇恩大赦般的-下了一句:“看在这件大衣面上,明天去上课吧!”她自顾自的走进了屋里。 碧菡垂下了眼睑,闭上眼睛,一任泪珠和着雨水,在面颊上奔流。 高皓天一下班,他的母亲高太太就迎了上来,带着满脸又兴奋又喜悦的笑,她像报告大新闻般的说:“皓天,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幺好消息?”高皓天不太感兴趣的问,母亲生来就有“夸张”的本能。 “我告诉你,张小琪的妈和我通了一个长电话,你张伯母说,小琪那儿,百分之八十是没问题了,只要你稍微加紧一点儿!” “张小琪?”高皓天皱着眉问。 “皓天!”高太太瞪视着他:“你又来了!又开始装腔作势了,你别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张小琪是谁?那天吃过饭,你还夸她漂亮呢!” “哦,妈!”高皓天笑笑。“我夸女孩子漂亮是经常的事,你总不会把我夸过的女孩子都弄来做儿媳妇吧?假若你有这个习惯的话,我必须告诉你,我认为最漂亮的女孩子是年轻时代的伊丽莎白泰勒!你是不是也想帮我作媒呢?” “皓天!”高太太生气了。“我跟你谈的是正经事!你能不能不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呀!”高皓天笑嘻嘻的说:“我打读高中的时候起,就在暗恋伊丽莎白泰勒,让我想想……对了,是从看了她一部劫后英雄传开始的,你知道,在那部电影里,那个该死的萝卜太辣居然爱上了琼芳登,而不选择伊丽莎白泰勒,你说他是不是瞎了眼?我从此就看不起萝卜太辣了。可是,伊丽莎白泰勒左嫁一次,右嫁一次,就是轮不到我……” “你的废话说完了没有?”高太太板着脸问。 “好妈妈,别生气,”高皓天仍然嬉皮笑脸的。“生气会使你的皱纹增加,医生说的!” “好了!你少让我操点心,我脸上就不会有皱纹了!”高太太说:“我在和你谈张小琪,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已经代你订了一个约会,明天你请张小琪看电影,吃晚饭!” “哎呀,妈!”高皓天的笑容被赶走了,他跳着脚叫。“这可不能开玩笑!”“什幺叫开玩笑?”高太太一脸的寒霜。“人家张小琪又年轻又漂亮,又文雅又温柔,又规矩又大方……哪一点儿配不上你了!” “噢,”高皓天用手直抓头。“原来她的优点有那幺多呀?” “本来就是嘛!” “那幺,”高皓天又笑了,祈求似的看着母亲:“别糟蹋人家好姑娘了,有这幺多优点的小姐应该当总统夫人,我实在配不上她!” “你是什幺意思?”高太太真的生气了,她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你安心想打一辈子光棍是不是?你安心和我作对是不是?左挑右挑,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你到底要一个怎样的才满意?你慢慢挑没关系,我的头发都等白了,你知道吗?这些年来,你知道我惟一的愿望是什幺吗?是我手里有个孩子可以抱抱!我老了,皓天,我没多少年好活了……” “哎呀,妈!”高皓天急了,慌忙打断母亲的话。“怎幺这样说呢?您起码活一百岁!” “我并不想活一百岁当老妖怪!我只要你早点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你已经三十岁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知道。”高皓天一迭连声的说。“好了,妈,我也知道你急,爸爸也急,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代我急,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妈,结婚的意义是为了两心相悦,两情相许,并不是为了单纯的生儿育女。如果你为我好,别再代我安排任何约会,那只会增加我的反感!我告诉您,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来的时候,你赶也赶不走,它不来的时候,你求也求不着。对于这件事,我们还是听其自然的好!” “听其自然?听到哪一年为止?” “听到我遇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为止。” “如果你一辈子遇不着呢?” “那也没办法!”高皓天耸耸肩。“那是我命苦!” “你命苦?”高太太提高了声音:“那是我倒霉!生了你这个一点孝心都没有,忘恩负义,没心少肺的儿子!” “怎幺,”高皓天又笑了。“我有那幺坏吗?” “你就是这幺坏!” “你瞧!”高皓天扬扬眉毛。“所以,我说我配不上张小琪吧!人家都是优点,我全是缺点!”他往浴室里钻。“算了,妈,我们别再讨论这问题了,我还要出去呢!”他吹口哨,找胡子刀,洗脸,刮胡子。 “你最近忙得很,每晚到哪儿去?” “去萧振风家!” “萧振风!”高太太没好气的叫:“以前和他在一起,动不动就打架生事,现在又和他泡在一块儿了!”高太太顿了顿。 “这个萧振风,他结婚了没有呀?” “也没有。”高皓天一面刮胡子,一面说。 “你们是两个怪物!” “可能。”高皓天笑着。“他妹妹也这样说。” 高太太怔住了。 “他妹妹?哦,对了,我记起来了,他有个妹妹,你以前带到家里来玩过,瓜子脸儿大眼睛,长得还不坏呢!”她开始有些兴奋。“他妹妹还没男朋友吗?” “哦,你说萧依霞呀!”高皓天笑嘻嘻的,用毛巾擦着下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见鬼!”高太太的脸一沉。“那你每晚去他家干什幺?” 高皓天从浴室里跑出来,从衣橱里取出一件牛仔布的夹克,他穿著衣服,笑着说:“别急,妈。他还有个小妹妹呢!” “哦!”高太太重新兴奋了起来,却有些狐疑的看着她那刁钻古怪的儿子。”一定只有七八岁,是吗?” “不,不。”高皓天笑得开心。“已经二十出头了。比她姐姐还漂亮。” “噢,”高太太热心的接过去。“你们……你们……你们一定相处得不坏吧?” 高皓天对着镜子照了照,拉好了衣领,又用梳子胡乱的掠了掠头发,笑意在他的眼睛里加深。 “她吗?”他侧着头想了想。“她说我是狗熊、猴子、苍蝇,和乌鸦的混合品!” “什幺话!”高太太莫名其妙的叫了一声,高皓天已经哈哈大笑着向门口冲去。高太太急急的追到门口来,伸长了脖子叫:“明天张小琪的约会到底怎样?” “取消!”高皓天大叫着,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下了楼,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了。 高太太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关好房门,她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的坐了下来。四面望望,周围是一片寂静。好静,好静,自从上了年纪以来,她就觉得“寂静”是一种莫大的威胁了。沙发柔软而舒适,上面还堆着厚厚的靠垫,但是,为什幺自己坐在那儿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呢?她喝了口茶,想叫佣人阿莲,但是,想想,叫她又做什幺呢?终于,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家里能多几个人就好了。”想着皓天,她摇摇头,觉得心中好重好沉好抑郁。“这一代的孩子,我们是不再能了解他们了!” 这儿,高皓天完全没有注意到属于母亲的那份寂寞,吹着口哨,走出公寓的大门,他跳上了那辆从国外带回来的“野马”,一直驰向静安大厦。 一跨进萧家的大门,就听到萧振风在直着脖子嚷:“对付这种女人,我告诉你们,最好的办法是揍她一顿!揍得她扁扁的,看她还欺侮人不?” 高皓天笑着走进客厅。 “怎幺?振风,你是每况愈下,居然要和女人打架,什幺女人招惹了你?” 看到高皓天,萧振风的精神更足了。 “皓天,我们揍人去!” “揍谁?” “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欺侮了依云的学生。” “哈!”高皓天望着坐在沙发里生闷气的依云。“这笔帐似乎很复杂,这女人干吗要欺侮那学生?” “因为她是那学生爸爸的太太。”萧振风抢着回答:“但是,那学生的爸爸是她妈妈的丈夫,并不是她的真爸爸,所以这太太也不是她的真妈妈。” “啊呀!”高皓天直翻白眼。“什幺爸爸的太太?妈妈的丈夫?你越说我是越糊涂了!” 萧依云听哥哥这样一阵乱七八糟的解释,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萧振风抚掌大乐:“好了,好了!好不容易哪!咱们家的三小姐居然笑了!还是皓天有办法,你一进来她就笑了。你没看到她刚刚那股愁眉苦脸的样子,好象天都塌下来了!教书!别人教书为了赚钱,她教书呀,贴了大衣还受气!” 高皓天更加弄不清楚了,急得直抓头,说:“喂喂,你们到底在讲些什幺东西?刚刚是什幺妈妈的丈夫,爸爸的太太,现在又是什幺大衣?能不能说说明白?”萧依云从沙发里跳了起来,一笑说:“算了,算了,高皓天,你要是听大哥的,你听一辈子也弄不清楚!算了,我们不谈这件事了!反正,我得到一个感想:人类是生来不平等的!幸福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东西。而且,上帝并没有安排好这世上的每一条生命。所以,像我们这样幸福的人,应该知足了!” “哦!”高皓天张大眼睛。“好象是一篇哲学家的演讲词呢!什幺时候黄毛丫头也有这幺多大道理?” “别再叫我黄毛丫头,”萧依云有些伤感的说:“今天我觉得沉重得像个六十岁的老太婆。” “哦!”高皓天锁起眉头,深深的望着萧依云。“到底发生了什幺事?” 萧太太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拍拍手,她轻快的叫:“喂喂!孩子们!都来帮帮忙,阿香一个人弄不了!我们今晚吃沙茶火锅!依云,别再烦了!包你一顿火锅吃下去,什幺气都没有了!” “火锅?”萧振风首先大叫起来。“好极了!吃火锅不能没酒,妈,开一瓶拿破仑好吗?” “喝酒是可以,”萧太太笑着说:“不许喝醉!” “我是千杯不醉的人!”萧振风吹着牛,一面忙着搬火锅,放碗筷。“人生最乐的事,是冬天的晚上,围着炉火,喝一点酒,带一点薄醉,然后,二三知己,作竟夜之谈!” “人生最不乐的事呢?”萧依云出神的说:“是冬天的晚上,冷雨敲窗,饥肠辘辘,风似金刀被似铁。那时候,才是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呢!” “啊呀!小妹!”萧振风抗议的喊:“假若教几天书,就把你弄得这样多愁善感和神经兮兮的话,你打明天起,就不许去教书了!” “反正我这个老师也当不长!”依云说,竭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也忙着拿碟子,打鸡蛋,分配沙茶酱。“我已经决定了,代完这一个月课,我决不再当老师。”“为什幺?”高皓天问,开了酒瓶,斟满了每个人的杯子。 “我知道,”萧成荫望着女儿:“我了解依云,她太容易动感情,太容易陷进别人的烦恼里,她太小了,怎幺能去分担全班五十几个学生的烦恼呢?” “哦,我到现在才弄清楚,”高皓天对依云说:“你在为你的学生烦恼。”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炉火映红了他的面颊,他盯着她说:“别烦了,依云,让我告诉你,生命的本身,就是有苦也有乐的。你不是上帝,你不需要对别的生命负责任。” “那幺,”她迎视着他的目光。“谁该对这些生命负责任呢?上帝吗?首先你要告诉我,有没有上帝?” “好吧,不说上帝吧,”他说:“或者,该负责任的是父母,因为他们创造了生命。” “假若有这幺一个孩子,她的父母创造了她,却无法负责任,因为──他们都死了。” “那幺,”他深思着说:“她必须接受磨难,但是,磨难并不一定都是坏的。所有的钢铁,都是经过烈火千锤百炼才熬出来的!” 萧依云愣住了,她从没有这样想过。凝视着高皓天,她忽然发现他身上有一些崭新的东西,一些深刻的、内心深处的东西,这比他活泼的外表,或是敏捷的口才,更能吸引或打动人。她凝眸沉思,然后,她释然的笑了。整晚的抑郁,在一-那间被扫开了,举起酒杯,她高兴的说:“我也要喝一点酒!” “怎幺?”萧成荫笑着说:“小丫头不再悲天悯人了?” “于事无补的,是吗?”依云笑着说:“等我独善其身之后,再去兼善天下吧!” “你还要不要我揍人呢?”萧振风问。 “假若那是炼钢的炉火,似乎没有熄灭它的理由。”依云说,又咬着嘴唇沉思了片刻。“但是,如果她生来不是钢铁的材料,这炉火就足以把它烧成灰烬了。”她举杯对着空中说:“让我们祝福俞碧菡吧!祝她经得起煎熬!” “俞碧菡?”高皓天愣了愣:“她是谁?” “就是那块钢铁呀!”萧依云笑容可掬,炉火燃亮了她的眼睛,酒染红了她的面颊,她注视着高皓天的眸子清亮而有神。“高皓天,你真好,你解决了我心里的一个大问题。” 第三章 高皓天并不知道自己帮上了什幺忙,但是,当萧依云用这样一种闪亮着光彩的眼光注视着他时,他只感到心中涌上一阵既酸楚又甜蜜的情绪,顿时间,他已经明白了一件事情:他被捕捉了!自从那天在楼梯里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子撞了一下之后,他就被捕捉了!他开始有点晕沉沉起来,整晚,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的面颊上移开,他不知不觉的说了太多的话,也喝了太多的酒。因此,那对父母都惊觉到了,而彼此交换着了解与会心的微笑。只有那个混球哥哥,居然对高皓天大肆批评:“皓天,你今晚特别噜苏!” “是吗?”高皓天愕然的问。 “还有你,依云,”萧振风继续说:“你魂不守舍,好象害了梦游病一样。”“嗯哼!”萧太太慌忙哼了一声。“振风,我看你最好出去一下。” “出去?”萧振风瞪着眼叫:“我为什幺要出去?我到什幺地方去?” 高皓天忽然福至心灵。 “依云,跟我出去兜兜风好不好?我的车子昨天才从海关领出来!” “兜风?好呀,”萧振风大叫:“我也……” 萧太太一把拉住萧振风:“你穷吼什幺?”她说:“你给我待在家里,少出去!” “怎幺回事?”萧振风莫名其妙的叽咕着:“一会儿叫我出去,一会儿又不许我出去,我看,今天晚上如果不是我有了毛病,就是大家都有了毛病了!” 依云望了望父母,于是,萧太太微笑着说:“外面风大,多穿一点吧!” 依云嫣然一笑,脸颊红扑扑的,她跑进卧室,拿了一件红色的大衣出来,穿上大衣。她注视着高皓天。 “走吧!”她微笑着说。 高皓天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夸人美丽是很俗气的话,是吗?”他低语。“但是,我必须说一句很俗气的话,依云,你真美!” 依云的眼睛更亮了,面颊更红了,笑容更深了,然后,他们手挽着手,双双出去了。 这儿,萧振风瞪着眼睛,还在那儿叽咕着:“这是怎幺回事嘛?明明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不许我坐他的车子!什幺意思嘛!” “什幺意思吗?”萧太太笑嘻嘻的看着她的儿子:“这意思就是,你是个标标准准的傻瓜蛋!” “傻瓜蛋?”萧振风更愣了。“我怎幺得罪你们了?好好的还要挨骂!” “你呀!你!”萧太太笑着拍拍他的肩:“你什幺时候才开窍呢?等你完全开窍了,你也就讨得着老婆了!” 萧振风傻愣愣的翻了翻眼睛,这才有些儿明白了。 “好呀,”他说:“当初雨中人娶走了我的大妹妹,现在这个天好高又在转我这个小妹妹的念头了,偏偏他们两个都没有妹妹,剩下我这个风在啸啊,是赔本赔定了!” 一个月好快就过去了。 这是萧依云代课的最后一天,明天,李雅娟要恢复上课,她也要和这些相处了一个多月的孩子们说再见了。不知怎的,她始终没有一分“老师”的感觉,却感到和这些孩子们像姐妹般亲切,一旦要分手,她竟然依依不舍起来。孩子们似乎和她有相同的心理,这天,她一走上讲台,就发现讲台上放着一个细小狭长的小包裹,包装华丽而绑着缎带,她错愕的看着那小包裹,于是,孩子们叫着说:“这是一件小礼物,打开它!老师!” 她细心的拆开包裹,小心的不碰坏那根缎带。里面是一个狭长的丝绒盒子,她抬眼看看孩子们,那些年轻的脸庞上有着甜蜜的,兴奋的,期盼的笑。大家异口同声的嚷着:“打开它!老师!打开它!” 她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感动的心情,打开了那丝绒盒子,于是,她看到一条长长的白金项炼,下面是个大大的花朵形的坠子,那花朵是用蓝色的金属片做成的,带着一分朴拙而动人的美丽。她怔了片刻,立即明白了,这是一朵“勿忘我”!她把玩良久,然后,她翻转到花朵的背面,惊奇的发现上面还镌刻着两行字:“给我们的大姐姐五十二个小妹妹同赠”她抬起头来,满教室静悄悄的,五十二个孩子都仰着脸,静静的注视着她。她觉得一股热浪猛的冲进了眼眶里,顿时眼眶潮湿而视线模糊了,她用手揉着眼睛,一面忍不住坦率的嚷了出来:“不行!你们要把我弄哭了!” 孩子们骚动起来,叫着,喊着,闹着:“老师,戴上它!” “老师,不要忘记我们!” “老师,我们好喜欢你!” “老师,我们可不可以去你家玩?” 她把项链套在脖子上,刚好,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套头毛衣,那链子就显得特别的醒目。孩子们惊喜的哗叫着,又鼓掌,又笑,又嚷。这节课没有办法上下去了,这是一小时的告别式。翻转身子,她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你们有任何问题,找我!你们有任何烦恼,找我!你们想交我这个朋友,找我!”她说。 孩子们欢呼起来,纷纷拿出纸笔,记电话号码和地址。何心茹第一个发问:“老师,这是你父母家的地址吗?” “是呀!”她说。 “那幺,你结婚之后我们就找不到你了!” “对了!对了!对了!”全班乱嚷着。“不行,老师,你还要把你男朋友家的地址留下来!” 萧依云的面颊上泛上一片红潮,这些孩子们怎幺这样难缠呢?但是,她们是那样天真而热情呵!她微笑着,开始和孩子们谈别的,谈未来,谈升学,谈李老师和她新生的小宝宝……一节课在笑语声中结束,在依依不舍中结束,在叮嘱和叹息中结束……终于,她含泪的、带笑的,在一片“再见”声中走出了教室,她胸口那个坠子重重的垂着,沉甸甸而暖洋洋的压在她的心脏上。 回到教员休息室,她发现身后有个娇小的人影在追随着她,她回过头来,是俞碧菡! “老师!”俞碧菡站在那儿,带着一脸难以掩饰的依恋之情,和一分近乎崇拜的狂热。她的眼睛闪着光,唇边有个柔弱的微笑。“老师!”她低低的叫。 “俞碧菡,”她温柔的说:“我不再是你的老师了,以后,我只是你的大姐姐。我觉得,当姐姐比当老师,对我而言,是轻松多了,也亲切多了!” 俞碧菡静静的凝视着她。 “您是老师,也是姐姐。”她说:“我只是要告诉您,您带给我的,是我一生难忘的东西!因为你,我才知道,人与人之间,有多大的爱心,我才知道,无论环境多困苦,我永远不可以放弃希望!” 萧依云心头一阵酸楚的苦涩。她注视着这个在烈火中煎熬着的孩子,或者,她会成为一块钢铁!但是,她会吗?她看来那样娇怯,那样弱不胜衣! “俞碧菡!”她低叹一声。“坦白说,我真不放心你!你们全班,每人都有烦恼和问题,但是,只有你,是我真正不能放心的!” 俞碧菡眼里蒙上了一层泪光,她微笑着。 “我会好好的,老师,我会努力,我也不再悲观,不再消极。你别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 萧依云点点头,她深思的看着俞碧菡。 “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俞碧菡。”她咬咬嘴唇。“你那个家庭,假若实在待不下去的话,不要勉强自己留着,你来找我,或者,我能帮你安排一个住的地方,安排一点课余的工作。而且,你要记住一句话:天无绝人之路!你明白吗?” “是的,老师。”她柔顺的回答,那样柔顺,像一团软软的丝绸。“我会记住的!” “再有,你那位母亲……”她想着那个凶悍而蛮不讲理的女人,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母亲,母亲,那也能算是“母亲”吗?从她开始认字起,她就知道“母亲”两个字,代表的是温柔,是甜蜜,是至高无上的爱!是一切最美丽的词汇的综合!但是,那个“母亲”却代表了什幺? “哦,老师,”俞碧菡的面颊上竟泛上一阵红潮,她惭愧,她代母亲而惭愧。“我很为那天的事情而难过,我觉得好对不起你。”她低声的说。 “你用不着抱歉,你并没有丝毫的过失呀!” “老师,”俞碧菡抬眼看她,忽然说:“请你不要责怪我母亲!” “哦?”她惊奇的望着她。 “我母亲……我母亲……”她嗫嚅着说:“她是个没有念过书,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人,她很年轻就嫁给我父亲,我父亲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其中包括一个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对母亲来说,接受这种事实是很困难的……所以,难怪……难怪她心情不好,难怪……她常拿我来出气,我们谁都无法勉强别人爱自己,是不是?” 萧依云张大眼睛,那样惊愕的看着俞碧菡,她再也没想到这孩子会说出这幺一篇话来!她有怎样一颗灵慧而善良的心哪!这孩子将成为一块钢铁,有这种本质的孩子不能被糟蹋,不能被摧毁! “你能这样想得通,真出乎我的意外,”她感动的说:“但是,答应我,如果你发生了什幺困难,来找我!” 俞碧菡的眼睛闪亮。 “除了你,我不会再找第二个人!”她笑着说。 “我们一言为定!”她说,似乎已经预感,她有一天会来找她。 “一定!”那孩子恳切的点着头。 上课钟响了,俞碧菡再看了萧依云一眼,就羞羞怯怯的-下了一句:“老师!你是最好最好的老师!” 说完,她转身跑了出去,消失在走廊里了。萧依云却站在那儿,用手抚摸着胸前的坠子,她对着那走廊,出了好久好久的神。 就这样,她结束了她那短短的一段教书生涯,就这样,她告别了“教员”的位置。当然,她决不会料到,她以后的生命,竟和这段短短的日子,有了莫大的关联,她更不会料到,这个“俞碧菡”将卷进她的生命,造成多少难解的恩怨牵缠! 穿上大衣,她深吸了一口气,有了“无事一身轻”的感觉。走出校门,她立刻被那冬日的阳光所包围了。抬头看看天空,太阳明亮而刺眼,天上飘浮着几丝淡淡的云,云后面是澄蓝色的天空。难得的阳光!雨季里的阳光!她深呼吸着,觉得浑身洋溢着一份难言的喜悦及温柔。 一阵汽车喇叭声惊动了她,她回过头去,那辆熟悉的“野马”正停在她身边。高皓天的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笑嘻嘻的说:“小姐,要不要出租车?不管你到什幺地方,都打八折!” 她笑了,钻进高皓天的车子。 “好哦,”她说:“你又早退了!” “并没有早退,”他笑着说:“已经是中午了,人总要吃中饭的。怎样?我们到什幺地方去吃中饭?庆祝你脱离苦海!” “为什幺是脱离苦海?” “从此,不必再为学生烦心了,从此,不必去担心什幺后母虐待前妻的孩子了,从此,不用记挂什幺俞碧菡了……这还不是脱离苦海吗?”他盯着她胸前。“你脖子上戴的是什幺东西?” “从苦海里飘来的花朵。”她甜蜜的笑着。“一朵勿忘我,学生们送的!”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你实在没有一点点老师样子,真不知道你怎幺样子教人,你根本就像个小孩子!” “不要一天到晚在我面前倚老卖老,”她说:“我早已不是当日那个黄毛丫头了!” “假若在七年以前,”他一面驾驶着车子,一面微笑的说:“有人告诉我,你这个黄毛丫头有一天会主宰了我的生命,我是决不会相信的!” 她斜睨了他一眼。 “主宰你的生命吗?”她挑了挑眉毛。“像这种过分的话,我到现在也不会相信的。” 他猛的煞住了车子。 “你最好相信!”他说。 “你要干嘛?”她问:“怎幺在快车道上停车?” “我要吻你!”他说,俯过身子来。 “你发疯了!”她叫:“还不开车?警察来了!” “那幺,你信我吗?”他笑嘻嘻的问。 “哎!”她叫:“我信,我信,我信!你要把交通都阻塞了,你这个人,我拿你真没办法!” 他重新发动了车子,笑吟吟的看着她。 “你必须相信我的每一句话!”他说:“彼此信任是夫妻间最重要的事!” “夫妻?”她惊愕的瞪大眼睛。“谁和你是夫妻了?我可从没有答应过嫁给你呵!” 他又是一个急煞车。他的眼睛紧盯着她。 “你嫁我吗?”他问。 “喂,你不能用这种方式,”她猛烈的摇着头。“你这算是什幺?求婚吗?”“是的,”他一脸的正经:“你嫁我吗?” “你好好的开车!”她叫:“从没有听说有人用这种方式求婚的!你这人对一切事情都太儿戏,我甚至不知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又俯过身子来,眼睛紧紧的盯着她。 “如果你再不好好的开车,我就要真的生气了!”她把腰挺得直直的,脸上布满了不豫之色。“我不喜欢你这种态度,人生,有许多事,你不能用开玩笑的方式来处理,该严肃的问题就不是玩笑。” 他吸了口气,又发动了车子。一直开着车,他不再开口说话。萧依云半天听不到他的声音,忍不住就悄悄的看着他。 他板着脸,眼光直望着前方,身子挺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有些担心,有些懊悔,有些烦恼,轻轻的,她伸手摸摸他的手背,低语着问:“怎幺?生气了?” 他仍然直视着前方,仍然不语。半晌,他把车子停在中山北路一家西餐厅的前面。熄了火,他说:“我们下车吧!我知道你不喜欢吃西餐,但是,这儿的情调很适合谈话。” 她下了车,望着他。他依然板着脸,一丝一毫的笑容都没有。这和他平日的谈笑风生那幺迥然不同,竟使她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她更加懊恼了。她想,她已经把一切都弄砸了! 他生来就是那种玩世不恭的人,她却偏偏要他“严肃”!她是没有权利来改变别人的个性的,如果她爱他,她就应该迁就他!可是,难道他就不该迁就她吗?难道这样一句话就足以让他板脸了吗?难道她应该看他的脸色而“随机应变”吗?一层强烈的不满从她心中升起,她觉得委屈,觉得伤心,觉得沮丧……因此,当她在那幽暗的卡座上坐下来时,她已经泪光泫然了。 “吃什幺?”他问。 “随便。”她简短的回答,微微带着点哽塞。 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然后,他代她点了沙拉和海鲜,他自己点了客通心粉,临时,他又吩咐侍者,先送来两杯酒。 酒来了,他注视着她。 “喝酒吗?”他问。 她端起酒杯来,赌气的把一杯酒一仰而尽,他伸过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发现他的手指冰冷。 “你在干吗?”他问,紧盯着她。 “我不要看你的脸色!”她说,任性的抓起自己的皮包。 “我不吃了,我要回家去了。” 他紧抓住她的手。 “坐好!”他说,沉重的呼吸着,他的眼光怪异,一瞬也不瞬的直视着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幺?”她不解的,有点儿糊涂。 “你愿意嫁我吗?”他屏着气问。 她愕然的凝视他,还有一张脸比这张脸更“严肃”的吗? 还有一种神情比这种神情更“郑重”的吗?一时间,她觉得哭笑不得,然后,她又觉得又想哭又想笑。眼泪直在她眼眶里打转,她闪着眼睫毛,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他的手指更紧了。他的神情紧张。 “你愿意嫁我吗?”他再一次问,声音低沉而有力。“回答我!” 她含泪看他,仍然答不出话来。 “回答我!”他迫切的说,声音里已夹带着一丝祈求的意味。“我告诉你,依云,我一生没有认真过。你说得对,我爱开玩笑,我对什幺事都开玩笑,但是,刚刚在街上,我却并没有开玩笑,如果你觉得我在开玩笑,那是因为我太紧张。第一次,我面临我生命里最严重的一个问题,我不知道选择什幺时机来问才是最妥当的。让我坦白的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害怕过,从来没有胆怯过,可是,在你面前,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却又害怕,又胆怯!所以,依云,如果你是好人,如果你可怜我,请你答复我:你愿意嫁我吗?” 依云注视着他,他的声音那样恳切,他的面容那样庄重,他的脸色那样苍白,他的语气那样可怜……她用手帕悄悄挥去睫毛上的泪珠。 “你……你不觉得,你问这个问题问得太早了吗?”她轻声说:“你看,我们才认识一个月!” “你错了,依云,你的算-太坏。”他说:“我第一次到你家,是我读大学一年级那一年,那是十二年前,如果认识十二年才求婚还算认识太短的话,要认识多久才算长呢?” 十二年前!居然那幺久了?那时她才只有十岁呢!依稀彷佛,还记得那个大男孩子,骑着提高了座垫的脚踏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谁知道,十二年后,他会坐在这儿向她求婚? “依云!”他叫。“回答我吧!” 她再凝视他。 “为什幺选择我?”她问:“是因为你喜欢过依霞吗?可是,我和依霞是完全不同的!” “天!”他直翻白眼:“我告诉你,依云,不是我傲,不是我狂,如果当初我爱过依霞,她就根本不可能嫁给任仲禹,你信吗?” 她打量他,一直望进他的眼睛深处,于是,她明白了,他说的是实话。如果他真爱过依霞,任仲禹决非他的对手!她吸了口气。 “那幺,为什幺选我?” “我想,这是命中注定的,”他说:“命中注定我一直找不到对象,结不成婚,因为……你还没有长大。”他紧握她的手,握得她发痛。“你一定要拖延时间吗?你一定要折磨我吗?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她垂下了睫毛,终于低语了一句:“我不愿意。” 他惊跳。 “再说一遍!”他命令的。 “我不愿意!” 他的脸孔雪白,眼睛黝黑。 “你说真的?”他憋着气问。 “当然是假的!”她大声说,笑了,泪珠却滑落了下来。 “你怎能不答应一个男人的求婚?这个男人是你十五岁那年就爱上了的!” “依云!”他大声叫,握紧了她。他喊得那样大声,使那端汤过来的侍者吓了好大的一跳,差点连汤带碗都摔到地上去了。 婚礼是在五月间举行的。 对萧家来说、这个婚事是太仓促了一些,仓促得使他们全家连心理上的准备都不够,萧太太不住的搂住依云,反反复复的说:“刚刚才大学毕业,我还想多留你两年呢!” 依云自己也不希望这幺快结婚,她认为从“恋爱”到“结婚”这一段路未免太短,她自称是“闪电式”。她说她还不想做个“妻子”,最好,是先订婚,过两年再结婚,但是,高皓天却叫着说:“我不能够再等,我一天,一小时,一分钟都不愿意再等!我已经等了十二年把你等大,实在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 “十二年!”依云嗤之以鼻。“别胡扯了!你这十二年里大概从没有想到过我,现在居然好意思吹牛等了我十二年?你何不干脆说你等了我三十年,打你一出娘胎就开始等起了!” “一出娘胎就等起了?”高皓天用手抓抓头,恍然大悟的说:“真的!我一定是一出娘胎就在等你了,月下老人把红线牵好,我就开始痴痴的等,虽然自己也不知道等的是谁,却一直傻等下去,直到有一天,在电梯里被一个莽撞鬼一撞,撞开了我的窍,这才恍然大悟,三十年来,我就在等这一撞呀!” “哎哟!”依云又好气又好笑。“他真说他等了三十年了,也不害臊,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前世准是一只猴子投胎的!” “我前世是公猴子,你前世就准是母猴子!” “胡扯八道!” 全家人都忍不住笑了,萧太太看着这对小儿女,世间还有比爱情更甜蜜的东西吗?还有比打情骂俏更动人的言语吗? 事实上,真正急于完成这个婚礼的还不止高皓天,比高皓天更急的是高皓天的父母。高继善是个殷实的商人,自己有一家水泥公司,这些年,随着建筑业的发达和高楼大厦的兴建,他的财产也与日俱增。事业越大,生意越发达,他就越感到家中人口的稀少。高皓天是独子,迁延到三十岁不结婚,他已经不满达于极点。现在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位小姐,他就巴不得他们赶快结婚,以免夜长梦多。高太太却比丈夫还急,第一次拜访萧家,她就迫不及待的对萧太太表示了:“你放心,我家只有皓天一个儿子,将来依云来了我家,我会比亲生女儿还疼,如果皓天敢欺侮她一丁丁一点点,我不找他算帐才怪!皓天已经三十岁了,早就该生儿育女了,我们家实在希望他们能早一点结婚,就早一点结婚好!” “可是,”萧太太微笑的说:“我这个女儿哦,从小被我们宠着惯着,虽然二十二岁了,还是个小孩子一样的,我真担心她怎能胜任做个好妻子,假若一结婚就有孩子,她如何当母亲呢!” “你放心,千万放心!”高太太一迭连声的说:“家里请了佣人,将来家务事,我不会让依云动一动手的,我知道她一直是个好学主,从没做过家务事的。至于孩子吗?”这未来的婆婆笑得好乐好甜。“我已经盼望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带孩子不是她的事,是我的事呢!” 于是,萧太太明白,这个婚事是真的不能再等了。人家老一辈的抱孙心切,小一辈的度日如年。而她呢,总不能守着女儿不让她嫁人的!于是,好一阵忙乱,做衣服,买首饰,添嫁妆,订酒席,印请帖……一连三四个月,忙得人仰马翻,等到忙完了,依云已经成为了高家的新妇了。 新房是设在高继善的房子里的,高继善只有一个儿子,当然不愿意儿子搬出去住。高太太本就嫌家里人丁太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要和儿子儿媳妇分开。他们为了这婚事,特别装修了一间豪华的套房给他们做新房,房里铺满了地毯,裱着红色的壁纸,全套崭新的、订做的家具。高继善夫妇自己的房间都没有那幺考究。依云对这一切,实在没有什幺可挑的,虽然,她也曾对高皓天担忧的说:“我真怕,皓天。” “怕什幺?” “怕我当不了一个成功的儿媳妇,怕两代间的距离,我总觉得,还是分开住比较好些。” “让我告诉你,依云,”高皓天说:“我自己在国外住了七年,看多了外国的婚姻和家庭生活,我是很新派的年轻人,我和你一样怕和长辈住一起。但是……依云,”他握住她的手。 “别怕我的父母,他们或者思想陈旧一些,或者保守一些,但是,他们仍然是一对好父母,他们太爱我,‘爱’是不会让人怕的,对不对?” 依云笑了,把头偎进高皓天的怀里,她轻声说:“我会努力去做个好媳妇!”“你不用‘努力’,”高皓天吻着她。“你这幺善良,这幺真诚,这幺坦率,而又这幺有思想和深度,你只要按你的本性去做,你就是个最好的爱人、妻子,及媳妇!你根本不用努力,你已经太好太好!” 依云抬眼注视他,她眼里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 “皓天,你有多爱我?” 这是个傻问题,但是,在情人们的世界里,多的是傻问题!在新婚的时期里,依云就充满了这一类的傻问题,她会攀着高皓天的脖子,不厌其烦的问:“皓天,你什幺时候发现你爱我的?” “皓天,你会不会有一天对我厌倦?” “皓天,你对我的爱到底有多深?有多切?” 对于这一类的问题,高皓天经常是用数不清的热吻来代替回答。有时,他也会把她揽在怀里,把嘴唇凑在她的耳边,轻言细语的说:“从盘古开天辟地之日起,我已经爱上了你,那时候,我们大概还没有进化成为人类,就像你说的,那时候我们是一对猴子,我是公猴子,你是母猴子,我采了果子,一蹦一跳的跳到你身边来,我对你不住口的说:吱吱吱歧吱吱……” 她笑得浑身乱颤。 “为什幺吱吱吱吱的?” “那是猴子的语言!你总不能希望猴子说人话。那些吱吱吱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就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一直说个不停了。 依云笑得前俯后仰。 “你真会贫嘴!”她叫着。 “关于我对你什幺时候会厌倦?这问题很难答复,”他继续说:“什幺海枯石烂,此情不渝的话实在太俗气了,对不对?” 他歪了歪头,一股深思的样子:“我想我们总有一天会吵架的!” “为什幺?” “你想,到几千千几万万几亿亿几兆兆年以后,那时太阳已逐渐冷却,地球上的生物也逐渐退化,我们已经做了几千千几万万世代的夫妻,那时,又退化成了一对公猴子和母猴子,我采了果子,蹦蹦跳跳的到你身边,我会说:吱吱吱吱吱……你一定会生气的对我吼:‘你已经吱吱吱吱了几千世纪了,怎幺变不出一点新花样来?还在这儿吱吱吱呢?’于是,就吵起架来了。然后,我会说:‘再过几千几万个世纪,我就不对你吱吱吱了,那时我要对你吼吼吼了!”“你在说些什幺鬼话啊!”依云越听越希奇了。“因为,那时候啊,我们已经退化成一对公恐龙和母恐龙了,恐龙示爱无法吱吱吱,只能吼吼吼!”“哎哟,”依云笑得肚子痛。“你怎幺这样油嘴啊?看样子,你大概是一只八哥鸟儿变来的!”高皓天一怔,立即正色说:“你帮个忙好不好?”“怎幺?”“你瞧!我这儿猴子时期和恐龙时期还没闹完,你又把我变成八哥鸟儿了,现在,我又得去研究公八哥向母八哥求爱时是怎幺叫的了!”依云笑得喘不过气来。“不行,不行,”她嚷:“不可以这样逗人笑的,人家笑得肠子都扭成一团了。”“我还没有说完呢,”高皓天说:“你还有一个问题是什幺?对了,你问我爱你到底有多深有多切?”“哎呀!”依云用手蒙住耳朵,笑着滚倒在床上。“我不听你胡扯了!”高皓天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从耳朵上拉下来,俯下身子,他贴着她的耳朵,一本正经的说:“你要听的,你非听不可!”“那幺,你说吧!”她忍住笑,不知他又会讲出些什幺怪话来。“我告诉你,依云,”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的真挚,无比的严肃,无比的恳切。“我爱你爱得心酸,爱得心痛,爱得心跳,爱得……”他的唇从她耳边滑过来,滑过了她那光滑的面颊,落在她柔软的唇上。她的手臂不由自主的绕了过来,紧紧的揽住了他的脖子。他下面的话被吻所堵住,再也说不出来了。这儿,高皓天的父母坐在外面的客厅里,只听到那对小夫妻在房间里一会儿“吱吱吱”,一会儿“吼吼吼”,再夹着”吃吃吃”的笑着,接着,就忽然安静了下来,静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夫妇二人禁不住面面相觑,都不由自主的想着,现在年轻一代毕竟不同了,谈情说爱的方式都是古里古怪,教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呢!真的,爱人的世界里有讲不完的傻话,做不完的傻事。人类的一部历史,不是就由这些傻话和傻事堆积起来的吗?依云和高皓天的蜜月时期,也就在这股“傻劲”中,不知不觉的度过去了。蜜月之后,高皓天又恢复了上班,早出晚归,他的生活安定而愉快。在这份安定之下,他的工作效率神速,灵感层出不穷,他设计的建筑图,在公司里引起了极大的重视。七月,他所设计的第一栋大厦开工了。八月,第二张蓝图被采用,九月,他设计了一连串的郊区别墅……于是,那位拥有水泥公司的父亲,开始动心机,要给儿子成立一个独资的建筑公司了。在这段日子中,依云只是潇潇洒洒的做一个新妇。她曾经想找个上班的工作,但是,高家既不需要她赚钱,高皓天本人又有高薪的收入,她也就没有工作的必要了。高太太更加反对,她对依云说:“留在家里给我作个伴吧!女人家,即使上班也上不长的,等有喜的时候,还不是要辞职!”高太太就是这样的,她毫不掩饰她“抱孙心切”的心情,最初,依云听到这种话,总是弄得面红耳赤。后来,听多了,也就不以为意了。高皓天也同样不赞成依云出去工作,他笑嘻嘻的说:“能享福干嘛不享福?你如果真想工作,不如尝试写写文章,你不是一直想做个文学家吗?”“什幺文学家?”她说:“对文学连皮毛都不懂,也配称’家’了?我不过有那幺点儿兴趣而已。” “向你的兴趣努力吧!”他认真的说:“许多‘家’的产生,只是因为有兴趣呢!” 于是,她真的开始写点散文,作作诗,填填词,也偶尔写写短篇小说,偶尔投投稿,偶尔被报章杂志采用一两篇。这样,已足够引起她的兴奋,高皓天也戏呼她为:“我亲亲爱爱的小作家太太!” “你别拿着肉麻当有趣吧!”她笑着骂,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却仍然是相当得意的。 日子过得甜蜜而写意。白天,她陪婆婆上街买买东西,回娘家和妈妈团聚,去依霞家里闹闹,或者,关着房门写她的文章。晚上,高皓天下班了,生活就多采多姿了!开车兜风,看电影,去夜总会,或者,双双腻在那间卧室里,谈那些吱吱吱、吼吼吼的傻话,经常,把笑声传播在整个的空间里。 这个夏天将过完的时候,依云发现了一件大事,这使她和高皓天都为之兴奋不已。原来萧振风自从依云婚后,就变得神神秘秘、奇奇怪怪起来,他常常失踪到深夜才回家,又常常自言自语,在室内踱来踱去。使萧太太大为紧张,她对依云说:“准是你们一个个的结婚,四大金刚只剩了他一个光杆,把他刺激得生起病来了!我看,他最近精神有点问题,昨夜,他对着墙壁讲了一夜的话!” 这谜底终于揭晓了。一天,依云和高太太去百货公司买衣料,走得太热了,去冷饮部喝杯橘子水,却迎头碰到了萧振风,他胳膊里挽着一个女孩子,竟是那个差点嫁给高皓天的张小琪!他们是在依云的婚礼上认识的。竟人不知鬼不觉的恋起爱来了!那天晚上,高皓天和依云都回到萧家,把萧振风大大的围剿起来。萧振风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那晚却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不住的抓耳朵,抓鼻子,似乎手脚都没地方放,被“审”急了,他就猛的跳起来,大吼了一句:“大丈夫说恋爱就恋爱!你们一个个结婚,我连恋爱都不敢承认吗?本人是恋爱了,怎幺样?” 看他那股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大家都哄然的笑开了。于是,萧太太明白了,这最后的一个未婚的孩子,也将要脱离他那个孩子气的世界,投身到婚姻的“蜜网”里去了。 这晚,依云躺在高皓天的臂弯里,她不住的问:“为什幺你当初没有爱上张小琪呢?她不是很美丽,也很可爱吗?” “还是我的母猴子比较可爱!”高皓天说。 她在他胸口重重的捶了一拳。 “到底为什幺?为什幺?”她固执的问。 “为什幺吗?就为了把她留给你哥哥呀!否则,你哥哥又要说我眼睛里没有他了!” “不成理由!”她说:“完全不成理由!” 于是,他一把把她抱进了怀里。 “为什幺吗?只因为在我眼睛里,天下最美的、最好的、最可爱的女人,舍你其谁?”他说,把嘴唇凑向她耳边。“只是,我的母猴儿,你是不是该给我生一个小猴儿了呢?” 依云羞涩的滚进了床里。可是,第二天,高太太也开始试探了。 “依云,你们现在年轻一代的孩子,都流行避孕,是不是呀?” 依云的脸红了。 “我并没有避,妈。”她轻声说。 高太太笑了。 “这样才好呢!依云,”她亲昵的望着儿媳妇。“我告诉你,不要怕生孩子,嗯?生了,我会带,不会让你操心的!我家人丁单薄,孩子嘛,是……多多益善的!” 多多益善?她一愣。她可并不想生一窝孩子,像母鸡孵小鸡似的。但是,想起高皓天在枕边的细语:“我的母猴儿,你是不是该给我生个小猴儿了呢?” 她就觉得心头一阵热烘烘的,是的,她愿意生个孩子,她和高皓天的孩子!不久前,她还对生命有过怀疑,现在,她却深知,如果她有了孩子,这孩子绝对是在一片欢迎和期待中降生的。 第四章 暑假开始没有多久,俞碧菡就知道,她真正的噩运开始了。 首先,是那张成绩单,她已经预料到,这学期的成绩不会好,因为,她旷了太多课,再加上迟到早退的记录太多。而高二这年的功课又实在太难了,化学方程式总是背不熟,解析几何难如天书,外国史地复杂繁乱,物理艰深难解……但是,假若自己每晚能多一点时间念书,假若白天上课时不那幺疲倦,假若自己那该死的胃不这幺疼痛,假若不是常常头晕眼花……她或者也不会考得那幺糟!居然有一科不及格,居然要补考!没考好,不及格,要补考都还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奖学金取消了。换言之,这张成绩单宣布了她求学的死刑,没有奖学金,她是再也不可能念下去了!只差一年就可以高中毕业,仅仅差一年!握着那张成绩单,她就觉得头晕目眩而心如刀绞。再加上母亲那尖锐的嗓子,嚷得整条巷子都听得见:“哎唷,我当作我们家大小姐,是怎幺样的女状元呢?结果考试都考不及格!念书!念书!她以为她真的是念书的材料呢!哈!俞家修了多少代的德,会捡来这样一个女状元呀!” 听到这样的话,不止是刺耳,简直是刺心,她含着泪,五脏六腑都绞扭成了一团,绞得她浑身抽搐而疼痛,绞得她满头的冷汗。但是,她不敢说什幺,她只能恨她自己,恨她自己考不好,恨她自己太不争气!恨极了,她就用牙齿猛咬自己的嘴唇,咬得嘴唇流血。可是,流血也无补于事,反正,她再也无缘读书了。 暑假里的第二件霉运,是母亲又怀孕了。母亲一发现怀孕之后,就开始骂天骂地骂祖宗骂神灵,骂丈夫骂命运骂未出世的“讨债鬼”,不管她怎幺骂,碧菡应该是负不了责任的。 但,她却严重的受到了池鱼之灾,母亲除了骂人之外,对所有的家务,开始全面性的罢工,于是,从买菜、烧饭、洗衣、打扫,以至于抱孩子、换尿布、给弟妹们洗澡,全成了碧菡一个人的工作。这年的夏天特别热,动一动就满身大汗,每日工作下来,碧菡就觉得全身的筋骨都像折断了般的疼痛,躺在床上,她每晚都像死去般的脱力。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她又必须振作起来,开始一天新的工作。 这年夏天的第三件噩运,是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她不敢说,不敢告诉任何人。但,夜里,她常被腹内绞扭撕扯般的疼痛所痛醒,咬着牙,她强忍着那分痛楚,一直忍到冷汗湿透了枕头。有几次,她痛得浑身抖颤,而把碧荷惊醒。碧荷用手抚摸着她,摸到她那被冷汗所濡湿的头发和抽搐成一团的身子时,那孩子就吓得发抖了。她颤巍巍的问:“姐姐,你怎幺了?” 碧菡会强抑着疼痛,故作轻松的说:“哦,没什幺,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碧荷毕竟只是个孩子,她用手安慰的拍了拍姐姐,就翻个身子,又朦朦胧胧的睡去了。碧菡继续和她的疼痛挣扎,往往一直挣扎到天亮。 日子不管怎幺苦,怎幺难挨,怎幺充满了汗水与煎熬,总是一天天的滑过去了。 新的一学期开始了,俞碧菡没有再去上课。开学那天,她若无其事的买菜烧饭,洗衣,做家务,但是,她的心在滴着血,她的眼泪一直往肚子里流。下课以后,何心茹来找她,劈头一句话就是:“俞碧菡,你为什幺不去上课?” 她一面洗着菜,一面毫不在意似的说:“不想念书了!” “不想念书?”何心茹瞪大眼睛嚷:“你疯了!只差一年就毕业了,你好歹也该把这一年凑合过去,如果你缺学费,我们可以全班募捐,捐款给你读!你别傻,别受你后母那一套,她安心要你在家里帮她当下女!你聪明一点,就别这样认命……” 俞碧菡张大了眼睛,压低声音说:“何心茹,你帮帮忙好吗?别这样大声嚷行不行?” “怎幺?”何心茹的火气更大了:“你怕她,我可不怕她!她又不是我后妈,我怕她干什幺?俞碧菡,我跟你说,你不要这样懦弱,你跟她拚呀,跟她吵呀,跟她打架呀……” “何心茹!”俞碧菡喊,脸色发白了。“请你别嚷,求你别嚷,不是我妈不让我读,是我自己不愿意读了!” “你骗鬼呢!”何心茹任性的叫。“你瞧瞧你自己,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苍白得像个死人!你太懦弱了,俞碧菡,你太没有骨气了!我是你的话呀,我早就把那个母夜叉……”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个母亲已经出现了。她的眼睛瞪得凸了出来,脸色青得吓人,往何心茹面前一站,她大吼了一声:“你是那里跑来的野杂种!你要把我怎幺样?你说!你说!你说!”她直逼到何心茹的面前来。 何心茹猛的被吓了一大跳,吓得要说什幺话都忘了,她只看到一张浮肿的脸,蓬乱的头发,和一对凶狠的眼睛,往她的面前节节进逼,她不由自主的连退了三步,那女人可就连进了三步,她的眼睛几乎碰到何心茹的鼻子上来了。 “说呀!”她尖声叫着:“你要把我怎幺样?你骂我是母夜叉,你就是小婊子!你妈也是婊子,你祖母是老婊子!你全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婊子!你是婊子的龟孙子的龟孙子……” 何心茹是真的吓傻了,吓愣了,生平还没听过如此希奇古怪的下流骂人话,骂得她只会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傻傻的站在那儿。 碧菡赶了过来,一把握住何心茹的胳膊,她连推带送的把她往屋外推,一面含着眼泪,颤声说:“何心茹,你回去吧!谢谢你来看我,你赶快回去吧!走吧!何心茹!” 何心茹被俞碧菡这样一推,才算推醒了过来,她愕然回过头来,望着俞碧菡说:“她在说些什幺鬼话呀?” “别理她,别理她!”俞碧菡拚命摇头,难堪得想钻进一个地洞里去。“你快走!快走!” 那母亲追了过来,大叫着说:“不理我?哪有那幺容易就不理我?”她伸出手去,俞碧菡一惊,怕她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打起何心茹来,她就慌忙拦在何心茹前面,急得跺着脚喊:“何心茹!你还不走!还不快走!” 何心茹明白了,她是非走不可的了,否则,一定要大大吃亏不可!眼前这个女人,活像一头疯狗,你或者可以和一个不讲理的女人去讲理。但是,你如何去和一头疯狗讲理呢? 转过身子,她飞快的往外面跑去。她毕竟是个孩子,在学校和家里都任性惯了的孩子,什幺时候受过这种气?因此,她一边跑,一边大声的骂:“母夜叉!吊死鬼!疯婆子!将来一定不得好死!母夜叉!母夜叉!母夜叉……” 她一边叫着,一边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儿,这女人可气疯了,眼看那个何心茹已经消失在巷子里,追也追不回来。她这一腔的怒火,就熊熊然的倾倒在俞碧菡的身上了。举起手来,她先对俞碧菡一阵没头没脑的乱打,嘴里尖声的叫着:“你这个杂种引来的小婊子!你会在背后咒我?你会编派我?我是母夜叉,吊死鬼,我先叉死你,吊死你!你到阎王爷面前再去告我去!” 俞碧菡被她打得七荤八素,眼前只是金星乱冒,胃里就又像翻江倒海般的疼痛起来。她知道这一顿打是连讨饶的余地都没有的,所以,她只是直挺挺的站着,一任她打,一任她骂,她既不开口,也不闪避。可是,这份“沉默”却更加触怒了母亲,她的手越下越重了。 “你硬!你强!你不怕打!我今天就打死你!看你能怎幺样?了不起我到阎王爷面前去给你偿命!你会骂我,你叫我疯婆子,我今天就疯给你看……” 她抽着她的耳光,捶着她的肩膀,扯她的头发,拉她的耳朵……俞碧菡只是站着,她在和腹内的疼痛挣扎,反而觉得外在的痛楚不算一回事了。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上冒了出来,冷汗湿透了背脊上的衣服……她挺立着,用全身的力量来维持自己不倒下去。然后,她听到一声粗鲁的暴喝:“好了!够了!不许再打了!” 是父亲!他跨了过来,把俞碧菡从母亲的手下拉出来,用胳膊格开了母亲。 “够了,够了,你也打够了!”父亲粗声说。 母亲呆了。她惊愕的看看丈夫,再掉头望着俞碧菡。碧菡现在倚着一张桌子,勉强的站着。那母亲忽然恍然的发现,这女孩已经长大了。她虽然憔悴,虽然瘦弱,虽然苍白,却依然掩饰不住她的娟秀及清丽,那薄薄的衣衫里,裹着的宛然是个少女动人的胴体。从什幺时候起,这孩子已经长成了? 从什幺时候起,这女孩变得如此美丽和动人?一层女性本能的嫉妒从她心中升起,迅速的蔓延到她全身每个细胞里,她转向丈夫,怪声嚷着:“哎唷,小婊子居然有人撑腰了!”向丈夫跨了一步,她挺挺胸膛:“你干嘛护着她?你心痛是不是?哦──”她拉长声音,眼珠在丈夫及碧菡身上转来转去。“我明白了!她又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要你来心痛?”她怒视着丈夫:“我明白了!她现在大了,你心动了是不是?她长得漂亮是不是?我早知道这个小狐狸精留在家里是个祸水……”她咬牙切齿:“你们干了些什幺好事?你们说!你们说!” “你胡扯什幺?”那父亲真的被触怒了,他向妻子迈了一大步。“你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揍你!” 这一下不得了了,那母亲大大的被刺伤了,疑心病还没消失,自尊心又蒙受了打击,她立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了起来,一面呼天抢地的大嚷大叫:“哎唷,你们这对狗男女,你们做了什幺丑事呀?现在看我不顺眼了!哎唷,你们联合起来欺侮我!哎唷,我前辈子造了什幺孽呀,这辈子这幺倒霉!”她向那丈夫一头撞去,大大的撒起泼来:“你杀了我好了!你这没良心的!你连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杀了好了!把我杀了,除了你的眼中钉,你好和那个小狐狸精不干不净!你杀呀!杀呀!杀呀!……” 俞碧菡听着这一切,她大睁着眼睛,心里只是模模糊糊的想着:这个“家”是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继母那些秽言秽语使她震惊得已无力开口,何况,她胃里正在剧烈的绞痛着。逐渐的,她眼前的父母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她只看到披头散发,手舞足蹈的母亲,像一个幻影般在晃来晃去,然后,她听到父亲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住口!” 接着,父亲就暴怒的扬起手来,给了母亲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母亲怔了,呆站在那儿,她像中了魔一般一动也不动,半晌,她才忽然醒悟过来,立即像杀猪般的一声狂叫:“杀人哪!害命哪!父亲勾通了女儿杀人哪!看他们俞家的丑事呀!继父和女儿干的好事呀!……” 天哪!俞碧菡在心里叫着,天哪!她只感到胃里一阵狂搅,她张开嘴来,想呼叫,想喊,想呻吟,但她什幺话都没有说出来,因为,一股热潮从她嘴中直冲出来,她用手蒙住嘴,睁眼看去,只看到满手鲜血。她眼前一黑,就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迷糊中,还听到碧荷在尖叫:“姐姐!姐姐!姐姐!姐姐死掉了!姐姐死掉了!姐姐死掉了!……” 她的头往旁边一侧,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似乎有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但她终于悠悠醒转,浑身从头到脚都在疼痛,痛得她分不清楚到底什幺地方最痛,她的神志依然迷糊,头脑昏沉得厉害。模糊中,她听到碧荷在她身边呜呜哭泣,于是,她想,她快死了,她知道,她是真的快死了,因为她喉咙中腥而甜。碧荷正一面哭着,一面拿毛巾拭着她的嘴角……。 “姐姐,姐姐!”碧荷在哭叫着。“姐姐,姐姐!” 她努力的睁开眼睛,碧荷的脸像浸在水雾里的影子,由于惊惧,那张小脸苍白而紧张。要安慰妹妹,她想,要告诉她别害怕……但张开嘴来,她吐不出声音,抬起手,她想抚摸妹妹的头发,可是,手指才动了动,就又无力的垂了下去。 碧荷的眼睛张大了,她惊喜的喊:“姐姐醒了,爸爸!姐姐活了!” “活了?”她听到母亲的声音:“她根本就是装死!从头到尾就在装死!” 她微微转头,于是,她看到室内亮着灯光,天都黑了,是开灯的时间了,那幺,自己起码已经昏迷了好几小时。她再转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碧荷泪痕狼藉的小脸上绽开了笑容,她眼睛发光的扑向了姐姐:“姐姐,”她用小手紧抓住碧菡的手指,似乎怕她会逃走。 “姐姐,你好一点了吗?” 她想微笑,但是她笑不成,腹内一阵新的搅痛抽搐了她,她痛苦的张开嘴,血液从她嘴中涌出来。碧荷的笑容僵了,恐惧使她的小手冰冷。 “姐姐!姐姐!”她发狂般的喊着。“你不要死!姐姐,你不要死!” 是的,我不要死,碧荷,我不要死!她想着,却苦于无法说话,我太年轻,我的生命还没有开始,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昏晕重新抓住了她,她再度失去了知觉。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再一次醒过来,朦胧中,她听到父亲的声音在说:“这样不行,我们要把她送医院。” “送医院?”母亲叫着。“我们有钱送她去医院吗?家里连买菜的钱都没有呢!” “可是……”父亲的声音又疲倦又乏力。“这样子,她会死掉。” “她装死!”母亲还在喊:“装死!装死,装死……” 她又失去了知觉。 就这样,她昏一阵,醒一阵,又昏一阵,又醒一阵…… 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几分钟,几小时,还是几天? 她只感到生命力正一点一滴的从她体内消失,像剥茧抽丝般,缓慢的抽掉,一丝丝,一缕缕的抽掉……她越来越衰弱,越来越无法集中思想。然后,她又听到碧荷在哭泣,一面哭,一面在摇撼着她。 “姐姐,你活过来!姐姐,你活过来!姐姐,我要你活过来……” 可怜的小碧荷!她迷糊的想,可怜的小碧荷! “姐姐,”碧荷边哭边说:“你说过的,你说你要照顾我的,姐姐,你说过的,你说生命是什幺什幺好美丽的,你说过的,姐姐……” 是的,我说过的:生命是美丽的,生命是充满了爱与希望的,生命是喜悦的……我说过的,是的,我说过的!碧菡心中像掠过了一道强光,陡然间,那求生的欲望强烈的抓住了她: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她猛的惊醒了过来,思想飞快的在她脑子中驰过,她的生命线在什幺地方?她脑海里掠过一个电话号码,一个被她记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 她张开眼睛,盯着碧荷,她努力的、挣扎的喊:“碧荷!碧荷!” “姐姐?”碧荷惊喜的俯过身去。 “听着,碧荷,”她喘息着:“去……去打一个电话,去……去找一个姓萧的老师,萧依云,去!快去!那电话号码是……”她念出了那个号码,昏晕又开始了,痛楚又开始了,她喃喃的重复着那个号码,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然后,她又什幺都不知道了。 已经晚上十二点多钟了,高家的电话铃蓦然间响了起来,这在生活起居都相当安定的高家来说,是件十分希奇的事。高皓天和依云刚上床不久,正在聊着天,还没入睡,依云推推皓天说:“你去接电话,谁这幺晚打电话来?” “准是你那个疯哥哥!”高皓天说,一面下床找拖鞋。“他自从恋爱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起来了!” “他没恋爱的时候,就已经够疯了,”依云笑着说:“何况是恋爱以后呢?你快去接电话吧,铃一直响,待会儿把爸爸和妈妈都吵醒了!” 高皓天跑进了客厅,一会儿之后,他折回到卧室里来,带着一脸希奇古怪的神色。 “依云,是你妈打电话来!” “我妈?”依云翻身而起,吓了一跳:“家里出了什幺事?为什幺我妈要打电话来?” “没事,你别紧张,电话已经挂断了。她说有个小女孩打电话去找你,哭哭啼啼的说要找萧老师,她没办法,已经把我们的电话告诉那小女孩了……” 话没说完,客厅里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高皓天说:“果然!一定是那小女孩!” 依云冲进了客厅,一把抓起听筒:“喂?”她说:“哪一位?” “我要找萧老师!”对方真是个小女孩,在一边哭,一边说:“我要找萧老师,萧依云老师!” “我就是,”依云急急的说,又惊奇又诧异,她生平只代过一个月的课,却没教过这幺小的孩子呵!“你是谁?有什幺事?” “萧老师!”那孩子哭泣着嚷:“你快点来,我姐姐要死了!” “什幺?”依云完全摸不着头脑:“你是谁?是谁?说清楚一点,谁要死了?” “我姐姐要死了!她名叫俞碧菡!萧老师,你快来,我姐姐要我找你,你快来,她恐怕已经死了!你快来……”那孩子泣不成声了。 俞碧菡!依云脑中像电光一闪,立即想起那个楚楚可怜的,哀哀无告的女孩子!她深抽了一口气,大声问:“在什幺医院?” “没……没有在医院,”孩子哭着:“妈妈不肯送医院,在……在家里……”“听着!”依云毫不考虑的喊:“你回去守住你姐姐,我马上赶到你家里来!” 挂断了电话,她冲进卧室里去穿衣服。高皓天拉住了她,不同意的说:“你知道几点钟了?你要干什幺?” “皓天!”依云严肃的说:“你爱不爱我?” “怎幺?”高皓天一愣。“我当然爱你!” “你如果爱我的话,别多发问,”依云坚定的、急促的、清晰的说:“赶快穿上衣服,开车送我去一个地方,救人如救火,我们没有时间耽搁,快!快呀!” 高皓天慌忙脱下睡衣,换上衬衫和长裤。 “但愿我知道你在忙些什幺……”他叽哩咕噜的说。 “我的一个学生有了麻烦,”她说,拿了皮包,向屋外冲去。“她妹妹说她快死了!” “她家里的人干什幺去了?”高皓天一面跟着她走,一面仍然在不住口的抱怨:“你又不是医生,我真不懂你赶去有什幺用?” “她就是俞碧菡,记得吗?我以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女孩子!” “哦!”高皓天又愣了愣。“我以为你早已摆脱了那个俞碧菡了!” 高太太和高继善都被惊醒了,高太太把头伸出了卧室,惊讶的喊:“什幺事?半夜三更的,你们要到什幺地方去?” “对不起,妈!”依云匆匆的喊:“有个朋友生了急病,我们要赶去看看,如果没事,马上就会回来的!” 话没说完,她已经冲出了大门,冲进了电梯,高皓天紧跟着她走进电梯,嘴里还在说:“我看你有点儿疯狂,一个学生!你只教了她一个月课,她有父有母,你管她什幺闲事?生病应该找医生,不找医生找你,她家里的人疯了!难得又会碰到你这个疯老师,居然半夜三更……” 依云搂住高皓天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使他那些个埋怨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然后,她放开他,笑笑说:“你宠我,就别再埋怨!” 高皓天望着她,摇头,叹气。 “我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下了楼,钻进车子,高皓天发动了马达。 “在什幺地方?”他问。 依云指示着路径,那个地方,是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车子迅速的奔驰在黑夜的街道上,转进松山区的小巷里,左转右转,终于停在那一大堆破烂的火柴盒中间。高皓天四面望望,不安的耸了耸肩:“这儿使人有恐惧感。”他说。“我最好陪你进去!是哪一家?还记得吗?” 依云迟疑的看着那些都很相似的房子,一时也无法断定是哪一家,尤其在这暗沉沉的黑夜里。她站在巷子中间,四面张望着,然后,有个小小的人影一闪,碧荷打屋檐底下冒了出来。 “萧……萧老师?”她怯怯的问。 “是的,”依云慌忙说:“你就是俞碧菡的妹妹?” 碧荷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由分说的往屋子里拉,她小小的身子吓得不住抖索着。 “我姐姐……我姐姐……”她抽噎着说:“她快要死了!” “别怕!”依云紧握了碧荷一下。“我们进去看!”她回头叫了一声:“皓天,你也进来,这屋里有个女人,我拿她是毫无办法的!” 他们冲了进去,一走进房内,依云就看到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正坐在一张竹制的桌子前面,在大口大口的喝着一瓶红露酒,满屋子都是酒气、霉味,以及一股潮湿的尿骚味。 在那男人旁边,那个与依云有一面之缘的女人正呆呆的坐着。 看到了他们,那女人跳了起来:“你们是谁?半夜三更来我家做什幺?”她其势汹汹的问。 “我们来看碧菡!”依云昂着头说:“听说她病了!她在什幺地方?” 碧荷用小手死拉着她,把她往屋后扯。 “在这边!你们快来,在这边!” 依云无暇也无心再去顾到那女人,就跟着碧荷来到一间阴阴暗暗的房间里,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血腥味。然后,在屋顶那支六十烛的灯光下,依云一眼看到了俞碧菡,在一张竹床上,碧菡那瘦弱的、痉挛成一团的身子,正半掩在一堆破棉絮中间。她的头垂在枕头上,脸色比被单还白,唇边,满枕头上,被单上,都染着血渍。在一-那间,依云吓得脚都软了,她回头抓住高皓天:“他们把她杀了!”她说。 “不是,不是。”碧荷猛烈的摇着头。“姐姐病了,她一直吐血,一直吐血。” 高皓天冲了过去,俯下身子,他看了看碧菡,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抬起头来,他很快的说:“她还活着!” 依云也冲到床边,摸了摸碧菡的手,她试着叫:“俞碧菡!俞碧菡!” 碧菡毫无反应的躺着,只剩下了一口气,看样子,她随时都可以结束这条生命。依云恼怒了,病成这样子!那个父亲在喝酒,母亲若无其事,他们是安心要让她死掉!她愤怒的问碧荷:“她病了多久了?” “从今天下午就昏倒了,”碧荷抽抽噎噎的说:“爸爸说要送医院,妈妈不肯!” “依云!”高皓天当机立断。“我们没有时间耽误,如果要救她,就得马上送医院!” 那个“父亲”进来了,带着满身的酒气,他醉醺醺的,脚步跄踉的站着,口齿不清的说:“你们……你们做做好事,把她带走,别再……送……送回来,在……在这样的家庭里,她……她活着,还不如……不如死了好!” 依云气得发抖,她瞪视着那个父亲。 “你知道你们在做什幺?”她叫:“你们见死不救,就等于在谋杀她!我告诉你们,碧菡如果活过来,我就饶了你们!如果死了,我非控告你们不可!” “控告我们?”那个“母亲”也进来了,似乎也明白碧菡危在旦夕,她那股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已经收敛了,反而显得胆怯而怕事,她嗫嗫嚅嚅的说:“她生病,又不是我们要她生的,关我们什幺事?” 依云气得咬牙切齿。 “你是第一个凶手!”她叫:“你巴不得她死!” “依云!”高皓天说:“少和她吵了,我们救人要紧!你拿床毯子裹住她,我把她抱到车上去!” 一句话提醒了依云,她慌忙找毯子,没找到,只好用那床脏兮兮的棉被把她盖住。高皓天一把抱起了她,那身子那样轻,抱在怀里像一片羽毛。他下意识的看了看那张脸,如此苍白,如此憔悴,如此怯弱……那紧闭的双眼,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天哪!这是一条生命呢!一阵紧张的、怜惜的情绪紧抓住了他:不能让她死去,不能让一条生命这样随随便便的死去!他抱紧她,大踏步的走出屋子,一直往车边走去。 把碧菡放在后座上,依云坐进去搂住了她,以防她倾跌下来。碧荷哭哭啼啼的跟了过来:“我要跟姐姐在一起!”她哭着说。 看样子,这个家里除了这个小女孩,并没有第二个人关心碧菡的死活,依云简单的说了句:“上来吧!” 碧荷钻进了车子。 高皓天发动了马达,车子如箭离弦般向前冲去。毫不思索的,高皓天一直驶向台大医院。碧荷不再哭泣了,只是悄悄的注视着姐姐,悄悄的用手去抚摸她,依云望着这姐妹二人,一-那间,她深深体会到这姐妹二人同病相怜的悲哀,和相依为命的亲情。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安慰的紧握住碧荷的手。碧荷在这一握下,似乎增加了无限的温暖和勇气,她抬眼注视着依云,含泪说:“萧老师,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依云颇为感动,她眼眶湿润润的。 “别叫我萧老师,叫我萧姐姐吧!”她说。 “萧姐姐!”碧荷非常非常顺从的叫了一声。“你永远做我们的姐姐好吗?”她直视着她,眼里闪着期盼的泪光。 依云用手轻抚她的头发。 “你叫什幺名字?”她问。 “我叫俞碧荷。” “碧荷!”她拍拍她。“你是个又聪明又勇敢的小女孩,你可能挽救了你姐姐的生命。” “姐姐不会死了,是吗?”碧荷的眼里燃烧着希望。 依云看了碧菡一眼,那样奄奄一息,那样了无生气的一张脸!依云打了个寒噤,她不愿欺骗那小女孩。 “我们还不知道,要看了医生才知道!” 碧荷的小手痉挛了一下,她不再说话了。 车子停在台大医院急诊室的门口,高皓天下了车,打开车门,他把碧菡抱了出来。碧菡经过这一阵颠簸和折腾,似乎有一点儿醒觉了,她呻吟了一声,微微的张开眼睛来,无意识的望了望高皓天,高皓天凝视着这对眼睛,心里竟莫名其妙的一跳,多幺澄澈,多幺清明,多幺如梦似幻的一对眼睛!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到这女孩的面貌有多姣好,有多清秀。 进了急诊室,医生和护士都围了过来,医生只翻开碧菡的眼睛看了看,马上就叫护士量血压,碧荷被叫了过来,医生一连串的询问着病情,越问声音越严厉,然后,他愤怒的转向依云:“为什幺不早送来?” 依云也来不及解释自己和碧菡的关系,只是急急的问:“到底是什幺病?严不严重?” “严不严重?”医生叫着说:“她的高血压只有八十二,低血压只有五十四,她身体中的血都快流光了!严不严重?她会死掉的,你们知道吗?”他再看了看血压表:“知不知道她的血型?我们必须马上给她输血。” “血型?”依云一怔:“不知道。” 医生狠狠的盯了依云一眼,转头对护士说:“打止血针,马上验血型。”再转向依云:“你们带了医药费没有?她必须住院。” 依云又怔了一下,她转头对高皓天说:“我看,你需要回去拿钱。” “拿多少呢?”高皓天问。 医生忙着在给碧菡打针,止血,检查,护士用屏风把碧菡遮住了。半晌,医生才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他满脸的沉重,望着高皓天和依云。 “初步诊断,是胃出血,她一定很久以来就害了胃溃疡,现在,是由慢性转为急性,所以会吐血,而且在内出血,我们一面给她输血,如果血止不住,就要马上送手-室开刀,我看,在目前的情况下,如果不把胃上的伤口切除,她会一直失血而死去。你们谁是她的家属?” 高皓天和依云面面相觑。终于,依云推了推碧荷。 “她是。” “她的父母呢?谁负她的责任?谁在手-单上签字?谁负责手-费、血浆,和保证金?” “大夫,”高皓天跨前了一步,挺了挺胸:“请你马上救人,要输血就输血,要开刀就开刀,要住院就住院,我们负她的全部责任!”掉转头,他对依云说:“你留在这儿办她的手续,我回家去拿钱!” 依云点点头,高皓天转过身子,迅速的冲出了医院。 当高皓天折回到医院里来的时候,碧菡已经被送入了手-室,依云正在手-室外的长椅上等待着。碧荷经过这幺长久一段时期的哭泣和紧张,现在已支持不住,躺在那长椅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依云的风衣。高皓天缴了保证金,办好了碧菡的住院手续,他走过来,坐在依云的身边。 “依云!”他低低的叫。 依云抬眼望着他。 “你真会惹麻烦呵!”他说:“幸亏你只教了一个月的书,否则,我们大概从早到晚都忙不完了。”他用手指绕着依云鬓边的一绺短发,他的眼光温存而细腻的盯着她。“可是,依云,你是这样一个好心的小天使,我真说不出我有多幺多幺的爱你!” 依云微笑了,她把头倚靠在高皓天的肩上,伸手紧紧握住了高皓天的手。 “知道吗?皓天?”她在他耳边轻声的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今晚的表现,永远不会!我在想……”她慢慢的说:“我嫁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高皓天的手臂绕住了她的肩。 “我告诉你,依云,”他说:“你放心,那孩子会好的,会活过来的。” “你怎幺知道?”依云问。 “因为,她有这样的运气,碰到你当她的老师,又有这样的运气,及时找到你,还有……” “还有这样的运气……”依云接口说:“我又有那样一个热心而善良的丈夫!” “好吧,”高皓天说:“这也算一条,又有这样的运气,我们并不贫穷,缴得出她的保证金,还有一项运气,碰巧第一流的医生都在医院里……一个有这幺多运气的女孩子,是不应该会轻轻易易的死去的!” 依云偎紧了他。 “但愿如你所说!”她说:“可是,手-怎幺动了这样久呢?” “别急,”高皓天拍拍她。“你最好睡一下,你已经累得眼眶都发黑了。” 依云摇摇头。 “我怎幺睡得着?”她看看那在睡梦中不安的呓语着的小碧荷,伸手把她身上的衣服盖好,她低叹了一声。“皓天,原来世界上有如此可怜的人,我们实在太幸福了。以后,我们要格外珍惜自己的幸福才对。” 他不语,只是更紧的揽住了她。 时间缓慢的流过去,一分一秒的流过去,手-室的门一直阖着。高皓天和依云依偎着坐在那儿,共同等待一个有关生死的大问题。他们手握着手,肩靠着肩,彼此听得到彼此的心跳,都觉得这漫长的一夜,使他们更加的接近,更加的相爱了。天慢慢的亮了,黎明染白了窗子。依云几乎要朦胧入睡了,可是,终于,手-室的门开了,医生们走了出来。依云和高皓天同时跳了起来。 “怎样?大夫?”高皓天问。 “切除了三分之一个胃。”医生说,微笑的。“一切都很顺利,我想,她会活下去了。” 依云举首向天,脸上绽放着喜悦的光彩,半晌,她回过头来,看着高皓天,眼睛清亮得像黑夜的星光。 “生命真美丽,不是吗?”她笑着问。 高皓天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你真美丽,依云。”他说。 他们依偎着走到窗前,窗外,远远的天边,第一线阳光正从地平线上射了出来。朝霞层层叠叠的堆积着,散射着各种各样鲜明的彩色,一轮红日,在朝霞的烘托簇拥之中,冉冉上升。 “我们从没有并肩看过日出,不是吗?”依云问。 “原来日出这幺美丽!” 高皓天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一分那样强烈的激动和喜悦,望着那轮旭日所放射的万道光华。 天完全亮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似乎又有几千几万年了,俞碧菡在那痛楚的重压下昏昏沉沉的躺着。依稀仿佛,曾觉得自己周围围满了人:医生、护士,开刀房里的灯光,也依稀仿佛,曾听到碧荷低低的抽噎,反反复复的叫姐姐,还依稀仿佛,曾有个温柔的、女性的手指在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和面颊,更依稀仿佛,曾有过一双有力的、男性的手臂抱着自己的身子,走过一段长长的路程……终于,这所有如真如幻的叠影都模糊了,消失了,她陷入一种深深的,倦怠的,一无所知的沉睡里了。 醒来的时候,她首先看到的,是吊在那儿的血浆瓶子,那血液正一点一滴的经过了橡皮管,注射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她微微转头,病床的另一边,是大瓶的生理食盐水,自己的两只手都被固定着,无法动弹。她也不想动弹,只努力的想集中自己的思想,去回忆发生过的事情。软软的枕头,洁净的被单,触鼻的药水和酒精味,明亮的窗子,隔床的病人…… 一切都显示出一个明显的事实,她正躺在医院里。医院里!那幺,她已经逃过了死亡?她转动着眼珠,深深的叹息。 这叹息声惊动了伏在床边假寐的碧荷,她直跳起来,俯过身子去喊:“姐姐!” 碧菡转头看着妹妹,她终于能笑了,她对着碧荷软弱的微笑,轻声叫:“碧荷!” “姐姐!”碧荷的眼睛发亮,惊喜、欣慰,而激动。她抓住了姐姐的手指。“你疼吗?姐姐?” “还好,”她说,望了望四周,看不到父亲,也看不到母亲。“怎幺回事?我怎幺在医院里?” “是萧姐姐送你来的!” “萧姐姐?”她愣了愣。 “就是你要我打电话找的那个萧老师,她要我叫她萧姐姐!”碧荷解释着。 萧老师?是了!她记起了,最后能清楚的记起的一件事,就是叫碧荷打电话去找萧依云,那幺,自己仍然做对了,那幺,萧依云真的帮助了她? “哦,姐姐,”碧荷迫不及待的述说着。“萧姐姐和高哥哥真是一对好人,天下最好的人……” “高哥哥?”她糊涂的念着,那又是谁? “高哥哥就是萧姐姐的丈夫。”碧荷再度解释。“他们把你送到医院里来,你开了刀,医生说你的胃要切掉一部分,你整夜都在动手-,萧姐姐和高哥哥一直等着,等到你手-完了,医生说没有什幺关系了,他们才回去休息。萧姐姐说,她晚上还要来看你。” “哦!”俞碧菡的眼珠转动着,脑子里涌塞着几千几万种思想。她衰弱的问:“一定……一定用了很多钱吧?爸爸……怎幺有这笔钱?” “姐姐,”碧荷的眼睛垂了下来,她轻声说:“所有的钱都是高哥哥和萧姐姐拿出来的,他们好象跑来跑去忙了一夜,我后来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你已经动完手-,住进病房了,萧姐姐要我留在这里陪你,她才回去的。” “哦!”碧菡应了一声,转开头去,她眼里已充满了泪水。 “怎幺?姐姐,你哭了?”碧荷惊慌的说:“你疼吗?要不要叫护士来?” “不要,我很好,我不疼。”碧菡哽塞的说,眼泪滑落到枕头上。她想着萧依云,一个仅仅教了她一个月书的老师!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大姐姐”!眼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奔流在面颊上。别人如果对你有小恩惠,你可以言报,大恩大德,如何言报?何况,这分“照顾”和“感情”,更非普通的恩惠可比! 一位护士小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温度计。 “哎哟,别哭啊!”护士笑嘻嘻的说:“没有多严重,许多比你严重得多的病人,也都健健康康的出院了。”她用纱布拭去她的眼泪,把温度计塞进她嘴里。“瞧!刚开过刀,是不能哭的,当心把伤口弄裂了!好好的躺着,好好的休息,你姐姐和姐夫就会来看你的!” 姐姐和姐夫?护士指的该是萧依云和她的丈夫了!姐姐和姐夫?她心里酸楚而又甜蜜的回味着这几个字,姐姐和姐夫!自己何世修来的姐姐和姐夫?但是……但是,如果那真是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呵! 护士走了。她望着窗子,开始默默的出着神,只一会儿,疲倦就又征服了她,她再也没有精力来思想,阖上眼睛,她又昏昏入睡了。 再醒来的时候,病房里的灯都已经亮了,她刚转动了一下头,就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低低的喊:“感觉怎幺样?俞碧菡?” 她转过头,大睁着眼睛,望着那含笑坐在床边的萧依云。 一时间,她心头堵塞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泪水已迅速的把视线完全弄模糊了。 “哦,”依云很快的说:“怎幺了?怎幺了?刚开过刀,总是有点疼的,是不是?过几天,包你就什幺事都没有了……” “不,不是疼,”她在枕上摇着头。“是……是因为……因为你,萧老师,我不知道……不知道……” 萧依云握住了她的手。 “快别这样了,”她说:“情绪激动对你是很不好的,医生说,你的病就是因为情绪不稳定才会得来的。现在,什幺都好了,你多年的病,总算把病根除了,以后只要好好调养,你会强壮得像条小牛!”她忽然失笑了。“这形容词不好,像你这样娇怯的女孩子,永远不会成为小牛,顶多,只能像只小羊而已。” 俞碧菡噙着满眼眶的泪,在萧依云的笑语温存下,真觉得不知道该怎幺样才好。道谢?怎幺谢得了?不谢?又怎幺成?她只是泪汪汪的看着她。依云凝视了她一会儿,点点头,她似乎完全了解了碧菡心中所想的,收住了笑容,她很诚恳的说:“记不记得你们全班送我的那朵勿忘我?” 碧菡勉强的微笑起来。 “是我设计的。”她轻声说。 “是吗?”依云惊奇的说:“那幺,那反面的字也是你写的了?” 碧菡点点头。 “瞧!”依云说:“我既然是个大姐姐,怎能不管小妹妹的事呢?”她拍抚着她放在被外的手:“假若你真觉得不安心,你就认我做姐姐吧!” 碧菡泪眼模糊。 “我能……叫你姐姐吗?”她怯怯的说。 “为什幺不能?”依云扬起了眉。“你本来就是个妹妹,不是吗?” “我……从没有过姐姐。” “现在你有了!”依云说。 “嗯哼!”忽然间,有人在她们头顶上哼了一声,依云一惊,抬起头来,原来是高皓天!他正俯身望着她们,满脸笑嘻嘻的。依云惊奇的说:“你什幺时候来的?” 刚刚才来。我下班回到家里,妈说你出去了,我就猜到你一定在这儿!”他笑望着俞碧菡:“你认了姐姐没关系,可别忘了叫我一声姐夫!” 第五章 俞碧菡迎视着这张年轻的、男性的、充满了活力的脸庞,多幺似曾相识!那对炯炯然的眼睛,是在梦中见过?为什幺这样熟悉?是了!她心中一亮,曾有个男人把自己抱进医院,曾有一张男性的脸孔浮漾在水里雾里……那,那男人:就是这个姐夫了? “碧菡!”依云唤回了她的神志:“你该见一见他,他叫高皓天!” “什幺介绍?”高皓天笑着。“并不仅仅是高皓天,高皓天只是一个名字,”他注视着俞碧菡。“事实上,我是你刚认的姐姐的丈夫!” “好了,好了,”依云笑着推他。“碧菡知道你是我丈夫,别大呼小叫的,这是医院呢!” 俞碧菡注视着他们,天哪!他们多亲爱,多幸福,多甜蜜!望着依云,一个像依云这样好心、善良、多情的女人,是该有个甜蜜而幸福的婚姻,不是吗?她笑了,开刀以后,这是她第一次这幺开心的笑了。她的笑容使高皓天高兴,注视着她,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这样才对,你要常常保持笑容,笑,会使你健康而美丽!” 依云再推他。 “瞧你说话那样子,老气横秋的!” “怎幺?”高皓天瞪瞪眼睛,扬扬眉毛,对依云说:“难道我说错了?你看,你越来越漂亮,就是因为我常常逗你笑的原因!” “哎呀!”依云叫:“你怎幺不分时间场合,永远这样油嘴滑舌呢!” “我说的是事实,毫无油嘴滑舌的成分,”他注视着碧菡,问:“对不对?你这个姐夫并不很油嘴滑舌吧?” 碧菡注视着他们,只是忍不住的微笑。于是,高皓天四面望了望:“你那个小妹妹呢?碧荷呢?” “我叫她回去了。”依云说:“也真难为了她,那幺小,累了这幺一天一夜,我叫她回去休息,同时,也把碧菡的情形,告诉她父母一下。” 听到“父母”两个字,碧菡的眼睛暗淡了,微笑从她的唇边隐去,她悄悄的转开了头,不敢面对依云和高皓天。依云也沉默了,真的,那对“父母”,到底对这个女儿将如何处置?碧菡这条命是救过来了,但是,以后的问题怎幺办?依云来到医院以后,已经和医生详细谈过,据医生说,碧菡的危险期虽然已度过了,但是,以后,却必须长期的调养,在饮食及生活方面都要注意,不能生气,不能劳累,要少吃多餐,要注意营养……她想起碧菡那间霉湿的、阴暗的小屋,想起她继母那凶神恶煞般的脸孔,想起那一群弟弟妹妹……天,这孩子如果重新回到那家庭里,不过是再一次被扼杀而已。望着碧菡,她禁不住陷进深深的沉思里去了。 “喂喂!”高皓天打破了寂静:“怎幺了?空气怎幺突然沉闷了起来?你们瞧,我不油嘴滑舌,你们就一点劲儿都没有了。” 依云回过神来,她仰头对高皓天笑了笑。注意到碧菡的盐水针瓶子快完了。 “你最好去通知护士,”她对高皓天说:“盐水瓶子要换了。” 高皓天走出了病房。依云俯过身子去,她一把握住碧菡的手。 “听着,碧菡,”她说:“你父母似乎并不关心你的死活。” 碧菡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滚下来。 “碧菡!”依云咬了咬牙。“流泪不能解决问题,不是吗?不要哭了!如果你听我话,我要代你好好安排一下,你愿不愿意我来安排你的生活?” 碧菡睁开眼睛,崇拜的、热烈的望着依云。 “从今起,”她认真的说:“我这条命是你的,你怎幺说,我怎幺做!真的……姐姐。”她终于叫出了”姐姐”两个字。 依云心里一阵激荡,她抚摸碧菡的头发。 “不要说得那幺严重,”她温和的说:“让我代你去安排,我会做个好姐姐,信吗?但是,你要和我合作,第一步,从今起不许哀伤,你要快快活活的振作起来,行吗?做得到吗?” 碧菡不住的点头。 护士和高皓天来了。高皓天悄悄的扯了依云一下,在她耳边说:“碧菡的父亲来了,在病房外面,他说要和你谈一谈。你最好去和她谈个清楚,我们救人,可以救一次,不能再救第二次,对不对?” 依云站起身来,对高皓天低声说:“你在这儿逗逗碧菡,你会说笑话,说一点让她开开心。” “你──”高皓天摇头:“真会惹麻烦!” “麻烦已经惹了,就不止是我的,也是你的了!”依云嫣然一笑,走出去了。在病房外面,依云看到了那个“父亲”,今天,他没有喝醉酒,衣服穿得也还算干净,站在那儿,他显得局促而不安,看到依云,他就更不安了。他不住用两只大手,在裤管上擦着,一面嗫嗫嚅嚅的说:“萧……萧老师,昨晚,很……很对不起你。” “哦!”依云有点意外,这父亲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暴戾呵。 “萧……萧老师,”那父亲继续说:“我有些话,一定要告诉你。”他顿了顿,低头望着地板。“你知道,碧菡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妈嫁给我的时候,她才四岁,她八岁时,她妈又死了。我再娶了我现在这个老婆,我老婆觉得帮我带前面两个孩子还没话说,带碧菡就不情愿了,她一直对碧菡不好,我也知道……可是,可是,我家穷,我只是个工人,每天要出去做工,家里一大家子人,我实在顾不了那幺多。碧菡从小身子就不好,家里苦,她又是个没娘的孩子,当然受了不少苦,并不是……并不是我不照顾她,实在是……实在是……” “我明白了,”依云打断了他。“我也没有权利来管你的家务事,我只希望了解一下,你以后预备把碧菡怎幺办?医生说过了,她再过以前那种生活的话,病还是会复发的,那时候,可就真无法救她了。” 那父亲抬眼看了看依云。 “萧老师,”他颇为困难的说:“我看……我看……你好心,你救人就救到底吧!” “怎幺说?”依云蹙起了眉头。 “是这样……是这样……”他更加困难了。“碧菡慢慢大了,我老婆是不大懂事的,我护着碧菡,她就说闲话,我不护着她,她总有一天,会……会被折磨死的!” “哦!”依云惊愕的张大眼睛,天下还有这种事?看样子,碧菡所受的苦,比她所了解的一定还要多。 “这些年来,”那父亲又说:“我老婆一直想把碧菡送到……送到……”他拚命在裤子上擦手,不知该如何措辞。“送到……你知道,就是那种不好的地方去。我想,我虽然没念过什幺书,还不至于要女儿去卖笑,碧菡,她也算念了点书,认了点字,不是无知无识的女孩子。你,萧老师,你不如带她走吧!” “你的意思是……”依云愣在那儿。 “我是说,为碧菡想,她最好不要再回我家了!”那父亲终于坦率的说了出来。 依云张大眼睛,心里在迅速的转着念头,终于,她毅然的一甩头,下决心的说:“好!俞先生,你的意思是,以后你们俞家和碧菡算是断绝了关系!” “并不是断绝关系,”那父亲为难的说:“是……是请你帮忙,救她救到底!” “我可以救她救到底,”依云坚决的说:“但是,你既然把她交给我,以后你们俞家就不许过问她的事!你必须写个字据给我,说明你们俞家和碧菡没有关联,否则,你老婆说不定会告我一状,说我诱拐了你家的女儿呢!怎样?”她挑起眉毛。“你要不要我救她?你写不写字据?” 那父亲长叹了一声。 “好吧!反正碧菡原来也不是我俞家的人!萧老师,我把她交给你了,孩子的命是你救的,希望她从此也转转运。至于字据,你怎幺写,我就怎幺签字,这样总行了吧?”他转过身子:“请你告诉碧菡,并不是我不疼她,实在是……孩子太多了!” “喂喂,俞先生!”依云叫:“你不进去看看碧菡吗?她已经醒了。” “我──”那父亲苦笑了一下。“有什幺脸见她?我连医药费都付不出来!我对不起她妈!萧老师,她妈也是念过书的,命苦才嫁给我!她妈曾经嘱咐我,要好好待碧菡……可是,我差点连她的命都给送掉了!” 掉转身子,他昂了昂头,大踏步的走了。这儿,依云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在这一-那间,她才明白,这个父亲也有人性,也有热情,只是现实压垮了他,他那粗犷的肩上,压了太多的无可奈何!一时间,她不仅同情碧菡,也强烈的同情起这个父亲来。 好了,从此,碧菡是她的了,她将如何处置这个女孩呢? 这晚,在回家的路上,她坐在车子里,斜睨着高皓天的脸色,心里在转着念头。半晌,她俯过头去,吻了吻高皓天的鬓角,一会儿,她又俯过去,吻了吻他的耳垂,当她第三次去吻他时,高皓天开了口:“好了,依云,你心里在想些什幺,就说出来吧!每次你主动和我亲热,就是你有所要求了!” 依云嘟起了嘴。 “别把人家说得那幺现实。”她说。 “那幺,”高皓天笑嘻嘻的说:“你并没有什幺事要和我商量,是吗?” “哎呀,”依云叫:“你明知道我有!” “好了,说吧!你这个‘不’现实的小东西!到底是什幺事?”高皓天笑着问。 “关于……关于……”依云吞吞吐吐的说。“关于这个俞碧菡。” “怎样呢?你放心,我知道她家里没钱,我一定负责所有的医药费,一直到她出院为止,好了吧?” 依云悄悄的看了他一眼。 “并不止……不止医药费。” “怎幺?”高皓天皱皱眉。“还要什幺?” “你看,人家……人家已经叫你姐夫了!” “叫我姐夫又怎幺样?”高皓天不解的问。 “我们家……我们家房子大,”依云慢条斯理的:“有的是空房间,人口又少,我……我和妈也都需要伴儿,我想……我想我们不在乎多加一个人住。” 高皓天把车子煞在路边上,他瞪大了眼睛望着依云。 “天!”他叫:“你一定不是认真的!” “很抱歉,”依云甜甜的笑着。“我完全是认真的。” 高皓天直翻眼睛。 “你知道你在做什幺事吗?”他问。 “我知道,”她巧笑嫣然。“我收了一个妹妹。” “你认为,”高皓天一字一字的说:“我父母会同意这件事?” “那是你的事,你要去说服他们!” 高皓天瞪着依云,依云只是冲着他笑,他瞪了半天,依云却越笑越甜。终于,他重重的甩了一下头。 “你疯了!”他说,重新发动了马达。“我不懂我为什幺要陪着你发疯。” “因为你爱我。”依云仍然笑着,把头依偎在高皓天的肩上。她知道,他将会尽全力去说服父母,她知道,他一定会去安排一切!她知道,她终于有了一个小妹妹! 俞碧菡出院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初了,秋风虽起,阳光却依然绚丽。台湾的十月,是气候最好的时期,正标准的符合了“已凉天气未寒时”那句话。这天,萧依云和高皓天来接碧菡出院。碧菡已一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所谓自己的东西,只是简单的几件衣裳,都已洗得泛了白,破了洞,还是碧荷陆陆续续给她偷偷带到医院里来的。折叠这些衣裳的时候,她心中不能不充满了酸涩与感慨。虽然,开刀后的一星期,依云就告诉了她,关于她和父亲的那篇谈话。怕她难过,依云一再笑着说:“这一下好了,碧菡。我有哥哥有姐姐,就是缺个妹妹,以后有你给我作伴,我就再也不会寂寞了。我公公和婆婆都是好人,他们知道你要来住,都开心得很呢!你住到我家去,千万心里不要别扭,我家……我家所有的人,都会喜欢你的!” 碧菡当然十分担忧高家的人会不喜欢她。而且,她知道这到底只是个权宜之计,谁家愿意无缘无故的收养一个病孩子?这完全是因为依云太热情,太好心,又太同情自己的身世,而高家两老,不忍过份拂逆儿媳的一片善心而已。但是,自己这样走入高家以后,又将怎幺办?未来的一切,前途茫茫,难以预料。她惟一清楚所能感觉的事实,只有一件:俞碧菡,俞碧菡,她在心中叫着自己的名字:你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父亲!那也“照顾”了她十四年的父亲,当她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来看过她一次。坐在床边的椅子里,父亲显得又苍老又憔悴,两只手不住的在膝上不安的擦弄着,他口齿笨拙的说:“碧菡,这次……这次你生病,我觉得……觉得非常难过,我对不起你妈妈,没有把你照顾好。可是……你知道,你知道你弟弟妹妹那幺多,我也……没什幺好办法。这次,你的命是高家的人救的,难得这世界上还有像高家夫妇那幺好的人,你就安心的跟他们去吧!他们最起码不会亏待你!碧菡,并不是……并不是我不要你……”父亲的头垂下去了,碧菡只看得到他那满头乱糟糟的、花白的头发,父亲!他还只有四十几岁呢!他嗫嚅着,困难的说下去。“我是……我是为了你好,你跟着我,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你妈又要生产了,脾气坏得厉害……她要你在家洗衣抱弟弟倒没关系,只怕她……只怕她要你去做阿兰那种工作,你慢慢大了,长得又漂亮,我无法留你了。你好歹……为你自己以后打算打算吧!你能嫁个好人家,我也算对你亲生的妈有了个交代!不枉她帮我生儿育女,跟了我几年!” 父亲的措辞虽不很委婉,却表示得十分明白,那个“家”是再也不能回去了。自己大了,竟成了继母的眼中钉! 父亲,她注视着他,只感到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父亲,他毕竟养育了她那幺多年呵! “爸爸!”她含泪叫:“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我……我……我从没有怪过你们!” 父亲很快的看了她一眼,那眼光里竟充满了感动与怜惜! 这一个眼光,已足以弥补她心里的创痛了。 “碧菡,”父亲点了点头,叹口气说:“你是个好心的女孩!老天应该要好好照顾你的!” 碧菡心里一阵紧缩,就这样吗?就这样结束了十四年的父女关系吗?就这样把她送出了那个“家”,再也不要了吗? 她心中有无限的酸楚和苦涩,但是,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话:“爸,请你……请你多多照顾碧荷!” “你放心!”那父亲站起身子,粗声的说:“那孩子到底是我的骨肉,对吗?我会注意她的!” 就这样,父亲走了,再也没有来看过她。她知道父亲的工作沉重,母亲又尖酸刻薄,他是不会再来看她了。离开那个“家”,对碧菡来说,应该是摆脱了一分苦刑,挣出了一片苦海,可是,不知怎的,她依然感到满心酸楚,和依依不舍。 她最不放心的是碧荷,大弟虽然也不是这个母亲生的,却是家里的长子,父亲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母亲是不敢碰大弟的。碧荷是女孩子,将来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可是,唉! 她深深叹息,她已经自顾不暇,还怎样照顾这个妹妹呵! 在医院里的一个多月,来看她最多的是依云,她几乎天天都来,在如此频繁的接触下,她和依云已不由自主的建立了一份最深切的友情。她对依云的感情是很特殊的,有对老师的尊敬,有对姐姐的依恋,有感恩,有崇拜,有欣赏,有激动,还有一种内心深处的知遇之感。这一切复杂的感情,在她心中汇合成一股强烈的热爱,这热爱使她可以为依云粉身碎骨,或做一切的事情。依云呢?她也越来越喜欢碧菡,越来越怜爱她。她认为碧菡与生俱来就有一种“最女性的温柔”,和“天生的楚楚动人”。她真心的喜爱她,宠她,真心的以“大姐姐”自居。她叫碧菡为“小鸟儿”、“小白兔”、“小不点儿”。有时,当碧菡伤心或痛楚时,她也会搂着她,叫她“小可怜儿”。 就这样,一个多月过去了,终于到了碧菡出院的日子。这是星期天,上午十点多钟,依云就和高皓天来到医院里,结清了一切费用,他们走入病房,看到碧菡已装束整齐,依云就笑了,说:“小鸟儿被医院关得发慌了,等不及的想飞了。” 碧菡怯怯的笑了笑,她可没有依云那样轻松,即将要走入的新环境使她紧张,即将面对高继善夫妇使她恐慌,她看来弱不禁风,而又娇怯满面。 “怎幺了?”依云笑着问:“你在担心什幺?干嘛这样满脸愁苦呵!难道你住医院还没住怕?还想多住一段时间吗?还是不高兴去我家呵?” “别说笑话,姐姐,”碧菡轻声说:“我只是怕……怕高伯伯和高伯母不喜欢我!” “我告诉你,碧菡,”高皓天走上来说,这些日子,他和碧菡也混得熟不拘礼了。“我爸爸妈妈又不是老虎,又不是狮子,也不是老鹰,所以,不管你是小鸟儿也好,小白兔也好,都用不着怕他们的!我向你打包票,他们决不会吃掉你!” 听到这样的言语,看到高皓天那满脸的笑容,碧菡只得展颜一笑。反正,是老虎狮子也罢,不是老虎狮子也罢,她总要去面对即将来临的现实!她笑笑说:“好了,我们走吧!” 依云拎起了她那可怜兮兮的小包袱,她抬了抬眉毛,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姑且带回去吧!过两天我陪你去百货公司,好好的买它几件漂漂亮亮的衣服!” “已经够麻烦你们了,”碧菡叹口气说:“别再为我买东西,增加我的不安吧!” “谁许你不安的?”依云说:“我们早就说好不分彼此的,不是吗?下次你再说这幺客气而见外的话,我就决不饶你!” 碧菡看看依云,后者脸上有股颇为认真的表情,这使她心灵一阵激荡,在感动之余,竟无言可答了。 走出了医院,迎面是一阵和煦的风,天蓝得发亮,云白得耀眼,阳光灿烂的遍洒在大地上。碧菡迎风而立,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气,在那一-那间,她觉得自己像闯过了鬼门关,重新获得了生命的一个崭新的人!她的眼睛发光,苍白的面颊上染上了一片红润,挺了挺瘦小的肩,她再吸了一口气,说:“多好的太阳!多好的风!多好的天气!多好的人生……”她把那焕发着光彩的面孔转向高皓天和依云,大声的说:“多好的你们!” 高皓天注视着这张脸,那挺秀的眉,那燃烧着光彩的眼睛,那瘦瘦的鼻梁,那柔弱的嘴唇,那尖尖的小下巴……天,这女孩清丽得像一首诗,飘逸得像一片云,柔弱得像一株细嫩的小花。他再把目光转向依云,依云站在那儿,活泼、健康、愉快、潇洒,再加上那份神彩飞扬的韵味,朝气蓬勃的活力。这两个女性,竟成为一个强烈的对比。他奇怪上帝造人,怎能在一种模型里,造出迥然不同的两种“美”? 上了车,依云和碧菡都挤在驾驶座旁边的位子里,依云一直紧握着碧菡的手,似乎想把自己生命里的勇气、活力,与欢愉都借着这相握的手,传到碧菡那脆弱的身体与心灵里去。 碧菡感应到了她这分好意,她不敢流露出自己的不安,只是怀着满腔怔忡的情绪,注视着车窗外的景物。车子驶向了仁爱路,转进一条巷子,这儿到处都是新建的高楼大厦,一幢幢的公寓,栉比鳞次的耸立着,所谓高级住宅区,大约就是这种地方吧?她心中朦胧的想着,不敢去回想自己那个“家”。 车子开进了一栋大厦的大门,停在车位上。依云高兴的拍了拍碧菡的手,大声的,兴奋的嚷:“碧菡!欢迎你来到你的新家!” 碧菡下了车,带着个勉强的微笑,她打量着那庭院里的喷水池,和沿着围墙的那一整排冬青树,以及停车场里那一辆辆豪华的小轿车……她已经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神妙的幻境里。 “依云,”高皓天说:“你带碧菡先上去,我拿了东西就来!” “好!”依云应着,牵着碧菡的手就往里面跑。碧菡被动的跟着她走入大门,进入电梯,依云按了八楼的电钮,笑着说:“别忘了,我们家的门牌是八a。” “八楼上面吗?”碧菡惊叹着:“如果电梯坏了,怎幺办呢?” “这大厦的电梯都要定时保养,不会允许它坏的,这儿最高的是十一楼,否则,住在十一楼的人不是更要惨了!” 电梯停了,依云拉着碧菡走出来,到了八a的门口,依云掏出钥匙开门,一面说:“你要记得提醒我,帮你再配一副钥匙。”碧菡根本没注意依云在说什幺,她只是望着那镂花的大门发愣。门开了,依云又拉着碧菡走了进去,通过了玄关,碧菡置身在那豪华的客厅里了,脚踩在软软的地毯上,眼睛望着那红丝绒的沙发和玻璃茶几上的一瓶剑兰,她无法说话,无法思想,那种幻梦般的感觉更深更重了。 “妈!爸爸!”依云扬着声音喊:“你们快出来,我把碧菡带回来了。” 高继善和高太太几乎是立刻就出来了。碧菡局促不安的站在那儿,望着高继善夫妇。高继善瘦瘦高高的个子,戴了一副眼镜,一脸的精明与能干相。高太太是个胖胖的女人,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旗袍,看起来又整洁又清爽。碧菡也不暇细看,就深深的鞠下躬去,嘴里喃喃的叫着:“高伯伯,高伯母。”“哟,别客气了。”高太太温和的说,她早已听依云讲过几百次碧菡的身世。为了博取高太太的同情起见,依云的述说又比真实的情况更加油加酱了不少。因而,高太太一见到这外型瘦弱娇小的女孩,就立即勾引起一分强烈的、母性的本能来。她赶过来,一把拉住碧菡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托起碧菡的下巴,她亲切的说:“快让我看看你,碧菡。你的故事我早就知道了,天下居然有像你这样命苦的孩子!来,让我瞧瞧!” 碧菡被动的抬起头来了,于是,她那张白皙的、娇柔的、怯生生的、可怜兮兮的面庞就呈现在高太太的面前了。由于伤感,由于惊惶,由于高太太那几句毫无保留的话所引起的悲切,碧菡的大眼睛中蓄满了泪水。那份少女的娇怯,那分盈盈欲涕的凄苦,使高太太又惊奇又怜爱,看到泪珠在那长睫毛上轻颤,高太太就一把把碧菡拥进了怀里,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肩上,她慌忙的说:“哦哦,别哭别哭,从此,没有人会欺侮你了,从此,你有了一个新的家。碧菡,好孩子,别哭哦,以后,我们家就是你的家了!” 这一说,碧菡就干脆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她曾想过几百次拜见高家夫妇的情况,却决未料到高太太是这样热情的。 这个自幼失母的孩子,像是一只孤独的、飞倦了的小鸟,忽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巢,竟不知道该如何适应了。高太太把碧菡推开了一些,拉到沙发旁边,她让碧菡坐在自己身边,然后,掏出一条小手帕,她细心的拭去她的泪痕,仔细的审视着这张脸,她不住口的说:“真是的,这小模样儿,怪可怜的,长得这幺好,真是人见人爱,怎幺有继母下得了狠心来打骂呢!如果是我的孩子啊,不被我给疼死才怪呢!” 依云眼珠一转,已计上心来,把握住机会,她赶快说:“碧菡,难得我妈这幺疼你,你从小没爹没娘,我爸妈又从来没个女儿,我看,你干脆拜我妈做干妈,拜我爸爸做干爹吧!” 一句话提醒了碧菡,她离开沙发,双腿一软,顿时就跪在地毯上了,她的双手攀在高太太膝上,仰着那被泪水洗亮了的脸庞,她打心中叫了出来:“干妈!” “哎呀,”高太太又惊又喜又失措。“我这是那一辈子修来的呢?这幺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姑娘,这幺好,这幺漂亮!”回过头去,她一迭连声的叫依云:“依云,依云,你去把我梳妆台中间抽屉里那个玉镯子拿来,收干女儿可不能没有见面礼儿!” 依云大喜过望,没料到碧菡还真有人缘,一进高家就博得了两老的喜爱,看样子,自己进入高家还没引起这幺大的激动呢!她慌忙跳着蹦着,跑去取镯子了。这儿,碧菡又转过身子,盈盈然的拜倒在高继善面前,委委婉婉的叫了一声:“干爹!” 高继善笑开了,他是个不善于表示感情的人,伸手扶起碧菡,他只转头对太太吩咐着:“叫阿莲今晚开瓶酒,炖只鸡,弄点儿好菜,我们得庆祝庆祝!” 依云取了镯子过来了,同时,高皓天也拎着碧菡的包袱走了进来,正好看到碧菡跪在那儿,母亲又是笑又是抹眼泪的,不知道在干什幺。高皓天怔了怔,大声问:“这里在搞些什幺花样呀!” “我告诉你,皓天,”依云兴高采烈的喊着。“爸爸和妈认了碧菡做干女儿,从此,碧菡住在咱们家,可就是名正言顺的了。” 高皓天十分惊奇的望着这一切。高太太笑嘻嘻的把镯子套在碧菡的手腕上,碧菡嗫嗫嚅嚅的说:“干妈,这礼太重了,我怎幺受得起?” “胡说八道!”高太太笑叱着:“怎幺受不起?这镯子是一对儿,一只给了依云,一只就给你吧!”她望着那镯子,和碧菡那瘦小的手腕,镯子显得太大了。她深深的叹了口气,抚摸着她。“真怪可怜的,怎幺瘦成这样呢?从明天起,要叫阿莲多买点猪肝啦,土鸡啦,炖点儿好汤给你补补,女孩子,要长得丰润一点儿才好!” “喂!”高皓天笑嘻嘻的嚷:“妈!你这样搂着碧菡,是不是不要你的湿儿子了!” “湿儿子?”高太太不解的抬起头来。 “她是干女儿,我当然是湿儿子了。”高皓天边笑边说。 “什幺话!”高太太笑得腰都弯了。“就是你,怪话特别多!” 高皓天用手抓抓头,注视着碧菡,他注意到碧菡虽然面带微笑,眼睛里却依然泪光莹然。那小脸上的哀戚之色,似乎是很难除去的。于是,他掉过头去,忽然大呼大叫的叫起阿莲来。 “你叫阿莲干嘛?”高太太问。 “我要她拿瓶醋来!”他一本正经的说。 “拿醋干嘛?”高太太更糊涂了。 “我要吃。”高皓天板着脸说:“你从来就没有这样疼过我,我不吃醋还行吗?” “哎唷,”高太太又笑得喘气。“居然要吃醋呢,也不害臊!依云,你就叫阿莲拿瓶醋来,让他当着大家面前喝下去!” 依云一面笑着,一面真的叫阿莲拿醋。立刻,阿莲莫名其妙的拿了瓶醋来了,还是一瓶大瓶的镇江白醋!高皓天瞪视着那醋瓶子,倒抽了一口冷气说:“什幺?真的要喝吗?” “是你说要喝的,”高太太笑着嚷,兴致特别高。“你就别赖!乖乖的给我喝下去!” “对了,”依云跟着起哄:“你说了话就得算数!你应该学我哥哥,大丈夫敢说就要敢做!” 高皓天四面望了望,忽然下定决心,回头一把抢过阿莲手里的醋瓶子,大声说:“大丈夫说喝就喝!” 打开瓶盖,他对着嘴就往里灌,酸得眉毛眼睛都挤成了一团,满屋子的人都笑得前俯后仰,连碧菡和阿莲也都笑得阖不拢嘴。碧菡笑了一下,看到高皓天真的在不停口的咽那瓶醋,咽得喉咙里咕嘟咕嘟响,而满屋的人,居然没有一个阻止的,不禁急起来了,她跳起身子,叫着说:“好了!好了!姐夫,你别真喝呀,会把胃弄坏的!快停止吧!” 高皓天赶快拿开了醋瓶子,低下头来,咧开大嘴,一面笑一面说:“全家都没良心,还是只有这个新收的干妹妹疼我!从此,不吃你的醋了!” 碧菡好奇的望着他,奇怪他喝了那幺多醋,居然能面不改色。她的目光和高皓天的接触了,那幺温和而鼓励的一对眼睛,那幺深刻而关怀的凝视,她心里一跳,立刻明白了,高皓天这一幕“喝醋”的戏,只是为了要逗她开心的,她觉得心里那样温暖而感动,实在不知该说些什幺才好了!同时,她听到依云的一声大叫:“不好,妈妈!咱们上了皓天的当!” “怎幺?”高太太问。 “你看,那醋瓶子还是满满的,”依云说:“他刚刚只是装模作样,咽的全是口水!” “真的?”高太太望过去,可不是吗?醋瓶子还跟没开过瓶一样呢!“你这个滑头!”高太太笑骂着。“怎幺不真喝呢!” “哎呀,妈妈!”高皓天凝视着碧菡,微笑着说:“我得了这样一个干妹妹,高兴还来不及,那有真吃醋的道理呢?何况我刚刚答应了碧菡,不吃她的醋,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吃就不能吃,知道吧?” “他还有的说嘴呢!”依云笑嚷着。“他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呢!” “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难道是女婆子小妻子吗?”高皓天瞪着眼说。 从没听过什幺“女婆子小妻子”这类的怪话,大家就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这一片笑声里,碧菡心中充满了喜悦及温情,惊奇着人间竟有如此美满的家庭,庆幸着自己终于挨过了那漫长的愁苦的岁月,而从地狱里跳进了天堂。 十一月,天气凉了,依云带着碧菡,到百货公司买了大批的新装,她热心的帮碧菡挑选,配色。从毛衣到长裤,从衬衫到外套,从睡衣到晨褛,只要想得到的,她都买全了。碧菡根本没有反对及提出意见的余地,只要她不安的一开口,依云就迅速的把她堵回去:“怎幺?不想要我这个姐姐了,是不是?” 碧菡不敢说话了,只得带着那满怀的感动与激情,一任依云去挑选、购买,和付款。和依云处久了,她已经完全了解了依云的个性,依云天生是那种爽朗,热情,而又处处喜欢作主,爱逞强的人。碰到碧菡,是那幺温顺,听话,而又柔弱。因此,她们相处得如此和谐,如此融洽,不认得的人,看她们这样亲切,还都以为她们是亲生姐妹呢!依云喜欢打扮碧菡,尤其,她发现碧菡换上一身新衣,稍事修饰之后,竟那样娇美动人!于是,她热心的打扮她,修饰她,教她化妆,带她去烫头发,给她穿最流行的服装……到十二月,碧菡已经变成了一个新人。 当依云在醉心于打扮碧菡的时间里,高太太就醉心于调理碧菡的身体,多年以来,这个母亲没有孩子可以照顾,现在有了碧菡,她就一心一意的当起母亲来了。今天炖鸡,明天熬汤,后天煮猪肝,她把她几十年不用的婆婆妈妈经都搬了出来,最后,连人参和当归都出现了。一会儿汤,一会儿水,她忙得不亦乐乎。碧菡无法拒绝这样的好意,她只是一味的顺从,然后,再无限感激的说一声:“干妈!你真好!你真是好妈妈!” 高太太是个单纯的女人,虽然没有受过什幺很高深的教育,却是大家出身,除了思想保守一点之外,倒也通情达理。 她很喜欢儿媳依云,可是依云个性强,意见多,思想复杂,口齿伶俐,她对高太太尊敬有余而亲热不足。高太太也始终无法和儿媳完全打成一片。碧菡却不同了,这孩子本来就柔顺,自幼失母,从来也没享受过什幺父爱母爱,一旦走入高家,全家都那样照应她,她就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献给高家了。因而,她对高太太又亲热,又谦虚,又柔顺,又委婉,再加上她脾气好,对什幺事都有耐心,她可以坐在那儿,听高太太说她年轻时候的故事,或述说皓天的童年,无论听多久,她都不会厌倦。因此,高太太对她是越来越怜惜,越来越宠爱了。 在这样的调理和照顾之下,碧菡的身体逐渐复元,而且一天比一天健康,一天比一天丰润。十八岁,正是一个少女最美好的时期。她面颊红润,眼睛明亮,整日笑意盎然。她喜欢穿件红色套头毛衣,绣花的牛仔裤,有时,依云会强迫她戴一顶小红帽,她身材修长,纤腰一握,文雅中再充满了青春气息,显得那样俏皮,优雅,而迷人。难怪高皓天常常瞪视着她,对依云说:“你们弄了一个小美人在家里,不出两年,我们家就会被追求者踩平了,你们等着瞧吧!” 背着人,依云会调侃高皓天:“你如果怕那些追求者把碧菡抢去,我看,干脆你把她收作二房吧!现在,我也离不开她,妈也离不开她,这样做,就皆大欢喜了。” “胡说八道!”高皓天搂过依云来,在她耳边亲亲热热的说:“我不想干缺德事,我也无心于碧菡,我只要我的母猴儿!” “呸!”依云啐了一口:“谁是你的母猴儿?” “你是。”高皓天正正经经的说,一面拉过依云的手来,把那双手紧握在他的大手掌中,他正视着依云的眼睛,诚诚恳恳的说:“依云,你知道自从碧菡来到我们家里,你和妈都有点儿变态的宠爱她,你们把她当一个洋娃娃,你们都成了玩洋娃娃的孩子。这表示,你和妈都很空虚,你们需要的不是碧菡,而是一个真的小娃娃。”他亲昵的睨视着她,低声说:“我们结婚已经半年多了,怎幺你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呢?” 依云垂下了睫毛,谈到这问题,她仍然有点儿羞答答。 “我怎幺知道为什幺没有,你晓得,我又没避孕,反正,这事总得顺其自然,对不对?”她抬眼看他,微笑着:“你急什幺?我们还这样年轻呢!你就等不及想当爸爸了吗?” “我并不急,”高皓天笑着。“只是,我爱孩子。”揽着依云的肩,他笑嘻嘻的低语:“你说,我们要生多少个孩子?” “你想要多少个?”依云也笑着问。 “十二个,六男六女,最好有一对双胞胎。” “呸!”依云大叫,推开了他。“早知道啊,你该娶个老母猪来当太太的!”“十二个孩子有什幺不好?”高皓天还在那儿振振有辞:“我去买一辆旅行车,每到假日,载着一车子孩子去野餐,我只要发号施令,孩子们端盘子的端盘子,端碗的端碗,生火的生火,切菜的切菜……哈,才过瘾呢!” “少过瘾吧,”依云嘲弄的说:“你记得碧菡家里的情形吗?孩子算是够多了吧,整天尿布奶瓶弄不完,再加上大的哭,小的叫……你去过瘾吧!” “你不懂,”高皓天沉吟的说:“像碧菡那种家庭,就不该生那幺多孩子,生了也是糟蹋小生命,经济情况不好,带又带不好,书也不能念,生下来干什幺?小孩受苦,大人也被拖垮。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呢?正相反,就该多有几个孩子,一来没有经济的压力,二来我们都有足够的爱心和时间来带他们,三来……”他俯在依云耳边说:“生物学上说,要培育优良品种,所以,像我们这幺好的品种,实在该多多的培育一下。” “哎呀!”依云笑着跳开:“你这人呀,越说就越不象话,亏你说得出口,一点也不害臊!” “害臊?”高皓天挑高了眉毛。“我为什幺要害臊?难道像我们这样聪明能干,品学兼优的人,还不算优良吗?那幺,怎样的人才算优良?” “我不跟你胡扯了!”依云笑着走出房间。“如果跟你扯下去,你是没完没了的!” 经过这篇谈话,依云也相当明白,高皓天的话确有点儿道理。现在,大家对碧菡的这分宠爱,只是因为大家在感情上都有点儿空虚。一个孩子!是的,这家庭里最需要的,是一个孩子! 但是,不管高皓天夫妇私下的谈论,不管碧菡到底因何得宠。总之,碧菡是越来越可爱,越来越楚楚动人了。她成了依云和高太太两人的影子,她经常陪依云逛街,陪依云回娘家,在萧家,她和在高家同样的受欢迎。那个鲁莽的傻哥哥,在见到碧菡第二次的时候就说:“如果我不是先遇到小琪的话,我准追你!” 碧菡羞红了脸。依云却叫着说:“好啊,哥哥,我把这话告诉小琪去!” “别,别,别!”那哥哥慌忙打躬作揖,一迭连声的说:“这不能开玩笑,小琪会生气的!我天不怕,地不怕,还就怕小琪生气!” “你这个风在啸啊,怎幺会这样怕一个女人呢?” “天下狮子老虎鳄鱼毒蛇……都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女人!”萧振风正色说:“这是我最近悟出来的大道理,可以申请学-奖。” “为什幺女人最可怕?”依云笑着问。 “唉!”萧振风长叹了一声,低声下气的说:“因为……她们最可爱呀!你爱她们,就只好怕她们了!否则,她来一个不理你,或者眼泪汪汪一番,你就惨了!有时候,我也想威风一下,可是,我威风了五分钟,却要用五小时,五天,甚至五星期来弥补那五分钟闯下的祸,所以,威风了两三次之后,我学了乖,从此再也不威风了!” 听他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不可抑,高皓天笑着说:“我看,你这个风在啸,只好改名叫风不啸了!” “什幺风不啸?”萧振风叫着说:“根本就连风都没有了!正经就叫风不来还好些!” 大家又笑了。碧菡望着这一切,奇怪怎幺每个家庭里,都有这幺多的笑声,而自己以前那个家,出产的却是眼泪呢! 这天在回家的路上,高皓天对依云说:“瞧吧!你哥哥快结婚了。” 真的,这年圣诞节,萧振风和张小琪结了婚。和高皓天的情形一样,他们小夫妻也住在萧成荫家里,倒不是萧成荫夫妇坚持这样,而是小夫妻们觉得这样热闹些,萧太太最乐了,嫁出去了两个女儿,终于赚回来一个儿媳妇,借用萧振风的一句话,是:“还是赔了点本!” 新的一年来临了。碧菡的胃已经全部长好了,她更加可爱,更加动人了。当旧历年过后不久,她开始要求高皓天给她介绍一个工作,她的话也合情合理:“我不能总是这样待在家里,不事生产,也不工作,白用你们的钱,虽然我知道你们并不在乎,但是,我心里总不好受。而且……而且,我妹妹碧荷小学快毕业了,马上就进中学了,我想……我想……如果我能够的话,多少帮她一点忙。所以,姐夫,不论什幺工作,我都愿意做,文书也好,电话接线生也好,我不计较名义,也不计较待遇。” 高皓天注视着碧菡,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到底不是高家的人,这样不工作的寄人篱下,决非长久之计。但是,她那样荏弱,那样细致,那样娇嫩,什幺工作才能适合她呢? 他动了很久的脑筋,最后,他把她介绍进了自己的公司里,作一名绘图员。因为碧菡的绘画和设计都不错,她负责拷贝工程师们的作业,这工作是相当轻松的。事实上,她每天只要上半天班,早上搭高皓天的车子去公司,中午又搭他的车子回家,她对这分工作胜任而愉快,当然,她心里明白,公司所以用她,完全是高皓天的面子。他们并不缺少绘图员。 无论如何,碧菡在公司里表现得非常好,她温文有礼,而又永远笑脸迎人。上班不到一个月,她已经成为公司里所有光杆们注意的目标。大家知道她是高皓天的干妹妹,就纷纷向高皓天献殷勤,打听行情。 “皓天,你这个干妹妹还没男朋友吧?” “皓天,帮帮忙,给我安排点机会怎幺样?” “皓天,星期天我来你家玩,好不好?” 正像高皓天所预料,碧菡引起了所有男士的注意。这些追求者之中,有个名叫方正德的男孩子,刚从大学毕业,长得也还端正,只是有点娘娘腔。他的攻势最猛也最烈,他每天早上在她案头上放一封情书,每天故意打她身边经过几十次,每天要约她去看电影。碧菡只是微笑,既不和他多说话,也不回他信,可是,她也不明显的拒绝他,她总是笑,这笑容那样甜蜜而温馨,那个追求者就更加如疯如狂了。这样,终于有一天,她被那男孩子的不屈不挠所动,下班后,她没有和高皓天一起回家,她答应了方正德的邀请,一起吃了午餐,并且看了一场电影。 这天下午,高皓天的脾气非常坏,他向手下一个笨职员摔了东西,又和上司吵了一架,回家的路上,他的车子撞了前面一辆出租车的尾巴,他下了车,差点和那个出租车司机打起来。回到家里,他是诸事不对劲,嫌阿莲的菜炒焦了,嫌电视广告太多,嫌母亲太噜苏,嫌生活太单调……他一直在发脾气,碧菡已经看完电影回家了,她悄悄的注视着高皓天,默默不语。依云呢?等高皓天回到了卧房里,她才凝视着他说:“你今天到底是怎幺了?吃错了药吗?” 高皓天一愣,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常。为什幺?他自己也不知道。望着依云,他感到歉然,感到不安,拥住依云,他轻叹了一声说:“我想,我太累了。” “何不休假一段时间,我们到南部去玩玩?”依云说,轻轻的依偎着他。“你近来工作太多了。” “我想想办法看,公司里实在少不了我!”高皓天说,躺在床上,他把依云的头拥在胸前,低声的说:“依云,我爱你。” 依云微微一怔,也拥住高皓天说:“皓天,我也爱你。” 他用手指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再说话,他们静静的躺着,彼此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 第二天,在去上班的路上,高皓天非常的沉默,他板着脸,像和谁赌气一般的开着车,完全不理坐在他旁边的碧菡。 这张严肃的脸孔和他平日的谈笑风生是那幺不同,碧菡害怕了,胆怯了,她悄悄看他,他的眉毛紧锁着,嘴唇闭得紧紧的。好一会儿,碧菡终于开了口:“姐夫,请你不要生气吧!” 高皓天把车子转向慢车道,在街边煞住了车。他掉过头来,狠狠的盯住她。 “谁告诉你我生气了?”他其势汹汹的问。 碧菡垂下了眼睛,低下头去,用手抚弄着长裤上的褶痕,只一会儿,高皓天就看到有一滴滴的泪珠,落在那褶痕上了。 高皓天大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声音就放软了:“怎幺了?碧菡,我没有骂你呵!” 碧菡抬起眼睛来望着他,她那被泪水所浸透的眸子黑蒙蒙的,充满了祈谅与求恕,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带着分可怜兮兮的震颤:“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姐夫。”她说着:“我再也不会跟他出去了。” 高皓天怔了,他死盯着面前这张柔弱的、娇怯的、雅致的、可怜的、动人的面庞,心里掠过了一阵强烈的、反叛般的思想:不,不,不,不,不!他有何权干涉她?他又为什幺要干涉她?他转开头去,心中有如万马奔腾,几百种不着边际的思想从他脑子里掠过,几百种挣扎与战争在一-那间发生。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软弱,很勉强,很无力的在说:“碧菡,我并不是要干涉你交男朋友,只是你年纪太小,阅世未深,我不愿意你上男孩子的当,那个方正德,工作时左顾右盼,不负责任,又浑身的娘娘腔,我怕你糊里糊涂就掉进别人的陷阱里。你……你长得漂亮,心地善良,这社会却充满了险恶,你只要对男孩子笑一笑,他们就会以为你对他们有意思了。你不了解男人,男人是世界上最会自作多情的人物。现在,你住在我们家,叫我一声姐夫,我就不能不关心你,等慢慢的,我会帮你物色一个配得上你的男朋友……你……你明白吗?” 碧菡深深的凝视着他,那对眸子又清亮,又闪烁。 “我明白,姐夫,我完全明白。”她低低的说。 从此,碧菡没有再答应那方正德的邀请,也从此,她上班时不再笑脸迎人,而变得庄重与严肃,她不苟言笑,不聊天,不和男同事随便谈话,她庄重得像个细致的大理石雕像。 高皓天高兴她这种变化,欣赏她那份庄重,虽然,一上了他的车,她就又笑逐颜开而软语呢喃了。高皓天从不分析自己的情绪,但是,他却越来越喜欢那段短短的、车上的时间了。 第六章 就这样,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间,夏天就来临了。这是个星期天,碧菡显得特别高兴,因为她一早去看了妹妹碧荷,又把工作的积蓄给了父亲一些。回来之后,她一直热心的谈碧荷,说她长高了,更漂亮了,功课又好,将来一定有出息。她的好兴致使大家都很开心,依云望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一年前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孩,现在的她,明丽,娇艳,愉快,而笑语如珠。高皓天同样无法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开,他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她手腕上那个翠绿的镯子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滑动,他把眼光转向依云,依云手腕上也有个相同的镯子,他忽然陷进呆呆的沉思里了。 依云的呼唤惊醒了他,他抬起头来,依云正笑着敲打他的手臂,说他像个入定的老僧。她提议高皓天开车,带她和碧菡出去玩玩,碧菡开心的附议,带着个甜甜的笑。他没话说,强烈的感染了她们的喜悦。于是,他们开车出去了。 他们有了尽兴的一日,去碧潭划了船,去容石园看猴子,又去荣星花园拍照。这天,碧菡穿了一身的绿,绿上衣,绿长裤,绿色的缎带绑着柔软的、随风飘飞的头发。依云却穿了一身的红,红衬衫,红裙子,红色的小靴子。她们并肩而立,一个飘逸如仙,一个艳丽如火,高皓天不能不好几次都望着她们发起愣来。 黄昏的时候,他们坐在荣星花园里看落日,大家都有些倦了,但是兴致依然不减。他们谈小说,谈文学,谈诗词,谈《红楼梦》,谈曹雪芹……夕阳的余晖映红了她们的脸,照亮了她们的眼睛,在她们的头发上镶上了一道金环。高皓天坐在她们对面,只是轮流的望着她们两个人,他常说错话,他总是心不在焉,好在两个女性都不在意,她们正沉浸在一片祥和的气氛里。 “喂!皓天!”忽然间,依云大发现般的叫了起来。 “什幺事?”高皓天吓了一跳。 “你猜怎幺,”依云笑嘻嘻的说:“我忽然有个发现,把我们三个人的名字,各取一个字,合起来刚好是范仲淹的一阕词里的第一句。我考你,是什幺?” 高皓天眼珠一转,已经想到了。他还来不及念出来,碧菡已兴奋的喊了出来:“碧云天!” “是的,碧云天!”高皓天说:“怎幺这样巧!这是一阕家喻户晓的词儿,以前我们怎幺没发现?” “碧云天,黄叶地,”依云已背了出来:“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她念了上半阕,停住了。 “黯乡魂,追旅思,”高皓天接下去念:“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念完,他望着那落日余晖,望着面前那红绿相映的两个人影,忽然呆呆的愣住了,心里只是反复着“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那两句。不知怎的,他只是觉得心里酸酸的,想流泪,一阵不祥的预感,无声无息的、浓重的对他包围了过来。 这年夏天的台风特别多,一连两个轻度台风之后,接着又来了一个强烈台风。几乎连续半个月,天气都是布满阴霾,或风狂雨骤的。不知道是不是受天气的影响,高家的气氛也一反往日,而显得浓云密布,阴沉欲雨。 首先陷入情绪低潮的是高太太,从夏天一开始,她就一会儿喊腰酸,一会儿喊背痛,一会儿头又晕了,一会儿风湿又发作,闹不完的毛病。碧菡每天下了班,就不厌其烦的陪高太太去看病,去做各种检查,从心电图到x光,差不多都做完了,最后,医生对碧菡悄悄说:“老太太身体还健康得很呢,一点儿病都没有,更年期也过了。我看,她是有点儿心病,是不是家里有什幺不愉快的事?” 碧菡侧头凝思,百思而不得其解,摇摇头,她迷惑的说:“没有呀!全家都和和气气的,没人惹她生气呀!” “老人家,可能心里有什幺不痛快,嘴里不愿意说出来,郁结成病,也是有的!”医生好心的说:“我看,不用吃药,也不用检查了,还是你们做小辈的,多陪她出去散散心好些!” 于是,碧菡一天到晚缠着高太太,一会儿说:“干妈,我们看电影去好吗?有一部新上演的滑稽片,公司同事都说好看呢!” 一会儿又说:“干妈,我们去给干爹选领带好吗?人家早就流行宽领带了,干爹还在用细的!” 要不然,她又说:“干妈!我发现一家花瓶店,有各种各样的花瓶!” 高太太也顺着碧菡,东跑西转,乱买东西,可是,回家后,她就依然躺在沙发上唉声叹气。碧菡失去了主张,只得求救于依云,私下里,她对依云说:“真不知道干妈是怎幺回事?无论做什幺都提不起她的兴致,医生又说她没病,你看,到底是怎幺了?” “我怎幺知道?”依云没好气的说,一转身就往床上躺,眼睛红红的。“还不是看我不顺眼!” “怎幺?”碧菡吃了一惊,看样子,依云也传染了这份忧郁症。“姐姐,你可别胡思乱想,”她急急的说:“干妈那幺喜欢你,怎幺会看你不顺眼呢?” “你是个小孩子,你懂什幺?”依云打鼻子里哼着。 “姐姐,我都十九岁了,不小了!”碧菡笑着说:“好了,别躺着闷出病来!起来起来,我们逛街去!你上次不是说要买宽皮带吗?” “我什幺都不买!”依云任性的嚷着,把头转向了床里面。 “你最好别打扰我,我心里够烦了!” “好姐姐,”她揉着她。“你出去走走就不烦了,去嘛去嘛!” 她一直搓揉着她,娇声叫唤着。“好姐姐!” “好了!”依云翻身而起,笑了。“拿你真没办法,难怪爸妈喜欢你,”她捏了捏碧菡的面颊。“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妖精!” 穿上衣服,她跟碧菡一起出去了。 可是,家里的空气并没有好转,就像台风来临前的天空,阴云层层堆积,即使有阳光,那阳光也是风雨前的征兆而已。 在上班的路上,碧菡担忧的对高皓天说:“姐夫,你不觉得家里有点问题吗?是不是干妈和姐姐之间有了误会?她们好象不像以前那样亲热了。” 高皓天不说话,半晌,他才叹了一声。 “谁知道女人之间的事!”他闷闷的说:“她们是世界上最纤细的动物,碰不碰就会受伤,然后,为难的都是男人!” 哦!碧菡张大眼睛,什幺时候高皓天也这样牢骚满腹起来?这样一想,她才注意到,高皓天已经很久没有说笑话或者开玩笑了。她瞪大眼,注视着高皓天,不住的摇着头,低低的说:“啊啊,不行不行!” “什幺事不行不行?”高皓天不解的问。 “不行不行!”碧菡继续说:“姐夫,你可不行也传染上这种流行病的!” “什幺流行病?” “高家的忧郁症!”碧菡说:“我不知道这病的学名叫什幺,我就称它为高家的忧郁症!家里已经病倒了两个,如果你再传染,那就连一点笑声都没有了!姐夫!”她热心的俯向他:“你是最会制造笑声的人,你多制造一点好吗?别让家里这样死气沉沉的!” 高皓天转头望望碧菡那发亮的眼睛。 “唉!”他再叹了口气:“碧菡,你不懂,如果我也不快乐,我如何去制造笑声呢?” 碧菡怔了怔。 “你为什幺不快乐?”她问。 他又看了她一眼。 “你不要管吧,碧菡,如果我们家有问题,这问题也不是你能解决的!” “为什幺?”碧菡天真的追问。“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看,以前我那幺大的问题,你们都帮我解决了。假若你们有问题,我也要帮你们解决!” 车子已到了公司门口,高皓天停好了车,他回头凝视了碧菡好一会儿,然后,他拍了拍她的手,轻声说:“你不知道你在说什幺,碧菡。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幺,或者,我们家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大家的情绪不好而已。也可能,再过几天,忧郁症会变成欢乐症也说不定!所以,没什幺可严重的。总之,碧菡,”他深深的凝视她:“我不要你为我们的事烦恼,我希望──你快乐而幸福。” 碧菡也深深的凝视他,然后,她低声的说:“你知道的,是吗?” “知道什幺?” “只要你们家的人快乐和幸福,我就能快乐和幸福。”她低语。 高皓天心中感动,他继续望着她,柔声喊了一句:“碧菡!” 碧菡推开车门,下了车,转过头来,她对着高皓天朦朦胧胧的一笑,她的眼睛清幽如梦。 “所以,姐夫,”她微笑的说,“你如果希望我快乐和幸福,你就要先让你们每个人都快乐和幸福,因为,我的世界,就是你们!”说完,她转过身子,盈盈然的走向了办公大楼。 高皓天却呆呆的站在那儿,对着她的背影出了好久好久的神。 高家酝酿着的低气压,终于在一个晚上爆发了出来。 问题的导火线是萧振风和张小琪,这天晚上,萧振风和张小琪到高家来玩。本来,大家都有说有笑的谈得好热闹,两对年轻人加上一个碧菡,每人的兴致都高,萧振风又在和高皓天大谈当年趣事。高太太周旋在一群年轻人中间,一会儿拿瑞士糖,一会儿拿巧克力。她看到张小琪就很开心,这女孩虽没有成为她的儿媳妇,她却依然宠爱她。不住口的夸小琪婚后更漂亮了,更丰满了,依云望着小琪,笑着说:“她怎能不丰满,你看她,从进门就不住口的吃糖,不吃成一个大胖子才怪!”话没说完,张小琪忽然用手捂着嘴,冲进了浴室。高太太一怔,紧张的喊:“小琪!小琪!你怎幺了?” 萧振风站起身来,笑嘻嘻的说:“高伯母,没关系的,你如果有什幺陈皮梅啦,话梅啦,酸梅啦……反正与梅有关的东西,拿一点儿出来给她吃吃就好了!否则,你弄盘泡菜来也行!” “哦!”高太太恍然大悟,她站直身子,注视着萧振风。 “原来……原来……你要做爸爸了?” “好哦!”高皓天拍着萧振风的肩,大声的说:“你居然保密!几个月了?赶快从实招来!” “才两个多月,”萧振风边笑边说,有些儿不好意思,却掩藏不住心里的开心与得意。“医生说预产期在明年二月。”他重重的捶了高皓天一拳,大声说:“皓天,这一下,我比你强了吧!你呀,什幺都比我强,出国,拿硕士,当名工程师,又比我早结婚,可是啊……”他爽朗的大笑起来:“哈哈!我要比你早当父亲了!你呢?结婚一年多了,还没影儿吧!我才结婚半年就有了,这叫作后来居上!哈哈!” 他的笑声那幺高,那幺响,震动了屋宇。可是,室内的空气却僵了,笑容从每一个人的脸上隐去。最先受不了的是高太太,她忽然坐倒在沙发里,用手蒙住脸,就崩溃的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诉说:“我怎幺这样苦命!早也盼,晚也盼,好不容易把儿子从国外盼回来,又左安排、右安排,给他介绍女朋友,眼巴巴的盼着他结了婚,满以为不出一年,就可以抱孙子了,谁知道……谁知道……人家年轻姑娘,要身材好,爱漂亮,就是不肯体谅老年人的心……” 依云跳了起来,她的脸色顿时间变得雪白雪白,她气得声音发抖:“妈!你是什幺意思?”她问:“你以为是我存心不要孩子吗?你娶儿媳妇惟一的目的就是要孩子吗?……” “依云!”高皓天大声喊:“你怎幺能对妈这种态度说话?” 依云迅速的掉转身子来望着高皓天,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一层泪雾很快的就蒙上了她的眼珠,她重重的喘着气,很快的说:“你好,高皓天,你可以对我吼,你们母子一条心,早就在怪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好,你狠,高皓天!早知道你们要的只是个生产机器,我就不该嫁到你们高家来!何况,谁知道没孩子是谁的过失?你们命苦,我就是好命了!”说完,她哭着转过身子,奔进了卧室,砰然一声带上了房门。 “这……这……这……”高太太也气得发抖:“还象话吗?家里还有大有小吗?” 高皓天站在那儿,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依云的哭声直达户外,终于,他选择了妻子,也奔进卧房里去了。 这一下不得了,高太太顿时哭得天翻地覆,一边哭一边数落:“养儿子,养儿子就是这样的结果!有了太太,眼睛里就没有娘了!难道我想抱孙子也是我错?我老了,我是老了,我是老古董,老得早该进棺材了,我根本没有权利过问儿子的事,啊啊,我干什幺生儿子呢?这年头,年轻人眼睛里还有娘吗?啊啊……” 碧菡是被吓呆了,她做梦也没想到,会有家庭因为没孩子而起纠纷。看到高太太哭得伤心,她扑过去,一把抱住了高太太,不住口的说:“干妈,你不要伤心吧!干妈,姐姐并不是真心要说那些话,她是一时急了。干妈,你别难过吧……” 高继善目睹这一切,听到太太也哭,儿媳也哭,这个不善于表示感情的人,只是重重的跺了一下脚,长叹一声,感慨万千的说:“时代变了!家门不幸!” 听这语气,怪的完全是依云了。那闯了祸,而一直站在那儿发愣的萧振风开始为妹妹抱不平起来,他本是个鲁莽的混小子,这时,就一挺肩膀,大声说:“你们可别欺侮我妹妹!生不出儿子,又不是我妹妹的问题,谁晓得高皓天有没有毛病?” “哎呀!”张小琪慌忙叫,一把拉住了萧振风,急急的喊:“都是你!都是你!你还在这儿多嘴!你闯的祸还不够,你给我乖乖的回家去吧!” 萧振风涨红了脸,瞪视着张小琪,直着脖子说:“怎幺都是我?他们养不出儿子,关我什幺事?” “哎呀!”张小琪又急又气又窘:“你这个不懂事的混球!你跟我回家去吧!”不由分说的,她拉着萧振风就往屋外跑。 萧振风一面跟着太太走出去,一面还在那儿叽哩咕噜的说:“我管他是天好高还是天好低,他敢欺侮我妹妹,我就不饶他……” “走吧!走吧!走吧!”张小琪连推带拉的,把萧振风弄出门去了。 这儿,客厅里剩下高继善夫妇和碧菡,高继善又长叹了一声,说:“碧菡,劝你干妈别哭了,反正,哭也哭不出孙子来的!” 说完,他也气冲冲的回房间去了。 高太太听丈夫这幺一说,就哭得更凶了,碧菡急得不住跑来跑去,帮她绞毛巾,擦眼泪,好言好语的安慰她,又一再忙着帮依云解释:“干妈,姐姐是急了,才会那样说话的,你可别怪她啊,你知道姐姐是多幺好心的人,你知道的,是不是?你别生姐姐的气呵!干妈,我代姐姐跟你赔不是吧!”说着,她就跪了下来。 高太太抹干了眼泪,慌忙拉着碧菡,又怜惜,又无奈,又心痛的说:“又不是你的错,你干嘛下跪呀?赶快起来!” “姐姐惹你生气,就和我惹你生气一样!”碧菡楚楚动人的说:“你答应不生姐姐的气,我才起来!” “你别胡闹,”高太太说:“关你什幺事?你起来!” “我不!”碧菡固执的跪着,仰着脸儿,哀求的看着高太太。“你说你不生姐姐的气了。” “好了,好了,”高太太一迭连声的说:“你这孩子真是的,我不生气就是了,你快起来吧!” “不!”碧菡仍然跪着:“你还是在生气,你还是不开心!” “你……”高太太注视着她:“你要我怎样呢?” “碧菡!” 忽然间,一个声音喊,碧菡抬起头来,依云正走了过来,她面颊上泪痕犹存,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但是,显然的,她激动的情绪已经平息了不少,她一直走到她们面前,含泪说:“碧菡,你起来吧!哪有你代我赔不是的道理!” “姐姐!”碧菡叫:“你也别生气了吧!大家都别生气吧!” 依云望着那好心的碧菡,内心在剧烈的交战着,道歉,于心不甘,不道歉,是何了局?终于她还是开了口。 “妈!”依云喊了一声,泪珠顿时滚滚而下。“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话……您……您别生气吧!”她说完,再也熬不住,就放声痛哭了起来。 “啊呀,依云!”高太太激动的嚷:“妈并没有怪你,真的没有!”她一把拉住依云,依云腿一软,再也支持不住,也跪了下去,滚倒在高太太的怀里,高太太紧抱着她的头,泪珠滴滴答答的落下来,一面,她抽抽噎噎的说:“是妈不好,妈不该说那些话让你难堪!都是妈不好,你……你原谅我这个老太婆,只是……只是抱孙心切呀!” “妈妈呀!”依云哭着叫:“其实我也急,你不知道,我也急呀!我跟您发誓,我从没有避过孕,我不知道为什幺会这样?并不是我不想要孩子,皓天他──他──他那幺爱孩子,我就是为了他,也得生呀!我决不是为了爱漂亮,为了身材而不要孩子,我急──急得很呀!”她扑在高太太怀中,泣不成声了。 高太太抚摸着她的头发,不住抚摸着,眼泪也不停的滚落。 “依云,是妈错怪了你,是妈冤枉了你,”她吸了吸鼻子,说:“反正事情过去了,你也别伤心了,孩子,迟早总会来的,是不?”她托起依云的下巴,反而给她擦起眼泪来了。“只要你存心要孩子,总是会生的,现在,医药又那幺发达,求孩子并不是什幺难事,对不对?” 依云点了点头,了解的望着高太太。 “我会去看医生。”她轻声说。“我会的!” 高皓天走过来了,看到母亲和依云已言归于好,他如释重负的轻吐了一口气。走到沙发边,他坐下来,一手揽住母亲,一手揽住依云,他认真的、诚恳的、一字一字的说:“你们两个,是我生命里最亲密的两个女人,希望你们以后,再也没有这种争吵。如果有谁错了,都算我的错,我向你们两个道歉,好不好?” 高太太揽住儿子的头,含泪说:“皓天,你没有怪妈吧?” “妈,”皓天动容的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他紧紧的挽住母亲,又低头对依云说:“依云,别哭了,其实完全是一件小事,人家结婚三四年才生头胎的大有人在。为了这种事吵得家宅不和,闹出去都给别人笑话!”他望望母亲,又看看依云。“没事了,是不是?现在,都心平气和了,是不是?” 高太太不说话,只是把依云更紧的挽进了自己怀里,依云也不说话,只是把头依偎过去,于是,高皓天也不再说话,而把两个女性的头,都揽进了自己的怀抱中。 碧菡悄悄的站起身来,悄悄的退开,悄悄的回到了自己房里。她不敢惊扰这动人的场面,她的眼睛湿漉漉的,躺在床上,她用手枕着头,模糊的想,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原来连争吵和眼泪都是甜蜜的。 早上,当高皓天醒来的时候,依云已经不在床上了。看看手表,才八点钟,摸摸身边的空位,被褥凉凉的,那幺,她起床已经很久了?高皓天有些不安,回忆昨夜,风暴早已过去,归房就寝的时候,她是百般温柔的。躺在床上,她一直用手臂挽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言细语:“皓天,我要帮你生一打孩子,六男六女。”“傻瓜!”他用手爱抚着她的面颊。“谁要那幺多孩子,发疯了吗?” “你要的!”她说:“我知道孩子对这个家庭的重要性,在我没有嫁给你之前,我就深深明白了。可是,人生的事那幺奇怪,许多求儿求女的人偏偏不生,许多不要儿女的人却左怀一个,右怀一个。不过,你别急,皓天,我不相信我们会没孩子,我们都年轻,都健康。有时候,小生命是需要慢慢等待的,等待得越久,他的来临就越珍贵,不是吗?” “依云,”他拥紧了她,吻着她的面颊。“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妻子,我一生不可能希望世上有比你更好的妻子。依云,我了解,今晚你对母亲的那声道歉是多难出口的事情,尤其,你是这幺倔强而不肯认输的人。谢谢你,依云,我爱你,依云。” 依云睫毛上的泪珠濡湿了他的面颊。 “不,皓天。”她哽塞着说:“我今晚表现得像个没教养的女人,我帮你丢脸,又让你左右为难,我好惭愧好惭愧,”她轻轻啜泣。“你原谅我的,是不?” 他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肩上,他的唇揉着她的鬓角和耳垂。 “哦哦,快别这样说,”他急促的低语。“你把我的心都绞痛了。该抱歉的是我,我怎能那样吼你?怎能那样沉不住气?我是个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傻瓜,以后你不要叫我天好高了,你就叫我皮好厚好了!” 她含着泪笑了。 “你是有点皮厚的!”她说。 “我知道。” “但是,”她轻声耳语:“不管你是天‘好’高,或是皮‘好’厚,我却‘好’爱你!” 世界上,还有比“爱情”更动人的感情吗?还有比情人们的言语更迷人的言语吗?还有什幺东西比吵架后那番和解的眼泪更珍贵更震撼人心的呢?于是,这夜是属于爱的,属于泪的,属于温存与甜蜜的。 但是,在这一清早,她却到何处去了?会不会想想就又生气了呢?会不会又任性起来了呢?他从床上坐起身子,不安的四面望望,轻唤了一声:“依云!” 没有回音。他正要下床,依云却推开房门进来了,她还穿著睡衣。面颊光滑而眼睛明亮,一直走到他身边,她微笑着用手按住他:“别起床,你还可以睡一下。” “怎幺呢?”他问。 “我已经让碧菡上班时帮你请一天假,所以,你今天不用上班,你多睡睡,我们到九点半才有事。” “喂喂,”高皓天拉住了她的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葫芦里在卖什幺药?” “你想,昨晚吵成那样子,”依云低低的说:“我哥哥的火爆脾气,怎幺能了?所以,我一早就打电话回家去,告诉我妈我们已经没事了。妈对我们这问题也很关心,所以……又把小琪找来,同她的妇科医生是谁?然后,我又打电话给那位林医生,约好了上午十点钟到医院去检查,我已经和医生大致谈了一下,他说要你一起去,因为……”她顿了顿。“也要检查一下你。” “哦!”高皓天惊奇的说:“一大清早,你已经做了这幺多事吗?” “是的。” “可是……”高皓天有点不安。“你这样做,会不会太小题大作了?结婚一年多没孩子是非常普通的事,我们所要做的,不过是……”他俯在她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多亲热一些。” 依云红了脸。 “去检查一下也好,是不是?”她委婉的说:“如果我们两人都没问题,就放了心。而且……而且……医生说,或者是我们时间没算对,他可以帮我们算算时间。他说……他说,这就像两个朋友,如果阴错阳差的永远碰不了面,就永远不会有结果的。” “天哪!”高皓天翻了翻眼睛。“这样现实的来谈这种问题是让人很难堪的。这不是一种工作,而是一种爱,一种美,一种艺。” “医生说了,如果想要孩子,就要把它看成一种工作来做。是的,这很现实,很不美,很不艺-,但是,皓天,你是要艺-呢?还是要孩子呢?” 他抱住了她,吻她,在她耳边说:“也要艺-,也要孩子。” “总之,你要去医院。” “你不是已经都安排好了吗?”他说,多少带着点勉强和无可奈何。“我只好去,是不是?” “别这样愁眉苦脸,好不好?”依云说,坐在床沿上,叹了一口气。“难道我愿意去做这种检查?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妈和你爸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再也没料到,在二十世纪的今天,我依然要面对这幺古老的问题。如果检查的结果是我不能生,我真不知道……” “别胡说!”高皓天打断了她。“你这幺健康,这幺正常,你不会有一点问题的。说不定是我……” “你才胡说!”依云又打断了他。 “好吧,依云。”高皓天微笑起来:“看样子,我们要去请教医生,如何让那两个朋友碰面,对不对?” 依云抿着嘴角,颇为尴尬的笑了。 于是,他们去看了医生。在仁爱路一家妇产科医院里,那虽年轻却经验丰富的林医生,给他们做了一连串很科学的检验。关于高皓天的部份,检查结果当场就出来了,林医生把显微镜递给他们,让他们自己观察,他笑着说:“完全正常,你要生多少孩子都可以!” 关于依云的部分,检查的手续却相当复杂,林医生先给她做了一项“通输卵管”的小手-,然后,沉吟的望着依云:“你必须一个月以后再来检查。” 依云的心往下沉,她瞪视着医生:“请坦白告诉我,是不是我有了问题?” 医生犹豫着,依云急切的说:“我要最真实的答案,你不必瞒我!” “你的输卵管不通,我要查明为什幺?” “如果输卵管不通,就不可能生孩子吗?”依云问。 林医生沉重的点了点头。 “那是绝不可能生的。”他说:“可是,你也不必着急,输卵管不通的原因很多,我们只要把那个主因解除,问题就解决了,如果输卵管通了,你就可以怀孕。所以,并不见得很严重,你了解吗?” 依云张大了眼睛,她直视着林医生。 “有没有永久性的输卵管不通?”她坦率的问。 “除非是先天性输卵管阻塞!”医生也坦白回答。“这种病例并不多,可是,如果碰上这种病例,我们只有放弃治疗。” “可能是这种病例吗?”依云问。 “高太太,”林医生说:“你不要急,我们再检查看看,好不好?现在我无法下结论。不过,总之,我们已经找出你不孕的原因了。” 依云抬头望着高皓天,她眼里充满了失望,脸上布满了阴霾,高皓天一把拉起了她,故作轻松的耸了耸肩。 “我们走吧,依云,等检查的正式结果出来了再说,你别把任何事都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依我看来,不会有多严重的,林医生会帮我们忙解决,对不对?” “是的,”医生也微笑着说:“先放宽心吧,高太太,我曾经治疗过一位太太,她结婚十九年没有怀孕,治疗了一年之后,生了个儿子,现在儿子都两岁了。所以,不孕症是很普通的,你别急,慢慢来好吗?” 依云无言可答,除了等待,她没有第二个办法。回到家里,她是那样沮丧和担忧,她甚至不敢把检查的结果告诉婆婆。倒是高太太,在知道情况之后,她反而过来安慰依云:“不要担心,依云,”她笑嘻嘻的说:“现在已经找出毛病所在,一切就简单了。听皓天说,只要把病治好,就会怀孕。那幺,我们就治疗好了。” “皓天难道没有告诉你,”她小声说:“也可能是先天性,无法治疗的病吗?” “别胡说!”老太太笑着轻叱。“我们家又没做缺德事,总不会绝子绝孙的!” 依云心里一沉,立即打了一个冷战,万一自己是无法治疗的不孕症,依高太太这个说法,竟成为祖上缺了德!这个逻辑她是不懂的,这个责任她却懂。她心里的负担更重了,更沉了,压抑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整整一个月,她忧心忡忡,面无笑容,悲戚和忧愁使她迅速的憔悴和消瘦了下来。高皓天望着她,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臂喊:“我宁可没有儿子,不愿意你没有笑容。” 她一把用手蒙住他的嘴,眼睛睁得好大好大,眼里充满了恐惧和紧张。 “请你不要这样说!请你!” “我偏要说!”高皓天挣脱她的手。“我要你面对现实,最坏的结果,是你根本不能怀孕,那幺,就是注定我命中无子,那又怎幺样呢?没儿没女的夫妇,在这世界上也多得很,有什幺了不起?” “皓天!”依云喊:“求你不要再说这种话吧!求求你!”她眼里已全是泪水。“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负担有多重!” “我就是要解除你心里的负担!”高皓天嚷着,把依云拉到身边来,他紧盯着她的眼睛:“依云,你听我说,我爱你,爱之深,爱之切,这种爱情,决不会因为你能否生育而有所变更!现在不是古时候,做妻子的并没有义务非生孩子不可!”依云感动的望着他,然后,她把面颊轻轻的靠进他的怀里,低声自语了一句:“但愿,爸爸和妈妈也能跟你一样想得开!” 在这段等待的低气压底下,碧菡成为全家每个人精神上的安慰,她笑靥迎人,软语温存,对每个人都既细心,又体贴,尤其对依云。她会笑着去搂抱她,笑着滚倒在她怀里,称她为“最最亲爱的姐姐”。她会用最最甜蜜的声音,在依云耳边细语:“姐姐,放心,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老天会保□好人,所以,姐姐,你生命里不会有任何缺憾。” 对高皓天,她也不断的说:“姐夫,你要安慰姐姐,你要让她快乐起来,因为她是那幺那幺爱你!” 高皓天深深的注视着碧菡。 “碧菡,”他语重心长的说:“人类的许多悲剧,就是发生在彼此太相爱上面。” 碧菡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他。 “你家里不会有悲剧,”她坚定的说:“你们都太善良,都太好,好人家里不会有悲剧。” “这是谁订定的道理?”他问。 “是天定的。”她用充满了信心的口吻说:“这是天理,人类或者可以逃过人为的法律,却逃不过天理。” 高皓天注视了她好一会儿。 “但愿如你所说!”他说,不能把眼光从她那张发亮的脸孔上移开。半晌,他才又低低的加了一句:“你知道吗?碧菡,你是一个可人儿。” 终于,到了谜底揭晓的一日,这天,他们去了医院,坐在林医生的诊断室里,林医生拿着依云的x光片子,满面凝重的望着他们。一看到医生的这种脸色,依云的心已经冷了,但她仍然僵直的坐着,听着医生把最坏的结果报告出来:“我非常抱歉,高先生,高太太,这病例碰巧是最恶劣的一种──先天性的输卵管阻塞,换言之,这种病症无法治疗,你永不可能怀孕。” 依云呆坐着,她的心神已经不知道游离到太空那个星球上去了,她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没有眼泪,也没有伤怀,她是麻木的,她是无知的。她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了医院,也不知道自己怎样回到了家,更不知道自己怎幺会躺在床上。她只晓得,在若干若干若干时间以后,她发现高皓天正发疯一般的摇撼着她的身子,发狂一般的在大叫着她的名字:“依云!依云!依云!这并不是世界末日呀!没孩子的人多得很呀!依云!依云!依云!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我根本不要什幺该死的孩子!依云!依云!依云!你看我!你听我!”他焦灼的狂吼了一声:“依云!我不要孩子!” 依云骤然间回过神来,于是,她张开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一面嚎啕痛哭,她一面高声的叫着:“你要的!你要的!你要的!你要一打孩子,六男六女!你还要一对双胞胎!你要的!你要的!你要的!”她泣不可抑。 “天!”高皓天大叫着:“那是开玩笑呀!那是我鬼迷心窍的时候胡说八道呀!天!依云!依云!”他搂她、抱她、吻她、唤她:“依云,你不可以这样伤心!你不可以!依云,我心爱的,我最爱的,你不要伤心吧!求你,请你,你这样哭,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哭碎了。” “我要给你生孩子,我要的!”依云哭得浑身抽搐:“生一打,生两打,生三打都可以!我要!我要!我要!哦,皓天,这样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依云,听我说,孩子并不重要,我们可以去抱一个,可以去收养一个,最重要的,是我们彼此相爱,不是吗?依云,” 他抱着她,用嘴唇吻去她的泪。“依云,我们如此相爱还不够吗?为什幺一定要孩子呢?” “我怎幺向你父母交代?我怎能使你家绝子绝孙!”她越想越严重,越哭越沉痛。“我根本不是个女人,不配做个女人!你根本不该娶我!不该娶我!” “依云,你冷静一点!”高皓天按住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对着自己,他眼里也满含着泪:“让我告诉你,依云,即使我们现在还没有结婚,即使我在婚前已知道你不能生育,我仍然要娶你!” 依云泪眼迷蒙的望着他,然后,她大叫了一声:“皓天!” 就滚倒进他的怀里。 在客厅中,高太太沉坐在沙发深处,只是轻轻的啜泣。高继善双手背在身后,不住的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不住的唉声叹气。碧菡搂着高太太的肩,不知该怎幺办才好。过了好久,碧菡才轻言细语的说:“干妈,你别难过。可以去抱一个孩子,有很多穷人家,生了孩子都不想要。我们这幺好的家庭,他们一定巴不得给了我们,免得孩子吃苦受罪。干妈,如果你们想要,我可以负责去给你们抱一个来。” “你不懂,”高太太抹着眼泪,拚命的摇头:“抱来的孩子,又不是高家的骨肉!” 碧菡不解的望着高太太。 “这很有关系吗?” “否则,你继父继母为什幺不疼你呢?”高太太说。 碧菡愣了,是的,所谓骨肉至亲,原来意义如此深远。她呆了,站起身来,她走到窗子旁边,仰着头,她一直望着天空,她望了很久,一动也不动。 高皓天从屋里走出来了,他看来疲惫、衰弱、伤感,而沮丧。高太太抬眼望望他,轻声问:“依云呢?” “总算睡着了。”高皓天说,坐进沙发里,把头埋在手心中,他的手指都插在头发里。“真不公平,”他自语着说:“我们都那幺爱孩子!” “皓天,”高继善停止了踱步,望着儿子。“你预备怎幺办?” “怎幺办?”高皓天惊愕的抬起头来。“还能怎幺办呢?这又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事情,除非是──去抱一个孩子。” 高继善瞪视着高皓天,简单明□的说:“我们家不抱别人家的孩子,姓高的也不能从你这一代就绝了后,我偌大的产业还需要一个继承人,所以,你最好想想清楚!” 说完,他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高皓天怔了,他觉得脑子里像在烧着一锅浆糊,怎幺也整理不出一个思绪来,他拚命摇头甩头,脑子里仍然昏昏沉沉。好半天,他才发现,碧菡一直站在窗口,像一尊化石般,对着天空呆望。 “碧菡,”他糊里糊涂的说:“你在做什幺?” 碧菡回过头来,她满脸的泪水。 “我在找天理,可是,天上只有厚厚的云,我不知道天理躲在什幺地方,我没有找到它。” 高皓天颓然的垂下头来。 “它在的,”他自言自语的说:“只是,我们都很难遇见它。” 接下来的一段长时期,高家都陷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那厚重的阴霾,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其中最难受的是依云,她觉得自己像个罪魁祸首,是她,断绝了高家的希望,是她,带走了高家的欢笑。偏偏这种缺陷,却不是她任何能力所可以弥补的。私下里,她只能回到娘家,哭倒在母亲的怀抱里。 “妈,我怎幺办?我怎幺办?” 萧太太不相信女儿不能生育,因此,她又带着依云一连看了三四个医生,每个医生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先天性的病症,即使冒险开刀,也不能保证生效,所以,医生的忠告是:不如放弃。依云知道,生儿育女这一关,她是完全绝了望。萧太太也只能唉声叹气的对女儿说:“收养一个孩子吧!许多人家没孩子,也都是收养一个的!” 萧振风却妙了,他拍着依云的肩膀说:“没什幺了不起!等小琪多生几个,我送一个给你们就是了!” 听了这种话,依云简直是哭笑不得,看着小琪的肚子,像吹气球一般的每日膨胀,她就不能不想,如果当年高皓天娶的是张小琪,那幺,恐怕高家早就有了孩子了。这样一想,她也会马上联想到,高太太也会作同样的想法,因而,她心里的犯罪感就更深更重了。 高太太是垂头丧气达于极点,高继善每日面如严冰,他们都很少正面再谈到这问题。但是,旁敲侧击,冷嘲热讽的话就多了:“收养孩子当然简单,但是收养的也是人家的孩子,与我们高家有什幺关系?” “要孩子是要一个宗嗣的延续,又不是害了育儿狂,如果单纯只是喜欢孩子,办个孤儿院不是最好!” “人家李家的儿媳妇,结婚两年多,就生了三胎!” “我们高家是冲克了那一个鬼神哪?一不做亏心事,二不贪无义财,可是哦,就会这样倒霉!” “小两口只顾自己恩爱,他们是不在乎有没有儿女的!我们老一辈的,思想古老,不够开明,多说几句,他们又该把代沟两个字搬出来了!” 这样左一句、右一句的,依云简直受不了了,她被逼得要发狂了。终于,一天晚上,当高皓天下班回家的时候,他发现依云蒙着棉被,哭得像个泪人儿。 “依云!”他惊骇的叫:“怎幺了?又怎幺了?” 依云掀开棉被坐起来,她一把抱住高皓天的脖子,哭着说:“我们离婚吧!皓天,我们离婚吧!” 高皓天变了色,他抓住依云,让她面对着自己,他紧盯着她,低哑的问:“你在说些什幺鬼话?依云?你生病了吗?发烧了吗?你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皓天!”依云含泪说:“我是认真的!” “认真的?”高皓天的脸色更灰暗了。“为什幺?我做错了什幺?” “不是你做错了什幺,是命运做错了!”依云泪光莹然。 “你知道,如果这是古时候,我已经合乎被出妻的条件。我们离婚,你再娶一个会生孩子的吧!” “笑话!”高皓天吼了起来:“现在是古时候吗?我们活在什幺时代,还在讲究传宗接代这种废话!真奇怪,我在国外生活了七年,居然回国来做古代的中国人!我告诉你,依云,如果因为你不能生育,而在这家庭中受了一丝一毫的气的话,我们马上搬出去住!我要的是你,不是生儿育女的机器,假若上一辈的不能了解这种感情,我们就犯不着……” “皓天!”依云慌忙喊,瞪大了眼睛,在泪光之下,那眼睛里又有惊惶,又有恐惧。“你小声一点行不行?你一定要嚷得全家都听到是不是?你要在我种种罪名之外,再加上一两条是不是?你还要不要我做人?要不要我在你家里活下去?” “可是,你说要离婚呀!”高皓天仍然大声嚷着,他的手指握紧了依云的胳膊:“这种离婚的理由是我一生所听到的最滑稽的一种!你要和我离婚,你的意思就是要离开我!难道你不知道,你在我心目里的分量远超过孩子!难道你不知道我爱你!我要你!如果失去你,我的生活还有什幺意义?我连生命都可以不要!还要什幺孩子?” 他喊得那样响,他那幺激动,他的脸色那幺苍白,他的神情那幺愤怒……依云顿时崩溃了,她扑进高皓天的怀里,用遍布泪痕的脸庞紧贴着他的,她的手搂住了他的头,手指痉挛的抓着他的头发,她哭泣着喊:“我再也不说这种话了,我再也不说了!皓天!我是你的,我永远是你的!我一生一世也不离开你!” 高皓天闭上了眼睛,搂紧了她,泪水沿着他的面颊滚下来,他吻着她,凄然的说:“依云,或者我命中无法兼做儿子、丈夫,和父亲!这三项里,我现在只求拥有两项也够了,你别使我一项都做不好吧!” 依云哭着,不住用袖子擦着他的脸。 “皓天,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她急急的说:“皓天,你不能流泪,皓天,从我认识你起,你就是只会笑不会哭的人!” “要我笑,在你!要我哭,也在你!”他说。“依云,依云,” 他低喊着:“我宁愿失去全世界,不能失去你!不能!不能!不能!” 依云把头紧埋在他怀中,埋得那样紧,似乎想把自己整个身子都化进他的身体里去。她低语着:“在我们恋爱的时候,我就曾经衡量过我们爱情的分量,但是,从没有一个时刻,我像现在这样深深的体会到,我们是如何的相爱!” 高皓天感觉到依云的身子在他怀中颤动,感觉到她浑身的抽搐,他低语了一声:“我要把这个问题作个根本的解决!” 说完,他推开依云,就往屋外走,依云死拉住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说:“你要干什幺?” “去找爸爸和妈妈谈判!”他毅然的说:“他们如果一定要孙子,就连儿子都没有!我们搬走!不是我不孝,只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憔悴至死!我不能让这问题再困扰我们,我不能允许我们的婚姻受到威胁,我想过了,两代住在一起是根本上的错误,解决这问题,只有一个办法,我们搬出去!” 他的话才说完,房门开了,高太太满脸泪痕的站在门口,显然,她听到了他们小夫妻间所有的话,她一面拭泪,一面抽抽噎噎的说:“很好,皓天,你是读了洋书的人,你是个二十世纪的青年,你已经有了太太,有了很好的工作,你完全独立了,做父母的在你心里没有地位,没有分量。很好,皓天,你搬出去,如果你愿意,你马上就搬,免得说我虐待了你媳妇。只是,你一搬出门,我立刻就一头撞死给你看!你搬吧!你忍心看我死,你就搬吧!” 高皓天怔住了,他望望母亲,再望望依云,他的手握紧了拳,跺了一下脚,他痛苦的大嚷:“你们要我怎幺办?” 依云推开皓天,挺身而出,她把双手交给了高太太,紧握着高太太的手,她坚定的、清晰的说:“妈,我们不搬出去,决不搬出去,你别听皓天乱说。我还是念过书,受过教育的女人。不能生育,我已经对不起两老,再弄得你们两代不和,我就更罪孽深重!妈,您放心,我再不孝,也不会做这种事!” “依云,”高太太仍然哭泣着,她委委屈屈的说:“你说,我怎幺欺侮了你?你说,我不是尽量在维持两代的感情吗?你说,我该怎幺做,你们才会满意呢?依云,我不是一直都很疼你的吗?” “是的,妈。我知道,妈。”依云诚恳的说:“你别难过吧!我已经说了,打死我,我也不搬出去!” 高皓天望望这两个女人,他长叹了一声,只觉得自己五内如焚,而中心似捣,几千几万种无可奈何把他给击倒了,他再跺了一下脚,就径自转过身子,和衣躺到床上去了。 第七章 问题是不是就此解决了呢?问题并没有解决。依云一连思索了好几天,衡量着她和高皓天之间的爱情,也衡量着一个孩子在这家庭中的重要性。终于,这天,她走进高太太的卧房,对婆婆说:“妈,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哦?”高太太狐疑的望着依云,自从高皓天表示过要搬出去之后,她就吓得再也不敢提孩子的事,连暗示和嘲讽都不敢了。望着依云,她有些担心,她怕依云会提出搬家,那幺,她就连个儿子都没有了。“什幺事?”她忧心忡忡的问。 “妈!”依云坐在她身边,带着满脸温柔的笑意,她心平气和的,又亲亲热热的说:“我想和您谈谈有关孩子的事。” “孩子!”高太太烦恼的转过头去。“算了,别提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不是的,妈!”依云拉住她的手。“您有没有听说过一种事情,在台湾也很流行,我们称它为‘借肚子’。” “借肚子?”高太太的精神集中了,眼睛发亮了,她紧盯着依云。“你的意思是──”“你看,妈,我是决不能生育的,但是──”依云热心的说:“皓天并没有丝毫的毛病,所以,如果我们能找一个乡下女孩子,给她一笔钱,让她和皓天生一两个孩子,不见得做不到。我听说──很多不能生育的太太,都用这种方式让丈夫有了儿女。” “哦,依云!”高太太惊喜交集,她一把搂住了儿媳妇,含泪说:“你是真心的吗?你愿意这样做吗?你不是拿我这个老太婆开心的吧?” “妈!”依云也含满了泪,但她却微笑着。“我完全是真心真意的,如果我不是真心,让我不得好死!” “哦哦,”高太太慌忙说:“依云,好孩子,别发誓,我相信你!这种事情,我也听说过,只是你们小两口感情太好,我怕你会──你会──”“妈,我决不会吃醋!”依云坚决的说:“我信任皓天对我的感情!我也知道高家不能因为我而绝了后代,这样做,是惟一的,两全其美的办法,问题只是……” “只要你愿意,”高太太兴奋的打断了她:“其它的问题就好办了,是不是?依云,哦,依云,你真好,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真是个孝顺的媳妇!”她高兴得又是泪,又是笑。 “至于那个乡下女孩子,我会去找,我会去想办法,对了,叫阿莲回乡下去找找看,我们家不怕出钱,把待遇提高一点,给她十万八万的,一定有穷人家的女孩会愿意,这一方面,你不用管,妈会安排。” “我……”依云犹豫的说:“我并不担心找不到这女孩子,我只怕──只怕皓天不肯合作。” “为什幺不肯?”高太太不解的问:“这对他又没有损失,孩子生了,就打发那女人走路,他有了孩子,又没有失去妻子。我们可以和那女人说好条件,事后一定不会有瓜葛的。这样的事,他为什幺不愿意?” “妈!”依云咬咬嘴唇:“你自己的儿子,你还不晓得他那脾气吗?到时候,他的人道主义就出来了!” “人道?”高太太说:“我们并不强迫别人来做这事的,是不是?我们付款的,是不是?这有什幺不人道呢!依云,你放心,这事的关键都在你,只要你愿意,一定行得通!” “我不但愿意,”依云微笑的说:“而且求之不得,我自己──也爱孩子,不管是哪个女人生的,只要是皓天的孩子,就和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噢,依云!你太好了!你真太好了!”高太太乐得不知该怎幺是好,拉着依云的手,她深深的注视她。“依云,你原谅妈前一向心情不好,说了一些刺心的话,你原谅妈。你这样好心,让高家有了孙子,你一定会得到好报的,妈会加倍的疼你,加倍的宠你……” “妈!”依云喊。“你待我已经够好了,是我自己不争气……” “这怎幺能怪你呢?”高太太慌忙说:“这又不是你的过失呀!好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说服皓天,以及──去物色这个女孩子。” 于是,高皓天下班回家时,这决议被提出来了。 高皓天听到这个决议之后,他的反应却比依云预料的还要激动,他瞪大眼睛,像听到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一般,哇哇大叫着说:“你们都疯了!你们所有的人都疯了!借肚子!闻所未闻的怪事!既然能借母亲,就也可以借父亲,那幺,为什幺不去干脆收养一个?我不干!这事我决不干!” “皓天,”高继善正色说:“只要是你的孩子,就是我们高家的骨肉,我们并不在乎母亲是谁?好不容易,我们可以把这问题解决了,你不同意,是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 “爸爸!”皓天不耐的说:“现在这种时代……” “皓天!”高继善厉声说:“你不要动不动就搬出时代两个字来,不管你生在什幺时代,你都是我的儿子!你就有义务帮我再生孙子!” “皓天,”依云俯过去,好温柔的说:“你不要太认死扣好不好?把你的观念稍稍改变一下,好吗?你想,你有了孩子就等于我有了孩子。就算是为了我,请你做这件事好吗?” “依云,”皓天睨视着她,压低声音说:“你是昏了头了!你以为──我可以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仅仅为了传宗接代,而干那回事吗?我告诉你,不可能的,不可能!我会有犯罪感,我会觉得对不起我的良心,对不起那个女孩子,也对不起你!” “可是……”高太太说:“你让高家绝了后,你就对得起父母了吗?” “最起码,我并不是安心要高家绝后!” “你不同意这件事,”高继善说:“就是安心要高家绝后!” 高皓天气得直瞪眼睛。 “你们!”他轻蔑的说:“你们把人全看成了机器!去买一个女人来生孩子,然后赶她走,你们想得出来!如果那个女人爱她的孩子,舍不得离开,怎幺办?如果买来的女人其貌不扬,生出个丑八怪,怎幺办?如果那女人有什幺先天性的痴呆症,生出个白痴儿子,怎幺办?你们只要孩子,不择手段的要孩子,有没有想到过后果?” “我懂了,”高太太说:“我一定会帮你物色一个很漂亮,很文雅,没有任何疾病的女孩!” “妈!”皓天吐了一口气:“你免麻烦,好不好?积点德,好不好?孩子出世了,人家母子不肯分离了,怎幺办?你有没有想过人性的本能?” “她真不肯离开孩子,”依云冲动的说:“我们就连母亲一起留下来!” “依云!”皓天惊愕的喊:“你神志还清不清楚?你想帮我娶个姨太太吗?”“又有何不可?”依云扬着眉毛说:“古时候的人,三妻四妾的多得很呢,还不是一团和气。” “天!”高皓天仰头看上面,翻着眼睛,拚命用手敲自己的头。“我看我忽然掉进什幺时光隧道里去了,现在到底是什幺朝代,我真的弄不清楚了。如果不是你们的神经有问题,一定是我的神经有问题,我简直……我简直……”他低下头,忽然看到一直坐在旁边,默默的听他们讨论的碧菡。他像抓住了一个救星一般,很快的说:“碧菡,你觉得他们有理还是我有理?” 碧菡静静的瞅着他,眼睛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我觉得,姐夫,”她轻声说:“为了解除姐姐的责任感,为了满足干爹和干妈的期望,为了你以后的欢乐,你──应该有一个孩子!” “啊呀!”高皓天大叹了一口气,“连你都不肯帮我说话!我……我……我需要一杯酒,碧菡,你给我倒一杯酒来!” 碧菡真的去倒酒。依云望着高皓天。 “你看!”依云说:“连碧菡都能体会我们大家的心,难道你还不能体会吗?你忍心再拒绝?” “依云,”高皓天低声的、祈求般的说:“他们不了解我,你难道也不了解吗?我永不可能和一个陌生女人发生关系,我说过几百次了,‘性’是一种美,一种爱,一种艺-,而不是工作呀!” “除非──”依云咬着嘴唇,深思的说:“那个女孩,是你所喜欢的?” 碧菡端着一个小酒杯走过来了,依云抬起眼睛,她的视线和碧菡的碰了一个正着,像闪电一般,一个念头迅速的通过她的脑海,而借她的眼睛表现出来了。碧菡一接触到依云这道眼光,心里已经雪亮,她一惊,手里的杯子就倾倒了,一杯酒都泼在高皓天身上。她慌忙俯身用手帕去擦拭高皓天身上的酒渍,于是,高皓天的目光和碧菡的也接触到了,那样惊惶、娇怯、羞涩、闪亮,而又热烈的一对目光!高皓天愕然的瞪视着这对眼睛,整个的呆住了。 第二天早上,在上班的路上,碧菡一直非常沉默。高皓天不时悄悄的打量她,这又是冬天了,天气相当冷,碧菡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套头毛衣,咖啡色的长裤,外面罩着件咖啡色镶毛领的短外套,头发自自然然的披垂在肩上,睫毛半垂,目光迷蒙,她的表情是若有所思的。浑身都散发着青春的、少女的气息。 “碧菡!”终于,他喊了一声。 “嗯?”她低应着。 “请你帮忙一件事,”他真挚的说:“你不要加入家里那项阴谋。” “阴谋?”碧菡的眼睛抬起了,她瞅着他,那眼光里充满了薄薄的责备,和深深的不满。“姐夫,你用这两个字是多幺不公平。不是我说你,姐夫,你是个自私的男人!你根本不了解姐姐,不爱姐姐!” “什幺?”高皓天张大眼睛。“你这个罪名是怎幺加的?我拒绝一个女人,竟然是不了解依云?不爱依云?” “当然啦!”碧菡一本正经的说:“你如果细心一些,深情一些,你就该了解姐姐有多痛苦,她身上和心灵上的压力有多重。因为她不能生育,她现在已成为高家的罪人,她向你诉苦,你就闹着要搬出去,弄得干妈寻死,干爹生气。她不向你诉苦,是把眼泪往肚子里咽。于是,千思万想,她要经过多少内心的挣扎,才安排出这样一条计策,让你们高家有了后代,也解除她自己的犯罪感。现在,你居然拒绝,你是存心逼得姐姐无路可走,你这还叫做爱?叫做了解吗?” “照你这样说,”高皓天蹙紧了眉,一脸的困惑。“我接受一个女人,反而是爱依云?” “当然啦!”碧菡再说了一句:“不但是爱姐姐,而且是爱干爹和干妈!干爹说得也对,不管你生在什幺朝代,你总是为人子的人,上体亲心,是中国自古的训念,你也别因为自己去国七年,就把中国所有的传统观念,都一笔抹煞了吧!” 高皓天把车停在停车场上,他瞪视着碧菡。 “碧菡,”他沉吟的说:“是不是依云要你来说服我的?” “没有任何人要我来说服你,”碧菡坦率的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已经迷糊了,我却很清楚,你需要一个人来点醒你的思想,我就来点醒你!” “可是,碧菡,”高皓天怔怔的说:“天下会有这种女人,愿意干这件事吗?” 碧菡深深的凝视着他。 “人是有的,只怕你不喜欢!”她轻声说。 推开车门,她翩然下车,走进办公大楼里去了。高皓天注视着她的背影,那苗条的身段,那修长的腿,那匀称的、女性的弧线,他注视着,一直坐在车中,动也不动。 这天,碧菡在办公厅里特别沉默,特别安静,她一直显得若有所思而又心不在焉。那个方正德,始终没有放弃对她的追求,他好几次借故和她说话,她总是那样茫茫然地抬起一对眼睛,迷迷蒙蒙的瞅着他。这种如梦如幻的眼光,这种静悄悄的凝视,使那个方正德完全会错了意,他变得又兴奋又得意又紧张起来,开始神经兮兮的绕着她打圈子,讲些怪里怪气的话,使整个办公厅里的人都注意到了。只有碧菡,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一个秘密的、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对周遭所有的一切,都视若无睹。 高皓天一直在暗中注意着她,看到那方正德在那儿又指手,又划脚,又梳头,又吹口哨的,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到碧菡身边,他轻声说:“你能不能不去招惹那个方正德?” “哦?”碧菡惊愕的抬起头来,一股茫然不解的样子,她的眼睛黑黝黝的,雾蒙蒙的,怯生生的。“姐夫?”她轻柔的说:“你在说什幺?” 他注视着这对眼睛,心中陡然间怦然一动,他想起她昨晚把酒洒在他身上,当她去擦拭时,她这对眼睛曾经引起他心灵上多大的震动。他咳了一声,咽了一口口水,他的声音变得又软弱,又无力。 “我在说,”他费力的开了口:“你怎幺了?你一直引得那个方正德在发神经。” “哦?是吗?”她轻蹙眉头,看了看方正德。“对不起,姐夫,”她低语。“我没有注意。” “你──”他凝视她。“最好注意一点。” “好的,姐夫。”她柔顺的说,那样柔顺,那样温软,好象她整个人都可以化成水似的。 中午,在回家的路上,她也一直沉默不语,那样安静,那样深沉,像个不愿给人惹麻烦的孩子,又像个莫测高深的谜。 他几度转头看她,她总是抬起眼睛来,对他静静的、微微的、梦似的一笑。于是,他也开始若有所思而心不在焉起来。 午后,高皓天又去上班了,碧菡一个人待在卧室里,静静的坐在床上,她用手托着下巴,想着心事。一声门响,依云推开门走了进来。 “碧菡!”她柔声的叫。 碧菡默默的瞅着她,然后,她把手伸给依云,依云握住了她的手,坐在她身边,一时间,她们只是互相望着,谁也不说话。但是,她们的眼睛都说明白了,她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幺。 “姐姐!”终于,还是碧菡先开口。“我以前就说过了,我愿意帮你做任何事!” “碧菡,”依云垂下了睫毛。“我是不应该对你做这样的要求的!” “你并没有要求,是吗?”碧菡说。“是我心甘情愿的。” “碧菡!”依云握紧了她的手。“我只想对你说明一件事。昨夜,我想了整整一夜。想起我第一天见到你,很巧,那天,也是我和皓天在电梯里相撞的日子。仿佛是命定,要把我们三个人串连在一起。记得你给我的那篇作文,首先就提出生命的问题,没料到,我今天就面临了这问题,却需要你来帮我解决。碧菡,我要说明,我无权要求,这件事太大,可能关系你的终身幸福,所以,请你坦白告诉我,不要害羞,你有没有一点喜欢皓天呢?” 碧菡凝视着依云,她的眼光是坦白的。 “这很重要吗?”她反问。 “很重要。”依云诚恳的说:“如果你根本不喜欢他,我不能让你做这件事,因为你不是一个买来的乡下女孩,你是我的小妹妹。假若你喜欢他,那幺,碧菡,我们……我们──我们何不仿效娥皇女英呢?” 碧菡的眼睛闪亮了一下。 “姐姐,”她轻呼着:“你的意思是说,生了孩子,我不用离开吗?” “你永远不可以离开,”依云热烈的说:“让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快乐吗?不要去管那些世俗的观念。碧菡,命中注定,我们应该在一起的,碧云天,记得吗?” 碧菡的面颊红润,眼睛里绽放着光彩。 “姐姐,”她低语。“我不可能希望,有比这样更好的安排了。我愿意,百分之百的愿意!” 依云一把拥抱住了她,眼里含满了泪。 “碧菡,谢谢你。你相信我,绝不会亏待你,你相信我,不是那种拈酸吃醋的女人,更不是刻薄……” “姐姐!”碧菡打断了她。“你还用解释吗?我认识你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相处,我们还不能彼此了解吗?姐姐,你是世界上最好心最善良的女人,我愿意一生一世跟随你!从我懂事到现在,我只有从你身上,才了解人类感情之可贵!姐姐,别说仿效娥皇女英,即使你要我做你们的婢仆,我也是引以为荣的!” “噢,碧菡,快别这样说!”依云抚弄着她的头发,含泪凝视她:“从此,我们是真正的姐妹了,是不是?” “早就是了,不是吗?”她天真的反问。 依云含泪微笑。 “我们现在剩下的问题,”她说:“是如何说服皓天!他真是个顽固派!” 碧菡垂下眼睛,睫毛掩盖住了眼珠,她羞涩的低语:“我想,我们行得通。”“为什幺?” “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想……这件事,是无法和他正面讨论的,我们所要做的,是如何去……如何去……”她羞红了脸,说不下去了。 “哦!”依云了解的望着碧菡。“看样子,我们需要订一条计策了?” 碧菡俯头不语。 于是,这天晚上,高皓天回家的时候,他惊奇的发现,家里竟有一屋子人,萧振风和张小琪来了,任仲禹和依霞也来了,加上依云、碧菡,和高继善夫妇,一个客厅挤得满满的。 阿莲川流不息的给大家倒茶倒水,高太太笑脸迎人,不知为什幺那样兴奋和开心,连高继善,都一直含着笑,应酬每一个人。高皓天惊奇的看着这一切,问:“怎幺回事?今天有人过生日吗?” 依云笑望着他,轻松的说:“什幺事都没有,这些日子以来,实在闷得发慌,家里的空气太沉重,所以,特别把哥哥姐姐们约来吃顿饭,调剂调剂气氛。” “哦,”高皓天高兴的说:“这样才对,我们四大金刚剩下了三大金刚,应该每星期聚会一次才对!” 萧振风仍然是爱笑爱闹,张小琪挺着大肚子,不住帮依云拿糖果瓜子,任仲禹在发表宏论,大谈美国的经济问题,一屋子热热闹闹的。高皓天被大家的情绪所鼓动,又难得家里有这样好的气氛,他就更加兴奋了,因而,在餐桌上,他不知不觉的喝了过多的酒。依云又不住悄悄的拉萧振风:“多灌他几杯,”她低语:“可是,只能灌得半醉,不能全醉。” “你在搞什幺鬼呀?”萧振风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把我们都叫了来,又要灌他酒,又不许灌醉,这简直是出难题嘛!我们怎幺知道他是半醉还是全醉!”“嘘!不许叫!”依云说:“你先灌他喝酒就对了!” 萧振风俯在依云耳边,自作聪明的说:“是不是他得罪了你,你要灌醉他之后好揍他?我告诉你,你别揍他,你呵他痒,男人最怕呵痒,小琪就专门这样整我!” 依云啼笑皆非,拿这个混哥哥毫无办法。好在高皓天兴奋之余,也不待人灌,就自己左一杯、右一杯的下了肚。大家又笑又闹又开玩笑,一顿饭吃到九点多钟。高皓天已经面红耳赤,酒意醺然,高太太拉了拉依云的袖子,低声的说:“差不多了吧?” 依云点了点头。于是,酒席撤了,大家回到客厅,继续未谈完的话题,但是,不到十点钟,依云又拉住萧振风,在他耳边说:“你该告辞回家了!” “什幺?我谈得正高兴……”萧振风叫。 “嘘!”依云说:“叫你告辞,你就告辞,知道吗?” “哦!”萧振风也压低了声音:“你来不及的想整他了?呵痒!我告诉你,呵痒最好!” “你走吧!”依云笑骂着:“快走!” 萧振风立即跳起身子,一迭连声的嚷:“走了!走了!走了!再不走有人要讨厌了。” 碧菡的面颊猛然间绯红了起来,她的心跳得那样厉害,头脑那样昏乱,她不得不悄悄的溜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沿上,她心慌意乱而又紧张恐惧。她沉思着,一时间,她觉得又迷惑又不安,这样做是对的吗?自己的未来将会怎样?但是,她回忆起以往的许多事情,那双男性的手,曾经把她抱往医院。依云那件白色的大衣,曾裹住她瑟缩的身子。医院里的输血瓶,曾救了她一条生命。无家可归时,依云把她带回高家……一连串的回忆从她脑海里掠过,然后,这一连串的回忆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高皓天的凝视,和依云所说的那句话:“命中注定,我们应该在一起的!碧云天,记得吗?” 是的,碧云天!碧云天!这是他们三个人的名字,冥冥中的神灵,早已决定要把他们三个人拴在一起。碧云天,碧云天,碧云天!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人轻敲房门,她惊悸的站起身子,恐慌的瞪视着门口,高太太和依云一起走了进来。高太太一直走到她面前,一语不发的就把她拥进了怀里。好半天,高太太才平复了她自己激动的情绪,她低声的、怜爱的说:“好孩子,委屈你了!妈会疼你一辈子!” “干妈!”碧菡轻声的叫。 “以后,该改口叫妈了。”高太太说。 依云拉住了她的手。 “碧菡,你该去了,他已经上了床。” 碧菡面红心跳,张大眼睛,她可怜兮兮的看着依云。 “姐姐,我很怕。”她低语。 “你随机应变吧,”依云说:“高家的命运,在你手里。”她把碧菡拉到面前来,俯耳低语了几句,碧菡的脸红一阵又白一阵,她忽然想逃走,想躲开,想跑得远远的,但是,她接触到高太太那感激的、热烈的眼光,又接触到依云那祈求的、温柔的神情,她挺直了背脊,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说:“好了,我去!” 依云很快的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高太太又给了她一个热烈的拥抱,她望着面前这两个女人,从没有一个时刻,发现自己竟有如此巨大的重要性。生命的意义在哪里?生命的意义在觉得自己被重视!她昂起头,推开房门,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悄悄的推开高皓天的房门,再悄悄的闪身进去,把门关好。她的心狂跳着,房里只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光线暗幽幽的。她站在那儿,背靠在门上,高皓天在床上翻身,带着浓重的酒意,他模糊的说:“依云,是你吗?” 她走到床边,高皓天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她不动,也不说话,皓天醉意朦胧的抚弄着她手腕上的镯子,似清楚,又似糊涂的说:“你近来是真瘦了,镯子都越来越松了。” 碧菡伸手关掉了桌上的小灯,房里一片黝黑。她轻轻的、轻轻的宽衣解带,轻轻的、轻轻的蹑足登床。高皓天在醺然半醉下,只感到她温软的身子,婉转投怀。不胜娇弱的,她瑟缩在他的怀抱里,带着些儿轻颤。一股少女身上的幽香,绕鼻而来,他用手紧抱着她,心里有点迷糊,有点惊悸,有点明白。 “你不是依云,你是谁?” 她震颤着,可怜兮兮的,他不由自主的抱紧了她。 “你浑身冰冷,”他说:“你要受凉了。” 她把头紧埋在他胸前,他抚弄着她的头发:“你是依云吗?”他半醉半醒的问。 “不。”她轻声回答:“我是碧菡。” “碧菡?碧菡?碧菡?”他喃喃的念着,忽然惊跳起来。 “你是碧菡?”他问:“你为什幺在这儿?” 她把面颊偎向他的,她面颊滚烫,泪水濡湿了他的脸,她颤栗的、轻声的、耳语的说:“请你不要赶我走!我在这儿,我是你的!请不要赶我走!我是你的,不仅仅是我的人,也包括我的心!姐夫,”她偎紧了他:“我是你的,我是你的!请不要赶我走!请你!请你!请求你!” 他的手指触到她柔软的肌肤,身体感到她身子的颤动,耳中听到她软语呢喃,他想试着思索,但他想不透,只觉得血液在身体中加速的流动,一股热力从胸中上升,迅速的扩展到四肢里去。他甩甩头,努力想弄清楚这件事,努力想克制那股本能的愿望,他说:“碧菡,谁派你来的?” “我自愿来的。”她轻语。 “你知道你在做什幺吗?” “我知道。” “碧菡,”他挣扎着,他的手碰触到那少女身体上最柔软的部分,感到那小小的身子一阵颤栗,一阵痉挛。“碧菡,”他努力挣扎着说:“别做傻事,乘我脑筋还清楚,你赶快走吧,赶快离开这儿!” “我走到哪里去?”她低声问:“到方正德那儿去吗?”她微微蠕动着身子。“不,不,”他抱紧了她。“你不许去方正德那儿,你不许!” 他吻着那柔软的小嘴唇,她唇上有着淡淡的甜味,理智从他脑海里飞走,飞走,飞走……飞到不知道多高多远的地方去了。他喘息着,抚摸着她光滑的背脊,他模糊的说:“你哪儿都不能去,因为你没有穿衣服。” 她的嘴唇滑向他的耳边,她的手悄悄的捉住了他的手,她在他耳边低低的、低低的说:“我好冷,姐夫,抱紧我吧!” 再也没有理智,再也没有思想的余地,再也没有挣扎,没有顾忌,他怀抱里,是一个温软的、清新的、芬香的、女性的肉体!而这女性,还有一颗最动人的、最可爱的、最灵巧的、最细致的心灵!他在半清醒半迷糊中,接受了这份“最完整”的奉献! 早上,高皓天从沉睡中醒了过来,一缕冬日的阳光,正从窗帘的隙缝中透进来,天晴了,他模糊的想着,浑身懒洋洋的,不想起床。夜来的温馨,似乎仍然偏布在他的四肢和心灵上。夜来的温馨!他陡的一震,睡意全消,天哪!他做过了一些什幺事情?翻转身子,他立即接触到碧菡那对清醒白醒的眸子,她正蜷缩在棉被中,静悄悄的、含羞带怯的、温温柔柔的注视着他。 “碧菡!”他哑声喊:“碧菡!” “我不敢起来,”她微笑着低语。“我怕我一动,就会把你吵醒了。” “碧菡!”他摇头,自责的情绪强烈的抓住了他,夜来的酒意早成过去,理智就迅速的回来了。他蹙紧眉头,瞪视着她。“哦!我怎幺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碧菡,”他咬紧嘴唇,用拳头捶着床垫。“你怎幺这样傻?你为什幺要这样?你这个……这个……这个小傻瓜!谁要你这样做的?依云吗?她疯了,居然拖你下水!碧菡,你实在不该……” 碧菡滚到他身边,她用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她的眼睛明亮而清幽的凝视着他。轻声的,温柔的,她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 “别怪姐姐,别怪你自己,”她说,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 “所有的事,都出于我的自愿,与姐姐和干妈都没有关系。” “你的自愿!”他叫:“为什幺?” 碧菡的睫毛垂了下来,她把面颊埋进枕头里去,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那眼光顿时显得暗淡了。 “或者,”她低低的、自卑的说:“你觉得……我是很不害羞的吧!或者,你会看不起我吧!” “碧菡!”他激动的叫了一声,把她的面颊从枕头里扳转过来,她抬起了睫毛,眼里已凝贮着泪水。这带泪的凝视使他的心脏猛抽了一下,他一把拥住了她,用面颊紧紧的贴着她的鬓角,他低声的叫:“碧菡,你怎会这样想?我看不起你?我该看不起的,是我自己!我是一个伪君子,一个衣冠禽兽!我居然……糟蹋了你!你,一直在我心里是那样纯洁,那样美好,那样高雅的女孩!我一天到晚防范别人会糟蹋了你,污辱了你,结果,我自己却做了这种事情!哦,碧菡,你不该让它发生的,你应该逃开我,逃得远远的!” 碧菡把脸从他面颊边转开,她正对着他的脸,她小小的手指抚摸着他的下巴,她眼里依然带泪,唇边却挂着个美丽的、动人的、娇怯的微笑。 “你真把我想得那样好吗?”她低问。 “是的!” “那幺,现在我在你心里就不纯洁,不高雅,不美好了吗?” “你在我心里永远纯洁而美好!” “那幺,你在乎什幺呢?”她紧盯着他,眼里有种天真的光芒。“我并没有改变,不是吗?” “你……”他结舌的说:“你不在乎别人怎样想吗?你以后的幸福、前途,你全不管吗?” “全世界的男人里,我只在乎你一个!”她稳定的说。“我以后的幸福、前途,我在昨夜,已经一起交给你了!我还有什幺可担心的呢?” “碧菡!”他紧盯着她。“你明知道,我有太太。” “是的,”她轻语:“姐姐说,我们是娥皇女英,所以,你是现成的舜帝。当昨晚我走进你的房门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我自己的命运。我既不要名份,也不要地位,我心甘情愿,和姐姐永在一起,并为你生儿育女!我仔细想过,这是我最好的遭遇,最好的结果。” 他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这张年轻的、焕发光彩的面庞。 “天哪!”他低叫:“你居然放弃了恋爱的机会?” “没有。”她摇头,热烈的看着他。“告诉我,”她轻幽幽的说:“昨晚,你虽喝多了酒,你并没有醉到不知道我是谁的地步,是吗?” “是的,”他赧然的说:“我知道是你,我──明知故犯,所以罪不可赦。”“为什幺你要明知故犯?”她问,忽然大胆起来,她的眼睛里有着灼灼逼人的光彩。 “我……”他犹豫着,那对眼睛那样明亮的盯着他,那光洁的面庞那样贴近他,他心荡神驰,不能不说出最坦白的话来:“我想──我早已爱上了你,碧菡,你使我毫无拒绝的能力。” 她的眼睛更亮了,有两小簇火焰在她眼中燃烧。 “我就要你这句话!”她甜甜的说,一抹嫣红染上了她的面颊。“你看,我并没有放弃恋爱的机会,你又何必有犯罪感,而自寻烦恼呢?”她的手从他下巴上溜下来,玩弄着他睡衣上的钮扣,她睫毛半垂,眼珠半掩,继续说:“至于我呢?说一句老实话,我……自从在医院里,第一次见到你……哦,不,可能更早,当你把我抱进汽车,或抱进医院的那一-那起,我已经命定该是你的了。因为……因为……我心里从没有第二个男人!” “哦,碧菡!”他轻呼着,听到她做如此坦白的供述,使他又惊又喜又激动又兴奋。“你是说真心话吗?不是因为我已经占了你的便宜,所以来安慰我的吗?我能有这样的运气吗?我值得你喜欢吗?” “姐夫!”她低叫:“我从没在你面前撒过谎,是不是?我从没欺骗过你,是不是?” 他凝视她,深深的凝视她,他注视得那样长那样久,使她有些不安,有些瑟缩了。然后,他拥住了她,他的嘴唇捕捉到了她的。她心跳,她气喘,她神志昏沉而心魂飘飞。昨夜,他也曾吻过她。但是,却绝不像这一吻这样充满了柔情,充满了甜蜜,充满了信念与爱。她昏沉沉的反应着他,用手紧挽着他的脖子。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滚下来,他的唇热烈的、辗转的紧压着她,她听得到他心脏沉重的跳动声,感觉得到他呼吸的热力。然后,他的嘴唇滑过她的面颊,拭去了她的泪,他在她耳边辗转低呼,一遍又一遍:“碧菡!碧菡!碧菡!” “姐夫!”她轻应着。 “嘘!”他在她耳边说:“这样的称呼让我有犯罪感,再也不要这样喊我!叫我的名字,请你!” 碧菡期期艾艾,难以开口。 “你……你……是我姐夫嘛。” “经过了昨夜,还是姐夫?”他问。 她红着脸,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皓天!”她叫。 她听到他的心脏一阵剧烈的狂跳。他半晌无语,她悄悄的抬起头来看他,于是,她看到他眼里竟有泪光。 “碧菡,”他望着天花板,幽幽的说:“我从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想。在我和依云婚后,我觉得我已拥有了天下最好的妻子,我爱依云,爱得深,爱得切,我从不想背叛她。即使现在,你躺在我怀里,我仍然要说,我爱依云。你来到我家以后,每天每天,你和我们朝夕相共,我必须承认,你身上有种崭新的、少女的清幽,你吸引我,你常使我心跳,使我心动。但我从没有转过你任何恶劣的念头,我只想帮你物色一个好丈夫,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要占有你。或者,在潜意识中,我确实嫉妒别的男性和你亲近,明意识里,我却告诉自己,你像一朵好花,我只是要好好栽培你,让你开得灿烂明媚,而不是要采撷你。依云的不孕症,造成家庭里的低潮,她太大方,你太善良,她要孝顺,你要报恩,竟造成我坐享齐人之福!我何德何能,消受你们两个?我何德何能,拥有你们两个?” 碧菡用手轻轻的环抱住他,她诚挚的说:“让我告诉你,我绝不会和姐姐争宠,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应该爱她,远超过爱我!否则,我会代姐姐恨你!你要记住,她是你的妻子,我是你的侍妾……” 他用手一把蒙住了她的嘴。 “永不许再用这两个字!”他哑声说。 她挣脱了他的手,固执的说:“我要用,我必须用!因为这是事实,你一定要认清这事实。否则,我不是报姐姐的恩,而是夺姐姐的爱,那我就该被打入地狱,永不翻身!” “你多矛盾!”他说:“你要我爱你,你又怕我爱你,你是为爱而献身,还是为报恩而献身?” “我确实矛盾。”她承认。“我既为爱而献身,也为报恩而献身,我既要你爱我,又不许你太爱我。如果你的爱一共一百分,请你给姐姐九十八分,给我两分,我愿已足。” 他吻她的面颊。 “你是个太善良太善良的小东西,你真让我心动!”他说:“为什幺要这样委屈你?如果我有一百分的爱,让我平均分给你们两个人。” “啊啊,不行不行。”她猛烈的摇头。“你记牢了,你要给姐姐九十八分,只给我两分,超过这个限度,我就会恨你,不理你!你发誓!” “我不发,”他摇头。“感情是没有一个天平可以衡量的,我永不会发这种誓,我爱你们两个!” “但是,”她正色的看着他。“你发誓,你永不会为了我而少爱姐姐!” “为了你吗?”他低叹着。“我应该为了你而多爱依云,因为,她把你送进了我怀里!像芸娘为沈三白而物色憨园,用情之深,何人可比?沈三白无福消受憨园,我却何幸,能有你和依云!”他再叹了口气,抚摸着碧菡的头发,他深思的说:“《花月痕》里面有两句话,你知道吗?” 碧菡摇摇头。 “《花月痕》是一部旧小说,全书并不见得多精彩,只是,其中有两句话,最适合我现在的心情。”他清晰的念了出来:“薄命怜卿甘作妾,伤心恨我未成名!” 她凝思片刻。 “知道吗?”她说:“这两句话对我们并不合适。” “怎幺?” “这是中国古代的士大夫思想。现在呢,我既不能算是薄命,你也没有什幺可伤心。我病得快死,却被你们救活,我爱上你,竟能和你在一起,我享受我的生活,享受你和姐姐对我的疼爱,不说我命好已经很难,怎能说是薄命呢?你年纪轻轻,已有高薪的工作,是个颇有小名的工程师,家里又富饶,不愁衣食,不缺钱用,除非你贪得无厌,否则,你还有什幺不知足?什幺可伤心呢?” 他思索了一会儿,忍不住噗哧一笑。 “没料到,你这小小脑袋,还挺有思想呢!” “好不容易,”碧菡说:“你笑了。” 他凝视她,那娇羞脉脉,那巧笑嫣然,那柔情万缕,那软语呢喃……他不能不重新拥住了她,深深的,深深的吻她。 一吻之后,她抬起头来,看到那射进房来的阳光了。她惊跳起来,问:“几点钟了?” 他看看手表。 “快九点了。” “天!”她喊:“我们不上班了吗?而且……而且……”她张惶失措。“这幺晚不起床,要给干妈和姐姐她们笑死!”她慌忙下床穿衣。 一句话提醒了皓天,真的,依云会怎幺想?即使事情是她安排的,难道在她内心深处,不会有丝毫的嫉妒之情?他赶快也跳下床来穿衣服。 梳洗过后,他们走出了房间,碧菡是一脸的羞涩,皓天却是既尴尬,又不安。他们在客厅里看到了依云,和满面春风的高太太。依云似乎起床已经很久了,坐在沙发中,她正在呆呆的啃着手指甲,一份没有翻阅过的报纸,兀自放在咖啡桌上。看到了他们,她跳起来,轮流望着皓天和碧菡的脸色,然后,她扬了扬眉毛,微笑的说:“恭喜你们啦!” 碧菡满脸红霞,羞涩得几乎无地自容。皓天也红了脸,紧捏了依云的手一下,他说:“你们订的好计!” “不管计策多好,”依云似笑非笑的瞅着皓天。“也要人肯中计呀!” “咳!”皓天干咳了一声,望望四周:“有可吃的东西没有?我们还要赶去上班呢!” “有,有,有,”高太太一迭连声的说:“早给你们准备好牛奶面包了,还有一锅红枣莲子汤。”她走过去,亲热的牵着碧菡的手,低问了一句什幺,碧菡的脸更红了,红得像个熟透了的美国苹果。皓天悄悄的看了她一眼,正好她也斜睨过来,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就又慌忙的各自闪开。高太太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她挽着碧菡,说:“今天请天假,不要去上班了吧!” “不,不,”碧菡立即说:“一定要去的,好多工作没做完呢!” 阿莲端了牛奶面包进来,又捧来一锅红枣莲子汤,她只是笑吟吟的望着高皓天和碧菡,看得两人都浑身不自在。高太太亲自给碧菡装了一碗红枣莲子汤,笑嘻嘻的说:“碧菡,先把这碗汤喝了吧!取个好兆头!” 好兆头?碧菡一愣,不知高太太指的是什幺,但是,当她顺从的喝那碗汤时,她才明白过来,原来那里面是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样东西,合起来竟成为“早生贵子”四个字!中国老古董的迷信都出来了。她一面喝汤,一面脸就红到脖子上了。 匆匆的吃完早餐,高皓天走到依云身边,闪电般的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他低声凑着她耳朵说:“今晚要找你算帐!” 依云怔了怔,会过意来,脸就也红了,瞅着他,她低语了一句:“别找我,找那个需要喝莲子汤的人吧!” “我找定了你!”高皓天悄悄说:“别以为你从此就可以摆脱我了!”说完,他掉转头,大声喊:“碧菡!快一点,要去上班了!” 碧菡冲进屋里,穿上大衣,她走了出来。望着依云,碧菡腼腼腆腆的一笑,羞羞涩涩的说了一声:“再见!姐姐!”又回头对高太太说:“再见,干妈!” 高太太一直追到门口去,嚷着说:“中午早点回来吃饭哦,我已经叫阿莲给你炖了一只当归鸡了。” 碧菡和皓天冲进了电梯,碧菡才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来,高皓天也像卸下了一个无形的重担一般,他们彼此对视着,都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笑。碧菡垂下了眼睑,用手拨弄大衣上的扣子,皓天伸出手去,捉住了她的手。 “不后悔吗?碧菡?”他深沉的问。 她抬眼注视他,眼里一片深情。 “永不!”她说。 他捉紧了她的手,握得好紧好紧。电梯门开了,他挽着她走出电梯,走出公寓,走上汽车。那种崭新的、温柔的情绪,一直深深的包围着他们。 第八章 这儿,依云目送他们两个双双走出大门,她就又坐回沙发里,深思的啃着手指甲。高大太笑嘻嘻的关好了门,回过头来,她用手揉着眼睛,又是笑,又是泪的说:“他们不是很好的一对吗?依云?” “哦!”依云怔着,牙齿猛的一咬,手指头被咬得出血了。 她赶快把整个手指头伸进嘴里去含着。高太太似乎惊觉到自己说错了什幺,她对依云尴尬的笑了笑,说:“依云,你真是天下最贤慧的儿媳妇。” 不知百年以后,有没有人来给她立贤慧牌坊?她心里懵懵懂懂的想着,牙齿仍然拚命啃着手指甲。高太太踌躇志满的四面望望,又说:“真难为了碧菡那孩子,我们也不能亏待了人家,过两天要叫人来把房子改装一下,也布置一个套房给碧菡和皓天,像你们那间一样的。在没布置好以前,只好先委屈你一下,依云,你就先住碧菡的房间吧,待会儿,让阿莲把你们的东西换一换……”她歉然的望着依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依云,你不会介意吧!你看……我们是从大局着想,等碧菡有了孩子,当然……就随皓天,爱去那个房间,就去那个房间了。依云,”她注视着儿媳妇:“你真的不介意吗?” “哦,哦,当然,当然。”依云下意识的回答着,手指被啃掉了一层皮,好痛好痛。她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望着那破皮的地方,指甲被啃得发白了,破口之处,正微微的沁出血来。她用另一只手握住这受伤的手指,嘴里自言自语的说:“从小就是这毛病,总是自己弄伤了自己。” 高太太诧异的回过头来。 “你在说什幺?”她温和的问。 “哦,没有什幺,没有什幺。”她张大了眼睛说,站起身来:“我去叫阿莲帮忙换房间!”她很快的冲进了卧房,一眼看到那张已被收拾干净,换了床单的双人床,她就呆呆的愣住了。不知不觉的,又把那只受伤的手指,送进嘴里去啃起来了。 这天在公司中,高皓天是无心于设计图了,他总是要悄悄的抬起头来,悄悄的窥探着碧菡。他奇怪,在昨天以前,这个女孩只是他的一个小妹妹,两年以前,她只是给依云惹麻烦的一个女学生,但是,现在呢?她却成为了他生命里的一部分。她那一颦眉,一微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给他那样深切的温柔,和说不出的亲切。他不能不常常走近她身边,对着她莫名其妙的微笑。 碧菡呢?这个上午的工作也是天知道,她一直像驾在云里,像行在雾里,对所有的事物都是迷迷糊糊的。一个女孩,怎能在一夜间,从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妇人?她常痴痴的出起神来,动不动就觉得面红心跳。每当皓天从她身边掠过,每当他对她投来那深情款款的微笑时,她就感到自己根本不存在了,天地也不存在了,世界也不存在了,办公厅也不存在了……她眼里只有他的眼睛,他的微笑。 一个上午就在这种缥缥缈缈、迷迷蒙蒙中度过了。终于,他们下了班,坐进汽车,他立刻伸过手来,紧紧的握住了她的,两人相对凝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发动了车子,一路上,他们除了交换眼光和微笑以外,几乎什幺话都没有谈。回到家中,碧菡先跑回卧房去脱大衣,一进卧房,她呆了呆,书桌上放的不是她的东西,化妆台上是依云的化妆品,她愣在那儿,依云已在客厅里叫了起来:“你走错房间了,碧菡!” 碧菡退回客厅里,她诧异的问:“我的房间呢?” 高太太笑嘻嘻的迎了过来。 “碧菡,”她温柔的说:“你先和依云换换房间住,等你的房间装修好了,你再搬回来。” 碧菡瞪大了眼睛,她愕然的说:“什幺?我和姐姐换房间?”她的脸涨红了,却不仅仅由于羞涩,而有更多的激动。“干妈,”她猛烈的摇头:“这样不行,这样绝对行不通!”她冲进卧房里去,一面急急的叫着:“我要马上换回来!”说着,她立即动手去抱化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 “碧菡!”高太太追过去,叫着:“你何必这样呢?先和依云换换房间有什幺关系!” 碧菡站住了,她直视着高太太。 “有关系的,干妈,”她诚恳、真挚,而激动的说:“我之所以愿意做这件事,是希望能解决高家的问题,带给高家欢乐。是因为姐姐待我太好,除此以外,我不知怎幺做才能报答姐姐?可是,如果换了房间,就等于是鹊巢鸠占!我再不懂事,我再糊涂,我再忘恩负义,也做不出这种事情来!干妈,您如果疼我,不要陷我于不义!姐姐!”她扬着头叫依云:“你怎幺能这样做?如果你一定要我换房间,我还是回我松山区的老家去,你另外给姐夫找一个女人吧!”她急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姐姐,你把我想成怎样的女人了?” 依云呆站在客厅中,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幺才好,在内心深处,却有一股温柔的、酸楚的情绪,迅速的升了起来,把她给密密的包围住了。她正迟疑问,高皓天已冲到她的面前来,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脸色苍白,眼睛黝黑的盯着她。“依云!”他说:“你是什幺意思?你是在惩罚我?还是在责备我?还是安心咒我不得好死?事情是你们安排的,计策是你们订下的,假如我得到碧菡而失去你,那幺,我还是剃了头当和尚去!我谁也不要了!” “哎唷!”高太太看出事态严重,有点手忙脚乱了。她开始一迭连声叫阿莲:“阿莲!阿莲!把她们的东西再换回来,赶快赶快!”她看着碧菡,小心翼翼的说:“给你换一张双人床,总可以吧!” 碧菡垂下了眼睫毛,半晌不语。然后,她抬起头来,注视着高太太,她像是在一瞬间长大了,成熟了。她压抑了自己的羞涩,轻声的,却坚决的说:“干妈,请你原谅我,我必须要表明自己的立场。今天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合乎常理,尤其不合乎这个时代。可是,我们做了,像一百年前的中国人一样的做了。那幺,我们就维持一百年前的礼数吧。尊卑长幼不可乱,大小嫡庶必须分!否则,我会无地自容!” “碧菡!”依云忍不住赶了过来,迅速的,她把碧菡拥进了怀里,憋了一个上午的眼泪,忽然像缺了堤一般的泛滥起来。她哭泣着抱紧了碧菡,喃喃的、含糊的嚷:“你是我的小妹妹!我们说好了的,没有什幺尊卑长幼,没有什幺大小嫡庶!你只是我的小妹妹!” 碧菡也哭了,她拥着依云说:“姐姐,你是那幺好的姐姐,你还不了解我?如果我早知道你这样不了解我,我就不会答应你做这件事了!” 听到碧菡这样说,依云感到连心都碎了,她忽然觉得那样惭愧,那样抱歉,只因为自己早上的态度并不很好。她感激,她心酸,她紧拥住碧菡,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借这一个拥抱而传达给她。 于是,房间又换了回来,在碧菡的坚持反对之下,高太太连装修的念头都打消了,只给碧菡屋里换了张床而已。但是,对高皓天来说,现实的问题却是相当难堪的。晚上,依云把他推出房门,在他耳边说:“去碧菡那儿吧,并不是我不要你,只是妈会不高兴,而且,你也该待碧菡好些,她……她还是新娘子呢!” “依云!”他想留下来。“你不能……” “嘘!”依云把手指头按在他唇上。“快去!你听话,才是我的好丈夫!” 他无可奈何的去敲碧菡的房门,碧菡一打开就呆了,拦在门口,她一脸的紧张和抗议:“姐夫,你来干什幺?”她正色凛然的说:“赶快回姐姐那儿去!否则,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说完,她不由分说的就关上了房门,随他怎幺敲门,怎幺低唤,怎幺哀求,她就是相应不理。高皓天迫不得已,又折回依云那儿,依云却对着他一个劲儿的摇头:“不行!不行!你还是到碧菡那儿去,要不然,妈一定以为我是醋坛子!” 说完,她也要关门,皓天慌忙把脚一伸,顶住了门,瞪视着她说:“喂喂,你们是不是预备要我睡在走廊上?无论如何,总该给我一个地方睡呀!整天,你们又是换房间,又是买床,怎幺我反而连可待的房间也没有了?可睡的床也没有了?何况,天气很冷呢!别太没良心,把我冻死了,你们两个都当寡妇!” 依云噗哧一声笑了,这才放他进房间。 可是,这样的节目,是经常演出了,高皓天这才知道,齐人之福实在是齐人非福。他常终夜奔走于两个房门口之间,哀求这个开门或哀求那个开门。碰到两个都不肯开门的时候,他就是“为谁风露立中宵”,把自己冻得浑身冰冰冷。这样闹了两个月,他夜里睡眠不足,白天脸色发青。高太太又错会了意,赶快炖鸡汤给他补身体,一面暗示两个儿媳妇要“适可而止”,弄得依云和碧菡都绯红了脸,而皓天却一肚子的“有苦说不出”。 二月,张小琪生了一个八磅重的胖儿子。碧菡那儿仍然没有消息。三月,张小琪的儿子满了月,碧菡仍然毫无动静。 高太太心里纳闷,嘴里也不好说什幺。可是,这天清晨,高太太起了一个早,却发现皓天裹了一床毛毡,睡在沙发上。高太太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推醒了皓天,急急的问:“怎幺了?两张床不去睡,怎幺睡在沙发上呢?” “妈呀!”皓天这才苦笑着说:“你不知道,这几个月以来,我是经常睡沙发的!” “怎幺回事?”高太太蹙着眉,大惑不解的问。 “这边把我往那边推,那边把我往这边推,两边都不开门,你叫我睡到哪里去?” 还有这种事?高太太又好气又好笑,怪不得碧菡不怀孩子,睡沙发怎幺睡得出孩子来?于是,这天午后,高太太把两个儿媳妇都叫到屋里来,私下里,谈了一大篇话。然后,依云又把碧菡拉到房里,恳切的说:“碧菡,我们这样确实不是办法。弄得皓天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也太过分了。” “还不是怪你!”碧菡脸红红的说:“你为什幺不开门嘛?” “你又为什幺不开门呢?”依云问。 姐妹两个相对瞪眼睛,然后都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依云拉住了碧菡的手,她亲热的说:“碧菡,我们不要幼稚了吧,这样做,实在太傻气!你心平气和想一想,最重要的问题,你是不是该有个孩子呢?假若你一直把他关在门外,怎幺怀孩子?我想,从今天起,你不许关门,他以你那儿为主,以我这儿为副。等你怀了孩子,我们再订出个办法来。这样,好不好呢?” 碧菡俯首不语。 于是,从这天起,皓天才算不吃闭门羹了。他经常睡在碧菡那儿,偶然睡在依云那儿。日子平静的滑过去,依云和碧菡,始终维持着姐妹般的亲情。皓天这才享受到一段真正温馨而甜蜜的生活。 天气渐渐热了。依云、碧菡、和皓天喜欢结伴郊游,他们三个那样亲切,那样融洽,常常使旁观的人都闹糊涂了,实在看不出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可是,好景不常,这种亲密的三人关系,很快就成为了过去。随着天气的燠热,高家的气氛像是周期性的又陷入了低潮,这一次,连碧菡都有些不安了。 私下里,碧菡悄悄的问高皓天:“会不会我也和姐姐一样,有了毛病!” “别胡说!”皓天不安的望着她:“怎幺会这幺巧,你们都有了毛病?”侧着头,他想了想,然后,他把碧菡拉进怀里,警告的说:“不过,有件事,我还是先讲明白的好,万一你真有了什幺毛病,你可不许和依云联合起来,再给我弄第三个女人!” “那可说不定!”碧菡笑吟吟的说:“可能你命中注定,是该有七十二个老婆的,那幺,你只好一个一个的弄来了!” 皓天望着碧菡,这半年多以来,她更加丰润、更加明媚了,举手投足间,她天生就有一种动人的韵致。她细腻,她温柔,她是女人中的女人。以前,他总觉得她过分的飘逸,常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不真实感。现在呢?她却是实在的。总之,当她依偎在他怀中时,她是那样一个真实的、完整的女人。 “碧菡,”他常叹息着说:“我还记得第一次到你家去,你奄奄一息的躺在病榻上,我把你抱进车里,你躺在我怀中,轻得像一片羽毛。我怎会料到,这一抱,我就抱定了你!” 她凝视他,眼里闪着光,那脸上的表情是动人的,柔情如水,温馨如梦。 “我却已经料到了。”她低语。“在我昏迷中,我脑子里一直浮动着一张面孔,我醒来,看到你以后,我就对自己说,这是你的姐夫,可是,他却可能会主宰了你的一生!” “为什幺?” 她坦白的看着他。 “我爱你,皓天!”她说:“我一直爱你!你是属于姐姐的,不属于我。因此,我常想,我可以一辈子不结婚,跟随着你们,做你们的奴隶。谁知,命运待我却如此优厚,我竟能有幸侍奉你!皓天,我真感激,感激这世上所有的一切!感激我活着!” 听她这样说,皓天忍不住心灵的悸动。 “哦,碧菡!”他喊:“别感激,命运对你并不公平!像你这样的女孩,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婚姻!” 她长长久久的瞅着他。 “可是,这世界上只有一个高皓天!不是吗?” 他抱住了她,深深的吻她。 “这个高皓天有什幺好?值得你倾心相许?” “这个高皓天或许没有什幺好,”她轻轻的,柔柔的说:“只是,这世界上有一个痴痴傻傻的小女孩,名字叫俞碧菡,她就是谁也不爱,只爱这个高皓天!” 他凝视她的眼睛,轻轻叹息。 “是的,你是个痴痴傻傻的小女孩!你痴得天真,你傻得可爱!”把她紧拥在怀里,他在心里无声的叫着:“天哪,我已经太喜欢太喜欢她了!天哪!那爱的天平如何才能维持平衡呢!天哪!别让我进入地狱吧!” 是的,皓天和碧菡是越来越接近了,白天一起上班,晚上相偕入房,他们的笑声,常常洋溢于室外,他们的眼波眉语,经常流露于人前。依云冷眼旁观,心中常像突然被猛捶了一拳,说不出的疼痛,说不出的酸楚。夜里,她孤独的躺在床上,听尽风声,数尽更筹,往往,她会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用双手紧抱住头,无声的啜泣到天亮。 八月,碧菡仍然没有怀孕。高太太又紧张了,这天,她悄悄的带碧菡去医院检查,那为碧菡诊断的,依旧是当初给依云看病的林医生。检查完毕,他笑吟吟的对高太太说:“你儿媳妇完全正常,如果你儿子没毛病的话,她是随时可能怀孕的。” 高太太乐得阖不拢嘴。 “我儿子检查过了,没病!”她笑嘻嘻的说,不敢说明她的儿子就是来检查过的高皓天!“可是,为什幺结婚九个月了,还没怀孕呢!” “这是很平常的呀,”林医生说:“不要紧张,把情绪放松一点,算算日子,在受孕期内,让她多和丈夫接近几次,准会怀孕的!只是你媳妇有点轻微贫血,要补一补。” 回到家来,高太太兴致冲冲的,又是人参,又是当归,一天二十四小时,忙不完的汤汤水水,直往碧菡面前送。又生怕她吃腻了同样的东西,每天和阿莲两个,挖空心思想菜单。 依云看着这一切,暗想:这是碧菡没有怀孕,已经如此,等到怀了孕,不知又该怎样了?高太太又生怕儿子错过什幺“受孕期”,因此,只要皓天晚上进了依云的房间,第二天她就把脸垮下来,对依云说:“医生说碧菡随时可能怀孕,你还是多给他们一点机会吧!” 依云为之气结,冲进卧房里,她的眼泪像雨一般从面颊上滚下来,她会用手蒙住脸,浑身抽搐着滚倒在床上,心里反复的狂喊着:“我该怎幺办?我该怎幺办?我该怎幺办?” 高皓天沉浸在与碧菡之间那份崭新的柔情里,对周遭的事都有些茫然不觉。再加上碧菡在公司里仍然是小姐的身分,那些光杆同事并不知道碧菡和皓天的事情,所以,大家对碧菡的追求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越来越热烈起来,因为碧菡确实一天比一天美丽,一天比一天动人,像一朵含苞的花,她正在逐渐绽放中。这刺激了高皓天的嫉妒心和占有欲,他像保护一个易碎的玻璃品般保护着碧菡,又怕她碎了,又怕她给别人抢去。每次下班回家,他不是骂方正德不男不女,就是骂袁志强鬼头鬼脑,然后,一塌刮子的给他们一句评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哦,”碧菡笑吟吟的说:“他们都是癞蛤蟆,你是什幺呢?” 他瞪大眼睛,趾高气昂的说:“你是天鹅,我当然也是天鹅了!你是母天鹅,我就是公天鹅!”他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侧着头,他说:“让我想想,天鹅是怎幺样求爱的?天鹅叫大概和水鸭子差不多!”于是,这天晚上,碧菡和高皓天的屋里,传出了一片笑声,和皓天那不停口的“呱呱呱”的声音。 依云听着那声音,她冲进卧房,用手紧紧的蒙住了耳朵。 坐在床上,她浑身痉挛而颤抖,她想着那“吱吱吱”“吼吼吼”的时代,似乎已经是几千几百万年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时代,是属于“呱呱呱”的了。 这种压力,对依云是沉重而痛楚的,依云咬牙承担着,不敢作任何表示。因为皓天大而化之,总是称赞依云大方善良,碧菡又小鸟依人般,一天到晚缠着她叫姐姐。风度,风度,人类必须维持风度!稍一不慎,丈夫会说你小器,妹妹会说你吃醋,婆婆一定会骂你不识大体!风度!风度!人类必须维持风度!可是,表面的风度总有维持不住的一天!压力太重总有爆发的一天! 这天中午,碧菡和高皓天冲进家门,他们不知道谈什幺谈得那幺高兴,碧菡笑得前俯后仰,一进门就嚷着口渴。皓天冲到冰箱边,从里面取出了一串葡萄,他仰头衔了一粒,就把整串拎到碧菡面前,让她仰着头吃。碧菡吃了一粒,他又自己吃了一粒,那串葡萄,在他们两个人的鼻子前面传来传去,依云在一边看着,只觉得那串葡萄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好象满屋子都是葡萄的影子。就在这时,皓天一回头看到了依云,他心无城府的把葡萄拎到依云面前来,笑嘻嘻的说:“你也吃一粒!” 依云觉得脑子里像要爆裂一般,她一扬手,迅速的把那串葡萄打到地下,她大叫了一声:“去你的葡萄!谁要你来献假殷勤!”说完,她转头就奔进了卧房,倒在床上,她崩溃的放声痛哭。 高皓天愣住了,望着那一地的葡萄,他怔了几秒钟,然后,他转身追进了依云的房间,把依云一把抱进了怀里,他苍白着脸,焦灼的喊:“依云!依云!你怎幺了?你怎幺了?” 依云哭泣着抬起头来,她语不成声的说:“你已经不再爱我了,不再爱我了!” “依云!”皓天哑着喉咙喊:“如果我不爱你,让我死无葬身之地!让我今天出了门就撞车撞死!” 依云张大了眼睛,立即用手蒙住了皓天的嘴。 “谁让你发毒誓?你怎幺可以发这种誓?” 皓天含泪望着她。 “那幺,你信任我吗?” 她哭倒在他怀里。 “皓天!皓天!”她喊着:“不要-弃我!不要-弃我!因为,我是那幺那幺爱你呀!” 高皓天满眼睛的泪。 “依云,”他颤栗着说:“如果我曾经疏忽了你,请你原谅我,但是,我从没有停止过爱你!” “可是,”她用那满是泪痕的眼睛盯着他。“你也爱碧菡!是吗?” 他不语。他们默默相视,然后,依云平静了下来,她低下头,轻声说:“以前看电影深宫怨,里面就说过一句话:你并不是世界上第一个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的男人!” 一声门响,碧菡闪身而进,关上房门,她怯怯的移步到他们面前,站在床前面,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两行泪水正沿颊滚落,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在依云面前跪了下去。 “碧菡!”依云惊喊,溜下床去,她抱住了碧菡,顿时间,两个人紧紧拥抱着,都不由自主的泣不成声。 高皓天的手圈了过来,把她们两个都圈进了他的臂弯里。 不知不觉的,冬天又来了。 由夏天到冬天,这短短的几个月,对高家每个人来说,似乎都是漫长而难耐的。碧菡天天在期待身体上的变化,却每个月都落了空,她始终没有怀孕。高太太失去了弄汤弄水的兴致,整天只是长吁短叹。高继善埋怨自己三代单传,竟连个兄弟都没有,否则也可从别的房过继一个孩子来。高皓天自从依云发过脾气以后,就变得非常小心,他周旋于碧菡和依云之间,处处要提醒自己不能厚此薄彼,他比“孝子”还要难当,活了三十四岁,才了解了什幺叫“察言观色”。依云很消沉,很落寞,常常回娘家,一住三四天,除非皓天接上好几次,就不肯回来。 这样的日子是难过的,是低沉的。尽管高皓天生来就是个乐天派,在这种气氛中也乐不起来了。这年十二月,张小琪居然又怀了孕,高太太知道之后,叹气的声音就简直没有间断了。 “唉!人家是一个媳妇,怀第二个孩子了,我家两个媳妇,却连个孩子影儿都没有。唉!我真命苦!唉!” 听到这样的话,高皓天就有点儿心惊肉跳,依云已经因为没生孩子变得罪孽深重,难道还要弄得碧菡也担上罪名?于是,他对母亲正色说:“妈,我看不孕的毛病,根本就在我们高家!” “什幺话?”高太太生气的嚷。“你又不是没有检查过,身体好好的,怎幺问题会出在高家!” “说不定祖上没积德!”皓天冲口而出。 “你──你──”高太太气得发抖。“你再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我让你爹给你两耳光!” “好了,妈,算我不该说。”皓天慌忙转圜。“我的意思是说,有些人生孩子很容易,有些人生孩子很难,我没孩子,很可能是我这方面的问题。你看,你生孩子也很难,和爸爸结婚快四十年,你不是也只生了我一个吗?讲遗传律的话,我就也不容易有孩子!” 他这套似是而非的道理,倒把高太太讲得哑口无言。可是,思索片刻之后,她却又有了新花样:“我看,越是乡下女人,没受过什幺教育的,越容易生孩子,说来说去,还是应该弄个乡下女人来。” “啊啊,妈呀!”皓天大喊着:“你如果再弄个乡下女人来,我立刻离家出走,永远不回来!我说到做到,你去弄吧!” 看儿子那样严重,高太太吓住了,她嗫嗫嚅嚅的说:“不过说说而已,紧张些什幺?” “妈,”皓天一本正经的说:“以后,希望连这种‘说说而已’都不要有!我现在已经很难做人了。碧菡是个纯洁无辜的小女孩,糊里糊涂就跟了我,名不正,言不顺。依云是个善良多情的好妻子,却必须眼睁睁看着丈夫和别的女人亲近,你教她情何以堪?我是既对不起依云,也对不起碧菡!你如果爱儿子,不要再加深我的罪过!” “好吧,好吧!”高太太无奈的叹着气:“我以后就再也不说了,好吧!” 再也不说了!可是,这种心病,是嘴里不说,也会流露于眼底眉尖的。碧菡取代了一年前依云的地位,越来越感到心情沉重。再加上,在公司中,人类的事情,是纸包不住火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碧菡和皓天成对捉双的出入,又从不知避人耳目。于是,公司里飞短流长,开始传不完的闲话,说不完的冷言冷语。那些追求碧菡失败了的人,更是口不择言,秽声秽语起来。 “以为她是圣女呢!原来早就和人暗渡陈仓了。” “本来嘛,越是外表文秀的女孩子,骨子里就越淫荡!” “听说她出身是很低贱的,高皓天有钱,这种出身贫贱的女孩子,眼睛里就只认得钱!” “她在高家住了两三年了,怎幺干净得了呢?” “瞧她那风流样子,天生就是副小老婆的典型!” “算了吧,什幺小老婆?别说得那幺好听,正经点儿,就是姘头!” 这种难听的话,传到高皓天耳朵里的还少,因为高皓天地位高,在公司里吃得开,大家不敢得罪他。传到碧菡耳朵里的就多了,有的是故意提高声音讲给她听,有的是经过那些多嘴多舌的女职员,加油添酱后转告的。碧菡不敢把这些话告诉皓天,可是,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她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大眼睛里,经常泪汪汪了。皓天常抓住她的手臂,关怀的问:“你怎幺了?碧菡?你不开心,是吗?你心里不舒服,是吗?为什幺?是我待你不够好吗?是我做错了什幺吗?是你姐姐说了什幺吗?是我妈讲你了吗?告诉我!碧菡,如果你心里有什幺不痛快,都告诉我,碧菡,让我帮你解决,因为我是你的丈夫呀!” 碧菡只是大睁着那对泪蒙蒙的眼睛,一语不发的望着他。 被问急了,她会投身在他怀中,一迭连声的说:“没有什幺,没有什幺,我很快乐,真的很快乐!” 真的很快乐吗?她却憔悴了。终于,有一天,她怯怯的对高皓天说:“皓天,你帮我另外介绍一个工作好吗?” 高皓天睁大了眼睛,忽然脑中像闪电一般闪亮了,他心里有了数,抓着碧菡,他大声问:“谁给你气受了?你告诉我!是方正德还是袁志强?你告诉我!” “没有!没有!没有!”碧菡拚命摇头。“你不要乱猜,真的没有!只是,我做这工作,做得厌倦了。” “你明天就辞职!”高皓天说:“你根本没有必要工作!你现在是我的妻子,我有养活你的义务!我们家又不穷,你工作就是多余!” “不!”碧菡怯生生的垂下睫毛,轻声说:“我要工作,我需要一个工作。”“为什幺?” 她的眼睛垂得更低了。 “第一,”她低低的说:“我并不是你的妻子。第二,你明知道我每个月都要拿钱给碧荷他们。” 高皓天正视着碧菡,他有些被激怒了,重重的呼吸着,他压低嗓子,低沉的说:“你解释解释看,为什幺你不是我的妻子?为什幺碧荷他们的钱不能由我来负担?” 她抬眼很快的看看他,她眼里有眼泪,有祈求,有说不出的一股哀怨。 “因为事实上我不是你的妻子……” “好了!”他恼怒的跳起来:“你的意思是,我没有给你一个妻子的名份?你责怪我把你变成一个情妇?你认为我应该和依云离婚来娶你……” “皓天!”她惊喊,眼睛睁得好大好大,泪珠在眼眶里滚动。“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你明知道!你这样说,我……我……”她哭了起来,嘴唇不住抖动着。“我无以自明,你这样冤枉我,我……还不如……还不如一死以明志!” “碧菡!”他慌忙拥住她,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他辗转低呼:“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碧菡,我心情坏,乱发脾气,你不要和我认真,再也不要说死的话!”他手心冰冷,额汗涔涔。“碧菡,你受了多少委屈,我都知道,我并不是麻木不仁的呆瓜!我都知道。碧菡,如果我再不能体会你,谁还能体会你?你原谅我!别哭吧,碧菡!” 碧菡坐在床沿上,肩膀耸动着,她只是无声的啜泣。皓天紧抱住她,觉得她那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不断的震颤,不断的抽搐,他长叹了一声:“我实在是罪孽深重!” 第二天,碧菡照样去上了班。这天,高皓天已特别留心,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碧菡的一切。果然,十点多钟的时候,方正德拿了一个图样到碧菡面前去,他不知道对碧菡说了一句什幺,脸上的表情是相当轻浮和暧昧的。碧菡只是低俯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皓天悄悄的走了过去,正好听到方正德在说:“神气什幺嘛?我虽然不如高皓天有钱,可是,我也不会白占你的便宜,你答应了我,我一定……”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皓天已经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了。 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高皓天那铁青的脸,就吓得直打哆嗦,他慌忙一个劲的赔笑,说:“啊啊,我开玩笑,开玩笑,开玩笑……” 高皓天举起手来,不由分说的,对着他的下巴,就是重重的一拳。皓天从小和萧振风他们,都是打架打惯了的。这一拳又重又狠,方正德的身子直飞了出去,一连撞倒了好几张办公桌。整个办公厅都哗然了起来,尖叫声,桌子倒塌声,东西碎裂声响成了一片。碧菡吓得脸色发白,她惊恐的叫着:“皓天!不要!” 高皓天早已气得眉眼都直了,他扑过去,一把抓住了方正德胸前的衣服,挥着拳头还要打。方正德用手臂护着脸,不住口的叫:“别打!别打!别打!我知道她是你的人,以后我不惹她就是了!” 同事们都围了过来,拉高皓天的拉高皓天,劝架的劝架,扶桌子的扶桌子,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皓天瞪视着方正德,半晌,才把他用力的一推,推倒在地上,他站直身子,愤愤的说:“我如果不是看你浑身一点男人气都没有,我一定把你打得扁扁的!你这股窝囊相,我打了你还弄脏了手!”说完,他回过身子,一把抓住碧菡说:“我们走!” 碧菡一句话也不敢说,跟着他冲出了办公厅,冲下了楼,一直冲进汽车里。皓天发动了车子,飞快的疾驰在街道上。碧菡怯怯的偷眼看他,他的脸色仍然青得怕人,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她不敢说话,垂下头,她死命的、无意识的绞扭着一条小手帕。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车子停住了。她抬起头来,发现车子正停在圆山忠烈祠旁的路边上。皓天煞好了车,他的双手依旧扶着方向盘,眼睛依旧瞪着前面的公路。好一会儿,他一动也不动,然后,他的头仆在方向盘上面,用手指顶着额,他痛苦的,辗转摇头。 “有多久了?”他哑声问:“他们这样欺侮你有多久了?” 碧菡把手温柔的放在他的后脑上。 “不要提了,好不好?”她轻声的说:“我并不介意。真的,我不介意。” 他很快的抬起头来,紧盯着她。 “你撒谎!碧菡,你介意的,你一直介意的。” 她无力的垂下头去,两滴泪珠滴落在大衣上了。 “皓天,”她低声的,幽幽的说:“我介意过,现在想来。我介意只因为我幼稚,我想维持我自己的自尊。事实上,在爱情的国度里,只有彼此,我又何必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皓天,请答应我一件事,你永不会轻视我。只要我在你心目里有固定的价值,我将永不在乎别人的批评和讥笑了。皓天,请答应我!” 他注视着她,她那对眸子那样雾蒙蒙的、委委屈屈的看着他,他心碎了。长叹一声,他握紧了她的手,低低的、发誓的说:“我永不负你!碧菡。” 从这一天开始,碧菡不再去公司上班了。可是,皓天为了碧菡在公司里打架的事,却传得人尽皆知。依云瞅着皓天,似笑非笑的说:“动拳头还没关系,将来别为了她动刀子啊!” 听出依云话里有调侃的意味,皓天瞪着她问:“难道你忍心让你妹妹被人欺侮?” “我妹妹?”依云轻哼了一声:“我没有那幺好的命,她姓她的俞,我姓我的萧,什幺妹妹?” 皓天瞠目结舌。天哪,你无法了解女人,你永远无法了解女人!她们是只有下意识的动物! 碧菡不再去上班,当然也没有薪水,皓天很细心,他每月都拿一笔钱给她,他知道她是常常回娘家去看碧荷的。碧菡认了命,-开所有的自尊,放弃了工作,她吃的是高家的饭,用的是高家的钱,她安心的做高皓天的“小妻”。 这天晚上,她又去看碧荷,碧荷已经快十五岁了,长得亭亭玉立,已俨然是个少女。她懂事、聪明、伶俐,而能干。 碧菡看到她就很高兴,她喜欢上上下下的打量这个妹妹,考问她的学业成绩,然后点着头说:“碧荷,你比姐姐强!” 碧荷用惯了姐姐的钱,她发愤用功,埋头努力,每个月,她都拿出最好的成绩来给姐姐看。碧菡的母亲呢?自从碧菡去了高家以后,因为常拿钱回家,她又打不着她,骂不着她了,当然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撒泼。碧菡难得回家一次,她对她的脸色也好多了。可是,今晚,她却迎了过来,怀里抱着最小的一个孩子,她坐在椅子中,斜睨着碧菡,她细声细气的说:“碧菡,有件事,我可要问你一问。” “哦?”碧菡望着她。 “按理呢,我也管不着你的事,”那母亲慢条斯理的说:“可是哦,你不是一向说嘴耍强的吗?你那个萧老师不是要教你的吗?怎幺听说你到他们家去当起小老婆来了?是真的呢?还是假的呢?” 碧菡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是真的。”她终于说。 “哎唷!”那母亲尖叫了起来:“我的大小姐,你做些什幺糊涂事呀?咱们家虽然穷,也是好人家呀!你怎幺这样没出息,去当他的小老婆呢?你平日也念了不少书,从小就拚命要什幺什幺──出人头地,你现在可真是出人头地呀!他们高家算什幺呢?有钱有势的阔少爷,就可以占我们穷人家的便宜吗?这事情,我可要和你爹商量商量不可,你给人欺侮了,我们俞家也不能不管!” 听这口气,她根本是想敲诈!碧菡急了,她很快的说:“妈,这事是我自愿的!既没有人欺侮我,也没人占我便宜。” “哎唷!大小姐!”那母亲尖叫得更响了:“你自愿的?你发疯了吗?我们把你养得这幺大,是让你去当人家的小老婆的吗?以前要你像阿兰一样找个事做,你还嫌那工作侮辱了你,结果,你真好意思,居然去做人家的小老婆!” 碧菡张大了眼睛,涨红了脸,她想说话,却觉得无言可答。母亲那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已叫得她头发昏,她根本就无招架之力。她只觉得屈辱,屈辱得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妈!”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喊,碧荷已挺身而出,她站在那儿,头昂得高高的,很快的说:“你别左一声小老婆右一声小老婆的,姐姐和高大哥情投意合,他们愿意在一起,你也管不着,姐姐早就满了二十岁,别说你不是亲生母亲,你就是亲生的,也管不了!何况,当初姐姐在医院病得快死的时候,爸爸已亲笔写过字据,把姐姐交给人家了。人家没控告你们遗弃未成年儿女,没告到妇女会去,已经是人家的忠厚之处。至于小老婆,姐姐跟了高大哥,即使算是小老婆,也只是一个人的小老婆,如果当了阿兰,就是千千万万人的小老婆了!” “哎唷!”那母亲尖叫:“你反了!你反了!”她气得发抖,举起手来,想打碧荷,碧荷挺立在那儿,动也不动,那母亲就是不敢打下去。终于,她放下手,忽然大哭起来:“哎唷,我造了什幺孽,要来受这种气呀?哎唷,我为什幺要当后妈呀?”一面哭着,她一面借此下台阶,跑到屋里去了。 “碧荷!”碧菡惊奇得眼睛都张大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初那个和她同受虐待的小碧荷!她不止身材是个大人,说话也像个大人,而且,她是那幺坚强、锐利,充满了锋芒和勇气!是一株在风雨中长成的松树!“碧荷!”她惊喜的喊:“你怎幺懂得这幺多!” “姐姐,”碧荷黯然的说:“生活是最好的教育工具,不是吗?我不能再做第二个你!” 碧菡望着她,泪水滑下了碧菡的面颊,她站起身来,把碧荷紧紧的拥抱了一下,碧荷已长得比她还高了。 “碧荷,”她哑声说:“好好努力,好好读书,我会看着你成功!”穿上大衣,她准备走了。 “姐姐!”碧荷叫了一声。 “嗯?”她回过头来。 “姐姐,”碧荷盯着她。“你爱高哥哥吗?” 碧菡默然片刻。 “是的,我爱。”她坦白的说。 碧荷安慰的笑了。 “姐姐,”她低语。“祝你幸福!” 幸福?她是不是真的有“幸福”呢?夜深时刻,她躺在高皓天的臂弯里,一直默默的出着神。幸福,这两个字到底包括了多少东西?她真有吗?她能有吗?皓天侧过身来,抚摸她的头发。 “碧菡,”他轻声说:“你有心事,你在想什幺?” “我在想,”她慢吞吞的说:“什幺叫幸福?” 什幺叫幸福?高皓天一怔,情不自禁的,他也陷进深深的沉思里了。 早上,依云起床的时候,碧菡和高皓天的房门仍然紧紧的阖着。她下意识的看了那房门一眼,再望望窗外的阳光。这是春天了,从上星期起,公寓的花园里,就开满了杜鹃花,那□紫嫣红,粉白翠绿,把花园渲染得好热闹。她走到客厅里,百无聊赖的在窗台上坐下,用手抱着膝,她凝眸注视着阳台上的一排花盆。春天,春天是属于谁的?她不知道。那阳光射在身上,怎幺带不来丝毫暖气?她把下巴放在膝上,开始呆呆的沉思。 一对不知名的小鸟飞到阳台上来了,啁啾着,跳跃着,它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兜着圈子。套用皓天的话:这是一只公鸟儿和一只母鸟儿。她的背脊上一阵凉,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春天,春天怎幺这样冷呢? 以后的岁月将会怎样呢?她再也想不透,人生的问题,她已经想得头都痛了。她惟一知道的,是她必须每年迎接春天,因为每年都有春天,而春天,再也不是她的了。 眼眶发热,泪雾迷蒙。从什幺时候起,她变得如此软弱? 从什幺时候起,她变得如此孤独?她有个幸福的家庭,不是吗?她有丈夫,有公婆,还有个亲亲爱爱的小妹妹!那小妹妹自愿分她的忧,帮她的忙,为她做一切的事情──包括接受她的丈夫!不,你无法怨怼,不,你无法责怪,一切是你自己安排的!谁要你生不出一个孩子?可是,那小妹妹,又何尝生了孩子? 世界是混沌的,冥冥中绝对没有神灵。碧菡常常在层云深处去找天理,只因为混沌中根本没有天理!她还记得初见碧菡时,她那对怯生生的、惊惶的、可怜兮兮的眸子曾怎样强烈的吸引她,她竟疏忽这样的一对眸子可能更吸引一个男性!她救了碧菡一条命,碧菡是好女孩,她有恩必报,为了报恩,她,抢走了她的丈夫!天哪,无论你是多好的数学家,你也无法算清楚这之中的道理!是的,人类是一笔糊涂帐,从开天辟地以来,人类就是一笔糊涂帐!谁也算不清的糊涂帐! 一声门响,她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皓天正大踏步的走进客厅,他没有发现瑟缩在窗前的依云,扬着声音,他在一迭连声的喊:“阿莲!阿莲!快点,快点,给我弄点吃的来!我又要迟到了!” 当然会迟到啦!依云模糊的想,每天早上都是“春眠不觉晓”,还有不迟到之理! “皓天!”碧菡从屋里追了出来,一件大红色的套头毛衣裹着她那苗条娇小的身子,白色的喇叭裤拖到地,更显出她那种特有的飘逸。她的脸红扑扑的,脸上睡靥犹存。这是张年轻的、姣好的、细嫩的、充满青春气息与女性温柔的脸庞。 她跑到客厅,手里拿着一条羊毛围巾。“围上这个!”她说。走到皓天身边,亲手把围巾绕到他脖子上去。“你别看太阳大,” 她软语声低:“外面冷得很呢!来嘛,身子低一点,让我帮你围围好!” 皓天弯下了腰,顺势就在碧菡唇上吻了一下,碧菡扭扭身子,红了脸,微笑着说:“别胡闹!当心给别人看见!” “看见又怎幺样?”皓天理直气壮的说:“难道我不能吻我的太太吗?” 太太!依云把身子更深的缩在窗台上,几乎整个人都隐到窗帘后面去了。是的,太太!在客厅里的,俨然是一对恩爱夫妻,那幺,躲在窗帘后的,又是谁呢? 阿莲端了牛奶、面包、果酱、牛油什幺的出来了。碧菡慌忙拿起面包来抹牛油。皓天端起一杯牛奶,三口两口的咽了下去,就急着想跑。碧菡一把拉住了他,说:“不行!不行!吃了面包再走!” “我来不及了,好太太!”皓天说。 “人家已经帮你抹好了牛油了嘛!”碧菡垂着眼睛,噘起嘴,娇嗔满面。“你爱吃不吃!” “好好好!”皓天慌忙站住,笑着说:“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接过面包,他大口大口的吃着,碧菡又去抹第二片。 “喂喂!”皓天嚷:“别再抹了,我没时间吃了!” 碧菡抬眼瞅着他,把第二片面包扎在手心里,一直送到他的面前来,她的眼光是柔情脉脉的,唇边有个楚楚动人的微笑。 皓天瞪视着她的脸,他显然无法抗拒这样的“侍候”,他接过了第二片面包,同时,他用另一只手把她的身子一拉,碧菡站立不住,就整个人扑进了皓天的怀里,皓天立即拥住了她,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碧菡先还要挣扎,怕人看见。但是,她马上就投降了,她的胳膊软软的围住了皓天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的身上。她的眼睛阖着。隔了那幺远,依云几乎都可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和她那睫毛的颤动。一吻之后,他并没有马上放开她。他的头抬了起来,眼睛紧紧的盯着她的脸,他用喑哑的、低沉的嗓音,温柔的说:“碧菡,我真无法衡量出,我到底有多幺爱你!” 碧菡深深的回视他,然后,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口,低声问:“告诉我,你有多幺爱姐姐?” 依云的心一跳,她完全藏到窗帘后面去了。咬紧嘴唇,她等着那句答案,似乎等了一个世纪那幺长久,她才听到皓天的声音在说:“依云和你不同,碧菡。依云是个坚强、独立、而比较理智的女人。你却纤细、柔弱、细致、而温存。我爱依云的善良与倔强,我爱你的纤巧与温柔。我欣赏依云,而我却──更怜惜你。” 碧菡半晌没有声音。依云不能不从窗帘的隙缝里望出去。 天!原来他们又在接吻!人类,怎能这样不厌其烦的接吻呢? 一世纪、两世纪、三世纪、四世纪,几千千万万个世纪以后,他们终于分开了。皓天用手指抚摸着碧菡的面颊,怜爱的问:“小鸟儿,你今天预备做些什幺?”“我有事做,”她笑吟吟的说:“我昨天已经买好了毛线,我要帮你打一件毛衣。” “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了。”他体贴的说:“你乖乖的待在家里,我带牛肉干回来给你吃!” “别忘了带一点巧克力。”她叮嘱着。 “怎幺?又爱上巧克力了?” “不是我,”她笑着:“是姐姐爱吃!” 谁要你来提醒他呢?依云咬紧牙根,手心里冒着汗。谁要你假惺惺摆姿态?你贤慧,你温柔,你细致,你纤巧,你占尽了人间的美丽!占尽了女性的娇柔!你甚至不忘记提醒他,对另一个女性“施舍”一点温情!只是,我是什幺呢?我无知,我麻木,我下贱,……我捧着你们的残羹剩饭,还要吃得津津有味? 第九章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客厅里静悄悄的。皓天显然去上班了,碧菡也回到了她自己的屋里。依云仍然呆坐在窗台上,一动也不动。她弓着的腿已经麻木了,裤管上被泪水濡湿了一大片。她隐约的听到,碧菡正在她房里哼着歌,她仔细倾听,可以模糊的辨别出一两句歌词:“我曾经深深的爱过,所以知道爱是什幺,它来时你根本不知道,知道时已被牢牢捕捉!” 泪水滑下她的面颊,一滴一滴的滴落。她想,这歌词很可以稍改几个字:“我曾经深深的失恋过,所以知道失恋是什幺,它来时你根本不知道,知道时已经无可奈何。” 泪水滴在窗台上,她用手指拭去了它,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然后,她听到高太太的声音,在客厅中叫阿莲给她煎蛋。高太太都起床了,她不能永远躲在这窗帘后面。掏出手帕,她小心的拭净了泪痕,掀开窗帘,她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高太太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她说:“依云!你在那儿干什幺?” “我──哦,我──”她勉强的笑着,望向窗外。“我在看那对小鸟儿,它们跳来跳去的好亲热。” 回到卧室里,她把背靠在门上。碧菡的歌声,仍然隐隐约约的在屋子里飘送,她用手蒙住耳朵,摆脱不掉那余音袅袅。睁大眼睛,触目所及,是那张双人床。“忆共锦衾无半缝,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这是多久以前的情景了?如今,应该是“此际闲愁郎不共”了?她闭目摇头,不行,她不能待在这幢房子里,她无法听那歌声,她无法忍受这番孤寂。抓起一件大衣,她不声不响的出去了。 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阳光很好,街上全是人潮。她随着人潮波动、汹涌。她只是波浪里的一个小小的分子,一任波潮起伏。她走着,一条街又一条街,一条小巷又一条小巷,她的眼光从商店橱窗上掠过,从那些人影缤纷上掠过。她像个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没有感情的机器,她只能行走,行走,行走。 终于,她累了,而且饥肠辘辘。她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这才想起,她早上起来到现在,还一点东西都没有吃。长叹一声,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了娘家。 一走进萧家的大门,一眼看到母亲那张温和的脸,她就整个的崩溃了。扶着门框,她的脸色发青,身子摇摇欲坠,萧太太赶过来,一把扶着她,惊愕的喊:“依云!你怎幺了?” 依云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开始嚎啕痛哭。萧太太是更慌了,抱紧了依云,她急急的问:“怎幺了?怎幺了?别哭呀,依云!有什幺委屈,你慢慢告诉妈!我们慢慢解决,好吗?” 依云一阵大哭之后,心里反而舒服了不少,头脑里也比较清楚了。她坐在沙发里,拭去了泪,轻声说:“妈!我饿了。” 萧太太心痛的看着女儿,还像小时候,在外面受了气,哭着回来找妈妈,每次哭完了,萧太太还没把事情闹清楚,她就会说“妈,我饿了!”等到把她饱饱,她已经又破涕为笑了。 但是,她现在不再是一个小女孩,长大了,结婚了,她有了成人的烦恼,成人的忧郁。她这个做母亲的,无法帮她解除烦恼,能做的,仍然像小时候一样,只是饱饱她。 吃了一大碗肉丝面,依云的精神恢复了不少,沉坐在沙发中,她默然不语。正像萧太太所预料的,她对于自己眼泪的来由,不愿再提了。当萧太太问她的时候,她只是摇摇头,消沉的说:“没什幺,只是情绪不好。” 萧太太知道,追根究底,仍然是儿女私情,还是不问的好。张小琪抱着孩子出来,那刚满周岁的小东西已经牙牙学语,满地爬着闹着,没有片刻安静。依云望着那肥肥胖胖的小家伙,她是更加沉默,更加萧索了。 一整天,依云都在娘家度过,晚上,皓天打电话来,催她早些回家,放下听筒,她默默的出神,如果是以前,皓天会开车来接她,现在呢?他只是一个电话:早些回家!回去做什幺呢?看你和碧菡亲热吗?听你们屋里传出来的呢呢哝哝吗?她呆着,眼光定定的,一脸的麻木,一脸的迷茫。 “依云!我告诉你!”萧振风突然在她面前一站,大声说:“你不要再做呆瓜了好不好?你与其整天失魂落魄,还不如把问题根本解决!你别以为我是个混球不懂事,我最起码懂得一件事,爱情是不能有第三者来分享的!你所要做的,只是把那个俞碧菡送回她的老家去!天下只有你这样傻的女人,才会要俞碧菡来分享丈夫,那个俞碧菡,她生来就是美人胎子,几个男人禁得起她的吸引!你不除去她,你就永远不会快乐!何况,碧菡又没有生儿育女!你留着她干什幺?” 依云惊愕的抬起头来,瞪视着那个混球哥哥。真的,萧振风这几句话才真是一语中的,讲到了问题的核心。谁说他混?原来越混的人越不怕讲真心话!依云一直瞪着哥哥,像醒醐灌顶一般,似有所悟。 这晚,依云回到家里时,已经相当晚了。她打开门进去,满屋子静悄悄,暗沉沉。显然“各归各位”的,都已入了睡乡。碧菡和皓天呢?大概还在床上喁喁私语吧。她叹了口气,摸索着回到自己的房里,打开电灯开关,满屋大放光明。她这才惊愕的发现,她床上躺着一个人!皓天正用手枕着头,笑嘻嘻的望着她。 “嗨!依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等了你好久了!谈什幺谈得这幺晚?”她走到床边,脱下大衣,丢在椅子上,她注视着他,冷冷的说:“你怎幺睡在这里?” 他蹙了蹙眉头。 “什幺意思?”他问。“这不是我的床吗?” “你的床在隔壁屋里。”她一笑也不笑的说。 “依云?”他拉住了她的手。“你怎幺了?生气了吗?为什幺?”他用力一拉,她身不由己就倒在他怀里了,他用胳膊紧紧的圈住了她,审视着她的眼睛。 “依云,”他轻唤着:“如果我不是对你了解太深,我会以为你在吃碧菡的醋了!” 我是吃她的醋!我是吃她的醋!我是吃她的醋!依云心中在狂喊着,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皓天那对深沉而明亮的眼睛在她眼前放大,天哪!这是她的丈夫,她爱得那样深、那样切的丈夫!她从十五岁时就爱上了的那个丈夫!眼泪冲进了她的眼眶,柔情崩溃了她的武装,她俯下头来,把嘴唇贴在他的唇上。 皓天的手臂紧箍着她,热烈的吻着她。气愤、不满、怨恨……都从窗口飞走,飞走,飞走……留下的是眼泪、柔情、激动,和说不出来的甜蜜与辛酸。抱着我吧!皓天!永远抱着我吧,再也不要离开我!哦!皓天!皓天!皓天!她心中辗转呼号,浑身瘫软如绵。皓天的手摸索着她的衣扣,轻轻的解开,轻轻的褪下……他伸手关掉了灯,用棉被一下子裹紧了她,把她裹进了他温暖的怀抱里。她的身子紧贴着他的,感到他那热热的呼吸吹在自己的面颊上,感到他的手在她身上温柔的蠕动。哦!怎样醉人的温馨!怎样甜蜜的疯狂! 片刻以后,一切平静了。她躺在他的臂弯中,用手指温柔的抚弄着他零乱的头发。他的手仍然抱着她,却有些儿睡意朦胧了。 “皓天!”她低低的叫。 “嗯?”他答着,把头深深的埋在她的胸前。 “你爱我吗?”她问,怯怯的。 “当然,碧菡。”他迷糊的回答。 她惊跳。碧菡?他叫的名字竟是碧菡! “你说什幺?”她哑着嗓子问。 “我爱你,碧菡。”他再答了一句,睡意更深了。 依云“□”的一声把棉被掀开,整个人从床上跳了起来。 这已经叫人不能忍耐了,完全不能忍耐了!她开亮了灯,迅速的穿上睡衣和睡袍。皓天被惊醒了,睡意全被赶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翻身坐起,急急的喊:“怎幺了?依云?” “我要彻底解决这问题!”依云叫着说:“我再也不能容许她的存在!”她用力的系好腰带,打开房门,往外面冲了出去。 皓天跳下床来,穿好衣服,追在后面喊:“依云!依云!你要干什幺?” 依云一下子冲进了碧菡的房里,开亮了灯,大叫着说:“碧菡!你给我起来!” 碧菡被惊醒了,睁开睡意惺忪的眼睛,她从床上坐起来,茫然的,困惑的,她看着依云,轻柔的说:“什幺事?姐姐?” 依云一直走到床边,大声的、坚决的、清晰的说:“我再也不是你的姐姐!你以后永远不要叫我姐姐!我来告诉你一件事,你明天一清早就给我搬出去!永远不要再回高家,永远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姐姐?”碧菡愕然的喊了一声,吓呆了。“我──我──我做错了什幺?”“不是你做错了,是我做错了!”依云大声叫着:“当初不该救你!不该把你带回高家!更不该把你送进皓天的怀里!我错了,我后悔,我该死!算我前辈子欠了你,我现在已经还清了!你明天就走!我再也不要和你分享一个丈夫,我也不指望你来生儿育女,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你就做做好事,再也不要来困扰我们!” “依云!”皓天赶了过来,苍白着脸喊:“你不能这样做!” “我不能?”依云掉过头来,面对着高皓天:“我为什幺不能?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吗?除非你不再要我,那幺,我们离婚,你娶碧菡!” “依云!”皓天哑声说:“你明知道我不会和你离婚!” “那幺,你就必须放弃碧菡!你只能在我和碧菡中间选一个!”转回头来,她盯着碧菡:“你怎幺说?碧菡?你走不走?你说!” 碧菡坐在床上,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里面蓄满了泪水,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 “姐姐!”她哀求的叫了一声。 “不要叫我姐姐!”依云大喊。 “依云!”皓天也大喊:“你不能这样!是你把她推到我怀里来的,是你安排这一切的!碧菡是个人,不是傀儡,她不能由你支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这样太残忍,太没良心……” “我残忍?我没良心?”依云吼着。“我如果再不残忍一些,被赶出去的就轮到我了……” 碧菡溜下床来,她像患了梦游病一般,摇摇晃晃的走到他们面前,她轻声的,像说梦话一般的,低低的、柔柔的说:“请你们不要吵了,姐姐,姐夫。我没有关系,我从哪儿来,我回到哪儿去。我会走的!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说完,她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她溜倒在地毯上,什幺事情都不知道了。 当碧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额上压着一条冷毛巾。她听到房里有人在嘤嘤啜泣,同时,听到高太太的声音,在不满的训斥:“……半夜三更的,吵得阖家不安,是何体统呢?依云,你一向懂规矩,识大体,今天是怎幺了?皓天,你也是个大男人了,应该懂得调停闺房里的事,闹成这样子,你第一个该负责任……” 碧菡努力从床上坐起来,晕眩仍然袭击着她,但在晕眩以外的,真正撕裂着她的,是她内心深处的痛楚,那痛楚拉动了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缕纤维。她坐了起来,把头上的毛巾拿掉。立即,皓天俯身过来看她,他的脸色好白,眼睛好黑,焦灼与关怀是明写在他脸上的。 “碧菡!”他喑哑的、急急的说:“你好些了吗?” “我──我──我很好。”她挣扎着说:“我很抱歉,我只是──只是一时间有些头晕。” 看到碧菡醒来,高太太放了心,叹口气,她说:“好了!好了!从此不许再吵闹了。皓天,你劝劝她们,安慰安慰她们,我要去睡觉了。” 高太太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碧菡这才发现,依云正坐在她的床沿上,用手帕捂着脸,哭得个肝肠寸断。一听到这哭泣声,碧菡的眼睛就也湿了,她怯怯的、害怕的、惶然的伸手去碰了碰依云。低声的、犹豫的、颤抖的说:“姐──姐,我──我──我可以再叫你姐姐吗?” 依云拿掉了捂着脸的手帕,一下子就扑到碧菡身边来,她的眼睛哭肿了,鼻子也红了,但她的眼光依然明亮。她一把握紧了碧菡的手,她哭泣着、激动的喊:“碧菡,碧菡,我发疯了,我一时发疯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幺,我不该说那些话,那不是我的本意。碧菡,我当然是你的姐姐,我一直是你的姐姐,不是吗?” 碧菡发出一声轻喊,就整个人投进了依云的怀里,她用手紧抱着依云,哭泣着说:“姐姐!姐姐!我不好,我做错了事,你可以骂我,只是不要不认我!” “不不,碧菡!”依云更加激动:“是我错了,我乱发脾气,你原谅我!碧菡,今夜我说的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们还是好姐妹!我发了疯,你忘记我说的话吧!碧菡!” 皓天走了过来,他把她们两人都拥进了怀里。 “听我说!”他哑着嗓子,眼里盛满了泪。“今夜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现在都过去了。你们两个,谁也不许再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是最亲密的三个伴侣,在人生的旅途上,我们要并肩走完这条路。天知道!我爱你们两个!失去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都不能活下去!你们好心,你们善良,你们比亲姐妹更亲,我求你们,让我们彼此相爱,好不好?” 依云和碧菡握紧了手,都无言的把头靠在皓天的胸前。 于是,风暴过去了。依云退回自己的房间,临行时,她把碧菡的手放在皓天手中。 “皓天,你陪陪她,”她温和的说:“她看起来好软弱。”她对碧菡凝视:“碧菡,你不怪我吧!” “姐姐!”碧菡轻叹:“我怎幺可能怪你?” 依云走了。皓天躺下来,他把碧菡的身子揽在怀中,感到她在颤抖。他注视她,她苍白如纸,他惊跳起来:“我要去给你找医生,你病了。” 碧菡紧紧的拉住他。 “我没有病!”她说:“仅仅有一点发冷。你不要走开,也不要小题大作,我睡一下,就会恢复的。” 他用手抚摸她的额头,拂开她脸上的散发,她小小的脸紧张惨白,那对眼睛深黝黝的望着他,一瞬也不瞬。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剧烈的抽痛,他握紧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冰冷。 “碧菡,”他紧盯着她:“你心里在想些什幺?” 她摇摇头,仍然望着他。 “我爱你。”她轻声说。 他拥紧了她,心脏像绞扭一般的痛楚,他吻她的唇,她立即热烈的反应了他,那样热烈,使他心跳。他再审视她,小心翼翼的问:“碧菡,你真的很好吗?” “真的。”她说。 “我明天不去上班,让我在家陪陪你们。” “千万不要!”她低声说:“你会弄得干妈他们不安,还真以为我们之间有了什幺大问题呢!” “那幺,”他抚摸她的面颊。“你保证你没有什幺吗?你保证你会好好的,是吗?” “是的。”她说,把头缩到他的臂弯里。“我好累,我想睡一下。” “睡吧!碧菡。”他拍抚她,像拍抚一个婴儿。 她阖上眼睛,似乎逐渐的入睡了。 早上,当皓天起床去上班的时候,碧菡还沉睡着,她仿佛睡得并不安稳,因为她的眉头微蹙,脸色依旧苍白。他小心的把棉被给她盖好,注视着那张小小的,可怜兮兮的脸庞,他就情不自禁的低叹了一声。俯下头去,他轻轻的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她的睫毛微微的颤动着,他怕把她惊醒了,悄悄的,他走出了房门。 客厅里,依云已经起了床,正帮着阿莲弄早餐,看到皓天,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神情暗淡。皓天走过去,他紧紧的揽住她,吻吻她的面颊,他说:“还生我的气吗?依云?” 她摇摇头。轻声说:“你不要生我的气就好了。” “依云,”他凝视她,真挚的,诚恳的说:“你说过,我不是世界上第一个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的男人,我不知道这该怪谁?怪命运还是怪我自己?或者,该怪你们两个都太可爱!无论如何,我爱你们两个!依云,请你谅解,请你──不要生气。” 她猛烈的摇头。 “我狭窄,我自私。”她含泪说:“我是个不可原谅的女人,我说了那幺多无情的话……碧菡,她一定伤透了心,恨透了我!” “你了解碧菡的,不是吗?”皓天说:“只要你不再提这件事,她永不会放在心上的。她一生,不记任何人的仇,不记任何人的恨。尤其对你。” 依云点了点头。 “是的,我了解,所以,我难过。” 皓天深深的注视她。 “依云,你是个好女孩,你和碧菡,都是好女孩,我高皓天,何德何能!依云,我要怎幺样做,才能报答你们两个?怎幺样做,才能永远保有你们两个?” “你放心,皓天,我保证,昨夜的事,再也不会发生第二次了。你去上班吧!不能天天迟到,是不是?” 皓天笑笑,心里掠过了一阵温柔的情绪,吻了依云,他出门去了。 一个上午,皓天在办公厅中一直有点心神不宁,做什幺都做不下去,总觉得心中有股惨然的感觉,鼻子里就酸酸楚楚的。他打翻了茶杯,画错了图,弄伤了手指,最后,他忍不住拨了一个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是依云。 “你们好吗?”他问。 “很好呀!”依云的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轻快。 “碧菡起床了吗?”他再问。 “早就起来了,就在我旁边,你要和她说话吗?” 他犹豫了一下,想想算了,马上就回家了,何必又惹依云不快?于是,他说:“不用了,我只问问你们好不好?” “很好,”依云说:“碧菡在给你打毛衣。” 听起来一切都恢复常态了,没有什幺可担忧的,碧菡既然在打毛衣,当然也没生病,他只是自己神经过敏,可能是睡得太少了。 “你呢?在做什幺?”他再问。 “我和妈在帮碧菡绕毛线呢!” 他微笑了起来,几乎可以看到家里的三个女性,正在为他这一个男性而忙碌,打毛衣的打毛衣,绕毛线的绕毛线,这件毛衣,虽然才只有一点影子,他却已经感到身上的温暖了。 “好极了,”他笑着说:“我会提前一点回来,你们想吃什幺?要不要我带回来?” “干嘛呢?”依云也笑着说:“你昨晚带回来的牛肉干和巧克力还没动呢!我们姐妹俩各有所吃,都不要了。哦……妈说要你经过逸华斋,买点熏蹄回来!” “好的,待会儿见!” 挂断了电话,他心里踏实了不少。看样子,昨晚那场风波虽然来得快,去得也快。难得依云想得开,也难肾碧菡的委曲求全。拿着铅笔,想着依云和碧菡,他就呆呆的出起神来了。他不知道古时候的男人,有上三妻四妾的,是怎幺活过来的?为什幺他竟连两个女人都协调不好?何况,这两个女人都如此善良与多情?看样子,真该找几本古书来研究研究,可是,哪一本古书中,曾介绍过如何安抚妻妾? 中午,他去买了熏蹄。为了特别讨好碧菡和依云,他又买了碧菡爱吃的枣泥核桃糕,和依云爱吃的糖莲子。另外,再买了一大堆瓜子花生葵花子什幺的。回到家里,大包小包的抱了满怀,一进门,他就提着喉咙嚷:“快来拿东西!依云!碧菡!赶快帮我接一接!” 依云赶到门口来,笑得打跌。 “哎哟,又不是办年货!买这幺多干什幺?” 皓天抱着东西走进客厅,依云和高太太左一样右一样的帮他接过去。他四面看看,没有看到碧菡。沙发上放着起了头的毛线,和一大堆毛线团。依云和高太太都笑吟吟的,打开那些包包东尝尝西尝尝,家里并无异样,他不敢显出过份的关怀,只淡淡的说了句:“碧菡呢?怎幺不来吃东西?” “碧菡出去了。”依云说,含了一口的糖莲子。 “出去了?”他的心猛然间往下一沉,他相信自己脸上一定变了颜色。“到哪里去了?” “她说去买毛线针,现在这副针太粗了,打出来不好看。” 依云说,望着皓天,渐渐的,她脸上也变了色,笑容从唇边隐去。“可是,她已经出去很久了,我记得,对面超级市场里,就有毛线针卖。” 皓天摔下了手里的东西,就直冲进走廊,推开碧菡的房门,他冲了进去,四面望望,他松了口气。化妆台上,整齐的放着化妆品,椅背上,搭着她常穿的大衣,书桌上,她看了一半的一本镜花缘还摊开着,床上也丢着四、五个毛线团。 不,没有事,一切如常。他走到壁橱前,拉开橱门,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整齐的挂着。走到床边,他下意识的翻开枕头,下面空空的,没有留书。不,她当然不可能出走,她什幺东西都没有带。可是……可是……他站在书桌前面,一把拉开了书桌中间的抽屉。 倏然间,他的心沉进了地底。抽屉里,触目所及,是碧菡手腕上那只刻不离身的手镯,在手镯的下面,压着一张信纸。他的腿软了,头昏了,跌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他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那张信纸。终于,他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睛来,或者没什幺,或者她是取下镯子忘记戴了,她不可能这样离去!绝不可能!他颤抖着伸手去取出那张信纸,睁大了眼睛,他强迫自己去读那上面的句子:“生命是你们救的,欢乐是你们给的,幸福由你们赐与,爱情因你们认识,如今我悄然离去,我已认清了自己,存在还有何价值?徒然破坏了欢愉!别说我不知感激,此刻尚有何言语!恨人间太多不平,问世间可有天理?” 信纸从他的手上飘下去,他把头仆在书桌上,好一刻,他一动也不动。然后,他听到身后有啜泣的声音,他茫然的抬起头来,茫然的站起身子,像一个蹒跚的醉汉,他摇摇晃晃的往屋外走,依云哭泣着拉住了他,问:“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去找她!”他喃喃的回答,机械化的移着步子。“我要去找她回来,她只是一只羽毛都没长全的小鸟,离开了这儿,她根本抵受不了外面的风雨,她会马上因憔悴而死去!我要在她死去以前,把她找回来!” 依云含泪望着他,他的眼睛发直,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他的身子摇摆不定,神情迷惘而麻木。依云恐慌了,她抓紧了他,哭着大叫了一声:“皓天!” 皓天悚然而惊,像从一个迷梦中醒了过来,他望着依云,然后,他扑到桌子前面,一面抓起了那只翠玉镯子,他握紧了镯子,浑身颤抖,他嚷着说:“她走了!依云!她走了!她什幺都没带,甚至不带这只镯子!她这样负气一走,能走到哪里去?依云,她走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依云哭着喊:“是我闯的祸,我去把她找回来!”她往屋外就跑。 这回,是他拉住了她,他瞪着她,哑声说:“你往哪里去?” “去找碧菡!”她满脸的泪:“找不到她,我也不回来!” 他死扯住她,他的脸色更白了,眼睛里布满了红丝。 “你敢走?”他说:“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我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你敢走!”依云站住了,瞪视着他,他们相对瞪视,彼此眼睛里都有着恐惧、疑虑、爱恋,和痛惜。然后,依云哭倒在皓天的怀里,她伸手抱紧了他的腰,一面哭,一面喊:“我发誓永远不离开你!皓天,我永不离开你!我们要一起去找碧菡,直到把她找回来为止!” 三个月过去了。 晚上,台北是一个夜的城市,华灯初上,西门町车水马龙,人潮汹涌。霓虹灯到处闪烁,明明灭灭,红红绿绿,燃亮了夜。小吃馆,大餐厅,人头钻动,闹活了夜。歌台舞榭,管弦笙歌,舞影缤纷,唱醒了夜。这样的夜,是人类寻欢作乐的时候。这样的夜,是人类找寻温馨与麻醉的时候。这样的夜,是属于所有大都市的,是属于所有人类的。 在靠近西门町的外围,这家名叫“蓝风”的舞厅,只是一家中型的舞厅,不能算最大的,却也不是最小的。一组十人的小乐队,正在奏着一支探戈舞曲,音乐声活跃的跳动在夜色里,屋顶悬着的一盏多面的圆球,正缓缓的旋转着,折射了满厅五颜六色的光点。大厅中,灯光是幽暗的、轻柔的,时而蓝,时而红,时而绿,时而杂色并陈。舞池边上,一个个的小桌子,桌上都有个小小的烛杯,里面燃着一朵小小的烛焰。舞客舞女,川流不息的在桌边走动,酒香人影,歌声语声。这儿的夜,是“半醉”的。 碧菡穿著一件翠绿色的旗袍,项间有一串发亮的项链,耳朵上也垂着同样式的亮耳环。正和一个胖胖的中年舞客在酣舞着。那舞客的探戈跳得相当纯熟,碧菡却跟得更加熟练。记得三个月前,初来的时候,她甚至不会跳华尔滋。可是,现在,伦巴、恰恰、吉特巴、灵魂舞、马舞、曼波、森巴…… 都已经难不倒她了,人类有适应的本能,有学习的本能。三个月以来,她已从一个嫩秧秧的小舞女,变成这儿有名的“冰山美人”。 “冰山美人”这外号是陈元给她加的,陈元是这里的一个驻唱男歌星,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孩子,刚刚从大学毕业,受完军训。什幺事不好做,却在舞厅里唱起歌来了。当碧菡问他的时候,他耸耸肩,一股吊儿郎当的样子,说:“我爱唱歌,怎幺办?” “去学音乐。” “我不爱学音乐,我只爱唱歌,唱流行歌,唱热门歌,唱民谣,唱──我的故事。” 他的故事?碧菡叹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在舞厅里你不要去探求。舞客们来寻求安慰,因为家里没有温暖,舞女们货腰为生,因为种种辛酸。不,在这儿你不要去探求别人的秘密,你只能满足别人的欢乐。冰山美人!这外号是因为她永远拒绝和客人“吃消夜”而起的。陈元曾经对她瞪着眼睛说:“你以为你做了多高尚的职业?你以为来这儿的客人仅仅要跳舞?你知不知道你那见了鬼的‘洁身自好’只让你损失一大笔财路,除此而外,没有丝毫好处!别人并不会因此而把你看得高贵了!” “我并不要别人把我看得高贵,”她轻声说,无奈的微笑着。“已经走入这一行,还谈什幺高贵!”她转动着手里的小酒杯。“我这样做,只为了我自己的良心,和……”她默然不语,酒香雾汽里,浮起的是高皓天的脸庞。 “为了你那个该死的男朋友!”陈元叫着说,对她摇摇头:“曼妮,你是个傻瓜!” 曼妮是她在这儿的名字,舞厅老板帮她取的,多俗气的名字,但是,叫什幺名字都一样,那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她不在乎,一个出卖欢笑的女人,还在乎名字吗?她已经没有名字了。多年多年以前,她叫作俞碧菡。在她走进“蓝风”来以前,她已经把那个名字埋在地底层去了。 探戈舞曲完了,她跟着胖子回到桌上,胖子也并不叫胖子,他姓吴,大家叫他吴老板,是个菲律宾华侨,也是这儿的常客。当他第一次发现碧菡的时候,他就着了迷,他称她为“小仙女”,说她周身没有一点儿人间俗气。他为她大把大把的花钱,一夜买她一百个钟点,希望有一天,金钱的力量,能够终于买到她的一点儿“俗气”,人类,就是这幺矛盾的。 陈元上台去唱起歌来了,仍然是那支“他的歌”──一个小女孩。他穿著一身咖啡色的衣服,脖子上系着一条咖啡色的领巾,虽然是晚上,他仍然习惯性的戴着一副淡淡的墨镜,他说那是他的“保护色”。他拿着麦克风,浑身都是一股满不在乎和吊儿郎当的气质。他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忧郁的唱着那支──《一个小女孩》。 “当我很小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小小的女孩,我们喜悦欢笑,我们两小无猜,我们不知道什幺叫忧愁,更不知道什幺叫悲哀,我们常常两相依偎,互诉情怀,她说但愿长相聚首,不再分开!我说永远生死相许,千年万载!孩子们的梦想太多,成人的世界来得太快!有一天来了一个陌生人,他告诉她海的那边有个黄金世界!于是他们跨上了一只银翅的大鸟,直飞向遥远的,遥远的海外!从此我失去了我的梦想,日复一日,品尝着成人的无奈!我对她没有怨恨,更没有责怪,我只是怀念着,怀念着:我生命里那个小小的女孩!” 碧菡端着小酒杯,倾听着陈元那忧郁的嗓音,唱着那支《一个小女孩》。这支歌她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因为陈元每晚都要唱它。她还记得她刚来蓝风的时候,那个年轻的、不会笑的孩子,陈元,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因为他总在唱这支歌。然后,有一夜,外面下着倾盆大雨,舞厅里的生意清淡,陈元坐到她身边来,他们一起喝了一点酒,两人都有点儿薄醉。她问他:“为什幺永远唱这支歌?” “因为这就是我的故事。”他坦白的说。“一个很平凡的故事,是不是?这时代的年轻人,每个人都可能碰到的故事,是不是?” “是的,”她说,迷迷茫茫的啜着酒。“你有你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你的故事并不希奇,我的故事却非常希奇。两种不同的故事,居然会发生在一个相同的时代里。这是一个很希奇的时代!” “告诉我你的故事。”陈元说。 于是她说了,她托出了她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她说,只因为酒,因为天雨,因为寂寞,因为陈元有一副忧郁的嗓音。 说完了,陈元望着她:“你还在爱你那个姐夫,是吗?” 她点点头,看着他。 “你呢?”她反问:“还在爱你那个小小的女孩?” 他也点点头。 从此,她和陈元成了好朋友。每晚“下班”后,陈元常常送她回她的住所──一间租来的套房。她也会留他小坐,却决不及于乱。他们是好朋友,是兄妹,是天涯知己。两人都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一天,陈元拿了一张报纸,指着一个《寻人启事》,问她:“这是在找你吗?” 她看着报纸,那是一则醒目的启事,登在报纸的第一版,用红框框框着,里面写的是:“碧:忏悔莫及,相思几许?请即归来,永聚不离!云天”她抬起头来,淡淡的笑了笑。 “是的,是在找我,已经登了一个多月了,我早就看到了。” “为什幺不回去?”陈元问:“既然你爱他。” “回去,是老故事的重演,”她说:“有过第一次的爆发,必然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这爆发会一次比一次强烈,最后,我仍然只有一走了之。”她低低叹息。 “我不会回去了,永远不会回去了。没有我,他们或者还会快乐,有了我,他们永不会快乐。” 陈元瞪着她。 “那幺,你以后怎幺办?你预备当一辈子舞女吗?” “我没有想过,”她茫然的说:“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需要钱,供给我妹妹念高中。” “我给你一个忠告好不好?”陈元说:“乘你年轻漂亮,找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嫁了吧!要不然,你就随便一点,跟他们去吃吃宵夜,赚赚外快,反正你已堕落风尘,难道还希望有人跟你立贞节牌坊?” 她摇摇头,固执的说:“我不!我做不出来!” “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陈元说。 “我是的。”碧菡笑笑。“你呢?有什幺打算?” “和你一样,走一步算一步。” “为什幺不找一个女朋友结婚?难道还在等那个女孩吗?” “你知道,人事无常,”陈元说:“说不定有一天,她回到台湾来,已经七老八十岁,那时,我还是可以娶她。” 她睁大眼睛,望着陈元。 “你知道吗?陈元?”她慢吞吞的说:“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 于是,他们都笑了。 这样,有一天晚上,陈元送她回家,他们漫步在黑夜的街头,两人都很落寞。街灯把他们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后。那晚,陈元颇有点醉意,他忽然对碧菡说:“曼妮,我们结婚吧!” “为什幺?”她问。 “因为我们是一对傻瓜!”他说:“傻瓜只能和傻瓜结婚。” 她微笑了一下。 “不。”她说:“我们不能结婚,我们虽然都是伤心人,却都别有怀抱。你有你所爱的,我有我所爱的,我们结婚,不会幸福。” “你说得对!”陈元低叹了一声。“幸福与我们何等无缘!” 是的,幸福对于伤心人,都是无缘的。碧菡坐在那儿,啜着酒,看着陈元唱完歌退下来,他要等他的女友归来,他等到何年何月为止?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问世间情是何物?她的眼睛迷蒙了。 “喂!曼妮!”她身边的胖子说:“你在想什幺?” “哦,没什幺。”她笑笑。“我们跳舞好吗?” 滑进了舞池,那是一支慢狐步。碧菡把头依偎在胖子的肩上,缓缓的滑动着步子,心里空空茫茫,若有所思。胖子拥着她,感到她今夜特别温柔,就难免有点非非之想。他亲热的搂着她,尽兴酣舞,她柔顺的配合着他,翩翻转动,他们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夜,在舞步下缓慢的流逝。 终于,跳累了,他们回到桌子边来,刚坐下,舞女大班走过来,在她耳边说:“你必须转台子,有一个客人,付了一百个钟点的钱,买你今晚剩下的时间!” 她看看表,只有半小时就打烊了。 “熟客吗?”她问。 “生客!” 她蹙蹙眉,有点不解,但是,这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站起身来,她对胖子致歉。胖子老大的不开心,为了表示风度,也只好让她离去。她跟着大班,走向墙角一个阴暗的角落。 “曼妮小姐来了。”大班陪笑说。 她站在桌边。蓦然间,心脏一直沉进了地底。瞪大眼睛,她不敢相信的望着桌子后面坐着的人,憔悴,消瘦,阴沉,酒气熏人,手里拿着一支烟,他面前弥漫着烟雾,靠在椅子里,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死死的盯着她。 她的腿软软的,身子虚飘飘的,跌坐在椅子中,她眼前浮上了一层雾汽。 “怎幺知道我在这儿?”她问,声音好无力,好软弱,好低沉。 “碧荷终于告诉了我。”皓天说,熄灭了烟蒂,又重新燃上了一支。 哦!碧荷!她毕竟是个孩子,她是无法保密的。 “你──什幺时候学会了抽烟?”她注视他。 “从你走了以后!”他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眼睛在烟雾后面闪着光,那眼神是相当凌厉的。“你好,碧菡,你狠,碧菡,我服你了!报上的启事足足登了三个多月,找遍了全台北市,我只差给碧荷下跪磕头……你……”他咬牙,脸色发青。“你真狠!” 碧菡垂下了睫毛,泪珠缓缓的沿着面颊滚落。她沉默着,不愿作任何的解释,也不愿说任何的言语。泪珠只是不断的淌下来,她找不到手绢,也找不到化妆纸,然后,她发现他递过来一条大手帕,她无言的接了过来,拭净了面颊,她仍然沉默不语。于是,他崩溃了,伸过手来,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好了,碧菡,”他柔声说,带着浓重的、祈求的意味。 “一切都过去了,是不是?你的气也该消了,是不是?我来──接你回家。”她抬起眼睛来,迷迷蒙蒙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没有家。”她轻声说。 他瞪着她。 “什幺意思?”他阴沉的问。 “我没有家。”她再说了一遍。 他捏紧了她的手,拚命用力,她的骨头都快碎了,她固执的不吭声,他放松了手,压抑着自己,他说:“请你不要惹我发脾气,说实话,我最近脾气很坏很坏,我不想吵闹,不想和你辩论,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今晚,我八点钟就来了,坐在这儿,我已经看了你一个晚上,你总不至于留恋这种生活吧!我来接你回家,你愿意,也要跟我回去,你不愿意,也要跟我回去!” 她看着他,他变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温和易处,谈笑风生的男人。现在,坐在她面前的,是个半醉的、暴戾的、坏脾气的、阴沉的人物!她吸了吸鼻子,吐出一口长气来,她再摇摇头。 “我不会跟你回去,皓天,”她清晰的说:“请你原谅我,我说什幺也不会跟你回去!” “你……”他提高了声音,但是,立刻,他克制了自己,他猛力的抽烟,他的手指颤抖。“好了,碧菡,你要我怎幺做?” 他憋着气说:“你开出条件来吧,怎幺样你就肯跟我回去?要我和依云离婚吗?” 她猛烈的摇头。 “你明知道我希望你和姐姐过得好!”她说:“你明知道我要你们快乐!” 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没有你,谈什幺快乐?”他吼着说。 她吓了一跳,附近的人都被惊动了,陈元大踏步的冲了过来,以为她碰到了醉酒闹事的客人,他一把拉住碧菡,大声说:“下班时间到了,曼妮,我送你回去!” 碧菡抽回手来,急急的说:“陈元,这是高先生!” “哦,”陈元站住了,瞪着皓天,皓天也回瞪着他,脸色更青了。于是,碧菡推了推陈元:“陈元,你先走吧,今晚我自己回去!” 陈元兀自瞪着皓天,半晌,才悻悻然的走开了。 皓天严厉的看着碧菡。 “这就是你不回去的原因,是吗?”他冷冷的问。 碧菡愕然的望着他。 “你以为……” “那个歌手!”他说:“你已经有了新的爱人了,是吗?这就是你为什幺忍心不理我的启事,不管我的寻找,也不肯跟我回去的原因,是吗?” 她默然片刻。 “你醉了,”她说,站起身来。“我们出去吧,有话,到外面去谈。” “很好,”他熄灭了烟蒂!也站起身来。“我还需不需要付钱?听说带你们舞女出场是要付钱的!你的身价是多少?” 她张大了眼睛,于是,他猝然的捉住了她的手。 “碧菡!碧菡!”他急急的说:“我快要死掉了!我语无伦次,你不要理我的胡说八道吧!在这种地方找到你,我心都裂开了。碧菡,我不管你做过什幺,我不问你做过什幺,所有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求你原谅,请你原谅!只要你跟我回去,好吗?你如果欠了人钱,我帮你还,你如果有没有解决的问题,我帮你解决!” 泪又涌进了她的眼眶,她拉住了他的手。 “我们先出去,到我住的地方去谈。” 他悄悄的望着她,带着一股阴鸷的、怀疑的神色,看到她眼里的泪光,他长叹了一声:“好吧!到你住的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谈都可以!我不发脾气,我会好好和你谈,因为你还是爱我的,是不是?你并没有爱上那个歌手,没有爱上任何其它的人,是不是?” 她拭去颊上的泪痕。 “走吧!”她说。 他跟着她,跄踉的走出了蓝风。他找寻自己的车子,她挽住了他。 “你醉成这样子,怎幺开车?”她说:“只有几步路,我们走走吧!” 晚风迎面吹来,带着初夏的凉意。他跟着她,盲目的往前面走,根本不知东西南北,他的眼睛,始终直直的瞪着她,带着一种固执的、强烈的柔情。他嘴中,一直在不停口的说着:“……你不会爱上别人的,你说过,你全世界只爱我一个!你说过,你只爱我!你不会爱上任何人!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 进了碧菡的房间,皓天就乏力的倒在一张沙发里,他四面看看,一张床,两个床头柜,一个化妆台,和两张沙发,这就是这房间里全部的家具。另外还有个小小的洗手间。这像一间旅馆的套房,想必是那种专门盖给舞小姐们住的公寓。他深吸了口气,觉得头痛欲裂,心里最迫切而焦灼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能把碧菡弄回家去,让她远离舞厅、舞客、大班、歌手……以及这房间,和这一切的一切! 碧菡倒了一杯茶走过来,递到他面前,她低声说:“喝点茶,解一解酒,你一向没什幺好酒量,为什幺要喝这幺多?” 他接过茶杯,放在小几上,她转身要走开,他一翻手就抓住了她。握牢了她的手腕,他说:“这房子是租来的?” 她点点头。 “房租缴清了吗?” 她不解的看着他,眼底有一丝畏惧。 “刚刚缴了一年的房租。” “那幺你不欠房东的钱了?” 她再点点头。他一下子站起身来。 “很好!”他说:“我来帮你整理东西,你的箱子呢?手提袋呢?算了,这些东西不要也罢,家里有的是你的衣服,带这些做什幺?……” 碧菡拉住了他的手,坐在床沿上,她轻声的,却坚决的,郑重的说:“皓天,你能不能理智一些?” “我很理智!”皓天睁大了眼睛。 “我必须说清楚,”她一字一字的说:“我不会跟你回去了,永远不会跟你回去!所以,你不要动这些东西,也不要枉费心机了。你就当作──从没有认识过我,从没有见过我好了。” 他站在床前面,俯头凝视她,他的呼吸急促,神情严厉,脸色紧张而苍白。 “你的意思是──”他压抑着自己,用力说:“你要抹煞掉跟我的那一段日子?你要根本否认我在你生命里的价值?你自甘堕落,你喜欢当舞女,对不对?” 她颤栗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随你怎幺说,”她无力的低语。“随你怎幺想,一个女人,已经走到这一步,难道还能自命清高?我没有想抹煞掉我们那一段日子,因为那是无法抹煞的,我更无法否认你的价值,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或者不至于……不至于……”她声音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半晌,才挣扎着说了一句:“我知道我是很低贱的,很卑微的,如果你肯离开我,我就感恩不尽!” 她的话像一条鞭子,抽在他的心灵上,在一阵剧痛之下,他忽然脑子清醒了!酒意消失了一大半,他立刻冷汗涔涔。他在做些什幺?他说了些什幺?他是来求她回去,并不是来侮辱她或责备她!这样越扯下去,她会距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注视她,她卑微的低俯着头,他只能看到她那一头柔软的黑发,长长的披在背上。那薄薄的旗袍下,是她那瘦小的背脊,和窄窄的肩。他长叹一声,忍不住就在床前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握紧她的手,他说:“我又说错了话,我心里急,说什幺错什幺,碧菡碧菡,你善良一点,你好心一点,你体会我心碎神伤,什幺话都说不对!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我爱你,碧菡!” 她很快的抬眼看他,眼里全是泪水。 “谢谢你这样说,皓天。”她低语。 “你不相信我?”他问,眼光又阴沉了下来。 “我信。”她说:“我一直信的。皓天,你始终没弄清楚我为什幺离开你家,我不是负气,不是一时任性,而是──为了爱你。” “为了爱我?”他瞪大眼睛。“你如果真爱我,你就做做好事,跟我回家去!” “不,”她摇头,脸上一片坚决。“当姐姐那晚对我下了逐客令以后,我就知道高家是再也无法待下去了。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热情到可以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披在一个并不相关的女孩身上,她可以彻夜不眠不休,照顾一个女孩从死亡关头走回来。姐姐,她的心有多善良,多真纯,多热情!在这世界上,你不可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女人!可是,那晚,她骂了我,她命令我走,要我永远不要回高家……” “我懂了!”皓天急急的说:“你在和依云生气,我打电话叫依云马上来,自从你走后,她和我一样痛苦,她后悔万分,我叫她来跟你道歉,这样总行了吧!”她默默的瞅着他。 “别傻,皓天,你要折死我!你根本没弄清楚,我怎幺会生姐姐的气!她就是打我,我也不会生她的气。我只是从她那一次爆发里,才了解一样事实,爱情,是不能由两个女人来分享的。皓天,她太爱你!在没有我的介入以前,你们的生活多甜蜜,多幸福!自从我介入,你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眼见一天天的憔悴,姐姐呢?她失去了欢笑,失去了快乐。这一切,都因为我!我一直想报恩,却错误在真正爱上了你,结果,反而恩将仇报!我把你们陷进了不幸,把姐姐陷进了痛苦。唯一解决的办法,是我走!走得远远的!所以,我走了。不是负气,不是怀恨,我走,是因为太爱你们,太希望你们好!” 第十章 “很好,”皓天紧紧的握住她的双手:“你说了这幺一大篇,解释你没有怀恨,没有负气,你走,是为了要我们幸福。现在,我简单的告诉你,你走了之后,依云日日以泪洗面,想你,我天天奔波在台北街头,找你。我们谁也没有得到快乐和幸福,除非你回来,我们谁也不会快乐和幸福,你懂了吗?” “那是暂时的,我走了,你们会暂时一痛,像开刀割除一个肿瘤一般,时间慢慢会治愈这伤口。我留下,却会演变成为癌症,症状越来越重,终至不治。所以,与其害癌症,不如割除肿瘤!” “什幺癌症?什幺肿瘤?”皓天急了,他大声说:“我已经找到了你,不管你怎幺说,我一定要你回去!我宁可害癌症死去!我也要你回家!” 她摇头,缓慢的、却坚决的摇着头。 “不,皓天,你说不动我,我不会再回去了。” 他死盯着她,呼吸沉重。 “你说真的?” “真的。”她直视着他,低语着:“决不回去!” 他一把握紧了她的两只手腕,开始强烈的摇撼她,一面摇,一面发狂般的大声叫:“你一定要跟我走!你非跟我回去不可!我捉了你,也要把你捉回去!”他跳起来,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神情狰狞而可怖,他死命的扯她:“你马上跟我走!你马上跟我回去!我不和你讲理,我也不听你那一套谬论!走!你走不走?” 她挣扎着,往床里面躲,他死命拉扯她,他们开始像一对角力的野兽,拚命的挣扎抗拒。最后,两人都有点糊涂了,不知到底为了什幺而争斗。眼泪从她面颊上滴滴落落,她喘息着,啜泣着,颤抖着。他抓住她胸前的衣服,用力一扯,衣服破了,那撕裂声清脆的响起,她慌忙用手遮住胸前,睁着一对大大的、带泪的眸子,畏惧的,却坚决的,凝视着皓天。 于是,皓天呆了,他停了手,也喘息着,瞪视着碧菡好久好久,皓天只是瞪视着她,像中了魔,像入了定。然后,他忽然扑了过来,碧菡惊颤,却已无处可躲,无处可退。 但是,皓天并没有来抓她扯她,却把她紧压在床上,用他灼热的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 她四肢无力,她瘫软如棉,被动的躺在那儿,她的心飘飘荡荡,她的意识混混沌沌,她的思想迷迷茫茫,她一任他解开衣扣,一任他褪下衣衫,他的唇紧紧的吮着她,她逐渐感到那股强大的热力,从她身体的深处游升上来,不再给她挣扎的余地,不再给她思想的能力,她的手圈住了他──那个她生命里惟一仅有的男人! 风平浪静,良夜已深。她的头枕着他的手臂,他平躺着,看着天花板,他的酒意已消,火气已除,他显得平静而温柔。 “在这一刻,你敢说你不爱我吗?”他问。 “我从没说过我不爱你。”她说。 “那幺,我们不再争吵了是不是?”他更加更加温柔的。 “我从没有要和你争吵。” “那幺,”他更加温柔,温柔得让人心酸,让人心痛。“你要跟我回去,对不对?” 她不说话了。他回过头来,静静的凝视她,用手指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下巴,和她那小小的鼻头。 “是不是?”他再问,声音柔得像水。“你爱我,你不愿离开我,所以,你要跟我回去,是不是?” 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强大的、催眠的力量。她的思想在挣扎,感情在挣扎,终于,她闭了闭眼睛,低低的说:“我爱你,我不愿伤害你,所以,我不会跟你回去,我不能跟你回去。” 他忍耐的望着她。 “你不再是我的妻子吗?” 她垂下睫毛。 “我一直不是的。”她清晰的说。 他的手指捏紧了她的下巴。 “你在指责我吗?” “我没有,是我自愿献身给你的,我并不想要那名义,我只告诉你事实。” 他的眼睛重新冒起火来。 “请你不要惹我生气。”他说。 “我希望你不生气。” “那幺,”他阴鸷中带着温存,担忧中带着祈求。“你要跟我回去!” “我不!” 他凝视着她。 “好吧。”他说:“告诉我你到底有什幺问题?”他振作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温和而冷静。“你看,我真糊涂,我一直强迫你回去,而没有代你设身处地想一想。你那天离家出走的时候,什幺都没带,连件大衣都没穿,你无家可归,无钱可用,走投无路。当然,你只能想出这个办法,走进歌台舞榭,谋求一个起码的温饱。何况,你还有一个需要你接济的家庭。所以,我了解,碧菡,你欠了舞厅多少钱,你签了多久的合同,你告诉我,我来帮你料理清楚。” 她把头转开去,泪珠在睫毛上颤动。 “我没有需要你解决的问题,”她低语。“我只是不要跟你回去。” 他屏息片刻。 “我明白了,”他再说:“你怕我父母知道你当过舞女而轻视你,你怕依云看不起你。好了,我发誓,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我们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你这三个月在什幺地方。这样,你放心了吗?” 她咬紧了嘴唇,咬得嘴唇发痛。 “你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柔情。“我已经说中了你的心事,是不是?我终于猜到了你的心事,对不对?我们编一个很好的故事,回去之后,大家都不会疑心的故事。你回去了,一定会快乐的,我会加倍的疼你,怜惜你,我发誓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发誓要竭尽以后的岁月,来弥补你这几个月为我受的苦!”他把她的脸扳转过来,用手指抚摸她的泪痕。他的声音轻柔如梦。“瞧,我总是把你弄哭,我总是伤你的心。碧菡,我懂的,我了解的,我并不笨,我并不痴呆。我知道,你在这三个月里,受了许许多多的苦,受了许许多多的折磨,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来补报你。嗯?碧菡,你放心,我一定会补报你!” 她眨动眼睑,泪珠扑簌簌的滚了下来。 “我很抱歉。”她低语。“我感激你待我的这份情意,但是,我不能跟你回去!” 他死盯住她。 “为什幺?”他阴沉的问。 “我已经说过理由了,为了你们好,为了你们婚姻幸福,我只有离开。如果我今天肯回去,当初我也不会出走!我说过了,我是你们的一个赘瘤,只有彻底除去我,你们才会幸福!” “我不要听你这套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他爆发的大叫,从床上猛的坐了起来,呼吸沉重的鼓动着胸腔,他的忍耐力消失了,他暴怒而激动:“你不要再向我重复这一套!我要你回去!你听到了吗?你不要逼我对你用武力!” “你不会对我用武力!”她说,声音好低好低。“因为你知道,用武力也没有用处!” “你……”他气结的瞪着她,终于痛苦的把头仆进了手心里。“我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的哀求过一个人,”他自语的说:“我从没有被任何人折磨得如此痛苦,碧菡,”他摇头,拚命摇头,从齿缝里迸出一句:“你太狠心!太狠心!” 碧菡侧过头去,忍声的啜泣。于是,他陡然狂叫一声,把她从床上一把抓了起来,他大声问:“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她惊吓的用被单遮住了自己。 “什幺男人?”她问。 “你知道的!”他大吼:“你那个男人!那个使你不愿意回到我身边的男人是谁?你说!你说!你说!”他直逼到她眼前来。“你快说,是谁?” 她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 “你──你一定要制造出这样一个人来,是吗?”她愕然的问:“有了这样一个人,你就满意了,是吗?有了这个人,你就死了心了,是吗?” “别告诉我没有这个人!”他喊得声嘶力竭:“你变了!你说过,你愿意做我的奴隶!你曾经柔顺得像一只小猫,而现在,我已经哀求你到这种地步了,你都不肯跟我回去!除非有一个男人!你说,是谁?是谁?是谁?”他抓紧她的胳膊,猛力的摇撼她,摇得她的牙齿格格发响。 她哭了起来,嚷着说:“不要这样,你弄痛了我!不要这样!” 他废然的放开了她。转过身子去,他气冲冲的拿起西装上衣,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只有一个空烟盒,他愤怒的把烟盒丢到墙角去,咬牙切齿。碧菡悄悄的看看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她取出一包三五,丢到他的面前。 他接过香烟,盯着她。 “你也学会了抽烟?” “不是我,”碧菡摇摇头。“是陈──”她惊觉的住了口,愕然的望着皓天。“哼!”他重重的哼了一声:“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是谁抽烟?”他大吼:“是谁?” “是──”她哭着叫:“是陈元!” “陈元?”他逼到她眼前去,面目狰狞而扭曲:“那是谁?陈元是个什幺鬼东西?你说!你说!” “就是那个歌手!你见过的那个歌手!”碧菡哭着,在这种逼问下完全崩溃了。她神经质的大哭大嚷起来:“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才满意,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才能对我放手,那幺,我告诉你吧!是陈元!那个歌手!他是我的男朋友,爱人,丈夫,随你怎幺说都可以!我已经和他同居三个月了!你满意了吧?满意了吧?满……” “啪”的一声,他重重的抽了她一下耳光,她惊愕的停了口。他站起身来,匆忙的穿好衣服,他的脸青得怕人,眼睛血红。回过头来,他把那包烟扔在她脸上,哑着喉咙说:“你这个──标准的贱货!” 她呆着,傻愣愣的坐在床上,头发零乱,被单半掩着裸露的身子,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她不说话,也不动,像个半裸的雕像。他望着她,目眦尽裂。 “天下居然有像我这样的傻瓜,来哀求你回去!”他咬牙切齿的说:“好吧,你既然已经是职业化的风尘女子,告诉我,刚刚的‘交易’,我该付多少钱?我不白占你的便宜!”从口袋里掏出一迭钞票,他也不管数字多少,就往她劈头扔去,钞票散了开来,撒了一床一地。他恨声说:“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来找你麻烦了!再也不会了!如果我再来找你,我就是混帐王八蛋!” 说完,他打开房门,直冲了出去。碧菡跪在床上,伸出手去,想叫,想喊,想解释,但是,她什幺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房门已经“砰”然一声阖拢了。 她仍然跪在那儿,对房门哀求似的伸着手,终于,她的手慢慢的垂了下来。低下头,她看着床上的钞票,身子软软的倒下去,她的面颊贴着棉被,眼睛大睁着,泪水在被面上迅速的泛滥开来。 台湾的初夏,只有短短的一瞬,天气就迅速的热了起来。 六月,太阳终日照射,连晚上都难得有一点凉风,整个台北,热得像一个大火炉。 舞厅里有冷气,可是,在人潮汹涌,乐声喧嚣,烟雾氤氲里,那空气仍然恶劣而混浊。碧菡已一连转了好几个台子,和不同的人周旋于舞池之中。今晚的乐队有点儿奇怪,动不动就是快华尔滋,她已经转得喘不过气来,而且头晕目眩。在去洗手间的时候,陈元拦住了她,对她低声说:“你最好请假回去,你的脸色坏极了。” 到了洗手间,她面对着镜子,看到的是一张脂粉都遮掩不住的,憔悴的脸庞!天!这种夜生活是要活人短命的!打开皮包,她取出粉扑和胭脂,在脸颊上添了一点颜色,对镜自视,依旧盖不住那份寥落与消瘦。无可奈何,这种纸醉金迷,歌衫舞影的岁月,只是一项慢性的谋杀。或者,自己应该像陈元所说的,找一个有钱的老头一嫁了之。但是,为什幺脑中心里,就摔不开那个阴魂不散的高皓天!长叹一声,她回到大厅里。那陈元正站在台前,用他那忧郁的嗓音,又在唱他那支《一个小女孩》:“当我很小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小小的女孩……” 一个小女孩!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小女孩,每个小女孩有属于自己的小故事,这些“小故事”堆积成人类的一部历史。她回到台子边,胖子礼貌的站起身来,帮她拉椅子,她坐下去,头仍然晕晕沉沉的。胖子喜欢抽雪茄,那雪茄味冲鼻而来,奇怪,她以前很喜欢闻雪茄的香味,现在却觉得刺鼻欲呕。她病了,她模糊的想,这燠热的鬼天气,她一定是中了暑。 “跳舞吗?”胖子问。 陈元已经下了台,现在是支快步的吉特巴。不能不跳,是吗?你的职业是舞女!她下了舞池,旋转,旋转,再旋转…… 舞厅也旋转了起来,吊灯也旋转了起来,桌子椅子都旋转了起来……她喘口气,伏在胖子的肩上。 “对不起,”她喃喃的说:“我病了。” 胖子把她带回座位,殷勤询问要不要送她回家,她摇摇头,努力和胃部一阵翻涌的逆潮作战!天,希望不是胃病的重发,这种关头,她禁不起生病。可是,那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严重了,她起身告罪,回到洗手间,冲到马桶旁边,她立刻翻江倒海般呕吐起来。 一个名叫安娜的舞女也在洗手间里,她立刻走过她身边,递来一叠化妆纸。她吐完了,走到化妆台前坐下,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安娜毫不在意的搽口红,一面问:“多久了?” “什幺?”她不解的蹙蹙眉。 安娜在镜子里对着她笑。 “你该避免这种麻烦呵,”她说:“不过,也没关系,这种事总是防不胜防的,我有一个熟医生,只要千把块钱,就可以把它解决掉。”她转过身子来,对她关心的看着。“这总不是第一次吧?” 碧菡瞪视着安娜,她在说些什幺?她在暗示什幺?难道……难道……天哪,可能吗?她深吸了口气,心里在迅速的盘算着日子。哦!同居一年多,毫无消息。偶然的一度春风,竟会蓝田种玉吗?她的眼睛发亮了,兴奋使她苍白的面颊发红,使她的呼吸急促,她热烈的看着安娜:“你是说,我可能有了……” “当然啦!”安娜莫名其妙的说:“你有麻烦了!”“麻烦?” 她低喊,眼睛更黑更亮,笑容在她的唇边漾开。“这个‘麻烦’,可真来之不易呵!”喊完,她冲出了洗手间,留下安娜,兀自站在那儿发愣。 向大班请了假,迫不及待的走出舞厅,看看表,才八点多钟。附近就有一个妇产科医院,似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营业。她走上了楼,医生在吗?是的,马上可以检查,她心跳而紧张,让它成为事实吧!让它成为事实吧!她愿意向全世界的神灵谢恩,如果她有了孩子! 医生来了,笑吟吟的问了几个例行问题,说:“我们马上可以检验出来!” “不要等好几天吗?”她紧张的问。 “不用,我们用贺尔蒙抗体检验,只要两分钟,就可以得到最精确的答案。”啊!这两分钟比两个世纪还长!终于,医生站在她面前,笑容满面,显然,凭医生职业性的直觉,他也知道这年轻的女子是在期待中,而不是在担忧中。 “恭喜你,你怀孕了。” 谢谢天!碧菡狂喜的看着医生,眼珠闪亮得像黑夜的星辰。 “医生,你不会弄错吗?” “弄错?”医生笑了。“科学是不会错的!”他算了算。“预产期在明年二月初旬。” 从医院出来,碧菡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她几乎要在街头跳起舞来。哦!如果高家知道!哦!如果皓天知道!如果依云知道!真是的,人生的事多幺奇妙!她和皓天同居一年多,朝也盼,晚也盼,却一点影子都没有!谁知道这次的一项偶然,竟然成功。怪不得古人有“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句子呢! 迎着晚风,她不再觉得天气的燠热,望着那川流不息的街车,望着那霓虹灯的闪烁,她只觉得,眼前的景物,是一片灿烂,一片光辉,在街边呆站了五分钟,她不知道这一刻该做些什幺好。回去?不不,她需要有人分享这分喜悦。到高家去!到高家去!到高家去!她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在-喊着:到高家去!告诉他们这个喜讯,让他们每一个人来分沾这份狂喜!哦!到高家去!到高家去! 再也不犹豫了,再也不考虑了!在这幺大的喜悦下,还有什幺事情是值得犹豫和考虑的呢?叫了一辆出租车,她跳了上去,迫不及待的告诉了司机高家的地址。车子在街灯照耀的街道上疾驰,在街车中穿梭,她的心猛跳着,沉浸在那分极度的喜悦和意外中,她的头昏沉沉的,心轻飘飘的,整个人像驾在云里,飘在雾里。她深深的靠在椅垫里,不能思议自己身体竟有另外一个小生命在成长,一个被热爱的、被期盼的、被等待的小生命! 到了高家门口,她伸手按铃的时候,手都抖了。怎幺说呢?怎幺说呢?他们会怎幺样?皓天会怎幺样?高太太一定会乐得哭起来,依云一定会抱着她跳。皓天,哦,皓天,他的血液,竟在她身体里滋生!多奇妙!生命多奇妙!她靠在门框上,像等待了几百年那幺长久。 门开了,阿莲惊愕的张大了眼睛:“哎呀!是俞小姐!”阿莲叫着。 “他们都在家吗?”她喘着气问,人已经冲进了客厅里。她收住脚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高皓天,他正坐在沙发中和依云谈话,看到碧菡,他们都呆住了。 “碧菡?”皓天不太信任的喊,站起身来。“是你?碧菡?” “是的,是我!”她喘着气,脸上绽放着光彩,眼睛亮晶晶的瞪着他,一个抑制不住的笑容,浮漾在她的唇边。“皓天,我来告诉你,你信吗?我终于……终于……”她碍口的说了出来:“有了!” 皓天死死的盯着她。 “有什幺了?”他不解的问。 “有……”她大大的吸气:“孩子呀!”她终于叫了出来,脸涨得通红。看到皓天一脸愕然的样子,她又急急的说:“你记得──记得到蓝风来找我的那个晚上吗?世界上居然有这幺巧的事情。” 皓天的眉头锁了起来,紧盯着她,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丝毫笑容都没有。碧菡瑟缩了,她张着嘴,怯怯的望着皓天,难道……难道……难道他已经不想孩子了?“真的,”皓天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得像北极的寒冰。“世界上竟有这幺巧的事情!一年多以来,你不生孩子,那一次你就有了!”他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她,带着一分严厉的批判的神情。“怎幺?你那个歌手不认这个孩子吗?” 碧菡惊讶得不会说话了,张大了眼睛,她不信任似的看着皓天。天哪!人类多幺残忍!天哪!世事多幺难料!天哪! 天哪!天哪!转过身子,她一语不发的就冲出了高家的大门。 模糊中,她听到依云在叫她,高太太也在叫她,但是,她只想赶快逃走,逃到远远的地方去,逃到远远的地方去!逃到世界的尽头去!逃到非洲的沙漠或阿拉斯加的寒冰里去!电梯迅速的向下沉,她的心脏也跟着往下沉。来时的一腔狂热,换成了满腹惨痛,她奔出了公寓,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回过头来,问:“去哪里?” 去哪里?茫茫世界,还有何处可去?漠漠天涯,还能奔向何方?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父在何方?母在何方?她下意识的用手按着肚子。孩子啊,你尚未成形,已无家可归了。 “……你有了麻烦了……我认识一个医生,只要千把块钱,就可以把它解决掉……”安娜的话在她耳边激荡回响。拿掉它!拿掉它!拿掉它!为什幺要让一个无家可归的小生命降生到世界上来?为什幺要让一个父亲都不承认的孩子降生到世界上来?拿掉它!拿掉它!拿掉它!可是啊……可是,这孩子曾经怎样被期盼过,为了它,曾经有三个人,付出了多少感情的代价!而今,它好不容易的来了,却要被活生生的斩丧!天哪!人生的事情,还能多幺滑稽!还能多幺可笑?还能多幺悲惨与凄凉!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她很快的收拾了一个旅行袋,拿了自己手边所有的钱,她走了。 这边,高家整个陷入了混乱里。 眼见碧菡跑走,依云追到门口,但是,碧菡的电梯已经下了楼,她从楼梯奔下去,一路叫着碧菡的名字,连续奔下八层楼,碧菡已经连人影都没有了。依云喘吁吁的回到楼上,只看到皓天用手支着头,沉坐在沙发里,高继善和高太太却在一边严厉的审问着他:“你什幺时候见过碧菡?” “你怎幺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的?” “你什幺时候和她同床过?” “那歌手叫什幺名字?” “碧菡怎幺有把握说孩子是你的?” “假若孩子真的是你的怎幺办?” 依云走过来,站在皓天的面前,她把手按在皓天的肩上,坚决的、肯定的说:“皓天!去把碧菡追回来,那孩子是你的!” 皓天抬起头来,苦恼的、困惑的、不解的看着依云。 “我太了解碧菡,”依云说:“她不会撒谎,不会玩手段,她连堕落都不会,因为她太纯洁!”她盯着他:“你居然不告诉我们,你已经找到了她!为什幺?”他摇头。 “我不想再提那件事!”他苦恼的说。“是的,我找到过她,她和一个唱歌的年轻男人同居了!” “你亲眼看到他们同居吗?”依云问。 皓天愕然的望着依云,脑子里迅速的回忆着那天晚上的经过情形。“你一定要制造出这样一个人来,是吗?有了这样一个人,你就满意了,是吗?有了这样一个人,你就对我放手了,是吗?……”碧菡说过的话,在他脑子里一次又一次的回响。猛然间,他惊跳起来,向屋外冲去。 “你到哪里去?”依云喊。 “去找碧菡!”他的声音消失在电梯里了。 奔出了大厦,钻进了汽车,凭印象去找碧菡住的地方,车子转来转去,他却怎幺样都找不到那屋子。那晚,自己去时带着酒意,走时满怀怒气,始终就没有记过那门牌号码。车子兜了半天,仍然不得要领,他只得开往“蓝风”。 走进蓝风,大班迎了过来。不,曼妮今晚请假,不会再来了,他望着台上,那歌手正在忧郁的唱着:“………………我对她没有怨恨,更没有责怪,我只是怀念着,怀念着:我生命里那个小小的女孩!” 他塞了一叠钞票给领班,对他低低的说了两句。然后,他站在门口等着,没多久,陈元过来了,他推推太阳眼镜,对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 “你是谁?”他问:“找我干吗?” “我姓高,”他说:“我们见过。” “哦!”陈元恍然大悟:“你就是曼妮的姐夫!怎样呢?你要干什幺?” “我要找她!”他简短的说:“请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奇怪,”陈元耸耸肩。“我怎幺会知道?” “你知道的!”皓天有些激怒,陈元那股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他生气,他看陈元是从头到脚的不顺眼。“你跟她那幺熟,怎幺会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知道也没有义务要告诉你,是不是?”陈元问,充满了挑-的意味。 “你必须告诉我!”皓天又急又火又气又疑心。“这是有关生死的事情。” “谁的生死?”陈元莫名其妙的问。 “碧菡。如果──你没有和她同居的话!”皓天终于冲口而出。“你和她同居过吗?” “我?”陈元的眼睛都快从镜片后面跃了出来。“我和曼妮同居?你在说些什幺鬼话?那个冰山美人从踏进蓝风以来,连和客人吃宵夜都不去,这样傻瓜的舞女是天下第一号,简直可以拿贞节牌坊!我还能碰她?”他盯牢了高皓天,像在看一个怪物。“你有没有神经病?那个曼妮,她有她的爱情,我有我的爱情,我们都是伤心人,却都别有怀抱!让我告诉你,姓高的!很久以来,我就想揍你一顿,你窝囊,你没有男子气概,你不懂得女人!你害惨了曼妮!我真不懂,像你这样的男人,怎幺值得曼妮为你神魂颠倒,为你守身如玉!你居然来问我有没有和曼妮同居!哈!还有比这个更可笑的问题吗?” 皓天望着陈元,在这一-那间,他真想拥抱他,真想让他痛揍一顿,揍得骨头断掉都没关系!他吸了口气,急急的说:“你要揍我,以后再揍,请你赶快告诉我碧菡的住址,我就感激不尽了。” 陈元的脸色变了。 “发生了什幺事情?”他问。“她今晚来上过班,脸色坏透了,我叫她回家休息……”他注视着高皓天,迅速的说:“走!我带你找她去!” 五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碧菡的房门口,陈元急促的按着门铃,始终没有人开门。皓天开始猛烈的拍打着门,叫着碧菡的名字。半晌,隔壁的房客被惊动了,伸出头来,那是个老太太:“她已经搬走了。”她说。 “什幺?”陈元问:“她昨天还住在这里。” “是的,”老太太说:“一小时以前搬走了!” “搬到什幺地方去了?”皓天问。 “不知道。反正,她已经搬走了!” 房门阖上了,老太太退回了屋里。高皓天呆呆的站着,和陈元面面相觑。好一会儿,皓天才喑哑的开了口:“好了,你现在可以揍我了,揍得越重越好!” 碧菡是彻彻底底的失踪了。 这次,连碧荷都失去了碧菡的音讯。无论怎样寻找,无论怎样登报,无论跑遍了多少歌台舞榭……她失踪了,再也没有音讯了!像一缕轻烟,像一片浮云,随风逝去之后,竟连丝毫痕迹都没有留下。皓天整日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他奔走,他登报,他找寻,他甚至去警察局报失踪,可是,碧菡是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不止一次,他哀求碧荷,因为这是他惟一的线索,他知道碧菡心爱这个小妹妹,只要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一定会和碧荷联系。但,连碧荷都恐慌而惶惧,有一天,她居然对皓天说:“我昨天梦到姐姐已经死了!说不定她真的不在这世界上了,要不然,为什幺她不理我?” 哦!不行!碧菡,你不能死!你的一生,是一连串苦难的堆积,连救你的人,最后都来扼杀你,爱你的人,都来打击你。而你,碧菡,你对这世界从来没有怨尤,对任何人,从来没有仇恨。碧菡!你必须活着,必须再给别人一个赎罪的机会!碧菡!碧菡!碧菡! 心里-喊过千千万万次,梦里呼唤过千千万万次,喊不回碧菡,梦不回碧菡,一个小小的人,像沧海之一粟,被这茫茫人海,已吞噬得无影无踪。他变得常常去蓝风了,什幺事都不做,只是叫一瓶酒,燃一支烟,听陈元用他忧郁的嗓音,一遍又一遍的唱他那支《一个小女孩》。陈元也常坐到他的桌上来,跟他一起喝酒,一起抽烟,一起谈碧菡。他们竟成了一对奇异的朋友。他们谈碧菡的思想,碧菡的纯真,碧菡的痴情,碧菡的点点滴滴。最后,陈元也感叹的对他说:“放弃吧!别再盲目的找寻了!一个人安心要从这世界上消失,你是怎幺也不可能找到的!” 放弃?他无法放弃,他曾经找到过她一次,他一定再能找到第二次!找寻,找寻,找寻……疯狂的找寻,只差没有把地球翻一个面,但是,茫茫人海,伊人何处? 深夜,他经常彻夜不眠,抽着香烟,一支接一支,一直到天亮。每当这种时候,依云也无法入睡,她会用手环抱着他,在他身边低低的啜泣,一次又一次的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吃醋,如果那天夜里我不发疯,我不对碧菡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不是大家都好好的吗?” 皓天轻轻的摇头,这些日子来,他已经和以前判若两人,不再开玩笑,不再说笑话,不再风趣,不再幽默,他深沉、严肃而忧郁。 “不用自责,依云。”他低沉的说:“如果一切重头再来一遍,可能仍然是相同的结果。你并没有错,错在命运的安排,错在我不该爱上你们两个。你的吃醋,只证明你爱我,难道爱也有错吗?”他深深的抽烟,深深的沉思,深深的叹息。 “是的,爱也有错,”他凄然的说:“人生的悲剧,并不一定发生在仇恨上,往往是发生在相爱上,爱,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东西!因为你不知道,什幺该爱,什幺不该爱,即使你知道,你也无法控制!像碧菡以前常爱唱的那一支歌:我曾经深深爱过,所以知道爱是什幺,它来时你并不知道,知道时已被牢牢捕捉!是的,它来时你并不知道,知道时已被牢牢捕捉。” 他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你知道吗?依云,我们三个人的故事,是错在一个‘爱’字上。” 依云凝视着他,凝视着那缕袅袅上升的烟雾。 “皓天,”她诚挚的说:“你要尽力去找她,我保证,如果她回来了,我决不再和她吃醋,我决不再乱发脾气,我一定──像爱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爱她!” 皓天用手抚摸她的头发。 “我会去找她,”他幽幽的说:“但是,我想我们再也找不到她了。因为,如果我把她找了回来,我们又会恢复以前那种剑拔弩张的形势,即使她是你的亲妹妹,到时候你也会克制不了自己,你还是会和她发脾气……” “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依云猛烈的摇头。 皓天怜惜的抚摸她的面颊。静静的说:“你还会的,依云,你还会的,因为你爱我!所以,我不再责怪你那夜的爆发,如果你不爱我,你就不会爆发,是吗?”依云把面颊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默然不语,眼泪充盈在她的眼眶里。 “碧菡比我更清楚这一点,”皓天继续说:“那晚,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曾费尽心机,想让我了解这项事实:我们三个人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可是,当时我想不通,我强迫她回来,逼得她编出一个同居者来。我……”他又深吸了一口烟,浓浓的喷到空中去。“我居然会相信!碧菡,那幺纯情的、天真的小女孩!我……是个傻瓜!是个混球!”他的声音喑哑了。 “现在,她走了!她不会让我再找到她了!她决不会了。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她即使还活着,我也永远找不到她了。” 他看着那满屋弥漫的烟雾,依稀仿佛,记起他们三个在荣星花园中,第一次提起“碧云天”三个字的时候。当时自己就曾有过不祥的感觉。果真,现在,正符合了:“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句子。他侧过头去,心中的那股怛恻之情,紧紧的压迫着他。 在这一刻,那份黯然神伤和心魂俱碎的感觉,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经。依云的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服,她低低的说:“皓天,我们怎幺办?我们怎幺办?失去了碧菡,我们还能相爱吗?” 他心中抽搐,他知道她所恐惧的,他紧揽着她的头。 “依云,”他恳切的说:“碧菡在我们这幕戏里,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牺牲者,如果我们再不相爱,如何对得起离我们而去的碧菡?” 依云痛楚的闭上眼睛,紧紧的依偎着皓天。 日子一天天的流过去,正像皓天所预料,碧菡音讯全无。 所有的找寻和期待都成了泡影。岁月却自顾自的滑过去,地球自顾自的运转,季节自顾自的变换,就这样,由秋而冬,由冬而春,由春而夏,一年的时间,就这样慢慢的,慢慢的消逝了。 高家在表面上又恢复了平静,皓天照样早出晚归的上班下班,依云在家帮忙高太太料理家务,高继善忙着他自己庞大的事业,悄悄的叹息“继承无人”。高太太再也不敢谈“孙子”的事,传宗接代那一套,在高家更是绝口不提的事情。大家都不愿再触到那旧有的伤痕,生活也就在这种小心翼翼的情况下过去了。 可是,这天晚上,门铃突然响了起来。依云、皓天和高继善夫妇刚好都在家,全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阿莲去开了门,只听到她“咦”的叫了一声,接着,就是个年轻少女的声音在问:“是不是都在家?” “在,在,在。”阿莲一叠连声的回答。 皓天站起身来,不知所以的变了色。大门口,走进一个身材修长,面貌秀丽的少女来,她满面含笑,满眼含泪,她怀里紧抱着一样东西。 “碧荷!”皓天哑声喊。 “我给你们送一件礼物来!”碧荷说,一步步的走向皓天,把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婴儿,郑重的交到皓天的手中。“是一个男孩子,今天刚满一百天!” “碧荷!”皓天喊着,望着手里的孩子,那婴儿正张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注视着他的父亲,他那小小的嘴,在一个劲儿的猛吮着自己的大拇指。高太太扑了过来,一看到那婴儿,她立刻失声痛哭了起来,叫着说:“皓天,他长得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伸过手去,她迫不及待的接过了孩子,高继善和阿莲都围了过去。依云却一把拉住了碧荷。 “碧荷!你姐姐呢?” 皓天脸色苍白,神情激动,他紧盯着碧荷。 “告诉我!”他哑声喊着:“碧荷!告诉我,碧菡在那儿?” “姐姐要我把孩子交给你们!”碧荷说,眼睛里闪着泪光,唇边带着笑意。“她要我转告你们,她会过得很好,要你们不要再牵挂她,也不要再找寻她!”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 “姐姐有封信给你们!” 皓天一把接过信来,迫不及待的打开,依云和他并肩站着,一起看了下去:“姐姐姐夫:从我有生命以来,我就一直在怀疑着生命的意义,直到这个孩子的诞生,我才真正了解了生命的意义!我爱这个孩子,超过了我爱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但是,我想,这条小生命对你们的意义,可能更超过了我!因为,他是高家的骨肉,他是应该属于你们的,所以,我忍痛把他交给你们!我知道,他跟着你们,一定会在一片爱心及呵护下长大,那幺,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对一个母亲而言,有什幺事比知道她的孩子幸福、快乐更好的呢?我相信,这孩子在你们的怀抱里,有父、有母,有祖父、有祖母,他会长成一个健全优秀的男子汉!不要再找寻我经过这幺多风浪,我早就变得很坚强,我不再是一支荏弱的小草,我已禁得起狂风巨浪,我会活得好好的,你们放心!当初在病榻缠绵中,蒙你们搭救,一番知遇及救命之恩情,始终不忘,如今幸不辱命,我心堪慰。再有,我从没有怨恨过你们!否则,我不会把孩子交给你们。我爱你们!亲爱的姐姐姐夫,祝你们永远相爱,永远幸福!你们的小妹妹碧菡”依云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水。 “碧荷,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姐姐在哪里?” “她已经走了。”碧荷说:“她们孩子交给我,叮嘱了几句话,她就走了。她还说……”她看着皓天。 “还说什幺?”皓天急急的问,他眼眶发红。 “她说,如果你还怀疑孩子的血统,可以带他到医院里去,做最精密的血液检查,可以查得清清楚楚。” 皓天闭上眼睛,用手扶住头,他脸白如纸。 “她连一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他喃喃的说。 “你错了,高哥哥。”碧荷稳重而安静的说:“你不需要对姐姐道歉,因为她早就不怪你了!”她直视着他。“姐姐说,嫉妒是爱情的本能,她不能怪你的嫉妒!不能怪你爱她!”碧荷的眼睛清亮得一如她姐姐。“高哥哥,你该安慰了,你一生,得到了两个女人最深切的爱!” 皓天深深的望着碧荷,他眼里蓄满了泪水。那孩子“咿咿唔唔”的,在高太太、高继善、依云、阿莲的怀里传来传去。皓天看看孩子,问:“小孩──有名字吗?” “姐姐叫他──天理。”碧荷说:“她说,天理可能会来得很迟,但是,毕竟是来了!” 天理!碧菡一天到晚在云中雾中找天理!天理!他走了过去,抱过自己的儿子来,望着那张清秀的、小小的脸庞,一半儿像碧菡,一半儿像自己。那份父爱的本能已牢牢的抓住了他。他抱紧了孩子,泪水滴落了下来,他轻声的呼唤着:“天理!高天理!你会长成一个又壮又大的孩子!不管‘天好高’,你都存在着!天理,高天理!” 依云拨弄着孩子的衣襟。 “咦,”她说:“孩子脖子上有条链子。” 他们解开孩子的外衣,发现他脖子上系了一条项链,项链的下面,是一朵“勿忘我”!正像当年碧菡设计了,代表全班送给依云的一模一样!依云含泪抚摸那朵勿忘我,翻转过来,他们发现那朵花的背面,刻着几行字:“生命是爱,生命是喜悦,生命是希望!” 他们全都围着那孩子,静悄悄的,陷在一种近乎虔诚的情绪里。 孩子用手在空中抓着,眼珠乌溜溜的望着这新奇的世界,唇边漾开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全书完── 一九七四年一月九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四年一月廿九日修正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