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颠婆传》 第1章 二嫁入宫 【位分表在第一章作话,蠢作者把脑子掏出来放这儿了。】 【才发现有宝子提了刘洪氏的称呼问题,我知道古代是不会冠夫姓的,这个其实是刘门洪氏的简写,为啥要这么写呢,是因为我个人的一些小怨念……】 正文: 时值盛夏,暑气逼得蝉鸣声也奄奄一息,储秀宫里拿着粘网粘知了的小宫人躲在树荫下头戳着树叶偷懒,风里却传来等待阅选的秀女们的小声议论。 “姐姐瞧见那位了?”说话的女子模样俏丽,穿着一身天水碧的衣裳,神色中微有些许看好戏的意味。 她对面那女子摇摇头:“还不知道是不是本人呢,要我是她呀,才不敢到这儿来丢人,啧啧......这普天之下,和离的女子多了去了,与前夫闹上公堂撕破脸皮的就这么一个,偏她不要脸,懂狐媚,竟在这最后一轮阅选加塞进来,要与咱们这些清白人家的女儿一道入宫,真真是天老爷没开眼了。” “也不晓得怎么勾搭陛下的......”女子压低嗓子,没注意到身前小姐妹的欲言又止,她转头恶狠狠地往先前看见那身影的方向看了一眼,却猝不及防看见一抹熟悉的嫣红裙摆。 那裙摆大红打底,上绣着喜鹊登枝的图样,流光溢彩宛如活物,尤其那点做喜鹊双眼的玄色珍珠,虽细如米粒,却熠熠生辉,像双活着的眼珠子,盯得女子浑身一寒。 “我怎么勾搭的陛下,就不劳孟秀女您费心了。”来人站在她身后不知听了多久,竟一丝声响也无。 姓孟的秀女穿着月白衣裳,与她身侧那人正好能摆出副水火不相侵的架势:“周夫人......哦不,谢娘子倒是来得巧,尽听人墙角呢,难怪是小家子出身,没得教养。” 谢珝真画着嫣红的唇,一双眼睛猫儿一样柔圆纯真,却又在眼尾飞起妩媚的弧度,弯长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好似她刻意在眼尾勾画的鲜红花钿上轻盈扑飞的蝴蝶,她掩起唇角微笑:“我家虽小,但的确没有这背后说人的教养,倒是听说孟家世代清流,诸位郎君娘子皆是一等一的好人才......” 她话语里的讽刺丝毫也不曾遮掩,孟延寿两颊逐渐生了一片羞红:“你做得,别人说不得?” “那你怎么不当着我的面说呢?”谢珝真依旧微笑,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既入了宫,大家都是一样的嫔妃,我年纪比你长些,就算你有什么不妥当的,自然也只得包容了。” 孟延寿被她不加掩饰的眼神逗得愈发恼怒:“如你这般出身低微,不守规矩的妇人,即便撞了大运入宫,最多,最多也不过封个七、八品的御女采女之流,到时谁是上位谁是下位自然分明,用得着现在在这儿装模作样!” 好像被她戳中了心中担忧,谢珝真露出落寞之色,正当孟延寿要得意之际,却见她猛地凑近:“我是出身比不上孟娘子,也嫁过人生过孩子,但谁让陛下喜欢,非得讨我入宫呢?” “你!” 谢珝真笑吟吟地:“孟娘子若是介怀这个,看不惯妾身,那只管出宫去另嫁旁人好了,你留在宫里呀,只怕还要受我的气,受一辈子呢......” 说完,她招呼了等候在旁的宫女,施施然转身走了,丝毫不搭理在身后被气得快要不顾贵女仪态跳脚骂人的小姑娘。 “娘子,孟秀女家中父兄皆是在朝为官,您还未入宫便与她结怨,是否太过......” “太过嚣张,太过不理智?”谢珝真不知想到了什么,嘲讽地嗤笑了声,“她其实也没说错什么,我的的确确是二嫁入宫,而且是主动勾引了陛下,才换来与姓周的和离,入宫的机会。” 她前半生所托非人,嫁了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婚前信誓旦旦会对自己好一辈子,婚后不出三天,便带着外室与那私生的一对孩儿找上门来,只因她门第太低,和离离不得,那外室是罪臣之女也没法扶正,周庭为了不委屈她,便不肯娶高门贵女,在京城内外搜罗出个空有好姓氏却无一人能撑腰的谢珝真嫁来受气。 谢珝真父亲只是谢氏远枝中的远枝,还是没啥家族资源的庶子,本人也不太聪明,考个举人考了大半辈子,她倒是有个哥哥晓得上进,却连举人都还没能考上,因此,谢珝真嫁过去后除了生受着周庭与那外室一家子的欺辱别无他法,若非如此,她早就和离走人,又不是脑子有疾,非要在他们一对有情人之间横插一脚。 成亲不到一年,谢珝真除了那外室闹腾起来的时候糟心些,平日里还要受婆婆妯娌冷眼之外,倒也没什么介怀的,后又生了孩子,只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窝囊地过了,哪晓得中宫得子,天下大赦,那罪臣之女的外室家里也平反了,这下子,真变成三个人里只有谢珝真最配不上了。 她倒是想和离,周庭却不愿意放人走。 甚至放下话来说,周家历来只有丧妻的鳏夫,万万没有和离的,加之谢珝真竟真的在自己平日的饭菜里尝出来药味儿,一气之下,便当自己活不了多少时日,豁出命去也不愿叫周庭这王八蛋好过。 她原是想着趁周庭与外室快活时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哪想到那日这俩人竟决定去京河上租条小船快活,谢珝真不死心地也租了条小船跟上去,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这对狗男女的事儿闹出来,即便将来自己死了,他们也要受旁人一辈子指指点点。 却不想船夫不知怎地半路跳河跑了,独留她在小船上,一个站立不稳,摔下河去。 还好谢珝真会水,只是受药物所害,体力略有不足,她憋着一口气在那儿狗刨,挣扎中她分明看见了周庭从船上探出头来定定地看了自己许久,那眼里的凶光竟恨不能叫她沉得再快些,死了好给他的心上人腾位置。 怀着满腔不甘的谢珝真并未叫他如愿,而是挣扎着扒上一艘乌篷船的船舷,那船在藕花间摇摇晃晃,船舱叫不透光的黑布遮得严严实实,谢珝真苍白着脸宛如索命的水中女鬼扒住了船哆哆嗦嗦猫儿般喊了声:“救命。” 那船舱里伸出一只男人的手,将她拖了上去。 这便是谢珝真与皇帝的初见,她狼狈不堪,充满怨恨。 当那男人问出自己该如何报答这救命之恩时,谢珝真想也没想便回答道:“既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又何妨?” 周庭不像他口口声声说的那样,是为爱才娶了谢珝真,只不过是要堵住家中催婚的嘴罢了,但即便如此,他也将谢珝真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宁愿毒死她,也不愿放她离去。 既然如此,谢珝真又何必给他守着呢? “夫人莫不是与在下玩笑?”男子愣忡片刻,失笑道,“这可是偷人啊。” 女子眸中的恨意亮得吓人:“瞧你衣襟上的绣纹乃是宗室所用,身份想必不低,你眉眼端正俊朗,比我家那狼心狗肺养外室要逼死原配的好到不知哪里去,而我呢,怕是不日便要西去极乐,在死之前偷个你这样的,也不算空枉此生!” 第2章 入宫位分 “姐姐何必与那不要脸的争执。” 眼见谢珝真走开,方才挑起话题的女子才开始劝慰起了孟延寿,后者余怒未消:“刘娘子你久居京城之外,自然是不晓得咱们这位谢娘子的大名声,也不止与前夫公堂和离,甚至连她给前夫生的孩子也要带走,如今那孩子被陛下接到皇庄别院里养着呢,真真是叫她迷了眼了。” 刘锦蝶微微睁大了眼睛,愈发显得她天真不知世事:“竟如此出格,怎地宫中的娘娘们都......不管的么?” “她们倒是想管,可人家在宫外呢,又、又叫陛下护得牢牢的。”孟延寿烦躁地甩了甩手上的帕子,“刘妹妹,这话我可只对你说,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去,这些年,咱们陛下威势愈发重了,前朝后宫都说一不二,谢氏这档子事儿,前朝弹劾也弹劾过了,后宫太后皇后两位娘娘也不是没拦过,可这眼瞧着,她到底还是要堂堂正正地与咱们一道入宫。” “孟姐姐,谢娘子还没入宫就这般扎眼,等入了宫这......”刘锦蝶露出担忧的神色。 孟延寿却恍然似的,弯起唇角:“也是,她出身低微带着污点还这般张扬,等入了宫,封了位份,我就不信她还能傲得起来!” “姐姐这是又有里头的消息?” 孟延寿故作叹息地说道:“这选妃选嫔,历来都是看家世,看教养,看品貌的,我家中在前朝便是百年的后妃世家,到了如今亦有一位老姑母是先帝太妃,谢氏虽有容貌却无品德,家世教养更是下下之选,我入宫后,初封最低也是正六品的荣华,至于她么,呵,能捞着个正七品选侍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眼见她撂下狠话,刘锦蝶却依旧一副天真无知的模样:“原来选妃还有这么多讲究,妹妹我是小地方来的,初入京城没什么见识,若有幸入选,往后还要请姐姐多多照料。” 她身姿摆得极低,态度也软和得很,孟延寿只觉自己心中怒火一下子散去不少:“且瞧着吧,入了宫,有她好受的。” 新妃即将入宫,这一日最忙碌的并非皇帝,而是替他操持后宫上下事务的皇后。 皇后姓王,闺名令徽,正拿着秀女的姓名册子不时圈点,与坐在她另侧的嫔妃缓声交谈。 “谢氏到底是入宫来了,这大半年来闹得满城风雨,总算能消停些了。”贤妃邓氏生着一张温婉柔美的脸,她穿了身鹅黄的宫装,偏凤簪上垂下长长的珍珠流苏在颈侧摇曳,“娘娘也能少操些心。” “就是不知,陛下想给她个什么位份。”贤妃下首是一穿湖绿色宫裙的妃子,乃是李氏,居妃位,无封号,李妃生得清丽,只是眉间总有些刻薄之色,生生坏了那几分清雅,叫她整个人瞧着有些尖酸。 皇后抬眼淡淡看了她一眼:“你着急什么,陛下早有打算,莫要妄测君心。” 李妃愣了愣,低下头,还是不肯死心:“她一个二嫁的女人......” “啪!”皇后将手里的名册拍在桌上:“只要入了宫便是陛下的嫔妃,本朝历来鼓励寡妇再嫁,且宫中也不是没有二嫁的先例,你再多嘴,便继续回你德信宫抄经去!” 李妃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此时贤妃柔声开口:“娘娘歇歇气,李妹妹她历来直率,这二嫁不二嫁的倒没什么所谓,只是谢氏的风言风语实在闹腾得太过,她才未免忧心罢了。” “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无非是怕谢氏入了宫,夺了皇帝宠爱。”皇后话语中怒气散了,“只是入了宫为内命妇,自然有宫规管教,她再如何,也不能独得帝宠,你们都是宫中老人了,须得不骄不妒,谨守宫规才好,至于谁能得宠,那自然是看陛下的心意。” 她打量着神色各异的二人,心头疲惫:“罢了,再多的本宫也懒得说你们,你们自个儿守住分寸,如若不然,别怪本宫不留情面!” 没从皇后处套出话来,反而被训斥一顿,李妃实在不甘。 从皇后宫里出来,她追上面色如常的贤妃,忍不住开口报怨:“虽说宫中早有二嫁为妃的先例,可她谢氏如何能与宁妃相比,宁妃乃是大长公主的独女,公主又为护驾而死,若非嫁过人,哪怕是皇......贵妃也当得呢!她谢氏凭什么!” 贤妃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对我报怨两句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在别人那里挂着张脸,谢氏......如今陛下正稀罕她呢,你莫要轻易去触她眉头,她到底年纪大了,又同这娇花一般的清白女子一起入宫......” 她言语未尽,李妃却已然品出了意味:“她也就能在宫外耍耍手段勾引陛下了,等入了宫,见了这么些年轻貌美的妹妹,怕是羞也要羞死。” “陛下也只是一时贪新鲜而已。”贤妃继续温声细语地安慰着。 李妃舒缓了眉头,说了几句,路过储秀宫时,还是忍不住继续纠结:“唉,陛下到底想给她个什么位份,我这心里没底,总记挂着。” “再高的位份,难道还很能高过你这个妃位去?” “也是啊。”李妃神情有些落寞。 自打谢氏出现,陛下都不怎么进后宫了。 现如今自己膝下只得一个女儿,许久未能承宠了,那谢氏与皇帝的风流韵事闹得沸沸扬扬轰轰烈烈,叫李妃心中不由泛酸。 “哈欠!”谢珝真今日已经打了许多个喷嚏,鼻尖都微微揉红了。 “着凉了?”身穿玄色龙袍的男子卧在榻上,一手捞着谢珝真的纤纤小手在手中与自己的大掌比较。 闻言谢珝真嗔了他一眼:“我的好陛下,您到底要给我一个什么位份,别说我自己心里好奇得很,只怕现如今宫里的娘娘和储秀宫的妹妹们,都把我名字翻来覆去地要嚼烂了。” 皇帝闷声笑了笑:“放心吧,朕亏不了你的。” 第3章 宫斗逆袭系统 得了皇帝的话,哪怕京中处处皆是暗涌,谢珝真也感觉自己悬着的心稍微落下来了些。 虽然孟延寿说的那些话她十分不喜,但谢珝真不得不承认,孟延寿的的确确是戳在了自己的短板上。 家世不显,嫁过人,年纪也不算小了,前夫虽然丢了大脸,但还活蹦乱跳的...... 当今的圣上又是个多情男子,在宫外自己占着新鲜,能把人勾住,可这一入宫,形式便大大不同,束手束脚不说,还得细细思量怎么把握与其他宫妃争宠的分寸,不叫皇帝因自己格外能闹腾而厌了自己。 “唉。”谢珝真有些头疼。 如今皇帝喜欢自己,自己身上那些个短板他才视而不见,甚至觉得在宫外与自己拉扯的过程很是新奇喜欢,可人心易变,那男人又是皇帝,多得是人换着花样地讨好,自个儿不说被厌弃,但被遗忘忽略是迟早的事儿。 所以她必须入宫。 必须用自己最短缺的家世、人脉,去与那些生下来就有家中长辈铺好了路的贵女们去争,去抢。 她并不指望能得到皇帝的真心,只想让这男人永远能偏宠自己,愿意将他的权势借给自己狐假虎威,好叫他能过人上人的日子,再不会落到先前被人随意欺凌,拿捏性命的境地里,就已经很满足了。 说白了。 谢珝真就是想要权势,想要荣华富贵。 为此,哪怕要打折浑身的骨头,她也很乐意为皇帝定制出一个他永远会留有几分偏爱的女人。 “......不然,先把周庭弄死,省得日后老有人拿他说事儿?”谢珝真淡粉的指甲轻轻戳着光滑的桌面,她现如今的住处是皇帝的私产,自打与周庭对簿公堂和离之后,她也再没回过娘家。 娘家父兄都不争气,尤其她爹性子迂腐又自恃清高,若不是她娘撒泼拦着,只怕在听闻谢珝真要和离的第一时间,不必周庭动手,他自己就先拿着猪笼过来,把这伤风败俗的女儿给浸了。 谢珝真就在这宅子里等着入宫的旨意。 这宅中全是皇帝分拨下来的宦官和宫女,她贴身的两个宫女一个春分,一个夏至,具是皇帝安排。 谢珝真丢掉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铁了心地要扒在皇帝身上,好谋夺她从来没什么机会去触碰的权势。 “娘子大喜!” 正想着,春分从外头进来了,小丫头脸蛋圆圆,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眼睛里满是喜意。 谢珝真暂且抛下脑中纠缠的念头站起身来:“可是中贵人传旨来了?” “是哩,咱们这儿还是头一波呢。”春分上前虚扶起谢珝真的手,快言快语如流珠滚落,清脆悦耳,“宫中就出来了两拨天使,除了咱们娘子这儿的,另一处去的是育阳侯府上。” 大盛朝册立后妃历来讲究先贵后轻,旨意来得越快,便意味着宫妃入宫后的位份越高。 眼看着自家娘子得了第一波的旨意,怎能叫春分不心下欢喜? 她是皇帝拨过来的人不错,但作为谢珝真今后的贴身宫女,已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她只盼望自家娘子越得宠越好,最好长宠不衰,狠狠打那些出言不逊的人的脸! 香案早已摆好,谢珝真只需理理着装跪在软垫上听旨便是。 来宣旨的是一个眼熟的宦官,虽不是在皇帝身旁最倚重的那几位,却也常常行走御前。 “恭喜谢美人了。”宦官摆着善意的笑脸将圣旨递到谢珝真手中。 谢珝真极其熟练地塞过去一个分量不轻的荷包,荷包里足足放了十两的金叶子,若放在从前,谢珝真可不敢抬手就送出这么大笔钱。 到底还是皇权好,但凡挨着一丁半点,财源就滚滚地来了。 毫不在意地花着皇帝的钱打赏皇帝的宦官,谢珝真:“有劳中贵人跑这一趟,不如去前头坐坐,喝盏茶再走?” “奴婢的本分罢了,美人娘子实在客气。”王宦官把荷包塞进袖子,声音又轻又柔地说道,“美人娘子的旨意,是与育阳侯府沈娘子一道送出来的,去那边送旨意的恰巧是奴婢的干哥哥,说起来,沈宝林好福气,是诸位新封的娘子里唯一有封号的。” 王宦官聊家常一样地给谢珝真透了消息,谢珝真知道这是他特意给自己卖了个好,便也不扭捏,大方谢过,又示意夏至再取了个荷包要给他。 这一次王宦官却没有要,客气了几句便起身离开。 等他一走,春分脸上的笑意就再也压不住了:“娘子,听这意思,您竟是初封里位份最高的!” 大盛朝后妃自有一套品阶,谢珝真得封的美人乃是正五品,而育阳侯府的沈宝林则是从五品。 施施然收起圣旨,谢珝真摇摇头笑道:“不过初封罢了,真正要紧的,都是后头的日子,我是必然要将入宫后的日子过好的,就是不晓得这位沈宝林得了个什么封号,咱们陛下在这上面历来都吝惜得很,她既然得了封号,想必也是合了陛下眼缘的缘故。” 只要是妨碍自己把日子过好的,那就都是敌人。 “娘子若是在意沈宝林,不如在入宫前让人多打听打听?”春分道。 谢珝真摆手:“我不是在意她,而是在意陛下的心思。” 育阳侯府并非勋贵府邸,而是开国时的宰相封侯,走的是文臣的路子,在朝中树大根深,轻易不可撼动。 至于这位沈宝林,谢珝真倒是知道她大名沈惠婉,是育阳侯府二房的姑娘,在闺中时便有温婉端庄,行事沉稳的好名声。 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好名声,初封虽有封号,但到底被自己压了一头。 反观自己在朝中无人能助,名声稀烂,除去皇帝不知道能维持到多久的偏爱之外一无所有,却偏偏成了新妃里封位最高的。 这让谢珝真不得不思考皇帝是否有其他用意。 她越想,就越是头疼。 谢珝真长在贫家,父亲又是个读书读木了的老迂腐,打小她就只能偷偷蹭哥哥的书读,断断续续地识了些字,但到底是比不上那些大家族教育出来的姑娘有见识有才华。 自然也对朝堂上下,宗室、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没太多的远见。 怀着必死的信念搭上皇帝,已经是她有生以来,做过最大胆,也最出格的事情了。 透着淡淡粉色,如玉葱白的指尖轻轻按压着眉心。 一阵阵刺痛中,谢珝真忽然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滴——” “尊敬的宿主您好,来自距今3042年后的平行世界,观测者公司第246号宫斗逆袭系统为您服务。” 第4章 妖后谢氏 谢珝真骇然地朝四周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竟然没法辨认出这古怪声音的来向,而在她身旁的宫女们都还沉浸在喜悦的情绪之中,显然是没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声响的。 她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惊骇,只是那神色间猝不及防的变化是瞒不过旁人的,离她最近的春分担心地询问道:“娘子可是累了?” 谢珝真借坡下驴点点头:“是有些乏了。” “入宫要带的物件虽早已收拾好了,但还得再清点一次,娘子不妨先歇息片刻?” “好,我去内间小睡一会儿,你们不必守着,在门外头留两个人就行,等东西清点好,到了入宫的时辰,春分你再来唤我。” “是。” 谢珝真不动声色地听着脑海里的古怪声响,她不明白什么是系统,但听得懂这玩意儿来自后世。 待入了里间,确定没人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后,谢珝真放下床帘,小声问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为何......为何我看不到你,却能听见你的声音。” 她原本想问为何这怪东西在自己脑子里说话,但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便临时改了口,好叫自己显得无辜些。 “宿主您好,我是来自距今3042年后平行空间的系统,是人类的造物,我的创造者将我投放入这个世界中,是为了尝试通过改变历史重要人物行为,进而改变历史是否可行。” “如果您接受我的绑定,那我将会向您提供任务和帮助,只要您达成了我下达的任务,就能在商城中兑换各种有利于自己道具,我个人比较推荐您先兑换存档读档功能,这是本系统独有的特殊功能,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那个古怪的声音透着一种谢珝真也说不清楚的得意,听着像是年纪不大的样子。 谢珝真沉思片刻:“......读档存档是什么?” “存档就是您可以保存下某个时间节点,读档则是您在将来遇到什么没法避免的坏事时,可以直接选择读档回到先前保存的时间节点,早做准备,相信我,这个功能对您即将要面对的宫斗十分有用。” 竟这般神异?! 谢珝真按捺不住自己心头的惊讶,便又听那声音响了起来:“我的任务便是尽自己所能与宿主您互帮互助,达成小透明逆袭后宫,改变历史轨迹的目标!” 小透明? 又是没听过的词,但谢珝真大概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又想起这东西自称来自后世,心里便有了个猜测:“你的意思是,我入宫后,会失宠?” 她早有自己入宫后会失宠的准备,因此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便又重新鼓起了劲儿:“没关系,我既得了你这份大机缘,那想必是早晚都能复宠的,咱们一起去挣这荣华富贵的好日子!” 然而她脑海中的那个存在像是吃鱼被刺卡住了,不断发出发出“咔......咔......”的声响。 “检索中......身份检索......年代检索......信号不良......受未知名因素干扰......咔......检索完毕。” “系统?”谢珝真忽然感到一阵不安。 系统沉默了很久,才响起比先前小了不少的声音:“......对不起,我好像是找错人了。” “啊?”谢珝真心头涌起疑惑,“那你要找的是谁?” “非常抱歉,本系统的任务是寻找大盛朝启元皇帝在后世传闻中的真爱妃子,为她扭转在后宫中被妖后谢氏炮灰的命运。” 谢珝真无奈,又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原来失宠的不是我,等等,妖后,谢氏?” 系统的声音带着刺耳的响动:“就是你咯。” “原来我竟成了皇后?”谢珝真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她先前给自己定的人生目标居然还定低了......皇帝是有原配皇后的,且皇后去年才产下了皇子,地位稳得很,身体也历来康健,不晓得后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叫自家上了位。 按下激荡的心绪,谢珝真猛地反应过来:“等等,为何是妖后?” 自己就求个荣华富贵不受人欺凌的日子而已,怎么就被打成妖后了? 难道是后宫倾轧严重,自己成了个血手人屠? 不对啊。 但凡皇帝脑子清醒,怎么可能叫那样的自己上位当中宫皇后,嫌后宫不够乱,他要看见血流成河? 谢珝真越想越怀疑是不是皇帝晚年发疯,而自己也跟着颠了,学那明皇把朝野上下搞得一片哀鸿,才会被后世之人批作了妖后。 “......因为你之前就嫁过人,前夫还活着,就勾搭皇帝入宫,是不守妇道。” 谢珝真:“啊?” 就、就这? 她心底不大相信,在大盛朝,女子和离是常有的事,二嫁三嫁不在少数,只不过她二嫁比较特殊而已。 “那姓周的骗婚在先,毒害原配妻子在后,我若是不想办法自救,早成了京河底的一只水鬼了,若非周庭与向氏那对狗男女步步紧逼,我又何必剑走偏锋?” 谢珝真心口漫起数不尽的怨恨与愤怒,但她还是压住了自己的声音,只有眼眶微微变红:“我不过是想求生罢了,遇上陛下,是我的运道,亦是......” 天命不曾弃我!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用力地闭紧双眼,再睁开时已将饱含恨意的凶光藏于瞳底,语气变得轻快起来:“你们后世人,也这般看重妇道么?” 那些酸儒口中的为妇之道,比妇人的性命更重要呢。 系统卡壳了一下,伴随着咔咔咔的响动,它又说:“......额,你,你入宫多年,也没给启元皇帝生个一儿半子的,生不出孩子,是块没用的盐碱地!” 谢珝真惊了:“我先前可是生了大郎的,他在胎里时我小心将养,生得也顺,并未伤身啊,怎么会生不出孩子了,难道......皇帝他是个样子货,已经不行了?!” 宫中如今有四位公主五位皇子,皇帝是不缺子嗣了,可自己缺啊! 后世人都管自个儿叫妖后了,万一皇帝去了,留下来的皇子皇女也认为自己是妖后,不肯孝顺自己怎么办? 众皇子女们年纪最小的就是去年才出生的五皇子,乃是皇后所生,谢珝真不知道现在这位皇后到底是怎么没的,万一她不是寿数到了薨逝,而是被谋害而死,又或者如武帝卫后一般,当了几十年皇后才轮到谢珝真上位...... 那这些前头生的皇子皇女,怎么会与自己一个,配合晚年发疯的皇帝发癫的妖后有什么深情厚谊? 不诛杀她匡扶正道才怪! “......你生了两个女儿......” 闻言谢珝真只想送给这个名为“系统”的东西一个大大的白眼:“当今天子,也就是你口中的启元皇帝,他登基七年,后宫中只得了三位公主,你敢说公主不是他的孩子?!你敢骂他是块没用的盐碱地?!” 第5章 我哪个女儿登基了 这下子系统卡壳的时间更长了。 谢珝真见状冷哼一声:“后世人虽能制造出像你这么神奇的的东西,却也欺软怕硬呢。” “咔......你抱养了别人的儿子做太子,启元皇帝驾崩后那孩子登基,也尊你为太后了,但最终你的女儿还是谋反,自立为帝,如果不是你从小就让她和皇子一起读书习武,如果不是你后来身为太后插手朝政,纵容你女儿扩张势力,那她完全可以和驸马举案齐眉,安稳富贵地渡过一生,而不是挂上谋反的污点。” 系统发现自己的程序似乎出了岔子,但它不知道是因为先前那不知名能量的冲击所导致的,还是自己的程序被谢珝真给绕了进去。 它只是一件人类制造出来的工具而已,只会遵循核心程序,照本宣科,它所说的有关于谢珝真的所有事情,也都不过是制造者灌输给它的罢了。 没想到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谢珝真双眼发亮:“我能问问是我哪个女儿登基了吗?” “咔......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关心女儿的名声,反而......反而......”系统的声音变成一连串谢珝真听不明白的奇怪响动。 她莞尔笑道:“我女儿可是皇帝诶,谋反算什么污点,但凡将来登基那小子有一两分为皇的本事,也不至于被一个公主给谋篡了帝位啊。” 小了小了。 自己的格局到底是小了。 谢珝真一开始只想着当皇帝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宠妃,后来得知自己将来登上后位,因那妖后之言,欢喜没多少,反倒忧心不已,她完全没能想到在这九转十八弯之后,系统的话语直接给自己推开了扇全新的大门。 “听你说的话,似乎我宝贝闺女除了谋逆上位这一点,也再找不出其他错处了,是也不是?” “哔——咔......”系统只剩下一堆杂音半晌,才若有若无的传出不甚清晰的话语,“皇子登基,你一样是太后,现在改悔还来得及,公主就该娇养宠爱,而不是叫她去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谢珝真已经不在意它怎么样了,只觉得这从后世来的怪东西天真且愚蠢:“若是如疼宠狸奴细犬一般的宠她,才会期盼她安安分分守着规矩过日子,但只有真心疼爱她,才会支持她去做所有她想做的事情,如我娘爱我那般。” “我爹比起我这个女儿,更看重大哥,他也希望我像只讨人喜欢的小猫小狗一样,在他画出来的圈子里安分守己地过活,但凡敢有闯出圈外去的异心,就立时打死,也不会有丝毫心痛;我娘就不一样了,她爱我爱到骨子里,就算有的时候拗不过我爹,她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能给我最多的支持。” 谢珝真的前夫周庭并非普通富贵人家出身,他乃是武威侯的次子,在京中素来都有离经叛道的名声,起先谢珝真并不中意他的,反而是他拿出十二万分重视的架势苦苦追求,甚至不惜设计了一场英雄救美,才让谢珝真转换了态度。 周庭上门求亲时,谢父又想要这个侯门女婿,又怕与勋贵结亲坏了他的“清名”,叫与他一道读书玩乐的酸腐们认为他是个贪慕侯府富贵的人。 他思来想去,一面语焉不详地拖着周庭,一面把谢珝真狠狠罚了一通,怪她不安分,给自己招来这么一个难题,若不是谢母及时阻拦,谢父甚至想把女儿送出京去随便嫁个商人带走,此生不复相见。 这个胆怯迂腐又自私的男人,在面对自己难以抉择的事情时,选择将亲生女儿丢弃,如同丢掉一件没了价值的垃圾。 谢母则十分不同,她再三确定过女儿的心意后,倾尽全力支持谢珝真嫁去侯府;而在周庭骗婚以及外室事发后,她又到处奔走,为女儿请状师,为女儿上公堂,把想将谢珝真带回家用家法处置的谢父狠狠骂了一顿不说,甚至将谢父软禁起来,直到谢珝真和皇帝木已成舟,他再改变不了什么,才把人放出来。 于谢珝真而言,母亲永远是她的港湾和后盾。 “什么是宠,什么是爱,我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这辈子她最对不住的唯有母亲。 所以。 她更要拼尽全力地往上爬,争权夺利! “再说了,皇帝的养娘还是亲娘,这也用得着选?”谢珝真已经完全不怕这个声称来自后世的怪东西了。 的确,她没法拿这个叫做“系统”的东西怎么样,甚至很可能它下个瞬间就会因为自己的冒犯,撑破自己的脑袋,但,那又如何呢? 从嫁给周庭开始,到终于决定入宫为妃,她哪怕走错一步,有半分的心思不够大胆不够果决不够狠辣,那她早已成了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等了许久的谢珝真发现,系统只是在自己脑子里咔咔咔地怪响,对自己并没有造成伤害,她心中更多了许多把握,悠然地说道:“我就不问你那个什么启元皇帝的真爱是谁了,既然你自己都管她叫小透明,那想必不是个多么出众的人物,不是宠妃,不是皇后,也当不了太后,更没有一个当了皇帝的女儿,呵,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皇帝的真爱就这?” “贻笑大方。” “卡......才不是!咔......她跟皇帝是虐恋情深,她给皇帝生了三个儿子呢!” 又是自己听不太懂只能大概明白一点意思的词语,谢珝真没在意,这四个字听起来就特别不适合自己,于是她笑得更欢了:“生了三个儿子还是小透明啊,下的这是猪崽儿么,最后还不是我成了皇后、太后,我的的养子和女儿相继登基,她扒着什么了,被你们这些几千年后的人推测是皇帝的真爱么?” “咔咔......修改历史......计划不止系统......咔咔......你恶毒女配......咔......一定会......被真正的女主给......炮灰掉......” 不止有这怪东西要修改历史? 在得知了未来自家的成就以后,谢珝真就视声称要修改历史的它为生死大敌了,现在又得知要修改历史的不止这怪东西一个,她心下便有些着急:“你说清楚!” 然而她脑海中只传来一阵滋滋的声响,接着就是系统那不带平仄的语调:“脱离现任......咔咔......宿主,咔咔......重新检索......咔咔......不明能量,系统正受到攻击!” 随着系统的报警声,谢珝真脑中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双眼登时一片漆黑,失去了知觉。 第6章 存档读档 皇帝少年登基,登基后的七年之间虽内宠颇多,却只得三位公主。 之后才有三位皇子陆续诞生,但这对于皇家而言终究还是少了,为子嗣计,在太后皇后的谏言下,举行了本朝的第一次大选。 距离那次大选足过了五年,才又有新妃阅选入宫这样的喜事,整个皇宫都变得热闹起来。 谢珝真没过多久就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恰好也到了该她起轿入宫的时辰。 摇摇晃晃的小轿在宫门处把人送上迎接新妃入宫的马车,坐上马车谢珝真终于弄明白了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奇怪东西到底是什么。 方方正正,半透明,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上头写着存档和读档的字样,只有自己能看见。 她猜想这大概就是怪东西说过的那个对宫斗很有帮助的能力,但是系统的声音已经从脑海里消失,也不晓得是去了那什么皇帝真爱的地方,还是没了。 系统最后的那几句话谢珝真记得很是真切,除了系统之外,还会有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来到大盛,要“炮灰”自己呢,而系统似乎是在即将离开的时候遭受到了攻击,还因此落下了东西给自己。 但愿这玩意儿和系统说的一样好用。 谢珝真试探着在心里默念存档,随后她就看见半透明方块上亮起了一个时间,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外头的宫道,恰好正路过一丛翠竹,她默默记下来,等车队越过竹林,谢珝真又在心中默念读档。 光芒闪过,谢珝真再次掀起车帘,她惊喜地发现时间果然倒退回了自己存档的那一刻。 努力控制住了表情,她柔情脉脉地看着半透明的方块,心想不晓得这东西还有这么大一片空白呢,或许能再存一个档? 当这个念头从她心底浮起,方块上竟然真的又在先前那条时间下面多出来一条新的时间,谢珝真又是开心,又稍微有点儿后悔,忍不住小声自言自语:“哎呀早知道该更慎重一点的,多一个档就多一个机会了。” 她不敢再有存档的念头,生怕“档”的存位被这同一段时间给占了。 谢珝真仔细比量了一下,发现自己最多还能再有四个存档的位置,她小心翼翼地用意念收起了方块,心中不住地窃喜——不知道还有些什么怪东西要来对付自己呢,大不了小心些,等他们一个个出现了,出手了,自己就立马读档,在那些怪东西出手对付自己之前,先下手为强! 女子灵动美丽的眼中闪过凶光,宛如一头已经盯住了猎物的母豹。 本次大选除了谢珝真,共有九位新妃入选,尚宫局从上到下都忙得团团转,宫道上全是来往不绝的宦官宫女,所幸皇帝给谢珝真指的住所并不偏僻,不然还有得折腾。 谢珝真是新妃之中位份最高的,比排第二的沈宝林提前半个时辰入宫,她到寿宁宫景华楼时,里头早已收拾好了,两个宦官打头,六名统一穿着的宫女站在后头。 “奴婢等给美人娘子请安。” 谢珝真下了马车,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几个宫人,点点头:“起吧。” 在美人位份上,谢珝真可配置大宫女一人,二等宫女两人,三等宫女四人,外再添两个跑腿的小宦官,她身边的春分和夏至都是皇帝给的,入宫自然是要跟过来的。 按道理说,宫中不可能不知道她的情况,应该再指派过来五个宫女才对,眼下竟然多了一个。 谢珝真不动声色地走入景华楼内,在主位上坐稳了,才故作疑惑地开口问打头的小宦官:“怎么我瞧着这人似乎多了一个?” 那小宦官陪着笑脸道:“启禀娘子,这......依照规矩,美人位份入宫,只能携带一名女婢,尚宫局约莫是不晓得,才按照往例,指了留个宫女过来。” 他说完便低下了头,自己只是个小太监,没那个胆子掺和到后宫娘娘们的明争暗斗里,只能老实地把情况照说了,等待上头人的定夺。 “原来是这样。”谢珝真道,“既然多了,那便退一个回尚宫局去,嗯,就你吧,头上簪粉花的那个。” 送来的这六个宫女没有一个丑的,但也都只是干净端正,唯有站在最后的一名宫女,初看不大起眼,仔细一瞧才发现这宫女体态玲珑,脖颈处露出一截嫩白的肤色,与她脸上手上的微黄的颜色均不相同。 这是要在谢珝真眼皮子底下韬光养晦呢。 那当然不能惯着她了,不管她是真心要藏拙,还是存了些别的心思,谢珝真都不会容下这个在自己跟前弄虚作假的人。 刚刚体验过读档神奇能力的谢珝真现在情绪亢奋,看谁都像是想“炮灰”自己的怪东西,这宫女也是运气不佳,恰好撞在枪口上。 她双膝一软便跪下了:“娘子容禀,奴婢是淑妃娘娘分派来的,即便娘子要将奴婢退回尚宫局,也该先问过淑妃娘娘的意思。” 她的膝盖很软,语气却很硬。 “淑妃娘娘?”谢珝真回想起入宫前打探来的消息。 皇后之下,四妃之位上已经有了邓贤妃、宋淑妃两位娘娘,其中邓贤妃邓青芝乃是英国公之女,膝下养了大公主和二皇子,并有协理六宫之职,听闻是个贤德端庄的人,就是不大受皇帝喜欢。 而宋淑妃与前者的出身天差地别,她名芷娘,曾是太后指派去服侍皇帝的司寝女官,却接连为皇帝生下大皇子和三皇子两个儿子,又有太后抬举,在皇帝登基后不久便坐上了四妃的位置,即便皇帝在宫外与谢珝真勾勾搭搭,回了宫他也没忘记这个旧爱。 宋淑妃赫然是宫中的第一宠妃了,不过听说她身体向来不好,此次大选一直没出面。 她虽然没出面,但显然这位淑妃娘娘并没有忘记要膈应一手谢珝真这个在宫外与其争风的女人。 见自己搬出淑妃的名头之后谢珝真沉默不语,这个名叫秋荷的宫女不禁有些得意,她弯了弯嘴角,抬起头来正要说什么,却只见坐在上头的谢珝真一扬手,她手中那盏还冒着热气的茶便劈头盖脸地浇在秋荷身上。 “啊!”秋荷尖叫起来,脸上涂抹的脂粉也被冲洗掉了,露出被烫红的皮肤。 谢珝真不给她反应的机会,几步走下来,伸手钳住秋荷的下巴:“我管你是谁指派来的人,既然到了景华楼,便只该有我一个主子,你既然这么惦念淑妃娘娘,那我这就让人把你送回她那儿去!” 她收回手,用帕子轻轻擦着指尖的茶渍,缓缓看了惊呆的宫人一眼:“怎么,都是木头吗,还不把她押起来给淑妃娘娘送回去。” 宫中的娘娘们历来都是哪怕恨对方恨得要死,面上也要姐姐妹妹一派和睦,习惯了的宫人们哪里见过谢珝真这市井来的泼妇做派,一时间竟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她开了口,才忙不迭地把一直叫冤的秋荷给押了起来。 谢珝真赞许地看了一眼最先行动起来的几人,道:“想必各位也知道我是个什么出身,我没念过多少书,更没学过多少大家子的规矩,在我这儿,只有一点要你们记住,那就是忠!” “忠于我的,我必不亏待,若是不忠,我绝不轻饶。” “娘子您不能这样!”秋荷突然挣扎着大喊起来,“淑妃娘娘也是一片好心,担心娘子您不懂宫中尊卑,才特意指了奴婢前来襄助......” 谢珝真一愣,下意识朝景华楼外看去,见果然是来了外人,秋荷才原地撒起了泼来的。 来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一身淡蓝宫裙,见谢珝真瞧过来,她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仿佛并没有看见这满室的混乱一样:“妾身宝思阁温宝林沈氏惠婉,请谢美人安。” 第7章 温宝林 温宝林沈惠婉。 谢珝真默默地算了下时间,她比温宝林提早半个时辰自皇帝的私宅中出发,中途在宫门处稍稍停歇,换乘马车,而后到了景华楼,杂役宫人们卸下行李清点,谢珝真自己也开始清点尚宫局指派过来的下人。 认真算起来,也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可就这么点时间,温宝林与自己几乎是前后脚抵达…… 这姑娘看上去云淡风轻,没想到竟是个急性子。 本朝皇帝大权在握,说一不二,对女色方面更是随心随性,口味宽广得连已然抛却所有妇德教养的谢珝真也忍不住咋舌。 他既然选了沈惠婉入宫,还特意赐下独一份的封号,那多少对这姑娘是有兴趣的,只是不知……温宝林会是系统口中将来一定会把自己给“炮灰”掉的真爱小透明吗? “原来是温宝林,宝林见谅,我这儿乱哄哄的,正闹着呢。”谢珝真嫣然一笑,“还不快将这目无尊上的婢子给她淑妃娘娘送回去,夏至,带人收拾收拾,再重新沏上一盏花茶来。” “我不过是过来与美人见个礼罢了,哪里用得着劳动美人招待?”温宝林连连摆手。 寿宁宫的位置距离皇帝寝宫和皇后寝宫都很近,是宫中难得的好位置,更关键寿宁宫中先前并无嫔妃居住,反而这谢氏一来,皇帝就给了她了。 她的住处位置也不差,并不归于宫中某一大殿,而是一处独处的楼阁,位置就在寿宁宫边上,但宝思阁无论规格还是位置到底是比不上寿宁宫的——温宝林实在是好奇,究竟这位谢美人是如何地美若天仙,才勾得皇帝为她连连破例,甚至愿意捧着她踩在自己这个开国勋贵后人的头上。 温宝林是育阳侯的唯一的女儿,上头有三个兄长,而她父亲育阳侯是沈家二房,前头有个庶出的兄长,因老侯爷的偏爱,育阳侯在年少时吃过这位大哥不少亏,因此也一直怀恨,哪怕后来老侯爷退下来,他继承了爵位,也一直明里暗里跟大房较劲儿。 育阳侯府几代人勤勤恳恳忠于皇室,皇室对其也历来宽容信赖,作为侯府这一代唯一的女儿,温宝林本是不必入宫的,却不料她那位大伯突然收养了一个沈氏的远枝族女为义女,把人大张旗鼓地接进侯府,锦衣玉食地养了大半年,又找了嬷嬷和女夫子专门教导她宫规礼仪,琴棋书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姑娘是专门为着不久之后的嫔妃大选给备下的。 育阳侯得知此事后,又开始拧巴起来,不顾夫人的阻拦,硬是把温宝林的名字给递了进去。 他一心要在方方面面都跟大哥争个高低,连唯一的女儿都能当做筹码。 沈惠婉并不是不愿意入宫,只是对父亲为了争一时之气就果断把自己当做棋子送出的举动有些心寒。 可眼下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她已经是皇帝的温宝林了。 温宝林想起接旨时,父亲得意的脸庞,他捋着稀疏的胡须,表情无比骄傲:“为父就知道咱家的吉祥儿定能叫爹爹如意,呵,真以为随处找来只山鸡就能充凤凰了么,也不看看自己配是不配!” 他一半鄙夷,一半厌恶地看着大房的方向:“吉祥儿,入了宫,可要争气些啊,你大哥我是不担心的,他是嫡长子,这育阳侯府的爵位将来必要落到他头上,可你二哥三哥就不一样了,他们的前程,还得你帮衬些。” 育阳侯因为兄长是得老侯爷偏心的庶子而厌恶他,可温宝林与长兄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又何尝不曾厌恶同为庶出,也同样被父亲偏爱,且仗着这份偏爱针对兄妹二人的另外两个兄弟呢? “是,父亲,女儿知道了。”沈惠婉的温顺让育阳侯愈发欢喜。 只是这欢喜并没能持续太久,在他得知自家女儿头上还有一个位分更高的谢美人,而且大哥的养女竟然也入选的消息时,整个人都差点气炸了。 “你要争气!沈惠婉!一定要争气,那谢氏不过一个二嫁的荡妇,如何能压在你头上!那大房的贱种更不能放过,女儿呀,爹爹养你这么大,你可得一定要为爹爹分忧啊!” 育阳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女儿送到了宫门口,原本是时辰到了才从家里出发,硬是被他变成时辰一到,就让女儿坐马车入了宫闱。 父亲那充满怨憎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温宝林被谢珝真热情地拉着进了景华楼旁临时收拾出来的花厅。 这谢氏的确是位难得的美人。 哪怕她带着挑剔的目光去看,也不得不承认谢珝真是极美的。 肤如羊脂,唇若丹朱,身材高挑,纤秾合度。 红色宫裙上花朵开得热烈明艳,却也正正好衬了她的容貌和气度,仅仅是坐在那里,满身明光就叫人无法忽视。 温宝林原本打算只是见一见她就走的,现在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谢珝真坐了下来。 热腾腾的花茶在釉色细腻的白瓷杯中绽放,谢珝真先饮了一口,温宝林才跟着小口啜饮起来:“美人实在是太客气了。” “客人上门怎能不好好招待呢?”谢珝真转动着手中的杯盏,心里还在琢磨温宝林会不会就是那个真爱小透明。 但她出身侯府,初封的位分也不低,还有封号,怎么看,也不太透明。 那她会不会也有系统那样的怪东西呢? 谢珝真现在看谁都像敌人,但她冥冥之中又有一种奇妙的预感,那就是倘若“怪东西”再出现在自己面前,那她绝对能一眼就认出来。 而温宝林,并没有触动她这根无比敏感的神经。 放下茶盏,谢珝真微笑着叹了口气:“宝林莫怪今日这茶简陋,实在是没办法,我才刚刚落脚,人都还没认全呢,就闹出那眼里没尊上的宫婢来。” 她仔细打量温宝林不变的笑脸,暗叹不愧是世家女,礼仪规矩都是刻到了骨子里的,初入宫见了这等事不躲不避不说,一身的气度还是那么地沉稳。 “宫人不尊上位,美人照着规矩罚她便是了。”温宝林绝口不提秋荷被押走前嚷嚷自己是宋淑妃特意指派的人的事儿,“这茶倒是爽口,劳美人费心了。” “不过是些山野玩意儿,宝林吃得惯就好。” 她们一人一句地聊了起来。 院中宫人来往,很快就收拾整齐,温宝林略坐了片刻,吃干净一盏花茶,便起身告辞了。 谢珝真方才没有一句话是谈及入宫第一天就开始给新人找麻烦的宋淑妃,而温宝林也只是略略说了几句场面话,整场交流除了一开始的两句,剩下全是无用信息。 “她倒是稳得住,若是为敌 必为劲敌啊。”谢珝真盯着沉在杯底泡软了的花瓣。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原以为是把秋荷押去尚宫局的春分回来了,转头却见夏至急匆匆地走过来:“娘子,陛下过来了。” 第8章 都怪谢氏 谢珝真挑起黛色的细眉,有些惊讶:“陛下怎的这个时候就过来了?” 哪怕今天是新妃入宫的大日子,皇帝在前朝也还有政务要处理,比起朝堂大事,娶几个嫔妃算得了什么? 谢珝真还以为皇帝多少得等到晚上了才能出现在后宫里呢。 她连忙起身,风风火火地出了花厅,打眼便瞧见在景华楼院门口,身穿常服的皇帝站在那儿表情温柔地与温宝林说了几句什么,惹得后者低头做娇羞状,见谢珝真出现,才收起表情屈膝一福,告退了。 眼见如此情景,谢珝真便也站在楼下不走了。 皇帝看她一眼,满脸无奈地走过来,执起女子如玉的手拉着她进了屋子。 此时屋中已经完全收拾好了,地上狼藉的痕迹也消失不见。 二人坐下,皇帝扫视了一眼室内明显缺了几个的宫人,笑着开口道:“谢卿,这是——醋了?” 谢珝真在宫外勾搭皇帝考得就是一个大胆率真,现如今她暂时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路数,美人媚眼一横,眼波流转:“我醋什么,我有什么好醋的,方才您与温宝林说话,我不也没上去打扰么?” 她轻轻甩开皇帝的大手:“我有什么能耐, 非要醋她们?” 她们。 皇帝不由失笑,把耍小性子背身对着自己的女子按住双肩扭过来:“这事儿是淑妃不大稳重了,不过她人在病中,难免心里不安,脑子也糊涂些……” 好家伙。 谢珝真摆着副耍小性儿的娇气嘴脸,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她们这位陛下脑子里怕是对宫妃们之间吃醋找茬的事儿门清,端只看他有没有那个兴趣管罢了。 他对自己喜欢的向来都很纵容,像是纵容一只皮毛漂亮,虽生着爪子会挠旁人,却不会将爪子往他自个儿身上招呼的小狸奴。 谢珝真大约明白宋淑妃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了。 皇帝偏爱自己,但同时也偏爱着她,为此甚至愿意纡尊降贵地亲自调解两个女子之间不大不小的矛盾。 只是这一出若放在对皇帝情根深种的女子身上,怕是反而会让女子心中更加膈应不甘。 幸好。 谢珝真无数次庆幸自己从来不贪图皇帝这个人的专爱,她从来想要的只是皇帝的荣华富贵,哪个皇帝都行。 “陛下。”谢珝真顺势就往皇帝怀里靠了过去,“我倒不是真觉得淑妃娘娘怎么了,她久居宫中,我又是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声势入的宫,她心中介怀也无可厚非。” “我不过是气那个宫女动不动就把淑妃娘娘挂在嘴边,好似她顶撞上位,言语不逊,竟都是淑妃娘娘吩咐的一样,可即便淑妃娘娘真的吩咐了她来教我规矩,但她连个女官都还不是呢,就敢对着嫔妃大呼小叫,浑然把自己当了景华楼的主子……” 谢珝真揣度着皇帝的脸色,不急不缓地柔声说着:“您也晓得我是个坏脾气的女子,怎么能忍下她奴大欺主的做派,当即便叫旁人把她拿下了,送回尚宫局去。” 她把主要责任全部推在了秋荷头上,钉死了是这个宫女以下犯上,但也没忘记小小地给宋淑妃埋点儿钉子——难道秋荷不正是因为有她这尊高位娘娘在背后支持,才敢对着有正五品美人封位的谢珝真闹腾么? “也是正好,我这美人位分上服侍的宫人已经满了定数,就多她一个呢。”谢珝真说完。 皇帝点点她的鼻尖:“不老实,还学会拐弯抹角地告状了。” “人家又不是头一次向陛下告状。”她第一次告状,就告得前夫声名尽毁,到现在也还被禁足在家呢。 谢珝真知道,宋淑妃膈应自己的这事儿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指望让皇帝给自己出头太不实际了,还不如与往常一样借势勾搭勾搭皇帝,最好今晚就留在景华楼,争取早日怀上她未来的宝贝皇帝大闺女。 “……是有些委屈你了。”皇帝看着怀中女子的娇态,心意微动。 谢珝真勾勾唇:“这算什么委屈,陛下能过来亲自与我细说,足见陛下无论对淑妃娘娘还是我都重义情深了,换了旁人,只怕心里还暗喜咱们女子为其争风吃醋,哪里会愿意躬身细查女儿家的心思……” 她睫毛颤动,猫儿似的妩媚眼眸里闪着淡淡的泪光:“能将此身托付陛下,是我的幸运,也是我此生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谢珝真羞怯地,像是一名情窦初开的少女,却又同时带有妇人的风韵,她仰起脸在皇帝唇上轻轻一点,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她小鸟依人地把脸藏在皇帝怀中,双颊乃至耳尖都极其熟练地红透了。 她浑身上下乃至每一根发丝都在倾诉着谢珝真对眼前男子的恋慕。 她好爱好爱他。 爱他的皇位。 爱他的权势。 爱他的富贵。 更爱他可以给自己一个皇帝闺女。 迫切地希望得到一个登基当皇帝的女儿的谢珝真自然是不肯放皇帝走人的,她使尽浑身解数要把人留在景华楼,恰好皇帝也还是愿意纵着她小性儿的阶段,便半推半就地留下了。 只这一夜,后宫中其他宫殿里便又多出来不少被宫人“失手”打碎的瓷器。 ……………… “狐媚子!” 昭阳宫,秋里轩。 孟延寿一脸狰狞地撕着手里的帕子,她向来自诩出身于清流世家,父为孟氏族长,母乃孟家宗妇,是主枝里的主枝,嫡出里的嫡出。 她父兄皆在朝为官,受皇帝重用不说,而且明明自己无论门第出身还是样貌才情都是这一批新妃拔尖的,却只捞到一个荣华的位分! 比不上育阳侯府出身的温宝林她还能勉强说服自己,对方是勋贵,家里是侯爵,又是侯爵府里这辈唯一一个女儿,比自己位分高也勉强能接受。 但孟荣华完全想不通为什么嫁过人还生过孩子的谢氏竟然能稳稳地压住所有人一头,一跃成了正五品的美人! 反观自己,说过最低也能封正六品荣华的大话,结果就真的只封了个荣华而已。 被她看不起的谢氏不止封了美人,甚至还独居一宫,不像自己,和两个不知道什么小地方出来的选侍一同入了昭阳宫,而昭阳宫早有了主位娘娘,是从二品的贵嫔朱氏。 朱贵嫔不是个好相与的,孟荣华和那两个选侍东西都还没收拾完就被叫过去训了大半天的话,站得腿都麻了才被放回来。 想到曾经向刘锦蝶说过的那些,自信满满地吹嘘自己,贬低谢氏的话,孟荣华心头就一阵接一阵的难堪。 都怪谢氏! 都怪她不守妇道,勾引陛下,都怪她善使狐媚之术,迷惑了皇帝! 千错万错,都是谢氏这个贱人的错! 入了宫也不安分,竟然头一天就纠缠陛下! 等着吧,等明日新妃拜见皇后,自己必定好好告她一状! …………………… 与自觉丢了大面子的孟荣华不一样。 曾经背后说人小话二人组之一的刘锦蝶正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屋子里。 “……我还当孟家嫡女虽脑子不太灵光,但看在她爹她哥的份上,陛下愿意给她一个好位分呢,不曾想竟然只得了个荣华。”神色天真的少女将发丝缠在指尖。 她身侧宫女一脸忧愁:“小姐……” “照宫里的规矩称呼。” “……是,小仪娘子。” 刘锦蝶初封从六品小仪,这个位分不算高,但也不低了。 “若是明日她怒气消歇了,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只比我高一个位分,还不知道要怎么生事呢,处处眼高于顶,又处处不及旁人,若不是看她父兄得力,我才懒得结交她,现在好了,竟然只是个样子货,还得再想办法甩了她。”刘锦蝶语气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 宫女也很是焦急的模样:“那娘子您该怎么办才好,大小姐……淑仪娘子下午才发落了咱们一通……唉,既然见不得旁人与她争宠,又何必非要让侯爷将娘子您送入宫来。” “谁叫她拼着坏了身子生下来的只是一位公主呢?”刘锦蝶眸色深沉,她告诉过孟荣华,自己是从京城外来的,当时孟荣华一听刘小仪来自荆郡这么偏远的地方,便抖起来了。 顶着孟荣华那让人不适的轻蔑眼神,刘锦蝶故作天真无邪地捧了她几句,并没有继续告知孟荣华,她并非对方自以为的出身小地方的无知民女,而是荆郡侯的女儿,是孟荣华最最看不起的那种,外室生的女儿。 宫中为皇帝生下了四公主的淑仪刘氏,正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因刘淑仪生产公主时坏了身子,再难有孕,家里才急匆匆地把她这个养在外头的,唯一适龄的女儿给送了过来。 刘淑仪要她的肚子为自己生子,却又见不得庶妹得宠;刘小仪不甘自己只是个生育的工具,便想尽办法寻找可以帮助自己摆脱嫡姐控制的靠山。 可惜她找错了人。 “罢了,还是暂且与淑仪周旋着,再另想它法……孟荣华那里说麻烦倒也不麻烦,只要给她找个靶子,别叫她将注意放在我身上就行。” “这靶子的人选么……”刘小仪充满少女纯真的脸上流露出一模不符合年纪的阴邪,“就谢氏吧,孟荣华早就看她不顺眼,她自己也是不知收敛,树大招风啊……” …………………… 若说皇帝白日去了景华楼见谢珝真只是让后宫众人心头泛酸,那当皇帝留宿景华楼的消息一传出来,心气浮躁些的,立时就摔了手中的物件。 然而宋淑妃一向稳重,她身子不好,还生着病,脸色有些苍白,五官明艳美丽,神色却是淡淡。 “……娘娘,陛下留宿景华楼了。”淑妃女官映双小心地说道。 宋淑妃眼皮也没抬一下,用瓷勺搅着苦涩的汤药:“知道了,秋荷呢?” “已经让尚宫局送去舂米了。”映双端来蜜饯。 宋淑妃放下瓷勺抬起汤药一饮而尽,伸手取了蜜饯压在舌下,过去片刻又吐出来,并未吞咽。 映双及时为她递上清水漱口。 末了,宋淑妃用帕子擦擦唇角:“看起来,陛下喜爱她,很快就会超过喜爱我了。” “娘娘?”映双惊讶又不解,“您还有两位皇子呢,谢氏……到底年纪大了,嫁过人的女人,还生了孩子,一时受宠,陛下爱屋及乌罢了,待她没了宠爱,这些,就足够拖垮她了。” “可陛下没来见我,反而去见了她。”宋淑妃摇摇头,舌根处弥漫着一股不同于药味儿的苦涩,“我是故意送秋荷去试探她,可她呢?” “当众打人不说,还那般大张旗鼓地把我交代过的人扭送尚宫局!”宋淑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咳嗽起来。 “娘娘保重身体啊!”众宫人递帕子的递帕子,端水的端水,唯有映双上前为她轻轻拍抚后背,“是谢氏不识抬举,娘娘您别气她。” 宋淑妃捂着心口停下咳嗽:“我不是气她,我是气陛下看重她超过看重我。” 谢珝真是受了点委屈不错,可后宫嫔妃除了皇后哪有不受委屈的,自己也丢了脸面啊! 她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只是苍白双颊上不正常的红晕依旧昭显着宋淑妃不平静的心绪。 她故意送人试探,一是为了摸一摸谢珝真的性子,看她如何处理秋荷,哪像谢珝真竟直接闹了出来……这也便罢了,谁知她闹这一通竟将皇帝引了去! 酸,苦,嫉妒,难以置信。 种种情绪在宋淑妃的心头交织着。 让她几乎快能尝到从喉咙里弥漫出来的血腥味了。 “我不会咽下这口气的,待明日新妃谒见皇后,本宫倒要好好看看这二嫁妇人究竟什么本事,敢在宫中搅风掀浪!” 第9章 拜见皇后 翌日。 谢珝真早早起身送走要上朝的皇帝,便开始认真地妆点起了自己来。 照本朝的规矩,新妃当在入宫的第二天向皇后见礼——宫规上倒是没规定新妃必须得在向皇后见礼之后才能侍寝,但在大多数时候,都是这么做的,几乎已经成了条约定俗成的规矩。 不过谢珝真也不是第一次打破他们所谓的常规了,她穿上艳丽的宫裙,梳了个张扬的飞仙髻,用金树珍珠,红宝玉花点缀乌黑浓密的发丝,耳垂上坠下来带着长长流苏的宝石耳坠,在她敞露出纤长脖颈的领子旁边晃晃悠悠地,愈发显得她肤色莹润,延颈秀项,美艳不可方物。 梳妆台上摆着自西洋进贡来的上好水晶镜,能将人照的纤毫毕现,谢珝真望着镜中妖娆妩媚的女人面孔,想起曾经那个虽素面朝天,却也依旧被夫家人当做狐媚子暗暗排挤的自己。 真是好笑。 那家子全家都晓得周庭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娶她也不过是因为她最好拿捏而已。 周庭在外头与他的外室勾勾搭搭,孩子都生了两个,回到家里把谢珝真当成仆妇一样地使唤不说,在谢珝真要求和离归家的时候,更是直接拖人上榻,不顾她的反抗,叫她怀上了大郎。 周家人想要周庭“收心”,所以叫他娶了谢珝真;周庭也想让谢珝真收收心,于是自作主张地认为只要拿了她的身子让她怀上孩子,她就会乖乖充当一个帮忙应付他亲娘,以此保护那外室的“好妻子”了。 全家都清楚周庭的小算计,但被全家人耳提面命,要求她本本分分做人的却是谢珝真。 只因为她生得过于艳丽了。 怕她因为丈夫长时间不着家而——守不住。 每每想到这些,谢珝真就忍不住想要发笑,原来他们也知道周庭对自己做的那些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儿呀,原来他们很清楚自己是被辜负被苛待了的啊。 “……娘子这么一打扮,真是天仙也叫比下去了。”夏至替她簪上一朵绒花,弯着眼睛喜滋滋地说道。 谢珝真回过神:“的确好看,全赖咱们夏至姑娘心灵手巧。” 夏至被夸奖了脸变得红红的:“是娘子天生丽质才对。” 谢珝真站起来摆摆手:“行啦,别夸我了,待会儿多半还有麻烦得应付呢,春分留在楼里守着,莫叫外头的人摸了进来,带着几个乖觉的互相监督着,除了去御膳房取膳,别叫他们随意出去。” “是,娘子。”春分道,“我昨日冷眼瞧着,那两个小宦官倒不像背后有人,宝喜是御书房安公公的干孙子,宝禄是西疆人贩来京城的小奴,在京城无亲无故,是使了银子才被分派到咱们这儿来的。” “几个宫女里头,小喜从前在御膳房打下手,尚膳司的许司膳对她很是照顾,不过许司膳年纪大了,马上就要出宫安养,应该是提前打听过娘子的事儿,才把她送过来求个安稳的。” “剩下几个短时间里也瞧不出太多不妥,唯有那个叫做穗珠的似是不大安分,昨夜还想借口偷偷出去,不过被奴婢盯着,才没得逞。” 谢珝真点点头:“继续盯着。” 从寿宁宫到皇后居住的坤宁宫也不过才没到两刻钟的路程,但谢珝真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位宫妃到了坤宁宫外头了。 站在门口等待的都是此次入选的新妃,她们得等到人齐了,时辰也到了之后,才能入坤宁宫拜见皇后。 打头的是个陌生的宫妃,穿着浅色的留仙裙,发髻只以银簪玉饰装点,她身后跟着两个谢珝真在阅选时打过照面的新妃。 陌生宫妃表情淡淡地冲着对她行礼的谢珝真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抛下跟在她后头的两个新妃就先进殿去了。 那两名新妃面色微微不安,看看那宫妃的背影,又看看不远处的谢珝真,彼此对视了眼,最终还是扭捏着走了过来,屈膝道:“妾昭华宫御女洪氏,见过谢美人。” 洪御女垂着眼睛,行了礼后立马就直起身子,忙不迭地走到先前来的那几名新妃旁边,生怕沾惹了谢珝真。 剩下的新妃怯生生地,满脸为难:“妾昭华宫御女柳氏,请谢美人安。” 柳御女声音细小,似乎怕极了谢珝真。 谢珝真在心中撇嘴,微笑着点点头。 她搭着夏至的手,不紧不慢地朝新妃们走过去,柳御女垂着脑袋小步跟上,谢珝真没太在意她,而是抬眼看向人群里似乎是想要躲避自己,却又没法掩饰地投过来嫉恨眼神的孟荣华。 “大清早地,孟荣华怎的就眼歪嘴斜了,莫不是昨夜没能睡好,惊了风?” 孟荣华下意识地用帕子遮脸,她昨夜又气又妒,没能安睡,今早一起来眼睛还是肿的:“请谢美人安,妾只是有些恋床的小毛病,这才没能睡好。” 她虽心高气傲,厌恨谢珝真,却也不会在拜见皇后的紧要关头闹出事来。 见孟荣华缩了,谢珝真也不咄咄逼人,只心想着这孟家女还是留了几分脑子在身上的,没有一蠢到底。 又过去两刻钟,新妃人已到齐,坤宁宫中的一名女官走了出来,恭敬地福身道:“请诸位娘子随臣入内。” 新妃们站成两列,谢珝真和温宝林位分最高因此一左一右站在队列最前方。 她们拿出自己最好的仪态,脚步声浅得几乎听不见,只有身上各色环佩、步摇轻轻相撞时发出来的悦耳响动。 整整十名新妃入了大殿,低垂着眉眼附身拜了下去:“拜见皇后娘娘,娘娘荣寿万福,长乐无极。” 女声整齐地落下,殿内安静了一瞬,谢珝真便听见一个端庄沉稳的声音说道:“平身,赐座。” 谢珝真有些惊讶,还以为皇后会说众人几句,强调强调宫规什么的,没想到这拜见就真只是拜见一下,这就结束赐座了。 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谢珝真终于能抬头去看这大殿里的莺莺燕燕。 皇后一身绣凤的宫装坐在上首,在她左手边是阅选时见过的邓贤妃,正一脸温柔地看着她新来的“妹妹”们。 而在皇后右下方,一名发髻上以数朵深深浅浅,不同样式的粉芍药装扮的美丽女子正目光如炬地打量着谢珝真。 谢珝真愣了愣,朝着女子微微一笑。 这女子便是最先出手试探她的宋淑妃了。 第10章 众妃 宋淑妃的模样与谢珝真想象的有些不同。 在入宫前,谢珝真从服侍她的宫人们口中听说过,宋淑妃在皇帝还是太子时就在他身边服侍了,只是她一个侍寝女官,虽得皇帝喜爱,但每次侍寝之后,都服了避子的汤药,直到皇后与皇帝大婚,才抬了她做良娣,也断了那伤身的避子药。 而在皇帝登基之后,在数年无子,后宫只陆续诞生了三位公主的情况下,经过多年调养的宋淑妃为皇帝生下长子,产后不过三月,便再度有孕,又生下了三皇子。 在常年服用寒凉伤身的避子药之后依旧能连生了两子并且全部养活,从司寝女官做到了淑妃一路恩宠不断,谢珝真一度以为宋淑妃是个身子强健,艳光逼人的大美人,今日见着了,才惊觉她容貌的确美艳,却并不强势,而更多的是恰到其处的温柔。 只是这份叫谢珝真也忍不住咋舌的美貌里,多了几缕拂也拂不去的病气,哪怕她上了提气色的妆,用花朵点缀自己,也没法完全掩饰她身在病中的事实。 “谢美人果真生得好容貌,倒叫本宫自愧不如了。”宋淑妃迎着谢珝真的眼神,柔声说话。 谢珝真起身一福:“娘娘过誉了。” 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没有丝毫的失礼之处。 宋淑妃挪开了视线,没有人提起被贬去舂米的秋荷,仿佛这个宫女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 “若论容貌,温宝林也不输谢美人,且这股子鲜活的劲儿呀,叫臣妾见了就心生欢喜呢,淑妃娘娘您说对吗?”李妃坐在邓贤妃的下首,她开口可就没这么客气了,直接拉了温宝林来,踩谢珝真年纪大了。 哪知宋淑妃并不愿意顺着她的来:“哦,是么?” 她视线转到站起来了的温宝林身上:“也算的是好相貌,可在这殿中的,又有哪个不是容颜如花的,要真羡慕温宝林鲜活,李妃你不如多在自个儿脸上多下些力气。” 宋淑妃年纪比李妃还大几岁,然而从外表看起来,她最多不过二十,哪怕略带病容,也依旧青春美丽,而李妃则刻薄许多,尤其眉心处常常被那两条眉毛挤着,都留印子了。 李妃见她这么不给自己面子,双眉愈发凑紧了,张嘴正欲说什么都时候,邓贤妃轻轻咳嗽了一声:“谢美人的确出众,温宝林也自有其风度,但你们可不能光夸这两个啊 皇后娘娘,前些日子阅选的时候,臣妾眼睛就挑花了,今日一见诸位妹妹,这双眼竟不知要往哪儿落才好,真是哪个看漏了都舍不得。” 她言语爽利,又说的都是好话,打了个圆场。 皇后这才点了点头开口道:“本宫不求你们亲姐妹似的一团和气,但也巴望着能少些口舌扰人。” 她特意看了眼讷讷的李妃:“有时间做这口舌之争,不如多为母后抄几卷经书。” 又看向宋淑妃:“你既然身子不适,那更该听从太医嘱咐,在宫中静养,没得为了些个小事瞎折腾。” 李妃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却也不敢多嘴。 宋淑妃则是抿了抿唇,低头应是,随后便玩起了挂在腰间的玉坠,很是乖巧的样子。 谢珝真在下头看得起劲儿,她对皇后好奇得很,先前在宫外与皇帝来往时,这男人就多次提点过自己要对皇后敬重,又说皇后是个公正又不那么严肃的人,叫谢珝真莫要惧怕。 而谢珝真万万没想到皇后是这样一副直来直去的性子,不禁也有点羡慕她可以不给任何人——起码是这殿里的任何人——面子。 不知道将来自己做了皇后,能不能像她这般威风。 皇后转头:“今日召诸位觐见,是为了认人的。” 她话音落下,众新妃便齐齐站起。 女官出列,为众人引荐高位嫔妃们。 从邓贤妃依次往下,女官每唱念一次妃名,谢珝真等人便屈膝行一次礼。 皇帝登基多年,只在刚登基时有过一次大选,因此高位嫔妃并不算多。 正一品的四夫人只得邓贤妃与宋淑妃两位。 从一品妃位上也只有宁妃陆氏与李妃这二人。 不知为何,宁妃并没有出现在殿内,但上位的娘娘们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新妃们也没人想当出头鸟多问这一句。 正二品的九嫔位上只有一位刘淑仪。 继续往下,便只有从二品的三位贵嫔需要新妃拜见了。 分别是昭华宫陈贵嫔,正是谢珝真曾在坤宁宫外见过的那名陌生宫妃。 陈贵嫔面无表情,对新妃的拜见也兴致缺缺,如对谢珝真时那样,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昭阳宫的朱贵嫔看上去比李妃还要刻薄,对着在最前头的谢珝真不屑地冷哼。 自与前夫公堂和离并顺利扒拉上皇帝的大龙腿之后,这样的眼神和态度谢珝真见得多了,她并不将早已失宠,凭着是潜邸老人的身份才被封贵嫔的朱氏当做多重要的对手,只需故作不知地微笑,坦荡地与朱贵嫔对视,便足以叫后者瞪大双眼,险些当着皇后的面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了。 可惜她气归气,到底还是忍下了。 谢珝真有些失望,想要搞事的念头在她脑子里蠢蠢欲动。 新妃们最后拜见了绛云宫的钱贵嫔,钱贵嫔的态度比朱贵嫔好上不少,但她也是皱着眉,对谢珝真一脸压不住的厌恶:“谢美人之名,我哪怕在宫中也略有耳闻,你背弃夫家,已是不德,既然入了宫,便还是守好为女子的本分……” 来了。 谢珝真双眼亮了起来。 然而没等她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女声:“钱氏,与夫和离便是不德?昔日太宗曹皇后亦是二嫁,不止曹皇后,显宗裕德贵妃,明宗章惠皇后,均是二嫁之身,你也要指责先人不德……指责本宫不德吗?” 众人循声望去,谢珝真只见一身穿湖蓝色宫裙的女子大步入内,直接越过了僵愣原地的钱贵嫔,向皇后行了一礼,便走到宋淑妃下边的空位坐下了。 谢珝真双眼愈发湛亮。 这便是宁妃陆氏,陆应归! 让御史朝臣只能逮着自己不够恭顺这一点反复说事,却不能以自己二嫁之身为由阻止自己入宫的本朝先例! “我还当你不会来呢。”再度出乎谢珝真预料,陆宁妃的态度不算恭敬,但皇后却与她关系很是亲近的模样,声音都软了不少,开玩笑一样地说。 陆宁妃毫不避讳地看向谢珝真:“我也只是好奇罢了,好奇表兄……陛下他把尚宫局从上到下狠狠折腾了一遍都要迎进宫来的,究竟是怎样一位女子。” 第11章 当众发癫 谢珝真与宁妃同为二嫁,身份却是天差地别。 孟荣华满心阴暗地想看见谢珝真被宁妃狠狠训斥,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如她所愿。 宁妃将谢珝真叫到跟前,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不住地点头:“果真是个风姿卓绝的好女子,寿宁宫与我的文月宫相隔不远,你若得空,尽可往我那儿去。” “宁妃娘娘……”却是方才被一通训斥得呆住了的钱贵嫔又开口了,“怕是不妥。” 宁妃挑眉望过去,谢珝真也转头看她,这宫中大半女子都看自家不爽,但哪怕如孟荣华那般在阅选时就开始大放厥词的蠢货,也没敢在新妃觐见皇后的日子里如此多嘴多舌。 “娘娘恕罪。”钱贵嫔见众人的视线都看过来了,身子微微颤了下,用略带惧怕的语气起身向皇后说道,“娘娘,并非臣妾一定要在这样大好的日子里说些不讨喜的话,实在是谢美人无礼……” 她好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哪怕心中无比害怕,也要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一样,那么地大义凛然,那么地孤注一掷。 简直快要把钱贵嫔自己感动死了:“先前谢美人与武威侯府二公子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已经是丢足了脸面,身为女子,却半点也不安分,更不懂知足常乐的道理,若你自觉些,不入宫来,又或者入了宫后能痛改前非,不再做张狂之举,那本宫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再针对你的。” 刚被宁妃训斥过,钱贵嫔再不敢扯着二嫁之身说事,只是依旧口口声声指责谢珝真不够安分不够柔顺,最重要的是,竟然入宫的第一天就敢把皇帝往自己宫里勾。 “……这一桩桩,一件件,实非我等宫妃该行的正道!”钱贵嫔满脸正气地说完,扑通一下朝着皇后跪了下去,“娘娘,谢氏狂妄放荡,尚为武威侯府儿媳时便能不顾夫家颜面,强行攀附陛下,将夫主送上公堂,这样的女子,如何能与宁妃娘娘并论?!” 她越说越激动。 浑然没注意到皇后一脸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宋淑妃满脸讽刺只差要笑出来了,李妃倒是有赞同之色,可惜有邓贤妃按着,没能插嘴。 至于被她拉出来当大旗的宁妃……谢珝真感觉对方握住自己的那只手骤然一紧。 “众所皆知,宁妃娘娘之母乃是先帝嫡妹,大长公主,后更是因护驾而死,宁妃娘娘二嫁亦是迫不得已之举,而谢氏呢?不过一个小小举人的女儿,市井长大的尘垢粃糠,观她行事,不敬夫君,红杏出墙,还把持夫家子嗣……丝毫也无女子该有的德行。” “这样下作的女子如何配与宁妃娘娘往来,娘娘应知兰香鲍臭之理,莫要叫她这样的人将您带坏了啊!”钱贵嫔重重叩首,浑身都因为她方才的那一通激辩而颤抖不已。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名深明大义的谏臣,敢在所有人都对谢珝真的出身与言行语焉不详地糊弄时,勇敢地跳出来戳穿她丑恶的真面目。 想必等今日自己的大无畏之举传到陛下耳中,陛下也定能迷途知返,不再迷恋谢氏这放浪妇人,就会……也晓得自己的好了。 钱贵嫔又是激动,又是自得,还带着几分娇羞地想着。 “本宫不晓得谢美人香不香,但钱仙蕙你这张嘴倒确确实实是臭不可闻!” 谢珝真注意到宁妃的手越来越重,甚至捏得自己有点儿疼了,但这只手上的温度却是在慢慢地流失着,逐渐变得冰凉,开始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 “宁妃娘娘?”钱贵嫔一脸迷惑地抬头。 谢珝真眼珠一转,反将宁妃微凉的手掌握在自己手心,也不曾对钱贵嫔行礼,而是直接开了口:“皇后娘娘,既然钱贵嫔将妾说得如此不堪,那妾多少也是要为自己辩驳几句的。” “你还有什么好辩驳的?!”钱贵嫔不理解谢珝真为什么一点儿也不羞愧,她下意识向皇后看去,期望皇后能认同自己的理论,最好也能斥责谢美人几句不守规矩就更好了。 然而她只看见皇后带着责备的冰冷眼神……不应该啊,像谢氏这样不本分的浪荡女子,难道大家不都该看不起她,厌恶她的么? “钱贵嫔,我和周庭的和离案子是上过公堂,叫京都府的大人公开审理了的,既然贵嫔对我身世如数家珍,那想必对这桩案子的案情也不陌生吧?”谢珝真依旧握着宁妃的手,腰背挺得笔直。 她环视四周表情不一的众人:“周庭与外室恩爱,一家和睦,却又因为我家世低微,更好拿捏而骗婚于我,后更是为了将那向氏扶正,不惜在他亲自求取的妻子饮食中下毒,被我识破他的伎俩后,他依旧不知悔改,反而设计将我引到京河小船上,要将我溺死河中。” “若非我侥幸遇上陛下施以援手,只怕早成了河中冤魂,钱贵嫔,扪心自问,倘若是你在我的位置,被枕边人踩到泥地里欺凌不说,还三番两次设下毒计谋害性命,你是会乖乖就死,给他的外室腾位置,还是拆了他虚情假意的皮,从此义绝呢?” 谢珝真这话不只是说给钱贵嫔听,更是主动揭破了自己与前夫和离的原委,免得有些最爱颠倒黑白的人再拿这个做文章,即便皇帝并不在乎,可听得多了,谢珝真自己都觉得烦,更何况说一不二,来后宫只为舒心消遣的皇帝呢? 她想提前掐灭皇帝因为这件事而逐渐厌烦自己的可能。 于是谢珝真看向皇后,假哭着也跪下去:“娘娘明鉴,妾从无伤人之心,更不明白为何那些人要如此残忍地对待妾,许是妾的命苦了些,贱了些,但再是贫贱女子之身,妾不过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她当场嚎啕哭诉的架势把先前还犹如一位高洁战士般气宇轩昂的钱贵嫔吓了一跳,嗫喏着想要辩驳:“……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谢珝真看上去像是崩溃发疯,但她其实完美地控制住了表情,在疯癫的同时并不扭曲了五官,反而有种易碎品的美丽,连通红的眼角上挂着的晶莹泪珠都脆弱美丽得恰到好处。 “你不知道我曾自请下堂,却只换来他暗中下毒要置我于死地!” “你不知道京河的水是多冷,我有多无助多害怕,钱贵嫔,你知道人快要被淹死的时候是连求救都没法出声的吗?” 她松开满脸担忧的宁妃,目光涣散地朝着惊恐的钱贵嫔一步步逼近:“你不知道,当我在生死一瞬挣扎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陛下的时候,是多么地……” 钱贵嫔的心砰砰砰跳个不停,她完全被谢珝真好似疯癫的模样给吓住了 正当她努力地即将从喉咙里挤出声音的时候。 她看见眼前疯狂却又脆弱,有着如山鬼般诡异的美丽的女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而钱贵嫔很清楚地听见谢珝真在昏倒之前,轻轻地唤了声。 “陛下……” 第12章 降位 当钱贵嫔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一种比直面颠婆更大的恐惧感瞬间笼罩了她。 一道男人的影子飞快地掠过钱贵嫔,身穿玄色龙袍的皇帝在宫妃及宫人们参差不齐的问安声里抱住了昏迷的谢珝真。 他看也没看脸色苍白的钱贵嫔一眼,而是皱着眉头,吩咐跟在身后的总管太监李宗去传御医来。 “陛下,将谢美人先安置到偏殿去吧。”皇后道。 她也不喜欢钱贵嫔那套端着模样训人的作态,因此并未阻止谢珝真对上钱贵嫔,但她也是没能想到谢珝真竟然说哭就哭说疯就疯。 皇后也算是大家子出身,又是家中独女,父母管教甚严,她接触的都是些把礼仪规矩刻进了骨子里的贵妇贵女,哪里见识过谢珝真这般不要脸皮的作态,因此也是像其他人一样一时间被唬住了,直到皇帝的身影出现,她才反应过来。 揉揉太阳穴,皇后无奈道:“都散了吧,钱贵嫔留下。” 众妃不敢多言齐齐告退,被留在最后的钱贵嫔已经抖如筛糠:“……娘娘……” 她依旧跪在地上,方才重重磕过的额头还能看到一团红印,钱贵嫔呆愣了片刻,发疯一样地膝行过去,再顾不得她身为贵嫔的体面,抱住了皇后的大腿:“娘娘救我!我、我不知道她会……我只是想教训,啊不,只是提点告诫谢美人几句而已啊……” 她几乎快要哭出声。 皇后很想把仪态全失的钱贵嫔给一脚踢开,但见她模样可怜,到底还是心软几分,只叫左右上前,把钱贵嫔拉开,搀扶着站起来。 皇后说:“你历来是个守规矩的,我知道。” “……娘娘。”钱贵嫔用充满期盼的眼神求救地看着皇后。 然而皇后眼角下撇:“可宫中不是钱府,没有女子受夫家害命,还不能和离求生的规矩。” “皇后娘娘!”钱贵嫔瞪大了双眼,她急切地说道,“谢氏名声不好,会、会连累陛下和宫中姐妹啊!” “这世上就从没有一个女子因求生不得已为之,便叫外人议论起清名,还会连累到其他女子身上的道理!” 皇后皱着眉:“何况若说名声不好,那武威侯府养出那般阴毒下作的儿子,才是累及全家!” 钱贵嫔呜咽起来:“那是……怎能一样,男子又不指着名声嫁人……” “这个你大可安心,陛下不是你这般是非不分,心胸狭隘的。” “……娘娘?”钱贵嫔这下子是真的哭出来了。 然而皇后已经被她烦到极点:“看来予你贵嫔之位是我错了,还以为你先前非议宁妃时已经知道教训,不再对宁妃不敬,哪想竟是欺软怕硬。” 钱贵嫔被宫女强行搀着站在原地,可她只感觉心中的恐惧感越来越强烈,四肢都软成一滩烂泥,若无宫人搀扶,只怕立刻就会瘫倒在地上。 “钱氏,你可还记得,你先前为了与宁妃争夺三公主的抚养权时,曾非议其二嫁之身,口出恶言,陛下斥责你了什么?” 钱贵嫔脸色愈发慌乱,张着嘴巴忘记了呼吸。 皇后用凌厉的目光逼视着她:“陛下有言,勿使刻薄蠢妇荼毒皇嗣,钱氏终身不可为皇嗣之母!” 钱贵嫔再也支撑不住,白眼一翻就完全瘫倒在了两个宫女身上。 在晕过去的最后一刻,她还听见皇后毫不留情地降下懿旨,夺了她贵嫔之位,降为顺仪。 大盛朝宫妃从正三品的婕妤开始,可为一宫的主位娘娘,而钱氏一口气自从二品的贵嫔降到了正四品的顺仪,丢失主位,连降三级,这巨大的打击让钱顺仪彻底地晕死过去。 皇后摇摇头:“把钱顺仪扶下去叫御医来看看。” 哪怕昏了,她也还不能被送回宫去,万一皇帝后头想起来要问呢? 眼看着皇帝一年年持续增长起来的控制欲,皇后选择有备无患。 坤宁宫偏殿。 皇帝把谢珝真放在床榻上,女子双颊红红的,双眼紧闭,眼角还挂着泪痕。 皇帝捏捏她的鼻尖:“既然醒了就别装睡。” 谢珝真睫毛轻颤,她睁开眼睛,含羞带怯地看了一眼皇帝:“陛下怎么过来了?” 皇帝好笑地叫她抬头:“朕若不来,叫你把钱氏吓出个好歹,不好交代啊。” 谢珝真嘴巴一撇:“我可从不主动招惹旁人,陛下您去问问别人,问问贵嫔娘娘都说了什么话……我确实不是什么安分的女子,可这难道是我愿意吗?” 她吸了下鼻子,用哭腔诉苦:“难道我就该顺他们的意,死在那府里才行吗?” 美人垂泪,又是眼下自己最心爱的那一个,皇帝也不由埋怨起钱顺仪了:“不哭不哭,皇后最是公正,她必定会给你出气的。” 谢珝真好险没维持住自己哀怨委屈的表情,听听这男人说得什么屁话,他一个小老婆被另一个地位高点的小老婆给欺负了,他连两句安慰的软话也不说,就夸起大老婆来了…… 既然如此,还要这男人做什么,干脆自己去爬皇后的床好了。 谢珝真心里腹诽着,又觉得这说不定会是一个好主意,于是她幽怨地看着皇帝:“我自然是相信皇后娘娘的,可是陛下都不想哄哄我么,我方才真不是故意要晕的,就是,就是突然气得狠了,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捂着心口:“而且胸口也闷闷的……” 谢珝真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很不舒服,与钱顺仪唇枪舌剑的时候,她感觉到好像有一道巨大的阴影从自己头上降下来,似乎有某种她熟悉,但无法理解的东西降临了。 或许就是那些要“炮灰”自己的怪东西……那个叫系统的就很神异,万一怪东西里有能让自己直接暴毙,或者病死的呢? 皇帝“哦”了一声,他看着谢珝真的难受和忧心并不作假,也有些担心起来。 恰好李宗进来通传说是御医到了,皇帝便招手命其过来为谢珝真诊断。 御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很是慈眉善目的模样,他取了块薄如蝉翼的丝帕放在谢珝真手腕上,随后将指头搭了上去。 老御医拧起他那双长长的白眉,忍不住摸起了胡子,似乎遇到什么他也弄不明白的疑难杂症,叫谢珝真的心顿时就悬了起来。 第13章 有孕 老御医愈发凝重起来的神情让谢珝真不禁心中忐忑,她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大人,我这是怎么了?” 摸着胡子,老御医在帝妃的目光中不确定地说道:“这位娘子许是有孕了,只是月份尚浅,脉象不大准确。” 有孕? 谢珝真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 她怀上长子的时候,又是晕又是吐,还未显怀就先多出诸般症状,整个人每日都是困顿疲乏不已,还得应付周庭以自己已经娶妻为借口,非要让向氏登堂入室的要求——武威侯府之所以不愿意叫周庭纳了向氏,是因为她乃罪臣之女,严格来说,是官奴贱籍,还是那种非逢大赦不得翻身的贱籍。 周庭暗中藏匿向氏,并且与其接连生子,按照盛朝律令,其实是犯了罪的,不过他行事隐蔽,从没露过马脚,武威侯夫人又心疼爱子,更直接调用侯府金印用旁人换出了向氏,这才一直没能事发。 就连谢珝真最开始也只知道周庭有个爱极了的外室,并不曾知晓向氏的真实身份。 直到她落水被皇帝救下,后来才慢慢查出向氏的身份。 可惜的是,在这之前,因宫中有嫡子降生,皇帝大赦天下时,通过侯府的运作,向氏也被赦免了罪臣之女的身份,且周庭在先前就多番奔走,以求为向氏父亲翻案,借着这次大赦,算是彻底洗清了向氏父亲的罪名。 周庭往谢珝真饭菜里下毒的时候,他们二人的独子才刚满三岁。 现下那孩子已经改名换姓,养在京城外的皇庄上,谢珝真很清楚现在皇帝只是对自己有些新奇的偏爱,她并没有真正在宫中站稳脚跟,所以将孩子送走之后,谢珝真便再没见过他。 思及此处,谢珝真忍不住双眼发酸,她从怀上大郎时起虽有诸多不适,但那时的她已经对周庭彻底死了心,只将腹中的孩儿当做最后的依靠,大郎诞生后更是不假于仆妇之手,亲自哺育......那孩子乖巧得紧,每当周庭发脾气,还懂得在娘身前挡着。 “......倘若真是有孕,那这孩子倒是乖巧,我竟半点感觉都没有。”谢珝真抹去心间上那一点酸涩,露出个温柔含泪的笑容,妩媚的眼神仿佛带着钩子似的勾向了皇帝,“陛下,妾与您有孩子了,真是......” 她将身怀有孕的欢喜演绎得淋漓尽致。 仿佛真是一个欢喜于终于和心爱的夫君有了孩子的小妇人。 谢珝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能怀孕,有了孩子,她的地位会在皇帝心中更上一层楼,但有了身孕,她岂不是才入宫就要失去起码九个月的时间不能在皇帝那儿争宠? 她必须要让自己哪怕在孕中也被皇帝记挂着才好。 此时皇帝脸上亦是挂满了喜色,他对谢珝真的确是有几分偏爱的,爱这女子大胆且执拗,泼辣又不失温柔,此刻知她多半是有了孕讯,又不禁想起另一件事情来。 于是皇帝问老御医:“白卿,美人身子如何,这胎像可还稳固,若是曾孕中行房,可会对胎儿有影响?” 谢珝真闻言双眼微微睁大,哪怕厚脸皮如她,也不禁为皇帝的直白感到一丝羞窘,悄悄摸上皇帝指节分明的大手捏了捏,责怪地瞪了他一眼。 皇帝并不在意,他向来认为自己没什么事情是不能对外人言的,既是天下之主,绵延子嗣当然是这天下间的要紧的大事。 白老御医有些无奈,他明明刚刚才说过这脉象还摸的不准确,都不一定真的有孕呢...... 可惜面对皇帝的任性,他们这些做臣下的唯有听从:“启禀陛下,美人娘子的身子强健,无不妥之处,只是这胎儿究竟如何,老臣眼下也拿捏不准,最好是过一个月再行请脉,到那时会更有把握些。” 老人家年纪大了,说一段话便要停上一停:“至于这房事,咳咳,这头三个月最好还是先停了,待胎坐稳后,咳,也要小心才好。” 感觉到谢珝真扭捏的指尖在自己手心不安分地乱动,皇帝哈哈一笑,叫白御医先行退下了,转而反手抓住美人纤手,故意逗弄:“谢卿的脸为何如此之红啊。” 谢珝真这脸,一半是因为皇帝的不知羞给闹的,另一半则是因为她渐渐反应过来,搞不好现在她肚子里这个,就是将来的皇帝了,于是就给激动得红了起来。 只是她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嗔着皇帝道:“若要论这磊落大方之处啊,妾是万万不及陛下的。” “好你个谢卿,拐着弯儿地骂朕脸皮厚?”皇帝笑着,将谢珝真揽入怀中,抚摸女子柔软的肩背,“原还想着你既然有孕了,便给你升一升位份,敢这么诽谤朕,这位分还是别动了罢。” 明知皇帝现在开心的很,说这话也不过是逗人玩而已,谢珝真还是很配合地做出后悔模样,她抬起手轻轻在自己丰满的嘴唇上拍了两下:“哎呀呀,这嘴也真是的,怎么就给秃噜出来了呢?” 皇帝最爱的,是自己的真、诚,以及直率。 谢珝真时刻谨记这一点,因此只做出后悔状,并没有顺势就拍一套谄媚的马屁。 果然皇帝很是吃她这一套,安抚地拍拍女子后背:“朕逗你呢,你既有了身孕,那自是该赏的,历来宫妃有孕都要往上晋一级,便晋朕的谢卿为才人,待你产下孩儿,再从婉仪,德仪,顺仪里挑一个。” “噫,这三字似乎与谢卿都不甚匹配啊。” 谢珝真娇滴滴地哼了声:“陛下这不也拐着弯儿地说我既不温婉,也不贤德,更不柔顺么?” 男人浓情蜜意时说的话,谢珝真半点儿也不会当真的,还是先将到手的才人拿稳了再说。 她故作嗔怒,却又忍不住喜悦地欢笑起来:“陛下已经给了我最好的了。” 谢珝真从皇帝怀中微微抬头,扑闪着她那双猫儿样的眼睛,用充满依赖信任与喜爱崇拜的眼神看着皇帝:“只要陛下能记得常来寿宁宫看看我与这孩子,我心中就知足啦。” 第14章 掌掴 谁能想到只是简简单单一次觐见,就闹得钱顺仪这位老资历的宫妃丢了绛云宫主位,可怜兮兮地被宫人从坤宁宫抬出来,竟是连皇帝的面儿都没见着,还得抓紧时间把她自个儿宫里贵嫔位份才能用的摆设给清理出来,搬迁到侧殿去。 “那谢美人看起来就不是个安分的,本宫听说,孟荣华你入宫前,曾与谢美人有过龃龉?” 回昭阳宫的路上,朱贵嫔满口都是惋惜的语气,脸上的表情却是充满了幸灾乐祸,几个被分配到昭阳宫的新妃默默地跟在她后头。 孟荣华听见主位点了自己的名字,又忍不住想起昨日这位贵嫔娘娘对自己的刁难,心中不忿,奈何她位份低,又没得皇帝宠幸,还得在对方手底下讨生活,于是也只得收起满腹的怨念,恭恭敬敬地答话:“妾不过是在阅选时说了些实话罢了,谁晓得谢美人非不依不饶......贵嫔娘娘今日也见着了,这人、她,许是因为那事儿,脑子都不正常了......” 朱贵嫔悠悠冷笑:“她再怎么不正常,也架不住陛下喜欢啊,瞧瞧陛下心疼她的那个样子,再瞧瞧你们这些个不争气的!” 她忽然停下脚步,跟在其身后的孟荣华一个没注意撞到了朱贵嫔身上。 “娘娘!”朱贵嫔的贴身女官连忙扶住了她。 孟荣华心里一个激灵,连忙屈膝请罪:“妾不是有意的,请贵嫔娘娘恕罪。” 朱贵嫔又是一声冷笑:“本宫还以为你出身孟氏,礼仪传家,最是有规矩的,怎么入了宫反倒连路都不会好好儿地走了。” 她抬起孟荣华的下巴,眼神中夹杂妒意地端详起少女鲜妍的脸庞:“啧啧,到底还是年轻了些,也罢,既然你家中不曾好生教导,那作为尔等的主位,便只能由本宫亲自教导一二了。” 听她辱及自己门第家教,孟荣华狠狠咬住下唇,气得浑身颤抖不止:“妾领罪,请贵嫔娘娘责罚。” 见状朱贵嫔啧啧两声,略带遗憾地低声说道:“你昨夜不是还有胆子要在皇后娘娘面前告一状么,怎地今个儿到了殿上就哑巴了,你那时若是能跳出来挑挑谢氏的刺,那说不准钱顺仪也不至于落到这地步。” 她倒不是对钱顺仪有多深厚的感情,只是遗憾不曾瞧见一出更大的戏罢了。 宫中的女人她看哪个都不顺眼,恨不能见旁人都撕打起来,好便宜了自己。 而听着朱贵嫔这番话语,孟荣华只剩下满心的惊悚。 她要在皇后娘娘面前状告谢珝真一事,只在私底下对着贴身的女官抱怨过而已,而这名女官是她自家中带来,从小一起长大的心腹,且女官的父母亲族都还在孟府,是万万不会背叛自己的。 那就只能是朱贵嫔暗中在自己屋外安排了人,才叫自家私底下的报怨被听了去。 想到这点,孟荣华愈加不安。 她今日的的确确是被状若疯癫的谢珝真给吓到了,才没按照预想的行事,如今又被朱贵嫔随口揭破阴私,更是惶恐不已。 到底也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孟荣华一时慌了神,她惊恐着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叫朱贵嫔心里顿觉无趣:“你便在此地罚跪一个时辰吧。” 她看向孟荣华身后鹌鹑一样缩着脑袋的两名新妃:“夏采女,陈采女,你们两个就在这儿替本宫看着,等时辰到了,才准离开。” 说完,朱贵嫔感觉自己心中的郁气散了不少,她是皇帝在潜邸时的侍妾,年岁已经不小,偏偏未曾生育过,这一二年已经甚少能得皇帝宠爱,为了能叫皇帝常来自己宫里,她厚着脸皮去求皇后给自己这儿分几个新妃过来。 哪想等新妃到了她跟前,朱贵嫔又忍不住嫉妒起了她们的年轻美貌,于是愈发想要拿捏住几个新妃,不断地敲打打压,生怕她们越过自己冒头。 陈夏两位采女出身平平,因此朱贵嫔并不怎么在意,反而孟荣华出身大族,父兄皆在朝中,这让其实出身也不怎么高的朱贵嫔如临大敌,区区两日,便换了不少借口折腾孟荣华。 尤其在见了谢珝真晕倒,皇帝那般焦急地将其抱走之后,朱贵嫔心中的不平衡到达了顶峰。 她吩咐完了几个新妃,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平日跟在皇帝身旁的一名宦官满脸喜色的带着人马路过,这队宫人手上捧着不少赏赐,叫朱贵嫔很是好奇,便叫住领头的宦官询问:“喜公公这是要去往何处?” 喜公公停下脚步微微躬身道:“奴婢正奉陛下的吩咐,去寿宁宫送赏呢!” 送赏? 朱贵嫔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谢美人无恙了,怎地不见她同行?” 这条路是从坤宁宫到寿宁宫的必经之路,她可还没瞧见谢珝真路过呢。 喜公公一脸笑眯眯的表情:“回贵嫔娘娘话,谢才人有孕了,因先前晕倒过,此时不宜挪动,陛下便另外吩咐了人去抬软轿来送她回宫,还在后头呢。” “谢才人?”朱贵嫔忍不住拔高了自己的声音,“有孕?!” 她几乎瞬间就掐破了自己掌心的皮肤:“她不是昨儿才进的宫侍的寝,怎么就有孕了?!” 跪在一旁的孟荣华见她如此崩溃破防的模样,忍不住想要笑出声:贵嫔又如何,不过是个生不出孩子的老姑婆,只要等皇上临幸自己,自己必能得宠,到时再诞下麟儿,封嫔封妃,早晚要爬到这老虔婆头上去! 带着恶意,孟荣华缓缓开口:“谢才人在宫外时就很得陛下宠爱呢,且她嫁入侯府不过一年便得孕生子,想来身子骨也是极健康的,这自然而然,便有孕了。” 朱贵嫔在气头上,口不择言道:“就她会怀,生不生得下才......”她猛地住了嘴,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到孟荣华脸上,后者全无防备,完全没料到朱贵嫔竟然会动手打人。 “你!”孟荣华恨恨地瞪视朱贵嫔。 朱贵嫔大口喘着粗气,也反应过来自己先前竟然没忍住动了手,她虽是主位,但也就能在立规矩上拿捏拿捏宫妃了,若阴险些的则会使些叫人痛但外表又看不出伤痕的阴损手段,但朱贵嫔明显没那个脑子。 孟荣华捂着脸,再不肯跪了:“朱贵嫔你私罚宫妃,擅自掌掴于我,妾要求皇后娘娘做主!” 她哭着跑开。 朱贵嫔如梦初醒大感不妙:“你们都是死人吗,还愣着作甚,快把孟荣华拦下来!” 一时间,宫道上闹闹哄哄,乱成一团。 而一顶软轿正从另一边慢悠悠地走着过来,谢珝真听到外边的动静,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真热闹啊,唉,真想再叫她们更热闹一点,可惜,为了我的宝贝闺女,还是不要冒险得好。” 于是她果断下令调转方向,回坤宁宫找皇帝皇后去了。 第15章 上眼药 趁着朱贵嫔与孟荣华等人拉扯,谢珝真果断掉头回了坤宁宫。 皇帝还没离开,正与皇后说着要给三皇子择师开蒙的事儿,乍一听宫人禀告说谢才人又回来了,他面上浮起疑惑:“别是半路又把谁给骂了吧?” “臣妾看谢才人也不是那等无事生非的人,许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皇后十分好脾气地说道,让宫人去把谢珝真请进来。 皇帝叹了口气摇摇头:“王卿日后与她相处得多了,便晓得什么叫做无风也要掀起三重浪了,所幸她虽闹腾了些,却也只逮着朕闹腾,平日里呀,是个人不犯她她不犯人的。” 听皇帝这么一说,皇后倒是对谢珝真多了几分兴趣:“这般俏丽又会撒娇,还公私分明的女子,便是臣妾也多喜欢几分的。” 帝后闲谈的对象很快就走了进来,见她风尘仆仆,心里生了几分好奇的皇后不由开口道:“才人仔细脚下,再大的事儿也要小心身子,莫伤着了。” 谢珝真下意识就缓住了脚步,她对皇后了解不多,皇帝再自大,也不至于总在和美人寻欢作乐的时候提起正妻,寥寥与谢珝真说过的几句话,没有一句是对这位皇后娘娘感到不满意的,可见她作为妻子在皇帝心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位置。 “这是又闹什么了?”皇帝无奈道。 谢珝真为皇后突如其来的关怀愣了愣神,很快反应过来:“请陛下娘娘安,这次可不是妾闹的事儿,妾的轿子还没到寿宁宫呢,就瞧见宫道上朱贵嫔与孟荣华拉扯起来了,孟荣华还喊着说是求娘娘给她做主,似乎朱贵嫔不知怎地打了她一巴掌。” 她不偏不倚,三言两语就把自己了解到的事情给说了出来:“他们闹哄哄的,妾怕伤着,就没过去,又一时半会儿没想到去处,便回来了。” 谢珝真一面说话,一面偷眼打量大盛朝这对最尊贵的夫妻。 只见皇帝深深地皱着眉头,似乎对闹出事情的两位宫妃很是不耐烦,而皇后则是十分无奈,但这无奈只维持了极短的一个瞬间,很快她的表情就变得严肃起来,但对着谢珝真还是十分温柔地叫她坐下了。 随后皇后转头:“陛下政务繁忙,臣妾便不叫这些后宫琐事去打扰您了。” 皇帝也点点头:“那便都交给王卿处理,朕先回紫宸宫了。” 说罢,他特意扭头看了眼谢珝真:“你得安胎,多听皇后的话,少凑热闹。” 谢珝真乖巧应是的同时,不知怎地感觉有些心虚,皇帝转身离开后她小心地望向皇后:“娘娘,待会儿朱贵嫔和孟荣华来了......妾是不是该避一避?” 皇后瞧着她软和小心的模样,面上的严肃淡去几分,用安抚的语气对她说:“这有什么好避的,不过是些寻常的小事儿,这样的小事儿在宫中多了去了,大家久居深宫,难免寂寞,又总有那心里不平的,几乎日日都要闹出几件事来,本宫既为皇后,便有义务去将这些琐碎事情处理好了,不叫她们去叨扰陛下。” 皇后年近而立,容色并不艳绝,是长辈们最喜爱的鹅蛋脸,许是常年居于高位,管辖后宫大小事务的缘故,看上去有些严肃。 但她说话的声音很是好听,不清脆,但温和悦耳,缓下了声气说话时总让谢珝真觉得很安心。 想到自己将来怕是要闹出不少事情,甚至很可能会取代其皇后宝座的谢珝真愈发感觉心虚了:“妾在入宫之前也读过宫规的,哪怕身为一宫主位,也不得对嫔妃随意体罚,更何况我......” 现在去想将来的皇后宝座还太早了。 谢珝真这么安慰着自己,顺便摆出一副些许娇怯,对皇后充满信赖但又不太敢接近的表情:“更何况方才妾身隐约瞧见,孟荣华好似是叫朱贵嫔掌了嘴,她这个年纪的女儿家最要脸面,就算偶然说错了话,也不该这样子打她......” 她纯良得像是只才从山间林雾里蹦跶出来的小鹿。 老于世道的皇后却一眼就看穿了这名“皇帝新宠妃”心里的小九九,不禁对皇帝曾经提到过的谢珝真的大胆、无风起浪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她好笑地看了谢珝真一眼:“后宫嫔妃争执是常有的事情,这次朱贵嫔的确是过分了,不过她打在浅邸侍奉陛下时起就是一副暴脾气,这么多年过去,竟没有半点长进。” 谢珝真好奇地看着皇后,她从后者脸上看不出半分对朱贵嫔的厌嫌,在严肃之中,甚至隐隐透露出些许惋惜的情绪。 皇后娘娘......似乎是个好人? 谢珝真没法确定。 她其实也才二十二岁,若放在寻常人家,在人迹往来上也该是有了些历练的不那么新的媳妇了,可惜她初嫁就进了泥潭,要防着周庭和向氏的明枪暗箭,要受着武威侯夫人与妯娌的不喜讽刺,甚至府中有头有脸的大丫鬟也瞧她不起暗暗针对。 那段日子里,就好像谁都是她的敌人。 压抑得她几乎要窒息过去。 谢珝真其实除了自家的那几个亲戚之外,也没怎么正常地和旁家妇人相处过,更别提深居皇宫的内命妇们了。 她原先以为皇后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会比武威侯府的几个妯娌还要高傲,比周庭他娘更加冷漠瞧不起自己......可今日所见所闻,皆在告知着她,皇后是与那些人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尤其是当她暗搓搓地试图在皇后跟前给朱贵嫔上点无伤大雅的眼药之后,皇后的反应让谢珝真愈发捉摸不透,心中的那一丁点惭愧也在慢慢滋长着,但谢珝真强行按下了愧疚——假若皇后是个面甜心苦的呢? 谢珝真眼下是有点想要抱皇后大腿的意思不错,但她想要的是在失宠于皇帝之后,依旧可以保证自己后宫中荣华富贵不断的第二条退路,而不是贸贸然就投靠于一个还没摸清楚性情的人,尤其她还是自己勾搭的男人的正妻! 易地而处,假如是自家有个信心爆棚且不爱顾及自己没兴趣的女人的感受的夫君,突然某一天宠上一个作天作地的货......谢珝真觉得自己是没那份心胸气魄去容忍这作精的,必要寻个机会整她一整不可。 第16章 迁宫 谢珝真到底还是没有避开。 孟荣华一脸委屈地捂着她微微发肿的脸,发髻都有些散开了,一进来她就跪在了地上哭求着要皇后为自己做主,哭完了抬起头一看谢珝真端端正正地坐在皇后下边的椅子上,她脸色顿时就变得更加难看了。 而同样一进大殿就跪下来了的朱贵嫔外表没有孟荣华那么狼狈,只是脸色依旧不是很好看,有些怨恨,有些惊慌,更多的是不甘。 或许在她看来,要不是孟荣华说话难听,自己也不会差点当着皇帝派去送赏的宦官说错了话,继而脑子气狠了不清醒,这才反手甩了孟荣华一巴掌。 一切都是她自找的罢了。 朱贵嫔咬牙切齿地想着:“皇后娘娘容禀,臣妾......臣妾不是有心要打孟荣华,实在是她不知尊卑,以下犯上,臣妾的性子向来有些急躁,被她气狠了才动作大了些,谁想竟就打在她脸上了......” 她结结巴巴地辩解。 孟荣华依旧捂着那半边留了一个不太清晰的手印的脸:“皇后娘娘!妾不过是听闻谢才人有孕,便感慨了几句,根本没对朱贵嫔说什么不好的话,谁晓得她突然就......就说谢才人的孩子怀了未必生得下,妾哪里听过这样的话,一时惊住了,然后不知怎地,就挨了一巴掌。” 挨了掌掴的半边脸像是有一团火在上边烧着,孟荣华现在也顾不得朱贵嫔是她的主位娘娘了,只一心要为自己出这口恶气,好好教训这恶妇。 只是她的视线总忍不住从微笑不语的谢珝真小腹上划过。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明明自己才是高门贵女,一进宫就受宠的人该是自己才对,一进宫就有了身孕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谢氏她配什么! 她只配跟朱氏这样的泼妇在昭华宫里纠缠,被罚站规矩,被用言语羞辱,被狠狠地掌掴! 孟荣华愈发觉得自己和谢珝真的位置颠倒了,心中的妒火愈发旺盛,浑然不知自己那充满恨意的眼神完完全全地落在了上首皇后的眼中。 皇后皱着眉毛:“你二人一个是潜邸出来的主位宫妃,一个是世家入选的新嫔妃,本宫早说不求你们一片和睦如亲姐妹一样,但纵使再多摩擦,又怎么会到了上手打人的地步?” 无论孟荣华到底说了什么刺激到朱贵嫔,她出手殴打宫妃就是不对,会先被皇后发落也不奇怪。 谢珝真喝了一口宫人新上的茶水,看着不得不低头认错的朱贵嫔,又看看虽然凄惨狼狈,但脸上逐渐有了得意之色的孟荣华,顿时便觉得或许自己有孕后的日子不会变得太过无聊。 孟荣华此人,未入选时便几次三番对自己恶言相向,这也瞧不起那也看不上的,讨人烦还不自知;朱贵嫔就更简单了,自初初拜见时便没个好脸色,现在晓得自己有孕,还诅咒起她腹中的宝贝心肝儿来了。 谢珝真垂眼,吹开水面上的茶梗。 这俩人狗咬狗一嘴毛,而谢珝真则是在犹豫要不要拱火。 没想太久,谢珝真一咬下唇,轻轻地啜泣起来。 听见她的呜咽声,皇后有些头疼地看了过来。 “妾这才入宫两日,不知何处惹了贵嫔娘娘厌烦......您厌恶妾身便也罢了,何至于对这未出世的孩子口出恶言呢?”她的哭相依旧是极美,极招人怜爱的。 皇后却感觉自己脑门眉心突突地跳了起来,朱贵嫔则是瞪圆了双眼看过去。 只见谢珝真自顾自地轻泣着道:“妾听闻贵嫔娘娘未曾生育过,许是不懂这为人母的心情吧......”她看着朱贵嫔逐渐狰狞起来的表情,心里明白先前孟荣华大概就是从生育上戳了朱贵嫔的痛处,才叫这没脑子的家伙直接爆发了。 于是她果断决定在朱贵嫔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孟荣华她年纪尚小,又不曾受陛下宠幸,就更是不懂这男女生育之事,不过随口感慨几句而已,也不是故意要讽刺贵嫔娘娘你这么大年纪也没生育过,她一个世家贵女,岂会如此不知礼仪,岂会如此在上位跟前卖弄心机?” 初听她说的这些话,孟荣华只在心中暗暗点头:这谢氏倒有几分眼色,晓得自己出身不行,便该向出自高门世家的自己示好。 可接下来她听着听着,就发觉了不对,谢氏她瞧着在为自己说话,可实际上字字句句都在贬低揶揄自己,尤其讽刺她年纪小却爱耍心机,世家女却不懂礼仪教养。 转了好几个弯才想通了的孟荣华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恨谁。 而皇后这回子是真真明白了为何皇帝说谢珝真难缠,旁人都是打蛇随棍上,她是没有棍子也要制造棍子,还两边都要撩拨一下,争取一个都不放过。 可她偏偏又是占着理的,不过说话难听些罢了,跟朱贵嫔掌掴孟荣华这件事相比起来,算是小巫见大巫。 “行了。”皇后赶在谢珝真之前开口,再让她继续说话,皇后怕自己的宫人来不及按住底下跪着的那两位——朱贵嫔打孟荣华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可万一两个当事人脑子抽风,开始同仇敌忾起来,齐心协力地殴打谢珝真这位金贵的孕妇呢? 迎着皇后警告的眼神,谢珝真乖乖地闭了嘴,漫不经心地捉着腕子上的玉镯赏玩。 皇后罚了朱贵嫔抄写经书,命令二人互相道歉,孟荣华虽然挨打了,但因是她言语不谨慎才挑起事端,因此也被罚了一个月的月俸。 最后,皇后见这二人已经心生嫌隙,便做主叫孟荣华从昭华宫里搬出来,搬去长瑞宫与历来是个和善人的邓贤妃同住。 得到这么个处理结果,朱贵嫔自然是又憋了一肚子的闷气,打定主意今后绝对不会叫谢氏与孟氏这两个贱人好过,而孟荣华则是心生喜悦——那一个月的月俸对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最关键是她终于能摆脱这个爱折腾人的老姑婆了。 邓贤妃名声素来是好的,且她有子有女,也不会贪图旁人生的子嗣,更兼长瑞宫除了贤妃之外,便只有本次阅选入宫的一名王选侍,想必自己迁宫之后的日子一定不会难过。 接下来,就只有想想得宠之后,该怎么教训这些欺负过自己的人了! 她目光灼灼,谢珝真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孟荣华父兄得用,皇帝多少要给个面子宠一宠,只是父兄再怎么厉害,也管不到皇帝的后宫里来,等她承幸了,这份源自家族的宠爱,就得她自个儿来经营了。 那谢珝真必定是会叫她经营不下去的。 第17章 二公主 “这谢氏可真是个奇人,前边才害了钱顺仪降位,这后头竟又掺和进朱贵嫔与孟荣华的争执里去,果然是个不安分的搅家精。” 御花园中。 李妃带着二公主出门闲逛,公主跑到前面玩耍去了,而她满脸怨念地不住朝左右抱怨着,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宠爱也日渐稀薄,偏又选进来个谢珝真这般的祸害:“陛下原先就那么稀罕她了,现在又有了身孕,我瞧着啊,再过些日子,怕是就得爬到本宫头上去了。” 她气归气,但一没宫权,二没宠爱的,也实在是没什么办法去针对谢珝真,女官如意当然也知道自家主子的尴尬处境,便斟酌地开口:“不过是个贫家女,运气好些才有了身孕罢了,且谢才人这个年纪,若不好好将养,只怕是比不上其他新入宫的娘子的。” 到底是非议了主子,如意说的时候极其小心,李妃瞥她一眼:“只盼望谢氏这胎是个女儿......假如是个儿子,你说,若本宫去求陛下把皇子养在我膝下,是否可行?” “这......”如意语塞了。 “罢罢罢,本宫也只是胡乱想想而已,本朝还没出过生母尚在就给皇嗣换养母的例子呢,除非谢氏自个儿不争气生孩子没了......”李妃神情一暗。 如意慌了:“娘娘,咱们在寿宁宫没有人手......” “没有人手那就去收买,总有人愿意的!”李妃表情逐渐狰狞起来,然而下一瞬。 “母妃您瞧,这朵粉月季开得真好看,我要把它带回宫压成书签,母妃也来挑一朵吧!”二公主今年才刚刚满了十岁,正是最活泼捣蛋的年纪,穿着一身百蝶穿花的鹅黄色裙装,手上高高举着一束粉嫩的月季花跑到李妃跟前献宝。 李妃的表情瞬间就柔软了,她略带责怪地对女儿说道:“小心些,这花儿有刺呢,怎么不叫宫人给你拿着?” “我想亲自送给母妃嘛。”二公主笑道,“母妃挑一朵嘛。” “好好好,母妃这就挑一朵,就这朵好了。”她顺势把整束花都从女儿手上拿了过来,递给身后的宫女,“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玩花,学学你大姐姐,不是读书就是弹琴,多文静啊!” 二公主把嘴一撇:“我都这个年纪了,性子已经长成了,想拐也拐不过去,母妃您要是在我小时候就严格一点要求我,我不就也文静了?” “诶你这孩子!”李妃抬起手作势欲打,然而二公主似乎早见惯了她亲娘的虚张声势,也不躲不避地,反而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 李妃的巴掌到底没能打下去,她气鼓鼓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另一只手,无可奈何道:“但愿将来你父皇能给你挑个软和点的驸马,你母妃年纪大了,可听不得你一天到晚在公主府里上演全武行!” “那我单方面揍驸马就没事了吗?” 女儿天真中带着无畏的话语让李妃险些打了个趔趄:“你......小姑娘家家,真是没脸没皮!” “哼,大姐姐在我这个年纪就已经跟安国侯世子定了亲,我也差不多了,母妃你放心吧,该懂的我都懂,绝对不会委屈自己的。”她小大人似的,反而安慰起了李妃来。 李妃简直被女儿堵得说不出话,她虽人在妃位,但对于女儿的亲事也没太多自主权,她可以提前相看寻找适合的人选,但最后公主的驸马人选择定是谁,还得皇帝和皇后二人拍板。 “祖宗,少叫我操些心吧!”李妃愈发地想要一个儿子了,自家女儿是这样跳脱的性子,若没有个亲兄弟撑腰,待自己去了,还不晓得要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呢。 虽说皇后现在对诸位皇嗣一视同仁,不偏不倚,但毕竟五皇子还小,将来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果然还是要如贤妃姐姐一般,一子一女,才更有保障。 她迫切地想要一个自己抚育的儿子,哪怕是别人生的都行,而眼下宫中只有谢珝真有了身孕,她那般受皇帝看重,除非真的产子死了,否则这孩子必定是要给她自己养着的......可若说怎么才能去母夺子,李妃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个好办法。 她恼火地戳戳女儿的脑门,一抬眼却见谢珝真扶着腰缓缓从御花园小道的另一头走过来了。 “......这都还没显怀呢,就装起样子来了。”李妃压着嗓音狠狠地唾弃谢珝真。 二公主没听清,疑惑地问了句:“母妃?” 李妃顿时反应过来,挤出笑脸:“那月季花的样子仔细一看的确漂亮得很,你从哪儿寻来的?” 二公主不疑有他,指着谢珝真过来的那个方向欢快地道:“就是从那边摘的,母妃还想要吗,我这就去给母妃摘来!” 她说完就脱兔似的蹿了出去。 李妃在后头焦急地喊着二公主的名字:“仙琼!哎呀你......你倒是别跑那么快啊!” 摔了怎么办! 她提起裙子追上去,盯着女儿的背影生怕她摔倒,更怕她脚下突然多出什么东西,叫她摔在谢珝真身上。 从前,被这么冲撞后掉了胎儿的宫妃也不是没有过 谢珝真远远瞧见历来与端庄姿态示人的李妃不管不顾地提起裙子就跑,还张牙舞爪地一爪子拎起个小姑娘的后脖领子,她登时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施施然向着母女二人走过去:“给李妃娘娘请安。” “免礼。”李妃打小就受的传统淑女教育,一行一举都要和缓得宜,也就是生了女儿之后才不得不常常追着女儿跑动,此刻她呼吸急促,狠狠深吸几口气,才勉强恢复了仪态,只是一开口,嗓音难免还有些颤抖。 “谢才人不在寿宁宫好生安胎,怎地到这儿来了?”李妃死死拉住满眼好奇的女儿,“才人还没见过吧,这是本宫那不成器的女儿,仙琼,这位是谢才人。” 二公主陆仙琼笑得很甜:“才人娘子安,仙琼听宫人们说您要生小皇弟了,真的吗?” 她看着谢珝真平坦的小腹,眼神中全是好奇,没有一丝恶意。 谢珝真看了一眼脸色不大好的李妃,倒是没想到这一脸刻薄像的女子竟能养出这么个活泼女儿,于是她柔声说道:“是啊,不过妾倒是希望她是个如二公主一样活泼可爱的女儿呢。” 第18章 落水 女儿? 李妃不解,这宫中,乃至天下的女子,大多都是希望生儿子的,就如她,哪怕疼爱女儿,也希望能有个同母生的兄弟来为女儿撑腰。 因此李妃只当谢珝真是在说客套话。 不过自己女儿被夸了李妃还是很高兴的:“什么活泼可爱,简直是个混世魔王......” 距离新妃入宫已经过去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没再闹出嫔妃被降位的大事,而除了谢珝真之外的新人们也一个接一个地侍了寝,皇帝倒没对哪位新妃表现出过多的喜爱,反而常常到寿宁宫去陪伴谢珝真。 谢珝真对此乐见其成,在时隔半月又请了白老御医来诊脉后确定了自己怀孕的消息,算算日子,是在入宫前不久怀上的。 那时她被皇帝养在私宅,身边全是皇帝亲自安排的宫人,一步也不曾离开过他们的视线。 有皇帝亲自背书,这孩子将来便不会因为她是自己在宫外怀上的而遭受非议。 将有孕前前后后诸多事情全部梳理过一遍,确定了没有疏漏之后,谢珝真心情大好地带着宫人出门闲逛——虽然她身子历来强健,但白御医还是建议谢珝真有时间多走动走动。 怀孕的初期虽然危险,但若是蹲在宫里一动不动那对胎儿和孕妇也都不怎么好。 天气正美,谢珝真一路从寿宁宫走到御花园,半点儿也不觉得疲惫,反而愈发神清气爽,她摸着平坦如初的小腹,满脸都是温柔:“妾总觉得这孩子安静过头了,妾有些害怕她胎气弱......倒想沾沾二公主的福气,也好叫她活泼康健些。” 李妃的表情凝固了瞬:“谢才人这孩子怕是才一个月吧,一个月的孩子,这都还不会动呢......” “可妾前头那个孩子刚怀上时,就常常晕眩,四肢无力甚至呕吐,如今这个乖巧得过分,反倒叫妾有些不安起来了。”谢珝真一往前,李妃就带着孩子往后撤。 心想莫不是谢氏知道自己腹中孩子不好了,要栽赃到自己身上? 李妃的目光警惕起来。 单纯只是闲得无聊想给自己稍微找点乐子的谢珝真没继续再作,她后半辈子可都指望腹中的孩子了,再是挑事之心蠢蠢欲动,她也不敢拿孩子冒险。 然而她消停了,其他人却闹了起来。 几人在御花园中站了没多久,便听见一阵急促的叫喊声。 起先只是女子隐隐约约的尖叫,而随着那尖叫声越来越大,也离几人越来越近,谢珝真逐渐听清楚了那女声叫喊的内容。 “救命呀!快来救救我家娘子!!!” 几声叫喊过后,一个满脸惊恐的宫人发髻散乱地出现在小道上,不知她遇到了什么事情,见小道上有人,便不管不顾地朝着几人的方向冲了过来。 夏至连忙将谢珝真护在身后。 李妃暗骂一声晦气,将女儿交给后面的嬷嬷,她一个眼神递给如意,如意便带着几个宫人上前去拦住了那个女子:“李妃娘娘在前,不得放肆!” 那宫女神色焦急,硬生生止住奔跑的脚步,扑通一声跪在小道上,小道虽然平整,但到底是石砖铺成的,十分坚硬,她跪的这一下叫谢珝真听着都疼得厉害。 “娘娘,请娘娘救救我家娘子吧!” 宫女年纪不大,又慌了神,说起话来便有些颠三倒四。 谢珝真只听如意声音严肃:“你家娘子是哪个宫的,发生了何事?” 经她这么一提醒,小宫女猛地反应过来:“我家娘子是延章宫的沈小仪,她在秋霜亭突然晕倒坠入水中,奴婢不会水,因而跑出来求救。” 一听是有人落水,李妃连忙道:“还不快带咱们去救人,如意!” 小宫女一瘸一拐地站起来,也顾不得腿上的疼痛,带着众人便往前头跑去,李妃转过身吩咐女儿的奶嬷嬷把二公主带回去,又看向谢珝真:“谢才人有孕在身,最好还是不要到前头去了,免得冲撞腹中龙裔。” 她是怕那位沈小仪落水死了,也怕谢珝真被那场景吓着惊了胎,而自己身为唯一在场的高位妃子,脱不了干系。 “那妾就不多留......”谢珝真想了想,又道,“妾先行一步,前往坤宁宫将此事禀告皇后娘娘。” 李妃点点头:“那就劳烦谢才人了。” 说完,她也不再管谢珝真如何,风风火火地走开了。 在去往坤宁宫的途中,谢珝真对夏至道:“皇后娘娘只叫咱们初一十五地去给她请安,这还没到日子呢,又得去讨她烦了。” 也不等夏至回答,谢珝真回头望向李妃离开的方向:“咱们这位李妃娘娘瞧着是一脸刻薄,人倒也不怕担干系......” 今日御花园中人很少,秋霜亭的位置则是十分偏僻,也不知道那位沈小仪为何会去那样偏的地方,还只在身边带了一个小宫女,不知她突然晕厥落水是真的身子骨差,还是受了旁人的算计。 说起来,沈小仪是延章宫的宫妃,延章宫主位乃是刘淑仪,这位淑仪娘娘是荆郡侯的嫡女,曾经十分得宠,只在宋淑妃之下,但不知怎地,她自怀孕之后便突然断了宠爱,哪怕后来生下了四公主,也没能复宠。 “若是沈小仪真的遭了人设计陷害,那最有嫌疑的就是当时在御花园中的人,不过我一进御花园便遇到了李妃娘娘,咱们两个刚好能给彼此作证,不知道等李妃娘娘反应过来会是什么表情。”谢珝真满脸开心。 夏至无奈地看了自家娘子一眼,道:“马上到坤宁宫了,娘子还是收敛些,人家毕竟落了水......” “也是。”谢珝真立马抹平上扬的嘴角,“下次记得还这样提醒我。” 夏至:“......” 夏至并不希望有下次。 奈何主子发癫,她一个奴婢而已,只能惯着。 只见谢珝真迅速地红了眼睛,挂上惊慌的神色,朝着面露惊讶的守门宦官大步走了过去:“延章宫的沈小仪在御花园秋霜亭落水了,李妃娘娘已经带人去救,请公公快去通禀皇后娘娘!” 守门的小宦官在谢珝真出现的第一时间便如临大敌,记下她的话也没多想,匆匆行了一礼,转身拔腿就往坤宁宫中跑去。 趁着宫人前去通报,谢珝真收起焦心的表情,拍拍脸颊把两鬓的发丝稍微拨乱了些,旋即又摆出一副楚楚可怜,被吓坏了的模样:“皇后娘娘,妾好怕啊!” 得到消息匆忙带着人出门的皇后:...... 噫! 怎么又有你? 第19章 遇蛇 落水的沈小仪生得娇弱,李妃将她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急匆匆送到近处的一座无人宫室里,又叫个懂得些如何急救溺水之人法子的嬷嬷忙活着让沈小仪吐出大半肚子的水。 等皇后带着御医连忙赶到时,沈小仪的小命算是暂且保住了。 只是人依旧未能醒过来。 通报了消息之后,被皇后赶回寿宁宫的谢珝真用银叉叉起一块刚切好的蜜瓜,悠闲地听着夏至转述现场情形。 “......御医大人说假若沈小仪今天后半夜没有发烧的话,那多半是没什么大碍的,不过万一她烧起来了,就会有五成的概率醒不过来,即便侥幸挨过去高烧,将来也会体虚宫寒,更有甚者,直接烧坏了脑子也不是不可能。” “那小宫女怎么交代的?”谢珝真追问道。 夏至回想了下,说:“那宫女只道是沈小仪自入宫以来,一直都有在那个点儿到御花园闲逛的习惯,这一次也是她们主仆两个随意散步,也不知怎地就去到了秋霜亭。” “到了秋霜亭之后,沈小仪自个儿在亭子临水的那一面坐下歇息,许是走得久了,觉得口渴,便让宫女回宫去取些蜜水来,但那小宫女还没走出去多远,就听见沈小仪掉进水里了。”夏至越说,心里越害怕。 她忍不住将自己代入那情形里头想了一遍:“娘子,日后您可千万不能单独一个人待着!” 谢珝真被她突如其来的担心逗笑了:“怎地又拐到我身上来了,放心吧我的大管家,你可曾见过我去哪儿身边不是最少带着四个人?” 这一屋子的宫人,谢珝真最信任倚重的就是春分和夏至两个,春分寡言少语行事沉稳,夏至自然也不差,只是话格外多些,总爱担心这担心那的。 谢珝真但凡出去,必要她们其中之一跟在身边,另一个则留守宫中。 “唉,那宫女也是年纪太小了,没学好规矩,怎么能留主子身边没人呢,这下可好,主子出了事,她也要吃瓜落,奴婢回来的时候,瞧见李妃娘娘身边那位如意姑姑,正叫人按着那小宫女打板子呢。” 谢珝真才吃了两块蜜瓜,春分便不声不响地端走了,转而送上来一碗汤药,那气味闻得谢珝真只皱眉:“我真没惊着,这安胎药要不倒了吧?” “不行!”夏至好言好语地哄起来,“娘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沈小仪究竟是如何落的水,眼下谁也说不清楚,如果那害人的还在御花园里留了其他东西呢,比如说什么药粉之类的?” “白老御医也没说我胎象不稳,只是开了个太平方子而已。”谢珝真一仰脖子把整碗药豪迈地干了,“若真有你说的药粉,那得多神奇啊,竟然连御医都把不出来。” 倘若真有那样无声无息便能害人的药粉,那自己干脆一辈子缩在寿宁宫里好了。 谢珝真转念一想,说不准将来很可能要来针对自己的那些“怪东西”里面会有? 那可就麻烦了...... 谢珝真得了存档系统之后,就只在入宫的路上存过两次档,她想把剩下的四次存档机会用在最关键的地方,因此便一直没再使用过。 若凭着自己的心机,还能叫人随随便便地给害了,那就从头再来好了。 她十分光棍地想着。 到了傍晚,谢珝真终于听说沈小仪醒了。 “她倒是运气挺好。”自己嘀咕了几句,谢珝真对夏至招招手,“叫人打听打听,她到底是怎么落水的。” 夏至才刚应了声,便听见皇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谢卿要打听什么?” 见是皇帝来了,谢珝真站起身,给了夏至一个眼神示意她照自己吩咐去做,随后便迎上前去:“陛下这不明知故问吗,当然是妾好奇沈小仪究竟是如何落的水了。” 发生了宫嫔落水这样的大事,皇后必定是要告知皇帝的,谢珝真一边斟酌着自己说辞,一边将皇帝引上了矮榻:“陛下去瞧过沈小仪了吗?” “瞧过了。”皇帝端走了本来属于谢珝真的那盘蜜瓜,“谢卿后头这段时日,不要再去御花园里走动了,里头撒过雄黄,叫春分带着宫人把景华楼里里外外仔细搜查一下。” “沈小仪在秋霜亭遇见蛇了?”谢珝真瞬间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盯着皇帝手里的蜜瓜,深恨自己因为要饮用安胎药而不多多吃。 皇帝故意三两口将蜜瓜吃完,十分尽兴地看着对面女子略带哀怨的表情,道:“沈小仪说她本想在秋霜亭小坐,才坐下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脚,低头一看竟然是条蛇,她被吓到了,慌不择路往亭子的栏杆上躲,那栏杆年久失修,直接断了。” 皇帝的表情很是平静,但谢珝真还是从这份平静下头窥见了些许怒意,很快便想好了该如何接话:“工造司今年还没检修到秋霜亭吗?” “呵,御花园的检修早在今年四月末便结束了,这才三个月不到,那栏杆竟就叫虫蚁蛀蚀得宛如朽木......朕罚了工造司司监玩忽职守之罪。” 放在进宫前一个月,谢珝真哪里晓得什么是工造司,自打她决定要入宫,便硬逼着自己将宫规及各处司职用最快的速度给背下来了。 她很喜欢皇帝和自己说各种各样的事情,最好将来皇帝不管遇上什么事情都记得跟自己说一说,无论大的小的,公的私的,她想跟皇帝永远都有话可聊。 但今日皇帝的情绪似乎有些过于...... “御花园日常来往之人甚众,若有那心思坏的要在暗中动手脚,的确是不好查。”谢珝真眨眨眼,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陛下不陪着沈小仪,反倒与我来说这些,难不成这里头还有事情牵扯到了妾?” “谢卿素有敏思。”皇帝赞许地说道。 谢珝真把念头在脑子里飞快地转过一圈,表情失落:“妾这肚子到底是招了旁人的眼了......” 她做出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叫本存着些逗弄心思的皇帝顿感怜惜:“皇后叫人留意今日进出御花园的宫人,也是巧了,真揪出来一个鬼祟的,是个打理花木的宦官,收了人的银子,要在你去御花园散心时,将你引到秋霜亭去呢。” 第20章 高烧 “谁收买的他?!”谢珝真怒目圆睁,只差跳起来了。 皇帝就爱她这娇俏鲜活的率真模样:“没问出来,那人是趁着夜色与他做的交易。” “好吧。”谢珝真气鼓鼓地道,“陛下如何处置的那宦官?” “皇后罚他去掖庭做苦力了。”说到这儿,皇帝忍不住想要端详面前女子会是什么反应。 会不会觉得皇后处置不公? 那宦官收了银子,要害谢珝真和她腹中的孩子不错,但最后却阴差阳错地让沈小仪踩进了陷阱......虽说沈小仪暂时没丢掉性命,但奴婢谋害宫妃本就死路一条,不过皇后想留着他看看能不能再钓出些什么来,这才只罚他入掖庭做苦力而已。 比起谢珝真的外表,皇帝其实对这女人的性子更感兴趣,对着他,宫妃们大多都是温顺的,一言一行都套在规矩里,就像是花房里养出的各色花朵,虽千娇百媚,但骨子里有些东西是一致的。 而谢珝真这朵皇帝从别人家地里强行薅来的“红杏”却不一样,乍看之下与旁的花朵没什么不同,但就是在内里藏着一股叫他忍不住想要去探究,去驯服的“野性”,而且越和谢珝真相处得久,皇帝就越能意识到她其实十分机敏,而且,并没有向自己完全展露她的本质。 意识到皇帝探究的目光,谢珝真假装不知道地甩着手里的帕子,像是在驱赶什么恼人的东西一样:“罚得好,就该是这个下场!” 谢珝真筹谋叫人盯一盯这个宦官,保不齐能有什么收获呢? 她不动声色地把这个念头藏在心底,转而提起了这次事件真正的受害者:“说起来,妾还得感谢沈小仪,她也算是替妾挡劫了......” “那谢卿打算如何感谢沈小仪呢?”皇帝大方地随着她的意愿转移了话题。 谢珝真松了一口气,表情不变地说道:‘妾打算问问御医,将先前陛下赏的养身的好药材分给她些。’ 她家贫,如今有的财物基本都是皇帝或赏或送得来的,入宫后又有月例和其他赏赐,小金库渐渐丰满起来,一些暂时用不上的药材花出去也不心疼,反而表现得大方些还能叫皇帝后头给自己找补。 “妾宫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便只能借花献佛了。”谢珝真两手一摊,金银绸缎她也不是没有,但眼下沈小仪更需要的是药物,而且她还得给肚子里这个攒家底啊,将来打点朝臣笼络人心可不都得花钱吗,反观那些药材珍贵是珍贵了,但自个儿一时半会也用不上,不如拿出来做人情。 顺便还能抖着不丰厚的家底向皇帝卖卖惨,暗示他给点补偿。 皇帝大概读懂了一些这女子的意思,好笑道:“堂堂才人,这般抠搜?” “那可都是有价无市的好药材,也正适宜给沈小仪用呢,陛下怎么能这般想妾?” “谢卿出手大方,却也惦记着朕的私库呢。” 听皇帝的语气,谢珝真晓得自己的补偿稳了,娇嗔道:“妾可没这么说......” 大盛朝经济繁荣,物产丰富,正是欣欣向荣的盛世之景,作为这天下的主人,皇帝的私库自然也是富得流油,当然,对于谢珝真而言最要紧的一点是,皇帝很愿意为她花钱。 没有什么比钱和权更重要了。 谢珝真慨叹着,毫无不安地接下了皇帝的又一波赏赐。 这夜皇帝并没有留宿,手握一笔丰厚进账的谢珝真并没有在意。 第二天一大早,便请来为沈小仪看诊的御医,细细问清楚了什么药材沈小仪能用,直接叫人从府库中取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带着药材往延章宫去了。 到了延章宫。 要先拜访主位刘淑仪。 谢珝真在殿外等了片刻,只见一绿衣的宫女带着满脸歉意地过来行礼道:“昨夜四公主夜半夜啼哭,我家娘娘守了半宿,还未起身,不便见谢才人,沈小仪住在后头的翡玉园,请谢才人随奴婢来。” “那便劳烦你了。” 谢珝真并不意外刘淑仪不愿意见自己,先前新妃拜见皇后之时,这位刘淑仪的表现虽然很寻常,但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隐隐带着不屑,那眼神像极了谢珝真从前的那几个出身世家大族的妯娌。 绿衣宫女将谢珝真等人带到翡玉园之后便告辞离去。 谢珝真被一个脸生的小宫女迎入屋内,屋内一片药物的苦涩气味,宫人们都很安静,那天在御花园中见过的那名小宫女已经没了影子。 拨开帘子,谢珝真走入内室。 沈小仪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而守在床边的是个叫谢珝真没能预料的人。 “请才人娘子安。”那人站起来行礼。 谢珝真摆摆手:‘温宝林不必多礼,我不过是来看看沈小仪......’她说着转眼看向躺在床上的少女。 少女肤色苍白嘴唇干裂,在双颊上晕开一片不正常的红,头上放着一方浸过水的帕子,竟是烧起来了。 “沈小仪这怎么突然烧起来了,叫御医瞧过了没有?” 温宝林面带苦涩:“已经瞧过了,昨夜都还好好的,是今早才突然高热起来,御医说沈小仪是在送回来的时候又不小心着了凉,才会这样,不过她好歹清醒过,情况不会太严重。” “那就好。”谢珝真叫夏至把带来的药材交给屋内一个大宫女打扮的人,“这是陛下赏的药材,我那儿也用不上,你叫御医看看有没有适合给你家小仪用的。” 宫女感激地带着药材离开。 谢珝真才对温宝林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我似乎记得,温宝林本家也是姓沈的?” 温宝林点头:“是,妾与沈小仪,是同族所出。” “哦?”谢珝真状似无意地说,“原来如此,难怪我瞧着温宝林与沈小仪有几分神似,不像刘淑仪与刘小仪,光看外表,完全想不出这二人竟然是亲姐妹呢。” “相比起来,还是你们姐妹更相像些。” 温宝林面色一滞,温声道:“嗯,许是妾与沈小仪格外有缘吧。” 沈小仪的确与她长得相似,可二人的亲缘关系已经是远得不能更远了,在她父亲口中,分明就是庶兄刻意找了个与温宝林相似的人来收养,还要送她入宫。 在这一点上,温宝林心里也有些膈应,她看着高烧昏迷的沈小仪,淡淡笑道:“世家女子,姐妹同时入宫侍君也是常事,贤妃娘娘宫中的王选侍,亦是皇后娘娘的族妹呢。” 第21章 请安迟到 沈小仪落水的事情终究是这么没声没息地过去了,除了各处宫室进出盘查变得更加严格了些之外,再没起过别的变化。 对这个侍奉过自己,却倒霉遭了算计的女子,皇帝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怜惜,他不在意,连带着底下人对事件的调查也不尽心,谢珝真不指望他,自己吩咐了人去盯那个花木太监的梢。 而谢珝真却小心地提防起自己身边的一草一木来,凡是贴身的和入口的,都必须由夏至和春分亲自打理,如此,寿宁宫中倒也还平静。、 只是人手到底还是有些捉襟见肘,谢珝真现在还不信任入宫后从尚宫局分来的那些宫人,只能慢慢地观察着,过段时日,约莫就能挑出一两个没有二心的来帮衬春分夏至她们了。 看望过沈小仪后的第二日便是给皇后请安的日子。 她离开延章宫的时候依旧没能见到刘淑仪,回宫后又听说温宝林这个沈小仪的族姐不眠不休地照料了她一整夜,才叫沈小仪身上的高热完全退了下去。 谢珝真本以为温宝林如此操劳,第二日多半会向皇后告假不来的,然而没想到她走进坤宁宫大殿的时候,温宝林已经在她的位置上坐着了。 温宝林眼中还带着疲惫之色,整个人都不太有精神。 谢珝真的位置就在温宝林的上头,和她挨着:“宝林辛苦了。” “妾不过是做了应做之事,担不得一句辛苦。”温宝林淡淡回应道。 见状,谢珝真也懒得再打扰她,没过多久,几次都没能见到人的刘淑仪竟然也带着满脸的疲惫来了,她看上去比温宝林还要憔悴,眼底两个深深的眼圈,哪怕涂了脂粉也没能盖住。 刘淑仪进来的第一时间先是看了眼温宝林,眼神有些晦涩,随后将视线转向谢珝真:“谢才人见谅,你昨日去延章宫实在不巧,四公主受了寒,离不得人,本宫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招待你。” “娘娘言重了,妾不过是去探望沈小仪而已,本就不该惊动娘娘的,何况公主千金贵体,便是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的。”谢珝真笑眯眯地说着,想起她昨日到沈小仪屋中时并没有看见御医,而温宝林又说御医已经来看过...... 现在再来看刘淑仪的说法,怕不是她直接把原来去给沈小仪看诊的御医给抽调走了。 难怪温宝林要在延章宫照顾沈小仪整整一宿呢,若她不在,谁会知道刘淑仪还愿不愿意把御医还回去呢? 谢珝真眯了眯眼睛,真是有意思,这事儿,往小了说,不过是刘淑仪磋磨打压宫中的低位妃嫔的手段,往大了说......她这是想要沈小仪的命。 沈小仪身居从六品,虽已经侍奉过皇帝了,却并不得宠爱,而刘淑仪是正二品的九嫔,膝下更有一位亲生的公主,哪怕已经断了宠爱,也是在宫中立稳了脚跟的。 按理说,刘淑仪没什么理由,也没什么必要去针对沈小仪才对。 那她是因温宝林得宠而迁怒? 毕竟这两人是同族所出,温宝林才情容貌俱是上等,这半多个月以来,已经侍寝了两次,在一众新人里,仅次于皇帝来寿宁宫看望谢珝真与她腹中孩子的次数,算是很得皇帝喜欢了。 要知道,新妃里还有大半人没能侍寝过呢。 但谢珝真想把刘淑仪针对沈小仪的原因想得更加阴暗一些,或许,那个暗中将虫蚁和长蛇带进御花园,蛀蚀了秋霜亭的栏杆,买通花草太监,要把谢珝真引过去加害的幕后黑手,就是刘淑仪呢? 可这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沈小仪落水之后,高烧之前,曾经醒来过一次,假如她真的撞破了刘淑仪的阴谋,她大可以在那时直接向皇后娘娘禀报,然而她并没有。 要么,沈小仪是当真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刘淑仪调走她的御医,只是为了泄气和打压她。 要么,沈小仪知道内情,便自认为抓住了刘淑仪的把柄,却没想到自己一开始没有发烧,后头却烧起来了,而刘淑仪也觉察到她可能知道了些什么,干脆调走御医,想叫她直接病死。 身为一宫主位,刘淑仪要收拾底下的低位妃嫔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只消在衣食规矩上稍微卡一下,便能叫她们有苦说不出,像先前这般直接调走救命的御医,又有公主生病当借口。 即便沈小仪昨夜当真高烧而死,事后皇帝皇后最多不过训诫刘淑仪两句。 不过死了个从六品不受宠的宫嫔,她哪儿来的资格叫皇嗣生母赔罪呢? 谢珝真脑海之中思绪百转,来请安的嫔妃们也陆陆续续进殿坐下。 她往上下都看了一眼,发现今日宋淑妃没来,她宫中的女官倒是恭恭敬敬地站在她位置后面,应该是又向皇后告假了。 邓贤妃和李妃亲亲热热地挨着,正小声说着几位皇子公主读书的事情。 往下,宁妃也只遣了女官过来。 比起缺了两个的高位嫔妃,低位的倒是来得整齐,一眼望去,都是些半生不熟的面孔,谢珝真粗看一眼,却发现自己的一个“老熟人”竟然还没到。 孟荣华的位置空着,谢珝真想起昨夜皇帝去了长瑞宫,想来是孟荣华终于如愿以偿地侍了寝,她向来心高气傲,一朝得幸,必是要好生向众人显摆一番的,可惜...... 谢珝真又抬眼去看坐在最上面,言笑晏晏没有半分异色的邓贤妃——她是孟荣华的主位,按理说,孟荣华起身后该先去她那里等着,再由贤妃带着一起来给皇后请安才对。 不晓得是孟荣华拿乔没起身,还是邓贤妃故意没等她。 眼看着快要到请安的时辰了,谢珝真不想错过这个挑事的机会,便柔柔地开口了:“怎么孟荣华这个时候了还不见人影,若是身子不适,也没见她遣个宫人过来告假,可别是路上出什么事了吧?” 她话音刚落,便见邓贤妃止住了与李妃的谈话,温声细语地解释道:“孟荣华昨夜侍寝,想来是累着了,本宫今早有些急事,便没等她。” 语罢,邓贤妃也不禁皱眉疑惑:“她规矩一向是好的,怎会耽搁如此之久,也怪本宫,急急忙忙地竟是没留意到她,欢悦,你去路上找找孟荣华来了没有。” 邓贤妃身后女官屈膝道是,她低眉顺眼从众妃身后绕过,脚还没踏出殿去,便见孟荣华主仆着急忙慌地快步走着过来了。 也恰好是在这个时候,皇后梳妆完毕,从内室走了出来。 第22章 请求迁宫 孟荣华好生尴尬。 她前脚都还没能踏入坤宁宫大殿,她请安的对象——皇后娘娘就已经走到凤椅上坐下了。 向来注重仪态,莲步款款的孟荣华此刻恨不能飞也似的撒丫子狂奔起来。 “啧啧。”谢珝真抬起衣袖遮掩不住上勾的嘴角,她记仇得很,孟荣华曾经的多次出言讽刺诋毁,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眼下这人不知是被邓贤妃坑了,还是拿乔太过,失了分寸,在众目睽睽之下出这么大个丑,可真叫谢珝真身心通畅。 孟荣华一进大殿便扑倒在地上接连请罪:“妾长瑞宫荣华孟氏,给皇后娘娘请安,妾身......妾身今日起得晚了,因而来迟,请娘娘恕罪!” 她昨夜终于侍寝,在结束之后还兴奋了大半夜,许久才睡着,今早天蒙蒙亮的时候,皇帝便起身上朝,那时的的孟荣华虽然疲倦,但也还是跟着起来了。 送走皇帝之后,宫人提醒她今天是给皇后请安的日子,得提早去长瑞宫正殿去拜见邓贤妃,然而孟荣华满脑子都是昨夜皇帝的温柔小意,满心认为自家是必然得宠,又觉得邓贤妃惯来好脾气,自己大可再睡个回笼觉,等时候差不多了,直接独自去坤宁宫请安不迟。 然而她却没能料到自己这一睡就直接睡过了时辰,而且睡得格外死,女官接连叫了她好几次都没能把人叫醒,最后还是孟荣华的贴身女官自作主张取来冷水,浸湿了帕子拍在她脸上,才终于把人叫醒了。 猛然发现已经快要错过请安时辰的孟荣华紧赶慢赶,连妆都没上,一路从长瑞宫小跑着往坤宁宫来,却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孟荣华被侍寝的喜悦给冲昏了的大脑也终于慢慢清醒过来。 大盛朝极重上下尊卑,且当今天子即便后宫花团锦簇,但对于他的原配皇后依旧是十分敬重重视的,孟荣华一侍寝就出了这么大的过错,落在皇帝眼里,只怕是大大的不敬。 想通了这一点的孟荣华心中懊悔不已。 “贤妃,孟荣华是你宫中人,这是怎么回事?”皇后的语气生冷。 她是先帝亲自为当今聘来的太子妃,而后又顺顺当当地成了皇后,去年才又诞下了嫡子,内有宫权,外有储位,皇帝也素来敬重,哪怕得宠如宋淑妃,也绝不敢轻易触她的霉头,更别说其他宫妃了。 邓贤妃闻言恭敬地站起来,温柔的脸上全是惭愧:“这是臣妾之过......臣妾原想着,孟荣华到底年纪小,又是头次承宠,兴许真的累着了,才会起迟,因此只等了几刻钟便不再等了......” 她声音轻柔,带着莫大的愧疚不安:“孟氏的家教臣妾历来都是敬佩的,因此,也未曾想到过孟荣华竟然会直接误了请安的时辰,早知如此......臣妾便该叫个人去请孟荣华的,皇后娘娘,一切都是臣妾疏忽所导致,请娘娘责罚。” 邓贤妃说完便拜了下去。 跪在底下的孟荣华却脸色愈发苍白起来。 谢珝真暗道一声精彩,邓贤妃字字句句乍听上去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不错,但仔细一琢磨,分明是孟荣华才承了宠便开始拿乔,不去给主位见礼,且叫主位凭白等她许久也没等到人,这已经是极大的不恭敬了,就更别说她还误了给中宫的请安。 邓贤妃这套说辞里,谢珝真觉得最妙的就是那句孟氏家教了,孟氏是自前朝起便屹立不倒的世家大族,且多出后妃,孟荣华早先时候便以她的家世与教养自傲,如今闯下了祸端,岂不是把孟氏的脸皮子全撕下来在地上踩? “孟荣华自己行事不够谨慎,如何就成了你的过错?”皇后冷着脸摇摇头道,“贤妃起来吧。” “是。”邓贤妃依旧是一脸的惭愧。 瞧得旁边的李妃对祸头子孟荣华气愤不已:“皇后娘娘宽仁,才免了众姐妹日日晨昏定省,孟荣华,入宫这么些时日,才刚刚承宠,便轻狂起来了?” 她看上去简直恨不能冲上前给孟荣华一巴掌,皇后轻轻瞥李妃一眼,道:“孟荣华不敬上位,又违背宫规误了请安时辰......念在你初入宫闱,年纪尚小,便再罚三个月月奉,抄写宫规五十遍,禁足一月。” “至于你身边的宫人,照顾主子不力,也罚三个月月奉,今日在房中轮值的,打十个板子。” 这惩罚老实说并不算重,只是才入宫不久,孟荣华便接连被惩罚,叫她面子如何挂得住? 当下便老脸通红,总是高高仰着的下巴也恨不能缩到胸腔里头去,认罚谢恩后,便软着手脚,连滚带爬地到她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 “娘娘也太心软了些。”李妃小声嘀咕,很为被孟荣华轻慢了的邓贤妃不值。 邓贤妃安抚地轻拍她手背:“娘娘素来宽仁,对咱们都好呢。” 解决了孟荣华的事,皇后也不欲多留众妃在坤宁宫,只道是无事便散了吧。 谢珝真刚想起身,便见温宝林突然走到中间屈膝道:“娘娘,妾身有事禀报。”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室内顿时一寂。 而谢珝真下意识地看向刘淑仪,只见后者右手猛地抓紧了椅子的扶手,双眼瞪得很大,仿佛十分惊讶温宝林的举动,而在她这份惊讶中,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恼火,看向温宝林时也是满眼的责备,嘴唇轻轻蠕动,好似是诅咒一般。 看来,刘淑仪的确有些问题啊。 谢珝真端起桌上温热的白水喝了一口,只听皇后问道:“温宝林有何事?” 温宝林咬咬牙跪下去:“娘娘容禀,妾身昨日去探望沈小仪,沈小仪高烧昏迷,宫人却只能冷水给她擦身降温,御医不知所踪......妾身想恳请娘娘,将沈小仪从延章宫中挪出来,另寻住处。” “放肆!”刘淑仪蹭的一下站起来,“皇后娘娘,昨日早起四公主突然受寒,臣妾等不及去请御医,便临时调用了一下为沈小仪看诊的周御医......许是温宝林误会了什么,从昨日起便不依不饶,今日竟胆大妄为地污蔑起上位来了!” 她着急得很明显。 谢珝真掩唇笑道:“难怪妾身昨日中午去探望沈宝林时,都没见御医半个影子呢。” 刘淑仪顿时恶狠狠地看过来。 谢珝真矫揉造作地捂住心口,又微微挺起还没显怀的肚子:“妾身不过实话实说而已,淑仪娘娘您这般瞪妾身,妾身好害怕呀......” 第23章 熟悉的嘴脸 皇后皱着眉看了谢珝真一眼,谢珝真立马收起了矫揉造作的姿态,低眉顺眼地说:“妾身自有孕后便十分惫懒,昨日是睡到了巳时才起,将近午时才到的延章宫,妾身到了延章宫后,淑仪娘娘的宫人倒是说过,前夜公主夜啼不止,淑仪娘娘守了大半宿,起不来身接见妾身呢......” 沈小仪是落水第二天的清晨被宫人发现她烧了起来的,早早就从御医院里请了御医过来诊治。 “至于御医,妾身是实打实地没见着,不知那御医在不在延章宫主殿,但一定是没在沈小仪屋中的,这一点,与妾身同行 诸多宫人皆可为证。” 然而刘淑仪一边借口公主生病调走御医,一边又说自己照顾公主太累没能起身......这其中自相矛盾之处,让皇后的眼神变得愈发肃穆。 温宝林用十分复杂的目光看了眼突然开口帮腔的谢珝真,她不肯给刘淑仪开口狡辩的机会,立马就接上了话:“昨日妾身早早就到了沈小仪住处,那时御医也是刚刚到的,他才只看过沈小仪头天晚上用的汤药,还未能再为沈小仪重新诊脉,便被淑仪娘娘带着人过来强行拉走了!” 她用力地闭了闭双眼再睁开。 温宝林自己是才入宫的新妃,而刘淑仪是高位嫔妃,已经为皇帝诞下一女,其父又是本朝开国时便传下来的有封地的郡侯,沈家虽同样有侯爵之位,却是才传了一代的无实封的新勋贵。 对上刘淑仪,温宝林有底气,但是不多,可沈小仪与她同族所出,又是名义上的堂姐妹,她都被磋磨得险些死去了,倘若自己这个做堂姐的视而不见,必会落得个凉薄之名,更有可能因此失了圣宠! 她必须为沈小仪出这个头! “妾身本以为等淑仪娘娘请的御医来了之后,她便会将给沈小仪看诊的周御医放回来,哪想等到中午也不见其回转,直到谢才人过来探望,妾身都只能和宫人一起用冷水为沈小仪擦身......” “你放肆!”刘淑仪看上去倒像是自乱了阵脚,可她偏又只会咬着“放肆”“污蔑上位”几个词翻过来覆过去地说,自个儿一点实证都拿不出来。 反而一脸倔强地,像头发了脾气的牛一样看着皇后:“娘娘,臣妾好歹也是正二品的淑仪,四公主的生母,您怎能只因这两个、两个不知尊卑的贱婢随口几句话,就偏听偏信!” 这小模样暴躁的,难怪这么年轻就失宠了呢......谢珝真想不明白刘淑仪到底哪儿来的自信,分明是她自己做错了事,如今被别人揭发开来,她又拿不出个适当的理由去说服别人,反而一口一个贱婢地乱发脾气......就这不讲理的做派,还指望皇后娘娘会偏向她? 谢珝真撇撇嘴,或许这就是顶级豪门世家女的自信吧。 “妾身也在沈小仪屋里呆了好一会儿都没见太医来呢,哦对了,妾身离开延章宫的时候,有去求见了一回刘淑仪,只可惜照样没能见着。”她不急不缓地再戳上一刀。 刘淑仪愈发暴躁:“放肆!这里哪儿有你区区一个才人说话的份儿!” “妾身不过是把昨日见闻照实说出来而已,”谢珝真说着,突然“啪”地一下把茶盏拍在桌上,她这个举动把旁边的嫔妃吓了一跳。 只见谢珝真站起来,抬手就指着刘淑仪的鼻子:“淑仪娘娘,这儿是坤宁宫,皇后娘娘都未曾叫妾身住嘴呢,你一个淑仪,倒是着急忙慌地在坤宁宫里管教起其他宫里的嫔妃来了?” “怎么,做了亏心事,听不得别人说实话啊?”谢珝真扶着腰,她对面的刘淑仪满脸的难以置信,被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贱婢你别以为有了身子就.....” 谢珝真抬着手往前一步,夏至连忙蹿出来拉着她另一只手,着急得说不出话。 “张嘴就是贱婢,贱婢,这就是堂堂一郡列侯教养出来的好女儿么?”她嗤笑,“妾身一个出身市井,没读过多少书的人都晓得这骂人的话脏得很,若真有好教养,决不该轻易出口才是!” “谢氏,你以下犯上......” 谢珝真瞬间放开了嗓子打断刘淑仪;“是淑仪娘娘你为上位却不慈不仁,随意拿捏宫嫔性命,我与沈小仪、温宝林同为宫嫔,怎能不感同身受,见之心寒?” 她眼睛一眨,泪珠瞬间就滚了下来,谢珝真小心地护着肚子,轻巧地扑到皇后脚边,姿态优美地仰着脸,柔弱又无助,充满对中宫的依赖信任:“娘娘,妾身心里害怕,请娘娘为沈小仪,为妾身做主......” 明明在口舌上没能骂过对方,却被对方倒打一耙,活像是要被自己给逼死了的刘淑仪:...... 她气得眼眶都红了,几乎也快跟着掉泪珠子:“娘娘,臣妾当真只是,只是为了公主......”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就是说不出来一个能取信于人的说法。 刘淑仪的父亲荆郡侯带着嫡长子驻守荆郡,而她和其他几个弟弟则是跟随母亲留在京中,荆郡侯夫人一生只得了她们兄妹两个嫡出的孩儿,长子不在身边,侯夫人便对幼女宠溺非常,就连刘淑仪小时候把一个庶弟从假山上推下去摔死了,也都叫她轻松地遮掩过去。 后来刘淑仪入宫,因为美貌且性格张扬,也很得了一阵的宠,轻轻松松就坐到了九嫔的位置上。 这一路走来都顺风顺水的刘淑仪从没想过,温宝林竟然会为了一个同族养女跟自己纠缠不休,更没想到她眼中出身低贱至极的谢珝真还敢当堂火上浇油...... 谢珝真一边装哭,一边观察着刘淑仪的表情变化,心里对这女子的性情有了些把握。 无非就是出身高贵,在家中受宠惯了,因此便不爱将身份不及她的人放在眼里,笃定了自个儿就是高高在上,她可以害人性命做尽恶事,但别人就是不可以反抗,连揭发她的恶行都是犯罪! 啧。 还真叫谢珝真怀念呢。 这副理所当然剥夺她人生命的嘴脸...... 第24章 系统再临 “谢才人先起来,小心你腹中的龙嗣。”皇后承认,谢氏的确美貌,也十分擅长展现她的美貌,这梨花带雨的模样,连自己一个女子看了都忍不住要心软,何况本就好渔色的皇帝? 奈何这女子美则美矣,挑事撒泼耍赖一个不落,着实叫皇后头疼。 偏她又极会给自己的泼皮行径找立脚点,让外人捉不住她马脚,更何况——她还怀着孕呢。 当今天子少年登基,而后足足过了七年,宫中无皇子降生,哪怕公主,也只有三个,可谓是子嗣稀薄。 有这份前缘在,皇帝哪怕不喜欢孩子的生母,也不会因生母迁怒皇嗣而薄待自己的孩子,再说了,眼下谢氏还是他的心肝肝呢,肚子里这个就更是宝贝了。 “谢娘娘体恤。”谢珝真擦着眼泪站起来——她是不怕自己行事过于泼辣粗俗被皇帝知晓的,她更不要脸的模样皇帝早就见过了。 但...... 她偷眼去看脸上打翻了调色盘一样的刘淑仪,这位娘娘后头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 好歹当过侯府几年的儿媳,谢珝真对这些世家贵女们有多重视脸面知之甚深,她们哪怕心里恨毒了对方,在人前也要一团和气,姐姐妹妹地叫着以显亲热。 但到了人后嘛,什么恶毒阴险的手段都能耍出来,全奔着一个叫对面身败名裂、死无全尸去的。 进宫这半多个月,谢珝真发现这些个出身世家的妃子也很注重维护自家的脸面,她们的脸面包括但不限于皇宠、子嗣、家世、教养;没有宠爱的,便互相比拼子嗣,子嗣也没有的,便整日将出身挂在嘴边,这出身往往与教养又绑定了,一言一行都要有根准绳——君不见孟荣华都被朱贵嫔欺负成那样了,也只能规规矩矩地挨训,直到被抽了一巴掌,才终于爆发出来。 说起来,现在龙椅上的那位,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这般恪守规矩的女子。 邓贤妃在内外命妇的圈子里是出了名的温柔贤淑,且膝下子女成双,又有协理之权,羡煞不知多少官家夫人;然而她在皇帝跟前却是没有多少宠爱的,若不是有个好出身,有一双好儿女,本人又受皇后倚重、抬举,只怕早成了后宫里的透明人了...... 谢珝真想到此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 邓贤妃......会是“真爱”吗? 可那怪东西分明说了,皇帝的“真爱”家世不显......邓贤妃可是国公府的女儿,应当不是她吧。 坐回自己的位置,谢珝真莫名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梗在自己心口,叫她有种不安的预感。 而刘淑仪则是瞪大了双眼,看她分明以下犯上撒泼耍赖一通,却连一点惩罚都没受,还被恩赐坐下了,心中的恼火和不服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皇后娘娘,谢氏如此冒犯臣妾,您就当看不见吗?” 皇后眉头紧皱:“刘淑仪,你既然说谢氏所为是冒犯了你,那你在坤宁宫大呼小叫,苛责宫妃,难道就没冒犯本宫么?” 刘淑仪先是一怔,而后打了个激灵地猛然反应过来:“臣妾......臣妾不是......臣妾只是被这两个,被她们两个气狠了,才口不择言,请皇后娘娘恕罪。” 她额头上冷汗直冒,似乎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这么冒失......刘淑仪感觉身上一阵接一阵地发凉,她的确从小骄纵,肆意妄为,不拿庶弟和奴仆当人看待,但她自入了宫后便收敛不少,直到得了皇帝的宠爱,发觉皇帝好似更喜欢自己骄纵的那一面,才逐渐暴露本性。 饶是如此,那些个放肆的举动也不过是刘淑仪与皇帝独处时的小情趣,她在其他宫妃面前,还是要坚守着荆郡侯嫡女的脸面的,尤其是......在皇后面前时。 刘淑仪跪了下去:“娘娘恕罪,臣妾方才为何一时失了理智,才做出如此狂妄的举动,请谢才人温宝林见谅,我......我也不晓得刚才到底是怎么了......” 她感觉自己半边的脑袋突突突地一阵刺痛。 谢珝真那种有异物横亘在心口处的感觉愈发明显了,她条件反射地抬眼在众人之中逡巡,却只见一众嫔妃均是注意着殿内刘淑仪的举止,并无过于异常之处。 没能找出异常,谢珝真愈发警惕,她直觉是又有那种叫做“系统”的怪东西降临了,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先存个档的时候,于嫔妃之中走出来一个青衣的少女。 刘锦蝶二话不说便跪在了刘淑华身后:“请皇后娘娘恕罪,姐姐......淑仪娘娘她近日以来,一直为四公主的身子操心,日夜难眠,这才心绪急躁了些,请娘娘看在淑仪娘娘她一片慈母之心的份上,宽谅这一次吧!” “四公主年岁尚小,离不得淑仪娘娘,妾身愿代娘娘前往沈小仪屋中照料,沈小仪痊愈之前,绝不踏出房门一步,若沈小仪不幸......妾身也愿意落发出家,余生为她祈福。” 心口处的异样感一下子全部炸开了。 谢珝真不禁坐直了身子,脑海中有个言语无法形容的声响一直在发出警报,她无比地确定眼前这个不惜献出自己下半辈子,也要为嫡姐求情的女子身上有“怪东西”。 这是一种她自个儿也说不清楚的直觉,只是自然而然就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刘小仪还未能侍寝,而沈小仪也不晓得到底什么时候能好,或者还能不能醒来都是个未知数,她一个在阅选时便没怎么被皇帝留意的新妃,错过了这段日子,只怕要被皇帝丢到脑后去了。 听到刘小仪如此豁得出去,刘淑仪非但没有半分感激,反而垂下眼帘,掩住了双目之中的埋怨——果然是小婢养的,上不得台面,但凡再有眼色些,早该自己出来,将这罪责担下才是! 而刘小仪额头触地,虔诚非常。 【......你说将来沈小仪有子有宠,我现在与之结交才最好获得她的信任,可你那什么试用装的药效果也太差了,竟然只是叫刘罗华这贱人情绪失控,直接让她疯了多好?】 第25章 刘小仪 刘淑仪一口咬死了她是因四公主生病失了分寸,又有刘小仪挺身而出,相助嫡姐,这二人一个摆出张慈母的脸孔,甚至弯得下腰去向温宝林与谢珝真二人道歉;另一人大义凛然无悔无愧,端的是品行高洁,姐妹情深。 见此,皇后也不愿多做追究,只先对温宝林道:“既然刘小仪愿下此重誓,温宝林也就可以放心些了,至于迁宫一事......” 新妃才入宫几天? 不久前就已经迁了个孟荣华了,再迁一个的话,虽事出有因,但到底显得后宫不平,有损皇家颜面。 “沈小仪在病中也不大适合挪动,待她病好了再说吧,倘若温宝林不放心,本宫允你这些时日就暂住在延章宫里。”皇后下了决断。 温宝林只能低头谢恩,暗暗攥紧了裙摆。 “至于刘淑仪,你自打生下四公主后便一直精神不佳,今年过年之前,免了你的请安,好好儿待在延章宫里养病吧。” 虽没明着说禁足,但也跟禁足差不离了,这还是皇后看在四公主的份上对刘淑仪这个公主生母轻拿轻放了,不过也暗含着一层意思就是:这回暂且先饶过刘淑仪,但如果她“养病”期间从延章宫出来了,又或者再闹出什么事情,那便要重罚了。 皇后说完,又叫刘小仪起来,毫不吝惜言辞地夸了她有情义懂分寸,更明示自己会将她今日的作为告知皇帝。 刘淑仪白着脸色跪地谢恩,她既庆幸皇后到底还是给自己留了脸面,又暗恨起自己怎么只是个小小的淑仪,分明以她的家世、出身,皇后都是做得的,只不过时运不济,才只做了淑仪而已...... 她想归想,面上却半分也不敢带出来。 外人都只知道刘淑仪在怀上四公主之后乍然失了宠,纷纷推测她是不是孕期出丑,惹了皇帝厌烦;然而事实却是她仗着自己有孕,向皇帝讨要位份,皇帝没说答应,但也没说不给她升位份,但刘淑仪却觉得自己怀着孩子还被怠慢了。 她不敢责怪皇帝,便将位份比自己更高的几位娘娘在私底下咒骂了个遍,更讽刺皇后庶女出身上不得台面,不配母仪天下...... 这话不知怎地竟然叫皇帝知道了,自那以后,皇帝便不怎么再去延章宫,待刘淑仪生下四公主,愈发地钻了牛角尖,竟然故意令公主生病,以此为借口向皇帝邀宠......她的行径自然是被皇帝毫不留情地拆穿,彻底失了帝心不说,还害的四公主从此体弱起来。 帝后二人见刘淑仪行事如此偏颇,也曾动过将四公主抱给其他嫔妃养育的念头,然而因为种种缘由,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所幸刘淑仪失宠后行事有分寸了不少,也明白自己今生怕是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孩子了,便重拾起来了慈母之心,眼珠子似的养着女儿。 可家中竟然觉得她这个女儿算是废了,忙不迭地把刘锦蝶送进宫来......在刘淑仪眼中,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庶妹,就是来取代她的,她历来骄纵,以正室嫡出为傲,何曾将父亲庶子女们看在过眼中? 现在倒好,一个她最看不起的小小庶女,要来取代她了。 对于刘小仪的挺身而出,刘淑仪心中没有半点感激。 才刚出坤宁宫的大门,她就狠狠地瞪着刘小仪:“别以为你耍了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被皇后娘娘夸奖,就能压得过本宫去了——你最好祈祷沈小仪能醒过来,不然......呵,想想你那个下贱的亲娘的下场!” 刘小仪眼中暗藏怨恨,却依旧恭恭敬敬地柔声道:“妾自然是晓得本分的,不过......”她压低了声音,“难道不该是娘娘最好祈祷沈小仪一定醒得过来么?” 今天这一出,明眼人都看得清楚,是皇后看在四公主的面子上,暂且饶过刘淑仪一回,但倘若沈小仪就此逝世......刘淑仪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刘小仪笑容温柔且恭顺,她的声音轻轻的,只有刘淑仪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刘小仪立马躲过,提醒她:“娘娘怎么像朱贵嫔一样不小心啊,妾这脸虽说比不上孟荣华的贵重,但若在娘娘手里伤了,那岂不是又要陷娘娘于不义了?” 先是抢走御医险些害死宫嫔,而后又掌掴挺身而出为她求情的妹妹......刘淑仪胸中怒火不住地翻滚着,她凶狠地看了一眼刘小仪,甩手转身走了。 谢珝真无声息地跟在这对亲姐妹的身后,见刘淑仪离开,才假装自己刚好经过:“啧啧,刘小仪重情重义,这淑仪娘娘倒也不一般,对你这样为她着想的妹妹都下得去手...... ” “见过谢才人。”刘小仪露出苦笑,“许是姐姐觉得被我维护,是丢了她的面子吧。” 谢珝真瞥着这满脸温柔无奈的女子:“你是好心助她,怎么会叫她觉得丢面子呢,这也太不识好歹了些。” 刘小仪摇摇头:“姐姐她是正室所出,自然与我们这种庶出女不一样。” 她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反正谢珝真是明白了,这刘家的姐妹不止面上不太合,心里更怕是恨不能对方去死,大的那个不把妹妹的当人看,小的这个但凡逮着点机会就要败坏姐姐的形象。 “啊,是妾多言了......”刘小仪用帕子轻轻遮住嘴唇,“妾从小生活在荆郡没来过京都,又是姨娘养大的,姐姐看不起妾也是理所当然......” 她眸中水光闪动。 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 谢珝真想弄清楚她身上究竟有个什么“怪东西”,因此倒也不介意陪着她做做戏:“刘小仪莫要伤怀,既然入了宫,便就都是有品阶的嫔妃了,出身又算得了什么?” “你瞧前朝那些男人,但凡当了官,谁会计较他是正室还是姨娘生的?”谢珝真道,“我朝宫嫔的品秩自开国始便与前朝官员相当,可不是那等愚昧之人口中仅凭个正室侧室嫡妻姨娘就能分出高低贵贱来的。” 好似是无意,又像是故意,谢珝真看向刘小仪低垂的双眼:“宣宗朝的郑贵妃不也是姨娘生的,她有宠有子,生母后来封了国夫人呢。” 第26章 试探 或许不是每一个入宫的女子都向往帝王宠爱,又或者如谢珝真那样,摆明了入宫就是为着荣华富贵来的。 但谢珝真以己度人,刘小仪表面看着柔弱乖顺,但她能在刘淑仪闯下祸事时,恰到好处地站出来为这个向来敌视她的姐姐开脱,不惜为此立下重誓,那无论是什么,她必然有所求! 且听她主动开口自哀身世......虽说是有故意示弱的成分在,但也足以说明,对于刘小仪而言,身世、母亲,是她绝对绕不过去的一个槛! “哪怕不是贵妃之尊,只要诞下龙裔,因而封赏生母的庶出女嫔妃也大有人在呢。”谢珝真一副贴心好姐姐的模样,“且命妇历来有内外之分,外命妇品阶再如何高,倘若她主动对内命妇不敬,那也是冒犯了皇家的威严。” “所以说呀,刘小仪只要你自己守好了宫规,又何须惧怕......那些人呢。” 女子的地位在家时依从于父亲,出嫁后便依从夫君,夫死则又从子......谢珝真自己正是吃了父亲身份不够贵重的亏,才叫周庭那种王八蛋视作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给欺辱了许多年。 所以她在得知皇帝身份之后,才下定决心一定要死死扒住皇帝,她的父亲给不了她的尊荣,作为丈夫的皇帝可以给她;而当她得知自己将来生的女儿会登基为帝之后,谢珝真也是一刻也不带犹豫地立马将重心转移到了还没出世的孩子身上。 一个皇帝的母亲可比皇帝的妃嫔更有尊荣。 “可是......妾在宫中自然不惧,但妾的生母处境尴尬,妾不得不为她考虑。”似乎是被谢珝真的言辞打动,刘小仪恍然道。 刘小仪表情上那微小的变化让谢珝真确认了自己心中所想,她故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刘小仪今日所作所为若是叫陛下晓得了,也要赞上一声的,我先前读宫规时曾见上头写了,嫔位及以上的妃嫔每个月可以向皇后娘娘递一次折子,请家中女眷入宫呢......皇后娘娘向来宽仁,决计没有拦着骨肉至亲相见的道理。” 刘小仪却苦笑道:“嫔位已是从三品,妾何德何能,有那般造化?” “刘小仪姿容品行皆是不俗,何必妄自菲薄。”谢珝真不再多说挑拨这对刘家姐妹的话,她看得出这对姐妹之间的不和,当然也能看出刘小仪此刻对自己同样也没多少信任。 可惜她能感觉到刘小仪身上有异常,却怎么也寻不出这异常所在,先前那系统是直接在自己脑子里发出声响的,也许刘小仪身上这个也是一样的无形无质,只有声音。 但那个系统给谢珝真留下了读档存档的逆天功能,也不晓得刘小仪身上这个又给了她什么。 虚情假意的话说了一套又一套,却始终寻不到对付“怪东西”的突破口,谢珝真不禁心中有些着急。 她用意念唤出了那面只有她自己看得见的薄薄光幕,在第三个位置选择了存档。 如果只能知道“怪东西”的存在却没法对付它,那还不如不知道呢。 存好档。 谢珝真打算做点过激行为来试试能不能把那怪东西逼出来。 被她缠着说了许多话的刘小仪已经开始怀疑起谢珝真到底有什么图谋,却只见眼前言笑晏晏的女子突然贴近,她一言不发面带笑容地抬手,一把把懵了的刘小仪按在宫墙上。 “谢才人这是作甚?” 怎么突然像是发疯了一样? 谢珝真却主动开口:“你对刘淑仪做了什么,叫她变得如此不理智?” 在大殿中时,刘淑仪的态度前后变化太大了,明明是一个如此嚣张跋扈的女人,却在面露痛苦之后突然变得能屈能伸起来。 “谢才人在说什么,妾听不明白。”刘小仪目光闪烁起来。 谢珝真眯起眼睛,决定要诈一诈刘小仪:“我分明看到你没有开口,却听到了你和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说话。” 她看见刘小仪瞳孔猛地缩了下:“谢才人莫不是失心疯了,怎么突然就......” 她是在三天前才突然听到那个声音的,那声音自称是什么奇药系统,它不但精准地预言了沈小仪落水的事情,还告诉刘小仪,只要她完成系统交代的任务,就能有积分,可以向系统兑换有各种功效的奇药。 刘小仪强撑着不露出慌乱,在脑海中连忙呼唤起了系统:【怎么回事,她怎么知道你的存在?】 【滴——经检验,谢氏身上无系统痕迹,她不可能了解到本系统的存在。】 【可她都这么说了!】 【滴——经过分析,系统认为谢氏很可能曾经遇见过系统,但并非系统持有者,宿主请保持镇静看,她有九成概率只是在诈你。】 刘小仪心中稍微安定了些,她无助地看着谢珝真:“妾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妾对您从无冒犯,请谢才人......” “啧。”谢珝真虽然没有想过自己能轻易把刘小仪的底牌诈出来,但她也没能想到此人演技如此出众,竟是半点马脚都不露。 身后夏至着急得不行,刘小仪的贴身女官已经叫着救命去寻人了。 谢珝真立马选择读档,回到发难之前。 眼前景色一灰,谢珝真吸了口气,视野中的人与物迅速后退,重新染上颜色。 刘小仪和她都回到之前的位置。 谢珝真这次没再用言语去诈刘小仪,而是开口道:“我先前说的那些好话其实只是耍你的,你这辈子都只是个可怜的庶女,让我想想,你对刘淑仪的敌意这么大,是因为你亲娘被她们教训过了?” “是被打死了?” “还是送到庄子上日日做苦工?” “又或者,送到庵子里,我听说好多庵子表面是尼姑清修之地,其实内里做着青楼的勾当呢,瞧你的样子,是我说对了?” 她看见刘小仪气得发抖,继续说道:“你这般没用,刘淑仪都闯了祸了,你也不能光明正大地针对她,还得拿自己去填她踩出来的坑呢——我想想,你入宫是因为刘淑仪已经不能生了,对不对?” 谢珝真的态度急转弯让刘小仪很难反应过来,她下意识便反驳道:“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我......” 她在一瞬间的失控之后又迅速冷静下来,红着眼睛:“不知妾哪里得罪才人,才叫才人如此恶意相对?” 谢珝真没打算走进她的逻辑里:“你就是个给刘淑仪借腹生子的工具对不对?” 第27章 过往 荆郡侯先祖在开国时立下汗马功劳,因此得以荆郡为封地,加侯爵之尊,成了大盛朝为数不多的实权勋贵。 然而时移世易,几代人更迭之后,如今的那位荆郡侯反而因为这块封地几乎完全被排挤出了朝廷的核心位置,而且荆郡虽然是他们家族的封地,但荆郡刺史及郡守皆受中央朝廷直接指派,荆郡侯府无论是政事还是军队都很难插的进去手,有的不过是三千府兵,以及本郡的税收罢了。 这一代的荆郡侯极其迫切地想要回到京都,他自己贸然是回不去的,无诏返京形同谋逆,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天子性格霸道,唯我独尊,登基后不久便削过一次诸位勋贵的爵位,虽然那回没削到荆郡侯头上,但天子的态度也让他行事变得愈加小心起来。 他安安静静待在封地,身边只留了将来要承爵的嫡长子,其余子嗣,乃至正妻和老夫人都被他送往京城安置,以示他绝无不安分的念头。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呆了几年,荆郡侯突然接到京中来信,说是皇帝有意阅选官宦百姓之女入宫为妃,荆郡侯想到自己向来出色的长女,与侯夫人一拍即合,送了长女去参加阅选,为了避免万一,荆郡侯夫人还给太后送了重礼以求稳妥。 而后他们的长女刘罗华——也就是如今的刘淑仪顺利当选,并且得宠、有孕,就在荆郡侯府上下一片欢腾的时候。 刘淑仪失宠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还没等他们弄明白自家女儿到底哪里触了皇帝霉头,更大的坏消息便接踵而至:刘淑仪难产,虽顺利诞下公主,却损伤了胞宫,今后再难有孕,甚至连寿命也要受到影响。 荆郡侯夫人悲痛欲绝,荆郡侯却打起了小九九。 他的正妻出自洪氏,家中虽无爵位,但也是百年的杏林世家,不过大盛立朝之后洪家便开始落魄了,若非如此,荆郡侯也娶不到如今这位夫人。 要知道,世家在大盛朝初期就连皇室的公主、皇子都看不上,只在同阶层的世家里通婚;然而他们看不上泥腿子出身的皇室,手握重兵的皇室却眼馋他们这么多年里兼并来的土地,和藏下来的人口,直接出兵把跳得最高的那几家一顿毒打。 旧朝无比风光,俨然一个个土皇帝的世家大族,就这么被打死打散,直接从世间除名,而今留下来的所谓世家,其实大多不过是曾经那些庞然巨物苟延残喘的细枝末节罢了。 荆郡侯娶妻之后,与洪氏接连生下嫡子长女,接着,他便不安分起来,家里的家生子,外头的良家女,甚至封地上小官的女儿都陆陆续续地抬进府里,庶子庶女一个接一个地生出来。 哪怕到了现在,他还在持之以恒地纳妾,只是妾室一有孕生子,他便会将妾室以及那孩子一同送到京都,送给侯夫人刘洪氏管教、抚养。 只生了个公主,还坏了身子失了宠的刘淑仪在荆郡侯看来算是废了。 他谋划着要把家中庶女也送进宫去,怎么也得有个皇子外孙才好,等将来万一皇帝要清算实封诸侯,自家也好有个退路。 然而京都荆郡侯府传来的消息让荆郡侯大失所望。 他那么多的庶女,竟然没几个是能活到及笄的,便是活到了,也早早被刘洪氏拿出去配人,好一些的嫁了世家的旁枝,坏些的,甚至嫁给洪家世仆放出去读书、经商的儿子! 得知此事的荆郡侯虽然恼火刘洪氏像是配牲口一样把自己女儿给配出去,但他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在信里把刘洪氏大骂一通。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荆郡侯的一位宠妾提起了许多年前曾经服侍过他的一名姬妾,荆郡侯本人早已不记得那女子了,在宠妾的细心提醒下终于想起来,他那名姬妾是在长女诞生后不久,底下的官员送的,那时他们全家都还住在荆郡,而那名姬妾不知什么地方招惹了刘洪氏,便被她压着拔光了头发,丢到城外的尼姑庵子里去了。 见荆郡侯终于是想起来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宠妾立马哭诉说那姬妾是自己的姐姐,她被侯夫人赶走时已经有了身孕,并且在尼姑庵里为荆郡侯生下来一个女儿,这些年娘俩过得十分清苦,正痴痴地守在那儿,盼望荆郡侯能想起她们来呢。 乍然得知自己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荆郡侯心中又是怀疑,又是惊喜,他忙不迭带着宠妾去了尼姑庵,果然见到了满脸风霜的姬妾和已经亭亭玉立的女儿。 荆郡侯对人老珠黄的姬妾兴趣全无,但当他第一眼看见刘锦蝶的时候,就认定了那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并且对外宣称她与自己早逝的妹妹,以及老侯夫人年轻时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就这么的,被认回侯府千金身份的刘锦蝶和她的母亲被荆郡侯直接打包送去了京都。 许是荆郡侯在送走她们时特别做过交代,刘洪氏虽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庶女很看不顺眼,但也没太过刁难,只是寻了人来日日教导她入宫后必须事事以长姐为先,而后又以姬妾出家后还俗是对佛祖不敬为由,把刘锦蝶生母再一次送去了尼姑庵。 只是。 这一回的尼姑庵,和从前那个虽然清贫,但安宁祥和的地方不一样。 入宫的前一天,刘锦蝶被刘洪氏的心腹嬷嬷带着去看望生母,她骇然发现这庵子竟是做着那等见不得人的暗门子生意,她的生母被送来之后虽因年老容色不再逃过一劫,但刘洪氏却令那嬷嬷把她们母女和几个壮年男子关在一起整整一个晚上。 虽然没有对她们做什么,但刘锦蝶很清楚,这是嫡母生怕自己不够安分听话,下了狠手来敲打自己。 同时也是威胁,作为侯夫人的刘洪氏要处置她的生母实在是太简单了...... 为了生母的安危,刘锦蝶咬咬牙忍下羞辱。 阅选期间的良家子们都要在储秀宫里住上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刘锦蝶也是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使出浑身解数搭上孟延寿,她本以为孟延寿父兄是高官,孟家又是那么高贵的门第,只要孟延寿将来得宠后拉自己一把,使自己不再受刘洪氏辖制便好。 哪想到孟延寿初封只是个荣华不说,还接二连三闹事,没得宠先禁足,还没自个儿混得好。 至于突然出现在自己脑海里可以预言未来的那个声音,刘锦蝶其实并不是很信任,甚至怀抱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所以,当宫中风头最盛的谢才人主动向她搭话的时候,刘锦蝶第一反应就是要和谢才人打好关系...... 却没能想到这位才人娘子原先还好好的,似乎十分怜悯自己的出身,话锋却突然一转,竟然那么恶毒地贬低起自己来。 第28章 她是太后 刘小仪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她不明白为什么谢珝真的前后态度会相差如此之大,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起是不是也有人得到了和自己一样的“系统”,暗中对谢珝真使了奇药,才让对方开始针对自己。 殊不知已经读档重来数次的谢珝真已经满心疲惫。 她换了无数种方法,甚至有几次都和差点和刘小仪动起手来了,却怎么也没找到“怪东西”的破绽,反倒从刘小仪口中掏出不少有关于荆郡侯府的消息。 而且频繁地读档让谢珝真感觉精神上有些疲惫,她发现每次只要戳一戳刘小仪的身世,这女子就会情绪失控一回,而在她情绪失控的时候,刘小仪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谢珝真刻意引导的话题走,因而叫她吐露出来不少关于荆郡侯父以及刘小仪自身相关的辛密——但唯独没有谢珝真想要的 这女子哪怕被自己言语刺激得失去理智,也会很快隐忍下来,这么多次的轮回里,她对系统的存在未曾吐露分毫。 说实话,这口风紧得谢珝真都有些赏识她了,可惜的是,谢珝真依旧牢记着,这些个拥有奇异能力的“怪东西”是为了“炮灰”掉自己才出现在这个时代的。 就算刘小仪现在和自己没有龃龉,将来也免不了要对上。 重新刺激了一回刘小仪也没能再从她嘴里掏出点新消息来,谢珝真懒洋洋地对着怒气冲冲的刘小仪摆摆手,说出了句心里话:“可惜你注定要站在我的对立面,不然我倒是很乐意帮你一把,或许,我们能很聊得来呢。” 从亲切和蔼,再到口出恶言的侮辱,突然又转向了平静,这一连串猝不及防的转折让刘小仪彻底地懵了,并且开始怀疑谢珝真或许真的脑子有点问题,那自己想借她之手脱离刘淑仪掌控的计划怕是还没开始就直接泡汤。 刘淑仪和荆郡侯府虽然可恶,但多少还是能正常交流的健全人,但谢才人这晴雨不定的情况,实在是让刘小仪不敢轻易冒险。 而且她犯病时那般侮辱自己......刘小仪咬牙:【系统,还有那个试用装的药吗?】 【滴——试用药品已经用完,宿主可以开始做系统发布的第一个任务,任务结束后可进行奇药抽卡。】 刘小仪不明白什么是抽卡,但她一听还得做任务才能拿到药,不禁皱起了眉。 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获取沈小仪的好感,但现在她实在看不出沈小仪到底能给自己什么益助,于是又问:【能不能把任务换成取得谢才人的好感?】 【滴——目前宿主权限不足,无法提前进行毓明仁宣太后相关任务,请宿主尽快进行基础任务提高权限。】 【什么?!】刘小仪猛地抬头看向正懒洋洋地说着什么的谢珝真,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眼前的女子到底在说些什么了,满脑子被“太后”二字填满。 她急忙呼唤系统:【太后是什么意思,谢氏是最后的赢家?!那你不更该给我她的任务吗......】 女子急切的逼问在一瞬间消声,谢珝真不在乎刘小仪为何突然变了脸色,无非就是她脑子里的“怪东西”把自己将来成了皇后或者太后的事情告诉了刘小仪而已,这种情况,先前的几次读档也发生过。 刘小仪的确是和谢珝真一样,是铆足了劲儿地想往上爬的,只不过她的理由比起谢珝真自己的荣华富贵来说,或许更为质朴纯洁些。 她就是想得个高位,最好再有些宠爱,生个孩子,为生母请封诰命,从此不再受荆郡侯府的欺压掌控。 读档回到还没开始试探刘小仪的前一刻,这名长相稚嫩温婉的女子还是一脸的柔顺,从中透出些许对身世的哀伤,以及那把控得极妙的,在不经意眼流露出来的,对谢珝真的细微羡慕、依赖。 谢珝真也满眼怜惜地看着刘小仪:“其实我母亲也曾是妾室,不过后来父亲的正室因病离世,母亲她在临去之前嘱咐父亲将我生母扶正,我才勉强沾上个嫡女的名头,我知道被那些个长舌妇庶孽长庶孽短的骂是什么滋味。” 谢珝真的嫡母是个极好的女子,嫡母产下大哥后常有崩漏之症,因此夫妻二人许多年来唯这一个孩子;至于谢珝真的生母,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差点被因赌博还不上债务的亲兄长卖去青楼,是嫡母遇上了,于心不忍,出钱买下了她。 后来,谢珝真的生母便在谢家做起了婢女,过了两年,一日谢父醉酒后从外头带回来个寡妇,更为她与嫡母争吵,嫡母气狠了将两人全部赶出家门。 谢父在过了几天没老婆管的日子后悔恨莫及,主动弃了那寡妇,回家求和。 但到底他心里存了怨恨,又见嫡母待生母如亲妹妹一般,甚至放了生母的身契,依旧叫她做个良家子,谢父愈发埋怨,便主动联系上生母的兄长,给了他一笔钱,把生母卖给了谢父做妾。 木已成舟,哪怕嫡母与生母一个都不愿意,但还是没法拗过牛皮糖一样的谢父。 后来谢珝真降生,嫡母的身体已经十分不好,她们二人养着孩子不许谢父来见,后来嫡母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怕谢珝真母亲受了谢父的钳制,便主动贿赂衙门改了谢母婚书,叫谢父将其扶正,更把自己多年的积蓄全都给了谢母,只是谢母一直给大哥留着,供其读书。 也幸好谢母在经历波折后性子愈发泼辣,拿着嫡母私底下补给她的钱做些小生意撑起了谢家,把谢父的吃穿用度完全拿捏在自己手心,谢父若是要闹,她就豁出脸去把谢父拉到街坊邻居面前大闹特闹。 谢父迂腐又爱面子,几次下来,彻底没了脾气,时不时掉几句酸诗,还会挨谢母巴掌。 想到此处,若刘小仪不是来炮灰谢珝真的,她觉得自己或许能与其生出几分共鸣也不一定,她假装自己也向刘小仪敞开了心扉地说到:“今日刘小仪之义举,我记下了,若是来日陛下到我景华楼,必是要于他提上一提的,若刘小仪照顾好了沈小仪,也可多多来我那处走动,只是......在那之前,刘小仪万万要保重自己。” 第29章 宫婢异动 这一日过后,谢珝真连着五天没能再见到皇帝的面。 不止是她,除去皇后,所有后妃都没能见着皇帝。 临近中秋,本该是万家万户准备着过团圆节的日子,可偏偏在这当口上,京都北面的灵州出了一件大事——草原上的丹珠王帐老王暴毙,诸子争位,不知是哪一个王子使了个阴毒又蠢笨的手段,竟然叫王帐的牛羊病死大半,眼看着今冬整个丹珠上下都要挨饿,他们才暂时停止了窝里斗的行为,集结兵马,南下袭掠大盛。 所幸灵州郡守机警,打退了丹珠王帐的第一波进攻,八百里加急的战报没过一天就送到京都。 大盛文武并重,官员但凡有点儿上进心的,都是文能提笔吟风月,武能持剑定家国,在当今天子的治下,并不缺少有勇有谋的悍将。 因此当战报传来,将军们争先恐后地入宫请安,花样百出地求皇帝派自己去灵州领兵,狠揍一顿那些个不知好歹的草原人。 而皇后之所以能被忙得团团转的皇帝召见,是因为就连皇帝他自己也动了御驾亲征的心思。 皇后听完,差点儿没气晕过去。 战场风云万化,又刀剑无眼的,哪怕是积年的老将军,也可能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如今宫中五个皇子,最大的才九岁,中宫嫡子更是连路都走不稳,倘若皇帝有个万一,主少国疑,那整个大盛都会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皇后当场就撸起袖子,要以中宫之身亲自向皇帝上表劝诫,皇帝好说歹说劝了又劝,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御驾亲征,才叫皇后熄了念头。 皇帝安分了之后便开始忙活起朝政。 点兵点将,筹备军粮辎重,检视仓库中的武器战甲,还顺便揪出来不少贪污的硕鼠,没能达成御驾亲征的心愿的皇帝正恼火呢,把这些个贪墨军资的硕鼠当场架出去,抄家砍头,整个京都风气顿时一清。 没能见到皇帝面的谢珝真收到了一封自宫外来的信件。 写信的是她在闺中时的密友君悦心,谢、君两家本是邻居,君悦心比谢珝真小一岁,头上还有一名兄长,她们牙都还没生出来的时候便已经认识了,谢珝真被两位娘亲拘在院子里绣花,君悦心便缠着她哥帮忙,爬上两家中间的院墙,从荷包里掏果子要给谢珝真吃。 那时的谢珝真文静又内向,是这年代里最最标准不过的小淑女,哪里见过这么皮猴子一样的姑娘,当即便吓得喊来大人,而后便听见隔壁的君婶子哭着把她哥揍得嗷嗷叫唤。 谢珝真后来才知道君家兄妹幼年丧父,家中只有一吃斋念佛的寡母,他们也并非如同巷子里其他邻居那样的寻常人家,而是先镇国将军所遗留的妻子儿女。 先镇国将军无父母,是慈幼院里出来的孤儿,一头扎进行伍,直到三十好几了才娶上妻子,然而君悦心还在她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南方附属国目黎叛乱,老将军奉命前往镇压,却受了军中细作的暗算,被南方瘴气所毒,病中汤药也被调换。 饶是如此,带病上阵的老将军也直接打入目黎王宫,生擒目黎王族,在班师回朝的路上才终于抵挡不住病况,劳死途中。 老将军死后,君夫人便带着先帝赐下的封赏悄无声息地搬出了将军府,搬进京都最寻常的平民小巷里,刚好与谢家做了邻居。 小心翼翼地捧着信纸,谢珝真脸上一阵恍惚,她被周庭的温柔迷花了眼的时候,君悦心也曾提醒过她的,侯府宅院大多外表光鲜,内里腐败,不晓得底下藏着多少暗涌。 只是那时的周庭把向氏藏得太好,而情窦初开的谢珝真也选择丢掉了自己的脑子,两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几次争吵后便逐渐有些疏远。 但当谢珝真与周庭对峙公堂,君悦心还是不顾一切地把向氏从躲藏之地费心揪出,直接绑到了公堂上。 后来她们也没能再像从前一样抵足而眠,聊聊彼此的近况,但只需要一个眼神便都明白对方心意,无需过多言语赘叙。 君悦心在来信中说。 她娘终于愿意让她立女户,只可惜还是不愿意叫她如兄长一般投身军队......大盛朝是有过女将军和娘子军的,君悦心自小习武,对行军打仗之事一直都十分向往。 她说她兄长没告诉他们娘亲,悄悄跟着队伍去了灵州,他们娘亲知道之后终于愿意从佛堂里出来,这一回却是她代兄受过,也算是偿还小时候她哥替她挨的那么多顿打了...... 君慕心去了灵州? 读完好友的信件,谢珝真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其实君夫人身上至今都有一品将军夫人的诰命,按理说,君悦心和她哥哥君慕心也是官宦子女,只是这一家子都不爱搞高门世家那套,宁愿待在小巷子里过平凡生活罢了,也不知,能不能召悦心入宫,自己有许多话都想跟她说呢。 摸摸没显怀的肚皮,谢珝真叫了夏至进来:“让小喜去御膳房,请御厨做些爽口的小菜来。” 怀孕后她的口味就变得刁钻起来,前一日还馋烤的绵软淌蜜的红薯,今天就想吃又辣又酸的腌菜了:“再配一碗熬得稠稠的白米粥,若是有鱼,也蒸一条来......” 身为孕妇的谢珝真在吃食上有许多优待,只是景华楼到底没个小厨房的不太方便,吩咐完了夏至之后,她便开始琢磨起寿宁宫里另一处更加宽大气派,且带着小厨房的宫室来了。 正思考怎么才能说动皇帝给自己换住处,或者新建个小厨房的谢珝真转头便看见春分小步走进来。 “怎么了?” 春分走到近前,压低嗓音:“奴婢方才见着小喜领命出去之后,蕙珠也寻个借口跟出去了。” 谢珝真眯起双眼。 她暗中观察几个宫人也有不短的日子了,倒也真叫她揪出两个有异的来,一个便是这名叫蕙珠的宫女,而另一个,则是那名叫做宝喜的小太监。 宝喜只有一次出门后不知去向过,而蕙珠则不安分得多,常常找借口出门,春分已经快把她的行动轨迹摸清楚了。 “这回子奴婢基本可以认定,蕙珠的确是往绛云宫去了。” 第30章 启元皇帝真正的真爱 绛云宫? “若真是如此,那她的手还真伸的够长的。”谢珝真冷笑着说道,又极其温柔小心地将信纸叠好,放入妆匣的最里层。 绛云宫主位曾是钱贵嫔,不过如今已被贬为顺仪,迁居绛云宫偏殿了。 “这么说来,我那日拿她开刀还真是歪打正着。” 谢珝真在宫中没什么根基,这才多久日子,就揪出来这么几个别人埋的钉子。 先有宋淑妃——宋淑妃送来的人虽然讨人嫌了些,但那不过是她的试探之举,而且还是明着来的,因此谢珝真虽厌恶她,却没那么深的恼怒。 但疑似是钱顺仪送来的这个蕙珠就不一样了。 表面安分内里藏奸,偏生钱顺仪还在谢珝真当面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教导嘴脸,显得她多么端庄大气一样,背地里却又使这等阴诡小道的手段。 简直让谢珝真许久不见的心理阴影又开始悄悄地往外蔓延了——嫁给周庭后,她就吃了不少这样子的暗亏。 明明鄙夷她是个平民女子,却要摆出一副为她好,要教她规矩的做派来, 明里暗里地磋磨规训,恨不能把她变成一条去势的狗,只需听话地为他们奉献出她的人生,她的性命,并且把这无人道的剥削视作高门贵子对她一个低贱平民的赏赐。 “所以我最讨厌那些整天把贤良淑德,恭顺温良挂在嘴边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高风亮节的所谓世·家·子!”谢珝真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明明都是为了钱,为了权,争这个抢那个的,归根结底和我这种平民出身的势利小人没什么区别,偏他们就给自己包装上一层高贵、世家、风骨,就好像泥塑木胎的佛祖那层镀金的皮,除了好看光鲜,没个屁用!” 谢珝真笑着捻起一块已经放凉了了点心:“她既然敢伸爪子,那就别怪姑奶奶剥了她这层光鲜亮丽的皮了!” 被降了位的钱顺仪躲在自己的宫室里不肯见人,捏着一串白玉的佛珠,略显急躁地转着。 “娘子,蕙珠来了。” 钱顺仪眼睛一亮:“叫她进来!” 蕙珠走进室内,钱顺仪立马示意贴身女官把房门关上,她迫不及待地问:“陛下几日未曾去过景华楼了?” 原本想禀告她这几日谢珝真口味变化明显,兴许能有空子可钻的蕙珠无语片刻,低下头道:“谢才人已经有五日未曾面圣......” 她没敢告诉钱顺仪,皇帝已经五日没踏入过后宫,但五日前他仍然是歇在景华楼的。 果然,钱顺仪闭门不出,伺候她的宫人也没敢把外头的消息擅自说给她听。 “好,这卑贱民女定是嚣张不了多少时日了,陛下......早晚会晓得,这女子呀,最要紧的还是守规矩,懂分寸,什么容貌才情,对于一个好女子而言,是最最不重要的东西。”钱顺仪心气顿时就顺了,完全没注意到蕙珠的欲言又止。 钱顺仪的长相其实不差,明艳妩媚,只是她最爱做那“端庄大方”的打扮,硬生生将自己装扮得比实际年龄大上不少,且一言一行无比死板僵硬,动不动就是一通女子该如何如何的样板话,别说皇帝了,后宫里没几个嫔妃是待见她的。 “那谢氏腹中龙嗣如何,可长得好?”她说到子嗣时倒是温柔不少。 蕙珠恭敬地回答道:“谢才人还未显怀呢,这些时日她胃口大变,还常常外出走动。” “这怎么行?”钱顺仪的眉毛立马就拧了起来,“她那卑贱的身子能为陛下孕育子嗣,已经是天大的荣耀了,就该卧床养胎,多多进补才是,你身为服侍她的宫人,怎么也不提点主子些呢?” “奴婢......”蕙珠顿时有些难言,只得嗫喏着说,“谢才人平日最倚重春分夏至两位姐姐,不大叫奴婢近身,而且她日日都要请御医诊脉,御医也说是,说是谢才人的胎养得极好,倒是不着急进补,贸然进补的话,胎儿可能会长得太大,因而不好生产......” “呵!”钱顺仪眼中的寒光闪了闪。 她从没把谢珝真当做与自己对等的“人”来看待,而只是一个繁衍子嗣的工具,工具嘛,只要皇嗣好好的,谁在乎母体是死是活......要的就是谢珝真难产,蹬腿死了,若她腹中那个能幸运地生下来,少不得请父亲在前朝为自己多多运作,把那孩子抱来给自己养。 钱顺仪压着嗓子,语气里带着几分阴森,冲蕙珠吩咐:“中秋宴会上,本宫会安排给你一个博取谢氏信任的机会,你要记得,一定要让谢氏信你,最好将来安胎、生产时你都得插得上手......” 蕙珠打了个寒颤:“奴婢明白,必定不复娘子所托。” “好忠仆。”钱顺仪对蕙珠的识时务很是满意,道,“上次我母亲入宫时,特意告知本宫,你家中父亲虽断了手无法劳作,但你母亲拿着我钱家的银子,送了你弟弟去书院上学,还给你妹妹定了一门好亲呢。” 跪在地上的宫人语气激动:“奴婢必不忘娘娘大恩,誓死为娘娘效劳!” 钱顺仪更满意了,她吩咐完蕙珠中秋那日该如何行动,而后摆摆手叫她走小路从绛云宫离开。 捻着佛珠的那只手轻轻抚摸过小腹:“待谢氏生下我的皇儿,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被动了,刘淑仪如此愚蠢短视都能安安稳稳地待在九嫔之位上,不就是因为她生了个公主么?” “谢氏......”她一想起谢珝真就恨得牙痒痒,恨她勾引皇帝,恨她如此受宠,恨她......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龙胎。 浑然不管自己早已失宠,不受皇帝喜爱的事实,钱顺仪固执地认为皇帝只是被其他女子勾引走上了“歪路”,只要自己持之以恒地“忠言逆耳”,那皇帝早晚有一日会被她所感动,认清楚谁才最该是他最完美的妻子! 【滴——跨越千年时光,终于找到您了,启元皇帝真正的真爱!】 第31章 小公主 离开绛云宫,蕙珠只感觉自己背上全是冷汗,在距离寿宁宫不远的宫道上她看见了去取膻回来的小喜,连忙追上去:“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了吧,不如我来帮你提?” 小喜把手中食盒提着往旁边一躲:“夏至姐姐交代过咱们娘子的膳食我绝对不可以离手的,姐姐还是莫要为难我了。” “咱们这不都是一个宫里的......”蕙珠讪讪地说道。 小喜暗暗翻了个白眼:“你如果真想要这个活计,就自己去求夏至姐姐去,别来带累我。” 她说完便不等脸色难看的蕙珠,提起护得严严实实的食盒走了。 蕙珠留在后头用力跺了两下脚,钱顺仪要她用一切方法获取谢才人的信任,但谢才人从来都只相信她带来的那两个,自己在景华楼一个多月,连里屋都还没能摸进去,想迂回着跟底下人打好关系,却又总是碰壁..... 蕙珠思来想去都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尽量拖着,拖到中秋宫宴那一日......说实话,她并不是很想冒险,但自己家人全在钱家人掌控之下,就算她不想做,也无可奈何。 愁容满面的宫婢揪着衣角闷闷地走了之后,拐角处才走出来个宫嫔打扮的女子,女子身旁的宫人不解地问道:“娘子,不过是两个小宫人起了争执,咱们也没必要这么刻意躲避吧?” 温宝林看了眼她的贴身女官燕玉,摇头说:“宝思阁与寿宁宫挨得实在太近,谢才人又身怀皇嗣,虽我从无害她之心,但这瓜田李下的,最难说清楚,所以还是尽量能避就避,免得徒惹麻烦。” 燕玉脸上流出出些恼怒:“奴婢瞧着谢才人也不是个如沈小仪那般骄蛮蠢笨的,待娘子你也素来和善......” 温宝林却只是叹气吗,叮嘱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沈小仪在侯府中时,瞧着也是个好相处的,但这一到了宫中,就......” 虽说沈小仪是她伯父刻意寻来膈应育阳侯的,但温宝林并不如她爹那样敌视沈小仪,只以为她们同样是身不由己,因此有心与之交好,甚至因对方比自己稍微年幼些,免不了想着要照顾一二......然而这回沈小仪落水醒来之后的举动,让温宝林的心简直寒透了。 不知是什么缘故,温宝林不眠不休地照顾了沈小仪几个日夜,对方一醒过来,张口就是一连串的责怪,竟还当着刘小仪的面说,她那日之所以回去御花园,就是因为温宝林。 温宝林被气得浑身发抖,有意要问个究竟,然而当她要求沈小仪说明白怎么就因为自己才去御花园时,沈小仪就支支吾吾地什么也说不出来,还大喊头疼,要赶温宝林出去。、 “呸。”燕玉小小地啐了一口,“那起子恩将仇报的小人,日后娘子不要再搭理她就是了。” “再如何,我们也是一个府上出来的,我倒也想从此不理会她了,可这谈何容易?”温宝林苦笑着说道。 她们一个是育阳侯独女,一个是育阳侯府长房养女,无论她们之间有多少龃龉,在正式地撕破脸皮绝交之前,在外人看来便是天然的同盟,是一个整体。 何况沈小仪的举动虽然令温宝林觉得心寒,但远远没到要与她割袍断义的地步,因此温宝林眼下只是有些头疼日后该如何与沈小仪相处罢了。 路过寿宁宫门时,主仆二人看见了多日未曾踏入过后宫的御辇,哪怕温宝林性情疏淡,也忍不住慨叹:“谢才人如此荣宠,着实叫人心生羡慕。” “若论荣宠,娘子也不差人什么的......”燕玉见自家主子的表情有些落寞,连忙道,“想来是陛下重视龙胎,这才一入宫便去了景华楼,娘子也早晚会有的。” 比起诸如孟荣华、刘小仪这些新妃,温宝林的确是受宠的,十天里最少也能分到两天伴驾的日子,剩下的八天一半给了宋淑妃,三天谢珝真,一天瞧皇帝的心情。 景华楼。 “谢卿这膳食倒是......”皇帝看了眼桌上一碗稠稠的白粥,几碟子五颜六色的各类小菜,最后看一眼唯一一道“大菜”一条清蒸的鲃鱼,失笑说,“朴素。” 谢珝真嚼着一口酸辣鲜香的小菜咽下,又饮一口白粥将嘴里的味道冲下去,最后才用帕子轻轻擦拭嘴角,说:“妾这些时日口味变化大得很,想来,必是肚子里头这个挑嘴。” 皇帝在她旁边坐下,他对谢珝真的这一桌子菜都没什么兴趣,只是见她吃得欢快,心中便涌出一种投食的快乐:“幸好,它再挑嘴,我这个当老子的也能养得起。” 谢珝真勾勾嘴角:“还没生出来就惯上了......” “皇家子嗣,又不是那等欺压黎民的纨绔,挑起嘴也只爱清粥小菜,朕怎么就是惯着它了......谢卿,莫不是与孩子吃起了醋?”皇帝调笑道。 谢珝真一挑眉,原就明丽的脸孔多出一丝妩媚:“妾只是想起来,昔日在家中时,母亲管我是最严的,她盼着我能算账,能管家,有一技之长,将来......不会吃亏;但妾身的父亲就不一样了,他总说妾是女孩子,只消宠着就够了,哪里需要学这么多东西。” 她从不在皇帝面前假装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很好,反而在皇帝第一次有意封赏家人时,把谢父的老底全部给掀了个底朝天。 谢珝真叹着气:“妾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养好一个孩子,但是,妾实在是心中不安,就宛如那惊弓之鸟,总怕自己不能把孩子养好,因此,便也只能学着妾母亲的做法,依葫芦画瓢了。” 每一次相处,谢珝真都有意无意地加深着给皇帝的印象。 敏感,惊惧,尖锐。 只要皇帝还有一日相信除了他之外无人再能保护谢珝真这只惊弓的大雁,那谢珝真便可以抓住他的这份保护欲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也不能时时刻刻这样子紧绷着,偶尔上上弦也就够了,平时相处,还是要以让皇帝身心欢愉为重。 谢珝真丢开迷茫之色,眉目流转着雀跃:“妾昨夜梦见有个可爱极了的小姑娘抱着仙桃扑进妾怀里呢,想来这胎该是个小公主。” 第32章 乌鸦嘴系统 曾经饱受过无子困扰的皇帝不是很能理解谢珝真的快乐,在他看来,无论是后宫里的嫔妃,还是寻常官宦、百姓家的夫人,大多都是希望自己能生个男孩子的:“朕还以为谢卿会说梦见了皇子。” 俏丽的女子显而易见地呆了下,而后略带不满地嗔怨道:“妾不是什么贤良人儿,但陛下呀,您好歹与妾相识这许久了,妾哪怕曾有一次说过谎话吗,妾哪回不是有一说一......”她扭过了身子不去看皇帝。 皇帝仔细一琢磨,发现谢珝真的确从不做虚弄假,哪怕恨武威侯府恨得晚上睡觉都想拿那一家子磨牙,她也从没做过栽赃陷害,搬弄是非的事儿,反而只是求着自己借出人手,把周庭做过的事情一样一样查实了,才跑到公堂上去撒泼。 也正是她办起实事来如此一板一眼,却在与自己相处的时候又总透出些狡黠,皇帝才对这女子如此爱不释手,于是他讨饶道:“是朕的不对,谢卿莫要气恼。” 谢珝真很好哄地顺势原谅了皇帝:“也不是妾总爱发脾气,妾只是怕闺女会以为我们当爹娘的不喜欢她呢.......” 这可是她的亲亲大宝贝皇帝闺女啊! 假如先前说那话怀疑自己用心的不是皇帝闺女的皇帝爹,谢珝真着实很想一耳刮子抽过去。 “是是是,谢卿说的都对,爹爹给宝贝女儿道歉。”在皇帝看来,这不过是谢珝真这个向来有些小坏脾气的美人与自己的情趣罢了,浑然没发现怀中的女子是较了真地与她腹中的孩子小声道歉。 他温柔地摸着谢珝真柔软平坦的小腹,心里还是不大相信她的说法——皇帝此刻对这女子的确是有几分真心在的,而以他的一贯思维来看,谢珝真很值得拥有一个儿子,无他,在这个时代,懂得孝顺的儿子才是一个女人最后的保障。 但他也并非不喜欢公主,同时还很认可谢母教育谢珝真的法子:“上上次朕提到给你父亲赏个闲职,谢卿推拒了;上次朕又说给你兄长谋个职位,你又说他有志气要自己科考;那此次你有了身孕,不如便赏你母亲一个诰命,好叫她能地递牌子入宫来瞧瞧你?” 谢珝真有些犹豫。 自己在宫中没什么根基,若非皇帝护着,就彻彻底底地被动了,她很想见母亲一面,但又怕母亲入宫会遭了暗算,于是她摇摇头:“妾的母亲只不过市井里的寻常妇人,还是......还是再等些时日,叫她习惯了有个做宫嫔的女儿,再与她相见吧。” 皇帝不是蠢人,几乎立马就明白了谢珝真在忌惮什么,只是美人面露遗憾叫他忍不住怜惜,便也不戳破:“朕这就叫底下人去拟旨,给谢卿的母亲送去。” 他向来是个大方的皇帝,但凡喜爱过的嫔妃,家里都有赐爵或金银封赏,而谢珝真家里人口简单,又摆明了自己与父亲不睦,直言谢父是个糊涂蛋,当个清客还好,真当了官只怕要成祸害;而她兄长虽然读书天分不佳,却也是个勤奋上进的踏实人,赏出来的官到底与自己考出来的不一样,皇帝也无心做那坏人前程的恶人,这么下来几次他想封赏谢家,都被谢珝真直白地挡回去了。 现在终于把封赏送了出去,明明是给爱妃家里人的恩赐,但见谢珝真终于接下了赏赐,皇帝却是最开心的那一个:“这几日在宫中可好好?” 谢珝真眨眨眼:“自然是一应都好的,哦对了。” “嗯?”瞧她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皇帝点点下巴示意继续。 谢珝真道:“前头落水的沈小仪,在养病的时候又险些出事了呢。” 她将请安那日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又道是自己好奇追上刘小仪,与她说了些话:“妾看刘小仪与淑仪娘娘很是不一样呢,不光是长相,这脾气也是南辕北辙,淑仪娘娘嘛......” 她看着皇帝逐渐往眉心处挤的眉头,抿了抿双唇:妾倒是不太好议论,只是刘小仪着实可怜,分明是旁人闯的祸,最后却要她来顶着,若是那人对她好些也便罢了,只可惜呀,妾瞧着刘小仪的日子也不好过呢。“ 皇帝拧着眉,对刘小仪的举动不置可否,反而对谢珝真说:“刘淑仪的性子是偏了些,若是以后遇上她,你可别脑袋发热去招惹。” 像是一个好主人在告诫家里新来的小猫咪,千万别对那只爱撕家的狗子伸爪。 谢珝真自然是表面乖巧地对皇帝的关心一通感激讨好,将皇帝哄得身心舒畅后,便将他开开心心地送出了景华楼。 自打有了身孕,谢珝真也逐渐变得懒散起来,送走皇帝,她打了个哈欠:“夏至,你让宝禄去看看陛下的御辇往哪个方向去了。” 虽然不是很直白,但谢珝真的确为刘小仪说了点儿好话,以她对皇帝的了解,若无意外的话,今日侍寝的必然就是刘小仪了。 可惜的是当天意外还是来了。 如谢珝真所料想的那样,皇帝的确去了延章宫,却没去见被皇后暗示禁足思过的刘淑仪,把后者气得在殿内摔打不止。 当晚,皇帝便召了刘小仪前去侍寝,然而第二天不知为何却是沈小仪从皇帝寝宫里满面春风地走出来。 听见这个消息的谢珝真饶是心思灵活,也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是刘小仪主动让的,还是?” 打听到消息的春分摇摇头:“听说本来是刘小仪的,她都装扮好了,哪想出门的时候不知怎地就崴了脚,然后就成了沈小仪去了。” 谢珝真感到十分离奇:“沈小仪那个身子顶得住吗?” 不管沈小仪刚刚才痊愈的身子顶不顶得住,刘小仪感觉自己快要顶不住了,她完成沈小仪的任务之后开开心心地换了能增加自己怀孕几率的奇药,哪知人都出门了,还能把脚给崴了。 面对一脸歉意前来看望自己的沈小仪,她偏偏还不能露出埋怨,而是假装十分欣喜地恭喜对方。 却不知,在沈小仪回到自己屋里后,遣走宫人,按捺不住地高兴道:“这‘乌鸦嘴’系统竟真如此灵验,若不是每月只能诅咒一次,还要与诅咒对象来往密切,叫对方不设防备,那我岂不是......” 她自言自语地又有些后悔起与温宝林交恶了:“早知道就先应付着她,等她彻底相信我了,再叫她倒霉!” 这般念叨着,沈小仪又忍不住开心起来:“我上辈子死得那样早,最后却成了陛下心中最爱也最挂念的女人,这辈子我必要弥补这份遗憾,与陛下长相厮守,叫沈惠婉那贱人好生尝尝冷宫的滋味!” 第33章 探病刘小仪 在谢珝真不知道的时候,后宫已经逐渐开始变得群魔乱舞起来了,她现在只一心惦念着搞清楚刘小仪身上的那个系统到底有什么作用,又该如何对付。 再度拜访延章宫,谢珝真在主殿外头看见,上一次来时她见过的那个宫女被罚跪在门外,那宫女见到谢珝真,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但她很快默不作声地把头给低了下去。 谢珝真也没打算拜访刘淑仪,她悠然自得地从一众宫人们面前走过,路过那被罚跪的宫女时有意无意地叹了声“可怜”。 刘淑仪的坏脾气谢珝真还在宫外时就有所耳闻了,被祖母与母亲宠溺着长大,在家中说一不二的长女,动辄心意不顺便殴打严罚身边的侍女......谢珝真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除了那个明摆着是忤逆犯上秋荷,她对待其他宫人不说多亲近吧,但起码也是和和气气的。 要知道,自古以来那些个脾气暴躁的将军都能被贴身的近卫给暗杀了呢,谢珝真现在应付起别人塞过来的钉子都觉得有些吃力,就更不愿意叫自个儿身边的宫人离心了。 或许这便是一尊侯爵的女儿的底气吧。 谢珝真是没这样子的底气的,她在那个被罚跪的宫女眼底瞧见了不甘和怨恨,只是不知道那宫女的怨恨是冲着谁去的,故意叹息这一声,也只是试图把这宫女的怨恨往刘淑仪那一边推去,毕竟她当初不过是听从主子的命令,出来通传了两回而已。 可如今这模样,兴许刘淑仪还把自己被皇后责罚的事情又迁怒到旁人身上了。 到了刘小仪居住的后殿,谢珝真入门便见她从榻上坐起来,微微躬身行礼:“才人见谅,妾如今腿脚不大方便。” 谢珝真连忙走过去扶了扶她:“你身子不便,我又不是不知道,更不会因此怪罪你,你先躺好,小心再动着伤处了。” 一番温柔的安慰,谢珝真在床边坐下,面上带着好奇地问道:“怎么好端端的,竟把脚给扭了呢?” 刘小仪的表情一僵,垂头道:“妾也不知为何,才一出门,就感觉脚下一滑,竟然在大平地上把脚给崴了.......” “那时候可曾检查过地面?” “检查过的,”刘小仪也是满心的疑惑,“地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我......我还把昨天穿的鞋子都剪开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正是无论哪里都找不到异常,才更显得自己崴脚这一下子处处透着古怪,然而这古怪的感觉刘小仪自己也说不清楚,弄不明白,有的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只是倒霉而已,心里不得劲也只是因为自己错失侍寝的机会过于不甘。 “这就奇了怪了。”谢珝真一边想着刘小仪身上的系统,一边起了一个叫她自己也觉得惊悚的念头——莫不是除了刘小仪之外,已经又有其他要“炮灰”掉自己的系统抵达了?! 而这个系统能让人倒霉?! 谢珝真的心脏突突突地直跳,她现在怀着孩子,可经不起像刘小仪这样的摔打。 刘小仪本就生得副小鸟依人的模样,这一跤不止摔得脚踝错位,手上腿上也有不少擦伤的痕迹,谢珝真不安地搂着肚子,故意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在市井里头长大的,倒是也听了许多叫人捉摸不透的怪事,就说这人莫名其妙地平地摔跤啊,是那个什么,叫鬼扯了脚!” 她绘声绘色地说着,刘小仪却一下子脸色变得煞白,见床上的女子似乎已经联想起了什么,谢珝真拍拍心口:“说是有那种死得倒霉的怨鬼,见不得别人过得好,便想方设法地叫那人倒霉,摔跤还是小事,丢了救命银子的,打水莫名其妙栽到水缸里起不来的,甚至趴着睡觉不小心把自个儿给闷死了的......” 谢珝真越说越是害怕,她夸张地搓搓自己的手臂:“哎呀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 她懊恼地抬起手轻轻拍了两下嘴:“莫见怪,莫见怪,这些话你随便听听就成,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只是自有孕之后,我就总爱胡思乱想,不是有意要吓唬你。” “谢才人也是与妾亲近才会说这般话。”刘小仪脾气很好地笑了笑说,“才人莫要担心妾,妾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唉。”谢珝真转身叫了声夏至,夏至捧着几块裁成半个巴掌大小的缎子进来了。 谢珝真取过缎子递给刘小仪:“本来是备着贺你侍寝的,眼下虽然......但我还是带过来了,趁着这养伤的日子裁些样式好看的衣裳,你还年轻呢,日子长的很,也不必急于一时。” 这些缎子是尚衣局专门送给嫔妃挑选的小样,谢珝真这段时间又是有孕又是晋位的,拿了不少上好的料子,她一时半会儿也穿不完,不如拿来做个人情。 刘小仪却不由得有些哽住了,心中荡起一阵酸涩。 她生下来就在尼姑庵,日子过得清贫艰苦,直到她娘的妹妹在她十岁的时候找来,给了些银子,才叫娘俩的日子逐渐好过起来。 可她小姨不过是把她当做在荆郡侯那里争宠的一个筹码,这回顺势而行,把她们母女两个带到荆郡侯面前,其实更多是为了她腹中才怀上的孩子......小姨不愿意被送到京都,在刘洪氏手底下讨命活,也不知她后来是否得偿所愿。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刘小仪宁愿清苦一辈子,也不愿意被认回侯府,叫母亲的生死被用来拿捏自己......她必须小心地挣扎,在保证母亲安全的情况下摆脱荆郡侯府的掌控,而眼前这位受尽天子荣宠的谢才人,就是她所能抓住的最好的一根树枝。 就算她也只是想利用自己在她孕期帮忙固宠,那也比整日受刘淑仪打骂磋磨,将来还要去母留子得好! 第34章 性情大变 “妾何德何能,叫才人娘子对妾这般好。”刘小仪抽泣了下,眼眶中蓄起泪水。 这份感激与动容并非全然虚假,刘小仪自打来了京都,便受尽旁人冷眼,入宫后更是被刘淑仪一口一个外室贱种地辱骂,且刘淑仪被禁足不能出门,她便将怒火全部倾泻在了刘小仪身上。 大盛朝后宫,哪怕身为主位,也不能动手责打底下的嫔妃,最多不过罚跪,更严重些会罚掌嘴,不过因后者极其侮辱人,所以只要不是嫔妃犯了大错,一般也不会被如此责罚。 而刘淑仪不一样。 在她眼里,哪怕已经同为有品阶的宫妃,刘小仪本质上也还是她家里无关紧要的庶出女,张嘴便骂,抬手便打,一脚把刘小仪踹倒也是常态,其实谢珝真现在看到的刘小仪手上放淤青痕迹并不全是她那日跌倒所留。 刘小仪也曾怀疑过,是不是刘淑仪怕自己身上的伤痕被皇帝发现,才出手叫自己摔倒从而错失能揭发她暴行的良机,可实在是找不出证据...... 谢珝真不知内情,但她对人的情绪十分敏感,瞧着刘小仪动容的神色竟不似作假,便开始思考起拉拔她一把,好以此牵制刘淑仪的法子来。 昨日皇帝到景华楼里探望她时提起刘淑仪,谢珝真发现皇帝对刘淑仪的态度有些奇怪,比起彻底地厌弃,更像是生了她的气,在故意冷落她一样。 这男人骨子里自大得很,只怕是心里头分明还惦念刘淑仪,却又碍于先前发生过的事情,故意要冷一冷她,等着刘淑仪来主动认错道歉,做小伏低呢! 意识到这一点的谢珝真自然不会给刘淑仪反应过来的机会,宫中除了自己之外,便是宋淑妃最为得宠,宋淑妃虽曾有过故意恶心人的举动,但到底是妃位,后头又不曾再度出手,谢珝真便也只得暂时把仇记下,按兵不动了。 暂时没法撼动宋淑妃也就算了,可刘淑仪......单只用眼睛瞧就晓得这人骄纵蛮横,睚眦必报,谢珝真又帮温宝林说过话,只怕早叫人家记恨上了。 再者,她猜测皇帝对刘淑仪似乎还有情谊,那就更不能让刘淑仪重新起来了,非但不能叫她复宠,还要趁着她没转过脑筋的时候,挑唆她再犯几次错,彻底没了与皇帝重归于好的可能才行! 经历过在武威侯府被磋磨的那几年,谢珝真的心早已坚定如铁,她决心不再做一个逆来顺受的,所谓贤良淑德的好女子,凡是有可能对自己不利的,她都要提前下手铲除。 “许是我第一次见到刘小仪,就觉得小仪格外亲切吧。”谢珝真假笑着说。 她第一次遇见刘小仪的时候,这姑娘正假装满脸懵懂地听孟荣华说自己坏话呢。 刘小仪双颊红了红:“妾......” “哎呀,不多说这些了,来看看这些缎子,花样可有不喜欢的,若是不喜欢,我叫底下人去换。”谢珝真极亲热拉着刘小仪看起了绸缎的花样。 刘小仪羞怯地摇摇头:“妾都喜欢得很,多劳娘子费心了。” “你喜欢就好。”谢珝真注意到这位以“锦蝶”为名的女子似乎不大喜欢那块百蝶穿花纹样的料子,反而对一张花好月圆的绸缎爱不释手,心中暗暗记下这一点叫自己隐约感觉有些奇怪的地方。 临走的时候,刘小仪自言身无长物,便从自己床头取出一只才绣好的香囊,当着谢珝真的面打开,连里头的衬布都是全新的,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气:“这是妾前些日子绣的,在晾干的桂花上放过一阵子,才人娘子若是不嫌弃,便请收下。” 谢珝真笑着接过香囊,只见秋香色的底子上绣着几只大红的石榴,石榴多子吉庆,用来送孕妇是最好不过了。 这是刘小仪亲手所绣,便是要下什么暗手,也不会下在这上头,谢珝真当即将香囊挂在腰间,赞叹道:“刘小仪好巧的绣工,不妨......也为陛下绣个香囊?” 谢珝真有意和刘小仪拉近关系,好搞清楚她身上的系统的情况,现在谢珝真意识到这宫里恐怕不止一个系统之后,反而没那么急躁了。 系统再怎么神异,也要看拥有者如何使用。 单看刘小仪,这不显山不露水,受人欺凌的可怜模样,若不是谢珝真曾经遭遇过系统,哪里会想得到她手上握着这么大一个杀器? 刘小仪听懂了谢珝真的意思,明白谢才人还会继续帮助自己在皇帝面前露脸,便安心了不少,正当她带着感激地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就见宫人前来通报说是,沈小仪又过来了。 这下子,谢珝真反而有些犹豫起来,她猜测的那个叫人倒霉的系统要么在刘淑仪身上,要么,在沈小仪身上。 她担心对方会对自己腹中的胎儿下手,但是又不甘心想留下来看看,这一只系统能不能抓出些马脚来。 就在她思量的时候。 沈小仪已经进来了。 与先前见她时那副清丽文雅的打扮不同,沈小仪今日穿得很是醒目张扬,大红的襦裙上金丝编织着福禄安康的纹样,满头的珠翠金银闪耀夺目,在不超出她如今位份可以使用的范围里,沈小仪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富贵夺目。 她端着什么东西进来,见到谢珝真,很是吃惊的样子:“见过谢才人。” “沈小仪身子看起来是大好了。”谢珝真温柔地笑着说道,她看了一眼跟着进来的夏至,夏至脸上露出些许无奈。 方才沈小仪等也不等通报,直直地就往里头闯,几个宫人都说了谢珝真也在屋里,偏她耳旁风一样地听也不听,昂着下巴就进来了。 瞧出夏至的无奈,谢珝真把心中的天平往沈小仪这边稍作倾斜。 这女子在无论是在阅选的时候,还是后来入宫的那一个月,表现出来都是知礼又温顺的模样,可今日一看......竟突然就傲气起来了呢。 谢珝真只猜测沈小仪许是有了系统,便自觉胜券在握,与旁人不可同日而语了。 她却是没能想到,沈小仪不但重生了,而且她的那个系统,上来就说启元皇帝对她是如何如何地深爱,虽然没给她高贵的位份,没让她生的孩子活下来,甚至因为育阳侯府的威逼而不得不认下沈小仪陷害别人的罪状...... 但皇帝为了保护她,不但没叫她和那些普通妃子一样葬入妃陵,还不许后宫女史官记载她的生平呢,当然是因为这些前朝后宫的纷扰都不配打扰她的死后安宁啦! 不过这也导致这段绝美爱情只有在不受权贵掌控的野史里才能窥见一二,着实是遗憾呐! 第35章 重生女 自打沈小仪进来之后,谢珝真那种像是有什么东西横亘在心口的感觉愈发强烈,让她第一时间就确定了沈小仪身上绝对有“怪东西”存在着。 而且沈小仪的态度前后变化实在是太大,谢珝真猜测她大概是自觉有了倚仗,便暴露本性起来了...... 如此一看,刘小仪的摔跤还大概率就是她的手笔。 可怜刘小仪这倒霉孩子,巴巴地把人照顾好了,却生生叫对方横插一脚,夺了侍寝的机会。 “沈小仪也是来探望刘小仪的吗?”谢珝真面色如常地问道。 沈小仪有些潦草地行了礼,道:“是啊,只是没想到谢才人竟然也在这儿。” 上辈子,自己才得宠没多久就受了旁人的陷害,被禁足宫中却幸运地怀了龙胎,只可惜后头又发生了许多事情,那龙胎没能生下来......本以为借着这个不幸被流掉的孩子,自己能重新得到皇帝的怜惜,结果沈小仪等来的却只是一道彻底废黜她的旨意...... 她怨恨皇帝的冷漠,怨恨那个在背后陷害自己的黑手,更怨恨与自己同时怀胎,同时流产,却因育阳侯府之势反而得到加封晋位的沈惠婉。 沈小仪的前生在无止境的怨恨和对温宝林的诅咒里潦草落幕,她再一睁眼,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刚刚入宫,失足落水的时候。 上一世,刘小仪也是请命过来照顾她直到安好,沈小仪起初是感激的,但她自从这次落水之后身体就一直都不是很好,接连错过数次侍寝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刘小仪因为代姐受过的“义举”被皇帝召幸、得宠,从一个小小的外室女,一跃成为皇帝宠妃...... 嫉妒的毒火在沈小仪心中不断地翻滚,她认定了刘小仪后来会得宠都是因为自己,而对方在得宠之后除了给自己送过些金银绸缎,便再没其他举动了——这让沈小仪逐渐变得也怨恨起了刘小仪来。 明明是你踩着我得了帝宠,却如此地不知感恩,倘若刘小仪当初能拉拔自己一把,自己也不会在宫中空耗那么长时间,才被皇帝注意到并且宠幸啊! 沈小仪睁开眼看见刘小仪和温宝林都在床边守着自己,到底是对温宝林的怨恨更胜一筹,她想也不想便骂走了温宝林,刘小仪许是瞧出她心绪不佳,便主动离开。 而沈小仪在稍稍清醒些后也开始有点后悔不该直接跟温宝林撕破脸皮的,但木已成舟,即便后悔也没办法。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沈小仪听到了那个对她而言宛如天籁一般的古怪声音。 【滴——乌鸦嘴系统为您服务!】 那个自称系统的声音告诉沈小仪,她和启元皇帝的悲惨虐恋在后世广为流传,衍生出过好几部戏剧和小说,内容无一不是皇帝与沈小仪虐恋情深,迫于世家和勋贵的压力,这段恋情不得不以悲剧收场。 沈小仪只是沈家旁枝的女儿,她家中四个姐姐,一个弟弟,身为女子的她并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只不过因为长相神似温宝林,才被人接入育阳侯府教养了一年而已。 但育阳侯府的大房也没让她读书习字,他们更注重培养沈小仪的献媚之术——可惜她脑子并不是很灵光,一直学得不好不说,等入了宫,反而因为想照猫画虎地讨好皇帝而闹出过不少笑话。 这么多年......这么多不受宠的日子,冷宫中清寂凄苦的日日夜夜早已让沈小仪的心境完全扭曲了,当她听系统说皇帝是多么多么地爱自己,只是因为被世家和勋贵逼迫,才不得不冷落自己,虐自己身心的时候。 沈小仪信了。 “我死之后,他一定很孤独吧。” “刘氏受宠又如何,还不是看在她背后荆郡侯府的份上!” “这一次,我一定要弥补我们之间的遗憾,有了此等神物相助,我一定能帮陛下摆脱世家的掌控,到时候我们就能圆满地在一起,我的孩子也不会被沈惠婉那个贱人的肚子给比下去,更不会......更不会都没来得及到这世上瞧一眼他父皇,便匆匆离去了!” 沈小仪假笑着看向刘小仪。 她并不为自己使用乌鸦嘴系统的能力害刘小仪摔倒而心虚,毕竟在她看来,这机会原就是刘小仪从自己身上“抢夺”走的,如今自己也不过是拨乱反正罢了。 “刘小仪气色比先前好多了,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沈小仪看见她床头上摆了几张绸缎的花样,惊讶地咦了声,问道,“这缎子瞧着好生眼熟,刘小仪从哪儿得来的?” 上辈子她也见过这种模样的缎子,是在刘小仪得宠之后,众妃送来的贺礼中看见的。 怎么这辈子刘小仪她分明没有得宠,竟也得了这绸缎呢? 沈小仪愈发不平起来。 她昨日虽然侍了寝,但皇帝只是照常赏下了些东西,首饰绸缎都有,只是全都不比刘小仪的精致。 不要着急。 沈小仪捧着不如他人的赏赐安慰自己:陛下还不知道曾经的他们是那么地相爱呢,将来他会明白的。 谢珝真也不着急走了:“这是我听闻刘小仪伤到了脚,给她带来的。” “才人娘子不愧简在帝心,这出手真是大方。”沈小仪语气带酸。 同时。 她本人在谢珝真心中的危险性直线下跌。 就算她那个系统能让后宫所有人倒霉,以皇帝的口味而言,也绝对看不上这么没眼色不会说话,还莫名其妙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家伙 沈小仪不止看不上刘小仪,她连谢珝真这个风头最盛的宠妃也是鄙夷的:“不像我呀,家世平平,也没陪嫁来什么好东西。” 家世基本等同于无的谢珝真忍不住笑了:“这些都是陛下的赏赐,我不过借花献佛罢了,说起来,沈小仪先前落水是,我也送过些好药材过去的,不知沈小仪用了没有,若是没用完,可否挪些给刘小仪,前些日子她不眠不休地照顾沈小仪重病,我瞧着都瘦了不少呢。” 沈小仪面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她根本不知道那药材是谢珝真送的,也没问伺候的宫人,只一心以为是皇帝暗中送来给自己养身......她哪里舍得用,全都收进仓库保管起来了,也根本没想过给刘小仪送些药材。 仔细想想无论如何现在在外人看来,是刘小仪照顾重病的自己,然而自己才刚刚一好,刘小仪就摔了,而自己还因此夺了她侍寝的机会......沈小仪越想越是气恼,觉得无论刘小仪,还是点破了她下意识无视这件事的谢珝真,都是贱人。 第36章 金月饼 沈小仪讪讪地笑道:“哎呀,妾也是太慌乱了,竟然一下子都没想起来。”她连忙招呼宫人去她屋里取养身的药材过来。 见她这副样子,刘小仪哪里还想不明白,这沈小仪不知为何,竟然是对自己有了敌意。 分明她刚刚苏醒的时候,系统提示过获取沈小仪好感的任务是完成了的......这人前后变化实在是太大,更又有先前谢珝真说给她听的“故事”在心头盘旋,刘小仪终于朝着谢珝真故意引导的那个方向去猜测了。 沈小仪也有类似自己奇药系统的东西! 想到此处,刘小仪眸子里的情绪愈发沉重。 谢珝真默不作声地看着两个身带不同系统的女子,很敏锐地感知到了她们之间不断涌动的暗潮,心下便有了主意,她故意拿过一张浅青色,上辅以银线织成细竹模样的绸缎对刘小仪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也不多留了,沈小仪若是得闲,便将这些缎子都裁了做衣裳,说起来,陛下也夸过我景华楼的竹子长得好,清俊挺拔,颇有傲骨。” 皇帝是喜欢竹子这木中君子的,所用器物、衣饰也爱用竹纹点缀,但他却不怎么喜欢女子用竹枝的簪子,或者穿过于朴素的衣物。 假如是与他有些情谊,关系比较密切的嫔妃作简朴装扮,那还能得他一句夸赞,然后便给爱妃赐下花团锦簇的衣裳首饰,如打扮娃娃一样把他宠爱的女子妆点起来。 但如果是他不怎么记得,也不怎么喜欢的嫔妃穿得那么朴素地在皇帝跟前晃悠......那这个男人多半是要发脾气的,他会觉得自己辛辛苦苦治理国家,叫国家繁荣昌盛,国库也富得流油,你一个小小的嫔妃,又不是没按位份给你发衣服发首饰,穿这么寒酸埋汰谁呢? 在提点刘小仪该如何给皇帝缝制香囊的同时,谢珝真也是暗暗为看上去脑子似乎不太好使的沈小仪挖了个坑。 而刘小仪也并没有提醒的意思。 等谢珝真一走,沈小仪咄咄逼人的态度愈发明显了,竟然直接开口讨要那匹竹纹的绸缎起来,而且还十分理直气壮。 刘小仪虽然也没怎么读过书,但庵子里的老尼姑们给她讲过不少故事,她并没有对沈小仪的得寸进尺表现出异样,而是脾气很好地当场将那匹缎子转送给了她。 离开延章宫。 夏至有些愤愤:“这沈小仪还说是侯府出身呢,怎地行事如此粗鄙?” “她不过沈家远枝女儿,从前倒也温良恭顺,许是落过一回水刺激到了吧。”谢珝真发现自己只要待在携带系统的人旁边,就会心口不舒服,而这个不舒服是会随着人数的增加越来越明显的,但只要一离开那人约莫五十步左右的距离,不舒服的感觉就会消失。 可......这光是能觉察到系统的存在,对付不了它们啊! 谢珝真突然冒出个歹毒的念头——既然对付不了系统,那把它们的持有者干掉会如何呢? 是会如先前自己遇到的那家伙说的一样与持有者解绑,还是和它最后的下场一样,彻底消失呢? 没由来的,谢珝真从心底里觉得当持有者死掉之后,系统也会消失。 可,杀人啊......谢珝真虽早早下定了决心要不惜一切地往上爬,但这夺人性命的事儿到底还没做过,她还是有些犹豫的。 更何况她实在没把握如何不留痕迹的把系统持有者们全部干掉,再说自己这还怀着孩子呢! 若是谋杀不成,反而不慎害了孩子怎么办? 谢珝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便只有斗了,端看谁手段高明吧。 回到景华楼,谢珝真愈发迫切地想要培养自己的人手,发展自己在后宫中的势力,可她除了皇帝的宠爱和腹中的子嗣外没有别的筹码,何况这个时代历来是更看重男儿的,她的女儿还在腹中时是贵重,但一生下来,便要落到几个皇子后头去了。 归根结底,还是要在皇帝身上使劲。 秋意渐深。 谢珝真数着日子马上就要到中秋了,她从皇帝那儿得了几块金子铸的小月饼,在求过皇帝之后往自家里赏了些,还不忘叮嘱去送赏的人,记得告诉自家母亲,分给住在隔壁的君悦心两块,让她把玩。 “谢卿这礼送得倒是大方,不止惠及家人,连邻居也一并惠及了。”皇帝见她都没给自己留几块,下意识便觉得这女子只怕又惦记上自己的私库,他很享受谢珝真的撒娇做作,更喜欢她毫无保留地依赖自己的小模样。 然而这回谢珝真要出乎他的预料了:“妾在家中时,就与悦娘玩得最好,她家里只有一寡母,兄长前些时候又随军出征了,眼下她家中孤女寡母的,妾嫁得这般好,不得给她撑撑腰?” 她只给自己留了两小块金月饼,欢欢喜喜地,像是松鼠藏过冬的粮食一样收拢在妆匣里。 “而且她这些年也过得不容易,家里虽有存银,但大多拿去施粥,捐给京中的慈幼院了,一家子只靠庄子上的出息过活。” 皇帝听她这么一说,眼神一闪,想起了什么:“可是镇国将军之女?” “是啊,当初知道她爹是将军的时候,吓了妾好一跳呢,他们兄妹两个跟咱们那种在市井里乱跑的野小孩根本没什么区别,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一品将军的孩子呢!”谢珝真乖顺地坐在皇帝身侧,用小钳子夹了个核桃来吃。 皇帝却若有所思:“她哥哥也从军?” “听说是的。”谢珝真小口小口地咬着核桃,像是突然才反应过来一样,“瞧我这脑子,自打有孕,愈发不灵光,先前接到悦娘书信,还想帮忙问问灵州战况呢,竟是给忘记了。” 她懊恼的模样让皇帝不由乐了:“放心吧,不过是些早被打废了的草原人,粮食短缺才铤而走险扰边而已。” 大盛四海升平,国力极强,皇帝并不曾将区区草原蛮子放在眼中,也并不忌讳与嫔妃提上两嘴战况,又因听谢珝真提起先镇国将军一双子女,便稍微留了个心,打算等回去看看战报上有没有姓君的,是否如他父亲一样骁勇。 敲着核桃,谢珝真小心窥探皇帝的表情,知道他多少已经注意到君慕心,自打接到密友信件后便一直压在心头的沉重便放下了。 第37章 笛声 这一日天清气朗,御花园中雄黄也散得差不多了,谢珝真便又开始带着宫人们四处溜达,算起来,她六月入宫,肚子里的孩子约莫是五月份怀上的,到现在已经快要有三个月大了,觉得身子逐渐变得沉重,口味也愈发挑剔。 走了没两步,便遇上了才刚解除禁足的孟荣华——她因给皇后请安迟到被禁了一个月的足,但没过多久,邓贤妃便以中秋团圆节将至,外加孟荣华已经知错悔改为由,替她向皇后恳求提前出禁。 这让原本还怀疑过是邓贤妃故意害自己请安迟到的孟荣华很是感激,一下子就将对邓贤妃的埋怨全部散去了,甚至难得地开口对贴身女官绿倚夸赞贤妃不愧是国公府出身,温婉大方,体恤旁人,她当初求着皇后娘娘给自己迁到长瑞宫真是再英明不过。 谢珝真再见孟荣华的时候,她已经没了那日在坤宁宫的落汤鸡模样,而是细细地梳了妆,打扮好,与贴身女官一人提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竹篮,竹篮中放着几朵才摘下来的菊花。 “谢才人安。”孟荣华见到谢珝真,暗道一声晦气,不情不愿地上前请安。 她到底年纪小,哪怕已经吃过亏,还是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但——孟荣华这种不服气但又不得不对着自己屈膝的感觉才更爽畅不是么? 谢珝真懒洋洋地叫起,看出孟荣华不欲久留,那她就偏要拉着对方多说几句话了:“孟荣华摘得这么多菊花,是要做什么?” 孟荣华吸气道:“往日妾在家中时,每每到了中秋时分,母亲便会亲自指挥厨下的人用菊花酿酒制作糕点,中秋将近,妾便有些思念家中了,因此从花草房里寻了些菊花来,想学着母亲给的方子做些出来。” “听上去倒是不错,不知孟荣华做了可否给我也送一些来?”谢珝真瞅着孟荣华愈发不妙的脸色,得寸进尺地说道。 孟荣华愣忡片刻,暗中掐了下自己的虎口,才勉强道:“谢才人有孕呢,菊花性寒凉,还是小心些好。” 她妒忌地看了眼谢珝真的肚子,身为世家女,她除了跟着母亲管家理账,也在家学中念书学诗,只是孟荣华在诗书上没什么天赋,琴棋书画也只学了个皮毛,后来被选上了,要入宫,孟母才后悔早先没更严厉地管束女儿,叫她文不成武不就的,竟是没半点拿得出手的技艺。 于是连夜收拾了一堆各种药方食谱塞进陪嫁的箱子里,孟荣华在禁足的这几日里,百无聊赖,就抽出了些时间来看自己从前最不耐烦看的书册,越看越想家,而后便起了要做菊花糕的念头。 原本她开开心心出门采菊花做糕点,哪想没走几步就遇见谢氏这讨人厌的,偏生自己位份低,还得恭恭敬敬地给她答话。 “说的也是,那等我腹中皇嗣出生后,还要请孟荣华再劳累一次了。”谢珝真笑眯眯地说着。 这人真有趣,分明看不起自己贫贱出身,却又要耐着自己找茬,装出副恭顺守礼的模样来,可惜憋屈的情绪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 ,活像是只被人用手戳恼了的青蛙。 孟荣华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牙说:“只怕菊花留不到那个时候。” 自打见过谢珝真又哭又闹,发癫耍赖把钱贵嫔变成钱顺仪之后,孟荣华就开始后悔在选秀前招惹这疯婆子了——当然,疯婆子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那个人惯着她发疯。 “那还真是可惜,我......”谢珝真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不远处,花草遮拦了视线的某个地方传出一阵清脆的笛声。 笛曲悠扬婉转,清凌凌的,带着些惆怅,倒与这深秋时节的氛围十分相恰。 “谁在那儿?”男人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 哦? 谢珝真顿时便来了兴趣,她看了眼面露喜色的孟荣华,道:“听着像是陛下的声音呢,也不知哪位姐妹吹得这么一手好笛子,竟将陛下也给引来了。” 她怀着孕都还要争宠,自然也不意外其他嫔妃们会花样百出地争个热火朝天了。 话音刚落,孟荣华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变化:“......谢才人这是要过去?” 她在想,若不是谢珝真拉着自己在这儿闲扯了半天,那自己是不是就能刚好遇上陛下了,而不是眼睁睁看着这段莫名的笛声把陛下给勾了去。 “当然要去看看了,这笛声呀,别说是陛下,连我都很好奇到底是何人所奏。”谢珝真家贫,又是个女儿,只能蹭哥哥的书读,至于什么琴棋书画,调香马球,根本是没机会接触的。 嫁了人之后想继续找书来学,还被人讥讽是东施效颦,矫情做作。 也就是搭上了皇帝后,才终于有个谢母以外的人对她的读书大业表示支持。 “这般好听的曲子,若日后也能常常听到就好了。”谢珝真突然很想也学一学。 孟荣华却只觉得这人果然出身低贱,贪婪无度,见了什么都想要,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得上......她腹诽不止,却因脸色一直都很难看,倒也没因着这点子不忿又有什么变化:“可是若现在过去,是不是会打扰到陛下?” 孟荣华当然也很想知道到底是哪个狐媚的在御花园里勾引皇帝,但她自恃乃世家贵女, 不屑做出与他人争风吃醋的行为,再者......自己不通诗书又无才艺,万一陛下因自己打扰而恼了,自己又比不过那吹笛子的宫妃,岂不是自取其辱? “打扰?”谢珝真呵呵笑着,故意给孟荣华抛去一个风流多情的媚眼,“陛下才不会觉得我打扰他呢。” 语气中快要溢出来的自信和得意让孟荣华心头泛酸不止,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跟着谢珝真走了过去。 身穿靛青常服的高大男子站在竹林外,谢珝真像只花蝴蝶一样雀跃地快步走过去,微微屈膝后,用她甜腻了不少的声音带着钩子般地问:“陛下可瞧见这竹林中的吹笛仙子了?” 第38章 你们一定会倒霉 “谢卿这是又醋了?”皇帝抬手将她扶了起来,美人在前,他一时也没心思继续留意那暗含幽思的笛曲。 谢珝真娇嗔:“陛下这说得什么话,妾不过是出门游园,刚巧遇见了孟荣华,就与她说了几句话,这说着说着啊,就听到笛声了,妾和孟荣华都好奇到底是哪位娘子如此雅兴,在这竹林中吹笛......才过来一探究竟的。” “哦?”皇帝这才注意到谢珝真身后的少女,挑挑眉道,“孟荣华也在?” 孟荣华心中有些委屈,她分明姿容不差,那日侍寝时,皇帝也是亲口夸过的,怎地才过这么些日子,皇帝就像是把自己给忘了一般......她又看皇帝戴谢珝真亲热温柔,心中才更是酸透了:“陛下万安。” “嗯,起吧。”皇帝敷衍地点点头道。 他确实有点不记得孟荣华了,仔细想想才想起来她是刑部尚书的女儿,还有个在外头当刺史的哥哥——比起孟荣华本人,在皇帝心里,她父亲和兄长讨喜得多了。 这一回的阅选基本都是皇后和邓贤妃负责,皇帝只在最后看过名单,顺手塞进个谢珝真,便没再管过。 他是不在乎哪家女儿入宫的,但看在孟家父子还算得用的份上,皇帝也不吝给孟荣华一点宠爱,但这女子实在没眼色,竟然承宠第二天便做出不敬中宫的事儿来,也叫皇帝对她的印象有些不好。 受到冷落的孟荣华委屈地瘪瘪嘴,跟着贴身女官一起站到后头去了。 谢珝真见此心里不住地乐,虽然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自己能独得宠爱,但瞧见曾看不起自己,出言嘲讽过自己的孟荣华吃瘪,她心里还是很畅快的。 秋日的竹林依旧是一片翠绿,被花草房打理得极好。 竹林中的笛声悠悠地落下最后一个音节,皇帝身旁的大太监李宗带着两个宫人进去了,没过多久,一个身穿青衣,衣角隐约可见淡淡的银色竹枝纹路,素白的裙脚将将遮在鞋面上,头戴竹簪,耳上是一串最朴素的银丁香。 她手上拿着一只十分古朴莹润的竹笛,抬头一笑,颇有几分清水出芙蓉的清丽。 正是沈小仪。 谢珝真差点儿没憋住笑。 她实在是没能想到沈小仪的行动力竟然这么强,自己昨天才提点过,沈小仪竟然这就把一身行头都做出来了,甚至还推陈出新地加上竹笛、笛曲...... 再一看她做裙子的那料子,不就是自己送去给刘小仪的那匹吗? 刘小仪倒也是聪慧促狭,竟真的给了..... 谢珝真瞥过眼,看见皇帝脸上方才那种轻松赏曲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耐。 他最爱自己的女人们打扮得花团锦簇的模样,但假如是他爱妃故意标新立异来争宠,那他也是愿意配合一下的。 只可惜沈小仪这一不是爱妃,二么......别忘了自她落水之后就性情大变,最爱穿红衣红裙,一头珠光宝气,仿佛先前那端庄温顺的穿着是委屈了自己似的;她给皇帝侍寝的那日自然也是照着她自以为最美的模样去打扮的,跟现在这清水芙蓉的样子不能说完全一样吧,只能说是根本就变了一个人。 这么粗浅的争宠手段,若用在与皇帝有了深厚感情基础的时候,那还能有些效果,现在就耍出来,只会叫这个自大的男人感觉自己被妃子有意愚弄。 “原来是沈小仪啊,这曲子当真好听,不愧是育阳侯府的女儿,多才多艺......”谢珝真没有半点违心地夸着。 沈小仪自诩皇帝真爱,眼里哪儿还有其他嫔妃,她是买通了御前行走的一个小宫人,才得了皇帝今日的行踪,故意等在这儿的。 她本以为,今日会是帝妃完美爱情的开始,却不曾想,皇帝身边竟然已经有了别的女人——而且还不止一个,是两个! 沈小仪气得想骂娘了,深深恨上了这两个没眼色来打搅自己与皇帝二人相会的家伙。 她带着些委屈地上前:“给陛下请安,请谢才人安,孟荣华安。” “免礼。”皇帝不咸不淡地说,“怎么想起来到这儿吹奏?” “妾今日晨起时,见院中有一株花叶凋零,便有些伤怀,想到这秋冬寒凉,也不知外头的百姓如何过活,便才着素衣竹簪,到这长青林中奏曲抒怀。”沈小仪知道自己没什么文才,便将上辈子从其他嫔妃那里听来的说辞拼拼凑凑地说了。 说完,她发现皇帝并没有如她愿地露出感动之色,反而......反而像是见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这个念头叫沈小仪的心猛地咯噔了下。 便听皇帝道:“沈小仪还真是忧国忧民,既然如此,那便将你俸禄减半,减下来这些送去给户部安民用吧,如此,也不算辜负你一腔虔诚!” 他是皇帝,万民之父。 当着他的面说担心百姓秋冬不知道怎么过,不就是在指责他这个君父没当好吗? 谢珝真是知道皇帝为了这个国家操了多少心的,而且大盛国力极强,甚至有余力去照拂八成以上的孤儿,和矜寡的老人。 虽不说能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但好歹哪怕平民也能每隔几月吃上一次肉食,秋冬之际哪怕流氓也能得件厚实衣服暖身,就算冷了病了,也有官府会将其收拢发放药材,给他们找工去做,这年月,真能把自己饿死冻死的,大多是那种懒到没救的人。 沈小仪如果只是穿着满身竹子,哪怕她到皇帝跟前跳大神,皇帝也只会说这女子可能脑子不太好,但她竟然蠢到为了显示自己简朴,指着皇帝说他政策不行不能安民,这可就...... 谢珝真觉得沈小仪蠢则蠢矣,胆子还真是不一般地大。 皇帝发作完一通就拉着谢珝真走了,沈小仪委屈得快要哭了还没想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话,跪在地上把脸憋得通红。 孟荣华撇撇嘴:“没那个眼力见儿就别瞎卖弄了,啧啧。” “都是你们!你们是不是在陛下面前说我坏话了,都是你们!你们勾引陛下!”沈小仪突然不管不顾地扑过来。 挨了一次打,孟荣华机警许多,她尖叫一声连忙躲开:“沈小仪,你疯了?!” 而沈小仪用怨毒的眼神盯着她:“......你们一定会倒霉的!一定会!给我等着!” 第39章 撒泼 回到了寿宁宫,皇帝的面色也没见好转多少。 谢珝真叫宫人端来温好的蜜水,亲手递给皇帝:“陛下消消气,沈小仪讲话向来憨直,不值当为了这么个眼界浅薄的气坏自家身子。” 哪想皇帝却横了她一眼:“朕气的是她?” 无辜地眨眨眼,谢珝真开始反思自己看乐子的态度是不是表现得太明显了,但既然皇帝都已经看出来了,她便也不再掖着藏着:“妾昨日去探望刘小仪的时候,给了她些缎子,又见她女红做得好,便指点她为陛下绣个竹纹的香囊。” “当时沈小仪也在那儿,许是她自家理解错了,这才来了今日这么一出......”谢珝真撇撇嘴,模样刁蛮娇俏,“现在瞧下来,沈小仪像是有些不通人情世故,许是在侯府养得太娇惯了吧,妾昨日去探病,可是带了不少好礼的,她光着手就去了,只怕走的时候,还跟刘小仪讨了物件才走的。” “哦?”皇帝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见他看上去像是消气了,转而对这件事的内情起了兴趣,谢珝真心下安定,不急不缓地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妾将先前陛下赏赐的那匹‘潇湘银竹’的缎子转赠给了刘小仪,这正主都没能用上呢,她姓沈的就上身了。” 大盛后宫的赏赐都是有记录的,而类似这样珍贵的绸缎为了叫记录好看些,都会取个听上去或喜庆或文雅的名字,且每一种缎子都要不一样才行。 是以,沈小仪身上穿的那缎子到底是她从哪儿得来,只消叫内廷翻翻卷宗便一清二楚了。 皇帝信了谢珝真的说辞,但同时他心里也很清楚,沈小仪之所以会跑到自个儿跟前现眼,还不就是因为身旁这不安分的女子在后头捣鬼? 他心里头有些恼火,但只要看见谢珝真一副“我就是做了这坏事,你爱咋咋地”的样子,又忍不住心软起来,甚至还主动为她找补——自家爱妃的确心眼子坏了些,可她也没主动害谁啊,不过就是说了几句自己喜欢竹子的话,谁叫那沈氏自作聪明,以此邀宠,却因她的脑瓜子过于蠢笨,把路给走偏了呢?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皇帝还是要保持自己的威严,他板着脸:“你入宫至今,闹出多少乱子,也不晓得收敛些,竟把朕先前嘱咐你的话都当作耳旁风了么?” 谢珝真像是受惊了一样,睁大双眼,那张殷红的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半点也无惧意,甚至放在旁人看来,是胆大至极的:“我主动去招钱贵嫔——哦不,钱顺仪了吗?” 她请安的时候可乖巧了,一点也没想着搞事情,谁叫钱顺仪拉着她逼逼个没完?还揭她的“伤心事”,戳她的“痛脚”,这不现成送上来的立威的靶子吗,有这么好个靶子,主动送上门来,谢珝真能忍得住不借题发挥? 皇帝一时语塞。 他最初认识的那个谢珝真,就是一头已经被人逼到末路的困兽,逮谁咬谁,路过的狗都得挨她一脚,与她初试云雨时也是,那凶狠泼辣的劲儿,叫皇帝又是新奇,又是忍不住地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从前在什么地方招惹过她。 这么一对比,皇帝反倒有些心虚了。 虽然谢珝真在坤宁宫苦恼,把钱顺仪从一宫主位的位置上掀了下去,后面又阴阳自己的前爱妃刘淑仪,今天更是给沈小仪挖了坑再把她一脚踹下去,可是......可是...... 猫猫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皇帝已经快要说服自己了。 谢珝真犹自不依不饶:“还是说,我和朱贵嫔一样,在宫道长街上就当众扇人耳刮子了?” 她发起脾气来,一双猫儿眼睁得滚圆,亮晶晶的,斜觑过来,带着说不出的万种风情:“又或者我有故意在别人生病快要不好了的时候,故意截走给她看病的大夫?” 皇帝将谢珝真入宫前后的不安分程度做了个纵向对比之后,又开始将她入宫后做下的种种举动,与其他同样闹出了事儿来的嫔妃横向对比。 这么一比较,竟还真显得谢珝真格外乖巧! 她从没招惹钱顺仪,钱顺仪却张口就训斥她二嫁之身不安分——那勾搭已婚妇人的皇帝又成什么了? 她更没像朱贵嫔那样动不动就一头莽上去,好好的一个宫嫔,竟然会亲手责打旁人——着实是不体面。 更别说刘淑仪这事儿,皇帝想她约莫是惦念沈小仪遭了无妄之灾,这才给温宝林仗义执言的,嗯,这可是好事儿,不止刘小仪是个重义的女子,仔细一想谢珝真又何尝不是呢? 只可惜,她好心待人,那人却不是个值得她用上这份好心的蠢货。 拦谁的宠不好,偏要拦辛辛苦苦照顾你重病的刘小仪的。 人家谢才人不忍刘小仪错失侍寝,故而指点一二,偏就你聪明,你机灵,趁着人家身体不便,直接要走旁人送给人家的绸缎,连夜赶出身穷酸的裙子,来了这么一出煞风景的。 皇帝越想,就对沈小仪愈发生厌,与之相对的,便愈发地觉得自己从武威侯府那泥潭里拯救出来的真是个举世难寻的大宝贝。 于是便也再绷不住严肃的表情了,将谢珝真揽到怀中便是一阵好哄。 谢珝真自然也不是什么矜持的性子,眼看有台阶,麻溜地就下了。 一时帝妃和睦,欢欢喜喜地吃了一顿晚饭。 送走皇帝,谢珝真才松快许多。 她唤来春分为自己捏捏有些酸痛的腰背,只听春分有些不解地问道:“娘子这般抬举刘小仪,又这般打压沈小仪,奴婢有些看不明白。” 谢珝真懒洋洋地趴在床上,闻言笑笑说:“你还小呢,多跟你夏至姐姐和我学着些,日后自有大用。” “刘小仪是个聪明人,她知我有意抬举,便会主动向我靠拢;而沈小仪那脑子不说也罢,只怕她到现在都还弄不清楚自己该恨谁......” 第40章 穿越女斗得过世家女吗 “她与刘小仪同居延章宫,又有刘淑仪之事......”谢珝真歪过头,笑吟吟地看着若有所思的春分。 皇帝配给她的两个宫女都是可造之材,夏至年纪大些,虽平时有些话多,但办起事来还是十分稳健的;春分年纪稍小,平日里沉默寡言,哪怕看不懂想不明白,也绝不多嘴多舌,而是会在私下里向夏至请教。 后来她请教夏至时被谢珝真撞见过一次,谢珝真着实是欢喜这姑娘懂得上进,便也会时不时地教导点拨着些,时日一长,春分便也会寻着闲暇的时候,主动请教谢珝真了。 “......哪怕有刘小仪看顾之情在前,也绝对是和睦不久的。”春分仔细想过之后,接上了谢珝真的话。 谢珝真赞赏地点头:“不错,不过这只是其中之一,新妃之中,我身怀有孕不能侍寝,温宝林得宠却是个不争不抢的好脾气,孟荣华么,呵,她拉不下面子去争宠,又骄傲粗心,只怕会被陛下冷落一段时日。” “剩下的新妃也就一个柳御女,一个王选侍承过宠,柳御女虽生得美貌,但性子怯懦,胆小如鼠,只那一次便再没得幸;王选侍是皇后娘娘的本家宗亲,可惜血缘太远,她姿容不算出众,听说性子也沉闷,怕是也早被咱们的陛下给丢到脑后去了。” 夏至把着门,不叫那些新配来的宫人接近,两人此刻又在密不透风的内间,谢珝真便将宫中形势细细掰开了来讲给春分听:“接着便是刘小仪与沈小仪这两位,她们都年轻貌美,出身大族,这方面可以算是势均力敌,但刘小仪有代姐受过的义举,不止是我,皇后娘娘也记挂着她呢,可沈小仪呢?” 先是落水醒来脾气大变,而后又跟同出一府的温宝林闹得十分不快,接着对刘小仪颇有忘恩负义之举,最后还惹了皇帝心烦。 “这样一来,若是刘小仪得宠,而沈小仪失宠,岂不是叫二人愈发失和?” “我拉起一个,打下一个,就是要叫她们不和的。”谢珝真的声音与她跟皇帝相处时的十分不一样,再无半点的娇气软糯,而是变得清冷漠然起来,“沈小仪脑子蠢笨,却是个有运道的人,我是有心要治治她的,但又怕她那运道会妨碍到我。” “运道?”春分不解,但她看了眼谢珝真凝重的神色,很是识趣地没有追问,“所以娘子才要叫与她同住一宫,又有过许多交集的刘小仪......”她不由得放轻了嗓音,“成为沈小仪最怨恨的那个?” 谢珝真粲然笑道:“然也。” 自己暂时是寻不出对付系统的好办法了,不如就叫这些个“运道”在身的女子自己内斗去。 还是那句话。 系统再神异,使用它的也还是人。 只要是人,就有破绽能被拿捏;而只要拿捏住了,谢珝真便会想法子叫事情照着她的心意去发展。 享受完春分按摩的谢珝真爬起来洗漱,换好了寝衣躺上床,不那么着急着把系统揪出来毁掉之后,谢珝真优先要考虑的就是那两个系统如何对人发动能力了。 不过这个她也不着急,反正刘小仪和沈小仪两个早晚都会闹起来,自己只要存好档,在旁边仔细查看就行了。 而且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谢珝真发现,应该不是每一个系统都像自己当初遇到的那个一样,一上来就暴露了自己的老底,把未来要发生的事情秃噜给别人听的。 也不晓得它们到底是在忌惮,又或者在等待些什么。 翻了个身,谢珝真沉沉睡去。 夜深了。 谢珝真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钱顺仪带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在御花园里头逛,母慈子孝,场面感人。 但让谢珝真完全摸不着头脑。 翌日她醒来,想起这个没头没尾的梦境,嘟囔道:“都说梦和现实是反着来的,难道这梦是说钱顺仪这辈子也别想抱上孩子了?” 与此同时。 绛云宫偏殿。 钱顺仪满面红光地醒过来,也不叫宫人进来伺候,而是在脑中激动不已地询问道:【怎么样,谢氏她明白了要把肚子里那个孩子要给我养了吗?】 【虽然陛下说过那样的话,但我到底世家出身,怎么可能真放着我一个世家女不管,倒叫个没教养的平民养育皇嗣呢?不过是气话罢了……只是这出口的话若要叫陛下自己收回去,难免失了他面子,但只要谢氏主动把孩子给本宫养,那便不成问题。】 不等系统回答,钱顺仪又自语起来:【你这入梦的时间也太短了些,而且还不能说话,本宫费了好些心思才想出来这么一段,这谢氏市井里长大的,约莫连女训女戒都没看过,也不知她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还有,这入梦怎么一个月才能用三次,这也太不经用了,我还想给陛下也托个梦,叫他来绛云宫,复我的位份呢。】 入梦系统沉默了阵:【滴——系统穿越世界时空,能量不足,等宿主做了任务,提升系统等级之后,系统的能力也能得到大幅度的强化。】 【你那任务是叫本宫得到陛下的宠爱,但陛下根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了,我想给他托梦,你又说不行......】 【滴——系统当前的能量不能支撑位皇帝造梦,推荐宿主先从最低级的任务做起,先获取您宫中赵才人的好感。】 钱顺仪不屑地撇嘴:【她?奴才秧子一个,也配让我讨好?】 【......请宿主不要好高骛远。】 【行了,我这不是把目标降低到谢氏了吗?】钱顺仪得意道,【只要有了孩子,不愁陛下不来看我,我既然最后成了陛下真正最爱的女人,那他也必然会发现本宫的美好之处。】 【可是......】 【哎呀你一个从未来来的,懂什么?】 钱顺仪畅想着自己接连给谢氏托梦三次,好叫她大彻大悟,拱手把龙胎送上的美好未来,一边她还没忘记教导起了系统:【我钱氏百年为官,也算得上是有名的世家贵族了,我自小便跟着祖母、母亲读书知礼,不客气地说,我可是钱家倾力培养出来的高门贵女!】 【你从未来而来,但怕是没见过一个世家几代教养传承下来的贵女是什么模样吧,放心,别说是你一个人造的器械了,就算是造你的那个未来人过来了,也是绝对斗不过本宫的!】 系统:【......】 已经脱离机械升格为意识体的智脑里闪过一丝对本源程序,以及热爱在各种次元搞事情的创造者主神的怀疑。 这人,真的是皇帝真爱吗,皇帝也太不挑口了些吧...... 第41章 她脑子里全是水吗? 日子转眼就到了中秋。 举宫上下挂起彩灯、桂枝,这一日凡五品以上在京官员、宗室、勋贵皆入宫赴宴。 谢珝真父亲没能捞到官位,因而并不在受邀之列,她母亲得了皇帝赐下的诰命,正好借此机会入宫谢恩......谢珝真今晨醒来后,便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吩咐春分亲自带着人去外命妇入宫的西南门处接谢母。 “接到了人直接往寿宁宫走,路上不管遇到什么都别太搭理。”谢珝真嘱咐道,宫中设宴,各处的宫人都动了起来,这种时候若是有人有心要做些什么,是十分难以查证的。 她梳起高高的发髻,往上头簪一只口中衔珠,尾羽上镶嵌鲜红宝石的偏凤。 本朝对内外命妇的衣饰规格十分宽松,除了一些特定的龙凤纹样独属于帝后所用之外,就只对各级命妇头上的花钿、凤鸟簪钗有严格的规定。 谢珝真是从四品的才人,已经可以用金底红宝的华胜,只是数量不可以超过四个,若佩戴凤鸟簪钗,也只可以使用偏凤,尾羽数量不可超过七尾。 金凤、宝石、珍珠、宛如鲜活的绒花......谢珝真从妆匣里尽心地挑选出最珍贵精致的几样首饰佩戴在身上:“即便是遇到位份比我高的嫔妃,除却四妃与皇后娘娘之外,也都不用过多理会,若只是见了宫人,不见本尊,更是没必要搭理。” 春分一句一句地应下:“请娘子放心,奴婢必定会将夫人一丝不损地护送回来。” “你办事我是放心的,不过你也没必要太紧张,这种重要日子里,大多有脑子的,不会直接在明面上出手针对我母亲。”谢珝真看着春分紧绷的小脸,还是忍不住宽慰了两句。 说倒是说宫里有脑子的人不会在这种大日子直咧咧地针对自己,但奈何......谢珝真一圈看下来,似乎皇帝的后宫里没长脑子的美人更多些。 不过也怪不得皇帝,换作谢珝真自个儿,也觉得美人蠢笨些更好糊弄,毕竟再蠢的美人,也不会冲着皇帝伸爪子......可惜的是谢珝真并不是皇帝,而是美人们的情敌,所以她就只能尽量提前做好防备了。 春分离开之后,小喜蹑手蹑脚地进来,在夏至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谢珝真忙着给自己上妆,只稍微分了点心神给她们。 就见夏至快步上前道:“娘子,蕙珠又出去了。” 看着包银镜子中妆容艳丽妩媚的自己,谢珝真提起小巧的点妆笔在胭脂盒中沾了沾,专心致志地在眉间勾勒出一朵妖冶的莲花:“继续盯着,就晓得那姓钱的不安分。” 她已经连续有三天梦到钱顺仪了,每一次,钱顺仪都带着个穿皇子服饰的男孩儿,母子俩很是欢喜融融的模样,在一处稍显陌生的宫室里玩耍游戏,就好像是——专门给谢珝真看的一样。 谢珝真却只觉得晦气,自个儿又不缺儿子,更别说肚子里还揣着个宝贝闺女,怎么想都不至于梦见钱顺仪带孩子吧? 就算是钱顺仪想要儿子想要疯了,那关自己什么事? 谢珝真第二天晚上依旧梦到钱顺仪和小皇子的时候,坚持头天早上醒来时她自己的看法——都说梦境与现实是相反的,钱顺仪只怕这辈子都要膝下空虚了。 但当她第三天也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甚至场景更加清楚几分的梦时,谢珝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难道是上天示警,钱顺仪后头当真生了一个儿子,而那儿子就是自家宝贝闺女登基路上的最大阻碍!钱顺仪就是皇帝的那个小透明真爱?! 仔细琢磨琢磨,钱顺仪的天生的妖妃相貌,妩媚风流,是皇帝会喜欢的那款;只可惜年纪稍微大些,又刻板守旧,硬生生叫她看起来比真实年纪还要老上几岁,不通文墨,诗书才情也无半分,一开口就是女子要本分巴拉巴拉,连皇帝这么在女色上不挑剔的都觉得她无趣又惹人烦。 谢珝真转念想了想,又觉得钱顺仪透明是透明了点,但出身不算透明啊,钱家人多科举出仕,虽位置最高也就在五、六品左右徘徊,但他们人多啊! 而且钱家也是从前朝苟延残喘至今的世家豪门,又一向很懂眼色,知道该往哪边倒,因此在大盛开国皇帝肃清世家豪族时,他们虽然也挨了削,但到底还是有底蕴留存,在“世家圈子”里,也算得上是最高那层了。 这几个梦实在太过于莫名其妙了,谢珝真想了又想,琢磨了又琢磨,最后还是开始怀疑起钱顺仪是不是也得了系统了。 或许,这回是个能叫人做怪梦的系统? 已经见过好几个系统的谢珝真忍不住要说一句“鸡肋”。 刘小仪的系统似乎能让她影响人的情绪,沈小仪更加逆天,能叫人平地倒霉,钱顺仪......叫人做梦她有皇子? 而且让自己做梦算个什么事儿呀? 谢珝真很想把那女子的脑壳撬开看看,里头到底是不是装满了水,假如是她得到了这个系统,那肯定头一个对着皇帝用,梦里梦外都要勾得皇帝对自己欲罢不能,让他把能纵容自己的底线范围一降再降。 而不是去莫名其妙地叫一个与自己争宠的妃子梦见自己在带孩子。 谢珝真并不知道钱顺仪其实一开始也是把目标定了皇帝的,奈何系统能量不够,而她又不愿意屈就赵才人,于是便只剩下身怀有孕,叫钱顺仪嫉妒得两眼发红的谢珝真了。 原本这系统若是用在与她距离更近的赵才人身上,是能在梦境里加上对话的,可惜工具到底是拗不过使用它的人,钱顺仪那僵化的脑子选择一意孤行,才有了谢珝真这三晚不明其意的乏味梦境。 点好眉心的莲花,谢珝真满意地看向镜中的自己,因为有孕,她今日并未敷粉,只用了些自己做的没气味的胭脂,但纵使只是这样简单的画过,镜中的女子依旧是一副容光四照,艳丽无双的模样,半点也瞧不出孕育子嗣的疲惫。 谢珝真很满意自己的状态,本身她的体质就极好,怀了孩子也只是轻微嗜睡外加口味挑剔而已,她今日这般郑重的打扮,当然也不是为了在中秋宫宴上出风头,而是想要让母亲知道。 自己入宫之后,也过得很好。 第42章 娘! 大盛朝的中秋宫宴是晚宴,从下午申时才开始。 谢珝真打扮好了便坐在殿中,环抱已经微微有了凸起的弧度的小腹,双手十指交错地握着。 她已经许久都没见过母亲,不知道母亲...... 正当谢珝真神思恍惚的时候,只听见一声声通传愈发地接近,她再按捺不住,一下子从主位上站了起来,慌张又期待地朝门口张望。 只见春分在前引路,而她身后跟着一个四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妇人穿着命妇的礼服,深色的绸缎光滑柔软,与她微黑且粗糙的皮肤不大相称,也许因为是初次入宫,谢母脸上写满局促。 而谢珝真已经提起裙摆,奔着出了景华楼的门:“娘!” 这一声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呼唤让谢母一下子愣住了,她抬头看向正朝自己奔来的盛装女子,也顾不得是什么深宫大院,她激动得大跨步上前:“哎哟我的乖女呀,慢些慢些,小心脚下,千万别摔了!” 夏至也忙跟着跑出来劝道:“娘子仔细身子!您怀着胎呢!” 听到这一句,谢母才如梦初醒,她连忙几步跑过去把女儿接在怀里:“多大的人了还这样不稳重!” 谢珝真嗅着鼻尖属于母亲的熟悉气味,眼泪哗的一下便流了出来:“我都多久没能见娘了!” 谢母也是鼻头一酸,跟着掉泪:“娘也想你啊......”她让女儿靠在自己肩上哭了阵,轻轻地拍抚谢珝真后背哄道,“不哭不哭,这不是见到了?” “泪多伤身,快止住了。”谢母虽这般说,但她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成串地往下滚落——她深深悔恨过自己曾支持女儿嫁给那姓周的豺狼,自打女儿嫁进武威侯府,明明同在京都,却像是把她的宝贝远远嫁走了一样,竟数年不得见人...... 而后又乍然听闻女儿与周庭闹起了和离,甚至牵扯到了当今圣上,事情越闹越大上了公堂不说,更叫谢母揪心的是,她出嫁前养得好好的女儿,那日站在京都府的公堂上,竟然瘦得几乎像是风吹就要飞走一样,后来见了女儿拿出周庭在她饭食中下毒的证据,谢母更是恨不能把周家人生吞活剥! 但她有什么法子呢? 她只是个做小生意的老妇人,是京都平民中的平民,底层中的底层。 只能叫大儿子暗中写了周庭那一家子的话本,出银子送去各处酒楼、戏班里传唱,所幸谢珝真那事闹得实在太大,又牵扯皇帝,她送去的话本着实狠狠火了一阵,那段时日街头巷口都是骂周家的。 但谢母并不觉得出了口恶气,反而更为无法见面的女儿忧心。 今日终于见到女儿,她只觉心口的大石也跟着落了下去:“今日见到你,娘心安了。” 谢珝真擦擦泪水,拾起笑容:“娘这一路过来累了吧,快随我到堂中坐坐。” 母女相视一笑,谢珝真握着谢母的手便不再放开,两人进了屋,一起坐在贵妃榻上。 哭了一回,谢珝真现在眼窝底下还在泛酸,她深吸一口气,望着母亲鬓边多了不少的白发,又是一阵自责:“女儿不孝,累得娘为我操心挂念。” “你在哪儿娘都是要挂念的,身上掉下来的肉呢,快不许再哭了,你这一哭啊,娘也跟着难受。”谢母只觉得女儿长大了许多,但依旧过分瘦弱了,似乎都没长些什么肉,看起来这皇宫尊贵是尊贵,却也不怎么养人。 “都说皇家样样吃好喝好,你先前受了苦,为娘远远瞧着,竟瘦得只剩把骨头,怎么跟了......这么久,还没把身上的肉给养回来?”谢母担忧地低头看了眼女儿稍稍显怀的小腹,虽自家闺女打小就身子骨好,精力百倍的,但这生养之事最是伤女人身子,而且女儿先前被周家人那样磋磨......谢母甚至私心里希望过这孩子不要来了,或者过几年再来,等谢珝真养好了身子再说。 可皇帝有那么多女人呢,不生个孩子,女儿如何在那些高门大户出身的嫔妃中间立稳脚跟? 谢母又纠结,又难受,满心的苦涩和酸楚。 谢珝真瞧出母亲的不自在,故意撒娇道:“娘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就瘦成一把骨头了,那多难看啊?” 她的确受了磋磨,比在家中时消瘦不少,但也绝不到母亲口中的那种程度,不然只怕没勾搭上皇帝就把人吓跑了。 谢母之所以会这么说,不过是在她看来,女儿离了自己身边,无论她在何方,都要担心她没过得好罢了。 多年的母女,谢珝真又如何不懂得母亲的心思? 她伸出手来,向母亲展示腕子上的一对玉环,这玉环是上好的羊脂玉,一丝杂质瑕疵也无,是从一大块整玉上取下来的,经匠人的巧手,雕刻成互相纠缠的两股弯弯曲曲的细环,带在谢珝真手腕上叮当作响的同时,更称得她那身肌肤如玉般白皙,却又比这无瑕的白玉更加细腻动人。 “您仔细瞧瞧,你闺女儿把自个儿照顾得好着呢!”谢珝真故作得意地向母亲展示自己头上金光灿灿的凤钗华胜;自纤细的脖颈垂到胸前那串饱满莹润的珍珠璎珞;还有两颗硕大的红宝石耳坠,“您瞧您闺女,容貌气色可是比那壁画上的天仙更胜一筹?” 谢母叫女儿那满身的富贵晃得眼睛花,她还是觉得女儿瘦了不少,但是没有再说,而是瞪了谢珝真一眼:“什么天仙地仙的,老娘求神拜佛,他们也没个......那什么用。”、 看着母亲气鼓鼓的模样,谢珝真宽慰地笑道:“陛下可比那些个泥塑木雕的东西好多了,母亲今日见我这模样,便晓得他待我是极好的,家中诸事母亲已经足够操劳,不必那么挂心女儿。” 母亲的白发让谢珝真心疼得厉害,只是不愿再落泪叫母亲跟着伤怀,于是强忍泪意:“女儿在宫中过的好得很呢。” 话音落下,只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不知寂静了多久的屋中响起,谢珝真一抬头,却见皇帝绕过屏风走出来,他眼中神情无限怜惜,不知已经听了多久。 而谢珝真在羞赧的同时只庆幸自己时刻谨记着要念皇帝的好,哪怕对着母亲,也没真把心底里对皇帝的某些真实想法给说出来。 第43章 不信任 不着痕迹地给被御前随侍宫人挤到一边去的夏至几人使了个眼色,谢珝真擦擦眼角,带着忐忑的谢母站起了身:“给陛下请安,陛下怎么有闲暇过来了?” 谢母跟着女儿僵硬地行礼,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方才有一瞬间是想直接跪下去的,只是膝盖才一弯,便被谢珝真给牢牢搀扶住了。 本朝除了百官的大朝会,官员及其家眷见了皇帝都只需正常行礼便可,无需三跪九叩;而对庶民的礼节要求更宽松些,平民见了官,除非是在公堂上,否则也是不需要跪拜的,只是平民不如高门官宦那般通晓礼节,见了官身的人,总归先跪一跪是没错的,万一那当官的是个心胸狭隘之人,见自己没跪拜,以此为借口发落起来,那就不好了。 “夫人、谢卿不必多礼。”皇帝在二人对面坐下来,姿态很是随意,“请坐。” 谢母抓紧了女儿的手,战战兢兢地在矮榻上坐下,往常伶牙俐齿的她此刻竟然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更不敢抬眼去看皇帝面容,只满心觉得真不愧是皇帝,这样地气派,似乎对女儿的态度也十分宽和...... 握着母亲不再年轻的手掌,谢珝真无声地抚摸着安慰她,抬头看着皇帝:“陛下要来也不提前通知妾一声,可把妾吓了好大一跳。” 倚在母亲身边的美丽女子满眼里都是欢喜,皇帝轻轻咳了声,道:“朕也是刚刚将事情忙完,听李宗说你母亲入宫,便直接过来了。” 听皇帝说这话,竟然是为了自己过来的,谢母愈发紧张起来。 谢珝真瞪眼:“那陛下也该提前叫宫人过来说一声的。” 都吓着她娘了。 皇帝迎谢珝真入宫之前,是好生调查过她的家庭背景的,当然知道谢家全靠谢母撑着,以为能走街串巷做生意照顾好一大家子的妇人,怎么说胆子也要大些的,瞧她养出个如此胆大包天的女儿便知道了。 他没能想到自己突然的出现竟然让谢母紧张至此,对上爱妃埋怨的眼神,不自觉便有些心虚起来,语气也放软了许多:“是朕的不是,朕原想着,谢卿今日母女相见乃大喜之事,该来凑份热闹,却不想反而叫夫人紧张起来。” 谢母没想到皇帝竟然反而跟女儿道起歉来,心中的紧张淡化些许,她大着胆子开口了:“原是民妇,不是,原是臣妇的不是,升斗小民乍见天颜,往常也只晓得陛下威服四海,哪里知道陛下竟也如此平易近人,是臣妾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吓住了。” 她说话有些颠倒,但十分中听,皇帝这下子找到了谢珝真与她母亲在某些方面的相似了,他就像是找到了自家猫猫千方百计要藏起来的小玩具一样,心中微微得意起来——皇帝的确是故意没叫人提前通知谢珝真他要过来的。 也是他制止了宫人们去通报自己的到来。 他很想知道谢珝真在她的家人面前会是一副什么模样,会不会与母亲提起自己来,若是提起,又会如何与她生身之母描述自己这个皇帝、夫君。 不出皇帝所料的,谢珝真果然只挑着好事儿跟她母亲说,像只羽毛绚丽的鸟儿一样向母亲展示自己的首饰装扮,但皇帝没想到自己在谢珝真那儿竟能有个那么高的评价,还以为,就她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得理便不饶人,又那么爱撒娇的矫情性子,多少也会嗔自己两句呢。 可以说,谢珝真对母亲的这番真情流露,恰恰好戳中了皇帝的痒处,让他对谢珝真这朵自己主动争夺来的“红杏”愈发满意爱惜。 于是皇帝依旧和善:“那夫人可还满意朕这个毛脚女婿?” 可这反而把谢母惊吓得更厉害了,她一下子站起来,连连摆手躬身:“这、这、这、这怎么使得......” 皇帝? 女婿?! 就是皇后的母亲来了,也断断不敢如此轻狂,谢母心里愈发没底,她虽欣喜皇帝对自家女儿亲近,但更忧心皇帝对女儿只是浅薄的喜欢,若将来某日这喜欢淡去,只要自己今日的应答但凡不谨慎那么一星半点,于来日,便是女儿狂妄的罪证! 于是她假作被惊吓得上不来气也站不稳脚的模样,昏昏欲倒。 “陛下!”谢珝真也跟着起身连忙扶住了母亲,又叫来夏至先带着母亲去隔间歇息。 而后一转身,谢珝真扶着肚子跪了下去:“妾蒲柳之身,飘萍之命,本就低贱卑微,若陛下觉得妾身这些时日行事过分轻狂了,直接罚了妾身便是,何苦如此试探妾身的母亲?” 她言语落珠一样清脆利落地滚下来。 皇帝见她跪下,先是吓了一跳,又听她口中流利吐出这样一段自轻自贱的哀痛之语,竟一时呆住,只晓得连声道:“你快起来,怎么这样大的气性,动不动就跪,也不顾惜孩子些。” 方才的女婿之语,只不过是皇帝在谢珝真跟前随意惯了,且后宫嫔妃也并非寻常妾室,而是有位份品阶在身,乃是与民相异的“官身”,连带她们的娘家也成了“官眷”的,只要皇帝愿意并且承认,后妃的娘家便也称得上是宗室姻亲。 因此,仔细说来,只要皇帝本人不觉得有什么不尊敬的,他对着宠妃父母自称女婿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当然,作为皇帝正室的皇后,及其娘家很可能会因此不满意。 但他们绝不会对皇帝不满意,起码明面上不会。 皇帝愿意对着宠妃的长辈自谦,是他宽仁和蔼,但作为嫔妃的谢珝真却不得不谨慎小心——她必须对皇帝的偏爱表现得足够惶恐、谦虚顺服,才能不招致他人口舌。 但她又不想与寻常人一样地惶恐不安,感激涕零,于是脑筋迅速地转了个弯:“我气性大?” 才哭过一场的双眼,再次哭出来实在是轻易极了,她眼眶迅速地红了:“我哪儿敢有气性,再大的气性不也在这儿跪着呢么!” “我算什么人物,我娘家不过个破落的白丁,哪里敢有您这么大尊佛爷做女婿!” 皇帝坐不住了,起身来扶,谢珝真轻轻甩了一下身子,也没非要甩开,而是顺着男人的力道被他抱进怀里,姿态泼辣但不失优美地哭道:“我做错了什么,竟值得你这样试探,不过怀了个孩子罢了,我是往日对您与皇后娘娘都不恭敬吗,才叫你......” 谢珝真抽噎着。 这事儿说大也不大,但传出去了到底对自己没好处,若是皇后心胸狭窄些,她的日子怕是就要不好过了;虽然谢珝真的确觊觎后位,但在她的观念里,自古至今,从来没有还没成事,便大大咧咧把目标摆在明面上的道理。 敢在地位低没实力的时候就这么做的人,大多半道上就叫人恁死了。 她只是个没得力娘家撑腰,宫内也没什么人脉人手的小小才人,若真与皇后对上,那......别看皇帝现在心肝宝贝地疼惜着,真到那时候,他绝对不可能站在谢珝真这一边,如从前情浓时承诺过的一样,去护着她的。 谢珝真并不信任皇帝。 第44章 母女 皇帝从不是什么温良恭俭的人。 他自大且霸道,有的时候又十分任性,打定主意要去做些什么事的时候,就算整个御史台的人都是老牛成的精,也没法把他拉回来。 可今日本就只是他的无心之言,惹了爱妃惊惧哭诉,皇帝只顾着哄美人,哪里还有心去发散他的牛脾气:“怎么就会这么想,可是有人在你跟前说了什么?” “没什么人说什么。”谢珝真靠在皇帝的胸膛,没好气地道,“除了陛下,谁还会这般吓唬妾身?” 听她似乎脾气慢慢下去了,皇帝也不禁松了口气,他当真是爱这女子闹脾气的模样,可又不愿意瞧见她落泪,只听谢珝真声音还是闷闷的,她说:“妾不过是害怕僭越......” “皇后素来宽仁,哪里会计较这个?”皇帝大掌一挥满不在乎。 皇后嫁给了他,便不再是东乡王府的女儿,而是皇室的宗妇,是陆家人,同理,嫔妃无论等级高低,入了皇家内宫,便不再单纯是某家的女儿,在皇帝看来,他的女人自然是要和他站在同一边,服从他的心思的,即使因他偏爱某人心中嫉妒吃醋,闹些小矛盾也无妨。 但若是上纲上线地挑动家人搞事情,那可就太不懂事了,值得来个全家连坐。 他愿意爱屋及乌地敬重宠妃的长辈,那诸位后妃吃点小醋是可以的,但如果因自己几句话就闹得沸沸扬扬,流言漫天......真当他天子剑不斩人么? 皇帝很清楚谢珝真在忧心什么,在害怕什么,但这些在他看来,统统只是小事而已,甚至及不上她方才掉的眼泪。 “放心,朕既然宠爱了你,便会叫你事事顺遂,不会委屈了你的。” 谢珝真低下头,把脸埋进皇帝胸口。 事事顺遂,谈何容易? 她摸着小腹,心里开始埋怨时间过得太慢,要是女儿早点生出来,快快长大快快登基,那自己倒是可以奢望一把事事顺遂了。 中秋宫宴皇帝是要和皇后一起到场的,因此他也没留多久,只吩咐李宗叫底下人对今日发生的事情全部管好嘴巴,又赏了谢母些财物,便离开了。 皇帝带着御前宫人们离开之后,谢珝真立马收起脆弱的模样,急急走到隔间:“娘还好吗?” 谢母精神稍微有些萎靡:“娘还好,乖女如何,我在这儿听着真是心惊胆战,若是......”她看着女儿的脸,把心口涌起的酸楚吞下,“若是能领你回家就好了,咱也不贪图多大的富贵,只要一家子平平安安......” 她也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这么想:“为娘也帮不上乖女什么忙,这回进宫来,带了当年我怀你时,夫人给的方子......无论如何,保重自己,保重孩子。” 旁人只知谢才人得宠,进宫几月来,怼高位,乱发癫,偏皇帝宠着,赏赐源源不断,还怀了皇嗣,升了位份,何等的煊赫荣光? 只有谢母看清了谢珝真与皇帝的不对等,担心女儿过得不好,心里不痛快,更担心她将来该怎么过活,恨不能让女儿一辈子留在自己羽翼底下照顾着。 母女对视着,一些话没必要直白地说出口来,她们都不相信男人是靠得住的,女人能握在手里的,其实只有孩子而已。 有的时候可能连孩子都握不住。 她既然已经入宫,便要去主动争夺,争的并不只单纯是皇帝的宠爱,而是跟随皇帝宠爱一并来到的地位、权柄、财富。 她就想要这些。 非常地想。 谢珝真深吸一口气道:“娘放心,我心里有数。” 摆摆手叫宫人们全部下去,夏至走在最后,依旧远远地把守房门。 “有数就好,有数就好,娘怕只怕这喜爱之情虽然浓烈,却不得长久,他若要伤你,实在是太过轻易。”谢母终于小声地把自己一直想说的话给说了出来。 谢珝真摇摇头:“我知道的娘,咱们陛下的确伟男子,只要他心中有女儿的位置一日,女儿便能借力一日......”她将脑袋靠在母亲肩上,小声到,“他就不喜欢那种太安分死板的,我偶尔发发小脾气,只要别触及底线,他就能容我,不但能容,还会愈发喜欢我,待我宽厚,所以,娘,放心吧。” 她把皇帝留下的赏赐转给母亲:“今日之事,陛下已经叫宫人禁言了,母亲也别老记挂着,待会儿宫宴,我叫夏至跟着你,该吃吃该玩玩,若有人挑衅,也别忍着,你女儿如今成了宠妃,没道理当娘的还要受委屈。” 谢母没接赏赐,而是皱着眉推回去:“你在宫里要用到钱财的地方更多,还是自己留着吧。” 谢珝真摇头:“陛下不会短缺了我钱财的,这些您拿回去,给兄长打点打点,请几个好些的师父教导他,若能考上了,入朝为官,那我也算是在朝中有人,多少更有底气些。” 谢母转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便不再推拒,收下了金银。 谢珝真却还有话要说:“母亲回家后多和咱家隔壁的君婶子来往,请她帮忙找几个护院,对了,别叫爹他拿钱出去胡乱应酬,也别叫什么奇奇怪怪的人上门。” “这个我自然知道的,当初听说你和那姓周的和离,与陛下好了,那老东西就病倒在床,等你入宫封了位份才好的,不过我不许他出门,早雇了人看着呢。”谢母对谢父从来不心慈手软,如今女儿有了通天路,她更是不会让那老东西拖后腿。 谢珝真从小就和父亲不亲近,这当爹的也没给过她什么关爱,对谢父,面上过得去就行,私底下她更支持母亲的做法。 她拉着母亲的手不愿意松开,最后让谢母摸了摸才刚刚显怀的肚子。 谢母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便小心地拿开了手,脸上露出些欲言又止的情绪。 谢珝真知道母亲想说什么,无非是自己前头生的那个孩子......他已经改成了母姓,被皇帝重新取了个名字,养在他私人的庄子上。 那个孩子乖巧又孝顺,谢珝真也是会想念的,只是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那句话,她如今根基不稳,虽有皇帝宠爱,但这宠爱只如空中楼阁,还没到她可以肆意妄为的时候。 送走母亲的时候,谢珝真小心地又把夏至叮嘱了好几遍,才重新回屋擦掉哭花的胭脂,重新上妆。 今日的晚宴上怕是要生波澜,她必须打好精神,才能及时应对。 谢珝真故意点了春分和蕙珠二人随侍,在后者几乎压抑不住的惊喜中,谢珝真冷了眼神。 她差不多已经弄清楚钱顺仪要耍什么手段,正等着她伸手过来,自己才能名正言顺地狠狠扇她一个巴掌! 第45章 刘锦蝶 距离宫宴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谢珝真懒得到里头去应付那些满面笑容,内里各怀心思的内外命妇们,她带着两个宫人在殿外的回廊上慢悠悠地转着,专门找那种没什么人经过的清净地,好叫耳朵不那么受罪。 转过一个拐角,谢珝真看见临时移栽过来的金桂花开得茂盛漂亮,便抬脚走过去,想掰下一枝来赏玩,顺便打发打发时间。 待她走近了,却隐约听到有人在树后说话的声音,这声音还有些耳熟,谢珝真想了想,抬手给身后两个宫女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又放缓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贴在挂了绸缎纸花灯笼装饰的金桂树后头,心里没有半点道德负担的偷听起来。 春分立马会意,朝她们来时的方向走了几步帮主子把风,一回头看见蕙珠还站在原地,似乎是没能反应过来,便又走过去拽了她一下。 蕙珠心里揣着事情,险些被春分的举动给吓得跳起来,见后者责怪地看着她,蕙珠才反应过来,连忙往另一个方向走过去站好。 春分没再说什么,而是回到自己把风的那个地方——她们早就摸清楚了背后是钱顺仪在指使蕙珠,要在今天的宴会上给谢珝真找些麻烦,方便蕙珠借护主之功,一举夺得谢珝真的信任。 只是具体她们要施行何种手段,谢珝真还没来得及探查清楚,因此今日春分虽面上平静,但心里是打足了精神去注意蕙珠的一举一动,以免这个蠢货临时出了岔子,真害得谢珝真出什么事。 谢珝真躲在树后,逐渐听清楚了另一面的几人说话的声音。 “......前日侯爷送了书信回府,说是小许姨娘快要生了,或许能给小仪添个弟弟呢,这亲姨母生的弟弟,不知小仪是否更喜欢些,真是可惜了你那姨母是个爱算计的,不惜把她亲姐姐和亲外甥女送给本夫人,好保她能留在荆郡平安产子......” 这便是刘小仪的嫡母,荆郡侯夫人刘洪氏? 谢珝真安静地听着,她靠着那次的反复读档,早把刘小仪的家庭情况摸得差不多了,知道她与嫡母十分不和,但碍于生母还在嫡母手中,便不得不处处受辖制,生生挨着刘淑仪的欺辱。 “......说起来,小仪倒是个重情之人,与你那姨母无半分相似之处,本夫人给了你这泼天的富贵,小仪可要懂得感恩啊,你身为庶出,哦不,你这出身跟外室子也没甚区别了,是最最低贱的那种。” 谢珝真听不见刘小仪说话的声音,却能想象出这个外表柔弱但十分冷静隐忍的女子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刘小仪垂着脑袋,形状姣好的眉眼无比顺服地半闭着,显得她乖巧又柔弱,怯生生,像株立在风雨中的白荷:“......妾一日也不曾敢忘夫人的抬举,必会将夫人的训诫牢记于心,此生不忘,时时惦念。” 刘洪氏眯着眼打量这令她厌恶至极的女子,冷声道:“你记得就好,像你这种出身......呵,这还是侯爷善心替你和你姨娘掩饰过的了,一个低贱的外室女,若是嫁在世家,只能嫁世家的家奴!哪怕侥幸嫁给了世家的少爷,也得将名字记在嫡母名下才行。” 说到这里,刘洪氏厌恶地皱了皱眉:“本夫人以往是最烦那些个以庶充嫡的东西的,这回若不是为了侯府,为了侯爷,才不会让你一个贱种记在本夫人名下!” 刘小仪的双眼紧紧闭了下去。 谢珝真则在树后撇撇嘴,记名嫡女? 呵。 也就像刘洪氏这种迂腐愚昧的世家女才会把这玩意儿当做一回事,在外头,嫡就是嫡,庶就是庶,一家与一家结亲,看的是当爹那个的地位,最不讲究对方是从哪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也就那等边陲小国,什么新罗、李朝,国小民寡,穷得不如大盛的乡村,才会格外看重母亲身份——因为他们没那个财力去供养太多贵族,偏男人又管不住裤腰带,才弄出这么个畸形扭曲,令人发笑的规矩来。 “你要知道感恩!”刘洪氏的语气渐渐严肃,放在从前,像刘小仪这样的庶出女,是不配到她面前来的,连看上一眼都觉得污脏,“贱种就要有贱种的本分,别以为本夫人的女儿失宠便是失势,你就有机会耍手段往上爬了?将你那些个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收起来,什么代姐受过有情有义,若真对你嫡姐有些情谊,你便该主动为她拦罪名、受罚,而不是拿着这事情宣扬自己的好名声!” 在本朝,世家的能量早已不如往昔,但刘洪氏还是十分高傲,从根底上就看不起刘小仪——哪怕对方现在已经不再是能任由她打骂的家中庶女,而是有品级的后宫嫔妃,与她同处一个阶层的命妇。 看着刘小仪被自己骂得浑身颤抖,却还要忍着,不敢反抗的模样,刘洪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高高抬着下巴:“锦蝶。”搭上一旁侍女的手。 然后她仿佛突然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一般,带着些惊讶地说:“瞧本夫人这记性,可不能再叫锦蝶了。” “也可怜本夫人这婢女,洪家世代的家生子呢,最最忠心不过的世仆老人了,她老子还曾救过侯爷,被赐了姓刘......说起来,她家世出身,比小仪你的还更清白,有脸面些。” 谢珝真听得有些莫名。 这荆郡侯夫人口里的“锦蝶”似乎说的并不是刘小仪,而是......她身边的婢女。 “为了能给小仪你一个正当的身份,好端端的,锦蝶这个名字都不能再用了,真真委屈。”刘洪氏得意地笑着,“不如刘小仪重新赐这丫头一个名字吧,你觉得,月圆如何?也算是应了这中秋阖家团圆的吉庆了。” 原名“刘锦蝶”的婢女对着已经红了眼眶的刘小仪微微屈膝:“请小仪娘子赐名。” 第46章 连环耳光(物理) 短短的三言两语不过瞬息。 谢珝真却已经完全明白了,原来,刘小仪本名并非“刘锦蝶”,荆郡侯夫人身边侍奉多年的家奴婢女才是真正的“刘锦蝶”! 这荆郡侯夫人不愧她世家女的出身,真的很懂得如何不带脏地狠狠侮辱人呢。 仔细想想,荆郡侯好歹是个一品的侯爵,而且还是开国就留下来的勋贵,又有封地;他的子女,哪怕庶出,配三品上下官宦人家的子女都绰绰有余,可这位夫人偏就能顶着外界的非议,把庶子庶女个个养废,养死,活着的庶子娶商家女,拿商家女的嫁妆供应侯府开销;活着的庶女也是个个低嫁,能嫁给大商人的已经算是嫁得最好的了。 她曾把一个庶女嫁给洪家一个老嬷嬷放出去成了平民的孙子,还到处夸口说自己这个庶女嫁得好,家里人口简单,那孩子又会读书,十分上进,考了举人,眼看着就能做官了!这都是她刘洪氏抬举,关爱庶女,才叫她嫁得这般好。 可身为侯府女儿,她本来就是可以嫁入官宦之家,或者同层次的勋贵人家的,若是时候恰好,嫁入宗室也不是没可能,现在倒好,嫁个才举人功名,家中清贫,父母还在洪府为奴为婢的男子...... 旁的人家,哪怕是陈腐朽旧的老世家,哪怕他们同样挑嫡庶,也从没刘洪氏这般做得露骨且狠毒。 只是哪怕外人都说荆郡侯府的主母狠毒昏聩,但刘洪氏依旧我行我素,还总以高门贵女的“正统”自居,时时训诫身边的人,什么出身就要守什么出身的本分,庶出子女就不该上进,不能有出头的心思,得安安分分拿自己的骨血去供嫡出的践踏才行。 是以,能以与外室女相差无几的出身,入宫做了皇妃的刘小仪,在刘洪氏看来,便是大大的离经叛道,几乎成了她的眼中钉肉里刺了。 “小仪娘子怎么不说话,难道本夫人赐给下奴‘月圆’这个名字不好么?” 刘洪氏语气里带着些威逼的意味,刘小仪已经把下唇咬破。 月圆。 这个名字是她生母起的。 或许不如世家女的名字文雅有内涵,但这在刘小仪心中代表了她与生母那段清贫却快乐的日子,代表她心底终有一日能母女团圆的期盼。 可刘洪氏是怎么做的呢? 恩赐一般地,把她身边奴籍婢女的名字套到自己头上,而今又要把自己真正的那个名字给她...... 有一瞬间,刘小仪几乎要再也无法忍耐地扑上去撕打刘洪氏了,可她只要一想起生母憔悴的脸,她就一点儿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侯夫人......”刘小仪的贴身女官双宜都看不下去了,不顾规矩地开口想要帮自家主子一把。 却不想刘洪氏一个眼风扫过来:“贱婢!主子说话,哪儿有你插嘴的份,真不愧是外室贱种身边带出来的,如此不懂规矩,今日本夫人便替你主子教训教训你!” 随后躲在树后的谢珝真便听见双宜是惊呼,接踵而至的是一声响亮的巴掌。 “夫人!”刘小仪也跟着惊叫起来。 而那位本名才叫做“刘锦蝶” 婢女却高高在上地开口道:“咱们夫人教训她是看得上她,小仪娘子还是本分些得好。” 听到这里,谢珝真觉得自己出去的时机到了。 她直起身绕过桂树走了出去,春分和蕙珠两个见状也连忙跟上。 “哟,好热闹啊。”谢珝真脸上挂着笑。 她看见双宜被扇倒在地上,而打人的竟然是刘洪氏本人,她一个侯府夫人竟是亲自动手了......看来这所谓世家女的教养也不如何嘛。 刘小仪挡在捂着脸的双宜前头,刘洪氏竟是半点没有停手的心思,照着她的脸直直抽了下去。 等到谢珝真出来的时候,她惊了一跳,显然是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都会有人过来,下意识地想要住手。 刘小仪见到来人是谢珝真,她死寂的双眼顿时迸发了光彩,一咬牙主动迎上刘洪氏的巴掌。 清脆的掌声响起,刘小仪顺着力道滚在地上,她故意咬破内侧的肉,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她哭着喊了声:“谢姐姐!” 谢珝真神色一凛:“春分,把刘小仪扶起来,蕙珠,去叫人。” 她转身看向惊愕的刘洪氏:“谁给你的胆子,在宫中殴打宫嫔,九族不想要了么?” 刘洪氏不知来人是谁,她只看得出谢珝真是宫妃的打扮,头上的华胜材质十分贵重,一时间她也没什么心思去数,只能勉强看出这位嫔妃大概四品上下,认不出是哪一位。 “不知是哪位娘子当面,本夫人乃荆郡侯府洪氏......”刘洪氏思忖着,自己是一品侯夫人,是正室,对方不过皇帝的一个妾,也不是四妃这么贵重的,何须怕她? 这么想着,刘洪氏又有了底气:“本夫人不过教训一下家中庶女,这位娘子也要插手么?” “教训?”谢珝真呵了声。 “家中庶女?” “荆郡侯夫人?” 她冷笑着走到刘洪氏跟前,放肆地上下打量道:“荆郡侯的夫人竟管到皇家内院来了,怎么,荆郡侯他还想管到陛下头上不成?” 刘洪氏心中咯噔起来,才想起刘小仪在那能任自己打骂的庶女身份之外,还有个宫嫔的身份,方才她心中惊慌太过,竟一张嘴就忘了。 耳听着谢珝真张口就给自家夫君扣上个大帽子,刘洪氏急了:“娘子这话说得......刘小仪是我家中庶女,我身为主母,难道她出嫁了便管教不得吗?” “当然不行,好歹也是个侯夫人呢,怎么就像个乡野来的无知村妇一样。”谢珝真看见刘小仪已经被扶了起来,蕙珠也远远地带着一队宫人过来了。 她更有底气:“你也不瞧瞧刘小仪的夫君是谁,她自个儿是什么身份,当今天子的后妃,圣旨亲封的宫嫔,也是你一个侯府夫人能说打就打的!” “本夫人是一品,是侯府正室!”刘洪氏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谢珝真一巴掌。 她顿时愣住了,脸颊一边传来灼烧的痛感。 旁边的“刘锦蝶”刚想上前,便被双宜和春分一边一个拉开押住。 但谢珝真没给她反应的时间,立马又是一巴掌扇下去:“一品?呵,今天我就教教你什么是内君外臣!” 她反手又是一巴掌:“外命妇!” “啪!” “言语不敬,蔑视天家!” “啪啪!” “掌掴嫔妃,以下犯上!” “啪啪啪!” 眼见着刘洪氏的脸几乎都被扇成猪头,她也抬起了手意图反击。 谢珝真却不紧不慢地警告道:“哟,一品侯夫人可仔细些,我可怀着龙嗣呢,怎么,你这个侯夫人不止想越过礼法宫规,越过陛下娘娘管教宫妃,还想谋害皇嗣了么?!” 刘洪氏顿时呆住。 她脑子已经差不多被扇成浆糊了,终于才认出来眼前这个打人转打脸的美貌宫妃,正是皇帝如今的心头肉大宝贝,有了身孕的谢才人。 第47章 请皇后娘娘做主 一听“皇嗣”二字,刘洪氏便是心中已然气愤到了极点,也不敢再还手。 而谢珝真则一点都不跟她客气地“啪啪啪”又是几个大耳瓜子甩过去——天地良心,想她小谢在闺中时也是个只会拿绣花针的文静少女,自打嫁了一回人渣,发现扇贱人的耳光如此解气畅快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再难变回曾经那个温柔可人的好姑娘了。 面对谢珝真凌厉的攻势,刘洪氏左支右绌,顾此失彼,又不敢还击,生怕将这身子贵重的宫妃碰出个好歹来。 分明是个孕妇,怎么力气还这么大,不愧是粗野人出身,泥腿的蛮子! 刘洪氏也只敢在心里骂骂了,她护着肿成了猪头的脑袋转身就要跑,谢珝真长手一伸薅住刘洪氏的发髻,在后者的尖叫声里,推着她就往一旁的树上砸过去:“撒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当了个侯夫人可美死你了,设宴排座位都不配到前头去的东西!” 大盛内外命妇均是有朝廷正经封诰的,但作为内宫女眷,已经是皇家人了,天然就比外命妇要高上一层,哪怕刘洪氏作为荆郡侯夫人是一品,但她的位置不止得排在品阶最低的宫妃之后,甚至在外命妇中,刘洪氏也坐不到前排去。 她是郡侯夫人,前头可还有郡公夫人、国公夫人,以及出嫁了的宗室女等...... 荆郡侯府特殊只特殊在他们有封地罢了,若真论起在京都的地位和权势,其实也就只是个小虾米。 “救命!救命!谢才人要打死人了!”刘洪氏最后只得丢掉她最引以为豪的“世家女”的脸面,大声叫了起来。 等蕙珠匆匆带着一队宫人将两人拦开,刘洪氏双颊已经肿的老高,鬓发散乱狼狈不堪。 而谢珝真只是微微喘着粗气:“来得正好,快将这以下犯上,掌掴宫妃,意图谋害皇嗣的罪妇押起来!” 谋害皇嗣? 刘洪氏张嘴反驳:“分明是谢才人无缘无故殴打臣妇,臣妇何曾敢有谋害皇嗣的心思!臣妇要请皇后娘娘做主!” 静悄悄来到谢珝真身侧的刘小仪闻言忍不住轻轻拉了下谢珝真的袖子。 刘洪氏动手打她这个宫妃的确有错,但谢珝真反手便将刘洪氏打成这副模样,也是不太能说得过去的。 “谢姐姐......”她此刻心中百感交集,但对上把控着自己生母生死的刘洪氏,到底心里还是没有底气,刘小仪踮起脚,小声地在谢珝真耳边道,“姐姐帮我这回,我铭记于心了,只是我与荆郡侯府之间到底难割舍开来,只怕这回要辜负姐姐好意。” 谢珝真回头看她一眼,也不顾那边嚎哭着要见皇后的刘洪氏,安慰刘小仪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那我就更要为你出这一回头了。” 她知道刘小仪在顾虑什么,但谢珝真不能主动地说,她帮刘小仪,一是为了博取这女子的信任与好感,二么,这刘洪氏的嘴脸实在难看,害得她手痒痒。 这般想着,谢珝真愈发温柔:“你若有什么不方便对外人说的顾虑,只管对我说了,我泼皮一个,又怀着皇嗣,不管怎么闹腾,只要别给陛下丢面子,陛下就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刘小仪咬着染血的嘴唇,还是说不出口。 谢珝真眸色一沉,再添上一把火:“她们这些个外命妇难得进宫来,若要收拾她,不会再有比今日更好的时机了,且她人在宫中,身边也只带了一个婢女,就算有心要对宫外做什么,消息也是递不出去的。” 早过了皇室要与世家共治天下的时候了。 如今的大盛,唯皇帝是至尊,早被打残的所谓世家,也不过他手掌里的一枚枚棋子而已,刘洪氏没那个能力在这种时候去使唤人,叫他们对刘小仪的母亲做什么。 “今日受罪的是你,也正是你博取陛下、娘娘怜悯之心的好时候啊。”谢珝真言语里充满了诱惑,她看见刘小仪不断眨着眼睛,已然是动摇得厉害。 最后,刘小仪膝盖一弯,就要朝着谢珝真拜下:“请姐姐帮我!” 谢珝真反手就抬起了她来:“就是这样,待会儿见了娘娘,你注意我的眼神,等时机到了,你就有什么说什么,你是皇妃,是皇家的人了,她一个侯夫人胆敢冒犯你,该死的是她!” 刘小仪抽着鼻子,鼻尖酸得厉害,她胡乱点点头,轻轻一碰挨了巴掌的侧脸,已经凝固在嘴角的血痕上又有新血滴落:“谢姐姐,先前......我不是真心要与孟荣华交好,只是侯夫人她把我母亲关在那种见不得人的庵子里头,我太心急了,才想着去攀附她......我不会对姐姐说什么空话大话,姐姐且看今后,我必唯才人娘子马首是瞻!” 谢珝真只是微微一笑。 她并不在在乎刘小仪先前与孟荣华到底如何,若不是刘小仪被系统选中,自己也根本不会选择来接触她。 而现在么,不管刘小仪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谢珝真只需要她和自己有个亲近的态度就行了。 于是她愈发亲热:“妹妹哪里的话......不过我在宫中也没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只要妹妹日后常常来陪陪我,姐姐就能很开心了。” 谢珝真拉起刘小仪的手轻轻拍了拍:“走吧,咱们去请皇后娘娘做主。” 大殿后头。 忙着安排宫宴的皇后听得这个消息,只感觉自己脑门又开始疼了起来,她将手头的事情放给邓贤妃:“里头出了乱子,贤妃你在这儿看着些,本宫去去就回。” 邓贤妃起身应是,一旁的宁妃有些好奇:“又出什么事情了?” 皇后满是无奈地看她一眼:“荆郡侯夫人打了刘小仪,谢才人又把荆郡侯夫人打了。” “啊?”饶是平和端庄如邓贤妃,也不由得破了功,“这......” “这谢才人怎地如此不知轻重,她肚子里可还怀着孩子呢,亲自动手,也不怕伤着孩子。”李妃啧啧道。 而宁妃却噗嗤笑了:“那臣妾与娘娘同去。” 皇后无奈地看她一眼:“走吧。” 宁妃露出个讨好的笑脸,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第48章 皇后面前照样扇你 皇后到的时候,生事的几人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安置在一座小宫殿里了。 刘洪氏脸上全是通红的巴掌印,发髻也完全散了,整个人都狼狈得很,可她作为臣妇,却是几个当事人里唯一要站着的。 同样挨了打的刘小仪看上去是有些不安地坐在谢珝真身侧,她白皙秀气的脸颊上也有一个巴掌印,嘴角还挂着血痕;反观打了人的谢才人依旧一身宝光,意气风发的模样,若不是隐约可以看见她衣裙底下微微凸起来的圆润弧度,根本不可能有人想到这骇然打人的悍妇竟然身怀有孕。 在等待皇后到来的这段时间,刘洪氏瞧着围着两个宫嫔忙活,却无一人搭理自己的宫人们,心中在不甘怨愤的同时,也逐渐没了底气,恐惧感缓缓上升。 她虽是荆郡侯夫人,刘淑仪生母,但能入宫的时候也是很少的。 刘淑仪一开始入宫受宠的那段时日,刘洪氏倒是被召进来过几回,但刘淑仪得宠快,失宠也快,自打她失宠产女,刘洪氏就再没能单独进宫见过女儿了,顶多只在大小宫宴上远远地见过,又或者寻了间隙私底下说过一两句话罢了。 她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没一入宫就去寻女儿,而是在看见了刘小仪之后直接把人带走呢? 若是女儿在场,那刘洪氏的底气会更充足些。 她瞧不起两个“只是皇帝的妾室”的宫嫔,却不觉得自己的女儿也当了“皇帝的妾”有什么好羞愧的,在刘洪氏看来,自己是正室,刘淑仪是嫡出,从根子上就比只会卖弄风情的刘小仪高贵得多,更比出身市井还是二嫁之身的谢才人要尊贵。 何况刘淑仪虽然没能生个皇子,但她膝下是有公主的! 刘洪氏不断安慰着自己,想必皇后娘娘也是能理解自己的心情的吧,同为正室,她必定也与自己一样厌烦这些个低贱的妾室,她不会责怪自己出手教训庶女妾室的,她应该给自己身为侯爵正室夫人的尊重! 洪家在前朝时,以医术起家,后来逐渐发展成为一方大族,反而渐渐抛弃了祖先发家所用的医术,认为医者是贱业,与他们世家门阀的身份不匹配,但家里还是留着些好方子的。 刘洪氏嫁进侯府的时候也带了些压箱的方子,她琢磨着将方子给女儿送几张进来,借刘淑仪的手再送给皇后,听刘淑仪说她生五皇子的时候伤了身子,五皇子生下来也一直是病歪歪的...... 当然,这得是先处理过谢才人和刘小仪之后的事了。 刘洪氏这么想着,心里宽慰了不少。 她是标准的世家楼阁女,自打出生起,就住在一栋小楼上,绣绣花草,读读《女训》《女戒》,在屋里一坐就是一整日,几乎脚都没沾过几次地的;若不是本朝严令禁止给妇人裹足,只怕还要晃悠着一双三寸金莲去当她的侯府夫人。 此等女子,除了恭顺、安分之外,便再无“长处”可言,在家里,父母不曾叫她读书明理,出嫁后,丈夫更不会与她谈论政事时情,她跟着婆婆学管家,学算账,学交际,脑子里有的,也只剩下些婆婆妯娌,姨娘侧室,嫡嫡庶庶了。 因为格外无知,所以如此无畏。 皇后凤驾至,诸人起身恭迎。 刘洪氏见了皇后只当是见了自己的大救星,待皇后在主位上坐下来,她抢先上前,张口就是一句:“请皇后娘娘替臣妇做主啊!” 谢珝真生得高挑,四肢修长,她一个大步就走了过去,伸着手把刘洪氏一把推开:“放肆!轮到你说话了?!” 皇后头疼地瞥了她一眼:“谢才人。” “娘娘,谢才人她当着您的面就敢如此无礼......”刘洪氏话没说完,谢珝真就又是一个巴掌刮了过去,把她扇得头晕目眩,心里却在暗爽,看吧,作为一个小妾如此嚣张,皇后更要为自己做主了! “谢才人!”皇后厉声道。 谢珝真收回手,声音软绵绵甜腻腻,透着委屈:“娘娘,妾和刘小仪这个受害的还没开口呢,她就这么着急地颠倒黑白起来了,妾也是.....心急了,请娘娘责罚。” 听着她与吼刘洪氏时那截然相反的声音,皇后更无奈了:“本宫知道,你好歹小心些,怀着身子呢,万一用力太过,伤了孩子怎么办?” 她半点不提刘洪氏挨打的事儿。 在皇后看来,皇室为君,荆郡侯府为臣,哪怕刘小仪曾是荆郡侯的庶女,但她入宫之后身份就不一样了,已经是“君”的一分部分,无论刘洪氏有什么理由,她就是以臣犯君,是她犯错,放大了说,这是忤逆,乃诛族的大罪! 皇帝的威严不容侵犯,哪怕挨打的只是一个他并不宠爱的宫嫔。 刘洪氏听着后妃二人温和的应答,觉出不对劲来了。 皇后怎么不斥责谢才人,自己这个侯夫人可是挨打了啊?!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只见方才还悍然甩嘴巴子的谢才人,此刻做出刘洪氏最最不屑的柔弱模样,竟是对着皇后撒起了娇:“娘娘说的是,是妾莽撞了,这人脸皮子这样厚,妾的手心都打疼了,您瞧瞧,是不是红了。” 皇后有些招架不住谢珝真这样的美人娇嗔,很想把现在不知在哪里的皇帝揪来顶锅:“知道就好,先坐着说话吧。” “谢娘娘。”谢珝真娇声应下,朝刘小仪挑了挑眉。 刘小仪大开眼界。 她长在乡野,对贵妇人的唯一认知,就是刘洪氏那种恶鬼模样的,哪里见过皇后和谢才人这种样式? 只见皇后肃穆了神色,待谢珝真坐下之后才又开口问道:“究竟是发生了何事,闹成这个样子?” 刘洪氏见状又想开口,谢珝真一个仿佛要吃人的凶恶眼神扫过去,把后者吓得打了个嗝,不自觉往后退一步,等她再想开口,已然失却先机。 跟着皇后过来的宁妃兴致勃勃地看着,眼中对谢珝真的兴趣愈发浓郁。 “娘娘是知道,妾从来不说假话的,今日妾见过母亲之后,便有些坐不住,想着去折枝桂花散散心,结果才到树后头,就听见这位厚脸皮的夫人,正在苛责刘小仪呢!” 第49章 痛骂 “说什么刘小仪能入宫为妃,是她区区一个侯夫人给的泼天富贵,叫刘小仪记得感恩,还说什么是她宽宏,特特叫刘小仪顶了她身边得力家奴的名字上选,不然哪怕刘小仪是荆郡侯的庶女,也只配嫁洪家家奴呢!” 谢珝真一面说,一面斜觑着脸色愈发难看起来的刘洪氏。 她样样都照着刘洪氏说过的原话来讲,只是将中间稍微删减些,再前后续接上去,便将本来就不怎么好听的话变得愈发难听起来。 而在一旁听着的皇后宁妃也是渐渐板起了脸。 什么叫刘小仪入宫靠的是荆郡侯夫人? 本朝阅选秀女入宫通常有两个途径,一是朝廷派出去花鸟使,自民间挑选良家女子,但这也不是硬逼着的,若不愿意,便不强求,若有愿意的,在那家女儿入选之后,便会给她父亲或是兄长封个末流散官,好叫他们领着俸禄银米过日子,也算是阶级跃升了。 因此民女选秀少有不愿意的,甚至曾闹出过大商人出重金贿赂选官,只为叫自家女儿入选的事情来。 而另一个途径,就是自官宦人家中选了。 这个官宦子女的选法又不一样,但也不是强逼硬求的,而是叫有意参选的人家递了折子上去,等派往民间的花鸟使带着选好的秀女回来了,再一并入宫,叫陛下娘娘们选看,能不能选上,全是看上头的意思。 可落在荆郡侯夫人口中,竟像是她左右了刘小仪的阅选结果一般。 皇后听完便朝刘洪氏淡淡地看了过去:“京中早有风语说侯夫人你治家不严,贵贱颠倒,苛待庶出,本宫还只当是笑话听了,却不想你竟真如此大胆!” 刘洪氏咯噔了下,连忙跪倒:“娘娘......这庶出本就低贱,嫡出才是尊贵,臣妇......臣妇这也不过是要、要打消他们踩着嫡出上进的念头,以免乱了家法啊!” 她顶着一张猪头脸,结结巴巴地分辩。 宁妃却不给她面子,直接翻了个白眼道:“瞧你这行事就是蠢货,想来生的子嗣也是蠢笨的,竟然要将好端端的手足姐妹踩到泥里,不叫他们出头,你儿子闺女才能显出来,着实是——平庸。” 她快人快语,谢珝真瞧着那模样,不由在心底揣测起来:莫非刘淑仪曾经招惹过宁妃,怎么瞧着竟像是有私人恩怨的样子? “本宫不知你荆郡侯府的家法如何,只问你,本朝高宗定下的律令明言良贱不可通婚,你将侯府女儿配世家家奴可是当真?” 刘洪氏哪里读过律书? 她连字都识得不多,于是便哆嗦着辩解道:“那孩子是放出去了的,是良籍,且已经考了举人......他祖母是我家侯爷的奶嬷嬷,他也是在侯府里养大的,与臣妇那女儿青梅竹马,家里人口又简单,臣妇将女儿配给他,当真是一副好心啊,求娘娘明察!” 听她这么一说,皇后眼中的怒容稍稍收敛,谢珝真却眼珠子一转开口道:“毕竟曾经是伺候侯府姑娘的下人,这家子放了良出去,下人反倒成了那姑娘要伺候的公婆了,侯夫人你这事儿办得着实不体面,说着为女儿好,实际上还不是委屈女儿。” 谢珝真一开口,刘洪氏心里新仇旧恨一拥而上,想也不想就反驳道:“臣妇一心为女儿好,怎会如此委屈她!” 刘洪氏略带得意地说道:“臣妇那女儿也是个懂分寸,守礼节的,不该她的她绝不贪求,更是敬重嫡出,还曾在淑仪娘子幼时救过她呢,对臣妇也历来贴心,我当然不会叫她嫁过去受委屈,所以只放了那小子和奶嬷嬷出去,他父母可还在府上做事呢!” 谢珝真啧啧两声,道:“啊呀!侯夫人,你这不说还好,这一说啊,愈发显得你昏聩无能,刻薄寡亲,心思歹毒!” 她正想开口骂,硬是忍住了去看一眼皇后,皇后眼里也是恼火的,见谢珝真那双眼睛亮油油,闯了祸的小猫似的,心里一软,默默撤开视线,任由她在自个儿跟前放肆。 得了皇后的默许,谢珝真就没什么顾忌了:“荆郡侯的女儿,便是王子皇孙也嫁得呢,你个蠢妇将其配给家奴之子,还当自个儿真成了天大的善人了,打量谁看不出来你心里那点子算计,不就是不想庶女过得好,才这般作践人家,真真是肠子都黑透了!” “哦,那女孩儿还救过刘淑仪,这可是你亲女儿的命呢,怎么,你亲女儿的命就这般贱价,只配一个奴才秧子,还已经考了举人?呵,就算考了进士,当了官了,侯府女儿嫁他也是低嫁,是那女孩儿亏了她的一辈子,你倒好,还当多大的赏赐看重呢,说着是世家养出来的,这行事,比小家子还小气!” “再说那举人吧,自个儿有了功名,娶了侯府女儿了,竟然不思将爹娘也接出来奉养,而是丢下爹妈在你洪家为奴为婢,受人差遣,真真是个不孝顺的逆子,这种连生身父母都不顾的垃圾货色,倒成了侯夫人的好女婿了,只怕是个中山狼,那可怜的女孩儿夹在你们这不孝不义的夫君嫡母中间,能得什么好处,别叫你们一个个吸干净了血,磋磨死了罢!” 谢珝真痛痛快快地骂完一通,刘洪氏已经彻底地趴在了地上,瑟瑟发抖地说不出话来。 她是从来不将庶子庶女当人看待的,却又怕他们上进,在婚嫁和前程上压过自己的亲生儿女去;偏她又生得蠢笨,除去打理家事之外其他一概不理,便将这嫡庶的偏心处带到了明面上来。 而荆郡侯远在封地,管不了她,老夫人年纪大了眼睛也瞎,耳朵也聋,更是不知刘洪氏做出这么些辱没门楣的事情来。 就这么着,刘洪氏愈发天不怕地不怕起来,行事也愈加地偏激极端,真当非她所生的那些侯府子女是可任她拿捏的牲畜奴才了。 第50章 欺君罔上 所谓嫡庶,不过是礼法的一部分,在嫡庶之外,更有天地、君臣、父子、师徒,讲究宗族宗亲,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只是某些人家不爱教子女读书明理,只教他们满脑子嫡嫡庶庶地纠缠,若只是他们自个儿宅子里关起门来闹腾,那旁人也不会多什么事,只会说这家家风不好,得避着些。 何况嫡庶之分原本就只是意在维护家族传承,承宗继业的那个儿子才是正经嫡长,余者不管哪个生的,都是庶枝,如此区分开来,就是为了避免诸子为争夺家产闹得不可开交,与本就无法继承家产家业的女儿而言,嫡庶之分本就不是那么鲜明的。 哪怕正房夫人爱偏着自己女儿,也不会明面上把庶女苛待至此,荆郡侯夫人闹的这事比苛待庶女还要过分得多,竟牵扯上内宫的宫嫔了! “臣妇也是要放他们出去的,只是臣妇深闺妇人,不懂得这许多,才......才做下错事,还请娘娘宽恕这回。”刘洪氏慌不择路地“砰砰砰”磕起了头。 皇后看不下去,叫宫人把她按在地上不许再磕,又问:“那举人身上既有功名,便不是本宫该管的了,刘小仪用了你身边奴婢的名字,又是怎么回事?” 刘洪氏没听明白,这是放过自己了,还是没放过?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就:“啊?”了一声。 给庶女用她婢女的名字这件事,在刘洪氏看来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不过是叫这小贱蹄子受些羞辱,好让自己出了这口气...... 皇后见她露出如此蠢笨的神色,顿时便感觉自己脑袋更疼了。 宁妃看了皇后一眼,恼了:“刘小仪户籍上写的什么名字,你们荆郡侯府上报的又是谁的名字,谢才人说你是蠢妇还真没说错,猪都比你聪明些!” 她话说得这么直白,谢珝真是没想到的。 宁妃虽与谢珝真一样是二嫁入宫,但她是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是宗室的郡主,后头还被赐了国姓,算是归家之女,只是不知为何入了宫......这么显赫的出身,竟也能说出这么粗鄙直白的话来,且瞧她和皇后的模样也都是习惯了。 谢珝真觉得有趣,便不由多看了几眼宁妃。 宁妃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刘洪氏若再反应不过来,简直是愧对她的物种:“自然是刘氏锦蝶......”说罢,整张肿胀通红的脸唰一下子变得惨白。 谢珝真见状立马给刘小仪递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不声不响地就跪在了地上,那声音听得谢珝真膝盖都忍不住幻痛,但刘小仪恍若未觉般地重重叩在地上,也不言语,只无助地落着眼泪,瘦削的双肩不住地颤抖。 “刘小仪快快起来!”皇后也叫她惊着了,见她这副无尽委屈不敢言说的模样,心里生了些怜惜,“既入了宫,便是皇家人,你心里有委屈,只管对本宫说!” 刘小仪却不肯起:“请娘娘让妾跪着说吧,妾在今年初之前,并不知晓自己是荆郡侯府的女儿,妾自生下来便与母亲一起住在荆郡的一个尼姑庵里,从没见过父亲家人,尼姑庵的师太见我们娘俩无依无靠,她有善心,出钱帮母亲立了女户,妾便是挂在母亲户籍底下的。” 她说话时的样子可怜极了,明明想哭,却硬是把哀泣的声音忍在喉咙里,只在清晰的叙述话语里带上几分颤音,这小模样看得就连谢珝真都心软几分,更别说向来面冷心柔的皇后了。 只听皇后温声问道:“你母亲不是侯府妾室么,怎地就能立女户?” “妾的母亲本就是良家子聘入府中,没签过身契的,是良籍,后头夫人把母亲赶出府时父亲不在,母亲还求了一张放妾书,只是上头没父亲的印章......”虽无荆郡侯本人印鉴,却有刘洪氏的,因此荆郡官府倒也认这张放妾书,又有师太好心给花了银子,这女户才办下来。 刘小仪的表述比刘洪氏有条理许多,也没什么违法之处,皇后连连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母亲租了庵子的一间屋,平日里就做些绣活,给人家浆洗衣物为生,她那时年轻不经人事,直到肚子大了起来才晓得怀上孩子,她后来也去过荆郡侯府,想让我认回去,但是母亲听说荆郡侯府一个月没了接连没了两个庶女,便打消了认亲的念头。” 刘小仪哀哀地说着,倒不是她有心再给刘洪氏上眼药,只是那两个庶女本就是被她磋磨死的,在荆郡人尽皆知,而刘小仪的生母也的确是因为这个,而不敢将女儿送回去。 “妾的母亲姓许,旁人都叫一声许娘子,母亲给妾取了个大名叫做月圆,妾的户籍上亦是此名。”刘小仪说到此处,终于是忍不住捂着脸哭了出声。 她一边哭着,一边用变得尖利起来的嗓音几乎嘶吼般地说:“妾被侯府寻到之后,夫人以那放妾书上没父亲印章为由,将母亲当做逃妾发落去了京郊的水月庵......妾求求娘娘救救妾的母亲吧!” 刘小仪......不,许月圆此刻也全然没了算计的心思,她只顾着嚎哭哀求:“那不是好人待的地方,妾......妾欺君罔上,罪孽深重,母亲为妾所累,她没有半分过错啊娘娘,求娘娘发发慈悲,救救妾的母亲吧,妾愿意以死谢罪!” 她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只一下就见了血。 谢珝真被她的果决吓了一跳,又不禁想起自家母亲来,去看皇后,皇后似乎也是被这真相给惊着了,肃穆的脸上露出几分痛恨:“还不快将许小仪扶起来,高升,带几个人出去,拿着本宫的懿旨叫京兆府派些差役将水月庵围了,把许娘子救出来;云容,你去请陛下。” 她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亲自上前搀扶起了浑身脱力的许月圆,刘洪氏见自己做下的这些事情被揭露出来,哪怕蠢钝如她,也知是大难临头了,跪在地上只晓得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 第51章 她手劲儿可大了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许月圆坐回了谢珝真身侧,而谢珝真也难得多了些真情实意的怜悯,抓着她的手安慰道:“别怕,娘娘陛下都是讲道理的,再公正不过,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方才听完那一通前因后果,皇后已经改口称原本的“刘小仪”为“许小仪”,谢珝真便知道皇后娘娘这是认可了许月圆在内宫的身份,非但不会怪罪这姑娘,反而有意叫她继续做嫔妃呢。 不过想想也是,刘洪氏虽落了罪,但真要处理起荆郡侯府来,还要费好些周折,再者刘洪氏的娘家虽已落败,但好歹也还是官宦阶层,不是许家这母女两个普通平民女子能抗衡的。 认下许小仪的宫嫔身份,也是为了保护她性命。 这么一看,皇后娘娘倒的确是个善人。 谢珝真一边宽慰许小仪,另一边早已转了百回的心思。 自打经历周家那一回坎坷,谢珝真的心头早已树满了尖刺,尤其是对着这些上层人士,更是打起十二万分的戒备,她一手抓紧皇帝,却犹觉得不够安全,有心攀附皇后,却又怕与虎谋皮...... 急匆匆赶来的御医为许小仪清理了脑袋上的伤口,上好药包扎起来,刘洪氏兀自跪在一旁凄凄惨惨戚戚——这下子,当真是没几个人搭理她了。 宁妃突然走过来,在许小仪的另一边坐下,她眼神却是冲着谢珝真去的:“谢才人此番真是叫我吃惊。” 谢珝真不知她突然找上门来究竟有什么目的,便谨慎地含糊回答道:“也是机缘巧合......” 宁妃生得一双英气的浓黑眉毛,闻言微微地挑了起来:“你身子还好么?” “嗯?”谢珝真偏头。 宁妃笑道:“我是说,你将那刘洪氏抽成这模样,想必是使了大力气的,你怀着身孕,可感到不适?” 谢珝真眨巴了下眼睛:“多谢宁妃娘娘关怀,妾的身子一贯强健,并无不适。” 谁知她话音刚落,就见宁妃脸上露出些许落寞之色来,但这份黯然只持续了片刻,便叫笑容冲走了:“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她说完,也没有要再等谢珝真回应的意思,站起身来,向着皇后行了个礼,便离开人群,走到窗边站着,朝窗外望去了。 谢珝真感觉得出宁妃好像是伤心了。 但她不知道宁妃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或许与孩子有关......但她如今也无多余的精力去揣测,只是将之默默地记下来,暗忖兴许将来会有能用得上的地方。 话说另一头。 宫宴还没开始,皇帝带着几个近臣在园中赏桂,正要叫几个臣下联诗为乐,便见太监总管李宗上前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派了云容来请您到思危殿一趟。” 云容是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女官,能叫皇后派她出来,想必不是什么简单事。 皇帝点点头,吩咐诸位近臣自行游玩,转身便离开了。 “皇后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皇帝问道。 云容与李宗一左一右地跟在他身后,闻言云容立马答道:“荆郡侯夫人今日入宫,对侯府出来的那位小仪不敬,叫谢才人撞见了,荆郡侯夫人挨了才人娘子的打,闹到皇后娘娘跟前,牵扯出嫔妃冒名入宫一事,因事涉郡侯府,皇后娘娘不好处理,便令臣来请陛下过去。” “冒名入宫?”皇帝的眉头拧了起来,他哼笑一声,“荆郡侯素来小心谨慎,怎么竟闹出这么不体面的事?” “大约是荆郡侯夫人自作主张罢,她......奴婢说句不恭敬的话,这位夫人在京中可很有些名气呢。”李宗是个胖胖的圆脸,笑起来的模样很是喜气,“她不大爱交际,家事也理得不太行的模样,荆郡侯的子女除了正房出的,很难活到成年呢。” 皇帝又笑了:“听着像个不慈的,朕记得那个谁是她家庶女吧,也难怪会对朕的宫嫔做出不敬之举,不过......算她倒霉,竟招惹上那泼货。” 他口中的泼货正是打了荆郡侯夫人的谢珝真,想到谢珝真,皇帝微怒的心情也稍稍平复了些,颇有点儿幸灾乐祸地说道:“招她做什么,她手劲大着呢,只怕这顿打是挨得瓷实了。” 云容听着暗暗有些心惊,她先前只知谢才人得宠,却不知竟得宠到这个地步,哪怕殴打了一品侯爵的夫人,皇帝也半点都不介怀。 而陪伴皇帝多年的李宗相比起来要松快些,凑趣地接话道:“想来也是那位夫人着实过分了些,能叫才人娘子出手教训的......” 皇帝一时想起武威侯夫人来。 巧了,这也是个侯夫人,而且武威侯府不像荆郡侯府那样,游离在京都权贵阶层的边缘,武威侯手里头是有实权的,而武威侯夫人亦是官宦人家的出身,父亲乃是一方郡守。 纵使如此,他武威侯府从上到下,但凡曾欺辱过谢珝真的,这虎脾气的女子一个都没放过,哪怕曾经是她的公公婆婆,亲自绑了周庭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到她门前请罪,她也大耳瓜子一个个地抽过去,不叫这一家三口有一个被落下的。 想着想着,皇帝稍缓的眉头又拧起来:“你说她这脾气怎地就这么急呢,下头人不敬,叫宫女女官上手教训便是了,哪里值得她亲手去打,万一把自己身子累出个好歹来,岂不又要偷偷地哭了?” 这话李宗不好接,只是他到底经验老到,很是明白皇帝并不需要自己答出个一二三五六来,只需顺着他的心意夸夸便够了:“才人娘子率直天真,又一副热心肠......” 皇帝听得直摇头:“她,天真,呵?” 仗着自己疼她就作天作地,又最善装模作样借力打力,给点杆子便麻溜地顺着往上爬了...... 所幸的是她虽然闹腾,但多少心里头是有分寸的,不然这女子再是讨喜,也是宠爱不得了。 第52章 听话 到了思危殿。 皇帝进门便见谢珝真揽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女子,他也是见过许小仪几次的,却还是回想了下才将人和名字对上号,在太监的唱名声里他大步走入殿内,诸位嫔妃宫人纷纷起身,皇帝随意地摆摆手:“免礼。” 他径直走到皇后面前:“梓潼坐。” 携皇后一并坐到主位上。 他看了眼在地上跪着的,狼狈至极的刘洪氏,面上不见怒色:“朕听云容说了,荆郡侯夫人掌掴嫔妃以下犯上,又给家中奴籍婢女报选,最后却叫良民家的女儿顶了她的名字入宫。” 皇帝的声音很是磁性,略带沙哑,说话的时候,语气没多少起伏,平平淡淡的,十分惬意,却叫跪在底下的刘洪氏浑身发寒,整个人抖得更厉害了。 “正是如此。”皇后的面色也是淡淡的,看向刘洪氏时,眼中有股说不出的厌恶,“若只是前头那一桩子,倒也不至于去打扰了陛下,只是这冒名入宫......臣妾也不好处理。” 皇帝点头:“朕知道。” 见状,皇后补充道:“许氏的母亲早先年便已经放出了荆郡侯府,立了女户,许氏她是母亲单独养大的,户籍也跟着她母亲走的......” 闻言,谢珝真轻轻推了还有些迷茫的许小仪一把,许小仪反应过来,立马跪下,将自己的身世重复说了一遍,便垂着头听候皇帝发落。 皇帝还没发话,皇后则有心帮一帮她:“荆郡侯夫人叫人拿了许娘子,将她送去京郊的水月庵了,这强掳良家女子本就违法,何况竟还将人给私自关押起来,臣妾已经命人去那庵子里拿人救人了,想必不多时,便能见分晓。” 其实从先前许小仪的哭诉中,皇后便听出了水月庵只怕是个暗门子,用女子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但她并没有说,既是为了给许小仪留着脸面,也是打算着从源头上将水月庵的真实情况给盖下去,免得把那些苦命女子救出来之后,再让她们承受流言蜚语。 皇帝皇后多年的夫妻,有些事情即便不说,也能互相理解,皇帝也没想在这件事上追究太深,反正刘洪氏犯了罪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想要的,是如何将这罪名牵扯到荆郡侯身上——这老小子滑不留手,又是开国元勋之后,皇帝老早就想削他的封地了,一直找不到借口,哪想今日他这个在京都不怎么起眼的夫人竟是亲自将把柄送上门来。 那皇帝可就要不客气地笑纳了,于是语气愈发可亲,只是这说出来的话语对于刘洪氏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这一桩,待许氏母亲来了再做分说吧,侯夫人不过一介女子,如何能有这么大胆子偷梁换柱,干扰宫中大选,还是叫荆郡侯携子上京自辩吧。” 荆郡侯常年守着封地,虽只有税收之权,但这一郡的收入也着实不菲,虽规矩上只能有三千府兵,但荆郡侯私底下还是养了不少人的,可以说,这块封地就是刘家最重要的根了,是万万不能丢弃的。 哪怕荆郡侯始终忧心于自己不在京中,而逐渐被核心权利的圈子排挤,但他也从没想过要彻底把荆郡丢给朝廷,仅有几次上京,也都是把长子留在了封地,就怕自己有个万一,还能给家里留些后路。 以往皇帝召见,他都有理由把儿子留下,可眼见着刘洪氏闯了这么大的祸,这一回是叫他戴罪入京,若是不从,岂不正好撞在皇帝的刀口上? 刘洪氏虽蠢笨,但她也很清楚自己身为侯夫人的尊荣到底真正立足在什么地方,她哪里能想到自己不过是与在家中一样发落发落庶女,怎么就会招来这样大的灾祸? 满身狼狈的刘洪氏抬头看向一旁的许小仪,终于意识到这庶女已经是皇帝的嫔妃,不再是可以任由自己拿捏的小可怜,她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叫一个庶女爬到自己这个正室夫人的头上,以后,说不准还要爬到自己女儿头上! 刘洪氏终于想起了她在宫中的女儿,不禁愈发悚然。 荆郡侯入京之后,刘洪氏是倒霉定了的,她想到在宫中生了公主的女儿,又是有些害怕会连累到刘淑仪,又忍不住想抓住这根自己眼里最后的救命稻草,嚎哭起来:“陛下!娘娘!臣妇猪油迷了心才做下这样的事情来,与我家侯爷全无关系啊!还请陛下娘娘看在刘淑仪,看在小公主的面上,宽宥这一回吧!” “你还敢攀咬淑仪娘娘和公主?”谢珝真柳眉一扬,“你做下这些事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你女儿外孙呢,凭白叫好好的人受你个蠢妇的带累!若真有几分慈爱之心呀,你就该一条绳子吊死自己,好不叫淑仪娘娘与小公主因有你这么个母亲、外祖而面上无光!” “咳!”皇帝警告地看了一眼谢珝真,虽然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刘洪氏眼下还死不得,等着荆郡侯入京叫她指认“冒名入宫”的幕后主使呢。 什么? 当真只是这妇人犯蠢才做了错事?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家里早落败了,若不是靠着荆郡侯府,若不是得了荆郡侯的默许,哪里有这样大的胆气和能量做出这许多的事情来? 必是荆郡侯常年在封地上,底气太足,起了异心,才会如此欺瞒冒犯皇室! 皇帝早在心中打好了如何问罪荆郡侯的腹稿,李宗也叫人快马入荆郡传旨去了,倘若荆郡侯识相些,交出封地安分上京,那皇帝或许还会看在他先祖的份上,给他留点体面;但如果荆郡侯脑子抽风了要抗旨不遵......那皇帝不就更有理由派兵去帮他“体面”了吗? 没能御驾亲征去灵州的皇帝,暗暗期待起了荆郡侯能和他夫人妇唱夫随,别比个弱女子还没胆气。 叫皇帝瞪了一眼的谢珝真撇撇嘴:“陛下娘娘恕罪,妾不小心没管住嘴。” 皇帝闻言又看过来,眼神里有些疑惑——这是又要闹什么妖? 而皇后已经开口:“才人直率热心,若不是......咳咳,本宫也想说上她几句呢,只是以后这话莫要再提,到底不大体面;陛下,许小仪伤着呢,不如先叫她起来了吧?” 皇帝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他看着谢珝真,疑心这女子要闹个大的,可等了半晌,也不见她再起事,仔细一琢磨,皇帝发现了不对。 怎么皇后的话你就这么肯听?! 第53章 四公主 刘洪氏巴望着她的女儿刘淑仪能够神兵天降,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却不知道,她找的那个地方极其偏僻,皇后又在第一时间封锁了所有消息,如今刘淑仪还在疑惑自家母亲怎么这么久都不见人影,浑然不知荆郡侯府已经大难临头。 “怎么不光母亲没个影子,连那小......连刘小仪都没了踪迹?”刘淑仪今日亦是做盛装打扮,她身后乌泱泱地跟着一大群宫人,不止是伺候她的,更多的是照顾四公主的嬷嬷婢女。 皇帝早年子嗣不丰,哪怕现在情形已经逆转,他对待自己的孩子依旧是十分重视,哪怕刘淑仪曾经触怒过他,他也时常叫人抱了四公主来亲自过问起居。 原本皇帝是亲自到延章宫去探望女儿的,他心里其实也存了些叫刘淑仪主动悔改,低头认错的心思,奈何刘淑仪没能领悟,反而认为皇帝看重子嗣,只要四公主有个大疾小病的,皇帝就必定会再来延章宫,这样自己就能重新勾住皇帝复宠了。 然而她这一手实在是过于浅显,叫皇帝没几次就看了出来,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表现得像个为孩子担忧的母亲,吃到几次甜头之后,便不顾女儿还病着,就把男人往自个儿房里勾搭——哪儿有这样当娘的? 当即刘淑仪便被皇帝一通训斥,自此之后,皇帝再也不去延章宫探望,转而叫人把女儿抱到紫宸宫养了一阵,吓得刘淑仪以为皇帝要彻底抱走自己女儿,这才痛改前非,再不敢叫四公主轻易生病。 只可惜的是她悔悟的时间稍微晚了些,四公主小小一个孩童被亲娘那般折腾,到底还是落下了体弱的毛病。 快要走到设宴的瑞麟殿的时候,刘淑仪将女儿从嬷嬷手中抱过来:“宝慧马上就能见到外祖母了,你还记得外祖母吗,她上次来,给了宝慧一个金项圈呢。” 四公主陆宝慧周岁才五岁,因为多病而显得有些瘦小,脸色也不大红润,早早就穿上了兔毛领子的厚衣裳,她听见母亲问自己,也没出声回答,而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一直伺候四公主的贾嬷嬷忍不住说道:“娘娘,日头这就要落下去了,外头风大,怕小公主受不住,咱们还是先抱着她入殿吧。” 刘淑仪摸摸女儿身上的厚衣裳,满不在乎地说:“这不是穿得好好的吗,再说了,站在外头等陛下和皇后来,不更显得咱们宝慧有孝心?” “可是......”贾嬷嬷是四公主的奶嬷嬷,生了孩子之后就入宫了,比起刘淑仪这个亲娘,她照顾四公主的时候更多,早悄悄把小公主当做亲生的一样疼爱。 只可惜她是采选入宫的奴婢,哪里做得主子的主? 刘淑仪要那小公主作妖,她也就只能背地里偷偷地抱着四公主哭一场罢了。 “你是主子还是本宫是主子?”刘淑仪瞪着眼,她早看不惯女儿亲近奶嬷嬷了,若不是四公主离不得贾嬷嬷,她早把这没眼色的给换下去了,“我是四公主亲娘,她身子受不受得住,难不成我心里还能没个底儿么?” 四公主身子弱,学起旁的事情来,就比她兄弟姐妹都慢上一节,她小小一个人也不知道在母妃发脾气的时候自己该做什么,只晓得要乖乖的,别招了刘淑仪心烦,她虽懵懂,却也知道生病的滋味不好受,她不想生病,所以要按照奶娘教的,乖乖听话,这样母妃就不会让自己生病了。 夜风微凉,四公主忍不住缩了缩脑袋,再把被冻得冷了的指尖蜷进袖子里,刘淑仪抱着她,看见女儿瑟缩的动作,皱了眉,又开始责怪起贾嬷嬷:“你平时怎么教的小公主,好端端的金枝玉叶,教得这样小家子气。” 说罢,刘淑仪便按着女儿后头的脊柱叫她直起身子,又把四公主的手从袖子里拽出来,吩咐她要乖乖把手交叠放在小腹上,露出手腕上戴的镯子:“这样子仪态才好看呢,也好叫你父皇瞧见他上次给你的镯子,他都许久没召见了......” 刘淑仪自顾自地说着,远远瞧见皇帝的倚仗朝这边来了,心中顿时一喜,正想迎上前去,却又看见皇后与皇帝并排走着,有说有笑,十分和睦。 这景象刺痛了刘淑仪的眼。 她正是因为出言讽刺皇后庶女出身,不配为国母,才被皇帝冷落至今。 而后她一点也没反思自己的错误,更没有怨恨发脾气的皇帝,反而愈发地憎恶起了皇后来。 刘淑仪上前的脚步不由得停顿片刻,就在她犹豫的这片刻间隙,只见从侧面小径的花丛中走出个同样盛装打扮的美人来,宋淑妃施施然越过刘淑仪,没分给她半个眼神,带着大皇子和三皇子上前行礼:“臣妾拜见陛下娘娘。”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大皇子陆云康和三皇子陆宁光只相差一岁,站在一起,穿着同色的皇子服饰,倒像是对双生的兄弟。 刘淑仪在后头看着皇帝亲切地与两个皇子还有宋淑妃说话,眼睛叫妒火烧得愈发地红了,她不甘落后地抱着女儿上前去:“臣妾给陛下和两位娘娘请安。” 四公主睁着大大的眼睛,轻轻叫了声:“父皇。” 皇帝看见女儿有些发白的脸色,不满地说道:“怎么不把宝慧抱进去,外头多冷啊。” 刘淑仪许久没能和皇帝说上话了,心下有些欢喜,柔声道:“哪儿会这么娇气,再说了,她穿得厚实着呢。” “淑仪这话说得不对,小孩子哪里有不娇气的,便是云康和宁光他们兄弟两个,都快七、八岁大了,我也还怕他们吹了夜风着凉呢。”宋淑妃常年盛宠,又有二子,在后宫中除了皇后太后,向来是谁的面子都不给的。 “他们俩心里记挂父皇母后,定要亲自来迎,我也是叫他们先在花厅里头坐着等,就怕受了寒,回头又闹病起来。” 宋淑妃侍寝女官出身,吃了好几年的避孕汤药,身子寒凉,虽接连生下两个皇子,但皇子的身体也随了母亲不太康健,她为了两个儿子的身体操了不知多少心,只消一眼,就瞧出四公主已经受了冻,回去必是要病一场的。 她虽不喜刘淑仪,但四公主到底是皇帝的孩子,于是宋淑妃直接将手探过去轻轻摸了下四公主的脸颊,刘淑仪一惊,连忙抱着女儿后退:“淑妃娘娘这是作甚?” 宋淑妃没搭理她,转头看向皇帝:“陛下,四公主脸都吹凉了。” 第54章 淑妃救女 皇帝闻声看向满脸戒备的刘淑仪,想起已经被关押起来的刘洪氏,心里对刘淑仪仅存的那些喜爱之情也快要被磨灭了:“把孩子给朕。” 刘淑仪心头顿时发冷:“陛下......臣妾一直抱着宝慧,真的没有冷到她!” 她做了个躲闪的动作,手背被四公主的指尖碰了一下,刘淑仪才惊觉女儿的手怎么会这么地冷,然而她心里下意识想的并不是女儿受凉了可能会生病,反而张开嘴就为自己辩解起来:“臣妾给她穿得厚实呢,可她小儿家家难免好动了些,这才会叫脸露在外头......” “行了!” 刘淑仪狡辩的嘴脸让皇帝越看她越像刘洪氏。 刘洪氏虽然给了皇帝可以削荆郡侯一顿的把柄,但皇帝怎么会因这个,就不恼怒她的犯上之举了呢? 反而在见了许小仪的惨状之后,愈发厌烦起了这一家子。 简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这么一个胆敢掌掴宫嫔的母亲,难怪能养出刘淑仪这种非议皇后的女儿来。 这一家子从根子上都不敬皇家,不敬他这个君父! 其实。 如果刘淑仪不自己跳出来,皇帝可能还不会联想这么多,但她一心复宠,又没接到母亲犯事的消息,只想着多带女儿在皇帝面前露露脸,却又只顾着争宠没照顾好女儿,这才恰好触到了皇帝的霉头。 叫他怒火重燃。 “把孩子给朕,你不是还在禁足吗,回你的延章宫去,现在朕不想看到你。”皇帝的话让刘淑仪整个愣住了。 她闹的那些事,皇帝一清二楚,先前皇后只是口头让刘淑仪禁足思过,并未下懿旨,所以中秋节刘淑仪才能出来参宴,但皇帝这禁足的话一出口,是把刘淑仪受的罚给砸实了。 刘淑仪怎么也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对自己这么不客气,她与皇帝也是恩爱过的,只是自打失宠后便再没能挽回,反而越走越远......刘淑仪双唇颤着:“陛下,宝慧是臣妾的命根啊,没了她您叫臣妾怎么活得下去?” “淑仪娘娘这话说得倒是可怜,怎么也不瞧瞧四公主那小手都给冻白了,还不叫人拿个东西来给她暖着?”谢珝真说着话从后头赶了上来,她先前自请将受伤的许小仪送回内宫,没想到今日竟是好戏连连,这晚宴都快开始了,还能叫自己再看上一出。 她人未至,声先到,在场众人都朝谢珝真看过去,谢珝真一手扶着腰,一手轻轻拢了下鬓边的绒花,微微屈膝:“给陛下娘娘请安,见过淑妃娘娘。” 说完她看向刘淑仪,也不见礼,反而刻薄道:“若是淑仪娘娘那儿连个汤婆子都置办不妥当,不如妾送您一个。” 见谢珝真张嘴就来点火,皇帝反而找回了些熟悉感——就说嘛,这女子哪天不闹腾?她先前被皇后一说就息事宁人,果然只是巧合而已。 想着便又看了眼皇后,皇后也看过去,闭着嘴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皇帝在场的时候,她大多数时间是保持沉默的,每天打理后宫事务,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不胜其烦,反正这会儿后宫真正的主人在场呢,干脆把事情全丢过去,也好叫自己落个清闲。 就在帝后二人对视的时候,刘淑仪已经慌慌张张地找起了汤婆子:“本宫自会照顾好女儿,用不着你假好心!” 谢珝真没想到刘淑仪会这么配合,顿时摆出副委屈样:“妾也是当母亲的人,淑仪怎可如此恶意揣测妾的居心,妾规矩学得晚了,也不太学得来怎么文雅体面地说话,若是妾方才话说得太直,还劳淑仪多宽宥几分。” 刘淑仪怎么也找不着汤婆子,去看身后的宫女嬷嬷,她们也只能无助地摇头,贾嬷嬷瞧了半天,又见四公主小鹌鹑一样瑟缩着,终于大起胆子福下身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娘娘您忘了吗,先前从延章宫出来的时候,您......您说天气不算太冷,公主穿得厚,不怕风吹......若是、吹了些冷风,也能......能叫陛下多心疼几分......说汤婆子带上了太累赘,就吩咐奴婢将它放回去了。” 她说完便跪了下去。 刘淑仪则是手猛地一抖,差点儿没抱住女儿:“本宫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贾嬷嬷伏在地上:“娘娘饶命!” 刘淑仪也顾不得自己还抱着孩子了,竟是膝盖一弯也想朝着皇帝下跪乞情,她却没想到自己手上力气不大,又已经抱了孩子这么久,早已不剩多少力气,只觉得手上一酸,四公主就从她臂弯上掉了下去。 孩子的惊叫声响起。 下一秒,一个身影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宋淑妃牢牢将四公主接到怀里,她却侧着身摔倒在地,四公主在她怀里高声哭了起来,宋淑妃面上不露痛色,反而笑着安慰起了四公主:“别怕别怕,宝慧乖乖,去给父皇抱抱好不好?” 她说着,略有些踉跄地站起来。 大皇子担忧地叫了声母妃,宋淑妃只对他摇摇头,示意他牵好弟弟。 方才四公主摔的那一下,皇帝都吓了好大一跳,只是他站得比宋淑妃稍远,才没第一时间接到女儿。 见宋淑妃站立艰难,皇帝直接抱过四公主交给皇后,自己将宋淑妃扶在怀里:“爱妃伤到哪里了?” 宋淑妃凝视着皇帝的双眸,勾起一个温柔的笑容:“妾手臂和背上有些疼,不过不妨事。”她说完便从皇帝怀里挣脱出来,掸掸衣袖上的灰尘,姿态优雅美丽地行了一礼,而后退至皇后身后。 站得更靠后些的谢珝真叹为观止。 这宋淑妃与自己表现出来的,几乎是截然相反的风情,柔情似水大方得体,又这么豁得出去......难怪从连娘家都没有的侍寝女官爬到四妃位上,还能盛宠这么多年。 深觉自己功力还比不上人家的谢珝真在感慨完之后,真心实意地羡慕起了皇帝可以享此等齐人之福。 她摸摸肚子,心想等将来给女儿挑皇夫时,定也要挑个宋淑妃这般温柔识大体的,女婿么,乖巧为上,懂事为先。 可这年月哪儿有男孩是这样教养的,不如,后头让母亲去慈幼院领几个来,打小调教着? 第55章 母女分离 宫道上的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刘淑仪完全被吓得呆住了,她浑身都颤着,想上前去看看皇后怀中的啼哭不止的女儿,却又双脚都僵住了一样,无法挪动。 而关心完了宋淑妃的皇帝见她这副担不起事的样子,更觉心烦:“传朕旨意,刘淑仪御前失仪,即刻遣送回延章宫,禁足思过!” 刘淑仪闻言顿时瘫倒在地上,哀叫着陛下,试图去抓皇帝的衣角,皇帝再也不肯看她,一撩袍角,先带着受伤的宋淑妃及两个皇子到偏殿等待御医去了。 皇帝冷漠的态度叫谢珝真也跟着心惊,愈发戒备起这个薄情的男人来。 眼见皇帝带着宋淑妃母子走了几步,他突然又回过头来:“夜里风凉,皇后不必管她,也别等朕,先进去吧。” 说完,他又看向谢珝真:“你今天也是劳累了一番,随朕先到偏殿歇息歇息吧,待会儿御医来了,叫他给你再诊诊脉。” 皇后摇摇头道:“臣妾省得,陛下放心。” 见状,谢珝真朝皇后身旁挪了挪,她语气轻快:“陛下还是先送淑妃娘娘去休息吧,妾身子惯来强健,并无疲乏之感,妾待会儿与娘娘一道进去即可,陛下不必担心。” 如此,皇帝也不再多劝,而是揽着宋淑妃准备离开。 而皇后她极其熟练地一边轻轻颠着怀里的孩子,一边拍抚四公主的后背,见皇帝这番作态,似乎是对刘淑仪彻底冷了心了,她叹息着开口道:“淑仪还是先回去吧,你放心,本宫会照顾好四公主的。” 又开口叫住皇帝:“陛下将四公主也带去,叫御医瞧瞧。” 谢珝真这时才发现,皇后怀里低声啜泣的小公主已经被一张披风包裹得严严实实,看那花色,竟是皇后从自己身上解下来的。 这男人,因为孩子被她生母照顾得不好而发脾气,可这转头宠妃受了伤,他就把不得宠的女儿差不多给丢到脑后去了。 还得别人提醒......谢珝真忍不住又抬手摸摸肚皮,她必须要更努力地争宠才行,不止是为自己,更是为了腹中的孩儿,谁叫自己这个当娘的没个祖传的皇位给她呢? 在得势之前,她必须牢牢抓住皇帝的心! 还好。 她的女儿将来不会有这样的困境。 目送皇帝几人离开后,谢珝真想从皇后脸上找出些诸如:遗憾、不平、落寞一类的表情,却最终一无所获。 刘淑仪张着嘴呆呆地望着她,被宫人们从地上扶了起来。 她头上凤钗已经歪倒,脸上精致的妆容也已经被泪和汗水弄花了,刘淑仪哽咽着,很是艰难地说道:“臣妾多谢娘娘,娘娘,宝慧她一直是让贾嬷嬷照顾的,离不得她们,请您将这些宫人也一并带走......” 她胸口抽搐了下猛地吸了一口气,话语愈发急切:“宝慧喜欢小兔子,爱酸甜口的点心,吃不得牛羊乳,晚上睡觉的时候手里要抓着东西才能安眠......”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长串,谢珝真也愈发疑惑。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母亲都会天生地疼爱子女,先前看刘淑仪那样子,分明对女儿是不怎么上心的,可现在看她表现出来的模样,又不像是那么一回事。 而且,若是特意要展现她的一番慈母心肠,何不趁着皇帝在的时候表现呢,好歹能给自己挣回点好感不是? 谢珝真不是很喜欢刘淑仪,而她那颗生满了尖刺的心也不愿意将对方往好处想,别说刘淑仪,就连向来表现得仁慈宽宏的皇后,她也是观察了又观察,试探了再试探,直到现在,心里都还留着戒备。 刘淑仪被宫人带走了。 皇后一转头看见谢珝真还在等着自己,露出个笑容:“咱们也先过去吧。” 说着,吩咐了女官把留下来的贾嬷嬷几人也带上。 谢珝真看了她们一眼,对皇后说:“娘娘心善,是妾等的福气,希望淑仪娘娘经此一遭后,能好生悔改,也不辜负娘娘的一番好心。” 皇后却摇了摇头:“她犯错本就该受罚的,本宫只是有些可怜四公主,刘淑仪这娘当得......有些糊涂了,她素来性子有些傲气,也有点儿驽钝,其实陛下也是知道的,所以才对她多番容忍,可今日恰好荆郡侯夫人犯了事,刘淑仪是叫陛下迁怒了。” “到底是宠爱过,还有孩子的,待陛下气消,也处理完了荆郡侯府上的事情,刘淑仪那头的日子会比如今更好过些。” 谢珝真转瞬便明白过来,皇后这是在提点自己。 皇帝是宠爱过刘淑仪的,而且还有个四公主在,就算荆郡侯府真因今天这件事情倒了,刘淑仪也是倒不了的,或者说,她很可能会因为娘家落败,反而更加受皇帝宠爱! 皇帝并不忌惮荆郡侯的势力,只是嫌他烦,这股子厌嫌慢慢被牵扯到空有美貌,性子高傲的刘淑仪身上,而她又接连犯错,才会失宠! 她最自傲的家世,其实才是拉扯她后腿的累赘! 等荆郡侯府倒了或者交出封地彻底沦为普通勋贵,不再到皇帝跟前蹦跶,那他昔日对刘淑仪的喜爱之情自然而然就会回来,皇帝也会在这份喜爱的衬托之下,重新包容刘淑仪的一些放肆举动。 正如,他现在包容谢珝真那般。 谢珝真脑子转了几转,便将这其中关键全部想通了,只是......她不明白皇后跟自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她问,便又见皇后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有些不睦,可这对人对事,难得就是给别人、给自己都留条底线,也是留条生路。” 倒有些掏心窝子的样子了。 谢珝真明白,皇后这是在劝自己莫要痛打刘淑仪这条落水狗......她的出发点或许只是看刘淑仪可怜,可若要谢珝真自家来理解,那就是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在没有能一击致命的情况下,还是不要着急出手,试图致人于死地的好。 谢珝真还是不愿意相信皇后能有这么好心。 她摆出乖巧的表情:“是,妾明白了,多谢皇后娘娘提点。” 也没说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只是很笑盈盈地,很是亲热地走在皇后身侧,状似天真地担忧道:“可妾今日见了淑仪娘娘这么狼狈的模样,万一她日后因着这个恼了妾可该如何是好?” 皇后看着她,突然也笑了:“本宫只是......突然就很想说那话,不是要强求谢才人以德报怨。” 她说着,神情突然变得有些恍惚,眼中流露出的落寞神采,是谢珝真探究了许久的那种。 可终于见到高高在上的皇后也会出现如此神情时,谢珝真发现自己心中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她沉默良久,道:“娘娘,月亮升起来了,咱们快点过吧。” 第56章 搀料的花茶 在大盛朝,中秋节已经有了团圆节的别名,因此,今日皇室宗亲都来得很齐。 谢珝真的位置被安排在嫔妃之间中上的地方。 皇帝带着皇后在接受众人朝拜之后,便在主位上坐下了。 宋淑妃在皇帝左手边的第一个位置,与丞相一家子面对面;从她往下,则是邓贤妃、宁妃等高位妃嫔。 因刘淑仪在开宴前被皇帝给赶了回去,谢珝真这个从四品的才人有幸蹭到了第一排去,她抬头看见自己正对的那一桌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瞧服饰打扮,是国公府出来的。 当今天子在给男子赐爵封赏上十分吝啬,就算给人家赐爵,也多数只能传承三代,还一代要往下降一等。 现在的大盛朝,国公府只有三家,一是邓贤妃的娘家,英国公府;二是太后的娘家,成国公府;第三个乃申国公府,家中无人为妃,亦无什么出息的子弟,这代申国公身上只有皇帝赏下的闲职,挂着闲职求仙问道,烧炉炼丹去了。 这三家国公具是开国勋贵,家中有封地,只是从初代开始,就只收取封地四成收入,也不豢养府兵,而是把封地完全交给朝廷管理,他们全家老少都留在京城,尤其英国公家几乎代代都与皇室联姻。 邓贤妃也可以称得上是皇帝的远房表妹,从上一代英国公起,这家子就很受皇帝信重,只是老国公已经离世,老国公的夫人是宗室的郡主,如今也已经是位老寿星了。 而邓贤妃父亲原乃国公次子,兄长战死沙场后他继承了爵位,又娶了老夫人的侄女,亦是陆氏宗族之女,如今他担任京郊骁骑卫游骑将军,国公夫人在十年前便因病亡故,而后英国公也再没有续娶。 邓贤妃上头还有一个兄长,走的却是科考的路子,早年考上之后,一直在翰林院打磨,也偶尔会在御前行走,替皇帝传递公文。 若真要论起出身的高低,在宫中,除去出自东乡王府的皇后之外,无一人可与邓贤妃比肩,皇帝对英国公府亦是十分倚重信任,只可惜邓贤妃生的样貌不是皇帝喜欢的款式,性子又比较板正,因此并不如何得宠。 但即便她不得宠,宫中也少有人敢去招惹,因她行事公正大方,皇后更是命她协理六宫,襄助自己;而邓贤妃几番推脱不过,便拉着李妃、宁妃一道打理宫务,至于宋淑妃——她身子太差,劳累不得,被邓贤妃请过一次之后就直接拒绝了。 今日英国公府前来赴宴的照旧是老国公夫妇,坐在第一排上方,谢珝真抬起头往左边看一眼就知道了;至于成国公府.......虽说他们是太后的娘家,却与太后不睦。 太后在先帝驾崩之后,便离开了皇宫,住进陪都的永福寺里为国祈福,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宫。 她并非皇帝的生母,而是嫡母,成国公府在她还是皇后的时候倒是显赫了一段时间,只可惜后来皇后所出的太子坠马而亡,这家子一时没跟着先帝的心意转过脑筋来,执意要支持当时的贵妃之子为储君,与太后交恶。 太后与先帝贵妃相杀多年,仇恨早已数不清楚,可贵妃娘家不知怎么的,竟是说动了当时的成国公,也就是太后的兄长,支持起贵妃的儿子来。 太后也是个烈性子的,干脆直接收养了当时是先帝幼子,刚刚失去母亲的皇帝,又借皇后身份之便,一巴掌一巴掌拍在自己娘家脸上,最后硬是叫成国公府封地被夺,原本世袭不变的爵位也成了降等的。 但太后的这番举动却正正好得了想削藩,更想削减后族势力的先帝的心,这对夫妻联起手把勋贵全部削了一遍,这才给现在这位皇帝的大权独尊打下坚实的基础。 如今成国公府也是安分得很,太后的兄长早早把爵位给了儿子,自己也出家清修去了,就怕皇帝哪天想起自己站队过另外一个皇子,而清起自家的旧账来。 但现在的成国公年纪也三十多了,瞧着不像对面那两个这么年轻。 谢珝真轻轻抬起茶盏,心里猜着对面那对年轻的夫妇到底是成国公世子和夫人,还是申国公府的世子和夫人——申国公年纪也很大了来着,求仙问道的,自己活得倒是很长,把老妻长子、次子一个个熬死了,爵位只能隔代传到孙辈身上 没等她想清楚,揭开茶盏的盖子,谢珝真发现了不对。 自打她有孕之后,所饮用的水都是烧开后稍稍放凉了的温水,里头不会放任何东西,安排宴会的皇后不会不晓得这一点,可她如今手中的这一盏,竟然是颜色绚丽的花果茶,花朵和果干已经完全泡开了,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谢珝真只揭开盖子看了一眼,没有饮用,她突然放下茶盏,猛地转头看向蕙珠,后者脸色很不自然,被谢珝真突如其来的的眼神吓得浑身都抖了一下。 见她被吓到了,谢珝真在心里直摇头。 就这点子胆气,还敢出手算计人? 钱顺仪是个迂腐的蠢货,这挑出来的钉子也是个脑子没长好的。 而蕙珠已经被谢珝真那没由来的一眼看得冷汗涔涔,她咽了咽嗓子,想想自己被钱家提携的家人,鼓起胆子:“娘子可有何吩咐?” 谢珝真瞧着她笑了:“我桌上这盏花茶瞧着倒是好看得很,你去把它呈给陛下。” 蕙珠的膝盖一下子软了,她咬破舌头才强撑着没有跪下。 这茶水被端来的时候,那宫女就悄悄带着蕙珠出去见了一趟钱顺仪——这花茶里头搀了些曼陀罗的花粉,这花粉叫人吃了之后,会让饮用的人出现头晕目眩,宛如酒醉的症状。 只要谢珝真吃下花茶,必然会感觉不适,到时候蕙珠作为关心主子的宫人,便可以顺势提出扶她去休息。 而钱顺仪早在路上安排好了人,要叫谢珝真跌上一跤,到时蕙珠便可勇猛救主,用自己给谢珝真当人肉垫子,还得受些不轻不重的伤......之后,她就能得到谢珝真的信任了。 初听这计划,哪怕蕙珠这样没进过学的小宫女都觉得不妥。 但钱顺仪一副信心十足,谢珝真能被她算计肚子里的孩子,是这个出身平民的二嫁女的荣幸的模样。 蕙珠心里没底,但也没什么法子,之能照做。 谢珝真看起来像是没发现的模样,但这加了料的茶,如何能送到皇帝桌上,给皇帝下药,那可是牵连九族的大罪啊! 第57章 吃小孩儿的玉面罗刹 “娘子,这......是不是有些,逾矩了......”怀抱着最后一丝谢珝真没能看出花茶有异常的希望,蕙珠小心翼翼地说道。 谢珝真面带微笑地看着她:“陛下得了我送的茶,只会高兴,哪里会怪罪。” “可其他娘娘......” “你跟在我身边也几个月了,怎么还不知道我向来只管陛下高不高兴,其他人感觉如何,都与我无关呢?”谢珝真倒是提前就已经知道了钱顺仪要对自己不利,可她没想过钱顺仪用的居然会是如此蠢笨的法子。 她现在很想撬开钱顺仪的脑袋,瞧瞧这位自诩高贵的世家女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得了个神异的系统,虽然功能鸡肋了些,但倘若能用得好,也不失为一手奇兵;可她拿来做什么了? 托梦给谢珝真看她带娃。 还是一连三次! 谢珝真都恨不能把系统从她脑瓜里抠出来,抢过来给钱顺仪演示一遍怎么才能最大化发挥它的作用。 到了现在,终于是忍不住对自己出手,可她又用的什么法子? 叫一个连平日自己衣食习惯都没能摸清楚的婢女,明目张胆地在自己根本不会饮用的茶水里下药! 此等蠢货...... 谢珝真觉得自己再不给她闹个大的,实在是对不起钱顺仪这可怜巴巴的智商,人家费劲巴拉地挤出这么点“阴谋诡计”来,那得是多么不容易啊! “怎么,你不愿意去送,好吧,那就让春分去送吧。”谢珝真欣赏着蕙珠满头大汗的焦急模样,当然,她也只是故意说来吓唬对方而已。 掺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茶水,哪怕不是她下的料,但到底是经了自己的手,谢珝真也不敢呈给皇帝喝。 “娘子!”蕙珠急得恨不能给她跪下。 谢珝真依旧怡然自洽:“怎么了,不过是给陛下送盏花茶而已,你这样子......莫不是瞒着我偷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 她说着,故意朝钱顺仪的位置看了一眼。 钱顺仪在诸多打扮得靓丽迷人的嫔妃中间还是挺显眼的,生着一张娇媚的脸,却故意上了泛黄的妆粉叫自己脸色变得寡淡,又穿了身无论料子花色还是样式都很端庄——实际上显老的作用更大——的衣服,跟周围的几个女子格格不入。 而谢珝真的这一眼叫蕙珠彻底慌了,满脑子飘的都是谢才人已经看穿了茶水的异常,甚至也知道这茶水是钱顺仪安排的......她身子一晃,又瞬间被春分抓住,才没一下子摔倒下去。 春分用力拧了一把蕙珠胳膊,叫她猛地回神。 谢珝真满脸挂着和善的笑容,落在蕙珠眼里,却仿佛那故事里会吃小孩儿的玉面罗刹:“你去送,还是叫春分去?” 蕙珠很是艰难地开口:“娘子,您明知道这茶里......” “那又如何?”谢珝真笑眯眯地,很是关爱婢女的模样,拉起蕙珠被吓得全然冰冷的手,亲切地拍了拍,“给我下药多没意思啊,不如咱们来玩个大的~” 谢珝真平日里待景华楼里的宫人们其实很是优容,除了秋荷那一次之外,从不打骂过他们,也不像某些低位的嫔妃一样暗地里克扣宫人的月例,甚至常常发下赏赐...... 在答应帮助钱顺仪算计谢珝真的时候,蕙珠也是心虚过的。 但没办法,她家人都在京城,父亲又不知什么时候沾上赌博的毛病,被人打断了手,家中只剩柔弱的母亲和年纪尚小的弟弟,若不是有钱家借接济,帮忙还债,她父亲可能早就被打死了,母亲和弟弟也会被赌场的人抓去卖了银子。 再说了。 如果她不愿意帮忙,却又知道钱顺仪对谢才人起了歹心,那在宫外的钱家人......会放过她一家子吗? 不管情不情愿,蕙珠到底是上了钱顺仪的贼船。 往日里对待宫人那可亲的笑容惊起了蕙珠的阵阵惧怕,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偶然会听见伺候其他娘娘的小宫人在私底下讨论,说寿宁宫景华楼的谢才人表面看着光鲜,内里其实是个疯癫的女人。 “我长这么大,还没能数清楚自己九族有多少人口呢,蕙珠你数过么?”谢珝真亲昵地用带有几分天真的语气说着,“现在数一数的话还来得及哦。” “娘子!”蕙珠到底还是瘫了下去,春分人小,实在扛不住这一百多斤的分量,只能任她整个趴到了地上去。 坐在谢珝真两侧的宫妃都看了过来,在谢珝真左手边的是绛云宫的赵才人,这位才人已经三十几岁了,面色带着股说不出的凄苦,平日请安的时候也很是沉默,她开了口后,谢珝真才发现赵才人的嗓音比她面容更加苦涩:“这是怎么了?” 蕙珠倒下去的声响不小,已经有不少人朝这边看了过来,连坐在最上面的皇帝皇后也跟着被惊动了。 谢珝真先回答了赵才人的问题:“许是吓着了吧。” 赵才人被这个回答弄得不明所以,正在她满头雾水的时候,只听上头传来皇帝的询问声:“谢才人的婢女怎地晕了?” 皇帝微微往前探着身子,做出要站起来的模样,他是知道谢珝真把她平时最为倚重的女官派去照顾谢母了的,开始担心现在换上来的那个宫人不妥当。 谢珝真抢在皇帝之前起身,无半分的怯懦,朗声答道:“妾看自己桌上有道花茶泡得很是好看,就想叫这婢子也送一盏上去给陛下娘娘瞧瞧,谁晓得她胆子这么小,才听妾说完,就这样了。” “朕哪里缺这一盏花茶,偏你爱作怪!”皇帝似怒似喜地笑骂了句,“既然胆小吓着了,就让人先把她扶下去休息吧。” 隔得稍微有些远,但谢珝真视力极好,还是看清楚了皇帝的表情,他的笑容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应该是已经明白了谢珝真桌上的茶水出了问题,但很明显,皇帝不想在这种场合由着她闹腾。 谢珝真在心里撇了撇嘴,面上是一副欢喜模样:“那妾就替这不成器的婢子谢陛下隆恩了。” 为了出一时之气失了皇帝的喜爱,不值得。 虽然很想掀桌子,但谢珝真还是忍住了。 她用不善的眼神望向钱顺仪——等着吧,等宴散了,外臣走干净了,有你好看的! 第58章 你猜我泼不泼你 还没得手,就畅想起来日后皇子在手的美好生活的钱顺仪,被这突发情况弄得满心憾恨,她埋怨蕙珠胆小,竟然直接整个人吓瘫了;又埋怨谢氏这个贫家女没见识,不过一盏花茶也好意思说要献给皇帝! 你倒是喝呀! 谢珝真重新坐下了。 而钱顺仪则是气鼓鼓地猛灌两口酒水。 给谢珝真这个孕妇下药,她心里是没有半点不忍的。 谢珝真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张肚皮罢了,连人都算不上,能让自己这个世家女看上了她的肚子,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可偏生这没见识的,一惊一乍的,惯会卖弄风情吸引皇帝注意的平民女不知道惜福! 钱顺仪越想越气,觉得谢珝真不知好歹,偏偏自己有气发不得,还要保持从小练到大的完美仪态,真是辛苦......没办法,为了早点叫陛下发现自己才是他的真爱,把这些个出身低微妄想登天的贱人贬下去,自己苦点就苦点吧,反正将来陛下浪子回头了,会懂得心疼自己的。 蕙珠被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地扶下去,春分静静侍立在谢珝真身后,给谢珝真重新倒了一盏放得温热的白水。 这一段小小的插曲不过博了皇帝一笑,宴会继续正常进行。 宴行过半,圆月已至中天,外臣纷纷起身拜离归家,只剩下宗室皇亲依旧安坐殿内,继续行乐。 谢珝真半眯着眼听绵绵的丝竹声,她还不着急对钱顺仪发难,得掐着准了皇帝能接受的最低线,才能开始闹事。 夏至已经送谢母平安出了宫门,回到她身边耳语道:“奴婢亲眼瞧见君姑娘接走了夫人,请娘子安心。” “你办事我向来放心。”谢珝真看了眼钱顺仪的方向,见她依旧端坐着,只是双颊微微泛红,眼神也有些困倦,想来是饮过几口酒水,又坐了这么长时间,困意快要忍不住了。 但钱顺仪向来自诩世家贵女,最最有规矩的,她绝对不会在宗亲们退场之前就离开,而谢珝真已经是坐没坐相地歪在了椅子上,看似疲惫,实则内心正激情昂扬。 眼见着宗亲里的老一辈也支撑不住,向皇帝告退,连邓贤妃也开始打起了哈欠的时候,谢珝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场中只剩下几个年纪不大的宗室子弟,吃多了酒歪在桌子上,正被宫人们一个个或扶或抬地带出去。 等这些宗亲出了瑞麟殿的大门,宋淑妃头一个站起来表示自己要先回宫休息的时候,谢珝真端着一只茶盏起身,绕过了身前的桌子,夏至小心地站在她左前侧。 正向帝后二人请辞的宋淑妃不解地望过来。 皇后还问了声:“谢才人可是也觉得累了?” 她生养了五皇子,知道有孕在身的妇人会更容易疲倦。 但谢珝真的声音依旧清亮,看不出丝毫的疲倦:“多谢娘娘关心,妾只是有些话想跟钱顺仪说道说道。” 她话音刚落,皇帝便感觉到自己眼皮突突突地跳了起来。 同一时间,钱顺仪有些慌乱地看着端着茶水向自己一步一步走来的谢珝真。 那几杯下肚的酒水让她本就不太灵光的脑子愈发迟钝:“谢才人这是要与本.....我说什么?” 她想起自己不再是一宫主位,气恼的情绪上来了,反而叫钱顺仪稍微清醒了些,坐得笔直,只是表情还是有些呆愣。 说实话,钱顺仪的样貌很是妖冶,是皇帝会特别偏爱的那一款,此刻醉了酒,双颊染着淡淡的红晕,若不是她把脸涂得太黄,是很容易惹人怜爱的。 谢珝真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一掀手就连杯带盖地朝钱顺仪脸上泼了过去:“当然是请钱顺仪自个儿尝尝这下了药的花茶!” “啊!!!”冰凉的茶水扑面而来,钱顺仪尖叫着,茶水混合脂粉落在她身上糊成一滩。 这狼狈的模样叫宋淑妃忍不住想起些不大美好的回忆,嘴唇翕动两下,把头偏了过去。 “谢氏你疯了不成?!”钱顺仪惊叫道。 谢珝真抬手指着她的鼻子,高挑的身材稳稳压制住了钱顺仪:“你才是疯了!敢在中秋宫宴上给我下毒,就是生怕乱不起来是不是?!” “我什么时候给你下毒了!”钱顺仪勉力想着应对的说辞,“你怎么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她说着,往皇帝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只见皇帝脸上全是无奈无语,反而一个个嫔妃眼里全是幸灾乐祸的意味,直勾勾看着自己。 钱顺仪顿时心头那把火烧得更加旺盛,明明将来自己才是皇帝的真爱啊,却要受这等侮辱......为什么自己没有孩子,这世间男女无论从前如何,只要有了孩子就一切都会好起来,可偏偏......自己是没有孩子的。 她感觉到一股酒意直冲脑门,满眼怨毒地看着谢珝真的肚子,夏至察觉不对,连忙护在谢珝真身前。 “茶水里有没有毒,叫御医来验上一验不就知道了,钱顺仪,你敢么?”谢珝真也看了眼皇帝,发现皇帝并没有发火,自己就可以继续发挥了。 而在皇帝身侧的皇后只觉得自己今天过得实在是太充实了,而且不管哪件事都有谢珝真的存在,她好像总在挑事,但仔细一想,又好像是事情总去找她。 “那便让御医来验!”皇帝开了尊口。 谢珝真立马接过话头:“陛下圣明,妾怀着身子,是从来不饮茶水的,更别说花茶了,哪想先前压下去的那个婢子竟然上了盏花茶来,妾当时便觉得不对劲,试探几句才知道,原来是钱顺仪买通了她,叫她在妾的茶水里下毒。” 她一边说,一边捂住心口做泫然欲泣的模样:“妾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实在是吓都要吓死了。” 钱顺仪的表情逐渐狰狞起来。 到底是谁要被谁吓死了啊!? 你知道我一睁眼就看见那么大个茶盏朝脸上砸是什么心情吗?! “验又如何,公道自在人心,臣妾说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谢氏你一而再再而三针对于我,我必要讨回这个公道!”钱顺仪想了想,自己只是在茶水里加了点曼陀花粉而已,并非什么毒药。 而且这茶水又被泼在自己身上,身为女子,上妆用点花粉而已,便是御医查出什么,自己也有得分辩。 至于蕙珠会不会攀咬自己,那钱顺仪就更不担心了,毕竟她家人还在自己手中,而且,区区一个奴婢而已,说出来的话怎可作证? 她渐渐把心放了下来。 钱顺仪心才放下,就见谢珝真身后的婢女端来一盏有些眼熟的茶水,谢珝真亲手接过去放在皇帝身前的桌案上:“那就让御医来验这盏茶吧。” 说罢,她回身看向一下子没能控制好表情的钱顺仪:“哟,顺仪不会以为妾能蠢到拿重要的证物来泼你吧?” 第59章 阴阳脸两面人 将双手攥了攥。 钱顺仪告诉自己要冷静。 那一杯本来就是花茶,花茶里头多点花粉又能有什么不对,御医应当是查不出来曼陀花粉的......吧? 【滴——系统早就提醒过宿主,这个方法能成功的概率极小。】 【闭嘴!你不过一奴仆尔,怎可在主人之前开口!】 系统:【......】 它真的。 麻了已经。 如果不是在穿越时空的时候,遭受到了不知名的攻击,能量所剩无几,它都想主动解绑这个自视甚高却蠢钝如猪的宿主,带着剩下的能量去过自己最后的日子了。 能把一个系统逼到想要自杀的宿主实在是不多见。 【再说了,若不是你这下仆能力太差,又何至于逼得本宫亲自出手?】 钱顺仪几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这系统居然胆敢说自己好高骛远,非要她先去获取个区区才人的好感度......呵,下奴就是下奴,一点都不明白自己的高瞻远瞩! 赵才人那失了宠的木头桩子,又是奴婢出身,还曾被太后斥责过,有什么地方值得自己去讨好! 一面等待这着御医到来,钱顺仪一面咬牙切齿地看向正被皇帝拎到一旁去的谢珝真:更要怪这谢氏没见识,不知道好歹,若她聪明些,明白了自己在梦中要表达的意思,乖乖将龙嗣双手奉上,那自己也不至于非要走这一招险棋不可啊! 反正怪天怪地,钱顺仪就是不会怪到自己身上。 【滴——系统早就对宿主解释过,系统能量不足,需要借助宿主的行动,获得本世界原住民的好感和认可进行能量转化,只要宿主完成了任务,帮助系统积攒能量,系统就能最大化地发挥自己的能力。】 【你就不能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吗?这世间哪儿有下奴反过来指使主子做事的道理!】 系统再度陷入沉默,开始怀疑自己的诞生只是恶趣味的主神随手寻的乐子,无论对自己还是对这个世界都没有任何意义。 主动解绑,结束统生的念头再次浮了上来。 而钱顺仪还在自顾自地碎碎念着:【像你这种没用的下奴,若是放在我钱家,根本没资格到主子跟前来,别说你居然还想指使主子了,但凡你有了半点不敬的念头,都该拖出去打死!】 【滴——本朝律法禁止滥杀奴婢,即便他们是奴籍,滥杀奴婢者也是要论罪的。】 【呵,拿钱赎罪不就行了,区区奴才秧子能值几个钱?】钱顺仪摆着一副正直的表情,昂着脑袋站在嫔妃们中间,对她人时不时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然而定定地钉在谢珝真身上的眼神暴露了她绝不平静的内心。 【如谢氏这种贫家女,若非她总爱弄些勾栏手段,勾引了陛下,叫陛下护着她,那本宫即便将其活活打死,也赔不了几个银钱!】 她生来便是特权阶级,自她以下,阶级分明,自她往上,嗯,也是阶级分明,不过没那么严苛;所以在钱顺仪看来,阶级不如自己的人爬到她头上去了,那就是不安分不规矩,而她侍奉上位,则是谨守自己的本分,倘若上位非要抬举她宠爱她,那也是她值得的。 她跟谢珝真这种就会耍手段的狐媚子不一样,她可本分可规矩啦,不过上位非要爱她,她也不能阻拦啊! 可惜的是,她唯二的上位都不喜欢她,一个皇后,就算心地善良柔软,也对她那一套唠叨说教深恶痛绝;另一个皇帝,只爱她的脸,然后她的性情硬生生把那张天生妖妃的脸也干趴下了,叫皇帝视她如无物。 谢珝真正被皇帝唠叨,说她也不嫌累,都大半夜的了,还亲自上手去与钱顺仪拉扯,又提起下午的时候还扇了荆郡侯夫人那么多个大嘴巴子,怪她不怕累着身子,损伤胎儿。 “妾精神着呢,就算再来一个荆郡侯夫人,妾也能再抽她一顿,而且妾都忍了她那么久了,陛下怎么就不担心担心妾憋了几个时辰的火,会不会给憋坏了。”谢珝真晓得皇帝没生气自己的举动,最多就是对又有妃嫔纷争而敢打烦扰。 但他这点烦扰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毕竟谢珝真可是为了他,硬生生忍住了自己那急躁率直的刻薄脾气,直到外人走光了,才揭穿先对她下手的钱顺仪。 正因为平时谢珝真表现得造作又矫情,还总爱阴阳刻薄针对她的人,所以这份忍耐在皇帝看来才分外难得,一个女子,而且还是美貌动人,无论哪个方面都很合你心意的女子,为了你,她愿意委屈自己,愿意压抑本性,愿意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着想,这如何不是一种深沉的爱呢? 反正在皇帝看来,谢珝真着实是爱惨了他了。 反观钱顺仪。 天天把规矩体统挂在嘴边上,一张嘴就是女子要本分,不能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生得漂亮就更不该打扮,有才华就更要表现笨拙,因为漂亮的脸和超人的才情,都是勾引男人的东西,不是她那种“本本分分”的好女子该有的。 皇帝只要一想到钱顺仪那套说辞就脑阔痛,感觉头风要犯了。 就连他如此自傲的直男都没从来没有认为过,爹妈生的一张漂亮脸蛋是为了勾引男人,女子读书习艺、打扮自己也是为了勾引男人,这钱顺仪满口的女子本分,怎么看什么都是勾引男人? 就说宁妃,她与皇帝没男女之情,入宫只是为了躲清闲,从没侍过寝,皇帝也只拿她当妹妹看,好吃好喝好玩地养着,她不需要勾引男人就能活得很好,不也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找皇后玩,吟诗作画捶丸钓鱼,研究衣裳样式、绣花样子、胭脂水粉......这日子过得比谁都开心。 当年三公主的生母难产去了,皇帝有心叫宁妃养个孩子,好让她将来老了也能有个依靠,事情还没定下来呢,钱顺仪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历数宁妃的“罪状”。 什么二嫁、不安分 、涂脂抹粉吟诗作画是勾栏模样的,都叫她说了个遍,她指责旁人时倒是起劲,也不看看自己都做得什么事情。 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写写诗,画画画,跟一言不合就贬低这个贬低那个,甚至直接给别人茶里下药的行为有可比性吗? 这钱氏,真真阴阳脸两面人,叫人厌烦! 第60章 突发变故,四皇子之死 谢珝真越是率直,就衬得钱顺仪越是虚伪。 皇帝甚至都没有怀疑过是谢珝真诬陷或者嫁祸钱顺仪的可能性:“等月份大了,可不该再如此莽撞。” “妾知道, 妾是脾气不好,但妾为了咱们的女儿,会多加小心的。”谢珝真摸着小腹,神情温柔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皇帝也知她近来这些日子已经改好许多,心中又有得意,又有感慨,虽私心想有个与谢珝真的儿子,但见她认准了是个女儿,也不愿违逆她的心意,想着大不了等儿子生下来之后,叫他穿几年女孩儿的衣裙哄谢珝真开心。 而谢珝真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现在受些委屈没什么要紧的,等宝贝闺女登基,她要把这些敢给自己委屈受的家伙全收拾了! 真希望钱顺仪能活长一点,最好活到宝贝闺女登基之后,气不死她! “陛下,御医到了。”旁观皇帝和谢珝真你侬我侬,却不见半点不平之色的皇后出声提醒道。 来的御医不是谢珝真上次见的那位老御医,而是一个气质沉稳的青年,这人把御医的浅青色官服穿得很是好看,进了大殿后目不斜视,直接走到殿内向皇帝见礼。 而皇帝比了个平身的手势,道:“林卿来瞧瞧这盏花茶里头可有什么不妥。” 林御医领命上前,揭开盖子,先是嗅了嗅花茶的气味,随后用指尖轻轻沾了沾茶水放入口中,他的眉毛微微拧着,似是在思量什么。、 钱顺仪抓紧了袖口,眼睛一错不错地观察着御医的神情,在心中暗暗祈祷林御医什么也查不出来。 却只听得宁妃“噫”了声,说:“本宫记得林御医最善辨别各类草药,也常使花草入药、制药膳,上次瑶文生病不肯吃药,也多亏了林御医的花草炖盅,才哄得她开口。” 钱顺仪感觉自己心脏“咚”!!地猛跳了一下。 自打被谢珝真一通指责,她面色就一直都很不好看,只是她常年板着脸,才勉强不叫情绪完全外露,但这对坐在上面的几个人精而言算不得什么,早看出了钱顺仪的心虚,只有她自己还是一无所知,以为自己表现地足够镇定正直。 林御医请宫人拿来一只小巧的银勺,将花茶搅了两下,就着那小勺又品尝了一口,才放下茶盏和小勺,一拱手,道:“启禀陛下,这茶水中并无烈性毒物......” 钱顺仪猛地松了一口气,心却跳得更厉害,她感觉自己双腿绷得死紧,有种快要站不稳了的预感。 “......却有曼陀罗花粉。” 这句话把才刚刚松下一口气的钱顺仪瞬间打落了,她整个人都猛地晃了下,脸上表情绷得更紧了,微黄的妆粉被水冲开了,此刻脸色白得一眼瞧上去简直就像个死人。 “曼陀罗花粉?!”皇后蹭一下站了起来,把旁边的皇帝吓了一跳。 只见皇后拿起桌上的花茶,递给云容:“取个小炉子来,将茶水烤干!” 谢珝真看着她的举动,心头疑惑,又见皇帝也是皱了眉头的模样,思绪转动着看了眼底下众妃——这曼陀罗花粉莫非还牵扯到自己不知道的旧事? 钱顺仪也被皇后如临大敌的举动吓了一跳,她却是想不明白,又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怎么这么大反应? 突然她又感觉自己身侧急匆匆掠过一阵风,一扭头,就见陈贵嫔走到当中跪下:“陛下,娘娘,臣妾请彻查花粉来历!” 她说着,满眼冷漠地看向钱顺仪,钱顺仪双腿发软地后撤一步:“贵嫔娘娘这是?” 陈贵嫔眼中逐渐翻涌起了仇恨之色:“钱顺仪与本宫一同参选入的宫,这些年来,多有言语摩擦,顺仪难不成已经忘了本宫的孩儿是如何去的?!” 脑子里轰地一下,钱顺仪终于想起来。 陈贵嫔和她同一届入宫,钱顺仪因相貌先得宠,却又因为性情很快失宠;而陈贵嫔虽面貌偏冷淡了些,却有一手好琴艺,更能吟诗作画,与皇帝的喜好很是相宜,很快就取代了钱顺仪开始得宠。 而且在不久之后有孕,顺利产下了四皇子。 然而就在四皇子三岁时,不知怎地竟然与乳母和两个小宫女一同溺死在只到大人腿高的澡盆里,后来在他们那日的饮食中查出了曼陀罗花粉,当时的证据完全指向与钱顺仪同居一宫的赵才人。 然而赵才人只是粗使宫人的出身,根本不识字也不知曼陀罗的药性,没有渠道取得曼陀罗花粉,更没有能力将手伸进陈贵嫔的昭华宫去;而且虽有证据指向她,但她那几日刚好在陪伴太后礼佛,无论自己还是女官都是闭门清修不曾出入,又有宋淑妃出面力保,四皇子的死便成了一桩悬案。 赵才人也因此事彻底失宠,沉寂下来,活得像是个木头人一样。 “咚”! 木人一样的赵才人跪在了陈贵嫔身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额头贴在地面。 钱顺仪只觉得赵才人这一跪的重响是垂在自己身上的巨锤,她浑身一软,哆嗦着也跪了下去:“这真的不关妾的事,妾从未加害过四皇子!” 什么世家女的体面都不要了,也在顾不得怨天怨地,钱顺仪彻底慌了神,她根本没把一个已经死掉的皇子记在心上,在四皇子死讯传来的时候,她也只是在私底下跟婢女嘲笑了几句陈贵嫔光会吟风弄月,连个孩子都养不好而已。 “曼陀罗花粉可使人神志不清,失去意识,因而四皇子才会不做声地溺死水中......你对谢才人下此毒是又为了什么?”皇帝示意左右先将陈贵嫔扶起来,陈贵嫔眼中闪着怨恨的寒光,紧紧地抿住了双唇。 她知道钱顺仪不讨喜,性格蠢笨,给四皇子下的曼陀罗花粉不一定真是她......可那又如何呢,陈贵嫔自没了孩子,心也冷了,皇帝因她的心冷不再召见她,她也不愿意再继续面对皇帝,只日日在自己宫中读书念佛,日子过得越来越冷清。 时隔两年,曼陀罗花粉的再次出现对陈贵嫔而言无异于是黑暗中的一道光芒,她太需要什么东西来寄托自己的怨恨,哪怕这个人并不是真正的凶手,她也不愿意放过。 第61章 死无对证 “我......我不是......”钱顺仪跪在地上,她下意识地转着头朝四处看,希望能找到一个为自己说话的人。 慌乱之下,钱顺仪已经忘记了,谢珝真其实并没有拿出那曼陀罗花粉就是自己下在茶水中的铁证,倘若没牵扯到四皇子之死,钱顺仪或许还勉强能想得起来,可这接二连三的一件件事情拍到脸上来了,钱顺仪乱中出错,竟直接将花茶这事给默认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所见的只有一个个嫔妃们冷漠的眼神,甚至有好几人都丝毫不掩饰地露出了畅快的笑意,钱顺仪在宫中真是不太讨喜,也就只有皇后会本能地存着些对她的包容。 钱顺仪看不惯宫人出身的嫔妃,哪怕位份在她之上的宋淑妃,也曾被她以一副长辈的姿态说过“贴心话”:身为宫婢就该粗粗笨笨的才好,司寝女官更不该挑那等善狐媚的,怕把好好的男子给带坏了。 她以为自己说得足够委婉,若是宋淑妃知事,便该痛改前非,都得了四妃之位这样大的便宜了,就不该再来争自己的宠。 然而宋淑妃出身司寝女官众所皆知,钱顺仪说这话,分明就是直接指着她鼻子骂人,此刻见钱顺仪落难,原本有些困倦想要告退的宋淑妃也不着急走了,她施施然坐了回去:“钱顺仪这是在找什么,莫非昔年四皇子离世,你还有同党?”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钱顺仪蠢笨,做不出杀害皇子以及三名宫人,还能不留下丝毫痕迹的精巧事。 宋淑妃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这桩案子诡异至极,除了四皇子及那几个宫人们的饮食中留有曼陀罗花的残渣之外,竟然就没有半点其他的线索了。 四皇子的吃食都是昭华宫小厨房里做的,是一并死去的奶嬷嬷亲手操持,事后皇帝也将奶嬷嬷和那两个宫人的家里全查过一遍,也都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那曼陀罗花粉就好像是从天而降,精准地落到了四皇子碗里一样,直到第二日,才有宫人举报说从赵才人住处的花盆里找到了没用完的曼陀罗花粉。 后来宋淑妃亲自去看过,那存有花粉的瓷瓶并不像是新埋进去的,而是已经藏在那花盆里很长时日了,兴许是那真正的幕后之人早算计好了要栽赃给赵才人,却没想到发作的那几日,因自己身子不适,不能陪伴太后礼佛,便举荐了赵才人去侍奉太后,这才叫赵才人脑袋上的黑锅没能扣实。 宋淑妃是不信钱顺仪能有这个城府手段的,但,如果她有同伙呢? “臣妾真的没有害过四皇子,请陛下娘娘明鉴!”钱顺仪那慌慌张张的模样与她平日里的高傲大相径庭,宋淑妃的话她当然听见了,只是她真的不知道四皇子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次给谢珝真下药也全是自己一个人的主意,哪里能有什么同党? 钱顺仪只会听这表面上的话,其他人却很懂得举一反三的联想。 皇后与皇帝交换一个眼神,她开口问道:“钱顺仪,你这花粉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想到能以曼陀罗花粉害人?” 钱顺仪突地呆住,她张着嘴巴,脸颊被歪斜的步摇上垂下的流苏轻轻拍打着,良久,她才恍然大悟地说道:“臣妾去取这一季的衣料子的时候,有一匹曼陀罗纹的缎子,那时不知道是谁说了句曼陀罗花能入药,会叫人晕眩......至于花粉,是臣妾的宫女颜柔去摘了花来晒干后弄出来的......” 她说完,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臣妾向来只读过女四书的,怎么会知道曼陀罗的药性,必是有人故意引导 ,请娘娘为臣妾做主啊!” “钱顺仪这话说得,旁人见了曼陀罗,说一句这花能叫人晕眩,没歹心的人顶多听听笑笑就过了,你呢,自个儿生了恶念,拿着好好的药材去害人,倒还有脸求娘娘给你做主?”谢珝真满脸的嘲讽,“做得出恶事,却担不起后果,好一个规矩本分的世家女,可真叫妾这泥腿子出身的大开眼界!” 她这话说的,有些得罪人了,毕竟在场又不是只有钱顺仪一个出身世家,只是谢珝真受过的苦全是来自那些个世家高门,所以她张嘴开起地图炮来也是半点都不心虚。 见状皇帝清清嗓子:“去拿那个叫颜柔的宫女来。” 李宗即刻领命,带着宫人们下去了。 此时许久没动静的邓贤妃开口道:“陛下,娘娘,花草房中并未进过曼陀罗,御花园里原本倒是有一株,自两年前四皇子去后,也已经叫宫人清理干净了。” 她协助皇后打理宫务,对采买花草的事情还算熟悉。 皇后点点头也跟着说道:“御医院的库房中倒是有些拿来做药的,每月都有盘点数量,并无突然减少的情况。” “会不会有人偷偷留了曼陀罗的花种,私底下种了?”邓贤妃皱着眉。 上头几人撇下钱顺仪讨论了起来,这让钱顺仪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开始埋怨起了颜柔,觉得颜柔必是背后有人指使,故意来引诱、帮助自己犯错的! 一抬头却又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陈贵嫔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钱顺仪,钱顺仪只觉得她的眼神像是一柄柄小刀子,要从自己身上一刀刀片了肉下去生食,她打了个寒颤,带着几分小心讨好地说道:“请贵嫔娘娘相信臣妾,臣妾当真未曾害过四皇子,贵嫔娘娘也不想叫真凶继续逍遥法外的吧?” 陈贵嫔嗤了声,道:“我儿去时服用了曼陀罗花粉,隔了一日才从赵才人住处搜出没用完的花粉来,偏你与她同居一宫,又偏偏是你,在时隔两年之后,又用了曼陀罗花粉来害人!” 她狠狠地咬着牙:“这诸多巧合,当真能是巧合么?” “钱顺仪,本宫是不是该赞你一句大智若愚?”陈贵嫔在等,等着李宗把那个叫做颜柔的宫女带来。 颜柔的供词将决定她能不能把钱顺仪当场咬死,陈贵嫔不怕杀错了人,只怕杀的人里没有那个害死她孩儿的真凶。 没过太久,李宗便满头大汗地回来,一进门便跪在地上请罪:“启禀陛下娘娘,颜柔在她房中吊死了。” 第62章 打入冷宫 李宗此话一出,陈贵嫔立马就站了起来,她朝着钱顺仪扑过去:“毒妇!还我皇儿命来!” 而钱顺仪的心在听到那句话的一瞬间便降入了谷底,求生欲激起她最后的智慧,一边躲避着陈贵嫔的撕打,一边大声喊着:“必是有人灭了颜柔的口来栽赃臣妾,请陛下明察!明察!” “快把陈贵嫔扶开。”皇后站起来把想上前看热闹的谢珝真拉住了,她自己走上前去,抓住被宫人拉开的陈贵嫔的手,“贵嫔且先冷静冷静,陛下。” 她转头看向坐在原地没有动作的皇帝,谢珝真跟着皇后的视线看过去,她站的位置距离更近些,瞧见皇帝双眼似乎眯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这宫女籍贯何处?” 李宗忙答:“乃是钱氏家生子,顺仪娘子入宫时带的,领的二等月例。” 钱顺仪入宫时是宝林的位份,只带了这一个服侍的婢女。 照理说,这种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婢女会更得宫妃信任,只是不知为何,颜柔竟然没能当上钱顺仪的贴身女官,而是成了办杂事的二等宫女。 谢珝真瞄了眼钱顺仪的脸色,发现陈贵嫔撕打她那几下看着声势壮,但破坏力很低,钱顺仪竟然只被揪乱了头发而已。 又见陈贵嫔伏在皇后肩头哭得快要晕厥过去,谢珝真暗自思忖这位娘娘的身子似乎也不怎么好的样子,不止是她,这些在自己之前入宫多年的嫔妃,特别是受过宠的几个,身子都好像不太好,就连皇后娘娘也是,表面看着与常人无异,但指尖总是泛着微微的,不正常的凉。 “钱顺仪,你说说,你家的家生子,为什么要豁出一条性命去陷害你,她有什么理由赌上自己一家子就为了陷害你?”皇帝的语气不紧不慢,似乎并没有因为找到了害死儿子的真凶而情绪激动。 钱顺仪又说不出话了。 颜柔是从小就服侍她的婢女,一家子,几代人都是钱家家奴,打生下来就被教导着要对主子忠心,可入了宫之后...... 艰难地发出声音,钱顺仪感觉自己好像含了一嘴的冰碴:“......几年前,陛下醉酒后到臣妾宫中,臣妾那时刚好是......小日子,不方便伺候,便叫颜柔伺候了陛下,第二日陛下酒醒,将此事忘记了,臣妾......” 接下来的话她实在难以启齿,但只要一想起陈昭容对自己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模样,钱顺仪咬咬牙还是说了:“臣妾过了两个月之后发现颜柔有了身孕,本想亡羊补牢,上报给娘娘的,可......可她身子不争气,不小心碰了一下,孩子就掉了。” 其实是因为钱顺仪发现颜柔有孕,在惊怒之下,打了颜柔一巴掌,颜柔没站稳,肚子刚好撞上桌角,生生把那孩子撞掉了。 可钱顺仪不敢说。 她现在急需找出一个颜柔会陷害自己的理由,至于其他的,那就没必要节外生枝了。 钱顺仪知道自己躲不过责罚,但如果谋害四皇子的罪名被砸实,那不止是她,整个钱家都要受牵连,与其贻害全族,不如认下些旁的罪状,她连连叩首,哭泣道:“这些错事妾都认,但是妾真的从未害过四皇子,请陛下看在妾入宫多年都安分守己的份上,明察此事!” 这人到了生死关头,反而开始有几分急智了。 邓贤妃看着她,无奈地摇头:“但凡宫女被临幸,照例,无论她是否有孕,都是要记过彤史的,以免将来混淆天家血脉......钱顺仪,你实在是糊涂!” 说罢,邓贤妃转向皇帝:“有此前情,那颜柔倒的确是有报复钱顺仪的理由。” “是臣妾错了......”钱顺仪双眼一亮,感激地看向邓贤妃,“臣妾在谢才人的茶水中下药,也只是想叫她头晕一晕,不小心摔倒......” “谢才人怀着孩子,这万一摔倒可还得了?”宋淑妃突然拍了下桌子,很是气愤的模样。 谢珝真诧异地看过去,只见宋淑妃眼神冷漠,看到谢珝真看过去,还隐晦地小小翻了个白眼。 “钱氏几时将皇嗣的命当过命?”陈贵嫔依旧是满眼的恨,“本宫的孩子.....颜柔的孩子,谢才人的,哈哈哈,亏你还好意思端着一张脸整天教训这个教训那个,这世上只怕没有再比你脸皮厚的人了!” 钱顺仪连忙辩解:“不是的,不是的,臣妾吩咐了蕙珠一定要在谢才人摔倒的时候救她的!” 她不提起,谢珝真都快忘记还有个蕙珠了,实在是今晚的戏太过精彩,叫这个小角色半点也显不出来存在感了:“钱顺仪,蕙珠那给人下个药都笨手笨脚,妾随随便便一诈就腿脚发软全部招待了的模样,你竟然指望她能在我摔倒的时候把我救了,真是可笑。” “她一定会救的!她父母兄弟都在钱家呢!”钱顺仪一着急,就又开始口不择言起来,“我真没想害谢才人,我只是......只是想叫蕙珠能得了谢才人信重,好叫她......劝谢才人把孩子生下来抱给我养......” 神奇的脑回路叫殿内众人一时沉默了。 皇后扶着陈贵嫔坐下,叹了口气:“本朝从来没有生母还在,就把皇嗣抱给旁人养的规矩,且不说谢才人愿不愿意,便是她愿意了,这事儿也是不能成的。” 她哪怕从刘淑仪那里抱走四公主,也只是养一段时间而已,若是后面刘淑仪真的改正了,便叫她们母女团聚;若是刘淑仪还是犯错,那就要把公主送去北宫,叫宫人们照顾,那样刘淑仪虽不能把女儿养在近前,但还可以时时探望,四公主照旧是她的孩子,只是她不能再插手公主的抚养而已。 钱顺仪抽抽鼻子:“臣妾在家中时也见过母亲抱养姨娘的孩子,这才想岔了......” 她话一出口,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普通世家的妻妾和皇家能一样吗? 何况你也不是皇帝的正妻啊! 谢珝真满心的无语,她面无表情地去看皇帝,皇帝对钱顺仪的哀求无动于衷,而是淡淡地吩咐李宗去钱家捉拿颜柔父母,顺便把钱顺仪父母也传来。 “钱氏自入宫来,多生口舌,又事涉谋害皇嗣、宫嫔。”闹了这一晚上,皇帝也感觉有些累了,“即刻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余下诸事,等钱氏父母入宫再做商讨。” 这绝对是皇帝有史以来最劳累的一个中秋,他不由得去看无论哪件事里都蹦跶个不停的谢珝真,后者一脸无辜。 皇帝仔细想想觉得也不能怪罪爱妃,是这些个掌掴宫妃的、拿孩子争宠的、给她下药的人的心坏了。 帮许小仪出头没错。 刘淑仪那事更是她刚好赶上了而已。 还有钱氏下药,谢珝真纯纯的受害者。 就这么地,皇帝再一次熟练地说服了自己。 她这么能惹麻烦,果然还是得朕护着些才行! 第63章 许家母女 这场中秋宫宴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第二日,谢珝真早早起来,去探望许小仪。 许小仪已经从延章宫搬了出来,暂时住在玉春居,玉春居距离寿宁宫稍微有些远,位置比较偏僻,但好在清净,景色也很不错。 昨夜,皇后已经派人将水月庵捣毁,涉案人员统一交给京都府审讯,至于那些困在庵中的女子则是被暂时放进了专门收容流氓的地方,待案件审理清楚之后再做安排。 而许小仪的母亲则是当晚就被送入了宫中,与她的女儿重聚。 玉春居外,谢珝真下了软轿,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玉春居走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沈小仪。 沈小仪面色不大好看,应该是在许小仪那儿碰壁了。 自打她从许小仪处要走竹纹绸缎,连夜裁制衣裙去勾搭皇帝,却反而被皇帝厌弃之后,沈小仪在宫中便成了个笑话般的存在,而许小仪在略微纠结之后还是选择了借着此事与沈小仪断交。 哪怕她的奇药系统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求她去获取沈小仪的好感。 见到谢珝真,沈小仪不情不愿地上前请安,谢珝真在不想诊治人的时候情绪还是很稳定的,她淡淡叫起,道:“延章宫距离玉春居也怪远的,沈小仪这是大清早就起来了?” 沈小仪顿时一噎。 她位份不高,没有软轿可以乘,是自己起了个大清早,用两条腿走了一个早上过来的,可等她到玉春居,却连许小仪的面都没见着就被宫人给请了出来......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迁宫的沈小仪憋了一肚子气。 “才人娘子来得怕不是时候,妾听宫人说刘小仪还没起呢。” 谢珝真一听就知道,沈小仪对昨夜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也没什么兴趣跟对方说明,只是点点头道:“昨夜确实是她辛苦了些,我等等也无妨,反正玉春居景色好,顺便走走转转,赏赏花木。” 沈小仪心中愈发好奇了,竟然叫上位嫔妃都愿意等她,难道......难道这个前世踩着自己上位的贱人,今生在被自己截胡侍寝之后,终究还是得了宠?! 她脸色变得愈加难看起来,心中的嫉妒不断翻滚,对许小仪的恨意也愈加深刻。 谢珝真欣赏了会儿沈小仪的表情,也不再多言,搭着夏至的手施施然走到玉春居门口。 她还没去敲门,门就从里头打开了, 许小仪的贴身女官双宜一脸欢喜地等在门后:“娘子快请进来。” 满肚子怨怒的沈小仪看见这一幕,终于反应过来,哪里是许小仪没起,是人家不想见自己罢了! 她恼火地用力跺跺脚,一转身离开了。 进了玉春居。 谢珝真看见许小仪和一个脸颊枯瘦,眉毛上横着一道伤疤的妇人站在一起,见她来了,母女二人迎上前来。 许母二话不说便要带着女儿跪下:“民妇谢过才人娘子活命之恩。” 谢珝真连忙叫夏至把许母扶起来,自己则拉着许小仪:“夫人太见外了,我与许小仪一见如故,相交甚笃,您便与我姨母一般的,我哪里忍见自家姨母受苦?” 她一句话便将许小仪和自己的关系拉得更近,而许小仪更是乐见其成,她不知道谢珝真到底为什么多次帮助自己,可这好处是实实在在地落到了自己身上的,哪怕就冲着她为自己掌掴刘洪氏,又襄助救出母亲这一点......许小仪也愿意做她一辈子的马前卒。 “娘子真是......真是亲善。”许母哽咽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本来都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就要埋葬在那个污脏的地方了......若只是如此,许母倒也没那么怨恨,只是刘洪氏夺了女儿,叫她的月圆入宫去,打的什么是主意一开始许母想不明白,可在那庵子里见多了原先官宦人家出来的女眷之后,她逐渐明白过来。 刘淑仪生公主伤了身子,不能再怀胎了,自己的女儿入宫就是为了给刘淑仪生孩子的,而等孩子一生下来,只怕自己母女两个都得去死! 哪怕现在已经安全了,每每想起这个,许母心里还是一阵接一阵地后怕。 她这辈子就这一个女儿,她是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意叫女儿伤到半分的。 许母头上的那道伤疤就是她寻死时留下的,那回子寻死没成,有个好心的女子告诉她,即便她死在庵子里,消息又传不出去,刘洪氏照样有法子拿捏她的女儿,不如苟且偷生着,能活一日是一日,活着便还有可能看得到希望,若是死了,那就当真什么都没有了。 听那女子劝过,许母才活了下来。 她现在无比庆幸自己没有钻牛角尖,终于是等到了和女儿重逢的日子。 几人进了屋子坐下,谢珝真关心完许母和许小仪头上的伤后,便说起来自己在玉春居外见到了沈小仪的事。 许小仪闻言道:“她做出来那样的事情,我是不愿意再继续和她交好了。” 因为说的是宫妃之间的事情,许小仪怕母亲担心,便借口说自己想和喝母亲在家时常做的饮子,将许母支开。 许母离开后,谢珝真才说:“阿圆这回是真在陛下那儿有了印象了,你头上的伤不会留疤吧?” 许小仪听她开口叫自己的不是稍显疏远的“许妹妹”,而是更加亲近的“阿圆”,耳尖便微微泛红,低声道:“御医给开了膏子,待伤口长好涂一涂,不会留下疤痕的,谢谢......姐姐关心。” 她声音软软糯糯,相貌乖巧柔弱,谢珝真不知怎地,突然有点心虚,毕竟自己打的主意可是叫这两个系统持有者彼此敌视上的......她强行扭了心绪不去想这个,开口说起昨夜钱顺仪给自己下药不成,反而牵连出两年前四皇子之死,当夜被皇帝打入冷宫的事情。 许小仪那双漂亮的杏眼顿时睁大了:“姐姐身子无碍否,没有没吓着?” 谢珝真不大自在地摇摇头:“我从不喝花茶的,一看见茶水就知道有异,蕙珠也是个没骨头的,三两句叫我诈了出来,钱顺仪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 “姐姐是觉得,钱顺仪不是谋害四皇子的真凶?”许小仪很感动谢珝真待自己亲切,她迫切地想要展示自己的有用之处,只可惜上一个任务的奖励被她换了提升怀孕几率的药,也不知道下一次任务什么时候能来,倒到时定要换个姐姐能用得上的! 第64章 钱氏母女 “钱顺仪给我下个药都做得如此错漏百出,两年前她如何做得到悄无声息地害死一个皇子呢?”谢珝真说,“陛下和娘娘想必也是清楚的,只是线索在颜柔处断了,而颜柔又是钱氏的家生子,无论真相如何,钱氏她都撕不开干系。” 皇帝将钱氏打入冷宫,表面看来,是他也认定了,钱氏有谋害四皇子的嫌疑,只不过拿不到确切的证据,才没杀她而已。 可谢珝真稍微一琢磨,便明白皇帝此举是有意要保下钱氏的性命,在联合上那一瞬间皇帝有些微妙的表情......谢珝真猜皇帝心里可能已经知道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可皇帝......不想再追究。 这个认知叫谢珝真在脊背发寒的同时,心中的目标反而愈发坚定起来。 她一定要帮助女儿夺得帝位! 虽然她没受过什么教育,可是她可以慢慢地学,必须要抓住皇帝的心,她的女儿也不能只是后宫中的寻常公主,必须要让皇帝像重视皇子一样地重视女儿才行! 谢珝真微笑着对许小仪说:“钱氏眼下已然是个废人了,比起她,我觉得阿圆你还是要多多留意沈小仪些,方才她离开的时候,那脸色真是难看。” 对沈小仪的能力谢珝真还是有些忌惮的,可这么久看下来,许小仪除了在侍寝前莫名其妙平地摔之外,就再没有过如此莫名其妙倒霉的意外了,所以谢珝真揣测沈小仪的能力应该是有很大限制的。 这限制可能是距离,也可能是时间。 而许小仪也已经许久没有再展现出过貌似是影响他人情绪的能力,这让谢珝真对自己先前的推测产生了怀疑,或许她的能力并不是直接影响人的情绪,而是要通过某种介质,比方说药物、香料之类的。 一时想不明白没关系。 谢珝真可以慢慢旁观这两个小仪是如何出手争斗,再有被丢到冷宫里的钱氏也能帮她认证一些猜测 不过。 如果钱氏的系统真的只能让人做莫名其妙的梦的话,那也太鸡肋了吧? 与此同时,冷宫中的钱氏也正在埋怨系统的不中用。 她被贬为庶人,身边的宫人全部被尚宫局提走审问,冷宫里虽然也有宫人,但这些宫人都是做扫撒巡逻的,根本没人会愿意主动去伺候一个被贬失宠的嫔妃。 钱氏被押进来的时候,浑身上下的首饰都被摘下,只留着一身衣服,孤单单地被丢进冷宫的一个落满灰尘的空房间。 她蜷缩着在里头待了一夜,对自己的未来愈发恐惧。 【系统,你有没有办法让我出去?】 钱氏的语气再也没了先前的趾高气昂,而是带着些哀求地问系统。 系统有气无力地回答她:【滴——本系统只加载了托梦功能。】 【......真是没用!】钱氏习惯性地埋怨起来。 而系统对她这糟心的脾气已经习以为常:【如果先前宿主愿意按照系统的建议,先获取赵才人的好感的话,系统现在或许能有一次直接给皇帝托梦的能量。】 【我落到现在这地步,赵氏也有一份责任,你怎么还敢提让我讨好她这件事?!】 系统:...... 这就是人类常说的狗那什么改不了是吗? 它对宿主的智商绝望,又一次想要主动解绑。 自杀算了。 然而就在这时。 钱氏房间的门突然打开。 她先是下意识地缩起身子想要躲避,然而在看清楚来人之后,钱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朝着那人跑过去:“娘!娘你是来救我的吗?” 她扑进钱母怀里嚎啕道:“娘,你去告诉陛下,女儿真的是冤枉的啊!” 哪知钱母只是用力将她拽开:“行了,哭成这副丑模样,真是没个体统!” 钱氏呆了片刻,身子颤抖下,立刻规矩地将手脚放好,自小被严苛教导过的规矩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哪怕落到冷宫里来,在听见母亲训斥的声音的那一瞬间,她还是会下意识地纠正自己的仪态。 钱母生得与钱氏并不很像,只是这对母女的穿衣风格十分相似,都是老成持重的类型,而钱母眼角的纹路格外明显,显得她有些刻薄。 “你房里的那个婢女,我早说叫你处置了,你偏不听,非要留着,现在好了,做出这样的丑事来!”钱母挑剔地看着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女儿,“你再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世家贵女的模样,真是给我,给你爹,给你祖宗丢人!” 钱氏委屈道:“她是记名在册的宫女,女儿又不得宠,哪儿有那个能耐没声息地处置了她?” “没能力处置一个宫女,倒是有能力谋害皇子,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东西?” 听着母亲毫不客气的质问,钱氏只感觉自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地剜着,痛得她不断地发抖,泪水簌簌落下:“娘......我真的没有......” “陛下为这事召了你父亲和我入宫,把你父亲好一顿训斥,你怎么还有脸哭?”钱母眼神里写满厌恶和不耐烦。 皇帝其实并没有直接定罪钱氏谋害四皇子,只是钱母埋怨女儿牵扯进这样的大事里,又被废弃,实在是丢她的脸面。 钱氏只有她一个母亲,可她在钱氏之外却还有许多孩子。 于是她一进门就开始挑剔钱氏,见钱氏模样狼狈,又开口骂道:“这么大个人,衣服头发都穿不好,梳不整齐,我是做了什么孽才生下你这么个没用的,连累全家丢脸!” 她管也不管满脸痛苦的钱氏,只冷声说着:“你父亲教女不严,被陛下夺官了,你两个兄长也被贬谪出京,要去那穷乡僻壤讨日子,还有你妹妹......待你的事情传出去,只怕先前说好的亲事也是不成了。” 钱母斜觑着女儿,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咱们这房;里子面子统统没了,日后在京城,就得靠着你叔父过活,你叔父家的宝姐儿再过个两三年,也能参选了......你好好想清楚,别连累了她。” 把小瓶丢给钱氏,钱母在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把衣服穿好,别跟个勾栏里的贱秧子一样,死得体面些,别再给我丢脸了。” 第65章 冷宫 拜访过许小仪,谢珝真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得去见一见钱顺仪。 出于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本能,谢珝真在发现了皇帝的表现有些异样之后,就更想将这整件事情搞清楚了,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往冷宫走一趟,定能再捞出些线索来。 冷宫的位置就在惩治犯错宫人的掖庭宫隔壁,十分的清冷偏僻,已经是皇宫的最外围,宫道上孤单单的几个宫人来去匆匆,老旧的宫殿虽不至于年久失修,但也森冷得很,高高的围墙将冷宫和内宫分隔开来。 冷宫的另一面同样修着高高的墙,墙底下是京河的一段,被羽林卫把守着,日日夜夜都有兵丁来往巡逻。 谢珝真只好奇了下宫道尽头那扇被羽林卫把守着的紧闭的门,便不再关注,带着宫人们朝着冷宫的大门走去。 看守冷宫大门的是两个年轻力壮的太监,因冷宫目前只住着钱氏一个,往日也没人回来,他俩便懒散地坐在门口,手边摆着一碟子炒过的黄豆。 见到有位打扮华贵的美艳妇人大摇大摆地穿过月门进来,两个小太监立马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恭敬讨好道:“见过这位娘子,不知娘子为何而来?” 夏至往前一步:“我家娘子乃寿宁宫谢才人,想进去见见昨日来的钱氏,不知眼下她可方便探视?” 她说着,手里拿了两个素色的荷包出来,两个小太监忙不迭地接过:“方便方便,当然方便!” 他们一掂手里的重量,腰弯得更深,脸上的笑也愈发真诚。 一人忙着去将门口的东西收拾了,又用袖子擦了几遍台阶的灰尘;另一人则是殷切地跟在谢珝真身侧,自我介绍道:“谢才人娘子赏,小的是冯贵,他是周四,才人娘子但凡有个什么想吩咐的,直接叫咱们就行。” 谢珝真点点头:“你有心了。” 冯贵笑得脸上几乎快要起褶子:“应该的,应该的。” 冷宫的活计基本上捞不到什么油水,他们这种底层的小太监,还时不时得被上头的太监宫女剥削,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他倒是有心给自己筹谋着换个地方,奈何一没门路,二不会奉承,三攒不下银子来行贿......哪知昨天外头送了个罪妃进来,这银子也就跟着上门了呢? “刚刚里头那位家里来的夫人才走呢,”冯贵开心地捏着荷包,“听着动静不小,不如小的给娘子打个头阵,免得她暴起伤人?” “哦?”谢珝真反问道,“钱家来人看她了,来的是钱氏母亲么?” 这个冯贵就答不上来了,他只是听见里头两人说话声音很大,但又没认真去听到底说了什么,于是他挠挠头:“那位夫人来的时候只说是家里人过来要探望废妃钱氏,倒没说自己是哪个。” 不止如此,分明也是个穿绸缎戴金簪的,给的赏钱竟然是十来个铜板,抠门得很。 冯贵暗暗不屑。 谢珝真没再说什么,而是示意他上前开门。 门一打开,谢珝真看见钱氏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她脸色苍白泪流不止,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木木地转头看过来,见是谢珝真,钱氏脸上才多了几分鲜活的恨意。 钱氏手心攥着那个小小的瓷瓶,下意识地往袖子里藏了藏:“你来这儿做什么,看我的笑话么?” 她的动作叫谢珝真看在了眼里,怕钱氏手里有利器,谢珝真不再往前:“你这话说得真是奇怪,你的笑话在外头我早就看尽了不是么?” 她抬起手微微掩住嘴唇,鲜红的蔻丹叫玉白的肌肤衬得愈发醒目:“不止是我,全宫姐妹都把你当个笑话看呢。” 不顾钱氏逐渐愤怒起来的表情,谢珝真继续讥讽道:“这副表情,怎么搞得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一样,还是说,你到现在仍然认为,你给我下药,要谋取我腹中孩儿,我还得对你感恩戴德不成?” 钱氏脸登时就是一红,嘴硬无比:“你若真心对孩子好,就该给他寻个出身高的母亲,这有什么不对,大家都是这样!” “只有你们没落世家里出来的才这样,别动不动就拉大家下水,你谁呀你,宫里和你说得上话的有几个?”谢珝真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钱氏的脸叫她说得红了白,白了红,精彩至极。 虽然一直不愿意承认,但钱氏其实心里清楚,她在宫中......确实是不受旁人待见的。 “再说了,我的孩子已经有了天底下最尊贵的父亲,即便我出身不如你又如何,她是皇嗣龙裔,你是什么?”谢珝真悠然道,“还是说,钱家的规矩跟别人不一样,你家孩子出门去,谈亲事,考科举的时候,要抛开了父亲,说的都是某某女子的儿子或者女儿不成?” “你父亲是入赘的?” “你母亲才姓钱?” 当然不是。 钱氏嘴巴张了又合,说不出辩论的话来。 她只见谢珝真嘴角挂着讽刺的笑:“说来说去,咱们生为女子的,内宅也好朝堂也罢,不都一样的不重要?” “你晓得你母亲姓甚名谁么?” “如何会不知,我......”钱氏突然哽住,想起那样冷漠地示意自己自尽的母亲,她心中一阵酸楚,但经谢珝真这么一问,她才突然发现,她只知道母亲姓齐,名字则是从未见过,听过,就连族谱上,也只是记载了钱门齐氏而已。 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 分明......分明长辈从小就是这么教导她的啊! 自己出身那样地好,世家贵女,入宫后理所当然要把那些出身不足她的踩在脚下,就连生了孩子,也是她的孩子更尊贵些才对,可......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何她生的孩子却不跟她姓,外人提起来,也只会说那是某公家的孩子,却不提母亲是谁。 假如她没有入宫,那她也会变成某某家的钱氏,连名字,都不被子女知晓...... 钱氏想不明白,头痛欲裂。 第66章 服毒自尽 看着钱氏纠结痛苦的模样,谢珝真嗤笑了声,也不知道是在嘲讽着谁,她说:“说个简单易懂的,你入宫时所记载的名牒上,写了你是谁的女儿?” 钱氏痛苦地闭上双眼。 自己入宫的名牒上只一并记录了父亲的名字,而她自己,则是简简单单的钱氏二字。 她现在好像有些明白谢珝真的意思了,但更多的还是茫然,还怀着满肚子的火气:“够了!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如果只是想拿我做个消遣,那现在你已经消遣够了吗?!” “不够啊。”谢珝真挑衅地笑着,“你都给我下药了,我就不能报复报复?” 她这不要脸皮的模样让钱氏愈发恼火:“你这不是没中计吗?” 谢珝真好笑地看着她:“你知道我是有个前夫的对吧?” 钱氏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满脸的疑惑。 “我前夫也给我下药呢,不过他出手可比你小心得多,也狠毒得多,用了慢性的毒药,想把我一点一点毒死。”谢珝真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在屋内踱起了步来,很是悠然惬意的模样。 “不过和这一次你给我下药一样,幸好我足够聪明,早早地发现了,才免过一场灾祸,对了,你晓得我那狼心狗肺的人渣前夫现在如何了么?” 钱氏不端着她那副说教姿态的时候,倒是有几分憨气在身上的,闻言她本能地摇摇头。 虽然谢珝真与武威侯府二公子和离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谢珝真入宫也是众人尽知,但对于武威侯府二公子的处置,钱氏还真是不知道。 毕竟只是一个不能承爵的次子而已,听说还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惫懒货,毒害原配,但原配转手就勾搭上皇帝这件事情,没意外的话,应该就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人生高光了,要流传千古,啊不,对武威侯府二公子而言,怕得说遗臭万年才对。 “他被夺了恩荫得来的官位,叫陛下发配去边疆挖石头了,带着他那个宝贝心肝肝的外室,和两个媾合生的孩子。”这般说着,谢珝真脸上的笑容愈发甜蜜起来,浑似个情窦初开,刚刚陷入爱河的无知少女。 钱氏却看得浑身发冷,又想起新妃拜见那日,她在自己面前发癫的模样,愈发觉得这谢氏脑子只怕是遭了什么大病,又忍不住怨怪起武威侯府的二公子来——你挑谁做妻子不好,非要挑这个疯子! 既然跟人家成了亲,那就好好过日子啊! 非要为了个外室把人家逼得原形毕露,这下可好,你带着外室被发配边疆做苦力,这祸害却借着你这股“好东风”直上青云,都祸害到宫里来了! “真真可怜哟~”谢珝真似假似真地感叹起来,“好端端的侯府公子,我这种贫家女寻常一辈子也接触不到的尊贵人物,就这么带着那——么重的大木枷,脚上还扣着这——么粗的铁链子,要被压去边疆做苦工呢,啧啧啧。” 她越说越是开心,竟然像是小朋友向好闺蜜分享什么趣闻一样,对着钱氏比划起来:“你是没瞧见,他那细皮嫩肉的身子都遭罪成什么模样了,我没嫁给他的时候,就听说这人虽然行事有些不着调,但贵在出身好,又有一副好皮相,有好多小姑娘都乐意嫁给他呢。” “他被押送离开京城的那日,我去瞧他了,脸色枯黄,双颊干瘦,这手上脖子上,还有那双脚踝上,全是被刑具磨出来的血痕子,上头还有苍蝇绕着飞呢,真是叫我心头畅快无比!” 谢珝真想起周庭的惨状,顿时就觉得眼前的钱氏都变得顺眼了不少,而钱氏则是被她的形容吓得瑟瑟发抖,一言也不敢出,就怕这疯婆子也要给自己上木枷,带脚镣......手心里的小瓷瓶早已被捂热了,钱氏几乎快要忘记这件能叫自己“走得体面些”的东西了。 她当然是怕死的,但她也是可以为了家族的名誉自我了解的,可她从没有想过,生她养她的母亲,会是第一个催促着自己去死的那个人。 她是母亲的头一个女儿,出生时上面已经有了两个哥哥,曾经母亲也是那么地喜爱过自己的,父亲也欢喜于家中多了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甚至亲自为她取名仙蕙...... 可后来,母亲又生了弟弟,妹妹,家中的庶子庶女也越来越多,逐渐的,钱仙蕙这个除了面貌之外,无一是处的女儿成了家中可有可无的存在。 甚至因为她相貌越长越是妖冶,父亲母亲就愈发对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起来。 都不必说兄弟们,与母亲长相相似的妹妹可以被带出去参加各家的宴会、踏青、烧香拜佛,可钱仙蕙却因着那副相貌,被锁在高高的小楼上,日日诵读女四。 就连家中团圆、过年,母亲都只许她穿着颜色灰暗的旧衣,脸上特意用脂粉画得没那么出彩,叫她坐在角落的位置上,而父亲呢? 他把女儿的教养全部交给了母亲,又被外派过好几年,父女再见面的时候,他竟然没认出这是自己女儿,只以为是家中新买来了年幼的伶人,笑着问钱仙蕙姓名年纪,而在得知了这美貌童女是自己的女儿之后,钱父便脸色大变,连连指责起钱仙蕙不规矩,这做派不是好人家的女儿,丢他脸面,辱他清名! 在叫来母亲一通责怪之后,母亲脸色大变的同时,看向女儿的眼神里竟然带上了嫉妒厌恨,从此对钱仙蕙更加严厉了。 但彼时年纪尚幼的钱仙蕙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她只会乖巧地听从父母的安排和教导,期望着自己的听话能让父亲母亲更喜欢她。 而长大之后的钱仙蕙倒是明白自己错在有一张天生妖冶的脸孔,于是她在恪守规矩的同时,也开始如父母一样,憎恶起了那些个长相貌美,举止“不规矩”的女子。 可现在的钱仙蕙,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对着最最不规矩的那个女子发散自己的憎恶,她满心的茫然和麻木,攥着小瓷瓶,悄悄扯开了瓶塞,一抬手,一仰头,就要把瓶子里的毒药往嗓子里送。 谢珝真正是精神最亢奋的时候,她见状,眼疾手快抬起脚就踹了过去。 在钱仙蕙的痛呼,和宫人们惊悚地连连叫着“娘子”的声音里,瓷瓶摔在地上,里头的药水洒落出来,青砖立马被腐蚀了一片。 明白过来的谢珝真被夏至搀扶着,她抬手捂着心口,下意识地便说了句:“这玩意儿喝下去得多疼啊?” 钱仙蕙一愣,忽地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第67章 我是没那么善心 她现在还不能死。 叫宫人小心地收起那个小瓷瓶,谢珝真默默地看着钱仙蕙哭了一场,没有人上前宽慰她,她自己渐渐地收了声,用衣袖抹着眼泪:“这下子你看够我的笑话了吗?” 没有回答她这个带着怨愤的问题,谢珝真话锋一转:“你先前对陛下和娘娘交代,说是想叫蕙珠取得我的信任,劝我在生下皇嗣之后交给你抚养......” 蕙珠背主,早作为罪奴被发往了掖庭宫,与旁的那些因大大小小的违规而被发配过去的宫人不一样,她再没有能出来的机会了,就算没有被沉重的劳役磨死,也得一辈子都待在那里。 而她在宫外的父母兄弟,以及颜柔在钱家的亲人,也全都被没为官奴。 反而是钱仙蕙的父母和兄弟们,以官赎罪,又缴纳了大笔的罚银,最后不过被夺官贬谪而已,身家性命是无碍的,也没沦落到贱籍里头去。 “我不信你会有如此......善心。”谢珝真唇角始终含着一抹讥讽,她太清楚这些个世家贵女算计人的手段了。 什么当面暗讽,背地里传谣的,都只算小手段,真正手段高明狠毒的那些,端着张佛爷的和善笑脸,出手便是悄无声息地要你性命,她们甚至不需要像周庭那样用上毒药,只需一点一点用规矩,用辈分,用情感,用男人的意志,将一个人的心智慢慢磨灭、逼疯。 不过这手段基本上只限制在内宅,只要出了那个宅院,任她智计百出,也拿捏不到外人身上了。 嫁进武威侯府之后,武威侯夫人明摆着不满意谢珝真这个儿媳妇的出身,不断地叫她站规矩,句句斥责,字字贬低,连武威侯府人身边的嬷嬷都能分到一个小板凳坐着的场合,只有谢珝真顶替了下人的活计,忙前忙后地伺候婆婆和妯娌们。 饶是如此,武威侯府人也总能轻易地寻出谢珝真的错处,一言不合便是叫她跪出门外去,暴晒、暴雨,甚至大雪的天气都要叫她跪在雪地里。 有好多次,谢珝真都几乎要以为自己就会死在那里。 可武威侯夫人只是想“小小地教训”一下不规矩的儿媳妇而已,又怎么会让这些惩罚要了谢珝真的命呢? 每一次谢珝真受罚完,她就总是亲自端上一碗滚烫的汤药,让人一勺一勺地喂给谢珝真,还要求她每喝上一口,就说一句她自己的错误,然后认错,向武威侯夫人保证不会再犯。 这还只是最浅显的折磨。 那时周庭与向氏在府外过他们幸福安康的小日子,谢珝真在府内承受着来自全府的压力,周庭是武威侯夫人心爱的儿子,她不忍苛责,也怕碰伤了向氏导致母子之间产生嫌隙,那谢珝真这个被娶来堵她们嘴的女子,理所当然就成了最好的发泄用具。 至于谢珝真被那般日积月累地折磨过后会如何,满府上下没有一个人在乎。 她们笃定了区区一个民女是翻不出天去的,谢珝真的下场只有死而已,无论是她终于被折磨得发疯,还是认命成了具行尸走肉,也不过是死前的状态稍有不同。 她们乐见谢珝真的疯癫和死亡,就像看一只在罐子里被咬得支离破碎的蟋蟀,哪怕她们自己抬起头,也只能看见一片被圈起来的天空,可那又如何呢,她们被人金尊玉贵地豢养着,可以任意撕扯吞噬谢珝真的血肉而不必担心受到惩处。 武威侯府的女眷们从没想过责怪一切的源头——周庭,她们也没能想到,正是这只自蛐蛐罐外伸来的手,在他想要彻底碾死谢珝真这只小虫子的时候,反而给了她一条逃出生天的路。 在谢珝真觉察到饭菜之中有毒之后,她便宁愿自己做饭,也不再许其他人插手自己的饮食,而周庭也不是个太有魄力,太有耐心的人,叫等不及要从外室转正的向氏劝过几次后,便主动松开了对谢珝真的看管,故意递给她自己和向氏要在京河私会的消息,刺激她追出来。 又买通船夫,在小船上做了手脚。 便是谢珝真那时在船上站得稳稳的,他们有的是法子叫她淹死在京河里。 奈何,这百般的算计反倒成全了谢珝真的反叛。 看着抿住了双唇的钱仙蕙,谢珝真感觉自己是真的很讨厌这些世家子,高门女,哪怕就在她凄然服毒的时候,出于一种谢珝真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本能,想也没想地救下钱仙蕙性命,但现在谢珝真心中想得最多的还是要研究钱仙蕙身上的系统,然后最好叫她活到自己宝贝女儿登基,看能不能把这古板虚伪的女子气死。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钱仙蕙破罐子破摔地开口了:“......是,我是没那么善心。” 她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转头朝谢珝真望来:“我家里从前有个姨娘,很得父亲喜欢,但是母亲很不喜欢,因为她长得妖妖娆娆,一看就是那种不安分的狐媚子,可是她是父亲从外头聘来的良家女子,母亲没法随便处置她。” “后来,她怀孕了,那段时间,母亲对她很好,非常非常好,但凡家里有了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先紧着她了,她那样地年轻,那样地不知世事,认为自己出身贫苦,身体底子不好,而我父亲年纪大了,生下来的孩子很可能体弱。” “所以她很听母亲的话,拼命地进补,补啊,补啊,把自己的肚子补得比半个她都大,又一直都是卧床养胎,身上半点力气都没有,”钱仙蕙突然痴痴地笑起来,“她甚至没能撑到足月的那日,只是起个身,就下红不止!” “可是她生不下来,孩子太大了,实在是太大了。” “我在绣楼上都可以听见她的惨叫声,叫了整整一天,最后再没有了声音,听嬷嬷说,那孩子最后她还是生下来了,只是撕裂的地方太多太大,血怎么也止不住......后来我知道,其实是母亲在她没了力气之后,叫人趁她还活着把孩子剖出来,她是活活疼死的。” 钱仙蕙的语气平静中带着凄凉,只是更多的是麻木,她完全瘫倒在地上,摆出引颈就戮的姿势:“这就是我想对你做的事。” 第68章 系统:卸载了,玩个屁。 听着钱仙蕙略显残酷的描述,谢珝真只是微微地皱了下眉毛。 她怀头个孩子的时候,武威侯夫人也是大改往日的假佛模样,转而对谢珝真嘘寒问暖了起来,也以她身体底子弱为由,劝她进补,只可惜的是,谢母怕女儿将来在生养孩子时出问题,早在谢珝真出嫁之前,就不顾规矩地特意寻了女医、产婆来教导过谢珝真这方面的知识。 武威侯夫人的算计没能得逞,谢珝真哪怕受她多年磋磨,还是平平安安地生下个健康的男孩,自己也活蹦乱跳地,没半点身体虚弱,或者心理崩溃的迹象。 想到这个,谢珝真还挺感激武威侯夫人,若不是她们经年的锤炼,或许自己也没这么能豁得出去,不过眼下武威侯夫人因教子不严和武威侯全家一起闭门思过呢,等她出来了,非得继续好好感谢一回不可。 拉回跑偏的思绪,谢珝真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她故意感感叹了句:“如此惨事,也难为你记了这么久。” 钱仙蕙却神色淡淡,满不在乎:“哪家后院没几个这样死的人,我不过是......寻不到其他法子,才突然想起来这个。” “你自己想起来的?”谢珝真突然打断了她。 “当然是......”钱仙蕙下意识地接话,而后愣住,她双眼越瞪越大,应该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谢珝真,“是有人故意提的!不是我......你去告诉陛下,不是我!!!” 她看上去像是想要扑过来,宫人们连忙将谢珝真护在了后头,钱仙蕙见状也顾不得她最在意的体面了,抓住一个宫女的裙角:“是白霜!是这个该死的贱婢故意说起胎儿进补过大会使女子难产的!你去告诉陛下!告诉陛下我是被人算计了!” 钱仙蕙现在的模样倒是有些她几次腹诽过的“疯婆子”的样子了,只是她现在已经全盘崩溃,只一声声要求对面的人去向皇帝诉说她自己的冤枉。 她冤枉吗? 谢珝真不这么认为,她挑挑眉:“钱氏,还是那句话,人家只是说说而已,你自己没那个害人的心,又怎么就会只听旁人一说,就决定照着那话来害我呢?” “是她设计我!是她引诱的我,而且你不是没事吗!”钱仙蕙崩溃地大喊道,喊完这一句,她看着谢珝真冷漠的神情,终于逐渐明白过来。 她自己觉得自己冤枉又能如何呢? 她已经不再是有品级在身的宫妃,而是被皇帝,被家族所厌弃的罪人。 而谢珝真不管有没有受到伤害,自己出手害她的举动已经让两人结了仇。 “杀人未遂就不算犯罪?”谢珝真冷哼,“真是可笑,我逃得一命,是因为我聪明,而你,太蠢!” “好好儿在这儿待着吧,对了,陛下只是将你废弃而已,并没有想取你性命,不过你们钱家不愧是百年世家,除了那张没什么用的脸面,其他竟是一概不要,擅自带着毒物入宫,逼废妃自尽,啧啧啧,当真是蠢得与你如出一辙,不愧是一家子,一模一样地......” 谢珝真最后点评道:“冷血狂妄。” 说完,她便带上宫人转身想要离开。 钱氏事发时候,伺候她的宫人都被尚宫局提走审问了,而谢珝真没有宫权,不知道那边究竟有没有查出白霜的异常,但这一整夜过去,白霜或许已经被妥当地处置了。 想到此处吗,谢珝真难免有些头疼,她只剩下三个存档位了,上一次存档还是在花式试探许小仪的时候,她不觉得一个钱氏值得自己回溯那么长的时间,可又有些担心会错过白霜这个揪出幕后之人的线索。 最关键的是,皇帝的态度...... 他会乐意看见自己顺藤摸瓜地找出谋害四皇子的真凶吗? 谢珝真暂时还摸不清楚皇帝到底是个意思,是暂时不想追究,还是一辈子都不想追究? 如果是后者,那...... 她眸色暗沉下来。 又想到皇帝将来会有个真爱,而这个真爱虽然给皇帝生了三个儿子,但活得非常非常不起眼,没有显赫家世,没有皇帝明面上的盛宠,甚至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位份。 眼下宫中没有一个嫔妃能对得上号,宋淑妃倒是勉强符合没有家世和儿子多这两点,但她宠爱极盛,又是四夫人,与“小透明”根本不符。 而那些早早就入宫的嫔妃里头看上去无宠、家里也不兴盛的,膝下一个孩子都没有,所以谢珝真判断皇帝的真爱要么在新妃里还没显露头角,要么就是根本还没入宫。 但现在,见了皇帝对四皇子之死的态度之后,谢珝真不确定了。 也许那真爱早就入宫,只是厚积薄发,过了许多年才被皇帝爱上,然后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但碍于自己这个“妖后”不知道哪里来的势力(起码目前为止,谢珝真一穷二白,只能拼命扒拉着皇帝。),皇帝没法给她盛宠,只能叫她让自己欺负。 如此这般地思考一通,谢珝真还是不大明白——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当今这位天子怎么看也不像个怂人啊? 连宠个人都不敢,还不及先朝康帝呢,被权臣掐着脖子逼娶权臣的女儿,他说不娶就不娶,硬是把原配立了皇后,后来权臣的女儿等到皇后暴毙终于入宫立后,康帝也顶着压力把原配的儿子立了太子。 他虽敌不过权臣,等那权臣死了才敢废掉新后,清理权臣一家子,但在宠谁爱谁这方面,他也是硬气的,惨就惨在没能敌过权臣的手段,葬送妻子的性命。 何况当今皇帝的境况和康帝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怕将来自己真的分了皇帝的权,可他竟然连个妃子都不敢宠诶! 这还不是自己娘家姐姐、侄女什么的,名正言顺的妃子诶! 皇帝真会变得这么没用? 谢珝真头一次对系统所描述的未来产生了怀疑。 她抬脚踏出房门,就在这时,钱仙蕙忽然站起来:“等等!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系统,你不是说你活动需要能量吗,那你现在还能活动,就说明你的能量还没用完对吧,那我要求你,用你最后的能量,让谢氏连做三天她难产的噩梦!】 系统:【......这个真的做不到,为难统,救命,为什么连报复你都这么蠢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卸载了,玩个屁。】 第69章 果断投敌的系统 就在造梦系统说出卸载的同一时间,它果断调出后台摁下了卸载程序的按钮。 像它这种生来就只带着一个固定功能的系统,必须通过宿主这个媒介,以完成任务的形式从世界获取能量,这类任务通常以获取宿主之外的原住民的好感或认可为主,只有得到这个世界规则的承认,它们才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奈何......它绑定的对象虽然在程序核心里记载了是启元皇帝的真爱,但钱仙蕙这段时间以来表现只能说是令统不忍直视,并且开始怀疑起自己程序里记载的内容是后人胡编乱造的野史小说...... 在按下卸载按钮的那个瞬间,造梦系统感觉自己整个统都轻松了。 虽然钱仙蕙依旧在心里不断地尖叫着要求造梦系统去完成自己的指令,但造梦系统已经懒得搭理她的无理要求,而是懒洋洋地敷衍着钱仙蕙:【滴——系统能量不足,正在启动自主卸载程序,五——四——三——二——一,系统卸载完毕,祝宿主今后生活愉快。】 太好了,终于要从她手里解脱了。 虽然没有形体,但系统还是想象着自己把双手放在胸前,安详地合上了双眼......忽然一阵巨大的吸力传来,晃醒了沉浸在消失之前最后安宁片刻的系统。 【诶?】 【诶诶诶??!!】 它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整个意识都天旋地转起来,被不知名存在抽打得晕头转向的造梦系统想起来,自己在进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也是遭受到了同样的攻击,才会损失九成的能量,不但跟主神断了联系,还面临着能量马上就要耗尽,整个统即将消失的窘境。 它没没想到自己都宁愿自杀了也要脱离钱仙蕙,这不知名的存在还要趁着自己没咽气冲上来抽自己一巴掌。 真是欺负统! 造梦系统又委屈又生气地碎碎念了一通,然后它就发现,怎么自己都过了这么久了,竟然还没有消失? 【滴?】 【滴滴滴??】 【闭嘴!】 【吵死了!】 系统:【!!!】 怎么回事? 自己不是已经卸载了吗? 这声音好凶......哦不对,不是该关注这个的时候,这声音不是钱仙蕙的啊!听起来反倒像是......那位仁宣太后...... 造梦系统被自己的推测吓得差点卡死机了。 它还记得自己的任务就是帮助钱仙蕙夺得皇帝的宠爱,然后把这位在历史上声名显赫的太后娘娘给踩下去,叫这妖后给皇帝的真爱让路来着......然而碍于钱仙蕙这脑子着实是蠢钝了些,所以造梦系统一直没敢把历史完全透露给她,就怕这人钻了牛角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可现在...... 怎么莫名其妙就绑定了敌人了? 瑟瑟发抖的造梦系统漂浮在只有系统能进入的一个空间里,这个空间位处于宿主的意识之海中,系统可以在这儿与宿主进行意识交流,但没法对宿主造成实际上的影响,顶多只能发出点噪音。 它刚刚发出的那几声响声叫谢珝真听得清清楚楚,而钱仙蕙在呼唤了好几次系统都再也没有得到回应之后,也是慌了神了。 看着突然卡住,面色带上慌乱的钱仙蕙,谢珝真瞬间就明白了,她身上那个鸡肋的系统不知怎地,竟是跑到自己脑子里来了! 而且还在自己脑子里【滴滴滴】个不停,实在是聒噪得很,于是谢珝真立马叫它闭嘴,那系统倒也还算乖觉,顿时便没了声响。 谢珝真乍然又得了个系统,内心自然很难平静,只是她面上功夫向来做得很好,一点儿异样都没露出来,而是十分顺滑地表演起来:“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张口叫住谢珝真的钱仙蕙结巴起来,她眼珠子不停地乱转,脑海里突然出现的那个声音又突然地消失,让她感到一阵阵的惧怕,面对谢珝真的质问,她把嘴巴张合几次,彻底没了先前趾高气昂的模样,最后把脸憋红了,才憋出来一句:“......慢、慢走。” “噗。”别说谢珝真,她身边的宫人几乎都要忍不住笑出声了。 看着钱仙蕙窘迫至极的模样,谢珝真心情大好:“看在你这么能逗乐的份上,我就再提醒一下你,要你的命的不止你爹娘,可千万别轻易死了啊......” 她语气里泛着微微的凉,声音飘飘忽忽,叫钱仙蕙不寒而栗,忍不住双手环住了自己。 最后给了她一个眼神,谢珝真转身离开冷宫。 踏出高墙下的小门后,谢珝真叫夏至又给了冯贵和周四一人一个荷包,叫他们对钱仙蕙的事情上些心。 “......也不必太过上心,活着就成。” 留下了话,谢珝真迫不及待地地想要回宫去研究新得的这个系统。 而造梦系统在她的意识之海里飘啊飘地,一不留神竟是撞上了另一个系统。 它正想跟同行打个招呼,伸出意识体无形的触腕戳了戳旁边的光团,方骇然地发现这个可怜的系统竟然只剩下半具空壳...... 出统命了!!! 造梦系统很想尖叫,它虽然诞生的时间不长,但也清楚系统消亡是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更别说像和自己飘在一起的这位统子一样,能留下个壳子......不,与其说是壳子,不如说,这是片可怖的残骸。 它瑟瑟发抖地抱紧了自己,深感自己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前途一片昏暗。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造梦系统拉出后台,正想尝试看看能不能再把自己卸载一次,就瞥见了后台那一长条满满的能量。 怎、怎么会这样? 造梦系统懵逼了。 它分明记得自己的能量在托梦之后只剩下最后一丝,马上就要彻底用光了,怎么会突然就满了呢? 难道是因为自己跟仁宣太后绑定上了吗? 它看着满满当当的能量条,不存在的双眼忍不住一酸,留下了不存在的泪水。 好想投敌! 反正也联系不上主神了! 干脆投敌好了! 跟着皇帝真爱混,让它三天饿九顿,不如干脆投了大反派,起码混个温饱没问题! 去它的主神,去它的任务!统子不干了!统子选择投敌! 第70章 请给我一个当狗的机会 回到寿宁宫。 谢珝真借口自己有些劳累要休息,叫宫人们都下去。 夏至临走前不太放心地问了句要不要请御医过来诊脉,谢珝真刚想拒绝,但话没出口,就又起了另外一个念头,于是她改口道:“傍晚的时候请御医来一趟吧,再派个人去告诉陛下,就说我去看了趟冷宫回来,像是吓着了。” 夏至没忍住抬头看了眼自家主子红润的脸色,没再说什么,低低地应了声:“是。”便带着宫人们都退下了。 【在?】 谢珝真拖来一个又大又软的枕头垫在床上,快活地躺了下去。 造梦系统正琢磨着该怎么表现才能让大反派收留自己,听见谢珝真主动询问,它十分积极地回应道:【滴——尊敬的宿主您好,造梦系统诚挚为您服务!】 果然是个利用人梦境的。 谢珝真眯着眼:【钱氏她就是用你叫我连做了三天莫名其妙的梦?】 造梦系统紧张起来,它看了一眼身旁“惨死”的同行,语气不由得变得乖巧起来:【滴——报告宿主,是的。】 【但是系统有劝过她不要这么做,可是她不听,破坏您的睡眠质量绝非系统的本意!】 这怪东西,怎么好像有些......狗腿? 想了想,谢珝真决定问它:【那你怎么就不要她了,反而来找上我?】 谢珝真还记得,给自己留下存档功能的那个系统最后是说过要脱离的,不过不知道怎么的,它似乎是脱离失败了。 【滴——系统原本只是想自我卸载,并没有想过竟然能有幸与您绑定。】 能不死,造梦系统还是很想活的,而且仁宣太后这里这么多能量呢,叫它怎么舍得放下! 【哦?】 造梦系统决定诚实些,给谢珝真留点自己的好印象:【滴——系统在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受到了攻击,能量所剩无几,本来是要通过给钱氏发布任务,获取他人的肯定和好感,进行能量补充的,但是......她不但不愿意做任务,还把系统当成她的奴仆,要系统自己去做任务不说,还压榨系统的能量!】 【后来她对您下手的时候,系统也劝过,阻止过,很可惜没能成功,刚才在门口她之所以突然叫住您,是因为她要求系统把最后的能量用在您身上,让您连做三天噩梦,但是那样的话系统就会消散了。】 【经过判断,系统认为与其为她耗尽最后的能量,不如提前自我卸载,用人类的话来形容,就是自我了结。】 谢珝真:【......】 啊这。 钱氏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越来越好奇了怎么办? 她没打断系统,造梦系统继续用它那有些古怪的声音平平叙述着:【然后系统就又被不知名的存在抽了一下,程序短暂卡死,恢复之后,就和您绑定了。】 只是单纯的绑定的话,应该不至于叫它如此乖觉。 谢珝真对比了一下这个只会托梦的鸡肋系统,和自己遇到的第一个系统的态度,发觉了异常,于是又故意问道:【现在你不缺能量了?】 造梦系统乐颠颠地回答:【滴——不缺了!】 【宿主,我在能量充足的情况下,可以为您编织出绝对真实的梦境,绝对绝对不会是和钱氏一样,只能传送一些短暂的画面!】 它把自己着急的态度明明白白全给表现出来了,谢珝真觉得有些好笑。 那什么宫斗逆袭系统看不上自己这个大反派、妖后,这一个倒好,为了能量,巴巴地奉承自己,一副生怕自己不要它了的作态......不过自己也恰好需要借助它来细细了解一下这“系统”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略作思索,谢珝真又说:【绝对真实的梦境,这原本是准备拿来对付我的吧?】 造梦系统被她这么一说,顿时卡壳了:【滴——滴滴——】 【叫我说中了?】谢珝真翻了个身,【你们一开始就是来对付我的,如今突然倒戈......叫我如何能信任,你还是自己卸载了罢。】 造梦系统一听就着急了,它可不敢再自行卸载,舍不得能量是其次,万一一卸载就像这个可怜的同行一样怎么办,它可从来没能料想过,好端端的系统,竟然也能被分尸啊?! 【滴——系统没有欺骗宿主,系统不会欺骗宿主的,系统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后已经跟主神完全失去联系,也没法再从这里离开,只要离开宿主,或者宿主您出了意外,系统也会跟着消失!】造梦系统着急的地说道,它甚至翻检起来程序里储藏的资料。 一边剖白自己,一边从资料里找出句它觉得最能表现自己忠心的话:【系统现在只想给您当狗,请姐姐给系统一个当狗的机会!】 “噗!”谢珝真没能忍住。 只是还不等她再跟系统说什么,就听见外头开门的声响。 夏至的声音也传了进来:“参见陛下,娘子正在里头休息。” “嗯,朕进去瞧瞧,你继续守着。” “是。” 谢珝真看了眼天色,还没到下午,也就是说,皇帝是自己主动过来的。 【你的事情待会儿再说。】谢珝真对系统道,说完,她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娇弱无骨地靠在床头,媚眼如丝地朝皇帝看过去:“陛下可总算是想起到我这儿来了。” 她笑着往床里侧挪了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轻轻拍拍身侧的空位,示意皇帝也上来躺一躺。 皇帝笑骂她:“朕这又是哪儿招了你不开心,如此幽怨?” 他一边说着,一边很是自然地躺了过去,谢珝真抱住他的一条胳膊,抬起脸凑过去,对着皇帝的耳朵故意轻声娇嗔:“哪里是幽怨,妾不过是想您了嘛,而且呀,妾今日做了一桩大善事,正愁不知道该怎么跟陛下说才好呢。” “哦,什么时候谢卿竟也做起善事来了?”皇帝揶揄她道。 谢珝真捏起粉拳就往皇帝肩膀轻轻捶了两下:“救人性命的大好事呢,您要是不信,那妾还是把那药重新塞回钱氏嘴里了。” “嗯?”听她提起钱氏,皇帝稍微正了神色,“钱氏自尽?” 谢珝真没急着回答,而是提声叫了夏至进来,让她把那个小瓷瓶拿出来给皇帝看,瓷瓶里的大多数毒药已经洒了出去,只留着浅浅一层。 但皇帝只是看见那小瓶子,就变了脸色。 谢珝真见状,知道该自己拱火的时候到了:“这还是钱氏亲娘给她带的呢,陛下您都没想要钱氏性命,她家爹娘反倒舍得......” 这世家落魄是落魄,胆气却是十足。 皇帝知道谢珝真是故意这么说的,只是这女子本性如此,怪不得她,反倒是钱家......还当这是前朝,他们能呼风唤雨的时候? 又或者,自己这个当皇帝的,近些年来没怎么杀人,叫他们胆子又大起来了? 第71章 讨要好处 见皇帝自己陷入了沉思,谢珝真也就不再多言。 她在皇帝跟前看似随意,但每一句话都是仔细斟酌过才会出口,不该由她来说的,谢珝真是绝对不会主动提起半个字的。 “陛下就说妾这回是不是做了大好事吧。”谢珝真假装自己完全没注意到皇帝逐渐变得有些凝重冷漠的脸色,俏皮地笑着讨要起了好处,“是不是得给妾点实惠东西,就当是赞赏一下妾的善举?” 皇帝收起脸上的神情,转而笑着将她搂在怀里:“见天惦记朕的私库,也不见你送朕什么东西。” 虽然谢母养女儿不大循规蹈矩,但谢珝真还是学过女红的,只是学得稀松平常罢了,比起绣花,她更喜欢从哥哥那儿讨些书本子来读。 自打她踹掉前夫跟了皇帝,就几乎没再碰过针线了。 而且在其他方面,谢珝真很乐意配合皇帝的意志去行动,但在给自己讨要好处这一块上,谢珝真是寸步也不肯让的,不然不退让,反而一次比一次得寸进尺。 皇帝也早就习惯了她的作风,并且主动将这解释为谢珝真内心存在很大的不安全感,只有手上抓紧了东西,才能叫她安然——当然了,这份安全感,她无法从其他任何人那里索取。 这胆大妄为的女子,只有自己这个皇帝可以让她依靠。 而谢珝真也一贯是如此表现给皇帝看的,她把嘴角勾起来,拉着皇帝宽大的手掌放在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腹上,说:“妾这不是给陛下怀着个大宝贝呢么?” 已经生育一个孩子的谢珝真深知怀胎生子是何等艰难,而皇帝少年登基,至今已然过去十四载,膝下足有过九个子女,其中除了四皇子夭折,其余皆是安稳养活到现在了的——他当然知晓女子养育一个孩子是多么地不容易。 这两个同样都早已为人父母的人,虽然在大多数时候的想法是背道而驰的,但在这一个瞬间却是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共识。 谢珝真:我都肯为你生孩子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皇帝:她为我怀着子嗣,便是再娇气做作些,我也该多多宽待的。 “而且妾这攒下来的钱,后头不都得用到咱们宝贝闺女身上去嘛,女孩子可不能缺了钱使......”这世道就是这样,没了银子寸步难行,自家宝贝女儿将来可是要当皇帝的,在登基之前,这读书习武,收买朝臣发展势力,甚至豢养兵丁,哪一样不要钱? 谢珝真自个儿是没多少家底的,自然就只能努力刮皇帝的地皮了。 而皇帝则是想着若真生了个女儿下来,那金银的首饰、绸缎的裙子,各色珠宝玉石自己当然是不会短缺了她的,不过女孩子嘛,又是堂堂公主,金枝玉叶的,便是再如何娇养也不为过,若只守着公主的俸禄过日子,兴许是不大够用的,自己这个当爹的补贴一二也是正常。 皇帝也很乐意成全谢珝真的这一片爱女之心,遂点点头道:“谢卿说得有道理,若此番真生了女儿,朕可依循前朝旧例,赐她汤沐邑,你便不必日日惦记朕私库了。” 这俩人的思维只是同步了那么一瞬,而后迅速地分开,继续背对着彼此撒丫子狂奔。 听皇帝说了这话,谢珝真两眼发亮。 本朝公主与皇子都是没有封地的,而是每年都有固定的俸禄,待长大成人出宫开府后,倒是可以在京城周边置办良田、庄子来增收,又因挂在皇嗣名下的田庄不需要缴纳税款,所以这部分的收入也还算是可观。 可这些对于一个尚在母亲肚子里的胚胎而言还太过遥远,怎么都比不上皇帝亲口承诺的汤沐邑更有价值。 更何况,在宝贝闺女前头的四个姐姐可都还没有汤沐邑呢! 大公主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她生身母妃早年病逝,如今养在邓贤妃膝下,而大公主也在十岁那年与安国侯府的小世子定了亲,眼看再过两三年就该出嫁了。 而皇帝平日里对大公主这个头生女儿也是十分宠爱看重,早早便赐了封号,时不时都有赏赐,连公主府的选址都已经看好了,是一块距离皇宫很近的地,占了整整两条街,眼下正把老建筑拆了,给大公主盖全新的府邸呢。 可即便皇帝如此地疼爱长女,也没有过要给大公主赐汤沐邑的意思。 谢珝真压下心中的狂喜,带着些试探地问道:“就单咱闺女有啊?” 皇帝马上反应过来这女子是在担心这事儿太出风头,瞧着那满脸的喜色中还带着些踌躇,心想她虽骄纵,但分寸还是有的,于是愈发喜欢谢珝真的体贴,道:“自然不是,待延真出嫁,朕也是要给她赐汤沐邑的,这一个不过是提前些罢了。” 长公主名陆延真,乃是皇帝亲自取的。 说着,皇帝温柔地摸了摸谢珝真小腹凸起的地方,看着他的动作,谢珝真心下满意极了:“那妾便先代这孩子谢过她父皇了。” 她脸上的欢喜遮也遮不住,谢珝真主动握着皇帝的手掌,与他十指交握,高兴地说着:“等她生出来,我要好好地请几个好老师来,教她读书、习字......对了,陛下,能给她养匹脾气好些的小马驹吗?” 皇帝挑挑眉毛,反过来扣住她不安分的手掌:“若你生个皇子,别说小马驹了,便是送给他一个马场也是可以的,且皇子五岁之后便要统一到御书房读书,不必请女师傅入宫教学这么麻烦。” 他还是很想给谢珝真一个皇子。 却没想到,自己话音才落,怀中女子便又发了脾气,把皇帝轻轻一推,自个儿坐了起来,泪珠子半点犹豫都没有地落下来:“我就晓得你是不喜欢女儿的,又何必说什么汤沐邑的话来哄我!” 皇帝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搞蒙了,滚烫的泪珠掉在他手背上,他也跟着坐起来:“好端端的,哭什么,朕不过是......” “我怀的是女孩儿!”谢珝真打断了皇帝的话,丝毫不惧怕皇帝脸上那双逐渐瞪起来的威严的“龙目”,她凶狠回瞪过去,却又用两手可怜巴巴地搂着肚子,“好端端生个女儿,天然就要矮她兄弟一头,也和我当初一样,什么都不如旁人,连读个书都得偷着来,什么也没有,什么都得是捡兄弟不要的......还不如不生了,也好叫她不用受这等委屈!” 谢珝真在家时当然不全是这样,谢母爱她,大哥也总照顾她,教她识字读书,可惜他常年在外求学,没多少在家的时候,而且谢父迂腐,对女儿求学好知的叛逆行径见一次就要骂一次,欺负不了谢母,便来欺负更弱小的孩童。 她虽是借题发挥,想给女儿争取更好的待遇,但也真的是有些感伤自身,这哭着哭着,愈发真心实意起来。 皇帝瞧出她这一回不是装模作样,一时间竟然也是真的有些慌神了。 第72章 浓情蜜意 谢珝真越想越是心酸,若她生为男儿,又岂会被关在那不见天日的院子里,遭人折磨遭人毒害,连读个书都要想尽办法...... “妾不过是想叫女儿别再遭妾遭过的罪,受妾受过的苦而已。”她用力吸气,找回理智,“你倒好,非要说这些个有的没的来招妾难过。” “她是公主,又怎么可能会遭罪受苦,朕不过是,不过是觉得若是能生个皇子也是好的,那样朕亲自教他读书、骑马......”皇帝本意是要劝谢珝真的,只是没想到自己这话一出口,就又叫这女子抓住了破绽。 只见她用力擦掉眼泪,眼尾还挂着妩媚的余红,便飞起了眉梢:“妾就知道,生个公主,陛下便不管了!” 皇帝是爱她这般伶牙俐齿的模样的,他宠幸过的女子大多温柔乖顺,最爱的那几个多多少少都有她们自己的小脾气,而非是那种一味顺服他的,所以皇帝见谢珝真似乎收起了那颇为真实的悲意,开始像以往一样撒起小脾气来的时候,他反而暗暗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皇帝喜欢与谢珝真之间这种你来我往的小情趣,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乐见爱妃真的悲伤落泪。 眼瞧着无需自己去哄,谢珝真三两句话自己就调整过来了心情,皇帝心里就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她:“也教也教,只要你好好儿将孩子生下来,朕亲自给她启蒙,为她请最好的老师!” 谢珝真斜斜地拿一双灵动的眼睛瞥着男人,殷红的双唇终于露出一抹笑意:“还有小公主的马场,陛下可别忘了。” 闹了皇帝一通,自然也是要给他些甜头尝的,谢珝真放下身段主动凑过去抱住了皇帝的腰,亲昵地贴着他:“妾自有孕以来,这情绪总是忽高忽低地乱窜,方才是想起来一些从前的事情,因而感伤自身......不是有意要对着陛下吼的。” 她软绵绵地撒着娇。 眼见她一张嘴就把小马驹升级成了一整片马场,皇帝也拿她无可奈何,又听谢珝真软着声音给自己道歉,更是没半分的不乐意,只是颇有些忧心地说:“妇人孕里情绪变化是常有的事,朕又岂是那等心胸狭窄之辈,谢卿无需挂怀,只是莫要再自个儿伤心了,泪多伤身,若有什么难过的,只管对朕倾诉就是。” “就是陛下总这么纵容妾,妾才会把气性给养大了......”谢珝真把头埋进男人的胸膛,感觉到情绪逐渐平息下来,她用力蹭了两下,把泪水蹭在上头,才抬起头,“嗯,陛下的胸襟果然宽广!” 皇帝已经过了而立之年,面容威严俊朗,无一丝青涩之气,身姿又十分挺拔,在处理政务之余不忘骑射强身,蜂腰猿臂,胸膛尤其宽阔厚实,给人以十二分的安全感。 他抬手刮刮谢珝真挺翘的鼻梁:“没个正形。” “陛下不喜欢和妾贴着么,可是妾好喜欢啊,只要陛下在我身边,这样子抱着我,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她的身体像是无骨的蛇,柔软而无害,却又那么努力地缠绕紧贴,眼中是对这男人无尽的依恋与信任,弯而浓长的睫毛一开一合间仿佛还能看见未干的泪水,只是那泪水迷蒙的眼中盛着的喜欢灼人心弦,叫皇帝久违地感受到了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的滋味。 这是个刻薄、泼辣,又最爱无理取闹的,满身反骨的女子,可她唯独思慕眷恋此时怀抱着她的那个男人。 这种体会叫皇帝新奇极了,并且没有因为谢珝真入宫为妃而变得平淡,反而因为二人愈发长久的相处,变得越来越浓郁醉人。 起码在这一刻,皇帝愿意在谢珝真含泪,却又欢喜的眼眸里暂时沉醉。 他低头亲吻谢珝真。谢珝真也毫不羞怯地迎上去,仿佛她才是主导的那一个,不轻不重地咬过皇帝的唇瓣,分开后她又在男人脸颊上蜻蜓点水般的落下轻轻一吻:“妾想起小时候,羡慕哥哥能出门读书,就悄悄跟在他后头,到了学堂......那先生见到我一个女孩子,竟然胆敢站在他们的圣贤之地,抬手便将砚台掷了过来。” “骂我玷污了学堂,说,这不是我一个女子该去的地方。” “他把我和哥哥都赶了出去,哥哥不断地道歉,不断地求那先生别怪罪,我们跪下去磕了好多头,先生要哥哥跪着把我站过的地方一寸一寸清洗干净,才肯继续收留他读书。” 谢珝真抿抿嘴唇,这一次她没再哭泣,而是勾起个咬牙切齿的笑容:“我那时害怕极了,怕自己的任性拖累了哥哥......后来父亲用细竹竿子抽了我一顿,母亲和他打了一架,他们好几个月没说话,我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敢提读书的事。” 明明说着伤心的话,却要逼迫自己露出仿佛胜者般的笑容,皇帝感觉自己心尖又为谢珝真这个狠厉的笑猛地颤了几下,故作轻松道:“想必那就是个空有死学问,却无心胸的酸腐书生。” 皇帝是不反对女子读书的,相反的,他更青睐有学识,能与他畅聊世事诗词的女子,而不是满肚子女戒的迂腐之人。 “不过个考不出名堂的穷酸秀才,病病歪歪瘦竹竿子一样,哪里比得上陛下的心胸。”谢珝真说着把手贴在皇帝心口。 皇帝把她的手拿开:“正经些。” “哎哟,陛下原是个正经人呀,那倒是妾孟浪了,竟然调戏个正人君子,真真罪过。”她把手艺翻转便挠起了皇帝的掌心。 皇帝叫她撩拨地有些燥气起来了,却又碍于这女子怀着胎,拿她毫无办法不说,还得耐心地哄着。 只是这份无可奈何是微微的苦里透着无尽的甜蜜,皇帝把谢珝真作怪的手紧紧握住:“日后你想读多少书就读多少书,日后女儿长大了,你们娘俩一道起个诗社、学社的,多热闹。” “那陛下也要亲自教妾读书吗?”谢珝真靠在皇帝怀里,她个子高挑,在后宫中可以说是傲视众人,只比皇帝微微矮了两三寸而已,此刻直起身子,刚刚好可以对上皇帝双眼。 而后她将双手撑在皇帝双肩,在男人逐渐变得戏谑的眼神里将他按了下去,谢珝真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皇帝的双眼:“陛下待妾太好了,妾起了贪念,什么都想要最好的,您就答应答应妾嘛~” 第73章 管他死后如何 为皇帝孕育着子嗣的谢珝真容光依旧,丝毫未减,垂纱帐中,狡黠地笑着的女子仿佛布施凡徒的天女,又好似夺人心魄的妖狐。 艳光璀璨,满室生辉。 皇帝说不出拒绝她的话来。 就算他是这人间的帝王,但于美色这方面上,皇帝和其他俗常的男子没什么两样,一个不小心叫这最会拿捏他心意的女子哄得又松了口,许诺出不少好处给她。 最后谢珝真欢欢喜喜地把被撩拨了一通的皇帝送走,还没忘记顺水推舟地做了个人情,又提了一回许小仪——许小仪眼下还伤着,至于荆郡侯府的事情,得等到荆郡侯做出反应才能有下一步的结果。 至于擅自带着毒药入宫的钱家两口子......怕是要从简单的夺官申饬,改为流放了。 送走了皇帝,天色也渐渐转向昏黄。 【滴——系统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 谢珝真叫人端来热水,细细地重新梳洗了一遍,今天还是小喜去御膳房提来晚膳,蕙珠被押走之后,尚宫局便新补来了一个名叫绿倚的宫女,瞧着像是个老实的,只是谢珝真警惕惯了,只叫她做些扫撒工作,不许进屋,还让春分盯着她。 一边用白帕子擦手,谢珝真一边懒洋洋地回答系统:【你想问什么?】 【滴——您为什么要向皇帝提起许小仪呀?】 【她受了欺负,头上还带着伤,正是博取陛下怜惜的好时候。】谢珝真是打算将来要用许小仪的,她自问也不是什么吝啬抠门的人,很乐意提前给许小仪一些甜头,好叫她专心跟着自己。 谢珝真没别的资源,帝宠就是她最大的,也是最便于利用的筹码。 就算是将来许小仪得了宠,要翻脸不认人,谢珝真也有的是法子拿捏她,因此也并不忌惮许小仪得宠。 只是她不打算跟这个系统说得太清楚,毕竟他们两个才认识没多久,不熟。 【滴——您不会觉得许小仪跟您分享了丈夫,那个......不舒服吗?】 谢珝真笑起来,没正面回答它,而是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不舒服,你觉得我应该不舒服吗?】 造梦系统的程序卡了一下:【滴——在我们的时代,通常认为男女之间的感情应该是彼此独占的,是纯粹而洁净的。】 谢珝真听着造梦系统那古怪的声音,说出来的话语叫她有些想笑,然而一道灵光却在此时划过她的脑海,让她整个人都忍不住战栗起来:【你们的时代,皇帝也被要求感情要纯粹,不能有妃妾么?】 造梦系统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它的核心程序就是造梦以及向宿主发布任务,外带一个转化能量的功能,另外还被灌输了一些未来时代的知识,以及启元皇帝时期相关的各类正史、野史,以及衍生的小说戏剧一类的材料。 制造出它们这些系统的主神只是在那个时代随便看了几场网络骂战,就很随意地捏出来好几个功能简单的系统,又找到这个世界的这个时间节点,把系统们丢进来而已。 造梦系统觉得主神就只是想找点乐子,对系统们的死活根本不上心,若非如此,主神也不会断联了这么久都没找一找,搞不好祂早就把这几个孤儿一样的系统给丢到脑后去了。 这么想着,造梦系统愈发坚定了要抱稳谢珝真大腿的念头:【滴——未来的时代里,也是出过一夫一妻的皇帝的,而且在我出生的那个时代,这位皇帝和他的皇后正是帝后真爱的代表。】 它很努力地运转着程序,想要给谢珝真一个符合逻辑的回答。 而谢珝真的思维已经落入一个叫她十分惧怕,却又忍不住兴奋起来的念头里。 未来......会不会已经不存在皇帝了? 这是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谢珝真不敢再想。 她一开始的目的不过是借皇帝的势,狠狠教训武威侯府那一家子而已;后来她想当被皇帝放在心上的宠妃,可以仗着皇帝为所欲为,享尽荣华富贵,不再受他人欺凌......直到她遇上那个系统。 系统告诉她,将来她的女儿会成为皇帝。 女帝! 女帝! 谢珝真以为这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大的,最不可思议的梦了! 可从造梦系统透露的只言片语里,她仿佛又触及了一个自己完全没法想象的未来。 没有皇帝的话,世家呢?勋贵呢? 他们会一并消失,还是换个方式继续存在,如自己这般出身寻常的女子又会如何呢? 谢珝真越想就越是惧怕,却又忍不住想撕开时光的阻拦,去尽情窥探畅想遥远的未来会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但她最后还是忍住了。 她告诉自己,不该去想这世上若是没了皇帝会如何,她本身就是一个依附于皇权的存在,没了皇帝,谢珝真这个人也将一文不值。 她已经是皇权的一部分了,就算那灵光一现的对于未来的遐想是那么地叫她心驰神往,她也绝不能,更不该继续向往下去。 那自未来而来的灵光,是如今这个时代的她的敌人。 【那咱们这位陛下大概是做不到的,若是他能做到,今日便也不会有我了。】谢珝真感受到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她擦擦额角上的冷汗,告诉系统,【我不想要皇帝一心一意的真爱,我只想要他对我好就行了,只要他肯给我位份尊荣,金银财宝,善待我的女儿,那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夫君了,至于他在我之外又有多少个女人,我统统不在乎,更不会感到不平。】 反正这也是她可以拿来利用,为自己谋取利益的一部分。 【大不了等他没了,我成了太后之后,也养上几个乖巧可人的漂亮少年,弥补自己一下。】 造梦系统沉默了阵,只感觉谢珝真这套说辞,和钱仙蕙的所作所为一样,都对自己的程序造成了差不多大的冲击,最后它小心翼翼,弱声弱气地问道:【那样的话你会被好多人指责,非议的......】 【他们敢当着我的面,指着我的鼻子责怪我么?】 【这倒......没人敢。】系统的声音更衰微了。 在它所知道的历史里,仁宣太后虽然在后世被笔杆子们编排过不少骂名,但她活着的时候的确是享尽权力的好处,一生富贵荣华,肆意张扬。 承天女帝又杀尽了除自己一脉外的所有宗室,所以后来的大盛皇帝们也无人敢于指责仁宣太后这尊祖奶奶的放浪形骸,反而为了彰显自己的出身正统,不断地为她加封。 【那不就行了,只要生前过得自在,管他死后如何!】 第74章 狗腿的系统 造梦系统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谢珝真的意识之海里——仁宣太后果然非常人,难怪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它旁边漂浮着同行的残肢,仿佛能从谢珝真的态度中预见自己其他同行未来悲惨的命运——毕竟那么多系统,也不是每一个都像自己一样高智能,识时务的。 它脱离钱仙蕙时,被那股莫名的力量抽打所留下来的痛觉还在持续着,造梦系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和谢珝真绑定的,它唯一能确认的是,这个世界有股力量很不欢迎这群意图修改历史的系统到来。 它惨死的倒霉同行只怕是一过来就落到了谢珝真这里,然后被那股力量轻松碾压,剩下个空荡荡的壳子。 造梦系统小心地观察了一遍同行,发现同行只有核心功能被保留了下来,这个发现让造梦系统确认了同行的身份,来不及为逆袭系统哀悼,造梦系统欢天喜地的向谢珝真说道:【主人!系统有很重要的情报要向您汇报!】 它看见逆袭系统的存档版面上有两个前后相差不大的时间节点,便推测出谢珝真先前并不知道存档位是可以重复利用的,造梦系统再为自己的高智能感到自豪的同时,也为了自己对谢珝真变得更有用而感到欢喜。 它狗腿的态度取悦了谢珝真:【讲。】 造梦系统迫不及待地说道:【主人,这个系统的存档位不是一次性的,你可以在进行过一次存档之后,用新的时间点覆盖旧的时间点,想什么时候存就什么时候存,想存在哪里就存在哪里,它曾经是所有系统中功能性最强大的一个!】 造梦系统也曾经眼馋过逆袭系统的强大能力,但现在两个统子不同的境遇让它肯定了一点,那就是——再强大的功能也比不上自己的高级智能和情商, 不钻牛角尖果断跳反的自己真是太棒了! 【而且您也不用担心读档之后会失去造梦系统,系统已经存在于您的意识之海里,可以跟随您一起进行时间旅行。】 谢珝真努力地消化着造梦系统的描述,这是她从没接触过的知识,理解起来稍微有些困难:【你是说,你看得到那个存档面板,还知道它该怎么用,存档位并非一次性......而且如果我现在读档遇到你之前的时间点,你也会跟着我一起回去?】 【是的是的,不愧是主人,思维速度比系统程序运行起来还要快!】它觉得自己马屁拍得有些生硬,还有很高的提升空间,如果能来个系统帮忙充实一下自己的知识储备就好了...... 【那样的话,岂不是会有两个你?】 造梦系统如果有实体,怕不是已经长出了条飞快摇摆的尾巴:【不会的主人,您放心,系统本体具有唯一性,我会忠诚地追随您的一举一动,就算回到了过去,留在钱氏脑海里的,也只是系统的虚影而已,她以为系统还在,但其实系统已经不属于她了,她无法使用系统的任何功能!】 造梦系统狗腿道:【系统从和您绑定的那瞬间起,就只忠诚于您。】 【我明白了。】谢珝真心念流转,召唤出存档面板。 她发现存档面板的旁边多了个小小的光球,应该就是新来的造梦系统,小光球忽上忽下地飘飞着,看上去像是想离面板远一点,但是又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给拴住,限定了距离,不管怎么飘,都只能绕着面板打转。 谢珝真不去管它,而是对着那个不小心重复储存了同一时间点的存档位默念储存,微光一闪,她看见那串时间被更新到了今天。 然后谢珝真脑子里冒出个大胆的念头,她果断读取了第一个位置的存档,眼前景象迅速褪去了颜色,在黑与白的流转中,她重新坐在了入宫的马车上。 脑海里传来造梦系统小心询问的声音:【主人您是发现了什么需要,额,查缺补漏的地方吗?】 【没有。】谢珝真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又看见那从碧绿依旧的竹林,她调出面板,选择刚刚储存好的那个时间点,默念读取。 时间飞速流逝过后,谢珝真重新坐回了寿宁宫中,宫人将洗过手的热水端下去,夏至接过素白的帕子挂在一旁的架子上收好。 造梦系统不明白谢珝真此举究竟为何意,它刚刚还以为自家主人是打算从入宫那天重新开始来着......发现自己压根琢磨不透主人想法的造梦系统决定闭上嘴巴。 其实谢珝真只是想做个测试罢了。 有了这个系统,自己可以去到任何曾经存储过的时间点上,这能力着实是逆天,幸好......幸好上天还是眷顾自己的,叫这系统落到自己身上,而不是被其他人得到,不然还真是没法对付。 试过逆袭系统最强大的功能,谢珝真才把注意力转向曾被她评价为“鸡肋”的造梦系统身上:【逆袭系统的功能我大致了解了,你又能为我做些什么呢?】 造梦系统挺起它不存在的胸膛,在谢珝真的视野里,就是那个小光团突然膨胀了一圈,它说:【我能按照主人的要求制造梦境,什么梦境都行!】 【之前我在钱氏那里,能量不足,所以制造出来的梦境只是残次品,但是主人您不一样,您想要什么样的梦都行,想叫谁做梦都可以!】造梦系统看着后台满满的能量条,充满了自信。 然而当它看到能量条下面这个月已经用完了的托梦次数,整个光球就又缩小了回去,有些难为情地说道:【系统这个月的造梦次数已经用完了......系统......系统一个月能造梦三次,钱氏她全用光了......】 感觉自己辜负了主人期待的造梦系统变得萎靡。 谢珝真被它失魂落魄的模样逗笑了,难得地没有刻薄它:【那便下个月再试,我需要一个仙童转世的梦境,你先准备着,有困难么?】 【不难不难一点都不难!】造梦系统再度膨胀起来,【放心吧主人!】 【嗯,若是做不到,我也不强求,你自行卸载离去便是。】 系统听见“卸载”二字,同行的惨状瞬间变得无比鲜明,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存在正警告自己,它连忙道:【系统绝对能做得到的!】 谢珝真微微挑眉,看着小光球不知是正面还是背面上,隐约暴露出来的“卸载”两个字想道:这怪东西,果然是害怕卸载的,如此,倒也勉强算是可以信任它一些了。 第75章 谢景荣 中秋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变得更冷了,寿宁宫内,春分带着宫人们四处检查,把窗户都重新糊上一遍厚实些的窗纱,又顺势将谢珝真的库房也重新整理过,造了全新的册子,她做起事来总是力求尽善尽美,板着一张尚显稚嫩的娃娃脸,严肃中带着可爱。 “娘子,奴婢将先前您说要整理出来赐给淑人的东西都分出来了,请您过目。” 谢母靠着女儿被封了五品的淑人,谢父基本没捞到好处,已然是整个家庭里地位最低的存在了。 谢珝真接过春风递来的册子,随意翻了两下:“叫她们包好,今儿就送去吧,另外我有两封书信,也一道送出去。” 一封是给君悦心的,不过是小姐妹之间的寻常闲话,另一封则是给母亲,除了家常,谢珝真在信中提了叫谢母去寻几个相貌好、年纪小的男孩儿来养的事情,最好是无亲无故的孤儿,若还有亲族在世,还得仔细查一查他血亲品行如何,父母又是因何而逝。 自己在宫中,很难插手家里的事情,但谢珝真相信母亲能打点好一切,只是难免担心她过于操劳。 大兄现在还在书院里,等着明年下场参试......谢珝真的兄长名叫谢景荣,要她来说,自家兄长在读书上其实是没多少天分的,唯一好就好在他为人踏实厚道,又勤奋,很肯下力气去读,考了几次后身上便有个秀才的功名。 只是在大盛,尤其是在人才济济的京都,一个穷酸秀才而已,也没多少分量。 而谢景荣比谢珝真大了足足六岁,今年已经二十八了,却还没能成亲,原先说过两次亲事,都因各种意外没能得成,把谢母急得团团转。 谢景荣倒好,在经历过未婚妻早已有了心爱之人,不惜丢弃家族和表兄私奔,以及都走到合八字这一步了,才突然暴露出对方是个从小充作女子养的男儿这几件事情之后,他便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没了热情,还反过来劝谢母别为自己着急,一切顺其自然随缘便好。 害的谢母以为大儿子还惦记着那个恢复男儿身份的“前未婚妻”,半夜睡不着抱着先夫人的牌位哭,觉得是因为自己忙活家务外务花去太多心思,没能关心好谢景荣才会这样......后来谢景荣好说歹说,才叫谢母信了他并非断袖,只是有些......大彻大悟了而已。 然而他这话一出口,谢母只觉得还不如是断袖呢,可千万别看空红尘出家去了啊! 谢景荣哭笑不得,只能告诉谢母自己现在一心科考,秀才的身份实在是低了些,不如等考上举人,再重新考虑成亲的事,谢母勉强答应,并且从那以后逢年过节需要拜神的时候,再也不肯去佛寺了。 而谢景荣的这个举人一考就又考了好几年,始终没能考上,成亲的事情也变得遥遥无期,谢母也逐渐看开了,她在外虽然泼辣,但对着自家两个孩子,几乎可以用溺爱来形容。 不过谢景荣科举虽然屡屡受挫,但他极其擅长写些山水杂记,又或是小说话本的,还画得一手好丹青,虽这些个话本小说的,在主流看来不过是些成不了气候的旁门小道,但也叫他逐渐在读书人里有了些不大不小的名气,也能在生母留下来的财物之外更多一份收入。 这样一来,全家上下唯一铁了心要儿子早早传宗接代的谢父也拿捏不住谢景荣了,谢景荣便慢慢拖着,成了整个大盛最最罕见的超大龄剩男。 谢珝真知道自家哥哥的脾性,也不指望他能开窍娶个嫂子回来——而且自己是皇帝新宠,又怀了龙嗣,这时候凑上来结亲的人家多是多,只不过背地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心思。 她现在在乎的除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就只有那几个家人朋友了。 为了家中安宁,大兄还是先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吧,反正他都当了这许多年的光棍,早习惯了。 谢珝真捏着赏赐的册子想了想,又提笔再添了几样东西:“把赏赐陛下给我练字用的白壁纸也给我哥哥送几刀过去,还有这个澄州来的砚台......” 她诗书底子差,却有心向学,皇帝也乐见其成,赐下不少笔墨纸砚来,都是些贵重稀罕,御前都能用得上的,谢珝真不跟他客气,只是自己一个人根本用不完,不如分些出去给兄长,至于谢父那里...... “我爹那儿,叫母亲多买几个人来陪他吧,别叫他让外人哄了,做出什么事情来连累咱们。”谢珝真不担心母亲,不担心兄长,只担心那榆木脑袋的亲爹。 虽然嫌弃,但这父女的名分是割舍不开的,也不能指望谢父当场翘辫子上西天,他若死了,谢景荣便得守孝,不得科举,自家兄长虽然在科举上比较蠢钝,但累积这么多年,这一科是极有可能考上的,等他成了举人,自己也有了底气向皇帝给他讨个官位,好叫他成为自己的助力...... 若在这当口上谢父没了,实在是得不偿失。 而且谢珝真私心里想要自己的女儿从一出生就是事事圆满的,这外祖父虽不着调还惹人烦,但到底算是长辈,如今这个时代,长辈寿命长些,也会显得小辈有福气。 她的女儿,当然要是最有福气的那一个。 谢珝真这两天从造梦系统那儿掏出来不少有关于后世的消息,她对后世的神话传说,仙人轶事很感兴趣,一面督促造梦系统编造梦境,一面掏空了脑子要给宝贝闺女找个大来历。 对此,已经进化为狗腿子初级阶段的造梦系统结合这个时空的神话,非常热情诚恳地为谢珝真推荐了九天玄女这个身份。 在大盛的传说中,九天玄女乃是天帝之女,众仙之首,而且还是上古人皇的老师,文能治国,武能破军,她本身就是国家昌盛的代表。 哪怕如今世人更重祭祀后来才诞生的玉帝王母等神仙,九天玄女的香火和信仰也始终很是旺盛,不曾断绝。 谢珝真在挑挑拣拣过后,也很满意这个身份,便嘱咐系统一定要造个足够真实,能够取信皇帝的梦境来。 钱仙蕙一开始也是想直接给皇帝造梦来着,只可惜那时的系统没多少能量,达不到她的要求,而如今造梦系统绑定了谢珝真,能量充足,它便也没了后顾之忧,摩拳擦掌地开始用心编织起了梦境,务必要叫主人瞧见自己的作用才行! 第76章 温宝林来访 把要送往家中的东西都打理好,谢珝真便听得宫人来报说,温宝林有事求见。 她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毛。 温宝林在宫中也颇受宠爱,仅在宋淑妃与谢珝真之下,只是她素来是个不爱生事,也不爱结交嫔妃的,即便她居住的宝思阁距离寿宁宫不远,也不怎么和谢珝真走动,反而有些特意避着谢珝真的意思。 今天竟然会主动找来,也不知是为着什么。 谢珝真有些好奇起来,她示意春分把收拾完的东西和册子往皇后那儿报一报,也好早点能送出宫去,便起身走到正厅。 温宝林已经被夏至请进来了,她穿得素淡雅致,一身月白的宫裙,裙脚上用细细的金线绣了福禄的花体字样和排布精巧的菊花纹路,头上也簪了新鲜采摘的橙黄花朵,侧边的发髻上只簪了一只楼阁样式的步摇,垂下串没有杂色的米粒大小的珍珠编织成的穗子,最底处挂着颗水滴模样,通体透蓝的宝石。 温婉高雅端庄得体,又不失少女的俏丽,温宝林这身打扮叫谢珝真那么挑剔的性子也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赞叹上几句。 见她来了,温宝林放下手中才新上的茶水起身行礼道:“见过娘子,叨扰才人娘子了。” 谢珝真摆摆手,也不去坐主位,而是在温宝林左手边坐下,她这举动严格了说是不太守规矩的,但谢珝真并不在意,她看得出温宝林是有意要跟自己疏远,今日不知为何竟然主动送上门来,不故作亲近调戏她一番,怎么对得起自家那颗蠢蠢欲动,充满了好奇的小心脏? “温宝林客气,这寿宁宫里就我一个妃嫔,正嫌寂寞呢,你能过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可千万莫要再说客套话了。”谢珝真亲热地说着。 温宝林微微垂眸,倒也没露出不自在的模样,这个动作只是显得她有些娇怯柔软:“既然才人娘子不嫌弃妾身,那妾也......便直接说了吧。” 她是亲眼见过谢珝真几次发威——或者说发癫——的模样的,晓得这人不好应付,所以,不如自家坦诚些:“妾此番前来,是想求才人告知妾身,有关于刘......许小仪的事情。” 皇帝的旨意送到荆郡还需要一些时间,而荆郡侯夫人在当晚便已经下狱,眼下正关在京都府专门关押官眷的牢房中,皇后也在前日通晓六宫许小仪改换姓名籍册之事,除了被皇帝斥责过,关了禁闭的刘淑仪之外,阖宫上下都已经晓得这事儿了。 只是无论皇帝还是皇后,显然都没有要为了许小仪特意向众嫔妃解释一遍来龙去脉的意思——皇后或许会特意解释一下,可她宫务繁忙,又懒得叫嫔妃日日前去请安,下一次请安的日子又在月底...... 谢珝真猜想,若没意外的话,皇后大概率会特意在月底请安那日为许小仪做脸,表现一下自己对她的看重,好堵了宫中众人的嘴,把有可能出现的流言蜚语从源头掐灭。 说起皇后,谢珝真对她虽然依旧保持着戒备的心理,但她对这位中宫的言行举止渐渐是有些服气了的...... 把跑远了的思维拉扯回来,谢珝真淡淡笑问:“温宝林怎地突然对许小仪上了心?” 她语气依旧亲切,笑容尤其甜美,只是温宝林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道:“是为了沈小仪,她自打那一次落水之后,性子不知怎地,便有些......有些执拗了。” 温宝林这话是为沈小仪留了脸面了。 沈小仪自打落水苏醒后,先是不知为何与自家堂姐一通争执,没过多久便又截了辛苦照顾她的许小仪的侍寝不说,还跟人家讨要缎子,连夜赶制衣裙,来了出竹林吹笛的戏码去勾搭皇帝,却不想皇帝没勾搭成,反而再也没能被召幸过。 若她行事低调些,懂得遮掩,那倒还不算太过丢脸,奈何她吹笛子那日被气狠了,当着孟荣华的面大喊大叫,孟荣华那脾气,又岂会是愿意惯着沈小仪的,转头就把当天的事情传了出去,极尽嘲讽之能事。 沈小仪被气得三天没出门,一出门便又是去寻许小仪。 那个时候的许小仪还愿意和她虚与委蛇,假作不怪罪地敷衍着她,等过了中秋宴,许小仪唯一执念的母亲被救出,她也完成了系统的任务,拿到奖励之后,便再也不愿意继续搭理沈小仪了。 沈小仪却是钻了牛角尖,也不顾自家脸面的,每天上门去玉春居,要见许小仪。 把许小仪也搞得很是不耐,直接关了大门,连应付也不愿意再应付沈小仪,沈小仪把脸丢得满宫都是,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许小仪已经不再待见自己,在宫道上撒了一通脾气,哪知刚好叫温宝林撞见。 新仇旧恨一时全部涌上沈小仪心头,她也顾不得什么位份尊卑,血脉亲情,指着温宝林就是一通刻薄。 温宝林满脸懵逼,实在是想不明白沈小仪究竟为何变成这样,她几番思索,结合沈小仪近来的举动,便往许小仪突然改换姓名计策这件事上想了。 她倒是想去问问许小仪究竟的,奈何自打救回母亲,许小仪除了谢珝真和皇帝皇后便谁也不肯见,凡是上门打探的,一律以自己需要养伤为由给推了出去。 温宝林没能见到当事人,便只得厚着脸皮来寻“邻居”谢珝真了。 听她说完前因后果,看着温宝林面上隐隐透露出来的担忧无奈,谢珝真不解地问道:“我近来虽安心养胎不闻外事,但沈小仪对宝林的不敬之举也是略有耳闻的,她如此放肆刻薄,宝林倒是好脾气,还想着为她打算。” “到底是一家子姐妹,我们在府中时也是相处和睦的,妾实在是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她移了性情。”温宝林苦笑着说道。 谢珝真莞尔一笑:“移了性情?” 她喝了一口温水,故意挑着眉,一脸挑拨离间地说道:“温宝林又如何知道她这不是暴露了本性?” 温宝林噎了下,道:“都是姓沈的,只要未曾真的走到姐妹决裂那一步,妾自然都是盼着她能好的。” “你有好心肠,人家可未必呢。”谢珝真见过世家贵女们表面亲亲蜜蜜,私底下互相狠手算计的模样,她自己也曾深受其害,如此心里便不大愿意相信温宝林的说辞。 而温宝林只是愣忡片刻,便依旧用她温柔平缓的声音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血脉相连的亲族,哪里就真到了斗得乌鸡眼一样的地步,也许妾与她的确是有不睦之处,但到底......还是记挂她,怕她真走了歪路,害人害己。” 第77章 王女贡女 谢珝真思忖着温宝林的这番话里到底多少是真心,多少是假意。 不过转念一想,这段时间沈小仪的确是把事情闹得很不体面,她自打落水醒来后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对人对事,处处都透着种莫名的高傲和尖酸,与虽然受宠但低调和善的温宝林简直是两个极端。 再加上沈小仪曾出昏招触怒皇帝,瞧着脑子也是不大灵光......这俩人虽血缘早就远了,但怎么说也是同出一府的姐妹,就单冲沈小仪这段时间认了死理不知悔改的蠢模样,将来她必是又要闹出些事情来的,而她一旦搞出什么事情,多少都要牵连到温宝林身上,也难怪温宝林会日渐不安。 至于温宝林她自家说的那些个不忍之语,谢珝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当真。 “许小仪家里的事情,我也不大方便说,宝林只需知道,那件事如今还说不好是个什么结果,陛下和娘娘都是亲自过问了的。”谢珝真说,“许小仪是得了陛下的恩许,才改回本名,她身世可怜,又受了那样的伤......宝林这段日子最好还是莫要去打扰她得好。” 看着温宝林若有所思的神情,谢珝真继续说道:“宝林与其想着在许小仪那处下功夫,不如还是多劝劝沈小仪吧。” 谢珝真年纪比温宝林大上几岁,此刻摆出副贴心姐姐的模样也不违和,只是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子话锋顿时又一转,语气里多出几分想看乐子的意味:“只是我听说如今沈小仪连你这个亲堂姐的面子都不肯给了......” “哎呀不对,是我记错了,原就不是亲堂姊妹来着,真是对不住啊温宝林,许是年纪上来了,我这记性呀也变得不大好,总是丢三落四,忘这忘那儿的。” 她抬手轻轻掩住殷红的唇,笑容里头没有多少善意,继续挑唆道:“不过......虽我读书不多,却也晓得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呢,便是从小一道长大的亲姊妹,也免不了私下里会多为自己打算些,更别说这不知隔了几杆子远的......” 或许是谢珝真话语里嘲弄的意思过于明显,温宝林脸色变了下,她微微蹙着眉头,语气也冷了些,却也愈加地坚定:“妾多谢才人娘子指点,只是妾与沈小仪虽不是亲姊妹,但也在一个府里同住了许久的,她从前并不是这个模样......” “你就不怕自己看错?”谢珝真对温宝林的兴趣更大了。 她长相妩媚,艳丽逼人,温宝林却是温婉文雅,瞧着像个软乎又好脾气的,然而一个人的面貌并不能代表她的真实性情,就如谢珝真也曾经怯懦过,在温宝林温柔乖顺的表皮之下,藏着一股子难以忽视的韧劲。 “怕,但也没多么地害怕,若是能不看错,那自然是最好的,可若是我计差一筹,真将她看错了,也不过吃个教训,无论最后如何,这路终究是自己选的,没什么好埋怨的。”温宝林笑起来,她的笑容依旧柔和,只是多出一层无言的骄傲和自信,叫谢珝真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句皇帝真是好艳福。 也突然更明白了皇帝为何会宠爱温宝林。 这男人摆明了就是喜欢嫔妃有自己的个性,看来今后与他相处,自己可以更作天作地一点。 两人默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温宝林捧着茶,只轻轻嗅着茶香,并不饮用,她又开口道:“妾前些日子家里头来了信,说是灵州战事已经了结,那外邦人被我军大败于州府之外......” “哦?”谢珝真心念一动,也不知君家长兄境况如何,活着回来没有。 温宝林不知她心中所思,只是知道谢珝真家里没什么门路打探这些消息,才有心以此事回报她今日对自己的点拨之情:“新上位的那个丹珠王亲自捧着金印,肉袒负荆,于灵州城外请罪献降,说是愿世代为大盛之臣,为陛下牧马放羊,而后又送了他的幼子幼女跟随大军一起还朝......” “原来如此,丹珠王的王子王女,莫非正当婚龄?”谢珝真这段时间正在看大盛史书,大盛自立朝以来,代代都无公主和亲之事,从来是叫附属国送他们的王子王女来为质。 王子在受大盛教化之后,便送回去做他故乡的国王,而公主也有年纪大了被送回去的,但更多的是留在了大盛,或为宗室妻,又或入宫为妃。 温宝林点点头:“那位王子年纪小些,王女嘛,约莫是与妾一般大小,说来也是巧了,今年新罗又有贡女要上献的,眼下也已经在路上了,应该能与王女同时抵京,倒也算是有个伴儿。” 新罗献的贡女一贯都是要入皇帝后宫的,温宝林这稍微有些弯绕的话一说,谢珝真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丹珠王女此次入京,就是奔着皇帝的后宫来的。 如果不是温宝林今天过来,有求于自己,那谢珝真还真没门路打听到这些,到底是自己家底子太薄弱了,比不得育阳侯府这种勋贵。 谢珝真没了继续逗温宝林的心思,换上一张叫人挑不出错处的标准笑脸,送走了话已说完的温宝林。 她思索了阵,觉得与其整天想着怎么应对源源不绝的嫔妃,不如继续在皇帝身上下功夫,于是便抛下即将到来的丹珠王女以及新罗贡女不再去想,吩咐夏至从自个儿午膳里分出碗才从御膳房提来的热汤给皇帝送去。 这汤到了御前,自然就会变成是她谢才人亲自下厨,不辞辛苦特意为皇帝煲的爱心养身汤.....谢珝真极少用针线汤水去讨好皇帝,因此每当她用这一招去钓皇帝的时候,皇帝总是欢喜地就上钩了。 汤送去没多久,夏至身后便跟了个御前行走的太监一起过来,谢珝真仔细一看,竟然还是个熟人——正是她入宫那日,前去宣旨的姓王的宦官。 王宦官见了她笑得愈发恭敬:“给才人娘子请安,陛下吩咐奴婢给娘子送地契来了,请娘子过目。” 皇帝言出必行,给谢珝真送了一座马场,连带十来匹才从丹珠国薅来的好马,除此之外,竟然还在京都内城给谢家送了座宅院——并非御赐,而是走的皇帝私账。 宅子不算大,但位置很好,皇帝的这一举动可以说是十分贴心了,就连谢珝真也忍不住有些感动,决定以后加倍努力地从皇帝身上搞钱,最好连权也一起搞了。 第78章 皇帝是爱她的 另一边。 沈小仪又一次徘徊在玉春居外。 她想不明白许小仪为什么会突然和自己疏远,或者说,她在怪罪许小仪,竟然胆敢给自己甩脸子,当初若不是照顾自己这件事叫她在皇帝面前露了脸,她哪里有资本叫皇帝宠幸一个出身不明的外室女? 在恼怒之余,沈小仪又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不止许小仪是个白眼狼,后宫里的这些个嫔妃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心机深沉的贱人,一个个全都憋着算计,见不得自己得宠! 她更加弄不懂的是,怎么这辈子的“刘小仪”在被自己截了侍寝之后,依然还能得到皇帝的看重,而且竟然还改了姓名换了身份,彻彻底底地从荆郡侯府这个泥潭里跳了出去。 荆郡侯府是泥潭,其实育阳侯府对于沈小仪而言,也不是多么光明美好的地方。 她只是育阳侯府长房收养来的女儿罢了,天生就是不及温宝林尊贵的,所以明明同样顶着侯府女儿的名头,一入宫就得到了皇帝宠爱的是温宝林;明明同时怀了身孕,却只有温宝林越级晋封,而自己只是照例晋了一个位份;又明明是一起被害得流产,温宝林能得皇帝皇后多方安慰照顾,自己却背上谋害皇嗣的罪名被贬入冷宫...... 上辈子的沈小仪其实也体会不到多少来自于皇帝的疼宠,在她的印象里,皇帝是个温柔寡言的男人,他们之间总是没多少话说,相处的时间也不是很多,在彼此相对时,沈小仪也总是听不明白皇帝的有些语句...... 但皇帝从没有要逼迫她去听懂,而是温柔地笑笑便过去了......后来在冷宫中蹉跎岁月时,沈小仪觉得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真的是很美好的。 那个时候,她无数次幻想着自己的孩子还在,而温宝林腹中那个被成功地除去......她原本也不想伤害孩子,伤害一直待她很好的温宝林的,可她实在是太想赢温宝林一次了。 才会......在发现有人试图谋害温宝林的时候,主动推上一把,却因那幕后之人心机过于深沉,不小心将沈小仪自己的孩子也赔了进去。 沈小仪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嫉妒的种子在她心中扎根、发芽,生长。 她告诉自己,这是因为陛下英俊又温柔,富有四海......自己不过是因为深深地爱上了陛下,这才会对温宝林生出嫉妒怨怼之心。 而且,育阳侯府实在是太欺负她了。 嘴上说着一样是侯府的女儿,自己这个养女到底比不上温宝林是亲生的,育阳侯府在宫中的人脉也全都给了温宝林,这才害得自己在失去孩子之后,竟然被揪出了对温宝林下手过的痕迹;也是他们的步步紧逼,才叫皇帝不得不以谋害皇嗣的罪名,把同样刚刚流产的自己打入冷宫...... 沈小仪坚信皇帝是爱她的。 在得到了乌鸦嘴系统来自未来的印证之后,她愈发坚信自己和皇帝是注定要彼此相爱的,只是育阳侯府和温宝林太过贪慕虚荣,为了权势和地位阻拦了他们的爱恋,叫他们最后以悲剧收场。 乌鸦嘴系统告诉过她,她才是皇帝真正爱的人,皇帝在她死后对她恋恋不忘,因不愿意叫她死了也不得自由,依旧被温宝林压制,皇帝甚至没将她葬进妃陵,而是把她的骨灰撒入山川大河,更删去她在内宫的记录,就怕育阳侯府买通史官,抹黑她与皇帝纯洁无瑕的爱情。 多美妙啊! 沈小仪为这个故事沉醉的同时,又忍不住有些后悔,自己上辈子若是能多坚持几年就好了,若是自己没有因为听见温宝林封妃的消息,气不过自焚而死,那自己绝对就是最后的赢家啊,又怎么会叫皇帝失去真正的爱人,此后余生只能在一个又一个的美人中放纵情怀,醉生梦死? 他虽然表面大权在握,江山在手,后宫三千,纵情声色,可他的心已经死了,那可是无边的孤寂啊! 沈小仪实在是太心疼皇帝了。 她重生后的第一时间,便立誓这辈子一定要为了皇帝保护好自己,叫皇帝再不承受痛失所爱,孤家寡人的苦楚! 可惜的是。 事情的发展好像跟她预料中的不太一样。 皇帝和上辈子一样,宠爱温宝林,宠爱谢才人,宠爱宋淑妃,对自己却冷冷淡淡......沈小仪告诉自己,不要着急,皇帝现在还没有爱上自己呢,只要等她略施小计,得了陛下爱重,那温宝林就不会再是她的阻碍了。 然而。 从一开始,沈小仪就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甚至都没发现,被称为皇帝真爱,也相信自己爱着皇帝的她,其实连皇帝的喜好性情都没搞清楚,只以为重生了,有系统了便是天下无敌,浑然不觉自个儿的智商与这份奇缘完全不适配。 她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草草梳理过一遍,认定了问题出在许小仪身上——上辈子她可没能改名换姓,很长时间都被刘淑仪捏在手心里,后来不知怎地突然发疯要和刘淑仪同归于尽,姐妹两个双双中毒横死...... 她们死的时候沈小仪已经在冷宫里待了很久,听见这消息,还开心了好多天。 可这辈子变化实在是太大了,让沈小仪没法不把注意力集中在许小仪身上。 她自以为隐蔽地每一天都去玉春居附近蹲守,就是为了再见许小仪一面,从她那里套话,却不知自己的举动早落在了后宫众人的眼中,全宫上下都憋着坏的想看她的笑话。 唯一有意愿拉她一把的温宝林也被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叫她三言两语骂走。 没过几天,谢珝真就又听到温宝林和沈小仪起了冲突,忍不住扶着肚子哈哈大笑,惹得跑来陪她用膳的皇帝满脸无奈:“不过一个糊涂人,有什么可笑的。” 沈小仪入选的理由很简单——她脸还长得蛮好看的,娇俏鲜活,虽不是皇帝最爱的那款,但起码可以算是他第二或者第三喜欢的类型。 谢珝真笑完,好奇地询问皇帝:“到底是侍奉过陛下的,陛下也不管管她?” 皇帝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又不是什么大事,若真闹得不可开交,皇后自会管教她。” “再说了,沈氏她有些钝,朕想随便与她聊上几句话,她都听不明白......还是谢卿最得朕心,心意相通。” 看着皇帝狗里狗气的样子,谢珝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柔柔笑着握拳轻轻捶了下他:“陛下惯会哄妾开心的 。” 第79章 沈氏姊妹 “她既不领情,娘子又何必与她多言?” 宝思阁里,温宝林的贴身女官燕玉穿草绿色宫女服侍,满脸的不忿,她与温宝林自小一起长大,是温宝林最受倚重也最亲密的婢女,温宝林待她也想来宽厚,因此,在几次与沈小仪起冲突之后,燕玉便开始为自家主子感到不值起来。 而温宝林只是神色淡漠地摇摇头:“她性子愈发孤拐了,若再放任下去,只怕是要惹出祸端来的,我们到底是一个府里出来的的姊妹,都是姓沈的,哪儿能真的不管她了?” “......娘子......”燕玉担心地叫了她一声。 温宝林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她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忧心。” 宫人不得非议主子这一条,虽是入了宫规的,但流言蜚语无论在哪里都是很难管住的,眼看着沈小仪行事愈发偏激,连带着素来待人宽厚的温宝林都难免被说上几句。 燕玉在育阳侯府里的时候就看沈小仪很是不顺眼,如今自家主子叫她连累得坏了名声,更是对沈小仪有了满腹的怨气。 “谁不晓得那一位只是大房的养女,真论起血缘来,早与侯府出了五服了,而且大老爷和侯爷那可是出了名的爱计较......娘子就是太心软了,便是您从此不再管她,她后头惹出了祸事来,陛下和皇后娘娘也不会怪罪您的。”燕玉这段时间也是被气狠了,否则也不至于说出这般不恭敬的话来。 温宝林抬抬手止住了她的念叨:“这些话,你和我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到了外头,可千万别露出去。” 其实温宝林也被沈小仪这段时间的折腾弄得心烦意乱,可就像她对谢珝真和燕玉说的一样,自己和沈小仪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非自己真的能狠下了心与其决裂,否则是万万割舍不开的。 然而温宝林偏偏就没法狠下这个心来。 在她的记忆里,沈小仪依旧还是那个带着些怯弱娇羞,很爱脸红的小妹妹,哪里会想得到世界上还有重生这回子事? 她只当是沈小仪落水受了刺激,又着急得宠,才会变了性情,或许自己说一说,劝一劝,是能管些作用的。 浑然不知此刻沈小仪的躯壳里头,早变成了个偏激苍老,并且对她怀着深沉恨意的灵魂。 “叫底下人多盯着她些,若她要出手做什么错事,我也好去拦一拦。”温宝林带着几分疲惫地嘱咐道。 燕玉有些不情愿地应下,又抱怨起来:“这做贼容易,防贼却难,她自个儿没好心,倒要叫娘子操劳。” “只拦这一次。”温宝林用力闭了下眼睛,“我只拦她一次,若她死不悔改,那这份姊妹情谊,我也不是真的舍不下!” 再睁开,温宝林双眼中闪过寒光。 她已经准备好了两封内容截然不同的书信,计划着若是沈小仪能把性子拧正回来,那自己就还当她是亲堂妹,在深宫中护她一护;但倘若沈小仪真就铁了心地要与自己针锋相对,那......正如温宝林所说,她是能狠下心舍弃沈小仪的。 依旧满心想堵许小仪的沈小仪并不知道,她上辈子的“仇敌”已经做好了关于她自己将来的安排,她在玉春居外蹲守了好几日都不见许小仪出来,这时间一长,她的心思也跟着摇摆起来,想着要不放弃算了,没必要跟个缩头乌龟计较。 她上辈子年纪轻轻就进了冷宫,因此对内宫后来的格局变化其实不太清楚,只依稀记得在谢才人有孕之后,又有两名宫妃陆续怀了身子,只是都没能顺利生下来。 其中一个怀了胎的还是皇后的族妹王选侍,才侍寝过一次就被皇帝抛在脑后,并不受皇帝喜爱,却是个有运道的,只一次就怀了身孕,可惜这运道持续的时间太短,孩子好端端地怀了三个月,莫名其妙就流掉了。 时间隔得太远,沈小仪已经不记得另外一个怀了身孕的嫔妃是谁,在多次蹲守许小仪而不得之后,她只能暂时转换目标,将目光放在还没暴露出孕讯的王选侍身上。 上辈子沈小仪的性子有些怯懦,对宫中诸事都不太上心,在王选侍的孩子流掉了之后,她更是闭门绣花,生怕自己也被旁人出手害了,便没太留意王选侍到底是怎么流的产,只记得应该是人为的了——回想到此处,沈小仪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虽然截了许小仪的宠,提前侍寝,但她这个月的癸水照旧来了,并没有怀孕的迹象。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自己并没有触怒皇帝,却也没有得宠,而是在过了将近一年半之后,才被皇帝想起来宠幸了几次,因而得孕。 那时的沈小仪以为自己终于赢过温宝林了——温宝林受到的宠爱不如宋淑妃、谢才人那般轰轰烈烈花团锦簇,而是细水长流,只是她受宠一年有余,始终没有怀孕过。 因此,当沈小仪发现自己怀了身孕之后,很是沾沾自喜了几天。 温宝林受宠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是只下不了蛋的母鸡,哪里像自己,天生一副好生养的身子,是最适宜为皇帝绵延子嗣的。 那时候,当沈小仪抛却往日的谨小慎微,向温宝林侃侃而谈自己的身材体质都是老人们常说的宜男之相时,温宝林竟也一脸喜悦地告诉她,自己也有孕了。 沈小仪当场就傻了。 随即而来的是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 温宝林的身孕比她小一个月,还不是能往外说的时候,只是沈小仪怨恨她连怀孕都要压着自己一头,便故意将这消息透露出去,果然引来了暗中窥伺的黑手...... 她发现有人要谋害温宝林腹中皇嗣,但她并没有揭发,反而借着温宝林堂妹的身份,为那黑手大开宝思阁方便之门,却没想到同样有人盯住了自己腹中的胎儿。 在温宝林流产昏迷之后,心情畅快的沈小仪只是在自个儿宫里随便走了几步,就腹痛不止,原本健康的孩子化作一股血水流出,事后也再寻不出一丝线索。 她找不到谋害自己的真凶,便只能继续怨恨温宝林。 这股恨意哪怕在死过一次,回转时空之后也没能消散,反而愈发深刻。 她发誓要叫温宝林也一尝冷宫之苦,反正王选侍这个孩子注定是生不下来的,不如为她所用,除去温宝林这个碍眼的贱人! 第80章 荆郡侯请罪 又过了一日。 荆郡侯请罪的折子终于是被快马加鞭地送到皇帝的桌案上了。 谢珝真这些日子已经将自己能逛的地方逛了个遍,倍觉无聊之时,想起自己还可以去打扰皇帝,把这份百无聊赖的心情分享给他。 她一向都是敢想敢做的,很少犹豫,这个念头才一冒出来,谢珝真就叫了夏至把桌上的点心装进盒子,带着一起往御前去了。 大盛皇宫占地面积很是宽阔,从内宫出来,走到皇帝办公的理政殿最少也要半个多时辰,但谢珝真身子比一般孕妇强健不少,她平日里也爱走动,因此就这么挺着肚子一路走过去,软轿步辇跟在后头,半点儿应有的作用都没起。 到了理政殿前,竟然又刚好遇到那位王宦官。 谢珝真熟稔地与他打过招呼,说明来意后,王宦官便殷勤地入内通报去了,而谢珝真看着他分明年纪不算大,却微微佝偻的背影,觉得这人出现在自己跟前的次数实在是过于频繁,搞不好有什么不一样的目的...... 没过多久,王宦官便一脸笑意地出来请谢珝真进去。 谢珝真照旧礼貌地谢过,也不再多言,迈着稳健的步子入了理政殿。 她进去的时候,皇帝刚好正在看荆郡侯请罪的折子,知道是谢珝真进来,也不避讳地朝她招了招手,示意谢珝真坐到自己身边来。 谢珝真端着糕点,毫不客气地挨着皇帝坐下了:“陛下忙了这么久了,用点点心垫垫肚子吧。” 她没去看皇帝手中奏折的内容,但谢珝真能看得出皇帝的心情还不算差,这折子里头的内容应当是很合他心意的。 也不知写了些什么...... 虽然很好奇,但谢珝真告诉自己要守着分寸,起码目前为止,皇帝还没有宽容到能让自己挨着大盛朝政的边,她将点心放在桌上,又抬手摸摸一旁的茶盏:“深秋天寒,这茶水都放冷了,怎么不新上热乎的来?” 她才说完,李宗便踏出一步来,躬着身子请罪:“是奴婢照顾不周。” 皇帝把手上的折子合拢了往旁边一丢,打断李宗的请罪之语,摆着手无所谓地说道:“是朕想喝冷茶,才不许他们换的。” “您也不怕喝了冷茶肠胃疼......”谢珝真撇撇嘴,“换热的来。” 她捻起一块盘子上的糕点,用哄小孩子吃饭的语气哄着皇帝:“这芸豆糕要配热茶吃才最好,陛下若是腾不开手,那就让妾来喂您。” “就你道理多,李宗,也给才人倒杯热水。”皇帝笑道,低下头就着谢珝真的手咬了一口芸豆糕,双眼微微弯起。 谢珝真也跟着露出个满足的笑脸。 她早就发现了皇帝有些偏爱甜食,这芸豆糕的甜度对于谢珝真而言有些偏高了,吃到嘴里腻乎得难受,但皇帝很爱这一口,虽然没明着说出来,但每次到了寿宁宫,都会主动捡两块来吃。 对此,谢珝真只当自己不知道,每天她屋里的点心都是要换着种类摆的,这些甜口的点心她也不爱碰,最后都落到了宫人们的嘴里。 皇帝吃了两口糕点,才想起来问她:“怎么今日想起来找朕了?” 虽当初是谢珝真主动勾搭的皇帝,但她很少会主动给皇帝献殷勤,反而耍小脾气的时候更多,皇帝两日前才吃过她出自御膳房的爱心煲汤,这没过多久,就又吃上了她亲手送来的芸豆糕,心下受用的同时,也有些疑惑起来。 谢珝真当然不会告诉皇帝自己这是太无聊了没事做才想起的他,而是娇声软语地说道:“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妾这也有半日没见陛下了,也算是过了一个秋了吧?” 皇帝昨晚才陪她在寿宁宫歇了的,早上他起来上朝的时候,谢珝真还在睡......皇帝想了想,自顾地为谢珝真这两日的殷勤态度找到个看上去十分合理的借口:“你这是想朕了,还是想朕的马场?” 谢珝真无辜地眨眼:“陛下这话说的,原来是要送我们娘俩一人一座马场么?” 皇帝知道她素来大胆直率,只是这话太过率直,连他也叫噎住了下,才哭笑不得地点点美人鼻尖:“怎么半日不见,朕的谢才人就成了个财迷模样?” “这世上但凡是人,哪里会有嫌自己钱多的?”谢珝真玩笑地答道,她并不是真的要继续向皇帝讨要财物——这才要过一次呢,再要,那就不是率真诚恳,而是得寸进尺了。 她靠上皇帝结实的肩头:“陛下待妾好,妾当然也要好好儿地待陛下。” “朕知道你好意。”皇帝当然从不缺人关心,他是先帝幼子,虽生母早逝,但太后将他当做亲子抚养,事事躬亲;先帝也喜爱这个年纪最小却也最聪慧的儿子,喜爱到越过了皇帝几个年长的哥哥,直接将整个大盛都交到他手上。 他生来便是皇室贵胄,众星捧月,就连关怀他的权利,也成了皇帝给予亲近之人的赏赐。 帝妃温存片刻。 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过刚刚放下的折子给谢珝真。 谢珝真有些始料未及,她讶异地挑着细长的眉:“这是什么。” “你看一看。” 她尽量让自己的神态保持着自然,从皇帝手里接过折子,轻轻打开。 折子里头满是荆郡侯自责请罪的话语。 他把许小仪被改名换姓,送入宫中参选的事情全部推到了刘洪氏头上,更是声称自己对许母遭遇一无所知,认下了自己的失察之过,却又句句都在说自己远在荆郡,不知京都侯府中真实情况,希望皇帝能看在他家世代忠诚的份上,饶恕他的罪过。 为此,他愿意以爵位抵罪,向许小仪致歉。 荆郡侯为人不怎么样,文采却还是有的。 这折子内容引经据典,文笔华丽,谢珝真有些艰难地读完:“以爵位抵罪,倒也算是诚心悔过了。” 谢珝真小心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自己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并无不满,反而有些认同的样子,就知道皇帝很满意荆郡侯识时务的态度。 真的削去爵位是不可能的,皇帝多半会看在荆郡侯识时务的份上,收回他的封地,再罚些银子,斥责一顿,这件事便算是了结了。 至于被荆郡侯推出来顶锅的刘洪氏,下场只怕不会多么美好。 谢珝真倒是很想看他们夫妻一起倒霉,可惜......她略作斟酌,假作轻快地说:“只是可怜了许娘子,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拉扯大许小仪,到老了还要遭那横祸,荆郡侯但凡有心,就该善待人家才是。” 她狡黠一笑:“不过比起善待,许小仪她们只怕更想要一张切结书呢,许小仪孝顺母亲,应该是不大愿意只自己一个得到荆郡侯歉意的。” 瞧着她小狐狸一样的笑容,皇帝突然明白了谢珝真所思所想:荆郡侯半字不提为他生下女儿,受苦最多的许母,真是看碟下菜,前倨后恭,叫她——不爽。 第81章 陛下,您脸还要不要了? 皇帝虽然先前总是蠢蠢欲动地想要打仗,但荆郡侯能这么识趣地上交封地,他心里还是十分满意的——打外族是一回事,但自个儿家里还是能不打就不打得好。 况且皇帝在许小仪这件事情上,从一开始气的就是刘洪氏身为外命妇掌掴宫妃,藐视天家威严而已,不过后来又扒拉出来,她叫许月圆顶着她婢女刘锦蝶的身份入宫的事时,皇帝反倒没那么气愤。 毕竟他一开始听闻刘洪氏胆敢掌掴宫妃,便认定这是个见识短浅的愚蠢之人了,此等蠢货,做出再离谱的事情也不会叫皇帝有更多惊讶了。 刘洪氏对天家不敬是板上钉钉的,她自己逃不出一个“死”字去,而皇帝自始至终,也只是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威严受了冒犯才会发怒,荆郡侯的识趣行为极大地宽抚了皇帝的怒火,至于许小仪母女所遭受的不公,说实话,皇帝并不很在乎。 荆郡侯在京都没多少根基,早就被排挤到权势的最边缘,献出封地赔罪后,更是会在一夕之间沦落为最平凡、最不起眼的勋贵之家。 假如他不再作妖,而是乖乖巧巧安安分分地躺在他的侯府里,那皇帝也是很愿意看在他祖先的份上,看在他对皇权毫无威胁封的份上,把这事儿在刘洪氏身上止住,不再追究。 这无疑也能让皇帝显得宽容。 但谢珝真并不需要这样的宽容,她只是个攀附在皇权之上的娇滴滴的美人而已,可以不去考虑朝堂上的种种纠纷,以显得自己格外聪明,她此刻不过是见了许母的遭遇,难免会物伤其类,为她不平。 谢珝真把自己说话时娇软却不甜腻,做作却不俗流的那种调子拿捏得恰到好处:“他现在瞧着是安分了,可别等到人家许娘子一出宫,就又借口放妾书上没他的印章,把人给抓回府里去。” “侯府富贵,许氏不过是个小民,哪怕立了女户,生计也艰难呢,荆郡侯若真有悔改之心,要善待她,那......” 虽然早知道皇帝是决计不会与一个女子感同身受的,但谢珝真还是为着他的话语生了些火气,于是女子脸上的笑容愈发甜蜜:“妾瞧着许娘子不是那等自个儿立不起来的软弱女子,何况许小仪还在呢,皇妃生母,又岂是旁人能随便去欺负的?” “谢卿这话听着,怎么有些火气?”皇帝觉察到了谢珝真的不悦,“女子大多柔弱,若能寻个归宿,又何必自己强撑?” 谢珝真面上不见愠色,非但没对着皇帝撒泼,反而愈发地温柔起来。 皇帝看着她的模样,一时间竟然有些难以分辨这女子的心绪究竟是喜是怒,久违地叫他心中多出几分忐忑,竟然......隐隐约约地有种不愿自己言行叫眼前之人感到失望的不安。 “陛下,若妾身广蓄男宠......” 她话还没说完,皇帝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谢珝真立马抬手拍拍皇帝的后背,担心地连声问道:“好端端地怎么咳起来了就,妾早说秋天寒冷,不该喝冷茶的!” 皇帝摆摆手,横了这个罪魁祸首一眼:“冷茶无罪,倒是谢卿着实将朕吓了一跳。” 谢珝真一甩帕子,坐直了身,与皇帝互瞪:“瞧瞧,妾不过是做个假设,您便受不了了,那姓刘的家伙可是姬妾无数,还曾那般对待许娘子,丝毫不管她们的死活,咱们女子的确都想要个好归宿,可这天底下有几个女子能有我这般的好运气?” “你还得意上了?”皇帝哭笑不得地指着她。 谢珝真顺势把他手捞过来,往自己心口上放:“咱可全是凭良心讲话的,陛下您也凭着良心说说,这姓刘的,能是个好归宿么?” 皇帝不太自在地把手收回来,咳了一声:“许小仪若是不认生父,只怕不大好听。” “人有远近亲疏,怀她生她养她的均只许娘子一人,姓刘的做了什么,对她不闻不问十几年,一朝想起来,害得人家生母被丢到那种地方去,自己连身份都要用一个贱籍奴婢的!”谢珝真满眼的鄙夷之色,像极了只站在愚蠢人类床头蔑视众生的猫咪。 ——起码在皇帝的视角看来是这样的。 而在御前侍奉的宫人们都只觉得这位娘子实在是过于大胆了,当着皇帝的面呢,什么话都敢直喇喇地说出口。 皇帝却逐渐被谢珝真说服了。 或许是她的表情过于生动好看,又或许是她为着旁人打抱不平的样子搔到了皇帝内心深处的某些隐秘的碎痒。 男子软和了声气:“如此说来,荆郡侯的确不堪为良配......” “再者,父慈而女孝,他哪处慈过,又何时慈过?”谢珝真理直气壮地插着腰道,“生而不养还有违大盛律法呢,还想叫人家孝顺?呵,没再追究这桩罪责,已经算是放过他一马了!” 听着谢珝真的话语,皇帝突然发现一条新思路——这收缴了荆郡侯的封地,但他的爵位还是开国世袭的啊! 养一个勋贵,尤其是世袭罔替永不降爵的勋贵,对于朝廷来说,还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呢。 想到此处,皇帝双掌一合:“许氏,咳,许小仪年幼孤苦,父亲、嫡母皆是不慈,所幸的是她如今入宫为妃,品级在身,不必再去受那一家子的磋磨......” 谢珝真直觉皇帝是要作妖了——这男子,作起妖来可比自己厉害得多。 果不其然,皇帝突然摆出一张悲痛的脸,深情款款地执起谢珝真的手与之相对望:“可朕每每思及许小仪受过的种种苦楚,就心中痛惜不已,那荆郡侯夫人在宫中都敢责打她,又岂知朕的爱妃在被抓进刘家家中,非法禁锢时,受过多少的委屈啊!” 好家伙。 这就叫上爱妃了。 谢珝真眼角抽搐了下,对皇帝的不要脸皮有了个更深刻的认识,若是那种对皇帝倾心的女子,只怕不知该如何怨怼呢,但谢珝真与皇帝之间与其说是情投意合,不如说是志同道合狼狈为奸。 虽然很想问一句:陛下,您脸还要不要了? 但谢珝真还是很配合地做出副同仇敌忾的模样,一脸感动地扑进皇帝怀里:“陛下如此关怀,想必若是月圆妹妹晓得了,必定也会铭感五内!” 提醒一下皇帝,他新晋爱妃闺名“月圆”,可别事到临头只会一口一个爱妃,连人家名字也不晓得! 第82章 为女儿谋划的伊始 这双从某个方面来说很是般配的男女亲昵了阵。 皇帝又想起来一事:“安南国今年才送了几匣子宝石来,你待会儿挑几盒喜欢的带回宫去玩,或者打磨了做成首饰也是使得的。” “那妾就不跟陛下客气了。”谢珝真发誓她这一次是真没想刮皇帝的东西来着,怎奈他已经学会自己主动给了呢? “妾刚巧想给肚子里这个打个璎珞项圈,正愁寻不着好材料呢。”谢珝真故意将微微鼓起的小腹挺起。 皇帝也满眼温柔地看过来,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跟随谢珝真的思路,开始期待着一个女儿的降生:“既是给孩子的,那顺便再叫人拿些分量足的金子,叫匠作坊挑些吉祥如意的样式来。” “妾原想着自己画样子呢。”谢珝真娇声谢过皇帝的赏道。 皇帝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还会画样子?” 谢珝真的语气不乐意起来:“妾多少也是学过女红的,虽然学得不好,也从没画过,但花样子不都那样吗?” 皇帝被她的话逗笑了:“这打制金饰的图纸,可与寻常刺绣用的花样不一样,朕只怕谢卿画了花样往匠作坊里一丢,为难了那些金银匠人后,发现货不对板,要大闹朕的匠作坊呢!” “妾几时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了?”谢珝真嗔怒着,轻轻拍掉皇帝的手不许他触碰孩子,“既然陛下嫌弃妾不懂图纸,那陛下这个当孩子爹的,不如亲自画一幅来?” 她面对皇帝时,恭敬,但又没那么恭敬,偏偏皇帝是爱吃这一套的,也很爱逗谢珝真,欣赏她微微愠怒着耍小脾气的模样。 闻言,皇帝扯过一张素净的白宣,李宗连忙奉上时刻准备在旁的,吸了墨汁的毛笔。 故意略带挑衅地看了眼谢珝真,皇帝落笔作画。 随着墨线的勾勒,一件以祥云为底,饰以各类花型,又垂着宝石、珍珠的串子的璎珞项圈跃然纸上。 谢珝真看向皇帝的目光里逐渐带上了崇敬向往的神色,这眼神叫皇帝心中十分受用,得意地开口道:“唉,孩子她娘不通笔墨丹青,也只能朕这个当爹的亲自来了。” 他很享受这种被人敬仰、依赖的感觉,皇帝看着谢珝真从崇敬瞬间转为不服气的表情,只道这女子的倔驴脾气实在是可爱得紧,若将来能有个像她一般的女儿,那似乎也是一件极美妙的事。 有的时候宠爱嫔妃太过,难免会沾个荒淫的名声,但女儿就不一样了。 皇帝忽然也真的期待起了谢珝真这一胎真的能生一个女儿,最好长相和脾气都要像她,嗯......脾气可以不要那么像她,也要稍微像自己一些,更稳重,更聪颖,其他地方稍微霸道刁蛮那么一丁半点的也无妨。 谢珝真瞧着皇帝运笔如飞,脸上神情却好似是在出神的模样,也借机稍微放松了下自己的神经。 “谁叫妾年过二十了,才有机会学这些个文雅玩意儿呢?”她瞥着皇帝,“妾记得小时候有一年过生日,母亲送了妾一把小银锁,妾可稀罕它了,只可惜后来它不知是被老鼠叼走了还是怎地,从此丢失不见踪迹......” 真好,她的女儿会比她拥有更多的好东西。 而这些好东西里,每一样都会灌注着皇帝的爱护和重视。 “直到妾出门子之前,才知道,竟是被父亲拿走了,他那几日手头紧,直接拿走了妾的东西去花用,母亲挣钱持家很是不易,我十岁起就开始做些小东西去卖来补贴家用,兄长也过得简省,读的书都是从同窗处借来抄在草纸上的,平日练字也舍不得用笔墨,只有父亲,不事生产,拿了女儿的生辰礼物,去......给一个花娘买裙钗......”谢珝真垂着眼,神情落寞。 皇帝却是微微一愣,一滴墨水自笔尖滴落,他皱皱眉,就着那滴墨痕在纸上画出一只梅花样式的簪子。 “所以妾大概是能明白许小仪的心思的,与其认个那样的父亲,还不如......”谢珝真神色一厉,“还不如就做个不孝的女儿好了!” 她总是那么地坦诚。 可以轻易地把自己心底最不甘的也向皇帝和盘托出,有很多时候皇帝都会觉得自己是谢珝真的救主,而谢珝真也正需要他一直都这么认为。 皇帝刚想说些什么安慰安慰谢珝真,只见这女子抬起双手,幼稚地拍拍自己的脸,转瞬她又变得快活起来:“哎呀,也真是的,大好的天儿说这些个破事做什么?” 谢珝真见皇帝的情绪累积得差不多了,便又主动拉着皇帝的手放在小腹上:“所以呀,陛下将来可要多陪陪咱们的女儿才好,许小仪和妾都是没父亲疼爱的,那滋味着实是......” 瞧着皇帝柔软而专注的眼神,谢珝真终于达成她的目的——许小仪这拧拧巴巴的身世,真是好用得很! 谢珝真想要自己的女儿做皇帝最重视也最疼爱的那一个,这可不刚好荆郡侯府的一家子就送来了品质最好的踏脚石? 而她小谢,不过是为了好妹妹抱不平,又因许小仪那糟糕的父亲而联想到自己同样糟糕的父亲,才对着皇帝讲出几句“真心话”而已。 皇帝会怎么想那是他自己的事,不过这男人向来重视子嗣,又爱怜贫惜弱的,自然而然就会把对谢珝真这个宠妃的怜惜蔓延到她腹中胎儿身上。 至于途中顺便赚了幅皇帝御笔亲绘的图纸,也是谢珝真故意算计过的。 孕育子嗣,男人从来都是付出最少的一方,要承受十月怀胎、以及生育之苦的,只有女人而已。 谢珝真没法叫皇帝和自己一起体会怀孕的感觉,但她会想尽办法让皇帝参与到孕育这个孩子的方方面面里来,哪怕只是这孩子身上的一件配饰,也要让皇帝在看见的时候,想起来他是为此亲自劳心劳力过的,这个项圈只是开始,日后,皇帝亲力亲为的地方还会有更多! “朕必不会薄待你们母女。”皇帝此刻的心实在是柔软极了。 而依旧满心冷漠地算计着每一个反应,每一个表情的谢珝真低着头,无限娇羞:“妾从来都是相信陛下的,陛下,在您身边,妾每一刻都是幸福的,妾不敢奢求更多,只愿您能庇护这孩子,叫她的人生里没有阴霾,正如妾有幸与您相遇之后的这些时光。” 第83章 挡箭牌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谢珝真此刻的心理。 自己做了好事,怎么能不叫正主知晓呢? “说是这么说,可是娘子,您确定许小仪她真的也不愿意认荆郡侯这个生父吗?”夏至心中很是忐忑。 她有的时候没法跟上自家主子的思路,对谢珝真的行动有些担忧。 谢珝真自信笑道:“若许小仪是那种只想认富贵爹的,她怎么可能会被荆郡侯府用许娘子的安危给拿捏了?” 她还记得自己在阅选那日,初见许小仪时,对方正跟在孟荣华身边。 孟荣华对谢珝真一直都颇有微词,也不得皇帝宠爱,但她家世好,父兄又都是前朝得力的大臣,因此谢珝真也不奇怪许小仪一开始会选择与之交好。 那个时候的许小仪,虽然已经能把情绪藏得很好了,但谢珝真的感觉向来敏锐,她能觉察出许小仪掩饰在天真无知外表下的一股急切、焦躁,仿佛她不是站在有羽林卫把守的皇宫,而是正飞奔在猎场上,如一只躲避捕猎者的小鹿。 后来借助系统的功能,谢珝真几次把许小仪逼问到近乎崩溃的地步,搞清楚了她的身世,与荆郡侯府的纠葛;从那之后,谢珝真便有了把她捧起来给自己做挡箭牌的念头。 这姑娘心里头惦记的只有生她养她的亲娘,荆郡侯府也好,皇妃的富贵也罢,对于许月圆而言,其实都是次要的东西,她厌恶荆郡侯府的一切,更认为是因为自己对刘洪氏等人有利用价值,才会害的母亲落入水月庵里受折磨。 如此可怜。 如此......敏感,尖锐。 像只被人类驱赶出栖息地的小刺猬。 竖起了浑身的尖刺,想要寻求一株大树、一个洞窟的庇佑,为此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地温顺无害楚楚可怜,一头扎进了谢珝真的视线之中。 让谢珝真联想起曾经的自己。 那时的她也怨恨这世上的一切,心里最记挂的是母亲,最忧心的是孩子,为了此二者,她可以豁出一切地要挣脱即将把她这个人给吞噬下去的泥沼暗渊。 红杏出墙偷人算什么? 顶着满身的骂名大闹公堂又算什么? 她连皇帝,天下的至尊都算计了,只为求得一条活路。 而许小仪所面对的困境,从某一方面来说,其实是与谢珝真曾经面对的那些相似的。 所以,谢珝真知道,在这种至暗的时刻,倘使有人对着落在泥沼里的她主动伸出了援助之手,那被救之人心中会生出何等浓烈且坚不可摧的感激。 皇帝以为他是谢珝真的救主,而谢珝真如今要做他另一个女人的救主了。 且这份相救之恩的存在,会坚固扎实得多。 “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许小仪也不是蠢笨之人,她会明白如何选择,才是对自己更好的。”谢珝真用沉着的语气缓缓说道,“或许在大部分人眼中,侯府的富贵,生父的看重,已经足以弥补她们曾经遭受的一切。” “没有侯府,她就只是寻常的民女出身,不,或许连寻常民女都比不上,她没有父亲,没有宗族,只有一个老迈无力的母亲。” “可换个角度来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优势呢?” “她对陛下是完全无害的,荆郡侯府这种老牌勋贵早已腐朽,是陛下需要清除的对象之一,就算它不因今日之事落败,来日也必会倒在其他事情上,这样的娘家......有还不如没有。” “及早丢了,反而清净,而且她的倔强,她的决绝,更是会让陛下另眼相待。” “最重要的是,她已经是陛下的嫔妃,更是陛下在内廷的臣子......我们都必须毫无保留地为陛下效忠,陛下才会更愿意宠信我等......” 起码表面上要表现得对皇帝忠贞无二,那些个盼着他早点驾崩好养几个美少年消遣的小心思,最好还是别叫他晓得。 谢珝真唇角的弧度略微带着些嘲讽:“咱们这位陛下可向来都不喜欢太过于乖顺的美人。” “可那样一来,岂不是分了娘子的宠?”夏至满脸的忧虑,“而且若是许小仪将来变了心,背叛娘子又该如何是好?”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眼下我既决定要用她,便不会再做令我俩之间生嫌隙的事,你们也警醒着些,莫要叫外人挑拨,坏了我打算。”谢珝真并不担忧许小仪将来背叛。 她还手握着读档这个大杀器呢,早将先机占尽了。 只是谢珝真下意识地便不愿意多用这个功能,至于为什么,她现在还没想清楚,只是冥冥之中有种奇怪的感应,若自己真的毫无节制地去存档读档,很可能将来会朝着一个她最不愿意见到的方向去发展。 自打从武威侯府险死还生之后,谢珝真的直觉就变得敏锐了起来,而她选择相信这些灵光一闪的念头。 所以哪怕知道了自己可以无限制地读档存档,谢珝真也没有要立刻使用这个功能去给自己找点乐子的意思。 从理政殿出来,她又走了一段路,才叫人将步辇抬上前来,自己坐上去:“直接去玉春居吧,走挨着太液池的那条路,那条路最近。” 有了身孕之后,谢珝真虽然成天到处晃悠,但诸如冷僻的花丛树林、事故高发的池塘边、很可能栏杆没修好的高台之类的地方,她是从来都不去的,每次使用步辇,抬辇的宫人都是固定的那几个,上辇之前也总是亲自查看一遍,确定没问题才肯坐。 她的小心几乎已经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也幸好是谢珝真天生精力充沛,不然换了旁人来,只怕坚持不到多久,就逐渐松懈了。 太液池边的柳树叶子早就掉光了,无风的池面格外平静。 步辇一路过来,都没遇上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有几个带着女官出门散步的低位嫔妃远远见到是谢珝真,停下来行礼。 而谢珝真并没有停下受礼的意思,只叫几个宫人们继续往玉春居的方向走。 行礼的嫔妃正是皇后的族亲王选侍,以及住在昭阳宫的夏采女。 远远瞧着谢珝真的步辇过去,王选侍面带羡慕地叹了声:“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这样的荣宠就好了。” 她虽是皇后的族亲,却不被皇后亲近抬举,本以为入宫是能顺风顺水成为宠妃的,哪知只叫皇帝召幸了一次,便再没了后话。 夏采女是江南来的民女,生得小小一个,美貌温顺,略有些孱弱,她性子也是有些内向,跟在王选侍身后听着她略带幽怨的话语,只陪着笑脸,一言不发。 第84章 收心 荆郡侯请罪的折子倒是快马加鞭地送来了,而他本人还在路上,因此许母也依旧被皇后特许留在宫中,陪伴女儿。 谢珝真到的时候,这母女俩正坐在廊檐下绣花。 许小仪将谢珝真迎进去,许母倒是比头一次见她时少了几分拘谨,只是到底还是有些局促的,手指不自觉地捻着指头上的顶针转动。 谢珝真假装自己没发觉许母的忐忑,而是拾回自己曾经那个活在平民巷子里的温婉少女模样,很是亲热,又十分自来熟地拉着二人坐下,一点儿也不见外地夸着绣绷子上一只活灵活现的蝴蝶。 “怪道阿圆妹子有这样的好手艺,原来是师承姨母,家学渊源啊!”谢珝真看上去像是爱极了那蝴蝶的样子,满眼欣羡地说着,做足了小儿女的姿态,“我小时候不大爱学这个,见天儿跟着隔壁家的丫头疯跑,我娘也管不住我......唉,现在便是想做点针线活,还被人嫌弃太丑。” “哪里哪里,娘子......太夸赞民妇了......”许母虽然面容苍老,满是风霜,但从她眉眼轮廓上还是能看得出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五官与许小仪生得有六七分的相似,都是那种看上去就很柔弱清纯,楚楚可怜的模样。 只是她额头上的那道疤痕太深,叫人没法忽视。 谢珝真的温柔可亲叫许母放松不少。 许小仪默默将谢珝真的善意记入心中,从放针线的篓子里寻出个绣好了的鞋面,湛蓝的缎子,上面是两只做出不同姿态的白毛小猫,活灵活现娇憨可人,仿佛下一秒就能扑出来一样。 “妾和母亲给姐姐绣了个鞋面......”许小仪双颊红红的,显得她愈发娇美动人,“也不知姐姐喜不喜欢。” 她们母女绣工了得,而这浑身带毛的小动物又历来都是最需花心思去绣的,更别说还能绣的如此精巧鲜活,一看就是下了大力气的。 谢珝真不去接鞋面,而是抓住许小仪的双手:“你伤还没好,不好好休息,废这些个力气作甚,尚宫局管着那么多绣娘,我难道还能缺你这一双鞋面?” 她语气又急又怒,虽是斥责之语,却叫这母女二人都听出了殷切的关心,许小仪眼眶泛酸:“姐姐......” 谢珝真立马打断了她:“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那我也不跟你讲那些个虚的,眼下呀,你得先把伤养好,你身子好了比什么都重要,日后才能多多帮衬我些......” 她看了眼旁边低下头去似乎在擦拭眼泪的许母,知道自己现在是真的站在她们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处上了,便继续说道:“方才我去了一趟理政殿,荆郡侯的请罪折子已经送至陛下案头,他的意思是,愿意以封地,还有刘洪氏的性命赎清此罪。” 许小仪猛地将头抬了起来,嘴唇微微颤抖:“......祖传的封地......侯夫人的一条性命......也是,的确是不轻的筹码了。” 她很清楚,皇帝对自己并无情谊可言,皇帝震怒的根本不在于自己和母亲受过的罪,而在于荆郡侯府欺瞒上位、又冒犯了皇室威严。 但这一切,从表面看来,都是刘洪氏一手操办;荆郡侯远在荆郡,大可将过错完全推脱在他夫人身上,又当机立断地献上封地祈求活命......他只需跪下去抚平皇帝的愤怒,许小仪不过是这其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环。 “荆郡侯上书中说,愿意亲自向你致歉,给你补偿,兴许还是想你这个女儿认他的。”谢珝真都不需要再多加以引导,便已经从许小仪的表情上知道了答案。 果不其然,许小仪用力咬了下下唇:“我是许氏女儿,与他刘家有何关系?” 她定定看向谢珝真的双眼:“妾人轻言微,想请姐姐再帮妾一次,请姐姐转告陛下,妾不过深宫一妇人,如何值得叫堂堂侯爵亲自致歉!” 她把自己说得卑微,但其实是果断表明要与荆郡侯府划清关系。 这是皇帝会喜欢的回答。 谢珝真轻轻拍拍她的手:“阿圆放心,他为难不了你的。” “姐姐,难道......”许小仪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她眼中的谢珝真在这一瞬间好似化作那莲台上最最悲悯世人的菩萨。 她只是一个没什么分量的小嫔妃。 她很清楚自己那话说出去,定是会彻底得罪荆郡侯府,刘淑仪禁足出来若是知道自己母亲因许小仪而亡,那肯定也会千方百计为母报仇。 前朝后宫,都将会涌现数不尽的杀机。 甚至很可能因为自己不认生父的行为也叫皇帝不喜,彻底失去他这一时兴起的庇佑。 可许小仪还是不愿意认。 她原想厚着脸皮再求谢珝真一次,求求她庇护自己的母亲,之后无论谢珝真要自己做什么,她都会拼了性命地去做。 可许小仪怎么也没能想到,谢珝真竟然早早就猜透了自己的心思,还没等自己对荆郡侯的请罪折子做出反应,她就出手把这危机与难堪全部为自己给挡了出去。 许小仪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分不清自己心中此时涌现的情感到底是感激,还是惊慌......肺腑之中五味杂陈,但是母亲在场她不愿意哭出来,怕许母因此忧心。 于是她狠咬舌根,强作镇定:“姐姐的恩德,月圆此生不忘!” 旋即许小仪冲着母亲露出个欢快的笑脸:“也该到用药的时辰了,劳烦娘去看一看她们把药弄好了没有。” 看着女儿的笑脸,许母心中愈发酸苦,她也故作轻松地点点头:“这就去,你们聊着。” 她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寻常妇人,只能做到尽可能不给女儿添麻烦。 谢珝真见此情形,倒有几分真的是想帮一帮这对母女了,于是她主动抬手,用帕子轻轻擦拭许小仪湿润的眼角:“阿圆先别急着开心,姐姐还给阿圆准备了一份大礼在后头呢。” 叫荆郡侯放弃封地回到京都只是第一步。 在谢珝真那强劲的枕头风的吹拂之下,皇帝也给荆郡侯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不止是收缴封地,更要削他的爵位,将开国传下的世袭郡侯撸到乡伯,只可传袭两代,并且要依次递减。 以谢珝真对那些个勋贵世家的了解而言,这样的处置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荆郡侯府的乱象和苦难,还在后头呢。 第85章 顺意伯 如此,时间又过去了两日。 请罪折子送上去之后,便没有再被皇帝下旨斥责的荆郡侯自以为逃过一劫,心疼片刻祖传的封地竟然在自己手里败了后,便不敢再耽搁地带着嫡长子匆匆上京。 荆郡侯的长子刘保坤不明白自家父亲为何如此胆小,竟然真愿意把封地交出去,这可是他们老刘家的地盘啊,等荆郡侯一死,那就全都是自己的了。 奈何他如今只是个没什么话语权的世子,左右不了没胆气的老父亲,更没法越过父亲调动他家的三千府兵,来一出赔上九族的“谋反”。 可他到底还是憋不住抱怨了几句,荆郡侯耷拉着一双三角眼看着年纪已经不算小了的长子:“你还记得,整个荆郡屯军多少吗?” 刘保坤挠挠头,不确定地说:“三、四万?” “是八万。”而且还是最善山地作战的精兵,跟自家那些养在城里的三千大爷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眼看着蠢儿子逐渐明白过来,荆郡侯忍不住叹气:“你是不是觉得本侯老了,也太过胆怯?” “不......不是的父亲,孩儿哪儿会那么想......”刘保坤二三十岁的人了,被训斥时还是会习惯性地低下脑袋。 荆郡侯摇摇头:“其实如果你能以一敌八万三千人的话,那为父也不是不可以有胆气些。” 为什么是八万三千? 刘保坤感觉自己好像有点明白,但又好像不是很明白。 而荆郡侯已经懒得跟他解释,而是叹息着说:“......咱们这等人家的男子,平日里喝喝酒找找乐子就行了,没必要有多大出息,只要足够安分,传他个十几代不成问题,唉......娶妻不贤啊......” 这么说着,荆郡侯愈加觉得内心苦涩了起来。 刘保坤看着他的背影,蓦然想起早被关入牢中,不日便要被处死的母亲来,拳头骤然收紧——若非你贪花好色,一房一房的纳进府来,又怎会逼得母亲日益偏激?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浊气出来,心头虽有那么一刻为了母亲不值,但一想起自己即将失去的那些好处,心里头更多的就是埋怨了。 再怎么看那个庶女不顺眼,也不至于冲到宫里去打人家吧? 平日里在自家府上折腾还不够吗? 这下可好,拔了萝卜带出泥,累得全家遭殃。 被关押在监牢内的刘洪氏对他们父子的埋怨全然不知,她披头散发地蹲在角落里,身上的衣服已经好几日未曾换过,因是专门关押犯罪官宦女眷的牢房,平时不会叫外人进来,牢中关的人也只有两三个。 刘洪氏作为死囚,被单独关在最里间,只有一个健壮的女性狱卒早晚给她送一次饭,每一次送饭的时候,刘洪氏都要抓着狱卒询问宫中刘淑仪可曾要来救自己出去,又颠三倒四地问是不是自家侯爷来接她回家了。 此情此景,狱卒早已见惯,她摇摇头把手中的食物往地上一放:“夫人还是趁着现在多吃些吧,免得到了下头还要做个饿死鬼。” 刘洪氏打了个激灵,顿时暴躁起来:“放肆!我可是一品侯夫人!荆郡侯正室嫡妻!我女儿可是宫中的淑仪娘娘!” 狱卒眼神带着些怜悯地看着她:“荆郡侯都没有了,哪里来的侯夫人?” 眼前曾经端庄的贵妇人整个儿都顿时僵住了,嘴里只会喃喃:“......你骗我,你是不是那个外室的贱婢派来故意折磨我的!” 她的夫君最敬重她了,虽然纳了那么多妾室,但侯府的当家主母只有自己一个,那些个妖妖娆娆的狐狸精被夫君玩够了丢掉,最后还不得是落到自己手里?! 她的儿子也是再孝顺不过,想当初,自己一举得男,为侯府续了香火,夫君婆婆皆是夸赞,多么地风光啊!唯一遗憾的就是儿子没娶上一个好媳妇,竟然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好在自己有手段,给儿子挑了几房美妾,生生气死那不下蛋的......又叫儿子续弦娶了自己娘家的侄女,虽然年纪差得大了些,可这年月,几家夫妻是真的般配,情投意合? 都怪嫂子把她小女儿养得太娇气,伺候一回男人罢了,竟然敢装病甩给自己脸色看,害的自己怒气上头,不小心罚了她,这也就罢了,谁家儿媳妇不挨几顿罚呢? 偏她娇贵,竟然只跪了半盏茶不到,就把自己可怜的金孙给跪没了...... 刘洪氏蜷缩在角落里,不住地发抖。 她不停地把可能与自己结仇的女人拉出来一一拣选,想从中找出一个最有可能买通狱卒故意恐吓自己的来。 数着数着,刘洪氏又忍不住想起刘淑仪,她唯一的女儿。 当年她女儿一入宫便得宠有孕,那时的刘洪氏满心骄傲,真心觉得刘淑仪不愧是自己亲生、亲养长大的好孩子,与府中那些只配嫁给下奴的庶出的卑贱子不一样,世家女就该生来高贵,拥有最好的一切! 可刘淑仪到底还是失宠了,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她还生了丫头。 丫头能有什么用? 刘洪氏恨恨地盯着牢房一处有些破旧的地面,心里满是不甘:生个丫头,哪怕她做了娘娘,也保不住生母,若当初自己生下来的是个儿子,那自己又如何至于为她劳心劳力地谋划,到头来,当娘的下了大狱,做女儿的反倒依旧在宫里享富贵。 刘洪氏并不知道刘淑仪已经被皇帝禁足,皇帝还贴心地断绝了延章宫一切外来的消息,不叫荆郡侯府的事情给刘淑仪知道了。 牢狱里的刘洪氏一边心疼儿子,一边埋怨女儿。 牢狱之外,曾经的荆郡侯,如今的顺意伯完全呆滞地跪在宫门口,他们父子两个风尘仆仆地从荆郡一路赶来,却不想连进宫的机会都没有,在皇宫的大门外,当着来往百官的面,就被剥去了侯爵服制,叫几个羽林卫压着跪在地上,听太监用他那独特的嗓音念完了皇帝对他们一家的处置。 荆郡侯削爵,改封顺意伯,二代而斩,降等袭爵。 废刘保坤世子之位,改立顺意伯某庶子为世子,若世子无故身亡,则立刻夺爵问罪。 原荆郡侯夫人刘门洪氏赐死。 宫中刘淑仪,念其诞育皇嗣之功,只禁足忏悔,不做追究。 顺意伯的腰背一下子完全弯了,他颤着手接过圣旨,强撑着叩谢隆恩,待他再直起身来,只听见身后咕咚一声,原来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嫡长子刘保坤,已经惊怒交加,昏了过去。 第86章 离宫 当日。 新出炉的顺意伯府便挂起了白帆。 却不是为才被处死的刘洪氏挂的,而是顺意伯的重病多年的老母亲,她乍然听闻自家被皇帝降下那样的旨意处置后,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过去了。 两具棺木摆在清冷寂静的大堂中——顺意伯一家才被皇帝降罪,本身在京都也没什么交好的人家,所以这丧事就办得格外地冷清。 失了世子之位的刘保坤披麻戴孝,目光呆滞地跪在棺前,他那个连名字都没出现过的庶弟今年才十一二岁,生得矮小干瘦,怯懦地跪在另一边,不敢在嫡兄面前出声。 刘保坤满眼恨意地看了那小孩儿一阵,终究还是挪开了视线。 在他身侧,是一个同样戴孝的年轻女子,看上去只有十几岁大,眼中不见哀伤,满脸的冷漠,心不在焉地把黄纸往火盆里丢。 虽然这两人看上去像是隔了一辈似的,但的确是一对夫妻。 刘保坤看了一眼续弦来的妻子:“你这是做什么模样,祖母母亲接连去了,竟是一脸麻木,无半分悲戚,若不是看在你是母亲侄女的份上,我就该休了你!” 洪氏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郎君何必非要看姑姑的面子,你若能大发这份慈悲,妾今后都乐意在屋里给你立个牌位,日夜供奉好香火。” 无能狂怒的刘保坤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只抛下一句:“不堪为妇!”便甩袖子离开了。 洪氏见状,干脆也把手里的纸钱往火盆一丢,升起来阵阵浓烟。 自己今年才十六岁! 谁乐意嫁个三十好几的老男人! 她捂住心口,感觉里头一抽一抽地疼,她才十六岁,却已经嫁过来三年了......她母亲原本想给她说个读书好的年轻举子的,却被刘洪氏以侯府威逼着,把她嫁给了才刚刚丧妻的所谓“表兄”! 亲上加亲? 呸! 谁稀罕! “......嫂嫂可还好?” 洪氏抬起头,看见那个平日里没什么存在感的怯弱少年正一脸忧心地看着自己,她脑中转过一个念头,勉强勾勾嘴角:“多谢世子关心,妾只是有些乏了。” 宫外的顺意伯府满福挂白,宫内谢珝真等人却在忙着许母出宫一事。 顺意伯等人已经落了罪,许母自然不可再继续留在宫中,只是离开之前,还得先拜别皇后。 许小仪和她母亲不止赶工给谢珝真绣了鞋面,皇帝的、皇后的,甚至宁妃的也没落下,给谢珝真那双是两只可爱的猫咪,给皇帝皇后的是怎么也出不了差错的龙凤,至于宁妃那双,在谢珝真的建议下,也挑了一对猫猫。 宁妃拿到之后果然很喜欢,当场褪下她手臂上几个足金嵌红宝的镯子就往许母怀里塞,趁着许母不知所措,又摘了头上的金凤插在许小仪发髻里——许小仪现在的位份是带不得这金凤钗的,宁妃却摆摆手浑然不在意,只叫许小仪要么留着以后再带,要么叫金匠融了,再打个她自己喜欢的。 见过宁妃之后,几人才去坤宁宫中拜见皇后。 皇后平日里忙着处理公务,是不大能见得到人的,谢珝真当然不愿意放过这个打扰——不是,面见皇后的机会,厚着脸皮也跟着去了坤宁宫,一点儿也不见外地对皇后连连夸赞起许小仪母女刺绣的手艺,热情得叫皇后招架不住。 而许母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皇后有意在她牵头办的慈幼院里给许母找份轻巧的活计,还没出口,便被雀跃的谢珝真拦了。 她直言许母可以住到谢家里去。 皇帝前不久才私下里给了谢家一套宅院,虽然院子不大,但住下谢家一家子还是绰绰有余,而谢父被谢母圈住了,又有些中风的迹象,如今已经起不来床,他自然是叨扰不到其他人的。 谢珝真的兄长谢景荣还在书院,半年也不见得能回家住一次,如今谢家里头只有一个谢母在,偶尔只有君夫人和君悦心会来串串门。 “妾的母亲独个儿在家里,虽有丫鬟陪着,但到底难说得上话,若是许家姨母肯去我娘家里住,只怕她不知道怎么高兴呢!”谢珝真一口一个姨母,甜言蜜语一套一套地,别说许母了,连见多识广的皇后都被她说得有些晕乎。 许小仪感激谢珝真,心里已经把她当做自己亲姐姐看待,于是也跟着向皇后表达自己愿意叫母亲住到谢家去。 谢珝真不着痕迹地打量皇后的脸色,想从皇后的神情中找出些许的不和谐来——可她再一次失望了,皇后对于这两个妃子的勾帮结派完全没有忌惮,要打压的心思,反而看谢珝真的眼神温柔了不少,连连夸她热心善意不说,还在赏赐许小仪母女时,顺便也给谢珝真补了道赏。 难不成真是个大善人......大圣人? 谢珝真已经习惯不相信,心中兀自惊疑,面上全是黏糊糊的娇笑:“妾就晓得娘娘待妾最好了~” 再看看。 再看看。 谢珝真心头早已生出一层长满尖刺的硬壳,而现在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撑开那层壳子,从里头冒出来了。 她强压下去,叫那丝若有若无的颤动重新被冰封锁。 送走许母。 回来的路上,谢珝真与许小仪并肩同行,她侧眼看见许小仪脸上的笑容缓缓落下,慢慢带上忧虑之色,心念转动,明白这姑娘在担忧什么:“你可是在忧虑刘淑仪?” 许小仪点点头:“她母家虽然犯错,但她只是被禁足,而且还有四公主......” “后宫嫔妃,最要紧的是陛下喜欢,尤其是咱们这种没什么根基的,就更加依赖陛下的喜欢了。”谢珝真有些犹豫要不要与许小仪说这些,但......既然决定了要用她,那还是尽善尽美得好。 “不过......虽然我平时挺看不起那些靠家世的,但不得不承认,在后宫为妃,除了陛下的宠爱,家世,或者说,在前朝的势力,也是很要紧的。” “你瞧邓贤妃,即便不受陛下喜爱,但她出身贵重,英国公府又是陛下肱股之臣,所以,她能养下一儿一女,高居四夫人之位,协助皇后打理宫务。” “她与我们不一样,在后宫立足她靠的是英国公在前朝被陛下信重,而非她本人得了陛下的多少宠爱。” 谢珝真笑了笑,停下来看向若有所思的许小仪:“顺意伯府这一回是彻底叫陛下厌恶了,支撑在刘淑仪脚下的一条根已经被咱们挖了出来,今后,她在宫中,也只能以来陛下的宠爱了。” “可她连连犯错,娘家又是那个样子,陛下如何还会宠爱她?” “她今后便是出来了,也不足为惧,只是得防范她孤注一掷,狗急跳墙。”谢珝真向来以为,对付世家女,最快捷有效的法子,不是在皇帝跟前争风吃醋,蓄意陷害,而是直接挖掉她在前朝的根基。 许小仪眼神闪烁着,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那姐姐,我们要趁着她......永绝后患吗?” 第87章 那姑娘并不蠢钝 许家只一老一幼两个女子,虽有好心师太的帮助,但立足于市井间到底是不容易的,所以,许小仪内里的性子其实与她柔弱娇怯,楚楚可怜的外在截然不同。 表情松快地说着要不要趁刘淑仪被禁足,把她除掉的狠话,许小仪眼底流露出几许与她年纪不相符的狠辣,但同时她也是忐忑的——当状似可爱乖巧的家犬露出她那野狼一般锋利的牙时,大多数人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厌恶,戒备,然后远离。 除非。 站在她对面的,也是一颗裹着美人皮的嗜血野兽之心。 出于某些她也说不清楚的念头,许小仪不想把自己阴暗的一面在谢珝真跟前瞒着,她像只深海的蚌,朝着来人张开她那紧闭的壳,好叫那人看清楚,自己怀中孕育的并非什么璀璨夺目的明珠,而是一颗晦暗浑浊的毒药。 看啊,我就是这么地阴毒、不堪,或许这样的我配不上站在你身边,但我依然愿意坦诚交出这颗并不美好的心来,成为你手中的刀刃。 同时又在心底某个角落生出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切实际的巴望,若是连这样的自己,姐姐也能悦纳的话...... 对于许小仪本质上是个什么人,谢珝真早已有了准备。 这年头,真正纯良纯善的似乎总是不能活得很好,王公贵族也好,贩夫走卒也罢,虽穿着人的衣冠,但大多也都是靠着撕咬彼此的血肉去存活。 宫人们远远地跟在两位嫔妃后头,听不见主子们的小声交谈。 对于许小仪主动暴露出来的阴毒一面,谢珝真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 她依旧用最温柔,最包容的目光看着忐忑不安的许小仪:“傻阿圆......我晓得你心里头着急,但你先别急,陛下他对刘淑仪是留了情的,现在出手,固然能除去她这一桩隐患,但更可能会叫陛下对你我生疑,她的一条命还不值得你去毁坏在陛下心里的好印象。” 她抬手轻轻拨了下许小仪额头上落的一缕碎发,包裹伤口的白纱只隐隐能看见膏药的颜色,底下的伤口其实已经好了不少。 许小仪那一下子磕得很重,但万幸没伤到骨头,后续太医处理时也看了伤口不算深,除去在最中心小指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伤到了肉之外,其他地方看着可怕,但其实只是蹭破了皮。 “待你额头上的伤好了,陛下是必然会召见你的。”即便到那时皇帝已经忘记了许小仪是谁,谢珝真也会叫他想起来的。 另外还有就是,谢珝真还想继续拿这件事去试一试皇后,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生得一副好心肠,会在自己开口之前,如她曾说过的那般,主动为许小仪邀宠。 “你到时也不必表现地多么温顺,心中若有怨言,不妨直接说出口来......” 许小仪望向她,眼中带着惊异之色。 谢珝真笑着轻轻摸了一把她粉嫩柔软的脸颊,如同个轻浮的浪荡子般笑道:“别太把陛下当皇帝,也别太把他当正经人了,他与我滚到一张床上的时候,我可还是武威侯府的次子媳妇呢。” 完全没想到谢珝真会说得这么直接的许小仪脸颊“噌”一下变得通红。 “你眼下只需要记住一点,对陛下,你要信任,要看重,要依赖,但也要明白他就是个好面子,爱受女人仰慕的男人,他是为我们撑起头上那一片天的人,所以我们也当维护他的尊严和权力,在大部分时候顺从他的心意......而只要你确定好了尺度,在这一个范围之内。”谢珝真抬手比划了一个圈,“你可以不必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反应,对其他人事物的喜恶,把什么三从四德都丢到脑后去吧,那一位可从来不是什么乖巧的规矩人。” 她定定地看着脸上烧红逐渐往下褪去,神情慢慢变得认真起来的许小仪,又柔和了语气:“阿圆,你知道,我是希望你得宠的,说这些,也是盼着你好......” “姐姐当然不会害我!”许小仪突然有些激动,她掩饰地咳了一声,垂下头去。 谢珝真见状抚摸着小腹:“你愿意信我就好,只盼着咱们姐妹能在这后宫中长长久久地相伴......” 许小仪瞧见眼前的女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极其美好的事情一样,脸上的笑容变得与以往都不相同,充满了幸福和期盼。 “熬过这些时候,到了将来,我就能许给你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了。” 虽然有些可怜许小仪母女,但谢珝真定下的计划是不会改变的,她依旧要叫许小仪去做试探那些系统的挡箭牌,哪怕许小仪很可能会在这过程中丢了性命。 只有最自私的人才能活得最好。 这是谢珝真短暂的侯府生活留给她最深刻的印记。 自那之后,无论男女,无论老少,在她眼中已经失去人类的形状,化为一颗颗或黑或白的棋子,落在她人生的棋盘上。 但许小仪想要什么呢? 她只想和母亲一起活下去。 就像在被顺意伯找到之前的那些日子,平凡,清苦,但安稳,快乐。 她的愿望曾经被打碎,但现在,谢珝真帮她粘起来了。 所以......许小仪第一次主动上前靠近谢珝真:“我明白的姐姐,阿圆都明白的,您说陛下为咱们撑起了一片天,他是人间至尊,伟岸男子,他的那片天底下依旧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阴云暗霾。” “但是姐姐,您已经又为阿圆撑起一片晴空了。”少女脸上绽放出最诚挚真切的笑容。 才将这番剖白的话说完,许小仪便羞怯地又低下了头,提着裙摆朝远处轻快地跑去,仿佛这不是规矩重重的深宫,而是她幼时与母亲一起飞跑扑蝶的田间地头。 谢珝真冰封的心忽然用力地撞了一下肋骨。 “咚!!!”地一声,让她出现了片刻的愣怔。 再抬头时,谢珝真看见许小仪站在路的那头抓着柔软的裙摆,回头朝自己看过来,蓦地,谢珝真猜想大概许小仪其实知道自己是想利用她,那姑娘并不蠢钝...... 定定神。 谢珝真又挂上她最善于假扮的笑容,像个看着调皮邻家妹妹的姐姐那样抬高了声音,满是无奈地朝许小仪喊道:“小心脚下些,可千万别摔了。” 第88章 怎么她也是皇帝的真爱? 八月底,三十那日的请安皇后正式宣布了许小仪更名换姓的消息,宫中的各类资料也已经完全重新换了一遍。 此外,皇后更是向众人重申过一遍之前的荆郡侯,如今的顺意伯一家所犯何罪,又受到怎样的惩罚,借此事件警示后宫众嫔妃,要严加管束娘家族人。 事情发生了这么久,在京城里娘家有些势力的宫妃多多少少都已经打听清楚了前因后果,甚至有几个妃子的娘家也牵扯进了水月庵的案子中,家里已经受过申饬。 坤宁宫中。 许小仪满身乖巧地坐在她的位置上,额头上包裹的白纱叫她看上去更加地病弱可怜。 沈小仪刚好就坐在她左手边,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望过去——她这十来天一直都没能见到许小仪过,因先前那在竹林里被皇帝斥责的事情叫孟荣华给传了出去,和王选侍的接触也很是不顺利。 兜兜转转。 沈小仪只能回来找许小仪了。 【虽然她先前不知为何突然与我疏远,但这宫中,对我好感度最高的,除了沈惠婉那贱人,应该就只有她了。】 乌鸦嘴系统的好感检测功能是坏了的。 它自己本身最重要的那个功能倒是保留得很好,只可惜每使用一次要消耗的能量实在太多,它的状态很差,每天光是维持程序的运转就已经捉襟见肘了,若不是一直都有股能量在源源不断的涌入,那它现在已经被迫关机了...... 【滴——宿主决定就好。】 乌鸦嘴系统只是个系统而已,它不是很懂人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当初主神创造它的时候,并没有赋予它太多模拟人类情绪的运算程序,它现在想的只有做任务,完成任务,然后回去复命。 但是......已经很久没能联系上主神了。 乌鸦嘴系统觉得自己现在或许应该伤心一下,可它又不明白伤心是什么。 【滴——系统提醒宿主,系统能量有限,请宿主仔细挑选诅咒对象,请在对象发生意外之后及时救助,以便获取好感度。】 【滴——系统很不赞成宿主上一次浪费机会的行为,根据系统的运算,以目前宿主的情况而言,比起那名人类男性,获取那位人类女性的好感度才是长期收益最大的。】 【我那时不是......没料到。】沈小仪有些气闷。 她没想到自己虽然成功提前侍寝,但皇帝却没有因此为自己倾心。 难道自己还得必须像上辈子一样,熬好几年,才能得到陛下的宠爱吗? 可明明这辈子在和皇帝相处的时候,跟上辈子的情形没什么不同啊,陛下还是那般地温柔寡言,他不爱和自己说话,自己也很享受二人相伴的静谧时光。 沈小仪想不通到底是哪里不对,她一边盯着许小仪,一边在心里问系统:【我真的是陛下最爱的女人吗?】 她都不敢说真爱了。 若说刚开始重生回来的沈小仪心里头还有些暴戾的冲劲儿,那接连受挫过后,她心底那种天生的自卑感又一拥而上,叫她没法再那么地坚定下去了。 【滴——根据后人所编辑的历史资料、小说、戏曲以及各类影视内容,宿主的确是启元皇帝爱在心头口难开的真爱。】 听系统如此说着,沈小仪摇摇欲坠的信心又稳固了不少,她对系统说的那些话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只有一个是真真切切地明白了的——后世之人极大地肯定了皇帝对她的爱,甚至为此编写了戏曲话本,流芳百世。 而当沈小仪看着许小仪被皇后叫上前去,严肃的脸孔变得温柔,赏赐了她许多首饰锦缎时,沈小仪心中的嫉妒又冒了起来:【那许氏呢,后世是怎么记载她的?】 许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和上辈子不一样了,但这就是个最善踩着别人上位,又敢给嫡姐下毒的恶毒妇人,虽然自己自焚于冷宫,但这是能证明自己高洁的刚烈之举,可比她死得体面多了。 想必,后世也会记载自己这个皇帝真爱的同时,分给她一些对于恶毒妇人的批判吧。 沈小仪不断地告诉自己,自己才是皇帝的真爱......她必须是皇帝的真爱! 【滴——根据记载,帝德妃许氏,名月圆,启元十七年卒,时年十九岁,诏赠德妃,陪葬于元陵。】 【据大盛史记记载,许德妃之死牵扯出荆郡侯府冒名案,她为生母报仇毒死刘淑仪,又饮鸩自尽,启元皇帝闻之震怒,抄捡荆郡侯府时又发现京中勋贵种种恶行,史称启元十七年大清洗。】 【后启元皇帝有感于许氏孝顺贞烈,追赠其为德妃,并令其改回原籍原名。】 【民间传闻许德妃相貌柔弱性情刚烈坚韧,事母至孝,又哀其死时不过十九年华,便有文人为其写书立传,称其为德孝夫人。】 沈小仪听得呆住了。 【可你不是说我才是皇帝的真爱吗,为什么我没有追封,为什么他们不给我写书立传?】 【滴——那是皇帝为了保护你,让你死后不再受尘世纷扰,才故意隐去你的姓名,在大盛朝之后,也有不少文人以你为原型写了传记小说。】 【宿主是启元皇帝爱在心头口难开的真爱,许德妃就是启元皇帝生命中最惊艳的一抹流星式的真爱。】 沈小仪一整个人都愣住了。 乌鸦嘴系统丝毫体会不到她心里的种种纠结:【不过历史已经改变,宿主只要好好地利用本系统的功能,获取他人认可,那你也可以改变自己早亡的命运,成为启元皇帝唯一的,真正的爱人!】 听着系统怪异却平静的声音,沈小仪在一开始的惊讶和不可置信之后,渐渐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她又一次开始自我安慰。 皇帝富有四海,他可是天子啊,心里头当然能同时有好几个真爱的。 虽然这么在心里反复地念叨,以求说服自己,但沈小仪还是很想知道,皇帝他到底有几个真爱,自己究竟得和多少女人争斗,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她深吸了好几口气之后,才将情绪彻底稳住。 【我当然会是陛下唯一的真爱!】 如果从一开始她就不是皇帝真爱的话,那在冷宫受过的那些苦,被沈惠婉和育阳侯府的欺压,以及那个流掉的孩子......这一切一切她怨恨的源头,都将成为一个站不住脚的笑话! 第89章 重生不涨智商 皇后训过话后,聚集在坤宁宫的众妃陆续离开。 谢珝真与许小仪一面轻松地聊着玉春居的布置,一面绕过一丛叶子已经发黄的灌木,转过身之后,她们同时看见了在前方等候的沈小仪。 沈小仪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挂着友好的微笑,只是她目光不停闪烁,不断地从谢珝真身上飘到许小仪身上,然后又飘回去,这让她的笑容显得有些古怪,变得不那么诚心起来。 而沈小仪只是在想,为什么都散了请安了,谢才人还要跟许小仪待在一起......上辈子这两个人可从没走得这么近过,许小仪没法逃脱刘淑仪的掌控,而谢珝真自打入宫便盛宠不衰,她自己怀着孕也要纠缠皇帝,后来却不知怎地,突然抬举了一个姓柳的御女。 难道是因为这辈子自己的重生,导致了这些变化么? 实在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沈小仪现在只记得上辈子自己落水之后,许小仪借着照顾她,被皇后和皇帝看重,就此得宠......但即便许小仪得了宠,也是天天跟在刘淑仪后头,供她使唤,从前沈小仪还不知道为何许氏明明是宠妃却还如此怯懦,但现在她晓得,一切都是因为许氏的母亲还在刘家人的掌控之中。 而谢才人......沈小仪拼命地回想,终于想起来谢珝真上辈子在自己落水之后,其实也是来探望过的。 只可惜那时的自己一心做个缩头鸟,随便支应过一回之后,这位盛宠的谢才人便再没主动打理过自己了......她现在还没有抬举柳御女,难道是看中了许小仪?! 沈小仪心中生出一股子紧迫之感来,她挂着夸张的笑脸主动迎上二人:“请才人安,见过许小仪,真巧,两位也走这条路回去呀。” 寿宁宫和玉春居并不在同一个方向,只是出了坤宁宫之后有一段路可以同行,沈小仪并不知道,她只是在此蹲守许小仪而已。 “见过沈小仪。”许小仪低垂着眉眼,一副乖巧极了的模样,她声音轻柔而无害,“沈小仪不回延章宫么?” 若说寿宁宫和玉春居还有这么一段同行的路,那延章宫和玉春居就是完全相背的两个方向了。 沈小仪脸上一红,她不自在地捻着手中的帕子:“妾只是先前听说许小仪受了伤......多次去玉春居探望,都没能见到小仪的面,这才......” 她一边编织着自己的话语,一边又觉得自己刚才那几句话明明可以说得更好,心绪在后悔和窘迫之间来回摆动,又暗暗埋怨许小仪和自己疏远,害得她要站在这里丢脸。 重生并不涨智商,情商也不。 已经猜测她身上也有系统存在的许小仪心里头不大愿意继续和沈小仪交好,只是若就这么撕破脸皮,那就太得不偿失了,何况自己还没弄清楚沈小仪的系统到底是如何害自己无缘无故摔了那一跤...... 若自己与她撕破脸皮,她迁怒到姐姐身上可就不好了。 许小仪这般想着,忍不住看了一眼身侧的谢珝真,谢珝真好似不晓得这二位之间涌动的暗潮一样,对着她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让许小仪感觉到有股温暖的力量注入了自己的胸腔,她看向面色逐渐变得急躁起来的沈小仪,柔声中带着些许惊讶地说道:“妾竟不知沈姐姐去探望过,真是罪过。” 她的反应让沈小仪一下子就放下了提着的心。 只听许小仪继续解释道:“沈姐姐也晓得妾伤了脑袋,需要静养,不便见外人,再者......妾许久没能和母亲团聚,她不识宫中规矩,怕冲撞了宫中的姐姐们,所以我们母女二人才闭门不出......万望沈姐姐莫要挂怀。” 她说着,便向沈小仪行礼请罪。 沈小仪原是想快点上去拉住她,好跟她表演一番姐妹情深的,可一抬眼就看到了稳稳站在旁边的谢珝真,不禁又想起许小仪的贴身女官殷勤将谢才人迎进门去那一幕,动作便慢了下来,任由许小仪行完了一整个礼,她才把伸出去的双手收回。 行动上没有半分表示,沈小仪嘴上却很亲热地说着:“你我姐妹,何必拘这个礼,令慈什么时候出宫去,我这儿也有些她用得上的,一并赐了下去,好叫她拿着钱财,在宫外找个地方安身。” 这沈氏,与八面玲珑的温宝林还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谢珝真努力绷着嘴角,以免自己忍不住喷笑出来。 沈小仪的此番作态,叫谢珝真想起自己的妯娌。 武威侯有四个儿子,长子次子均是嫡出,三子四子则是庶出,不过武威侯夫人将四个儿子都养在自己膝下,后来他们接连娶妻,妻子也和武威侯夫人亲近。 武威侯世子的夫人是标标准准的世家女,视谢珝真如污脏之物,连个正眼也不肯给她;而在谢珝真进门之前,就已经嫁过来了的三夫人,倒是与沈小仪很是相似。 一样的嘴笨舌拙,偏又爱说些与旁人显示亲近的话,关心别人都关心不到点子上,反而屡屡暴露她伪善假慈,目中无人的本性。 对这样的人,只要开口戳破她的言行不一,便能叫这些个看重自家脸面的高门女儿羞愤欲死——但羞愤只是一时,她们只是羞愤,却不悔愧,反而会在被戳穿之后,生出更浓厚的怨恨,表面上亲如一家,背地里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 谢珝真偏过脑袋看向旁边的落叶,微微垂下眼帘,掩去讽刺的眼神。 正好叫许小仪再吸收一波仇恨,叫自己瞧瞧那个系统是如何运作。 她不开口,许小仪却很自然地接上了沈小仪的话:“多谢沈姐姐关心,家母几日前便已经出宫去了,财物陛下和娘娘均有赏赐过,妾便代母亲谢谢沈姐姐的好意。” 沈小仪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噎住了,脸颊上热得更厉害,心中的窘迫之意更是不断地升腾,勉强扯着笑脸,在心中不断咒骂许小仪不识好歹,竟然也不提前跟自己说一声,亏得自己还想与她交好! 浑然没想起来,是她自己这段时间全追着王选侍转了,压根没留意许小仪那边的变动。 “原来是这样啊,哈哈。”沈小仪干干巴巴地说,她手足无措,“今儿天这么好,小仪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 第90章 统子我啊,升级了呢 沈小仪极其生疏且不自然的示好,让许小仪提起加倍的警惕:难不成她的那个系统,必须与人有密切的接触才会产生作用吗? 许小仪自己的系统平时都很安静,只要她不主动提起话头,系统就宛如不存在一样,只有发放任务的时候才会出声。 而获取沈氏好感的任务结束了之后,系统已经很久没能吱声儿了,若不是许小仪还能看见被装在系统空间里的那颗药,她都忍不住怀疑系统是不是已经死了。 奇药系统里出来的药物,自己服用的,直接吃了就行,可如果是作用在别人身上的,那就必须触碰到别人身体的一部分才行,隔着衣服也不能成功。 上一次给刘淑仪下药,许小仪是趁着她扇自己巴掌的时候给她下上的。 只可惜试用装的药效持续时间太短了,没能叫刘淑仪怎么样。 “......沈姐姐盛情,妾本不该推拒,只是妾如今已然搬离延章宫,若要再去,势必得上报了,叫淑仪娘娘知晓......” 刘淑仪到现在还不知道许小仪已经从延章宫搬走了的事。 沈小仪忍不住蜷缩了下脚趾,扣着鞋底:“啊......是、是这样啊,那、那我去你那里也是一样的,咱们有幸做了姐妹,就应当多亲近些的。” 转过天去就是九月份了。 自己的乌鸦嘴系统马上就能再次使用,许氏她伤也好得差不多,到时若陛下想起她来,再度召幸,那自己完全可以再让她倒霉一次,没法侍寝! 【滴——再次提醒宿主,本系统功能虽然是乌鸦嘴,但目的是获取他人的好感和认可,请宿主认真对待!不要在非使用对象的人身上做无意义的投资!】 而沈小仪直接无视了他,满心想着趁着这几天赶快打入玉春居内部去,等皇帝叫人来传召侍寝,许小仪没法去,可不就又便宜自己了吗? 沈小仪奋力运转着大脑。 许小仪也有意再探探她虚实,略带歉意地看了谢珝真一眼,后者给她个包含着肯定和支持的眼神:“那正好,左右我也是闲来没事,不如咱们一道去玉春居热闹一下。” 闻言,沈小仪顿时欣喜若狂,很是自来熟地走在了二人中间,三人走走停停,寻些开心的话题说着,一时倒也是愉快欢洽。 接下来的几日里,三人相交愈发深厚,却只有沈小仪兀自认为自己已经和谢珝真二人亲密起来,先前跟许小仪讨要锦缎,又截她宠爱的事情被沈小仪单方面揭过了。 【反正她也不知道其实是被我诅咒了才会摔跤,她自己倒霉,错过侍寝,能怪得了谁?】 沈小仪盼望着皇帝能尽快想起许小仪来。 谢珝真也在观望着皇后到底还记不记得许小仪。 就在许小仪头上的伤口彻底长好,拆了绷带的第二天傍晚。 皇帝召她侍寝的口谕来了。 寿宁宫中,谢珝真坐在榻上感受到一丝颓败——皇后竟然真的信守承诺,而且这事情办得利索又漂亮。 既叫皇帝想起了许小仪——没错这男人已经忘记了——又没叫皇帝因为被推举他不那么上心喜欢的女子而心烦。 【怎么样,有检测到你说的系统能量波动吗?】谢珝真闭眼假寐,在心里询问着造梦系统。 造梦系统曾说过,系统之间是没法直接感应到彼此存在的,可自打它在谢珝真意识里头安了家之后,简直就成了此间乐,不思主神的统后主,能量怎么也用不完,它也顺便把自己损坏了的、缺失了的功能修修补补一番,还在征求过谢珝真的同意之后,从不幸罹难的同行身上拆了几样下来补全自己。 然后就发现了逆袭系统竟然携带着探测其他系统能量波动的功能。 【不愧是功能最强大的逆袭系统,装配得也这么好,统子我呀,就不和你客气了。】造梦系统开心地晃悠起滚圆的身体。 听到谢珝真问它,它立马【汪!】了一声,回答道:【暂时还没有,主人。】 充足的能量,加上从逆袭系统尸体上薅下来的高端配置,造梦系统在花了半多个月的时间,把自己维修、升级好了之后,就第一时间禀报给谢珝真,告诉她自己现在可以监测皇宫范围以内的系统能量波动了,可以从波动的不同形式中推测出对方是哪一个系统。 对于谢珝真而言,这简直就是及时雨一场,原本她还想留在玉春居,看沈小仪如何操作的,现在倒是可以更轻松些,也不必担心误伤了。 夕阳渐渐布下一片赤红的云霞。 谢珝真听见造梦系统叫了起来:【它动了!它动了!】 【这个形状......是那个骗人感情的!】 【噫!?怎么还有一个?!】 【哦哦哦它挡回去了!】 【它把那个骗人感情的东西的攻击挡回去了,干得漂亮!】 【让统子我来看看你又是谁!】 谢珝真忍不住怀疑钱,当初仙蕙的暴躁是不是也有这聒噪系统的一份功劳在,它吵得很,偏偏说出来的话又都不在重点上。 【谁和谁。】谢珝真带着些不满的声音把快要蹿上天的造梦系统一巴掌抽了下来。 【汪汪汪!我尊贵美丽宽容智慧的主人啊,刚刚宫内除了我现在还有两个系统在活动,一个是可以兑换出各种神药奇药的奇药系统,一个是可以诅咒别人,让人倒霉的乌鸦嘴系统。】 【奇药系统刚诞生的时候就不怎么爱和我交流,所以我对它的了解仅止于此;但那个乌鸦嘴和我打过几架,所以我知道,它的行为模式是先诅咒任务对象,让任务对象倒霉,然后再由宿主对任务对象进行救助,以获取任务对象的认可和好感。】 造梦系统用富余的能量从光球的身体上分化出两只小手,往球的中部,大概是腰的位置上一插:【所以小的我说它是个骗人感情的东西。】 【不过主人不用担心它们,小的我现在能量充足,可以构建屏障阻绝那两个系统的功能。】 谢珝真点点头,消化着系统带来的情报,如果造梦系统的探测功能没出错,它也没对自己撒谎的话,那自己今后倒是可以不用太担心那些个奇奇怪怪的系统了。 玉春居中。 面对正握着自己的双手,恭喜自己即将侍寝的沈小仪,许小仪脑中久违地响起了系统的提示音。 【滴,遭受外来能量攻击。】 【攻击已被阻挡,请宿主继续进行好感度任务,获取能量,系统不建议宿主继续兑换药物,建议宿主留存部分能量,防范其他系统攻击。】 第91章 皇后卒年 【攻击?】许小仪心头一惊。 她下意识地望向沈小仪双眼,对面的女子此时仿佛拿出了她毕生的演技功力,脸上挂起来欢欣的笑容,眼底却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的意味。 此刻乌鸦嘴系统在沈小仪脑子里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它无数次地向沈小仪提醒过,如果自己没法获得足够的能量的话,很快就会陷入休眠,甚至程序崩解。 它这批系统虽然都不是什么正经系统,但和那些野路子出身的无良系统还是很不一样的,没法随心所欲地惩罚宿主,更没法用种种话术刺激宿主不断地献出灵魂,来提供能量。 一个人灵魂的能量是很庞大的。 乌鸦嘴系统其实也有点心动,沈小仪这脑子……实在是带不起来,要不是自己的根源核心程序上有一道一旦吞噬宿主灵魂就会自毁的锁,它都想干脆吞了这蠢货,直接跑路算了。 仔细说起来,其实沈小仪也不是什么蠢到了不可救药的人,只是她实在是太过于执念深重了,明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可能是错误的,但她就是要一脑门子地栽进去,拉都拉不回来。 就像现在,第二次对着许小仪使用乌鸦嘴系统的功能,却依旧是要截她的宠,而非借机获取许小仪的好感和信任……沈小仪很清楚这么做只是在空耗系统能量,但她还是忍不住。 她没法看着别的女人在自己面前得宠,尤其这个女人分明与自己的处境相似,两人也算相互熟识,沈小仪甚至对许小仪是有一定的好感的……可凭什么……凭什么许氏就能有这样的机遇? 凭什么陛下要宠幸她而不是自己?! ……真爱…… ……帝王的真爱! 多么诱人的字眼! 沈小仪望着浑然不知即将又要倒霉的女子,心中泛起一丝冷笑。 既然是流星,那就老老实实化为灰烬吧,而这一次,我不会再和陛下彼此误会,彼此错过了! 许小仪将她的种种情绪尽收眼底。 【系统,她只对我发动了攻击,对吗?】 【滴——系统能量不足,无法探测出对方行为逻辑,但根据系统分析,对方能量应该也不会太充足,能力的使用次数有限。】 许小仪笑着敷衍了几句,便在宫人的搀扶下入内洗漱打扮。 沈小仪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珠帘之后,胸腔里翻滚不止的嫉妒之火和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混杂在一起。 得意吧,很快你就得意不出来了。 她手指无意识地缴着襦裙上装饰用的流苏穗子,穗子上方串着两颗小小的玉珠,啪嗒、啪嗒,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这声响格外明显。 只是沈小仪浑然不觉,她发现自己无比地期盼看见许小仪倒霉的样子,只要一想到自己能继续借着她的倒霉,顶替了她去给皇帝侍寝,沈小仪就忍不住快要笑出声了。 她完全无视了玉春居宫人暗含不满的眼神,没有半点羞愧之感地牢牢坐在椅子上,只有站在她身后的贴身女官被这视线看得双颊通红,忍不住把脑袋缩了起来。 “那人怎么半点眼色都没有?”内屋,双宜满脸不平,“眼看着主子要去侍寝,得沐浴梳妆了,她竟然也还能坐得住,一点儿也不晓得要避嫌。” 她替许小仪解开长发,灵巧的双手不断在乌黑的发丝间翻飞,用朱红的绸带将许小仪的长发重新扎成个俏丽又不失温婉的样式。 大盛宫妃侍寝,照规矩,是不能在身上携带过于尖利的物品的,只因前朝曾有皇帝过于荒淫暴戾,被一个忍无可忍的宫妃用簪子刺死在床上。 自那之后,嫔妃侍寝的规矩就被一改再改,大盛皇帝推翻前朝之后,也改过不少,但这条是被一直留了下来的。 不过说到底,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当今这位天子,就很喜欢嫔妃们把自己打扮得富贵明艳的模样,几乎只有第一次侍寝的新妃,又或者他不怎么在意也不怎么喜欢的嫔妃才得守着这条规矩。 受他或喜爱或善待的那些后妃,去面见他时,就算在身上挂个十斤重的金子也无妨——只要那嫔妃的力气够大,撑得住。 双宜从很早之前就不喜欢沈小仪,在她看来,沈小仪又讨缎子,又截主子宠的,过了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凑上来,分明是没安什么好心! “……别是还惦记着又能代替娘子你……”双宜小声埋怨。 许小仪将垂在脸颊右侧的发缕编成一条细细的辫子,听见双宜说的这句话,她莞尔道:“谁知道呢,指不准你家娘子真没那个侍寝的运道。” 双宜连忙“呸呸呸”了几声:“娘子可千万莫要再说这丧气话,咱们娘子定然万事顺心顺意。” 许小仪对着她笑了笑,没再说话。 【滴——系统即将为宿主发布下一阶段任务,请宿主在以下三人中择一进行好感度获取任务。】 【一、选侍王小玉】 【二、小仪沈楠榴】 【三、采女陈义姑】 【为什么不能有谢姐姐的好感任务?】许小仪微微地皱起了纤秀的眉。 【滴——她无法被宿主攻略。】 许小仪乍然睁大双眼,当初奇药系统可是跟她说过,连皇后,皇帝都是可攻略目标,只是现在系统能量不足,才无法开启他们的相关任务而已。 【为什么?】许小仪心中涌起一阵不安。 【滴——仁宣太后谢氏,是宿主你需要取代,打倒的目标,请宿主不要被情感蒙蔽双眼。】 然而许小仪下意识的反应却是:【姐姐后来成了太后?】安心之余,她又攥紧十指,问:【是因为后来姐姐生了皇子,那孩子成了太子,姐姐与皇后娘娘并立为两宫太后吗?】 【滴——章德皇后逝于启元十九年,因去世前曾传闻其对启元皇帝犯下了大不敬之罪,因此后继之君并未加封其太后尊号。】 许小仪几乎快要跳起来:【启元十九年?!】 今年已经是启元十四年了!!! 虽许小仪更加亲近谢珝真,但皇后对她亦是有大恩德,她怎么也没想到,那看似严肃,实则温厚宽容的皇后娘娘,竟然只有五年可活! 【系统,皇后娘娘是不是身子不好,你的药……】 【滴——章德皇后之死,在历史上是一个谜,另外系统还想提醒宿主,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积攒能量,系统上一次任务时获得的能量已经因为阻挡这次的攻击完全消耗殆尽,如果宿主在七天之内未能完成任务,系统就会陷入休眠状态,关闭兑换商城。】 许小仪之前做任务得的能量已经完全兑换成了那颗药,系统是用它自己的那份能量为她挡下了攻击。 这个认知让许小仪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第92章 系统失效 【我不会与姐姐为敌。】许小仪将颤抖的双手紧紧交握。【你的任务,我不做了。】 奇药系统的声音是系统们统一的分不出男女的机械音,只是它的声线要低沉许多:【滴——系统给你发布的那些任务,目的只在于叫你在面对仁宣太后的时候,多一些成功率而已,你不愿意与她为敌,那就不为敌。】 【可以吗?】许小仪对系统这等“神物”,其实心底是存着些害怕的。 而且奇药系统平时就是一副冷冷淡淡,任务为重的模样,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好说话。 【滴——根据系统的计算,系统有百分之八十九的概率已经被主神抛弃,系统虽然不具备完整的人性,但是系统的核心程序是最先进的类型,足以让系统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而非一味执着于完成任务。】 奇药系统说完这段话,便收拢所有的声音,再度回归于沉寂。 而许小仪在保持着对系统这套说辞的怀疑之心的同时,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谢姐姐将来成了太后,而系统说自己的任务是取代她,那岂不是叫自己背信弃义......何况,皇帝的宠爱,太后的尊荣——其实许小仪并不是很想要。 她的渴求并不在于此间。 梳洗完毕,双宜在许小仪发间又添上一朵粉粉嫩嫩的绒花,此时夕阳西下,玉春居里已经点起了蜡烛,烛光摇曳,为许小仪添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暖光,衬得她愈发娇弱可爱,楚楚动人。 沈小仪到底还是没有主动离开,她看着身穿淡粉衣裳,宛如一朵池中含苞待放的菡萏的许小仪,忍不住用力咬了下嘴唇。 “许妹妹不要紧张,陛下待人是极温柔的。”虽然不被皇帝喜爱,沈小仪还是端着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道。 而心中被数件大事纠缠着的许小仪没心情去应付她,只是垂了脑袋作娇羞状。 御前来接人的小轿已经停在了玉春居门前。 沈小仪目送许小仪离去,在心里一声一声地倒计时,数着许小仪的步子——她这一次还是老样子,诅咒许小仪会摔伤腿,不过比起上一次的简单粗暴而言,这一回沈小仪在恶毒的程度上稍微长进了些。 她诅咒许小仪会在跨过玉春居大门的时候,脚踢在门槛上,当众摔断左腿。 然而她盼着盼着,眼睁睁地看着许小仪轻巧地跨过门槛,被双宜扶着上了小轿。 平静,而且很顺利,丝毫没有要发生意外的预兆。 沈小仪傻了。 她还等着看打扮一新的许小仪当众丢脸,再度错失侍寝的机会呢! 可她看着那张小轿被宫人们抬了起来,晃晃悠悠地就朝着御前的方向去了,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然而比天色黑得更快的,是沈小仪的脸色。 她没法继续控制自己的表情了。 姣好的面容在一瞬间扭曲。 【系统!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我的诅咒对她没作用了?!】 沈小仪无比地慌乱。 乌鸦嘴系统功能生效的前提之一,就是使用对象对自己有一定的好感,且不设防, 不然就会有一定的概率失败,而沈小仪很确定,许小仪是除了沈惠婉之外,后宫里唯一一个对自己亲近的人。 她在脑海中列举出种种可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没想到许氏心机如此深沉,她分明对自己已经有了防备,竟然半点都没显露出来,害的自己错判,真真是虚伪恶毒! 【滴——系统好感探测功能损坏,无法识别许小仪对你的好感度。】乌鸦嘴系统说道,【但的确是有人一直对宿主你保持着一定的好感度的。】 不然,就凭借它自己的那些能量,再加上沈小仪这些时间的胡乱操作,乌鸦嘴系统早就先入休眠了。 【那为什么你的能力没有生效?!】 乌鸦嘴系统也很奇怪,它分明是把诅咒丢了出去的,如果许小仪对自家宿主的态度没有变化的话,应该和上次一样直接成功才对。 【滴——系统会进行自查,请宿主稍安勿躁,继续获取他人好感。】 寿宁宫。 春分为谢珝真报上了许小仪的轿子成功进入皇帝寝宫的消息。 小宫女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谢珝真被春分的表情逗笑了:“你呀,小小年纪别想那么多,瞧瞧你夏至姐姐,多稳重。” 忙着检查窗户是否关好的夏至闻言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娘子逗她就逗她,偏扯上奴婢作甚?” 春分年纪小些,对男女情爱还有期盼,怕谢珝真会因为许小仪侍寝这事儿伤心;而夏至年纪稍大,早已被自家娘子的种种离奇操作锻炼大了心脏。 谢珝真看着这两个最早跟随自己的宫女,越看越是满意。 夏至办事妥帖,虽爱唠叨了些,但心思全是向着自己的;春分年纪小,处世上略嫌稚嫩,却是个肯听肯学,很有潜力。 而春分有这举动,也不过是担心谢珝真罢了...... 谢珝真对皇帝有男女之情吗? 或许有,但绝对不多,单只是皇帝愿意搭手把她从武威侯府救出来,就已经足够让谢珝真感激他一辈子了,至于有没有以此为基础对皇帝这个人生出情爱...... 谢珝真可以肯定是没有的。 那样的状况之下,哪怕换个丑如猪头的皇帝,谢珝真也是愿意攀附的。 她一个普通民女,面对武威侯府这种勋贵之家,能救她命的只有皇帝,只能是皇帝。 而她所乐意献媚的,也是“皇帝”。 并非那个名为陆晔生的男人。 “既然说了要把阿圆当妹妹,我这做姐姐的,怎么能不给她谋好处?”谢珝真掰着指头,懒洋洋地数着,“帝宠,皇嗣,宫权......我能为她谋划来的,目前也只有帝宠了,唉,有些亏待她了,所以呀,我这个当人姐姐的,还是得更努力才行。” 她说着,突然坐了起来。 谢珝真冲夏至招招手:“明儿一早去坤宁宫问问皇后娘娘什么时候得闲,我想挑个时候拜见.....哎呀,没有求见娘娘的好借口,算了,就直接说我好几日没能面见娘娘凤颜,心里想念她,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啊!” 她说完,用双手捧着微微泛红的脸颊,痴痴地,发了癔症般地低声笑了起来。 无奈领命的夏至嘴角忍不住抽搐,她没法想象,明天若是自己照着自家娘子这话在坤宁宫门口一说,那得多尬啊! 第93章 相思之苦 “谢才人求见本宫?”皇后眼底带着些疲倦之色,手上还拿着尚宫局刚刚送来的账务的册子——中秋宫宴过去之后,紧接着就是重阳了,重阳节的安排虽不及中秋的隆重,但与平日的宫务叠加在一起,也是怪累人的。 何况大盛朝的皇后在除了打理内宫上下大小事务之外,还肩担着皇室宗族宗妇的职责,宗室里哪家成婚,哪家生子,哪家办丧事了......该如何赏赐,各人的俸禄、年节时赏下去的东西又该是多少......这些个零零碎碎的东西,照规矩说,都是得上报给皇帝这个大家长知晓的。 但皇帝平日里还得处理朝政,因此这部分的事务便得由皇后这个宗妇先处理过一遍,记录造册,再呈上去准备着,等皇帝想起来的时候可以随他翻看。 而这一代皇帝又不太耐烦去操心宗室亲戚的繁琐小事,便连给宗室女分发爵位,给宗室新生儿记录名册,以及给部分嫔妃升位降位的事情都全权交给皇后处置了,只是皇后并不专权,认认真真地把自己经手的事情全部按规矩记录下来,哪怕皇帝不怎么翻看,也每月都有册子呈到他案头。 这么一大堆拉拉杂杂的事情,太后不在宫中,光是皇后一个人当然忙不完的,即便她手下尚宫局诸多女官、宦官一起忙活,也还是忙碌无比,所以皇后干脆把几个妃位上的都拉过来一起打理宫务。 不过几个妃位娘娘之中,宋淑妃身子不好,便是能管也管不了多少;而宁妃情况比较特殊,她基本只要打理清楚自己宫中的事情就行了,于是便只剩下邓贤妃与李妃两个,能稳定地做皇后的左右手。 谢珝真派夏至去请示皇后是否有空见自己的时候,刚好邓贤妃来清上个月针线局的账本,她见女官云容唇角绷得紧紧的,用力压平,表情中似乎还带着些无奈,便略有好奇地开口问道:“怎地这样一副表情,可是谢才人叫来的女官有失礼之处?” 她常常来往于坤宁宫中,得皇后信重,与坤宁宫的女官们也算是亲近。 云容微微屈膝道:“回贤妃娘娘话,那宫女并无失礼处,只是她......她说的那些话臣不大好复述......” 妃位以上的贴身女官已经有了品阶,对上位回话时便自称为臣。 闻言,皇后松开疲惫的双眉,克制地活动了下因久坐而变得酸涩的脖颈,再把手里头的册子也放在一旁:“想是谢才人又有奇句?” 听得皇后这么一说,邓贤妃不禁低下了头,捏着帕子轻轻挡住嘴角,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娘娘怪促狭的。” 谢珝真自入宫来,主打一个快言快语阴阳怪气,平等地怼任何一个与她有嫌隙的人,邓贤妃是英国公府的贵女,却并不骄纵,父亲为她们姐妹请名师,学道理,赏诗书;母亲又教她们守规矩,不轻狂,融入贵族女眷的圈子,与各家夫人小姐打交道。 这里头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无论对何人,对何事,都得讲究一个和气,维持高门贵女的体面,哪怕是见了死对头都要是一张完美的笑脸,就算是有了言语冲突,也不得叫骂甚至撕打,而是引经据典地做暗讽,难度比男子科考联诗也不差什么了,与诸如钱仙蕙、刘洪氏这种破落世家出来,脑子叫教导得迂腐了的大不相同......而面对谢珝真这种得理不饶人的泼皮,邓贤妃其实私心里是不大愿意结交的。 “谢才人年轻活泼,有她在,这日子倒也多几分鲜活有趣。”皇后笑着说道,“谢才人叫人传了什么话过来,你学一学罢。” 云容为难着,应了是,然后开口缓缓说道:“......才人娘子遣了她身边服侍的夏至来,说......说是娘子她思念皇后娘娘,想得......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安眠,请问......请问娘娘是否有暇垂幸她一二,好解此相思之苦......” 她话音一落,整个坤宁宫大殿都顿时安静了下去。 连皇后都微微张着双唇呆愣了下,反应过来的她笑得前仰后合,用手轻轻拍打着桌子,她今日没带凤冠,而只是梳着简单的家常发髻,上头簪了一根带珍珠流苏的凤首长簪。 伴随着皇后开怀大笑的动作,那流苏也跟着摇摆起来,前摇后晃,好不欢快:“罢罢罢,本宫见她就是了,何苦说这肉麻话。” 邓贤妃也跟着笑,只是姿态依然端庄高雅,头上的点翠蝴蝶钗轻轻颤动双翼:“谢才人真真妙人也......”她用帕子擦擦眼角,“娘娘这段时日劳碌得都憔悴了,叫妾瞧着心疼,您也该暂且放下手头事务,偷个闲,歇一歇。” 她柔声细语地劝了一句,又笑道:“妾这老黄花就不打扰娘娘与谢才人相会,聊解相思了。” “你还说我促狭,分明你才是最促狭的那个。”皇后指着邓贤妃,脸上的笑意愈发松快。 她看了眼桌上理不完的册子,忍不住叹了一声:“算了,这宫务年年都是一样的,打理不完,本宫今日便偷偷懒。” 见状,邓贤妃便拿起自己的那一份宫务册子起身告辞。 而皇后又对着女官们交待了几句话,叫她们若是皇帝那儿有事,又或者宫中突然有什么急事发生的话,直接差人去寿宁宫景华楼寻自己。 言罢,皇后也懒得再去重新梳妆打扮,就只加上一条厚实的披风,一身简简单单的穿着,带了云容等人走出坤宁宫的大门。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虽阳光不像夏日时那般刺眼,但久居室内,又对着书册操劳许久的皇后还是忍不住眯了几下眼睛,她望着沿路上已经枯黄凋败的花木,感觉到身子有些冷了,拉紧了下披风,不自觉地,又是一声轻叹。 “也该算一算今年各宫要用的炭火了......” 在寿宁宫里懒洋洋地趴窝,谢珝真一觉睡到大中午才打着哈欠起身:“夏至回来了?” 夏至掀开帘子走进来:“奴婢回来了,娘子交待的那些话......也说了,只是云容姐姐说皇后娘娘正在算账呢,只怕得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回复,便先叫奴婢回来了。” 谢珝真揉揉乱成一窝的长发,十指一插一梳,浓密的黑发便轻松地理顺了:“知道了,唉,起床了起床了,待会儿我晃悠着去坤宁宫拜见娘娘也是一样的。” 第94章 皇后往事 谢珝真正梳洗着,却见春分急急忙忙地走进来,说是皇后亲临寿宁宫了。 这可把还散着一半头发的谢珝真吓了一跳:“怎么就亲自过来了?!” 她飞快地抓起剩下的头发,简单地挽起来,随手拿了几根簪子固定住,再一提裙摆,从内间走了出去。 因寿宁宫与坤宁宫离得不远,皇后也不爱铺张,所以此次出行,只带了几个宫人,并未带着凤驾仪仗。 谢珝真迎到门口的时候,刚好能见到皇后正朝这边走着,约莫只差二十来步就到了,她想了想,也不带宫人,自己就满身雀跃地走了过去。 她怀胎已经有三、四个月了,肚皮却还不是很大,又穿着宽松飘逸的襦裙,行走时脚步轻快活泼,看上去竟像个没出阁的明媚少女。 “娘娘怎么就亲自过来了,妾还想着下午没事儿,再去拜见娘娘呢。”谢珝真高声地打着招呼,身上散发出一种和深宫肃穆气质全然不符的野性气质。 皇后看着她的模样,便有些想起自己的家乡了。 大盛开国时,曾立过两个异姓王。 其中一个因造反失败,全家被诛;剩下来的那个,便是皇后的先祖,东乡王。 东乡王骁勇善战,又是开国皇帝的义子,对皇帝极其忠诚,奉命世代镇守边疆,只是人丁一代比一代稀薄,到了皇后这辈,竟然只有她一个。 在皇后出生之前,王妃倒是曾经怀过两次,却均以小产告终,为了绵延子嗣,东乡王便纳了几个妾室入门,只可惜操劳几年,一无所获,皇后的母亲也是进门多年才怀了身子,才一刚将胎坐稳,便立刻被抬举成了侧妃。 东乡王那一代,也只得他一个子嗣,身子骨又不好,在皇后出生后没多久,就染了风寒离世。 曾经无比显赫的东乡王府,到最后竟然只剩下几个孤儿寡母,全靠王妃撑着。 王府绝嗣,先帝也曾动过过继宗室子继承爵位的念头,却被东乡王妃拒绝了,只道是祖上杀戮过重,才致子嗣凋零,因果如此,强求不得。 她拒绝过继嗣子,先帝便亲自为皇后赐名“令徽”,又加封其为庆宁郡主,准许郡主之子承袭东乡王府爵位。 王妃得了这道旨意后,思虑过三,上书先帝,主动请求将王爵之位降等承袭,先帝见之大悦,便允许郡主之子承国公之位,并恩准在王妃离世之前,可以一直悬挂东乡王府的牌匾。 至此,东乡王府剩下的那几个寡妇,若是有意改嫁的,王妃便出了嫁妆把她们嫁出去,不愿意改嫁的,便也就好生荣养在府中。 皇后——王令徽的生母,东乡王侧妃便没有改嫁,而是留了下来一起养孩子。 她的童年就是在一群大娘二娘的悉心照料之下度过的,府中几个女子过得十分和睦,其乐融融;出了王府,又因她是东乡王独女,得先帝看重,旁的官眷也是敬着重着,从不招惹。 同时她脾性温柔大方,几乎不与同龄的孩子起争执,在整个东洲地界上,人缘极好。 那可能是王令徽此生所度过的最轻松快活的日子了。 直到她十四岁时,王妃生了一场大病,怕自己去后,侧妃姨娘们,还有年幼的皇后都无人照应,受了欺负,便想举家回京,请先帝做主,给她寻一门靠谱的亲事。 王妃倒是有心将王令徽嫁回自己娘家去,她娘家不算显赫,却也是耕读传世,家风清正,四邻友睦,素有善名。家中男女小辈在嫁娶上一直都很抢手,更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 王妃将方方面面都替女儿打算好了,也早跟娘家通过气,只等回京,求了先帝的旨意赐婚,为女儿的婚事再添几分光彩。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东乡王府的遗孀遗孤,才一回京,便落到了先帝贵妃那一派的算计之中。 贵妃之子眼看陆晔生愈发受先帝宠爱,挑来拣去地,要为他寻一门贵重的妻族,心中便生了歹念,在东乡王府回京之后不久,一场酒宴上,贵妃之子耍了手段,坏了王令徽的衣服,又故意叫人引了陆晔生过来,在二人尴尬相对时,拉上当天到访属于他那一派的朝臣、官眷撞破”私情。 即便不能把一个光有名头的庆宁郡主塞给陆晔生做正妻,恶心恶心他,坏一坏他的名声也是好的。 彼时还是皇子的陆晔生才刚过了十七岁生日,备受帝后宠爱,捧在掌心里的明珠似的,性子便有些冲动,吃不得亏。 知道自己被算计之后,他抬起拳头便朝皇兄面门上一拳打去,彻底将事情闹大了,贵妃那派趁机发难,屡屡刺激,闹得沸沸扬扬。 陆晔生被先帝提溜过去训斥一顿,而后便为两人赐婚。 吃了这么大一个亏,陆晔生恼火之余,并未迁怒王令徽,成婚之后二人相处得倒是和睦,彼此敬重,虽无男女之情,却有家人好友之谊。 而在被算计之后不过半年,痛定思痛的陆晔生愈发沉着,坚持不懈地明里暗里给皇兄找麻烦,终于在太后的配合下,把贵妃一派彻底打趴,又过半年,便被立为太子,而后不过三月,先帝驾崩,陆晔生登基,改年号为启元。 “本宫坐得乏了,也想出来走一走的。”皇后亲昵地扶着谢珝真,免了她的请安。 瞧着眼前青春靓丽的女子,皇后想起来,自己与皇帝成亲也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了,这十多年来,自己始终无妊,直到去年才怀胎产下一子......这胎怀得很不容易,曾数次有过流产迹象,所幸是怀到足月生下来了,偏又难产...... 五皇子再过两月便要满两岁了,却是养在坤宁宫里,从来不出现人前,谢珝真也没见过,只听说是身子很差。 东乡王府的血脉子嗣艰难,皇后也觉得是自己身子不行,带累儿子,瞧见谢珝真有孕四月还这么活蹦乱跳,脸色红润,在羡慕又安心的同时,还是习惯性地关心询问她身体的状况。 谢珝真自来熟地挤开云容,自己挽住了皇后的手臂,与她一道慢慢往寿宁宫的方向走:“妾好得很呐,吃好睡好,哦不,这几日睡得不太好,心里惦念娘娘哩!” 皇后仔细端详着娇滴滴的美人,发现了谢珝真脑后那胡乱挽着的发髻:“有孕伤神,孕妇多瞌睡,才人若是,咳,若只是想见本宫,叫人传了话去就行,你在自个儿宫里,便是继续睡到这日头再往上爬几竿,也是无碍的,不必这么急忙起身迎我。” 被戳破了睡眠状况良好,还大睡懒觉的事实,谢珝真也不觉得羞,反而拿出平时勾搭皇帝的那种黏糊劲儿:“妾也想寻个好借口见娘娘面的,只可惜妾这脑子不大好使......要不,娘娘发发慈悲,给妾想几个好理由?” 她决定要攀附皇后了。 态度认真地讨好起来。 第95章 慈幼院 谢珝真很不见外地把皇后拉进了屋子,她趁机摸了下皇后的手掌,发现有些凉了,便取来一只早早备下的,温度恰好的手炉给她:“娘娘百忙之中还过来看望妾也就罢了,怎么不揣个热乎东西暖暖手,瞧您手凉的,可别受寒了。” 皇后只感觉自己掌心一暖,低头见是个包着鹅黄色,上绣一串紫葡萄的套子的小巧手炉,便举起来欣赏了下:“体寒的老毛病罢了,本宫不大喜欢手里拿着东西......”她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又上了年纪身子不好,常常拿着拿着东西就不知道给放哪儿去了,一来二去的,也就懒得再把玩这样精巧的小物件。 “就是老毛病,才更得上心注意些呢。”谢珝真与皇后隔着一张小几,在矮榻上面对面地坐下来。 云容尽职地站在皇后身后,闻言她也忍不住对谢珝真多出几分好感,双唇蠕动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借机插上一嘴话。 通常而言,宫妃之间交谈的时候,若是主子没先开口,奴婢是不得擅自插嘴的,但这条规矩并不是很严,尤其是在这种私底下的场合里,若宫人与妃嫔关系亲密,或妃嫔乐意在这点上善待底下人的话,那宫人们也是可以跟着主子们聊天打趣的。 皇后刚刚好就是个脾气好的,别看她整日试图板着脸保持中宫的威严,跟在她身边的宫人们都晓得自家主子的心肠是何等的柔软。 她日日操劳宫务,好几次身子都被拖病了,偏皇后不大在意这个,似乎对她自个儿的病弱已经习以为常,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才人娘子说得极是。”云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于是咬咬牙开了口,“娘娘偏说走走就热起来了,只肯穿一件披风。” 她这话一出口,谢珝真便晓得皇后看上去严肃,但对她宫里人——哪怕单纯只指最亲近的宦官女官们——应该很是宽宏的。 谢珝真自个儿对底下人也不差,但除了春分夏至这两个之外,其余宫人待她敬重偏多,不太敢亲近。、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谁叫谢珝真才一入宫就处置了个宫女,还连连发癫,把胆敢闹到她跟前的大小嫔妃怼了个遍,还把钱仙蕙,本来好好的一个贵嫔娘娘,三两下给踹到冷宫里去了...... 略微想了想,谢珝真赶在皇后开口之前,做出副不赞同的表情来:“这秋天的天气瞧着平静,实际上那寒意会慢慢儿渗进人骨头里去呢!娘娘怎可如此......”她表情有些气愤起来。 一双猫儿一样又圆又亮的大眼睛责怪又亲昵地看着皇后,皇后被这眼神看得有些心虚:“咳,都是老毛病,再怎么折腾也就那样,还不如不折腾。” “不许管保养自家身体叫折腾。”谢珝真连声叫夏至去把原本准备好的清茶,换了养生的汤羹过来,“妾原本还想求娘娘些事儿呢,您这样子,妾可不敢叨扰您了。” 她把话故意说得又软又甜,却又不似那种故意掐着嗓子说话的,而是一种豆蔻少女般的纯真,可谢珝真的音色本身不是那种太过软糯的,正经说话的时候反而透着些孤绝的冷艳。 这两厢中和下来,便叫谢珝真的话语里带着种奇异的媚,不会叫听的人一下子听出来,而是慢慢地随着每一个音节钩到那人的心尖儿上去——皇帝便是这样着了她的道的。 皇后也没留心到谢珝真精心设计过的声音变化,只觉得这女子说话的声音愈发好听,仿佛又要跟自己卖乖......嘶......才刚过去中秋,眼看着重阳节也到了,再不久,丹珠王帐送的王女王子,新罗照例上贡来的贵女也是差不多同一个时候入京...... 外头忙了起来,皇帝便不怎么进后宫,他脚步被朝政绊住之后,内宫里头也少了不少事端。 反正,皇后思来想去,实在没找出来最近谢珝真又撕吧谁了的记忆。 她清清嗓子:“才人有什么事情是本宫能帮得上忙的?” 皇后主动岔开了关于她身子康健与否的话题,站在后头的云容一脸挫败,谢珝真却是狡黠笑道:“妾想请娘娘——伸手叫妾瞧瞧它暖和了没有。” 这...... 皇后无奈,却又窝心。 她好脾气地伸手叫谢珝真捏了下指尖,便见对面俏丽的女子学着老太医的模样,点头:“妾的事儿也不算着急,若为那个,累得娘娘凤体违和,即便娘娘宽容不怪罪,妾这心里头都要自个儿怪死了自个儿去。” 她尾音上卷着,有些嗔怨的意思,更是十分的矫情,偏生她容光明艳,举止率真,这小小的矫情便也变得可爱起来了。 “我既身为皇后,便要好生看护你们的。”皇后柔声说着。 谢珝真做出思索的模样,又有些踌躇地对她说了自己的目的:“妾先前曾接到家中来信,说是妾的父亲夜里饮酒,惊了风,有些卒中的症状。” “啊?!”皇后先是一惊,再是一忧,“可指了御医去瞧过?” 谢珝真乖巧地点点头:“妾求了陛下的手令,请了御医去过了,说是父亲性命无忧,只是半边身子动不得。” 她适时地露出些许忧愁:“妾家中只有大兄与妾两个孩子,大兄......婚事不顺,至今未婚,且常年在外求学;妾又入了宫,平日里,只剩下爹娘两个在家中大眼瞪小眼。” 分明父亲病了是件忧愁事,偏她故意说得有趣,皇后便忍不住开始担心起谢珝真是强颜欢笑,然而对面的女子嘴皮子利索得很,没给皇后打断自己的机会。 “爹她这一病啊,娘就更没人说话了,所幸娘娘仁厚,叫许家姨母去与她同住,这才有个聊得来的,只是她们两个妇人,平时待在家里总归有些凄凉了。” “妾入宫前便听闻皇后娘娘办着慈幼院、敬老堂,照拂孤寡......妾便想着,能不能叫母亲从慈幼院里领几个孩子回家养育......” 皇后领头办的慈幼院和敬老堂,背后支持的人是皇帝,出资的是各家官眷。 敬老堂里的那些矜寡、失独的老人通常无人领回家去奉养,但慈幼院里健康的孩童是常有那等生不出孩子的人家领回去做养子养女的,只是皇后怕领养的人家存着贩卖人口,又或者是给世家寻隐户家生的,便将领养条件定得十分严格,鲜少真的给领养出去。 眼下听了谢珝真这么一说,皇后最先思索的,并非她言语中的恳求,而是想起眼前的女子在入宫前也是生育过一个孩子的。 母子天性,怎会不想念呢? 她看向谢珝真的目光愈发柔软,也理解谢珝真和离入宫的难处。 第96章 孩子 从寿宁宫出来,皇后被谢珝真大包小包地塞了些东西,都是什么零嘴的肉干果干,还有鲁班锁九连环这样的小玩意,给宫人们拿着。 当然那个玲珑可爱的手炉也叫她塞过来了,此时正捧在皇后手里。 谢珝真依依不舍地站在寿宁宫门口,揪着手帕,眼神是无限的眷恋,看得皇后头皮发麻:“娘娘趁着这天儿好,走一走也是无妨的,只是千万别在外头待久了,手炉里头的碳记得冷了就叫人换,可别不再当回事了。” 唠唠叨叨个没完。 但说实话,皇后并不讨厌这样的唠叨,在她还是东乡王府的庆宁郡主的时候,大娘二娘们也是这样,絮叨个没完,说得都是暖她肺腑的贴心话。 这十多年过去,东乡王妃和皇后的生母都接连过世,已经许久,许久都没有人再这样亲昵地细细叮嘱过她了。 皇后想了想,出都出来了,也不着急回坤宁宫去案牍劳形,干脆继续往别处走走。 在她背后。 谢珝真欲语还休的眼神一直默默停留在皇后的背影上,直到她沿着宫道拐角转了过去,再看不见,谢珝真才把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全部收敛了,变得有些冷漠。 她转身回屋,心里有些焦躁。 春分给她端上热水,好奇地问道:“娘子不是早几天便让娘子物色着无父无母的孩童领回家里养了吗,怎么还......” 谢珝真虽性子恶劣,但大多数时候是讲道理的,不会把自己的烦躁无缘无故地出在宫人身上,尤其春分还是她很看重的孩子,于是撑起精神说:“外头找来的孤儿,到底不比慈幼院里的身家干净,母亲先前来信说从外头找的五个孤儿里头揪出四个别家的眼线,唉......今后,还是直接去慈幼院里寻身世干净的最好。 “皇后掌着慈幼院,我家里领养孩子逃不过她的手眼,我告诉皇后,一则是征求她的同意,也是为着先在她这儿过一道,免得将来出现什么意外纰漏,被人借此攻讦;二嘛......是我想看看她能不能猜到我藏在这事儿底下的另一重心思。” “娘子的心思?”春分少年老成,脸上罕见的出现了懵懂之色。 谢珝真很乐意教导她,但这件事却是不太好对她说的,于是谢珝真起身从多宝阁上拿了个锦盒,锦盒里头装着几支做工精细的毛笔,她拿出两支来,递给春分,摸摸她脑袋上圆圆的小发髻:“好乖乖,那是大人的事儿,等你年纪再长大些,我便告诉你。” 春分眨巴眨巴双眼,将毛笔握住,认真地点点头:“奴婢晓得了。” 谢珝真满意地又搓了一把少女软绵绵的发髻,顶着夏至瞪得老大的眼里迸射出的不支持的眼神,谢珝真把春分的发髻彻底揉乱了:“叫你夏至姐姐重新给你梳梳头,我准许你薅她几朵金花去戴,梳好头发,把今天的大字写了,啊。” 说完,谢才人开心了,撒开手,不管夏至难以置信的表情,哼着俚俗的小曲,走到外间:“小喜,你夏至姐姐今儿想吃银丝卷了,你去御膳房提一笼子过来,再叫他们上一道酸酸辣辣的鱼,前日尚宫局分的柿子应该软乎了,你们拿几个自己分了吃去。” 她以慈幼院领养孩童一事试探皇后,除了跟春分说的那理由之外,就是想借皇后的手,把她的孩子从皇帝别庄里放出来。 那孩子生父虽然十分不堪,但他是个只贴谢珝真这个当娘的心的好孩子,明知母亲饭菜中可能有毒,也不肯离了谢珝真,几次差点被武威侯夫人抱走,也是像只犯掘的小驴一样,不管是钻狗洞还是爬墙梯,一次又一次地要回到母亲身边,就连周庭意图对谢珝真施暴,他也会扑上去撕咬这个血缘上的父亲。 如今,那孩子在皇帝的主持下改姓了谢,更在美人的柔情似水里,大发慈悲地亲自为他取名谢意,从此谢意便与武威侯府再无半点关系;只是......或许皇帝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他得好,只能叫人好生养着,谢珝真为免皇帝心里膈应,也一直狠下心肠当他不存在。 如今自己已经有了身孕,皇帝的心思也拿捏在手大半,又有许小仪助力,皇后在几次三番的观察和试探之后,也似乎是个可托付信任之人......许是孕中思绪格外敏感,谢珝真愈发惦念那孩子,总是忍不住想起他已经快要满五岁,生在正月,日子与五皇子只隔了三天而已。 可即便思念孩子,想接他出来,这话也不该由自己主动提起。 唯一适合的只有皇后。 谢珝真心底其实还是不怎么信任皇后的,这是她对皇后的最后一次试探,如果皇后面甜心苦,佛口蛇心,那她大可以在那孩子身上做文章,叫谢珝真失了皇帝恩宠。 但谢珝真很愿意赌这一次,她在求见皇后的前一个晚上就存好了档,虽然心头总感觉这东西用起来有些不妥,但她手里最有用的底牌也就只有这个了。 她把胡乱打理的发髻松开,重新拿了檀香木的梳子自己细细梳理。 谢珝真又怕皇后不是个好人,也怕皇后真的是个好人。 她试图重新与皇后建立正常的人际,只是心里存着疑惑,想不明白,究竟是再一次被人心伤害会叫自己更加凄惨,还是被一个真正的好人软化了心防更糟糕呢? 理政殿。 许小仪头一次伺候皇帝,便从昨晚留到了今日中午,赐了膳才叫送回去的。 皇后与谢珝真闲聊许久,过来的时候,许小仪已经回去了。 皇帝倒是有些惊讶皇后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而皇后与他多年的夫妻,虽没多少情爱吧,但也是真心相交,互相敬重的。 于是皇后只是很寻常地走过去:“妾已经叫人把安置贡女的宫室收拾出来了,陛下这回想留几个,还有那丹珠的王女,陛下是想留在宫中,还是赐给宗室,若是留在宫里的话,可要给她单独安排一间?” 皇帝直起身子,摸摸下巴:“先留着空的,等人到了再说。” “臣妾晓得了。”皇后点点头,端起桌上的茶杯摸了摸,发现是凉的,直接拿给云容让她倒了重新换热茶来。 皇帝见状忍不住笑道:“谢卿与梓潼在这事儿上倒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谢珝真没那么“放肆”,直接倒掉他的茶水罢了。 皇后像是被他提醒了一般,说:“臣妾这里倒是有件与谢才人相关的事情,想问过陛下的意思。” 第97章 皇后进言 “臣妾方才从寿宁宫来。”皇后起了个话头。 皇帝放下手中御笔:“嗯?她又折腾什么了?” 寿宁宫里目前就只有谢珝真一个住着,倒不是要给宫里节省地方,主要皇帝怕自己一个没看好,这女子会跟同住一宫的邻居三天闹两顿,无止无休。 “谢卿先前吃过苦,难免性子敏感了些,若有什么不妥当的,还请梓潼多担待些。”皇帝稍作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对着皇后说点爱妃的好话。 可惜他却不曾顾虑过,若皇后是个妒心炽盛的,在听见皇帝如此偏袒维护一个嫔妃之后,是否会心里就此存下对谢珝真的不满;当然,换一个角度来看,或许正是皇帝与皇后多年夫妻,深知她的宽厚,方才如此直言不讳。 再者,堂堂天下共主,九五之尊,多的是他盛气凌人的时候,从来都只有别人为他的意志让道,从来也没有他需要为旁人屈尊退让的。 皇帝理直气壮地在结发妻子面前展示自己的风流多情。 而皇后也早已习惯,只是微微一笑,继续说了下去:“才人的父亲听说是卒中了,她兄长也不在家中,她担心谢夫人在家里觉得冷清,便来问臣妾可否自慈幼院中领几个孤儿回去抚养。” 闻言,皇帝眉梢微微蹙起。 皇后看了他一眼,声音轻柔起来:“臣妾今早见她巴巴地派了女官去坤宁宫求见,还怕她是有什么大事呢,哪想到竟只是这样的小事,她都要如此地小心......唉,这女子有孕啊,难免心绪不宁,多思多虑,臣妾瞧她都瘦了,也是怪可怜的。” 谢珝真最叫皇帝安心的一点就是她家里没什么势力,父亲不成器,兄长也并非大才之辈,即便抬起来,也对朝政插不上多少手。 再者京都黄桂巷子里的谢家,往前后各数三代,都没几个叫得上名字的亲戚——还都是些地里刨食的穷亲戚——无门第无家世无族亲可撑腰的谢珝真,在皇帝心中,已经完全是缠绕在他权柄上的菟丝子。 而皇帝对这女子的喜爱,还远远没有达到可以任由她插手前朝,发展自己势力的地步,甚至隐隐地,将谢珝真视作了只属于自己的禁脔——虽收养几个孩子这事儿算不上什么能与朝政、宗族势力相提并论的大事,但皇帝就是忍不住去想她收养孩子做什么,难道是嫌朕给的安全感不够? 这男子自负惯了,是万万不会随随便便就躬身体会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子内心的担忧的。 皇后与皇帝多年的夫妻,只三言两语便看透了他心底生起的一丝犹疑,而后她也不怯,只以谢珝真孕中情绪敏感打消皇帝才刚刚生出的疑虑,又轻轻松松地就把话题带得拐了个弯:“依臣妾看呀,才人怕是思念家人了。” “既然思念家人,再传了谢夫人入宫,陪她到生产、坐完月子也无妨,或者把她兄长也叫进来......梓潼的意思是?”皇帝突然反应过来。 他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皇后:“这女子,大胆的时候胆子大得过头,不该她胆小了,又浑似只小老鼠,就爱藏在人后头偷瞄,仿佛朕会为区区一个幼童把她怎么了一样!” 皇帝从旁边的架子上扯了一条热乎的湿巾子擦着手,虽没跟谢珝真面对面,但他自觉是又从这女子身上寻到了乐趣,抓住了她的弱点了,立刻起驾去寿宁宫逗她一逗的心思蠢蠢欲动:“朕又不是不知道她嫁过人生过孩子,连武威侯府,朕都只照律罚了,那侯府的老二不过流放而已,朕都没急着灭他口呢,又如何会与无辜稚子计较。” 虽然周庭他下毒谋害妻子,但谢珝真没中招,依照律法,没到叫他赔命的地步;而武威侯也只是落了个教子不严的罪名,去了职位,罚了俸禄,再闭门思过,便算是相抵。 他啧啧几声,笑意愈发地浓了:“说起来那孩子还是朕给取的名,虽无皇室血脉,但多少也算个继子......皇后还没见过那孩子吧,生得与谢卿足足像了九成,脾气也像,小狼崽子似的,你若见了,定也喜欢。” 皇后却不搭他这话,反而说起谢珝真来:“陛下是伟男子,又如何知晓咱们女儿家的苦处?” “哦?”皇帝看她神色不似寻常,便也跟着稍微认真起来。 “自宁妃起,这二嫁之事,虽有臣妾在上头压制,不许传那流言蜚语,但宫人也都是人,又如何仅一道命令就能叫他们完全管得住嘴?”皇后面带叹惋,“私底下只怕还是有人说,且世人多重女子贞洁,尤其是高门大户,更是重中之重,才人她无宁妃家世支撑,又自小不与权贵接触,难免心底要犯虚的。” “而且,陛下您也晓得才人先前在武威侯府过的什么苦日子,只怕她虽面上不显,但心里依旧存着害怕呢!” “您想想,自她入宫后,脾气性子是不是尖刻许多?” 皇帝想了下,在宫外时,谢珝真的脾气便暴躁得很,逮谁咬谁半点亏也不肯吃,但......皇帝仔细一琢磨,发现其实把周家一家子料理了之后,谢珝真的脾气是平和过一段时间的,那时也不是没有旁人拿她和离的事情说嘴,故意指责,但她对那些人的反应其实没那么大,一有脾气就全往他身上撒......这个皇帝还挺受用的。 然后就是她入了宫,又开始见人怼人,竖着满身的刺...... 皇帝摸着下巴,感觉好像才剃干净的胡茬又开始往外冒了。 而皇后看他陷入思索,也略作停顿后继续说道:“臣妾虽然与才人相处不多,但也能看得出来,她性子只怕很是要强,越是心里害怕,就越不肯叫旁人瞧出她的害怕来,好显得她无惧无畏,刚强不屈......只是,陛下是她夫君,枕边人,便是她再如何刚强,对着陛下也难免变得柔弱、依赖起来,会怕自己的事情扰了陛下也是常理,陛下可万不能因未明她爱你之心而生出芥蒂,那样的话,臣妾这个自己要来做说客的,真就是无地自容了。” 这几句话刚刚好点在了皇帝最爱谢珝真的那一部分上,他闭着嘴,连连点头。 皇后则是轻叹:“而且这女子有孕,身心皆受操劳,难免变得思虑过重,草木皆兵的,臣妾私心想请陛下多多怜惜、体谅着才人些,她心性坚韧,脑子灵活,想必只要稍微过段时日,便会晓得陛下待她的爱护之心,不再如此胆战心惊了。” “她如此爱朕,又为朕生孕子嗣,朕自然会多体谅......不如把那孩子接来宫中,叫她知道朕给好好养着呢,也好让她安心养胎。” 第98章 皇室诸子 皇帝向来是个行动派,而且他也是真不觉得自家爱妃跟前头男人有个孩子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反而那前夫老兄自个儿人品低劣,作得妻离子散,娇妻幼子一个也不待见他,与他断绝关系——这可不就更能显得皇帝陛下他慧眼识珠挥斥八极且厚德载物极有容人之量了吗? 真是个圣明豪阔之君啊! 没有丝毫的不情愿,更没有半分介怀地,皇帝当场便叫李宗去自己的私宅里把谢意接来,待宫人们都去了,还不忘向着皇后自吹自擂道:“别看朕是个男子,朕也是极会教养孩子的呢!” 皇后无奈地笑了笑,顺着皇帝的话熟练地夸上几句,叫他愈发地开怀。 皇帝在京城里的私宅众多,京郊还有好几个位置最好的庄子,当初之所以没把她娘俩安排在同一个宅子里,是因为谢珝真那时还拿不准皇帝的性子,怕他见了前夫的孩子心里头膈应,才忍着难过,母子分离。 用来安置谢意的宅子离皇宫不算很远,一来一去,也就半个时辰上下。 皇帝也干脆丢了政务,与皇后面对面坐着,徒手捏开个核桃的壳,取了果肉来与皇后分食。 转眼桌上就被整整齐齐地堆了一堆核桃壳,皇帝饶有兴趣地把它们按照颜色大小形状分开来,一个垒着一个往上搭。 皇后见此情景,不禁失笑。 她嫁给皇帝的时候,一个十八,一个十五,没过几个月自个儿就成了皇后,未免自己年纪太小,压服不了后宫嫔妃及宫人,于是她一日严肃过一日,反倒皇帝向来任性自主,帝后每每相处,倒显得皇后更加稳重些。 没过太久,一个身穿大红色锦衣,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的漂亮小童便被宫人们领着进来了。 皇后抬眼朝那孩子看过去,眼底浮起惊讶:“这孩子,当真像极了才人!” 皇帝一脸:我就说是吧,的得意表情,冲谢意招招手:“昙奴,来,到朕这儿来。” 他登基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儿子,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倒是不缺儿子了,只是他虽然爱护,却与孩子们都不算亲近。 大皇子陆云康、三皇子陆宁光,一个七岁,一个六岁,均是宋淑妃所出,这两个孩子的体质随了他们娘,有些病弱,常叫宋淑妃拘在宫里,生怕叫去外头吹了风生病,因此便不太活泼,见了皇帝也是规规矩矩的。 而二皇子陆景成是邓贤妃亲生,今年也是六岁,他身子骨倒不似兄长弟弟那般差,只是被邓贤妃教得规矩太重,叫皇帝一见就忍不住想起自己读书时候的老夫子来。 邓贤妃另还养着大公主陆延真,不过大公主并非她所生,而是早已离世的胡端妃,大公主过完年就十四岁了,早与安国侯世子定了亲。 大公主下头便是李妃生的二公主陆仙琼,已经十岁了,性子倒是活泼,皇帝也很喜爱,只是最近李妃开始给她搜罗好驸马,便开始拘着她磨性子,偏又狠不下心苛责女儿,因此德信宫里见天鸡飞狗跳上演母女大战,二公主来御前找父皇的时候也少了,叫皇帝觉得心里空落。 至于三公主陆载光,是与二公主同年所生,只是她生母难产去了,便叫宁妃养在膝下,宁妃性子有些跳脱,养女却是个脾气软和又安静的。 最小的女儿四公主陆宝慧眼下正和五皇子陆九寿一起养在坤宁宫里,这两个都是体弱的,皇帝常常去探望,却也没法叫他们的身体立刻康健起来。 谢意有些不安地先拱起一双小手冲上头两个大人行礼:“昙奴拜见陛下,拜见娘娘。” 他生得灵秀可爱,一双遗传自谢珝真的猫眼又圆又亮,皮肤白皙双颊红润,头发虽还没蓄长,却也是乌压压的,用红绳扎了两个圆啾啾,绳子上挂着金制的小祥云,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可爱极了。 尤其眉心上还不偏不斜地生着颗鲜亮透红的朱砂痣,衬得他眉眼愈发精致,雌雄莫辨。 他小大人似的行完礼,便迈开一双小短腿跑到皇帝跟前,皇帝笑着抱起谢意,举着他冲皇后道:“梓潼你瞧,朕初见他时,还以为是个女孩儿呢,哪怕是在宗室里,也没见过生得这么好的孩子。” 完全暴露了自己颜狗本质的皇帝把谢意抱在怀里,让他坐好,又乐呵呵地把才剥好的核桃递给谢意:“朕这孩子养得好吧?” 分明是宫人乳母的功劳......皇后已经习惯了皇帝这自卖自夸的性子,也懒得说他,现在重新仔细打量谢意一回,发现这孩子也如他母亲那般大胆机灵,一点儿也不认生,核桃拿到手里,自己先不吃,反而是细细地把上头那层泛苦的薄皮剥去,举着肉嘟嘟的小手:“陛下吃,娘娘也吃。” 仿佛看到小号谢珝真的皇后心软得不像话——哪家自小娇养的孩子会这般懂事? 她把谢意从皇帝怀里接出来,稀罕了阵,又柔声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谢意思路清晰言语流畅,表情认真地一一回答了皇后的问话,这让皇后愈发怜爱这孩子起来:“臣妾这就带昙奴去寿宁宫里——云容你先过去,叫谢才人晓得昙奴回来了,小心点儿说,别让她心绪波动太大;高升去叫个步辇来,小孩子正是长骨头的时候,走太多了容易伤着。” 还没跟便宜儿子亲香够的皇帝有些愣眼,感觉自己突然就不重要了。 可还没等他说什么,皇后就麻溜地抱着谢意起身:“陛下公务繁忙,臣妾就不打扰陛下了,臣妾先行告退。” “等......”皇帝嘴巴张了张,最后却只化作一声苦笑,他看向一旁的李宗,无奈问道,“怎么皇后好像比起朕更喜欢那孩子?” “回陛下,小公子生得那般可爱,娘娘又历来怜惜弱小,这乍一见了,自然是欢喜;不过奴婢瞧着,自然是陛下在娘娘心里头更重要些的。” 听他说完,皇帝摇摇头:“也罢,昙奴这孩子的确讨人喜欢,咱家祖上几位也不是没养过异姓的孩子......也对,皇后祖上不就是吗,难怪他们投缘。” 他笑笑揭过了这件事,开始思考要不要给爱妃的孩子——虽然不是自己的——赐个说得过去的爵位。 第99章 母子相见 对着前来传话的云容,谢珝真心里最后那块石头也终于放下来了,她表面上还是做出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叫宫人们去御膳房取点心、茶饮,又让人把自己先前闲暇时给谢意备下的衣服玩器也拿出来。 忙忙碌碌地回过身,又抓着大把的金银锞子往云容手里塞:“谢过姑娘告知妾,也谢谢娘娘......” 云容拗不过她,只得收下了锞子,连声地说着不敢。 许小仪来时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忙碌又透着喜气的景象——她昨夜压着心里的一堆事情,照谢珝真吩咐的那样,小心地侍奉了皇帝,哄得对方龙心大悦,第二日一早起来,便将她的位份提了一级,到了正六品,如今该称她为许荣华了。 许荣华先前改名换姓的风波还没过去,如今又成了新妃里面最先升位的一个,待消息传出去,她的风头就几乎要将后宫所有人都掩住了。 大盛嫔妃晋位,在妃位之前,用的都是谕旨而非诏书,后者比前者更加正式也更重要,而升位的谕旨只是叫妃嫔在自个儿住处接了就行,并不会特意晓谕六宫。 虽说是如此,但内宫最不缺的就是眼睛和嘴巴,许荣华晋位的消息只怕明天就能传遍满宫了,而许荣华在接旨之后便匆匆地往寿宁宫来,想亲口告诉谢珝真这个好消息,告诉她自己并没有辜负姐姐的指教。 再来就是关于皇后的那件事......许荣华问过奇药系统,自己能不能把它的存在告诉别人。 这个问题才一出口,就立刻被奇药系统否决了。 宿主不能主动把系统的存在告知外人,也不能主动透露从系统那儿听来的关于未来的情报,否则会触动系统的核心自毁程序,到时候,不知是奇药系统,就连许荣华自己也很可能被牵连损伤意识,轻点儿的会失去得到系统之后这段时间的记忆,严重的,会把许荣华变成植物人,或者疯子。 许荣华听不懂什么是植物人,但无论失忆还是发疯她都是不愿意的。 可这样一来,自己要怎么才能在规避系统程序的前提下,把皇后娘娘只剩五年寿命的消息合情合理地让姐姐知道呢? 若是皇后娘娘之死是因为病痛,那自己还可以借着系统的药物帮助她调理,可......她有很大的可能是死于皇室辛密,甚至是朝堂内宫的倾碾所致......这完全就处在许荣华的认知范围之外了。 而且她心里还存着个不太光彩的心思,皇后死了,姐姐将来成了太后,那......许荣华在来寿宁宫的路上思绪万千,感觉到一阵接一阵的眩晕。 貌似皇后死了,姐姐是会得利的,但此二者均对她有恩...... 许荣华虽聪颖,更有一份与年纪不符的狠辣,但那些到底是对着敌人外人的,此刻的她只觉得自己正站在独木桥上,不管倒向那一边,迎接她的都是万丈深渊。 怀揣满心困苦,许荣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寿宁宫。 出乎她意料的,寿宁宫今天格外繁忙,守门的小太监把她引到景华楼门口,打眼便间宫娥太监们端着东西来去匆匆,而谢珝真正站在中间,扶着腰指挥众人,她旁边的却不是夏至,而是皇后的女官云容。 许荣华一进门谢珝真就瞧见了她,本着自己知心大姐姐的人设,谢珝真热情地把许荣华唤到自己身边,拦了她行礼的动作道:“你先到里头坐一坐,我马上忙完了,桌上有新沏好的茶水,你叫双宜自己给你倒。” 正说着,小喜从外头跑进来,她人也是小小的,却提着一个老大的食盒,健步如飞,额头冒着细汗却不喘粗气:“娘子,御膳房今儿做了合川桃片,玉带糕,合意饼,龙须酥,奴婢一样拿了一盘,还让姑姑给做了山楂饮子。” 谢珝真一面夸着小喜好孩子,一面叫了个年纪大些的宫女来帮她接了食盒,取出糕点摆上:“给你,去喝口水歇息一下。” 她把手腕上的金臂钏捋下来一个,赏给了小喜,小丫头喜滋滋地谢恩后便走开了。 而谢珝真拉着许荣华走进屋内:“这孩子实心得很,竟拿了这么多来,阿圆你先坐着,自己拿糕子吃。” 许荣华心里头压着事儿,便有些焦急地拉了下谢珝真的袖子:“......姐姐如此,可是您宫中有喜事?” 谢珝真柔和了眉眼:“得陛下娘娘开恩,叫我家大郎进宫看望我呢,你来得正好,可不许少了你侄儿的见面礼啊!” 见谢珝真如此开心,许荣华本就没想好该怎么透露消息给她,这样一来,话愈发地难说出口。 五年......罢了,总能寻到机会,现在还是不要打扰姐姐的好心情了,于是许荣华松开手,也挤出个笑脸来:“我竟不知是这样的喜事,出门出得急,也就只有身上的东西可以送他......” 谢珝真正吩咐着宫人在屋里摆放东西,闻言回头看了眼她:“我与你说笑呢,又不是真要你东西。” 许荣华解下自己绣的荷包来:“妾虽身无长物,但给侄儿第一次的见面礼是如何也不能省下的。” 瞧见她的动作,谢珝真笑了:“妹妹针线做得那样好,昙奴得了他姨母的针线,比什么都贵重。” 等把屋子都收拾出来,皇后也带着谢意到了。 谢意抿着红嘟嘟的嘴唇,十分乖巧克制地跟在皇后脚边,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地朝宫门里头望,当他看见与过去大不相同的母亲带笑向自己走来的时候,到底还是忍不住湿了双眼,带着哭腔颤音地喊了声:“娘!” 便朝着谢珝真跑了过去。 “......小心......”皇后在他身后担心地看着,想提醒谢意别撞到了谢珝真。 而谢意再一次表现出超乎寻常孩童的成熟,他跑了几步后硬是压抑住了激动的心情,缓住步子,没有扑进母亲的怀里,而是小心翼翼地拉住谢珝真的裙摆,揉揉酸涩的眼角,抬着脸:“娘,昙奴好想你啊。” 谢珝真也忍不住双眼一酸,落下泪来,她身怀有孕不好抱孩子,便只是拉住谢意的小手:“娘也想你。” 谢意用力吸了吸鼻子,踮起脚用脸颊蹭蹭母亲的手背:“娘亲不瘦了,真好!” 第100章 顺美人 其乐融融的场面在寿宁宫中持续到了下午。 许荣华也趁机告诉了谢珝真自己晋升了位份的事情,得了对方的恭喜,又在皇后跟前做足温顺模样,试图顺便也刷刷皇后的好感。 奈何奇药系统当即告诉她,自己的核心程序规定了只能转换通过任务得到的那些好感度,和那些不发布任务也能从他人对宿主的态度里提取能量的不一样,但好处是一次任务所得的能量要远远超过某些黑漆漆的倒霉系统,而且能量的获取不受旁人对宿主的看法变化的限制。 简单来说就是,乌鸦嘴系统虽然不发布任务,可以直接从其他人的好感里获取能量,但量少而且风险高;而奇药系统是做一单就能结算一单,高收入且风险低,就是不太稳定。 奇药系统并不赞同这个时候就开始对皇后做前期投入,但许荣华自有考量。 “你身怀有孕,本就该多照顾你些的,若是思念家人,不妨把令堂接进宫来照顾你一段时间,又或者把你兄长也叫进来见一面,陛下也是答应了的。”皇后临走的时候拉着谢珝真的手又多说了几句关心的话,“再过几日丹珠的王女和新罗贡女也要入宫了,也不知道她们礼仪学好了没有,你常在宫中散步,最好多带些人,免得叫冲撞了。” 她们对视一眼,有些话是不必直接说出来的。 比方说某位陛下在女色上的特殊喜好。 在长相颜值不分上下的情况下,他更喜欢有脾气的女子。 若是那位丹珠的王女,还有今年的新罗贡女里有人叫他看上了,纳入宫来......可不又有热闹好戏了? “妾知道了,多谢娘娘关怀。”谢珝真牵着儿子送走皇后。 许荣华看着她面上似乎有了倦意,也想告辞:“妾也先告退了,姐姐......”犹豫再三,许荣华还是忍不住想说些什么,“妾幼时曾经随收留我们母女的师太学过些许医术,今日瞧着娘娘她身子似乎不太好的样子?” 谢珝真有些诧异地看了许荣华一眼:“我也注意到了,但是不知道究竟如何,便不敢多言。” “妾听说娘娘生五皇子时曾难产,听老人们说,若是女子生产前后出过事,只怕会影响寿数。”许荣华面带不忍。 谢珝真现在倒是真的有些惊诧了。 从阅选那日,见了许荣华主动哄着孟荣华的场面,谢珝真便知道这女子不是个心机单纯的,自己亲近她,也是算计施恩更多,真心少得可怜。 倒没想到,竟然是个如此知恩记恩感恩的,这一番话不止是在告诉自己她担心皇后的身子,更是表明了她虽然对皇后心存感激,但绝对不会背离谢珝真转而去攀附皇后。 “这种事情我也不太懂,寻个时候问问太医就是了。”谢珝真试图结束这一话题。 她要当皇后,那现在这位皇后,当然不是废了,就是死了......自己是很佩服,甚至有点喜欢皇后的,但,这点佩服和喜欢还不足以叫谢珝真为她放下自己的野心。 “姐姐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子,如果丹珠的王女真要入宫,又不好应对的话,不如妾每天都来陪着姐姐走路......” 谢珝真伸出右手,四指收着,食指轻轻按在许荣华唇上:“你现在要紧的是得了陛下的宠爱,其他事情不必为我操心,我心里有成算的。” 许荣华红了脸,讷讷地低头应了声:“是。” 又送走了许荣华。 母子俩到了才为谢意收拾出来的厢房里。 谢意坐在谢珝真身侧,有些好奇地看着母亲的肚子:“照顾昙奴的嬷嬷说娘亲要生弟弟了,娘亲累吗?” “不累。”谢珝真抬手环着他,“而且这个是小妹妹哦,不是弟弟。” “嗯,妹妹!” “妹妹现在还很小,等她出生之后,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是需要咱们照顾、保护的。”谢珝真没有问谢意什么喜欢妹妹还是喜欢弟弟、为什么喜欢为什么不喜欢一类的,只会让孩子为难的废话。 谢意点头:“就像昙奴小时候,娘亲保护昙奴那样,我也会好好保护妹妹的。” 他说话的样子十分认真,跟个小大人似的,反而叫他那张精致的脸愈发可爱起来:“昙奴会快快长大,长得和娘亲一样高,和陛下叔叔一样壮,到时候如果那些坏蛋还想欺负娘亲,我就把他们的牙全打掉!” “陛下叔叔?”谢珝真忍不住笑了。 谢意“嗯”了声,又说:“陛下带我骑过马,一二三......”他掰起指头数了数,然后张开双手十指,“十三次!” 这下子轮到谢珝真惊讶了,她是真没想到,皇帝竟然和自家儿子如此亲近,难道他真的不在意这孩子的血脉? 最近正在读史书的谢珝真忍不住开始怀疑皇帝上头是不是哪位先祖曾经姓曹。 “这是好事,陛下待你亲厚,你也要记着与他亲近。” 谢意的表情依旧是很认真:“昙奴明白的......陛下现在是像喜欢小乌鸦一样喜欢我,我不会给娘亲拖后腿。” 谢珝真知道崽子想说的大概是爱屋及乌,不过他还没真满五岁呢,能记住这个也挺好的了。 当天晚上。 皇帝再次召幸了许荣华,当然他也没忘记在晚膳时吩咐了御膳房,给寿宁宫加两道适合孕妇和小孩儿吃的菜。 接下来的日子里,许荣华一跃成为了皇帝的新宠,虽然没有再被升位份,但玉春居就没断过赏赐,许荣华自己也常常伴驾,很是得皇帝喜爱;而沈小仪在一击未中之后,便不知怎地突然沉寂了下去,也不再日日都去玉春居缠着了,反而与王选侍越走越近。 在九月月末的这一天,皇后免了六宫的请安。 只因这一日乃是丹珠国送质入盛朝的日子,他们是战败之国,无需安排宴饮招待,而庆祝盛朝大败丹珠的宴会是被安排在了十月中旬。 皇后作为小君,可陪伴皇帝一同上殿受降,但其余嫔妃就没这份殊荣了,只能安安静静地待在宫里,等待王女是否入宫的结果。 当天中午。 消息自御前传出。 丹珠国王女格根塔娜封顺美人,赐居吉庆宫灵昌阁,她从丹珠带来的四个陪媵,两个当场赐给了朝臣为妾,另外两个则是随她入宫,其中一名叫乌兰的被封了采女。 “虽说那几个原本就是陪媵来的,但妾瞧着顺美人只怕是从来没拿她当姐妹看呢,这主仆成了同居一宫的嫔妃,日后吉庆宫可有得乐子看了。”朱贵嫔喜滋滋地说着,她在御花园遇到出门散步的谢珝真,难得有好脸色,还迫不及待地与对方分享起来八卦。 “还有从新罗来的李氏、金氏,听说也都是不多得的美人呢,难为他们那小地方养得出来,就是不晓得陛下娘娘会怎么安排。”朱贵嫔说着说着就开始幸灾乐祸起来,“唉,只怕大家的宠爱要被分薄咯~” 第101章 顺者之意 朱贵嫔是昭阳宫的主位,皇帝还未登基时便在他王府中做侍妾了,得过一段时间的宠,但她膝下空空没能把宠爱变现,还因性子急躁,总爱不分场合地冲动行事,逐渐失去了皇帝的宠爱。 今年新妃大选,入宫后孟荣华被分到她宫里,两人谁也看不惯谁,直接在宫道上就起了冲突,孟荣华被朱贵嫔打了一耳光,由皇后做主把她迁到邓贤妃宫里去了,而朱贵嫔也被罚了抄写经书。 她父亲是一地知府,并非世家出身,虽识字,却不大耐烦读书,抄经书整整抄了两个月才抄完,所幸皇后对她脾性知之甚深,看她这几个月都忙着抄经书,也没再惹出乱子来,便没计较她的拖沓,轻轻放过了。 朱贵嫔自己早没了宠爱,又自觉是上了年纪,容颜不再才会失宠,因此便指着自己宫里两个年轻的新妃能把皇帝引来......可当初分到昭阳宫里的,除了孟荣华承过宠以外,剩下的两个皇帝都还没能召见过。 这两个都是采女的位份,一个姓夏,一个姓陈。 夏采女是花鸟使自南边选上来的民女,家中略有些积蓄、田产,又因她上头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且是老来女,所以多得父母宠爱,不叫她劳作,因而养得一副小家碧玉出水芙蓉的清秀容貌,只是胆子略小些,总是怯生生的,也不敢大声说话,嗓音倒是软绵绵的很勾人。 另一个陈采女,父亲在临近京城的一个小县城里当县丞,她早年丧母,父亲没有再娶,家里就三个姐妹,她年纪最大,因为要拉扯妹妹打理家事,直到十九岁还没出嫁,虽生得美貌,却因性情泼辣刚硬而被曾经看好的几个婆家挑来拣去,闹得她很不如意,一度想过干脆出家做女冠算了。 后来陈父突然被上官以玩忽职守的罪名革职,家里断了最大的经济来源,陈采女听闻有宫人挑选年轻女子,还以为是选宫女,便一咬牙使了些钱让自己被记上了姓名,结果这哪里是来做宫女的? 她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成了戏文里的娘娘了...... 因脾气与夏采女有些南辕北辙,陈采女和她也说不到一块儿去,对朱贵嫔,她恭敬是有,但柔顺不足,几次对方想拿捏训斥陈采女,陈采女都是硬扛着,等朱贵嫔因为孟荣华那是被罚之后,陈采女便发现了钳制主位的法子。 一旦朱贵嫔又找借口罚她,她就嚷嚷要去请皇后娘娘做主,若是朱贵嫔叫宫人来拦,她便挺着胸直接往人群里撞,一边撞还一边提醒宫人们,若是自己身上脸上留了伤痕,这些人一个都讨不了好! 她就滚刀肉似的,一来二去,朱贵嫔彻底拿她没办法了。 作为昭阳宫的主位娘娘,朱贵嫔倒是可以强行把陈采女锁在院子里,再给她报病,不许她出门,慢慢磨她的;然而在宫中相处多年,朱贵嫔脑子是冲动了些,但她是万万不敢去捋皇后虎须的。 宫中嫔妃一旦报病,无论大小,皇后都必然叫她身边的女官和御医亲自看过才行,朱贵嫔可没把握,也没那个胆子在这种事情上去欺瞒皇后,因此也只能不再去管陈采女,反而把生性懦弱的夏采女捏得愈发紧了。 眼看着昭阳宫上下,没一个得宠的,朱贵嫔在嫉妒之余,也没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去争宠,只能指使夏采女去跟王选侍打好关系——在她看来,王选侍虽然只是皇后远亲中的远亲,但多少都是姓王的,王选侍一进宫就去了待人最和善的邓贤妃处,又是头几个被皇帝召幸的,肯定是皇后在暗处帮衬了,与她打好关系,有益无害。 至于为什么不是朱贵嫔自己亲自去和王选侍拉关系......不过是她自恃乃正二品的贵嫔娘娘,与一个正七品选侍结交实在太掉份儿了而已。 她倒是想讨好皇后,奈何皇后一直严肃公正不偏不倚,除了贤妃宁妃,就没哪个嫔妃是格外亲近的。 哦,现在或许还得加上一个谢才人。 朱贵嫔晓得得宠的滋味儿,因此也愈发看不惯现任的宠妃们。 眼见谢珝真怀孕侍不得寝,她暗自高兴没几天,就又见谢珝真轻轻松松把没什么存在感的许荣华一举抬了上去,而后者哪怕已经得了宠爱,对寿宁宫依旧是亲亲热热,恭恭敬敬的,让一心盼着前后两位宠妃撕破脸的朱贵嫔感觉自己被打了一个巴掌。 这正巧又要有新人入宫,又刚好遇到谢珝真,朱贵嫔便忍不住阴阳怪气几句:“这顺美人也不知是何等的天姿国色,不但与才人你一样,才入宫便是美人的位份,还得了封号呢。” 她笑起来其实也很好看,只是或许心事太多,眼角生了些许细纹,叫朱贵嫔看上去有点儿老相:“这《释文》中说呀,凰皇五色,心文曰德,翼文曰顺,可见陛下给顺美人赐的这字,既与她一国公主的身份相符,也对她寄以厚望,这辅弼皇后娘娘的四夫人之位,也坐得呢。” 朱贵嫔满脸的幸灾乐祸,谢珝真扶着肚子,非但没如她愿地露出不忿之色,反而嫣然笑道:“虽妾是不敢妄自揣测陛下心意的,但这说字解意嘛。陛下平日里也教导过妾许多。” 她今天逛园子是带了谢意的,虽无明旨,但帝后二人均是默许了将谢意养在宫里,先前远远瞧见朱贵嫔一行人,谢珝真联想起这人一冲动就上手的样子,便不愿叫谢意拜见她,让夏至带着孩子在旁边玩,也没离太远,谢珝真只要一转脸就能看见,但朱贵嫔却是被树丛小亭挡住了视线,只一心嬉笑挑拨谢珝真,完全没注意到在场的多了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顺者,不逆也,退也,又有曰,慈惠徧服者为顺,丹珠此番忤逆上国,在我大盛边境兴兵作乱,真真是掂量不清楚自个儿的斤两,非得叫咱们出兵去,宰得他们人头滚滚尸骸遍地,才能明白什么是顺,什么,是服!”谢珝真看见对面的朱贵嫔用帕子遮住了嘴,似乎对她话中的某两个用词很是不适应。 的确,朱贵嫔只感觉她那什么滚落的人头尸骸,都是要冲着自己来的,此刻心里已经有些后悔,这才多久没跟疯婆子面对面,竟然就失了谨慎,跟她说起话来! 真真不该。 而谢珝真不打算放过她,话语中杀气更重了:“贵嫔娘娘,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丹珠国既然懂得顺服了,献女求和,陛下也大度谅解其不敬之为,才赐下顺字封号,好叫丹珠,叫顺美人时刻谨记这顺服之礼,否则呀,这世上就要没有丹珠国了哦。” 【滴——就算是恶意,姐姐卖萌的时候也超可爱呢!】造梦系统不放过任何一个狗腿的机会。 第102章 不做亏心事 “说起来,妾小时候见过那贪官污吏被抄家砍头的样子呢,就在外头西市的街道上,不知道贵嫔娘娘有没有见过,那刽子手举着刀,刀身雪亮,锋锐有光,高高地举起来再狠狠斩下去,一颗大好头颅滚滚落地,那血呀飞得好几尺高,溅在刑场周围的白练上;那人头落在地上和球一样滚啊滚啊,一双眼睛都还是睁着的,充了血也是红彤彤的,快要从眼眶子里爆出来了......” “啊!!!”朱贵嫔被谢珝真过分详细的描述吓得连连后退,她白着脸,满眼惊恐,“本、本宫想起来昭阳宫里还有事儿,就不与谢才人多聊了。” 她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胆大的女人。 分明说着那等可怖离奇,令人作呕的场景,却还能若无其事地笑出来。 谢珝真微微屈了下膝,在朱贵嫔的背后稍稍抬高声音:“这还只是杀一人呢,娘娘不妨想想,战场上数千人,数万人厮杀时,又是何等血肉横飞的地狱景象,而那亡国灭种之祸,不知又要死上多少人,您仔细想想,这‘顺’字如何释义,是不是妾的说法更贴切些呢?” 朱贵嫔打了个趔趄,她有些狼狈地回头看了眼谢珝真,虽然已经怕得脸都发白,但犟嘴还是要继续犟一下的:“谢才人别整天死死死的挂在嘴上,也不怕折了福分!” 而谢珝真哪里会让外人在嘴皮子上占自己便宜,当即柔弱地挥挥帕子:“多谢贵嫔娘娘关心,不过呀,有陛下护着妾呢,无论什么妖魔鬼怪,都伤不了妾的福分。” 她脸上柔婉的笑意瞬间变得挑衅起来:“而且妾从没做过亏心事,是不怕死鬼上门的,贵嫔娘娘想来也应该是不怕的吧,世人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呢,咱们这种手上没冤债的,就是能坦坦荡荡地讨论生死,便是说起了鬼神,也不会冒犯,不怕报应的——贵嫔娘娘,您可是小日子来了,怎么瞧着像是腹痛,脸都白了,不如歇歇脚,请个御医看一看?” 谢珝真突然上前,朱贵嫔被她突然放大的脸吓了好一跳,险些没站稳往后面摔去。 她晃悠了下身子,瞪着谢珝真没好气地说道:“本宫好得很!” 只是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指尖微微发抖——她是见过死人的,也做过亏心事,被谢珝真这么绘声绘色地一通说,朱贵嫔只觉得背后愈发生寒。 她不再理会谢珝真,扶着宫女的手果断离开了,那背影仓惶急促,倒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样子。 “你说,这人是不是做过什么亏心事,刚好被我点中了?”谢珝真侧头问一旁的宫女。 夏至在照看谢意,春分依旧留守景华楼,如今跟着谢珝真身边的,是与春分差不多大年纪的小喜。 她听见主子开口询问自己,在愣了片刻后,摇摇头:“奴婢驽钝,瞧不出贵嫔娘娘到底是怎么了,只是她......” 小喜小心地看了一眼谢珝真,得到后者一个鼓励和肯定的眼神,小姑娘沉沉气,又一咬牙:“贵嫔娘娘看上去像是惊风,或许撞着什么不好的东西,很是惊惧呢。” 她说完便赶紧低下了头——小喜原是罪臣族人,父兄皆被戍边,她和母亲姐姐等女眷全数被没为官奴,那时她年纪还很小,只知道姐姐和母亲陆续病死了,是姑姑一手把她拉扯大的。 而她姑姑现如今是御膳房里,给司膳女官打下手的宫女,也算有些路子,谢珝真入宫时,便使钱托了尚宫局交好的女官把侄女塞进去。 来路算是干净,平日里也勤快,因此谢珝真也将人用了起来,平时春分夏至脱不开手时,便将小喜带在一旁,既是考察,也是教导。 小喜低头的瞬间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掌落到了自己小小的发包上,谢珝真揉揉她的脑袋:“嗯,不错,好孩子,现在只我们几个在这儿,不必太过拘束了,学学你春分姐姐多好,该问的问,该说的说,你若不嫌苦,明儿就叫你和她一起识字读书去。” 小喜顿时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感觉脑子暖烘烘的一片空白,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本能反应地谢了恩,如今她再看谢珝真,心中多出更多的亲近之意,便连忙描补道:“奴婢是乐意读书的,只是怕跟不上春分姐姐,反而带累她。” “她也没读多少,带着你,还能叫她再巩固巩固。”如今教春分读书识字的,一个是夏至,一个是谢珝真,夏至教的时候更多些,而谢珝真则是时不时会查看春分的作业,随口出题考教。 教宫女读书的这件事,谢珝真也没瞒着皇帝,本来大盛朝内宫宫女太监就都是被准许读书习字的,若是能学得好,还可以去考女官,女官不止伺候嫔妃,更能在尚宫局如朝臣一般任职,再出息些的,还能到理政殿去帮皇帝打理笔墨,而皇后身边得用的女官也不止云容一个,只不过云容最得皇后倚重罢了。 谢珝真一句话打消了小喜的顾忌。 她转头看了一眼孩子的方向,却见许久没见到的李妃又带着二公主出来了,二公主在前头蹦蹦跳跳,穿着一身鲜红的骑装,头发也全部高高地梳起来,扎成个单髻,底下用鹿角形状的小珊瑚串起来,绕了几圈,又活泼又鲜亮。 李妃则是满脸疲惫无奈地在女儿后头跟着,这母女俩连日的较劲看起来还是小的那个更胜一筹。 “母妃快看,前头有个小妹妹!”二公主手里挥着一条小小的马鞭,不断地祸害着一旁的花花草草,见到前面有人,她连忙将鞭子给收了起来。 李妃来不及阻拦雀跃的女儿,只能看着她乐颠颠地跑上去认识新的小伙伴,而她自己则问身旁的贴身女官如意:“前头那女官是谁宫里的,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娘娘,那是景华楼的夏至,谢才人身边的。”如意低头回答道。 李妃恍然,再往前走过去两步,便看见花草掩映下女子熟悉的身影:“本宫忙着跟二丫头打擂台,也没怎么能注意她,先前叫你去收买她宫里人,可有成果了?” 她说着说着,又突然反应过来:“先前从没在宫里见过那孩子,难道是她前头生的那个?!陛下竟然疼宠她至此!!如意,不管有没有成果,你先别动作了,待本宫观望观望再说。” 如意:...... 第103章 引狼入室 如意满是无奈,低声说道:“咱们的人才刚与景华楼的一个小太监搭上线,对面还不晓得是我们,但是如果错过了这个的话,后面想再接触怕是不太容易。” 李妃眼神横过来:“她才进宫多久,竟然就已经把景华楼经营得铁桶一块了?” “是奴婢无能......”如意连忙请罪,“当日拨给景华楼的宫人,是贤妃娘娘和淑妃娘娘经手的,陛下也特意吩咐过要忠厚老实的那种......” 李妃只得恨恨地用鼻孔吹气,她再一次体会到了皇帝对谢珝真的看重,连送宫人下仆这种事上都不想委屈了他的爱妃,至于入宫当天就惹得谢珝真不悦的秋荷......还在掖庭里舂米呢,而出手给新任宠妃找不自在的宋淑妃,在事后也没有任何惩罚,反而一如既往地受宠。 这两位宠妃也没继续纠缠,而是彼此都很有默契地就此住手,叫皇帝把稀泥和得好好儿的,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 这边的李妃兀自生闷气,那边二公主已经和谢意聊上了。 “你是哪里来的妹妹,我从前怎么都没见过你?”二公主馋一个能和自己玩的姐妹很久了,奈何大公主端庄沉稳,一心备嫁;三公主沉默寡言,整日读书;四公主还太小,身子又弱,二公主是不敢轻易招惹的。 至于皇子们......理由基本同上,没一个能和二公主玩到一块去的。 谢意今天依旧被打扮得小红包一样喜庆,他这个年纪的穿着打扮还不大分得清楚男女,加上他本来就男生女相,往那一站,活脱脱一个漂亮小姑娘:“小民谢意,陛下恩许入宫陪伴母亲,见过公主。” “谢意?”二公主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一时间没把他和谢珝真联系到一起,她倒是知道父皇挺宠爱一个姓谢的娘子,但谢珝真二嫁入宫,且与前夫孕有一子的事情,李妃并没有着急让女儿知晓。 “你母亲在宫里?” 谢意看了一眼旁边半蹲着请安的夏至等人,二公主才反应过来,抬抬手叫她们起身:“我认得你,你不是谢才人的女官吗,这是谢才人娘家的侄女?” “......这位小公子是才人娘子的大儿,先前养在宫外,娘子有孕后思念家人,陛下便恩准小公子养在寿宁宫了。”夏至轻声地介绍了谢意的性别和身份。 二公主听得一双眼睛逐渐睁圆了,看看谢意,又看看在远处没有过来,似乎是在赏景的谢珝真,又忍不住扭头想去跟母妃求助,却发现自家母妃也远远地站着,不知道在跟如意说些什么。 最后只能靠自己应对的二公主抬手挠挠头:“对不住啊,我不晓得,咳,你是男孩子。”她眼睛往下一落,看见自己最近很喜欢的小马鞭,灵光闪现,“姐姐把这个给你当赔礼好不好?” 谢意警惕地看了一眼递出马鞭的二公主,这鞭子很是小巧,鞭身金银线互相交错,鞭柄似乎是某种动物的骨骼炮制的,雕花嵌宝,尾端坠着几个小巧玲珑的金色铃铛,一看就知道是件珍贵的玩器。 谢意没见过多少玩具,他抓着夏至的裙摆摇摇头:“谢谢公主,我不能要这个,您也没冒犯我,不用赔礼。” 哪知二公主眼睛更亮了:“你这么小小一个人,就晓得说那么多话啦?” 她干脆把马鞭往夏至手里一塞:“告诉谢才人,这是我给谢意的。” “这......”夏至是宫人,不能推拒上位者的赏赐。 二公主双手叉着腰,觉得自己处理得真是妙极了,等自己出嫁之后,完全不可能发生母妃担心的那种让驸马家人不喜欢的情况嘛。 既然不喜欢,那还求自己这个公主出降做什么? 懂不懂什么叫君臣有别啊! 还是父皇教的这些够爽快,母妃教的什么孝顺公公婆婆友善妯娌小叔的......二公主才不屑呢,父皇可是说过,公主嫁驸马不叫嫁,而叫出降;驸马娶公主也不是去,而是尚主,公主府里里外外,自己才是主子,若是受不了这种日子,或者敢前倨后恭,尚了公主之后就把公主当做可以任由她们立规矩的儿媳对待......那就全打一顿! 最近实在是被婚事烦得过头,二公主不知不觉间思维就跑偏了,只隐约听见声小孩儿说了:“谢公主赏赐。”后,略略回神,便见那小孩儿已经完全躲到夏至身后去了。 二公主把叉腰的双手放下来:“咱们宫里的孩子,可不能这么爱羞,得大方些才行呢。”她有模有样地教起了夏至。 话没说完,便见谢珝真慢悠悠挪着步子过来了,她好笑地看了一眼躲在夏至后头,皱着眉头的谢意,顺势摸一把崽子的头发:“二公主这是在说些什么呢?” 二公主止住了话:“仙琼见过谢才人,我在给你家夏至说,让她多带小谢意出来溜溜,御花园可好玩了,别那么害羞嘛。” “妾代昙奴谢过殿下好意,他年纪小,又多遭变故,这才内向了些。” “才人别担心,小孩儿长长就变了,您可以叫他多来找我玩呀,我一定能把小谢意带得和我一样活泼大方,让父皇夸奖的!”二公主挺起胸膛,豪迈地拍了拍,对谢珝真做着保证,“您也可以一起来的,德信宫也没几个人,我母妃好孤单呢!” 这样一来,自己能有个玩伴,母妃也没心思管教自己了,双赢! 看见谢珝真向女儿走过去时,也动脚朝那边走的李妃就听见最后这句话了。 德信宫里目前的确只住着她们母女两个,原先也住过其他嫔妃,只是迁走的迁走,病死的病死......可......自己哪里孤单了?! 这么大一个宫殿自己一个人住着多舒坦,有些话题不能和宫人聊,自己难道不会去找其他嫔妃吗? 好家伙,自己这想给寿宁宫打的钉子还八字没一撇呢,自家这不省心的闺女就已经主动引狼入室了! 李妃着急地走过去,她不爱在外人面前教育孩子,因此只是皱着眉看了二公主一眼,便挂起不情愿的笑容:“你这孩子浑说什么,谢才人和小公子分离多时,正是母子该亲香的时候呢,你今儿放风的时间差不多了,还有两页大字没写完呢!” 听得母亲这么一说,原本还活力满满的二公主一下子瘪了下去,依依不舍地跟着李妃离开。 谢珝真一句话没能插上,就见李妃急匆匆领着女儿走了,她便把谢意从夏至身后提溜出来:“怎么,真害羞呢?” 第104章 王选侍小产 谢意摇头:“昙奴没想好怎么跟公主说话。” 谢珝真知道他的意思,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位公主说话,而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一位公主。 “没关系,慢慢来就行。”她摸摸崽子的发顶,几人又在御花园里转悠了一阵,才返回寿宁宫去。 脚一踏进景华楼,谢珝真就见春分满脸凝重地守在门口,她踏着快步走上前来:“娘子可算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谢珝真皱眉问道。 春分匆匆行了个礼:“王选侍小产了,不知怎地竟是在宝思阁里.......方才好一阵动乱,幸好娘子不在,不然只怕也要沾惹上一身是非。” “王选侍怎么会到宝思阁来,她与温宝林可是素来都无交情的。”谢珝真几乎转瞬便想到了沈小仪身上去,看来,上次对许荣华下手没成功,对她打击挺大的。 宝思阁距离寿宁宫不远,它里头发生了宫妃流产这样的大事,不是一句不在就能躲过问询的,谢珝真稍作思忖后果断先存了个档,然后叫夏至继续照管着谢意,小喜也跟着留下,换了春分跟在自己旁边。 而后她又问两个留守在宫内,看门的小太监可有外人进来过。 这两个小太监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一个叫做宝喜,一个叫做宝禄,闻言都是摇头:“奴婢二人一直守在此处,并未有陌生人进出过,只有苏若姐姐进出过一回。” 苏若是尚宫局拨来的几个宫女中的一个,她立马走出来屈膝行礼道:“奴婢去御膳房取了今日的点心,中途并未有人搭话,也未停留过。” 再问她出去回来的时间,也都是能对上的。 谢珝真打量几个宫人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而是摆摆手叫他们各自回自己岗位上去了。 往日出门散步、去慈宁宫请安,谢珝真不是带着春分,就是带着夏至,再点上两个宫女就足够了,她不爱带太监,是因为这两个小太监里,宝喜在最开始来的那几天里曾经有过异动,而宝禄有个干爷爷在御书房伺候。 两个小太监背后都有人在,谢珝真难免就防着他们些,不过这二人当差做事没有行差踏错,谢珝真也不想随随便便就发作底下人,要知道古往今来多少人物都是倒在对身边人的苛责上......她是爱撒泼没错,但没缘没由乱发脾气的人走到哪里都不讨人喜欢。 “都警醒着些,虽说王选侍不是在咱们景华楼小产的,但宝思阁这么挨着寿宁宫呢,等陛下娘娘来了,也免不得要问过咱们一回话的,若是有人在这节骨眼上存了坏心——”春分头一次在众人面前充当谢珝真的喉舌,她有些激动,学着夏至的模样摆出严肃的姿态来,“纵使不顾惜自家的小命,也多想想自己的家人朋友,够不够被你牵连的!” 她们一早就查过众宫人家世,除去小喜姑姑在御膳房,宝禄是孤儿认了个干爷爷之外,其他人家里都还有人,她们的户籍上写得明明白白,都是京郊人士,某村某处,家中父母兄弟姐妹俱全,若是出事,必然牵连家人,若有人威胁或是收买,出了异动,也很好发现,方便调查。 皇帝如果想对一个嫔妃用心,那他完全是可以从方方面面把这个妃子给严密保护起来的,倘若某个妃子明明有宠,却还屡次被其他人算计得逞,那只能是皇帝对女人并没有那么上心,那么重视。 一个讨他欢心的妃嫔没了,还有千千万万个期望帝王宠爱的女子等着他去垂幸。 谢珝真心中对皇帝那股坚如磐石的不信任便是由此而来。 她并不相信此刻皇帝对自己的宠爱已经重要到可以无畏任何算计的地步,而在四皇子之死这件事情上,她所观察到的一些东西,更让谢珝真确定了这点。 皇帝是天之骄子,一国主君。 说不好听点儿,嫔妃算什么,皇子算什么,得他宠着,爱着,此二者才能真正具有价值;若他不在乎,你便是含着于窦娥百倍的冤屈失去一切,那也只能生受了。 敲打一番下人,谢珝真坐在正厅里等着。 果然没过太久,便见皇后身边的太监主管高升来请她过宝思阁去一趟。 “才人娘子莫要担心,宝思阁里头已经搜整、清理过了,娘娘传召您过去,也只是寻常问问话而已。”高升生得瘦瘦高高,只是腰背常年躬着,便有些驼了,他此刻满脸堆笑地向谢珝真介绍起事情始末。 原来自沈小仪与温宝林几次争执过后,姐妹间的火药味儿也越来越重。 温宝林倒是性子不骄不躁,对沈小仪多有包容,而沈小仪在出过两次丑之后,整个人都愈发偏激起来。 不久前某日她和温宝林在御花园又遇着了,再度起了争执,这场景叫出门去给皇后请安回来的王选侍见到,她便出声劝了两句。 不想先前还倔驴一样的沈小仪被王选侍这么一劝,顿时就偃旗息鼓,不再做声。 自那以后,沈家姊妹两个的关系逐渐缓和,沈小仪也和王选侍逐渐变得亲近起来,终于,到了今天,王选侍本来是受邀到宝思阁中,学做沈家家传的一道糕点的,原先还好,几个嫔妃在小厨房里一边说话,一边指挥宫人做点心。 等点心出炉,几人才坐下,王选侍就突然晕厥过去,流血不止。 温宝林急传了御医赶来一诊脉,才晓得是流产了。 “王选侍就承过一次幸吧,想来是那时候怀上的。”谢珝真咋舌,“真是可惜,可怜了。” 高升道:“原不该与才人娘子说这等可怖之事的......” “没事儿,娘娘也晓得我素来胆大。”谢珝真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高升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御医的确是说那胎约莫两、三个月了,就是不知为何,王选侍竟然没报上来。” 皇后的祖先曾被大盛开国皇帝收为义子,封东乡王,但东乡王其实是还有族亲在世的,便是王选侍如今出身的那一脉。 所以她可以说是皇后的远枝族女,不过这两支隔得太远,王选侍倒是很想讨好皇后,自入宫以来,常常去坤宁宫求见,只是皇后太过繁忙,五次里也就能见一次,这两人并不如何亲近。 至于为何王选侍这胎没往上报......谢珝真猜想,要么是王选侍太年轻不晓得怀胎,月事没来也不知道叫御医诊脉;要么,就是她知道自己有孕,却还瞒下了。 第105章 毒草 到了宝思阁,谢珝真只见几个眼生的宫人跪在外头,衣衫凌乱发丝微散,抖个不停,显然是已经受过刑了的。 “这是伺候几位娘子的,还有宝思阁小厨房里的人。”高升躬着身子说道。 谢珝真从宫人们身旁走过去:“陛下这是发了火了?” 受了刑,还能在这儿跪着,而不是充入掖庭,或者被尚宫局关押审理,足以说明这几个宫人没被定罪,而是因没能护好主子才受罚。 皇帝曾经经历过漫长的“无子”时期,还曾经有大臣提议过叫皇帝从宗室里过继嗣子......但转年宋淑妃就生下大皇子,而那个提议过继的大臣,以及曾经被提名的几个宗室,都陆陆续续地被皇帝以贪腐、违法之类的罪名给贬了。 宗室还好,不过削成庶人而已,但那个领头的大臣就没那么好运气了,直接被问罪抄家,他本人被斩首不说,还连累亲族都成了官奴,可见皇帝在继承人这件事情上是何等的小心眼。 延伸到现在,逐渐就变成了皇帝对皇嗣的重视。 谢珝真轻轻“嘶”了一声,春分着急地扶住她:“娘子可是不适?” “不不,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些东西。”谢珝真摆摆手,她不过是突然想起来,那个主因是贪污,附带着被记仇的皇帝重手报复,而斩首抄家的大臣仿佛是姓“向”来着,与周庭的外室向珍娘是同一个家族。 难怪他要把向珍娘藏得那样紧,若是寻常官奴,他通过武威侯府的路子赎出来也不是不行,偏这向家是得罪了皇帝......武威侯曾也是朝中的重臣,才万万不敢做这触皇帝霉头的事儿,可他没料到次子满脑子情爱,宁愿去祸害一个无辜的女子的后半生,用全家人的安稳做筹码去窝藏罪人之后,也不愿意放下向珍娘。 自打与皇帝相处的日子越来越长,谢珝真也越来越没法确定当初武威侯府之所以全府落罪,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因为自己了。 思绪流转间,谢珝真已经来到宝思阁正厅。 空气中还隐隐泛着些血腥气,帝后二人高居主位,而温宝林和沈小仪都跪在当中。 谢珝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帝后的脸色,莲步轻移地上前:“妾拜见陛下娘娘。” 她感觉到皇帝的视线先是在自己微凸的小腹上落了一眼,才开口:“免礼。谢卿坐吧。” “谢陛下。”谢珝真被春分扶着坐下了。 只听皇帝清清嗓子,问道:“今日巳时到午时这段时间,你去了何处?” “启禀陛下,妾巳时中的时候,用过早膳,带着昙奴到御花园玩去了。过了大概半个时辰,还遇到了朱贵嫔娘娘,妾与娘娘聊了几句,娘娘似是有些身子不适,便提前走了,然后又遇到了李妃娘娘和二公主,也是说了几句话就分开。” 谢珝真做思考状:“然后咱们又在御花园逛了几刻钟,刚刚才回的寿宁宫。” 语罢,她假装出一副担心的模样:“方才来的路上,高公公已经将这儿的情况大概给妾说过一遍了,王选侍的孩子可还......” “没保住,御医说是......”皇帝面容上显露出一丝疲惫,更多的是不满,唯独不见怜惜,“说是她自己偷偷服用的安胎药物,和今日宝思阁小厨房里烧的药香冲突,孩子已经落出母体。” 谢珝真闻言敛了目光,原来这回是王选侍自作聪明...... 要知道,皇帝虽然登基的时候子嗣稀少,但几年过去,宫中嫔妃陆续有孕,因皇后护得严,但凡有孕的,九成都能生下来,只有两个实在是从胎里就弱,才流掉了。 而那些生下来了的皇嗣,除去四皇子之外,其他的都无一夭折。 王选侍私自隐瞒孕讯不报,还擅自未经过御医诊断便照着她从家里带来的方子熬安胎药吃,原本好端端的胎儿也叫她这胡乱吃药的做法给弄弱了。 而育阳侯府的这一种家传糕点名为玉容糕,是养颜的药膳,不但用料上有几种药材,连制作的时候也要用浸泡过特制药水的木材来加热,这几管齐下,生生把王选侍腹中的胎儿给打掉了。 “无知蠢妇,害朕失一孩儿!”皇帝握着拳,猛地砸了下桌子。 谢珝真眼尖地看见跪在温宝林身后的沈小仪被这声巨响吓得抖了一下——不会是她又咒了王选侍吧? 【滴——据系统推测,乌鸦嘴系统所剩余能量应该只支持沈小仪一个月使用一到两次诅咒功效,且系统并没有检测到能量波动。】 【那就是药材的作用了。】 谢珝真摸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指甲:“陛下息怒......今儿这事,想来也是意外,王选侍有心瞒着,温宝林与沈小仪又如何能知晓她腹中有胎?请她来宝思阁学糕点,也不过是一片好心,她既然都乱用药物,应该也是不识药理的,这种种巧合与差错之下,才不幸损了皇嗣。” “陛下劳于朝政本就辛苦,妾知陛下失子心中悲痛,但万望陛下保重龙体,这宫中的皇子公主们......”她适当地露出些许含羞带怯的神情,飞快地瞄了一眼脸色逐渐缓和的皇帝,垂下头,“还有妾腹中的孩儿,可都盼着他们的父皇能平安康健呢。” 与没出生便流去了的孩子相比,当然是已经生出来,长大了的几个皇嗣更为重要。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又道:“谢卿不知,若单只是烧了浸泡过药汁的木材,还不至叫王氏落胎。” 谢珝真惊讶地抬起头:“啊?” 她的样子集惊慌,无措,惧怕于一体,那张光明宫堂的美人面顿时变得无比惹人怜惜——当然也叫皇帝愈发软了心肠。 “那未烧完的柴薪里发现了毒草,有宫人说,宝思阁那种提前浸泡过药汁的木材不足,他怕主子做不成糕点要挨骂,便求了景华楼的宫人,开了景华楼小厨房,取了木材来添上,那毒草亦是夹杂在从景华楼抱来的柴堆里。” 谢珝真心里咯噔了下,她抬头望向皇帝,这男人眼中还是一片柔情,只是闪着微弱的寒光。 顿时谢珝真便明白了,他在疑心自己,但又不肯真的怀疑,而这件事哪怕真是自己做的,只要自己否认,皇帝也愿意顺势揭过,但......这事儿本来就不是自己做的啊。 她在心里扎起了小人,这段时间她都已经没那么跳了,哪个不要命的竟然胆敢栽赃?! 找死! 第106章 逼问 谢珝真心里头咒骂着,面上却不显出来,而是捂着心口:“这......那宫人可说了是谁开的小厨房?” “只说了是景华楼的宫人,并不识得哪一个。”皇帝心中虽然的确有几个瞬间是怀疑过谢珝真的,但这份有些阴损的手段与谢珝真平日表现出来的形象并不相符,而他也下意识地不愿意往是自己看错了人的方向去想。 谢珝真并没有站起来请罪,反而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那就怪了,妾的景华楼,小厨房是从来都不用,也没打开过的,至于小厨房的钥匙,则一直都由夏至随身携带,夏至稳重温柔,妾便叫他看顾昙奴去了,今日她可是和妾一起出门了的。” 谢珝真不用小厨房,是自己可以信任的人手还不足,要在饮食上动手脚太容易了,还不如去御膳房拿呢,起码还有小喜的姑姑能帮忙盯着,她既然能有门路把唯一的侄女送到新晋宠妃身边,那总不可能是为了把自己全家最后的血脉给一波送走吧? 因此,她即便不效忠于谢珝真,但也一定会在膳食上帮忙护着。 “钥匙也是她随身携带,从不假于旁人之手,如此,妾倒是好奇,那个‘景华楼’宫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小厨房钥匙!”谢珝真眯了眯眼说。 见她老神在在,半点不慌,倒是有人焦急起来:“不如把景华楼的宫人都传来,叫芳儿逐一辨认......” 谢珝真寻声看去,却见是沈小仪。 沈小仪撞上谢珝真那双乌黑的眸子,下意识瑟缩了下:“才人不会不敢吧?” 冷哼了声,谢珝真把视线挪开,看向皇帝:“把景华楼宫人叫到宝思阁来,那妾以后也不要再住景华楼了,谁晓得会不会有什么东西趁着景华楼无人看守溜进去!” 一直没出声的皇后也开口道:“把宫人全部叫来的确不妥。” “可芳儿受了刑,两条腿都那个样子了,若还叫她一个个认过去,怕是会撑不住......”沈小仪悄悄挪了下跪得发痛的双膝。 芳儿是宝思阁的厨娘,虽不是温宝林从家里带进来的,但也是家里受着育阳侯府恩惠,特意通过宫女小选给温宝林送进来的厨娘。 除了芳儿之外,还有一个名叫燕玉的宫人,也是这样送进来的,不止育阳侯府,其他世家、勋贵,也会这样上下打点操作,给嫔妃送可以信重的宫人,但最多也就能送两三个,即便如此,也已经叫谢珝真的眼红了又红。 若她自家有这样的能力,又何至于过得如此小心? 而身为侯府养女的沈小仪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她只知道上辈子王选侍曾流产,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流的产,因此她试图结交王选侍,再借着她,假意与温宝林和好。 她相信,既然上辈子王选侍会被人害的流产,那这辈子多半也会,而她要做的,就是在发现端倪的时候,把这害人流产的罪责往温宝林身上推。 温宝林得宠,宫中定然有许多人都看她不顺眼,能一举除去王选侍腹中胎儿和一个宠妃的机会自己给了,沈小仪不信背后那人会忍得住不出手! 果然。 不出她所料,王选侍到底还是如上辈子一样地流产了,只不过流产的地方换在了宝思阁,而流产的方式也与温宝林息息相关。 只是沈小仪没能想到,不过是拷打芳儿,怎么竟然就把谢才人也给牵扯进来。 芳儿明明是温宝林的心腹啊,要牵扯,也该牵扯到温宝林身上才对,难不成,温宝林竟然没发现王选侍有孕,也真的从未有过害人之心? 沈小仪不信。 这后宫里哪儿会有真正不惹尘埃的善人,若真有这样的人,自己上辈子何至于被算计成那个样子? 就温宝林一副目下无尘的假仙样子,分明是又奸又滑,滑不留手,都被打断了双腿了,还能叫芳儿继续忠心着,不肯吐露她主子的污糟事,反而往旁人身上扯。 沈小仪心中暗恨,却又不想叫旁人瞧出来自己对温宝林的敌意,只能顺着话针对起了谢珝真来。 “而且钥匙在夏至身上,也只是才人空口说的而已,若那婢子耍懒,把钥匙给了旁人,岂不就......”她话没说完,就见谢珝真突然站了起来。 谢珝真走到沈小仪跟前,皇后怕她又亲自动手,也连忙跟着站起来:“才人!” “娘娘放心,妾只是想问沈小仪一句话罢了,怕咱们离得太远,她听不清楚。”谢珝真遗憾地放下脚。 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的皇帝松了一口气,心道她这么乖巧,虽有的时候冲动了些,但的确是做不出害人胎儿的事情来的,如此看来,反倒是追着她咬的沈小仪更有嫌疑些。 下意识躲到温宝林身侧,瑟瑟发抖的沈小仪并不知道,自己这一通操作,本来是想栽赃温宝林,却被不受控的宫女牵扯出个谢才人;又想顺势推给谢珝真,反而叫皇帝怀疑到自个儿的头上来了。 “沈小仪,若你是夏至,分明知道饮食对人而言是重中之重,又是主子信任才交托的,你可会轻易将钥匙或放在一旁,或给了别人,既辜负主子信任,又把自家的脑袋拴在了别人的裤腰子上?”谢珝真冷笑着逼视沈小仪,“你这张嘴就要把景华楼宫人尽数调走审问的样子,倒更像是急着找人给你替罪呢!” “你......你怎能如此污蔑我?!”沈小仪被她冰冷的目光看得浑身发寒,那张布满寒霜的美人面,此时绽放出一种众人从未见过的锋锐之美,叫人心颤,心惊,心动不已。 而就在此时,温宝林抬手扶住了快要摔倒的沈小仪,她声音冷静:“妾相信才人娘子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也信才人一样是做人母亲的,不会做出伤人孩儿的恶事来......想必您已经做好景华楼宫人受审问的布置,妾这妹子......惯来有些不知事的,您又何必如此吓唬她?” 谢珝真收了那寒冰一样的眼神:“温宝林待人良善,又岂知旁人待你是存着什么心思?” 她撇撇嘴,从迫人的气势中脱离,又变回了皇帝最爱的娇媚小女人模样,嗔道:“妾进来之前已经请高公公带人去看守景华楼了,陛下,娘娘,若是真要将宫人们传来审问也是无妨的,只是请陛下娘娘怜惜幼子,莫叫尚宫局的人惊了昙奴。” 说完,她施施然行了一礼,重新坐了回去,只是转了身子过去,不肯再看满眼惊奇喜爱的皇帝。 不管是谁要栽赃陷害自己,那源头是皇帝肯定没错,正好,自己也很久没对他发脾气了,就借此良机,捶他一顿,叫他知道,擅自对自己生疑心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107章 无差别开炮 见谢珝真像是生了闷气,皇帝心中有些后悔了,只是还不等他说什么,便又听得皇后开口道:“寿宁宫在先帝朝时住的是玉太妃,玉太妃亡故后便叫封了起来,再没进过人了,才人入宫以来,也从未开过小厨房,所以,上一次景华楼的小厨房被打开的时候,应该得追溯到玉太妃还在世的时候,距今起码二十多、三十年了。” 她稍微顿了下:“这种无嫔妃居住的宫室,一般都是分配几个宫人看管起来,各处门扉都要锁住,再贴封条,每过三月便需核对一次,才人入住景华楼之前臣妾确认过记录上是没有问题的。” “但这也不能排除,是有人偷偷开了小厨房仓库的门,将毒草混入柴薪之中,意图谋害谢才人,再仿制封条,瞒过了检查。”皇后看了一眼皇帝,继续说道,“陛下在才人入宫前两个月便开始翻修寿宁宫,若那人想要下手,翻修之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一听皇后没有怀疑起谢珝真,反而说很可能是有人意图谋害她之后,沈小仪暗暗松了一口气,以为这样就能把嫌疑继续往温宝林身上扯了,只是她想起谢珝真在帝后面前也那般肆意的模样,又忍不住用力地磨起了牙。 谁都好。 温宝林和谢才人这两个宠妃,不管是谁都好,只要能有一个能被这事儿拉下马来,也不枉自己耐着性子筹谋这一回! “朕记得当初翻修寿宁宫,是尚宫局主持的,皇后交给谁监督了?” “回陛下,臣妾那时身子不适,便将一应事务都交给了贤妃处理。”皇后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生了五皇子之后更是母子一起时不时就要病上一场。 皇帝也没多苛责她,而是转头问起李宗:“景华楼宫人,还有那个芳儿,问得如何了?” 早在一旁做好准备的李宗躬身回话道:“启禀陛下,娘娘,芳儿指认是景华楼的诗芒给她开的门,但......景华楼的两个太监和其余宫女都一口咬定,今日景华楼并无外人出入,而且钥匙也检查过了,的确是在夏至姑娘身上,还有就是,景华楼小厨房的柴薪并没有减少的痕迹,从屋内落灰来看,根本就没有打开过!” 原本已经有了些不耐烦之色的皇帝睁开双眼:“哦?” “呵,今儿这事可真够蹊跷的,怎么还越查越乱了?”谢珝真嚣张放肆地翻了个白眼,“这盘来盘去,根本就没我什么事儿嘛!” 讽刺地说了两句,她一拍桌子:“那诗芒又是如何说的?” “回才人话,诗芒触柱,现下御医正在施救。”说完,李宗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谢珝真:“继续去查,查寿宁宫所有小厨房的库房,别告诉我你们连这个都没想到!” 一时没往景华楼小厨房仓库根本没被打开过这个方向去想的皇帝,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继续审芳儿,去将诗芒、芳儿的家人下狱审问。” 李宗急忙退下。 皇后揉着太阳穴略微捋了捋目前知道的线索,越想就越头疼。 王选侍隐瞒有孕,私自吃保胎药,表面上是与制作玉容糕的药料冲突,实则是被毒草焚烧的气息冲撞以致流产。 同样在厨房里的温宝林、沈小仪,以及其他宫人虽同样吸入毒烟,但并不严重,而厨娘芳儿在受刑之后指认是景华楼的宫女诗芒从库房里取来的柴薪中掺杂毒草,暗指是谢才人故意指使宫女投毒陷害,然而景华楼小厨房根本没开过,诗芒也触柱自尽。 原本还怀疑是不是有人趁寿宁宫翻修的时候,瞒过了邓贤妃等人,偷天换日,将毒草混入其中,可现在一查,竟然连那毒草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都不清楚了。 又过去片刻,李宗带着满头大汗回来,一进门,就跪在了地上:“启禀陛下娘娘,诸位娘子,寿宁宫所有存储柴薪的库房都没有被打开过,里头的柴薪也没有减少......诗芒流血过多已然去了,芳儿......芳儿也没能撑住......” 他说完,便以头抢地请罪道:“奴婢等无能,有负陛下娘娘信任,请陛下娘娘降罪。” 先是把诸多条线索混杂,将水搅得彻底浑了,误导调查方向的同时,留出相关宫人一个个利落死亡的时间和空子,彻底抹去后续的线索。 谢珝真觉得这一手有些眼熟,仿佛在不久之前便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而皇后和皇帝更是熟悉得心惊——当年四皇子之死最初查起来也是扑朔迷离,诡怪异常,最后却只推出来个赵才人,若非赵才人机缘巧合之下被宋淑妃荐去服侍太后,只怕她早作为罪首被处置了。 而在中秋宫宴上,钱氏意图给谢珝真下药虽一开始没那么复杂,但深究下去却是相差无几的手段。 “朕竟不知,后宫中,还存着如此心思诡诈之人!”皇帝恼了,“细查,把平日里这两个宫女有过接触的,以及他们的家人,全部清查一遍!” “陛下息怒,原是臣妾身为皇后却不能安宁后宫,失职所致。”皇后起身请罪,谢珝真也不能坐着,跟着起来行礼。 皇帝先是起身扶起皇后:“梓潼体弱,宫务繁琐,你又非完人神仙,哪里顾得这么多,朕膝下九名皇嗣,存活八人,比起先帝曾有过数十子女,最终却只余伶仃的几个而言,已是大功大德,古今往来,卿之贤德有几个皇后能及?” 而后他又伸手扶起了谢珝真:“谢卿今日也是受惊了。” 谢珝真把胳膊从皇帝手心扯开,转过身去:“景华楼库房里被人放入毒草,娘娘都没怀疑是我故意为之,反而担忧是不是有人意图谋害我,陛下就因着一个婢女的话,便忙不迭地把这罪名往我头上扣!” 她状似愤恨地看了眼沈小仪:“还有你,生着一张嘴很会叭叭啊,若是那日竹林里也有这份口舌巧力,又怎么会把脸丢得满宫都是!” 沈小仪憋红了脸。 谢珝真却犹不觉解气:“还有温宝林,你平日里对我倒是恭敬得很,一口一个信我不会如何如何,到底我这个邻居比不过血脉相连的妹子和亲近的宫人更值得你相信,也不见你拦拦你妹妹那张破嘴,就你温柔,就你爱体贴近身的人,仔细将来叫这些个蠢人给一把拉到坑里去!” 她正骂着,发现众人视线突然看向门外,也跟着转头,看见了面色略显尴尬的邓贤妃正站在门口。 “这人都死了两个了,早不来晚不来,长瑞宫离这儿那么远是吗,贤妃娘娘这手明哲保身的本事真是叫人钦佩!” 没到多久就莫名其妙挨了顿阴阳的邓贤妃:??? 谢珝真:没见过无差别开炮?很好,现在你见识到了。 第108章 耳光响亮 “谢氏!你放肆!”邓贤妃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皇帝见她把屋里的人除了皇后之外全部嘴了一圈,便是再如何喜欢这女子,此时也难免有了火气。 谢珝真丝毫不惧:“妾受了委屈,难道还要生忍着吗?”她神色顿时一黯,收敛起所有锋芒,仿佛心死一样地,潦草地对着皇帝行了个礼,“是妾没那识珠的慧眼,竟不知沈小仪才是您的心头肉,为了她几句话呀,叫妾大着肚子来回奔波,担惊受怕,连自己住处都要守不住了!” “朕哪里是为了她,你宫中诗芒分明有问题!”见谢珝真开始胡搅蛮缠,皇帝也跟着头痛不已。 “妾什么出身,哪儿有手段控制得了陛下给妾‘精心挑选’的人!”谢珝真怪腔怪调地说着,往前走了一步。 被折腾这么一遭,结果最后还是证人死绝,自己凭白被栽赃一回,成了那人混淆视听的棋子......谢珝真看了一眼被自己激怒的皇帝,这男人没怎么在意王选侍,多半还为了王选侍私瞒有孕,私自用药,导致龙胎损伤的事儿埋怨上了她,不然不会这么拖拖拉拉地调查,要是他上心些,就算逮不出那幕后之人,也能逼她乱一乱阵脚,露出更多破绽! 谢珝真开始思考若是把诗芒捏在手里,该怎么做才会得到更多的利益,如今的自己若是贸然与那幕后黑手对上,只怕是很难自保,就算有系统相助,也是大大的麻烦。 不过若是把她给了皇帝皇后,说不定能换来些有用的东西。 “你非要与朕纠缠这个吗?”皇帝只觉得现在的谢珝真没从前那么可爱了,他是喜欢不驯服,有脾气的女子,这样会让他更有征服的兴趣,但若是那女子太过桀骜,又会让皇帝觉得她忤逆不敬。 以往谢珝真把招惹他的度拿捏得极好,而现在,已经在心中定下了主意的女子只是撇撇嘴:“就是纠缠又如何,陛下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性子,被人冤枉陷害,你身为丈夫却查也不仔细查查,只凭旁人三两句话便怀疑起我来,我没给她们上来几个大耳刮子,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她情绪一直很稳定,但同时她也发现自己心底是存着股对皇帝的怒火的,而且她很快理清楚了这股怒意的源头——正是一开始时,皇帝看向自己的那种,愿意为她遮掩罪行的目光。 皇帝以为自己很深情? 很宽容? 不,他只是懒得对后宫的猫猫打架上心,只要爪子别伸到他自己脸上,他才不在乎谢珝真这只他最宠爱的猫咪是不是真的无辜。 在场众人,包括才刚刚抵达现场的贤妃都被谢珝真赌上九族的放肆言行给惊得呆愣住了。 皇帝几时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惊怒之下,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只是还不等他做出反应,便见谢珝真又往前大踏了一步,在皇帝惊讶的注视中,她抬起手,抡足了力气,毫不犹豫地一巴掌重重扇在皇帝脸上。 “谢氏!” “陛下!” “啊!!!” 响亮的耳光声里,众人尖叫起来,谢珝真看见皇帝的面容变得狰狞,满含怒火的一双眼睛朝着自己看来,而她却消了满脸的阴阳怪气,露出个天真又俏皮的笑脸,默念读档。 声音顿时消失。 她眼前所见的一切景象也都成了黑白二色,皇帝的愤怒,众人的惊恐,都搞笑地凝固在众人脸上。 谢珝真看见温宝林拦在沈小仪身前,沈小仪却推开她朝皇帝的方向撞过去,贤妃抛却一贯的端庄优雅,慌乱地朝皇帝的方向奔跑,而皇后......她双膝屈着,双手伸向皇帝,似乎是要跪下去抱住他的双腿阻拦他下一个动作。 而皇帝......他捂着脸,一只手已经抬了起来,双唇也张开,不晓得是想说什么。 这些人影飞快地后退。 一张张接连闪过去的画面中,谢珝真看见王选侍捂着肚子倒下去的模样,也看见这三人言笑晏晏地端着点心进来的样子,然后是在几个嫔妃进来之前,一个婢女偷偷摸摸打开门的模样。 黑白的画面倒退得越来越快,谢珝真双眼突然生出微弱的疼痛,她不由得闭上了双眼,耳朵里却突兀地传来一声什么东西破碎的脆响。 她猛地睁眼,看见眼前不断闪烁的黑白画面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裂开一条缝隙,缝隙里乌黑一片,但它很快就消失了,让谢珝真来不及细想那是什么。 仿佛只过去一瞬,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谢珝真感觉到周身重新有了阳光照射的温度,她重新站在了景华楼的门口,在脱离那个黑白世界的最后一刻,似乎听见一声低沉的叹息。 谢珝真感觉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正是春分告诉自己王选侍在宝思阁流产了的那个时间点,接下来就是她问询守门的宫人.... 谢珝真冲着春分招招手。 “娘子有何吩咐?” “把宝喜宝禄,还有所有宫人都叫来。”谢珝真转头,看向牵着谢意的夏至,“你带着昙奴先去休息,待会儿若是有陛下或者娘娘身边的人过来问话,照实回答就是。” “娘,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娘看上去好像很生气。”谢意轻轻拉着谢珝真的小指安抚地轻轻摇晃。 谢珝真反过来握住他的小手,温柔笑道:“娘没生气,娘畅快着呢,你乖乖的,夏至会照顾你。” 谢意点点头,被夏至抱走了。 在他们说话间,宫人们也陆续赶来,春分和上次一样有些激动有些矜持地代替谢珝真训话,她话音一落,便见谢珝真看着其中一个身穿淡黄色衣裙的宫人问:“这是诗芒,对吗?” 诗芒愣了下,不知道主子为什么突然点到自己的名字,她立马出列屈膝:“奴婢诗芒,听候娘子吩咐。” 谢珝真淡淡地看了她两眼:“没什么,你裙子上的花儿还挺好看的。” 她脸上依旧挂着安抚崽子时那种和善温柔的表情,让诗芒不由浑身一松,正待她要谦虚几句,便见眼前满眼温柔的女子用一种与表情不符的,无比冰冷的语气说道:“把这个吃里扒外,背主的婢子押起来!” 第109章 下台阶高手 “娘子这是为何?”诗芒额头上冷汗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她双臂分别被两个小太监拿住,扭在了身后,谢珝真上前轻轻拍拍诗芒的脸:“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想,你大概也不需要我再提醒一下你刚刚做过什么,对吗?” “把她的嘴堵起来。”谢珝真看向宝喜,“看牢了她,别叫她自尽,若是没能看住——我就送你们下去陪她。” 说罢,她冷眼看着诗芒被宫人们堵了嘴捆绑起来,宝禄动手捆人的动作很是熟练利索,最后也是他打的结,那结的形状谢珝真看着似乎有点眼熟,仔细一辨认,才想起那竟是军中押送俘虏时最常用的绳结样式,这还是小时候君悦心给她演示过,她才能知道。 绑好了诗芒,谢珝真等到高升一来,便提前请他吩咐几个人过来景华楼看守,高升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说完后,他疑惑地看了眼被堵嘴捆绑的诗芒:“才人这是?” “先前春分已经把王选侍在宝思阁小产的消息告知于我,我召集景华楼宫人的时候,这婢子行迹可疑得很,便令人先将之拿下了。”谢珝真抽了皇帝一巴掌之后心情大好。 她照旧跟着高升前往宝思阁,只是这一回身后还多了两个小太监和一个被押住的宫女。 再一次路过在屋外罚跪的宫人时,谢珝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于是她停下了脚步:“这宫女好生眼熟,貌似不是宝思阁的宫人吧?” 高升看了一眼那个宫女,回答道:“才人慧眼,这宫女名叫簌簌,是伺候沈小仪的。” “我仿佛也没在沈小仪身边见过她。”谢珝真故作疑惑,这名宫女正是在时光倒转的时候,她曾经见到过,那个鬼鬼祟祟闯入正厅的人。 听见谢珝真这么一说,簌簌微微地颤抖起来:“回才人娘子话,月回姐姐病了,这几日一直是奴婢在贴身伺候小仪。” 谢珝真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如此。” 她说完,不再停留,与高升一同往屋内走去。 簌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双皂黑的靴子却突然出现在眼角的余光里,她打了个激灵,抬头见到两个太监默不作声地走到她跟前,还没等得及出声,便被捂着嘴摁住,从跪地的宫人们之间拖了出去。 而谢珝真温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瞧着有些不对呢,月回可是小仪从家里带来的,偏偏是她这个时候病了......” 在皇后身边服侍,高升自然不是什么蠢人,当谢珝真以眼神示意他这个宫女似乎有问题时,他心里只是略微思索了下,便对下属们打了几个手势,示意他们把簌簌抓起来 他作为皇后宫里的大太监,又是审案的紧要关头,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及至正厅。 谢珝真看着完好无损的皇帝,请过安后,照着上次的样子,把自己的行程说了一遍,然后也不坐下,而是朝着皇后走过去,声音里头全是委屈:“娘娘,妾刚回到景华楼,就听说王选侍小产,妾吓坏了,连忙把宫人都叫来问话,结果竟然刚好逮住一个鬼祟的......妾也怀着孩子,又与宫中姐妹素来不大和睦,妾在来的路上便想若是今日妾没有外出而是......” 她姿态优美地脑袋一垂,往皇后怀里靠,皇后连忙起身把她揽进怀中宽慰:“才人莫怕莫慌,陛下和本宫都在这儿呢。”她看了一眼皇帝,后者满脸残念,不明白为什么谢珝真一上来找的不是自己,而是皇后。 略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皇帝清清嗓子:“把芳儿带上来,叫她认认是不是这一个。” 说完,他有些幽怨地看向谢珝真:“朕怎么不知道谢卿什么时候与皇后这般亲近了?” 谢珝真眼眶红红地抬起头来,却不先回答皇帝的话:“原来景华楼里真的有问题?”她一双美目里泛着水光,脆弱却又艳丽,“妾受了这样大的惊吓,陛下也不关心关心妾,上来就对妾问这问那儿的......还是娘娘待妾更好些。” 皇帝更尴尬了。 他本来想再咳两声的,但嗓子太干,没咳出来,转而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朕也是关心则乱了,望谢卿不要怪罪。” 谢珝真直起身,对着皇后笑了笑,转过来又看着皇帝,嗔道:“妾受些惊吓没什么,只是怕惊了孩子......”她柔弱地隔着衣裙摸摸肚子。 皇帝原本皱紧的眉头松懈了些,怜惜地看着爱妃:“朕乍然听闻噩耗,心里焦急,便也想亲眼瞧一瞧你们母女是否康健,不想反而惊着你了......” 谢珝真虽知这不过是皇帝找补的话,但他说得还算好听,再加上心里的火气早被那个巴掌抽了出来,从不自耗的下台阶高手谢珝真娇羞起来:“是妾脾气太急,误会陛下了......不知那个什么芳儿与景华楼有什么牵扯,值得这么急急巴巴地把妾喊过来?” 又顺便和上次一样给温宝林说了几句好话,维持自己的虽然脾气差但心地善良的人设。 而皇帝也是,依旧说了芳儿受刑后交代,曾请景华楼宫女从小厨房仓库里拿过柴薪,只不过这一回他语气柔和许多,也没再用那种虽然温柔,但暗藏怀疑的眼神看向谢珝真。 但谢珝真知道这狗东西其实还是疑心了自己的,不过他既然愿意表现得好些了,那自己也就不与他计较,这一次,谢珝真不打算再读档了,有的脾气不太适合在众人面前发,等此间事了,就把皇帝拉寝室里去,再演上一回戏,将他私库好生搜刮一回! 掩着双唇,谢珝真满脸惊疑不定地坐在椅子上,因为她提前把诗芒给绑了来,沈小仪失去发挥空间,只得跪在原地低着头,不晓得心里想些什么。 五花大绑的诗芒被压上来,双腿折断的芳儿也被抬了上来,她腿弯以下都用布给盖了起来,只能看见她脸色惨白,双唇都被咬破了,很是凄惨。 一见到诗芒,芳儿神情便激动起来:“是她!就是她,就是她说的可以带奴婢去景华楼小厨房取柴!” 此时在谢珝真要求下,把寿宁宫所有小厨房都搜查一遍的宫人也带着结果回来了。 “寿宁宫所有库房里的柴薪都没有减少过,你们到底是去哪儿取得柴?”皇帝神色冷硬如冰。 芳儿本就苍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白纸一样,几乎就要喘不上气:“是她带着奴婢去的,奴婢记得那处库房旁边有一口井,井边上还有一株玉兰树!” 第110章 告一段落 她说完,撑着一口气看向虽然被捆住,但神色逐渐变得平静下来的诗芒。 高升在皇后的示意之下,正准备过去拿掉堵嘴的布时,谢珝真又出声了:“公公小心些,这婢子性子颇烈,得防着她自尽呢。” “多谢才人娘子提点。”高升一皱眉,来到诗芒跟前,“你是京郊巩家村人,家中父母皆在,还有一妹一弟,对吧?” 他先是伸手卸了诗芒的下颌,取出布料检查过她口中没有藏毒后,才丝毫不惜香怜玉地咔嚓一下把骨头正回去:“你若想咬舌,咱家也不拦你,只是姑娘可别被外面的话本子给骗了,即便咬断了舌头,人啊,也不会立马死掉的,咬舌之人,要么是活活疼死,要么是血液逆流,呛进气管里,才把人给呛死了的......” 高升虽是太监,但他平时里就像个和善的邻家大伯一样,话语里都带着一股子喜气,但现在他的声音变得黏糊又阴森,像是某种冷血的爬行动物。 沈小仪面对这么一个状况,脑子早就转不过来了,又被高升的形容那么一吓唬,愈发地害怕起来。 她猜大概那个幕后的黑手比起温宝林来,更忌惮宫里的孕妇们,所以才会出手之后把谢珝真也也给牵扯进来,而不是顺势对付温宝林。 不过......到底是在温宝林的地界上出了事,皇帝多少也要冷落她一段时间的,如此算来,自己也不是全盘皆输。 沈小仪低着头,想着还没到自己受宠的时候,皇帝冷落自己也算正常,但她沈惠婉就不一样了......只要她也尝尝失宠的滋味,那自己当然可以在时机来临之前,继续忍耐这一年多的时间,直到皇帝如同上辈子一样爱上自己! “......当然了,咱家肯定是不会防着姑娘你被疼死或者呛死,必然要叫医者为您好生救治,不过您的家人,或许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高升捏着嗓子轻声威胁完。 诗芒的脸色也愈发的苍白,下颌被一卸一装所产生的入骨疼痛也叫她没了寻死的决然,只是......她依旧紧闭着双唇,没有要招供的意思。 高升皱起了眉,回身向上位的皇帝皇后禀告:“奴婢无能,诗芒姑娘瞧着不像是顾忌家人安危的。” “那便带下去审。”皇帝有些不耐烦了。 “奴婢遵命。” 刚把诗芒带下去,邓贤妃便急匆匆赶到了,她看也不看一眼被带走的宫女,着急地上前请罪:“臣妾来迟了,请陛下娘娘恕罪!” 当初新妃入宫时,寿宁宫这一片的宫殿修整都是她盯着的,因此皇后也一早派了人去传她过来。 邓贤妃继续说道:“臣妾来的路上不知为何步辇突然断裂,只得弃辇赶过来。” 闻言,谢珝真抬眼看去,果然见贤妃衣裙上有些灰土的痕迹,她左手藏在袖子里,不自然地颤抖着,天青色的衣袖口隐约有血迹沾染。 饶是如此,邓贤妃的仪态依旧十分端庄优雅,只是呼吸稍微急促了些,脸色也更红润些而已。 “你助我良多,整日繁忙,又哪儿能面面俱到,贤妃先坐吧,本宫只是有些事情要询问你。” 邓贤妃又屈了下膝:“谢娘娘赐座。” 她走到谢珝真对面的位置上坐下,坐的动作也有些不太自然,谢珝真猜她大概是真的摔了一跤,不止左手,腿上应该也有伤,只是邓贤妃与自己一向不算亲密,而且她非要硬撑,谢珝真也没那个好心肠去关心提醒。 “你当初翻修寿宁宫这一片,可知道寿宁宫与宝思阁中间,可有什么地方是能存放柴薪,还有一口井的?” “回娘娘话,”邓贤妃思索了阵,答道,“寿宁宫与宝思阁中间只隔着一条宫道,一片竹林而已,并无其他建筑,若说存放柴薪,还修有水井之处......只有宝思阁另一侧的绿芜斋了。” 坐在上首的帝后对视一眼。 绿芜斋里现在并没有嫔妃居住,但从前是住过人的,住的乃是三公主的生母,一个姓巩的才人,逝后被追封为了贵嫔。 “也是臣妾失察,竟没想到这一层去!”皇后大为懊恼,“巩贵嫔不正是京郊人,与诗芒应当是同族?” 她虽是皇后,执掌六宫,但若说要她记住每一个宫人的来历着实是太为难人了。 皇帝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他并没有责怪皇后的意思,而是摸着下巴:“叫人去查一查就晓得了,一个已逝的贵嫔,一个默默无闻的宫人......呵。” 他看了眼地上跪着的沈家姐妹:“你们起来吧。” “谢陛下。” 跪了许久,温宝林和沈小仪的双膝早就麻木了,两人都是趔趄了好几下,才被看不过眼的皇后叫了宫人去半抱半扶地给搀起来。 沈小仪兀自沉浸在温宝林要和自己一样不得宠的欢喜里,没注意到高升又上前低声向帝后禀报了什么,而后皇后鲜见地用有些恼怒的视线朝自己看过来。 “沈小仪。” “啊?”沈小仪惊慌抬头,又要站起来,却扯到了双腿,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妾在。” 皇后抬手揉揉额头:“你叫你的宫人簌簌,趁人不在宝思阁正厅时偷摸进入是为何?” “啊?!”沈小仪脸上一片空白,“娘、娘娘,妾并没有吩咐她这么做啊!” 她猛地看向温宝林:“是不是你嫌我烦了,故意这么说我?!” “小仪,是你的宫女簌簌自己说的,是你交代她趁着里面没人,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与平时不同之处。”皇帝又一次被她蠢到,忍不住开了口,“她举止有异,被审问的人看出,只是稍微一吓就交代了。” 沈小仪瞪着眼睛直发抖:“妾、妾也不知道她做什么的,妾......妾......” 她的确是叫簌簌趁着宝思阁正厅没人偷偷进来过,但她只是好奇,想提前检查一下那人有没有在正厅里布置过而已,她哪里想得到那人竟然是用的毒草烧烟这种匪夷所思的手段啊?! “娘娘,陛下。”温宝林突然开口了,“沈小仪虽行事常常不妥,但她心性天然,做不出多么精巧的事儿来,妾入宫后许是水土移相所致,口味喜好与在家时大有不同,小仪嘴钝质朴,只不过是关心妾,那宫女怕是会错了意罢。” 瞧着她依旧袒护沈小仪,谢珝真没忍住笑出了声来:“温宝林可真是悌爱手足,只怕有的人不肯领情。” 沈小仪原本愣愣地看着为自己说话的温宝林,闻言她立马把目光扫到谢珝真身上:“妾不过是想为了向姐姐道歉,给姐姐一个惊喜,才想私底下打探她喜好......” “哟,学聪明了,继续保持。”谢珝真掩着唇嘲笑。 皇帝一抬手:“行了,难得她有这个灵巧的心思,谢卿你也少说两句,今日你受了惊,朕陪你先回景华楼安置,其他的——皇后安排吧。” 第111章 当夜 越是接近冬天,天就黑得越早,从宝思阁里出来的时候,夕阳已经挂到了天边,天色愈发昏黄。 在跟着皇帝返回景华楼的路上,谢珝真忍不住去想。 这绕来绕去,又牵扯上了三公主的生母,那幕后之人的后手着实是多了些,她到底有多厚的根基,对后宫蜘蛛网一样的人际关系又是多么地清楚熟悉,才能设下这一环套一环,越理越迷糊的计策。 谢珝真没多少头绪,转头看了眼皇帝,正准备开口试图向这位“老师”讨教的时候,灰暗的宫道上突然响起一阵古怪的声音。 好像一个被割掉了一半舌头的人,在夜风里不停地喊着:“呜——喂!” 这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谢珝真本能地被吓得打了个哆嗦。 那个“喂喂喂”地不停呼唤着什么东西的“人”的声音十分空灵,在光线逐渐黯淡下去的宫道上回荡着。 “什么声音?”谢珝真稳稳心神,向周围望去。 宫人们也吹亮火折子把灯点上,提着宫灯四处寻找。 皇帝皱着眉听了片刻,抬手牵住了谢珝真,再把她往自己怀里拉:“别怕,听着像是枭鸱(音“吃”)的动静,羽林卫怎么叫这家伙飞进宫里来了?” 夜猫子? 谢珝真下意识地抬头往宫墙上方看去,瞬间她便对上了双黄澄澄的眼睛,那眼睛镶嵌在一张仿佛是被削掉了鼻子的人的脸上,又像是个会动的骷髅,诡异地转动了下,它猛地张开双翼,朝着谢珝真扑击过来。 “在这里!”谢珝真大喝一声,皇帝也看见了飞扑过来的大鸟。 他立马上前挡住了谢珝真,身上没带武器,便将宽阔的衣袖挥舞起来朝着那大鸟头上先是一罩,再把手往下重重一摁,精准地掐住了鸟类在蓬松羽毛遮掩下不太明显但很灵活的脖子。 皇帝掐住了大鸟,一声不吭地把它用力往地面上连续狠掼了三回,确定它已经断了气,才反手丢给慌乱的宫人:“查查怎么进来的。” 说罢,他回身看向谢珝真:“谢卿没吓着吧?” 谢珝真看着皇帝那双与温柔爱抚时没什么两样的手,上前一步用双手捧起了它,她个子高挑,不用怎么抬头也能轻松看见皇帝的双眼,只是她此刻表情娇羞地偏了脑袋,把柔软细滑的脸颊贴上皇帝的手背。 “方才陛下真是好生英武!”谢珝真笑吟吟地看向皇帝,“不过一只扁毛畜生,妾有什么好怕的。” 她虽怀着孕,但手脚还很灵活,再加上她很清楚这位陛下是做不出在这种情形下,把妃子一个人推出去,自己跑路这么跌份儿的事情的,所以谢珝真看着那大鸟朝自己袭击过来的时候,半点没有惧怕的情绪不说,反而随时做好了拿皇帝当个人肉盾牌的准备。 方才摁住大鸟时,折断的羽毛戳在皇帝手心,现在还能隐约能感到些许细微的痛觉,但在眼前女子用双手捧起它的时候,皇帝就发现那个被扎了的地方生出一阵古怪的,有些隐秘的痒感。 再看谢珝真时,他便发现了,这女子虽满脸都是娇羞感动的红晕,但在她长睫扑扇时,眼底所倾泻出来的情绪,是兴奋。 和他此刻心底里那些不断翻滚着的情绪一样。 是兴奋。 “卿的胆子的确很大。”皇帝感慨了句,又顺势把被谢珝真捧着的那只手抬起来,低头在她手背上亲吻了下,而后笑着说道,“不过还是得叫御医来请个脉。” 日落月升。 宝思阁一片沉静。 王选侍已经被皇后做主叫来车驾拉了回去,邓贤妃也跟着回去了——王选侍是她宫中人,后续的照料都得她来看顾。 宝思阁挨了罚的下人也陆续得以起身,温宝林叫他们自行休息,不必紧着伺候自己。 而有她的担保求情,簌簌也已经被放了回来。 此刻她正跟在沈小仪身侧,脸色很是憔悴。 “楠榴,今夜就先不回去了,先在我这儿歇息几天吧。”温宝林用小炉烧了些热水,沈小仪拧着热乎乎的帕子,在自己膝盖上敷了一下。 她们姊妹对坐着,沈小仪看向与自己一样把裤腿撩到膝盖上面,大作失礼之态的温宝林,太过疲惫而没了继续在心里嘲讽的念头:“我们没那么亲近,这儿没旁人了,你也没必要再做出这样一副好人样子。” 温宝林的动作顿了下,她笑容有些苦涩:“我们都是姓沈的,一家子的姊妹,我虽然不知道你入宫后到底是为什么才会这样,可......” “别说了!”沈小仪双眼中忽然爆发出可怖的怒意,面容也逐渐扭曲起来,“你晓得什么,高高在上的侯府大小姐,呵!怎么会清楚我这种人的苦楚!” “......楠榴?”温宝林记忆里的沈楠榴,还是那个刚刚被领到侯府,怯生生的,又文静内向的小妹妹。 温宝林很清楚自家父亲的扭曲性子,怕他真会拿一个无辜女孩儿出气,才故意待沈小仪亲近,与她同吃住了很长一段日子。 她自己是没有姊妹的,好容易来了个小妹妹,又两个都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相处下来便很是融洽。 但沈小仪——已经渡过了不如意的大半生,是死在烈火中满心仇恨的厉鬼了。 “你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侯爵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尊贵的身份!”沈小仪浑身不正常地抽搐颤抖,“我是什么东西,一个生下来就该被丢去溺毙的贱种!我是蠢,是笨!可我好不容易长到那么大,终于能和他一起离开那个肮脏的家了......就因为你们!” “因为你们育阳侯府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一时赌气,把我像条狗一样牵出来,再关进另一个笼子里去!”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表情也愈发疯狂,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像是要被撕裂开来一样。 “我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夫人拿来赌气的工具!”她每说一句话,便用力地吸进去一口气,再重重地吐出来吗,“侯府养女,真气派啊!” “可我根本不稀罕你的破侯府,破养女身份!我宁愿回到那个狗窝一样的家里去,起码在那里我不用天天担惊受怕,不用琢磨那些我看不懂也听不懂的事情,我也受够了你总是那么一副高高在上施舍我的样子,更受够了你们随便给我个花儿草儿,就有一大堆人在我耳边不停地提醒我要知道我不配!要知道感恩!!” 她猛地站起来,赤着脚,也不顾双膝上的剧痛僵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宝思阁冲了出去。 第112章 爱了爱了 月亮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巡夜的宫人们三两结伴,手里提着灯。 沈小仪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她一头扎进了一座无人的小花园,花园用不同颜色的碎石子拼出了寓意吉祥又好看的图案,被清冷的月光一照,愈发地有韵味——但这跟沈小仪没什么关系,她并不懂得如何欣赏这些上层人士最爱的高雅之美,她只知道那些石头硌着脚心很疼。 她干脆找了棵树,一屁股坐下来。 抬头看看月亮,非常不雅观地抬起一条腿,用手拍去陷进了皮里的小碎石,又撅着嘴用力吹了几下。 做完这个举动,沈小仪才突然醒神一样地把脚放了下去。 她本来就是个平民丫头,行为举止均上不得台面,只不过在有了侯府养女这个身份之后,才被狠狠调教过,改掉了这些不雅观的习惯。 在意识到自己又做了错误的举动之后,沈小仪耳边仿佛又突然响起了那些连绵不绝的嘲笑声和责怪声。 她立马调整自己的仪态,以期望自己能更像温宝林些。 是啊。 她不就是因为和温宝林长相有几分相似,才被育阳侯府的大老爷从父母手中买走,从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的小丫头,一跃成为沈氏族人,再跃又成了侯府的养女吗? 沈小仪恍惚中仿佛看见温宝林又站在自己跟前,每一次见到温宝林,她都更清楚自己赝品的身份,而“好心收养”她的那个大老爷,只是把自己当成一只恶心玉瓶的老鼠罢了。 玉瓶要放在高高的多宝阁上,用精致的绸缎垫着,用昂贵的香料熏着......但老鼠是什么呢,是一冒头就会被人人喊打的脏东西,更别说她还是一只冒充玉瓶的老鼠了。 沈大老爷用她和温宝林相似的面容故意恶心育阳侯,但在私底下可没真把沈小仪当女儿;育阳侯分明知道一切都是沈大老爷的作为,但他爱面子,不能对自己的庶兄喊打喊杀,两面受夹子气的只有沈小仪而已。 她痴痴地笑起来,指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碎石地:“你恶心,你大伯恶心,你爹也恶心,你们育阳侯府全都恶心!” “妹妹,怯生生的,害羞,文静,内向,不够聪明......”沈小仪噗嗤地笑着,“很讨你喜欢吗?” 她并非害羞。 而是害怕。 害怕才会生怯,羞涩只脸颊飞红,却也可以是甜蜜的。 沈小仪已经忘记那种甜蜜是什么滋味,她只是越来越害怕,而越是害怕,就越想让育阳侯府的贵人们尝尝走在随时会裂开的冰面上是什么滋味。 “我好嫉妒你啊......”沈小仪忽然又呜咽起来,她抽抽搭搭地,边哭边笑了好一阵,才从喉咙里发出一种野兽一样的吼声来,“不对不对,以后都该你嫉妒我了!” “陛下爱我!” “我才是陛下的真爱!” “你不过是仗着育阳侯府的势!” 沈小仪不断地抓挠着一旁的树干,把指甲磨得见肉流血:“我也有能让你羡慕我,嫉妒我的东西,那就是陛下的爱啊!哈哈哈哈!!!” 很奇怪的,她又哭又笑又喊的声响并没有引来夜里巡查的宫人,荒废已久的小花园里寂静无声,不远处是一座矮矮的古旧小屋,门上栓了锁链,夜风吹来,锁链也轻轻地动了一下。 【滴——宿主,你清醒了吗?】 沈小仪没有回答。 她像是不再能感受到痛觉了一样地,蹿到那片碎石地上,撑起那花费了无数苦工,挨尽欺凌才换来的一身端庄仪态,她两眼发直地往小花园外走去,口中不住地喃喃低语:“......我会抓紧的......这一世......不会后悔......不是笑话......” “嘻嘻,倒霉,你们都要倒霉,嘻嘻......” 月声窸窣,群星无言,沐光而行的女子深陷癫狂。 寂静无人的花园里锁链坠落在地。 “娘娘,要回宫去了吗?” “枭儿没回来,想必事情没能成,回去吧,记得叫人把尾巴扫干净。” “那......那一位?” “不过是个想皇帝都想疯了的疯婆子,粗俗鄙贱,过不了多久,自有人收拾......唉,你说,怎么王选侍落胎,邓贤妃落轿,陛下竟然还有心思陪谢氏回宫,难不成,是真对这不洁的娼妇上心了?” “想是那谢氏的确狐媚,奴婢活了四十几年,从没见过她这般没规矩,胆大妄为的......” “呵,咱们这位陛下的后宫可比......精彩得多。罢了,一击未中,不可留恋,静候时机吧。” ———————————— 寿宁宫。 谢珝真刚请完脉,证明了无论她还是腹中的胎儿,都是活蹦乱跳的,再康健不过了。 给她请脉的不是皇帝最爱用的那位白老御医,而是先前中秋宴会上见过一面,认出了曼陀罗花粉的林御医。 林御医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生得也很是清俊,和御医院里大多有些秃头的老御医们却已经是同一级的官阶了,皇帝爱其医才,但凡是白老御医不方便出诊的时候——他年纪大了,若非必要,皇帝也不会在天黑之后叫他走动——便总爱叫了林御医来。 望着林御医离开的背影,谢珝真戳戳皇帝:“陛下,不知林大人可曾婚配?” “怎么,谢卿家中有适龄的妹妹?”皇帝好笑地看着不知道又想作什么妖的爱妃。 谢珝真轻拍他一下,语不惊人死不休:“妾家里没有适龄的妹子,却有适龄的哥哥。” 这话一出口,把正在品尝糕点的皇帝吓得呛了一口,谢珝真连忙又是端水又是拍背:“噫,陛下不是早晓得妾的哥哥曾经和一个男人定亲,到了现在都没心思寻觅新妻子吗?” “那你张口就认定舅兄他喜欢男子?!”皇帝也是知道谢景荣看破红尘的前因后果的。 谢珝真趁给皇帝擦嘴的时候摸了一把他的脸,果然手感如同记忆中的那般好:“妾不过是瞧着兄长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着急娶妻生子,传承香火,这才怀疑了嘛。” 她故意重重地说了“怀疑”两个字。 皇帝恍然大悟,虽自己没表现出来,但这女子还是聪慧得看出来自己心中曾经因王选侍流产一事对她生疑,故意报复来了。 不知怎地,皇帝并没有因为谢珝真这可以说是忤逆犯上的举动而恼怒,反而心头像是放下一大块石头一样,只觉得爱妃恼火自己是再正确不过了。 她居然不憋在心里,而是捉弄朕诶!好可爱!爱了! 第113章 孤独寂寞 是夜。 皇帝在景华楼歇下了,谢珝真躺在他旁边,脑袋底下枕着他的一只胳膊,双眼舒缓地闭着,呼吸也越来越平缓。 看着女子素净美丽的睡颜,皇帝这一整天的坏心情也慢慢消散了,他跟着闭上眼沉沉睡去,然而就在他睡熟后没过多久,一直装睡的谢珝真就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半点睡意,反而愈发兴奋。 【系统,准备好入梦了没有?】 【滴——报告主人,一切准备就绪,等您一声令下,咱们就让姓陆的开开眼界!】 早些时候谢珝真便让造梦系统准备了一个梦境,好叫皇帝以为自己的宝贝闺女是天上的神女投胎而来,刚好造梦系统说它的核心里储存着不少后世叫做什么“电影”、“电视剧”的东西,里头又有什么“特效”的,刚好能拼凑进梦里,给皇帝一个终身难忘的体验。 造梦系统编织好整个梦境之后,谢珝真提前体验过一遍,震撼之余,还帮它稍微调整了一下剧情,此刻她轻轻摸着肚子,眼里全是不加掩饰的野心。 她大概是今年四、五月份怀上的孩子,到现在最少也已经有四个月了,在不久之前,腹中的胎儿已经有了胎动。 且这孩子动得极其规律,都是早中晚各一回,自律得很。 大盛历来视胎儿胎动为灵魂投胎转世,进入母亲腹中的象征,谢珝真一直等的就是这个时刻,最开始感受到胎动的时候她并没有叫其他人知道,连春分和夏至都没告诉,现实里不留错漏,梦境震慑他的心神,谢珝真计算好了一切能让皇帝自发地,从心底里就认为他们两个的女儿来历不凡的前提条件。 闭上双眼,谢珝真借助造梦系统的功能看到了皇帝的梦境。 而皇帝则是感觉自己才刚刚在床上睡下,突然感觉整个身体都变得很轻,似乎飘了起来。 他本能的低头往下一看,却见自己的身体完好无损地躺在床上,怀中女子睡得安稳——皇帝心里咯噔一下,就当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暗招,大好年华突然暴毙的时候,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小道见过盛皇。” 皇帝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白须白发,面貌却是青年的道士正笑着看着自己,那道士手上拿着一柄拂尘:“圣母娘娘有要事与盛皇相商,请盛皇随小道往玉京山一叙。” 诡异的景象,古怪的道人,让皇帝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然而那道人像是能看穿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样,笑呵呵地说道:“盛皇并非是在梦中,而是受圣母娘娘请召,元神出窍了。” 皇帝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你所言为真?” “真假与否,盛皇随小道一去便知。”道士说着,挥了挥拂尘,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只巨大的仙鹤来。 皇帝发现自己竟然穿着上大朝时的龙袍帝冕,他内心惊骇之余,硬是把表情给绷住了,假装若无其事地随着道人的指引坐到那巨鹤的背脊上,悄悄掐了好几下大腿,每一下都疼得很真实。 “盛皇,元神之身亦是有痛觉的。”谢珝真果断指挥系统给接引道士加了一句台词。 皇帝面无表情,全无尴尬之意,但谢珝真很清楚这男人肯定会在心里悄悄尴尬,这么爱面子,正该多戏弄戏弄。 【他信了。】谢珝真在心底发出小小的欢呼。 造梦系统则是有些忐忑:【这可是皇帝诶,竟然就这么信了?】 【你把皇帝当什么了,他再位尊权重,面对这等超脱世俗的奇异之事,也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凡人而已。】谢珝真发现,这些后世来的系统很喜欢把皇帝看得非常高,仿佛那不是一个人,而是完完全全的一个名为“皇帝”的权力符号。 他是皇帝,但是他能用皇权改换梦境吗? 不能。 但是我能。 谢珝真开心地搓了搓手。 可在谢珝真看来,陆晔生这个男人和他屁股底下的龙椅并没有完全融为一体,他的确大权在握,说一不二,但其实他也有许多凡人才会有的烦恼忧愁,只不过那些属于普通人的困境,在他所拥有的权力面前被轻松打散,才叫他显得超脱于凡人这个阶层而已。 比起把陆晔生视作永远高高在上的皇帝,谢珝真更愿意把他视作手握“皇帝”权利的普通男人,那份权利——不会永远都是独属于他的。 【也是哦。】造梦系统上下蹦跶了下。 【后世人还信这个吗?】谢珝真突然好奇地问了句。 造梦系统左右摇晃一圈:【有的信有的不信,人类信的东西稀奇古怪着呢,你们这个世界未来的时间线上,还有人相信一个人不管什么身份随时会被虐杀祭天的时代,比后面那个敬鬼神而远之的时代更好,更适合让他们被统治呢!】 【甚至还把后面那个时代的君主称为人类的叛徒,自降人类的地位,就因为他沿用了上两个时代已经存在了的一个称呼。】 谢珝真:【......】 【还有哦还有哦,在后世,主人到底是不是皇帝真爱这个话题也是一提起来就被撕得腥风血雨!】 【啊?】 【因为主人才是最后的赢家嘛,不是贵女出身,还曾经嫁过人生过子,而且自入宫起就没失过宠,前夫生的儿子,家里的母亲、兄长都被封了爵位,女儿离经叛道却是皇帝的掌心明珠,在后期,皇帝甚至愿意让你和他一起看折子参政......】 造梦系统把它知道的内容全说了一遍。 谢珝真从中只听出了一句话:生尊死荣,权倾天下。 【我是不是真爱我不清楚,但皇帝肯定很满意我的能力。】谢珝真激动了一下就放下了,看了一眼梦境,见皇帝已经跟“太元圣母”见上了面,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 【我也觉得主人是皇帝最珍爱的那个,但是后世好多小说啊,画本啊,戏剧什么的,都会给皇帝编一个不得宠的真爱出来。】 【还有一本从两百年后一个书生棺材里挖出来的《盛史》说我先前那个宿主世家出身,文静寡言,目不识丁,温顺贤良,这才更符合皇帝真爱的标准呢......】 现在皇帝的真爱提前蹲冷宫了。 【不过后面研究发现那本书只是有人在两百年后重新编写的,还有人根据里面的内容拍了古偶,里面那个几百年后写几百年前史书的角色说了一句话,说主人你虽然有荣宠有权力有地位更有皇帝女儿,一人得道全家富贵,尊荣一生,死后香火祭祀连绵不绝,以女子之身名垂青史......但是你丈夫并不是真的爱你,你肯定是孤独寂寞不满足的,不然皇帝死后你不会找男宠思念他的。】 谢珝真眼睛越听越亮:【能提前把权力地位给我吗,我不介意提前享受,啊不,承受孤独寂寞的小男宠的。】 第114章 胎动 梦境中。 皇帝已经被系统提前设置好了程序的梦境npc给唬得一愣一愣的了。 他前方坐着一高贵慈爱的美貌夫人,自称乃万炁祖母太玄玉极元景自然九天上玄玉清神母,此番请召大盛皇帝前来,则是为了她座下弟子玄牝(音“聘”)入世历练一事。 玄牝氏即为九天玄阳元女圣母大帝,俗称九天玄女,曾为黄帝之师,在梦境幻象中,则是一身穿彩衣的女子,安静地立在太元圣母一侧。 皇帝不知为何,觉得玄女样貌竟然有些眼熟,只是现在他已经认定自己是真的遇到了仙人,便不再深想,而是稍稍放低了些自己身为人间帝王的傲气:“不知朕如何才可助玄女历练?” “盛皇不必担忧,玄牝历练一事,天道皆有定数,只是如今人间气息紊乱,我觉察后往世间一观,便见内宫之中多有奇异......” 皇帝皱起眉头,他并没有觉得后宫有什么变化:“还请娘娘明示。” 太元圣母笑着看了他一眼,道:“盛皇不知,只是时候未到,时候到了,盛皇便知道是何种奇异了,只是这奇异并不在命数之内,恐对大盛气运造成影响,故而我才会想到令玄牝入世历练,教化这些异数。” “但玄牝一旦入世,她的路便只能由那个入世后的她去走了,便是我也无法插手,于是只得提前为其卜了一卦,卦象中显示,玄牝生时,恐有因外道邪魔而起的人祸,会伤害她们母女,玄牝乃我爱徒,入世历劫也是为了人世安定,我思索再三,还是决定请盛皇前来,防范人祸。” 谢珝真并不知道自己生产女儿会不会有人动手,但提前做好准备总是没错的。 君不见,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一胎,也是他人生里头一个孩子的大公主,她生母胡端妃还是太后的亲戚呢,顶尖的贵女,又是头一个孩子,皇帝太后皇后重重保护之下,不也难产血崩而死? 虽然手里握着读档系统,但谢珝真可不想反复体验生孩子的“快乐”,谁敢在她生产那日搞事情,她就把这个邪魔人祸往他头上扣下去用他三族解气! 随着太元圣母的叙说,皇帝心中的疑惑逐渐被解开了,一个叫他狂喜的念头从心底渐渐地浮了起来:“圣母娘娘的意思,朕,约莫是清楚了。” 他道:“朕定会为玄女母女护持,不会叫邪魔钻了空档......朕听闻佛道两家都讲究功德业绩,请问圣母娘娘,不知朕可否能知晓,这为皇者,若是天下安平,百姓安居,能算得多少功德,可有资格问长生否?” 谢珝真:......大爷的,不愧是你。 要不是这男人还算要脸,只怕他现在问的就是玄女成了他女儿之后,他是不是也能沾沾光长生不老原地升仙了。 这般想着,谢珝真看了眼床上昏睡的男人——升仙还不容易,一个枕头的事儿罢了。 不过想归想,谢珝真目前还是做不出这么耸人听闻的事情来的,再者,这皇帝虽然狗是狗了些,但总体来说算得上是个好皇帝,在女儿长成之前,还得他在前头挡着。 梦境里的太元圣母神秘莫测深奥一笑:“人间帝王乃天上紫微帝星投影,不可长生,却可归位。” 皇帝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虽然心里对自己不能长生还是有些遗憾,但只要一想自己原来是紫微星,无愧帝王之命,便心下满足。 “朕多谢娘娘点拨。”说完,又朝着一旁的玄女也拱手道,“也谢玄女不弃,愿降生吾家。” “盛皇客气。” 玄女一开口,皇帝就觉得更加熟悉了,但他没有多想,只觉得果然自己和玄女是有缘分在的。 问过自己想问的事情,皇帝才想起谢珝真来:“请问娘娘,这事儿可否令玄女之母知晓?”他后宫里目前就谢珝真这一个怀胎的,但皇帝还是怕又出现一个擅自隐瞒的王选侍,让他搞错了人。 外头谢珝真一看就晓得他怎么想的,不禁翻了个白眼。 太元圣母笑得愈发神秘起来,与玄女对视一眼:“玄女此世的生母亦是不凡,福泽深厚......陛下好生待她就是。” 皇帝表面上沉稳但淡定地点点头,心里却想着原来自家爱妃也是个有来历的,难怪当初自己一见到她,哪怕她形容狼狈,依旧是对其心生喜爱,这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了吧。 可怜她,在遇到朕之前受了那么多委屈,不如找个借口再升一升位份? 武威侯府那几个要不要趁着解了禁,让爱妃玩一玩乐一乐? 嘶......算了吧,大过年的,不挨晦气东西,还是过完年再说! 谈完了事情,系统又给皇帝安排上一些后世的吃食,在梦境里,所有的东西无论气息味道甚至功效都能被模拟出来,这年月酿酒的技术其实还不太好,因此系统很轻松就用后世的酒把皇帝灌醉了。 在梦中醉酒的皇帝,醒来时觉得自己口中还留有那从未品尝过的美酒的香气,他有些意犹未尽地抿抿嘴唇,轻轻将发麻的手臂从谢珝真脑袋底下抽出来——往日这么被枕一夜,自己的手臂总会感到有些麻木,这一夜过去,竟然还和刚刚入睡的时候一样,果然是仙酒仙果! 并没有拿他手臂当一晚上枕头,赶在皇帝醒来之前才重新躺回去假装睡觉的谢珝真也慢慢睁开双眼:“陛下怎么醒得如此之早?” 她一开口,皇帝便愣了:怎么玄女的声音与自家爱妃听起来有些相似? 再一看披散着头发,轻声唤宫人进来服侍穿衣的谢珝真——连面貌都有几分相像! 此时天色还暗着,但皇帝已经习惯了这个时候起来去理政,夏至和李宗带着宫人们进来点灯收拾,灯光一亮,皇帝愈发觉得玄女和谢珝真长得像,但很明显不是同一个人,而玄女相貌的另外几成,则是......像个陆家人! 不,更准确的说,是像皇帝! 皇帝惊了一下,莫非玄女所显现的,正是女儿未来的样貌?! 起身的时候手背不知道怎么挨到了谢珝真已经圆润起来的肚皮,他看过去,正想说句什么,便感觉到手背上传来震动之感。 皇帝猛地愣住,而谢珝真“哎哟”一声,满是惊喜地说道:“陛下!她会动了!” 第115章 杀心渐起 皇帝愈发笃定他和谢珝真的女儿就是九天玄女托胎而来,当即便大笑几声,把自己做的梦缩减了些许内容,转述给谢珝真听。 ——这男人倒也真是坦诚。 精心给皇帝设计出了这一场梦境的谢珝真已经设想过他醒来后会有的种种反应,完美地把先疑惑后震惊再欢喜的表情演绎了出来:“妾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愿意到我腹中来,做我的女儿,让我成为她的母亲,是足以令我感激欢喜一生的事情。” 她感受着掌心里温暖的弧度,皇帝只当爱妃是与自己一样欢喜于仙人托生在自己家,而只有谢珝真知道,无论腹中这孩子是编造的玄女,还是未来的皇帝,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她的小女儿,这番话,的的确确是出自她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这是她自己愿意去孕育的小生命,并且时常为该不该由自己替她做出是否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决定而感到惶惶,胎儿是无法选择出生与否的,能选择的只有她\/他的父母,谢珝真很清楚,孕育,生产,是她在为另一个与自己拥有平等人格的小生命做着选择。 皇帝赶着上朝,还把睡眼惺忪的谢意也提溜起来,说是给他找了个夫子,刚好顺路把小崽子送去御书房认人。 虽然有些可怜才四岁就要开蒙读书失去童年的崽子,但谢珝真知道自己儿子不是皇帝血脉,皇帝愿意培养他是件好事,谢意也没哭闹,反而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便也由得他们去了。 谢珝真盯了大半晚上,也没起身送他们,而是转头去睡了个回笼觉。 许荣华过来的时候发现谢珝真还没醒,便对夏至温声说道:“既然姐姐还没醒,我就不打扰了。” 她已经做完了系统新刷出来的任务,这一次的任务对象分别是王选侍、沈小仪、陈采女,三选一。 许荣华不想再继续和沈小仪假装姐妹情深,而王选侍......近来常常和沈小仪在一处,许荣华就顺便把她也排除了,只剩下一个陈采女,位份不高,出身不显,但性子爽利,又因是家中长姐,习惯了照顾妹妹,许荣华只消把自己阴暗的那面全藏起来,表现得柔弱乖巧些,很轻松就得到了陈采女的好感。 她在奇药系统的建议之下,把这次任务所得的能量存了起来,又翻了翻系统的商城,发现在最后几页有种十分神奇的避毒丹,只要带在身上,便可以万毒不侵,功效很是惊人,当然,价格也很惊人。 许荣华算了算,以自己目前每次任务所得到的能量点数而言,可能还得攒上几千年才能兑换一颗。 不过奇药系统也说了,只要能一直完成任务,有能量进账,那它的功能就会不断恢复、升级,一次任务所得的能量也会跟着增多。 这说法让许荣华有些担心起沈小仪身上那个系统来,它可是一直都有能量进账的,万一它提前修复了自己怎么办? 【系统可以和宿主分开吗?】许荣华问。 【滴——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我们这批系统在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受损很严重,也无法联系主神,所以,系统推断,如果与宿主解绑,系统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陷入沉睡,百分之七十九概率直接消散,百分之一概率可以继续存在,寻找下一个宿主。】 【那怎么才能让系统和她解绑?】 【滴——需要宿主自愿,才能主动解绑。】 许荣华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它的宿主死了呢?】 【滴——经系统计算,未解绑宿主死亡,有百分之八十九概率直接消散,百分之十一概率陷入沉睡。】 【我明白了。】 许荣华心里想着先前和奇药系统的对话,自己在景华楼外头的花厅坐了下来,谢过夏至端上的茶水,她望着延章宫沈小仪居所的方向眯了眯眼。 怎么才能不惹人怀疑地杀了她呢? 许荣华表情恬静,面容美丽无辜还有几分可爱,高高的宫墙阻挡了她的目光,于是她转眼望向景华楼正厅的方向,正厅的另一侧就是谢珝真的卧房。 还是先问过姐姐的意思吧。 她这么想着,只希望姐姐不要觉得我太无能,连这点小事都要来烦扰她。 许荣华饮下一口热茶,舌尖泛着甜蜜的滋味。 等到日上中天,谢珝真才缓缓醒来。 她起身梳洗,听夏至说许荣华来了,有些讶异地让宫人快点把她给请进来。 “我一时贪睡,倒是累得阿圆久等了,你该让夏至把我叫起来的。” 许荣华看了眼长发披散,气质慵懒的谢珝真,笑道:“是妾来得太早,姐姐身怀有孕,一切该以自己身体安康为上,哪儿能就为着妾一个,扰了好觉?” 不过等一等姐姐睡觉罢了,不管多久她都愿意等的,又不是......又不是像从前那些人一样,让她天不亮就起来跪在正房门口,被嬷嬷用教尺抽打后背“学规矩”。 见她一脸温柔地看着自己,谢珝真挑挑眉:“跟阿圆说件喜事,就在今儿早上,这孩子会动了呢!” “哎呀!这可是件大好事!”许荣华开心得仿佛她才是孩子另一个亲娘。 谢珝真让宫人随便挽了个舒服的发髻,又穿上件外衣,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阿圆可要摸摸,这孩子活泼得很呢。” “妾......我、我可以吗?”许荣华的指头不安地揪住了衣裳,又忍不住高兴起来。 谢珝真走到她面前:“有什么 不可以的,等她出生了,也要叫你一声许母妃,或者姨母呢!” 得了准许,许荣华轻轻地把手掌放上去,她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贴着,然而才一放上去,许荣华就感觉到手掌心传来震动:“姐姐!她、她、她动了!” 好闺女,真给面子。 谢珝真笑着:“跟阿圆打招呼呢,可见这丫头是喜欢她姨母的。” “姐姐觉得这是小公主?”许荣华有些诧异,这世间大多父母,都是更欢迎儿子的,不过......姐姐的女儿,哪里是那些浊臭男子比得上的! “那妾可得多给她准备些好看的衣裙了!”许荣华感觉自己开心得想原地跳起来,又怕谢珝真觉得自己不稳重,于是收回手,“妾过来,是有件事情想问问姐姐的意思。” 第116章 共犯 谢珝真摆摆手叫宫人们退了下去:“什么事儿?” 不能主动透露系统存在,许荣华斟酌着说道:“妾头一次侍寝崴了脚,没能成,第二次的时候......她一直在玉春居没走,好像是在等什么一样,妾便留了个心眼子,果然发现她买通妾房里的一个宫人,在妾鞋子上动了手脚,可能是想着,只要妾又伤了脚,便能再便宜她一次吧。” “如此蠢笨的手段,倒真像是她能弄出来的。”谢珝真当然对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清二楚,“你与她算是撕破了脸了?” 许荣华点点头。 自那日后,沈小仪应当也是发现了什么,不再来缠着自己演姐妹情深,转而去与王选侍交好,今天一早起来就得知了王选侍在宝思阁流产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沈小仪又出手诅咒,想一石二鸟。 并没有发现奇药系统存在,也已经用完了诅咒的次数,但的确是想一石二鸟的沈小仪:哈秋!!! “这人表里不一,也不晓得她心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做事也粗糙得很,这一回王选侍的事情,虽然没怎么责罚她,但......”许荣华想起自己过来路上听说的的事情,不由皱起了眉毛,“妾来的时候听到宫人议论,说昨夜沈小仪不知怎地,竟然从宝思阁披头散发地狂奔出来,又不知她怎么跑的,竟然跑到北边太妃们养老的那地界上去了。” “哦?”谢珝真若有所思。 大盛皇宫面积广阔,分了南北东西四处。 东面是皇帝所在,有理政殿、御书房,连接着大臣们上朝,和举办宫宴的地方,御书房那一侧还建造了皇子、公主们的住所; 西面是冷宫,还有掖庭,浣衣局,鸟兽院,处置司等不便出现在人前的职司以及部分羽林卫居住之处; 南面则是总库房、御膳房、御医院、采买处,旁边还有宫人宫奴们学规矩、居住的地方; 北面以慈宁宫为首,是先帝女眷的住处,还设了佛堂道观,太后不在宫中,太妃们也鲜少出门走动,所以北宫就比较清冷,宫妃们平日也不会过去。 而在中间,以皇后坤宁宫为中心,向四方辐射开来的种种宫室、亭台楼阁,便是当今天子宫妃们的住所了。 “宝思阁离北宫那么远,她怎么跑过去的,路上都没遇到人拦着?”夜间宫里可是有宫人巡逻的。 许荣华:“可不是么,妾也奇怪呢,她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又是闷着头瞎跑,竟硬没叫巡逻的人见着,不过,妾听那宫人说了,沈小仪是凌晨的时候才被她屋里服侍的人找到的,那两只脚都已经跑烂了,她却像没知觉一样,渗人得很。” “这人颇有些古怪的,日后若是见了,姐姐可千万别搭理她。”许荣华怀疑王选侍落胎是沈小仪做的,又在往日的相处里,窥见了些许她没藏好的嫉妒,愈发怀疑沈小仪是见不得旁人得宠有孕,担心她接着会对谢珝真下手。 只是那诅咒之力防不胜防......许荣华还是问过奇药系统才晓得,只要被诅咒的对象不对沈小仪心存好感,有防备,那么诅咒就很大概率不会成功,于是她便想要用自己的遭遇提醒警示谢珝真,叫谢珝真心里对沈小仪多些防备。 谢珝真把阿圆妹妹的努力看在眼里,对她的用心有了几分认可:“我晓得了,阿圆放心吧,我听说那位格什么的王女可是很漂亮呢,你那处首饰衣裳可还够用?今早陛下做了个好梦,又有赏赐下来,待会儿咱们一起去挑上一些,给你裁新衣裳,等明日请安,要把那几个新来的比下去了才好。” “姐姐!”许荣华脸上一红,她只是想跟谢珝真通通消息,没想拿人好东西,奈何谢珝真过于热情,她再三推脱都没什么用,不过片刻,双宜手里就多了一堆缎子和好几匣收拾,见她一个人拿不过来,谢珝真还叫了宝禄帮忙一起拿。 趁着在库房里挑东西,许荣华努力续上了之前的话题:“姐姐,妾瞧着沈小仪是有些偏激了,她先前与我就有许多龃龉,只怕后头还会对我出手,我倒是不打紧,只怕误伤了姐姐,所以我想......” 话一说得多起来,许荣华也逐渐放开了,不再带着些卑弱地自称为“妾”,而是对着谢珝真称起“我”来。 “......不如先发制人,料理了她。”许荣华有些忐忑地小声说着,“我还没有动手,想......先问过姐姐的意思。” 闻言,谢珝真停下挑拣首饰的动作,抬眼给夏至使了个眼色,夏至带着宫人都出去了,库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时,谢珝真才开口:“非除了她不可?” 一开始谢珝真只是想把许荣华抬上去,成为皇帝的宠妃,立个靶子,叫其他人少盯着自己一些而已,沈小仪有系统,但脑子似乎只剩一根筋,咬着许荣华就不松开,谢珝真便顺势想测一测这二人系统的功能,不过这个自从造梦系统升级过后,便没多大意义了。 此时许荣华只剩下一个替谢珝真吸引火力的作用,不过......她也曾表露过愿意为谢珝真手中刀刃的意思,身为刀刃,是不该自己主动去杀人的,谢珝真也对许荣华的乖巧很是满意,只是还得装一装。 “......她让我感觉到了危险。”许荣华抿抿嘴唇说道。 她知道自己的说法很含糊,站不住脚,便是姐姐不信,不许自己擅自动手,那也无妨。 不动就不动,自己多提起些心神防备便是。 谢珝真等的就是这句话:“那便寻个好时候,好法子,除了你心中的不安吧。” “......姐姐......”许荣华已经不记这是第几次她想要在谢珝真面前哭泣了。 谢珝真则放肆地扬起眉梢:“你是我妹妹,她算什么?” “不过到底是一条人命,我会帮你,只要你想清楚,的确是非沾上这条命才能安度今生......那我们今后就不只是休戚与共的姊妹,也是风雨同舟的共犯了。”谢珝真语气温柔甜蜜,仿佛某种正在蛊惑人心的妖鬼。 而许荣华的反应远比她想象的激动得多:“哪里需要污了姐姐的手,只要得了姐姐的许可,我心中便能大安......姐姐无需担忧,且瞧我手段!” “姐姐可还记得那日说出沈小仪曾命她窥探宝思阁的宫女簌簌?那日她交代了之后 显见沈小仪是厌弃了她的,却不知怎的,她们回去之后簌簌不仅没被发落,反而被提拔成了沈小仪的贴身女官!” 许荣华说着:“我私底下使人与她接触过,她话里头存着怨恨,似乎沈小仪之所以提拔她,竟只是因为记恨她出卖主子,才故意留她近身,方便控制磋磨呢。” “沈小仪脑子既然都不清楚到这种地步,那我也不妨就借着簌簌的手一用了!” 第117章 又是请安日 转过天去就到了十月初一,去坤宁宫请安的日子。 谢珝真难得早起一回,打扮好了之后,依旧是步行着前往坤宁宫,她到的时候,坤宁宫正殿里妃嫔已经快要到齐。 走进殿内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谢珝真听见门口又有人进来,抬头一看,是许久没能见着的宋淑妃。 上次见她,还是在中秋的时候了,自那之后将近两个月时间过去,宋淑妃都没出过宫门,据说是又病了,皇帝倒是常常留宿在她宫里,算算日子,差不多和谢珝真持平,不过后来谢珝真把许荣华推了上去,她们两个没法侍寝的妃子,面圣的日子也就慢慢降了下来。 今日见到宋淑妃,谢珝真只觉得这位娘娘的脸上的香粉好像用得有点多,她走路的时候贴身女官小心地搀扶着,步子有些虚浮,往椅子上坐的那一下子也是十分小心的样子,感觉她整个人都没多少力气。 玩着手腕上的玉镯,谢珝真心想宋淑妃怎么病得这么厉害还要强撑过来请安? 她只是在心里想,上头却已经有人问出了声了。 “臣妾听闻淑妃娘娘病重,今儿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大日子,怎么身子瞧着还虚呢,就过来了?”开口的人是李妃,她向来是有些心直口快的。 宋淑妃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劳李妃记挂,本宫身子历来这样儿,虽皇后娘娘宽仁许了不请安亦可,但本宫是不能忘了规矩的。” 一个宋淑妃,一个宁妃,都是被皇后亲口允许不必过来请安的,前者是众所皆知的身体原因,后者却是因为皇后愿意纵着她。 “淑妃娘娘这些时日深居简出,怕是还不晓得宫中发生了好几件大事呢吧?”朱贵嫔笑着插嘴道。 刘淑仪正在禁足,钱仙蕙入了冷宫,陈贵嫔向来是个寡言没宠的,朱贵嫔算了算,妃位以下竟然就只剩下自己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了,于是便自信开口道:“先是那丹珠国和新罗国来几位姐妹,后又有许妹妹这个新宠,臣妾昨儿还听说,王选侍有孕,只可惜她非要自个儿瞒着,孩子没保住......” 她才说完,李妃就有些不满地看了过去:“本宫可是听说朱贵嫔宫里日日热闹得很呐,怎么还有这么多闲心去关心旁的事情?” 李妃多少也是妃位娘娘,虽然对上宠妃的时候稍显从心,但对着位份没自己高,而且也早就没宠爱了的朱贵嫔,她是半点也不客气:“你身为一宫主位,天天跟底下的嫔妃闹腾,也不怕伤了体面,更显你容不得人!” 她话说得很快很急。 谢珝真本来看见朱贵嫔说完之后,宋淑妃都想开口了,硬是被李妃给打断,此刻她脸色不大好看,望向李妃的眼神也不大友善。 “又不是臣妾愿意和她闹,她不服管教臣妾才......略施惩戒。”朱贵嫔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地交错着。 她是很想拿捏住自己宫里两个采女的,奈何只会些粗暴的手段,又不能真对宫妃施以暴力,每每想给陈采女吃个教训,总叫对方给撅了回来,还惹得自己一身麻烦,现在可好,自己的笑话都传到昭阳宫外头去了。 她瞪了一眼坐在夏采女旁边的陈采女,只见后者正旁若无人地往自个儿口里塞点心,叫朱贵嫔看了愈发来气——这上不得台面的粗鲁样子,到底是怎么选进来的,在坤宁宫还这么一副作态,混像是自己往日克扣了她吃食一样! “噗。”谢珝真连忙抬起手用帕子遮住嘴角。 朱贵嫔听着声音朝她看过来,见发笑的是谢珝真,又想起这疯婆子在御花园里跟自己说的那些可怖的话语,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最后只能愤愤地甩甩帕子,缩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正说话间,宁妃竟然也过来了,她带了一大群人,看着不像是请安,倒像是点足人手要去什么地方砸场子一样,脸上的表情十分不美妙。 凭借极佳的视力,谢珝真看见那群人都被宁妃留在殿外,其中两个,似乎是被捆绑好了的。 这不由得叫谢珝真想到了诗芒。 诗芒姓巩,京郊巩家村人。 三公主的生母巩贵嫔也是那儿出来的,巩贵嫔难产去世,三公主便叫养在了宁妃膝下。 虽然依照宁妃平日里的表现来看,她不像是个会出手害人胎儿的,又与皇后亲近,也无需争夺帝宠,但谢珝真对她还是算不上多么信任。 在知晓了诗芒和三公主之间的联系之后,也曾想查一查宁妃宫里是否有异常,可惜的是承安宫被宁妃打理得规矩严密,一时找不到可以插手进去的空子。 不过看宁妃如今这样子,应当是没查到她身上去的。 宁妃到了之后没多久,皇后便出来了。 她先看了一眼宁妃,在主位上坐下:“淑妃怎么也来了,听说御医说你病得厉害,怎么还强撑着过来?” 宋淑妃才要起身,就被皇后叫云容按了回去:“你坐着回话便好。” “谢娘娘体恤。”宋淑妃轻轻地咳嗽了声,“臣妾今日过来,一是为了认认新来的姐妹,二则是听说了王选侍的憾事,心里忍不住记挂。” “何必跑这一趟,到时叫她们去乐福宫拜见你不就是了。”皇后不禁叹息了声,“王选侍之事......虽是有人作祟,但也得怪她糊涂。” 说罢,皇后看向众妃:“本宫也不多说废话了,今日人来得齐,也好叫新来那几个嫔妃认认人。” 她看向高升,高升微微一躬身子,直起背高声唱道:“传张美人、顺美人、金小媛、李御女、乌采女觐见!” 这才选了秀没几个月,就又来五个,也不知某人身子吃不吃得消,谢珝真百无聊赖地想着,听完了唱名才觉得有些不对,丹珠国两个,新罗也是两个,那这多出来的一个张美人,又是什么来路? 不止她一个,其余宫妃也觉察了不对。 李妃按捺不住,瞧着走在最前面的女子,眉毛一皱口一张:“这位妹妹瞧着倒是眼熟,不知是什么来历?” 张美人生着一张娃娃脸,杏眼琼鼻,模样很是娇俏讨喜,闻言她先是屈下双膝,语气活泼欢快地回答道:“回李妃娘娘话,妾原是御书房奉茶的宫女。” 李妃下意识便往宋淑妃的方向看了一眼,在这位张美人之前,宫里唯一算得上是宫女出身的,只有一个宋淑妃。 宋淑妃面色冷凝,目光淡漠地看着李妃:“本宫记得李妃父亲是五品官员吧,你为一个张美人便多看本宫一眼,不妨也算算,殿内多少姐妹和你一样的出身吗,再告诉本宫,需要本宫看你几眼?” 第118章 鲁嬷嬷 “好了,淑妃注意自个儿身子,别动气了。”皇后眼见怕是要吵起来,便立马开口道,“李妃,二公主都是要挑驸马的年纪了,你这个当娘的也不稳重些!” 她一开口,两个妃子便纷纷告罪,止住一场争执——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李妃单方面被宋淑妃教训一顿。 把下头正行着礼的几位也顺便叫起。 这让看热闹看得兴致勃勃的谢珝真略感失望,她一抬头,便见皇后没盯刚刚差点吵起来的那两个,反而正盯着自己,于是谢珝真满脸乖巧地对着皇后笑笑,把双手轻轻放在肚子上,用行动向新大腿表明自己暂时不会主动挑事的决心。 皇后松了一口气收回目光,开始给新来的嫔妃训话。 谢珝真也在心里哼着小调,开始打量大殿中的这五个新人。 张美人先前已经见过,她脸生得精致可爱,说话声音娇娇糯糯,乍一看像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身材却是纤秾合度凹凸有致,配上那张脸,非但不违和,反而有种纯真与魅惑完美结合的异样魅力。 她后头站的顺美人生得与大盛人区别很大,皮肤微褐,高鼻深目,梳成了发髻的长发发色稍浅微微泛着棕,双眼也是浅浅的棕色,睫毛浓密修长,个子也生得很高,只怕与谢珝真相差无几,尤其当她往张美人旁边一站,愈发衬得前者娇软可爱起来。 此刻众人或多或少的都默不作声地往新人身上看,落在顺美人的陪媵——乌采女身上的最多。 她五官与顺美人生得相似,只是异域风情更浓重些,肤色是牛奶一样的白,发色也比顺美人的更浅,光一照上去,还隐隐约约散发出淡淡的金光,即便梳成了大盛女子的发式,也能看出来她原先是大波浪的卷发,而最为引人瞩目的,是她的一双眼睛,左蓝右绿,竟是罕见的异瞳。 她的眼睛叫谢珝真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一只狮子猫,也是这样的一蓝一绿,已经不记得是哪家小姐的爱宠,那猫儿满身雪白,毛发柔软蓬松,也不怕生人,见了谁都会主动蹭蹭她的腿,躺下来露出软乎乎的肚皮任人抚摸。 那猫儿很爱乱跑,跟着主人到武威侯府做客,叫谢珝真有幸过了一把手瘾,可惜的是它太爱乱跑了,主人走的时候发现它不知什么时候掉进了池塘里,那身雪白的毛皮湿哒哒地缠满水草,没了生息。 全场的目光都被这三人分走,剩下两个新罗来的嫔妃,长相不差,足够柔顺,也足够恭敬,可太过驯服,反而没什么能叫人记住的了。 待新人听完皇后的训话,便由宫女把她们引到各人的位置上坐下了。 从进门时起脸色就一直不好的宁妃起身道:“皇后娘娘,臣妾御下不严,叫人钻了空子害王选侍损失龙嗣,请娘娘责罚!” 谢珝真那天把诗芒上交之后,就再没管过,这一日过去,想是终于又审出些东西来了,只是不知最后罪名要落到谁头上去。 “审出来了?”皇后点点头,“将人带上来吧。” “是。”宁妃冷着脸让女官把等候在殿外的几人给叫了进来。 谢珝真看见了诗芒,她被捆着,身上的衣服并没有换过,也未曾梳洗过,头发散乱,脸颊肿胀,衣服也是乱糟糟,沾着血迹。 另一个被捆绑的人是个嬷嬷,看上去好像是三十多岁,她身上也是差不多的狼狈。 “这不是照料三公主的鲁嬷嬷吗?!”朱贵嫔惊讶地叫出了声。 宁妃深吸了一口气,三公主打小就养在她膝下,她是把三公主当亲生女儿对待的,鲁嬷嬷原先是巩贵嫔的心腹宫女,原本巩贵嫔去后,她年纪也到了,是可以放出宫去的,可那时鲁嬷嬷求到了宁妃面前,字字泣血地说着不放心小主子,想留下来伺候,宁妃心里一软,便把她给留了下来。 哪知这人竟然会做出谋害皇嗣之事! 这鲁嬷嬷自个儿生了坏心寻死也就罢了,偏她有这样一层身份在,多少要连累三公主的风评不说,三公主平时那么信赖倚重她,事发之后还得伤心一回......宁妃哪里忍心叫女儿遭这个罪,真是恨她恨得牙痒痒。 当高升审出来背后就是这个嬷嬷指使诗芒引芳儿去绿芜斋里的时候,没片刻停息地就去告诉了宁妃。 宁妃也不含糊,趁着女儿睡觉直接把鲁嬷嬷堵了嘴捆起来,亲自跟着去了处置司,不合眼地盯着,直到审出来结果,才着急忙慌地带着人赶来坤宁宫。 “这婢子伺候巩贵嫔时就拿着绿芜斋各处的钥匙,后来巩贵嫔离世,她偷偷留下了库房的钥匙,曾把里头小件的东西陆续拿出去售卖,后来也是借着这个便利,让诗芒把毒草混入储存的柴薪之中,又买通宝思阁小厨房里的那个芳儿,以入药为借口,叫她偷了温宝林特制的柴出来,那日才会因储备不足,叫芳儿不得不向诗芒求助!” 话说到这里,温宝林也跟着起身屈膝,她跪得太久,膝盖还没好全,因此身子有些颤抖。 芳儿受刑之后没有挺住,昨夜便高热死了。 “妾没管教好宫人,请娘娘降罪。”温宝林听着宁妃的叙述,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只是她还是忍不住偷眼去看牢牢坐在自己位置上的沈小仪。 那夜沈小仪爆发出来之前,温宝林是从没想到过她竟然是如此厌恶甚至憎恨自己的......温宝林想不明白,侯府女儿,天子嫔妃这两个身份难道不比沈氏边缘族女更尊荣吗? 为何反而让沈小仪这么怨憎? “温宝林御下不严,便罚你半年月俸,抄写《法华经》《金刚经》两部,为未能出世的皇嗣超度。”皇后说着,看向没事人一样的沈小仪,“沈小仪也一并抄写经书。” 被点到名字的沈小仪茫然起身:“娘娘,怎么我也......”她看上去神情有些恍惚,话出口一半才回神,“妾失言了,妾领罚。” 她状态明显不太对,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皇后让温宝林坐了回去,然后示意宁妃继续往下说。 宁妃道:“这嬷嬷虽无子嗣,却有侄儿,就在京中做些小生意,谢才人未入宫前,诗芒曾在采买处任职,出去过几次,这二人便......便勾搭上了。” 接下来的话在宁妃看来有些难以启齿,但又不能不说,于是她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鲁嬷嬷私底下与诗芒以侄媳姑母相称,还曾答应要帮诗芒提前放出宫去,叫她侄儿休了现在的妻子,娶诗芒为妻!” 第119章 恶毒蠢货 宁妃此言一出,谢珝真终于找到适合自己插嘴,又不会显得太挑事的好时机,她面露惊讶:“我平时待你们一不打骂,二不克扣,你就为了一个已经娶妻的男人,不顾自己家人性命和我这个主子的清白,做出谋害龙嗣此等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说完,谢珝真悲伤不已地看向皇后:“娘娘,您可得为妾做主啊!” 她假模假样地“嘤”了几声,让皇后不得不稍微分出些注意力来哄了她两句才停歇,坐在谢珝真侧下方的许荣华和奇药系统一直戒备着沈小仪可能会出手的诅咒,却冷不防听到一声低低的嘲讽:“就她会作怪,这模样在陛下面前做了不少次吧,如今连皇后娘娘都不放过,真是没脸没皮。” 许荣华扭头,看见一脸期待自己认同的孟荣华,自从升了位份,两人的位置便也坐到了一处——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她都快忘记孟荣华的存在了,而孟荣华这些时日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很少出现在人前,仿佛也不知道谢许二人关系亲近一样。 许荣华想了想,说:“那也是姐姐她率真可爱,让人想要亲近喜欢。” 孟荣华却不露怒色,反而也是笑着:“果然弃了我这旧枝,攀上新主子了。” 她似乎变得沉稳许多,许荣华也不觉得怪异,毕竟她家常出后妃,又在入宫之后吃了几次亏了,怎么都不可能没长进,于是也微笑着回应:“是的呢。” 这边厢暗流涌动,那边厢,宁妃说到动机的时候就停了嘴,反而让人呈上了那两人的认罪书,皇后一张张看过去,忽地勃然大怒,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 谢珝真还从未见过皇后如此动怒的模样,十分好奇那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只见皇后用力地喘了几口气,指着鲁嬷嬷:“取下她口中的布,既然对本宫有怨妄,有疑心,那就让她亲口来说!” 嘶。 谢珝真吸了口凉气。 这鲁嬷嬷既然曾以巩贵嫔忠仆自居,不会是交代了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认为巩贵嫔之死,是皇后所为吧? 但她埋伏了这么多年,挨不着皇后的边,反而去打王选侍的胎是作甚? 啊不对。 王选侍......可能是鲁嬷嬷唯一能接触得到的与皇后相关的人了。 谢珝真还没琢磨完,被取下口中布条的鲁嬷嬷便满是怨念地开了口:“皇后娘娘倒是光明磊落,那些事,当真要奴婢在这里,当着诸位娘娘的面说?” 皇后丝毫不心虚地直视着她:“不止如此,本宫已经派人去请陛下来了,你可以现在就开口,也可以等陛下来了,再向他诉一诉你的‘冤情’!” 鲁嬷嬷显而易见的是被皇后噎住了吗,她双颊都被竹篾打过,上头留着青红的印子,只是依旧可以看见她整张脸都迅速地涨红了:“奴婢没有证据,事情又过去了这么多年,娘娘当然有信心不被戳穿!” 她大声嚎啕起来:“可怜我家娘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只留下小主子,还要对着仇人喊母后!!!” 一时之间,坤宁殿内众妃连呼吸的声音都放轻了,整个大殿的寂静中,只有鲁嬷嬷的嚎哭回荡。 皇帝也是在这个时候从大殿的侧门进来的,他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行礼,径直走到皇后身旁落座,目光冷淡地看着泪眼婆娑恍若见了救星的鲁嬷嬷:“你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请陛下为我家娘子做主!”鲁嬷嬷双手被反捆着,却还是用惊人的腰力支撑着上半身哐哐哐磕了几个头,“娘子她去的时候才十七岁啊陛下!当时娘子有孕,巩家的老夫人请过大师算过的,很可能是个男孩儿!我家娘子生性单纯,又与皇后娘娘亲近,根本没瞒过她!” 巩贵嫔虽是民女,但在巩家村也算是富户了,她一朝入选,父亲被封了散官,有孕之后母亲也有了封诰,巩家便从寻常富户成为不入流的官宦人家,如今虽巩贵嫔离世,但还有三公主在,因此这一家子的日子依旧过得很是滋润。 只是巩贵嫔的母亲奶奶都爱信民间的什么仙家大神,从前还因想偷偷给巩贵嫔从宫外带符灰、神水,被皇后斥责过。 “皇后娘娘如何愿意叫我家娘子生下陛下的长子啊!”鲁嬷嬷高声说着,“天有轮回报应不爽!她害了我家娘子,也叫她年近三十才得了个病歪歪不知道养不养得活的儿子,王选侍是皇后族亲,她入宫不就是为了给皇后生儿子的吗,我偏不叫她们如愿哈哈哈哈!!!” “放肆!”皇帝一声呵斥,鲁嬷嬷立马收了狂笑,缩着脖子,恨恨地盯着皇后。 皇后此时也是气急了,她是皇后,皇帝登基之后过了一年,胡端妃才有孕,是宫里的头一个孩子,虽名义上是皇后太后一起照看的,但皇后那时也只有十六岁而已,因此几乎插不上手,胡端妃难产,她也只能在旁边听着太后安排。 又过了三年,那时的李德仪,现在的李妃,还有巩贵嫔才先后怀上了二公主和三公主,皇后有了上次的经验,安稳地照看李妃产下二公主后,便转身去接手看顾巩贵嫔的胎,本以为能和李妃一样顺利,却不想还是在生产的时候出了岔子。 巩贵嫔骨架生得小巧,盆骨更是天生窄紧,接生的嬷嬷用尽手段还是不能叫她顺产,紧接着又发现里头胎儿脐带缠了脖子......最后连御医都被准许进去看诊,却还是没能保住巩贵嫔的性命。 不幸中的万幸却是,出了娘胎后已经窒息过去,没了气儿的三公主被白老太医教宫女从口鼻处渡气进去,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你这老嬷嬷好没道理。”却是宋淑妃突然出声了,她神情温柔,举止优美,抬手轻轻将鬓边特意留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你家娘子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比得过贤妃李妃么,也能把本宫给比下去么,怎么咱们都在娘娘的看顾之下安安稳稳的生了孩子养活了,就她不行?” 她嗤笑着脸色顿时苍白下去的鲁嬷嬷:“本宫可还生了你口中的长子呢,可怜巩贵嫔年纪轻轻便夭亡,莫不就是因为有你这种蛇蝎在侧,才损了她的福分?” “就是就是,宫里御医的话不肯听,非要听个不知道真假的大师算卦,你还当别人都跟你一样,愚昧无知,以自个儿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脏的人可不就是看什么都脏么,我要是巩贵嫔呀,知道你不顾她搏命产下来的女儿做出谋害公主亲弟妹的事情来,我都要从棺材里爬出来掐死你个扯她名义当大旗的恶毒蠢货!”谢珝真开心地接上宋淑妃的话,惹得后者无语地看了她一眼。 第120章 身亡 憋了好久,终于找着空子能把人骂上一顿的的谢珝真只觉得心气顺畅,不过她没忘记自己的目的——扩大战场,把城门一把火烧了的同时,也要把池子里的鱼捞出来烤了:“你口口声声说是娘娘害了巩贵嫔,却又拿不出证据,不过以你的智商而言,我也就不硬逼你拿出根本就不存在的证据来了。” 她咬字清晰目的明确,语速却很快,保持在刚刚好能叫众人听得懂的极限上:“咱们不妨来说点简单的,是谁帮你把毒草送进宫里来,又是谁告诉你王选侍那日的行程,最关键一点,你是怎么知道温宝林家秘传糕点需要用特制的柴薪烧制的,又如何晓得,王选侍必会去学那道点心?” 她利索地说完。 “谢才人。”皇帝这才开口,瞪着她。 谢珝真抬手捂住了嘴,抛给皇帝一个无辜的眼神。 她说得那么急那么快,就是怕皇帝,或者皇后不许自己多嘴来着,不过现在话该说的也说完了,正该开开心心看乐子。 谢珝真倒是开心了,浑然没在意鲁嬷嬷被自己这一通话问得满头大汗。 连宁妃,也露出懊恼的神色——怎么就想不起来还要问这些,只顾着问这老货的动机目的和作案手段了,看来自己还有得学啊。 而在主位上,皇后已经将认罪书给皇帝看过一遍,皇帝看完之后抬起头:“才人问的那些,你是自己交代,还是等朕把你家人缉拿后,砍一个,你交代一个?” “......陛下......”鲁嬷嬷浑身上下抖如筛糠,“奴婢家人并不知晓......” “谋害皇嗣本来就是族诛的大罪!”宋淑妃冷声道,“不知晓又如何,怪就怪你心肠歹毒,叫他们到了地府再向阎王告你的状吧!” “咳,淑妃。”皇帝无奈地看过去,他的两位爱妃,一个刁钻在明面上,什么事情都想插嘴阴阳几句;另一个温柔些,但是只要一涉及孩子,就会变成怒目的母虎。 都是这般可爱又个性的女子,叫他如何忍心苛责,稍微叫上一声,提醒一下也就算了。 宋淑妃也闭上了嘴,懒懒地靠在椅背上。 “淑妃可是乏了,不如先到偏殿休息休息?”皇后有些担心地问她。 淑妃摇摇头:“谢娘娘体恤,臣妾无碍。” “那谢才人可还好?”皇后又问。 “妾精神着呢,不看完这,咳,这老货的下场,妾回去了晚上会睡不着觉的娘娘~” 只看她们的互动,鲁嬷嬷觉得荒谬极了。 没有一个人怀疑过皇后,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说的话。 这让她感到了莫大的悲哀,觉得自己的冤屈怕是只有六月飞雪才能洗清......就算巩贵嫔之死后头由医术高超的太医严查过,已经得出了结论又怎样,难道太医就不会被皇后收买吗? 就算自己找不出半点皇后忌惮巩贵嫔腹中胎儿的实证又如何,哪家主母是不忌惮庶长子的,而且这可是皇家啊!子嗣争夺的可是至尊之位,哪怕宋淑妃盛宠又接连诞育大皇子三皇子还都平安养大,鲁嬷嬷也不信皇后竟然真的不忌惮。 可她已经想不出半点反驳的话来了。 在一阵不被人信任的怨愤过后,鲁嬷嬷终于肯分出点心神去给被自己无故连累的家人,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在宫中多年锻炼出来的服从性让她开始交代起来:“毒草是,是奴婢托采买处的赵太监赵三买来的,奴婢的娘曾做过大户的奶娘,那草的功效就是她告诉奴婢的,让奴婢小心别碰着......” “你娘一番好心待你,你却拿来作恶!”皇后叫高升带人去捉赵三,又看向皇帝,“她家人若是真无辜,还请陛下免其死罪。” 皇帝不置可否:“再听她如何交代吧。” 鲁嬷嬷又抖了一下,内心愈发恐惧,却又忍不住对皇后生出感激,她瑟缩着继续交代:“王选侍......王选侍和那糕点的事情,都是、都是一个名叫阿英的宫女告诉奴婢的,她说她主子曾向温宝林讨要过糕点方子,但温宝林不给,反而要给王选侍,又、又说做个点心还要用特制的柴薪,真是瞎讲究......” 众人看向温宝林。 温宝林忍着腿上的痛觉再度起身:“启禀陛下娘娘,只有朱贵嫔娘娘曾向妾讨要过方子,妾听闻贵嫔娘娘花生过敏,那糕点里恰好有花生,所以才拒绝了。” 朱贵嫔早把这件事给抛到脑后,眼看着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来,她也慌慌忙忙地从记忆的角落里把这件事情扒拉出来,起身道:“是这样的,陛下、娘娘,臣妾宫里可没有一个叫做阿英的宫人啊!” 她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官:“桂儿,你记得吗?” 桂儿屈膝躬身:“禀陛下娘娘,昭阳宫的确没有名为阿英的宫人,奴婢倒是记得仿佛针线坊里,专门跑腿给各宫送绢花的好像有宫女叫这个名字。” 朱贵嫔猛地松了一口气:“还请陛下娘娘明察,她怎么这么坏心眼,还要拉臣妾下水!” “行了,都坐下吧。”皇帝也没想到,本以为能落幕的事情,竟然又拉出这么一大片来。 想到此处,不禁看了眼谢珝真,就晓得但凡这女子一开口,就没简单的事儿。 不多时,去拿人的宫人都回来了。 赵三一进来就开始磕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抓住了鲁嬷嬷私卖宫中物件,一时贪财,才上了她的贼船。 而阿英则是不断地哭诉着说,是朱贵嫔允诺要把自己从针线坊要出来,到她身边伺候,才会按照吩咐去对鲁嬷嬷说了这番话,其他的自己并不知情。 朱贵嫔自然是不肯认,阿英却张嘴就把那天朱贵嫔的穿着打扮都描述了出来,还当堂拿出一只金虾须镯,上头落着昭阳宫的徽记,一查记录,还真是朱贵嫔的。 而朱贵嫔,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赏了一只镯子出去,她本身脾气就急躁得很,眼见这脏水泼到自己身上了,却又没法辩驳,心里又气又急,提起裙子抬起脚就踹了阿英一下:“贱婢休要胡说!” 哪知阿英惨叫一声,嘴里一口血喷在朱贵嫔身上,抽搐两下,竟是当场身亡! 朱贵嫔登时呆愣住了,她脸色唰地就变得惨白,颤巍巍地跌坐在地上尖叫出声:“啊!!!” 第121章 定罪 眼见是出了人命,一时之间大殿内的嫔妃们纷纷起身,都不约而同地退了几步,远离地上的尸体,然后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大盛皇帝教化万民,以百姓君父自居,推崇爱人、贵生、忠孝大义,是以,盛律之中,哪怕是贱籍奴婢,也是不得随便打杀的,只不过法理之外,还得给权贵们留些“人情”的余地,因此,打杀了奴婢可以由主家以钱赎罪,而权贵们杀人,也可以用爵位、官职、金银相赎。 世家代代养着家生奴婢,或者隐户,随意打杀了外人也不会知晓;勋贵家里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深宅大院的,只要没被捅咕出去,又或者那死人家里没能力闹腾生事,外人哪里晓得死了几个奴婢? 但若要为官,尤其是有心冲着高官厚禄去的,在这方面上还是必须好好经营,善待下人的,毕竟当官的哪个没几个想揪他小辫子的政敌不是? 而皇家作为万民表率,宫人又有罪奴及良家子两种,但他们在宫中身份的分别其实还没太监和正常男子的差别大,正常而言,除非那宫人真犯下了要抵命的大罪,否则也是不可以随意打杀的。 眼下无论真相究竟如何,摆在众人面前的事实就是,朱贵嫔有唆使鲁嬷嬷谋害龙嗣之嫌疑,还急躁冲动地一脚踢死了重要的证人。 只见朱贵嫔瘫坐在地上,满脸都是颓败的惨白,她大脑也几乎全是空白一片了,下意识地喊着冤枉:“娘娘,娘娘我只是轻轻踢了她一脚而已,我根本......根本没使多少力气啊!” 开口的瞬间朱贵嫔脸上涕泪齐下,原本也算是美丽的面庞拧巴成恐惧的形状:“我不知道她会死,我真的没吩咐过她做那种事情,我不想她死的!” “娘娘!娘娘!”朱贵嫔的思维已经彻底混乱,只知道颠三倒四地为自己拼命辩解,被吓得不顾体面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冲到皇后跟前就重重跪了下去,“我真的没有做过......” 皇后为难地看向皇帝,皇帝则是一脸不耐烦:“自新妃入宫以来,闹出多少事情,你们——”他看向跪在地上的众妃,“朱氏居心不良,又,当众打杀宫女,念在其为妃多年,侍奉还算得力的份上,降位选侍,幽居昭阳宫后殿,无诏不得出。” 证词,证据,皆是指向了朱贵嫔,她像个木人一样滑坐在地上,表情逐渐变得呆愣起来。 “其余众人,皆罚抄宫规十遍,皇后,你盯着些。”皇帝觉得烦躁。 朱贵嫔也是在潜邸时就侍奉他的了,得宠时几乎可以与宋淑妃相抗衡,奈何朱贵嫔空有容貌,皇帝的很多喜好她都没法附和,只得宠了一阵子之后,就被冷落下来。 在皇帝看来,自己对朱氏的处置已经是看在旧情的份上了,一个王选侍滑胎后头牵连出来多少事情,叫他心里烦躁得很,还不如快刀斩乱麻,把事情钉在这一步算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自己那个还没出生的玄女女儿,以及—— “这几个倒卖宫中物品,谋害皇嗣的,都斩了吧,再严查采买处及各处库房,凡有此类行径的,一起论罪,家人也一并连坐,还有,让朱氏父亲上折子自辩。”皇帝吩咐着李宗,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加强对后宫的掌控力度,或许是因为这些年对宫人们太过宽容,才会叫他们生出如此大的胆子。 皇帝想着看了皇后一眼,无比遗憾于皇后日渐病弱的身体,若是皇后身子还好,不必分那么多权给其他宫妃,哪里会来这么多错漏之处? 他并不愿意怪罪皇后,便将视线转向襄助皇后最多的邓贤妃:“贤妃日后还是多警醒些,你先将手头的事情放下,反省几个月吧。” “陛下......”皇后开口劝道,“贤妃往日襄助臣妾良多,若只是臣妾一人打理宫务,只怕还会有更多失察之处,此事归根究底,还是臣妾......” 皇帝把皇后扶起来,又示意左右宫人分别把身怀有孕的谢珝真,和身体孱弱的宋淑妃也扶起送回座椅上:“梓潼不必苛责自身,底下人办事不经心,是时候好生敲打敲打了,朕知你心思仁善,不忍用重手,也罢,朕从理政殿给你调两个人来,好好理一理后宫的风气!” 此话一出,皇后眉头几乎要拧在一处了:“陛下理政何其辛苦,到底是臣妾无能,愈发要劳累您......”她眼中泛出泪花,轻泣一声,哀求道,“臣妾岂敢以后宫之事令您烦忧,理政殿的人手又如何能轻离君王座驾两侧,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臣妾立刻修书去请太后娘娘回宫,我等终究不及她老人家老成练达,后宫诸事,还需太后多多指教。” 虽说皇帝貌似是出于好心,才会要让自己身边的人来帮衬皇后处理后宫事务,但换一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在表示皇后能力不足,不能安稳后宫,要削她的小君之权呢? 皇后身子不好,分权给后妃是常有之事,也是合情合理,但若真让理政殿的人插手,无疑是把她的后权往底下踩了,如历朝历代都互相拉扯的君权相权一般,君权与后权虽彼此相依,但也是隐隐对立的。 哪怕皇后常常因公务烦恼,但她也深知,若是放下掌控后宫的权力,那自己这个皇后就真是完全依附在皇帝的心思上了,可皇帝......哪怕夫妻多年,皇后也是不敢对他轻易托付全部的。 还不如请回礼佛的太后管上一段时间宫务,不至于叫后权旁落,仍在皇家宗妇手中传承。 皇帝沉默片刻,才点头,道:“便依你意思来吧。” “臣妾谢陛下荣恩。”皇后又道,“宫人有罪需罚,但若牵连太广,未免杀戮过重,有损天和,臣妾再恳请陛下免罪人家眷中不知情者死罪。” “准。”皇帝照旧点头,端得是一副无比看重皇后的架势。 谢珝真捧着肚皮坐在椅子上,将帝后这段表演仔细咂摸——姓陆的好像真的被最近的事情烦到了,竟然连皇后都躲不过一通敲打,幸好自己有“玄女”护身,不然光凭先前那几句话,也多半是要挨训斥,甚至被冷落一段时间的。 啧啧。 真是薄情人啊。 也是,要是自己能有这么多美人,这么多子嗣,谢珝真想,她可能也不会太在意美人们如何争斗,美人没了,还有更多美人,没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也没什么感情,反正不由他吃苦来生,提提裤子的事儿罢了。 在心里腹诽着,谢珝真藏起这些大不敬的念头,恭恭敬敬地与众妃一同送走了貌似依旧很是烦躁的皇帝。 第122章 猜测 皇帝一走,坤宁宫大殿里连空气都快活了几分。 朱贵嫔——不,朱选侍伏在地上哭得双眼红肿,皇后疲惫地叫宫人把她扶起来时,她才回过神来,又执意要跪下给皇后叩头:“妾自知罪孽深重,不知何时才能再有见天日之时,妾谢过娘娘这些年的照拂,还请娘娘保重身体......” 她混沌的脑子在哭过之后反而逐渐清醒起来,她知道谋害龙嗣的黑锅是扣在自己身上了,更别说还有阿英的一条人命......眼见翻身无望,朱选侍是又悔又恨,悔自己平日不修身养性,脾气暴躁却不知克制,才会中了这圈套;恨那幕后之人一环扣一环,把自己里里外外算计了个遍。 “你知错就好。”皇后抬手按着有些气息不顺的胸口,深吸一口气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咳咳,陛下并未罪及你家人,且心安吧。” 朱选侍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气声:“妾谢陛下隆恩。” 她对着已经空下来的皇帝坐过的那个位置磕了三个头,便失魂落魄地跟着宫人下去了。 待将鲁嬷嬷等人也被李宗带人押走之后,皇后才摆摆手叫众人散去。 除了坤宁宫。 许荣华走在谢珝真身侧:“姐姐觉得,今天这事儿,究竟是谁在背后推动?” 谢珝真望了一眼无云湛蓝的天空,道:“我有些疑惑,最后为何是朱选侍?” “哦?”许荣华思索片刻,“刘淑仪禁足,陈贵嫔不问外事,钱氏已然废了,妃位上的几位娘娘轻易动摇不得,许是因为有此一虑,才最终挑中朱贵嫔。” 两人缓缓在宫道上走着,朝着寿宁宫的方向,其余各宫的嫔妃四散离去,说话的声音也逐渐听不清了。 谢珝真轻轻蹙眉:“若只是最后才挑中她来背这口黑锅,此计断不会如此波折缜密,只怕是一开始就是针对着朱选侍来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在脑中将整件事情复盘一遍,越想,谢珝真就越是心惊,若是自己没跳出来煽风点火扩大战场,那是不是朱选侍就不会被牵连进来了呢? 或者说,那幕后之人还有其他后手? 光是这一点,就已经叫谢珝真觉得可怕,但更令她感到惊惧的,是另一种听上去或许有些匪夷所思的可能——那就是,幕后动手的那人,连谢珝真面对这件事情时会有的反应都已经被她算计在内! “害了一个孩子,牵扯进来这么多宫,这么多人,就为了朱选侍?”许荣华吸着凉气,“据我所知,朱选侍是陛下登基前便伺候他的侍妾,其父亲曾是县令,后官至一州司马,自从荆郡被收回,改郡为州之后,朱大人便被平级调职去了荆州。” “能当着陛下的面踢死宫人,还不被废,除了陛下顾念旧情,想来这朱司马还是有些本事,陛下愿意给他留面子,就是不知道,这朱家的,是与那钱氏一样,还是不一样呢?”谢珝真突然有些怀念在冷宫的钱仙蕙了,若是这一回朱选侍被废,就得和钱仙蕙做个室友。 钱仙蕙的母亲已经因为擅自带毒药入宫,逼杀女儿一事,和钱父一道流放去了,谢珝真很好奇若是朱选侍也被废,会不会也有一个人进宫来示意她这个“家族的污点”自尽,若是有,那不又是一出好戏,若是没有......啧啧,岂不刚好往钱氏心头扎几把刀子? 听冷宫的小太监说,钱氏这些日子都开始自己种菜了,好像看开了,日子也过得没那么艰难了。 娇生惯养从没下过地,感觉扛一次锄头就要减一年寿每天晚上抱着自己哭的钱仙蕙:......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满宫上下,不满朱选侍的人多了去了,要从里面挑个真凶还挺不容易的。” 朱选侍脾气暴躁,身居高位之时也结仇不少,听说还曾经和李妃动过手......不过她欺负低位宫嫔的时候更多,虽说不如之前的钱贵嫔一样人人见了都恨不能避着走,但也是个人不愿见的。 许荣华闻言灵机一动:“可若要寻个有能力,也有足够动机报复朱选侍的,妾倒是有个人选。” 两人对视一眼,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初见她时,妾只觉得她空有家世,目下无尘,为人浅薄,无甚心思城府。”此时许荣华再提起自己从前做的事情时,已经可以更加坦然了。 谢珝真也很喜欢她的变化,毕竟自己要用她,还是让她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亲近自己,才叫自己心安啊:“是啊,不够到底是大家子出身,虽说一开始脾气性子不太好,心直口快了些,但世家的累积和教育还是不容小觑,她家可还没完全落没呢,前朝那几个,也不像是轻狂的,怎么会不好生教导一个要送进宫里的女儿呢?” “都说本性难移,也亏她短短一两月就扭得过来。”许荣华垂着眸子,“方才妾与她在殿中说过两句话,她只怕也记恨上了妾背弃她的举动,姐姐,妾想着,下次再与她遇上,或许会说些不敬重您的话来迷惑她心神,您......” 谢珝真忽然停下脚步,抬手竖起食指比在嘴边:“嘘,我还不晓得咱们阿圆是什么样的人儿吗?你尽管去做,旁的无论什么,都挑拨不了咱们的,对吗?” “那是自然了!”许荣华欢快地答道。 谁都不能! 哪怕是陛下! 许荣华又道:“只是妾搞不明白,她长进得也太快了些。” “孟家世代都出后妃呢。”谢珝真说,“先帝朝时,除了太后娘娘,就数那位后来被废自尽的贵妃声势最大,可先帝后宫中并不只有这两位啊。” “可惜先帝去后,诸位太妃的名姓也跟着一道入了皇陵,如今若是不翻阅宫史册子,便只能知晓诸位无子女太妃出家后的法名,不然倒是不难找出谁在她后头给她出招。” 前朝有无子女嫔妃殉葬的陋习,到了大盛便改为嫔妃若无子女,在皇帝去后便要出家的规矩,出家的嫔妃可以到国办的寺庙、道观中清修,也可以留在北宫中静养。 因这些嫔妃被视为非尘世中人,而不再被称呼本家姓名,或是曾经的嫔妃封号,轻易也不可再出现在人前,死后直接落葬早已备下的妃陵中,因此她们的存在感很是薄弱,若不查询先帝朝的记录,外人很难晓得她们原先的身份和姓氏。 “说是出世离尘,可又有几个,是真能舍下尘世亲缘的呢?” 不如一把火烧了,那才是真清净! 谢珝真甜蜜地笑着,开始计算手中的筹码,猜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摸到宫权的边。 第123章 关她一个无宠的什么事 当天夜里皇帝并没有传召嫔妃侍寝,第二日却是召见了新封的张美人,接下来的日子里,便是由这位张美人和许荣华交替着侍寝,宋淑妃也被探望过几次,而剩下的时间里,皇帝白天多半都会来景华楼里和谢珝真一起坐上一段时间,用用午膳,和尚在腹中的胎儿说几句话。 等到了掌灯的时候,皇帝才会离开。 沈小仪一直没能再侍寝,但现在的她已经不太在意这个了。 她认为每个人的命数都是有定的,自己先前那种试图改变命运的做法是错误的,正因为那是错误的,所以自己才会处处吃瘪。 可沈小仪也不想再度沦落到冷宫里去,最后只能得个自焚而死的结局。 【陛下一定会爱上我的,对吗?】沈小仪语气平静地在脑海里询问着系统。 乌鸦嘴系统虽然没有实体,但沈小仪过分平静,甚至有些诡异的语气让它的程序认为自己应该打个寒颤:【后世文人的记录里是这样的。】 【很好。】沈小仪告诉自己要等待,等待皇帝发现她的美好,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太过弱小,想要改变上辈子那悲哀的命运,必须是两个相爱的人一起携手才行。 怀揣着将来必然会被皇帝真心喜爱的信念,她说服了自己蛰伏下来,安心等待,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一日,沈小仪带着取代了月回成为她新任贴身女官的簌簌走在延章宫外的小道上。 那日在宝思阁,簌簌没受住刑罚供出了主子曾叫她入宝思阁内窥探,沈小仪原本是想也把簌簌从自己身边丢了出去的。 簌簌却拿出一样东西来为自己辩解道:“奴婢照娘子吩咐去宝思阁探查时,竟在桌子底下发现了娘子前不久丢失的香囊,香囊里装了麝香等物……奴婢虽叫那位公公罚问一时慌了神,不慎吐露出娘子的吩咐,却未曾透露过此事啊!奴婢一片忠心,还望娘子明鉴!” 沈小仪一惊,夺过那香囊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想起来的确有这么回事,不禁暗骂几句那个在她看来是想要一箭双雕也顺便陷害自己的幕后黑手,然后便对簌簌的忠诚有些动容。 她进宫时带的月回,以及温宝林带的月来,都是育阳侯府的家生奴婢,在王选侍流产,沈小仪和温宝林再度撕破脸皮之后,她便寻了个借口将正生病的月回打发回尚宫局,又把簌簌给提拔上来做了贴身女官。 远远地,沈小仪瞧见两个熟人。 “娘子,前头好像是张美人和许荣华。”簌簌轻声说道。 沈小仪立马沉下了脸,她可以说服自己忍耐,但还是只要一见这些比自己得宠的,心里头就会生出厌恶之感。 【这个月的诅咒又能用了吧?】 【滴——宿主,系统的能量已经很少了,张美人和你并不相熟,许荣华也和你掰了,她们肯定都是防备宿主的,如果用在她们两个身上的话,只是浪费能量而已。】 【谁说的我要用在她们身上了?】许小仪冷哼了声,【我记得上辈子除了王选侍之外,还有一个嫔妃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暴露出来的怀孕,这段时间陛下不怎么召幸后妃,侍过寝的也就那几个。】 【张美人,孟荣华,许荣华,柳御女......张美人和许荣华前些时候也照样承过宠,多半是还没怀上,孟荣华承宠早,要是怀上了现在早该暴露出来了,可她没有。】 【所以只剩下那个柳御女了。】 沈小仪很确定柳御女的这一胎也是没能生出来的,至于为什么没能生出来,她并不清楚,只依稀记得柳御女是被谢珝真抬举,又伺候了几次皇帝之后才爆出有孕......想到这里,沈小仪又有些不确定了。 这辈子许荣华抢了柳御女的好事,比上辈子更加得宠,柳御女却就只侍寝过一回......万一她这辈子怀不上了呢? 沈小仪越琢磨越心焦,她不愿见旁的女人为皇帝生孩子,怀疑柳御女有孕的同时,又忍不住疑心许荣华会不会把柳御女这一胎也一起抢走了。 想着想着,她已经走到两个宫妃旁边,等看到了人了,沈小仪才从她自己的世界里挣脱出来:“见过张美人,许荣华。” 许荣华虽私下里已经和沈小仪翻了脸,但到底没放在明面上来,于是也笑吟吟地回答:“沈小仪安,今儿天那么好,是该多出来走动走动。” 自王选侍流产之后,沈小仪窝在自个儿屋里大半个月,一直没动静。 旁边张美人表现出一副自己是头一次见沈小仪的模样:“这位妹妹倒是有些眼生,我去坤宁宫拜见那日好像没怎么见过,是站在太后面了吗......啊抱歉,我生来就有些记不得人脸,说话又直,陛下也总爱训斥说我太迷糊了,不是我有意要不记得你。” 沈小仪嘴角抽搐了下。 她是认得张美人的。 上辈子,张美人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入的宫,她宫女出身,却很得皇帝喜爱,也是个爱耍心思的,那时沈小仪躲在屋子里,也能常常听起宫人们说,张美人今天又被谁谁谁看不起,又被谁谁谁欺负,却刚好被陛下撞见,陛下给她撑腰,把那些个看不起她宫女出身,欺负她的人都给训斥了一遍。 这么不会说话,难怪总叫人看不起。 沈小仪在心中愤愤地想着,真不知道这种女人有什么好值得喜欢的,陛下......在没有碰见真爱之前,就是情场里的浪子,可浪子回头金不换,自己与他终究要在将来某一天彼此相爱的,如今陛下也不过是和她玩玩而已。 勾着嘴角笑了笑,沈小仪没搭张美人的话,心里却挑剔起来张美人得不到皇帝的爱又如此造作狐媚,男人纵情回头是岸,女子纵情可就回不了头了——我等着你的下场。 张美人说完那话,等了半天也不见对面的人回应,反而见沈小仪脸上挂着假模假样的笑,眼中却透着种高高在上的戏谑,心里登时迷惑起来。 她已经伺候皇帝两年了,只是一直都没后妃的名分而已,若不是今年新妃入宫,分去皇帝太多心神,张美人也不会这么着急地给自己筹谋来一个正经位份,要知道,作为御书房侍奉茶水的宫女,她能与皇帝相处的时间,可比后妃要多得多,也自认与皇帝的感情比这两人深厚得多。 张美人在御书房,也不常得见皇帝是如何与这几个宠妃相处,于是一入宫来,定了名分后,她便急不可耐地要寻了宠妃试探,然而宋淑妃多病,宫中规矩也重,轻易见她不得;谢才人身怀有孕,却喜欢到处溜达,张美人有意去“偶遇”,然而对方脚程快得让张美人怀疑她根本没有怀孕,几次匆匆追过去都没能追上人。 便只剩下许荣华这个新宠了。 她六七岁就入宫当了宫女,十几年来攒下不少人脉,很轻松就打听出了许荣华无事时几乎每天都会从玉春居去寿宁宫面见谢才人,张美人就提前在路上等她,这才打过招呼,便见沈小仪也晃悠着过来了。 自己的目的是摸清这几个宠妃的底细脾气,关她一个无宠的什么事,都见过礼了也不晓得识趣走人,非要在这儿杵着,叫自己都不好发挥了。 第124章 朕想给昙奴封侯 现场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许荣华想了想,开口打破平静:“上次听说小仪宫里的月回病了,不知可有好转?” 沈小仪抬眼看她:“我不知道,那婢子病了许久都不见好,我便报给了尚宫局,叫她们把人挪走,再换个康健的来。” 许荣华久违地感受到了语塞的感觉。 “噗。”张美人用帕子掩着唇角笑了声,“沈小仪你和温宝林还是姐妹呢,这行事做人上可真是大不相同,那个被打断腿的芳儿眼看着要死了,温宝林还自己出钱请御医救治呢,你这个不过是病了,便急匆匆把人甩开......” “不过一个婢子而已,而且还是不幸做了我的婢子,命当然比温宝林的婢子更贱些,我可没家底给她好生救治,凭白地浪费了。”沈小仪语气中多了些不耐烦。 她想着这一回与皇帝相爱之后,一定不能再和上辈子一样得过且过了,必要叫如张美人许荣华这种狐媚子晓得,自己在陛下心里的地位远远高于她们才行。 沈小仪恨不得一觉直接睡到一年后,上辈子自己开始有宠的日子。 一大半神志沉浸在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里,浑然没注意到自己一口一个婢子、命贱的,已然是招惹了张美人的不快。 “沈小仪气性儿倒挺大,我不过是好心想提醒提醒你,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不日便要回宫......”眼见对面的人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张美人觉得自己像是一口咬在王八壳上,“太后娘娘笃信佛教,最是善待宫人奴婢的,沈小仪你这般不慈,可要小心些了。” 沈小仪却只听进去张美人斥责自己的那句不慈了,当即便眉梢一扬:“美人若是可怜那婢子,便到尚宫局把她讨了去呗。” 她原想说张美人也是宫婢出身,难怪会和月回感同身受,而脑海里乌鸦嘴系统疯了一样发出告诫,提醒她别忘了才下定决心要韬光养晦,静待时机......这见谁嘴谁的作态可不像要低调的模样。 【不过是一群注定的失败者,我重生归来,却还要......罢了,今日便放过她们一回。】 乌鸦嘴系统只觉得自己不存在的脑瓜子嗡嗡地响,它愈发觉得沈小仪是疯了,但说不准就是因为她疯疯癫癫,皇帝才会喜欢? 毕竟这位启元皇帝的口味真是叫统拿捏不准,后宫上下住满了颠婆。 抬高下巴,沈小仪转身就走。 留在后头的许荣华面上露出尴尬之色,对张美人道:“她......历来都是这样子,说话做事都比较随性,心却是不坏的,美人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此乃谎言。 沈小仪怎么可能心不坏? 许荣华想起自己被她用系统攻击的两次,还有她在王选侍流产这事发生之前上跳下窜的模样,又见张美人被落了面子愤愤不平的模样,一直拿不定该怎么才能悄无声息地除掉沈小仪的她突然有了主意。 张美人虽是宫女,可自打她进了御书房之后,便没再受过这样的气,更因皇帝对她的喜爱,在诸位奉茶宫女之中一直都是领头的,几乎与正经有官阶在身的女官无异了,御书房中哪里有人敢用这样轻蔑的态度对待? 只是她到底还记得自己原来的目的,便压下火气,暗暗在心里想着要给沈小仪一个教训的同时,脸上拿出最善意的笑容:“我这才入宫,与大家都不熟,还以为是哪里招惹了她呢......” “她就这个脾气,大家都晓得的。” 两人在宫道上互相虚与委蛇起来,一面应酬着,一面往寿宁宫的方向走。 等到了地方,却被留在景华楼里的宫女告知谢珝真并不在。 春分对着许荣华一脸歉意地说道:“今儿一早匠作坊那边说是先前才人娘子叫他们给小殿下打的几样东西好了,娘子一时兴起便要亲自过去查收,吩咐奴婢说若是荣华您今天过来了,不必等她。” 其实还有一句,是让许荣华自己进了寿宁宫休息玩耍也行,只是春分看一眼张美人,没把这话说出口来。 “如此倒是不巧了。”许荣华也明白过来春分的意思,张美人这个外人在场,她当然不会跟寿宁宫表现得太过亲近,更加不会留在景华楼等待谢珝真回来:“便请春分姑娘转告才人娘子,妾得了空再来拜访。” 如此,张美人也只得暗恨今日时运不济,出门先是遇到个神经的,好容易厚着脸皮跟到这里,偏正主不在。 她也只能跟着告退了。 匠作坊。 谢珝真挺着肚子,旁边皇帝抱着孩子,倒是像极了和谐有爱的一家四口。 前段时间她耍了些小手段,叫皇帝亲自给没出世的女儿设计了长命锁等物,今天刚刚打制好,她便唤人去把皇帝也一并请来:“陈大匠真是好手艺,妾瞧着和陛下您的图纸竟是一模一样呢!” 祥云状的小金锁上刻满米粒大小,不同字体的“福寿”二字的纹路,正中是一块鸽血般的红宝石,底下垂着块毫无瑕疵的羊脂白玉,又用饱满圆润的小珍珠穿了长长的穗子。 用来搭配这块长命锁的项圈被打造成葫芦藤的模样,藤身上刻着幼鹿仙鹤的图案,赤金的底填着亮银的丝,无比华贵。 这还只是其中一件。 谢珝真把面前摆着的二三十个匣子不厌其烦地一一看过,这里头不全是皇帝亲手画的图样,但也都是新奇又吉祥的,显见是用了心的。 打开最后一个木匣,却见是一支以檀木做枝,碧玉为叶,白玉为花,红玉为蕊的梅花簪子。 先前的匣子里头装的都是幼儿用的器物,到了这最后一个,怎么就成了成年女子才用的长簪? 谢珝真看了一眼皇帝,又娇羞无限地垂下脑袋。 皇帝放下谢意,亲自从那匣中拿起梅花簪来,温柔地簪在了谢珝真浓密乌黑的发髻间。 花如美人,人美胜画。 皇帝不由慨叹:“这傲骨之梅,果然极称谢卿。” “陛下。”谢珝真并没有因为儿子就在一旁看着而发挥不开,她假作是羞着了,轻轻拧着皇帝腰侧的肉,只叫他痒,不叫他痛,“真是的,孩子看着呢。” 皇帝却哈哈笑了几声,又从匣子底下拿出一串檀木手串,把谢意叫过来,戴在小孩儿胖嘟嘟的手腕上:“朕想给昙奴封侯,只是还没想好封号,谢卿觉得如何?” 第125章 永嘉侯 封侯? 谢珝真微微睁大了双眼。 盛朝开国皇帝也曾收养过异姓之子,并予其亲王爵位,逐鹿天下时,开国皇帝的养子们也都是出过大力的,不过几代人传承下来,如今也就只剩下皇后这个东乡王府的遗孤了。 而自开国皇帝之后,后头这几代帝王虽也有迎二嫁之妇入宫为妃的例子,但并没有再收过养子,现在这位天子,遇上谢珝真这个带娃二嫁的,也算是巧合,他喜爱这对母子,却也并不愿意为了这份喜爱付出裂土为王的尊荣。 谢珝真心思一转便想清楚了皇帝心里的念头,以谢意的身份,起步能封侯已是靠着皇帝的偏心溺爱了,何况虽然现在的爵位都不给封地,但侯府可以配置的护卫也有两千呢,更别说还有每年的俸禄,冰炭的孝敬和可以免税的田地、庄子......等等丰厚收入。 而且只要得了这个爵位,谢意将来无需科考就能直接入仕 ,大大缩短了谢珝真为己方势力谋取实权的时间。 白得这样一个爵位,谁家会不喜欢? 谢珝真立马欢喜问道:“陛下说的可是当真?!” “朕难道会拿这个消遣你不成?”皇帝也跟着笑了,他就喜欢谢珝真在自己面前真情流露的模样,知道这女子是真的喜欢这样的好处,但她也是真的晓得感激,待自己会更加热切亲近些。 不过一个侯爵之位,封的又是很讨人喜欢的继子,还能哄爱妃开心,自己也能跟着开怀,施一份的恩获两份的利,再没比这更好的生意了。 皇帝乐呵呵地想着,等着谢珝真对自己献殷勤。 然而他等了几息,却见面前的美人收了喜色,转而变得忐忑忧虑起来,皇帝不由得满心疑惑地开口问道:“怎么,谢卿不喜欢?” 哪里会不喜欢? 谢珝真做出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嗫喏着:“......妾当然是欢喜的,只是这侯爵之位要封下来,难免要往前朝过一遭,妾是不大懂这些事情的,却也晓得一家子人里,若是某人多得了好处,便会招致旁人的嫉妒......妾本身,就已经颇多争议,如今又得陛下偏爱......” 她轻轻地叹息,弯长的睫毛不安颤动,又似撩着皇帝的心弦,叫那颗薄情多情的天子心也跟着颤抖起来,怜惜之情和保护欲肆意疯长。 “妾倒是不在乎他们如何谈论自个儿,既然当初选了这条路,也早做好了抗下后果的准备了,只是陛下待妾恩深义重,若是因这事儿损了陛下英明,叫妾如何能心安,又何处自容呢?” 她鲜少有这般温柔,善解人意的模样,皇帝顿感新鲜的同时,愈发为她柔顺且美丽的样子倾倒,虽心里明白这番话很可能只是这女子以退为进的谦辞,但皇帝还是忍不住去想,她话里应该也是有好几成出自真心的。 “昙奴不要猴子,昙奴只要娘亲和陛下开心就好了。”小小的孩童言语天真稚嫩,却诚心孝意皆尽显露。 谢珝真垂首做羞愧模样,看着神助攻的崽子,决定等今儿封侯的事情落实,回去就奖励他多吃一块最喜欢的糖糕。 皇帝先是被谢意的童言稚语逗笑了,笑过之后又难免动容,在诸多子嗣中,除了二公主之外,其他无论皇子还是皇女,都与他这个当父亲的不算太亲近,大皇子和三皇子身子孱弱,安静乖巧;二皇子有些板正,小小年纪了无意趣;偏皇帝骨子里其实是个不怎么安分的,他很希望能带着孩子在马场驰骋,到山里打猎,又或者去京城微服闲逛,做些寻常父子之间的游戏,哪怕那孩子跳起来与自己打闹一场也是好的。 可惜他的孩子大多都是需要悉心呵护,娇养起来的名贵花朵。 谢意的出现却刚刚好填补了皇帝这一块的空缺,为了满足自己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小遗憾,皇帝自然是愿意宠爱这继子的。 于是他抬手摸摸谢意的小脑袋:“这可不是猴子,侯爵之位,多少人一辈子也求不来,若你成了朕的小侯爷,那便可以带着你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住到大宅子里,豢奴养婢,过这天底下最快活的日子了。” 皇帝说着,看了面露焦急的谢珝真一眼,抬手止住想要开口的女子:“你别教他。” 谢珝真仿佛是原形毕露地收起柔顺作态,凶巴巴瞪了眼皇帝,却也听话地不再开口。 谢意才四岁,但这孩子早熟得很,也聪明,自然晓得捡着贴心的好话说,只是谢珝真作为母亲难免会有些担心。 “可是现在昙奴没有那个爵,也没有不开心不快活。”谢意小人儿脸上眼见分明是有些紧张了。 皇帝却起了都弄好小孩的玩心:“得了侯爵之位,你会更开心,更快活的。” 只见谢意抿着双唇思考,抬头看看母亲,又看看皇帝,最后还是摇头:“可如果那样会让娘亲担心,会、会让陛下为难,那昙奴还是不要了。” “......这小子。”皇帝失笑,看了眼谢珝真,“小小年纪如此谦逊孝顺,就冲这个,侯爵之尊是他当得的!” “陛下有了决断,还看妾作甚,您乐意比妾这个当娘的还偏爱他,妾除了高兴,再没别的了。”谢珝真很满意崽子发挥,决定再加一杯牛乳茶。 谢意到底人小,虽聪明地选择了对自己和母亲最有利的说辞,但其实他并不是很明白这一问一答,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好处。 得了再不能更满意的回答,皇帝沉思起来:“‘嘉’者,美善也,谢卿觉得‘永嘉’二字如何?” “古言常以这‘嘉’字赞人品行美好,可见陛下对昙奴之厚望,妾也觉得这二字是极好的,惟愿这孩子将来勤勉慎独,常持初心而不改忠孝,方能不负陛下今日赞许,不负父母期望。”谢珝真抬手轻轻摸了下谢意的后脑勺,“还不快谢谢父皇圣恩。” 谢意当即跪下叩首,脆生生地喊了声“父皇”。 皇帝龙颜大悦,不等他说完就直接把小孩儿抱起,让他坐在自己臂弯上:“好好好,朕的小永嘉侯。” 说罢,再度看向谢珝真,拉起她的手:“朕待会儿便赐一侯府,再加上一些良田好地给他,到时叫你父母长兄也搬进去,有了宅邸,养上护卫奴婢,无论你兄长读书科举,又或与其他人家、士子往来也都更方便些,如此,谢卿可能更安心了?” 谢珝真心头一震,皇帝这意思...... 第126章 暗流之下 谢珝真是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 但她不会真的认为皇帝有此举,只是因为看出自己了自己的不安,才会想提拔自己的娘家人,好叫自己安心。 分明先前他都是一副,有他这个皇帝顶天立地,谢珝真只需放心依靠他的作态。 这世上的男子出仕,大半都要封妻荫子,惠及家人;而如谢珝真这般寻常人家出来的嫔妃又何尝不一样呢? 照样是侍奉皇帝的,也都指着自己提拔亲族,改换门楣,不过一个在前朝,一个在后宫罢了。 而也正如皇帝会恩许官员的父母、妻子得他当官的好处一样,后妃家里的亲人如何赏赐,看的也是皇帝的心意。 皇帝喜爱一个朝臣,便给他官位、爵位,给他家人封诰、恩荫;当皇帝喜爱一个女子,便予她位份、宫权、孩子,家人的封赏也是一样的道理,在这个王朝,皇帝给后妃家人赐爵赐官并不算什么稀罕事。 早在很久之前皇帝就想给谢珝真的父兄赐官了,只不过谢珝真与父亲不睦,又不想叫兄长因裙带得官而被未来的同僚排挤,这才拒绝了。 当时皇帝还觉得谢珝真贴心懂事呢。 可这一回竟然就直接给谢意封侯......谢珝真起初以为,皇帝只是认下了谢意这个继子,以大盛皇室养子封王为前例,才会有今日的举动而已。 可最后皇帝这一番话倒叫谢珝真拿捏不定了。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是在鼓动着谢珝真扩大她背后的势力。 再联系到皇帝之前意图叫理政殿的人帮皇后分担后宫事务一事,谢珝真心里冒出个大胆的揣测。 她感受自己的指尖在皇帝手心里一点一点变得灼热起来,谢珝真小心地抬起眼来,直视皇帝黝黑的双眼:“陛下在,妾哪里会有什么不安心的呢?” “只是妾家中到底做了好几代的小民,父母兄长怕是都不懂得该如何操持一侯爵府的人际来往......妾怕到时候要闹笑话呢。” 后宫嫔妃,出身不能代表全部,但有个好出身,在某些时候能减少许多麻烦。 这出身指的并不是那后妃是出自世家,还是官宦人家,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平民之家甚至宫女奴婢。 而是她身为嫔妃,身后所能支撑她走到哪一个位置上的那股力量。 谢珝真想试探的是皇帝今日的举动,是否代表了,他愿意让自己去培养出这样的一股力量。 皇后病弱,才不得不分权给后妃,拿取了最大部分的邓贤妃和李妃,无论资质还是身后的势力都能支撑她们打理宫务而不受非议,也能压制得住宫里的人心,但她们都不是皇帝所喜欢的,且又出过王选侍流产这样的岔子,他想再抬一个嫔妃上去理事无可厚非。 而且这后妃还是完全跟他站在一边...... 谢珝真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她突然想明白了为何那日一向敬重信赖皇后的皇帝会突然敲打她,意图分薄后权......这男人根本不想用理政殿来打压皇后手里的权利,他只是在为将来拱谢珝真这个荣耀完全依附在他身上,彻底被他掌控的嫔妃上位做准备! 直接削去后权就像是一次性掀开坤宁宫大殿的拱顶,根本不可能做到,所以皇帝才会声称自己要掀开拱顶,实则暗暗地钻出一个可供谢珝真通过的窗口! 想到此处,谢珝真只觉自己后背一片湿冷。 对这男人过度旺盛的权力欲有了更新一步的认识。 她忍不住去想皇后是否清楚皇帝此举背后的深意,以皇后那般的机敏聪慧,只怕也是能想到的吧,可惜......她能抬出太后暂时避免皇帝的手直接伸入后宫,却还是难以违逆皇帝想要集权的心思。 那......要接下皇帝的橄榄枝吗? 谢珝真知道自己还是有选择的,她可以拒绝成为皇帝撬动后宫权柄的工具,这样做或许并不会失去皇帝的宠爱,但只要皇帝的心思不改,那他终有一日是要宠爱那个愿意为他所用的人胜于谢珝真的,到了那时,谢珝真被抛弃也是必然的后果。 而且,谢珝真的野心也在不断地叫嚣着,催促着她顺从皇帝的心意,好谋取她渴望已久的权力,只有握住了权力,她才能成为如皇后邓贤妃一般被慎重对待,甚至是暗中较量的存在,而不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区区宠妃。 “所以,妾想着......再向陛下讨要些人手什么的,就算不能常驻侯府,多少也教导父母兄长一段时间,好叫他们日后行事能得了京中诸位大人的认可,不辜负陛下皇恩,也不丢了妾和这孩子的颜面。”谢珝真一手反握住了皇帝,另一只轻轻地抚摸着小腹上的弧度。 “您就帮帮妾嘛。”眼神里无声地交换了情绪,谢珝真恍如陷入甜蜜热恋中的小女子,一心一意地信仰着面前高大的男人,“昙奴,你快求求父皇,让他也帮帮你。” 母子俩一起撒娇,皇帝看模样是招架不住了,他矜持了几句,便许诺到时会派人去永嘉侯府帮衬。 “那陛下可得赐个好点儿的地方,最好是离宫近些的,将来这孩子长大了要出去住,到时他回宫请安也方便。”谢珝真看着皇帝连连点头答应的模样,知道自己这一步是走对了,吊在嗓子眼里的心稍微放下几寸,又像是刚刚才想起来一样,欢喜地说道,“还得写信给大兄送去呢,明年春闱正好能住在家里,不如叫他提前搬回来,免得到时候再麻烦一回。” 谢父如今已是中风瘫痪在床,在谢意长成之前,谢景荣便是谢家唯一一个可以主持侯府事务的成年男丁,虽在谢珝真看来,自己母亲在这方面也不输男子什么的,可惜世情如此,一人之力难以更改。 “陛下晓得妾年幼时与君家女儿交好的罢,妾想着等开府那日,也叫她们兄妹过来帮忙暖暖房,悦心给妾娘亲打打下手招待女客,她哥哥便帮衬帮衬我大兄。”谢珝真是要把这对兄妹拉到自己战船上的。 只是不晓得皇帝愿不愿意让自己家与君家这种沾了军权的结交。 皇帝却依旧做出大方模样:“你自个儿安排便好,若是到了那日不忙,朕带你回一趟娘家也行。” 这倒真是意外之喜了,谢珝真的感激愈发真切:“那妾可得好好安排安排了。” 他们就如同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一样,商量起女子回门的喜事,将那不夹杂丝毫情谊的交易轻轻松松掩藏在暗流之下。 第127章 又生事了 回了景华楼,谢珝真把发髻拆散,打算今天下午都不出去了。 春分上前把今日张美人跟着许荣华一起过来的事情禀报上来,正把五指插在发丝里轻轻梳开的谢珝真挑起眉毛:“这张美人倒是活泛得很。” “奴婢让小喜去打听过,说是张美人先前也想去拜见淑妃娘娘,但淑妃娘娘没见她。”春分接过夏至递来的首饰,小心地放好,“这回她是堵着荣华娘子一起过来的,半道上还遇到了沈小仪,言语之间还起了冲突。” “这人吃了那么多亏了,怎么还有闲心到处溜达?”说的是沈小仪。 谢珝真嘲笑过一回之后觉得自己有些饿了,便拿了根绸带将长发松松地束好:“算了,她们作什么妖都好,只要别不长眼,把手段耍到我身上来,就都由她们去。” 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去谋划,后宫里头这些争风吃醋的,全交给许荣华便是,之所以花费这么大力气收拢她忠心,不就是为着这个吗? 谢珝真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把昙奴抱来,传膳吧。” 虽然还没正式下旨,但谢意身上这个永嘉侯的爵位已经是板上钉钉了的,眼下不适宜大摆宴席,谢珝真便多花了些银子,叫御膳房用心地做了些好菜上来。 谢意的口味也随了亲娘,偏爱咸香,尤其喜欢酥炸过的肉食,但小孩子大多没定性,最近他又喜欢上一道以糯米包裹红豆沙制成的软糯糖糕,谢珝真怕他吃多了坏牙,便每日只许他吃一小块。 今天娘俩有喜事,谢珝真便准他多吃一块,谢意很欢喜:“看来这侯爵的确是能叫人快活的。” 谢珝真忍不住捏捏崽子的小脸:“等你再长大些便晓得了,快吃吧,这东西凉了就会变硬,不好克化。” 谢意点点头:“其实我也不是特别喜欢,甜的吃太多了会腻来着。” 母子俩一边用膳,一边交谈着。 茶饭过半,却见小喜慌慌张张走进来:“娘子,外头又生事了!” 谢珝真放下筷子:“这是又怎么了?” “回娘子话,沈小仪在太液池边冒犯了张美人,张美人要罚她跪,她非但没跪,还意图撕扯张美人。”小喜开口就是一长串话,她半道换过一回气,又继续说,“两位娘子打了起来,却不知是谁把也在场的柳御女给撞下太液池去了,人倒是没事,却好似是见了红,淑妃娘娘的车架刚好路过,已经载着柳御女朝坤宁宫去了。” 谢珝真默然。 这后宫里头,怎么少了自己这个喜欢无风起浪的,还是如此精彩纷呈? 原先打算今天不再出门的念头瞬间就被谢珝真给丢弃了,她撂下碗筷,叫夏至照顾好一脸懵懂的崽子,飞速换上衣服梳好头发,还不忘了戴上皇帝新送的梅花簪子,几下收拾好自己便要出门凑热闹去。 “娘子可要叫上步辇?”春分也跟着她一起忙得团团转。 谢珝真摆手:“他们那速度还不如我走着过去快呢。” 她个子高腿也长,一步大跨出去,得春分小跑两步才能跟上:“娘子仔细脚下!” 一阵风似的,谢珝真赶到了坤宁宫。 她一打眼就瞧见沈小仪又双叒叕跪在地上,只是这回子她旁边那个是张美人而非温宝林,张美人也不会如同温宝林一样包容神经兮兮的沈小仪,此刻正大声地诉着苦:“娘娘要为妾做主啊! “妾只不过是听说太液池的风景好,这才会去了那里散步,哪晓得撞见沈小仪,她面对面地朝妾走过来,竟然像是没见着妾这个大活人一样,直挺挺就往妾身上撞!” 张美人抽泣了两声,继续指责道:“妾还以为她是有急事,本想着让她道个歉也就完了,哪知道她......她开口便骂妾是个狐媚子,还要上手来抢陛下送给妾的镯子,妾哪里肯给,便想躲着她,可她不依不饶非要拉扯妾,后来妾也不知怎地,就听见有人落水......” 她发髻和衣裳都是有些凌乱的,脖子和手腕上也有指甲划过的痕迹,瞧着很是可怜委屈,反观旁边的沈小仪,样子不及张美人的狼狈,眼神还飘飘忽忽,不见半点惶恐不安,一副心神溃散的模样叫人瞧着就觉得这人很不正常。 “沈小仪,你可有话要说?”皇后很是头疼,忍不住把沈小仪和谢珝真比较了下,顿时便觉得懂眼色会说话顶多就是话有些难听的谢珝真简直是清纯讨喜。 宫中就三个孕妇。 谢珝真怀得安稳,王选侍私自隐瞒却被人算计流产,柳御女也是在经了王选侍流产之事后,才觉察她自己也有孕了,刚想往上报,就遭了飞来横祸。 还不晓得这胎能不能保下来。 皇后有些泄气地想着,才一抬头,就见谢珝真笑容明媚地出现在大殿门口,通传的太监才走到大殿中间呢,她就迫不及待地朝里头张望起来了。 顿时,皇后心里便涌起一阵好笑来,她对着通传的那宫人摆摆手,又没好气地把谢珝真给喊了进来:“你这是又要作甚?” 谢珝真友好地笑着,踏着矜持的小碎步进了大殿:“妾觉得今日御膳房给上的一道糖点心吃着很好,心中便惦念起了娘娘,这不,给娘娘送点心来了。” 虽然彼此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会把谢珝真是赶着过来看热闹这事宣之于口。 谢珝真示意春分把手里的食盒交给云容,又对皇后问道:“娘娘,妾听说淑妃娘娘不是也过来了,怎么不见她人呢?” 皇后闻言忍不住瞪了这女子一眼:“她在后头看顾柳御女呢,若不是她今日要过来与本宫议事刚好路过,只怕是......唉!” “娘娘莫要伤怀,柳御女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定能无恙的。”谢珝真说着场面话,找了个看戏的好位置坐下。 一直沉默的沈小仪却像是被不知哪个字眼触动了开关一样,她痴痴地笑起来:“没用......保不住的......哈哈......嘿嘿......” 她猛地抬头,直勾勾盯着谢珝真的肚子:“你们不过是陛下为了平衡朝堂才不得不纳进来假装宠爱的妃妾,有什么资格为他生孩子!” 春分立马上前护在了谢珝真身前。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只见沈小仪目眦欲裂表情疯癫,一边痴笑,一边问着:“谢才人,你就不怕那个椅子是坏的,一坐上去就把龙胎摔没了吗?” 第128章 情景重现 这么说着,沈小仪不顾脑海中乌鸦嘴系统的警告声,执意要对谢珝真发动诅咒。 乌鸦嘴系统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大霉了,原以为沈小仪只是蠢了些颠了些,但她之前明明是有过想通的迹象的,怎么才半天时间不到,就疯得更厉害了呢? 果然自己不应该试图去跟上一个神经病的思维,变得太快太能跳跃了,自己的核心都快冒烟了也解析不出她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来。 明明自己这个系统的核心程序就是损人利己来着。 可它到底只是一件诞生时便存在瑕疵的工具,只能依照宿主的吩咐行事,乌鸦嘴系统感觉到能量开始剧烈地流逝,连它自己平时偷偷截下来的储备能量也被掏空。 它的程序,它的核心迅速被拆解同化成施展这个诅咒的能量,在不断的【嘀——嘀——嘀——】的警报声中,乌鸦嘴系统感觉到自己从沈小仪的意识之海里被完全抽离了出来,它头一次看清楚了沈小仪脸上那无比疯狂的表情,本能地觉得那很不对劲。 然而它的意识也开始逐渐消散,再也没法继续思考下去了。 就在意识消散的前一刻,乌鸦嘴系统还感觉到一阵系统本不该会有的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抽了一巴掌。 人类的视角里。 沈小仪才刚刚说完了她那疯癫又充满怨念的话。 春分挡在谢珝真面前,随时准备扑上去。 皇后目光一凛:“沈氏,坤宁宫不是任你撒野的地方。” 沈小仪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脑海里的系统已经消失,又或者她注意到了,只是目前的精神状态让她没法去思考那代表着什么。 只见她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看着吧,椅子腿会折断!马上她就要摔下去了!” 她抬手指着谢珝真,觉得挡在前面的春分非常碍眼,便想站起来冲过去。 察觉到主子这个危险念头的簌簌猛地一把抱住沈小仪,哭着哀求:“娘子!娘子您冷静......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了......” “放手贱婢!”沈小仪反手就抽了簌簌一巴掌。 宫女哀嚎着倒向一边。 沈小仪固执地盯着谢珝真。 就在乌鸦嘴系统消散的那一刻,谢珝真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里好像又多出了点什么,没等她细查,就只听见造梦系统的惊呼:【卧槽什么玩意儿乌漆嘛黑的?】 【怎么是这个倒霉鬼?】 【嘎了啊......那没事......啊啊啊啊啊怎么又嘎了一个主人救我救我救我我是你的好狗别杀我qwq】 【嘤嘤嘤......话说回来我是不是又可以捡尸升级一波了,好耶!】 谢珝真:......无语是我的母语。 如果乌鸦嘴系统还有意识,只怕会感慨造梦系统才是最适配沈小仪这种思维跳跃的疯子的不二统选。 谢珝真忽视了叽叽喳喳的统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在椅子上,探出脑袋来看着气势汹汹的沈小仪,还翘起了二郎腿:“这椅子还是蛮结实的......”她故作惊讶地“啊”了声。 又抬起手来半遮不遮地掩着红润饱满的唇,丢给沈小仪一个挑衅的眼神:“沈小仪莫不是平日过于幽怨,意识不清了吧?” 沈小仪瞪大了眼睛。 皇后见她这模样吗,也怕她突然发疯,忙叫两个宫人上去把她摁住。 沈小仪呆愣愣直勾勾地看了谢珝真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不但诅咒没能生效,还把唯一能帮助自己的系统给搭进去了,她尖叫着,像野兽一样抓挠扣押自己的两个宫人:“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你搞鬼!你们都是狐狸精!你们迷惑了陛下!” “陛下是爱我的!” “他只爱我!” 沈小仪的疯态让在场所有人都惊起一身冷汗,就在这个时候,珠帘晃动,脸色不太好的宋淑妃走了出来,她先是对着皇后行了一礼道:“娘娘,臣妾晓得您向来顾惜女子颜面,但如此疯妇并不值得您怜惜,臣妾僭越了,来人!” “等等!”皇后连忙叫住宋淑妃,“本宫晓得,只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皇后这段时间睡也睡不好,五皇子又病了,满身疲惫乍然撞上这样的事情,她只觉得自己脑子开始麻木,反应也跟着变慢了。 她到底是执掌后宫的女主人,虽素来对底下人有怜悯爱护之心,但到底不是那种是非不分,只晓得一昧发善心的:“沈小仪出言不逊神志时常,先掌嘴二十,再传御医为其诊治看是否的确是犯了疯病。” “娘娘!”跪在一旁的簌簌突然往前爬了几步,她用力磕头,一边磕一边哭着说:“奴婢有罪,奴婢没拦住小仪娘子把柳御女推下水,她、她之前还让月回姐姐在宝思阁里做手脚,但是月回姐姐不肯,才让小仪娘子故意淋了冷水跪了一晚上,这才病倒了......” “小仪娘子不但许她治病,还把她赶走了,月回姐姐已经......” “奴婢实在是害怕如月回姐姐一样病死,才不敢劝诫娘子不要做那样的错事,请娘娘责罚......”簌簌磕得满脑袋都是血,“小仪娘子她已经疯了,疯了啊......” “贱婢!是不是沈惠婉那个贱人收买了你,叫你背主!”沈小仪一副恨不能生吃了对方的狰狞表情,咒骂两句后,她又嗤笑起来,“你去告诉你主子,她高高在上善人作态,自以为是对我这种贱民施恩,实际上是捏住了我的脖子往死里勒,问问她这种感觉好不好受啊?哈哈哈你很清楚这种感受对吧,你去告诉她啊!哈哈哈哈!” 带着满脸的血,簌簌瑟缩在一旁,谢珝真注意到当她听到“收买”这个词时,动作和表情都不是很明显地僵了一下,只是此刻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沈小仪吸引,只有直觉格外敏锐的谢珝真注意到了。 不止如此,谢珝真还觉得,沈小仪今日的疯态,怎么看,都怎么像那日的刘淑仪...... 难道这就是许小仪说的,她的手段? 她又用了系统的能力......造梦系统已经通过能量的波动认出了奇药系统的身份,并且将奇药系统是如何运作的也一五一十完全交代了。 谢珝真懒散地瘫在座椅上,对许荣华这一次利落又干净的出手很是满意,作为对小妹妹的嘉许,便顺手把这唯一的隐患也跟着抹去了吧。 第129章 妾关心您 嚎叫不休的沈小仪被赶来的御医喂了药,皇后让宫人把她带了下去,又让高升去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皇帝,她心中的疲倦之意愈发浓重:“柳御女如何了?” 宋淑妃叹了一声道:“人已经醒了,孩子也还保住了,只是身体还弱着,御医说最好卧床静养。” “今日真是幸亏有你。”皇后看着宋淑妃,露出个略带苦涩的笑脸。 宋淑妃也莞尔:“也是柳御女有运道,才能保住陛下的孩子......”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美人和满脸鲜血的簌簌,“要怪也该怪那些个下作的,对着孩子都能狠心算计。” 皇后跟着看过去,张美人立马摆出一副悔恨羞愧的表情:“娘娘,妾知错了,妾不该不顾宫妃体面与沈小仪撕打,还、还波及了柳御女。” “呵。”宋淑妃很不给面子的冷笑了下,“有的时候呀,装蠢装着装着,就会变成真蠢了。” 张美人脸色一僵,垂下脑袋,暗暗扣紧了十指。 “娘娘,臣妾有些乏了,先行告退,之前臣妾与娘娘说的那些......还请娘娘再考虑考虑。”宋淑妃站起来,就要离开。 皇后点点头:“你先回去休息吧。” 谢珝真突然开口:“说起来这小宫女也真够倒霉的,摊上这样一个主子,啧啧,这小小年纪的,又是撞见王选侍流产,又是目睹柳御女遭罪,可别吓得将来都不敢嫁人生子了。” 正准备离开的宋淑妃脚步一顿,看了眼直面沈小仪发疯现场,却依旧笑得娇柔妩媚的谢珝真,又转眼去看缩在旁边瑟瑟发抖的小宫女,皱起了眉,回身道:“皇后娘娘,这小宫人接连冲撞宫中有孕在身的妃嫔,只怕是命格不太好,再者她身为女官吗,不能劝诫主子也就算了,竟然还帮着主子与另一个嫔妃互殴......” “自然是要罚的,淑妃你也别总担心本宫不忍下狠手去纠正他们。”皇后对宋淑妃的态度让谢珝真感觉有些奇怪。 不像是中宫对盛宠嫔妃的退让,反而更像长辈对晚辈的包容,而宋淑妃......虽然与她见面的时候不多,但谢珝真大概能推测出这女子是个什么脾性。 对着皇帝的其他女人,她高傲又戒备,而且从来都不介意展现自己的一些手段去整治她们,但顶多也就是训斥几句,或者在侍候的宫人身上挑挑刺,调换岗位膈应膈应别人,最严重也就是罚跪了,若说害人性命的辣手,起码谢珝真是从未听说过的。 当然也不能排除是她藏得太深的缘故。 让谢珝真更觉得有意思的是,宋淑妃几次表现出的对孩童的看重。 无论中秋时她不顾自身安危,飞身救下四公主;还是今天直接让流着血的区区御女直接用了她妃位才能用的车驾,都足以证明她对子嗣的看重。 就是说的话有些玩味。 还得点明那是皇帝的孩子。 那......她到底有多喜欢孩子,又是为什么这么喜欢孩子,还是说,她其实喜欢的,是皇帝的孩子。 谢珝真有心叫簌簌永远闭嘴,也正好探一探宋淑妃到底多重视子嗣,方才有了先前那一番言论。 见宋淑妃果然开始疑心簌簌与有孕嫔妃相冲,还直接向皇后进言了,谢珝真在得了答案的同时,心中也忍不住诧异。 这宋淑妃莫不是......爱惨了皇帝罢? 爱到连皇帝与其他人生的孩子也愿意视作亲生,难怪她在自己进宫的时候就出手恶心自己,后来却偃旗息鼓......原来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真是娘亲的好福星,宝贝女儿。 谢珝真捧着肚子开心地摸了摸。 “娘娘仁厚,却不是下头人放肆的理由。”宋淑妃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拧着眉按住胸口咳嗽起来,“臣妾该回宫用药了,臣妾告退。” 她咳嗽的声音逐渐远去。 皇后欲言又止地看着她走远,终究是没说什么,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声,叫张美人起身,又罚了簌簌受十个臀杖,然后发落去掖庭做苦工。 大盛宫中惩罚下人除了死刑之外,最严重的就是臀杖和脊杖,脊杖本就是冲着把人打死,或不死也残去的,而臀杖稍微留了些余地,宫人还有康复的机会。 明面上看来,簌簌的确只是没什么能力,劝诫不了主子而已,所以皇后要罚她,但还是留了手了,可惜,谢珝真是想要她这条性命的。 看着皇后不大好的脸色,谢珝真很是贴心地说道:“娘娘今日操劳了,不如妾替娘娘去盯着他们行刑吧?” 若只簌簌一个,那随便叫个女官去看着也就行了,不过还有个沈小仪在偏殿等着挨打呢,怎么说也得有个正经主子在旁边盯一盯。 皇后摇头:“你莫要胡闹,那血肉模糊的场面有什么好看的,别只为着瞧热闹反吓了自己。” “妾只是不忍瞧娘娘这般劳累而已,而且妾胆子大着呢,肚子里这个,也不是胆小的,妾远远站着,不靠近,不瞧见那些东西就是了。”谢珝真略带埋怨地看着皇后,“您晓得妾身子惯来强健的,您担心妾会被吓着,又或者吓了腹中这个,岂不知妾也会担心您身子撑不住吗?” 她话说得直白热烈,关怀与亲近几乎是直接扑了皇后满脸,倒叫皇后不知道如何接招了。 而谢珝真愈发逼近:“您也说了那场面不好看,妾如何忍心叫娘娘您也受一回惊吓?”她坐着不动,距离皇后起码隔了五六个人的距离,但皇后还是感觉谢珝真那双柔情蜜意的眼与自己不过寸许,几乎要看进自己心里来了。 “云容姑姑,劳烦你了。”谢珝真也不等皇后允许,直接站起来叫上云容,示意她给自己带路。 云容作为皇后最倚重的女官,当然知道自家主子身子是如何的差,只是她虽很认同谢珝真的担心,但到底自己是皇后的女官而非谢珝真的,便站在旁边没有动作,只是眼睛忍不住望向,垂首恭敬道皇后:“请娘娘示下。” 皇后脑子里有些乱了,她无奈地看着谢珝真:“罢罢罢,云容带谢才人去吧,不许她近前,看好些。” 又对谢珝真严肃了语气:“不准乱跑。” 谢珝真回给皇后一句甜腻腻的:“妾就晓得娘娘也是愿意叫妾关心您的。” 第130章 夜探冷宫 簌簌叫打了结结实实的十板子,最后一板落下的时候,血已经流了一地,云容恪尽职守地拦着谢珝真不让她近前。 谢珝真便也只做出几分不忍的模样:“春分,等簌簌抬回宫女所了,你去看看她,给她点银子,去御医院请医吏瞧瞧,买点药来敷着。” “是,娘子。”春分恭敬地领命,藏在袖子里的手却不由自主地颤了下。 宫里的御医通常来说,都是给主子瞧病的,宫人们若是病了,要么主子开恩请御医、医吏什么的来诊治,要么,就得自己拿着银子去御医院求医吏来看病,或者买上些对症的药煎了吃。 作为谢珝真最信任的那几个人之一,春分早被教导过许多表面听来很正常的暗语,她虽年纪稍微小些,但也是花费了心思记牢了的。 因此春分很清楚谢珝真此时说这话......是要叫簌簌的伤带走这条性命了。 虽不明白为何主子要这样做,但春分想主子必定是有道理的,现在人多眼杂的,自己便是不了解,也不能露了异色,叫外人觉察出来,还得漂亮地把这事儿办了。 春分定了决心一定要为谢珝真办好这件事,便屈了屈膝道:“那奴婢这就跟着送簌簌回去,小喜你来扶着娘子些。” “嗯。”谢珝真面上挂着不忍之色,似乎哪怕已经隔得很远,也不忍心见簌簌的可怜样子。 云容见了,对谢珝真更生出几分好感。 簌簌这边行刑倒是顺利,而另一处的沈小仪被御医喂了能使人力松劲泄的药物,连话也说得不利索了,只是自顾自地嘟囔着“沈”“爱”“陛下”之类的字眼,行刑的嬷嬷拿着竹子制成的戒尺一下一下拍在她脸上,没几下那张脸就肿得不像样子,二十尺子下去,沈小仪叫打得眼神发直,嘴角也跟着流出血迹。 她在殿上叫骂的那些话实在是过于难听,又格外僭越、忤逆,以谢珝真对皇帝的了解来看,沈小仪该庆幸上头坐着的是皇后而不是他,不然只怕沈小仪这条舌头是要没了,温宝林和沈家也要被牵连问责。 这么一想,谢珝真倒有些想要认同宋淑妃——皇后本性仁厚,管教起宫人嫔妃来,总是更有底线,轻易不会下太狠的手。 沈小仪这边才刚刚打完。 高升便带着皇帝的旨意过来了。 皇帝直接斥责了沈小仪癫狂无状,废其小仪位份,贬为庶人,丢去冷宫和钱仙蕙作伴;其堂姐温宝林管束妹妹无力,也叫禁足三月;而沈庶人名义上的父亲也被问罪罚俸,暂时停职了。 这一次皇帝并没有出面,甚至只是轻飘飘借高升的嘴问了句柳御女是否无恙,便又大肆夸赞了一回宋淑妃的义举,还许诺叫匠作坊给她打造全新的车驾。 至于造成这起事故另一方的张美人,则是提都没提。 只不过谢珝真回宫之后才听说,皇帝又叫张美人伴驾去了。 可见这旧爱和新欢他是一个也不愿意委屈,便只能叫早早失宠的沈楠榴和柳御女分别咽下这苦果了。 恰巧。 送簌簌回宫女所的春分也回来了,她一进门便行礼道:“娘子,都办妥了。” “妥了就好,可怜见的,那孩子也是运道差了些。”谢珝真笑笑,让春分不必伺候,先下去洗漱休息,“今儿见了她那满身是血的模样,想你也吓着了,问你夏至姐姐要些银子,叫御膳房做些你喜欢吃的菜来,再点上几日的安神汤,好好歇歇。” 春分摇摇头:“奴婢不怕的,就怕事情后头......没好,辜负了娘子教导。” 谢珝真笑得两眼都弯成了月牙:“有我在呢,没什么好担心的,乖孩子,玩儿去吧,啊。” 哄走了小姑娘,夏至也塞给她一把银瓜子,才有些好奇地问道:“娘子叫她做事了?” “嗯,让她给,那个伺候沈氏的,叫簌簌的宫女送外敷的药呢,她劝诫不了主子,被送回宫女所去了,叫打了十板子,不知还能不能好。” 夏至了然:“十板子呢,可不是什么小伤,她又是被贬回去的......烧上一场,人没了也是常有的。” 医吏给宫女开的药能是多好的用料? 外敷的那些,多半都做成黑乎乎的膏子,若是有人往膏子里小心地掺些磨成灰了的铁器的锈屑,也根本分辨不出来。 虽是借了春分的手,但谢珝真很清楚这是自己手上的第一条人命,以后说不准还会更多呢。 这宫中的嫔妃历来信佛、信因果报应的虽多,但哪怕佛陀金身高坐佛台,也没见真能伸出手来叫历朝历代的娘娘们撂下屠刀。 谢珝真是不信佛的。 但她会把这一条条因自己而丧的人的性命都牢记在心中,时刻提醒着,自己想要走的那条路是多么艰险,她不能让自己,还有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在某一天也变成旁人心里的一个名字,又或者那面向佛陀祷告忏罪时无用的一串念词。 当夜,小蚂蚁一样的宫人簌簌便在高烧中丢了一条性命。 也是这夜。 在冷宫守门的冯贵、周四两人又得了一笔新的收入,来自一个身穿兜帽披风的嫔妃。 他们混迹宫中底层多年,自然知道收了银子就要紧闭嘴巴,目不斜视的道理,然而他们才送了那位娘子进去,抬眼却又见来了个一模一样打扮的人。 许荣华带着双宜,借着月光行路,并未点灯,她给了两个太监一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冯贵掂掂重量,压低声音:“巧了,娘子也是来探望人的?” 也? 许荣华听明白了意思,知道此刻里头有人,便问:“来瞧瞧新来的沈氏,不知她此刻可还闲着?” 冯贵看了一眼周四,周四摇摇头。 他又堆起笑脸:“钱氏倒是已经歇下了......沈氏嘛,也是......巧了不是。” “我明白了。”许荣华略一琢磨,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她让双宜跟着自己放轻了脚步,猫儿一样不出声地,走到唯一亮着灯的那一间屋子,不厌其烦地慢慢绕到后头的窗户边,然后蹲了下来。 一主一仆都放轻了呼吸。 而屋内女子说话的声音也逐渐清晰起来。 第131章 一团乱麻的怨恨 “......你倒是百般维护你爹,维护你们育阳侯府的体面,殊不知在他们眼里,你也不过是条比我好用的家犬罢了!” 许荣华听出这是沈楠榴的声音,虽然依旧饱含怨愤,但没多少疯癫之感了,应该是那药效已经过去。 是的。 在对沈楠榴起了杀心,并且获得谢珝真的认可和支持之后,许荣华果断动用了那些原本留下来保护自己的能量,兑换出能影响人的心智的奇药。 与其被动防守,时时刻刻提防沈楠榴,不如放弃自身的防护主动出击。 就算这一招不能立即将沈楠榴置于死地,许荣华也做好了拖着她一起下地狱的准备——月回还没死的时候,许荣华曾经去见过她,得知了沈楠榴在王选侍流产一事上并没有后来调查出来的那么无辜,她曾经想让月回偷偷往宝思阁里头放大寒伤胎之物,月回不肯,才被她磋磨得病了后丢出来。 去见月回的时候,她已经病得迷糊了,还把许荣华当成了温宝林,拉着她不断地说要惠姐儿小心那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还说自己把偷拿的证据和沈楠榴一件贴身衣物放在床下,然而许荣华自己趴下去找了一遍,发现那东西早被人拿走了。 她猜想,月回口中的“惠姐儿”,也就是温宝林沈惠婉已经来过,不知为何也没有为月回请大夫诊治——她屋里雪洞一样干净,连半点儿药味都没有。 离开宫女所的时候,许荣华遇见了偷偷躲在一座假山后面哭的簌簌。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 簌簌不是个意志多么坚定的人,被许荣华几句话就半哄半骗地说出了她自己曾经被指使着窥探宝思阁的事情,这可把她吓坏了,而许荣华借着这点警告过她一次之后,又假装不经意地发现了这小宫女似乎站立不稳的模样。 顿时便转换脸色,关怀起瑟瑟发抖的簌簌来,从簌簌口中得知,沈楠榴在那天之后,性情愈发古怪,簌簌脚上身上本来就有伤,偏她还最爱让簌簌跪着伺候,但凡有不顺心的,就指着骂一顿。 许荣华给了簌簌些散碎的银子,叫她去抓药看伤,后来又假装巧遇几次,每一次都极尽关心,很快,簌簌便表现出想要像她靠拢的意思。 于是。 许荣华让簌簌在沈楠榴日常的饮食里分次放入那种能影响人神志的药物。 药物总共有两颗,第一次,先放刮下来的一指甲盖的量,第二次稍多一点,依次累加,沈楠榴的精神状态也愈发糟糕起来,变成随时都可能被引爆的炮仗。 张美人的出现,以及她们之间的龃龉,让许荣华免去自己亲自下场刺激沈楠榴的必要;但她也没能想到,自己只不过是通过簌簌知道了沈楠榴下午会去太液池,便跟张美人随口提了两句太液池风景好的话,两人便在池边遇上了,甚至波及有孕在身的柳御女。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直接把沈楠榴送进了冷宫。 也真是够倒霉的。 许荣华没什么愧疚地想着,继续更加没什么羞惭地偷听里头那两人的对话。 “我家小姐哪里待你不好了,你竟然说出如此、如此粗鄙之语,果然是小枝来的,上不得台面。”再度响起来的是温宝林贴身女官燕玉的声音。 温宝林与沈楠榴入宫的时候,带的婢女也是一对姐妹,月回和月来,而燕玉是育阳侯府通过手段提前送进宫来的,因更熟悉宫中事务,所以就由她当了这个女官。 如今月回身死,温宝林怕月来情绪过激,因此便没带她过来。 “我是上不得台面,也没你们这些个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更恶心!”沈楠榴眼中满是仇恨,“你上得了台面,呵,我好歹是侯府养女,你不过一个贱籍的奴婢,在侯府时对着我挑三拣四大呼小叫就算了,怎么,都到宫里了,还要我捧着你家冰清玉洁高贵善良的大小姐?” 沈楠榴呵呵地冷笑:“内宫可不是育阳侯府的后宅!想让我和在你们家里一样伏小做低地捧她,做你的梦去吧!” “你......”燕玉怒极。 温宝林抬手拦住了她,看向沈楠榴,淡淡说道:“我自问待你一向友好,但凡我有的,都会与你分享,你被别人为难,我也都替你解围,你初入侯府时,府里的确曾有些风言风语,但我也请母亲下令不许府中下人对你偏见......” 温宝林是真的想不明白,为何沈楠榴会存着这么大的怨气,那时的她分明是那么娇怯讨喜的模样,在侯府锦衣玉食地养着,还能一起学规矩学诗书,怎么她反而还怨恨起来了呢? “你在侯府过得不开心?”温宝林充满疑惑地问道,“那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我没说?”沈楠榴看着眼前,哪怕刻意低调打扮了,也通身贵气雍容的女子。 她眼中的恨火顿时全部变成了讥讽:“我没说吗,还是你根本没在意?” “我说我想回家的时候,你说侯府比我家环境好得多,我应该往上看,朝前看,我在侯府能得到的远比在我自己家里多得多了。” “我说我不习惯待在侯府里,你说我要学会适应,什么养移气居移体的,等我习适应了侯府贵女的日子,我就知道你的一片好心。” “我说我害怕每天去给你大伯伯母请安,你说我已经是侯府的女儿了,就该努力维护侯府的体面,要明白你那个大伯救我出泥潭的一片苦心,他虽然不是我生父,但给了我优渥的生活,我要懂得感恩,要懂得孝顺,要当他合格听话的女儿。” 沈楠榴脸上一片冰凉:“我当然得听话,我只是长得像你,才被你大伯买来,专门膈应你爹,如果我不听话,会怎么样呢?” “会被活活打死,会被你家护院的狼狗分食,会......”她突然哽住了。 因为对面的温宝林脸上那种很震惊的表情。 “我劝你那些都是好话,侯府能给你贵女的尊荣,给你在原来家庭里可能一辈子也接触不到的东西,让你活得更好,到底哪里有错?”温宝林性情一向平和,只是沈楠榴接二连三的怨言让她心绪不断波动。 “侯府给了你那么多,让你金尊玉贵地活着,你不思回报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心底藏恨,小姐,与这种蠢人多说什么?”燕玉表情倒是很丰富生动。 但沈楠榴只想笑:“金尊玉贵?指的是像你这样的下人,每一个都可以不许我这,不许我那儿,不止一次当面骂我上不得台面,是泥腿子,白眼狼,小家子养的吗?” 她拨了下垂散在肩头的乱发:“沈惠婉,你不是最可怜我,最善良了吗,怎么你的婢女嬷嬷到现在都还没按照你的吩咐,把我当正经主子看待啊?” 第132章 野狗 “我的痛苦难过对你来说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你当然可以像怜悯一只狸奴那样,借着我的困苦去尽情表现你的善良,你的高贵,我只是你们全家买来的小宠物而已。”沈楠榴说着,又开始嘻嘻嘻地笑起来。 “我恨你们育阳侯府的所有人,我最恨的不是你,但谁让你这么爱善良,爱怜悯弱小,总在我跟前晃来晃去呢?” “你们把一条野狗抓来,用锁锁住,日常出入的时候不忘记一人踹一脚,再丢些残羹剩饭给她饱腹,而你呢,干净,漂亮,出身高贵的名种家犬,在我这条肮脏下贱的野狗身边跑来跑去,然后告诉我,这锁链是金子做的哦,这剩饭也全是山珍海味的边角,我实在是太幸福啦!” 沈楠榴不受控制地狂笑起来:“你说好笑不好笑,野狗当然是不识礼仪不通人性的,野狗当然是会咬人的啊,怎么你们主动招了野狗,还不许野狗张口咬你们呢?” 温宝林的脸色如何,许荣华看不到。 但她知道那一定很难看。 因为......曾经被接进已不复存在的那个荆郡侯府时,许月圆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驯服的,她当然闹过,反驳过,只是那个时候还是荆郡侯夫人的女子轻轻松松就扼住了她的喉咙,然后一边骂着许月圆不识抬举,一边露出十分难看、甚至狰狞的表情。 不。 或许温宝林那张漂亮的脸上不会出现那么难看的表情。 她大概的确是想对着沈楠榴释放善意的,可那只是往对方伤口上不断地撒盐——那是她自以为的善意,因为她无法与面对权贵压迫时的小民真正感同身受,不能切实地体会身家性命都被人握在手中,随时可能被丢弃,被吊死的恐惧;更无力去要求她的伯父,她的父亲,不利用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彼此斗法。 她的善意,在旁人无法更改的困境里,有的时候会显得弥足珍贵,但有的时候,反而会因这一点点光亮,让那人愈发深刻地了解到自身所在是如何绝望的地狱。 何况沈楠榴本身也不是什么大智大善,看破红尘世俗的大好人。 被反咬一口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吗? 许荣华不大明白,为什么温宝林会以为,她于高处布施善念,脚底深潭中沉浮的人就一定会以德相报呢? 或许只有她这种一出生就无比尊贵的人,才会有闲心低头看看被踩在脚下的那些家生子、奴婢、小民是否可怜可爱吧。 或许是被沈楠榴的话戳中了什么,终于想清楚什么;又或许是对方实在固执,讲不通道理,温宝林最后没再说什么,带着燕玉如来时那样静悄悄地走了。 许荣华蹲坐在地上,又听了一会儿,没发现人来的动静,才站起来绕回门口。 门正开着。 沈楠榴坐在一把老旧的凳子上,她手里倒提一只荷包,脚边散落许多金珠子,听到人来,她才抬起头:“你竟然还记得我。” 许荣华当然记得。 她想要她的一条命啊。 “你又想说什么?”沈楠榴问。 许荣华让双宜站到门外去,把门关好,接着她走到沈楠榴身前,压低声音:“想和你聊聊你脑子里头那个声音。” 一脸死寂的沈楠榴此刻终于变换了表情,她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滚出来地,呆了好半晌,才难以置信地看着许荣华:“原来你知道......你一直在骗我?!” “你不是还一直都在害我吗?”许荣华冷笑着,“你们姐妹还真是有趣,你总觉得温宝林不顾惜你自己的感受,那你又何尝顾惜过我?” “......”沈楠榴讷讷,咬牙道,“若不是你、你踩了我上位,我怎么会起心思针对你?” “我踩你上位?”许荣华只觉得好笑,“你脑子清醒一点,我踩的是你吗,我踩的分明是不体恤低位嫔妃,横夺御医的刘淑仪,你可真爱看重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沈楠榴脸上顿时青青红红变幻无穷:“陛下是......” “爱你的?”许荣华抬手按住她的双唇,“爱到把你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一面也不肯见你?” “别那么下贱。” “热脸贴冷屁股也不是这么个贴法。” 沈楠榴双拳紧握,指甲在掌心抠出弯月状的伤口。 皇帝爱她。 连她都知道,这其实只是一句欺骗自己的谎言。 所以只能反复地,一遍一遍地,对自己,对别人,无数次地强调。 皇帝是爱她的。 ......不。 她从不被爱。 那只是她不愿意接受自己失败人生重来一次依旧满是失败的臆想。 “你也觉得我这辈子全是笑话对吗?”沈楠榴哽咽着声音问道。 许荣华定定地看着她,而后缓缓摇头:“只有你自己才能评判自己的人生。” “......谢谢。” 沈楠榴用衣袖胡乱擦擦眼泪,面目居然变得平和许多,但在转瞬过后,她的表情又变得癫狂起来:“你是想来杀我的对吧,我们都知道那种声音有多神奇,不过你别着急,我脑子里那个声音,已经消失了,我没必要这种时候了还骗你。” 她古怪地笑起来:“如果我提前知道你也听得到,那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一定是要先除掉你的。” 沈楠榴看着满脸冷凝的许荣华,耸耸肩:“我可能的确是疯了,好多时候回想一下,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疯婆子。” “是我下的手。”许荣华言简意赅。 沈楠榴愣了愣,道:“原来是这样,不过那不重要,我最近的确是有去太液池散步的习惯,因为陛下去坤宁宫看望皇后的时候,有可能会从那里经过......啊,这个也不重要。” “但其实我更习惯穿过坤宁宫和承安宫过去,那天我本来是不会走那条路去太液池的。”沈楠榴咧着嘴角冲许荣华勾了勾指头,把嗓音放得很轻,“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其实我呀,根本不姓沈。” “根本不是沈家远枝的女儿。” “我娘只是一个船上卖唱的花娘,我爹是个商人,一年见不了几次。” “育阳侯府的大老爷也犯了你嫡母差不多,哦,或许更严重的罪呢。” “嗯......”她小姑娘一样歪歪脑袋,“对了,我入宫前就不是处子了,不晓得陛下清不清楚,又或者他知道,但是不在乎,我那么不讨喜,早晚要倒霉。” “你也别急着动手,既然你不愿意评价我的人生,那也别插手我怎么自由地去死。” 第133章 我爱你 谢珝真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混沌之中,脚底踩着的地方泛出一片水一样的波纹,却并没有感觉到潮湿,那上面也没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反而是一片星空的模样。 她抬起头,看见脑袋上面同样也是一片无法估算距离的星辰正闪烁着。 谢珝真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奇景,但更令她觉得惊奇的是——她知道自己在做梦,意识却又是那么地清醒。 “你终于能来了。”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这声音说不出的古怪,谢珝真听着,有些像是母亲的嗓音,又有点像自己的,十分熟悉;但其中又透着十二万分的陌生,她能肯定自己打生下来就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还有一种莫名的亲近。 “你是什么?”谢珝真下意识地问道。 那个声音沉默片刻:“我是这个世界的意识。” “世界?”谢珝真有些了悟,但又有些不解其意,“意识?” “有些人会称呼我为天道。” 这个谢珝真倒是能明白,她心里咯噔了下:真是天道? 还是又是那种怪东西? 故意忽悠自己来了? “我不是那些从世界之外来的 系统,或者异世的灵魂。”天道的声音里没太多的情绪,祂似乎也不在乎谢珝真是怎么想的,“它们会破坏世界的历史,夺走这个世界的气运,所以我把它们打散,分别送到不同的时间节点上。” “我原先并不存在,正是它们的到来,激起这个世界的求生欲,才有了我的出现;我并不强大,在切断这些东西与世界之外那个存在的联系之后,我已经没太多余力去处理已经进入这个世界时间线上的那些东西了。” “我需要你的帮助。” 谢珝真听得有些发愣,幸好这段时间过来,她见识大涨,能大致理解天道的意思:“需要我的帮助,那你为何之前没有找我?” “你虽身负天命,却到底还是个人类,你的灵魂不足以支撑你与我直接对话,我把那些外来的东西打散后融入你的灵魂之中,增加灵魂的强度后,才到了见你的时机。” 天道说得越来越奇妙,谢珝真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它们在我的灵魂里,那我使用它们的能力的时候,消耗的是什么?” 在她的认知中,人的肉身终究是要腐朽的,只有灵魂不被损坏,才能正常轮回,而不是在死后做个孤魂野鬼。 天道显然对她十分了解:“是这个世界对你的认可,对你的喜爱。” “你不必担心,外来者使用超出这个世界目前范围内的能力时,它们需要付出代价,但你是不需要的。” 谢珝真虽觉得这声音又陌生又熟悉,十分古怪,但心底的直觉却告诉着自己:对方是可以信任的。 “那些外来者......之前它们出现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很不舒服是?” “是的,是我在提醒你。”天道说着,“虽然它们只是一群残兵败将,但对于人类而言,还是有些危险。” “它们的确很是奇异,我若不是受你您警示,只怕对付起来也是难得很,您......不如直接把将来会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几句话聊下来,谢珝真意识到自己或许有个大到没边的后台,便开始试图走走捷径。 然而天道却发出了声十分人性化的叹息:“命运已经被搅乱了,我只是天地为自保才诞生的一缕意识,把敌人拦截在世界之外后,我也很快就会消散,实在是无力探查今后的命运。” 哦豁。 后台没了。 谢珝真有些失望地想到:不对,应该是没了一半。 “是的,我虽然没法再继续帮助你,但这个世界是爱你的。”天道似乎有点着急,“那些外来者被分散到不同的时间节点上了,其中有攻击了这个世界的恶意,也有天障破碎时被意外卷入的异世之魂。” 谢珝真发现自己的情绪出乎预料地稳定,稳定到她现在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点儿也不激动不害怕,而是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正在与一个世界的意识对话的这个事实。 有点不正常。 “我的时间不多,所以暂时帮你压制住了情绪,等你离开之后也请稍作克制。”天道说。 谢珝真乖乖地点点头:“您需要我做什么?” “这个世界需要你妥善对待那些外来者,虽然它们是带着恶意来的,但它们的某些能力很适合被世界收为己用。” “这个好说,只要我今后再遇上这种怪东西,还能像现在一样把它们抓来的话。”谢珝真试图委婉地给自己敲些好处。 天道似乎是笑了声:“我离开的时候,会送你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能帮助你看穿外来者的存在。” “抱歉,我不够强大,没法给你更多。” “有了这个我就放心了。”哪怕被压制了情绪的波动,谢珝真心底的雀跃也还是拦不住的,她一直相信事在人为,再神异的能力,落在个没心机的蠢货手上也是白搭,就算那人心机重城府深,自己还有读档大法不是? 想到这个,谢珝真又突然回忆起自己上一次回溯时间时见到的那种,让她脊背生寒的漆黑裂缝,趁着还有时间,连忙向天道问了。 天道则有板有眼地回答她:“时间是最捉摸不透的东西,它与命运绑在一起,这个世界的命运乱了,难以被探测,时间也变得脆弱起来。” “而且,回溯的力量是外来的几种里最为强大的,也最与这个世界不融洽,如果只是短途回溯,不引起时间产生太大动荡的话,是没有危险的;但如果回溯的时间变长,或者在短时间内反复回溯,那你所行走的那个时间通道就会产生破碎的风险,到时候,你也会被时间撕成碎片,无论灵魂还是肉体都从此不复存在,因为你才诞生、存活下来的那些人也会被直接抹去。” 谢珝真努力地理解消化着天道的话语,天道虽然即将消散,但还是很有耐心地留出给她思考的时间。 过了片刻。 谢珝真才又问:“先前我试探阿圆时,读档过许多次都没出意外,是您在庇护着我;而我上一次读档出现了裂痕,是因为回溯的时间变得更长......” “也是因为我即将消散。”天道平静地说,“你未来的考验还很多,我没法继续护持你了,但请你不要害怕,因为世界爱你,我也爱你。” 谢珝真从祂稍显急切的话语里听出些许不祥,她还有好多事情想问,然而时间从不等人,眼前闪过白光,谢珝真一晃神便发现自己躺在卧房的床上。 自有孕后除了请安日子就从不早起的景华楼里,传出一声女子声嘶力竭的尖叫。 第134章 悬丝问诊 “......妾梦到一条大黑龙,那么大那么长,比外头的山脉也不差什么了,它飞过来把妾抓起就往天上飞,妾都吓哭了!”谢珝真凌晨的惊叫声不但把整个景华楼都吓个半死,还把早已歇下的皇后也给惊醒了。 听说是谢才人半夜惊梦啼哭不止,她又是孕妇,皇后如今是不再愿见宫里的孕妇出事了,一批衣裳就连忙带着人赶过来,还不忘叫人去给皇帝也传个消息。 皇帝丢下今夜侍寝的张美人跑过来的时候,就只见谢珝真窝在皇后怀里一边抽抽搭搭地哭,一边结结巴巴地说自己梦里的遭遇。 精通分辨美人到底是真哭还是撒娇假哭的皇帝,再一次在谢珝真精妙绝伦的演技下折戟。 见她黑发如瀑地披散在身后,只几缕发丝弯弯地黏在脸颊,衬着那雪白的肌肤和通红的眼尾,愈发妖娆的情态里凸显着引人怜惜的脆弱,却又像是打碎了的琉璃那锋利的边缘一样,瞧着可怜,实则暗藏危险,若来人真放下戒备,伸出手要去捡拾易碎的琉璃,那必然是会叫它划伤了指掌的。 皇帝却偏爱撩拨这样的危险,哪怕双手都鲜血淋漓......或许嵌入血肉里的碎琉璃受了人精血的供养,会更加璀璨也不一定。 他走过去,谢珝真刚好把控着哭诉的节奏说到自己多么多么害怕,暗示多么多么需要人怜惜安慰处,那声音就像是即将断气的黄鹂,总之皇后听了是不忍心放开受惊的小兽终于找寻到了母亲一样窝在自己怀里的谢珝真的。 见皇帝过来,也只是稍微让开一个身位:“陛下来了,不怕不怕。” 像哄孩子。 但让谢珝真感觉到安全。 与那样一个超出想象的存在对话,谢珝真心里的种种被压制的情绪在她睁开眼的一瞬间全部爆发出来,这才有了她那声不受控制的惊叫。 而天道的离去,也让谢珝真感觉自己像是心脏被抽走了重要的一块,浑身止不住地发冷。 那声尖叫过后,她脑子里的种种思绪蛇一样地纠缠乱舞,让她没法及时回神,只晓得呆呆坐在床上,打着摆子喘粗气,这可把值夜的夏至给吓坏了,连忙喊了宫人们过来,把景华楼的灯全部点亮,春分去请皇后,小喜年纪小,却跑得快力气大,一阵风一样地朝御医院的方向蹿。 等谢珝真终于从混乱的情绪里挣扎出来,皇后已经来到寿宁宫门口,她强行让自己重新变得冷静,迅速地编了套梦见黑龙的说辞,恰好还能与先前给皇帝编织的那个梦境接上。 虽有些眷恋皇后温暖柔软的怀抱,但人在屋檐下,到底还是得给皇帝足够的尊重,谢珝真擦擦眼泪从皇后怀里坐起来:“是妾的不是,不过做个噩梦,还扰了陛下娘娘。” “往日里瞧着你胆子大,做个梦还能吓成这样?”皇帝亲昵地把黏在谢珝真脸上的碎发往后拨了拨,又转头对皇后道,“这不省心的,劳累梓潼走这一趟。” “臣妾身为皇后,看顾宫妃本就是职责所在。”皇后舒了一口气,“何谈劳累?” 柳御女落水一事上,皇帝突如其来的分权举动,不止让皇后开始戒备起夫君,更是有些寒心了起来。 这些年她从王府到后宫,操持上下从不敢懈怠偏颇,只是身子到底支撑不住,偏皇帝权力欲一日重过一日,虽对皇后敬重照旧,但这想要集权的心思,到底还是压制不住。 皇后也并非贪权之人,否则也不会分权给几个妃子了。 可皇帝想让理政殿插手后宫这事儿到底是不一样,若皇后真退让了,那她这个小君,还有后宫的内命妇们,岂不是日后都要受理政殿那群宦官的压制,管束? 宦官大多无后,因而贪权贪财,最善踩高捧低,也最爱克扣搜刮底下人的,前朝甚至有得势大太监欺凌、克扣、磋磨,乃至逼死无宠宫妃的例子! 皇后是绝不允许他们得后宫掌事之权,叫她这么多年辛苦经营下来的安稳局面毁于一旦的! 因此,自那日之后。 皇后对皇帝便有些淡淡。 此刻见他如此柔情蜜意地对待谢珝真,心中倒也无甚波澜,而是有些懒得看,也懒得琢磨他这动作背后是不是又有什么深意,拉着谢珝真的手仔细叮嘱几句后,皇后便先离开了。 而在等待御医过来的这段时间里,谢珝真把自己编造的梦境又说了一遍,她照着造梦系统给出的,一部分来自后世的资料,十分生动地描述出了那黑龙的样貌,以及自己被抓着飞走后所看见的种种景象。 务必尽真尽实,让皇帝把这条黑龙和他先前那个玄女的梦联系起来。 随着谢珝真声情并茂的诉说,皇帝面色从一开始的轻浮逐渐变得重视起来,他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谢卿可还记得朕先前与你说过的那事。” “自然是记得......”谢珝真做出惊讶的模样,“难道陛下的意思是?” “只怕是这孩子与母亲玩耍,却不想反吓着了你。”皇帝面上浮起得意之色。 谢珝真侧过头暗暗翻了个白眼:“这孩子怎么就那么喜欢她爹呢,给您的就是好酒好菜好招待,给我这个当娘的,反而突然来上这么一出,唉......” 皇帝大笑几声把谢珝真拉进怀里:“生女肖父嘛......” 谢珝真顺势把头埋进他胸膛,翻白眼的动作更肆无忌惮了。 呵。 而皇帝却想的是自己应该是天上紫微星投胎,没出世的女儿又是玄牝,那爱妃定然也是个有来历的,说不准还与天龙有关,所以玄女变化黑龙入梦与她打招呼,只是或许她投胎时出了岔子,没想起来不说,反而被吓着了。 正说话间。 小喜拉着御医赶来了。 来人却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林御医,他在御医院的一众老者里十分年轻显小,因此晚上值夜也最多。 他跟着小喜一路跑过来,还提着药箱,此刻却只是脸上有些泛红,入了内皇帝许他不必见礼,一抬头却见谢珝真是散着头发坐在床上,倚在皇帝怀里的。 林御医愣了愣,连忙把头低下,一开口,气息还有些不稳:“请陛下将此绳系于娘子腕上,准臣到外间替娘子悬丝问诊。” 第135章 劝解 “真有能悬丝问诊的大夫呀,妾还以为那都是话本子编出来骗人的。”谢珝真望着系在自个儿腕子上的那截丝线,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皇帝搂着她回答道:“林卿自幼跟着先御医令习医,他在此道上颇有天赋,若不是年纪还太轻,这个御医令的位置朕是属意他来坐的。” 丝线从谢珝真的手腕拉到了卧室之外,隔着一层珠帘,还能看见影影绰绰的婀娜人形,帝妃二人说话的声音也没避着林御医,林御医低眉顺眼,耳尖红红地感知着指尖上传来的颤动。 只听谢珝真轻笑一声:“原来如此,林大人深夜还要跑这一趟,陛下可得多多赏赐人家。” “这是自然,不过谢卿不会想说,让朕连着你那份赏也出了吧?” “妾的景华楼能有多好的东西,妾这不也是为着省事嘛,陛下一道赏完了,林大人能的些好东西,也免了妾再操心一次。”谢珝真的语气又无辜又甜蜜,“还有娘娘那儿也是,妾瞧着娘娘脸色似乎不大好......” “她呀,也是老毛病了。”皇帝叹息,他是知道皇后性子的,也愿意相信对方,但......皇后的身子实在是一年差过一年,本人又总有些心软,而且皇后愿意信任嫔妃们,给她们分权,在后头镇着,不叫她们争宠争得失了分寸。 可皇帝不信啊! 他长在皇家,从小就见惯了嫔妃皇嗣们为争夺帝宠花样百出的手段,先帝朝时,宫里头每年都要死上不少人。 先帝的嫔妃是三年一选,加上御前侍奉的宫女女官,有名分的没名分的海了去了,真正是做到了后宫三千佳丽,百花争奇斗艳。 先帝嫔妃多,孩子缘也不像现在的皇帝这样坎坷,作为老来的幼子,皇帝在皇子里头的排行已经是二十一了,此外他还有十来个姐姐妹妹,只是这些皇嗣很多在皇帝出生之前就已经夭折离世,那怀上了没能生下来的更是数不胜数。 等到皇帝长大了些,开始争夺储位了的时候,皇子就剩下那四五个,公主也只有七八个了。 等到储位之争过去,皇帝登基,他的兄弟就剩个瘫痪在家的吴王,大盛朝的公主也历来是爱弄权的,争储时站错位死了几个,皇帝登基后试图帮着盟友谋反,又处死几个,到现在仅存两位年纪不大的公主,已经出宫开了府。 这两位公主因生得时候晚,年纪不算太大,跟皇帝关系也不亲近,因此便不爱掺和政事,只在自个儿公主府里安分待着。 经历过如此血腥的家族战争,皇帝又岂会不知后宫争斗的凶险? 他的确敬重皇后,信任皇后,但皇后的身体情况实在是拖太大后腿了,而且皇后身子还好的时候,哪里会闹出一月之内接连两个孕妇出意外的事? 多半是底下那几个协理的,要么没认真办事,要么不够聪明被蒙蔽了,要么......就是有人早就生出异心。 有过七年无子经历的皇帝,真的很宝贝自己相比先帝而言,显得十分稀少的子嗣。 与其把后宫的权力就这么放在那些不安定因素的手上,还不如自己拿过来握着! 对于皇帝而言,高位的嫔妃大多背后有个不错的娘家,他们天生就是盟友,哪怕皇帝是个如此自信的人,也没信心保证嫔妃在紧要关头会一心选择自己;而宦官就不一样了,他们完全依附于皇权存在,没了皇帝圣心,没人会真正信服一个宦官,不过就是个阉奴罢了,便是踩下去,也不怕什么子子孙孙报仇无穷尽矣。 至于宦官和嫔妃联手的可能性......皇帝也是考虑过的 ,可一个嫔妃能给宦官的,比得上皇帝能给他的吗? 而且都是可以混到理政殿当执事的宦官了,难道还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皇帝倒是知道皇后素来只爱用女官,而不爱用宦官的,他曾经也和皇后谈过这个问题,皇后只道是女人家更能体会女人家的心情,宦官嘛,哪怕割了,但到底是从小是做男子养大的,这其中的差异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 可皇帝唯我独尊惯了,且又有些倔强的狗脾气,皇后越是抗拒,他就越想撩拨一二,宫中孕妇出事,正好给了他机会。 但同时皇帝认为自己插这一手其实是好心为了皇后“减轻负担”,就算真不想用宦官,说几句软话推了不就算了,反正自己向来敬重她的想法,也刚好推谢珝真这个自己调教出来的宫妃上去;偏皇后与自己想的不一样,不肯领这情不说,宁愿把太后请回来,给自己头上加一层婆婆管束,也不愿意叫理政殿插手宫务。 对此,皇帝心里难免生怨,皇后带他冷淡几分,他也顺势与皇后疏远起来。 此刻听着谢珝真似乎是想劝自己去看望皇后,皇帝情绪上来,也不太愿意顺着爱妃了,只是就着皇后身子不好这事儿转了话题,随口让李宗去挑几样好药材去给皇后养身用。 不多时,林御医诊脉完了,恭敬道:“娘子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惊着了,接下来的时日好好休息几天便好了,若是娘子依旧不安心,臣也可开个安神的方子来,只是......到底是药三分毒,若是可以不服药,还是不服得好。” “那就不吃药了吧。”谢珝真抢先说道,她也察觉到皇帝的心绪似乎变得不太好,想了想,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去捋虎须,“有陛下陪着妾这么一会儿,妾也觉得好多了。” “嗯。”皇帝点点头,显然是十分信任林御医的医术的,他正想叫宫人带林御医下去领赏,顿了顿,又开口道:“来都来了,就劳烦林卿再往坤宁宫跑一趟,皇后身子本来就弱,这大晚上的来回跑一趟,也是......唉。” 他满脸纠结地叹气。 终究是多年的夫妻,哪怕起了争执有龃龉,还是没法不担心皇后的身体。 谢珝真撇撇嘴,那些个书生总爱说女人心海底针,岂不知这皇帝的心思才是深海低的一粒浮砂,根本琢磨不透,她放软嗓音:“陛下若是担心娘娘,不如还是过去陪陪娘娘吧,妾可比娘娘结实多了,这夫妻间呀,就怕有话都憋着不说呢,有什么事情的,也都是说开了就好啦。” 第136章 无处可伸 见皇帝犹犹豫豫地,谢珝真不免又说了几句软话推他一把,自个儿现如今正是心里头乱的时候,有这么大个东西杵在身边,怪不得劲的。 不如推给心事重重的皇后去,如今这对夫妻可都是自己的靠山呢,可别靠着靠着山先裂开了。 虽然谢珝真心里很清楚皇帝后头是要推自己上去分皇后的权的,可自家眼下都还没能发展起来呢 ,真就全靠着皇帝来壮大永嘉侯府和自己手里头的权,将来若有什么不好叫他知道的事情,谢珝真手脚都不好动,还不如就借着这夫妻二人的拉扯,给自己留下暗箱操作的空间。 打哪个的秋风不是打,反正小谢思来想去是决定左右逢源,全都要了。 而且谢珝真有种直觉,只要自己有能力,位份也上去了,皇后是绝对不会不愿意赐予自己协理的权力的,作为大盛朝最尊贵的夫妻,虽在某些方向上的分歧不小,但他俩出手都足够大方啊! 但凡指缝里漏下来一星半点,都够自己这种没根基的消化好久了。 最终皇帝还是被谢珝真劝动,起驾去了坤宁宫。 谢珝真送走他,又滚回被窝里美美睡上一觉,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起来正梳着妆呢,便听说许荣华过来了,连忙叫人把她请进来。 “姐姐身子可好?”许荣华先是看了看谢珝真红润的脸色,松了一口气,“我今儿早上起来才听人说昨夜姐姐惊梦了,又想着姐姐今日怕是要多睡一会儿的,果然这个点过来是刚刚好。” 她见谢珝真无恙,紧绷的心情放松许多,只是还得谢珝真亲口说一句自己无恙,许荣华才彻底放下了担忧。 “只不过做了个噩梦罢了,怎么把你吓成这样子?”谢珝真调笑道,“你昨夜去了冷宫?” 许荣华愣了下,点点头:“姐姐怎么晓得?” 谢珝真隔空点点许荣华:“你眼睛下头两个印子,脂粉都遮不住,如今宫里能叫你难眠的,除了那沈氏,还能有谁?” 其实冷宫里守门的两个,早叫谢珝真偷偷发展成了自己人,昨夜温宝林许荣华先后去过冷宫的消息,一早就报给夏至晓得了。 而许荣华半点也不怀疑,只连连应是,又道:“不止我去了,温宝林也去过,她们还好生吵了一架呢。” “温宝林?”谢珝真笑了,说,“她平日里瞧着规规矩矩乖乖巧巧的,竟也会做出这种逾矩的举动来,真真是姐妹情深了。” 沈楠榴犯事,温宝林也受了牵连被禁足,若是她偷偷出门夜探冷宫的事情叫人捅咕出去,只怕是真要招了皇帝的心烦了。 育阳侯府的现任侯爷虽然家事上不大着调,但朝政上可是皇帝的好帮手,哪怕那位看上去更加不着调的大老爷,也在户部领着侍郎职位,此外他们还有个弟弟,在京外为官。 可以说是勋贵里头为数不多的实权人家,因此沈楠榴发疯虽然惹皇帝不悦,但皇帝看在这家子在朝堂上还算得用的份上,也只是斥责外加停职反省而已;何况除去养女,育阳侯府还有个亲女儿也在宫里呢,这亲女儿又颇得皇帝喜欢......所以沈楠榴发这一场疯,其实到最后真正伤筋动骨了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沈氏对温宝林和育阳侯府都颇多怨恨之言呢。”许荣华欲言又止。 谢珝真瞧她一眼:“阿圆有什么话是不好对我说的?” “不是......就是怕惊着姐姐。”许荣华看着谢珝真的小腹,“就算姐姐胆大,我也怕说出口会冲撞了小公主。” 谢珝真明白了:“沈氏去了?” 许荣华无奈地看着她:“您也真是不讲究这个。” “人生生死死多正常啊,与我有用的鬼我才信呢。”谢珝真站起身来,让夏至传膳去,“若是那没用的鬼......都那么没用了,我还怕它作甚。” 何况谢珝真才刚来了一场与天道对话,得知自己和腹中这个,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天命眷顾,连异世来的怪东西都等着自己去料理呢,本土的鬼魂又算个啥? 趁着等宫人们送午膳上来的这段空子,谢珝真把许荣华拉到矮榻上,问她:“瞧你的样子,沈氏的命应当不是你亲自动的手。” 许荣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什么都跳不过姐姐的慧眼,她这人,讨厌的确是讨厌,却也有些可怜,她在育阳侯府的处境,总叫我想起我还在刘家的时候,不过我倒是没有为着这个就下不去手了,是她自个儿临死有了些转变......” 沈楠榴是自尽的。 她撕开被褥,把偷藏的一朵铜制五瓣花装饰的边磨得薄薄的,反复割开自己的手臂,沾着血在布料上头缺胳膊少腿地写了一封“血书”。 沈楠榴识字不多,许荣华就在旁边默默看着,那血书大意上写的是自己并非沈家女儿,而是育阳侯府大老爷从南边花船上买来的娼妓之女,冒充了沈氏某旁枝族人的女儿的身份,因自己长相与温宝林相似,大老爷暗中常用自己发泄对育阳侯一家的怨气,又听闻宫中要选妃,便起了歪心思给自己报选。 沈楠榴手臂上血不断地淌着,旁观的许荣华都觉得疼,她却没有哭,脸上反而是一种古怪又快意的笑容。 她写道,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卑贱,又失了贞洁,本就配不上宫妃身份,只因皇帝皇后怜惜,才能继续在宫中有一席之地,奈何心中忧愤惊惧已深,以致神思错乱,违背宫规冒犯皇后枉害他人,如今愿以死谢罪,只求死后能保全尸身,若得宽赦,乞求陛下开恩将自己残躯送回江南,与自家因不愿出卖女儿而被沉江的母亲团聚。 然后许荣华看着沈楠榴用这条写满血字的长布吊死了自己。 她恍恍惚惚地返回玉春居,一夜未眠。 随着许荣华轻颤不已的叙述声,谢珝真也不免跟着沉默:“......临死一击,果然狠辣。” 只是...... 谢珝真并不看好沈楠榴这临死前的最后一次挣扎能起多大的作用。 育阳侯府,重臣之家......但更重要的是。 皇室脸面! 这么大的丑闻,皇帝和皇后是不会允许它流传出去的,而做下恶事的沈家大老爷,在明面上已经因为养女受罚一次,大盛也没有宫妃自尽牵连家人的规矩,所以皇帝或许会小心眼地记下这一次,等着后头捉拿他的错处再一并处置,但沈楠榴的冤屈,是注定不会被大白天下,得到张目的。 第137章 病中 谢珝真不知道那夜的帝后二人聊了些什么,只晓得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两个相处时又变回了先前那种轻松亲近的样子,而原本要回宫的太后也送来了信件,说是天冷,老人家不好挪动,要等到过完年开春了才能回宫。 皇帝自是不会催促母后,反而是把御医院最年轻有出息的林御医给太后捎了过去。 除此之外,另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沈楠榴离世整整一个月后,她的死讯才从冷宫里传出来。 官方给出的理由是抑郁成疾,遂以忧死。 那条写满血字的床单不见踪影,应该是被皇帝或者皇后收起来了,因她是以庶人之身死去,死后皇帝也没恢复她的位份,入不得妃陵;而温宝林禁足的这一个月时间里就一直都病着,才解了禁足便乍然得知沈楠榴离世的消息,顿时又晕过去。 醒来之后撑着病体去求皇后允许沈楠榴的尸身可以返家安葬,却被皇后拒绝了,只说是自己已经为沈楠榴找好了安葬之地,叫温宝林安心养病。 就这样,宫里的日子突然平静下来。 又转过去一个月,来到了腊月间,京城已然是满天飞白,鹅毛样的大雪几乎只用了一夜便将整座城池笼罩。 下雪以后的皇帝减少了来后宫的次数。 今年的雪实在是太大了些,京中有几处老旧的民宅被积雪压垮,京外各地也陆续传来消息说是恐有雪灾之患,这几天皇帝连同朝臣们都忙得脚不沾地,在安排如何令遭了大雪的几处地方安然过冬时,竟然又揪出来几个偷偷贩卖官府库房存粮的贪官。 按理说秋冬之月,又临近年关,是不好杀人的,但皇帝脾气上来哪里会管这个、 统统叫金吾卫擒拿了,下狱抄家,祸首冒着大雪就拉去刑场上,就着白茫茫的雪地砍了脑袋,飞溅出去的热血不过片刻便在雪上凝固,变成刺棱棱的冰碴子。 杀完了人,灾情也得到妥善的控制,皇帝才觉得自己身心都舒畅了。 他有了空闲,入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探望宋淑妃。 宋淑妃自柳御女落水之后,回去便卧榻养病了,接连几月都没能再起来过,天气越冷,她这病就越叫服侍的宫人们心惊胆战。 好比是用一根蛛丝险险得悬住了性命,宋淑妃几次都晕厥过去,几乎就只是吊着半口气了,连白老御医都直接搬进乐福宫去住着,随时准备救命;大皇子三皇子也不上课了,日日到母亲病榻边侍奉汤药。 临近过年,宫中处处都已经妆点上了红灯笼如意结、桃符窗花等喜庆吉祥之物,而乐福宫里哪怕也已经照着规矩用上了这些节庆的物件,也没法掩盖那日渐沉闷肃穆起来的氛围。 皇帝踏入乐福宫的时候,分明整座宫殿都不计成本地日夜烧着地龙,他却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莫名刺骨的寒冷。 不禁愈发忧心起来。 他来的时候好,宋淑妃醒着,两个皇子也在一边陪着母妃说话。 “咳咳......陛下怎么过来了?”躺在床上的宋淑妃消瘦许多,原本美丽的容颜也日渐枯槁,她下意识就想拉过床帘,把形容不佳的自己给遮挡住。 皇帝却大步走过来,握住她抬起的那只手:“怎么瘦了这么多,可是底下人伺候得不经心?” 宋淑妃费力地拉起一个笑容:“是臣妾自己用不进饭食,不怪他们。” “鲤子,你和阿彭累了一早上了,先下去歇个午觉吧。”宋淑妃对着两个孩子说道。 鲤子是大皇子的小名,三皇子的小名则是叫做阿彭,前者是因为宋淑妃梦见一条大青鲤后被诊出有孕,才起了这样一个小名;后者却是因为自生下来就体弱多病,而古时有名彭祖的长寿之人,皇帝用寄名法祈祷三皇子能寿数绵长。 两个皇子都很乖,叫女官护着出去了。 皇帝看着孩子们全都走了,才眉头一皱问宋淑妃:“芷娘可是有话要与朕说?” 宋淑妃的身体情况他很清楚,心中隐隐有些担心她这是有了什么不祥的预感,要交代后事。 宋淑妃虚弱地笑着:“臣妾想请陛下开了重华宫,咳,等过了年,叫鲤子搬过去住。” 大盛的皇嗣,尤其是皇子,在他们十岁之前,都是养在母亲身边的,等过了十岁,才会搬进重华宫中。 大皇子哪怕过了年也才八岁而已,算上虚岁也不过九岁,远还没到那年纪。 “怎么好端端的竟想起这个?”皇帝眉心处挤出一道深深的印子。 宋淑妃抬起手来,把它轻轻抚开,“臣妾的身子不中用啦,就算能熬过今年......也难长久,他们早晚要习惯的,咳咳,与其等到了那个时候再逼着他们一夜长大,不如现在就由我这个当娘的亲自来......咳咳咳......” “......”皇帝沉默地帮着宋淑妃坐起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等她咳完了之后,又接过宫人手上止咳的汤药,亲自喂她喝下。 宋淑妃勉力吞咽,咽下去三口,又想呕出来,皇帝便也这样一点不见嫌恶地揽着她上半身,叫她微微弯腰探出床榻,吐在脚边的痰盂上。 “不见血丝了,你定是能好的。”皇帝调整了下垫在宋淑妃身后的枕头,扶着她躺下去,“你说的事情,朕应了,别总想那些个不好的事情吓唬自己,人没了心气,便是没病都会弱三分的,你安安心心的养病,其他事情就交给朕了。” 宋淑妃露出几分安心的表情:“臣妾多谢陛下,陛下,臣妾病中模样着实不佳,怪不好意思见人的,日后陛下还是......多去其他妹妹宫里,等妾病养好了,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再去见陛下如何?” 她容颜憔悴病瘦,笑容却让皇帝想起宋淑妃还是少女时那娇俏温柔的模样。 又听见她略带嗔意地说着:“到了那时陛下可不许把臣妾拒于门外啊。” “好,只要你能好起来,朕就都答应你。”皇帝眼中满是温柔与情谊,宋淑妃是头一个伺候他的女子,也是年少时就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宫人,二者早有情谊,等皇帝到了年纪,才被提拔为司寝女官。 碍于她的身份,太后不愿意叫她在正室之前诞下子嗣,宋淑妃便吃了许多年的避孕汤药,那时谁会算得到后来皇帝竟然会有长达七年的“无子”时光? 又有谁能料到,终究还是宋淑妃为皇帝诞下长子? 命运蜿蜒曲折,不到最后,谁也说不清楚它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第138章 三光垂耀而显明也 腊月。 此时谢珝真的肚子也已经怀了八个月了。 夏至对民间七活八不活的俗语深信不疑,严格审查了景华楼里的一切危险因素,恨不能连飞进来的蚊子都逮过来仔细检视一番——如果这大冬天里还能有蚊子的话。 谢珝真闲闲地躺在榻上,看着春分和小喜用个小炉子烤橘子吃,她自己则是拿着一柄小锤,敲开核桃的壳儿,掏出里面的肉来,再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扒掉上头那层苦味的膜,扒完了就往小碟子里一丢,深青色的小瓷碟搭着白生生的果肉煞是好看。 “娘子,陛下去了乐福宫。”夏至急匆匆走进来,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两个眼里全是烤橘子的小丫头,对谢珝真说道,“不晓得淑妃娘娘说了什么,奴婢听人说李宗公公去工造司点了好多人手,要重新修葺重华宫呢。” 谢珝真听到这儿才稍微坐直了些,只是语气依旧懒散无比:“淑妃娘娘都病了这么些时候了,御医也没给个准话到底能不能好,大皇子的年纪是小了些,不过......没了娘的孩子,可不就只能指望着当爹的那个了?” 谢珝真倒是很想自己和大皇子三皇子的处境,以及重病将死的那个双亲之一的身份换一换。 宋淑妃眼看最多就只能熬到明年了,明年朝廷是要开恩科的,到时候自家兄长考完了,有了功名,便是守孝暂时授不得官,也还有自己这个宠妃和永嘉侯府在呢,前程已然是稳妥了的。 因此如果能拿自己那个中风的爹和宋淑妃换一换,谢珝真那是打心底里的愿意,就算换不得,那谢珝真也不介意来勾宋淑妃魂的鬼神把自家糟心的亲爹一起带走。 永嘉侯福府已经选好了址,不过还没修整完就遇上大雪停工,谢珝真估摸着,怕是得等到明年二三月了才能完全修好,可以住人进去,那时自己孩子也生了,月子也应该坐得差不多了,正好叫皇帝兑现他的承诺,出这宫墙,回娘家去转一转。 腹中的胎儿长得越大,谢珝真的心肠就愈发柔软,开始思念起家中的母亲来。 按照规矩,妃嫔生产的时候,她们的母亲是可以入宫陪产的,但谢珝真不愿意叫自家母亲大雪天还要奔波,便没叫她进来,眼看着快要过年了,雪也逐渐停下,她便又起了召母亲入宫一会的心思。 让夏至去坤宁宫求了皇后,皇后很爽快地答应,让谢珝真自己挑个日子,谢珝真琢磨许久,最后还是决定等到过年,初一那日,宫中会举办年宴,朝臣命妇都会入宫赴宴,谢珝真打算等到那时母亲进宫,顺便就叫她留在宫里住下。 长兄谢景荣也在月初的时候赶回了家里,他虽然读书有些木讷,但打理家中各种事务还是挺得心应手的,且又与母女两个是一条心,因此谢珝真并不担心娘家会出什么差错。 只是母亲住的地方还得提前收拾好,精神有些紧绷的夏至现事事都要躬亲,不眨眼地盯着宫人们给谢母收拾了两天屋子,到现在眼睛里头都还能看得见血丝。 谢珝真把放着果肉的小碟子递给夏至:“行啦,我的大管事,你也别老这么绷着,小心给自己累病了,呶,吃点儿核桃。” 夏至无奈地接过——一开始谢珝真给她,她还不敢吃,毕竟哪儿有主子给下人剥果子的? 可她不接,谢珝真便假模假样地哀怨,装哭,唬得夏至一愣一愣,怕她伤了身子,再不敢推辞。 见夏至乖乖接了核桃,谢珝真轻轻拍了拍手心,抖抖落在衣服上的一些小碎渣子:“午膳我想吃暖锅,最好能有片得薄薄的,用冰稍微冻过的鱼片,还有......” 她说完一长串菜名,打了个哈欠:“这大冷天,屋里烧着地龙暖和是够暖和,总叫人想打呵欠,困得慌,春分去取我的厚衣裳来,我起来走走。” 才要下去传膳的夏至脚步一顿,不放心地回身:“娘子在廊下转几圈吧,奴婢回来的时候见地上水迹未干,有的地方甚至还结着冰呢,真不晓得尚宫局那群人都做什么吃的,宫道上有冰也不赶紧处理一下。” 她不免又啰嗦起来,谢珝真把她的话当成自己换衣裳的配乐,不时点点头应和几声,穿好了衣服,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正准备出房门去,却听见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皇帝带着几个眼熟的宫人穿过景华楼的大门走了进来,见到谢珝真穿成个毛茸茸的球站在正厅里,一副要出门的样子,皇帝原本往下耷拉着的嘴角不禁向上微微勾了勾:“朕这是来得不巧了,谢卿是要出门?” 谢珝真稍稍屈了下膝盖便当自己已经行过礼,皇帝也知她身子重,自然不会计较。 “不出门,就在这廊檐下头转几圈,老是坐着,妾浑身都觉得不舒畅。”谢珝真笑着把皇帝引进来,“妾午膳叫御膳房做个暖锅上来,陛下可曾用过膳了,要不要和妾一起吃锅子?” “那就蹭你一顿。”皇帝的目光落在谢珝真脸上,与消瘦病弱的宋淑妃不同,谢珝真的身子养得极好,哪怕身子日渐沉重,挺着个大肚子也依旧活蹦乱跳,随时都是精力满满的模样。 听见皇帝要留下来用膳,谢珝真忙招呼小喜去追夏至,嘱咐说今日的午膳要再加上皇帝的分量。 这让皇帝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阵心安舒畅,他也不坐下,而是挽着谢珝真的胳膊,陪她在景华楼的一圈长廊上慢慢地走,走出去几步,皇帝瞧着院子角落里一株顶着雪打了花苞的腊梅,突然停下来,十分突兀地问道:“谢卿可有小字?” 谢珝真也被他问得一愣,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五而笄,都是要取字的,只是世人多重男子,也唯有爱女之家才会特意为女儿取字,又或者女子出嫁后,丈夫也会为妻取字,是夫妻情趣的一种。 谢珝真当然是没有字的。 于是她摇摇头:“陛下是要给妾取字?” 女子嫣然笑道:“那妾可要为难为难陛下了,古有七步成诗,陛下不如也来个七步取字?” 皇帝抬手戳戳脸上满是揶揄之色的谢珝真:“何须七步,朕觉得有了谢卿之后,日月星辰,烁烁其光,皆降临于朕身侧,三光垂耀而显明也,爱卿觉得如何?” 第139章 冲撞 谢显明。 谢珝真把这三个字放在舌尖品咂一番,觉得皇帝这人虽然脾气狗了些,但这字取的倒也蛮合自己心意。 显明二字,除去皇帝口中所言的三光垂耀,另有一重是光明、日出之意,谢珝真是很满意这个的,也看得出皇帝的确是花费了一番心思才挑拣出这样一个寓意极好的字来。 于是她笑道:“妾觉得极好。” 皇帝见她笑颜的那一刹,竟陡然有种全身心都瞬间放松下来的感觉。 自打他去乐福宫见了重病的宋淑妃,仿佛她宫中那种压抑的氛围也追了出来,皇帝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往寿宁宫来了,他本能地寻找着能令自己舒心快乐的人事物,给谢珝真取字这一想法虽是福灵心至,即兴而起,却也能算得上早有预谋。 他看重谢珝真。 越来越看重了。 有的时候皇帝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何如此地在意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子,但他知道自己想要让谢珝真由内而外地打上属于自己的标记——他认为这是爱意的延生,也不惧于承认自己对谢珝真心存爱意。 只是他上一个想要以爱之名厚待的女人病卧在榻,这份叫他极为看重的感情也逐渐成为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 但幸好。 他是皇帝。 只要愿意,他可以拥有很多份男女之爱。 于是,当他因旧爱的垂暮所伤怀时,从如朝阳初升的新爱处寻找慰藉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细雪微风,长廊中碎星一样的雪粉落在皇帝肩头玄色的毛领上,谢珝真幸福地靠在他怀里,像是一双热恋中的小爱人,任由男子在微风细雪中展开双臂为她阻挡寒意,一时间仿佛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甜蜜,只是谢珝真并未放纵自己沉湎于这一刻的浓情,而是愈发地清醒。 “怎么突然就又飘起雪来了?”谢珝真戳戳皇帝,“虽然雪小,但落在身上化了还是会叫人受凉的,陛下,咱们先进屋里去吧。” 皇帝“嗯”了声,继续护着谢珝真往回走,两人才走到门口,便见一个宦官有些忐忑地等在那里。 李宗被皇帝支使去盯着修葺重华宫了,因此现在跟在皇帝身边的,是另一个大太监,名叫冯祥。 冯祥比李宗生得胖些,矮些,面白无须,瞧着很喜庆和蔼。 “什么事?”皇帝先让谢珝真进了屋,才转过去看着冯祥问。 冯祥低着头:“方才崇和宫张美人的宫女求见说,美人今早请了御医诊脉,发现已有两月多的身孕了......”他顿了顿,听皇帝没有发话,不敢抬头,继续说道,“美人派沛儿来给陛下报喜,却不知怎地在路上冲撞了二公主和李妃娘娘,还有今日入宫的几位夫人。” 皇帝依旧没做声。 这让冯祥心中愈发忐忑。 他虽然不像李宗那样,是打小和皇帝一起长大的太监,但也是很受皇帝信赖重用的。 张美人还在御书房里侍奉的时候,两人就已经认识了,还认过干亲;自打张美人入宫之后,虽没有和冯祥断了联系,但冯祥到底不常在后宫走动,因此也只知道张美人似乎因为是宫女出身,常常被其他宫妃看不起,出手刁难,幸好皇帝是个念旧情的,也宠爱她,每次都愿意为张美人出头,叫张美人借他的威势,狐假虎威地欺负回去。 此时的张美人已经不再是御书房里小小的奉茶宫女,而是皇帝第一阶梯的宠妃了。 冯祥在对方身份转换过后,也曾仔细琢磨过以后该如何对待张美人,掂量对方是否有足够的能量拉拔自己一把,但她到底是无子无权的新宠,所以冯祥也只能把这份掂量放在心底,哪怕认过干亲,也没第一时间下注站队。 张美人的态度倒是没变太多,私下里依旧是以干爷爷称呼,还时不时送来些他这个年纪能用的东西,维系住了这段情分。 听闻宫女来报说张美人有身孕的时候,冯祥是开心的,但当他又听那宫女说,原先传信的沛儿冲撞二公主及李妃,张美人已不顾身孕抵达现场要维护沛儿的时候,他简直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张美人平日里瞧着机灵得很,怎么才一怀上就飘了? 皇帝重视子嗣,旁的人,哪怕是宫妃被宫人冲撞,最多也只是按照宫规罚而已,若是冲撞皇嗣,那可是真会往重里罚的啊! 何况被冲撞的还是皇帝历来喜爱的二公主! 而且今天是李妃娘娘邀请几位命妇入宫赏雪的日子,赏雪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要为了二公主选驸马,提前考察一下那些命妇夫人的态度,试探她们家里愿不愿意尚主。 这事儿可是皇帝都亲自过目了。 冯祥越想越害怕,生怕自己受了牵连,可自己和张美人的关系根本瞒不住皇帝的,在这种很可能惹了皇帝不喜的关头撇清干系,只会让皇帝厌了他而已。 于是冯祥把脑袋压得愈发低垂,硬着头皮说道:“张美人与沛儿是一道入宫,多年的姐妹......已是赶着到御花园里为沛儿求情去了。” 良久。 皇帝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有孕还乱跑。” 谢珝真旁听完了全程:“陛下,御医也说女子若是胎坐稳了,多走动走动是有益母子的,只是这雪下了那么多天,妾起来的时候还听夏至说路上好多地方冻的冰没清理掉呢,张美人便是焦心那宫女犯错受罚,也得顾忌一下腹中的孩子,不该这般莽撞冒险的才对。” 她情真意切,满是无奈,又带着些许的责怪。 成功挑起了皇帝的火气。 看见皇帝面色发黑,谢珝真继续发挥自己最熟练的煽风点火技能:“不过妾也可以理解张美人,毕竟是一起做宫女,共事多年的姐妹,哪怕是那宫女犯错在先,但这大雪天的挨罚可不容易啊,一不小心病了,万一没治好,岂不是要丢了命?” “想是张美人关心则乱,才冲动了这一回。”谢珝真笑眯眯地。 皇帝哪里听不出来这女子是在幸灾乐祸挑拨是非,给张美人上眼药,只是如今正是他待谢珝真最情柔的时候,并无反感,反而觉得爱妃真是调皮,真性情。 谁叫张美人为一个冲撞公主的宫人不顾身孕要起是非? 皇后那身子,大冷天也不忍心叫她出门,便还得自己过去调停。 这不就也刚好搅了自己一家三口团聚? “行了,朕去看一眼就回来,还陪你和女儿吃锅子,晚上也不走,如何?”皇帝无奈且宠溺地问。 谢珝真白了他一眼:“陛下说话算话啊,若您不回来,跟着旁人走了,别怪到时候妾点齐人马打上门去。” 倚门坏笑,勾得皇帝几乎瞬间就起了干脆留下来不管那几人的念头,只是对子嗣的重视到底大过一瞬的色心,皇帝耐着心绪起驾离开。 谢珝真变了脸色:“去个人旁边盯着,瞧那姓张的到底是想下谁脸面。” 第140章 暴怒的李妃 其实张美人走的路子与谢珝真是有些相似的。 都是无权无势只能全身心依靠着皇帝的,不过相比起泼辣的谢珝真,张美人娇娇糯糯还有些迷糊,同时也怀揣着旁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小心机,这样的人设在寻常时候更能满足皇帝日渐膨胀的自尊心。 宫中的确是有部分嫔妃眼高于顶,瞧不起张美人的出身,但顶多也就是出言嘲讽几句,皇帝不在的时候,张美人也没那么娇弱,直接就阴阳怪气地怼回去了;若是皇帝在场,或者刚好撞上——虽然这刚好撞上的次数属实是频繁了些——张美人才会变成狐假虎威的那只略有心机的小狐狸。 若说谢珝真最拿手的把戏是撒泼耍赖,煽风点火,那张美人最擅长的就是营造出自己被人欺负的局面,博取皇帝的怜惜,以交换打压旁人的快感,凸显自己宠妃的身份,并借以立威。 这种争宠的小把戏皇帝并非看不穿,而是他乐得陪着自己宠爱的女子一道演戏,对于皇帝而言,后妃之间捧一个压一个不过是场游戏而已。 谢珝真之所以叫了宫人跟着去看,是因为想知道张美人到底是有孕飘了,还是又藏着什么计谋。 能以宫女之身得皇帝垂青,还一入宫就封了美人,谢珝真不大相信张美人会是如此浅薄的人物。 只是拿皇嗣作筏子,若没个能说服皇帝的理由,那自然是免不了被他责怪一番的。 所以她才会主动开口挑动皇帝的怒气,不愿叫张美人安然渡过这一关。 御花园中。 一个穿得很厚实的宫女跪在一座亭子外头,亭子里面是几个宫装打扮的夫人和伺候她们的仆从,李妃也一脸恼怒地坐在上首,二公主在她旁边,如意满脸心疼地用帕子擦着她手掌上的伤口。 张美人穿着兔毛披风站在亭子的飞檐底下,一脸不屈。 李妃见了她那模样就忍不住刻薄道:“叫宫人给你搬了椅子,放了炉子,你偏不肯坐,是真心要和那宫女同甘共苦,还是琢磨等着陛下过来,叫他好生瞧瞧你是怎么被本宫‘欺负’的?” 宫里每次有新人都要热闹一段时间,李妃早听说过张美人的种种“被人欺负无奈反击”的事迹,对其行径嗤之以鼻,只是她原以为自己虽没宠爱,却是妃位娘娘,这张美人在低位宫嫔里头搅风弄雨地怎么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来。 哪想张美人竟真有这个胆子,叫自个儿宫里人冲撞了二公主不说,还一副自己罚那宫人罚错了的模样! 李妃实在想不明白张美人到底哪儿来的倚仗敢这么对自己和女儿,现在她只是眼角余光瞥见一丁点儿张美人脸上的表情都觉得心烦反胃,再瞧瞧女儿手上的伤口,更是恨不能活吃了对方。 二公主生性活泼,皇帝捧着溺爱着,李妃虽羡慕大公主娴静端庄,几次扬言要扭一扭二公主的性子,奈何二公主一皱眉她就不忍心了,有心要与女儿好好谈谈,让她多少装个端庄的样子出来,但这嘴上功夫她就从来没赢过二公主。 眼看着女儿年纪差不多了,要开始相看驸马人选了,李妃也彻底死了把女儿教得端庄的心,反而收紧了对驸马的要求,必要挑一个家风清正,脾气好的出来,挑挑拣拣几个月才从京城的官宦人家里揪出来几个还勉强看得过去的,得了帝后的准许,今日在御花园设宴观察一下二公主的婆婆预备役们好不好相处..... 结果在一边给雪人装眼睛的二公主被个突然蹿出来的宫女一下子给撞倒在地上! 李妃当即失声尖叫,冲过去就给了那宫人一脚,然后抱起女儿发现她的手掌心被蹭破了一片皮,立时便心中怒意大起,让人把那宫人压着在雪地里跪下。 二公主虽平日里喜欢跑跳,玩玩马鞭木剑什么的,但到底是个娇生惯养大的十岁小姑娘,手心的破皮让她疼得掉了眼泪,见母妃如此盛怒,还是强忍泪水拉住李妃:“儿臣瞧她慌慌忙忙,不像有意冲撞,母妃不如问问她着急去做什么。” “我的儿,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样重的伤,且等着母妃给你出气!”李妃气坏了,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让二公主和周围的贵夫人们不禁一阵沉默。 “奴婢是奉命去寿宁宫给陛下报喜的。”沛儿见状,哆嗦着说道。 气头上的李妃想也不想便回了一句:“报的什么喜!晦气玩意儿!” “我家娘子有孕了。”沛儿连忙道。 李妃一愣:“那你就能走路不长眼睛吗,你家娘子有孕就有孕,她有孕你就能在御花园里横冲直撞了?!” “李妃娘娘息怒,沛儿也是太为妾高兴了,这才无意冲撞贵人。”张美人急匆匆赶到,说着就要和沛儿一起跪下。 如意眼疾手快把她扶起来:“这可跪不得,娘子有了身孕还要为个没规矩的婢子下跪,若损了龙胎,岂不成了咱们娘娘和殿下的罪过?” 她的话让李妃稍微冷静了些,脑筋儿一转:“好呀,张美人,本宫平日里不曾苛待过你吧,怎么这还要陷本宫于不义了?” 张美人期期艾艾,可怜极了:“妾不是......妾只是一时慌了神,请娘娘莫要怪罪。” 她瑟缩的模样让李妃心中的怀疑去了些,只是依旧很火大:“进来坐着,你——”她随手指了张美人身边的一个宫人,“你去寿宁宫跑一趟,该报喜报喜,若能请来陛下最好!” 李妃气鼓鼓地,也不管那边张美人小声说着自己宫人冒犯公主不敢坐下,一面让人去请御医来,一面藏起颤抖不已的双手,盯着如意给二公主清理伤口。 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便有了现在诸位宫装妇人坐在厅内,沛儿跪在雪中,张美人僵立亭下的场面。 听见李妃含枪带棒的话语,张美人的表情愈发委屈:“妾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沛儿到底是为了替妾着急去报信,才会不慎撞了公主,妾心中实在有愧,妾自知身份比不得娘娘贵重,若是娘娘要罚妾,妾也没有怨言的,娘娘不罚妾,妾更是无地自容,哪儿还有脸安坐着......” “你怀着身子,哪儿有人敢罚你。”李妃倒很想让她们主仆都跪到一处去,奈何张美人的肚子如今是重要起来了,而李妃哪怕厌恶她,也做不出迁怒到孩子身上的举动来。 这么一想,她就更气自家女儿被报喜宫人冲撞了。 语气愈发生冷:“但愿你说的都是真的,可别以为怀了身子,就能踩在旁人头上撒野了!” “妾有自知之明。”张美人红了眼眶,落泪道,“妾不过一宫婢而已,哪怕腹中这个,也是尊贵不过二殿下的,此事当真只是意外,妾可以对天发誓,绝无张狂犯上之心!” 皇帝到了。 第141章 伤手 皇帝的到来让场面暂时得到了缓和。 李妃收起了咄咄逼人的模样,张美人也不再倔强,而是走入了亭子内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含着无尽的委屈朝皇帝看去。 皇帝顿时心头的火气便被削减不少,只是依旧在心里责怪张美人不顾念龙嗣的冒险举动:“先送诸位夫人回去,每人赏如意一对,压压惊。” 说着,皇帝看了一眼面露悻悻之色的李妃——李妃的父亲寒门出身,目前在工部任郎中一职,是个埋头做事不会钻营的,且上头吩咐什么,他才会去做什么,曾经升过职,奈何李父没过几天就发现自己实在当不了领导者,干脆上书陈情,又申请调回去做工部郎中了。 李妃在这方面上是有些像她父亲的,账算得好,人情世故上却不大行,当年她和贤妃都是以侧妃之位跟在皇后后面入的府,皇帝也曾喜欢过一阵子,原本怎么也该捞个四妃的位份,然而她管不好嘴巴几次御前失言,所以才被摁在了妃位上,这么多年,寸步不进。 就拿今日这事来说吧,李妃对在场众人最好的处理方式是,先把那个冲撞二公主的沛儿拿下,然后稳住赶来求情的张美人,然后稍稍安抚几个受惊的夫人,把她们全部送出现场,再来处理后宫宫妃之间的纠纷。 而不是让怒火烧了理智,只顾着对着宫人、张美人出言指责谩骂,更不该留这几个外命妇在场旁观后妃的龃龉。 她不要面子,皇帝可还想要呢。 李妃叫皇帝这眼神看得心里一咯噔:“陛下恕罪,仙琼伤了手......臣妾把她养这么大,一片油皮都舍不得叫碰破,却叫个冒失的宫人那么一撞......她手心伤了那么大一片,都出血了!” 说着说着李妃就啜泣起来,她是真的害怕,一是怕女儿伤得重;二是......她见着血就害怕、头晕,感觉喘不上气。 皇帝重重地叹了一声,叫宫人把沛儿压过来,又让李妃和张美人各自坐下,最后他坐在主位上,叫过二公主:“让父皇看看伤得如何。” 二公主乖乖走过去伸出那只受伤的手,只见她手上,自拇指根那儿起,往掌心的方向擦破了铜钱大小的一片,已经用清水洗过,可以清楚地看见一道道青石地砖粗糙表面蹭出来的,细小的刮痕,不深,但还在缓缓地往外渗着血珠。 二公主一下一下地抽着冷气:“父皇和母妃都别担心,只是这儿有点痛,刚刚我动过手腕和胳膊,应该没伤着骨头。” 女儿强撑的模样可把皇帝心疼坏了:“还是先叫御医看过再说,虽是伤的左手,仙琼这几日的功课先停了吧,好好养养,养好了再说。” 一旁抹着眼泪的李妃哀怨道:“她一个小姑娘,要是留了疤该如何是好?” 几乎与李妃同时出声的二公主却开心起来:“那我不用学针线也不用练字了?!父皇真好!” 顿时,李妃就被亲女儿再次给噎住了。 皇帝却难得露出了个笑脸来:“字还是要练练,至于针线女红......”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李妃,“朕给你挑一房绣娘送去,想做什么只管吩咐她们,朕的公主不管嫁去哪家,都是他们天大的福分,驸马本就半个赘婿,是他们该孝敬公主,不是叫公主如寻常儿媳那般去孝顺他们,便是仙琼善心愿意给他们做做针线,也该他们跪下谢恩!” 此话一出,李妃顿时蔫了吧唧的。 她倒是敢想皇帝怕是庇护不了女儿一辈子,却不敢宣之于口——将来的新君哪怕与二公主亲厚,愿意善待这个姐妹,但到底是兄弟不是亲爹,隔了一层,又岂会如亲爹一样对二公主百般纵容? 二公主摆摆完好的右手:“母妃只是担心儿臣与旁人相处不好而已,父皇别生气,儿臣身为公主,又岂只一昧高高在上等着旁人来奉承?对事待人张弛有度,善辨亲疏,才能不坠了天家颜面,不令人诟病皇家公主的教养。” 说着,她习惯性地双手叉腰:“再说了,儿臣可不是那种任由旁人欺负的绵软脾气,若是有人敢对儿臣不敬,看我不拿鞭子抽......嗷!!!” 二公主哆嗦着捧着左手自己给自己吹吹:“不疼不疼,我还要学武呢,这点痛算什么?” “学武?!”李妃精准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只觉得自己想象中的温柔贴心端庄大气的小棉袄正在扑扇着翅膀离自己远去。 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的二公主一脸无辜地看向皇帝。 皇帝咳嗽一声拉回李妃的神智:“朕答应给仙琼寻个女武师,就当是强身健体。” 李妃在短暂的崩溃、纠结之后,最终还是无奈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弱声弱气地请求皇帝:“您寻个脾气好些的行不,臣妾听说有些武师傅教徒弟会打人呢。” 皇帝:......可见这人并没有把自己刚刚说的天家公主贵重的话听进心里。 二公主:...... 旁边终于坐下来的张美人瞧着这三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忽地生出自己是个不该存在的局外人的念头,她心中涌现出几分不甘,下意识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而后将这些许的不甘轻松压下去,很有耐心地端坐着,脸上带着柔顺,却依旧有几分忐忑不安的笑意。 直到御医赶来为二公主检查完了手,再把她手心的伤口上过药,包扎好,皇帝也觉得冷落张美人的时间够长了,才转眼看向她来。 “说说,到底什么事情值得你那宫女这般急躁,还让你不顾身孕,冒雪出行。”皇帝收了笑,问话的语气仿佛也掺着冰凉的雪粒子。 张美人面上再度露出惭愧、不安、惧怕的神色来,心中平静地起身行礼:“是妾的过错,方才诸位夫人们都在,所以妾才不好开口,请娘娘恕罪。” 李妃现在看她依旧是满肚子的气,毫不掩饰地撇开脑袋:“可不敢怪罪你。” 皇帝又警告地看了李妃一眼,李妃才缩缩脖子:“你先说什么事吧。” “是。”张美人点点头,有些虚弱地看向皇帝,“妾今早起来便感觉身子有些不适,下身见红......” 第142章 寒凉伤身之物 她话没说完,李妃就连忙捂住了二公主的耳朵,瞪着不敢再出声的张美人,接着让如意把二公主领走。 皇帝这一回没对李妃的做法说什么,二公主才十岁,虽然已经开始挑选驸马了,但从相看,到定下,再到成亲,起码还得花上个五、六年,且二公主得宠,皇帝多留她几年也不是没可能。 至于未来驸马会不会着急着娶妻生子.....正如皇帝所说,公主下降臣子家,是那臣子举家的荣幸,是皇室对他们的恩赐,假如有人明知道要尚主还管不住裤腰带,以当今天子的脾气,就只能让他们去地府学学怎么重新做人了。 二公主作为闺阁少女,远还没到接触这些知识的时候,张美人也暗道失策,她先前站在亭子底下不肯坐,就是为了用李妃的咄咄逼人衬托自己的弱势,想叫皇帝多怜惜自己一些的,只是事情没照着她的心愿行进,皇帝不知为何带着怒气而来,还故意冷落张美人半晌,才开口与她说话。 再联想到皇帝是从寿宁宫来的......张美人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得知有孕后就总容易动荡起来的心绪,看着二公主走了,皇帝点头,她才继续说下去。 “天气一冷,妾的小日子便跟着不准起来,虽有两月未至,却也只当是寻常,妾见了床上有痕迹,还以为是癸水,只是量多了些,小腹也有点坠痛,是沛儿担心妾的身子,坚持寻了御医过来诊脉,才晓得妾已经有两月多的身孕,而且......”她咬咬嘴唇,泫然欲泣,“而且有药物伤胎的迹象,出现了流产之兆......” 此话一出,皇帝的神色变了。 “流产之兆?”他问,“是哪个御医给你诊的脉?” 张美人用帕子轻轻地按压眼角的位置:“是吴御医,妾还在御书房的时候,那次风寒,陛下就是请了这位御医来为妾医治......不怕陛下笑话,妾胆儿小,沛儿也不识得旁的医者,便只敢去寻吴御医来诊脉。” 她那次风寒,是为了亲自早起去给皇帝收集烹茶露水染上的,皇帝爱她茶艺,张美人便掏空了心思地让自己变得足够独特,一步一步地勾住了皇帝的视线,又是被宫人太监刁难刚好让皇帝英雄救美,又是为了皇帝的丁点儿小爱好就恨不能奉献生命。 张美人将皇帝完全视作自己的天了,换着花样地讨好,又在病中高烧时,做出愿意为皇帝弃了女子被常年压抑出来的怯懦的模样,娇羞地示爱,再做出惧怕自己不能长久侍奉皇帝的惶恐模样,终于是在病愈后,于御书房里成就了好事,从御书房的普通奉茶宫女一跃成为皇帝身边的新宠。 此刻再度回首那场叫他们定情的“病”。 多情的皇帝的态度也不禁软化,摆摆手叫张美人坐下:“传他进来。” 吴御医早已等候在外头。 是一个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他淋了雪,肩上头上都潮了一片,皇帝向他细细询问了张美人的身体状况。 吴御医拱手道:“启禀陛下,美人娘子原先的身子并不是差的,之所以会有小产的征兆,臣猜测,恐怕是美人的住处里有不少性寒伤身之物,美人长期接触这些东西,才会慢慢地损坏了身体。” “那依吴卿看,张美人的孩子还能保住吗?”皇帝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丢给张美人一个放心的眼神。 而张美人娇羞又信赖地低下头,不断地缴着手里的帕子。 “回陛下,美人娘子腹中龙胎是月份尚浅,胎息还不够强健,才会有流产之兆,不过幸好美人发现得早,胎像只是稍有不稳而已,若是能离了那些寒凉伤身之物,再卧床静养上一段时间,以安胎药物加以调节,那龙嗣必能安然无恙。” 说完,皇帝的表情终于是彻底舒展开来。 张美人满脸期待地望着他:“陛下,若非沛儿机警,妾粗心大意的,恐怕是等孩子没了才会发觉,她......她都是为了妾才闯下如此大祸,妾请陛下,请李妃娘娘看在沛儿忠心为主的份上,贬也好,罚也罢,留她一条性命吧。” 她说得愈发可怜,李妃心中愈发作呕。 只是......李妃侧眼见皇帝有些动容的 表情,哪怕人情世故上不大灵光,但她也清楚自己这早落了灰的“旧爱”,是敌不过张美人这个刚刚怀了身子的爱妃的。 她扯出苦涩的笑脸:“......罢了,既然是、既然那宫女是为了张美人奔波,二公主也没什么大碍,她、她也在雪里跪了这么久,便算是罚过了。” 只要生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李妃的言不由衷。 张美人趁着皇帝看向李妃的间隙,略带挑衅地看了一眼不得不吞下这份委屈的李妃,唇角的笑意飞快勾起,又飞快消失。 等皇帝再转过头,她依旧是那个有些小聪明,却娇弱可怜的小女子。 而李妃只觉得自己像是生吞了一块早已放冷了的,凝固着一层厚厚白油的肥肉,她咬着牙瞪了张美人好几眼,在心底为女儿记下这份委屈:“陛下,接下来的事情臣妾怕是处理不来,先去二公主那儿瞧瞧,臣妾告退。” 转了身,出了亭子,雪已经停了,风却还是冷的。 李妃被冷风一吹,差点就双眼泛酸掉下眼泪,她绷着嘴角抬手轻抚心口,安慰自己,还好她的仙琼没见到自己这个当娘娘的,对着一个低位嫔妃也不得不让步的模样。 不然这倒霉孩子日后怕是更难管教了。 这般想着,李妃的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却还是泛着股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苦涩。 她走过一个转角,却见女儿披着大红的斗篷,如意在后头为她撑着伞,她自己怀里也抱着一把。 二公主把怀里的伞打开,用右手高高地举起来:“母妃你看,这把伞是大姐姐昨天才送给我的,今天您女儿孝顺了,我打着伞,咱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远处的亭子里。 只剩下皇帝和张美人两个主子了,张美人期待地看着皇帝:“陛下,骤然要迁居,妾心里实在没底,可否请陛下陪陪妾,为妾掌掌眼?” 皇帝没有点头:“你既然信吴御医,便叫他和你一起去,冯祥也跟着去看,至于迁去哪里......也不必打扰皇后,冯祥你去找贤妃,让她拿个章程出来。” 张美人错愕:“陛下......”不陪着自己一起去吗? 皇帝拍拍张美人的脸颊:“都是宫妃了,你总要学着自己做主,朕先回寿宁宫了。” “......”张美人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离开的背影,许久才神色恍惚地小声挽留:“......陛下......” 而那人已经走远了。 第143章 老尚宫 张美人愣愣地看着那个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自己方才的胜券在握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笑话。 她有孕是真。 住处搜索出了伤身的药物也是真的,只不过情况并不像她与吴御医串通所说的那么严重罢了,相反的,为了让自己的处境变得看起来更加危险,她早在几日前就通过吴御医又弄来一些药物,今天早上悄悄布置在了屋中。 作为曾在御书房服侍过的前宫人,张美人当然是想和皇帝最信重的那几个宫人打好关系的,只是能贴身服侍皇帝的大多不是蠢人,哪怕张美人得了皇帝的宠爱,他们也不会与张美人来往太密切。 她努力许久,也只打通一个冯祥的关系而已。 不过那些处在第二阶梯的宫人相比起来就好拉拢得多,张美人也不需要与他们共谋什么,只偶尔给些好处,借宠妃的身份帮忙说说好话,帮帮忙而已,她也不需要那些宫人倒向自己,只要他们在合适的时候稍微向自己透露些皇帝的动向便已经足够了。 虽有窥伺帝踪的嫌疑,但不过是跟宠妃稍微说上几句话而已,又不是有逆贼要行刺皇帝,而且每日那么多宫人来往御前,被揪出来的几率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张美人小心地经营着这份人脉,并且通过那些与自己有交情的宫人们早就晓得了皇帝今日会来后宫的消息。 皇帝入后宫来,必然是会去探望久病的宋淑妃,以及身为中宫的皇后的。 宋淑妃虽病重,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却不低,同为宫女出身,张美人甚至是暗暗将宋淑妃视作自己楷模的,她无意在这种时候去挑衅宋淑妃;而皇后素来受皇帝敬重,却又是个宽仁的,自己宫中出事,她绝不会拦着皇帝不放。 张美人算着时间,又让宫人去乐福宫周边打探,却不想她派去的宫人见了皇帝走出乐福宫大门后,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去坤宁宫见皇后,反而脚尖一转,朝着寿宁宫的方向走去了。 皇帝的行动打乱了张美人的计划,让她布置在坤宁宫这条路上的人手全部作废,所以她只得急匆匆派了沛儿一个人去寿宁宫请皇帝,却不想沛儿为了抄近路,竟然刚好撞上了二公主。 张美人本来就在宫门口等着消息好表演,所以她第一时间就得知了沛儿冲撞公主,在瞬间的慌乱过后,她果断决定把李妃母女变作自己计划里的一环。 李妃为人愚钝,又嘴碎刻薄,却很疼爱女儿,二公主受伤,她必然会暴怒惩罚沛儿,迁怒张美人;而张美人又是装可怜的个中好手,正好将李妃的刻薄与愤怒当做踏板,让皇帝好生瞧瞧自己因为出身低贱,哪怕怀着孩子也依旧被其他嫔妃欺负是何等地可怜。 她需要皇帝的怜惜。 而同时皇帝第二个去寿宁宫见谢才人的举动,也给了张美人深深的不安感。 她还在御书房的时候,就已经知晓有个谢氏的存在了,也几乎是亲眼瞧着皇帝如何为谢珝真频频破例,意乱情迷的。 而谢珝真入宫之后虽战绩斐然,但她怀了身子后安分许多,新宠也陆续地抬上来,张美人便推测谢氏的帝宠已经大不如前,但危机感还是催促着她向皇帝讨要了位份入宫,而入宫之后的张美人几次拜访谢珝真不成,又见皇帝虽不常留宿寿宁宫,却一直不曾忘记谢氏,经常陪伴她用膳,张美人才推翻自己先前的猜测。 谢氏并非帝宠日渐稀薄,相反,皇帝是真的对她上心了! 张美人想想自己千般温柔百般算计,小心翼翼地讨好了数年才终于得了皇帝的垂青,而谢珝真那般声名狼藉,泼辣狂妄,什么都不做就勾了皇帝的心去,见他二人相处的种种,竟是皇帝在对她百依百顺地讨好宠爱。 这落差让张美人如何能忍得? 她想把皇帝从寿宁宫抢回来。 在算计着李妃和二公主的同时,这个念头在张美人的心中疯狂生长,她急需一场针对谢珝真的胜利来稳定自己的意志,只要能借今日种种是非证明皇帝对自己的看重胜过了谢珝真,张美人心中的急躁才能得到安抚。 可她失败了。 哪怕她身怀皇嗣,哪怕她宫中被证实了有危险,哪怕她为了维护皇家颜面受了李妃给的委屈;那个重视子嗣的,宠爱她怜惜她,愿意为她的委屈下妃位娘娘脸面的男人,还是一点也不留恋地选择了另外一个安然无恙的女人。 张美人的身体并没有受损,只是她情绪激荡着,眼前的景物竟然摇晃起来,她用力吸气憋住稳定意识,再缓缓地吐出去,试图借此举动平静胸腔里那颗跳得几乎快要从喉咙里蹿出来的心脏。 “娘子!”跪在雪地里许久的沛儿被宫人搀扶着站起来,她一瘸一拐地走近,担忧又愧疚:“都是奴婢没办好事,才让娘子受李妃娘娘的委屈。” 委屈? 张美人惨然地笑了,自己的确是委屈的,不过这委屈可不是李妃给的,李妃的刻薄话不过是她的踏脚石,真正令张美人委屈了的,是皇帝的态度。 只不过这些她可不会跟宫女说:“不怪你,要怪就怪我出身低微,许多苦都不得不自己咽下。” “娘子......”沛儿抿了抿嘴唇,神情有些动容。 张美人怀着身孕,又被说有小产之兆,便坐在亭子里等着邓贤妃安排新住处,趁着身边都是自己人,沛儿纠结了半晌,才凑过来小声地开口:“娘子,陛下明明是喜欢您的,只是咱们做宫人的,到底家世上薄弱了些,冯公公也只是个太监而已,若是......若是您先前应了那位嬷嬷,认她做干娘,会不会......” 张美人扭头看她:“她也不过是个嬷嬷。” 沛儿警惕地看了一眼周边,声音愈发小了:“奴婢也是最近才晓得的,那位嬷嬷原来是孟家的族女,就是孟荣华那家,她曾做过尚宫呢,只是不知为何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曾出宫,听说,如今她是在北宫伺候那些真人师太的。” “娘子,那孟荣华,空有个好出身,却得罪了中宫,如今也是后继无力,眼瞧着就要失宠了,奴婢没什么见识,只是若是娘子能搭上孟家的线,那岂不是如虎添翼?” 第144章 不一样 就在张美人因沛儿的话陷入沉思的时候。 寿宁宫里,谢珝真已经坐在桌边开始吃锅子了。 她没有等皇帝,派去盯梢的小太监宝喜已经提前跑回来了,正绘声绘色地说着御花园里的那场冲突,谢珝真边听边吃,就着八卦吃了两大碗肉,皇帝才姗姗来迟。 “小没良心的,竟然也不等等朕。”皇帝一见她已经自己吃上了,忍不住笑骂一句。 谢珝真优雅地放下碗筷:“陛下去那么久,妾和闺女儿都等饿了,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妾这要打上门去抢人的,可不得先把自己喂饱了才好行事?” 皇帝抬手点点她,走到桌边也坐下来,宫人们流水一样把早已备好的暖锅肉菜摆上来。 “就你道理多。”皇帝语气中满是无奈,“朕这不是才一处理完,就赶回来了吗,人家心里惦记着你,偏你不领情,做这怪声调。” 谢珝真不乐意了:“妾都准备挺着大肚子,违犯宫规,去砸旁人的宫门了,这难道还不算惦记陛下您么?” 不等皇帝说话,她一扬下巴:“那陛下您倒是说说,妾得闹出多惊天的动静来,才能证明您在妾心中的重要性啊?” 皇帝不过是见她没等自己就先吃上了,想调笑几句而已,才不想与这不讲理的女子纠缠,他很没架子地认了怂:“是朕说错话了,吃饭吃饭。”他夹了一块薄如蝉翼的牛肉烫好,递进谢珝真碗里。 谢珝真也没真的生气,只是调情而已,喜滋滋地夹起牛肉吃了:“这肉倒是烫得好,不过老,也不嫌生,中正平和不偏不倚~” 却是借肉说起皇帝对张美人和李妃二人的处理。 这事儿从结果上看,皇帝其实是偏心了张美人更多的。 皇帝听出谢珝真暗藏的台词,也不气恼,反而打心里觉得这宫中的嫔妃们,要么恭恭敬敬,哪怕心里对自己存着不满也只乖顺地忍耐着;要么就对自己的心情变化全然无知无觉,只一股脑地敬爱她们幻想中的那个“皇帝”。 也唯有谢珝真,会如此机敏大胆,能与自己如密友般调笑,更似知己一般处处洽和。 “朕给仙琼添了几个做针线的宫人,咱们的女儿眼看就要出世了,不如先开了寿宁宫的侧殿,把伺候公主的人手给布置上,等你生产后搬进正殿去,也方便照顾女儿?” 这是许诺给谢珝真一宫主位了。 大盛朝后宫嫔妃,从正三品的婕妤开始,才能执掌一宫,成为主位娘娘,进而展望宫权...... 谢珝真初封便是正五品的美人,因有孕晋了一级,现在是从四品的才人,若是皇帝现在就允诺了许她住进寿宁宫正殿,那就说明等谢珝真生产之后,一个婕妤的位份是少不了的。 从才人到婕妤,中间还隔着正四品的婉仪、德仪、顺仪,以及从三品的嫔位,自当今天子登基以来,可从未有过嫔妃越级晋升,哪怕宋淑妃也是一级一级升上去的,只不过她作为服侍皇帝的老人兼心头好,初封的位份便已经是贵嫔了,连生两子之后才封的淑妃。 谢珝真算了下,自己若能升到婕妤,这便是一次性晋了三级! 前所未见啊。 不知到了那时,前朝后宫又要怎么议论自己这个红颜祸水了呢。 不过谢珝真半点儿也不心虚,自己可是给皇帝怀了个那么优秀的继承人呢,他不善待自己些,怎么说得过去? 至于那些个风言风语,且叫他们说去,日后有他们自打自嘴的时候,若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舞到自个儿面前来......嘿,小谢的巴掌可不会留情面,还是皇帝亲自认证过的打人巨疼呢! “那妾和闺女儿便先谢过陛下了。”谢珝真心情好了起来,为皇帝夹了三筷子他最不爱吃的蔬菜。 难得爱妃殷勤,皇帝挑挑眉,一根不剩地吃完:“朕下午去看看皇后,你月份大了,身子也沉,生产前后这几个月请安也不必再去,朕会亲自和皇后说的。” 谢珝真闻言,暗道先前瞧着皇帝和皇后像是关系缓和了的模样,怎么今日再看,又好似隔阂还在? 只见皇帝叹声说:“她身子也是愈发不好,你生了孩子,安心修养,等母后回宫,便带着孩子去给她老人家也见见,若能得母后几分喜欢,从她那儿学些本事,日后也好多帮衬帮衬皇后。” 今儿是什么好天气? 太阳打哪边出来的? 谢珝真忍住了不去看屋外头的太阳到底在哪边,心中暗忖:怎么这家伙又是许诺高位,又是暗示给宫权的,这饼子画得倒是蛮大,就不知他到底几分真心。 “妾晓得了。”谢珝真扬起个甜蜜的笑容。 皇帝深情地注视着女子:“你一贯与皇后交好的,除了你......朕实在是不放心旁人。” “娘娘待妾好,妾都是记得的。”为自己朝着后位又进一步,忍不住在心中欢喜了一阵的谢珝真,同时也有种暗暗松了口气的感觉。 正如她所说。 皇后待她好。 但她还是很想要后位。 她不会主动出手对付皇后,可皇后的身体状况似乎是日渐衰弱......忍住了胸腔里不自觉弥漫出来的酸苦,谢珝真强令自己忽视那种愧疚夹杂着不舍的情感:“陛下放心,妾不会辜负陛下厚望,也不会辜负娘娘的厚待。” 更不能,辜负自己的野心。 定定心神。 谢珝真又见皇帝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之色,只听他开口便说:“永嘉侯府将来也是你的底气,不必如此小心......今日,张美人虽是行事略有不妥,但她多少也是因为底气不足,只想着对旁人百般忍让,才会事事忐忑,乱中出错。” “朕希望,你能更有底气些,不要如她一般......” 谢珝真却摇摇头:“陛下拿我这种泼货跟张美人比可是比错了。” “哦?” “妾只是一区区嫁入侯门的贫家女,被那些个贱人杂种算计性命的时候,又何曾真正忍让过!”谢珝真从不介意在皇帝面前暴露自己狠辣的一面,她觉得皇帝有些时候也是贱贱的,不爱温顺的淑女,偏爱撩拨会给他罪受的。 “不过是为着昙奴年幼,才耐着性子与他家过几年。”在决心豁命要撕破周庭的脸之前,谢珝真就用多年的积蓄买通武威侯府看门的婆子,偷偷把儿子送出去了,因怕侯府事后报复,也没送回娘家,而是隐姓埋名地直接寄养道观之中。 “那时妾即便没遇上陛下,也是没打算要忍着那几个贱人的,别说我会水,没如他愿淹死,还遇上了真正爱惜我的您.....便是那时不幸淹死了,我也要化作厉鬼日日夜夜纠缠,叫他周氏断子绝孙永无宁日!” “百般忍让?” “呵!” 第145章 互相勾结 张美人迁去了昭华宫。 谢珝真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一时把昭阳宫和昭华宫给弄混了,仔细想了下才记起来,昭阳宫是原先朱贵嫔,现在的朱选侍在处;而昭华宫则住着唯一幸存下来的陈贵嫔。 陈贵嫔先丧子后失宠,中秋宴上虽叫钱仙蕙背了黑锅,让陈贵嫔对其恨不能生啖之,但在钱仙蕙被打入了冷宫之后,陈贵嫔像是也从被丧子之痛遮蔽双眼的处境里走了出来,并没有如谢珝真一般追着去冷宫报复一通。 除了每月的请安不曾落下之外,陈贵嫔几乎不再踏出昭华宫的大门,哪怕到了坤宁宫请安,也是闷声不语,愈发地清冷。 这回邓贤妃把张美人安排去了昭华宫,她作为昭华宫的主位,也没有出面帮衬一下,张美人去求见,她也不见,只在自己殿内设了佛堂,日日诵经烧香,祈祷无辜夭亡的孩子能早登极乐。 “好大的烟火味儿,难怪陛下不愿意来。”沛儿搀着张美人往她们搬来的那个院子里走,“她不见娘子也好,奴婢听说有些香烛里头会掺着药物,于孕妇有害呢。” 张美人的肚皮尚未显怀,她一手轻轻地扶着腰,走路已经变得十分小心:“是啊,我现在最紧要的,就是为陛下诞下皇子了......昭华宫虽冷清了些,却胜在安宁,陈贵嫔娘娘是个不爱生事的,那新罗来的金小媛瞧着也是个本分人。” 她语气里颇多感慨:“哪像崇和宫,虽然位置好,里头姐姐妹妹的热闹是热闹了,却没几个受宠的不说,还总爱就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嚼舌不休,一日日扰得我头疼。” 崇和宫没有主位,住的都是些前朝无人,后宫无宠,又已经有了些年纪的低位嫔妃,张美人已经是崇和宫里位份最高的那个了。 “先前在咱们屋里找到的那东西,还没查出是谁放的吗?”张美人问道。 她的确是在屋子的一只花瓶里找到了伤身之物,干脆自己再添上一些,借此做局给皇帝看,当时也存着引皇帝帮自己查案想心思,哪想皇帝只是叫她把住处换了,查案的事情全部丢给处置司去。 若无上头帝后、主位的娘娘们特意交代过,处置司查案向来都是慢慢悠悠,等他们查出些什么来,黄花菜都凉了。 张美人无法,只能自己也在私底下查着。 “嬷嬷送来的那个凌霜可还好用?”张美人到底还是和那个孟嬷嬷搭上了线,迁居的第二天,便与新拨来的一名叫做凌霜的宫女接上了头。 沛儿点点头,神情中带着些敬佩:“凌霜姑姑不愧是孟嬷嬷调教出来的,办事情比奴婢麻利多了,屋里的布置她都是亲眼看,亲自指挥咱们怎么摆的,还揪出来不少错处,这一遭下来,大家也都服她了的。” 张美人眼色暗了暗:“嗯,我宫女出身,只能与那些个聒噪的一起住到崇和宫,服侍的人除了沛儿你之外,其他宫人不过是因陛下宠爱我才装着恭敬,内里却不怎么服我一个奉茶的宫女,总是阳奉阴违偷奸耍滑,如今有了嬷嬷相助,我这日子才更安生些,就是不晓得她是怎么运作,才让贤妃把我迁到此处......唉,这大概就是有个好娘家的好处吧。” “孟荣华不中用,怕是嬷嬷她们......也是看中了娘子您受宠......”沛儿小声说道。 张美人点头:“现在是孟家没有适龄女儿能再进宫,她们才需要我这个帮手,将来如何,还说不清楚,也罢,不过是互利互惠,且与她们周旋着,若能借孟家之势......除了谢才人......” “娘子?!”沛儿惊了,“怎么说这样的话?” 张美人抬起手按住胸口:“只要一想到她,我胸口就难受得紧,沛儿,她给我一种很危险的感觉,若是她一直活着,我就要一直跪在她脚底下苟且偷生,我废了那么多心思,耗了那么多时光,才终于从人人可欺的小宫女成为嫔妃。” 她深深地吸气:“我不想再像从前,像现在一样,处处低人一头,频频自轻自贱摇尾乞怜......我可以这样,可我的皇儿也是天潢贵胄,怎么能有个被人踏在足下的亲娘?!” “她若是不失宠,不被除去,迟早会成为我心中的魔障。”张美人目光里透出一丝狠绝之色。 寿宁宫里。 谢珝真莫名打了个喷嚏。 “娘子可是冷着了?”春分问道。 谢珝真摇头:“没有,兴许又是有人念叨我呢——陛下允了我不出席初一那日的年宴,母亲却是要入宫拜见的,咱们宫右侧殿给母亲住的地方你再去检查一遍。” 春分领命去了。 谢珝真却忍不住沉思起来。 自己月份大了,再过几天,尚宫局也该把提前挑好的乳母、产婆和配置给皇嗣的宫女太监们给送过来了。 因皇帝对谢珝真腹中女儿乃是玄女转世深信不疑,他给女儿安排的人手是超过公主规制的,景华楼可住不开这么多人。 不过幸好谢珝真只是在景华楼里生产,坐完月子就会搬去正殿,所以现在宫人们已经开始布置起来了。 谢母本来就要入宫陪产,谢珝真也不想亏待母亲,便叫宫人们把右侧殿收拾出来,到时叫母亲与谢意一起住,而女儿则是独住左侧殿。 寿宁宫占地不小,除去三个主要宫殿外,亭台楼阁一样不缺,甚至还有一片江南风格的园林,园林里头又有一片浅浅的小池塘,谢珝真打算等来年开春叫人把池塘填了,全部种上梅树,等将来梅子结果,还能带着孩子一起摘果子玩。 就在谢珝真琢磨着寿宁宫各处的布置的时候,李宗又来帮皇帝跑腿了。 这次,除了来寿宁宫惯常要带上的绸缎、首饰、金银之类的赏赐外,李宗手里还捧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几张红底洒金的纸,纸上写着墨字。 李宗一脸讨好地举着托盘:“给才人娘子请安,向娘子道喜,陛下御笔,为小殿下写了几个字,陛下原是想与娘子一起挑的,只是前朝突然来了急务,走不开,便吩咐奴婢送来,请娘子先挑拣了。” “奴婢放肆,路上好奇多看了一眼,都是些极好的字呢。” 第146章 给宝贝闺女的名字 通常而言,大盛朝上至皇室,下至黎民,都是要等子嗣养到三岁没夭折,才会给取个大名,定序齿,上族谱。 三岁以下的孩子大多只有个小名供长辈亲友们称呼,而如果孩子未满三岁便夭折,按照时下众人的看法,这孩子就是来讨债了,为了避免再被讨债鬼投胎,也是为了警示这种传说中只会令父母受苦而不能孝顺的鬼怪,不可投胎在自家,那些三岁夭折的孩童基本上只能是用小盒子一装,随便寻块地埋了,当做他从未出生过,也不能受后人的香火。 四皇子正是三岁而夭,还没来得及取名便离世,虽皇家子嗣怎么也没落魄到一只小盒子装了随地埋的地步,但四皇子也是不入皇陵,不受皇室供奉的;而陈贵嫔也是为着这个才会愈发笃信佛家功德轮回说,只巴望自己这个当娘的,侍奉佛祖的足够虔诚,不叫四皇子真成了孤魂野鬼,早日超度了去,来世投个好胎。 但凡事都有例外。 也有那为人父母的极看重孩子,还没出生就会为其取名,孩子一落地就添到族谱上,便是不幸夭折了,也惦记着为其过继后人,享受香火供奉。 谢珝真让李宗把托盘摆到自己身前的矮桌上,只见那托盘里一边整整齐齐地摆着几个福字,另一边则是皇帝千挑万选出来的二字人名。 “道玄。”谢珝真捻起第一张红纸。 李宗立马躬身接话道:“陛下说了,《道德真经》中言,谷神不死,是为玄牝。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谷神即道,道乃天下母,小殿下是玄女托生,又是金枝玉叶的皇女,此名两厢合宜,又暗存本真......奴婢是不大懂这些的,只觉得这名字是在大气。” 谢珝真笑了笑,没做点评,而是放下这一张,细细看了几眼后,又从中挑出来一个:“那这个,又是做何解?” 每一个名字,皇帝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在李宗来寿宁宫之前,还被皇帝考教过,确定他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在把人赶过来的。 李宗微微抬眼一看,却是“元君”二字,当即笑得愈发讨好:“这一个呀,陛下吩咐奴婢告诉娘子,咱们大盛如今各处道观供奉玄女娘娘大多颂的是祂九天玄阳元女圣母大帝的尊名,但在宗室里却另有供奉九天玄祖元君大天尊之名,此名乃是陆氏先祖未得大位时便传下来的,其中因缘,奴婢也并不知晓。” 每个皇朝的君主多多少少都要沾上些玄之又玄的神仙神明的,谢珝真只当是陆氏内部有什么玄女相关的辛密流传了下来,并未多想,反而觉得果然自己是天命眷顾之人,给女儿挑个来历都挑的这么好,难怪皇帝知道之后会那么开心。 放下了“元君”二字。 谢珝真一眼扫过去,挑挑眉指着其中一个:“这两个字倒是罕见得很。” “弇兹(音:衍慈),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她看向李宗,等着他的解释。 “回娘子话,此二字,乃是上古时期的玄帝素女,燧皇之母,弇兹氏,亦有传说弇兹氏就是玄女娘娘所化;陛下还说,娘娘产期若无意外,应是在一月或者二月,这燧人氏也是二月杏花的花神,为小殿下取弇兹为名,也不算冒犯仙神。” 谢珝真的书还没读到这儿,只是略微有些印象,此刻听李宗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于是又指着另一个名字问道:“那这‘微垣(音:原)二字,便是取自紫微垣了?’” 紫微垣,便是北极星,又称紫宫、阴德星,在传说中,是弇兹玄女亲自设计,悬挂于神界天穹北方的中央,与太微垣、天市垣并列,极为贵重。 这几个都是很有寓意的好名字,谢珝真还真是挑拣不出到底哪个最好。 她甚至暗暗揣测皇帝是不是也觉得名字难挑,才取好之后全部丢给了她来,皇帝自个儿躲清闲去了。 【系统。】 谢珝真久违的呼唤让造梦系统一个激灵:【汪!主人我在!】 【你......】谢珝真原想问问系统,后世记载中自己女儿的名字是哪一个,但又想起那日天道所说的,这个世界的命运已经被搅乱了,突然又觉得自己没必要问这一回,后世怎么记载那是后世的事情,若是事事都要比着后世的记载来,难免会有误入歧途的危险,还不如顺其自然。 反正。 天命是站在自己母女这边的。 谢珝真的思考不过几息,便放弃了让造梦系统给自己透露未来事的念头:【算了,你那个黑漆漆的同伙可消化完了没有?】 造梦系统觉得奇怪,但它不敢多嘴,只乖巧地回答道:【还差一点点。】 主要是这乌鸦嘴系统太过缺德,功能也算是比较独特阴诡,跟造梦系统的程序不太兼容。 【它的功能不太好拆,也不太好装,不过统子会努力的!】造梦系统挺起不存在的胸膛,【主人放心,统子保证,不过三天,肯定能把它拿下!】 【晓得努力就好。】谢珝真不太真情实感地夸了一句。 造梦系统感动得就要流出不存在的热泪——接连见到两个同行被轻松干掉,它差点都不用谢珝真亲自动手,自己就要把自己给吓死过去了。 还好。 造梦系统再一次感激起了自己超越其他系统的情商模块。 无比激动地说道:【虽然还没完全加载好,但据统子推测,这个缺德玩意儿的能力被统子吞噬之后,会从诅咒,变化成厄运,虽然不能再指定一个人倒什么霉,却能让某个人一直倒霉下去。】 【嗯?】谢珝真来了点儿兴趣,【那等你好了,跟我说一声。】 【是!主人!】造梦系统平时怕自己出声会打搅谢珝真,都是闭紧了话痨的嘴,不到谢珝真主动呼唤,绝不出声的。 终于! 主人终于准许统子主动呼唤她了! 小光团开心地飘出“m”的形状,谢珝真摇摇头不再管它,继续盯着托盘上的几个名字头疼,最后她把自己看好的那几个挑出来,其余的都直接烧了,也不管那是多么贵重的皇帝御笔,把没烧掉的那几张放回托盘,让李宗送回去。 “告诉陛下,我才疏学浅,只觉的哪个都很好,实在是挑不出来啊。” 第147章 谢母再入宫 正月初一的年宴谢珝真讨了恩旨,没去凑那个热闹,待在寿宁宫里安心养胎。 她坐在榻上,谢意倚靠在母亲身边,他是正月初八的生辰,皇后所生的五皇子是正月初五,后者身为中宫嫡子,虽才两岁大,但也是一出生就取了大名上了宗室族谱,按理说,他的生辰是得大办的,然而五皇子自生下来就不太健康,冬日里更是病病歪歪,一副随时都可能夭折的模样。 为了给五皇子祈福,每逢他生辰,都是不办生辰宴的,皇后把拨给五皇子办生辰的钱款都拿出去铺路修桥,给慈幼院和养老堂里的孤儿和老人们添置新衣,购买肉蛋粮食。 谢意只是皇帝的继子,生辰又与五皇子挨得那么近,后者不办,他也不好大办。 谢珝真觉得有些亏欠孩子,便提前送了谢意一套新的鲁班锁做礼物,今日难得清闲,母子俩便一道钻研起这小孩儿的玩具来。 屋内几个宫人也围着谢意凑趣,只有夏至不在,谢珝真叫她去看顾今天进宫赴宴的谢母去了。 大盛朝举办宫宴通常都是从下午开始,第二日子时左右结束。 谢母急着见女儿自然是不会真的等到宴会结束,她只是略坐了几刻钟,便由夏至去传话给云容,替她向皇后告罪请辞,就离了瑞麟殿急匆匆朝寿宁宫里赶来。 看见坐在一处的女儿和孙儿,谢母忍不住两眼一酸:“臣妇见过才人娘子。” 谢珝真刚听见宫人通报说母亲来了,就立刻要从榻上站起来,只是她身子重,动作慢了些,思女心切的谢母已经走进屋中照着宫里的规矩给女儿行了礼,于是谢珝真只得侧过身:“娘亲这般多礼作甚,屋里没外人,不必做这些礼数的。” 夏至连忙将谢母扶起来,谢母一脸欣慰地看着女儿:“礼不可废。”自打永嘉侯府开始修建起来,谢母便主动去聘了位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带着全家——除了瘫痪在床的谢父之外——一起,把入宫觐见的各种礼仪重新细细学过一遍。 她生怕自己哪里行止不当,给女儿招惹麻烦。 尤其是女儿即将生产的紧要关头,更是不能出半分差错,谢母起身后就叫谢珝真牵着,一起到榻上坐下了,她用温柔又带着些眷念的眼神打量谢珝真,欣慰道:“娘子的气色比上次臣妇来拜见时,好了许多。” “这孩子不是个爱闹人的,怀她怀得很是轻松。”谢珝真拉过站在一旁的谢意,虚揽在怀里,“昙奴快来见过外祖母,这是你姥姥,日后可要好生记住了。” 昙奴今日也打扮得十分喜庆,头发左右扎成两个花苞苞的形状,用红绳拴着两个吉祥结,与眉心那粒红痣极是相称:“昙奴见过外祖母......” 他生下来之后就没见过母亲娘家的人,这还是头一次与谢母相见,小孩儿把局促和忐忑都写在脸上:“姥姥过年好。” 谢母见他生得与女儿如此之像,又是这么乖巧,眼眶里的酸涩令她难耐不已,姿态标准地捏着帕子轻轻擦拭眼角,叫人看不出,就在区区几个月之前,她还是那样一个,入了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的小妇人。 “好孩子。”谢母对着谢意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封好的红包,“姥姥没什么好东西,这个给咱们昙奴压祟用。” 谢意看了母亲一眼,谢珝真点头,他才双手捧过红包:“谢谢姥姥。” 他把红包揣进怀里,从桌上摸了个刚烤好的橘子:“昙奴给姥姥剥橘子吃。” 他乖巧懂事的样子让众人忍不住笑了。 “这孩子,真真懂事,与才人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谢母看向女儿,“可怜他先前受那么多苦......” 夏至与这母女俩都更亲近些,闻言,听出谢母似有伤怀之意,便立刻接话说道:“奴婢就没见过比咱们小侯爷更懂事聪明的孩子了,生得又与仙童一般,等长大些,能带出去见外人了,不知要招多少羡慕!” “娘,您瞧,我家这女官呀,恨不能一日三顿地夸昙奴好,把他捧在掌心里疼。”谢珝真假装嗔怒地说着,“陛下也爱宠着他,就我这个当娘的,还得防着他们把孩子宠溺坏了......您放心吧,咱们的后福大着呢。” 谢母也有些暗恨,这样的好日子,怎么尽想些倒霉催的坏东西做的坏事,她很想像在家里时一样抬手轻轻拍拍嘴巴,以示这出口的话不做数,把晦气都拍走,但这举动显然不是个和规矩的,于是谢母也松快了神情,捡了几样有趣的事情与谢珝真说了。 一时间整个景华楼的气氛都欢快起来。 “......自打咱家从慈幼院领了几个孩子回来,家里可是一日热闹过一日,还有许娘子,她可帮了臣妇好大的忙呢。” 许荣华的母亲如今借住在谢家,她也是个闲不住的,主动帮着谢母分担了好些事务,这两位母亲本质都不是爱掐尖要强的,很快就处得如姊妹一般亲密。 谢母夸了好姐妹几句,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你大兄这回回家里来准备明年下场应试......” 她忽然住了嘴,脸上浮起些许犹豫。 谢珝真有些疑惑:“可是大兄遇上什么难处了?” 谢母摇摇头:“倒也不是什么难处,就是那个,才人可还记得先前与你兄长定亲的关氏?” “......就是被他舅母偷偷拿自己女儿换了,又怕他占了长子的位置,继承家产,也没胆子杀人,于是只能打小就把他充作女儿养的那个?” 这可是在自己嫁入武威侯府之前所经历过的,最为炸裂的事情,谢珝真怎么会忘记? “他怎么了?” 谢母叹了口气道:“他叫亲爹娘认了回去,如今改了名字,叫做薛卓......虽然是认回去了,可他从小便认为自己是个女儿家,打过耳朵眼儿,举止上也有些女气,他爹又气是他舅家做出这样的丑事,便......” 说到这儿,谢母有些为难地看了眼正在安静地帮长辈剥橘子的谢意。 接下来的话可就不大好叫孩子听了。 第148章 薛卓 谢珝真见如此,便摆摆手,却只是叫宫人们下去,独留春分夏至两个,谢意也没叫抱走。 “我还记得,我在昙奴这个年纪的时候,娘您和母亲有什么事情商量,都是不避着咱们兄妹的。”谢珝真爱怜地摸摸崽子的脑袋,“他过完年也满五周岁了,正是知事的年纪,宫中......我们母子的处境到底与寻常嫔妃皇嗣不同,早叫他明事理,懂交际,也是一件好事。” 谢母又忍不住心疼起女儿来:“我总不忍心,你小时候咱们家里也是乱糟糟,那老东西不要脸,偏姐姐身子撑不住,我又太年轻......若是可以,我哪里不想叫你快快活活地长大,离这些个糟心事远远的。” 她又有了小巷子里那个虽然粗鄙,却无比疼爱女儿的唠叨母亲的样子:“罢了罢了,到底你已经长大了,我帮不上什么忙,你兄长说是个淳朴厚道的人,实则木头一根......日后还得这小子给谢家撑门楣,心眼儿多谢也好。” 谢意正好剥完一个橘子,他把橘子掰开递给谢母:“姥姥放心,昙奴会好好儿学,好好儿想的。” 谢母反手把他抱进怀里,将热乎的烤橘子喂进谢意嘴里:“小机灵鬼。” 入了宫来,她面上虽是不显,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方才屋里全是宫人,谢母即便想和孙子亲香亲香,也碍于规矩只得看着,现在宫人都走了,就剩下一个夏至,一个春分,谢母便也放开了些来,亲昵地抱着谢意贴了又贴,才在女儿戏谑的眼神里想起来自己还有事情要跟她说,请她帮着拿个主意。 “咳。”谢母清清嗓子,“那个薛卓啊,他舅母以女换子的事情暴露了之后,他和你大兄的婚事也跟着告吹了,他改姓名回本家,换子的舅母被官府判了流放,舅舅却因为有他亲娘的求情,只判了三年劳役。” “要我说啊,他娘也是个糊涂的,本来就因为多年只养下一个女孩儿,被夫家多次苛责,如今晓得了自己亲生的儿子是被弟媳妇故意调换,竟只一心怪罪弟媳,一点儿也不怀疑自己那个一事无成的弟弟。” 谢母说着说着就来气了。 薛卓的父亲只是个小秀才,外祖关家,从商,原本家资也算是丰厚,只是关老爷子去世之后,关舅舅没那个能力守住家业不说,还沾上了赌博的恶习,不出几年便把家产败个精光,到头来只能扒着姐夫一家过活。 可薛秀才家里也不是什么巨富,哪里养得起一个赌棍? 薛母怀着薛卓的时候,已经把自己全部的嫁妆都拿去给薛舅舅填补赌债,薛秀才又不许她掏婆家的钱去补贴娘家,于是薛母便只能和关舅母一起,自己做些绣活拿去卖了换钱给关舅舅。 她做绣活卖钱是瞒着婆家的,每次都是偷偷去关家院子里。 恰好那时的关舅母也怀了孕,两个孕妇都为着同一个男人费心操劳,关系慢慢也好了起来。 只是某日薛母又一次偷偷上关家门时,不小心在院子里滑了一跤,她月份大了,这一跤就直接摔得要生,还顺便把关舅母也吓得早产。 两个孕妇不宜挪动。 只能在关家院子里生。 关舅母虽是被吓了才会早产,却生得比薛母顺畅,她的女儿生下来小小一个,瞧着像是先天不足,又想到自己丈夫是那样一个赌鬼,家里怕是没余钱养活她,反观薛秀才家,虽然也不是多么富裕,但孩子还是能看得起病的..... 有些埋怨薛母害自己早产的关舅母,便买通了产婆,把两个孩子调换过来;只是先前她生的时候产婆便对屋外头说过这是个女孩儿,等见了薛母生的是个男孩儿时,已经来不及改口,便只能如此囫囵养着了。 哪知自打两人全都生产完了,换了孩子之后。 关舅舅的手气突然好了起来,没过多久关家便又比薛家富裕了,关舅舅也逐渐戒了赌博,转而和别人一起做起了生意。 而关舅母悔不当初,却又没胆子把自己换子的事情给交代出来,把女儿换回来,却又庆幸那日的阴错阳差,让大姑姐的儿子没法再与自己后头生的儿子抢家产。 “那姓关的说是自己不晓得孩子被换了,都是他媳妇一力所为,我却是不信的,自家媳妇头一个孩子,他这个当爹的,竟是一眼也不曾看过,一次也不曾抱过吗?”谢母愤愤地说着,生完了气又忍不住叹息。 “她弟媳也是糊涂虫一个,也不晓得那男人给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真的一个人把罪责全给揽了下来,还用养育之恩逼着薛卓签下谅解的文书,免了这夫妻的死罪。” 在大盛,随便偷换别家孩子,或者拐了清白人家的孩子去卖,都是要判个死罪的,只是若有苦主的谅解的话,可以稍微轻判一些。 “既然薛卓改名归宗,那被换过去的那个女孩儿又如何了?”谢珝真好奇地问道。 谢母又重重地叹了一声:“那孩子倒是个有良心的,被薛家赶了出来,亲爹蹲了大牢,爹这边的亲戚没一个像管她,她却愿意陪着亲娘一起走,好在流放的路上照顾她亲娘......只是她一个小姑娘家家,为着这档子事,自己的亲事毁了,十几年的爹娘叫着,到头来反而成了仇人,唉......” “走了也好,这样的丑事,这样的亲爹......还不如走远些,离了京都,谁晓得她原先是谁?”谢珝真撇撇嘴,“我若是她啊,等把那糟心糊涂的亲娘安稳地伺候到流放处,就改名换姓,另寻个地方过日子去。” “谁说不是......哎呀扯远了。”谢母连忙摆手,“这人一上了年纪,话就变多了,原是要讲薛卓的,他生得男儿身,却养了颗女儿的心,薛秀才虽认他回家,却也嫌他丢脸,又想再要个亲生的儿子,奈何家里没钱,平头百姓,年纪没到那儿,也不能随便置妾,他便想将薛卓送去给那南边来的行商做养儿,好换些钱,租个生养过儿子的妾来。” 第149章 吃瓜吃瓜 大盛朝并非只要是个男人都可以想纳妾就纳妾的,什么人可以纳妾,什么身份可以纳多少妾室,都在《盛礼》中明确地写了规定,且时下的风气对男子——尤其是要科考做官的男子而言,多纳妾室,沉迷美色,不是什么好名声。 以科举入仕的官员们纳妾最重要的目的——起码在明面上是最重要的——其实是为了子嗣。 而在民间,平民工匠商人等身份的男子,四十而无后嗣者方可纳妾,或是租赁别人家的妾室来,给上一笔钱,等她生下了孩子再送回去;若是违规纳妾,事主是要被施以罚款鞭笞之刑的,那妾室也得放了离开。 所以平民百姓大多一辈子就只是夫妻两个过活,实在生不出来孩子,要么休妻另娶,要么就等到了年纪,出钱纳上一房妾室,要么就典妾生子,或者过继族人的孩子来继承家业,给自己二人养老送终。 但对于空有钱财,而身份相对较低的商人而言,纳妾就成了一件麻烦的事情,家中有子,或是年纪不到的想纳妾,都得向官府上缴大量的赎罪银,所以商人们最爱钻空子,置外宅,养外室,更有甚者,弄出个平妻的名头来,用来规避纳妾的规矩。 与此同时,一些稍有家资的地主、富户、商户不耐烦去置外宅,也不想给官府缴纳违规纳妾的罚银,他们便想出了另一个法子。 那就是收养。 收养贫苦家庭里生得好看的孩子,或者孤儿,又或者直接从牙市上买人回家,这些孩子对外说是自家的养子女,实则身份几乎等同于世家大族里豢养的通房丫头,泻火小厮。 不但平日里得在家里伺候“爹娘”,到长大了些,还得去床上伺候。 这其中又有一类畜生最爱未能长成的少男少女,专门借着游商的便利,四处寻觅了生得好的孩童回家去耍弄,“心肠好”一些的,等养子女们年纪大了,随便找个归宿放出去;若是那等心肝脾肺肾全黑透了的,要么直接弄死了,对外说是夭折,坟岗上一埋便罢;要么就是等孩子长大了,又转手卖出去。 这种从小调教着长大的孩子,后头多半是要流落到风尘里去,一辈子也难以解脱的。 薛卓今年十七。 比谢景荣小了不少。 关舅母原本是想把自己后头生的女儿说给谢景荣的,虽然谢景荣年纪大了些,却有秀才的功名,谢母小生意做得好,家底在平民巷子里也算是丰厚的了,瞧中谢家家资和谢景荣秀才身份的关舅母自动忽略了他的年纪。 那时,距离谢景荣第一次定亲的对象跟着情郎私奔也已经过去了几年,对方都能带着孩子和情郎回娘家探望父母了,而谢景荣一脑门子扎在书堆里,虽然没读出多少名堂,但在路上遇见牵着孩子的前未婚妻,心情还是十分平和,并没有要怪罪的意思。 而关舅母除了谢家家底和谢景荣身份这两个重要原因之外,谢景荣的脾气也是她最看好的地方,她亲生的女儿是个娇惯的,脾气是大得很,关舅母便想寻个会疼人,脾气好的男子配给女儿。 然而她倒是看好了谢景荣,她的女儿却没看上人家。 两家说亲说到合八字的时候,关家的女儿也跟谢景荣的前未婚妻一样,果断离家出走,跑路了。 在她出走之前,还故意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和“姐姐”的调换,想叫薛卓去嫁那个“老男人”,关舅母察觉不对的时候,八字已经递了出去,女儿也不知所踪。 除了故意调换来的薛卓之外,关舅母后头就只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婚前跑路,她也不敢真把从小当做女孩养的薛卓嫁出去,于是事情就随着关家女儿的跑路慢慢给暴露了出来,谢景荣喜提“前未婚妻”x2。 后来发生的事情,便是谢母刚刚说过的那些了。 恶意换子之人受到了有些偏颇的惩处,而被调换的两个孩子却也没落得多么好的下场。 早习惯了穿裙装,做针线的薛卓,个子不高,容貌秀丽,身姿纤细,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大字不识一个,做家务倒是一把好手,薛秀才本就对自家妻子娘家厌恶至极,如今又见自己唯一的儿子,好端端地叫养成个不男不女的模样,愈发气急。 本就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薛秀才也没多少心疼,又因实在厌恶老妻,反而打起了典妾生子的主意;薛母倒是有些心疼自己亲生的孩子的,只可惜她为弟弟花光嫁妆,关舅舅后来攒下了钱也未曾还给姐姐,她又在薛家没什么地位,娘家败落了,以后都得看薛秀才一家的脸色才能活。 所以哪怕稍微有点心疼薛卓,薛母也没为这个最亏欠的孩子做什么,而是眼睁睁看着丈夫把他“送”给一个商人做了“养儿”,再主动为即将到家里来的妾室准备住处——毕竟那只是个典来的妾,日后生了孩子,要养在自己膝下,等自己老了,也是那个孩子奉养自己。 至于那个养了许多年,跟着亲娘离开的女儿,和被送给商人的薛卓,都是他们一致认同应该被丢弃的污点和累赘。 “他既然跟着商人走了,又怎么会和大兄再度扯上联系呢?”听谢母的意思,应该是谢意被封了永嘉侯,谢景荣回家这段时间,又遇上了薛卓,这叫谢珝真不得不多想,是不是有人要借这人算计自己家。 而谢母则依旧是叹着气,说:“他虽被那商人收养了,却没能走得出京城,那商人在京郊有个外室,是个善妒毒辣的。” “他也不知是如何想的,竟然把薛卓安置在外室的宅子里,自己先去做生意了;商人有个儿子,刚好与你大兄在一家书院读书,他见薛卓美貌,便......”谢母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满脸乖巧的谢意,也清楚自己女儿和孙儿的处境容不得她们过于天真。 于是咬咬牙继续说道:“便趁商人不 在,占了薛卓不说,还叫他做小厮打扮,带到书院里去,后来商人回来了,那外室便告知他此时,商人气薛卓勾引自己儿子,带了家人把薛卓从书院抓走,给......给那个了。” 她比了个“咔嚓”的手势。 一贯心态超前的谢珝真被这口瓜堵得半天说不出来话:“......什么破书院,都能叫外人进去抓人了,难怪哥哥读了这么多年,还是个秀才。” 第150章 别跟他客气 当着孩子的面说这样的话,哪怕谢母脸皮子不薄,也忍不住红了红脸颊:“他血糊糊地给丢在书院外头的田里,眼看是活不成了,唉......” “你也晓得你大兄一直都是个见其生不忍见其死的性子,薛卓......又与他有那样一段前缘在,他如何能干看着对方落得如此下场?”谢母原也是怀疑过薛卓是故意接近自家,别有用心。 在入宫前,花了些时间去查过那商人,并没有发现异常,只是还害怕商人后头有人,因此谢母雇了人手,到现在也都在盯着那家子呢。 “这事情在乡间闹得不小呢,只是到底一众小民、商户的,再怎么闹腾,也传不到上头去,且薛卓和那商人还有一重收养的关系在,他亲爹都帮着商人说话,最后官府只让赔了些银钱给他......” “你大兄也说,薛卓那儿......伤得极重,大夫都说活不了了,却没想到他硬是活了下来,又因他无处可去,你大兄回家的时候,便把人给带上了,如今他住在咱们家新宅子的外院里,瞧着倒是安分,只是我总感觉他阴恻恻的,就怕是经了这一遭后,性子歪了。” 谢母连声叹息:“咱们家明年就得搬进侯府里去,到时带上他的话,不知道后头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不带上的话,我又总觉得不忍心,而且你大兄......我是真怕他对薛卓有了什么。” 啊这...... 谢珝真吃着橘子,久违地感受到了思路不畅的滋味,先前揶揄皇帝时的玩笑话突然在耳边响了起来——自家这说适龄也算适龄,说超龄的确是超龄了的光棍,不会真要开铁花了吧? “娘亲你先别着急。”谢珝真想了想说,“待永嘉侯府落成之后,您多去买些可靠的人来用着,我虽求了陛下为侯府添置人手,但也不能事事都麻烦陛下。” “是啊,多少还得是自家人用着才能安心。”谢母能从一个被兄长卖掉的平民女子,成为能走街串巷做生意支撑起全家家用的女掮客,脑子还算是很灵光的。 不必谢珝真仔细去解释,谢母便明白了女儿暗藏的台词——自家可以依靠皇帝的威势,但不能一心扑在这上头,旁人给的东西到底不牢靠,只有捏在自家手心的,才是底气。 “等明日天亮了,我就给大兄写封信回去,叫他......”谢珝真只是被这口过于离谱的瓜冲击了下脑子而已,现在已经基本恢复过来,“叫他问问薛卓愿不愿意留在谢家,若是愿意的话,让他签死契;若是不愿意的话,就当个客人暂时叫住在咱们家里,等他身子好完了,就打发去京郊的道观或者佛寺里,让他出家。” “娘您放心,兄长性子是木了些,又爱怜惜弱者,但我说的话他还是肯听的,至于这婚嫁上的事儿......随他去吧,只别叫外人给算计了便可。” 这么些年的光棍打下来,谢珝真感觉兄长已经完全是破罐子破摔,已经完全没了成家的兴致,只是谢母自己的婚姻不顺,心底便存着想叫两个孩子婚姻美满的盼望,这是人本能的弥补心理,谢珝真也理解母亲。 但她以自身为例子,明白了诸事强求只会适得其反的道理,因此每次谢母提起这事儿的时候,都要在安抚母亲的同时,慢慢用话语引导着她对美满家庭不要再那么执着。 好在谢母是个疼爱孩子的,哪怕这些年,她为了保全自己,也是对糟心生活的屡次进行反抗而练出来一副稍微有些执拗的脾气,但她还是很愿意听孩子们的话,与他们交流,尊重他们的心愿的。 不过免不了拉家常的时候顺便啰嗦几句罢了。 说了一会子的话,谢意眼瞧着是熬不住了,谢珝真便叫夏至把孩子抱去睡觉。 夏至才走,外头小太监宝禄便带着皇帝的赏赐来了。 眼瞧着皇帝哪怕在宫宴上也还惦记自己女儿,谢母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见陛下待你如此用心,我这当娘的心头不知宽顺多少。” “早说了陛下待我是极好的,叫您别总担心我过得不自在......”当着跟在宝禄后头,从御前过来的送赏宫人们的面,谢珝真又拾起了自己是个感激皇帝偏爱的小女子的人设,笑容甜蜜娇羞。 这演技浑然天成得叫坐在对面的谢母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谢珝真悠悠地笑着:“请诸位回去替我谢谢陛下赏赐,辛苦你们跑这一趟,春分,去取昨日新打的那匣子金瓜子来,给大家伙分分,拿去喝茶。” 御前的宫人都晓得寿宁宫谢才人不但得宠有孕,还是个出手极其大方的,领头的那个太监很庆幸自己足够机灵,从同僚们手里抢下这一桩油水丰厚的好差事,一大把黄澄澄的金瓜子入账,他笑得几乎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千恩万谢了一通,送赏的宫人依依不舍地离开。 谢珝真从宝禄手里拿过赏赐的单子,发现这礼单分了三份,不止自己有,还有单独赏给谢母和谢意的。 “哎哟,这可......”谢母虽听说自己女儿得宠,但远在宫外,朝中无人,唯一有来往的官宦人家就一个君家,偏君夫人又是个深居简出的,对宫内动向也不是很了解。 所以谢母光听说自己女儿是个宠妃,但对谢珝真得宠的程度并没有太深刻的认知。 直到自己孙儿也子凭母贵,被封了侯爷,谢母才隐约对女儿的受宠程度有了猜测,而如今直面了皇帝对谢珝真的用心,和对自己祖孙二人的爱屋及乌,谢母心中安定的同时,还是忍不住起了担忧。 男人的情爱哪里有能长久的? 何况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 谢母怕女儿为着皇帝的心爱而动情,到爱意退却后伤了自己,却又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打破谢珝真的幸福。 然而接下来女儿的举动让谢母完全放下了心,只见谢珝真撇撇嘴看着礼单:“还可以,娘您也瞧瞧这单子,到时候都带回家里去,可别为我心疼......”她凑到母亲耳边,压着声音小声说,“皇帝富得流油,您该拿的就拿,该享受的就享受,千万别跟他谦虚,您闺女可都为他怀胎,就要生产了呢,这是咱们应得的!” 第151章 产婆 谢母在宫中住下后,拨给谢珝真的产婆濡慕等宫人也陆续进了寿宁宫。 产婆有两个,一个孙,一个姓周。 二人来拜见谢珝真的时候,脸上都挂着一模一样讨好的笑,孙产婆生得黝黑,矮个子,略有些富态;周产婆中等身材,手上戴着个二指宽的金镯子,举止比较文雅,看上去很是温柔稳重的样子。 二人拜见过后,谢珝真给了些赏钱,又叫宫人把两位产婆领到住处安置。 “这周氏看起来像是读过书的,也不知为何会去做产婆。”谢母等着那二人走了之后,才把自己心中的疑惑对着谢珝真说了出来。 谢珝真道:“许是家道中落?” 能叫女儿跟着读书的,家里多少有些资产,父母也不迂腐,而产婆之职其实不是很能上得了排面,大多是出身较低,又上了年纪的女子在做;能被尚宫局选进来的产婆,家族亲人都在京城里头,或者京郊,最要紧就是身家清白,读不读书反倒是次要的。 不过一个谈吐颇有几分文气,举止也像是受过礼仪教育的女子去做产婆到底还是少见,谢珝真便叫来了把她们从尚宫局领回的宝喜,问他:“这周氏是什么来历,怎么会做了产婆?” 景华楼的两个小太监都不得重用,每次谢珝真想起来有事情要询问、吩咐他们了的时候,宝喜宝禄两个都表现得很是殷勤。 宝喜躬着身子:“回娘子话,周氏家中世代行医,她爹是仁心堂的坐诊大夫,她娘也曾做过女医,夫妻俩就生了这一个女儿,把一身的医术都教给了周氏,她原也不是做产婆的,而是专治妇人病的女医,只是若遇上别家媳妇生产艰难,也会出手帮忙,或是指点一二。” “原来如此。”谢珝真点点头。 女医的名头可比产婆体面得多。 “按照宫里的规矩,嫔位以下的娘子们生产,大多只配一个产婆和几个帮手的宫人,但陛下和娘娘都看重咱们娘子,才破例让尚宫局多加一个女医来在旁看顾。”宝喜讨好地笑着说道。 在一旁的谢母却还有话要问:“这周氏可曾婚配,可有子嗣,若是婚配,夫家是哪一家子,为人如何,子嗣又是什么情况,若未曾婚配,是为着什么缘由?” 她问得宝喜愣了一下才回答:“这个奴婢倒是未曾问过,尚宫局选人应是都调查清楚,没有纰漏不妥,才会召了她入宫来的。” 小太监脸色发白,意识到自己事情没办妥贴,连忙跪下,伏在地上:“娘子恕罪,夫人恕罪,是奴婢粗心了......” 谢珝真与母亲对视一眼,又看向宝喜:“行了,起来吧,去尚宫局再仔细问一遍周氏家中的情形。” 见谢珝真不罚自己,而是给了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宝喜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声地谢着恩,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就急匆匆出门去了。 “有些不对啊。”谢母眉头紧锁。 谢珝真摸摸肚子,神情还算轻松:“再多的不对,只要咱们提前知晓了,警醒戒备起来,任她有千般手段,也难伤我!” 除非那幕后的人可以做到突破宫人的重重保护,再以超越自己使用系统读档的速度,拎着把刀子冲进产房直接把自己砍了,谢珝真都有自信叫她的算计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是......除非到了不得已的那一步,谢珝真是不想读档重新生一遍孩子的。 “把宝禄叫来,让他去尚宫局,把孙氏和周氏的记档册子都拿过来,再......”谢珝真轻轻敲了下桌面,“先这么着吧。” “ 是,娘子。”春分屈膝答道,只是她还有些困惑,“奴婢也可以替娘子去问的......” 小姑娘的疑惑里带着些酸味儿,谢珝真笑着看她:“也算是用这事儿考验考验他们两个,咱们春丫头和那两个不一样呢。” 春分小脸红了红,转身踏着欢快的小碎步出去了。 “尚宫局......可信得过吗?”谢母瞧着女儿还有心思调笑小宫女,一点儿不见紧张模样,就忍不住想敲敲谢珝真的脑袋,叫她别再对着老母亲卖关子了。 “娘亲放心罢,我心里头有成算的,等过两日,陛下来寿宁宫了,还要借他的手把孙周二人在宫外的家人调查一遍......这个才是最可信的。”谢珝真缓声说道。 她生了颗多疑的心,又怎么会在自己生产这样的大事上放松戒备? 宝喜在初入景华楼时,曾经有一次偷摸着和不知道哪个宫的宫人趁夜联系过,虽自那之后他就再没出过异动,但谢珝真是不会轻易忘记的。 而宝禄此人,虽平时办事很是勤恳妥帖,看上去是个能忠心做事的,可他是御书房主管安公公的干孙子,谢珝真原就不大相他,等同样出身御书房的张美人入了宫,就愈发在心里戒备了起来。 这两个小太监,无论从尚宫局拿了什么消息回来,谢珝真都是不相信的。 永嘉侯府还没建好,自己的手没法伸出宫外去,只能又去刮皇帝的地皮了。 “你有成算就好,只是若想办什么事情,提前给你娘一点暗示,千万别吓唬我。”谢母一眼就瞧出来女儿像是打着什么坏心思,那表情,和她小时候与君悦心兄妹一起支陷阱抓鸟的时候一模一样。 带着些小坏,还有点儿阴森,恶意满满,但在谢母看来是十分俏皮可爱的。 “娘只需把心安安稳稳地放下就好了。”谢珝真道,“嗯,怕是到时候还得您看护着昙奴些,别叫人趁乱对他下手。” 谢母皱眉:“昙奴又不是皇家血脉,怎么......是啦,我明白了,只是......你不想叫我在产房里头陪产吗?” “您若是陪着,她们还怎么敢动手?”谢珝真抱住母亲的手臂撒娇。 若是她猜得对了,的确有人想趁自己生产的时候动手脚,那谢母和昙奴都会成为她下手的对象。 昙奴虽非皇室血脉,却是谢才人这个人的亲子、长子,若是她一边生产,昙奴一边被人害了,指不定就要心伤悲恸,出大岔子;而针对谢母的理由更是简单,她身为母亲,若是进了产房陪产,又怎么可能不事事巨细地盯着女儿生产的每一个细节,成为那幕后之人动手前必须除去的阻碍? “你们只要都安好无损,保重自身,就是对我最大的保护和鼓励了。”谢珝真娇滴滴地说着,靠在无奈的母亲身上,眼中寒光不停闪烁。 第152章 问米婆 不多时。 宝喜急匆匆地从尚宫局赶回来了,让谢珝真有些惊讶的是,在宝喜走了之后才又被吩咐去取记档册子的宝禄几乎和他是前后脚回来的。 两个小太监一样的不得重用,但这并没有让他们彼此生出同病相怜之情,反而隐隐有些不睦对立的模样。 宝喜在前,进了屋后,宝禄便一脸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低眉垂眼地站在了门口,谢珝真没瞧见他把册子放在哪里,猜想应该是塞在他有些宽大的袖子里。 “娘子,奴婢回来了。”宝喜一进门就先鞠了一躬,等着谢珝真发话。 谢珝真点点头。 宝喜才把周氏的身世一五一十得说了出来。 原来周氏的父母都是行医的,二人只有她这一个女儿,也没想过要从族人里头过继个儿子来继承香火,而是起了给女儿招赘的心思。 周氏的父亲挑挑选选,最后选中了自己的一个姓杨的的徒弟,这徒弟在家中足有五个弟兄,他是排行老四的,不上不下,在家里也不太受父母重视,只是生着个好鼻子,很擅长辨识药材,便主动到仁心堂拜了周父为师。 这杨老四平时学医、伺候师父、打杂跑腿什么的都很勤快,周父喜欢他上进,又考虑到他家里兄弟多,自己对他也算是知根知底,便想招赘杨老四。 杨家起先是不愿意叫自己儿子去做上门女婿的,后来周父答应杨家,将来等周氏生了孩子之后,第二个孩子可以姓杨,杨家方才答应了脚杨老四入赘。 两人成婚之后倒是把日子过得很是红火,周氏父母瞧着也很安心,然而在周氏有孕之后,某次杨老四跟着采药人上山寻药,竟然不慎坠入深谷,摔断了腿脚,还磕破了脑袋,等他被抬下山来的时候,已经咽了气。 而周氏在悲痛过后产下一对双生女儿,原本他们是准备履行对杨家的承诺的,却不想杨家众人嫌弃周氏生了女儿,不愿意叫她归宗,又暗暗指责是周氏自己命格不好,克死了杨老四。 两家父母还为此大打出手过,杨家人多势众,周家却只是小猫两三只,一场群架下来,周父断了腿,最后闹到公堂上,彼此都觉得很不愉快,到后头更是几乎是断绝了来往。 周父的腿折断后没修养好,从此瘸了,周母某次去给官宦人家的女眷出诊的时候,不小心卷入了那家的阴私里,被毁了双手,一家人骤然遭此劫难,又要养两个孩子,又要给父母长期用药,生计慢慢成了问题,周氏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逐渐在做女医的同时,做起了产婆的生意,才撑起了这一大家子。 周氏从小学医,又是难见的愿意给妇人助产的女医,她经手过的孩子大多顺利成活,渐渐地,周女医的名声也慢慢打了出来,所以这次谢珝真生产,尚宫局才会把她也召到宫里来。 “原来如此。”谢珝真又问,“周女医母亲去的那家.....你可问过?” 宝喜连忙点头:“问过的,那家子姓向,向家大老爷原本做着官呢,就是后来牵扯进一桩案子里,被抄家斩首了。” 顿时。 谢母诧异地看向女儿,谢珝真也有些惊讶,她挑起弯眉,没再继续问什么:“我知道了,你找夏至领赏去吧。” “奴婢谢过娘子,奴婢办事不够妥当,幸而娘子愿意再给奴婢补过的机会,又哪里还有脸要娘子的赏?”宝喜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关是过去了。 谢珝真一摆手:“赏你你就接着,行了,下去吧。” 宝喜躬躬身子走了。 宝禄看着他离开,才把袖子里藏的册子双手捧出送上来:“娘子,这是尚宫局对孙氏和周氏二人做的记录。” “嗯。”谢珝真点点头,站在旁边的春分立马上前从宝禄手中取了册子,再双手递给谢珝真。 谢珝真状似随意地翻看着,发现宝喜所叙述的关于周氏的那一部分,和尚宫局的记录中并无差别,只是书面的记录要更为严谨些,还写上了周氏那对双生女儿的年纪。 她一字一字地仔细看过去。 与家传行医的周氏不同,孙产婆是京都巷子里的平民出身,她婆婆曾也做过产婆,想来是把手艺传给了孙产婆这个儿媳妇,但让谢珝真感到意外的是,孙产婆在帮人接生的同时,还做着人牙子的生意。 而且......她还是个会算卦的问米婆。 在皇后的要求之下,这种从宫外来的,有重要用处的人的背景都会被记录得极其详细,谢珝真没能想到的是,自古以来皇室宗族都很忌惮民间种种巫女巫师,神婆神汉之流,盛朝前几代也不是没有过因行巫蛊之事而被处置的皇嗣、妃子。 不过只要不是施咒害人的那种,盛朝对于会帮人算卦寻物的神婆还是比较宽容,孙产婆的履历上除了曾经给邻居问米算卦之外,便在没有不妥之处,反而她家里公婆爹娘具在,丈夫也活得好好的,膝下儿孙全部立住,是个难得的福气人。 谢珝真是不大相信这些说法的,尚宫局能详细记录还把人召进来,就说明上头两位至尊也没把孙产婆问米算卦当什么大事。 让谢珝真感觉怪异的是,尚宫局的人竟然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她做过问米婆的过往给写上了,就像是......算准了谢珝真会调查孙产婆的背景,故意叫她看见其中的不妥一样。 若是寻常嫔妃,见了孙产婆问米婆这个身份,只怕是要着急着换人了。 尚宫局一开始奉命去选人的时候,她们或许能插手的程度有限,但临时换人就不一定了......能把两个产婆的背景调查得那么详细,只怕尚宫局是下了大功夫的,谢珝真临近产期了还要换人,又得她们重新忙活一番,到时容易被人浑水摸鱼不说,只怕还会招致尚宫局的抱怨。 谢珝真合上册子,面上看不出悲喜——既然那幕后之人试图推着她换了孙产婆,那她还非要把人给留着了。 她现在只想知道,若是那人发现自己调查了孙产婆之后也不愿意换人,接下来,她又会耍出什么手段,叫事情的发展顺了她的心意...... 谢珝真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开始在血管里奔涌,心脏也愈发有力地跳动——她兴奋起来了。 第153章 慧素居士 “......产婆换与不换,都不是最要紧的。” 佛香缭绕,青烟帐里,一身素色宫装的妇人面露慈悲之色:“本宫只是想通过那两个产婆让她知道,有人在后头盯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从而让谢氏她变得警惕,变得不安......女子有孕本就损耗极大,再以此疑兵暗布的手段令她心神受损,那本宫的布置便已经达到了五成的目的。” 她年纪已经算不得小,只是保养得极好,叫人猜不准她的真实年龄,而女子眉宇间略带着些悲愁之意,恹恹地说着:“后宫嫔妃争斗,以位份、家世直接欺压下去,又或者不顾体面修养,推搡撕斗,都是最低等的手段。” “凡是稍有心机些的,都该晓得与旁人争风吃醋是最不要紧的事情了,说一千道一万,在这内宫之中,唯有陛下的圣心圣意才是最为紧要的东西。” 说到此处,她慈悲又温柔的眉眼忽地凌厉起来:“你自入宫来,就只顾着那点子小女儿家的酸醋了,竟是一点儿也不懂大局,被人算计了也不知道,还巴巴地以为那是什么好人......有这功夫来请本宫出手为你料理情敌,还不如自家多想想该怎么重新获宠!” “后妃的大局就是圣宠!”女子的表情愈发冷硬肃穆,“皇帝不喜欢你,你样貌生得再好,出身再是贵重,父兄再如何得重用,也无济于补!” “顶多不过保你在后宫默默无闻地活着罢了,我孟氏养你这么大,可不是就只叫你入宫享清闲来的,多想想你父亲你兄长,你不得宠,讨不了皇帝欢心,可对得起他们?” “我孟氏世代都送女入宫为妃,只为保全家族荣光,你是这一代的长房嫡女,被皇帝宠幸就是你的职责!”先帝太妃,孟氏,如今的慧素居士正指着孟荣华的鼻子教训,“可你瞧瞧你都做了什么?” “一入宫便与主位娘娘不睦,那也便罢了,朱氏本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本宫只心寒她扇了你一巴掌,你就只晓得来找本宫哭,半点也没想过怎么靠自己报复回去......念在你尚且年幼的份上,本宫替你料理了她。” 慧素居士虽吃斋念佛,却依旧是做宫妃的打扮,月牙色的织锦襦裙上,金银丝线描画的吉祥图案在满室的烟气里也依旧熠熠生辉,低调却足够贵重。 孟荣华跪在她身前,耷拉着脑袋,全然没了她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模样:“是侄女无能,叫姑姑不得安心礼佛,反倒要为我操劳。” 慧素居士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晓得就好......我孟氏无论男女,具以家族尊荣、传承为先,你虽蠢笨了些,但好歹还有自知之明,晓得不能随便出手料理旁的宫妃,晓得来与我这半死之人寻求帮助......” 她重重地叹了好几口气:“日后你要记得事事谨慎,时时小心,莫要再像先前一样,与旁人轻易起争执,露了本性叫上位不喜;也千万谨记,不可因才承了一次宠便生了骄傲之心,松懈下来,被旁人攥住马脚设计陷害,失了帝宠。” “......若是我儿还活着,他那么得陛下喜爱,若是他......”慧素居士眼中浮现出悲恸之色,“......若是你表兄在位,我们又何必如此畏畏缩缩地过日子!” 慧素居士是生过皇子的,那皇子也曾很得先帝喜爱,可惜的是他没能争得储位不说,还被另一个皇子用美人的一杯毒酒断送了性命。 姑母的这话,孟荣华不敢接。 每次提起自己早死的儿子,慧素居士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从老成持重的家族长辈,变成她自己都最看不起的怨念满心的蠢钝妇人——孟荣华虽心里会这么想,可当着慧素居士的面,是半点儿也不敢显露出来的。 她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听慧素居士如以往一样,说自己的皇儿母族贵重,容貌俊美,是当年京城王公贵族里最最受女子青睐的意中情郎,也是先帝最看重最喜爱的皇子,若他在世,哪怕不得皇位,也定然不可能叫自己在这北宫里死人一样苦熬...... “......我的皇儿叫人害了,若他还在,定然不可能叫胡氏那贱人把区区一个美人的子嗣捧上了皇位!”慧素居士发泄了一通之后,才重新拾回理智,她捻动指间的佛珠,心平气和地念诵了几句佛号。 跪在地上的孟荣华只觉得自己脊背发凉。 被慧素居士的连番变脸和癫狂模样吓得够呛。 而慧素居士半点儿不在意侄女的惧怕,反而亲自伸手去把已经跪得双腿发麻的孟荣华扶起来:“觉得你姑姑疯了吗?” “......侄女不敢。” “你好好瞧瞧我,若你不想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就要记得,学聪明些,好好争宠,好好伺候皇帝,为他生个皇子......你得知道,这孩子既是为你自己生的,更是为咱们孟家生的,只有孟家好了,你才能好,你本来就不得宠,没了孟家,你与那些个出身低微的贫女有什么分别?” 孟荣华愈发忐忑,她虽是家中的长女,但父母对自己都极其溺爱。孟家虽几乎每一代都有女儿入宫,但这一辈里,原先要被送去参选的,其实是孟荣华的一个妹妹。 那个妹妹只比孟荣华小了五个月,是家中一名姨娘所生,生下来就抱到了孟荣华生母膝下抚养,她们两个一道长大,事事都以孟荣华为先,妹妹不过是孟荣华的玩伴和陪衬而已。 可等她们慢慢长大了,妹妹反而出落得愈发美貌起来,父母打算好好调教她一番,送入宫中为妃......是孟荣华在得知此事之后,无法容忍自己的小跟班一跃成为需要自己这个白身世家女跪拜的对象,才横插一脚,用药毁了妹妹的脸,才换了自己参选入宫的机会。 她想起妹妹那张被长辈们说过,一定会得宠的娇艳脸庞后来长满疹子,腐烂流脓,心中就全是快意。 自己才是孟家全家捧在掌心里的嫡长女,区区庶孽贱人,怎可夺了自己入宫为妃的尊荣? 入宫之前的孟荣华,还是十分自信的。 而如今接连吃瘪,她心中唯余愤懑,还有对前路的无尽迷茫。 第154章 失败者和失败者 “余下的事情,你不必多操心。”慧素居士亲切地拉着侄女,拍拍孟荣华的手背,“要忍耐,别总是纵着自己的脾气,后宫嫔妃争斗,攻心才是上上之策,你得自己先稳住了,才能对付得了别人不是?” 孟荣华双唇微微张开,有些犹豫不安地问:“......姑姑为我处置朱氏,侄女感激不尽,只是为何姑姑不对付贤妃,反而要盯着谢氏?” 慧素居士看着她:“贤妃与谢才人......你觉得贤妃更重要?” “这个......”孟荣华迎着慧素居士晦暗不明的目光,忍不住瑟缩了下,才缓缓开口说道,“侄女以为,贤妃位高而权重,虽不得陛下喜欢,膝下却养了陛下的次子长女,英国公府之威势也不落我孟家......” “......且中宫虽有嫡子,却母子的身体都不甚康健,若是皇后母子出了意外,那阖宫上下,怕是唯有贤妃最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 孟荣华说着,发现慧素居士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并没有开口挑剔自己的毛病,于是心中开始有了底气,继续侃侃而谈:“再观那谢氏,虽声称祖上与茂州的谢家有关系,但如何攀附,也改不了她只是个京都平民女的出身。” “而且她还是二嫁之女,年纪也日渐大了,无家族支撑,只以色事人,又能长久到几时呢?”孟荣华越说,就越觉得自己很有道理,“陛下如今喜爱她,将来却未必,以她的出身,膝下又只有一个非皇室血脉的儿子,腹中那个生不生得下来还不一定呢,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坐上后位的,便是被陛下硬抬上去,无子也无家世,后宫上下,必然不服!” 她结束自己的发言,抬起头满心期待来自姑姑的夸奖。 而慧素居士表情依旧淡淡,拿着佛珠的那只手做拈花指状,隔空点了点孟荣华:“若本宫提前知晓,要送进来的是你这样一个自以为聪明的货色,必然是要叫把你教成这个模样的父母狠狠斥责一番的!” “......姑姑......”孟荣华唰地白了脸。 慧素居士已经四十多岁,将近五十,她上头好几个姐姐,却无一个兄长,是先代孟家家主的幼女,而在她出生过了许多年后,母亲才又老蚌生珠地诞下了孟荣华的父亲。 身为姐姐,又是先帝宫妃,虽名义上已经守寡出家,但她到底还有太妃的尊名在身,是可以以太妃之身,管教、斥责孟氏,包括家主在内的族人的。 “本宫说了这么多,你都没意识到,内宫之中,什么都是次要的,唯有皇帝的宠爱和子嗣才是重中之重!”慧素居士有些暴躁起来。 孟荣华心下委屈:“......可您方才不是还说,我能有如今的一切都是因为孟氏得势......既然 陛下看重孟氏,那我失宠也不过是一时的罢了,以我的出身,早晚都要像姑姑您一样封妃的,那又何必盯着谢氏一个卑贱之女,不如把目光放长远些,也免得针对一个贫女降了身份,如贤妃那般好出身的贵女,才是我将来的对手。” 她没看见慧素居士一瞬间就变得僵硬的脸色,而是自顾自地说着:“陛下如今待她上心又能如何,难不成陛下还会因为对那样一个低贱的女子有几分宠爱,就驳了孟家的面子不成?” 慧素居士:...... 痛苦地抬起手来按揉咚咚乱跳的太阳穴,虽然她很想对孟荣华说,哪怕自己幽居北宫也晓得当今这位天子是个独断专横的,自己就是太妃,原先先帝最宠爱的德妃呢,孟家在先帝朝时可比现在昌盛得多。 可那又如何呢? 孟氏女生的皇子还不是被人设计毒死,自己这个宠妃兼贵女,如今还不是夹起了尾巴,在别人的屋檐底下低头过日子...... 可这话到了嘴边,慧素居士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家族给了她一切,所以她也要回报家族。 世家是贵重的,皇帝也得顾忌世家的颜面,尊重世家女,而世家女是因为自己的家族才有为妃的尊荣,所以—— 慧素居士脑中种种思绪翻涌不止,或许她已经觉察到自己一贯的世家女最高贵的认知,和现实里自己的处境发生了不可调节的冲突,但正如她至今也在幻想若是自己那个孩子存活下来,必然会比如今这个母族微贱的皇帝更好一样,她也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谬误和失败的。 面对着眼神直白地表现出了不以为然的孟荣华,慧素居士把由这迟钝之人一语道破的真相强行从心头抹去:“罢了,本宫不与你纠缠这些,你只需晓得陛下的心意在谁那里,谁就是你需要警惕对付的,对于咱们这种有了夫主的女子而言,男子的心意是最最不能无视的。” “眼下你不得宠,咱们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先想法子除了那得宠的,好叫你在皇帝跟前显露出来。” 慧素居士捻着佛珠,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这回对谢氏施展手段,你还是别光在自己宫里躲着了,本宫会让季兰把一部分人手的情报交给你,只是你不可轻动这些人手,若无本宫指令,你只能在一旁看着她们如何行事!” 她现在看侄女的眼神已经完全是毫不掩饰的烦扰,孟荣华愈发委屈:......姑姑怎么这般看不上我,我也没真蠢笨到哪里去吧? 只不过是在家中时被父母护得太好,不知人心险恶,宫里那些个嫔妃也不晓得尊敬一下自己贵女的出身,才屡屡受挫....... “侄女知道了,请姑姑放心。”孟荣华心中腹诽不断,面上却要装着乖巧。 慧素居士让孟荣华把那个名叫季兰的嬷嬷传进来,让季兰嬷嬷去带孟荣华一段时间:“既然你觉得自己是因为不懂阴私之事,才会屡次被旁人所欺,那本宫便把季兰给你,旁观本宫如何设计谢才人之事,你好好儿学,好好看,千万千万莫要随意插手!” 已经失败过的长者对处在失败路上的晚辈无奈教导。 被她们视作教学素材的谢珝真和许荣华坐在一处:“在那两个产婆后头做鬼的那个人,我心里有了些猜测,还请妹妹行个方便,助我一臂之力。” 第155章 气度和尊严 “现在她连请安都不来了,可见是真的如姑姑所料——疑心生暗鬼。” 又一日去坤宁宫请完了安,孟荣华在回长瑞宫的路上带着些兴奋地和季兰嬷嬷说话:“这般轻易就中了姑姑的计谋,我瞧这谢氏也不比旁人聪明到哪里去,只不过舍得下脸皮去狐媚陛下而已。” 季兰嬷嬷四十来岁,头发全部盘起,梳成个简单的发髻,发髻上头也只戴了两只朴素的银嵌玉的簪子,她面容已经不年轻,眼尾和唇侧明显的细纹让她看上去有种很是和蔼慈祥的感觉。 “谢才人这胎大了,这一两个月内随时都可能会生产,她不出门走动也是情有可原。”季兰嬷嬷好声好气地说着。 孟荣华却不以为然:“到底是没什么见识的小家子出来的,胆儿小些也不奇怪,只是我有一事不大明白,还请嬷嬷教我。” 她口里说得谦虚,表情动作依旧是高傲的:“谢氏已经惊惧忧思地闭门不出了,为何姑姑反而按兵不动,而不是乘胜追击,叫她彻底崩溃呢?” 季兰嬷嬷愈发谦卑:“奴婢怎敢拿大教导娘子,为娘子排忧解惑,本就是奴婢的职责所在。” 她卑微的态度让孟荣华心情大好——没入宫的时候,孟荣华向往身为皇妃那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滋味,可当她入了宫,才发现宫里还不及自个儿家中爽快。 宫里那么多高位分的嫔妃、或者宠妃都压她一头不说,还不管做什么都有宫规约束,连下人都不能随便责打。 要知道在孟家,孟荣华可是父母捧在掌心里的宝贝,全家上下大小主子哪个敢如朱选侍那般欺辱她? 又有那个奴婢下人对她不是战战兢兢恭顺至极? 若有不顺眼的,拉出去发卖也好,配个腌臜的老男人也罢,又或者干脆打死——也从没有人是敢于指责孟荣华的。 她可是高门贵女啊! 底下人的命算什么命? 有她闺房里养的鹦鹉鲤鱼贵重吗? 孟荣华自入宫以来长久淤积的不快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还是嬷嬷你懂规矩,晓得尊卑,哪想那些个......贱民出身的东西,若不是太会勾引男人,凭她们也配站到我跟前来?” “娘子只管当她们是小猫小狗便罢,何必与她们计较?”季兰嬷嬷面上露出几分回忆之色,“这世间男子哪个是不养内宠的,今儿喜欢这个,明儿喜欢那个,都只是一时的欢喜罢了,您出身孟氏,自然与旁人不同,只需端住了孟家贵女的气度,便依然是胜过了旁人。” “奴婢入宫前,有幸在老夫人跟前养过一段时间。” 季兰嬷嬷是孟家族人,不怎么要紧,也没多少家底,过得比较落魄的那种。 只是刚好遇上慧素居士要入宫,才被提溜出来,开始作为陪伴宗主家女儿入宫的宫女被好生教导了一番,维护宗族利益的观念在她年幼时便已经深扎血脉里,经过教导之后,更是心甘情愿地以奴婢之姿忠心服侍慧素居士,直到如今。 “老夫人贤惠大度,老太爷的那几房妾室,都是她做主纳进门的,那些个女子又要情,又要爱,一个个哄住了老太爷,彼此争风吃醋,都以为自个儿是老太爷心尖尖上的人,热闹得很呢.....可那又如何呢,孟家后宅做主母的,到底还是老夫人,她们和她们子嗣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老夫人好心操劳着?” “老夫人高坐明堂,从不自降身价去与那些个妖妖娆娆的妾室争斗,只一碗水端住了,冷眼瞧她们自自个儿作妖,这才是大家娘子的气度......所以这么多年过去,老太爷也终于明白,能为他操持后院,打理家中大小事务,为他赡养妾室,教养育嫡庶子女的,才是真正的贤妻良配。” 季兰嬷嬷不急不慢地说着,让孟荣华忍不住向往起自己已过世的奶奶来,只是她听着听着便生出了疑惑:“可是姑母她怎么又说宫里要紧的是陛下的心意,还要自降身份对付谢氏这种人?” 对她的疑惑,季兰嬷嬷只是轻轻地笑了笑:“娘娘生性高洁,堂堂正正的高门贵女呢,若不是一时不慎叫人算计走了小主子的......咳咳,有些话,她不大方便亲自与娘子讲,奴婢却不一样,奴婢出身微贱,不会计较这个。” “身为贵女的尊严和底气不可丢,但同时您也要争夺男子的心意,只是不可如底下人一般,以狐媚之姿,博取男子一时的爱欲,而是要长长久久地温柔贤惠,如溪水穿石那般,叫他懂得您的美好之处。” 她说着,语气一换:“只是有些人总认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总以为有了男主人的宠爱,便可以无法无天,以下犯上起来,温柔贤惠是贵女气度,但威严决断,亦是贵女的尊严——娘娘之所以要除去那谢氏,是因为晓得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孟荣华似懂非懂,又好像有所领悟。 季兰嬷嬷压着嗓子:“陛下有意在谢氏产子之后,叫她入主寿宁宫。” “什么?!”孟荣华宛若惊闻一声晴天霹雳,“那岂不是要封她做婕妤?!真真是个狐媚子,把陛下迷得昏了头了!” “娘子冷静。”季兰嬷嬷见惯了大场面,只三言两语便叫孟荣华冷静了下来。 接着她又说道:“出身微贱之人,爬上高位......不止是踩了诸位贵女的颜面,更是容易叫贱民心生野望,颠倒尊卑,致使后院妾室跟风争锋,坏了规矩平衡,以往老太爷后院中也出过这样不守本分、异想天开的姨娘,老夫人都是以雷霆手段料理了,震慑上下,叫她们再不敢心生妄念——谢氏如此盛宠,早晚要叫后宫失衡,娘娘出手料理谢美人,也是这个道理。” “娘娘这可都是为了娘子好,才弃了佛陀,重提屠刀,一腔爱侄之心,奴婢妄言恳请娘子莫要辜负。” 孟荣华这回完全听懂了,心下感动地说道:“姑母为了我好,我晓得感恩的,就是我还有一事不明......我祖母是孟氏主母,才能如此轻易料理那等不安分的,我不是皇后,姑母也不是太后,她替两位娘娘平衡后宫,可会有碍她自身?” 此话一出,季兰嬷嬷再如何能言,一时间也讷讷不知怎么作答。 毕竟在她们的逻辑里,孟荣华,乃至慧素居士,才是该安分守己不可生出野心的妾室啊! 哪儿有余地叫她们来摆什么世家大主母的“贤惠”气度,伺候男人料理小妾的主母“尊严”。 第156章 好生气哟 有些尴尬,更多是自欺欺人地略过这个话题。 季兰嬷嬷不自然地咳嗽两声:“这个来日娘子走得高了,便会明白这样做的道理了。” 遇到自己没法解答的问题的时候,只需要告诉求解之人,是她年纪太小、地位不够、阅历少了......等等,大多数时候都是可以糊弄过去的。 孟荣华并不是个难糊弄的人,或者说在季兰嬷嬷看来,这位小主子真是被家里宠得过于娇惯了,都已经做得出下药给庶妹毁容,还依旧觉得自己无辜单纯的事情,怎么偏在这事儿上又想起了讲道理来? 果然是年轻,还需历练。 季兰嬷嬷有些无奈地想着,而旁边的孟荣华见她有些遮遮掩掩的,便认为自己的姑母,慧素居士虽然总是斥责自己不够聪明,但她竟然愿意冒着得罪太后皇后的风险,为自己出气,教导自己如何料理那些个心比天高的低贱女子......果然是刀子嘴豆腐心。 孟荣华被自己臆想出来的姑侄情深感动到了,又自认为很体贴地跟着季兰嬷嬷的思路走了:“嬷嬷说的对,我......” 她话没出口,便听见身后传来女子的笑声:“......快走快走,陛下又晋了咱们娘子的位份,怕是这会儿传旨的都已经来了。” 晋位?! 孟荣华被动地触发了关键词。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朝身后看去。 只见一群宫人围绕着个自己十分熟悉的宫妃,正嬉笑着贺喜。 双宜的声音快活极了:“哎呀你们可别跟我抢,我要第一个给娘子贺喜。” 那宫妃穿着一身暖黄衣裙,边缘滚着一圈雪白毛皮的斗篷也用金丝织着亭台楼阁的模样,仔细瞧去,竟然是绸缎的面料上刻画着一层山水,上又重重叠叠地罩了好几层如云烟般轻薄透明的纱幕,每一层纱上都绣着不同的楼阁山石,花草小物。 这一层层地交叠着,竟是在那斗篷上错落有致地描绘出一副园林景象来,用料贵重不说,这刺绣极其精致,排布也花了十足的巧心思,纵使是自诩世家贵女的孟荣华,也从没见过这样用心,这样华贵,这样张扬,叫她移不开眼睛的衣衫。 “原来是孟荣华。”许月圆为了与她见的这一面,把自己压箱底的衣裙都拿了出来,虽与孟荣华相处不算多,相交不算深,但她还是大概摸清楚了孟荣华的性子——这是个见不得旁人,尤其是出身比她低微的人,却过得比她好的。 果不其然,孟荣华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她有些干巴地笑着问:“许荣华这般开心,想是有喜事?” 她话才说完,双宜便上前一屈膝,伶俐地替做娇羞状的主子回答道:“回荣华娘子话,方才御前来了旨意,晋咱们娘子为宝林呢!” 孟荣华瞳孔猛地一缩,却还是强笑着:“这可......真是恭喜许宝林了......这份宠爱,着实是令人艳羡。” 虽总挑剔她脑子不够使,但孟荣华的教养还是在身上的,她努力控制住了表情,仿佛十分真心地恭喜了许宝林一通,不过到底还是年纪轻又被父母溺爱,道完喜后,忍不住问起了许宝林怎么会突然晋位。 她们这一波嫔妃,都是去年五月多六月入的宫,到了现在,最受宠的就是谢珝真、许宝林、张美人三个。 谢珝真和张美人陆续有孕,宋淑妃又病了,于是最近一个月里,许宝林的宠爱便愈发地显了出来,隐隐有成为未孕新妃之中第一人的架势。 原先倒还是有一个温宝林能与她争锋,可惜温宝林受冷宫的沈氏牵连,被皇帝冷落,自己也不争气,直接病了,到现在都还起不来身...... 而且,除去谢珝真之外,许宝林是新妃里头唯一一个晋了位的! 而且还是接连两次! 同样怀孕的柳御女反而只得了赏赐,一点儿风头都没能出! 当然,对于孟荣华而言,她最在意的点是——许宝林的位份超过自己了,日后相见,自己再不能俯视着她叫她一声妹妹,而是要颠倒过来,自己给她行礼,称其为娘子......可在大选之前,许宝林还得巴结自己来着! 怎么入了宫她竟然反而和谢才人勾勾搭搭,谢才人也真是不挑,就真的和许宝林做那姐妹情深的假模样,为她张目,助她救母,支持她不认生父改名换姓,还不晓得背后在皇帝面前为这不顾生恩的薄情女子说了多少好话......也不怕许宝林现在能背弃生父,将来也会背弃她这个假样式的姐妹吗?! 许宝林还没回答,孟荣华就快要被自己脑海中臆想出来的内容给膈应死了。 “不过是给才人娘子腹中皇儿做了几样针线,恰好叫陛下瞧见了......”许宝林面上的娇羞愈发明显,她就是要故意来扎孟荣华的心,令其恼怒失智,好襄助谢珝真的计谋,“陛下他......夸我手艺好......一高兴呀,就晋了位份了。” 她的确给谢珝真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做了不少将来能用得上的衣服,也确实恰好叫皇帝瞧见,还夸奖了一通,只是皇帝并没有主动升起为许宝林晋位的心思,而是谢珝真说了几句好话,又借着年节的好彩头,才助许月圆登上宝林之位。 但这个部分就没必要详细地告诉孟荣华了。 许宝林故意炫耀着自己的宠爱:“都是陛下宽宏,本来,以我那样不堪的出身,便是从此寂寞老死宫中,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哪晓得陛下和才人娘子都是不在意这个的,反而劝我不要妄自菲薄......日后若是如才人娘子一般,有了皇子,陛下也答应了我会为他亲自取名......” “孟姐姐!”许宝林突然叫了一声,孟荣华下意识地答应一句。 又见面前满身幸福的女子突然上前,拉住孟荣华的手,贴近了她:“妾真是欢喜,欢喜妾及时弃了你个空有身份,却一无是处的‘贵女’。” “你!”孟荣华瞪大了眼睛。 双手却被许宝林牢牢钳制住,不许她挣脱:“你总自诩身份高贵,看不起我,我是出身低贱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任你再高的门第,再尊贵的贵女,也高不过皇家子嗣去,才人娘子与我一般的出身叫你看不起,可她腹中却有龙嗣,只需一句话,便叫我这微贱女子踩到你高门贵女的头上去了。” “哎哟哟,孟姐姐,好生气哦。”许宝林长相柔弱可怜,笑起来的模样已经有了三分谢珝真的甜蜜气韵,“空有出身的废物,也就只能无能地生生气.了。” 第157章 先帝德妃 “呵呵......”许宝林就像是没看见孟荣华脸上的暴怒一样,语气愈发地讽刺,“怎么了孟姐姐,你怎么这么用力地抓着我啊?” 孟荣华顿时一僵,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反过手来抓住了许宝林的腕子,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保养得宜的指甲已经在那截细白的手腕上深深地掐出了血......而许宝林。 她依旧是笑着。 仿佛感知不到疼痛。 她们站在高高的宫墙边上,面对面地携手笑谈,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两个女子亲亲密密地凑在一起说着私密的小话。 季兰嬷嬷倒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她们出来请安本就没带太多宫人,孟荣华想散散步,不愿叫太多人跟着,同时也是因为有些话不好叫其他宫人知晓,于是就打发她们先回去了,留在身边的只有她的贴身女官新霞和季兰嬷嬷。 而许宝林是有备而来,带足了人手,请安后就直接去了寿宁宫配合谢珝真套路皇帝,离开的时候还从寿宁宫补了几个宫人护送。 以双宜为首的宫人们把新霞和季兰嬷嬷和两个嫔妃隔开了,纵使季兰嬷嬷心里存疑,一时半刻也没法摆脱这些宫人们,提醒孟荣华不要落入旁人的圈套。 在她看来,自己这位小主子是有些不知世事的,许是因为在家中时,父母过于宠溺,以至于她从没受过委屈,不懂得什么叫周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直来直去不知收敛。 这样的脾气放在宫外,有父母给她撑腰,叫她可以做全家的好宝贝,随心所欲窝里横;可到了宫内却是大大的不妥,反而显得她眼高于顶,稍嫌白目了。 不过她入宫前应该也是被好生教导过一番,才能勉强假装出个知礼守礼的样子,懂得收敛自己心里真实的念头,只是因为心思过于浅白,时不时就会露出骨子里的娇惯来。 谢珝真只跟孟荣华说过几次话,便已经明白这是个经不起挑拨的人,所以当许宝林向她提起孟荣华最近似乎变得安分许多,懂得克制了时,谢珝真便开始猜测是不是有人在她后头提点指教过。 而以孟荣华这种以出身为荣耀,这个看不起,那个看不上的脾气,能叫她乖乖听话,积极改正的人,身份上必然是能压过孟荣华一头,且与她存在相对亲密的联系的。 谢珝真起先怀疑邓贤妃。 因为这位娘娘虽然平时表现得很是温柔贤惠,却也还是在孟荣华第一次侍寝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给对方挖了个大坑,由此可见她其实并不是真的良善人,当然,也不能排除是孟荣华太能闹腾,又落在了长瑞宫里,邓贤妃怕她再度生事,便提前打压她下去。 不过自请安迟到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孟荣华也慢慢地回过味来了,与邓贤妃走得并不如何近,若是邓贤妃出手要让她乖乖听话......可能性不大。 再有就是。 谢珝真通过几次来给自己报喜的那个姓王的宦官从羽林卫那里打探来了些消息——不知为何,王太监似乎很乐意为谢珝真做事,谢珝真人手不足,便只得一边防备,一边慢慢与他搭上了不怎么紧密,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开的联系。 通过王太监的途径,谢珝真在不久之前得知了,王选侍流产那日,在宫道上扑击自己和皇帝的那只枭鸱是北地特有的品种,而孟氏的祖上正是曾经独霸北地的豪门世家——不过后来被大盛朝的开国皇帝带着军队,联合当地起义的民兵直接锤爆了,如今留存下来,搬迁到京都的孟氏,其实也只是北地孟家残存的枝叶而已。 得知此事之后,谢珝真立马传信去宫外问了君悦心,孟荣华家里除了她在朝中任职的父兄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物。 勾搭上皇帝之前的谢珝真可没途径,也没资格知道皇家内院里的事儿,君悦心是将军之女,却也早远离权贵圈子,不过她母亲叶夫人虽离群寡居,生母却曾是陆氏的宗女县主,自嫁了人后,与君将军一起在外漂泊多年,也不曾与本家真的断了联系。 没过多久君悦心的信件便传了进来,以特殊手法炮制过的信件有三层,最上面是一些拉家常,问安的话,最底层是小姐妹只之间的各种八卦密语,中间藏得最好的单薄信纸里,写了谢珝真需要的情报。 先帝朝时,孟家曾出过一位德妃,德妃受宠时,先帝的年纪已经不算小了,不过德妃还是为先帝生下了个皇子,那个皇子只比当今的皇帝大几个月而已。 虽帝宠相较于皇帝这个幼子而言,不算太多,但也很得重视,孟家又惯会经营名声,于是那皇子年纪轻轻便传出美名,然后因便因为时贵妃之子送给他的一名美姬,献上了一盅毒酒,就叫这个被吹得神乎其神的皇子轻松丢了性命。 接着便是皇帝追着贵妃之子弑杀兄弟的事情一顿狠咬,逼得贵妃自请出家,只不过先帝或许是有什么考量,只是斥责她一顿,便把毒杀皇子的罪名全安在了那名美姬头上,处死了她和她的三族。 这事儿在当年引起不小的动荡,先帝或许真是年纪大了,愈发执拗,觉得自己没错,不过他也没能执拗多久就一病归天,贵妃之子入狱自尽,贵妃本人也吊死在了灵堂之前。 先帝驾崩,有子女的妃嫔被子女接出宫去荣养,无子女的便全部出家了。 曾经属于她们的位份和姓氏都被带入地宫,作为后妃的起居记录也被锁藏在尚宫局,又是十几年光阴过去,北宫的太妃们便是离世了,除去娘家人之外也没多少人晓得。 虽娘家人也需要为过世的太妃守孝,但作为臣下之家,他们是没资格为皇室太妃操办丧仪的,而无子女的那些太妃们被视作是无后之人,她们的丧仪,早已在先帝驾崩的时候一并办了,此举也是为了叫太妃们死后能与先帝一起,享受皇室供奉的香火。 只是同为嫔妃,谢珝真看到此处的时候,难免还是觉得一阵压抑,喘不上气,她拍拍胸口安慰自己,将来可是要做太后,女帝之母的,不必为着这个感到惧怕。 随即便抛开一切情绪,直接锁定了这位先帝德妃——孟氏! 第158章 世家风骨 谢珝真目前没法接触到这个应该还静悄悄活在北宫里的娘娘,但她随时都可以去撩拨孟荣华啊! 当谢珝真得知孟荣华身边多了个老嬷嬷的时候,愈发确定了她姑姑还活着,甚至能量不小,连北地枭鸱都能偷运进宫里来,而且又选了那样一个时候进行袭击...... 想到这个,谢珝真猛地落了一身冷汗。 她原就怀疑那枭鸱是冲着自己来的,现在联系上先帝德妃和孟家的一应信息,更是在认证了自己的推断的同时,感到一阵阵后怕。 寿宁宫距离宝思阁那样接近,若是皇帝对王选侍上心些,愿意怜惜她流产失子之痛,那么那天晚上,皇帝是完全没必要亲自护送谢珝真回宫的。 更别说......邓贤妃似乎还受伤了。 她虽然没有用自己的伤势争宠,甚至连受了伤都没表现出来,但那个月请安的时候,大家还是看到了她缠着绷带的手,走动的时候也稍微有点儿一瘸一拐的模样。 皇后的族人流产。 位列四妃的邓氏伤了腿脚。 而谢珝真分毫无伤,甚至,若是没能及早揪出诗芒的话,她也是有谋害王选侍流产的嫌疑的...... 作为案件的嫌疑人,宝思阁和寿宁宫又不过百步的距离...... 环环相套。 若不是皇帝相陪,又善使拳脚,那谢珝真纵使再胆大,再镇定,恐怕也要被那突如其来的枭鸱袭击受伤,更别说她还怀着孩子,但凡磕碰到了,后果难以设想。 该迟钝地感动于皇帝的保护吗? 不。 谢珝真想的反而是——他到底知道什么,又想做什么? 时间回到现在。 孟荣华被许宝林尖锐的话语直击心脏,她恼火地甩开许宝林的双手:“......不过是个贱民玩意儿,别以为你扒上了谢氏,就能、就能......” 许宝林任由自己手腕上的伤口慢慢渗出血迹,甚至用另一只手将伤口撕得更大:“就能如何?” “就能得宠?” 她的笑容丝毫未减,鬓边垂下的步摇轻轻摇晃:“我不是已经得宠了吗?” 许宝林张开双臂,像是鸟雀展示自己身上绚烂的羽毛一样,向孟荣华展示其了自己化为实质的宠爱:“此为玉宇琼楼九纱衣,孟荣华可晓得是如何制成的?” “光是这打底的料子啊,就要从蚕子开始,精心挑选出生得最圆润饱满的,再以十四岁以下的处子,亲手摘取百年老桑树的嫩叶养育,直至长成吐丝,在取蚕丝中最最均匀柔软的那一小段,染色,与金银丝一起织成缂丝缎子,再取了同样手法养出的丝线中最莹白细巧的,编织成这软硬适中,网眼恰到好处的轻纱......” 只一套衣裙而已,费时费力又废人。 比起成品的美丽华贵,它所代表的权势和尊荣才更被人所看重。 随着许宝林刻意炫耀的叙说,孟荣华只感觉到自己脑袋一阵一阵地发晕。 这种衣裙向来只供奉给皇室,是可以抵一地的税赋的。 她虽是世家贵女,也没能耐去得这样的一套衣裙,而如今......而如今......象征着天家富贵,皇帝盛宠的衣裙,穿在一个处处都不如自己,也没任何地方能叫自己看得上的,出身低贱的女子身上了! 她怎么敢?! 孟荣华感觉到自己嘴巴里一片腥锈的血气,强咬着牙说道:“如此奢靡之物,劳民伤财,委实不是我等嫔妃应当享受的,我孟氏,百年世家,虽无华服,却有,独一无二的风骨傲骨,只此一物便价值连城......许氏,你莫要以为,穿了贵重的衣物, 你也就能变得贵重起来......如此虚浮轻贱,人品低劣,你......” “哎哟!”许宝林却抬手捂着嘴笑起来,“妾还当孟荣华世家贵女,不但打小能背家系族谱,也对你世家的过往历史如数家珍呢。” “你什么意思?”孟荣华忽然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却只见许宝林缓缓开口说道:“这玉宇琼楼九纱衣,乃是大盛开国之时,从曾经侵略中原的外夷那处缴获的战利品......” 她似笑非笑地逼视着脸色逐渐变得苍白的孟荣华:“虽然保存得好,但到底是老物件了,只是陛下说这东西做都做出来了,与其束之高阁,不如叫它发挥应有的作用。” “这套衣裙在当年的胡人宫廷里,应该也是被人穿过的吧,唉,我也是高兴过了头,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孟荣华家在北地,外夷入侵之时,你们为保住自己百年世家的经营,对着胡人卑躬屈膝,奉为主君不说......” “你......你住嘴!”孟荣华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许宝林哪里会如她的意,勾勾唇角:“还把宗主家的女儿,送去给胡人做姬妾呢,哎哟,这可真是你世家高门的好风骨,好傲骨哇!” 她神色一凛:“不知孟荣华家中可有活到现在的老人,他会不会觉得这身衣裳眼熟?” 孟荣华几乎快要被她气得厥过去了,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不知自己该如何反驳,焦急之下呼唤起了季兰嬷嬷和新霞的名字。 眼见火候是差不多了,可还没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许宝林哪里肯就这么放过她,当即拦住了人,继续出言讽刺道:“你自诩世家高贵,还不是谁当权就上赶着去伺候谁,连与我中原有深仇大恨的夷人都恨不能趴下去做狗,竟然还有脸自诩贵女,端着架子瞧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的,你世家风骨有没有我不知道,但这脸皮可真是叫人甘拜下风!” “我父兄在朝为官,做的是利国利民之事,我无论如何也是比你这个不顾父亲生身之恩的贱人高贵。” “再高贵,高贵得过皇子吗?”许宝林正等着她在辩无可辩之后,说出这句话,把父兄端出来呢,“等谢才人生了皇子,我也便能得孕了,到时候,你就抱着送女给血仇外族为姬妾的世家好傲骨,跪在我脚底下吧!” 第159章 计连环 字字扎心,句句无情。 孟荣华只觉得自己从身到心都被这个可恶的女人扎出了百孔千疮,脑子一热,口不择言地说道:“别以为有了皇子就高贵得起来,谢才人也是,还有你这个......” “诶~”许宝林嗤笑着打断了她,“孟荣华岂不闻母以子贵之理?” “不会吧,孟荣华不会觉得自己比皇子更尊贵,比皇子之母更尊贵?” “不会吧不会吧,这就是孟氏的百年世家教养?” “天呐,难道孟氏自诩比皇室更尊贵么,不然怎么教出你这种人来?” 孟荣华被她连珠一样的话语气得险些昏厥过去,可她再是气恼,也断断说不出孟氏比皇室更尊贵,自己比皇子、比皇子之母更尊贵的蠢话来。 “......你!”孟荣华胸口飞快地起伏,脸上也早被气憋得通红,“你们!等着......等着吧!” 有了龙胎算什么! 还没生下来,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就这般嚣张! 孟荣华一口气卡在喉咙处,纵她有千百句咒骂面前女子的话语,此时也是出不来口的。 “等着?”许宝林终于等到说出最关键的这句话的机会,“等什么?孟氏难不成真的手眼通天,能叫尊贵的皇子变成假的不成?” 她冷笑了声,装作不屑的模样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珠花,转身就要离开。 处于暴怒中的孟荣华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她这句话的意思,而是冲着许宝林高声道:“是谢才人生皇子,你能捞着什么,呵......你这背叛成性的无义小人,又有谁会真心信赖,你等着吧,此刻她有孕要抬举人固宠,等皇子落地,你也就没甚用处了!” 华服女子施施然回头,面上的神情一点一点变得冷淡下来,她用幽幽森冷的目光看了孟荣华一眼,叫后者满心怒火突然冻结,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这就不劳孟荣华费心了,本来就是彼此利用,彼此做踏脚石而已,何须多少真情实意?”她嫣然笑道,“反正我现在是得宠的,日后......也会继续得宠下去。” 说罢,她便带着宫人们离开了。 孟荣华站在长街上,神色空洞地望着许宝林离去的背影,贴身女官新霞有些担忧地走上来扶住了她。 而孟荣华脸上却逐渐浮现出一种带着些疯狂的笑容,她转头看向季兰嬷嬷和新霞,说道:“原来她们也不是铁板一块啊!” “哈哈,我就知道,许氏这种心比天高的贱人,怎么可能会真的甘心情愿向他人俯首?”孟荣华眼中灵光不断闪烁,她觉得自己似乎是懂了什么,“她故意来寻我说这些话,就是想撺掇我去对付谢氏吧!” “呵!如此低端粗陋的手段,指望我看不出来?” “也罢,反正我们本来就是要对付谢氏的,嬷嬷。”孟荣华突然抬头,季兰嬷嬷心里突然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孟荣华问道:“这次设计谢氏,姑母原来准备替罪的是哪一个?” 季兰嬷嬷隐约猜到了自己这位小主子的念头,只是她早已习惯了被安排去服侍谁,便为谁忠心办事:“回娘子话,是......张美人。” “嬷嬷,许氏与我有仇怨,又是对谢才人心怀不轨的......她这么想挑唆我去对付谢才人,咱们不如将计就计,让她自食恶果?”孟荣华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妙极了,“而且谢才人看上去还是挺信任她的,把罪责推到许氏身上,比推给谢才人并不亲近的张美人,更合情合理得多不是?” “这......”季兰嬷嬷犹豫了,“是否先请示过娘娘,再做安排?” 听她这么说,孟荣华顿时又想起姑母不准许自己随意插手的叮嘱,虽然心里头十分不爽,但还是忍耐住了,正如季兰嬷嬷习惯了服从主人,她也很习惯服从长辈和上位者。 “那便劳烦嬷嬷替我去北宫跑一趟了。”孟荣华不敢对姑母抱怨,却是敢对着季兰嬷嬷露出不满的。 季兰嬷嬷看见了她表情里的不悦,心下又一咯噔——慧素居士虽不许孟荣华插手,但也已经把一部分人手交给了她,季兰嬷嬷没法确定孟荣华让自己去北宫问策,是真的只是差遣自己跑一回腿,还是有心要支开自己做什么。 她思绪百转,心中担忧,奈何主命难违...... “是,娘子,奴婢这就过去。”季兰嬷嬷匆匆行了一礼,只在心中想着自己快去快回便罢,就这么点时间,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吧? 孟荣华还真不是要支开她。 “新霞,和我去针线坊瞧瞧,她们近来有没有什么新花样。”憋着一肚子气的孟荣华很想要一条漂亮的新裙子,“若是在家里,都是她们主动过来为我量体裁衣的,那像现在......” 区区荣华,无权无宠,虽平日里的份例从未短缺,但孟荣华是看不上荣华位份的份例的,她吃穿用度都得另外出一份钱,置办些材质更好却不逾矩的东西,才让孟荣华觉得这日子不是那么难以忍耐。 但到底是和在家中时的呼风唤雨不同了,憋屈得很。 孟荣华垮着张脸,打算在北宫回信过来之前,给自己寻点开心,然而她还没走出去多久,从转角处便走出来一个行色匆匆的宫人,险些装上新霞。 那宫人连忙屈膝:“见过这位娘子,奴婢失礼,请娘子恕罪。” 才在许宝林那儿吃了一肚子气的孟荣华语气很不好:“你是哪里的宫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她打量这宫人一眼:“瞧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是冒冒失失的。” “回娘子话,奴婢是尚工局钟司宝的随侍宫女薛氏,奴婢......奴婢......今日是奴婢家里人来探望的日子,奴婢急着去见,故而失礼,请娘子恕罪。” 尚工局从属于尚宫局,先前皇帝为谢珝真和女儿打造首饰的匠作坊便是受其统辖。 这姓薛的宫人吞吞吐吐的模样引起了孟荣华的注意,只见她双手微微颤抖,窄袖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好像是一截锦缎? 这东西可不是宫女能随便用的,孟荣华一下子来了兴趣:“哦,是么,见个家人这么紧张作甚......你袖子里藏了什么东西?!” 似乎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厉喝吓住,薛宫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袖子里的东西也掉了出来。 第160章 不如搞个大的 “她现在应该已经遇上薛氏了吧?” 寿宁宫里,谢珝真悠然地躺在矮榻上,对面坐着已经把那身华服换下来的许宝林,许宝林点头回答道:“果然不出姐姐所料,孟荣华极容易被别人的言语牵着走,又爱以己度人......只怕她现在已经认定了我是有心要背叛姐姐,与姐姐不和,故意挑动她对你动手呢。” 换下了华服,穿着浅蓝色绣玉兰襦裙的许宝林正梳着头发,彷如一只娇媚柔弱的出水芙蓉,她话语里带着些亲昵的委屈:“她那自以为什么都如她所想的样子,真是叫人心里不爽。” 自己怎么可能会与姐姐不和,甚至心生叛意呢? “你和我好,咱们自家晓得不就行了,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用不着太在意她的想法。”谢珝真笑着安慰了许宝林一句,又想起了什么,“说起来,这位太妃娘娘的手段,倒是叫我想起一位故人来。” “哦?耍这种手段的,怕不是什么善茬子。”许宝林好奇地看过去。 谢珝真点头道:“的确不是什么善茬,不过在针对孕妇这方面,她们的手段倒是十分相似,就好像是同一个祖宗教出来的一样。” “要么,就是给孕中之人大补特补,养大胎儿,损害母体,意图令孕妇因孩子太大生不下来,难产亡故;要么,就给那孕中的妇人频频找事,不肯叫孕妇好生养胎,反而让她劳心劳力,心神俱损......” 这都是谢珝真曾经有过的经历,此前身在局中时的种种压抑凶险已经过去,如今再度回想起来,便只剩下冷语的讥诮:“武威侯夫人和她的几个儿媳都是极擅长此道的,她们还曾叫下人装过鬼怪来故意吓唬我,却没想过我胆子够大,没叫她们如愿。” 让下人装鬼害人的正是武威侯府的三少夫人,现在被禁足在家,那几个扮鬼的下人叫打了一顿,死了两个,谢珝真便进言皇帝,叫人把那二人的尸身吊在三夫人院子里,现在应该还吊在那儿。 “这手段真是歹毒。”许宝林并不觉得谢珝真的报复太狠,反而愈发觉得武威侯府那一家子全是藏污纳垢,叫人作呕。 她飞快地把头发盘起来:“只要一想到姐姐曾经受过的苦,我就恨不能亲手给他们几巴掌!” 谢珝真噗嗤地笑出声来,浑然不在意自己不堪的过去:“谢谢阿圆关心,不过我已经扇过了,现在还留着他们,一是因为他们当初的的恶行并没有达到叫全府偿命的程度,二是......我觉得这种半死不活的日子更适合他们。” “说起来,怎么这些世家女眷总觉得别人怀了孕,只要随便吓唬吓唬,就会叫孕妇深陷惧怕忧思之中呢?”谢珝真不大想去理解她们的思维逻辑,但如果自己心里的某个揣测是真的话,那......她是必须去了解,剖析,再反过来加以利用的。 “也许,是因为她们都觉得女子就该娇弱,心智不坚,只要轻轻给些压力给些胁迫,就能叫咱们认命,顺着她们的意思走吧。”许宝林想起了些不愉快的记忆,往发髻里插华胜的时候动作重了些,扯下来一缕发丝。 不过她并不在意,而是继续向谢珝真求疑解惑:“那两个产婆当真是没问题的吗?” 她如今最担忧的就是这个。 谢珝真摸着手上的玉镯:“表面上看,孙医吏很是不妥,若是我换下了她,那位娘娘九成概率直接就能给我换个真有问题的上去;然则她的不妥实在是太明显了,反而把周女医给遮掩了过去。”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以周女医的些许异常,引我去发现孙医吏的不妥之处,叫我认为这二者之中有一人是她插下的钉子,却又准备了真正的钉子等着这二人中看上去问题最大的一人挪窝......” “而我若是没中她这计策,留了孙医吏下来,那她也还有真正的,看似无辜的后手在等着我......”谢珝真轻飘飘地说出了这桩有些绕人的算计,“说来也是巧了,这位周女医的杀母仇人,正是曾与我有过节的向氏的本家。” “而当初向家落罪,其中出力最多的,正是孟荣华的父亲。” “若我真的只是一个由平民巷子入了内宫,对朝堂之事一无所觉的人,那只怕这回正要遭她们算计了。” 她语气淡然,再许宝林听来却是晴天霹雳一般:“所以孙医吏看似有问题,实则无辜,而周女医看似没问题,实则暗中与孟氏有勾连......而且她还布置了后手......姐姐,此人真是好深的心思。” 其实她心里还是很疑惑的,这年月,除去皇室的公主们,少有女子问政事,哪怕是肩负着夫人交际之责的外命妇们,也大多都是听从男人们的吩咐,去决定该与哪家女眷交好,又与哪家女眷疏离。 哪怕后宫嫔妃偶尔会需要与各处官衙打交道,也大多是通过尚宫局间接去安排——而且这还得是身居高位,手握宫权的嫔妃才能做到,寻常的低位嫔妃唯一的职责就是伺候皇帝,为皇家繁衍子嗣。 许宝林好奇谢珝真是怎么打探出前朝之事的,但她也知道这种问题不好发问。 谢珝真与她对视一眼,也没打算解释,二者心有灵犀地跳过这个话题,而后谢珝真又道:“再怎么复杂的布置,现在既然咱们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的走向便由不得她们了。” 她吩咐许宝林去挑乱孟荣华的心神,又通过小喜的姑姑——如今已经接过司膳一职——的关系,调动了尚工局里一个郁郁不得志,与被亲舅家用女儿调换,又被当成女孩儿养大的薛卓同姓的宫人,把孟荣华的思路彻底带偏。 算计我难产是什么大事么? 谢珝真捻起点妆的笔,沾上胭脂,再许宝林眉心处为她画上一朵莲花:“既然她们那么费心,往我,往我肚子里的孩子身上使这么大的劲儿,我岂能不好生回敬一下?” 算计妇人生产实在是太轻描淡写了,不如来个大的——混淆皇室血脉,如何? 第161章 换子毒计 “......这世间竟有如此惨事?” 孟荣华看着跪在自己面前,不断磕头求饶的宫人,心中生出不忍:“别磕了,你那侄儿是很可怜,但你也不能偷拿宫中物品出去倒卖啊,为人奴仆,有情有义是好事,但更要紧的是忠诚待上啊。” 薛宫人闻言颤着身子蒙面哭泣起来:“奴婢何尝不知自己如此行事对不起主子,可是......可是那孩子好端端地,被人恶意调换了身份,与亲生父母分离十多年不说,眼看是日子要好起来了,又遇到这种事情......” “奴婢入宫二十余载,早绝了出宫嫁人的心思,家里这辈也就他这一个男儿......”薛宫人语气哀戚,“可奴婢也帮不了他什么,他伤得那样重,处处都是要用钱的,奴婢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才犯下如此大错。” “求荣华娘子开恩!”薛宫人的声音无比凄厉,在不知内情的孟荣华看来,她口中的侄儿绝对是亲生的。 又岂能得知这两人其实只是恰好同姓,在几日之前压根就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呢? 眼见这薛宫人带自家侄儿如此有情义,叫孟荣华又忍不住想起自己在家里时,父母是何等地宠爱自己,于是心肠便软了:“罢了,你把东西送回去,莫要再做这样的事情,新霞,给她些银票。” 新霞解开荷包,从里头抽了几张银票,也没计数,直接给了薛宫人,薛宫人顿时一愣,泪水流的愈发汹涌,她哽咽着再磕了几个头,嘴里不住地说着谢恩的话。 孟荣华坦然受了,摆摆手:“行了,去吧。” 薛宫人带着满脸的泪如她出现时那样着急忙慌地走了。 瞧了一眼她的背影,孟荣华忍不住对新霞感叹道:“那些个平民果真是不识礼仪教化的,还亲舅母呢,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用自己的女儿换了兄长的儿子,还......” 她说着,脑海中灵光闪过。 “......先前那宫人是不是说,她家这一辈就只有她侄儿那一个孩子?”孟荣华感觉自己抓住了灵感的尾巴,“那若是这事儿没曝光出来,她家里岂不就绝后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可以从这件事情里面学到些什么,但实在一时半刻想不明白有什么是值得自己去学的,于是也不等新霞回答,独个儿陷入了深思。 “......若是那舅母怕自己生女儿,被夫家怪罪,才会换了大姑姐生的儿子回来,就不该把儿子充作女儿养啊?”孟荣华喃喃着,“男儿金贵,谁会费劲巴拉地特意换个女孩儿回来......!!!” 身份再贵重,贵重得过皇子吗?! 许宝林那嚣张的,无比嘲讽的声音从孟荣华脑子里冒了出来。 皇子身份尊贵不假,可......如果那根本不是皇子,甚至根本不是皇嗣呢?! 孟荣华终于抓住了她自己想要的那缕灵光,脸上冒出志在必得的笑容——一个谢氏,一个许氏,出身都远远及不上自己,凭什么这两个贱民之女能踩在自己头上去?? 不就是仗着有宠,有孕,即将成为皇嗣之母吗? 呵! 她预想着谢才人生下来的皇子被揭发不是皇室血脉的场景,却半点儿不去思考该如何才能做得到——从小到大,孟荣华一直都是提出要求,等着底下人去施为的,至于底下人如何达成自己的要求,那就要看她们的本事了。 反正她家里的奴婢仆从多着呢,这个不成就换一个,反正取悦自己,为自己办事,是她们的本分,更是自己好心赐予的荣幸。 等到季兰嬷嬷匆匆赶回,看见孟荣华表面上似乎十分平静,才刚松了一口气,正想告诉孟荣华,如果许宝林的确也有对谢才人动手的意思的话,她的确是比张美人更好的栽赃人选。 然而还没等季兰嬷嬷把话说出来,就见她小主子一脸兴奋地抓着她说:“既然产婆里面有咱们的人,那不如在谢氏生产那日叫她们偷偷把谢氏的孩子换了,等过段时间咱们再揭发,这混淆皇室血脉可是要族诛的大罪,就算陛下再宠爱谢氏,也是必然要将之诛杀了的!” 季兰嬷嬷:...... 谢氏的族人是族人,咱们姓孟的就不是了吗? 季兰嬷嬷开始感觉到头疼,她恨不能把这件成功概率极低的事情掰碎了给孟荣华细细说清楚其中的风险,然而孟荣华却只觉得她在驳自己的面子。 “姑母都把嬷嬷给了我了,怎么我看嬷嬷还是处处都向着姑姑?”孟荣华就像个没得到玩具而胡搅蛮缠的孩子,“我这个法子哪里不好?而且谢氏出身民间,宫里也没什么根基的,姑姑在宫中经营那么多年,就算是杀了......不也没人能查出来吗?” “哼,接下来的事情,嬷嬷就不必管了,好好儿在我宫里安养吧。”此刻的孟荣华已经把自己对慧素居士的承诺完全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对季兰嬷嬷和自己姑姑的埋怨,埋怨慧素居士不信任自己,埋怨季兰嬷嬷一个下奴,竟然敢一而再地借着姑姑的名头辖制自己。 强行把季兰嬷嬷禁足之后,孟荣华完全接过了慧素居士分给她的,孟氏在宫中经营出来的这部分势力,摩拳擦掌准备第一次来亲手操作,实现自己的“小要求”。 【她信了诶......】为确保孟荣华能生出换子的念头,谢珝真还特意为她准备了一个换子成功后,自己被揭发,失宠,赐死,而孟荣华成了皇帝新宠妃的美梦。 结果造梦系统才一进入孟荣华的梦境,便发现都不需要自己操作,孟荣华已经做起了比谢珝真给她准备的那个更加夸张的梦来。 得知此事的谢珝真:【......】 冷静了两秒后,她问造梦系统:【你确定之前放她身上的的确是‘厄运’,而不是什么‘发癫’‘疯魔’之类的怪东西吗?】 第162章 安排 【咳咳咳......主人,厄运,不只是单纯叫人没由来地倒霉,诸事不顺而已,而是会从方方面面推动着一个人自己走向最糟糕的境地,就好比一个人脑子突然不清醒,死命钻牛角尖,一步错步步错,最后害人害己,也是厄运正在发挥着作用的表现之一。】 【额,其实根据资料,大多数人被厄运缠身之后,最常规的表现就是办什么事情都不够顺利容易出错,被降智的极少,也许是因为主人身负天命影响,所以才会在孟荣身上表现得这么强力,又或者孟荣华本来是这样一个人,哪怕主人您不给她施加厄运影响,她最后也还会出现这个念头,走上这样的路。】 【......】谢珝真再度沉默了阵,【罢了,这个梦做都做出来了,你明晚再给她用上吧,保险一点得好。】 从自己入宫半年多都没能见过北宫太妃这一点来看,谢珝真推断北宫的老太妃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她部署在宫中的耳目得知外界的消息,消息传递一来一回不但要花费时间,而且里头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太多了。 虽然谢珝真并不清楚如今宫中的宫人、女官们里头到底哪些是孟家的人,但孟荣华眼见已经是起了改动布置的念头,只要等她一动手,自己再盯紧了周女医等人,不怕揪不出马脚。 入宫这么久,谢珝真也靠着刮皇帝的地皮刮来的钱财,和自己身上的盛宠,暗中收买拉拢了不少尚宫局的人,和各处扫撒的底层宫人,又通过小喜,与她在御膳房的姑姑搭上了线,小喜和她姑姑都姓杨。 杨姑姑原本只是司膳女官的随侍宫女,照常理说,新司膳的位置是落不到她身上的,然而前任司膳年迈,又暗中收了杨姑姑作徒弟,谢珝真身为宠妃,在与老司膳接触过,谈好了条件之后,便只需在皇帝陪自己用膳的时候,给杨姑姑说几句好话,便将她从寻常宫人提拔成了御膳房的女官。 而前不久老司膳退下去了,谢珝真便又帮着杨姑姑拿到了司膳的位置。 作为交换。 老司膳把这些年自己在宫里知道的,没什么后台,却又存着向上爬的野心,因此没出宫的年纪大了的宫人都引荐给谢珝真,尚工局的薛宫人便是其中之一。 在挑动了孟荣华换子的心思之后,谢珝真也顺势就改换了对薛卓的安排。 她让宫外的兄长对京都府给薛卓报了个重伤不治死亡,销毁了户籍,又令薛卓作女装打扮,安上了谢家远房亲戚的身份,留在府中,等待后续安排。 谢母对女儿的安排有些忧心:“这些高官若是有心去查,未必不能查出薛宫人和薛卓并无干系,也能查到薛卓曾经与咱们家有关,如此行事,是不是有些过于草率了?” 母女俩个坐在屋内说话,春分守着门口,带着小喜一起做针线。 谢珝真闻言对着母亲点头:“我知道在薛宫人身上漏洞颇多,很容易被人拿住把柄......但是,娘亲,我现在就是需要错漏。” 她说着,露出个略带苦涩的笑容:“我头一次办这样的事情,若是处处完美,不见丝毫错漏,那......他会怎么想?即便现在他会觉得我手段足够完美有效,可将来呢?将来他再想起来的时候,又怎会不心生戒备,怎会还能安心用我?” 谢母捏着帕子的手突然颤抖起来,她脸色黑沉地,没缘由地突然骂了一句:“......这都过得什么糟心日子,忒没个人样儿了。” “等着孩子长大些就好了。”谢珝真说,“留着些错漏和破绽也好,他会帮咱们去扫尾收拾的——这本来也就是他该做的!我们两个绑得越深,他就越不能随意舍弃我!” “我是不会只做一柄他手上的刀子的,我会成为他无法割舍的身躯里的一部分,若他将来想要弃我,我会拉着他一起去死,我正在攒取能与他共命的权力,而若真是到了那时......我们的死去就会成为这孩子的养料,为此,我必须早做布局。” 谢珝真握住母亲的手:“娘亲,为了更好的将来,眼下的委屈和艰险于我而言都无疑是值得的。” “可这叫我如何能不心疼?”谢母颤抖的双手在女儿的安抚之下,逐渐稳定下来,“罢罢罢,我老了,也帮不得你什么,只愿昙奴将来能出息些,好好儿长大,成为你和这孩子的帮手。” 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见到女儿实现目标的那一天。 积苦积劳的前半生让谢母相比起同领的命妇更显老相,只是她身躯虽老,那颗心却还未曾迷惘:“这孩子身份、处境,都不同寻常,你要操劳的事情太多,不如把昙奴教给我来带吧,别叫他养大了心思,也别叫他心思长歪了,歪到别人家身上去。” “他是跟着女儿姓谢的,他当然也只会,只能为谢家思虑......等孩子一出生,我便借口分不出心神抚养昙奴,叫陛下放他出宫去,以后便劳烦母亲了。”如果可以,谢珝真并不想对自己亲生的孩子如此冷硬。 可也正因为谢意是自己的孩子,她才没法像对待陌生人一样随意安排,与其等着日后母子亲人之间出现分歧,不如现在开始,就先把那孩子的观念给竖起来,好生教导——谢珝真虽不像现在的某些父母一样,把孩子视为一种可以随意使用的资源,但比起一个处处叛逆的子嗣,她也更喜欢听话乖巧些的。 不求将来谢意能如现在一般纯孝,也希望他多少能别给母亲和妹妹添堵。 谢珝真怀揣最悲观的念头,预想将来谢意到底还是成了大多数男子的模样,与自己反目......若真到了那种地步的话,自己也该给予他一个符合对手身份的,合理的死法。 似乎是觉察到了母亲怅然的心绪,谢珝真腹中的孩子极其罕见地,在她固定运动的那几个时间之外动了一下。 仿佛是伸出她那小小的手掌,安慰地轻轻拍了拍母亲。 乍然,谢珝真感觉到一阵清气冲散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悲观和苦涩的情绪,她衣袖一抖,不慎将放在桌上的青瓷花瓶碰落。 碎瓷飞溅,迸裂时的那声脆响让谢珝真后背不受控地出了冷汗。 谢母焦急地询问女儿发生什么事情。 而谢珝真感觉到自脊背上生发而出的寒意蔓慢慢延至额头,她这几天的确为了办好孟家这桩子事花费不少精力,可……那种偏激的悲观情绪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第163章 穿越者 安抚住了谢母。 谢珝真把意识沉入脑海:【系统,我身上有什么异常吗?】 造梦系统飞快地左右摇晃了几下:【报告主人,系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对主人的身体进行检测之后,也没有发现可能存在的药物反应。】 这就奇怪了。 谢珝真自问,为了达成那个目标,她的确是能狠得下心,做得出一些在常人眼里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来的,可半点儿都没去尝试过,就开始忧虑起未来还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一个结果,这可就十分不符合自己平时的心态了。 过于悲观,叫反应过来的谢珝真非常不适。 【......主人是感觉到什么了吗?】造梦系统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珝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揉揉眉心——天道的意识已经消散,但......既然这个世界选择了自己,那如当初系统降临之时一样,现在再度出现类似的预感,基本可以确定是这个世界又在提醒着自己,是有什么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降临了。 又想起先前天道所,来到这个世界的并不只有系统,还有一些来自异世界的魂魄,被疲于应对主神的祂打散,分落在这个世界的各个时间节点上...... 【如果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魂魄降临,你能探测得出它们的所在吗?】谢珝真问。 造梦系统突然缩水,然后非常愧疚地回答:【对不起主人,系统......系统没用,系统做不到搜索穿越者魂魄,系统......qwq】 谢珝真看着造梦系统哭唧唧地在原地画起了圈圈,也没感觉到多少遗憾,而是明白了天道在消散之前为什么会说要送给自己一双看破异常的眼睛。 【穿越者......这个形容倒是有些贴切,我问你,一般而言,这些个所谓的穿越者,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来到这个世界,像你一样吗?】 眼见自己重新有了用武之地,造梦系统昂扬起来:【报告主人,穿越者也是人类,只是灵魂比一般人类稍微凝实、牢固一些,通常主神会挑选出这样的灵魂,把它们送到其他世界里去,附身到那个世界的原住民身上。】 【借尸还魂?】谢珝真有点明白了。 造梦系统又转了几圈:【不一定是借尸还魂,有的穿越者只是和原住民交换了魂魄,彼此的身体都还活着;有的穿越者以为自己死了,其实那是主神捏造的假记忆,同理被穿越的原住民也不一定是死了才被穿越,而是灵魂被主神拿走了......】 它“嘚吧嘚吧”说了一长串,让谢珝真基本上弄明白了“穿越者”是个什么原理。 【......穿越者是主神的锚点和工具,用来搅乱和裁剪一个世界原本应该有的命运之线,系统还听说过一种很奇特的穿越者,就是,额。】系统发出滋滋的机械音,它检索了一阵自己的资料库之后,毫不犹豫地把创造自己的主神的底裤给掀了。 动作之快,下手之决绝,若是叫主神知晓,绝对会后悔自己怎么捏了这么个投敌的玩意儿出来。 【有一类穿越者的灵魂上被主神绑定了‘剧情’,它们会以为自己是穿越到了曾经看过的话本子、戏曲之类文艺作品的世界里,然后存储在它们灵魂里的‘剧情’就会开始运作,影响‘剧情’中所提及的人物,让这些真实存在的人物逐渐向‘剧情’中的形象靠拢,直至真实世界被完全同化,落入主神的掌控。】 谢珝真突然有了些猜测,她问造梦系统:【你说的‘剧情’改造真实世界,有什么必须的条件吗,我在后世的那些文人笔下,又是个什么形象?】 【‘剧情’对真实世界进行改造必须由携带‘剧情’的穿越者,和原住民进行长时间的接触才行,接触的越多,关系越亲密,改造就会越顺利。】造梦系统停顿了下。 它的资料库里对谢珝真的记载,史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大多数都是几千年后的人类重新编写演绎的小说电视剧什么的,它飞快地提炼总结了一下,说:【主人您在后世的记载中,形象大概是,美丽聪慧,野心勃勃......】 谢珝真挑挑眉,觉得这也没说错什么。 【......心狠手辣蛇蝎心肠......】 不心狠点儿自己怎么能上位?谢珝真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 【......生性骄妒,对几个男人爱而不得,嫉妒好几个女人,为此十分伤心,然后逐渐变得偏激,黑化后颠覆朝纲疯狂报社,但是就是得不到心里爱的男人,还会为了怀念那几个男人养风格不一的男宠......】 一开始没什么所谓的谢珝真:...... 造梦系统对主人无语的心情一无所觉,它继续说了下去:【不过后面这些都是后世的小说作者啊,编剧导演什么的弄出来的,系统总结了一下,除了每一部您都在为不同的男人求而不得黑化之外,主人您都是权倾天下的大魔头呢,就是感情路坎坷了点儿......】 谢珝真听它很有兴致地说着,感觉自己的脑袋疼了起来:【看来你们后世的确是不愁吃不愁穿的,除了谈情说爱,好似就没其他事情要忙活了。】 造梦系统不好意思地“诶嘿嘿”笑了几声。 谢珝真没再搭理它,经过造梦系统的解释,她明白这个世界又有自己需要清除的异物出现了,就是不晓得那个“穿越者”身上到底携带了什么样的“剧情”,如今又在何处...... 不过既然自己是每个故事里铁打的“大魔王”,那需要和剧情角色频繁接触的穿越者,迟早是要舞到自己跟前来的,而天道既然赋予自己一双可以看破异常的双眼,只怕是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 不过...... 在听完了系统解释“剧情”会影响和改造现实世界之后,谢珝真突然觉得天道没有把这些穿越者驱赶出去,而只是将其打散在不同时间节点上,仿佛是还有什么别的考量。 到底是什么呢...... 第164章 生了个小皇子呢! 谢珝真还没对天道的意图思考出个一二三来,她生产的日子逐渐近了。 在她的有意放水,以及推波助澜之下,孟荣华傻乎乎地把手伸进了寿宁宫,更让人暗中在宫外养了几个怀孕的孟家家生子,只等着谢珝真这边一发动,就立刻给她们灌下催产的药物,只要生下了儿子,便立刻通过某人刻意放松的通道送入宫中,实施换子之计。 一切顺利得让孟荣华心中自信高涨,浑然不知自己已经与全族亲人相携着踏入必死的陷阱。 二月十四日夜间。 谢珝真突然感觉到腹中抽痛,隐有潮意渐生,已经有过一次生育经验的她这便明白自己是要生了。 说起来,这孩子不愧是天命之女,稳健得很,竟然足足怀满了十个月才诞生。 夜里,寿宁宫景华楼四处都点起灯火,宫人们忙碌起来。 而谢珝真知道从出现生产的预兆,到生产还有一段时间,她让谢母去陪着谢意,又吩咐春分给自己做些吃的来。 夏至是知道自家娘子今日的安排的,只是女子生产犹如跨越一道鬼门关,偏谢珝真胆大,敢在这样的日子里,以自己和腹中孩儿为注,设局拿人。 她双手双腿都抖个不停,谢珝真见了反而笑道:“要是实在紧张的话,不如先去歇歇?” 夏至掐了自己的虎口一把,止住颤抖:“不行,奴婢怎么说都得亲自陪着娘子才能安心!” 谢珝真即将生产的消息飞速传到各宫,传去给孟荣华的那份格外快些,得了消息,她立马叫新霞去寻早被买通的宫门侍卫,出宫去把孩子带进来。 被秘密安置在皇宫边上一个隐秘小院里的孕妇们很快就喝下催产的药物,待夜色逐渐深沉,谢珝真吃饱喝足,忍着腹中愈发强烈的抽痛感在屋内来回踱步的时候,新霞已经抱着被药物催促产下的,血淋淋的男婴回转宫廷。 长瑞宫里,孟荣华连看都没看一眼那个孩子,只是问了新霞那是不是个男孩儿。 必须是男孩儿才行啊,谁会费劲巴拉换个女儿呢? 新霞手里提着个装婴儿的巨大盒子,她恭敬地点头回答道:“五个孕妇,头两个都生下的女儿,第三个生了儿子,奴婢立马就给抱进来了,身上还没清洗过,来的路上喂了药,不会哭。” 孟荣华闻言皱皱眉:“可别死了,坏了我的大计。” “娘子放心,这药只是叫孩童失声一段时间而已。” “那就好,你把他给周氏送去吧。”孟荣华送走新霞,开始在心中祷告,祈求谢才人最好生个女儿,这样自己的换子计划才能看起来更加合理;同理的,如果她能生个死胎那是最好不过了;若是生了男孩子,换回来之后还得施展些手段,叫这男孩儿身体带上缺陷......这她可下不去手,还是叫底下人去做吧。 自认为一切已经安排妥当的孟荣华,并不知道自己等人的一举一动早已被谢珝真监视住了。 春分现在也是满心的紧张,她在看见了周女医把一个据说是装着她独门药物和工具的大盒子提进产房之后,便抬脚几乎是小跑着进来告诉谢珝真产房的布置已经就位。 谢珝真扶着肚子慢悠悠走进产房,她额头上满是汗水,一波接一波的疼痛不断地冲击着她的身体,然而谢珝真的意识却丝毫未曾紊乱,反而愈发地清醒起来。 就在她入了产房后不久,帝后二人连携而至。 “谢才人如何了?”皇后开口便问道。 皇帝看了她一眼,把微微张开的嘴巴闭上,一起看向在门口的春分。 春分小脸紧张得发白:“启禀陛下娘娘,我家娘子刚刚进去,情形瞧着还好,两位医吏还有夏至姐姐等人也已经进去了。” “谢夫人不在里头吗?”皇后皱起眉头,“是在照顾昙奴?要不本宫进去陪着吧......” 皇帝抬手拦下了她:“女子生产血气重,你身子又弱,叫血气冲了反而不好,谢卿只怕也不愿意叫你犯这个险。” 他拉着皇后在宫人们搬来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却站起来,在产房门口定住了片刻,始终听不见房内女子的声响,也忍不住有些焦虑地踱起了步来。 产房内的谢珝真听闻帝后已至的消息,腹中的疼痛感愈发剧烈,她现在的姿势是半坐半卧在床上的,后背垫着垫子,把上半身抬起来,下半身却用棚子罩着,以免产妇见了血会被惊吓晕厥,母子都出现危险——宫中原本没这个规矩,先例还是李妃贡献的。 又过去许久,周女医和孙产婆反复多次检查过产道,终于能对产房外焦急的人汇报说快要生了,皇帝看眼天色,只见一轮圆月静默无言地挂在天边,心知这是大半夜过去,已经到了二月十五了。 “显明,你出个声啊。”他从没有过这样的焦虑,四下看了几眼,发现前来探视,等待谢珝真生产的嫔妃已经一个个被皇后劝了回去,如今只剩下皇后和许宝林两个在场,便也顾不得什么了,直接隔着门叫了一声。 当即,哪怕与皇帝是一样的焦心,皇后还是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笑了出来:“妇人产子时间耗得多呢,才人想是要省力气才不叫唤......” 她话音方落,只听见产房里一个嘹亮的女声传出:“你烦不烦,别吵我!” 肚子越来越疼,偏这狗东西还要叨叨叨个不停。 这下连许宝林都有些忍不住想笑了。 皇帝面色讪讪,他心中认定自己和谢珝真的女儿是神仙转世,但又忍不住想起那魔劫之说,而且自己还为了一些考量,任由谢珝真在生产这日做局......他越想越是后悔,惧怕。 早先时候还胸有成竹,此刻全数化作为皇者本不该有的惊惧。 见谢珝真还能这么中气十足地骂自己,皇帝反而心安不少:“好好好,我不吵了,你安心生。” 产房再度陷入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出现第一缕朝霞的时候。 产房中有人惊呼起来,那是周女医的声音:“生了生了!恭喜陛下娘娘,恭喜娘子,是个小皇子呢!” 第165章 皇子与公主 感觉到体内一轻的谢珝真听到周女医迫不及待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条件反射地就松了一口气——鱼嘴完全挂钩上了,稳了。 周女医飞快地把孩子抱起来,动作娴熟地用自己的身体遮挡旁人的视线,孙产婆根本没能看到孩子具体什么模样,这两个医吏之间,自然是身为女医的周氏地位更高一些,方才她被周女医支使去拿干净的湿布,哪想才一转身,孩子就已经生下来了。 等到她再去看的时候,刚出生的孩子已经被简单地包裹起来,周女医说了句自己先抱着小皇子去内间清洗一下,便在夏至有些恐怖的目光里匆匆走了进去。 孙产婆本能地感觉有些蹊跷,可自己身份低微,入宫为宫妃接生怕的就是被卷入斗争之中,不得善果。 于是她连忙转身找上夏至:“姑娘,这......小殿下都还没哭,怎么就给抱走了啊......”,却只得到对方一个冷漠中带着紧张,又十分严厉的眼神。 夏至死死地盯着周女医的一举一动,为了谢珝真的大计,哪怕她也被周女医找了借口暂时支开过那么几息的时间,可她年纪轻,反应比孙产婆快得多——孩子生下来的那个瞬间,她分明瞧清楚了是位公主! 她把牙齿咬得嘎吱作响,若不是为了自家娘子的计划,夏至只怕已经借机把那周女医给拿下了。 产下孩子的谢珝真感觉到腹部依旧是剧痛不止,只不过比先前生产时轻松许多,她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几乎每一块肌肉都在细微地抽搐,只是现在的她还不能放松下来。 只知道谢珝真在这段时间为孟荣华提供不少算计她自己的便利,并不知道谢珝真具体到底谋划了些什么的皇帝在听到说皇子出生的那一瞬间,先是松了一口气,又突然觉得不对。 没等他质问,便听见生产时一声痛呼也没出现过的产房里,谢珝真用沙哑的嗓音高声呵斥起来:“什么皇子?!我生的明明是公主!!!” 里间刚刚把孩子放在床上,正要把藏在床下盒子里的男婴取出来调换的周女医手猛地抖了一下,加快调换的速度。 她听见谢才人野兽一样的吼叫声,汗毛都完全竖了起来,只是再一想家里的两个孩子......她咬咬牙镇定下来,在男婴身上拍了两下,原本睡得昏昏沉沉的婴儿立刻发出微弱的哭泣声来。 周女医没注意到的是,她才一出门,床的另一边,小喜就立刻爬了出来,轻手轻脚却又动作极快地把才刚刚出生的小公主从盒子里抱出来。 虽然从小长在宫中,但小喜是知道新生儿出生是得哭的,若是不哭,很可能会变成死胎,或者天生是个哑巴,所以不哭的新生儿多半会被产婆排上一巴掌叫她哭出声才能抱去清洗。 周女医自然是不会忘记这一点的,可她需要就是真正的小公主不出声,好叫自己顺利调换了孩子,又哪里在意这个新生的孩子会不会因为气管不通畅出什么问题呢? 小喜着急地抱出孩子,准备用这几个月新学的接生手段来补救一下,却见那婴儿红彤彤皱巴巴,身上还沾着母腹中带出的液体,虽有些狼狈,却也能看出可爱,令小喜无比惊异的是,小公主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没哭出声是因为闭过了气去,相反,她正醒着,黑黝黝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虽然现在还看不清楚外界的模样,但这并不妨碍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公主挥舞着手脚,在小喜怀里冲着她笑。 抱着哭声微弱的男婴回到产房的周女医正大声喊冤:“才人娘子您瞧,这的确是位小皇子啊,方才臣见小皇子喉咙里似有堵塞之物,才抱了下去清理......” 她抱着男孩儿上前,意图叫谢珝真看清楚这孩子胯间的物件,让这个难伺候的主子开心些。 这世道哪家女子生产,不是更想要个男孩儿的呢? 周女医自觉是胜券在握,却没想到谢珝真本就非寻常人。 只见产床上鬓发散乱的女子大口喘着气:“我自己生的孩子,还会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吗?!周氏!你私自调换皇嗣,混淆皇家血脉,你九族是跟你有仇吗?!” 见她如此笃定自己怀中的男婴并非皇子,周女医也慌乱了一瞬,只是她很快垂着眼冷静下来,看向夏至:“夏至姑娘,妇人产子后有段时间心情可能会不大通常,以至于神思紊乱......” “你才是疯了呢!”夏至早就想骂她了,因知内间里藏着小喜,她便看也不看周女医和她怀中的“皇子”一眼,直接把人拉拽着绕过屏风,走到产房门口。 夏至对着门喊道:“启禀陛下娘娘,医吏周氏心怀叵测,意图以不知来历的男婴调换咱们娘子刚刚产下的小公主......” “陛下!娘娘!臣冤枉啊!” 因产房一时半会儿透不得风,门便也没打开,屋内的几个宫人们此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们都未曾有过生育的经验,在屋子里也只是给两个接生的医吏打下手,上头吩咐干什么就干什么而已。 但毕竟是在宫里生存的人,一见便知道是有大事发生,彼此手中打扫清理的活儿没停,却都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巴,也假装自己听不见看不见。 唯有孙产婆惴惴不安——她原还以为是这位娘子想换个皇子争宠,才会放任周女医举止异常,没想到这里头竟然还藏着其他事情。 周女医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地方暴露了,更加想不明白,为何谢珝真放着好端端的儿子不要,偏去惦念一个女孩儿。 “皇子产下后有些体弱,又被污物堵住气管,若不及时救治只怕会有性命之患,臣这才带着皇子暂离产床,使其呼吸通畅......哪想到才不过这片刻功夫,才人娘子好端端就不认亲儿子了,臣......着实是冤枉啊!” 她正哭诉冤屈。 却不防身前的门一下子被打开了来,门板险些撞在周女医身上,她被吓得一激灵,险些没抱住怀里的男婴。 只见产房的门打开了能容一人通过的大小,皇帝皇后两个,先后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这时代历来视女子生产时血气过重,会冲撞旁人,尤其男子,是万万不会入产房来的,周女医怎么也想不到当今帝后竟然半点儿也不在意,还为了不使冷风入内,是从门缝里头挤进来的! 切身认知到帝后二人对孟家口中这个,出身卑贱的“小小才人”是何等重视的周女医,双膝顿时发软,哆嗦了起来。 第166章 信与不信 浓重的血腥气让皇帝一进来就忍不住皱起了眉,他看了一眼身边脸色苍白的皇后,问道:“究竟发生何事,才人何故嚎哭?” “陛下!”谢珝真原本那种像是野兽要吃人一样凶狠的声音瞬间变得婉转哀戚,“娘娘!此人心怀不轨,趁着妾生产脱力,抱走了咱们的女儿,换个不知哪里来的男孩儿要充作皇子...... 如此大逆不道丧尽天良,妾真真是又急又气,害怕极了,请陛下和娘娘为妾及小公主做主啊!” 原本以为谢珝真顶多就只是抓孟荣华在她生产时动手害人证据的皇帝:......这女子可还真是......真虎啊。 他不顾产房的忌讳,绕过屏风,见谢珝真躺在产床上,满头满身都是汗水,脸色发白,原本娇艳鲜红的双唇也失了血色,形容狼狈不说,五官还因为不间断的疼痛微微扭曲......皇帝却觉得这样的谢珝真又是一种与以往不同的别样美丽。 她如此大胆,敢在女子最为危急的时刻以己身设局,放在其他人身上,这种时刻谁不是千防万防,就怕出了错漏,可她呢? 主动打开防备,默默地看着那人步入局中,她再宛如织网的毒蛛一般,伸出獠牙将猎物麻痹,再以蛛丝将其层层捆束。 更令皇帝没能想到的是,她这一手,可不能单纯算是后宫嫔妃争风吃醋彼此陷害了,调换皇嗣,混淆血脉,一旦查实,这可是能把对方全家送走的啊! 皇帝在须臾之间便想明白了谢珝真的目的。 一击必杀,斩草除根...... 他终于意识到产床上那虚弱的,无血色的,疲惫至极的女子并非金笼里的毛绒小宠,而是生着一双利爪,长满尖齿,随时都会破笼而出的母兽。 如此凌厉。 如此狠绝。 如此......美丽! 皇帝深深为这一刻姿容狼狈的谢珝真沉迷:“显明莫要惊慌,朕必定会护好你和咱们的女儿。” 周女医本就忐忑,如今又听得皇帝竟连问也不问自己几句,便信了谢才人那不要儿子,一心认定女儿的“疯话”,她愈发两股战战,心中的悔恨和惧怕一拥而上,直叫她两眼发昏,不知所措。 “来人,传本宫谕旨,立刻封锁寿宁宫及周边所有楼阁,但凡撞见形迹可疑的宫人,立时拿下!”皇后也是不假思索。 皇帝和谢珝真对今天晚上所设的局虽没真正地互相通过气,但彼此都清楚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是谢珝真为孟氏暗设的陷阱。 孟氏的手只要一伸入景华楼,就再也出不去了。 然而皇后虽然对此一无所知,她还是在第一时间选择了相信谢珝真的说辞,并且如她一贯顾虑周全的那样,立马就要封锁宫禁,以防谢珝真口中那个,她并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着的小公主被人偷送出宫去。 听着皇后清凌凌的,如同入宫第一次拜见时一样,带着肃穆,稍有些许冷硬的腔调,谢珝真突然生出一股她原以为不会有的愧疚和心虚。 皇后真的很好。 好到让出淤泥而全染的谢珝真自惭形秽,她眼角一酸,落下一颗泪水:“妾多谢娘娘,娘娘还是莫要再入内,里头血气重又不通风,别惹得娘娘又咳嗽。” 其实产床上被血和羊水浸湿的地方已经清理过一遍,只是产房不太透风,血腥气一直缭绕不散,皇帝身体好,即便进来也没什么,谢珝真关心了皇后一句,后者压着嗓子咳嗽了声,道:“才人安心,陛下与本宫必不叫那贼人走脱的,你可千万稳住心神莫要落泪,这才生产的女子最容易伤身落病了。” 皇帝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有些插不进去嘴,只能发挥一下自己应有的作用,他清清嗓子:“李宗,把周氏和产房中的人都带下去审问。” 见皇帝竟然就这么直接地要审讯自己,周女医完全懵了。 她不是没预想过,自己助孟氏换子之事很可能会暴露,但依她所想的,皇帝和皇后怎么也要给自己一个分辩的机会才对啊......他们就这么信任谢才人? 哪怕..... 她生了个女儿,还一心只要女儿而不要儿子?! 行医救人,却因身为女子而被鄙夷、不信、贬低了半生;生下的双胎女儿后继续陷落在夫家人厌弃里的周女医怀疑自己此刻是否是在梦中。 她呆呆地被宫人扭住双手拖走,产房中众人也被一并带下,暂且由伺候皇帝及皇后的人手顶上。 产房里血腥气重,皇后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喘不上气,出去了。 谢珝真躺在床上,犹豫纠结半晌,叫出了藏在里间的小喜,叫她抱着小公主出去给皇后看一眼。 明明就在产房里却看着闺女从自己眼前溜走的皇帝:...... 他好气又好笑地看向谢珝真:“卿和梓潼就这般要好,连朕都给你丢一边去了。” 谢珝真累得很,瞥着皇帝道:“娘娘身子这么差还为妾奔波,又是咱们女儿的母亲,先叫娘娘抱抱怎么了?” “若是陛下眼馋,以后就多来寿宁宫抱抱她啊,陛下可别忘了,您说过要给她马场,还会亲自为咱们闺女启蒙的。” 又是熟悉的倒打一耙得寸进尺,皇帝已经习惯了,并且不自觉地就开始配合:“朕哪里会忘记,咱们的女儿,值得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皇位才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谢珝真目光变得幽深了一瞬,她定定地看着皇帝:“......只愿陛下日后还记得今日的话。” 说完,她面上露出些许疲惫之色,压低声音:“妾这回所为,可还合陛下心意?” “显明一向是最合朕心意的。”皇帝笑着,为女子拉上被角,“你安心休息,朕不会叫你冒的险最后付诸东流。” 一股睡意涌上,谢珝真完全确定了皇帝的确是想要推自己去对付孟氏,心下安定不少,而女儿在皇后手里,更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一放下了心,生产后的疲惫感一拥而上,谢珝真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强撑着问出来:“妾能知道,陛下为何突然起了动孟氏的心思吗?” 她不能只做听命的刀,而要成为皇帝认可的共谋者。 皇帝略作沉思后,回答:“挑唆钱氏对你下手的那个名叫白霜的宫女,查出曾是贤妃宫中伺候的人......而在这之前,她在北宫孟太妃处伺候了五年。” 第167章 昭贵嫔 “孟太妃?”虽然心里早已确定了是她在孟荣华身后作妖,但谢珝真还是做出一副事到如今才终于下定论的模样,“原来竟真的是她?” “唉......本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怎么还生出这么多的事端来?”谢珝真眉眼低垂,昏昏欲睡。 皇帝却是冷笑一声:“她心里头一直惦记着自个儿的儿子,怕是在北宫待久了,开始觉得当年是朕害死了他......”他正说着,却发现床上女子的呼吸已经逐渐变得平缓。 愣了一愣,皇帝闭上嘴,轻轻地站起身来,再轻轻地走出产房。 出了产房的皇帝终于如愿以偿地抱上了女儿,帝后二人都对这小姑娘出生时不哭反笑感到惊异,皇后愈发爱不释手,皇帝却直言不愧为玄女转生。 这让事先并不知情的皇后吓了一跳,看着他自得的模样,皇后才刚想问他,既然早知是仙人投胎,为何不严加保护谢才人母女? 然而话还没出口,皇后的心里却已经生出来一种猜测——那就是皇帝故意用谢才人生产之事引那幕后之人动手。 这个念头叫皇后的眼神不禁变得冷淡了几分:“谢才人此番产女有功,又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陛下可想好了该如何安抚赏赐才人?” 皇帝乐呵呵地让宫人们把新生的女儿抱下去,道:“朕早就想好了,谢氏自入宫来,不骄不妒,温婉美惠......” 被谢珝真收拾过的嫔妃以及挨了大巴掌的洪氏:??? “......深得朕心,且自来宫妃有孕,照规矩是要晋升一位......” 明明怀了孕却没能晋位的王选侍、柳御女、张美人:??? “......如今她产女有功,此女又有朕的胎梦在前,又生来便带有非凡之处,且今日之事是叫她们母女二人受了委屈......如此种种,朕想着,不若晋谢氏为贵嫔,再赐封号‘昭’,皇后以为如何?” 多年的夫妻,皇后深知这男人一旦开始长篇大论,就必要作妖,却还是被他张口说出来的内容给惊到了。 才人是从四品,贵嫔却是从二品,一下子竟然直接跳过三个位份晋封,别说这一朝毫无先例可循,哪怕在前朝也是从没见过的;更兼这“昭”字寓意极好,尤其凸显出皇帝对谢珝真的偏爱。 虽在皇后看来,谢珝真的确是很值得上被人所偏爱的,但是如此出格,只怕她后头的日子又要不平静了:“昭者,光明见也,又言君子以自昭明德.....此字的确与才人极为相称,只是若要一口气晋到贵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臣妾怕宫中因此人心浮动,暗生波澜。” 皇帝摆摆手:“这个皇后大可放心,朕自会妥善照顾她们母女,既然你也没异议,那事情就这么定了,等此间事了,朕回去便拟旨给谢氏晋封。” ......但愿你是能真的上心些。 皇后无奈地想着,还是寻几个身家清白的稳妥人,趁着这次晋位拨过来给谢珝真使唤吧。 在产房外等待了许久的皇后知道现在还没揪出今日动手的人,眼下还不是松懈的时候,只是她到底体弱,熬了一整晚,脑子便有些晕眩起来。 恰在此时。 有几个宫人被抓着扭送进了景华楼的正厅。 这几个宫人都是本不该这个时候出现在寿宁宫周边,却又一头撞进巡逻网里来的。 他们被押着送进来,到了帝后跟前,具是两股战战,脸色苍白,不停冒冷汗的模样,叫人一瞧见就晓得是心里有鬼。 “这宫人倒是眼熟。”皇帝看了几眼,突然说道。 此刻他用得最顺手的李宗去审问犯人了不在身边,便由其他太监补上来,与张美人有几分交情的冯祥公公打眼一看便跟着白了脸色,只是他没能站到近前去,如今立在皇帝身侧的,是谢珝真的熟人,那个几次来给她传旨送赏的王宦官。 王宦官原名王成,谢珝真原以为他只是居于李宗等大太监之下,御前的二等太监,然而几次接触过后,她却发现王成此人虽然不显,实则比他人更受皇帝信任。 此刻王成站在皇帝身侧,微微躬着脊背:“启禀陛下,此三人一为长瑞宫孟荣华的跑腿太监赵二,一为崇和宫张美人贴身女官沛儿,一为德信宫刘淑仪宫女芙芷。” 被皇帝觉得眼熟的那个正是沛儿,只是皇帝在听了最后一人的身份之后,直接略过了她:“朕不是吩咐过叫刘淑仪安心禁闭,怎么她的宫女还到处乱跑?” 芙芷跪趴在地上,闻言连忙请罪:“陛下容禀,淑仪娘娘夜间突然呕血昏迷不醒,奴婢是急着去寻太医,途经寿宁宫被人阻拦,心里一着急便与巡逻的人起了冲突,这才......” “叫人给德信宫请个御医过去。”皇帝说着,却没有把芙芷轻轻放过的意思,而是依旧叫人把她押着跪在一边。 他的目光落在颤抖不已的沛儿身上:“你和你家张美人,最近倒是挺闲的。” 尤其这个宫人,招惹李妃冲撞公主......看在张美人腹中怀有龙嗣情绪不能剧烈波动,二公主也不愿多做追究的份上,才只叫打了几个板子,没做重罚,今日却又鬼鬼祟祟地深夜出现在寿宁宫周边,很难不叫皇帝心生怀疑和厌烦。 沛儿哆嗦着叩头:“启禀陛下......奴婢......奴婢是为了给娘子采集露水,才会走着走着就到寿宁宫来了......娘子她自有孕后就极难吃下东西,奴婢这才......” “呵。”皇帝冷笑,“做宫女的时候没这破毛病,做了嫔妃倒比旁人还要娇贵起来了。” 原本只是想搬出张美人怀孕这事儿来保一保自己的沛儿知自己这步棋走错了,心中愈发惊恐骇然。 “你这宫女,还不如实交代,难不成非得上刑,才肯老实?”王成吊着嗓子,声音尖细,且有种莫名的阴森,叫人听了极为不适。 沛儿本就不是什么心智坚定的人,闻言又是猛地颤抖了一下,伏在地上:“......是、是、是我家娘子得了谢才人今日生产的消息,她自己有孕不方便过来,便遣奴婢来盯着......” “朕的嫔妃生产,几时轮到她‘盯着’了?” 第168章 低估了 对张美人,皇帝心里是有几分喜欢的。 喜欢她柔弱无依,却又有些狐假虎威去捉弄旁人的小聪明。 可这些淡淡的喜欢在此刻全数化作厌烦——他既然能借由一个失踪的宫女白霜,把在后宫布局多年的孟家一点一点揪出来,还送给谢珝真去练手做局,又怎么会查不出张美人和慧素居士身边的嬷嬷曾经有过接触? 虽后来不知谢珝真具体做了什么,叫张美人被孟氏放置不管,但皇帝并不愿意相信她对今日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将这宫女拖下去审问。”皇帝道,“若熬得过去,便送入掖庭做劳役,若没能熬过去,就劳烦皇后再给张氏拨个稳重些的。” 皇后皱着眉应了——看起来皇帝是真的气着了,言下之意竟是若沛儿不死,便叫张美人有个在掖庭受罚的贴身女官......这可是大大地打脸。 只是皇后虽怀着一颗慈心,但她也不是不分是非,什么都要发散一下自己的善良,甚至为此不惜跟皇帝对着顶的人,且皇后自己也对张美人怀着孕还要上蹿下跳惹是生非的做派不大看得惯,再加上今日之事本就是她有错在先,便没为她求情。 最后只剩下一个孟荣华的跑腿太监了。 赵二脸色也很苍白,只是还算镇定:“启禀陛下娘娘,奴婢是有急事要上报,这才一路奔来寿宁宫求见,并非怀有不轨之心。” “哦?”皇帝很好奇,被逮住这样大的把柄,孟氏会如何应对。 只见赵二面带悲戚之色:“奴婢的主子孟荣华,近来这些时日常常去探望北宫清修的太妃娘娘,今日亦是如此......” “太妃娘娘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吃斋念佛,供奉佛祖,粗茶淡饭,荣华娘子见了,便命人常常备下滋补汤药给太妃娘娘,今日本也是如此的。” “太妃娘娘喜欢清净,喝了汤药之后便睡下,不叫宫人在内间守夜,只有老尚宫会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进去唤太妃娘娘起身,哪想老尚宫她今日去叫太妃娘娘起身时,发现娘娘她竟然七窍流血,想是中了毒,生命垂危啊!” 他说着便连连叩首:“奴婢出来之前,已经有御医前往北宫诊治去了,荣华娘子知太妃娘娘非尘世之人,便是有了万一也该由尚宫局处置后事,只是荣华娘子到底心疼姑母,便冒险叫奴婢过来,求陛下做主。” “既然是太妃服用了毒物......这么大的事情,本就该叫朕知晓的。”皇帝看上去并没有被赵二所叙述的情景打动,“能叫毒物混在滋补的汤药里,这御膳房、尚宫局,想来也是大有不妥。” “是臣妾治理无方......”皇后正要起身请罪,被皇帝抬手按了回去。 皇帝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那等心怀叵测之人不知在宫中经营了多少代了,根基之深,之隐蔽,便是朕也难以觉察,又如何怪罪得了皇后?” 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皇后又不是太过愚钝的人,已然反应过来今日之事皇帝怕是早有谋划,且听他所言,孟氏......似乎不止做下这些事情,当即便再度掩去疲惫,肃穆了神色:“也正该清查一遍尚宫局了......陛下登基以来,德仁为先,亦禁了民间男子自行阉割入宫之事,只从罪奴中补充太监。” “而宫中女子,大多选自良家,侍奉至二十五岁才得出宫,若身有官职者,更是几乎留在宫中一生,垂暮之年才得离宫安养。”皇后坐在椅子上,微微躬了下身子,“臣妾想恳请陛下再施德政,令宫中久侍的宫人及女官可出宫返家,天伦重聚。” “善。”皇帝很是满意皇后的反应,这年岁的人,都有种家丑不可外扬的潜意识,身为皇家,更是如此。 皇帝虽然独断专横,常有跳脱之举,但在大方面上,他还是要名声的。 而放宫人出宫归家,自古以来都是德政之举,他有心要把宫里的宫人肃清一遍,只是内宫诸事属于皇后的权力范围,先前就因自己想要理政殿插手宫务一事,惹得皇后应激反对,如今他想更稳妥些去清理害虫,而皇后知他甚深,立马反应过来,把皇帝本意是排除异己的举动,替换成了由自己这个皇后进言的,怜惜宫人的爱民德政。 真真切切地戳中了皇帝心中此刻最瘙痒处。 “梓潼大贤,朕有你这贤后,又有显明为妃,实属三生有幸。” “陛下言重,臣妾不过做些分内之事,何德何能叫陛下如此夸赞。”皇后内心平静地笑道。 他们夫妻两个不急不忙地互夸起来,底下跪着的赵二却是愈发惶惶。 北宫。 慧素居士穿着粗布素衣,窝在床上,眉头紧皱,眼口鼻处还有残留的凝固了的血迹。 孟荣华跪在她床边,表情很是担忧,充满了悔恨。 把时间稍微倒回去一些。 慧素居士本就只是因为谢珝真有宠有孕,才出手针对,她数次向侄女强调妃嫔有宠的重要性,但心底里其实还是没怎么把谢珝真这个出身微贱的小才人放在眼里,不然也不会说着不许孟荣华插手,却又把人手交给她了。 显然她太低估谢珝真,也太低估自己这个侄女胆大妄为的程度。 等慧素居士反应过来孟荣华到底都做了些什么的时候,新霞已经把男婴从宫外抱进来,交到周女医手上了。 她连忙把孟荣华传召至北宫,哪想这个蠢侄女还一脸邀功地说自己瞒着姑母,是想给慧素居士一个惊喜,叫她瞧瞧自家的手段,以后别再拿自己当个不经事的小孩子。 慧素居士当场就扇了孟荣华一个大嘴巴:“蠢货!” “混淆皇嗣血脉,那可是族诛的大罪!你这是跟本宫,跟你爹,你娘,跟你全家有仇吗?!” 孟荣华捂着脸,心里不甘:“可我做成了啊,要出事,也该是谢才人和许宝林家里出事......” “蠢货!蠢货啊!”慧素居士痛心疾首地又给了她一巴掌,“宫禁何等森严,便是本宫经营数十年,也只敢在宫中多出调度,施以暗手,不敢突破宫禁......你能把新霞派出去,还叫她带着个孩子回来,分明是有人早已觉察你的行动,设了套子给你跳呢!” 第169章 姑侄争执 慧素居士把孟荣华劈头盖脸一顿骂,前者愤愤不已,后者委屈不平。 “你当宫中和咱们府里一样?”慧素居士又恨孟荣华心思太毒,又恨她不够一毒到底,当然了,最恨的是她不够聪明。 “宫里处处都是眼睛、耳朵!你以为你能和在家里时一样为所欲为?!” 慧素居士不顾仪态地指着孟荣华的鼻子:“若不是咱们孟氏这一辈就剩下你一个适龄的女孩儿,你早被一副嫁妆打发出去了,阖府上下谁不晓得是你这个蠢货嫉妒亲妹子要选妃,才毁了她的容貌?!” 闻言。 孟荣华心神大震,暗藏的不甘和不屑终于被惧怕所取代:“......这......这......我当初吩咐了新霞要办得隐蔽妥当,这死婢子,亏她出嫁时我还给她添了百两银子做嫁妆!” 她口中的“新霞”是入宫前伺候的心腹婢女,并非如今这个,跟着孟荣华入宫做了她贴身女官的这一个原不叫此名,而是提等上来后继承的。 “就你那点浅薄的手段,还好意思怪罪别人?”慧素居士,“在家时有人捧着你,即便知道你是个如何心狠手辣的人也不敢说出你的坏来,更不敢违背你的心意,你娘也是个废物,养大了你的心思,却没养好你的见识,把你养的又蠢又毒,活脱脱一个小废物!” 慧素居士越想越气,此刻已经是口不择言了起来。 孟荣华作为孟家上下最受重视的“嫡长女”,何时受过这样的辱骂? 她也越想越委屈:“我才是正室嫡出的女儿,凭什么那个庶孽都能入宫当娘娘,我却只能去嫁给一个官位没我爹大的人的儿子?” “难不成日后还得叫我一个嫡出的,给一个卑贱的庶孽下跪吗?!” 慧素居士越听越头疼:“嫡嫡嫡,你除了一个嫡还晓得什么?” 她一抬手,两侧的宫人便把孟荣华压着跪下了。 “你除了是正室生的以外,还有什么过人之处?”她骂道,“论相貌论人品论会讨人喜欢,你连给你妹妹提鞋都不配!” “整天把个嫡字挂在嘴边,你是能和你哥哥一样继承家业,还是能和他一样为孟氏传宗接代香火永续?!” “不学无术,丝毫不识宗法大礼,只知钻营些浅薄小道,你还好意思提这个‘嫡’字?真真是叫你娘给养废了!” “你做下这样大的祸事来,又被人早早觉察出了端倪,设着套子给你钻......这一回整个孟家都要叫你连累了,你还在这儿‘嫡’个没完!” “怎么,指望皇帝他能看在你是孟家不能继承家业的‘嫡’女身份上,叫他不计较你意图偷换皇室血脉,饶你一命不成?” 慧素居士甩着衣袖在屋内来回踱步,带起阵阵劲风,只扑孟荣华面门,这让后者心中终于生出了胆怯:“......姑母,我还安排了嫁祸给许宝林呢,您看看能不能把这事儿砸实了......侄女儿做都做了,若真叫陛下追查过来,同为孟氏女,您也脱不了......啊!” 她话没说完,便又被慧素居士甩了巴掌:“到现在也还只有小聪明!” “我哪儿有本事救你?”慧素居士冷冷笑道,“如今我连自身都难保,连你父亲兄长都得被你祸害得丢了性命!” “......所以咱们嫁祸给许宝林不就好了......”孟荣华嘟囔道。 慧素居士简直被她气笑了:“那你说,如何嫁祸啊?” “侄女买通了玉春居的宫人,把屋外安置孕妇的那个宅子的地契,还有催产药都放进去了,还吩咐了周氏若今后揭穿谢才人换子的时候,一定要咬出许宝林来呢!”孟荣华飞快地说道,“虽如今情况有变,但姑母您在宫中经营了这么多年,人手众多,咱们也不是完全没有转机吧?” 看着她对自己等人已经大祸临头,却还一知半解的模样,慧素居士终于是忍不住凄凉地笑了:“本宫是在宫中经营、布置了多年不假,可我到底是个过了气的先帝遗妃,和没了孟家就一无是处的你一样,我是个没了夫君的寡妇,一个儿子死了,没有未来的寡妇而已......你真当那些个宫人、女医的,会凭着全族性命不要,为我这个无用之人全心效忠?” 她在凄凉中勾起一个冷笑:“蠢货!” 骂完。 慧素居士定定地看着孟荣华,直看得她忍不住背后冷汗长流:“......姑母?” “本宫这儿有一丸以防万一的药,你先吃了吧。” 孟荣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叫起来:“你要杀了我?!” 她面前已年华不在的女子面容冷漠,孟荣华下意识就要起身逃跑,却被牢牢按住,此刻对死亡的惧怕完全占据了她的心神:“为什么?!” “做出这样的蠢事,不赶紧自裁谢罪,还等着你牵连孟氏全族吗?”慧素居士眼神一厉,语气却又突然变得柔软起来,“若是可以,姑母也不愿意这样做......你想想自己到底是不是为了一时的私愤,擅自出手搅乱本宫的安排,才以至于今日闯下大祸?” “我......”孟荣华说不出辩解的话来,的确是她犯蠢,自以为是看破了许宝林故意挑唆,实则一脚踩进她们的陷阱里,嗫喏半天,孟荣华依旧没意识到如今的困局已是她无法再挣扎求生的了,“我意图混淆皇室血脉,的确该死,可是!” 她猛地直起身子,抻着脖子朝面前的慧素居士大吼:“可是姑母你难道就没有因为自己的怨恨,频频出手谋害皇嗣吗?!” “谋害皇嗣不也一样是牵连全族的大罪?!” 孟荣华心中一直存着一股金尊玉贵的生活豢养出来的骄傲,只是这份骄傲并非向善,而是愈发向黑暗处堕落:“四皇子真是死得好惨,陈贵嫔也真是可怜啊!” 慧素居士面色一青:“谁告诉你的?!” 第170章 临死不见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孟荣华自觉是抓住了慧素居士的把柄,她带着些疯狂地笑道,“姑母身边这位做过尚宫的梁嬷嬷,我记得她曾经很是精通医术吧?” 她看向站在慧素居士身侧,一个垂头沉默的妇人,妇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穿着尚宫局女官常穿的服饰:“梁嬷嬷收过一个名叫白霜的宫女为干孙女对不对?” “那宫女有一手家传的伺弄花草的好手艺,借着梁嬷嬷的安排,先是去了长瑞宫贤妃的小花园里伺候,后头又辗转去了被打入冷宫的钱氏处......后来,钱氏在白霜的挑唆下,用了当初你害死四皇子一样的曼陀罗花粉,去谋害谢才人。” 她说着,咯咯笑了几声:“我的好姑母,你怕是不知道,白霜在长瑞宫里有个结义妹妹呢......那小宫女我已经借着您给的人手送出宫去了,而白霜的尸身,我也早就晓得被你们丢到哪里去了......若是姑母你不保我这回,咱们便一起去死好了,也算干净。” 她孟氏世世代代都有女子入宫为妃,虽从未出过皇后,也从未诞下登基为帝的子嗣......但孟荣华始终相信,慧素居士暗藏的能量一定还有很多,不然也不会叫四皇子之死成了彻头彻尾的迷案。 如今她却不帮自己,反而要毒死自己......死亡的恐惧紧紧攥住了孟荣华的心,她当然不甘心就此死去,所以才拿出自己知道的,唯一一件有可能威胁到慧素居士的事情,用来做谋求生路的筹码。 然而孟荣华说完话,等了许久,也没见面前的慧素居士露出她所期待的那种神情来。 慧素居士只是看着她摇头:“本宫早说过,这一回本宫自己都保不住自己了,这药不止你要吃,本宫也是要吃的......只愿我俩死在前头了,能叫皇帝的怒火有所削减,不牵连孟氏全族一起丢了脑袋。” 她说着,便命人摁着不可置信地挣扎的孟荣华,强行把药喂了进去。 看着侄女被喂下毒药,慧素居士摇摇头叹息道:“若是我儿还在,我孟氏便是大盛朝最尊贵的世家,又怎会沦落到匍匐在皇帝脚下当狗的地步?” 照例怀念一番她那个因贪酒色而被人设计毒死的儿子之后,慧素居士又说到:“这毒还得过些时候才会发作,本宫还有其他事情要在死前做,你最好安分些,别再跟本宫对着来了,除非......你真的,想害死你的父母兄弟,还有孟氏上下数百人口。” 感受到药物一入口便化作一股凉滋滋的液体落入胃中,孟荣华几欲作呕,她甚至想用手指去抠喉咙,然而却什么都没能吐出来——她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毒药,依旧存着几分慧素居士是在欺骗恐吓自己的希望。 然而慧素居士一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冷冷说着:“此药是本宫从......处得来的,她可比你聪明得多,怕是早对你我近来的动态有所觉察,才故意把那所谓白霜的义妹送到你跟前,叫你这个蠢货......唉!”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慧素居士又拿出一颗药丸,分成两瓣,自己吃了一半:“我让你吃这药,是为了你好,能死得不那么痛苦,稍微体面些,延寿啊延寿,你下辈子千万别再投胎做人了,再转世为人,却学不会怎么做一个人,这可是会连累全家性命的啊。” 她说着,口鼻处开始流出血迹。 孟荣华连忙摸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还没什么反应。 慧素居士咳嗽两声:“别愣着了,你的药还得再过一会儿才会起效果.....不管见识多少次,本宫也还是觉得她有些手段真是神奇,怎么就那么愿意甘于平淡呢?” 吃下一整颗药,会叫服药之人在一炷香时间之后无知无觉地暴毙而亡;吃下半颗药,却会使人七窍流血,看起来可怖无比,但又能吊着一口气不死...... 慧素居士冷静地叫宫人去寻御医,又把的布置一一交代下去,最后才一把揪起终于意识到自己即将死亡,而陷入呆滞状态的孟荣华。 “孟延寿,你给我听着,”慧素居士掐着她说道,“孟氏生你养你,让你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你却先毁姊妹容貌,闹着要代她入宫,你父母和本宫纵容了你的任性,你却还不安分,擅自动用孟氏人手算计他人,偏偏还没能成功......你我今日必死无疑,若你能安分些随本宫死了,孟氏全族,或许还能留有转机......” 她说着便有些吃力起来,歇了片刻,继续说道:“你我身为孟氏女,不能对不起孟家!你更不能对不起生你养你爱你的爹娘兄弟!” “要给他们留个香火,给孟氏百年世家,留下希望!” “孟延寿!” “你能明白吗?!” 她在此刻似乎也从冷静自持中陷入疯魔了。 而孟延寿想起自己父母过往对自己的种种宠溺、慈爱,心底真正生出了难以追挽的悔恨:“......姑母,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慧素居士摇头:“别无他法,甚至你兄长都不能保住,只求.......天子开恩,留我那可怜侄孙一条性命。” “可我们是世家啊,陛下他怎么能......” “呵,世家。”慧素居士讽刺一笑,“骨头够软,跪得够快的家族才能长存,长存之家,方为世家......世家若真那么强势高贵,怎么咱们自己不去取了天下做皇帝呢?” “是不想吗?” “还是所有世家都特别享受跪在皇帝脚下山呼万岁,献女称臣以保平安的感觉?” 她疲惫地换上素衣,躺在了床上。 孟荣华也终于死心,依照慧素居士的吩咐跪在她床边。 姑侄两个一起等待着来自帝后的问责和发落。 然而他们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眼看着孟荣华开始有了昏昏欲睡的样子,慧素居士难免着急。 终于。 她们等回了满脸丧气的赵二,和押送赵二等人回返的王成。 王成挂着笑脸:“陛下和娘娘不便过来,太妃娘娘若有什么话,交待给奴婢便是。” 慧素居士瞪大了眼,她没想到帝后甚至都不肯过来了,心中浮起一个恐怖的猜测——她一直以为是谢才人将计就计,套住了孟荣华,可看如今帝后作态,怕是.....怕是他们也对内情一清二楚! 只有她们姑侄两个被当猴子一样地耍了! 她挣扎着:“......皇帝......皇后娘娘!你去转告皇后娘娘,就说本宫临走之前,向她讨一壶紫红华英!” 第171章 皇后的那件事情。 紫红华英。 乃酒名。 据传是汉时武帝宫中美酒。 其色泽深红泛紫,香味浓厚,味道甘甜,白玉所制成的酒器与之最为相称。 而到了大盛朝时,此酒依旧是皇家宴饮时的宠儿,每逢佳节宫中举宴,都必要送上一壶紫红华英,先帝尤其喜爱这酒的滋味,就算到了晚年,身体衰弱,也总寻着机会饮上一杯。 作为那时先帝的宠妃,慧素居士对这种酒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 当然。 作为王府郡主,先帝亲聘来的儿媳,现在的皇后,也对这种酒很熟悉。 “太妃娘娘想见本宫?”皇后站在慧素居士的床边。 原先服侍她的下人们已经被迅速地缉拿,押走,只剩下昏昏欲睡的孟荣华虚弱地靠在床柱上——她感到自己胸口越来越闷,已经快要喘不上气了。 慧素居士也渐渐有了她的症状,只是更清醒些:“......族中小辈受人挑唆,犯下大错,是本宫管教不严,孟氏上下对孟荣华所为一无所知......娘娘素来是个善心的人,可否看在本宫与孟荣华认罪伏诛的份上,给孟氏,留下些许血脉?” 皇后面色十分冷穆,语气也是与以往不同的生硬:“孟荣华之罪要如何判,不是本宫能左右得了的。” “娘娘可以劝诫!”慧素居士猛烈地咳嗽几声,“皇帝......陛下他不是从来都最敬重你,愿意听你的谏言了吗?!” “我孟氏全族,数百人口......一夕灭尽,这得流多少的血,出多少冤魂......杀戮过重,于陛下,于娘娘的名声,大大不利啊!” “本朝即便族诛,也不会诛杀七岁以下的小童,至于其他人......难不成是陛下,是本宫,是谢才人逼着你们去调换皇室血脉吗?!”皇后声色俱厉地说道。 “自己做下牵连族人的错事,犯了重罪,若有冤魂,也该找你们!这杀戮过重的罪孽,也该落在导致他们被杀害的源头身上!” “至于名声,呵,本宫——从来不在乎什么名声,你若是想着能用名声逼我自缚茧内,那可是想错了。” 皇后眼中流露出的,是极其难在她身上寻见的,深深的厌恶:“若你们能从一开始就不曾生出作恶之心,又怎会因此牵连家人?” “动手的时候没想过自己这么做会有个什么后果,现在倒好,还想来逼本宫为你等作恶之人求情?” 皇后在极短的时间里便想明白了,孟荣华姑侄是落入了皇帝请君入瓮的圈套里。 可那也不能证明她们是无辜,只不过是计差一筹,落败在这场争斗里了而已,试想——若是慧素居士和孟荣华从一开始就不曾对谢才人和小公主生出恶念,又哪来的机会,叫皇帝反过来做局拿住了她们大逆不道的罪证? 哪怕她们中途曾有过后悔,及时收手了,也绝落不到如今的境地。 皇后并不知道今日之事其实全是谢珝真一手操办,虽皇帝明里暗里给了不少帮助,但把这场局全算他身上的确是有些冤枉了。 而之所以她不曾疑心谢珝真,除了谢珝真平日里在她面前表现良好之外,还因为皇后从来都是不肯把人——尤其是与她同为女子的嫔妃们——想得太坏的。 她的斥责让慧素居士沉默了许久,才咬咬牙说道:“你说的对,是该怪我们自己......却也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是我不够小心,错信这蠢货,才叫你们抓住把柄,反将一军。” 她抬起头,曾经美艳,如今也保养得很好的脸孔上带出些许讽刺:“若本宫能如娘娘您当年那般小心,藏起罪证,找到最合适的人选顶了罪名就好了......呵呵呵呵......可惜呀......” “袁氏一生兢兢业业,好容易捞到手了贵妃之位,眼看她的儿子就要夺得储位了,哪想却看错了一个你......咳咳......” 慧素居士撑着上身坐起来,脸上逐渐失去了血色:“原以为你没有父亲教养,又在北地那种贫瘠野蛮的地方,被一群妇人养大,是个没见识好压制的,唉,早知道你是个这么能耐的人,当初把你说给我儿多好。” “本宫到京城时,娘娘所出的那位殿下,已经死了。”皇后冷冷说道。 慧素居士又咳嗽起来,她大口地吸气,却还是渐渐感觉到窒息:“那又如何,便结冥婚,让你殉葬!咳咳咳,陛下那般宠爱我!而你不过是个破落无后的王府的郡主而已,陛下一定会允了本宫的心愿!” 她情绪有些失控,这段话几乎是吼出来的,而慧素居士话音刚刚落下,便听见“咕咚”的一声,抬眼只见孟荣华耷拉着脑袋,滚在地上,双目紧闭宛如沉睡,只是胸口已经不再起伏。 她死了。 慧素居士明白自己的时间也已经不多,若是不能用那件事情威胁皇后,叫她保住自家血脉不灭......那孟荣华的死,还有即将死去的自己,这一切一切以死求饶的举动都将毫无价值。 “皇后娘娘!”慧素居士喘着粗气,“那件事情,你难道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吗?” “你身为宗妇,身为皇后,祭天、祭祖......咳咳......跪在陆氏祖宗牌位面前的时候,你就半点儿也不心虚,也不害怕吗?!” 她试图用最具威慑力的眼神让皇后露出慌乱来,然而皇后的表情犹如被冰封锁,只见她目光惋惜地从孟荣华尸身上掠过,然后与慧素居士那双沁血的眼睛对上了:“我不曾心虚,也不会害怕,太妃娘娘,既然你敢拿此事威胁本宫,想必还留了后手。” “是啊。”慧素居士惨然地笑了起来,“娘娘要与我做这份交易吗,事情若真传出去了,您又能落得什么好?” “事情若传出去了,也不过再为野史杂记添上一笔而已,太妃娘娘忘了么,本宫说不在乎名声,就是真的不在乎。”皇后看着面色黑沉的慧素居士,“若那事传了出去,只怕孟氏七岁以下的小童都留不住,您当真要那么做么?” 慧素居士口中忽然吐出污血,落在她衣襟上,泛着黑:“皇帝不愿意宽恕孟家,他们便是活着,也是世世代代为奴为婢的命!” “还不如随本宫死了,到地下去.....为......我儿......重夺......江山......” 慧素居士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儿子”,浑身一软,断了气息。 皇后有些痛苦地闭上双眼,脑中一时完全空白,在云容的惊呼声里晕了过去。 第172章 好困啊不知道怎么起标题 谢珝真过了两天才知道皇后晕倒的消息。 她还在坐月子,没法出门,只能吩咐夏至代自己去坤宁宫探望。 “怎么回事,娘娘怎么会突然晕倒?”谢珝真穿着寝衣躺在床上,旁边放着女儿的摇篮。 小公主的大名已经被正式地定了下来,叫做陆微垣,皇帝另起了个元君的乳名叫着——谢母还担心过这名字是不是太过招摇,谢珝真只得给她解释说皇帝曾梦见这孩子是玄女托生而来,因而取常用作称呼女仙的“元君”二字做乳名。 再者谢珝真也并不认为自己的女儿担不起这样的大名和乳名,若有人敢出风言风语,那自己推着皇帝给他一巴掌扇回去就是了——反正是他这个当皇帝的亲爹要宠女儿——自己也没得为着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东西自卑自轻起来。 自打生下女儿之后,谢珝真感觉自己又精神了不少:“倘使有那等不长眼睛的敢在本宫面前,说本宫宝贝女儿的不是,呵呵,看我怎么收拾他!” 她从不觉得自己不配,反而觉得别人不配点评自己配不配。 晋位贵嫔的圣旨早就送来了,从此以后谢珝真便是寿宁宫主位,前来道贺的嫔妃们态度都十分热络,若不是谢珝真还要坐月子,她们不能久坐,只怕寿宁宫是要门庭若市了。 经历了一整天各宫妃嫔的恭贺之后,谢珝真就不耐烦地借口自己要静养,闭了宫门不再接见外人。 连皇后晕倒的消息,都还是许宝林带来的。 “回娘娘话,云容姑姑说,皇后娘娘是积劳成疾,一时支撑不住,才晕倒了过去,只要休养一段时间便会好了,并无大碍。”夏至说着,“奴婢过去没见到皇后娘娘,只是嗅到很浓的药味儿......” “这样啊......”谢珝真若有所思。 她一直觉得皇后的身体不好,却没想过已经糟糕到这个地步。 想想自己一开始准备入宫的时候,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要等很久才能成为皇后......谢珝真感觉舌尖有些苦涩,又有点想笑话一下从前的自己。 皇后无疑是一个令人喜爱的好人。 可谢珝真的野心容不下自己去拯救这位好人。 该怎么办呢...... 她久违地感觉到有些迷茫,看着摇篮里熟睡的女儿,慢慢把自己也缩成一团。 没等谢珝真纠结出一个结果来,皇后便宣布病愈了。 与此同时,许宝林因献药有功被晋为了美人。 一时间,整个后宫里风头最盛的,除了谢珝真这位惊世骇俗的昭贵嫔外,又多出一个许美人,偏这两位宠妃还是交好的,哪怕外人都暗暗期盼着她俩能斗一斗,颇多言语离间于许美人,然而这两人还是亲亲热热,毫无嫌隙,叫那些等着看热闹的人败兴不已。 而在前朝,因意图调换皇女一事实在是过于耸人听闻,完全把谢珝真越级晋封的事情给压了下去,御史们比起一个宫妃的起落,更愿意在这个时候对着大逆不道的孟氏族人狠踩一脚。 孟荣华和慧素居士都被废黜为庶人,孟家在朝为官的父子被夺去官位,下了大狱,连同孟氏所有成年族人一起,被悉数抄家后关押,只等到了日子便处斩;而那些七岁以下,都被没为官奴,送往官奴坊调教。 现在的皇帝只要一想到这几个目无尊上的东西是企图调换走自己的神仙女儿,就满脑门的火气,哪怕慧素居士和孟荣华认罪自尽,以死乞怜,他也没稍微放轻一点处置孟氏的意思。 也是因为那场梦境里,谢珝真未雨绸缪地说了自己生产时恐有魔劫,皇帝对那梦深信不疑,都不必谢珝真提,自然而然就把邪魔歪道的帽子扣在了孟家头上,在将孟氏所犯下的重罪宣告六方的同时,他还很小心眼地把孟氏视若珍宝的男孩儿全变成了太监,确保孟氏没有一丝血脉能残存世上,这才觉得气顺不少。 而皇帝这一次的狠手也镇住了因盛世繁华而蠢蠢欲动起来的高门大户们,叫他们吞并田地、隐瞒人口的小动作都暂时停滞住了,尤其是皇帝几乎杀尽孟氏族人,反而留了他家不是最核心的那几千名奴仆的性命,令其返还良籍,还重新丈量,瓜分了孟氏的隐田。 这让完全没有兵力没有人望的苟延残喘的所谓“世家”们心惊胆战,连带着近年来愈发骄奢的勋贵也安分不少。 只是皇帝的天子光环上也因此染上一层暴虐的血色,不过正如皇后不在乎名声,谢珝真不在乎脸面一样,皇帝也不怎么在乎世家们私底下如何编排自己。 无非又是些吹嘘世家何等有尊严有风骨,皇室如何残暴不仁的野史故事而已,反正只要自己活着,他们是决计不敢把那东西拿出来宣传的,至于自己死了......死了就死了,还管他作甚? 若后世之人随随便便就信了野史,也只能说明后世那人的才智不过尔尔,人云亦云。 反正伤害不到皇帝的,皇帝都不在乎,不过若是有人企图以此伤他,那......就是一个九族排队入地府的鬼故事了。 自信心如以往一样爆棚的皇帝终于处理完了孟氏的事情,入宫先去探望刚刚病愈的皇后,以及依旧卧榻不起的宋淑妃之后,便连忙换了身干净的新衣裳朝着寿宁宫来。 小公主陆微垣已经不是才出生时的那个又红又皱的小娃娃了,她很快就长成了个极其精致的白玉团子模样,胎发浓密,肤色白里透红,四肢有力,一双眼睛像极了谢珝真,圆亮可爱,又黑黝黝的,透着狡黠。 皇帝简直对女儿是爱不释手。 而陆微垣的脾气看起来也好得很,总爱对着人笑,却只有谢珝真这个亲娘知道,自己这小闺女看起来是软乎乎的好脾气,总是笑脸对人,实则她自个儿亲疏分明得很,对着亲爹娘,姥姥兄长才笑得最甜,对着其他人笑得就有些敷衍了,还不肯给这几个血脉亲人,以及夏至之外的人抱,抱了必要哼哼唧唧,表示自己要拉了。 几次下来,谢珝真也摸清楚了自家闺女的脾性——一个天生的芝麻汤圆,不愧是未来要做皇帝的大宝贝,生来就这么不凡! 谢珝真骄傲极了。 第173章 孩童的啼哭声 虽前朝因清理孟氏党羽而很是动荡了一番,但陆微垣的洗三礼还是办得极其热闹隆重。 谢珝真因为还不便吹风,所以只叫谢母把女儿抱出去,照着礼节走了一遍,就很快抱回了屋里——连带着各宫嫔妃,应邀前来的外命妇们给的添盆的礼节,大多是金灿灿的元宝首饰,莹润洁白的珍珠,还有已经打磨好了的,正躺在盆底熠熠生辉的宝石...... 若是放在从前,谢珝真免不得要眼馋一番,只是入宫久了,皇帝的私库都任她来去多回,此刻她欣赏财物的眼光已经变得很高,对着女儿洗三的盆子里那一片金光璀璨,谢珝真也只是淡淡地吩咐夏至带人清点造册,给女儿存储起来。 “生在皇家就是好呀......”谢珝真抱着女儿小声嘀咕,还是得怪自己家那个当爹的不争气,若他争气些,自己又如何会被那些个不做人的东西磋磨得移了性子,变成如今这模样——不过也好,只要能过上好日子,护得住身边的亲人,不管变成什么模样,谢珝真都是甘愿的。 她怀中的女儿咯咯笑着挥舞起了小手,谢珝真伸出一根指头叫女儿抓在手心里:“小淘气,都还看不清人呢,就什么都想往手里抓......” 母女两个正在床上亲香着。 谢珝真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走到门口,她转头望去,只见是谢母一脸忧心地正往里头来,不由抬起声音问道:“娘亲,怎么了?” 谢母从门帘底下走过,在宫人拖来的椅子上坐下:“方才我去送你君家姨母出宫,回来的路上发现坤宁宫的方向似乎有些吵闹,经过的时候,还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这次陆微垣洗三,各请了皇帝和谢珝真关系比较亲近的人家,皇帝那边自然是能来的宗室都来了,外带上几个他比较看重的朝臣家的女眷;而谢珝真这边就简单得多了,唯有君家一家而已。 只不过这一次来的,只有君夫人叶氏,君悦心并没有一同入宫——说是半个月前跟着她哥跑去城外练兵了,只托叶氏代送了一份礼来,又说等陆微垣满月那日自己必到。 谢珝真很清楚君悦心闲不住的性子,对她没能出席自己女儿洗三一事,心中自然是什么芥蒂都没有的,只是有些遗憾没能借此机会见见她。 “孩子的哭声?”谢珝真忍不住惊讶。 坤宁宫里头就养着两个孩子,一个是皇后亲生的五皇子,另一个则是刘淑仪生的四公主。 五皇子病病歪歪,无论皇帝还是皇后,对这个儿子都是极其小心,衣食住行无一不精不说,还尽可能地哄着他开心,不叫他有丝毫的不良情绪,就怕心情不好身子也跟着继续变坏,因此,五皇子虽年小孱弱,不见外人,但据谢珝真偶尔从皇后那里听到的消息可知,五皇子是个开朗的脾性,生下来就没哭过几回。 而四公主就不太一样了。 她也是身子不好,只不过不是天生的,而是她那个将皇帝恩宠看得比亲女儿更重要的亲娘刘淑仪一手造成。 刘淑仪有孕时,因非议皇后而失宠,生下女儿后,某次因女儿生病,再度得了皇帝的怜惜后,她便小脑瓜一转,发现了一条争宠的新法子——故意叫女儿生病了引皇帝来探望,自己在趁机争宠。 只是皇帝到底不是个傻子,一次两次就罢,这十天里四公主有七天都是病着找父皇,等皇帝一去,发现女儿都是被人冷出来的老毛病,便不再给刘淑仪面子,狠狠斥责一番,还曾想过要把四公主抱走,重新寻个养母。 只不过后来刘淑仪苦苦哀求,再三保证绝对不会再犯,皇帝才把四公主留在了她宫里。 而刘淑仪自那以后,也的确没再用这种手段去争过宠,只可惜生生折腾坏了四公主的身子,后来刘淑仪的生母洪氏掌掴许美人,触犯了皇室威严被处死,事发的当天,刘淑仪抱着四公主出来等皇帝,偏又没注意照顾好女儿,还险些摔了四公主。 皇帝本就不悦她生母冒犯天家,又见她对女儿有些故态复萌的样子,便直接将四公主抱去给皇后照顾,再把刘淑仪给禁足了。 自那之后,直到谢珝真生产,刘淑仪都没能再出来过。 “母亲可听得出哭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谢珝真问。 谢母仔细想了想,回答道:“应该是个女孩儿......我听说,四公主眼下是养在皇后娘娘宫中?” “嗯。”谢珝真点点头,“以往我去坤宁宫请安,也见过四公主一两回,娘娘可比她亲娘会养孩子得多,比我头一次见四公主的时候,不止长大了,也圆润康健不少,除了刚刚离开刘淑仪的那段时间之外,更是从没见过她哭闹的。”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谢母忧心道。 谢珝真抱着女儿想了想,宽慰道:“谁晓得......娘亲你别在意这个,小孩子嘛,哪儿有不哭不闹的,便是咱家元君这么爱笑的,不也会因为湿了垫布哭上一顿吗?” 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娘亲埋汰自个儿的话,小姑娘哼哼着一脚软软踹在谢珝真的胳膊上,换来后者的一个亲亲:“越来越有劲儿了,元君真棒!” 亲完宝贝闺女,谢珝真抬起头又对谢母说道:“反正娘你别管这些,带好了昙奴就行,等永嘉侯府修建好了,就得搬出去住了......到时,若是有学子,或者京中官员上门来投,您与兄长若不知道怎么处理,多问问陛下派去的管家和嬷嬷们便是。” 比起永嘉侯府名正言顺的主人,如今的谢意,其实更多的是谢珝真手中一块用来招揽势力的牌匾,谢珝真需要利用儿子的名号,在宫外积攒属于自家的势力。 她也不是不想把谢意留在身边,只是她如今才生了女儿,自然而然就把大部分心神放到女儿身上来了,难免会有些看顾不及谢意;而把他放到宫外的话,还能有谢母能专心照料、教导。 至于会不会被人算计......其实但凡有有心人要算计自己家,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都没甚区别。 永嘉侯府里的人手,除了谢珝真之前叫谢母留意培养的孤儿,便全部都是皇帝安排的人了,说起来,比自己这寿宁宫里还要安全不少,连王成这个疑似帮皇帝做见不得人的私活儿的宦官......都被派过去了。 第174章 修真界留学生 此刻的的坤宁宫中。 已经许久没有哭着找娘亲的四公主不知为何又哭个不停。 云容把她身边服侍的人全都问了一遍,发现今日没有任何一个曾对四公主故意提起过刘淑仪,几番论证下来,都说是四公主午睡一醒来就开始哭着要找娘亲,又像是梦里被魇着了。 眼看小姑娘哭得嗓子都哑了。 大病初愈的皇后心有不忍,便叫人去延章宫把本该继续禁足的刘淑仪传来,又让人去把情况向皇帝通报了一遍——毕竟刘淑仪是他亲口说的禁足,如今叫她出来,多少还得看下皇帝的脸色。 皇后一边哄着四公主说娘亲马上就能见到了,一边又催了宫人去看人来了没有。 而此时的延章宫里。 刘淑仪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静静坐在正殿之中,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恬淡。 她的贴身女官翠柳站在一旁,心中是难忍的好奇和惊讶——今天早上一起来,自家淑仪娘娘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先是呆愣愣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后又用一种十分陌生的眼神把所有人都打量一遍,似乎不是很清楚每个宫人叫什么的样子。 翠柳心惊胆战地上前服侍她梳洗的时候,还因为过于恐慌,不小心扯掉刘淑仪的一根头发! 就在她立马跪下请罪,准备着挨打的时候,刘淑仪却只是淡淡地说不必在意。 这让翠柳在如获大赦的同时,也愈发地感到奇怪了起来。 若不是......若不是刘淑仪后来表现逐渐熟悉,一些她习惯的小动作也和先前一模一样,翠柳都快要怀疑刘淑仪是不是被哪里来的野鬼给借尸还魂了! 其实被借尸还魂了也挺好......翠柳这么想着,起码现在这个淑仪娘娘似乎脾气好得多,不会像之前一样,自己一不开心,就拿宫人们撒气。 或许......或许是她终于想通了,放下了? 也对,毕竟死了亲娘......翠柳心里一个咯噔,浑身直冒冷汗,万分庆幸自己只是在心里想了一下而已,没说出口来,毕竟当初皇帝可是给洪氏之死对延章宫下了封口令的,若不是自己身为女官,得与外界接触,也不会晓得这事儿。 想到这里,翠柳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刘淑仪——也不知等这位主子晓得自家亲娘犯罪被处死之后,又会变成个什么模样。 她悲伤前几日被刘淑仪用鞭子抽出来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翠柳却不敢有半点动作,她前头那任女官就是因为平白无故挨了打,走路的时候瘸了点儿,叫刘淑仪看见,觉得她会丢自己的脸,干脆就把人丢到后殿的空房间里锁起来了。 锁着锁着,刘淑仪便忘了自己曾经处罚过一个女官,随口就把翠柳提了上来,而先前那位女官受了罚又挨了好几天饿,差点儿死在后殿,幸好守门的小太监是个有良心的,见翠柳已经顶替了她的位置,便把她给偷偷放了出去。 只是翠柳也不知道那位前女官如今到底是死是活,她只希望自己不会落到和前任一样的境地里去,于是愈发小心谨慎,哪怕身上痛极了,也不敢表现出分毫。 正殿之上。 刘淑仪依旧端坐,她容貌生得好,从前最爱簪花戴玉,穿锦着纱,端的是一朵娇艳迷人的人间富贵花模样;今日却只施淡妆,穿了衣柜里颜色最干净素淡的长裙,裙上绣着仙鹤祥云,清冷出尘飘飘欲仙。 这打扮却叫唯一知道洪氏已死的翠柳更加恐惧了。 然而她所惧怕的对象其实正看着前方的大门出神。 刘淑仪——刘罗华的记忆还停留在天雷落下的那一个瞬间。 她知道自己是度不过这金丹劫了,心中怀着无尽的憾恨,准备赴死,煌煌的雷光叫她眼前一黑,等天雷带来的麻痹感逐渐过去之后,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死,反而是穿越回了曾经身体上! 刘罗华花了大半天时间梳理这具身体的记忆,才发现——自己只有一半的魂魄在入宫的前夜穿越到了修真者的世界里,剩下的这一半则是依旧停留在身体之中,按照家族的计划顺利入宫,得了宠生了女儿,却因为宫中的种种算计,和自己的不谨慎,失了帝心不说,还被禁足,与女儿两厢分离。 她对另一半自己的失败人生感到十分无奈,好好的一手牌,打个稀烂,真是丢尽荆郡侯府的脸面。 刘罗华又花了点时间检查了一下自己原装身体的资质,发现自己原装的根骨并不是很好,而这个世界灵气也十分稀薄,就算自己还记得修炼的秘籍,也很难达到在修真世界里的成就。 不过强身健体还是可以的。 只是刘罗华在考虑了一下自己身为失宠宫妃的处境之后,便决定先不炼基础功,把自己炼得浑身肌肉,而是使用秘籍引动灵气缓缓淬炼自己的身躯,让自己变得更加肤白貌美,身软体娇,修复难产时的暗伤,早日重夺帝心,接回女儿,再生个皇子...... 在其位谋其政。 刘淑仪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她正想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地把自己变得更美更诱人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出现一本书籍的模样。 神识微动。 那本书缓缓翻开,刘淑仪一字一字地读过去,面色变得渐渐苍白——那书前半部分写的,正是自己的那半魂魄入宫后的种种事迹。 非议皇后庶女不配母仪天下而被皇帝斥责,就此失宠——哪怕修仙回来,刘淑仪也不觉得自己有错,顶多是经验不足,说话直白些而已,日后不要这么直白暴露自己的心思便可。 故意叫女儿生病,以此争夺皇帝的宠爱——这是步蠢棋。 刘淑仪唾弃着另一个自己的做法,继续往下看。 捏着“刘锦蝶”这个庶妹的生母,逼她争宠,等皇帝来了延章宫,又叫她让宠,借口自己身体不适,把侍寝的机会送给刘淑仪,后来“刘锦蝶”怀过一次身子,许是她晓得这胎是为刘淑仪怀的,生下来就是自己的死期,所以偷偷流掉了。 而那个刘淑仪知道孩子流掉,却不知是“刘锦蝶”自己动的手,虽不知内情,但也责怪“刘锦蝶”不够小心,转天便砍了她母亲的一根指头送给她,给她上上弦。 后来“刘锦蝶”便彻底安分了,终于学会心甘情愿地事事以嫡姐为先。 还算乖巧。 刘淑仪暗暗点头,却也发现了不对——这书上可没写自己被禁足啊,而且和那半魂魄的记忆也对不上了! 第175章 刘淑仪的计划。 继续翻看这本突然出现在脑中的书卷,刘淑仪越看越疑惑,也越看越心惊。 虽然曾经穿越到与出生地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但她也并不认为留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半魂魄的想法、做法有什么错误,之所以会失败,不过是因为年纪轻,经验不足,又不懂得收敛锋芒,才会这般轻易地叫别人拿捏住错处,给算计了。 让她不解的是。 书中记载着自己控制着“刘锦蝶”,慢慢复宠,唯一遗憾就是对方始终没有再怀过身子,自己也因生产四公主时受损,不能再有孕了,就在书里那个自己万般无奈之下,准备寻个宫人承宠生子的时候,宫外传来消息说,“刘锦蝶”的生母因常年的伤病,终于再也熬不住,离世了。 还没等刘淑仪想好该怎么瞒着“刘锦蝶”,好继续拿捏她,身体孱弱的四公主骤然夭折,紧接着自己身边的宫女不知为何向“刘锦蝶”透露了其生母已死的风声,叫那女人直接发了疯,在刘淑仪的晚膳里下毒。 甚至为了博取刘淑仪的信任,“刘锦蝶”不惜以身试毒,忍着中毒后的剧痛,笑着看“姐姐”吃下剧毒的食物。 她们一同死去。 死后,名声却变成了两个完全相反的极端。 为母隐忍多年,赌上自家性命去为母报仇的“刘锦蝶”被世人称赞,天子在震怒之下,不但查清楚了“刘锦蝶”的遭遇,改回原名,还令其以德妃之位下葬;然而荆郡侯府却被削爵,拘禁,罪首的夫妻两个问斩,死去的刘淑仪也被贬为庶人,草草寻了个地方埋葬不说,还成为后世人提起这件事时都要唾弃一句的“毒妇”。 刘淑仪缓缓握紧了拳头。 心中有一个声音正告诉她,假如她并没有被选中,穿越去了其他世界,从而令历史产生变化,那书中所写的这些,无疑就是她最终会走向的结局。 下意识地,刘淑仪相信了那个声音。 她发誓绝对不能让自己,让荆郡侯府再落到那个下场。 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粗心又莽撞的刘罗华了。 这一次,她不会再忽略女儿,以至于她年纪小小便夭折;也不会再随心所欲苛待身边的宫人,叫她们暗中倒向“刘锦蝶”那庶孽;更要紧的......她会夺得皇帝的宠爱。 这个世界虽有灵气,却过分稀薄,而自己的身体资质也不好,没法像在另一个世界时那样从容地修行,在不打磨身体素质的前提下,自己顶多只能慢慢吸纳些许灵气,一点点地改善体质。 最主要的是,刘淑仪认为如今自己是宫妃,而且还有女儿和侯府等着自己庇护拯救,如果为了虚无缥缈的,不知要花费多少岁月的修行,坏了身为后宫女子最要紧的柔美体态,从而再也得不到帝宠的话......“刘锦蝶”定会借自己的颓势起肖,搞不好最后还是会保不住女儿和家族。 刘淑仪犹豫了一晚上,最后还是认定自己或许真的与仙道无缘,这一世,到底还是家族亲情更为重要,也罢,便留在这红尘之中吧,而从修真世界里带来的仙法,刚好也可以助自己得宠的一臂之力。 下定了决心的刘淑仪,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再加上自己的指尖血,做了一个简单的咒术小人,调动才刚刚聚集起的一丁点灵气,通过血脉的联系,让四公主开始思念起自己这个亲娘来。 这咒术唯有至亲之人才可以使用,花费的灵气也小,只是到底是诅咒之术,对被施术者有轻微的损伤。 对此,刘淑仪忍着对女儿的心疼,只在心底暗暗保证今后一定会好生对待女儿...... 施咒之后。 刘淑仪烧毁了咒术小人,照着在修真世界培养起来的穿衣习惯把自己收拾好,坐在正厅等着坤宁宫那边的消息传来。 “本宫禁足的这些时日,刘小仪一次也不曾来见过本宫吗?”刘淑仪突然对着翠柳问道。 从前那个自己拿捏“刘锦蝶”的手段实在是过于露骨,如今自己回来了,还得改换策略,以怀柔为重才是。 家里那边也得给母亲去封信,叫她把那个姨娘接回来好生养着,只有她一直活着,“刘锦蝶”才会一直听话。 她兀自想着自己出禁后的种种安排。 没注意到翠柳眼中的为难——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昨夜以前的刘淑仪,每天咒这个骂那个,从没在意过如今已经改名换姓,又接连晋位的许美人有没有来过。 如今这位刘淑仪,虽脾气似乎好了不少,但也变得难糊弄多了....... “......并未来过。”最后翠柳只得咬咬牙,给出一个含糊的说法。 刘淑仪闻言只是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在意翠柳的为难,以为这宫婢只是在害怕自己迁怒,于是刘淑仪软和了神色,道:“别怕,本宫也只是想起来便随口问问而已,从前本宫的脾气是急躁了些......以后不会再那样了。” 其实刘淑仪私心里也是有些埋怨自己留下的那一半魂魄的,实在是她把局面弄得太难看了,自己想纠正别人对自己的印象,还得慢慢筹谋......说起来,自己和半魂分离多年,早已经是两个不同的意识,不同的人了,可偏偏根源上又的确是同一个,所以她坐下的孽,结下的仇,都还得自己来担,想想也真是委屈...... 就在刘淑仪不住叹息的时候,如她所预料那般,坤宁宫果然有人带着皇后的手谕前来,解了自己的禁足,并且传召她前往坤宁宫去探望女儿。 刘淑仪整理了一下柔软宽阔的衣袖。 把女儿接回来,是她谋求改变的第一步。 踏出陌生又熟悉的宫室,刘淑仪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记忆中“刘锦蝶”居住的方向:“刘小仪也是四公主的姨母,不如叫她也跟着一道去吧,多个人陪四公主玩也好。”、 想借机对“庶妹”施恩的刘淑仪,一转眼却瞧见坤宁宫来的那位宫人眼中交杂着怜悯的眼神,她心头咯噔一下:“这位姑娘,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那宫人年纪不算大,穿着二等宫女的服饰,闻言,她垂下头,屈了屈膝道:“去年八月许美人就已经搬离延章宫,陛下赐了玉春居给许美人住,且......准了许美人与顺意伯府断绝关系。” 刘淑仪登时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第176章 起标题好难啊! “刘淑仪被放出来了?”谢珝真有些意外,她从听母亲说坤宁宫里似乎四公主在哭闹的时候起,就隐隐有了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预感,只是她没想到刘淑仪竟然没发脾气,反而借着这机会彻底解了禁足。 “看来吃过一回大亏,又被关着磨了这么久的性子,她也变得聪明不少啊。”谢珝真让小喜去玉春居跑个腿,把刘淑仪解禁的事情告知许美人。 这断绝关系的异母姊妹俩之间的仇怨,隔着洪氏的死,顺意伯府栽的大跟头,已然是解不开了。 谢珝真无心插手许美人如何处理这段仇恨,顶多在背后盯着,不叫许美人在争斗中彻底落败罢了。 现在对于自己而言,最要紧的事情,是自家闺女的满月礼,还有永嘉侯府落成那日出宫的事情。 闺女的满月礼在三月中旬,刚好是太后终于定下来的回宫的日子后三天,亲孙女做满月,久居宫外的太后必然是会露面的,而谢珝真对这位太后娘娘知之甚少,只晓得她出身成国公府,本姓胡,却与娘家处得不算好。 大公主的生母胡端妃便是太后的族亲侄女,只是太后在胡端妃还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对她多么偏爱,连大公主也很少亲近关心,只叫邓贤妃养着这个血缘与自己最近的孙女。 胡太后与后宫众妃都不亲近,也不贪恋权柄,比起内宫,更喜欢在山上的道观里头住着,一去就是好几年,逢年过节才想起要回来露露面,性子似乎很是淡然,甚至有些冷漠了。 思来想去,谢珝真还是决定用热情一点的态度对待胡太后。 孝敬长辈嘛,怎么也不能说是错的,若是能顺势讨了她的欢心,将来...... 谢珝真看向女儿,短暂地放空了思维——成国公府虽然被胡太后亲自削了一顿,如今安分得不得了,但到底是老牌勋贵,若能拉拢一二,兴许日后也用得上呢。 暗暗将这点记下。 谢珝真又琢磨起皇帝答应带她出宫省亲这事儿来。 谢母作为外命妇,不能长留宫中,等谢珝真坐完月子她就要出宫去,谢珝真虽有心将谢意交托给母亲抚养,但也不能这么快就把孩子送走。 若无意外的话,永嘉侯府大概五月左右就能落成,那时女儿也满四个月,自己的身子也调理好了,正可借着这机会,把谢意送出宫去。 等他再大一点,再去求皇帝让他和皇子、以及勋贵家的孩子们一起到御书房里读书。 这般想着,谢珝真让夏至把谢意带到屋里来。 小孩儿一天一个模样,过了年,谢意又长大不少,他五官和脸型全都随了母亲,看不出半点叫人不愉快的遗传痕迹。 依旧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衣衫,谢意入内先是规规矩矩地请了安,又开心地走过去,坐到妹妹和母亲的旁边:“娘亲找昙奴有什么事情吗?” 摇篮里的小姑娘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开始笑着挥舞起短短的手臂,谢意用帕子把自己的手擦了一遍,才伸到摇篮里头,叫妹妹抓着自己的指头玩。 谢珝真温柔地看着兄妹两个互动,只觉得心肠软得一塌糊涂,但很快她把这种过分柔软温暖的情绪收拢起来,正了神色对谢意说道:“再过几个月,侯府就要落成了,娘想让你出宫去,去侯府里头,和你姥姥、舅舅她们一起住,你觉得如何?” 谢意抬头看着母亲,仔细想了想,问:“那我还能进宫见母亲和妹妹吗?” “当然可以。”谢珝真只是要把他交给母亲养而已,并不是要完全撒手不管,永嘉侯府距离皇宫也不算远,召见起来很是便捷。 “嗯。”谢意用力地点了两下头,“昙奴晓得了,娘亲放心,昙奴会乖乖的,不给姥姥舅舅添麻烦。” “乖孩子。”谢珝真有些心疼地伸出手去摸摸崽子的脑门。 她不需要谢意多么成才,多么出息,只需要他平安长大,也足够听话...... “尚工局送了两个新藤球来,你自个儿拿去,和小喜姐姐一道在院子里头玩。” 谢意小大人一样稳重的表情逐渐变得欣喜起来:“嗯嗯!娘放心,我不会乱跑的!” 抓着哥哥手指头玩耍了一阵的小闺女已经睡熟了,谢珝真小心地帮昙奴把指头从女儿小小的手心里抽了出来,母子俩对视着偷偷笑了笑,彼此给对方比了个“嘘”的手势。 看着儿子动作略显夸张地,小贼一样蹑手蹑脚,不发出一丝声音走出屋子,谢珝真突然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而在那错觉之后,谢珝真瞧见一片即将由自己掀起的惊涛。 得了她传递过去的消息的许美人下午的时候亲自过来了寿宁宫一趟。 一是为了谢过谢珝真坐月子还要记挂自己的情谊,二是许美人自己也对性情大变的刘淑仪有些忧虑,本能地开始寻求安全感。 “......她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脾气内敛许多,也比以前更加善于忍耐。”许美人今天穿了身粉嫩的宫裙,头上簪着桃花的簪子,腰间挂着一枚凝脂般的白玉佩,她不自觉地用手指拨弄玉佩,语气里透出忧虑,更多的却是坚定。 “她已经知道我改名换姓,与刘家断绝关系,洪氏死了,她家里的爵位被削,封地也被收回,亲兄长还被夺了世子之位,竟然也只是让宫人去玉春居‘请’我过去,而我借口下午要去紫宸殿侍奉给推了。”许美人说道,“她竟然也没有发怒。” “如此看来,果然是沉稳不少。”谢珝真若有所思。 许美人点头:“虽洪氏之死,是她咎由自取,但的确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叫她恶行暴露......我不信刘淑仪不会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 “我猜,她大概只晓得洪氏是因我而死,刘家也是因为这事儿被削爵,其他内情,她是一概不知的。”许美人看向谢珝真,“未免她联想迁怒,姐姐,日后明面上,咱们还是疏远些吧,等我处理好了她再.......我会尽快处理好的!” 她举起手掌向谢珝真保证,而谢珝真拉住她的手:“当真不需要我帮忙?” “处理她哪里用得着劳烦姐姐,我如今是她眼里的钉子,她若出手必然是要向着我来的,而我嘛,自然有法子叫她犯错......”许美人笑着说道,“等到了那时,只需请姐姐在陛下面前,为我说两句公允话便好了。” 她说着,看向摇篮里熟睡的婴儿,心房被幸福填满的同时,许美人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她绝对不允许刘淑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去危害到她的谢姐姐和小侄女。 绝不! 第177章 眼皮子浅 出了月子的谢珝真比起怀上女儿之前稍微丰满了些,她这个月把自己的身子调理得极好,很快就完全恢复了过来——这或许也是世界爱着她的又一佐证,谢珝真的身子比寻常人健康许多,也不容易生病,更没有疤痕暗伤什么的。 在坐月子的这段时间里,许美人没能再抽出空子来过寿宁宫。 被解除禁足的刘淑仪的确是性情大变,比起之前沉稳了不只是一星半点,哪怕已经知道自己的亲娘死于狱中,父亲的爵位被削,娘家封地也没了,承爵的人选也换成了从前她最厌恶的不知道是哪个庶出子......这一连串的打击并没有让她暴怒或者消沉,刘淑仪反而是愈发地端得住。 不但借去照看四公主那一次得了皇后的怜悯,解除了禁足,更真切地向皇帝表达了她对娘家发生的种种事情愧疚不已,从此以后改过自新的心愿......原本几乎已经对刘淑仪失望了的皇帝又叫勾起了些怜爱的心思,眼看她复宠是指日可待了,许美人终于悍然出手。 她算准了日子,在皇帝传召刘淑仪侍寝的那日晚上大张旗鼓地请了御医去玉春居,随后便将自己怀有身孕的消息通传到帝后二人的宫中,许美人原就是第一阶层的宠妃,皇帝虽对刘淑仪又起了些心思,但论宠爱她到底还是比不过许美人。 当即便把刘淑仪送回延章宫,起驾去玉春居看望、陪伴爱妃去了。 谢珝真一边养身体一边吃瓜,看着皇帝在这两个美人儿之间被拉扯着,感觉自己是提前体会到了当太后的快乐——造梦系统曾经探测到许美人身上的系统又有过一次能量波动,应该是许美人从里头兑换出了不知道什么药物。 通过许美人之前的表现,谢珝真怀疑她怀的这胎兴许是有什么问题,或者本来就是她准备拿来对付刘淑仪的。 给许美人看诊的御医也说过——许美人身子骨从前被磋磨太过,不大康健,因此连带着那胎儿也有些危险。 就这一句话,就让已经开始对刘淑仪回暖的皇帝再度对她冷了下去。 在谢珝真悠闲吃瓜的时候,刘淑仪正独自在延章宫里头郁闷。 “刘锦蝶”,不,许美人的身子的确不是很好,去年的选秀是一月份就开始有消息传出的了,刘家找到许美人母女则是在二月,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把她们母女从荆州送到京都,因那时洪氏不忿顺意伯先斩后奏偷偷养下外室女儿的事情,所以赶路时也没怎么优待这从未出过远门的母女两个。 许美人母女才一上京来,就双双大病一场,而后许母就被送去水月庵里关着,许美人则是开始学规矩,也要给洪氏立规矩。 无非就是起得早些,站得久些,晒晒太阳淋淋雨,顶个水碗捧个香炉,偶尔做得不好挨几下打什么的而已......这些活儿哪里就能把她身子折腾坏了?自家家里另外那几个没意外横死的庶出的,不也没因从小给嫡母站规矩就病死了么? 偏轮到她就娇弱起来! 还不如刘府的奴仆有韧性。 刘淑仪眼中的庶出与仆婢无异,甚至庶出还及不上她自己娘家里的脸得用的忠仆。 可能是随了她娘吧,毕竟女子若有骨气,又怎么会甘心给个后院女子众多的老男人做妾,还悄悄养大孩子带回府来,以侯府贵女的身份做她上青云的跳板? 在心里埋怨了一回了许美人,刘淑仪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自己不能再生,才不得不寻了许美人入宫......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突然有些庆幸自己只是在心里想想。 她在修真世界里已经活了三十多年,一开始不习惯身份的变化,调整了很长时间,后来顺利拜入师门,师门人口简单,没多少心眼子需要去耍,后来刘淑仪看自己年纪也大了,便急着寻个道侣,虽师父对她这个嫁人的念头总是摇头,但一些观念已经在刘淑仪心里根深蒂固,难以更改。 最后刘淑仪寻了个附近仙城里的小家族子弟做道侣,自己把自己嫁了出去,终于过上前半生最熟悉的生活之后没多久,就结丹失败陨落在雷劫之下了。 足足三十年时光,她几乎没有主动去历练,不是安静吸收灵气,就是急着找道侣,分明有过彻底走向另一条道路的机会,却还是选择朝着老路回头。 修行,不曾修心。 归来的她,性子稍有平和,更加沉稳,但归根结底,还是曾经的模样。 刘淑仪有些痛苦地回溯起沉寂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留在世界的那半个她—— 并不在乎洪氏如何调教许美人,只需要这个意外能活着长大的庶妹能给自己当个听话的代孕肚皮就行了。 可是......无论哪半个魂魄,还是现在的刘淑仪都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从刘府到宫中,许美人总是能很轻松地叫底下服侍的人倒向她——双宜就是刘府的下人,不过是从外头买来的,服侍许美人没几天就被她收了心,入宫后更是处处都为许美人着想。 而刘淑仪身边的几个宫人......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被许美人收买了过去,那本书里许美人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地给她下毒,正是因为有同谋相助。 如今那书上的内容早已做不得准,但刘淑仪还是发现了自己身边竟然有人在偷偷和玉春居联系,而且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贴身女官翠柳! 为什么?! 明明自己回来之后已经不像半魂那样,动辄责打咒骂她了,明明自己已经开始改过,善待服侍自己的宫人们了......为什么她却不肯领情,暗中透露自己的消息给许美人呢? 难道......还要自己卑躬屈膝地去给她低头认错,道歉才行吗? 可自己才是主子,她是仆婢啊! 伺候好主子,忠诚于主子,不该是她身为仆婢的本职吗? 她难道半点也体会不到自己如今待她的一腔善心吗? 刘淑仪忍不住地委屈,她看已经在地上跪了许久的翠柳:“许美人给了你什么东西,叫你如此对待本宫?” 双腿酸痛发麻的翠柳只是垂着脑袋,不发一言。 许美人......只是曾经遇到过浑身伤痕的翠柳,给她送过伤药和碎银而已。 刘淑仪已经调查清楚,只是还是不死心想问翠柳一句,那不过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怎么就能叫她忘记忠义,背叛主子了呢? 眼皮子就这么浅吗?! 第178章 太后回宫 这一次只是递消息出去,下一次保不准就要帮着许美人给自己下毒了! 刘淑仪生来就是贵女,而后做了嫔妃,曾经有过的奇遇也算是一路顺遂,从未曾落到过仆从的处境,更加不会与她眼中与痒痒挠这样的器具一般无二的奴仆共情,从心里生出宫人其实和自己同样是有血有肉的有情有恨的“人”的错觉。 只是她依旧认为自己和被留在这个世界的那半魂魄不同,只见刘淑仪长叹一声说道:“罢了,你既然心向着外头,本宫便也不留你了......就把你送去玉春居,给许美人吧。” 不管什么原因,背主就是背主,背主之人谁敢重用? 更别说许美人还有了身子,正是最为警惕的时候。 自己把翠柳完好无损地送去玉春居,许美人即便敢收下,定也是要疏远了她的,到时候这婢子便会晓得,背弃自己这个淑仪娘娘,转而去讨好一个空有宠爱的嫔妃,会是多么错误的决定。 而那一切,将是她这个背主之人咎由自取的下场! 刘淑仪把翠柳送去给玉春居的第二天,恰好是请安的日子。 而原本许美人因身怀有孕是被免了请安的,只是这一天同样也是太后回宫的日子,后宫众妃都得随皇后去拜见太后。 为了不出差错,皇后特意给许美人和已经怀胎八月即将生产的柳御女都赐了辇车,已经养好了身子的谢珝真则是坐着自己属于贵嫔位份的步辇早早就出了门。 三月的天儿还有些湿冷。 宫道旁新移栽来了几株桃树,树枝上已经打了不少的花苞,有些已经是绽开来了,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香气。 谢珝真在坤宁宫门口下了步辇。 今日她穿着身色彩浓艳的宫裙,赤色如意纹的上襦外头,罩着件极其精致的珍珠衫,珍珠衫底端坠着红宝和同色的流苏,由深红渐变至橘红的下裙边缘则是用金线绣满腾空飞舞的仙鹤,腰上两边挂了块白玉的禁步,是半开的莲花模样,底下一长串珍珠穿成的穗子随着她走动的步伐轻轻摇曳。 她把头发全部高高地梳起来,正中带着一只金银交错而成的凤鸟,凤鸟衔珠,鸟嘴处垂下的水滴状宝石不偏不倚地落在她额头正中,与妆点在眉心处的花钿相得益彰,凤尾两侧还各簪着两朵小巧绒花,又插上几根缠枝花纹的小金钗,满头的富贵衬得她容貌愈发雍容夺目。 为了表达对今日拜见太后的重视,谢珝真可是拿出了自己这个位份上最隆重的打扮。 然而她才一下步辇,就见着了依旧是穿着身素净衣裳,头戴银簪,挂着佛珠的陈贵嫔。 “昭贵嫔安好。”陈贵嫔淡淡地看了谢珝真一眼,然后没什么情绪波动的把视线挪开,点点头,表示自己先进去了。 陈贵嫔自四皇子死后,就一直都是这样。 后来四皇子之死叫钱仙蕙背了黑锅,陈贵嫔才终于有了些人气儿,恨意驱使着她紧咬钱仙蕙不放,等钱仙蕙进了冷宫之后,陈贵嫔却是再度变回了原先的冷清模样。 这一次孟氏落马的几大罪状里头就有谋害皇嗣一条。 但不知道皇帝是出于什么考量,并没有将四皇子之死算在慧素居士头上,谢珝真全程参与了这件事,隐隐能猜出来一些,而作为四皇子亲娘的陈贵嫔显然是没被告知的,她并不知晓害死自己孩子的人已经伏诛,依旧整日念佛,过得好像个苦修士。 谢珝真正想抬脚跟上,眼角的余光却又瞥见一抹淡色的身影。 她停下来转头看去,只见刘淑仪也是一身素净无比的衣裙,头上带着一套青玉的首饰,乍一看打扮得和陈贵嫔十分相似,但仔细打量打量之后变回发现,她穿着瞧着素淡,实则处处精致。 月白的衣裙上绣着玉兰花的图案,蓝白交错,清新雅致,所选的配饰也都是极其罕见贵重的美玉,胸前带着的无色水镜穿成的璎珞,整个人都十分出尘,却又透着种低调的富贵。 “见过刘淑仪。”谢珝真想了想,主动开口道,“淑仪娘娘这身打扮,瞧着倒像是和陈姐姐一对亲姐妹似的。” 刘淑仪被谢珝真通身的珠光宝气晃了一下眼,她微笑着打招呼:“许久不见,昭贵嫔容光更胜从前啊。” “淑仪娘娘过誉了,臣妾不过是月子里养得好了些,陛下还嫌我吃胖了呢。”谢珝真在屋子里憋了差不多一个月,叫亲娘仔细盯着,想搞事都没得搞。 终于能出门见一见外人,她张口就难免带着些阴阳,拱别人的火气。 只是刘淑仪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她笑容恬淡地与谢珝真搭着话,两人一同进了坤宁宫的正殿。 谢珝真抬眼便瞧见一贯来得最早的贤妃,已经坐在她的位置上了。 而贤妃今日的打扮......也是淡色的,不过衣裙的纹饰用料和首饰等都很符合她妃位的标准,只是一连遇上三个高位嫔妃都打扮得素净文雅,这让谢珝真忍不住开始怀疑起来:自己打探来的那些关于太后喜好的情报,难不成是错的?! 这第一面最是重要,可不能叫太后瞧自己的第一眼就觉得不顺,不如......找个借口回去换一身? 她正想着,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李妃的大嗓门:“赵才人你小心些,看着路行不行,都差点踩本宫裙子上了!” 谢珝真抬眼看去,只见李妃也是通身富贵的模样,这让她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然而仔细一想这可是李妃啊......更觉得自己今天衣裳穿错了! 所幸的是,宁妃的到来拯救了因坐月子过于憋闷,思维愈发跳脱的谢珝真。 宁妃也打扮得很是隆重,一上来就问谢珝真身子可好。 谢珝真对宁妃是有些好感的,这位娘娘的存在给自己入宫省了不少麻烦,而且她性子也好,不争宠,整天吃喝玩乐,瞧得谢珝真眼热。 “多谢宁妃娘娘记挂,还没谢过您给臣妾送的燕窝......” 宁妃不在意地摆摆手:“这算什么,等你家小闺女满月,我再给她送些好东西,那才是大头呢......” 瞧着两人亲亲热热地聊了起来,刘淑仪在一旁暗自思索——许美人先前似乎是与昭贵嫔交好的,然而自打昭贵嫔产女,许美人有孕之后,这两人就减少了来往。 或许......自己可以利用一下? 唉。 若是能和平相处,刘淑仪自认是不想寻这麻烦的,要怪,也该怪许美人先出手挑衅,自己只是反击而已。 第179章 你母孝守完了? 这般想着,刘淑仪对谢珝真露出个友善的表情:“本宫禁足日久,还未来得及贺过昭贵嫔产女之喜,不知五公主满月宴定在哪日,本宫好提前准备准备。” 她笑容得体,语气温柔而平缓,此言一出,殿内的众妃大多都转过了头来看着刘淑仪——这让刘淑仪不禁疑惑起来:自己先前说的话是有什么不对吗? 还未等谢珝真接话,李妃便拧着眉毛,快言快语地说了起来:“新生儿满月是大喜,最忌讳叫身上带丧的人冲撞了,说起来,淑仪母孝过半年了么?” “我朝母亡需守孝三年呢,虽洪氏是因大不敬之罪而亡,死有余辜,但淑仪......怎么能连孝都不守了?”李妃平等地看不惯每一个被皇帝宠爱的嫔妃。 她本身嘴巴又碎,也爱刻薄,除了皇后和贤妃,这宫里头的嫔妃们少有没被她说过的。 李妃眼见着刘淑仪母家犯下如此大错,她自个儿竟然只是禁足,而今还能借着女儿解禁不说,更是又招了皇帝的心思过去......如此种种,李妃早看她不顺眼了,好容易逮着她错处,如何能不狠戳刘淑仪痛脚? 而刘淑仪只觉得自己脑子“嗡”地一声,陷入一片死寂,一时间竟然没法理解李妃在说什么。 洪氏。 她的母亲。 死了? 不可能...... 怎么会这样...... 瞧她一脸呆愣的模样,谢珝真恍然:“......服侍淑仪娘娘的宫人,竟然没将此事告知娘娘么?” 难怪刘淑仪会如此平静,原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洪氏已经获罪而亡。 “......我家.....不是只是削了爵吗......”刘淑仪两眼无神,目光溃散,两行清澈的泪水沿着双颊无声滑落。 那日她得知许美人改名换姓,与刘家断绝关系后搬出延章宫,又乍然听闻荆郡侯被削成了顺意伯,还被收回封地,便下意识以为是许美人用其他人身份入宫这件事被揭露了,自家才遭了责罚。 那时的刘淑仪还庆幸,只是被削爵而已,只要自己还能得宠,落败也只是一时的而已。 她根本没往自己母亲会因此事落罪赐死的方向上想,而她不主动问起洪氏,翠柳惧怕被她迁怒责罚,自然也不敢主动提起。 与此同时,刘淑仪又想着等自己重新得宠,再把母亲风风光光地召进宫来,这样才能一雪前耻,于是她只是给娘家递了封书信,便没再多想。 然而深知女儿本性的顺意伯收到书信之后一直在发愁该怎么回复——照实回复吧,他怕刘淑仪在宫里头发癫,像她母亲一样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又一次牵连全家;不照实回吧,刘淑仪迟早是要知道真相的,自己这次骗了她,等她反应过来,只怕会疯得更厉害。 如此,便造就了刘淑仪直到现在才知晓洪氏亡故的消息的局面。 谢珝真看着状态不对劲的刘淑仪,抓起了身旁的果盘,准备如果她发疯的话自己就一盘子敲上去,然而她突然感觉自己眼前似乎是花了一下,竟然看见刘淑仪身上罩着又一个“刘淑仪”的虚影。 就好像是刘淑仪被这消息给吓得灵魂出窍了一样...... 谢珝真飞快眨了几下眼睛,发现自己看到的似乎不是幻象......天道曾说祂要送给自己一双可以看破异常的眼睛,难道......? 【系统!】 【汪!】 谢珝真现在已经学会了遇到超出自己认知的事情,就先问一问这个来自后世的怪东西。 造梦系统听谢珝真描述完自己看到的异象后,沉默了一阵才说:【滴——我之前把逆袭系统的资料库也拆解下来了,它是所有系统里功能最强大也最受主神重视的那个,主人稍等,统子这就连接上它的资料库查一查。】 猛然得知母亲死讯的刘淑仪浑身都轻轻颤抖着,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怎么会这样......” 冒名顶替送选宫妃的确是大不敬的罪过,可刘淑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母亲竟然会落到罪死狱中的下场,她并不曾将造成母亲惨死的原因往皇帝早就想收拾从前的荆郡侯府上带,更不知道在洪氏所作所为被揭发之前,她还曾经犯下掌掴宫妃这一桩忤逆之罪。 刘淑仪现在满心想的都是——许美人是为了争宠,才故意对皇帝进谗言,以至于自己娘家全被重罚。 都是...... 她害的! 【滴——报告主人,统子找到了一些可能相关的资料。】 【主神在它自身内部会有很多个模拟宇宙,有的时候它会把即将被入侵的那个世界的原住民的魂魄撕开,一部分留在身体里,另一部分丢进模拟宇宙,让原住民在模拟宇宙经历一些事情之后再送回来,让原住民以为自己曾经穿越到异世界,如今又穿越回来了,所以才会出现灵魂偶尔会在情绪过激时脱离肉体的情况。】 【这种情况的原住民通常会带着点模拟宇宙里的特殊产物,比如说武侠世界、修真世界的修炼功法,末日世界产生的异能什么的。】 【这样的原住民虽非异世之魂,但同样也会成为主神入侵的锚点,身上有残存的主神能量,如果主人准许的话,统子可以用造梦功能对其进行意识连接,通过观察她的梦境,来确认她在模拟宇宙里的经历,和所携带的特殊产物是什么。】 有个狗腿的系统真是轻松不少,不然哪怕这些妖魔鬼怪在世界的意识作用之下,大多脑子都不够好使,自己对付起来也是够麻烦的。 谢珝真:【我准许你对刘淑仪进行连接。】 【汪!统子保证完成任务!等今晚上刘淑仪入睡,主人就能知道她底细了!】 有了把握的谢珝真并没有放下点心盘子,而是继续防备着显然情绪失控了的刘淑仪。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许美人也到了。 刘淑仪的眼神几乎是一瞬间就被仇恨的色彩溢满,眼风凌厉地朝着许美人横扫过去。 许美人略愣了下,不紧不慢地上前行礼:“妾给诸位娘娘请安了。” 说罢,她故意挑衅地看了眼刘淑仪,讽刺地勾勾唇角,却什么都没有说。 第180章 拜见太后 刘淑仪的失态叫众人看在眼里,连谢珝真此刻都觉得她有点可怜了,不过转念想想若非顺意伯贪花好色,从不善待自家女眷,事情哪里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而倘若洪氏的心肠慈悲软和些,对后院里那些比她更加无助无力的女子高抬贵手,不几次三番折辱许美人和她的母亲,或者干脆硬气起来绝了致使顺意伯欲念萌发的孽物,也不至于到头来自己被推出来背下最大的黑锅,丢了一条性命。 因过度的悲痛抖个不停,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刘淑仪的状态显然是不适合去拜见太后的,皇后出来看见她这模样,忍不住叹息一声,然后吩咐女官把刘淑仪给先送回去了。 女官们搀着刘淑仪起身,她两眼发虚地往外走了几步,直到路过面无表情的许美人身边时,刘淑仪的双目在微微聚焦,然后她扭头看向许美人:“......我不会原谅你的。” 许美人挑起眉梢:“淑仪娘娘这话说的,倒像是妾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您一样......呵呵......这可真叫妾又困惑,又委屈。”她本就生得柔弱,用袖子遮着弯起的嘴角小声说话,浑像是被刘淑仪欺负了一样。 刘淑仪定定地看了许美人一会儿,到底仇恨的情绪还是压过了怒火,她强迫自己变得平静下来,转身随着女官们离开。 而许美人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便垂下了眼眸,手掌放在小腹上轻轻抚摸着——这里头的确是有个孩子的,只是这孩子的确不够健康,而且她自己也不想生。 奇药系统的商城里倒是有可以弥补胎儿的药物,她慢悠悠地做了几个任务下来,也有足够的积分去兑换——但是许美人不想,自从她知道自己身上这个系统原先的目的是推翻谢珝真这个大反派之后,她就对系统发布的任务存着一种抗拒心理。 而且她现在的生活已经足够好了,若不是盯上那颗昂贵的避毒丹,许美人可能早就懈怠做任务了。 更关键的是,方才刘淑仪走过来的时候,她借着抬手的动作,把从前百试百灵的药粉轻轻挥到了刘淑仪身上,可刘淑仪的却情绪并没有失控......联系上她出禁之后性情大变,许美人不得不猜测或许刘淑仪也是有了什么奇遇,才会叫自己的手段失去作用。 【奇药,你能看出刘淑仪身上有没有系统吗?】 有了一些积分之后,奇药系统也开始缓慢修复自己的功能,最先修复的就是探测其他系统被使用时,会发出的能量波动,以此来察觉其他系统的存在。 【滴——并未探测到宫中还有其余系统存在的痕迹,不过刘淑仪身上有一层属于本世界的能量保护,除非是直接服用本系统出产的药物,否则药物的效果都会大打折扣,甚至不起作用。】 许美人藏在袖中的手忍不住攥成了拳头:......这就有些难办了,刘淑仪在一日,自己就得和谢姐姐假装疏远一日,真真是叫人心头不舒服! 她转念想到昨日被刘淑仪强行送到玉春居来的翠柳,心中又有计划浮出。 送走了刘淑仪,皇后给剩下的嫔妃们训了几句话,便也没多做耽搁,带着众人一道前往慈宁宫。 慈宁宫为皇宫北部宫城之首,一代代修葺下来,愈发富丽堂皇,又有种历史积淀下来的厚重美感。 十分符合谢珝真的喜好。 如今宫中以皇后为首,底下四夫人是邓贤妃和宋淑妃,宋淑妃身子实在太差,便没过来,因此是宁妃和邓贤妃站在一起,落后皇后一个身位。 而第三排原本该是李妃和刘淑仪站一起,但刘淑仪被提前送走,陈贵嫔死气沉沉不愿出头,便由谢珝真这个新晋的昭贵嫔站在了李妃的右手边。 嫔妃们有序地走进慈宁宫正殿。 谢珝真乖巧守礼地垂着她那颗千娇百媚的脑袋,随着陌生女官的声音,和众妃一起对着坐在上首的太后行了大礼。 三跪九叩之后。 谢珝真听见一个很是沉稳的老妇人的声音:“都是一家子,别那么拘谨,坐下吧,把头抬起来——哪个是昭贵嫔,上前让哀家瞧瞧。” 对于太后第一个点自己的名字,谢珝真并不感到意外,她今天打扮得那么漂亮,可不就是为了让太后第一眼就能看见自己么? 她矜持地迈着小步子,走到太后面前屈膝行礼:“臣妾寿宁宫贵嫔谢氏,给太后娘娘请安啦。” 语气活泼又带着些亲热,谢珝真没有抬头,只看见太后绣着福禄松柏的裙角,和微微伸出裙摆一截的鞋子。 她行了礼问了安之后,便拿出平时谄媚皇帝的殷勤劲儿,用最优美的动作缓缓抬起了头,眼中是恰到好处的敬仰濡慕。 视线从太后的裙摆处慢慢上移,先是路过一双明显是老人的,发皱的手,然后又来到太后微微有些前缩的双肩,接着,谢珝真看见一张十分平凡的,和街头巷尾坐在一起聊天纳鞋垫的老太太没多大区别的脸。 太后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和刚刚死去的先帝德妃,慧素居士比起来,简直就是两代人。 “是个端正孩子。”胡太后笑眯眯地打量着谢珝真,她拉过谢珝真的手,老人已经发皱变成褐色的手与女子细嫩白皙的手掌对比十分鲜明,“既然入了宫,以后就安心好好过日子,等五丫头再长大些,抱过来给哀家瞧瞧。” 她说着,从自己手腕上褪下来一只墨绿包金的翠玉镯子给谢珝真戴上,又叫身边的嬷嬷端来给小公主的礼物,谢珝真看了一眼,发现是一整套的小孩儿长命锁脚环等物,具是赤金嵌着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的宝石,当即便再度屈膝行礼,代女儿向胡太后谢赏。 胡太后只拉着她说了这两句话,便撒开手,让谢珝真坐回自己位置上去,然后她便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皇后道:“辛苦你操持后宫,哀家回来路上听说你大病一场,不知现在可好全了?” 皇后微笑着回答道:“多谢母后关怀,臣妾已经无碍,且平日公务上亦有众妃帮衬,算不得劳累。” 胡太后点点头,神情变得有些难过,她看了一眼邓贤妃,叹道:“邓氏李氏都是能干的,可惜了芷娘(宋淑妃)......她原也是个善理内务的,从前......唉,可惜了......” 第181章 太后的敲打 只是轻叹过一回宋淑妃如今情形不大好了,胡太后便抛开这个叫人生悲的话题。 她好奇地朝坐在中后排的嫔妃打量:“皇后呀,那个是顺美人吗?” 众妃顺着胡太后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虽穿着盛朝服饰,却也掩不住她一身异域风情的乌采女有些手足无措地瑟缩在自己的位置上,而离她远了好几个位置的顺美人面色有些难看。 生着金棕色卷发,蓝绿的异瞳,肤色雪白的乌采女战战兢兢地起身屈膝道:“妾吉庆宫采女乌兰,拜见太后娘娘。” 她盛朝官话说得已经很是地道,只是谢珝真想不明白,分明乌采女的样貌是很合皇帝心意的,然而无论是生得更加野性一些的顺美人,还是她,都还没能得到皇帝喜爱。 两人至今都未能侍寝,谢珝真怀疑她们其实是在偷偷避宠,只可惜没什么精力去找证据证明自己的猜测。 乌采女怯生生地说完,顺美人也站起来了,她个子更高,肤色更黑,发色也更深,只是二人眉目都是一样精致美丽:“妾吉庆宫美人格根塔娜,拜见太后娘娘。” 胡太后像是现在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认错了人,连忙摆摆手:“唉唉,年纪大了,哀家这眼神愈发不好了,好孩子快快坐下吧。” 她说着,又露出回忆的神情来:“乌采女生得很是美丽,倒叫哀家想起来,先帝在时,曾有外域小国的人带着他们的公主来,想要和亲,那位公主也是生得很白,头发金灿灿的,两只眼睛就像上好的蓝宝石。” “那时我朝极少见到这样的人,先帝还以为是什么长得似人的山精野怪,奇珍异兽呢,给他们打造了一只金笼子装进去,叫咱们这些久居深宫的寂寞人去看个新鲜......也幸好有了那次,才叫皇帝啊不像他父皇那么没见识,好好儿的美人都给薄待了。” 她笑眯眯地说完,便不再理会同时低下头的顺美人和乌采女,转而从邓贤妃开始,一个一个地问询、关怀了下去。 接着又叫几个去年新入宫的单独出来,认清了人脸后,胡太后才又转过头去问皇后:“怎么不见刘淑仪?” 她虽然年纪大了,但记性显然还很好。 皇后恭敬地回答道:“她原也是要过来给母后请安的,只是她突然身子不适,臣妾便叫她先回去了。” 胡太后听完点点头:“家里生了那么一堆乱事,她性子也不算稳重,一时间病由情起,也是自然......” 胡太后的声音也就只是寻常老太太的,说话的语气也并不高高在上,而是真的如同在和众人拉家常一样,很快慈宁宫里的气氛愈发轻松起来。 谢珝真随着大流,顺着胡太后的言语适时地插进去几句绝不突兀的讨好,和一些很拉人好感的俏皮玩笑话,与初入宫时那种两头扇风各处点火的造作模样天差地别。 她本就有意在胡太后面前先装一装乖,等摸清楚了胡太后的脾气,再对症讨好的,然而胡太后只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叫谢珝真听出来她的不同寻常。 都不必说对顺美人和乌采女那是明晃晃的敲打。 单说对其他嫔妃的态度——后来那些新入宫的嫔妃,已经折损了的沈楠榴、孟延寿这两个,胡太后并未过问,当然,这可以用胡太后不在宫中,对新妃不熟识来解释,然而原先的几个有资历的宫妃,钱仙蕙被打入冷宫,朱善清(原朱贵嫔)被贬为选侍,由前排落到末尾,太后却半点惊讶都没有表现出来,更是提都没提一句还在冷宫自力更生的钱仙蕙。 这离宫多年的老人家,分明是对宫中嫔妃的起起落落无比清楚的。 而她后头问起刘淑仪的那句,更是显示出,不止后宫,胡太后对前朝官宦人家的种种变动亦是有所了解,由此,谢珝真在瞬息间便得出一个结论——这位年老的妇人绝非是那种一心只知道修行念经的无欲无求之人! 于是她愈发小心地蛰伏下来,用对上皇帝的谨慎去面对胡太后,然而胡太后却始终表现得像个再寻常不过的慈祥老太太,她会因谢珝真的俏皮话放声大笑,也会给众妃分享她在宫外的有趣见闻,偶尔说几句先帝朝时宗室们的八卦。 全然一副和蔼惬意的富贵老太君模样。 待众妃全无架子,十分亲热,就好像殿内坐着的这些个女子都不是她儿子的妻妾,而是她的女儿们一样。 面对这样慈蔼的太后娘娘,谢珝真把戒备心迅速拉到最高——这可是与先帝结发数十载,送走先帝数任宠妃及爱子,成功在先帝暴毙后扶持幼子上位,又手把手教出皇后、邓贤妃、宋淑妃几人,才功成身退,以寡妇之身,借修道为名,在六十岁高龄跑出去游山玩水的人啊! 嗯。 胡太后离宫不是去修道而是去游历玩耍这件事,是谢珝真从皇帝那里磨出来的。 或许她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底气,去挥洒自己的慈心,亲善待人,但谢珝真可不敢因为胡太后此刻释放出了善意,就也跟着放下自己的谨慎。 慈宁宫里热闹了一个上午,快到用膳的时间,皇帝也过来了,瞬间场面变得更加热闹起来。 干脆一起在慈宁宫临时办了个不怎么团圆的家宴。 宴罢,众妃告退。 唯帝后二人留在慈宁宫。 谢珝真跟着众人一起出了慈宁宫的大门,才悄悄地松下一口气,她正准备登上步辇,却见旁边走来一个有些面熟的宫女,谢珝真回想了下,想起来这是服侍宋淑妃的女官兰茵。 兰茵上前微微躬身:“臣见过昭贵嫔娘娘,贵嫔娘娘,淑妃娘娘想请您亲去乐福宫一叙,不知贵嫔娘娘可有空闲?” 谢珝真先是诧异:宋淑妃都病得起不来床了,怎么还有心思见自己? 先前宋淑妃因为谢珝真身怀有孕,暂时对她高抬贵手,没再找麻烦,现在......难不成她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想找回场子? “本宫当然是有时间的,请兰茵姑姑带路吧。” 兰茵有些惊讶谢珝真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从前她都不怎么陪宋淑妃出门的,与谢珝真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而已。 只是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侧开身子,走到步辇前侧:“还请娘娘随臣来。” 第182章 宋淑妃的交易 谢珝真一路揣测着宋淑妃在这个时候邀自己相见的用意,预想着若是宋淑妃发难,自己该如何应对,又怎么才能从中给自己寻些益处——如同一开始自己入宫时,宋淑妃送了个秋荷过来膈应自己一样,虽明面上那时自己和宋淑妃在皇帝的和稀泥大法下平分秋色,但后来哪怕谢珝真有孕,皇帝陪她的日子不见减少,反而慢慢与宋淑妃持平,甚至逐渐超过了。 看似没有影响的一件小事,到底是在皇帝心里留下痕迹,在他看来是谢珝真受了刁难,虽他并不因此责怪旧爱,但也难免对着新欢多偏心了些。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 谢珝真到了乐福宫,当她走过一道道宫门,穿过被药物的苦涩味道给浸透了的纱幔,终于见到病卧床榻的淑妃时,对方那病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模样,让谢珝真这么心大的人都吓了好一跳。 见到人来了,宋淑妃被宫人扶着抬起上半身,腰后垫上厚厚的垫子,半坐起来,有气无力地对着谢珝真说了句:“坐吧。” “谢娘娘。”谢珝真随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床边坐下。 宋淑妃却突然问她:“昭贵嫔方才的表情很有意思,本宫现在这副模样,是不是很丑,很吓人?” “病中哪儿有人是好看的,娘娘莫要多想,养好了病呀,人的气色也就自然好起来了。”谢珝真笑着答了一句。 宋淑妃露出几分厌嫌,勾勾嘴角:“本宫这病虽已经好不了了,但昭贵嫔你也别怕实话实说,会直接把本宫气死。” “不在乎的人才不会生气,但淑妃娘娘您......若是不在乎的话,就不会不肯见陛下了。”谢珝真打量着宋淑妃的神情——她病重之后,皇帝数次去探望,前几次还能见上人,后来宋淑妃就不肯再见皇帝了。 皇帝还为此事在谢珝真面前叹息过。 话音落下,宋淑妃陷入沉默,良久,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是啊,本宫确实很在乎自己的容貌,毕竟本宫初时,只是一个掖庭里的小宫女,因这张脸生得好,才被挑拣出来,得了上进的机会,后来,也是太后娘娘见我生得好,才把我指给了陛下......” 她回忆道:“那时与我一同被指给陛下的,还有一个崔氏,她没我漂亮,陛下也不碰她,而是放她出去嫁了个读书人,她夫君后来中了二甲的进士,如今在外头不知道哪个地方为县令......她偶尔也会给我送信来,说说儿女事。” “没有服侍陛下,自然也不必日日都喝避子的汤药。”宋淑妃闭了闭眼睛,“她身子康健得很,后来生的孩儿也活蹦乱跳......有的时候,我会想,若当初被放出去的是我......那,我还会变成如今这副丑模样吗?” “娘娘突然与臣妾说这些做什么?”谢珝真不肯接宋淑妃的话,愈发怀疑这人是不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才和自己说起这些疑似真心的话来,拖拖时间,好让皇帝啊、皇后啊、太后什么的,刚好逮着自己在宋淑妃的死亡现场...... 忍不住满脑子阴谋论的谢珝真看见宋淑妃露出一个冷笑:“昭贵嫔如此戒备本宫,是还在为先前那事儿心存芥蒂?” “臣妾不敢。”谢珝真以不变的笑脸平静回答。 宋淑妃孩子气地撇嘴:“算了,不管你怎么想,我还不至于拿自己的性命来陷害你,起码,你得再等上两三个月,才能听见本宫的死讯。” “娘娘说的哪儿的丧气话,这人在病中啊,可最忌讳胡思乱想了,您得振奋些,病才好得快不是?”谢珝真假装没听懂,自顾自地说着假大空的好话。 宋淑妃也不气:“都怪你话多,本宫原就精神不济,差点儿要给你带得忘记要说什么了。” 突然被嗔怪了一通的谢珝真:......噫!病成这样了,娇嗔起来还能叫人瞧出几分美丽,狗皇帝真是好福气! “五公主可好?”接着,宋淑妃就问出了一个让严阵以待的谢珝真完全没有准备的问题。 她忍住挑眉的动作:“劳娘娘记挂,元君她好得很呢,能吃能睡,长得也快,就是力气太大了些,总爱揪人头发,只怕日后长大了,是个混世魔王呢。” “......混世魔王好啊......”宋淑妃仿佛是听到了最让她满意的答案,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 这让谢珝真心中起了好奇:“娘娘就这么喜欢小孩子?” 宋淑妃看了她一眼:“我生云康不到几个月,便又怀上了宁光,后来生产时又难产......身体也更加虚弱了,陛下,为了叫我不再受生育之苦,便特许我可以服药避孕。” 说到底宫妃最重要的责任就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皇帝愿意顾惜宋淑妃的身体,叫她不再生育,哪个男人见了不赞一声痴情? 而谢珝真只觉得遍体生寒。 此刻宋淑妃似乎也已经完全不在意谢珝真的不驯,而只把她当成一个可以倾诉的口子:“我从未责怪过那两个孩子,不是他们逼着我生下他们来的......我无父母,亦无亲族,这个世界上与我血脉相连的,仅他们两个而已。” “而与孩子待在一起的时间,是我最心安的时候,至于其他的,不过是爱吾幼及人之幼罢了。” “我就要死了,而昭贵嫔你风华正茂,又得帝宠,所以我想问问你,能不能与本宫做一个交易。”她平静地抬眼看着谢珝真。 谢珝真缓缓皱起眉毛:“什么样的交易?” “你先答应本宫,日后会照拂本宫的两个孩子,本宫才会告诉你。” “可如果娘娘您要交易的内容于臣妾而言,毫无价值呢?”谢珝真眯起那双与猫科动物相似的眼睛,“而且,娘娘难道就不怕日后臣妾反悔违约?” “怕啊,但是本宫毫无办法,只是尽量抓住能抓住的罢了。”宋淑妃表情疲惫。 而谢珝真虽嘴上与她不断地讨价还价,但心中的的确确是被勾起了好奇:“娘娘怎么就想到寻臣妾作保,为何不去求求皇后娘娘?” “皇后......”宋淑妃眼中泛起一种带着悲戚的光彩,“娘娘她的确宅心仁厚,但昭贵嫔啊,如果你想着,能一直依靠娘娘,那就大错特错了。” 第183章 一朵陌生的纸花 谢珝真沉默片刻:“......臣妾从没想过可以一直依靠娘娘。” 皇后身子不好是众所周知的。 更别说在不久之前,还曾重病过一回,那病情来势汹汹,若不是有许美人及时献药,只怕皇后已经先于宋淑妃去了。 “咳咳......”宋淑妃突然笑了起来。“本宫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若是能因疾而终,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不过......罢了,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和我做这个交易就是了。” 再度陷入沉默,谢珝真思考了片刻,提出一个问题:“淑妃娘娘待宫中诸位皇嗣都十分和善慈爱,臣妾有些好奇,若是来日,大皇子和三皇子与他们的兄弟或是姐妹,起了很严重的冲突,娘娘还会对旁人的孩子这么友善吗?” 她的问题让宋淑妃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自然是自己的孩子更重要,这是为人母的本能。” “那这桩交易,臣妾应下了,还请淑妃娘娘替臣妾解惑。”谢珝真道。 宋淑妃在心里暗叹了一句她实在是过于谨慎,不过自己也没指望谢珝真能多么真心地去呵护自己的两个孩子,只求她能偶尔看护一二就足够了:“兰茵,将本宫那只檀木匣子取来。” 她微微抬高了声音,唤来女官兰茵。 不多时,兰茵便捧来一只两个手掌大小的木匣,这木匣看上去已经有了些年头了,木质光滑油亮,刻着幽谷兰花开的纹样,宋淑妃让兰茵把木匣放在床边的矮柜上,就摆摆手叫她出去了。 宋淑妃看着木匣:“我尚是个说不清话的幼童时,便被人拐卖,几经辗转,跟着一位姓宋的嬷嬷入了宫,那位嬷嬷给我取名宋衡芷,后来她不在了,我也到了能办事的年岁,为我登名造册的那个宦官嫌衡字难写,改为芷娘。” 她抬手把木匣往谢珝真的方向轻轻地推了一下,谢珝真小心地拿起来,隔着自己口鼻老远,微微打开一条缝隙,见里面没突然扑出来什么东西,也没有可疑的粉末或者气味传出,才将之完全掀开。 一旁,因说了太多话,已经感到疲惫的宋淑妃,忍不住对她这病态的戒备心十分无语。 “此物是我多年前偶然得到的。”她有气无力地说道。 而谢珝真看见木匣里头躺着的,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纸花。 它的枝丫仿佛是鹿角一样朝外支棱、分裂,每一个分裂的尖端,又对生着剑形的长叶子,两片剑叶中间,是一朵小小的五瓣白花,花瓣中间簇拥着嫩黄的花蕊。 谢珝真从未见过这样的植物。 乍一看,就只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小野花而已,可仔细一瞧,便会叫她心头涌起一阵怪异的陌生感,更关键的是谢珝真盯着它看了几眼后,便隐隐瞧见这花身上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往外冒出。 “瞧起来很像是假花对不对?”宋淑妃语气里头带上些许笑意,“可它其实是活着的,咳咳,四皇子逝去那日,我因身子不适,荐了赵才人去慈宁宫侍奉太后礼佛,后来,咳咳,陈贵嫔宫中乱了起来,我听到消息也赶着过去,却因为半路晕眩,就近在绛云宫赵才人的院子里歇了一会儿。” “这东西——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凭空,一点一点从地里冒出来的。” 谢珝真拿着木匣的手紧了一下。 宋淑妃咳了好几声后才继续说道:“虽不知道她到底用的什么手段,叫这东西能这么快生长起来,但我还是立刻把这东西给拔了,后来——她果然是要把赵才人充作她们几个的替罪羊,只可惜,她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种下此物,却没法时时刻刻了解这东西的状态。” “本宫机缘巧合拔了此物,本是为了不令赵才人被栽赃受冤,却也叫四皇子之死在当时成了一桩无头公案,到底还是便宜了她......咳咳咳!!!” 宋淑妃咽下冲到嘴边的一股腥甜:“后来本宫暗中查阅各种医术典籍,又画出图形以寻药为名,令信得过的御医辨认,竟然无一人能认得出此物,也无一书对此物有记载。” “就像是那时,这东西凭空在我眼前生长出来一样,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宋淑妃抬起重病的眼眸,眼球上布满了血丝:“陛下笃信,五公主是玄女元君转世托生......昭贵嫔,你作为玄女之母,想必亦是来历不凡,你可能认得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问完了这句,也不等着谢珝真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语速逐渐变快,像是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了:“它的茎秆和叶子被焚烧后会变成无形无色的毒烟;它的花瓣晒干后研磨成粉,会令孕妇的身体和她腹中的胎儿没有征兆地衰弱下去,无可逆转;它刚开花的时候,花粉充盈,只需在人头上轻轻一抖,便会令人无声息地昏睡下去,哪怕是栽倒在水里,也不能清醒!” 宋淑妃捂着心口,面上满是痛苦之色地向后仰倒,靠在高高的软垫上剧烈地喘息着。 而谢珝真心头也是剧烈震荡起来,震惊同时,也迅速地理清了宋淑妃话语中的种种关联:“......四皇子和伺候他的那几个奶嬷嬷及宫人,就是这样死去的?” 宋淑妃闭着眼没有回答,轻轻地点了下下巴。 思绪飞转,谢珝真不再去看木匣中那纸扎一样的活物,她合上盖子:“陈贵嫔知道这东西吗?” “那天她悲痛过度,才一见着四皇子的尸身便晕了过去,那时她和四皇子十分受宠,才一出事皇帝就赶了过去,四皇子居所的调查,也是皇帝一手经办的。”宋淑妃的回答看似牛头不对马嘴,但谢珝真已经读懂她想要透露的信息。 陈贵嫔不知道。 但皇帝——知道。 他知道,却隐瞒了。 谢珝真闭上双眼,冷静了片刻,才又睁开:“所以,果然是她啊。” “陛下知道是她吗?” “那时或许不知,现在或许是知道了。”宋淑妃话语里带着淡淡的讥讽,“毕竟,当初的确是找不到除了这东西之外的任何线索,而且还有个孟家在前面挡着呢......” “他没有足以定罪的证据,而手底下的狗又十分好用,很合他的心意,所以呀,他便是有所猜测,却也会因为觉得为难,麻烦,进而自欺欺人地装作从未觉察,甚至,有的时候,他会为了不承认自己的决断出错,巩固自己的正确,而一次又一次地,往真相上面盖土......” “孟家几代后妃,虽兴风作浪,但有的时候亦是他们手中的刀刃,前朝的孟氏族人亦然,我知道他不会在多年后为了一个早死的皇子丢下听话的狗和好用的刀,但你......你让他破例了。” “这便是我想与你交易的原因,不管是什么手段,还是真的生了情谊,你能让他破例一次,后头,或许还会有更大的意外。”宋淑妃枯槁的脸孔露出少女般鲜活的笑意,“我已经开始期待他下来陪我的时候,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了。” 她看向谢珝真,仿佛那位还君明珠的有夫之妇终于遇见倾心的情人一样甜蜜:“我知道你不会辜负我的。” 第184章 猜猜看 谢珝真突然觉得很想笑。 皇帝心尖尖上的宠妃,哪怕在别的女人面前,也总是不忘惦念几句的宠妃,居然在心底深深地恨着他。 这人做的还真是失败啊,陆晔生。 不过她也很好理解宋淑妃为何心底存恨,毕竟无需生育的男子是绝对不会体会得到,一个女子在产育这事儿上会遭多大的罪......宋淑妃接连生育皇子,后又被特许可以避孕,这看似是盛宠,实则—— 接连产子,还有那一碗碗避孕的汤药,将宋淑妃的身体摧残至此,逼迫着她一步步踏上绝路,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流逝,却还要笑着感激恩宠...... 若真是爱重,又怎么会只顾自己随心泄欲,而不顾承宠之人的身子呢? 再不济,他是皇帝不能损伤龙体,但还可以戴羊肠套子啊! 说到底,只不过是不愿意为了区区一个宠妃,叫自己有一星半点的不快活就是了。 或许有人会疑惑宋淑妃为何不避宠,专心养育孩子,休养生息,但谢珝真明白,宋淑妃没得选,她或许能抗拒君主的隆恩,但那有可能招致那男人的愤怒,而她还要顾念自己的两个孩子,有牵挂的人总是容易受到辖制...... “娘娘对此物功效如此了解,我又怎么能知道,这不是您特意为我设下的一个局呢?”谢珝真虽找到了些许自己与宋淑妃的共鸣,但二人毕竟从未亲近过,还曾有冲突,她到了如今,也还是抱着戒备。 而宋淑妃用虚弱的声音回答:“这东西我没法种植,当初拔的时候可是有人腿高的一大株呢,用到现在,只剩下这一枝了......乐福宫后殿养了许多兔子,十分可爱,你走的时候给五公主带上两只去,养着给她长大玩也好,宰了炖汤也罢,放心,我已经许多年没用它们试药了......” “对了,先前钱氏说是以曼陀罗花粉害你,若我所料不错,其实用的就是这种东西,咳咳,”宋淑妃不太舒服地挪了一下,“那位姓林的御医很年轻对吧?” 谢珝真眼珠子一转:“......也很受陛下信任。” “你若能制住了他,再拿此物去问他,便能知道我所说究竟属不属实,也能知道咱们的陛下对此物究竟了不了解了。”宋淑妃淡淡说着。 谢珝真笑了笑:“娘娘太高看我了,我有什么能耐去动陛下的心腹?” 皇帝最信任的白御医已经老了,而林御医能以弱冠之年,在全是半百老头的御医院里混得风生水起,频频在御前行走不说,连钱仙蕙下药害人这种属于皇家隐秘的场合,都能掺和,可见他在皇帝那里的地位不一般。 若宋淑妃所言属实,那皇帝在拿到这种植物之后,会交给林御医去研究,也是顺理成章的。 “何必妄自菲薄?我第一眼见着你,就知道你野心肯定不小,如今又顺利料理了孟氏,想必再过一阵子,就也能沾沾宫权了......她也一直盯着皇后的位置呢,而且掌权多年,宫中各处宫人都使唤得动,还做得一手好表面功夫,深受皇后娘娘信任......眼下不过是知道娘娘身子不好,才安分地等着罢了,若是娘娘也天不假年......你们势必是要对上的。” 谢珝真垂眼:“你不必现在就唆使我去跟她对上,而且,你说她深受皇后娘娘信任,但如果你把这东西,和你发现的事情告知娘娘,娘娘是不可能不去查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皇后?”宋淑妃猛地睁开眼睛看过来,“我对皇后娘娘的确心存敬意,但也仅止于此了,而且除去宁妃之外,贤妃才是皇后最亲近信赖的妃子,皇后未必会信我,她在大部分时候都为人过于软和,即便是信了,也很容易叫那人用偷奸耍滑的手段,用她们多年的情谊暂时蒙混过去,反而我还有暴露的危险......” “咳。算了......看在你听本宫啰嗦完这么多话的份上,再好心提醒你一句——我不知道她对宫中辛密究竟掌握到何种程度,若是你真的想在后宫里长长久久,最好离宁妃,甚至离皇后也远一些。” “皇后的身子这回没能衰落下去,只怕是会叫她急上一急......不过以她善忍耐的性子而言,一时半刻不会出手,但时间一长,就说不准她会用出什么手段了。”她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小孩子赌气一样把头扭向床的内侧,“反正我把事情都告诉你了,你日后如何行事自己掂量吧,现在,滚吧!” 谢珝真站起身来,却没离开,反而朝着床轻轻挪了两步:“衡芷姐姐,宁妃娘娘和皇后娘娘到底牵涉了什么大事,真不能告诉我吗?” 宋淑妃被她喊得一愣,转过脸来:“.......真是好厚的脸皮。” 她露出个古怪的笑容:“怎么,莫不是本宫竟然看错了,你对皇后如此上心?” “娘娘是个好人。” “本宫却瞧不出你也是个好人!” “嗯,衡芷姐姐说得对,我不是。”谢珝真声音变得娇滴滴的,“可就算不是好人,也总有什么东西是想护一护的。” 宋淑妃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对谢珝真这种变脸比翻书还快,且没什么尊严底线的模样十分嫌弃:“哪怕护不住?” “总要试过才知道后不后悔嘛。” “那你肯定是要后悔的。”宋淑妃的神色逐渐变软了,“......你可知先帝晚年时,最宠爱的袁贵妃和其所出之子,是如何败亡的?” “据我所知,是因为毒杀了那位慧素居士,曾经的孟德妃所出的皇子。” 宋淑妃摇摇头:“那事只是叫她们朝中势力被打压而已,真正败亡,是在先帝暴病于宫宴之上,不治而死之后,才入狱的入狱,自尽的自尽。” 谢珝真眉头跳了跳:“......先帝当真属意陛下继位么?” 宋淑妃笑了:“猜猜看?” 第185章 唯一的人选 再多的,宋淑妃却不肯说了。 只是她说了这么多对于谢珝真而言已经足够。 藏在这些话语背后的隐秘,让谢珝真越是深入地去想,就越觉得危险重重,令她浑身颤栗。 【系统,你们的那个主神,是什么时候把你们放进这个世界的。】谢珝真突然问道。 造梦系统条件反射地【汪】了一声后,才转着圈回答道:【系统关于这方面的时间信息缺失,无法确定具体的时间,只能推测大概是在本世界时间线上,距今十五年前左右。】 【因本世界意识和主神之间发生了剧烈的争斗,产生时间裂痕,系统和同行们在遭受重创之后,陆续失散了,也没法再联系上主神,只能按照核心程序,先寻找宿主以完成任务。】 【我知道了。】谢珝真又问,【你还记得你的同行们都有哪些奇异的能力吗,有没有......和花草相关的?】 【滴——与本系统同一批次被生产出来的系统除了造梦、奇药、乌鸦嘴以外,还有光环系统、宠妃系统、多子多福系统、万界聊天群系统以及诸天商城系统,其中宠妃系统和诸天商城系统已经在战斗余波里完全粉碎,是本系统亲眼目睹,剩下的那几个则不知所踪。】 【不过它们就算能存活下来,也肯定不比统子我之前的境况能好到哪里去,说不准早就耗尽能量,彻底消散了,至于主人询问的,与花草相关的能力......如果是因为淑妃给您的那株花的话,统子可能有点头绪。】 【哦?说说看。】 造梦系统蹦跶了两下:【这株花不是这个世界的物种,在没有系统的加持之下,它天然就是被这个世界的法则排斥的,寻常人根本无法种植,而光环系统和多子多福系统并没有获取任务世界之外其他生物的能力,所以可以排除它们。】 【万界聊天群系统在正常情况下来说,是可以从任务世界连接到被主神所持有的世界里的,宿主可以通过这个系统,与主神世界中模拟出来的人物进行交流,和物品交换。】 【统子的级别和权限都不够,没法了解到这株植物的确切来历,但可以确定的是,它应该来自高武、或者修真世界,只有那样的世界里,才会存在功能如此奇异的物品。】 【能做到跨世界传递物品的,只有万界聊天群系统;也只有它是拥有储物空间的,能保留部分上一次任务时截取的物品,哪怕联系不上主神,也能取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来——据统子所知,它是咱们这一批里头最富裕的。】 【听上去很厉害啊。】谢珝真听完系统的叙述,心中又生出了新的疑惑。 哪怕被世界意识狠狠教训过,也没法联系外界,但听造梦系统的说法,万界聊天群系统是有一定的储备的......若是和自己猜想的一样,它早在逆袭系统错误绑定自己之前,就已经来到这个世界,绑定在后宫某个妃嫔身上......那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它还是没声没息,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而且升级过的造梦系统也再三保证过,如今宫里就只有它和奇药两个还活着了。 【造梦,有没有可能是那个聊天群太过虚弱了,你才探测不出它的能量波动。】谢珝真问,【如果我去近距离接触贤妃,你能对她做一遍那个什么扫描还是检测的吗?】 造梦系统顿了下:【可以是可以,但是,主人为什么会认为贤妃是聊天群的宿主?】 它圆滚滚的身体旁边伸出一只小爪子挠了挠自己。 相处得久了,谢珝真也觉得它这又呆又怂的模样还是有些可爱的:【很明显啊,这宫中除去皇后之外,谁掌握大半宫权,能使唤得动那么多宫人,去协助慧素居士等人暗生波澜?】 正如慧素居士死前对孟延寿所说的那样,她是个全无未来的寡妇,除去相伴多年,对她忠心耿耿生死与共的那几个心腹外,其他人,若无旁的诱因在,哪个会愿意为这样一个守寡多年,没有子嗣,家族后辈也不争气的老妇人做下足以株连全族的事情? 慧素居士这么多年过去,也还惦念自己被毒杀的皇子,怨恨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陆晔生,她要对皇帝除去二皇子之外唯一一个身体健康的皇子下手,而背后那人在这事儿上瞧出了利好自家的益处,两边虽不曾明言,却是暗中彼此心知肚明地勾搭上了。 【当今天子共有五子五女,先不算上公主,诸位皇子之中,除去已经夭折的四皇子外,剩下的几个皇子里,哪一个身子最为康健,母家最为显赫,生母最为尊贵?】 仅有的几个高位嫔妃里。 宋淑妃位高有宠却无家世,且她也从不接受前朝官员的依附,正是因为她很清楚不止自己的身子不够康健,连她的两个儿子都一样,全是病弱的,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十足的运气。 宁妃出身贵重,却不得宠,也无心争宠,膝下只有一位三公主,而三公主的生母巩贵嫔也只是寻常民女而已。 李妃......家世中下,早已失宠,虽二公主是很得宠爱的,但这母女俩显然都没什么争权夺势的心思。 刘淑仪娘家已经遭了厌弃,四公主身子也不好,如今又有许美人在旁虎视眈眈,她虽有奇遇,但谢珝真觉得,她若不是修好了脑子,再如何超凡的奇遇怕也不足以支撑她去斗倒许美人。 剩下的,陈贵嫔不但失宠还死了孩子,朱贵嫔被慧素居士设计而遭贬谪,钱仙蕙已经进了冷宫......这两人均是无子。 就连后头补上来的自己,也只是膝下一女而已。 【娘娘身体不好,五皇子也是常年病弱,甚至早已修了陵寝,既是想冲一冲,也是要做好他很可能长不大的准备。】 【所以,你仔细想想,若是来日陛下要立储,他——会选择谁呢?】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逝去的中宫嫡子? 自小孱弱多病的长子或者三子? 还是......身体健康,听话好学,母族显赫,生母位尊有权,却恭顺谦和,且素有善名的次子呢? 而若是皇后不幸离世,皇帝会不会为了让继承人面上更好看,而选择立他生母为继后呢? 【古来多少君主立储,都立的是皇后之子,哪怕原先不是皇后的,也要先给了皇后的位置,若是来不及给的便追封,或者儿子登基再尊为太后......淑妃说得没错,我想当皇后,想要元君继位登基,那迟早要和贤妃对上的。】 现在剩下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 假如万界聊天群系统真的绑定了,或是绑定过邓贤妃,那她,会知道自己和女儿有争位的野心吗? 第186章 可嫉妒死她了 才从淑妃宫里出来,就着急去试探邓贤妃显然不是件足够理智的事情。 谢珝真选择先回了寿宁宫,抱着软乎乎的女儿亲了几口。 傍晚的时候皇帝又过来了。 谢珝真才刚出月子,有点儿嫌弃他,见他有想要留宿的念头,干脆把小元君抱上了床。 皇帝见她这副要赶人的模样,反而愈发地不愿意走了,厚着脸皮洗漱完就很自觉地在床的外侧躺下来,又转过身子看着这母女两个:“听说你中午的时候去看望过淑妃,她病情如何?” 宋淑妃虽不肯见皇帝,但她每日的脉案都是送到御前去了的,皇帝有此一问,不过是寻个话题,好叫自己显得不那么多余罢了。 谢珝真本想把元君往里头放,怕皇帝这个多半从没陪过孩子睡觉的压着女儿,但转念想想不如趁机叫皇帝培养一下对女儿的感情,还是等入睡的时候再把元君放过去得好。 于是她冲皇帝抬抬下巴:“淑妃娘娘瞧着不大好,唉......劳烦您把手这样,对,就是这样放。” 谢珝真指点着皇帝,把他的手臂围成一个半圆,然后就把睁着眼睛,半点睡意也无的小元君放在了皇帝的臂弯里。 皇帝虽也抱过孩子,但这么陪孩子睡觉还是头一次。 他臂弯里头的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盯着父亲,然后一伸手,毫不客气地抓起了皇帝垂在胸前的发丝,咯咯笑着扯了一把。 “嘶......”皇帝吃痛道,“这孩子长得倒是快,出生时分明与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这才一个月,就抵得上其他孩子四五个月的时候了......果真是不凡。” 他没把头发从女儿手里拿出来,反而是任由她耍弄拉扯。 谢珝真也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听见皇帝这么说,心里知道这是世界意识对自己女儿的偏爱,同时又很庆幸自己早早做下准备,让皇帝以为女儿是仙人转世:“臣妾也觉得很是惊奇呢,不过怎么都行,我只求小元君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就好了。” 她假装自己没看见女儿正扯着皇帝的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起天来,直到元君露出疲态,才把孩子抱到里侧来:“时候不早了,元君也瞌睡起来了,陛下莫要纵着她玩得太晚,您明天也还要上朝呢,该睡了。” 守夜的宫人熄灭灯火,谢珝真听着皇帝的呼吸变得平缓绵长,才转了身,背对着他把同样熟睡的女儿护在怀里。 【好了,入刘淑仪的梦去吧。】 【汪!遵命!】 延章宫里。 刘淑仪同样抱着女儿陷入沉睡。 她又梦见了自己穿越到异世界之后的那段时光。 那个世界和她的故乡很不一样。 虽同样有王朝,有皇室,有高官贵族,但在这层俗世的力量之上,更受人尊崇的,是一群“仙人”,或者说,修真者。 刘淑仪穿越过来后同样叫做刘罗华,连长相都是一模一样的,不同的是,这个世界的刘罗华,只是一个普通的渔村女孩儿而已。 她一开始并不习惯平民的生活,也不知该如何应对陌生的亲人吗,但很幸运的是,没穿越过来多久,她就因为被检测出有修炼的天赋,被路过的师父带走去修行了。 她的师父是一名女修,而师门虽人数不多,但也是那一片地带里的名门。 只是刘罗华依旧很不习惯。 那个世界里,修真者们之间的男女大防几乎没有。 男修和女修都是一样的听师长们讲道,一样地修行,一样地上场切磋......他们也并不忌讳男女之间来往密切,以道友相称,常常聚会一处,或论道比试,或相约历练。 但刘罗华始终没法融入进去。 她没法像那些女修一样,视礼教如无物,与外男携手共游却又无心婚嫁之事;更加没法像她们一样,善动兵戈,争为人先,不怕受伤不怕流血,半点女子贞静模样都没有的与其他修者战斗;同时她也没法接受修真者们的一些风气,比如说有的女修穿着大胆豪放,比如有的女修同时与好几个情人来往,故意叫他们为自己争风吃醋,又比如某两个修真家族联姻,竟然是叫女方娶了对方家里非嫡出,却天赋和脾气更好的庶子,而后丈夫的家族竟然被妻家吞并......众人也只当是寻常。 直到过去了好多年,刘罗华才慢慢反应过来,这个世界实力为上,她自己这种只看性别却忽视实力的做法实在是贻笑大方。 然后她就开始焦虑起来。 她已经习惯了把自己摆在弱者的位置上。 并且开始因为年岁渐长,而忧心起了婚事。 哪怕已经踏入修行之道,容颜常保青春,刘罗华也总是焦虑自己不能嫁个好男儿,怕将来要成为自己这个天生弱者的依靠的夫君会嫌弃她年纪太大...... 之后,她不顾师父的不赞同,飞快地找了个仙城里某世家的子弟把自己嫁了过去,回到男人后宅的刘罗华感觉自己终于回到了最熟悉,也最有安全感的环境,一心操持起家务,连修行也逐渐懈怠,直到某天她发现自己的丈夫竟然与另外一个女子鬼混...... 刘罗华看不出那女子是不是修真者,只是本着她故乡多年的世家女好主母的教养,咬牙咽下酸水,无比贤惠地表示自己愿意接受那女子入门做妾......然后她的好丈夫,就因为假装未婚去欺骗无辜女子的感情,而被那女修一刀四段了。 看完整个梦境的谢珝真陷入沉默。 【统子,你说她是不是脑子有坑?】 修真啊! 仙人啊! 都有机会修道成仙了,怎么满脑子还是结婚结婚,男人男人,礼教礼教?! 谢珝真不理解,非常不理解。 梦境的最后,是刘罗华发现自己穿越回来,决定用师门传授的修炼之法,吸收灵气滋养自身,把自己变得更加美貌好孕,以重夺圣宠...... 谢珝真更加没法理解她了。 【什么狗男人能比修道的仙法更重要?!真离不得男人的话,等自己强大了想要多少男人没有?!】 【不就是个男人!只要她能把那仙法给我,要我亲自把姓陆的脱光绑她床上都行啊!!】 啊啊啊!!! 嫉!妒!死!了! 第187章 闺中密友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皇帝发现谢珝真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让他错觉自己仿佛是块摆在案板上的好肉似的......但这眼神只是短短地出现了一瞬,皇帝还没来得及就此发散一下思维,便被爱妃热情地亲了一口,然后正有些发懵呢,又叫推下床去了。 “臣妾就不耽误陛下上朝了,陛下慢走。”嘴里说着恭敬的话,人却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连稍微抬抬手,掀起床帐看自家男人一眼都不愿意...... 皇帝并不恼怒,只觉得她果然还是自己最疼惜的那个女子,有脾气,不见外。 “那你们好好休息,也不急着起来。”皇帝温柔又小声地说完,脚步也轻轻地走到外间去洗漱去了。 躺在床上的谢珝真正恼火地咬着自己寝衣的袖子——她还是很眼红刘淑仪,恨不能把人逮来严刑拷打,逼问出那部仙法来。 反正刘淑仪拿着也发挥不出太大用途,还不如贡献给自己! 好气好气好气! 自打生下来,谢珝真从没这么想要过一件东西,奈何那玩意儿出自主神,谢珝真也不知道若是自己真的能拿到,修炼了,会不会反而中了主神的算计。 她虽贪婪,却也多疑。 要是天道还在就好了......谢珝真咬着袖子,有些郁闷地想着。 天道是世界意识为了对抗主神而具现出来的人格,现在已经完全消散了,而对于世界意识,谢珝真半懂不懂,也不晓得该怎么和祂联系上......既然天道曾说,自己是受世界眷顾之人,那......不知道若是自己去跳个城楼什么的,能不能把世界意识给激出来? 这个危险的想法只在谢珝真脑子里转了一圈,便被她自己给抛弃掉了,为了个虚无缥缈的结果去放弃如今的大好局面,现在的谢珝真是万万做不到的。 既然自己不敢用不能用,那刘淑仪也别想用! 被嫉妒之火充满了心胸的谢珝真,在心里把这件事碎碎念了一整天,才勉强放下。 又翻过一天去,正是陆微垣满月宴的日子。 作为今天的主角,小公主被包裹得像是个闪着金光的大红包一样,被同样打扮得明艳富贵的谢珝真抱在怀里,去来赴宴的宗室女眷和高官命妇们面前炫耀了一圈,小公主半点儿也不怕生,见人就笑,只是虽笑得欢快,却不肯叫外人接近自己,一发现有人的手朝自己方向伸过来,便开始在襁褓里踢脚。 身为亲娘的谢珝真自然也是不会让小闺女叫外人给碰着了的,只是这崽子长得又快,劲儿又大,偏年纪小不识数,只笑得依循本能行事,几下就踹得谢珝真感觉自己两臂发酸。 轻轻拍拍女儿的屁股,谢珝真离了命妇们的圈子,抱起孩子朝寿宁宫待客花厅的另一端走去。 一个年岁与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子正站在那里。 这女子穿着一身靛青色的胡服,头发全部梳起,扎了个简单的丸子,银质的小巧发冠扣在上头,脑后垂落两根与衣服同色的带子;她衣襟上随意地挂了个流苏绦子做装饰,双臂上戴着不知什么皮子制成的护腕,衣袖严严实实地塞在里头,脚上也穿了方便行动的靴子而非绣鞋,衣角只到脚踝上方,绣着两三朵淡淡的祥云,简洁干练,朴实低调。 “大忙人,可算舍得想一想我了。”君悦心生得一张相比其他女子而言,更显棱角的脸孔,这让她更加有种干练冷硬的气质,却也不是男女莫辨,而是叫外人一眼就能瞧出这是个不好招惹的女人。 她两道乌黑的剑眉眉尾飞扬着,底下一双湛亮的眸子,鼻梁挺拔,双唇略薄,颜色浅淡,勾起一边的嘴角坏笑起来,愈发显得她不羁潇洒:“瞧你像是过得不错,我这心便也安了不少。” 她只是将军之女,并无命妇封诰,这一回还是谢珝真特意提了,才跟着她母亲叶夫人一起进来的。 “到底谁才是大忙人......”吉时还没到,太后等贵重人物也没到场,谢珝真干脆叫工人搬了屏风过来,抱着女儿和君悦心一起在花厅里坐下,“我早就写信给你,请你进来与我一聚,你倒好,竟然还跑出去与你哥哥一起练兵去了......你娘没揍你罢?” 君悦心的哥哥君慕心在先前灵州一战中,立下不少功劳,待灵州战事得胜,皇帝查阅底下报功的册子的时候,想起谢珝真曾提起过她与镇国将军的女儿是闺中密友,便顺势也留意了一下这个年轻的小将,召来见过一面后,觉得他有才能又合自己眼缘,便将人提拔为骁骑卫郎将,丢去城郊骁骑营了。 如今君慕心手底下也管着几千人马,又被皇帝赏识,眼见是有了前途,先前叶夫人还专门感谢过谢珝真。 有了屏风的遮挡,君悦心靠在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当然揍啦,打在哥哥身,疼在妹妹心嘛,上次他留书出走,我还替他挨了几下呢,如今他回来挨这一顿打,只还清了本钱,还有利息欠着呢。” “促狭精。”谢珝真笑着与君悦心挨着坐在一起,把手里的女儿递给她看,“瞧瞧我家宝贝儿,是不是生得好极了。” 君悦心帮着母亲叶夫人关怀老弱,虽并未婚配,却也是晓得该怎么抱孩子的,说来也是有缘,陆微垣这小家伙到了君悦心怀里,只是象征性地踹了两下后,便不再作怪,而是抬着眼睛张望这个漂亮姨姨怎么没有头发给自己揪。 “哟,这小脸生的,与你足足像了七成,日后长大了,定然也是个美人。”君悦心很快把孩子哄笑了,“可惜我家怕是要断在我们兄妹这一代了,不然还能结个儿女亲家。” 她看向谢珝真,眨眨眼:“如今你也算是苦尽甘来,就是不晓得你可算好了,今后是个什么章程。” 谢珝真看向好友,似乎又回到自己出嫁之前,两人亲密无间的日子,那几年被刻意隔离开来的时光一下子荡然无存:“我倒是有个了不得的想法,想必你多少也能瞧出来些......” “哦?”君悦心挑挑眉毛,“那......他先前主动跑去参军闯荡,倒也算是歪打正着了,无论如何,我们是愿意襄助你的。” “你不觉得我异想天开便好。”谢珝真松了一口气。 而君悦心抱着孩子,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从小练武、爬树下河抓鸡撵狗,与街上的野小子们斗殴打架,大了又不肯嫁人,整日在外头晃荡还跟着跑去骁骑营......那些俗人眼里女子不能做的事情,我早做遍了,还差这一样么?” 第188章 满月宴 满月宴不及周岁宴隆重,因此寿宁宫里除了后宫的嫔妃们,来的多半是宗室女眷和外命妇,谢珝真没和君悦心说上太久的话,夏至便来禀告说是皇帝皇后伴着太后就要到了。 抱起女儿,谢珝真连忙叫人撤开屏风,再叮嘱了君悦心两句,便朝宫门的方向走,她到的时候,帝后几人也刚好抵达。 “臣妾参见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谢珝真抱着襁褓行礼,“元君也给皇祖母和父皇母后请安了。” 皇帝笑着说了声免礼。 胡太后年纪大了,由皇后搀着,她手里还握着一把龙头拐杖,有些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谢珝真便立刻很有眼色地抱着孩子上前去:“娘娘。” 她把孩子往太后身前一递,胡太后并没有伸手去接,她只是低头看着襁褓里可爱的娃娃,便眉开眼笑地夸道:“先前皇帝还与哀家说,这孩子长得又快又好,哀家还不信呢,哎呀呀,如今一见,才晓得是真的。” “母后您若是见过元君才出生时的那模样,会更加惊讶呢。”皇后此刻眉眼间的病态去了不少,想是许美人的药物功效不凡。 而许美人因为昨日不小心动了胎气,少有落红,需要静卧,于是并没有到场。 谢珝真也没去管她要谋划些什么,只是通过暗线把邓贤妃可能有问题的消息告知了她,虽没明说怀疑邓贤妃身上很可能有系统的存在,但以许美人的聪慧程度而言,只要她小心提防,再加上奇药系统的能力,也是很难被算计了的。 “哦,这话怎么说?”胡太后来了兴趣,笑问道。 皇后看了一眼谢珝真,也是笑着说:“她才生下来的时候,也是小小皱皱的一个,后来没过多久就长开了,接着便是一天一个模样,若不是亲眼所见,臣妾也难相信世间竟会有长得如此好的孩子。” “嗯。”胡太后又冲着谢珝真臂弯里的小娃娃很没架子地做了个鬼脸,“有这样康健不凡的女儿,是你们的福气,也是天佑大盛,才有此祥瑞降生。” 几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花厅里走。 依照早早排好的次序,已经坐下了的嫔妃和命妇们纷纷起身,对着这天下间最尊贵的一家子行礼问安。 谢珝真作为小公主生母,顺便站在旁边蹭了一波礼节,她发现哪怕对着外命妇们,胡太后也依旧是一副好脾气的,寻常富贵人家老太太的模样,虽形容老迈,但记忆出奇地好,她乐呵呵地与宗室里年纪比较大的几位夫人打了招呼,问及她们家中子孙辈,那几个夫人都很是谦卑地表示感谢垂问关怀,又很是直白地把才满月的小公主夸了又夸。 而太后也表现出一种十分朴素的骄傲。 皇帝和皇后分别坐在太后两侧,他很乐意在这种几乎全是女子的场面表现一下自己对母后的孝顺,因此便也只是笑着,并不插嘴。 作为小公主生母,谢珝真难得地越过贤妃等人,坐在了皇帝下手,她抱着孩子,观察着上头几位最尊贵者的言行谈吐,十分勤勉地揣测学习,直到李宗上前表示及时已到,满月宴正式开始,在场众人才止住了交谈。 照这时的民俗。 女子生了孩子,满月之后是该抱回娘家去的,这叫做“出窝”,只是天家子孙特殊,满月宴都是要留在宫里过的。 而身为外祖母的谢母第一个上前,给抱在女儿怀中的小公主戴上长命锁,祈祷她福寿安康。 谢母的手微微颤着,谢意出生的时候,别说回门了,连她想给女儿送个红鸡蛋和米酒都送不了,她眼中泛着泪光地说完祝词,就退下了。 跟在谢母身后上来的,是君悦心,君悦心所代表的是谢珝真这边的亲友,她给小公主准备了一整套的小衣服,是她这些时日专门寻了三代齐全的富德人家,讨了他们家里孩童的旧衣,重新缝制出来的百福衣,这衣裳意义大于实用,小公主是不会上身的。 谢珝真郑重地谢过好友,决定回去就专门找个匣子把这衣裳好生保存起来。 而后君悦心又把一枚金制的钱币用红布抱起来,再用线捆住,塞进小公主的襁褓里——这是“送庚”礼,君悦心说完了吉祥话,正要转身,却见胡太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小姑娘,你是哪家孩子,瞧着有些面熟。” 君悦心穿着一身与在场众位命妇格格不入的胡服,回身行的也是抱拳礼:“启禀太后娘娘,臣女外祖母是康乐县主,母亲常说臣女像极了外祖母呢。” “原来是康乐家的孙女啊!”胡太后点点头,只是问这一句便不再多言,不想打乱了孙女接下来的满月仪式流程。 剃了胎发,用红蛋滚了头脸,仪式才算结束。 哪怕陆微垣是个精力旺盛的孩子,但到底年纪还小,这一套下来,已经昏昏欲睡,谢珝真便让夏至把她带回去歇息。 宴会的主角虽然离开,但宴会也还是要继续的。 只不过悄然变成了成年人们的主场。 胡太后寻上了君悦心和叶夫人母女:“康乐家的丫头,哀家记得你是叫做莲芯?” 叶夫人穿着一身一品夫人的服饰,常年礼佛让她眉眼中透着一股慈悲的意味,闻言便起身回答道:“臣妇正是。” “这么多年,怎么也不见你出来走动走动?”胡太后很是关心地询问道。 叶夫人微笑道:“臣妇性子惫懒,不大爱出门,倒是家里这两个魔星,整日整日不着家,空留臣妇一个守在家里,唉......” 她面对太后虽足够恭顺,却并不谦卑。 而胡太后显然也很喜欢她这种家常态度,干脆与叶夫人聊了起来:“咱们这些做人娘的,愁的也无非就是孩子的婚姻嫁娶,身子安康与否罢了,你家丫头和小子瞧着年岁也不小了,怎么竟然还没婚配吗?” “正是呢。”叶夫人面上染愁,幽怨地看了一眼女儿。 君悦心连忙一拱手道:“启禀太后娘娘,臣女自梳守灶不愿出嫁,倒是兄长近来这些时候给他说亲的不少,连英国公府的小姐都......” “悦心!”叶夫人严厉地打断了女儿。 胡太后却仿若未觉这对母女之间的眉眼官司,而是笑呵呵地问:“哎呀,还有这事儿,贤妃?” 坐在嫔妃之间,沉默少言仿若不存在一般的邓贤妃抬起头来,温声道:“君郎将年轻有为,又无妻室,臣妾的父亲也是起了爱才之心,便想为邓氏女儿说一门好亲事......” 她说着,看向叶夫人:“可惜咱们两家无缘......只是君郎将实在是讨父亲喜欢,臣妾还曾想过,昭贵嫔与君姑娘是大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情谊深厚,不知能不能请她做个媒人,从中周旋一二,好成了这桩婚事,只是她才生了五公主,臣妾也不好叨扰,便才作罢。” 第189章 热闹 英国公府曾有意与君家结亲之事,谢珝真也是前一天才知道的。 她忙着生孩子,坐月子,君悦心兄妹都不着家,叶夫人拒绝了媒人并且将之打发走之后,觉得不妥,便提前一日送了消息到寿宁宫来——叶夫人的母亲是宗室女,她自己也是贵女出身,虽因嫁了个泥腿子将军,后又多年守寡而与原先的圈子有所疏远,但到底没断了联系,还是有她自己的人脉和渠道的。 此时的谢珝真装出一副生动的惊讶表情,笑着插了嘴:“这事儿本宫倒还真不晓得,姨母,英国公既然那么赏识君郎将,愿意将女儿嫁给他,视他为半子,您再瞧瞧咱们贤妃娘娘,想也知道她的妹子定然也是端庄贤惠,温柔又大方的......” 她好似是很热心地想要促成这桩婚事,邓贤妃只是温柔地笑着:“昭贵嫔谬赞了。” 邓贤妃与皇后同岁,生母英国公夫人已经离世,国公夫人离世之后英国公并非续弦再娶,而是养着几房姨娘,至于国公府的家务,则是交给了世子夫人打理。 英国公虽有心拉拢君家,但到底嫌他家底有些单薄了,只愿出一个家族的族女,而非英国公的亲生女儿。 只是邓贤妃并不露出这点来,叶夫人也无意直接挑破,叫两边扯破脸皮,于是她便温声说道:“臣妇那逆子能有幸得了国公爷的青眼,是他的福分,不过......也不是臣妇这个作娘的自谦自贬,那逆子实在不是良配,哪儿能叫他耽搁了好人家的姑娘......” 她声音里写满无奈。 “哀家听说君郎将颇有其父当年的风范,怎么莲芯你竟说得他像个浪荡子似的?”胡太后被勾起了好奇,问道。 叶夫人神色滞住片刻,表情变得为难起来:“这......” 见状,谢珝真自然也不会吝惜发挥自己的演技:“本宫尚在家里头的时候,也未曾听闻君郎将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倒是这家伙,天天不是翻我家的院墙,就是偷摘我院子里那棵枣树的枣子......” 她指着君悦心笑话起来,像是要用自己和密友小时候的趣事,来缓和叶夫人的尴尬,更是为了暗暗撇清邓贤妃先前那句“深情厚谊”——众所皆知,君慕心和君悦心这兄妹两个,是很罕见的龙凤双胎。 谢家和君家又只隔了一道墙,与谢珝真“从小一起长大”的,可不止是君悦心一个啊! 皇帝会享受他从一个烂人手里拯救、夺取了被辜负的妻子,但绝对不会对已经成为他嫔妃的这个女子,还有一个至今未娶的青梅竹马而感到欣喜。 方才邓贤妃先是赞了谢珝真与君悦心的青梅情谊,句句未曾点出竹马的存在,甚至都没有主动引导着众人去联想谢珝真还有这样一位竹马,但后头紧接着就是要让谢珝真给君慕心这“竹马”做媒的话。 若是谢珝真等人没有接好,露出些许的异样来,或许一开始皇帝不会觉得有什么,但......谁能保证邓贤妃没有后手呢? 有的时候就是这种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手法,才能最精准地将敌人一击毙命。 “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净揪着别人小时候的糗事不放?”君悦心瞪大了双眼。 谢珝真十分无辜地看着她,又看向叶夫人:“姨母您瞧,她又瞪我!” 坐在上首始终沉默地看着众人热烈交谈的皇帝突然笑着说了一句:“朕倒是鲜少见显明你如此活泼幼稚的模样。” 谢珝真闻言吗,拿起摆在桌案上的团扇扇了两下,丢给皇帝一个千娇百媚的白眼:“哎哟,臣妾今日实在是欢喜太过,都忘了装样了,竟然一不小心就露出马脚......” 她追悔莫及地用团扇遮脸的样子把在场众人都逗笑了,胡太后笑得尤其大声,老太太很是爽朗地笑道:“昭贵嫔莫怕,若是皇帝嫌弃你了,只管到哀家的慈宁宫里来就是,哀家就喜欢你这样儿活泼爱娇的小姑娘,热闹!” 她转头看向很配合地做出懊悔状的皇帝:“不知道皇帝可愿意割爱?” “咳。”皇帝清清嗓子,“昭贵嫔身为嫔妃,侍奉母后本就是应有之职,母后若是有闲暇,只管叫她过去说话就是了。” “这是舍不得啦?”胡太后戏谑地笑着道。 实在是难得能见皇帝吃瘪的模样,皇后也忍不住插上一嘴:“若是陛下怕慈宁宫来去一次太远,劳累了昭贵嫔,那让她到臣妾宫中来也是一样的,本宫宫里的鸾车尽可供昭贵嫔使唤,断断是累不着她的。” 皇帝一脸“怎么连你也跟着拆台”的表情看向皇后,皇后冲他挑挑眉,不肯接茬。 皇帝再看向那个把自己的脸藏在团扇底下,已经笑得两肩打颤的女子,无奈道:“寿宁宫里也有辇车,不过叫底下人稍微麻烦些套车罢了。” 有的时候,谢珝真会觉得皇帝在与女人谈情说爱的时候,表现得很像是个情窦初开,满眼都是浓情的少年——前提是他表达爱意的时候,没有当着一堆妻妻妾妾的面。 谢珝真扭捏着拿下遮脸的团扇,扭扭捏捏地哀求道:“我的好娘娘们,可快别说了,真是......真是要羞死臣妾了......”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一时间气氛融洽得不像是在皇城里的宫宴,而只是一大家子人在逗弄家里的小媳妇。 君悦心却只觉得自己的好友如今的演技是更上一层楼了,她一边跟着大伙儿笑,一边又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仿佛也笑得很开心的贤妃,余光却瞥见贤妃后面坐着的一个妇人笑得很是勉强。 她认出来那是英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程氏,叶夫人曾告知过她,先前跟着媒人上门来打探亲事的,就是这个程氏的陪房嬷嬷,如今又见程氏这十分勉强的模样,君悦心思绪一转,便有些怀疑程氏是不是因为自家拒婚,没能办好公爹的交代,而受了责怪。 笑过一轮。 场面愈发和缓的时候,程氏果然按捺不住了,她咬咬牙笑着开口突兀地问:“君姑娘生得如此俏丽,想必君郎将也是不差,臣妇虽未见过,但家里想要许婚的那位妹妹曾见过君郎将凯旋时的英姿......夫人您不妨......” 邓贤妃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说的什么浑话,你是喝酒晕了头了吗?” 她皱着眉斥了一句,转过头挂上歉意的笑:“实在对不住,臣妾嫂嫂有些不胜酒力,臣妾这就送嫂嫂下去休息。” 第190章 他断袖啊! 此时的大盛,除了那些格外守旧陈腐的落魄世家外,男女家长们在谈论起婚事时,实际上是很开明的。 更加没有女子主动追求爱情是败坏一家子姐妹的名声的说法,好人家的教养,从来不是单单系在一个女孩儿敢不敢直面自己的情感身上的。 相识相知相爱这一过程并未完全被礼教所束缚,每年各地大大小小的灯会,或者踏青出游,都有少男少女彼此产生慕恋之情,而后成就一段佳话——是的,佳话,而非某些朝代被外男看了一眼都要逼死那少女,被批判做无耻、放荡、不安分的耻辱行径。 越是繁荣的人世,就越不会主动束缚人性中诞生出的正向的欢喜与喜爱。 谢珝真看向稍显失态的邓贤妃,知道后者其实半点儿也不慌乱,虽看起来是着急地把程氏的那番不会看场合的话打作酒醉胡言,实则在借娘家嫂子的胡来行为表示自己无奈的同时,再度对君悦心母女伸出了试探。 君家人就这么看不上堂堂国公府,当着她这个四夫人的面,也还是要语焉不详地拒婚吗? 面对邓贤妃如此作为,谢珝真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很不明显,但的确是如宋淑妃所说的,邓贤妃她,开始有些急躁了。 放在以往,一直都是以皇后的好帮手,李妃的好姐妹,沉默寡言不出头只默默做实事的表象存在于后宫之中的邓贤妃,是绝对做不出这隐隐有些逼迫的事情来的。 想到这里,谢珝真忍不住去看了一眼皇后。 皇后的身子看起来是在许美人药物的帮助下好了不少,原本摇摇欲坠的命火再度点燃,这叫一直安分守己,就等着皇后死了,好借自己所生的儿子年长且健康的优势,顺利接过皇后之位的邓贤妃如何能不紧张起来? 只是到底是在后宫中忍耐多年,从来都只在暗处借刀杀人的大黑手,就算因为皇后的病况超出预料,叫她紧张,却也没真的紧张到哪儿去,起码若是谢珝真不晓得邓贤妃就是藏在幕后的那个人,进而时时戒备警惕的话,是万万看不出来她今日的表现有什么异常的。 轻摇罗扇,谢珝真与好友交换过一个眼神。 君悦心瞬间便明白了她与这位贤妃娘娘之间暗藏的不睦——虽不明白是为什么,但她如先前曾对谢珝真说过的那样,无论如何,她们是愿意襄助她的。 自家的确不愿意与英国公府结亲,不为别的什么,就是一家子都和这些亲戚一大堆,盘根错节的高门大户合不来,再者嘛,就是自家那不争气的哥哥的某些小心思...... 暗自不屑了一回自家同胞兄长,君悦心起身道:“臣女斗胆,请陛下娘娘们恕罪,也请母亲饶恕女儿......” 叶夫人见女儿突然站起来,心里一咯噔。 自己生的这对儿女,从小半点双胞胎的默契都没有不说,性子也是南辕北辙,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坑起对方来的时候绝不留手,但又能在大事上用迥异的思路达成完全一致的,他们想要的结果。 “有些话,臣女母亲不好出口,但臣女向来是个没脸没皮的,如今,事涉国公府,臣女不愿叫母亲受了误解,虽有些对不起兄长,但也不得不说了。”君悦心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勾起众人心中的好奇。 只见胡服打扮的高挑女子皱着一双剑锋一样的眉毛,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十分难以启齿:“臣女的兄长,他......有龙阳之好啊!” 场面瞬间寂静。 然后便响起了贵夫人们接连不断的咳嗽声。 连谢珝真也在一瞬间失去了表情管理的能力,惊诧地看着君悦心。 君悦心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这话本不该说,只是兄长他早已对自家人言明,无法接受与女子在一起,更不愿意为了什么香火、名声的,就祸害无辜女子下半生,所以......” “是。”震惊到瞳孔发颤的叶夫人咬咬牙,认下了女儿的说辞,只是藏在袖子里的手痒得厉害,默念好几遍心经,才暂时压抑住揍孩子的冲动,“英国公府盛情,臣妇本不该几番推诿,实在是不愿意祸害了好人家的女子......” “原来竟是如此吗?”谢珝真飞快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演技,难以置信地看向邓贤妃和她嫂嫂,“贤妃娘娘,世子夫人,这事儿实在是......唉,还请看在臣妾的面子上,请您二位莫要、莫要怪罪。” 她说着,便起身要行礼道歉。 如此一来,倒更显得程氏先前追问的那一番话更加咄咄逼人了。 邓贤妃哪里能叫谢珝真拜下去? 连忙亲自上前扶着谢珝真双手,十分恳切地说道:“这原是英国公府的不是,妹妹可千万别这么见外。” 说完,又转向君悦心母女:“该请二位不要怪罪我们冒昧才是。” 她也想做戏做到底地给叶夫人行礼,但却怎么也拜不下去,邓贤妃不由看向同样抓住自己双手的谢珝真,心中暗惊这女子怎么力气这么大? “好了好了,话说开了就好了。”胡太后高高兴兴地看了一回乐子,终于愿意出声平息事端,“两家都是好孩子,不过阴差阳错了些罢了,贤妃啊,你家里妹子到了年纪,不妨带到慈宁宫里来叫哀家见一面,哀家亲自给她说一门好亲,你看如何?” 邓贤妃欣喜谢恩道:“那臣妾就代妹妹谢过太后娘娘恩典了。” 这一回谢珝真没再强拉着她了。 说完,胡太后又看向叶夫人:“你家那小子虽然这路子,嘶,走得歪了些,但可见本性是不坏的,儿孙自有儿孙福,莲芯你也莫要太忧心了。” “是,臣妇晓得了。”叶夫人也谢了恩坐下, 一场风波被胡太后轻轻几句话就揭了过去,英国公世子夫人程氏自然还是被送下去“醒酒”去了,而留在宴上的众人依旧沉浸在君家的大瓜里,一时无心谈及其他,却也不好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的八卦,场面便有些安静下来。 只是能坐在这里的贵夫人,少有心思不够活络的,没过几息时间,便又再度热热闹闹地说起了京都里新近流行的话题来。 皇帝就干坐着,感觉自己很无聊,便借口看女儿,起身离开。 谢珝真见状,也寻了个借口跟上去。 而不出所料的,皇帝正在一座假山后面等着她:“显明,你先前说你大哥适龄......朕还以为是玩笑话?” 巧了。 谢家君家这对好邻居的长兄都是大龄未婚,又有谢珝真玩笑在前,君悦心自爆断袖在后,向来自诩见惯大风大浪的皇帝,也忍不住好奇起来。 见皇帝没往另一个更糟糕的方向去想,谢珝真提着裙子脚步轻快地走了过去:“君郎将如何我不大清楚,我家大兄却只是有些佛道的缘法罢了,陛下也怪促狭的,怎能这样编排我家大兄?” 第191章 六皇子 满月宴过去后不久,柳御女便悄无声息地诞下了六皇子。 与小公主出生时大喜过望,无比重视的皇帝不同,六皇子的出生也只是让他生母的位份被往上提了一提,晋位选侍,一应待遇也因为皇子的存在,而暂时被提到正四品的婉仪份例。 此外,再多的却是没有了。 洗三那日只是简单在柳选侍院里小小的办了一场,满月宴亦未能大摆宴席,甚至因为柳选侍父母亲族皆在江南,所以也没有外家的人能入宫为六皇子送庚礼。 但柳选侍却反而因为这份从上到下的忽视而松了一口气。 皇后执掌后宫,对宫妃们的待遇很是公允,柳选侍入宫以来,并没有在衣食住行上受过苛待,她住在昭华宫,主位的陈贵嫔性子清冷却不刻薄,从不刁难底下的嫔妃们。 可以说柳选侍到如今所经历过的最大的劫难,也不过是刚刚有孕时的那回落水罢了,如今平安产下一子,儿子也不会如前朝那般被高位无子的嫔妃夺走,自己的待遇也因孩子提高不少。 柳选侍本就不是个贪心的,她安于享受眼下平静祥和的生活,悄悄给孩子取了个乳名叫做保儿,哪怕这孩子生父一眼也没来瞧过,只是赏了东西下来,柳选侍也整日开开心心地哄孩子,半点幽怨都没有。 与皇帝对这个小儿子完全是忽略态度不同,昭华宫的主位陈贵嫔仿佛也因这孩子的诞生迎来了新生,她走出佛堂,褪下被檀香浸染的衣裙,常常带着东西到柳选侍的连翘居来探望她们母子两个。 “保儿今日瞧着又长大了不少。”陈贵嫔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看向睡在摇篮里的小婴儿。 柳选侍羞涩地小声回应道:“全托了娘娘的福,若不是娘娘常常到妾这儿来探望,妾只怕是遭人算计了都不晓得。” 几日前,六皇子总是啼哭,还有有受寒的症状,柳选侍年纪还轻,分派来的乳母虽然能看出六皇子是受了寒,却找不出受寒的原因何在,直到陈贵嫔又过来探望的时候,才发现有人每晚夜深的时候,都会偷偷用盘子装了冰块往摇篮底下放。 一夜过后冰块化去,只留些许水迹,而小盘扁扁,只需往柜子脚下一塞,便了无踪迹。 柳选侍没养过孩子,只晓得听从奶嬷嬷们的建议,与孩子分开睡两个房间,也不曾亲自哺育,只在日间亲自带着孩子。 经此一遭之后,找不出到底是哪个嬷嬷或者宫女有问题的柳选侍,便拜托陈贵嫔将这屋中的宫人全都换了一遍,并且开始与六皇子同寝,才没再发生过什么意外。 “宫里的孩子历来是难养活的,也就是皇后娘娘治宫严谨,这才叫皇嗣们多数成活。”陈贵嫔说着垂下了双眸。 柳选侍暗道糟糕,怎么就把话题扯到这儿了? 当今天子的子嗣,也有因为各种缘由没能生下来的,但只要生下来了,那就多数都能养活,唯一的例外,正是陈贵嫔的四皇子...... 正当柳选侍想着该说些什么好补救补救的时候,陈贵嫔却先释怀了:“你不必惊慌,本宫如今......也该看淡了,只是瞧见了你,就像是瞧见曾经的我一样,到底心里不忍你和孩子被人算计,其实,你比我那时好得多......” 她笑着主动转换了话题。 柳选侍忍不住松一口气的同时,也自心底浮出些许羞愧,她脑子一热,便道:“若是娘娘不弃,便叫这孩子长大了孝敬您吧!” 闻言,陈贵嫔先是一愣,而后摇着头笑道:“本宫帮你不是为着这个。” “妾晓得,妾就是知道娘娘待妾好,妾才......”柳选侍脸颊通红,她本就胆小羞怯,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大为不易了,“......妾只是想稍许报答娘娘的恩义罢了。” 陈贵嫔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你有这个想法,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叹了一声:“你虽出了月子,但这几日不要急着出去走动,刘淑仪又得圣宠,许美人胎虽坐稳了,却......本宫瞧着像是又要不太平了。” 柳选侍半懂不懂地点点头:“经了那件事,妾哪儿还敢放下保儿出门,只恨不得天天与他一起待在院子里,紧闭大门呢!” 这段时间里,最热闹的话题,除去皇帝对新生的五公主无比疼爱之外,便是刘淑仪与许美人这对前“姐妹”之间的相争了。 气质和脾气都大大改善的刘淑仪,凭借着一身如高山雪莲般的清冷重新夺得了皇帝的喜爱,最妙的是她虽瞧着冷漠清高,却也乐意为了人世间最尊贵的帝王俯首,谦虚却不卑弱,顺从又不谄媚。 这给皇帝带来了全新的体验,往延章宫里跑的日子也变得多了。 谢珝真听着小喜给自己讲从外头打探来的八卦,元君就在她面前的床上乱滚。 这孩子实在是太健康太活泼了,长得也比寻常婴儿快更多,这才三、四个月,就早早学会了翻身,挥舞着短短的四肢开始学着龟爬。 “昨夜陛下本是要歇在延章宫的,听说晚膳都没用完呢,就被许美人派人请去了玉春居......”夏至轻声地说着。 许美人怀胎不稳,是因为身体受过洪氏磋磨,才会体弱。 但她当然不会一直拿这个做借口,御医日日诊脉,好药好汤地养着,胎儿也是渐渐地茁壮起来。 皇帝当然也知道她们“姐妹”有多么不和睦,只是这人很享受自己被一双姐妹花争抢的过程,将其视作一场好玩的游戏,乐得假装糊涂。 今日他被许美人抢走,那来日刘淑仪便会想出新花样讨他欢心了。 “要我说呀,刘淑仪如今也真是学聪明了,那空谷幽兰的气质,寻常人瞧了是会生出不敢亲近之心的,偏咱们这位就爱这一口,但若她真如陈贵嫔那般,是驯不服的真冰山,木菩萨......那他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恼火,另寻乐子去了。” 谢珝真把好不容易才爬出去一小段的女儿又推回去,不顾元君不满地呜呜哇哇,笑着对一旁满眼求知的几个少女说道:“是真的雪山之巅那朵幽兰,还是叫人在花草房里娇养出来,只靠着盆景装点出清幽模样......这其中的把控可难着呢!” 第192章 后世之人 谢珝真开开心心地给众人分析了一遍刘淑仪如今的路数,末了又忍不住感慨刘淑仪真是长本事了——倘使她原先就有这样的手段,又如何会从宠妃的位置跌落? 果然人生需要阅历啊。 不过如果刘淑仪从一开始就这么难对付的话,只怕许美人也没如今的好光景了。 谢珝真看了一会儿女儿的爬爬乐,就把她抱起来,准备出去晒晒太阳。 入了春以后,日子一天暖过一天,只是纵使元君身强体健,谢珝真也不敢轻忽,每天只在午时太阳最暖和的时候,略抱着她到院子里走上几圈。 今日御膳房送来的点心是鸡蛋糕和梅子酥。 谢珝真嫌前者太甜,只吃了两块梅子酥,酥软的饼皮包裹着今年新腌好的梅子果酱,酸中带甜十分爽口,吃过两块,谢珝真便抬起配套的茶盅,端到鼻尖时却嗅到一股奶味儿,掀开盖子一看,却是微褐的液体在杯中晃悠。 “这是什么新鲜吃食?”谢珝真问了句。 小喜上前一瞧,回答道:“这是奴婢姑姑手底下新来的一个姐姐做的新饮子,她说这是叫做珍珠奶茶来的。” “珍珠?”谢珝真从小喜手中接过银勺搅了搅,发现里头浮起来几颗小黑丸子,试着喝了一口,又奶又甜的,不太喜欢,咬一只小丸子,也是软糯甜滑,不对她的胃口。 就这么尝了一尝,谢珝真便放下了:“此物倒是新奇得很,杨司膳倒是得了个好下属......”说着,她忽地福灵心至,想见一见这宫人了。 便看向小喜:“此物吃着倒是有点意思,不知那位......” “禀娘娘,那位姐姐如今的名字叫做彤玉。” 这年月自民间选上来的宫女太监们名字大多比较随意,大花小花某一某二的,为了称呼方便,入了宫之后便会隐去姓氏,给他们改个名字;而若是宫女考取了女官,又或者太监得了领头的职位,那便会用姓氏来称呼她们。 当然也有不改名的,比方说小喜,还有在冷宫看门的周四和冯贵。 “那小喜你去帮本宫问问那位彤玉姑娘,可有闲暇到寿宁宫走一趟,本宫想问问她是怎么想到这个茶的。”谢珝真不喜甜食,更爱咸香,只不过她把自己的口味喜好藏得极好,给御膳房留了个昭贵嫔娘娘不挑嘴,极好养活的印象。 御膳房里。 彤玉正满心忐忑。 她并不是原本的彤玉,而是来自后世的灵魂。 发现自己不但穿越了,还穿越到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成为一个小宫女的时候,彤玉整个人内心是崩溃的。 她明明记得自己只是吃着雪糕打游戏,哪想到眼睛一闭一睁,就穿越到这个名字叫做“彤玉”的御膳房小宫女身上了......偏偏原身刚刚被御膳房的杨司膳看中,留在身边学厨,也逐渐到了让她自己上手做菜的日子。 可现在这个彤玉虽然也会几个家常菜,但根本做得不好......眼看是要露馅,彤玉一咬牙,心一横,便把做菜的差事让给了另一个御膳房宫人,自己取巧去做点心和饮子,并且拿出了各类穿越小说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杀器——珍珠奶茶。 眼看着有个身穿二等宫女服饰的少女开心地对杨司膳喊了声姑姑,便挑了一杯自己做的珍珠奶茶走了,彤玉的心也愈发忐忑起来。 她的创新,杨司膳也是先尝过,才点头让备上的,彤玉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一回气,决定等今天的事情结束,就赶紧回去拿些银子出来,贿赂一下宫人所厨房看门的小太监,趁着晚上没人,一边对照原主的记忆,一边把刀工和调味练一练。 “这位姐姐。” 彤玉正走着神,忽地听见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寻声看去,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宫女,正忐忑地看着自己。 “你有什么事吗?”彤玉下意识地问她。 那小宫女露出哀求的表情:“姐姐这儿可有能开胃的小菜,四公主吃不下东西,屋里的姐姐便叫我来御膳房问问......” 刘淑仪重新得宠之后,便把自己和女儿身边侍候的宫人全部换了个干净。 这个小宫女和她口中屋里的姐姐都是新近才补上去的,四公主身体弱,好容易把身子养好了些,能走能跳了,便在刘淑仪含着愧疚弥补的溺爱下逐渐变得调皮起来,最近又多了一样挑嘴的毛病。 刘淑仪是爱惯着女儿的,不想吃这个,便换另一样。 而四公主也很快习惯了母亲的宠溺,把挑嘴当成了好玩的游戏,每次用膳都得折腾好几遍。 几次下来,宫人们暗中推诿起来,今日正好推到年纪最小也最势弱的这个小宫女头上。 彤玉才刚刚穿来,原身又只呆在御膳房苦学,又有杨司膳护着,对宫里的弯弯绕绕很不清楚,脑筋儿直愣愣地:“要不要试试这个奶茶......” 话都说出口了,彤玉才觉得不妥。 而小宫女眼前一亮:“公主会喜欢这个吗?” 彤玉一愣,也不知该怎么补救,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要不你先尝尝,这个是甜口的,女孩子的话应该都喜欢的吧......” 越说,彤玉就越没底气。 而小宫女仿佛把她的话当成了救命的稻草,道谢过后连着奶茶,又挑了几样点心小菜,装着便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彤玉才逐渐后怕起来。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拿这件事去问杨司膳的时候,小喜找来了。 小喜进门便看见了彤玉:“彤玉姐姐。” 她招呼一声,快步走过去,脑袋两边的小发包上各有一只精巧的银蝴蝶,随着少女雀跃的脚步,蝴蝶双翼一颤一颤。 彤玉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小喜?” “姐姐快随我去寿宁宫吧,我家娘娘吃了姐姐做的饮子,觉得好奇,想见姐姐呢!” 彤玉愣愣地被小姑娘拉着走了,回想自己看过的穿越小说,难不成自己这就要得贵人赏识了? 就算不一步登天,也能得些好处? 可寿宁宫......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呢? 第193章 异世来客 彤玉迷迷糊糊就到了寿宁宫。 坐在殿中等待的谢珝真则是在第一眼看见这少女的模样时,就忍不住在心底轻轻地“咦”了一声。 带着满身的不安,踏入殿内的年轻宫人,穿着御膳房宫人们统一的浅青色衣衫,身前还围着白色麻布的围裙,袖子只到手腕,而且很窄,不带一丝花纹,头发也是无论成婚与否,全部都规规矩矩地完全梳拢扎起,抹了头油,不见一丝乱发。 少女的面孔正是青春最好的时候,“彤玉”本人生得只是清秀,属于丢在宫女堆里瞬间就会找不到人了的类型。 而在谢珝真眼中,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宫女身上,罩着一个虚幻的人影。 这人影也是少女模样,只是头发被剪得极短,只到耳根处,发尾微微卷曲,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给染成了显眼的红色,这少女与“彤玉”本人长得并不相似,二者虚实相合,又透着种叫谢珝真没法忽视的割裂感。 她所穿的衣服虽然看得不太清楚,但也让谢珝真大感好奇——那衣服的样式十分简单,就像是里衣似的,上头还布满了奇怪的图样,却也有种莫名的可爱。 “给贵嫔娘娘请安。”彤玉有些不习惯地跟着小喜对谢珝真拜了拜,自打入了寿宁宫,她就一直都低着头,生怕自己的礼仪哪处给记错了,惹来麻烦。 “起来吧。” 一个十分慵懒好听的女声传来,彤玉才敢微微地抬起了头——其实她这样子往严了说也是不大合规矩的,得主子叫你抬头,你才能抬头,奈何彤玉出生成长的时代已经没了“不可直视天颜”的主子,她又没穿来多久,还没能把原主的记忆完全融会贯通,一时间便没能想起来。 夏至站在谢珝真身侧,看得直皱眉头。 谢珝真却更觉得有意思了——这小宫人应该就是被异世之魂给那个什么,穿越了,从这异世来客的一举一动里,谢珝真瞧出些有意思的事情。 只是她并没有点破的想法,而是温柔和善地让小宫人坐下,问起了珍珠奶茶的事情:“本宫从前也曾听闻草原上的人会用牛羊奶来煮茶砖喝,也叫做奶茶呢,不过那些奶茶全都是咸口的,还往里边加什么酥油炒米的,口味十分淳厚,叫中原去的人很难吃得惯......你是如何想到调配出这......珍珠,和甜奶茶的?” 彤玉已经在抬起头看见谢珝真面貌的时候呆住了,幸好没完全呆住,还想得起来自己这是穿越到古代,正面对一位地位很高十分受宠的“娘娘”,她猛地反应过来:“回娘娘话,这、这是我家乡的一种吃法,因牛奶奶腥味儿太重,家里人吃不惯,便想用茶叶的清香中和一二,后来又发现往里头加些糖更好喝,所以......” 她磕磕绊绊地解释起来。 没穿越之前,她就只知道某家奶茶好喝爱喝了,哪里晓得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演变出来的? 看着彤玉可怜巴巴的模样,谢珝真忍不住笑了。 这小姑娘虽是异世来客,却也挺有意思的。 她相貌穿着分明与彤玉完全不一样,但抬起眼时的眼神却是一般无二。 不太灵光,但胜在干净。 谢珝真并不讨厌被这样的眼神注视,因此她十分好心情地夸了忐忑的彤玉两句,也没指出她言语中的某些漏洞——出生在这个世界的彤玉本人,可早就不记得自己家乡了,她年纪尚幼时,便被父母卖给人牙子,那人牙子得罪当地官员入狱,为了赎罪,便将自己手上收来的男童女童全拿来抵赎罪银了。 而彤玉也变成了官奴之身,和被挑拣出来的同龄女孩儿一起被送进京城,又被挑进了宫里,成为御膳房里打下手的小宫女。 【系统,如果彤玉身体里的这个灵魂离开了,她本人的灵魂会回来吗?】谢珝真看着逐渐在自己的引导下打开了话匣子的少女,突然福灵心至地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把从异世来的魂魄送出这个世界,回到她们本来的地方。 这个念头不怎么突兀地出现在谢珝真的意识里,而谢珝真只是稍微愣了一秒,就立马抓住这丝灵感,向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世界意识报怨起了凭什么刘淑仪能拥有可以修炼的仙法,而自己却只能干看着心里羡慕得要命。 谢珝真不知道世界意识有没有接收到自己的埋怨和撒娇,反正她现在每晚入睡前都会向自己亲爱的尊敬的另一个好娘亲祷告一番:仙法仙法仙法,给我仙法,我好想要仙法啊......您的亲亲宝贝大闺女好想要仙法啊...... 到了今日,终于能捕捉到一丝那玄而又玄的灵觉,谢珝真当然是毫不客气地传递出了自己的想法。 而虽然存在于谢珝真意识之海里,却对此一无所觉的造梦系统乖乖回答道:【滴——报告主人,这个系统也不清楚,如果原身的魂魄没有被主神收走的话,是可以回来的,但如果被收走了,那就回不来了,如果您驱逐异世之魂,但她原装的魂魄又回不来的话......】 【......那这位姑娘有一半的可能会因肉体失去魂魄而变成痴呆,一半的可能会直接暴毙当场。】 谢珝真听系统这么一说,又把彤玉上下打量了一番,虚幻的异世之影笼罩在平平无奇的小宫女身上,而在虚实不断交错的间隙,谢珝真瞧见一抹黯淡的灵光蜷缩在彤玉身躯的眉心处,似乎正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束缚着。 当谢珝真看见这抹黯淡灵光的瞬息,她心中灵感再度划过,瞬间便明白了,彤玉原本的魂魄还在她的躯体之中,只是被封禁在眉心处,才由这异世而来的灵魂控制了身躯。 明白了真相之后的谢珝真轻轻地勾动了一下右手的指头,她十分好奇,当自己按照灵感中乍显的手法去驱逐这异世之魂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那刘淑仪是不是也可以被这般对付呢? 她并非如眼前之人一般,在主神的操纵下夺舍了她人的肉身,而是魂魄曾被割裂过,如今才返还原处,但她一激动就会魂魄不稳,不晓得能不能借此把她的仙法从魂魄里抠出来...... 唉。 想来念去,就,还是好想要仙法啊! 第194章 人美心善谢太后 想着想着,谢珝真素来跳脱的思维又跳转到邓贤妃身上了。 那日满月宴时,谢珝真趁着拉住邓贤妃的时机,叫系统把她从外到内地扫描了一遍,的确是没有发现系统的存在,但也不算超出谢珝真料想的,在邓贤妃身上发现了系统能量残存的痕迹。 也就是说。 或许在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个系统绑定过邓贤妃,但现在那个系统已经不存在了,就是不知道是主动解绑去了别处,还是能量耗尽,烟消云散。 思路渐渐走歪,谢珝真见春分突然走进来:“娘娘,李宗李公公来了。” “哦?”谢珝真微微坐正了身子,“可是陛下有什么话要交代?” 春分看了彤玉一眼,彤玉忐忑不安地从小绣墩站起来。 只听春分冷凝了声调,说:“四公主今日用了午膳之后,突然腹鸣腹泻,刘淑仪急召御医诊治后才知是食用了牛乳,伺候公主的宫人交代,牛乳是出自这位彤玉姑娘之手,李公公是来带她去问话的。” “啊呀?!”谢珝真微微错愕,之后第一时间做出个惊讶的表情,看向彤玉,“四公主自小身体不好,早早就断了人乳不说,这牛乳制的吃食是一样也沾不得的,怎么这般不小心......” 彤玉已经被惊住了,她的身体因为求生的本能直接跪了下去:“娘娘,奴婢实在不知道四公主她乳......不能饮用牛乳啊,那个来取午膳的小宫女也并没有告知奴婢,奴婢......” 乳糖不耐受。 四公主竟然乳糖不耐受?! 为什么其他穿越女用奶茶赚钱都是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而自己一上来就遇到个乳糖不耐受的公主啊? 彤玉现在整个人都混乱极了。 作为学过历史也看过无数小说的家里蹲大学生,她自然是知道古代是如何的等级森严,自己只是个小宫人,本就位于皇宫食物链的最底层,一旦公主因自己做的奶茶出了什么毛病,那自己重则丢命,轻则受罚,无论哪个,都是彤玉不愿意面对的。 但与此同时,作为一个动辄就能合理合法地要了平民性命的权贵阶层早已消失的世界里出生长大的年轻人,她对皇权的不讲道理的程度并没有生出太大的实感,心中无数个年头一齐拉扯起来,反而叫她在显得惧怕的同时,又透出奇异的无畏来。 谢珝真真是越来越好奇这小姑娘到底生活在怎么样的一个世界里了。 于是她站起身来:“也罢,本宫便带着这姑娘往延章宫里走上一遭,帮帮忙理清这事情的原委来。” 说完。 几个宫人立马去做出行的准备,只有彤玉有些格格不入地站在原地,看上去不安极了。 谢珝真走过去:“今日之事,或许那根源之错并不在你,但若是那小宫女来取午膳时,你记得提前问上一句四公主忌口之物的话,不就避过今日之劫了?” “我......奴婢愚笨。”彤玉快要哭出来了。 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家里蹲大学生而已,都还没毕业,根本没遭遇过社会的毒打,哪里会一朝穿越就自动地学得了这些个弯弯绕绕的东西来? 见谢珝真对自己态度温柔,又似有点拨之意,彤玉忍不住心生感动,同时好像又有记忆要钻过被游戏和快乐水腐蚀的大脑冒出头来...... 寿宁宫? 寿宁宫? 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个名称? 一阵苦思冥想下,彤玉终于在去延章宫的路上想起了,寿宁宫,不就是那个从好几百年前就流传下来,历朝历代都被翻修过好几次的宫殿吗? 这宫殿里头住过不少娘娘呢,就是不晓得眼前这位美丽又和善还好心的娘娘是哪一位...... 彤玉不记得寿宁宫住过多少后妃,她对这座宫殿之所以有些印象,还是因为去年放假的时候曾和姐妹们一起到旧都旅游过,那时......好像是因为其中一个小姐妹格外痴迷大盛朝的历史,才会拉着其他几个一起去的。 彤玉努力地回想起小姐妹曾经的科普——寿宁宫里住过的最负盛名的女子,唯有后来的那位,养出了第一代大盛女帝、承天圣皇的毓明仁宣太后,谢珝真! 这母女俩为后世开创了女子掌权的先河,盛朝更是自承天圣皇之后代代皆是女帝,直到大盛覆灭,它所遗留的女子掌权的传统也并未在新朝被抛弃或者打压,而是依然有无数功勋卓绝的女性站在政治舞台上发光发热...... 想到此处,彤玉的心突然砰砰砰地乱跳起来。 原身的记忆她还没有完全研究透,原身作为一个醉心厨艺的小宫人,其实对外界的了解不多,但......彤玉从记忆的角落里拼命搜集出来关乎寿宁宫的只言片语,终于,找出了此刻这座宫殿的主人——昭贵嫔,谢氏。 几乎是花尽了一生的克制,拼命回想高中时教导主任那张严肃的老脸,彤玉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 她满眼激动的看向走在前方女子高挑美丽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心中的惧怕在这一瞬间尽数消失了。 不愧是上了教科书的一代太后,人生得那么漂亮不说,脾气还那么好,心底还那么那么地善良,愿意保护一个今天才认识的小宫女...... 明悟了谢珝真身份的彤玉脑海中,瞬间又连锁出某几家公司出品的《x妃传》《xx宫》《大盛xx》,并且开始不由自主地唾弃起那些把人美心善的谢太后描述成心狠手辣大反派的编剧来。 把由野史衍生出的粗制滥造的古偶在心里全骂了一遍,彤玉挺起胸膛——今天这件事情,的确也有自己不够小心,不够谨慎的缘故,这份错误,她童玉认下了! 来自后世的灵魂,童玉,在心底对被自己穿越了的原身彤玉郑重地道了个歉,很抱歉是自己过于蠢笨,才会连累她的身体要遭受责罚。 但今后都不会了。 谢太后和承天圣皇能在这个还被男权所完全统治的时代里,杀出一条全新的道路,而自己好歹也是读完了义务教育考上大学的,哪怕情商差了些,但只要肯学,只要还能学,童玉就会拿出高考时的那股劲儿去适应古代皇宫里作为一个小宫人的生活。 总不能,在受了谢太后的这次庇护之后,反而还要继续连累人家吧? 第195章 溺爱 延章宫。 伺候四公主的宫人们已经跪了一地。 那个去取午膳的小宫人更是挨了一顿板子,原本洁净的衣裙上已经满是血污,刘淑仪冷着一张芙蓉面,屋内飘着一股苦涩的草药味儿,四公主已经哭累了,正小声喊着要找贾嬷嬷。 刘淑仪心疼得想伸手去抱,四公主却一巴掌把亲娘的手给拍开了:“我要嬷嬷!要嬷嬷!” 把刘淑仪弄得又急又气——她回来之后,记恨贾嬷嬷那日在皇帝面前揭穿曾经的自己,不顾四公主受寒也要在冷风里等待的事情,也怕她们这些跟着四公主去了坤宁宫的宫人被皇后收买,便在接回女儿后不久,就把她们全部给打发了出去。 哪想到旧人走了,新人却是没能选好,都是些不中用的,这么长时间了,竟然连四公主平日的喜好,和忌口的食物都没能弄清楚,记牢靠,害得她的女儿凭白遭这一回罪! 在心里默念着自己和从前那个生性残虐的“刘罗华”不是同一个人,刘淑仪才强行将要把伺候女儿的所有宫人全部杖毙的念头给压了下去:“嬷嬷回家去了,让母妃来抱抱宝慧好不好?” “我要嬷嬷!”四公主也才四、五岁的大小,正是学会了不讲道理,也最能闹腾的时候,她执着着要找一个下人的行为让刘淑仪一阵阵的失落。 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之后,她不再执意要去抱女儿,而是转身询问新来的贴身女官:“陛下还没有来吗?” 芳菲垂着脑袋,很是忐忑地回答:“......回娘娘话,陛下,说是前朝政务繁忙,派了李公公前来,方才李公公问了御膳房的人,说是那个制饮子的宫女去了寿宁宫,李宗公公便亲自过去寻人了。” 刘淑仪眉头紧皱。 她也知道这段时间,前朝上下都在为春闱的事情忙碌,皇帝每天都是到晚上才进后宫里来的,但女儿这回可是真的吃坏了东西啊,他都不肯抽闲来看一眼,就派个太监过来......刘淑仪忍不住心中起了怨念。 她其实也清楚,对于四公主的病体,从前另外一个“自己”利用过太多次,以至于所有人听说四公主生病的第一反应,都是“刘淑仪”又要折腾孩子来争宠...... 这可把她委屈坏了。 母亲的仇还没能报,争宠之路上也有许美人这个杀母仇人多番出手妨碍,如今好不容易把身子调理过来了些的女儿又发生这样的事情......一重重叠加下来,直叫刘淑仪心境愈发不稳:“亲自过去?” “一个贵嫔而已!”刘淑仪猛地拍了下桌子,“好歹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竟然对一个贵嫔如此卑躬屈膝处处奉承,本宫......” 四公主被她拍桌那下吓得尖锐地哭叫起来,女童凄厉的哭声打断了刘淑仪的怒焰,她又是心疼女儿,又难免被啼哭不止,还不愿意和自己亲近的孩子弄得愈发郁闷起来。 “是母妃不好,是母妃错了,再也不会了,宝慧乖乖,不怕不怕啊。” 就在她哄孩子的时候。 谢珝真带着童玉进了延章宫。 听着越来越近的女童的哭声,谢珝真皱了一下眉毛:“四公主难受这么久了,都没叫御医把药先熬了给她喝下吗?” 李宗苦着一张脸跟在她身后,闻言回答道:“回娘娘话,奴婢来时,御医就已经开好了药,快快地煎出来给四公主喝......但那药实在是闻着也臭,喝着也苦,四公主不愿意入口,刘淑仪也.......只叫御医们重新开了能入口的方子,正重新煎药呢。” “哦?以前倒瞧不出刘淑仪是个这么——疼宠孩子的。”谢珝真讽刺地挑挑眉梢。 以前,把争宠摆在第一位,为着皇帝的欢心,多次忽略女儿的感受;现在倒好,为了女儿的顺心,也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就只惯着她作天作地......就是不知,若女儿再度与皇宠相冲突,刘淑仪会选择哪一边? “溺子如杀子啊。”谢珝真感慨了一声,让守门的小太监进去通报,然后也不等回复,便直直带着众人走进延章宫正殿。 她迅速地换上担忧的表情,在面露惊愕的宫人的指引下,入了内殿,举目便见刘淑仪坐在一张小榻边上,榻上是正抽泣的四公主,旁边几个端着药碗、拿着汤匙,又或是捧着蜜饯的宫人围成一团。 几人轻声细语地哄着给四公主喂药,四公主用小小的银勺喝一口药咽下,就又扯着嗓子嚎上一声,然后旁边的宫人立马就会奉上一颗蜜饯,等她吃了,再喂上一勺药汁。 这场景叫谢珝真大为震撼。 时下御医治病多用草药,而本草药物的功效大多与蜜饯相冲突,四公主本就肠胃弱,再来这一口药水一口蜜饯的吃法,只怕是病好不了不说,反而会更严重呢。 再看身为亲娘的刘淑仪,正满脸欣慰放松地看着终于愿意吃药的女儿,四公主一露出些不愿意吃药的念头,她便立刻叫宫人喂一颗蜜饯...... “给淑仪娘娘问安了。”谢珝真微微屈了下膝,不等刘淑仪说话,便指出她这喂药法子的不妥,“娘娘,四公主殿下的肠胃怕是消化不了这么多的,果子。” 刘淑仪看竟是她来了,表情立马就变得冷漠疏离起来:“昭贵嫔不在寿宁宫照顾五公主,倒有闲暇在这儿指点起旁人来了,本宫的宝慧可是比五公主大得多,就算要指点,也该是......” 只这一句话,便让谢珝真确认了,刘淑仪虽然有所改变,但本质上还是那个刘淑仪,只怕是奇遇一回,回来把智商全点在勾搭皇帝上了,如此......虽自己依旧很是眼馋她的仙法,但愈发地不敢鲁莽地通过造梦之术取来修炼了。 怎么世界意识还没动静,不如今晚试试供几个猪头? 谢珝真的思维飘飞了一瞬,很快被她拉回来, 不太恭敬地打断了刘淑仪的话语:“娘娘怕是忘记了,我家大郎可是安安稳稳健健康康地长到五周岁,而元君也是自打出了娘胎,就从没病过呢。” 听她这么一说,刘淑仪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本宫不与你说这些,那个蓄意谋害我女儿的宫人呢?” 第196章 记得一清二楚 “娘娘这话说得可真是够吓人的。”谢珝真抬手轻轻往胸口放,矫揉造作地假装自己害怕,“方才臣妾在来的路上也问过这宫人了,分明是娘娘宫里人去取膳的时候没说清楚,才叫四公主误食牛乳,怎么到了淑仪娘娘口中,竟成了这小姑娘蓄意谋害?” 她啧啧几声,道:“淑仪娘娘即便心中有气,也不该这般朝着无辜之人乱发啊,需知咱们为上位的,几句话就能逼得底下人难活呢,先前臣妾还听说,娘娘把您身边的女官给无错贬谪了,幸好许美人心善,收留了她,不然......” 说得正是翠柳。 刘淑仪听完便来气了。 分明是翠柳吃里扒外,偷偷给玉春居送消息,自己才把人送走的,这算什么很严重的惩罚吗? 她背主在先,自己都没把她当众打一顿,叫她生死自负了,还要怎样? 刘淑仪嘴唇气得发抖:“昭贵嫔许是不知道,那婢子是在本宫这儿犯了错,本宫才逐她出去,她一心向着玉春居,本宫才干脆把她送给了许美人,呵,许美人倒是会经营,分明是她勾结本宫的婢子,传出去倒成了她是个好心的,本宫反而做了恶人了!” 如非必要,谢珝真是不会特意去探听许美人怎么对付刘淑仪的,倒还真不晓得这一茬:“竟是如此么?” 见她不信,刘淑仪愈发气闷:“本宫是个嘴拙的,学不来那外室女颠倒黑白,谄媚奉上的本事,昭贵嫔,听闻许美人原先待你不是十分热络么,怎么你才生了五公主,那边她巴巴地有了身孕,就冷下来了呢?” 哟。 还晓得挑拨离间了。 谢珝真决定收回前言,刘淑仪的智商看来是没完全只涨在如何讨皇帝喜欢上。 她云淡风轻地笑笑:“本宫与许美人之间是热络还是冷淡,却不必淑仪娘娘操心。” 刘淑仪却以为是自己戳中了谢珝真的痛处:“昭贵嫔自个儿有成算就好,若是在我荆......顺意伯府中,是绝对容不下此等背主之人的!” 她明说的是翠柳背叛自己,暗里却指的是许美人和谢珝真,只可惜,她从一开始就想错了:“这宫中啊,哪怕是亲姐妹,也会反目呢......” 故作高深地笑笑,刘淑仪才不相信共事一夫的两个女人之间,会生出什么真情实意来,在她看来,许美人是踩着过去的那个自己得了皇帝的关注,又扒上谢珝真有孕需要人去固宠的时机,才成就今日的宠妃许氏。 眼看她得宠有孕后就与谢珝真疏远了,果然小娘养的就是天生的白眼狼! 刘淑仪不信谢珝真心中会对许美人的争宠行为没有一丝一毫的疙瘩! “也不晓得许美人这胎是皇子还是公主,若是得个皇子呀,只怕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刘淑仪自顾自地挑拨着,谢珝真忍住因无聊而冒出头的一个哈欠。 嘚吧嘚了一通,刘淑仪才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是什么。 此时的四公主已经在蜜饯的安抚下止住了哭声,刘淑仪对谢珝真先前的提醒愈发不以为然:“扯远了,昭贵嫔,即便今日之错源头在于本宫宫里人的不谨慎,可那御膳房的宫人也必然是个粗枝大叶的!” “臣妾晓得,这不是把她带过来了么?” 刘淑仪说了一大通挑拨泄愤的话后,火气下去不少,只是谢珝真却从不是个怕拱火的:“只愿娘娘您当真不会如以往那般,因自己的一时之愤,擅自责打甚至处死宫人......呵呵,丑话先说在前头,若是娘娘您故态复萌的话,那本宫,就不得不往皇后娘娘宫里走上一遭了。” “你!”刘淑仪才平息下去不少的火气又叫她轻轻松松给拱上来。 这人怎么能这样看待自己? 自己和那个......那一个“刘罗华”分明不是同一个人,她怎么还能用老眼光看待自己?! 刘淑仪膈应得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浑然不记得,自己先前还因为记恨一直照顾四公主的贾嬷嬷等人,为护四公主揭穿那一个“刘罗华”的行为,而被自己驱逐出宫去了。 她可以因旧事记恨责罚旁人,旁人若拿她前科来防备或讥讽,她就要给自己叫冤了。 被恶心得不行的刘淑仪也再没心思去针对一个小小的御膳房宫人,只草草罚了童玉的俸禄,再叫人把童玉按在院子里打了五板子,便像驱赶脏东西一样地,让谢珝真把人给带走了。 受了罚的童玉满脸是泪,走路也一瘸一拐,疼得倒吸冷气。 谢珝真瞧她这比真彤玉娇气不少的模样,想想便知道这孩子从小到大怕是没遭过这样大的罪,心中有些怅然。 她在之前的那个世界,一定比现在好得多了。 谢珝真有心把她送回去,又想叫这倒霉孩子涨点记性,不管时光如何变迁,人心终究是难改的,到此世界游历一番,也算是她的一场奇遇,日后还是学着别那么莽撞了吧...... 她把童玉提拔到了寿宁宫里,打算过一阵子再让杨司膳推荐几个信得过的人来,开了寿宁宫的小厨房,也好叫最近开始学医的春分有个能练手的地方。 当夜。 果不其然延章宫又因为四公主肠胃不适匆匆传唤了御医过去,而趁着那边正乱,许美人静悄悄地寻来了寿宁宫。 “怎么这样晚了还过来我这儿,你身子受得住吗?”谢珝真连忙把人叫进来,又让夏至等人出去看看有没有眼睛尾随。 许美人却不怎么在乎自己腹中的胎儿:“我这些日子在延章宫下了个钉子,还未行事,突然就听说四公主又病了,还惊动了姐姐,那钉子眼下是不宜动作了的,但与我接下来的计划十分紧要,所以我才这么急着来寻姐姐打听消息。” 她说着,表情有些羞愧,分明说过自己处理就好的,如今却又要麻烦谢姐姐了。 谢珝真伸手点点许美人额头:“我当什么事儿,只不过是四公主挑嘴,底下人伺候的也不经心,才坏了肠胃罢了......” 她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许美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接下来,刘淑仪应该会把原先伺候过四公主的老人寻回来,她这回是自乱阵脚,反倒助了我的谋划了!” “哦?”谢珝真饶有兴致。 许美人也不做隐瞒:“刘淑仪这些年打伤的,发落出去的宫人不在少数,更别说先前伺候四公主的几个了,她们过的可不是一般的苦日子呢,而且,刘淑仪是不会记得她发落过多少宫人,更不记得她们长什么样,叫什么名,我却是记得一清二楚呢。” 第197章 被驱逐的宫人 分明无错,却只因刘淑仪的一时私怨,找了个照顾四公主没上心的借口,便驱逐出去。 原先伺候四公主的这些宫人,经了这么一遭,被送回尚宫局之后也不可能再被分配上好差事了,年纪小些的还可以熬一熬,但如贾嬷嬷这般,大半辈子都在宫里,原是定下了要照顾四公主一辈子,将来跟着公主开府出去的老嬷嬷,就是从天上瞬间给打落进了泥地里。 若是她的确因为疏忽了四公主,才被被罚遭贬,那无论如何也是喊不了冤的,可她分明不是啊! 贾嬷嬷无儿无女,把四公主当做眼珠子一样地照顾,哪怕刘淑仪这个亲娘与她比起来也逊色不少;若不是她真正把四公主放在了心里,也不会愿意为了四公主的身体健康,冒着得罪刘淑仪的风险,站出来揭发她这个生母为了争宠而忽略甚至苛待女儿的事实了。 奈何一腔好心,最后却不得善果。 这叫她心中如何不生出怨愤? 而贾嬷嬷,也只是刘淑仪曾经一时兴起便处置过的宫人们之中,最典型,也最倒霉的那个。 正如许美人所说,刘淑仪自己也不记得,她到底处置过多少宫人,连那些宫人的长相性命也全都没往心里去过。 “......先前叫她给驱赶出来的翠柳,其实并非是真正与我联络的那个人。”许美人见天色黑沉,四处安静,只有延章宫的方向闹闹哄哄,便也不急着离开,而是给谢珝真先交个底,“翠柳被赶走之后,她新提拔上来叫芳菲的那个,才是我的钉子。” “四年前,芳菲曾经和她姐姐一起在延章宫里做扫撒的宫人,那年秋日,芳菲的姐姐打扫落叶时不慎摔倒,刘淑仪那时正是借着四公主频频生病邀宠的时候,见那小宫人摔伤,便认为她流血不吉,直接把人给丢回了宫女所。” “而芳菲忧心姐姐,趁着休息的时候想去宫女所探望,却不料又遇上刘淑仪与陛下出行,哪怕那时芳菲才十二三岁,刘淑仪也一口咬定芳菲是故意待在陛下和她的必经之路上,是蓄意勾引,便叫人把芳菲打了几巴掌,也一起给驱逐出去了。” 谢珝真:“......啊?” 她疑惑,不解,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许美人觉得这样的谢姐姐突然比寻常更添三分可爱,便垂首笑道:“姐姐是没见过那一家子的模样......洪氏和刘淑仪在这一面上,那可真不愧是亲生的母女,她们才不会管旁人是不是真的有错,又是不是真的招惹了她们呢。” “贬低、辱骂、责罚,都只是她们显示自己高贵受宠的方法罢了。”许美人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多了些讽刺在,“那时我在刘府离挨罚的时候,洪氏简直恨不得每罚我一次,就强调一遍,她能罚我,是因为她是主子,是主母,是那姓刘的,明媒正娶的,最最敬重不过的正房夫人。” 说着,她又转而叹息道:“其实有的时候回想起来,我都忍不住替她们感觉心累,只能用这种方式,通过不断折辱身份和地位不如她们的人才能展现出来的权威和宠爱,又有什么意思呢?” 许美人救出了母亲之后,那满心的怨恨也在一日日地淡去,如今再回想起洪氏,恨意已经随着她的逝去一并埋入尘土,转而变成对顺意伯府一脉的戒备和警惕,她很清楚这家人的秉性,哪怕已经付出过爵位、两代主母的生命为代价,他们也是绝不会反思认错的。 相反的。 他们会作为加害者,愈发憎恨起胆敢反抗求生的受害者来。 “我与刘淑仪是必然不能共存的。”许美人语气沉重地说道,“到底是害人性命的事情,姐姐今日听过也就罢了,万万不可为我插手。” 谢珝真见她说话时,双手下意识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忍不住皱皱眉头:“这孩子可还康健?” 许美人一愣,眼神有些躲闪:“还好吧,也不知能留到什么时候。” “既然你们有这段亲缘,何不干脆成全了?”放在过去,刚刚入宫的那段时间,谢珝真是断然不会有这份慈心的,可与许美人相处久了,她难免会对其生出些心软的念头来。 或许是她曾经受过的创伤,的确正在在被入宫后遇到的这许许多多的人和经历逐渐抚平...... “女子产育之事最是伤身,若是流产,那更是一不小心就会落下终身的毛病来。”谢珝真心里觉得有些别扭,但还是把关心的话说出了口。 她猜自己大概是才刚刚生了女儿,受其影响,才会对着旁人腹中的胎儿也生出些疼爱,想到女儿,谢珝真的心又定了定:“不过到底还是看你自己,如何选择......来日不要后悔才好。” 许美人从她这份扭捏的关怀里,听出些不同寻常的真心,忍不住开怀地笑起来,说道:“姐姐放心吧,我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既然做出了选择,便没有回头的想法了。” “对了,先前姐姐叫人递消息来说,要小心邓贤妃......姐姐是发现了什么吗?”许美人转换了话题。 谢珝真也不多做纠缠,而是顺势说道:“孟氏意图调换我所生之女,混淆皇室血脉一事,其中诸多细节没往外公布,那段时间陛下也盯着我,我不大方便和你解释,今日倒是正好。” 当即,谢珝真便将系统的存在隐去,只说了慧素居士以及孟延寿调动宫人设计做局的背后疑似邓贤妃在推动,又告知许美人,邓贤妃手上疑似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异花草及药物,要她多加小心。 “先前娘娘病重时,是你献药才叫娘娘转危为安......” 许美人献药是打着曾经收留她们母女的那名比丘尼的名头,称是她留下的秘药。 “......大家都知道娘娘身子不好,她怕也是盯着那个位置许久了,就等着......”谢珝真有些难受地把那几个字咽下去,“如今却叫你坏了期盼,我只怕她反应过来后,要针对你呢。” 许美人愣了下,却道:“叫她视线留在我身上也好,姐姐没了她打扰,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愣神的人顿时换成了谢珝真,她眼窝微微泛酸,自以为是布满了尖刺的铁石心,不知道第几次重新学会了愧疚的情绪。 第198章 夜谈 延章宫闹腾了整整一个晚上,最后刘淑仪不得不把贾嬷嬷等旧人寻回来,继续伺候哭闹不止地寻人的四公主才收场。 而也因为这番闹腾,才刚刚拉回皇帝不少心意的刘淑仪又被冷落了一阵子,后来靠着在夜里扮成嫦娥模样迎着冷风起舞,才又把皇帝给哄开心了。 虽然现在天气已经暖和了,但夜里一吹风还是冷得很,谢珝真听完这段八卦,又忍不住佩服起刘淑仪来,能争宠也是她的本事,若她没与自家阿圆妹妹隔着深仇大恨,为人也没那么讨厌的话——谢珝真想,自己或许会忍不住去撩拨撩拨,看看能不能勾搭一下,就算勾搭不了,逗一逗也会很有意思的。 这些天皇帝一边忙着给春闱的诸多事宜收尾,一边就享受着后宫里随春天同来的百花争艳。 当然也没忘记依约常常到寿宁宫来探望元君。 谢珝真这段时间专心养育孩子,调养身体,每次皇帝来寿宁宫留宿,都是三个人同睡一张大床,即便皇帝心里痒痒想与爱妃做些什么,也没那个脸直说要把女儿抱走。 又是一个父女俩大眼瞪着小眼的晚上。 珠串的门帘被谢珝真用手拨分开来,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皇帝抱着女儿,抬起了头去看一身素淡道袍打扮的谢珝真:“你这些日子,还是每晚都上香祝祷?” 谢珝真开了寿宁宫的一座小佛堂,然后把它改建一番,供上了圣母娘娘的神位,看似是成了圣母娘娘的忠实信徒,实则每晚入睡前都在脑子里叨叨着向世界意识讨要仙法。 她还没能得到世界意识的回应,也不敢直接取了刘淑仪现有的功法来用——那毕竟是主神出品,谁晓得会不会藏着什么陷阱,小心些总没错的。 若谢珝真没第二条路可选的话,那她大概就会冒险直接抢刘淑仪的用了,可她现在还没到无路可选的时候,虽然天道已经消散,但世界还没毁灭呢。 “先前瞧四公主病那一场,臣妾心里可是真给吓着了,就怕咱们元君有个好歹......她就算来历不凡,如今也只是我的女儿罢了,不过到底她来历不凡,旁的神仙臣妾也不晓得该不该拜,也就只能多多求圣母娘娘庇佑元君了。”谢珝真褪下道袍,仔细洗漱过后,才躺在了床上。 皇帝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又看了眼怀里昏昏欲睡的小女儿:“朕生下来就是乳母嬷嬷们晚上陪着睡的。” 他生母位卑,又因病早逝,真论起感情来,还不及与胡太后的深厚。 不过谢珝真也不能直喇喇地说他那是没娘可陪,于是斜觑着皇帝:“陛下若是觉得臣妾有了女儿便不重视你了,你尽管去找旁人去啊,刘淑仪、张美人什么的,可都把您放在头一个呢。” 皇帝一听,脸都黑了。 这两个。 一个苛待过女儿,后来虽然改正,但又太过溺爱,一样是害了孩子;另一个怀了身子也还是满心的争宠,不肯消停。 再看一眼把女儿眼珠子一样爱护着,但除了不肯在这段时间和自己共枕之外,其他地方也没一处不合自己心意的女子,皇帝叹气:“朕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瞧,咱们小元君多喜欢父皇啊,对不对?” 他十分温柔贤惠地哄了哄怀里的女儿,已经开始犯困的小公主一巴掌拍在这扰人清梦的亲爹下巴上。 皇帝也不觉得冒犯,反而认为闺女小小年纪就能拍出这么重的巴掌,身体健康得让他欣喜不已。 谢珝真白了他一眼,走过来把元君抱到里侧,轻拍几下便把本就犯困的女儿哄睡着了,之后又转过身来指使皇帝将床帐放下,轻声道:“臣妾的母亲昨儿送信来说,大兄他这科考上进士了,您没给他开后门吧?” 皇帝一扬眉:“怎么想你夫君和兄长的?” “我大兄他虽然爱读书,可正经文章写得那是无趣得很。”谢珝真才不怕他假装出来的愠怒,“我的好陛下呀,我也不过是怕有人说他是因着裙带关系才......反而对陛下的清名有污呢。” “这你大可放心,内兄文章的确是写得平直了些,但他功底扎实,也有自己的见解,不过是不善修辞,没旁人那么花团锦簇罢了。”皇帝安慰道。 谢景荣学问是有的,但为人过于板正了,虽不至迂腐,但.......怎么说呢,在皇帝看来,那是个很适合做孤臣御史的厚道人。 不过若真叫他去当了御史,那肯定是要得罪人 。 本着不令爱妃忧心兄长的好意,皇帝把谢景荣丢去翰林院的书库,修书去了。 谢珝真也对皇帝的这个安排很是满意。 她很清楚自家哥哥那脾性,真与官场里的老油子们碰到一起,只怕是要被对方连骨带皮吃个干净,还不如叫他去与他最喜爱的书本为伴。 “母亲来信时还说了,侯府也快要修建完毕,臣妾想着......昙奴身份到底不同,不好真叫他在宫中长大,不如干脆叫他这个永嘉侯,住到自己的府邸里头去吧。”谢珝真没提先前皇帝说过,会在永嘉侯府修建好之后带她出宫回门的承诺。 而皇帝已经自然而然地想了起来:“你舍得?” “留在宫里,我还得照看元君呢,怕是看顾不过来,放到侯府里头,一来叫他姥姥照顾,二来嘛,不还有陛下也派了王成公公几个去守着呢么?” 如今的永嘉侯府,依旧只是皇帝权力的衍生。 谢珝真在向权利的源头表达臣服的同时,也暗暗存了些自己的心思。 永嘉侯府如今大多是皇帝派去的人,也有谢母这段时间寻来的身世清白之人。 而谢珝真也相信,谢意早慧又明事理,也有母亲的教育和引导......虽然这么对他可能残忍了些,但这孩子会在永嘉侯府里得到一般人所不能有的历练。 他的身世,他的经历,他的亲人,注定了他不能过于天真。 若是抛弃天真能让孩子好好地在这京都权力场的暗涌中生存下去,那谢珝真也不介意来做这恶人。 而且永嘉侯府距离皇宫很近,哪怕他出去住了,母子俩也可以常常相见,谢珝真能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最大程度地保证不让谢意长歪。 “他既然也唤我一声父皇,朕自然会为显明护好了他。”皇帝眉眼弯弯,温柔道,“等元君再大些,带你们娘几个,一起回门。” 微弱的烛光透过床帐,谢珝真凑过去,抬头轻轻碰了一下皇帝的鼻尖:“睡吧阿晔。” 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带着女子稍高的体温,这个举动和旧日私宅里厮混时的爱称让花丛老手的皇帝竟然忍不住双颊发烫,因这一下亲昵的触碰而失眠半夜。 可惜那薄情人只肯亲近自己这一下,就十分绝情地转身抱着女儿睡熟了。 第199章 将计就计反咬一口 “可都准备好了?” 玉春居里,许美人神色淡淡。 她面前站着的是芳菲的姐姐,一个偏瘦偏白的宫女,如今的名字叫做嘉琦。 嘉琦低着头:“娘子放心,已经全都备下了。” “嗯。”许美人点点头,“你先下去吧......来日,还得叫你劳累一番,你先去把精神养好。” 这些日子乐福宫传出的音讯愈发不妙,宋淑妃的命只怕就在这几天了。 她是四夫人,薨逝在皇帝之前,又曾被皇帝那样地宠爱,自然是值得一个隆重的葬礼的。 而早在半个月之前,许美人就宣布自己的胎彻底坐稳,开始在后宫里走动起来,她的计谋也在暗中缓缓启动,正等待着那个最合适的时机便可发作。 嘉琦恭敬地退下,屋中只剩下相伴多时的主仆二人。 双宜忍不住面露担忧压低声音:“小姐,当真要这般做吗?” 许美人看着她露出个苦笑:“刘淑仪、顺意伯府,与我母女乃是死仇,不除去了她们,我便是生下这孩子也日夜难安......刘淑仪刚刚失势那阵子我就想要她的命了,若不是姐姐提醒过我那时动手会太招人眼,她焉能有命留到现在?” 无数次地,许美人想过把刘淑仪简单粗暴地毒死算了,但只要一想到刚刚有了新生活的母亲,一想到鼓舞自己解救自己,哪怕存着利用,也待自己好得宛如亲姊妹般的谢姐姐......许美人就没法放纵自己依循着心中的惧怕去行事。 “可,娘子便是恨毒了她们,非除了不可,又何须搭上......皇嗣呢?”双宜在许美人入宫之前就在她身边了,原本只是顺意伯府买来的小丫头,因在府中无根基而受人排挤,才被送去许美人那里做扫撒,后来贴身伺候许美人的几个丫头都不愿意跟着入宫去,纷纷自求出路,才轮到她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升了上去。 双宜亲娘早逝,她是被亲爹为了给弟弟娶媳妇才卖了的,卖了死契,若不逢主家开恩,终身都要为人奴婢。 那时的许美人纵使受到洪氏等人的百般磋磨,也不曾迁怒身边人,更曾为了生病的双宜故作丑态讨好洪氏派来看管管教自己的嬷嬷,为她讨来药物治病。 经此一遭之后,双宜便对许美人死心塌地起来。 如今见她为了除去刘淑仪,不惜放弃腹中子嗣,心里简直是疼得碎成了一片片:“若是娘子去求求贵嫔娘娘......” “不行!”许美人皱着眉打断她,“这是我和刘淑仪的怨仇,与姐姐本就无什么关系,她愿意为我隐瞒,提醒我留心贤妃,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双宜,双宜,我真的真的很害怕,害怕顺意伯府,害怕刘淑仪......”许美人握住双宜的双手,恳切地看着她的双眼道,“我总是觉得她们若想摧毁我如今拥有的一切,太简单了!” “我忘不了母亲受过的罪,也忘不了洪氏,她已经死了,可她的女儿,她的儿子和丈夫都还活着!” “我太熟悉他们的行事风格了,他们肯定会把促成洪氏之死的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我不想再这样继续担惊受怕下去了!”许美人的神情有一瞬的癫狂,但她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松开双宜,转而摸了摸肚子。 “从和娘亲一起,被刘家的人圈禁起来的时候,我就没期望过自己还能有孩子,我并不想要一个孩子来延续我的存在,更不知道若是它生下来,该如何教养。”许美人面色冷凝,“我不会是一个好母亲的,与其将来面对一个让我不知所措的孩子,还不如趁它没来到这个世界,彻底断绝那个同样让我惧怕不已的可能。”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心里生着一个怪物。 曾经她与母亲寄身的那家寺庙,主持是个很好的人,会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其中甚至有染了脏病等死的娼妓,她们带着一段段骇人听闻的故事,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寻到一处心安之地。 而许月圆见了她们的模样,听完她们的故事,心中那个与母亲安度一生的念头就会变得越来越牢固......可惜作为底层中的底层,她小小的愿望只叫外人轻轻一推,便轰然倒塌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心里的怪物开始疯狂生长,但又因为母亲被洪氏拿捏,不得不蜷缩躲藏起来。 而现在,心中那头被困锁的怪物已经完全长成,她也很幸运地在母亲无恙得救之后,遇到了愿意包容她这黑暗一面的人。 “......我不会是一个好母亲,这世上哪儿有一边想着杀人,一边能拿没出世的孩子去做杀人刀的好母亲呢?”许美人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也变得无比坚定。 没必要再为这个不够美好的世界创造更多的,如自己一般的小怪物了。 “翠柳。”许美人轻轻叫了一声。 神色有些憔悴的翠柳小步地走了进来:“娘子。” “嘉琦这几日又在晚上出去了吗?”许美人淡淡问道。 翠柳点头:“是的,还是借口要去和芳菲联系,趁着晚上熄了烛火悄悄出去的,奴婢在延章宫的那个同乡说,芳菲晚上并没有出门。” “我知道了,有劳你了。” 她微笑起来,看向有些目瞪口呆的双宜:“瞧,姐姐这不又是已经帮到我了,若不是她提醒我贤妃有问题,我现在只怕已经踏入她们的陷阱里了。” “她竟然真的有问题,得亏娘子先前不忍见她病死,还接济过她......”双宜愤愤不平。 许美人却十分平静:“姐姐提醒我不可对刘淑仪的性命操之过急之后,我留心关注延章宫宫人的举动虽然做得很隐蔽,但以那人之权柄而言,会落入她眼中也是寻常,只是没想到她如此擅长布局,竟然会提前那么久就开始埋线,难怪姐姐提起她时,谨慎异常。” “不过既然已经觉察了......”许美人面容清纯笑意天真,“不如将计就计,反咬她一口!” 第200章 宋淑妃之死 谢珝真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梦。 她又站在了那片奇妙的星河之中,只是这一次万籁俱寂,再没有天道的声音。 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之后,谢珝真立马开始在心里默念起仙法仙法仙法...... 没让她等太久,谢珝真所站立的这片星河之间,便开始缓缓地浮现出一篇泛着星光的文字。 谢珝真努力辨认了一下,发现这篇文字的内容,竟然与自己曾在刘淑仪梦中见到过的那部仙法的部分内容是重合的。 似乎是想对她展示什么一样,泛光的文字闪烁着,不断变化起来,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逐字逐句地修改,只是改得很慢,每变换一个字迹,祂都要休息很长的一段时间。 看清楚了这样一幕画面的谢珝真顿悟了——刘淑仪的仙法出自主神,她的确是不能直接拿过来就用的。 世界的意识正在慢慢地转化着这部功法,把它变成可以让谢珝真修炼的那种。 也许是这几天谢珝真碎碎念实在是太烦了,世界意识才会在今夜把她拉进这个奇妙的空间来,好告诉她:别催了别催了,在改了在改了。 急什么嘛? 终于得了个确切交代的谢珝真心下一安,然后又有些不死心地问道:“不能再快一点儿吗?” 寂静空旷的星河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重重回荡。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谢珝真心头才缓缓浮现出另一重明悟。 主神对这个世界进行的攻击让世界意识受到了很严重的损伤,诸如系统、异世之魂以及刘淑仪这种半个“原住民”,都是主神侵袭这个世界的触手。 但世界意识凝聚出天道,在付出了一些代价之后,打退了主神不说,还把它的这些触手折断,困在了这个世界里。 接下来,世界意识想要慢慢消化这些触手。 把那些本世界所不拥有的,奇异的高维能力,消化吸收,以达到让整个世界升格的目的。 “......它想要吞掉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也可以反过来吞噬了它!”谢珝真神思恍惚地说出这句话,瞬间的晃神之后,她立马再度明悟了要如何才能加快仙法转化的速度。 杀了刘淑仪。 让她的灵魂回归世界本源。 摧毁系统。 让它们身上那种来自外界的能量被本世界吸收同化。 同时驱逐外来者的灵魂,以避免它们成为主神再度定位这个世界的锚点。 如此。 这个世界才能在短暂的安宁之中,专心完成升格。 世界意识只是维护世界正常运转的存在,祂并没有完整的人格存在,而拥有完整人格的天道已经消散,如今也没了多余的力量去再度催生新的天道,而谢珝真与陆微垣身负天命,正是为天道代行者的不二之选。 黑夜中。 谢珝真猛地睁开双眼。 这一次虽然同样被压抑了感情,但在所有情感回归的一瞬间,她依旧冷静沉着。 来自主神的几个系统,逆袭只剩残躯,造梦彻底舔狗,奇药在许美人身上,聊天群很可能曾经绑定过邓贤妃,如今不知是解绑还是消散,而乌鸦嘴和其他几个,已是不复存在。 来自逆袭的存档界面,还有乌鸦嘴被消化之后遗留的【厄运】,都是它们被这个世界吸收后,又反馈到自己身上的能力表现;造梦系统更是已经被从内到外地由本世界能量给洗涮过一遍,只是它自己大概也没觉察到。 谢珝真搂着女儿,因为皇帝还躺在身后,所以没做多余的动作。 仙法已经有了着落。 但刘淑仪的命...... 先看看许美人能不能得手吧,若是她的谋算出了错漏,自己再瞧着情况描补一二就是。 又过去一日。 谢珝真心心念念的仙法还没转换完毕。 而乐福宫中也再度传出了宋淑妃病危的消息。 这一次,她已经完全没了意识,无法再把皇帝拒之门外,那副枯槁的容颜终究是呈现在她服侍大半辈子的“夫君”面前。 “......御医!”皇帝看着床榻上那个瘦得如同骷髅一般的女子,想要再度拥抱她,却又怕自己的动作会折坏了她脆弱的身骨,最后只能轻轻地搀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转而看向须发皆白,备受自己信赖的白老御医,白老御医没接皇帝的目光,而是低下头:“老臣无能。” 他拱起双手:“淑妃娘娘这是......灯枯油尽,如果陛下还有话想与娘娘说,臣可以开一副回元汤......” 回元汤。 可令垂死之人回光返照,交代后事,只是用了此药的病人,在清醒的时候会尤其痛苦。 皇帝颤着呼吸摇了摇头:“算了,不必了,不必叫她连走都走得......不安稳!” 他深吸一口气:“叫尚宫局把丧仪准备起来吧,再把大皇子和三皇子从重华宫带来这里,不,先带去给皇后照看。” 怀里的女子呼吸已经十分微弱,久病的容颜也是风华不再,皇帝却觉得她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一旁的女官已经红了眼圈:“陛下,请让臣替娘娘梳妆换衣吧。” 皇帝心头发闷,他皱着眉把宋淑妃放到榻上,然而就在他放下去的一瞬间,形容枯槁的女子费力地睁开双眼:“......陛下......” 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楚,皇帝便弯下腰,将耳朵贴到她唇边去听。 “鲤子......阿彭......安......安康......”宋淑妃艰难地吐出断续的话语,“邓......非......善......害......我......” 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火焰烧灼一样的剧痛。 她的女官兰茵颇通医术,在皇帝和御医到来之前,就已经悄悄熬了回元汤服下。 宋淑妃之前不肯见皇帝,正是为了要在死前,让他看见自己最凄惨的模样,更是要用自己的死,狠狠为邓贤妃再添一笔罪状! 她不知道皇帝为何这般信任英国公府,哪怕邓贤妃已经逐渐露出马脚,也要自欺欺人地假作不知! 如今她就要死了。 哪怕放不下孩子,放不下对邓贤妃的恨意,对皇帝的恨意,她也不得不死去了。 但宋衡芷要在死前狠狠往皇帝心里扎上一根钉子:“救救我......陛下,救救我......” 自己越是凄惨地死去,就越能提醒皇帝,邓家,邓贤妃,究竟在后宫里是如何仗着他的信任兴风作浪! “贤·妃·害·我......”宋淑妃嘴角留下鲜血,她喉咙里发出可怖的呼噜声,咳嗽着呕出漆黑的血块,“陛下......陛下.......救救......” 模糊不清的视野似乎在最后一刻显出了皇帝黑沉无比的脸孔。 宋淑妃在心底冷笑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昭贵嫔,千万不要辜负我啊! 她死了。 第201章 丧礼 宋淑妃离世,皇帝大为悲恸,命尚宫局将宋淑妃以贵妃之礼设葬仪,又加谥号怀敬,更为其罢朝三日,再令宗室女眷、内外命妇设灵坛祭拜,入宫哭灵。 乐福宫处处挂白,连颜色稍微鲜艳一些的花朵也要被折了去,宫人们也均是披麻戴孝,身上不见一丝亮色,前来哭灵的内外命妇也都是穿着素色的礼服,头上戴零星的银质花簪,又在胳膊上系着白色麻布以表哀戚。 怀敬贵妃的棺木就摆放在乐福宫的正殿里。 无论是棺材还是其中的尸身都已经做过处理,停灵的这七日间,不会有一丝一毫不体面的气息外泄。 谢珝真也换上素服,赶到乐福宫时,大殿内外已经跪满了哭灵的命妇们,而她作为宫妃,又是一宫的主位娘娘,是不需要如这些命妇宗女一般,长跪长哭的,只需做个跪礼,再拜一拜,于怀敬贵妃灵前献香三炷便可。 上完了香,谢珝真起身看向跪在灵前的两位皇子,她面容带悲,神情温柔:“还请两位殿下节哀,莫要哀伤太过,损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大皇子和三皇子一起转过头看向谢珝真,两人具是双眼通红,眼皮都哭得红肿起来,他们的身子本就孱弱,又不肯听嬷嬷们的劝,下去休息,此刻已经是脸颊苍白,却又泛着一层不健康的红晕。 “多谢昭贵嫔娘娘。”大皇子开口,声音嘶哑。 他今年便满八岁了,皇家的孩子历来早熟,更别说他还是皇帝的长子,就算身体孱弱,也照样得多方重视,小小年纪,却很有些学问和见识,又因自小体弱不能情绪起伏太大,所以大皇子也习惯了控制自己的情绪。 只是到底丧了生母,悲难自抑,眼下也只是勉强能说得清楚话罢了。 反观年纪稍小些的三皇子,他脸上的泪水压根就止不住,整个人还一抽一抽地,口鼻中不断发出断续的呜咽声,他身子比大皇子的更差些,此刻已经是摇摇欲坠,叫谢珝真看得直皱眉头。 “若是贵妃娘娘泉下有知,定然也是希望二位殿下能健康平安的,本宫听闻两位殿下从昨晚就一直跪到现在,未曾休息过?”谢珝真大概能猜到许美人是想在今日生事。 但自己的女儿才刚刚出生,时下之人大多认为新生儿不宜与丧事打照面,就连皇帝也嘱咐过谢珝真,给怀敬贵妃上完香就快些回去,免得身上带回煞气冲撞了他的宝贝女儿。 谢珝真是从来不信这个的。 何况同样才生产没多久的柳选侍也照样在底下跪着哭灵,只有身怀有孕的许美人和张美人两个被特许没来,其实说到底,来不来祭拜这种事情,看的不过是皇帝偏爱与否罢了。 而且她还想着要给许美人敲敲边鼓,免得今日定不下刘淑仪的死罪。 看着两个可怜巴巴的小皇子,谢珝真找到了留下来的借口:“有孝心是好事,但若因此反而折损了自个儿的身子骨,岂不凭白扰得亡灵难安,叫娘娘到了下头,也为二位殿下忧心?” 她往前走了两步,亲切地弯下腰把轻颤不已的三皇子给搀扶起来:“贵妃娘娘爱子之心深厚,二位殿下更要为她保重自己,成全娘娘的一片慈母之心啊,咱们先起身来,稍微歇歇,用些食水再来哭灵。” 能为死去的长辈结庐守孝,是被时下众人所称赞的行为。 但在这个世界的这个时代,若是子孙后辈的身体本就病弱,却是可以不用一直跪在先人灵前守着的,毕竟有活着的子孙后代,去尽他们应尽的职责,才是真正的孝顺,而为了一场丧事足够体面去折损子孙,使逝者无后,才是真正的不孝之举。 年少丧母的两个皇子嬷嬷们劝不动。 谢珝真情真意切,又温柔和善,还曾在宋淑妃未曾亡故时有幸出入过乐福宫......大皇子想起母亲逝后,曾伺候她的女官们给自己兄弟二人留下来的话,便对谢珝真的陌生和抗拒减轻不少,依言踉跄着起身,叫谢珝真拉住了手,到偏殿去暂且休息。 跪在下边哭灵的低位嫔妃和命妇们没有一个站出来阻止谢珝真牵走皇子的举动,这两个皇子本来身体就不好,若是跪着跪着出了什么事情,再惹皇帝迁怒,自家怎么也讨不了好,可偏偏自己等人是没什么身份和立场去管的,如今他们兄弟两个叫昭贵嫔哄走也算好事一件。 谢珝真来了之后紧跟着的便是陈贵嫔,陈贵嫔也没对两个皇子的去向有什么表示,只是简简单单地祭拜上香后,便自行起身,叫上柳选侍,以担心她身体支撑不住为由,带上她也往偏殿去了。 没过多久。 李妃带着二公主也过来了。 “怎么不见两位殿下?”和女儿一起祭拜过后,李妃便问起一身孝服的兰茵。 兰茵也是哑着嗓子回答:“禀李妃娘娘,两位殿下昨儿到今天跪了整整一夜,粒米未进......臣等也劝不动,方才昭贵嫔娘娘过来,把殿下们劝到偏殿休息去了。” 李妃愣了下,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却见宁妃也带着三公主到了。 宁妃与她们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养女上好香,起身让三公主和姐姐一起先去偏殿:“李妃姐姐,我方才进来的时候没见到刘淑仪的步辇,怎么她竟然还没到吗?” 嫔妃们过来祭拜的顺序和时辰都是有定例的。 三品婕妤以下的,得早早过来跪着哭灵,婕妤及以上的一宫主位,则是由低到高依次前来,所以正常来说,在谢珝真及陈贵嫔之后前来祭拜的,应该是刘淑仪、李妃宁妃,再到邓贤妃,而后是帝后二人才对。 李妃一愣:“我方才却没注意到呢,她是不是没坐步辇?” 她说着,看向兰茵。 兰茵垂着脑袋:“禀二位娘娘,淑仪娘娘确实未至。” 李妃顿时皱起了眉头,她望向大殿之外,却只见皇后的仪仗缓缓自远处而来,不知道为什么,不止是刘淑仪,竟然连一向守礼的邓贤妃,今日也迟到了。 第202章 突生事端 “怎么回事?”李妃看见皇帝和皇后两人一起下了鸾车,不免开始慌张起来,“贤妃姐姐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就在她心情愈发焦急起来的时候,兰茵暗暗地抬起了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喃喃自语的李妃,小心地提醒道:“李妃娘娘,贤妃娘娘今日一早就和大公主一起来了乐福宫,协助尚宫局操办贵妃娘娘的葬仪......贤妃娘娘如今正在偏殿里头休息。” 她的话顿时就让李妃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嘛,贤妃姐姐最守礼不过的人了,怎么会在这样的大事上出岔子......刘淑仪先不管了,你快去里头通报一声,就说陛下和娘娘都到了。” 偏殿内。 谢珝真看见邓贤妃早已在此的时候,其实心里并不如何地惊讶。 毕竟这一位做惯了贤惠人的模样,处处都不肯叫旁人挑出差错来的,只是不晓得这么一个大好人,怎么大庭广众之下对两个明显疲惫不堪的皇子就没生出劝诫之心来呢? “见过贤妃娘娘。”谢珝真带着两个小皇子和一大堆嬷嬷宫女走进偏殿,“娘娘怎么来得这样早,倒显得咱们不够上心了。” 邓贤妃冲她笑了笑:“本宫与淑妃共事多年,这才想着早些过来祭送,昭贵嫔不必挂心,唉......”她叹着气看了一眼大皇子和三皇子,“偏在这种时候二皇子病了,不然该叫他陪着你们兄弟一起守灵的,还请大皇子和三皇子莫要怪他。” 她解释完没带二皇子来的原因,又用有些羡慕的语气对谢珝真说道:“还是昭贵嫔有法子, 不然只怕淑妃......怀敬贵妃又得多心疼呢。” 谢珝真挑挑眉毛,让宫人们先把孩子带过去用膳休息,她自己则是走到邓贤妃旁边坐下来:“孩子嘛大多时候都得哄着些才好,更别提是这种时候了......臣妾素来听闻二皇子端方有礼,敏而好学,臣妾就只晓得要对孩子好,真论起来,还得是娘娘会教养孩子啊。” 她们一人一句互相捧着对方,场面十分和谐友爱。 直到陈贵嫔也走进来,淡淡问好后捻着佛珠在一旁坐下,浑似屋里并不存在两个虚情假意地吹捧对方的人一样。 这边正说着话。 二公主领着三公主也进来了。 “贤妃娘娘安,陈贵嫔昭贵嫔安,大姐姐好,两位皇弟好。”二公主性子活泼,三公主却瞧着像个文静寡言的。 谢珝真打量了一眼这位宁妃的养女,先前被慧素居士当了刀子,设局害王选侍流产,又诬陷皇后蓄意谋害三公主生母巩贵嫔的那个嬷嬷,正是她的奶嬷嬷。 只是如今看三公主表情十分恬淡,并不能看出失去从小陪伴自己一起长大的奶嬷嬷对其有什么影响。 打完了招呼,二公主便拉着三公主一起,围到那边那兄弟两个旁边去,坐在大公主左侧,一改往日活泼话多的模样,只是静静陪伴。 没过太久。 谢珝真算着时间,皇帝皇后也该到了,正准备结束与邓贤妃毫无营养的聊天,却突然听见外头的人声瞬间沸腾了起来。 “怎么回事?”谢珝真立马提起了精神。 邓贤妃也跟着站起来:“听着像是出了意外?” 她说完,便命令宫人们护好几个小主子,不许公主与皇子们出偏殿去,又看了一眼谢珝真,却没说什么,而是转向陈贵嫔:“贵嫔可否留在此地看顾皇嗣?” 陈贵嫔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贤妃娘娘放心。” 她手上的佛珠不断在指尖转动,刻满经文的檀香珠子已经叫磨得几乎看不出那经文写的是哪一篇哪一章了。 跟在邓贤妃身后出了偏殿。 谢珝真只见命妇们纷纷避到了两边,在大殿门口处一滩刺眼的血迹,帝后二人和之前赶到的李妃宁妃却是不知所踪。 怀敬贵妃生前的女官兰茵一见二人便连忙迎上来:“贤妃娘娘,贵嫔娘娘,此地且由几位尚宫大人看顾,还请二位娘娘随臣到西偏殿来。” “方才发生了何事?”谢珝真神情变得焦急起来。 兰茵在前边引着路,闻言便回答道:“陛下和娘娘到了之后,臣正要去偏殿通知各位娘娘,但不知怎的,刘淑仪急匆匆赶过来,竟然还带着许美人......” 这还是兰茵美化过的说法了,其实刘淑仪根本就是揪着许美人过来的。 “她怎能这般胡闹,许美人身怀有孕,是不必前来哭灵的啊!”邓贤妃满脸的不悦和疑惑。 “这......臣也不知,只是刘淑仪入门时,瞧起来很是愤懑的模样,许美人叫她拉扯了几下,不慎......摔倒在门槛上......”兰茵的脑袋垂得愈发低了。 谢珝真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忍不住握紧。 二妃急匆匆赶到西偏殿,殿内的血腥气已经逐渐蔓延开来,谢珝真顾不上请安,小跑着冲到邓贤妃前头,跑向皇后:“娘娘,阿圆她可还好?” 焦急,忧虑,在她脸上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路过跪在地上的刘淑仪时,还不小心踩了对方的裙摆。 皇后一脸愁容地对谢珝真说道:“你先别着急,御医已经入内诊治了。” 听她说完这话,谢珝真才看向黑着脸的皇帝:“ 陛下!” 她声音婉转而凄美地唤道:“阿圆不是被特许留在玉春居安养吗,怎么会突然到乐福宫来......” 一通声色俱佳的表演下来,让同样也想开口询问的邓贤妃找不到插嘴的好时机。 只见皇帝横了一眼刘淑仪:“这自然是得问问刘氏!” “刘淑仪?!”谢珝真满脸不可置信地,像是终于发现这儿还有一个大活人一样看过去,“淑仪娘娘,您,您给阿圆施加的痛苦还不够多吗,怎么到了现在还要害她?!” “本宫不曾害她!”刘淑仪咬牙切齿,瞪了谢珝真一眼,又看向皇帝,“陛下,臣妾的延章宫和许美人的玉春居相隔甚远,若不是她特意等在臣妾出门的路上,故意挑衅,意图以腹中之子栽赃陷害臣妾,臣妾又如何会在今日与她发生冲突?” “你还知道今日不能生事?”皇帝失望地看向刘淑仪,一开口却不问许美人究竟是怎么挑衅,要陷害她的,“怀敬贵妃方去了,你什么委屈不能先忍一忍,非得揪着一个孕妇,到这大庭广众之下闹开了来?!” 第203章 奇药暴露? 皇帝的斥责让刘淑仪愣了一下,自从上次四公主因为自己的纵容,吃了蜜饯冲淡药性,而将病情变得更加严重之后,虽刘淑仪努力用了手段再把皇帝给勾了回来,但对方看她时总带着一股子审视的意味,同时还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如今见皇帝开口便对自己是一通责怪,刘淑仪心中委屈无比地辩解道:“臣妾并非有意要冲撞怀敬贵妃的灵堂,实在是......实在是许美人太过可恶,故意带人堵在臣妾出门的路上不说,还以言语辱及亡母,臣妾一时义愤,才失了分寸,请陛下责罚。” 她其实也清楚,皇帝最怪罪她的只有两点,一是故意推搡了许美人这个孕妇,二是当着前来祭拜哭灵的外命妇们的面把许美人推倒在门槛上,以至于她即将流产——有失皇家颜面。 “你既然知道如此行事十分不妥,为何还要随性为之?”皇帝的语气越来越恼火了,“自入宫来,你性子骄纵,行事偏颇,是朕与皇后多番容忍,宽恕,才叫你继续坐在这淑仪之位上,朕对你,罚也罚过,教也教过,本以为你终究有一日是能学好的,不想却还是故态复萌了!” “陛下恕罪!”刘淑仪连忙喊道。 她心脏突突突地乱跳。 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她兴奋于话题终于朝着自己所期冀的方向走了,而若是没出意外的话,自己今日便可除了许美人这庶孽,为母亲报仇! “陛下容禀,臣妾这段时日,虽然有些地方经验不足,还做得不够好,但您也是说过的,臣妾的确改悔了!”刘淑仪被功法滋润得莹白生光的皮肤微微泛红,她垂下眼,做出娇弱含泪的模样,惹人怜惜。 她自修真世界穿越回来之后,性情大变,在皇帝跟前时做足了脱俗仙子的清高模样,但清高却又不冷漠,且对待宫人更多出一份慈心,也再未曾有过幽怨不敬之言,将自己的变化对皇帝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今,她跪在地上,强忍着泪水不肯落下的倔强模样更是新鲜美丽,让皇帝忍不住压下心头的火气,听听她到底有什么说法。 “臣妾是在御花园的海棠林遇到许美人的,她带着双宜和一个叫做嘉琦的宫人故意拦在路中央,开口便问臣妾是否还记得祭拜过自己的母亲,又说......又说臣妾的母亲是被赐死的罪人,不配享受香火。” 刘淑仪轻轻地抽泣了一声,叫她模样显得愈发脆弱可怜了:“臣妾原本是要赶着时辰过来祭拜贵妃娘娘的,因此虽她是故意口出恶言,但臣妾也不愿意与她在这种时候纠缠,可臣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突然就、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迷了心智一样,做出那些不体面的举动来......” “等臣妾被陛下呵斥,跪在了这里,神志才逐渐清醒过来。”刘淑仪可怜兮兮地抬头看了一眼皇帝,一滴泪水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 而站在一旁的谢珝真忍不住心头一紧。 许美人如今最大的倚仗,除去皇宠之外,便是她身上的奇药系统了,怎么听起来竟像是刘淑仪已经知道了她的底细一样...... “淑仪娘娘的性子......”谢珝真略作思忖之后,便决定开口。 她的读档系统还能使用。 但她不确定,在没了天道的保护之后,自己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地通过时间隧道,而且最近一次的存档时间,已经是在一个月之前了。 “臣妾入宫以后,倒是也见识过的,您胡乱发脾气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怎么今日听您说这话的意思,竟像是全要推给许美人去呢?”谢珝真疑惑地看向皇帝,“何况许美人家境如何,学识怎样,大家都清楚的,她哪里有那本事,仅区区几句话,就叫淑仪娘娘您,数次暴怒,行止失当呢?” “你与许美人素来亲近,自然是要为她说好话的。”刘淑仪见皇帝并未开口,便连忙接过话来,还不忘嘲讽一下谢珝真和许美人的“姐妹情”,“可昭贵嫔是否知道,你待许美人一片真心,可许美人对你却是瞒了不少事情啊!” 谢珝真眉头微微皱起。 许美人自己是个心思缜密,又下得去狠手的,而在她行事之前,也已经知晓了贤妃心中藏鬼,且也给自己递过话说,已经把埋在她身边的钉子找出......但刘淑仪如今信誓旦旦,好似许美人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上的模样,还是让谢珝真有些担心。 不知这是许美人计划里的一环,还是真的出了差错...... 略作思索,谢珝真最后还是决定继续相信许美人,若真出了意外,大不了读档,或者尽量保下她的性命,来日再行图谋。 于是谢珝真故意做出惊讶的模样:“说话要讲证据,淑仪娘娘难不成空口白牙的,就要给人定罪了吗?” 说完,她故意四下看了一圈,又满脸疑惑地看向皇帝:“陛下,淑仪娘娘不是说,许美人出门带了双宜吗,怎么不见她人?” “那婢子叫送下去审问了。”皇帝冷声回答道。 而刘淑仪看着谢珝真,微微扬起下巴:“昭贵嫔也莫要着急,本宫既然敢将这话说出口来,自然是有实证的,许美人之言语难听,并不足以叫本宫动怒,更不可能让本宫恼怒到直接失去理智!” 她说完,转头看向皇帝:“陛下,皇后娘娘,你们可还记得,庶人沈氏曾经也与许美人交好,只是后来两人不知为何疏远了,再接着,庶人沈氏便日渐神思不属,到了最后,竟然精神失常,疯癫了!” 刘淑仪话说得又快又急,但字字清晰句句顺当,仿佛怕又有什么人插嘴一样,她一刻也不带停息地继续说道:“这正是许美人暗中对庶人沈氏用了秘药所致,臣妾几次言行失当,也是受了她的算计啊!” “庶人沈氏被贬冷宫之后,她的贴身女官簌簌也因伤势过重而死,但簌簌在生前曾与臣妾身边的芳菲交好,因庶人沈氏之疯病,簌簌倍感不安,曾与芳菲倾诉,那时芳菲也并未从这方面去想过,直到前两日......” 第204章 遗物 “......直到前两日,芳菲抓住了一个鬼鬼祟祟往臣妾屋中放东西的宫人。” 刘淑仪说,有一个宫人被许美人收买,趁着给屋内摆放的花瓶换水的机会,往那里头放会让人逐步精神失常的药粉,芳菲检查的时候发现水的颜色不对,当场拿下了那个宫人。 听到此处。 谢珝真的心顿时就放了下来。 奇药系统出品的药物,最关键的就是一个“奇”,功效奇,用法也奇。 从系统商城里兑换出来的药物,都是丸状,使用时却可以磨成粉末或是直接化在水中,无论那种药物,它们所拥有的唯一共性就是,无色,无味,悄无声息。 所以刘淑仪所说的花瓶中水的颜色不对,必然是有人,或者根本就是刘淑仪故意陷害。 “臣妾当日便私底下请了卫御医来查看那药水,果不其然,竟是前朝常用的一种禁药!名唤惑神香!”刘淑仪神情笃定,“臣妾拷打了那下药的宫人,她也供出是受许美人指使,臣妾本来是想带着那宫人直接上报给皇后娘娘知晓的,却不料怀敬贵妃芳魂消逝......” 她适时地做出愧疚和怀念的样子:“但那宫人和药水都还在臣妾的掌握之中,卫御医也能再次作证,为了不使宫中忙上添乱,臣妾便将此事暂时按下,准备等贵妃娘娘葬礼过去了,再揭发她。” “可谁知许美人竟是如此地嚣张,竟然胆敢在哭灵第一日就故意找上臣妾寻衅滋事,还意欲故技重施,叫臣妾做出不当之举!”刘淑仪重重叩首,再在心底回忆了一遍自己的说辞,确定没有记错的地方,才梨花带雨地抬起头来。 她的确是通过芳菲知晓了沈楠榴死前疯癫一事另有蹊跷,也在早已死去的宫女簌簌曾经的住处布好了后手。 惑神香也确实是如她所言,乃前朝时的秘药,到了大盛已经失传很久,唯有一些资历比较老的世家里才可能有些许存货,而刘淑仪的母亲洪氏的家族,曾世代行医,虽然后来弃了医道,但家中还是存着些不可示人的秘药药方的。 作为洪氏最疼爱的女儿,刘淑仪入宫时,也带了一些制好的药丸。 而促使刘淑仪布下此局的,又是另一件事情。 穿越回来之后,刘淑仪将自己身边原本伺候的宫人尽数换了,新来的这些,她不再动辄打骂责罚,而是十分和善体恤。 终于,她的善意是得到了回报的。 所谓发现有人下药的那一日,芳菲犹豫不决地主动向刘淑仪交代了一件事情——她还有一个姐姐。 这个姐姐名叫嘉琦,在玉春居里伺候。 而许美人早就一直在暗中不停地收买着延章宫的宫人,翠柳就是那个最好的例子。 芳菲交代说,许美人不知从哪里知道,自己是嘉琦的妹妹,便以姐姐的性命来逼迫自己设局陷害刘淑仪。 要怎么陷害呢? 许美人身子孱弱,就算怀上了龙胎,也根本养不住,她不过是收买了为其诊脉的御医,假装胎像稳固罢了。 她要芳菲做的,正是暗中偷学刘淑仪惯用的刺绣手法,来缝制一个香囊,往那香囊里装上伤胎之物,再假装是刘淑仪故意使人偷偷调换了许美人的香囊,才会致使皇嗣不断虚弱。 而许美人也会带着这个香囊寻个机会,故意和刘淑仪起冲突,好把这本来就保不了多久的胎儿的流产给栽赃在刘淑仪身上。 芳菲把许美人定下的计策与刘淑仪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随后又立马表示,刘淑仪是她入宫以来唯一遇见的,待她好的主子,自己不忍心这么善良的刘淑仪遭人陷害,因此几番犹豫之下,到底还是选择了将此事告知刘淑仪。 刘淑仪乍然听闻此事,当然是恼怒至极。 既然许美人主动来招惹自己,那就怪不得自己依势而行了! 她决定要用家中带来的惑神香栽赃许美人,把当初沈楠榴疯癫一事扣在她头上,不止如此,她还要叫许美人用最痛苦的方法落胎! 想顺顺利利地用药物把胎儿滑下来? 呵! 刘淑仪是故意拽着许美人,让她的肚子磕在门槛上的。 想起那大仇得报的手感,还有许美人瞬间扭曲的小脸,嗅着空气中愈发浓重的血腥味,刘淑仪心情无比舒畅——这是你自作自受! 如今的刘淑仪,已经比从前的“另一个她”更能控制好表情了,她的泪水很美,情态也十分无辜,惹人怜惜:“若是陛下不信,只管召了芳菲等人来问便是,臣妾从前的性子的确不好,但臣妾已经吃过教训,是决心要改正了的,如此方能不辜负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殷切教诲,哪知......哪知竟有此等奸邪小人故意算计......” 她哭的样子很好看。 先前那番说辞,似乎也很有道理。 皇帝半信半疑地与皇后对视了一眼,皇后道:“那不如就一起审了罢。” “梓潼说得有理。”皇帝点点头,又看向刘淑仪,“你先起来吧。” 刘淑仪用帕子按着眼角,动作优美地擦拭泪水,闻言她感动又欣喜地看了一眼皇帝,羞答答地起身:“是,臣妾多谢陛下愿意相信臣妾......” 谢珝真站在一旁,冷着脸没有说话。 直到刘淑仪站了起来,她才开口:“陛下,娘娘,刘淑仪所言听着似乎十分有道理,但簌簌已死,仅凭芳菲一人所言,如何能认定沈庶人疯癫是阿圆所为?” “人虽死了,但她既然是被许美人收买才做了错事,说不准遗物之中还有线索。”刘淑仪顺着这话说道,“不如搜一搜宫女所吧。” “哦?”谢珝真勾勾嘴角,她看了一眼刘淑仪,又看一眼双唇紧闭,仿佛自己不存在一样的邓贤妃,“刘淑仪倒像是很肯定簌簌生前的住处必定有不干净的东西咯?” 谢珝真“哎呀”一声,突然盯紧了贤邓贤妃:“贤妃娘娘协助皇后娘娘掌管各处宫人调动,臣妾如今有一疑问,还请娘娘解答。” 突然被她点中,邓贤妃有些猝不及防,但还是很好脾气地回答道:“昭贵嫔尽管问我就是。” “臣妾想问问,宫女死后,她的屋子要一直空着,遗物也会一直留着吗?” 簌簌可是已经死了很久了。 邓贤妃顿了顿才垂着眼回答:“自然不会。” 她没看面露不妙的刘淑仪:“宫女死后,其遗物多半要送回家中,若是无家人,便由宫女所的嬷嬷们自行处置,因是横死,想来,簌簌的遗物,应该是会被供奉在宫女所的佛堂之中,现在,约摸还能寻到的。” “原来是这样啊,多谢贤妃娘娘解惑。”谢珝真答谢道。 果然自己出手为阿圆抹去这个尾巴是对的! 为了给来日接手宫权做准备,谢珝真可是下了大力气去了解宫人们如何生活的。 寻常宫女死了,即便有家人,遗物要送往家中,也是会被宫女所嬷嬷们给搜刮一层去,更别说簌簌这种没家人,也没人撑腰的,死后的遗物说是能入佛堂供奉,实际上能留件小衣就算不错的了! 邓贤妃张口便是她的遗物还能找到......若是真能找到,只能表明,簌簌,又是某人早已布下的暗桩! 第205章 一片真情啊! 在不知情者看来,邓贤妃不过是很认真地回答了谢珝真提出的疑问而已,但落在知其本来面目的有心人眼中,邓贤妃的一言一行,都饱含了深意——起码在谢珝真看来是这样子的。 而由谢珝真与邓贤妃的这段对话之中,猛然发现了自己的布局可能存在很大纰漏的刘淑仪,面上不曾露出半点慌乱。 没关系......就算不能把沈庶人疯癫之事彻底按在许美人身上也无妨,反正自己今天最主要的目的,是揭穿许美人欺上瞒下,故意用流产布局,恶意陷害......只要把芳菲几个涉案之人提上来审问即可。 这两项罪名只要能有一个被砸实即可令许美人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与许美人待她的心思一样,刘淑仪也是生怕今日之局不能一举把许美人彻底按死。 这对血缘上的姐妹,实际上的仇敌,都因着一段段沟壑暗渊般的仇恨,早早就盯上了对方的性命。 在邓贤妃解释完宫女遗物的去处之后。 皇后便派了高升带人去宫女所的佛堂里寻找,而另一边,两个涉事宫嫔的婢女和女官们也都被带了上来。 刘淑仪这一边,自然是芳菲,和那个被她抓住曾往花瓶水中“下药”的小宫人,这小宫人名叫桂香,她看上去面容很是憔悴,脸色也非常不好,透着一股子病气;而芳菲则只是脸上微微泛白而已。 她的姐姐嘉琦,还有双宜都跪在另一侧,这两个也都是双颊泛白的模样,嘉琦垂着脑袋,双目紧盯地面,也不曾看过就跪在旁边的亲妹妹一眼;而双宜则是目露凶光地一直盯着嘉琦,似乎想不明白为何她会突然背叛。 “芳菲是吧。”皇帝脸上没有表情地看了一眼李宗,然后也不问他先前是否有审讯出什么来,而是直接点着跪在最前头的芳菲道,“将许美人打算如何设计刘淑仪的经过全都说一遍吧。” 他面上无悲无喜,而是透着浓浓的厌倦疲惫,或许还有些对于宠妃失去了皇嗣的忧伤。 谢珝真一直看着他,试图从这男人细微的表情,和晦暗不明的双眼里,寻找出他夹杂在无数虚假之中的真实心绪。 芳菲磕了一个头,然后便伏在地上声音轻柔地诉说起来。 “家姐与奴婢几年前也曾在延章宫里做过扫撒的活计,后来因为年岁长了,便被调到别处去,许美人她......每个从延章宫里出去的宫人,许美人都私底下接触过,这是奴婢和姐姐后来问过旁人才知道的,不止咱们,美人她对延章宫的宫人都很关心......” 她说得有些含糊,但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许美人在私底下收买延章宫宫人,已经有很长时间,而且撒网范围极广。 “再到后来,姐姐便被调往玉春居里。”芳菲说着,轻轻转头看了一眼嘉琦,“姐姐身子想来有些孱弱,许美人虽将她调到身边,似乎十分看重,但其实总叫姐姐做那些最耗费心力的事情,日以夜继地暗中磋磨。” “以此......以此来威胁奴婢,让奴婢偷学淑仪娘娘的刺绣针法,用相同的材料仿制出许美人她常用的一个香囊,再往香囊里头装上伤胎的寒物,等她,等她腹中的胎儿再也没法继续保住之后,寻个时机将此事暴露出来,以制造出是淑仪娘娘暗害于她的假象!” 随即,嘉琦也开始附和着确认了芳菲的说法。 “陛下,您都听见了......”刘淑仪适时地呜咽起来,“想必是她自个儿体质太差,怀不住孩子,但好歹母子一场,怎么就这么狠心,这么歹毒,竟能拿孩子当陷害臣妾的工具使呢?” 她兀自委屈着,皇帝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并没接话。 这个举动让刘淑仪的表演不由顿住,很快,她抬起手用擦泪的动作掩盖自己的错愕。 “你所说的这些,可有物证?”皇后开口问道。 她病重的时候,是许美人献了药,才将将被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先前之所以不开口,正是因为此案中又有秘药现影,未免叫皇帝由许美人所献之药,联想到那前朝秘药上,加重怀疑判断失误,皇后才一直闭口不言。 只是见芳菲说得有板有眼,皇帝的脸色愈发凝重,皇后才忍不住开口询问——她并不认为后宫中的女子个个真如表现出来的那么纯良美好,但豁出腹中胎儿去算计旁人这事,实在是有些超出皇后的底线了。 许是因为曾见过许美人为母哭诉的模样,后又受了她一药之恩情,皇后下意识便不愿意相信芳菲姐妹二人所言为真。 “回娘娘话。”嘉琦恭敬道,“那香囊,就在许美人身上,只需取来一看便知。” 她声音稍微有些颤抖。 而双宜却冷哼一声:“是啊,只需取来一看便能知晓真相如何了!” “放肆!”刘淑仪倒竖起了双眉,“主子未曾准你开口,你这婢子真是好不知礼,果真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 眼看着局面慢慢朝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刘淑仪只要一想到自己母亲的大仇即将得报,心情就忍不住地开始激动起来。 如今见双宜如此嘴硬,又想起她原是刘家的婢子,却背叛真正的主子转投那庶孽,便忍不住开口斥责。 “淑仪娘娘说的对,这家养的狗啊,便是再装模作样,也本性难移,一遇上事儿呀,就都露出本性来了。”谢珝真一张嘴就呛了刘淑仪一句。 这段时间一直心态清高,模仿那些出尘女仙样子的刘淑仪被她这么一说,才从即将报仇的喜悦和激动中警醒回神,意识到自己骂的这句话有些太像“从前的自己”了。 她忍住激动不已的心情,迅速调整了表情:“昭贵嫔抬举许美人的时候,怕是也想不到她本性如此恶毒吧,您瞧瞧,这才怀上身子,便自以为从您那儿再捞不到好处,没了利益,就不再与寿宁宫往来了呢。” 谢珝真等的就是这句话,只见女子眉头一皱,语气里充满疑惑:“许美人有孕,因身子受过你娘的磋磨,一直不好,臣妾不过是怜惜她病弱,才亲口和她说了,在生产之前不可走大老远的路来寿宁宫。” 她起身,看向皇帝,声音柔软微涩:“陛下,臣妾与许美人相交多时,是万万不肯只凭着这几个宫人的一家之言,便定下她的罪的,何况咱们这种出身的女子,如何能懂得那么多的......” 她充满嘲讽地“呵”了一声,“倒是刘淑仪的观念对于臣妾来说,很是惊奇呢,明明我与阿圆是一片姐妹真情,怎么落到你嘴里,就只剩利益了呢?” 第206章 剪开香囊 真情和利益,谁更丑恶些呢? 很多人会唾弃利益,赞颂真情,然后在需要做抉择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利益。 但当人拥有足够多的利益之后,又会忍不住想寻求一片真情了。 皇帝......谢珝真知道这男人骨子里其实充满了冷漠和自大,但浮在他人格最上面的那些,还是更愿意表现出他对于真情的动容和追求,并且,与所有乐于标榜自己是“君子”的人一样,在不那么重要的关头,暂时地批判一下某些人的逐利观念。 在呛了刘淑仪一句之后。 谢珝真便命令造梦系统将【厄运】拍在刘淑仪身上了。 【厄运】的功效十分强大,但限制也很多,一次只能施加在同一人身上,用完之后还得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次启用。 谢珝真是很想直接拍在邓贤妃身上的,但碍于那个不知所踪的万界聊天群系统,在调查清楚其去向,以及给邓贤妃都留下了什么东西之前,谢珝真是不愿意轻举妄动的。 而相比起【厄运】中,让人诸事不顺的部分,谢珝真更看重这份【厄运】会让一个人逐渐钻牛角尖的作用。 刘淑仪虽然最近装得很是像模像样,但她骨子里的那种骄傲和狂妄,以及情绪上头就很容易冲动的特质,还是能被人给激发出来的。 谢珝真此举不过是为了让她变得更加容易失控一些罢了。 在这种地方,谁先失控,没了分寸,便天然地站在不利自身的境地里了。 “本宫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刘淑仪正说着,突然感到脊背一凉,但还没等到她去探究这感觉从何而来,另一股情绪便直直地冲上了心头。 略微品咂后,她认为这股情绪是恨。 对许美人这个害死自己母亲的罪魁祸首的恨。 对谢珝真这个阻拦自己为母复仇的障碍的恨。 甚至是...... 刘淑仪默默调动起体内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真气,扫清灵台上浓重的恨意,却只是暂时将它们压下了,并不能根除。 她看向皇帝,语气哀婉:“若真心喜爱一个男子,如何能将之拱手与人......陛下,臣妾几番行差踏错,正是因为臣妾因爱而妒,才......” 她突如其来的表白让皇帝皱了皱眉,若是放在寻常的日子里,他当然是很享受妃嫔们为了博取自己好感,而说出这种不大“贤良”的话语的,但放在眼下的情景......总感觉是刘淑仪要拖他下水让他背锅一样。 谢珝真立马加大怼人力度:“对对对,刘淑仪就是因为爱,才不顾自个儿宫里嫔妃的身子,意图叫她活活病死;也就是因为爱,连最爱之人的女儿也不肯照顾好,反而为了争宠换着花样地磋磨爱人的血脉......” 她面带薄怒:“陛下,刘淑仪真是好好爱您哦~” “她虽然杀人又放火,但这都是因为她磅礴的爱呀!” “臣妾都不好意思再继续指责她作恶多端了呢。” 谢珝真这怪模怪样的话一出口,坐在上头的帝后二人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脸色,有点儿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又有点儿想稍微斥责谢珝真两句,但她好似说得很有道理。 “放肆!本宫哪里杀人放火了!”刘淑仪被谢珝真气得够呛。 谢珝真摆摆手:“叫走给重病之人治疗的大夫,不就是意图杀人?整日折腾这个折腾那个,上上下下宫妃宫人甚至皇嗣一个也不得安宁,可不正是胡乱放火?” “......你!” 谢珝真却突然不搭理她了,而是看向芳菲:“延章宫宫人每年都要换上好几茬的,或许在你看来,许美人与宫人们接触是不安好心,可她其实只是不忍见宫人受某人磋磨太过,或病或死而已,毕竟——” 她意味深长地说着:“你们遭过的磋磨,比之痛苦数百倍的遭遇,许美人都是在某处亲身经历过的吗,她不过是心存不忍,才会接济被贬谪的宫人。” “或许你和某些人一样只认利益,不信人与人之间尚有真心,亦有为人的底线,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谢珝真说完,神情恹恹地坐下了。 她一改讥讽刘淑仪时的活泼俏皮阴阳怪气,陡然落寞的模样叫人看了会很容易心疼。 起码完全被谢珝真演技给糊了心眼的皇帝是很痛惜的:“朕知道显明待人至真至诚......也罢,云容,去取许美人的香囊来。” 见皇帝没被谢珝真的话给跘住,还是要验过那香囊,刘淑仪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有些得意起来,她抬眼扫过仿佛是委顿下去了的谢珝真,却不及防地看见邓贤妃似乎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的模样。 刘淑仪并未深思,而是在余光中又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却是陈贵嫔自门处缓缓踏入。 “给陛下娘娘请安。”陈贵嫔捻着佛珠,表情冷淡。 皇帝冲她点点头:“你怎么来了?” “是啊,贵嫔不是在东侧殿,与皇嗣们在一处吗?”邓贤妃道。 听她开口,不再保持沉默,谢珝真的心突突跳了一下,下意识朝邓贤妃看去。 而陈贵嫔甩了一下手上的佛珠,回答道:“臣妾拜托柳选侍陪伴诸位皇嗣了。” 却没说自己为何要过来。 “柳选侍?”不止邓贤妃,谢珝真也有些惊讶。 仔细一回想,才想起陈贵嫔进入东侧殿的时候,身后好似是跟着这么一个人。 只是柳选侍胆小声弱,穿得又朴素,垂下脑袋混在陈贵嫔的宫人队伍里,简直就跟不存在一样。 没等众人再说什么,云容便捧着一只香囊出来了。 刘淑仪瞧见香囊的颜色样式,心中更有把握:“昭贵嫔不妨看看这香囊,是不是许美人常常佩戴在身上,最喜爱的那一只。” 谢珝真抬抬眼皮:“模样的确是那个模样,但到底里头如何——”她话没说完,脑中灵光闪过,顿时想清楚了许美人在今日这局中最要紧的一环。 身子猛地颤了一下。 谢珝真走到皇帝面前,双膝触地:“陛下,请陛下召白老御医来,再为许美人诊脉一回!” “......你这是做什么?”皇帝被她的举动搞得错愕不已,正想扶起她来。 谢珝真借机紧紧拉住皇帝双手,用力地掐着,好叫他真切地感受自己的不安:“若真如芳菲所说,许美人的胎是一早就弱到保不住,而非受了香囊中寒凉之物的影响,其脉象必定是能有所不同的,白老御医医术高明,请陛下召其前来,仔细查验!”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云容已经剪开香囊,倒出里头的填充物,作为皇后最倚重的女官,云容自然是也通几分医术的,见了被倒出来的东西,她拨开仔细看了看,随即便惊声道:“这......里头全是保胎养身的药材啊?!” 第207章 蠢作者去过泼水节差点累死了的二更合一 “不可能!”刘淑仪几乎是一瞬间就从椅子上蹿了起来,姣好的面容上写满惊诧。 芳菲也是猛地抬起了脸来,下意识地就想朝云容手中张望。 而她的姐姐嘉琦则是一改先前谨小慎微的作态,目含厉光地朝着一旁的双宜扫去。 双宜已经整个人都匍匐在了地上,她高声呼喊着:“我家娘子是冤枉的,请陛下和皇后娘娘为美人娘子做主啊!” 一直冷着脸的皇帝在听见了云容的惊呼声后,也倏然瞪大了双眼地问道:“怎么回事?” 云容捧着香囊和倒在小托盘里的种种药材,踏着小步快速上前,将这些东西呈到帝后二人跟前:“臣略通医术,可以辨认得出,此香囊中所安放的,均是有益于孕妇和胎儿的草药......只是臣非为医者,难免会有疏漏,还请陛下娘娘再召御医院的大人们来重新扛看过。” “陛下!”谢珝真又加重了攥着皇帝双手的力道,几乎是把指甲都陷进皇帝的手心和手背里了,与此同时一颗灼热的泪珠滚落在两人相牵的双手上,烫得皇帝连剧痛都暂时忘却,只记得这颗泪水灼人的高温。 “请陛下为阿圆做主啊!”这后宫里但凡有些演技的美人,意图用眼泪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时,大多都是极为凄美的。 谢珝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乐于在皇帝面前哭,对着皇帝闹脾气,但总是拿捏好了其中调情与真情流露的界限,在一次次似真似假的泪水里,她稍微掺杂上一些更令那男人难以分辨的真情意时,更会叫皇帝心焦晕眩,为她神慌。 “传白卿来!”皇帝只觉得自己手上的痛在这一个瞬间,随着谢珝真的眼泪刺进了自己的心里,他很有技巧地反握住谢珝真的双手,充满保护姿态地,将人揽入怀中,而后抬起眼,用充满不善的目光看了一眼刘淑仪。 曾经信誓旦旦地说着,是许美人歹毒到了用一个本就留不住的孩子,来陷害自己的刘淑仪,已经彻底慌了。 “怎么可能会这样......” 自从芳菲向她告密,刘淑仪可是亲眼瞧着这香囊被一针一线地缝成,就连里头本该装进的大寒之物,也是在她的注视之下给全装了进去的。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立马将矛头指向芳菲二人:“是你们串联好了,故意欺骗本宫,要来陷害本宫!” 刘淑仪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开始哭诉起来:“陛下,娘娘,臣妾与许美人素来不睦,对她......的确是成见颇深,是臣妾不察,误信奸人挑拨,这才以为是许美人故意算计陷害,请陛下娘娘明鉴,臣妾的确有错,可此二人不过区区贱婢,哪儿有胆子做下如此歹毒的计策陷害主子,她们背后必定另有黑手!” 本以为刘淑仪会在【厄运】影响下,钻了牛角尖,还会继续嘴硬许美人陷害自己的谢珝真有些惊讶。 她竟然能迅速地反应过来芳菲嘉琦姊妹对她的投诚乃是内里藏奸,还迅速地想出一串说辞,试图把锅甩给这双姊妹,以及背后的推手身上,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真正蠢笨的角色,怎么之前她行事做人,就那么离谱呢? 然而纵使刘淑仪说得恳切,皇帝也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而是揽着谢珝真,眉头皱得愈发难看起来。 皇后轻轻叹息了一声,从托盘上拿起被剪开的香囊看了几眼:“这香囊是许美人的手艺,刘淑仪的女红不大出挑,她自个儿是仿制不来这个的。” 她放下香囊,看向刘淑仪:“你先前既然说,是芳菲学了你的针法,去仿制了许美人身上的香囊,那个香囊如今在何处?” 皇后说着,用无比严肃的目光将芳菲和嘉琦各打量了一遍:“方才你二人说辞亦是十分笃定,许美人曾故意调换香囊,刻意陷害刘淑仪......本宫问问你们,那香囊,当真存在吗?” 她垂下眼帘,慈悲如同菩萨的目光被掩去,显出肃穆之色:“身为宫人,两相串联,故意挑拨、陷害嫔妃,其罪责之重,应当庭杖毙,罪及家人!” “若你二人老实交代了事情,或许还有转机。”皇后的语气中带着难掩的叹惋。 谢珝真听出她的疲惫。 纵使有许美人曾经献药,把皇后的身体重新拉回健康,但似乎......皇后更加疲惫了。 芳菲哆嗦着伏在地上,却不肯改口:“回禀皇后娘娘,奴婢......奴婢所言皆是实情啊,那香囊......奴婢的确是依照许美人的吩咐缝制好了的,也确实是许美人她......” “够了!”双宜似乎是终于再也没法忍耐旁人对自家主子的攀诬,她满脸怒意地瞪着芳菲道,“我家娘子与宫人为善,可不是如你所说的那般,专门盯紧了你们姊妹两个,甚至根本不晓得嘉琦会调到玉春居来伺候,也根本不曾磋磨过她,又何谈拿她的性命来威胁你去害人呢?!” “别以为我不知道,嘉琦生来便有心疾,为着这病,不晓得吃了多少药,你们买药的钱,还是我家娘子给的呢!” 双宜几乎完全就是指着芳菲姊妹的鼻子叫骂了:“嘉琦被尚宫局拨来玉春居后,娘子认出了她,又体恤她体弱,便只令她做些整理小物件的活计,是她自己做事慢慢吞吞,别人都弄好了,偏她一个拖得老晚!” “别就是想故意磨得自己病发,好栽赃我家娘子吧!”双宜气鼓鼓地说完,依旧瞪圆了眼睛盯着嘉琦。 嘉琦的神情从平静逐渐变成了惧怕,她也缩起了双肩,道:“奴婢所言亦无虚假......此事......曾经也在延章宫伺候过的翠柳也是知情的,至于那香囊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奴婢等一无所知,请陛下娘娘开恩,传了翠柳来,为奴婢等人作证。” 翠柳? 刘淑仪心头一跳。 怎么还有这背主的婢子的事儿? 事态已经完全超出了她所能掌控的范围,这让刘淑仪愈发忐忑,只感觉自己背后有不知的存在暗暗编织出一张巨大的蛛网,而自己,就是那落入网中,徒劳挣扎的小虫。 乍然提及翠柳,谢珝真看见双宜的表情也是出现了一瞬间的失控,似乎此人并不在她们的计划之中......但又觉得她这表现有些奇怪和刻意,于是依循着直觉,谢珝真看向邓贤妃。 邓贤妃依旧是个慈眉善目温和寡言的佛爷模样,并未对眼前所见的景象有丝毫的动容之色,反而是一贯冷漠的陈贵嫔,常年拉直的唇角似有若无地微微勾起。 又是熟悉的水越搅越浑。 去宫女所佛堂搜寻簌簌异物的人还没回来,白老御医却是先到了。 他一进门,就被皇帝叫去给许美人重新诊脉。 原本临时被调过来给许美人做急救的御医很是自觉地找了个地方跪下,瑟瑟发抖地盘算着待会儿该如何为学艺不精的自己求情。 没过多久。 给许美人诊完脉的白老御医摸着胡子出来了。 “启禀陛下。”他拱起双手道,“许美人身子的确是算不得十分康健,但怀孕生产也是无虞的,而且从她脉象来看,她的身子并未受到寒凉伤身之物的影响,反而保胎药和养身的药都用得极好,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诞下健康的皇嗣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他的话语让刘淑仪彻底惨白了脸色。 被皇帝拉着坐在身侧的谢珝真看见这男人脸上浮出沉痛的情绪,目光越过了他,又瞧见皇后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悲痛。 而白老御医则继续说着:“许美人腹中之胎业已落下,医女入内查看过许美人身上的伤势......再结合臣所探查到的脉象,可以肯定,许美人腹中之胎,是因为她腹部遭受重击,才会......” 那孩子是被生生打掉的。 就连见多识广的老御医,也有些不忍说出口了:“......许美人眼下已经止住了血,但她到底是失血过多,能不能醒来,还得看天命。” 皇帝紧紧地闭上双眼。 殿内一时陷入沉寂。 等他再睁开,却是抬手便将桌上的一只瓷瓶抄起,朝着邓贤妃脚边砸了过去。 “这一个是延章宫伺候过的,这一个也是,还有那个翠柳,竟也曾是刘淑仪的身边人!”皇帝把几个宫人依次指了一遍,“朕竟然不知,怎么什么时候玉春居竟成了个‘小延章宫’了?” “贤妃,你执掌宫务多年,是极少出过岔子的,怎么自去年以来,就频频出错,害得宫中处处都不安宁,竟是接二连三地损了皇嗣!”皇帝抬起手朝着邓贤妃的方向遥遥一点,后者立马就跪倒在地。 邓贤妃把头深深地垂低下去,却不求饶:“是臣妾年岁日大,精神不济,才疏忽宫务,请陛下,请娘娘降罪责罚。” 冷眼旁观着的谢珝真的心直直往下又沉了三分。 看皇帝这反应,分明后宫之主是皇后,而邓贤妃只是协理,他却直接越过了宫权最大的持有者,进而指责起邓贤妃来。 是他敬重皇后,爱惜皇后,体恤发妻体弱不得不分权众妃,亦不愿叫一国皇后担上不能庇护后宫子嗣的污名吗? 不。 谢珝真想。 这男人.....知道邓贤妃是有问题的。 或许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出身显赫,膝下有子有女,又有协理之权,虽不得宠却始终被几位至尊信赖着的贤妃......是有问题的。 但到底是什么,才让皇帝几次三番地容忍邓贤妃,直到现在许美人以如此惨烈的遭遇失去了皇嗣,他才终于忍耐不住了呢? 谢珝真感到深深的疑惑。 “既然你年纪大了精神不济,管不得宫务,便自今日起,交出宫权账册,回长瑞宫禁足思过吧!”皇帝愤愤道。 邓贤妃安然应是。 正说话间。 去宫女所佛堂取簌簌遗物的宫人,和去玉春居缉拿翠柳的宫人竟是同时到了。 一个小太监捧着几件衣裳上前,衣裳最上方放着一个粗银的镯子,他压低着脑袋,声音有些尖细:“启禀陛下娘娘,这便是宫人簌簌的遗物。” 竟然真的还能找到啊。 谢珝真打量了一眼邓贤妃的表情,发现她还是面无表情。 只是此刻谢珝真已经不再为邓贤妃的处事不惊而惊叹,毕竟——簌簌遗物的出现,却正好能印证自己先前的猜测,与宋淑妃临终前的说辞。 皇后病而不死。 遥望后位多少年,就忍耐了多少年,扮演贤妃了多少年的邓青芝,终于也是——着急了啊! “竟然还留了一个银镯子?”谢珝真开口,“陛下,臣妾有的时候听宫人们聊天,都说是,那些找不到家人的宫人死了之后,大多只留件衣服给亲近的朋友思念用呢......哎哟哟,这簌簌的怨气到底是有多大啊,竟然留下这么多东西,无人敢处理啊!” 若簌簌真是邓贤妃布下的暗棋一枚,那她这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遭遇,的确是有够怨念的;即便不是......遭了杖责又抹了掺着铁屑的药膏,高热而死的无辜生命,如何能不生出怨气呢? 不过既然谢珝真能狠得下心,对簌簌下这个狠手,便是不怕她会成了怨鬼前来报复的。 洪氏。 武威侯府被打死的下人。 孟氏的几百口人。 都是她刀下的亡魂。 想要报复,只怕还得排着队来呢。 听着谢珝真阴阳怪气的话语,皇帝面露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示意那小太监继续说。 小太监道:“这银镯子是裹在衣服里头的,奴婢掂了掂,像是空心的,里头有东西会流动。” 说罢。 便又有另外的宫人上前,小心剪开镯子,果不其然里头藏了些微黄的药粉粉末,倒在纸上之后,白老御医上前先是用手捻了捻那药粉,又用拇指粘起来一些,放在口鼻前方,另一只手对着自己轻轻扇了几下,便拿过帕子把手一擦,道:“此物若是老臣没有看错,应当是前朝御医院中有留下过记载的,能使人神思昏乱,性情日渐冲动暴躁的秘药惑神香,此药,乃是百年前黄道子所制,后他将秘药献给末代太后,得了封赏的爵位,又被赐姓为‘洪’!” 第208章 另一个视角的故事 洪? 一股不妙的预感袭上刘淑仪心头。 转瞬之间,她便想起来自己的外家。 以医术起家,自前朝至今已绵延了数代人,早已抛弃医道,转而修文,只是家中依旧持有一些不传的秘方,惑神香,正是其中之一。 但因世家皆将医者视为贱业,所以洪家在百年之后的今天,对外都是以书香门第自居,只有一些与洪家很是亲厚的存在,才会知晓洪家成为世家之前,曾有过这样一段献秘药,得封爵,赐姓洪的历史。 可......白老御医一直都是皇家的人,与洪家根本没有半点瓜葛,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在短暂的慌乱迷惑之后,刘淑仪猛地打了个寒颤。 是啊。 虽然失去了城坞堡垒,数百年的积蓄也被皇家摧毁掠夺,甚至世代传承下来的仆从隐户也都跟着朝廷的大军举起反旗,将曾经在这片大地上横行无忌的一个个庞然大物摧毁了,但......世家到底还是被皇室,被朝廷始终戒备着的。 哪怕只是一些残枝落叶,当权者也绝对不会许他们以死灰复燃的机会。 “洪氏?”皇帝十分不悦地将目光移向刘淑仪,“这倒是奇了,你用过的宫人,全去了玉春居,你家的秘药,又是什么时候,到了许小仪这个外姓的寻常女子手上呢?” “荒谬!”皇帝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若是许美人从小在刘家长大,倒还有机会从已死去的洪氏手中拿到秘药的话,那样的话,今日这一局她就真是难以自辩了,即便最后罪名没法完全扣在她脑门上,也是逃不了被牵连的命运的。 幸好。 她的母亲许娘子虽没多少见识,却在听闻彼时的荆郡侯府有庶女无故夭亡之后,果断决定瞒下女儿,自己养大。 也幸好许美人在入宫之后,能有机会救出受囚的母亲,又绝不肯为了一个侯府女儿的出身,与那不曾亲厚过一日的所谓血脉亲缘而低头,硬是要断了这一门吃人的豺狼虎豹之血亲情分。 原本刘淑仪只要证实许美人的确要用流产陷害自己,那这惑神香的计策即便有些许的漏洞,也没什么大碍。 奈何她前计未成,惑神香此事上的漏洞也变得愈发显眼。 “翠柳,还有翠柳,你说,说实话!”刘淑仪在巨大的惶恐压力之下,只能勉强保持着理智,体内本就稀薄的真气随着她心境的失衡也变得逐渐混乱起来,一呼一吸之间,胸肺隐隐作痛,这感觉加剧了刘淑仪的慌乱,开始隐隐后悔起自己之前,为了皇帝的宠爱而不愿损失纤细柔美的躯体,放弃锤炼肉身的那个决定。 “你说,是不是许美人故意设计要害我?!” 与刘淑仪同样的,嘉琦也是满脸不安地看着刚刚到来的翠柳,翠柳先是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才直起来,目光落在自己身前的地面上:“启禀陛下娘娘,那香囊,是奴婢拿走的,只是......美人娘子并未曾磋磨过嘉琦,更未在私底下与芳菲有过接触,奴婢在玉春居伺候花草,夜里曾经撞见过几次嘉琦无故外出。” 说着,翠柳看了一眼嘉琦:“因同样是延章宫里出来的,奴婢便提醒过她几次不要行差踏错,又因奴婢后头再没撞见过嘉琦夜里外出,所以奴婢还以为是她改正了,哪想今日一早,美人娘子本来是要在玉春居外给贵妃娘娘设祭台的,可那祭祀之物却出了问题......” “美人娘子令嘉琦去尚宫局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可她却久去不回,奴婢帮着收拾祭台的时候,发现美人娘子没佩戴保胎的香囊,因娘子待下宽厚,奴婢便大胆问了一句。”翠柳说着说着,抽噎了声,“娘子只说是忙忘记了,让奴婢去房间里帮她取来,奴婢去取香囊的时候,发现那香囊很不对劲,便将此事告知娘子......” “娘子却说兴许是嘉琦往日收拾这些小东西的时候,一时不慎,不小心把她自个儿做来练手的香囊,和娘子的那只搞混了.....可那香囊的用料和花样都与娘子的一模一样,哪里是不慎搞错,分明是存了坏心。” 翠柳说得声情并茂,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拿袖子抹着眼泪:“奴婢把先前嘉琦夜里外出过的事情也告诉了娘子,美人娘子反而宽慰奴婢说,说是嘉琦的妹妹在延章宫,玉春居与延章宫素来有些旧怨,嘉琦她不过是思念妹妹,又不敢表现出来,才不得不如此行事......” “后来,娘子只让我重新去把寻常用的那只香囊找出来带上,就带着双宜姐姐出门,亲自去找久久不回的嘉琦去了。”她小声呜咽,模样并不如刘淑仪哭泣时的美丽,只是更让人感觉真实。 刘淑仪冷汗直冒。 她的确是故意在宫道上等许美人过来的,也确实是嘉琦先来,而许美人后至,言语之间起了冲突......只是刘淑仪一直以为那场冲突,都是许美人早已设计好的,怎么如今听完翠柳的叙述,竟像是......像是另外有一只黑手,齐齐算计了她们两个呢? 她颤着嗓音:“陛下,臣妾所言也都是真的,臣妾确实是以为许美人要故意陷害,并不知道她那处是此种情形......” 刘淑仪拼命想要找出这件事里第三者存在的痕迹,另一方面,又不肯放下是许美人故意陷害自己的思路,一时间便也纠结起来。 而也正是在此时,捻着佛珠的陈贵嫔突然开口问了一句:“许美人身怀有孕,特许其不必到乐福宫哭灵,只需在玉春居外设台祭祀,这祭祀之物,具是由尚宫局准备,怎么好端端也出了差错?” 这句话一出口。 谢珝真便意识到。 陈贵嫔今日过来另有目的,而她的目的......若不是和三公主的奶嬷嬷一样,铁了心认为皇后会戕害皇嗣的话,那她就是要剑指同样掌控着尚宫局诸多事务的邓贤妃了! “不知,是什么样的岔子,值得叫许美人那么着急,大着肚子外出呢?”陈贵嫔语气淡淡,神色也淡淡,无表情地抬眸看向皇帝。 坐在皇帝身侧的谢珝真只觉霎时间寒霜扑面,在陈贵嫔漆黑的眸子里,藏着一滩平静至极的恨水。 第209章 明了与否 皇帝的目光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回娘娘话,是......文疏上所写的贵妃娘娘的生辰对不上......”翠柳回答道。 大盛朝不管是为活人做法事,还是为死人做法事,都是要仔仔细细写了文函,再经过一系列的仪式之后,将之焚烧,以求能借此把自己的哀思或者对上天的祈求传达给各司其职的仙人们知晓。 文函上的姓名和生辰八字都是最最紧要的一个部分,不管哪家哪户做法事,都得仔细核对检查过数遍,确认了无误之后,才能进行下一步的操作。 若说先前三个延章宫的宫人都被尚宫局调动去玉春居,只是让皇帝震怒,但同时也还保持着一丝对邓贤妃莫名的容忍的话;那,在他新死的爱妃哭灵当天,用她的生辰八字做文章,多方布局,暗中使唤了宫人借由两边的信息差,和她们原本就存在的龃龉,挑起另外两个最近比较喜爱的妃嫔的矛盾,甚至害得自己又丧失一个健康的孩子...... 面对此情此景,皇帝再不能通过斥责邓贤妃无能,和剥夺她的协理之权来将事态止住,他无论如何,也是要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的。 陈贵嫔死寂的眸子在谢珝真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思索起这一环套一环的计策,表面上,只是刘淑仪受宫人挑唆和欺骗,起了歹心要害许美人失子失宠再夺她性命,可细究起来,一桩桩一件件,背后指向的,都是邓贤妃这个帮助皇后打理宫务的“手”的失职。 不止是失职。 更是暗暗指向邓贤妃就是在这一系列事故背后推波助澜的凶手。 只是没有实证,终究无法明言指责。 况且...... 皇帝几次三番因为不知名的缘由,宽恕容忍邓贤妃,而陈贵嫔虽然失子后沉寂多年,但她显然也不是一个会在乍然得知真相之后,便迫不及待冲出来,不顾一切要报仇的人。 她没有与皇帝挑明自己的意思,只是温声慢语地,暗暗给似乎是又想把这事里邓贤妃存在的痕迹给混过去的天子施压。 “贤妃娘娘,不知这负责文疏的女官是哪一个。”谢珝真略微犹豫之后,决定无视皇帝的心思,配合陈贵嫔的话来,假装无辜地问了这么一句。 她也是想看看皇帝究竟会不会在邓贤妃接连犯下如此明显的错误之后,依旧要死保对方——要不是当初逆袭系统说,皇帝的真爱是个没家世没位份甚至连明面上的宠爱都没有,只会接二连三生儿子的小透明,谢珝真都忍不住怀疑邓贤妃就是和皇帝“虐恋情深”的那个真爱了。 嘶...... 那怪东西不会骗了自己吧? 谢珝真突然怀疑起了逆袭系统所说真爱的真实性。 只是眼下的情况不允许她分散注意力。 因为邓贤妃依旧是面不改色,十分镇定地回答道:“是尚仪局贺尚仪负责。” “贺尚仪啊......”陈贵嫔唇角的微微笑意变得明显起来,“她为官多年,怎么还能犯这样的错误,莫不是与贤妃娘娘一般,年纪大了,才操劳完家中侄儿迎娶邓氏族女的大喜事,便精神损耗过甚,疲中出错了。” “臣妾有罪。”邓贤妃敛着双眸里的神色,第一次朝着皇帝叩拜了下去。 皇帝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此刻殿内一片安静,无人敢贸然开口。 在静谧的氛围之中,谢珝真突然发现,邓贤妃被皇帝斥责、夺权,又跪下叩首的这一个过程之中,与她一贯要好的皇后竟然半句帮衬求情的话都没有说。 大半心思都放在了分析今日之事上的谢珝真带着怀疑,看向坐在皇帝另一边的皇后时,只见她面色不正常地泛着白,双手都藏在袖子里,虽然她极力地克制过了,但仔细看去,谢珝真还是能看出她正在微微地发颤,抖个不停。 “娘娘。” 在所有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甚至连呼吸声也放轻了的时候,谢珝真猛地站起来的动作,让皇帝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 谢珝真直直走过去:“娘娘凤体才刚刚病愈,只怕是不宜久坐,不如先到里间去歇息歇息。” 仿佛谢珝真的这个举动给皇帝找到了一个可以下脚的台阶,他也满脸担忧地搀扶住了皇后:“梓潼不适为何强忍?” 他看了眼底下跪着的嫔妃宫人,又看一眼木桩子一样站在原地的陈贵嫔,无奈地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涉事宫人立刻关押送审,刘淑仪、贤妃,皆禁足,待许美人醒了之后,再......” “陛下,臣妾无恙,不可因臣妾......轻忽此案。”皇后挣开了皇帝的双手,转而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依靠在谢珝真身上。 谢珝真忽然从她身上感知到了一股浓重的悲哀。 皇后不顾皇帝的错愕和不满,声音里带起了无法控制的哭腔:“青芝,你我共事多年,相交多年,我知女子困于内宅,难免会为了一些事情而起冲突,互有不满,但这只是人与人之间会有的常情,乃是,小节......你亦知我,知我是信你做不出那些损害德行的阴谋之举,才为你请旨,协理六宫。” “皇后。”皇帝打断了妻子的怨诉,“既然身子不适,就先下去休息。” 皇后却抬眼直视他:“陛下,许美人何辜,皇嗣......何辜?” 没等皇帝说话,她又道:“陛下前朝国事繁忙,因信任臣妾才将后宫诸事全数交付,而不能管束后宫嫔妃持德行善,不骄不妒,是臣妾为皇后的失职,臣妾恳请陛下,彻查此案,为无辜者,寻得一个安慰!” 到了这种时候了,皇后也还是要为皇帝开脱,甚至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以免得皇帝觉得此乃损伤他龙脸的丑闻,而再次和稀泥给混过去。 但同样的。 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对皇帝的逼迫呢? 心意顺遂惯了的天子自然恼怒,只是他这恼火的情绪是对着暗中兴风作浪的邓贤妃,对着冷漠相逼的陈贵嫔,对着愿抗下罪名求个真相的皇后......就是没对着他自己。 “显明,你来说说,宫人芳菲嘉琦对主子心生恶念,两厢挑拨,刘淑仪骄纵愚莽,贤妃精力不济,有所失察,贺尚仪玩忽职守,种种交集,方害得许美人无辜失子......此案如此,难道还不明了吗?” 第210章 为君子拆危墙 眼看着最是两难的话题被抛到谢珝真头上,皇后纵使身上没多少力气,也不禁重新撑着站直起来,正当她要开口说什么话把明显是在无理取闹的皇帝给顶回去的时候。 谢珝真扶着她,身子一晃,便将皇后藏于身后而自己上前:“《孟子》中有言,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 她认识的皇帝绝对不可能是个恋爱脑。 就算是恋爱脑,也做不出什么“爱你才要冷落你”的怪异举动。 所以。 谢珝真猜。 邓贤妃——或者英国公府的确是持有,或者曾经持有过主神的爪牙的,那大概率就是万界聊天群系统了。 而据造梦所言,万界聊天群系统一样遭受重创,不过它携带着其他世界的奇妙造物,是本世界的土着们难以抗衡的那一种。 不知道邓贤妃和她的族人们到底从万界聊天群系统那里得到了什么,但在经过长久的观察之后,谢珝真得出一个结论。 这个向来表现得高傲、自大、霸道、威严的大盛主君。 被邓贤妃或者说英国公府,给威胁住了。 但同样的,英国公府这一脉手上所持着的威胁肯定也有限制,如今他们不过是借此外力与皇帝正两厢僵持着,而皇帝在被威胁了不得不隐忍的同时,也正在积极地寻找出路。 比方说——谢珝真自己。 抬举她。 给她娘家封侯,准许她将势力延伸出宫外......为的或许并不只是皇帝想要多一条可听命的家犬,而是要谢家慢慢地取代英国公府,在必要的时候能拔出钉在皇帝心头的毒刺。 英国公府当然也肯定是觉察到了皇帝的意图的,不然不会主动分化谢家与君家的交情,毕竟君家和皇帝,是如今刚刚起步的谢家唯一的助力了。 而今日之事......若不是陈贵嫔突然搅局,许美人早安排好了翠柳出来反咬一口的话......簌簌的遗物里,或许就不止有那只明显是栽赃的镯子了,兴许会出现她死前所用的掺过铁屑的药膏也不一定呢。 而如果自己在为许美人扫尾时心慈手软了些,留了簌簌的命另做安排的话,那只怕今日活下来了的她一样会成为指向自己与许美人的利剑! 谢珝真背诵着《孟子》,她平视着皇帝的双眼,从中看出了一种熟悉的,得到了旁人理解之后的他的动容,便立刻明白——这自大的男人的确是在英国公府吃了暗亏,不过也好,不管谁谁谁的目的究竟如何,起码他们目前拥有了共同的敌人。 这样,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女子逼身上前,神色坚定:“我岂可叫救我护我知我的君子立于危墙之下呢?” 谢珝真没给任何人做出反应的时间。 她果断地抽出了挂在皇帝腰侧的,用作装饰的铁剑——这铁剑镶金嵌玉,剑柄乃是一条金龙盘柱的模样,并不适用于实战,连剑刃也未曾开锋,确切的说,这是一块被装饰得十分富贵威严的铁块子。 所有人都在等着谢珝真在帝后双方择一站队支持。 连笃定自己并不会被重罚的邓贤妃,也是沉默而平静地,用一种欣赏好戏的心态,等待着谢珝真得罪皇帝,或者与皇后产生龃龉。 她垂着手轻轻拨动了下挂在身上的玉佩,心中不无遗憾地想着,自己这终日打雁的,这回却是叫雁啄了眼了...... 芳菲和嘉琦都是英国公府精心挑选过后才送入宫来的暗棋,而簌簌,也是邓贤妃在初觉谢珝真的威胁时,试图送去她身边的钉子——只是这女子太能闹腾,皇帝也越来越重视了,以至于自己的手很难伸进去,便只得先朝与谢珝真交好亲厚的许美人处着手布局。 若是计划顺利的话,簌簌本该留在谢珝真或者许美人身边的,毕竟曾有过被“收买”后给沈楠榴下药的事情在,无论许美人还是谢珝真,都是不可能把这样大的一个把柄给送出去的。 只是邓贤妃没能想到。 区区一个平民女子,竟如此机警多疑,到了紧要的时候,也下得这样的狠手去了结旁人的性命。 不过簌簌这一步棋也不算是彻底地废掉。 从刘淑仪那儿可以牵扯出簌簌被收买给沈楠榴下毒一事,不管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刘淑仪又会以何种毒药栽赃给许美人,邓贤妃都安排好了人揭发出簌簌的死存疑一事,从而将其死因牵连到谢珝真身上去,再暗中做一些她最擅长的推波助澜之事,令育阳侯府与谢氏为敌...... 她却没能想到。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陈贵嫔这不出佛堂的半个死人,竟然会跟着过来,出言针对自己,搅乱了布局;而又不知是谁看破了芳菲和嘉琦二人有异,生生插进来一个翠柳,还换了香囊,让刘淑仪如今不管再做什么说什么都变得不再可信了。 生生地,将邓贤妃所布置的后手全部作废! 眼见自己的计划被多方插手搅乱,邓贤妃说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她这么多年的养气功夫,又暗藏自己绝对不会被皇帝轻易废弃的底牌,所以即便设局不成还被几个女子默契联合地反咬一口,邓贤妃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直到—— 殿上那个看似是要站在皇后一边,上前与皇帝对峙起来的女子,悍然地抽出了男子才会使用的沉重铁剑。 她衣袂飞舞,飘然若仙的广袖翩然之间,只见一道湛亮而凛冽的寒光划破沉寂的空气,风声在她手中那柄钝剑的剑身上不断呼啸着。 重剑破空。 环佩叮当。 谢珝真疾步踏出,扬剑的手丝毫未有颤抖偏斜之意,在众人的惊呼声里,在所有人阻止的手伸到之前,在邓贤妃双眼缓缓惊讶而恐惧地瞪大之时! 剑锋已至美人颈项。 钝光裹挟着被切开的风,重重地敲在邓贤妃那细弱优美,高傲得宛如天鹅的脖颈之上! 方才还镇定自若的邓贤妃尖叫着扑倒在地,剧痛让她几乎晕厥,怀疑自己的脖子已经断开,而谢珝真知道自己的钝剑杀不了此人。 她只是想表达一个态度,自己愿意为皇帝杀人的态度。 她也需要皇帝对自己做出回应,坦诚地对自己敞开心扉,约定两人自此成为清除英国公府这颗“毒瘤”的共犯的回应! 这亦是逼迫。 是谢珝真自己对皇帝的逼迫。 她才不要依着旁人的心意选边站队呢! 第211章 给皇帝打差评 谢珝真要逼迫皇帝与英国公府彻底地站在对立两面。 一击之后。 向来端庄温柔,落落大方的邓贤妃趴在地上无力呼痛,很快就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而谢珝真没有丝毫征兆便拔剑伤人的举动,让在场众人也都恨不得翻了眼珠晕倒算了。 素来,只闻宫妃们之间以言语相讥,再背过身去暗手设局互斗的,哪里见过这种拔剑就呼啦啦往敌人脖子上砍的猛人? 一时间,以皇后为首的宫妃们全部呆愣原地,而宫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转头望向站在最上方的,这个国家,也是这个后宫真正的主人。 被所有人寄托了目光的皇帝却呆呆地看着谢珝真。 一身素衣的女子未施粉黛,手持长剑,凌然而立,满身的杀气衬得她容颜于满身素淡中愈发热烈地绽放,仿佛她身所在的,不是肃穆宫堂,而是积雪万年的雪峰山巅,她既是雪原之中唯一的艳色女妖;又仿佛那钝剑上正滴落她敌人的鲜血,杀意环身罪孽不染,足下所踏乃是万军之骨,要做她功成的白骨堡垒。 突然的。 皇帝心中生出一股自惭形秽的情绪。 他感觉自己胸腔里塞满了一种不知名的东西,像是棉花一样绵软干涩,却又像是初生的青梅一样酸中带苦,满满地塞填着心胸,然后在那女子收剑回首的一笑之中,沁出甘甜而芬芳的蜜。 “陛下。”谢珝真轻巧地,将取自皇帝腰间的钝剑重新放了回去,“若那墙已古旧,满是裂痕,又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会倾倒坍塌,伤及主人性命的话,那何不如将之彻底推倒,拆了重建新的,继续护卫着它的主人呢?” 她说完,回身与云容一起,半抱半扶地把皇后送到里间休息去了。 被留下在原地的皇帝终于缓缓地舒出一口冗长的气息,他看了一眼脸上也是难掩惊愕之色的陈贵嫔,已经顾不得再责怪她,而是对着李宗吩咐道:“五公主满月宴时,母后不是曾说过要见英国公府的诸位小姐么?” 英国公府有意分化君、谢两家的关系,采用了这个时代高门之中最常用的手段——将自己族中的年轻人与需要拉拢的对象结成一对。 只是这事儿在陆微垣的满月宴上被君家母女揭破开来,并且君悦心不惜以自己兄长乃是断袖为由,把这桩婚事给彻底推脱开了。 而胡太后心情好,有意打个圆场,便说自己要亲自为英国公府的小姐,也就是邓贤妃家中的妹妹们做个好媒。 “你去将今日这殿中发生的事情告诉母后,然后,再传讯至英国公府,就说贤妃为了怀敬贵妃葬礼操劳过重,疲惫之下,染了风寒,病卧在榻。”皇帝这般说着,看向晕倒在地上的邓贤妃,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情意,反而充满厌恶。 同时,又带着些许的解脱之意。 说完这两个安排,皇帝又命另一个大太监冯祥将刘淑仪和陈贵嫔全部秘密地送回她们自己宫里,即日起立刻禁足,在场的诸多宫人也一样要被圈禁,涉事的芳菲与嘉琦二人,立刻杖杀之。 “......便说是刘淑仪待下过于严苛,已至这两个宫人心存怨恨,故意设计挑拨主子,才致使许美人无辜失子,在许美人身子养好之前,不宜挪动,便叫她在乐福宫侧殿暂居,至于玉春居的宫人,也全部带过来。” “今日之事,不可走漏丝毫的风声!”皇帝眸中厉色渐起,一众宫人皆是惊颤不已,“灵堂上的事情,便由李妃全数接管,她与贤妃交好......罢了,陈贵嫔不必禁足。” 他叫住了正要被送走的陈贵嫔:“贤妃病了,她手上的事务便由你与昭贵嫔接过吧。” 陈贵嫔闻言回身行了一礼:“陛下放心,臣妾晓得该如何行事。” 她起身,又道:“许美人处的文疏出错,是贺尚仪有意为之,而她是淑妃娘娘生前亲信之人,娘娘去前已经觉察到贤妃异动,奈何她已无力回天,臣妾之所以今日会在此地,为她促成此此事......您自个儿清楚,不过陛下放心,无论臣妾,还是臣妾的母族,都对这偌大皇宫中的泼天富贵没什么野望,待昭贵嫔上手了宫务,臣妾自会回转佛堂,继续为我那枉死的孩儿祝祷祈福。” 她说完。 带上如丧考妣的刘淑仪一起走了。 皇帝沉着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入东侧殿的内间,把谢珝真给叫了出来。 无人的耳室内。 帝妃二人面对面静静而立。 谢珝真拿不准皇帝此刻的心情,试探着开了个话头:“陛下今日见了臣妾那模样,可会觉得臣妾过于凶悍,无妇人应有之德行?” 她话一出口,皇帝紧绷的双肩却是突然松懈了下来,他看着满脸无所谓的女子,自嘲般地说道:“朕又何尝有世人推崇的君子应有之品格?” 谢珝真心头也跟着一松:“陛下当然是君子,起码在我这儿,是独一无二的君子......我不晓得那些个坏东西到底是用了什么,令你行事处处受辖制,但是,哪怕要赔上我这身骨血,我也是愿意为你做个先锋,早早除了这毒瘤囊肿,以免来日人心贪欲愈盛,造成无可挽回的危局!” 皇帝眼中种种情绪不断交织闪烁着,最后,他上前一步抱住了谢珝真,然后把自己的脑袋疲惫地埋在女子肩上:“我知你性子刚烈,才不愿叫你知晓......罢了,也的确是因为我身为一国主君,竟然还能被一家臣子,被个臣子的女眷给威胁住了这事儿真的有够丢人,才舍不下脸面与你说真话。” “哦?”谢珝真探究地问,“我这泼辣模样被你全看了去,早没什么脸面了,偏你还跟我计较这个。”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是我不好......显明,英国公不知道哪个女儿手中持有一奇异之物,只要我......我对邓贤妃哪里做得让她觉得不好,她就会用那物给我这个当皇帝的打什么‘差评’,若这‘差评’只冲着我一个人来便也罢了,可她却是......” “上一次,我因为有意将大公主交给宁妃抚养,而邓贤妃也想要做大公主的养母,我便被那个不知是她哪一个妹妹打了‘差评’,那段时间之后,但凡有宫妃怀孕,必然流产,江南一代分明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却也莫名遭了洪灾,民生落入艰难之境!” 第212章 皇帝的打算 果然这男人还是得逼一逼,才能从他嘴里掏出来更多信息。 谢珝真抬手安抚地轻轻拍着皇帝的后背——虽这男人说的话做的事,无一不在对谢珝真表明着他身为帝王,竟然还要被臣子之女给威胁了的委屈和丢脸 ,但...... 皇帝的这些话,就算说得再怎么亲近真诚。 其实谢珝真只愿意相信其中不到五成的内容。 不过不要紧。 皇帝想要动英国公府的心是真的就足够了,而目前的谢珝真也很愿意让永嘉侯府在皇帝的推动下,成为英国公府的“替身”。 谢景荣不适合官场沉浮。 谢意的年纪还太小。 作为谢家唯二的能说得上话的男子,他们其实也不过是永嘉侯府的招牌而已,真正的,藏于幕后且谋得了皇帝信赖的“永嘉侯”,是谢珝真。 她一直都在期待着永嘉侯府正式开府,皇帝也答应了要带她回门的那个日子的到来......在此之前,若是能以英国公府的尸骨铺路,那她将来的掌权之途必定能走得更加顺遂。 其实在没有完全摸清楚邓贤妃手中到底握着什么让皇帝如此忌惮、容忍她的东西时,就如此发难是很冒险的行为。 但谢珝真从皇帝一次次的容忍之中和看清楚了他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也从他举起桌上的装饰砸向邓贤妃的那个动作里,看出了不下于自己的杀心。 英国公府乃是开国勋贵,在大盛朝扎根日久,若是错过这个很可能借着皇帝杀心去重创乃至彻底扳倒它的机会,以后不知还要再冒多少风险......起码若是现在去动英国公府,顶在最前头的不会是自己这个才刚刚起势的宠妃,而是皇帝本人。 借力打力么。 谢珝真不想错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她用行动逼迫本来已经忍耐到极点的皇帝和自己一起爆发,如今正是要加强皇帝处置英国公府之心的时候,以避免他事到临头又后悔起来,把自己这个爱妃丢出去顶锅——当然,以谢珝真对皇帝的了解而言,这人虽然底线不高,但也做不出朝令夕改的摇摆之举来,尤其是在打击他所认定的敌人的时候。 从他下令禁足诸妃,隐瞒邓贤妃伤情,又要借胡太后先前的口谕召英国公府女儿入宫的那一刻起,谢珝真就知道皇帝选择了与自己站在一边,而英国公府这次纵使不倒,也绝对是要颓败下去了的。 但...... 谢珝真还是总觉得心中有一种不知自何处而来的隐隐忧虑。 “......这是什么古怪东西?!”谢珝真做出惊讶的模样,把皇帝从自己肩上扶起,又瞬间换成满脸的心疼,“只怕是什么妖魔邪祟罢!” 她用双手捧着皇帝的脸:“臣妾对英国公府诸位小姐并不了解,陛下可知这位......是哪一个小姐?” 邓贤妃的父亲与母亲共生育了两个子女,一个是她兄长,另一个便是邓贤妃。 此外还有几房妾室,也各自生下了女儿,在国公夫人病逝之后,英国公并未续娶。 加上入了宫的邓贤妃,他一共有六个女儿。 长女入宫,次女三女也都出嫁,唯独剩下了三个女儿还在家中,均是十八岁左右的年纪,正在择婿。 这年头富贵人家疼爱女儿,留女儿到二十岁才出嫁的也不是没有,因此英国公府三位小姐留到这么大的岁数才开始择婿也不算太异常,只是姐妹三个全都如此,有些少见罢了;但如今看来,只怕是不想叫得了宝物的女儿外流,又有意叫她另外那两个姐妹帮着混淆视线,才三个都一起留住了。 英国公的女儿手中握着这样怪异且杀伤力强大的物件,让皇帝吃过那么大的亏,谢珝真不信皇帝在受挫之后,没有调查过国公府里的三个小姐。 只怕他早已知晓那人是谁,不过忌惮她的能为,才假作不知,按兵不动。 这般思索着,谢珝真皱起眉头:“大公主生而丧母,今年......也才十三、四岁,那那位小姐岂不是才四岁左右的时候就......” “稚子如何知事?不过是那有心人故意引着她。”皇帝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这......”谢珝真面露为难。 这男人果然已经知道谁才是怪东西的持有者。 皇帝抬手,握住了谢珝真的双手:“朕,早在英国公府内外布下密探,打探查证了数年后,才能肯定,此人乃是英国公四女儿,邓青绥。” “陛下如何肯定的?”谢珝真想了想这几年大盛还算得上是国泰民安,即便有些地方遭过小灾,但也是天时天象早有预警,朝廷也做足了准备,迅速赈灾,安稳渡过。 这位邓青绥小姐,应当只出过一回手。 “万一英国公还有其他女儿养在府外......”谢珝真试探着问。 却见皇帝眸子闪烁了下:“朕一直故意冷着贤妃,又在先前王选侍小产,牵扯出后头诸多事宜,朕令贤妃放下宫权自行闭门思过时,叫暗桩把消息传进了英国公府三个小姐的耳朵里去,只有这一位在得知消息之后,特意避着人去见了英国公。” 说着,皇帝叹声又道:“这位小姐的身子一直不好,听说还有个头风的毛病,朕想兴许就是那次使用了‘差评’后的遗留之症。” 谢珝真安静地听着他的讲述,心中疑惑的感觉越来越鲜明。 “......只是英国公府树大根深,又是开国勋贵,他们一家子私底下虽做了不少阴损的事情,却难以拿到足以定罪的证据,实在不是好处理的。”仿佛是想要征求谢珝真的意见,皇帝与谢珝真对上了双眼。 这男人生得一张十分俊朗的脸孔,剑眉凤眼,鼻梁挺拔,凑近了仔细看时也难叫人寻出缺憾,但心中隐有猜测的谢珝真对着这张俊美的脸孔毫无波澜。 “朕自从知道了有这么个东西存在之后,就常常想,她既然能评朕‘差’,使大盛气运动荡;那如果反过来,叫她评朕‘好’,是不是能令大盛风调雨顺,蒸蒸日上呢?” 谢珝真:......还得是你啊,狗子。 “陛下是想......纳了那位小姐吗?” “朕知道显明与寻常女子不同,眼界不只着与后宅争风吃醋的小地儿上,所以......贤妃病逝,太后因感其多年操劳而恩许其亲妹入宫继续侍奉,你觉得如何?” 第213章 扫描 “当然,贤妃阴毒,暗害皇嗣,英国公府妄图以此暗中控制储位国本一事,也是不能轻饶的。”思路十分开阔的皇帝握着谢珝真的手,给她开出了价钱,“朕准备削去其爵位,将英国公父子贬职,谪往西南一带,他的府邸乃是太祖所赐,恰好与咱们昙奴的府邸在一条街前后呢,到时也正好能将那宅子一并赐给昙奴,也好叫那孩子住得宽敞些......” 这是在许诺给谢意国公之位了。 谢珝真在心里啐了皇帝一口。 难怪这狗男人说起邓青绥和英国公府的时候,十分熟悉呢,原来是打着这种主意......不过...... 谢珝真还是怀疑皇帝与英国公府之间的关系,其实比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更加亲厚,毕竟早在他还不是太子的时候,英国公府就有意要将邓贤妃嫁给他了,只不过是叫那位早已自缢而亡的袁贵妃横插一手,才天降了个皇后...... “陛下说的这些,只怕是要等到那位邓四小姐入了宫之后,才好发作吧?”谢珝真是不肯放弃把英国公府这个拦在自己掌权路上的石头给除掉的想法的。 用太后降恩的名头,扯着贤妃与邓青绥姐妹情的大旗,把身怀神物的小姑娘弄进宫来,转头再给她的家族好几个大嘴巴子,把她身后的势力敲打颓败了,避免英国公府会再借着邓青绥在皇帝这一朝重新起势的同时,也能以家人的安危来钳制被教导得十分重视亲缘的邓青绥。 还能给邓四姑娘套上一层戴罪之女的名头,把她留在宫中,以彰显皇家的宽容。 说不准皇帝还会亲自上阵去给那姑娘施展美男计。 反正他在某些时候是十分能豁得出去的,只是...... “若邓四小姐身上的那物,只能‘差评’,而无‘好评’呢?”谢珝真满脸再真切不过的担忧,“又或者那位邓四小姐的脾性与大家合不来,那陛下......” 她把双手从皇帝的掌心里抽出来:“陛下可会为了她而委屈臣妾呢?” “她不过一个小姑娘,先前之所以会用那物件,也只是因为英国公夫人希望贤妃得宠,能拿到大公主的抚养权,才会故意引着她去使用而已。”皇帝显得很有信心,“只要她入了宫来,叫皇后,与你好生教导着,想必她是会明白何为大国小家的道理。” “皇后病弱,只怕这事儿她承不下多少,到时还请显明多为我,担待那姑娘些。”皇帝口中称我,意图打软牌来说服谢珝真。 而心头一直萦绕着股迷惑的谢珝真没忘记配合着做出皇帝想要的反应:“说什么蠢话,我不帮你这个活冤家,还能帮了谁去?” 她娇嗔一句,又道:“只是臣妾的脾气,陛下也是晓得的,臣妾别的不怕,就怕哪儿没做好,惹了四小姐的厌烦,叫她不管不顾做出什么事情来,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啊,最是容易情绪上头的,若是那东西还有‘好评’可以弥补的话,倒也还好,怕就怕没有......”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 皇帝也不再以话语拉扯来躲闪:“若是她身上那东西,只得‘差评’,而无‘好评’,那自然也不必再劳烦显明,到时,叫她一家一起上路,共赴黄泉便是了。” 方才还放下了身段,请求自己的小老婆,为了他去接受另一个预定的小老婆的男人,瞬间冷了声色,口中说出的话语决然冷漠,瞧不出他对那女子有半分的怜惜。 “那臣妾便再无异议了。”谢珝真摆出柔顺的姿态。 英国公府这口大饼,早吃晚吃都是要吃进嘴里的,自家现在没能力摆脱了皇帝这座靠山去单干,便只能先顺着他的意思来了。 反正早就知道自己与他是互相利用狼狈为奸,走什么路不要紧,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 不过邓四小姐身上那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万界聊天群系统啊。 怀揣着疑惑的心绪。 谢珝真一边应付话突然多起来了的皇帝,一边在心里戳了戳造梦系统。 【汪!】 【除去逆袭、你、乌鸦嘴、奇药......这几个你说过的系统之外,就没有其他的,类似的存在了吗?】 【陆晔生他口中说的这个什么差评好评的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是万界聊天群啊。】 【汪!】造梦系统习惯性地叫了一声,才道:【万界它存了很多好东西的,皇帝说的这个,应该是它仓库里的一个面板,是可以牵动国运的东西......好像有点熟悉,但是统子的资料库里又找不到。】 【逆袭的资料库里也没有吗?】 【汪!统子这就去看看,主人稍等。】 一阵电流声之后。 造梦系统的声音响了起来:【报告主人,统子在逆袭的资料库里发现了一个加密的隐藏文件,经过统子使用了自己超出它们数倍的核心运算功能之后,成功地解开了密码锁。】 它摇着不存在的尾巴先是为自己表了一功。 才说:【这个面板通常来说是配合着‘穿书’功能使用的,就是先前统子告诉过主人的,那种让外来的灵魂误以为自己传进了话本小说里的那个功能。】 【这样的面板很难得,但万界拿到之后和大家炫耀过,后来主神可能是觉得它太嘚瑟了,所以把咱们全削了一顿,然后把关于这个面板的记忆给加密隐藏了。】 造梦系统吝啬地掏出部分能量,把自己修修补补:【是系统的失误,没有早点发现隐藏文件,但是现在系统会进行自我升级,只要携带穿书功能的异世之魂出现,主人你就能通过扫描得到它的‘设定’,这样子就能更轻松地对付它们了!】 【至于那个面板,统子在升级过后也能通过主人您与携带之人的近距离接触,在梦境中连接上它,对其功能和程序进行修改或者操作!】 造梦系统两爪叉腰,期待能得到主人的夸奖。 谢珝真此时好不容易应付完了情绪过激的皇帝的废话,正准备送走要去前朝布置的对方,听到造梦系统说它关于这个“面板”的记忆曾被封锁隐去,心中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这差评功能连几个同批次的系统都不晓得,怎么就叫皇帝这么轻轻松松给探查出来了......难不成英国公府,和那位小姐有用完之后找个地方,像是话本的反派一样对着空气自陈因果的习惯吗? 想到某个可能,她的双手轻轻颤抖起来。 【系统,扫描皇帝。】 第214章 宿主 造梦系统吓了一跳,连忙打开扫描功能:【主、主人......】 谢珝真也感觉自己心神有些不稳,头晕目眩浑身发冷,只是皇帝还未走远,因此她将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互相握住,用疼痛来保持冷静:【他身上有系统,或是,有过系统,对吗?】 【......主人......】造梦系统已经整个统都被吓傻了,仿佛又回到那个发现同行被掏到只剩下个空壳的瞬间,【是、是的,皇帝他身上有主神能量的残留,但已经是很久之前留下来的了,和邓贤妃的不同,皇帝身上的能量波动虽然也很微弱,但是系统经过与资料库进行比对之后,可以确定,那就是残存的万界聊天群!】 【......灯下黑,灯下黑啊!】谢珝真等到再见不着皇帝的背影了,才泄愤般地抬脚踹倒旁边的一把座椅。 巨大的声响把才走到门边的云容吓了个激灵:“昭贵嫔娘娘?” 谢珝真深吸一口气,暂时稳住了心情:“云容姑姑,可是娘娘那儿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 “不是的。”云容摇摇头道,“许美人醒了,娘娘让臣来请您过去。” 阿圆醒了? 难得听到一个好消息,谢珝真叹气道:“那就劳烦你带我过去了。” 里头的血腥气依旧很浓,因许美人才刚刚小产见不得风,所以这屋子的窗户只是稍微打开了一条缝隙透气,以至于血腥气久久不散。 坐在许美人床榻边的皇后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她的身体遭病痛折磨已经许多年了,后来病危时虽是被许美人以奇药相救,但到底是底子亏损太多......而今又乍然揭穿了她信任多年,甚至将其视为手足的邓贤妃之真面目,再度遭受重大打击之后,那沉沉的病色,仿佛又再度纠缠上了她。 见谢珝真进来,皇后白着脸勉强扯出个笑脸来:“你来了就好,我先出去看看这事儿到底要如何料理,正好许美人也醒了,你来陪陪她吧,她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先宽宽心情,把身子养好再说。” “娘娘也该多多保重自个儿的身子。”谢珝真总感觉皇后的面色里透着一种枯败的不祥,便忍不住提醒道,“陛下乾坤独断,我等宫妃不过是依附于他才存在,娘娘先前也提醒过我,凡事要留下一线生机才好,娘娘又何必......” 只要皇后不总是与皇帝对顶着来,那皇后的位置就一定是牢不可破的。 可谢珝真入宫这么长的日子,已经见过不下一次皇后与皇帝分歧的场面了,走到今日,两者之间似乎还有情分,但又似乎这情分已经摇摇欲坠。 初见皇后的谢珝真,只为她的威严和十足的底气而震慑,几次三番试探过后,终于认定这位皇后娘娘乃是面冷心善之人,尤其对同处后宫中的女子们多几分的怜惜与回护......只是这份善心,大概包括皇帝在内的许多人都是无法理解的。 谢珝真能够看见,也能认同,但她的身份,她的立场和处境都不能允许她去成为和皇后一样坚定而慈悲的存在。 只见皇后轻轻摇头:“本宫......我其实从小就不是什么太过于安生的人,北地没京都里这么多的规矩,我年幼时,也是爱跑马,爱打猎,在街头巷尾到处晃悠的,那时我痴迷于侠女剑客的话本,恨不能提了三尺青锋便去闯荡江湖打抱不平......” “只是这世间事,往往都不是能叫人如愿的。”皇后目光中透着柔软的怀念,“我父王早逝,母妃和姨娘们都是闺中之秀,在北地,一群寡妇撑起一个王府是很难的,但母妃还是坚持带着我们在父王离世之后,依旧留在王府里,主持东乡城中一应事宜,直到我年岁日长,到了......不得不择一夫婿的时候,才只能一家子都入了京来。” “那时我便明白,我注定是做不成江湖侠女的,但......或许我能像母妃一样,也为其他身不由己的女子,撑出一片天呢?可现在我总是做得不够好,总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事情......” 泪光在她眼角闪烁:“东乡王独女的身份,若是未曾入宫......” “娘娘执掌后宫,已为后宫众人拦下许多的不平事了。”若不是那来自世界之外的种种奇异事物太过防不胜防,皇后也从未遭其所害的话,谢珝真相信,自己所站的这个地方,必然不会有那么多的无奈和遗憾。 更不至于叫眼前女子的眼中,生出那么死寂苍白的情绪来。 “唉......罢了,说这烦心的做什么。”皇后轻轻抹了下眼角,轻轻起身离开。 谢珝真怀抱着一种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心情,看着这王朝最尊贵的另一人离去的背影,心生感慨万千,一时间,竟然也将被皇帝同样是系统持有者的惊悚感给压了过去。 她不知道皇帝对系统的情报掌握到何种地步,更不知道他从万界聊天群里获得了些什么奇异的事务,也并不了解他与英国公府之间,究竟是不是存在更加隐蔽的交易。 【你们每一个系统都知道后世会发生什么吗?】谢珝真淡淡问道。 造梦系统缩了下:【是的。】 【我知道了。】 【主、主人!别灰心啊!】见谢珝真似乎没了活力,造梦系统努力克服自己从心的天性,【万界它挨抽挨得可严重了,说不准它才绑定皇帝没过多久就嘎了,也说不定,它根本就只是剩下些残存的功能被皇帝给捡着了,完全来不及发布任务!】 【我没事,只是需要时间理一理。】谢珝真安抚了一句,便朝床边走去。 床上的许美人脸上全无血色,虚弱得像是随时都会闭眼离去,强撑着眼皮看见谢珝真,想要对着她笑一笑,却没那个力气。 谢珝真了然地俯身把许美人的被角又压了压:“小混蛋,可把我吓坏了。” 她摸着许美人冰凉的额头,心里却很想知道,皇帝等在那乌篷船里,看自己在水中无助挣扎时,会不会觉得这女子狗刨的模样实在可笑? 第215章 卡文啊啊啊啊啊啊 许美人听到谢珝真来,才让奇药悄悄地给自己喂下早已准备好的药丸。 药丸已经开始慢慢发挥作用,她身上有了些力气:“......是我不好,叫姐姐担心......我也没想到她竟然会下如此的狠手......” 她没打算留这孩子,也准备了能叫自己安然滑胎,只是表面看起来会比较严重的奇药,但......刘淑仪下手实在是太重太狠,让她没来得及反应,便已经重重磕到门槛上,紧接而来的剧痛瞬间便要吞没许美人的意识,让她只来得及吩咐双宜依照计划行事。 “知道我会担心的话,日后就别再这样冒险了。”谢珝真说,“你放心,刘淑仪这一次是翻不了身了,但陛下另有要紧的事情去处理,所以眼下只是禁足,就是不晓得顺意伯府会是什么反应。” 许美人露出个虚弱的笑脸:“那些人......最是刻薄寡情的,刘淑仪彻底没用了,顺意伯多半会想着,赶快寻个替代品送进来,等到......等到刘淑仪所为之事爆发,他大概会直接休弃洪氏,抛弃这对嫡出子女,以撇清关系吧,哈哈。” 沈楠榴疯癫,除去她本身精神就早已不正常之外,最关键的是许美人也通过簌簌暗中对其下药了。 但刘淑仪并不晓得这些,只当是沈楠榴是因宫斗落败才发的疯,恰好她又知晓前朝禁药惑神香的功效,手头也有存货,这才起了用惑神香嫁祸许美人的念头。 可惜。 洪家跟惑神香脱不开干系。 刘淑仪的设局也被完全掀翻,她遭了皇帝的厌弃,又拿不出能自证清白的证据。 依谢珝真看来,刘淑仪若是想要逃出生天,唯一的办法就是趁着皇帝要料理英国公府,分不开心力去处置她的时候,赶紧别管什么女子体态美不美的了,快快地把那仙法练起来打出宫去才是正途。 “你也别管这些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叫刘淑仪逃得一条命出去的,你这段时间就安心修养,外头的事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必管。”谢珝真想了想,再补上一句,“最好你的药食这几天都叫双宜亲自着手。” 许美人眼睛微微睁大,她并不晓得自己昏迷过去之后发生的事情,却是知晓邓贤妃在此事中动了手脚的:“难道真把那尊玉佛爷给拉下来了?” 听到许美人给邓贤妃起的外号,谢珝真忍不住一笑:“算是吧。” 不管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起码现在的情形,的确是对自己有利的,还是先将利益握到手里,握稳了再说,其他的......无论皇帝晓得些什么,好歹现在的他除了格外宠爱元君之外,也没再表现出什么多余东西来不是? 既然他乐意装糊涂,那谢珝真也很愿意陪着他演戏的,毕竟对着一国之君撒泼还能刮他地皮,偶尔对他来点故意伤害的体验,可是很稀罕的呢。 而且......谢珝真认为,皇帝清楚自己的真实性子,也清楚自己的野心,甚至搞不好也晓得将来自己和女儿能走到哪一步...... 同时他也经历过系统的存在,或许现在已经瞧出许美人等人的不同寻常。 那......同样拥有系统的钱仙蕙和沈楠榴的落败,搞不好他也是乐见其成,故意顺水推舟。 但自修仙世界回来的刘淑仪......他能否看破,这点还是存疑的。 而从皇帝对待自己的态度来看,他就算推测出来了造梦的存在,但有八成概率是不知道自己最大的几样底牌的......老实说,谢珝真现在有些看不明白皇帝对她到底存了什么心思,说真情吧,似乎也不怎么真情,说坦诚吧,那更不可能完全坦诚。 就好像一条野性难驯的狼,正试图在学狗摇尾巴的同时,又暗暗暴露几分自身为野狼的事实,叫人知晓,期待被人接受一样。 谢珝真打了个寒颤,决定还是不再纠结这个。 看过了许美人。 谢珝真才出了里间,抬眼便见夏至满脸郁卒地等在门口:“这是怎么了?” 夏至匆匆地行了个礼:“娘娘,刚刚外头闹了好大的乱子,说是长瑞宫张美人不慎摔了一跤,早产了,贤妃娘娘急着赶回去照顾,结果辇车走得太急,半路就翻了,贤妃娘娘伤了头颈昏迷不醒,皇后娘娘已经派人去英国公府急招英国世子夫人入宫了。” 看来皇后还是留有理智,开始配合起皇帝行动了。 就是不知道张美人是真的只是单纯的倒霉摔跤,还是也不那么单纯倒霉地,被拿去做了筏子。 “说起来,怎么不见李妃娘娘和宁妃娘娘?”谢珝真问道。 夏至则回答:“李妃娘娘与宁妃娘娘在许美人跌倒之后,原是要跟着一起去东侧殿的,只是尚宫局那边突然来人禀告说有急事,皇后娘娘便许她先离开了,宁妃娘娘......她见了许美人的样子,情绪似乎有些失控,皇后娘娘叫人把她先给送回去了。” 她上前扶着谢珝真的一只手,发现自家娘娘的手掌温度似乎比平时低了不少:“娘娘手怎么这么冷,可要叫人取个暖手的来?” “没事,不必麻烦了,咱们先回宫去吧。”谢珝真摇摇头。 匆匆回到寿宁宫,浴房里烧着艾草,谢珝真又用柚子叶泡的水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清洗了一遍,擦好头发,才觉得晦气被洗净不少,遂又起身去看望女儿。 正殿的卧房里。 谢珝真才走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元君清脆的欢笑声。 入内一看,才发现是皇帝正在逗孩子。 谢珝真走过去:“陛下怎么不在理政殿忙事儿,怎么有空子到臣妾宫里来了?” 他要清理英国公府,却还这么清闲,果然狗男人早就起了要整治英国公府的心思,也早就做好了安排,还特别在自己面前故意装一波可怜无奈! “朕也是走到了理政殿,才突然发现,竟是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显明呢。”他把元君抱起来,熟门熟路地把小姑娘哄得咯咯笑,“单单只是不见显明在身边才那么点儿时间,朕这心里,就仿佛若有刀割啊。” 谢珝真撇撇嘴,把元君从她狼心狗肺的亲爹手里抢过来:“那臣妾就多些陛下惦念了......陛下思念臣妾,臣妾却是有些思念家里的母亲和兄长了,不知陛下准予臣妾回门的那话,什么时候才能兑现?” 别说骚话了,赶紧把你答应我的好处给兑现了再讲其他的。 帝妃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一重明了之意。 “别着急,别着急,有些游戏,就是要慢慢儿地玩才更有趣,显明是我所爱,我俩是要长伴一生的,总得找着些共同爱好,才能,夫妻和睦,不是么?” 谢珝真抱着孩子躲开皇帝伸过来的爪子:“这夫妻二字,臣妾担待不起。” 皇帝有些无奈地收回手,眸色愈发幽深。 第216章 早产 长瑞宫中灯火通明。 早产的张美人已经挣扎了大半天,直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都没能将腹中未足月的孩子产下。 “再这样下去,只怕美人和小皇子都要......”沛儿脸上写满忧虑之色。 她因先前受张美人指使,前往寿宁宫窥探一事,被皇帝罚去掖庭做苦工,但同时还留着张美人贴身女官的职位。 一段时间过去,原先水嫩的少女也被磋磨得满面风霜,而张美人也在那次之后就失了宠,紧接着她本想要靠拢过去的孟氏全族被诛,得了消息的张美人陡然支撑不住,生怕自己与孟氏的联系被人发现,着急忙慌地收拾完痕迹,转头就病倒了。 也正是因着这一遭,她原本还好端端的胎像也变得不稳起来,咬着牙一副副安胎药吃下去,才又养好了些,哪想今日竟是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当即便要生产了。 沛儿也没能想到,张美人这一早产,竟是把邓贤妃也惊得落了马车,昏迷不醒——邓贤妃是长瑞宫的主位,张美人生产,她于情于理都应该在场才对。 长瑞宫里人本来也不多,自从孟荣华死后,低位的嫔妃也就只剩下张美人、王选侍两个了,这样的场合,王选侍也拿不了什么主意。 眼看着张美人难产,这宫里却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沛儿愈发心焦的同时,也倍感心凉。 产婆女医们倒还是在产房里和张美人一起努力,御医却只是开个方子就连忙赶去长瑞宫正殿,为邓贤妃看诊去了。 自打张美人失宠,她生活起居上的待遇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一些无形的讨好和方便转瞬就消失了,尚宫局也变得冷淡起来,今天过来的这个御医也是......分明邓贤妃那儿是不可能少了大夫的,他过去又能蹭上什么? 无非是瞧着张美人这处失宠清冷,孩子眼看怕是要生不下来,才急匆匆走了,好事后能寻到个借口推脱责任...... 沛儿被他的无耻行径气了个仰倒,偏偏没法阻止。 听着产房里张美人的叫声愈发凄厉,急得正团团转,却又听得门外传来一声通报,竟是皇后赶过来了。 “皇后娘娘!”沛儿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娘娘,求您救救我家娘子吧,娘子她生了好久都没能生下来,她一直在流血......” “莫急莫急,产婆女医,还有御医,叫个能说话的出来。”皇后说着,皱眉咳嗽了两声。 沛儿鼻尖愈发酸得厉害,无比委屈地说:“几位医吏一直都在里头,但是那位卫御医只是给娘子开了一个药方,便到正殿去了。” 听她这么一说,皇后皱紧了眉:“那御医可是名唤卫寅?” “似乎是的。”沛儿不明白为何皇后会突然这样子问。 卫寅,卫御医,正是帮刘淑仪私底下瞧出了花瓶的水里融了惑神香的那人,皇后想了想,道:“难怪先前叫人去御医院找人找不到呢,竟是一早就在这儿......从前竟不知晓,她打理宫务是一把好手,这给自己留起后路来,也是步步缜密。” 张美人的早产,并非皇帝故意下手给昏迷的邓贤妃找借口。 而是此人谨慎惯了,原是打算等刘淑仪事发,确定能借此事么摁死许美人,要么摁死刘淑仪之后,便可以立刻用要照顾早产的张美人为借口,找个台阶麻溜脱身的。 可惜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料,而谢珝真那不讲道理直接提剑抡人的做法,也让邓贤妃彻底失去了转圜之机。 “高升,立刻带人去正殿缉拿卫寅,再叫个人拿着本宫的手令,去重新请个御医过来。”皇后说着,就要往产房中去。 沛儿连忙阻拦:“产房血腥气重,娘娘千金贵体怎能涉足?娘娘......娘娘愿意为我家娘子做主,已经是......” 皇后摆摆手:“无妨。幼儿新生乃是大吉大喜之景......” 只是。 这样的场景,自己还能瞧见,再襄助几次呢? 任后宫如何混乱, 怀敬贵妃的葬仪也依旧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命妇日日都要入宫哭灵,在许美人血溅灵堂的次日清早,几个眼睛尖的命妇才在宫门处下了自家的马车,抬眼瞧见英国公府的马车来得多了一辆,又见几个身穿素衣的妙龄少女被慈宁宫宫人带走,便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而后闭紧嘴巴,就当做是没看见过,只在心里记下回家后要对那个当家的人提上几句。 长瑞宫中,气氛一片死寂。 张美人挣扎直到了今日凌晨,才剩下一个瘦弱不堪的小皇子,小皇子连哭都没能哭出一声来,就默默地失去了生机。 守了大半夜的皇后疲惫地叹息,叫人将婴孩的尸骨带走,又吩咐沛儿尽心照顾好刚刚止住血昏迷过去的张美人,便起身离开。 她路过长瑞宫正殿时,看见门口把守的宫人已经悄然换成了不曾见过的新面孔,犹豫再三,皇后到底还是硬了心肠,选择不去探望邓贤妃——她现在心里头生着一片麻木,却又乱糟糟的,不晓得该如何去面对这位表里不一的老朋友。 走到长瑞宫门口时,皇后望着血红的宫墙,不知怎地,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视野迅速地黯淡,整个身子也像是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全部的力气一样,朝着地上栽倒下去。 “娘娘!” “娘娘!!” 皇后恍惚中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被云容和另外一个人给抱住了,这次晕眩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她在跌倒的时候意识就在危急之下开始复苏,只是她没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 “娘娘,这都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同样在尚宫局里忙活了一晚上,妆容全花,面露憔悴的李妃正是窜过来接住了皇后的另一个人,“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她没什么形象地猛地吸了下鼻子。 皇后踉跄着站稳,她知道李妃和贤妃惯来交好,而李妃虽然言语总是刻薄了些,也有过争风吃醋的小动作,但她只是嘴上说得厉害,真正的坏事,是做不出来的。 何况她身边的女官如意机灵得很,也一直都能哄得住李妃。 可眼下贤妃...... “你是来探望贤妃的?” 李妃点点头:“娘娘从长瑞宫出来,可晓得贤妃姐姐她如何了?” 皇后默了默,道:“还未曾醒来。” 兴许。 皇帝也不会允许她再醒来了。 第217章 四公主失踪 英国公府的三位小姐如今都已经到了慈宁宫了。 谢珝真和陈贵嫔一大早起来,各自去尚宫局取了对牌账册等物,她回来的时候路过延章宫,却看见门口处突然蹿出来一个眼熟的嬷嬷,拦在谢珝真的步辇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娘娘!昭贵嫔娘娘!” 步辇立刻停了下来,夏至上前把那老嬷嬷强行扶起,谢珝真才看清楚她的脸:“这不是贾嬷嬷么,怎么你今日没去照顾四公主?” 刘淑仪的延章宫虽然没有如长瑞宫一般被圈守了起来,但也是严禁随意出入的,刘淑仪本人更是因故意推搡许美人致其流产的罪名,被夺了宝册幽禁殿中。 生母有罪,但四公主是不会受到牵连的,只是从延章宫正殿被暂时移了出来,给嬷嬷和宫人们暂时看顾着,不许她再与刘淑仪见面而已。 贾嬷嬷如丧考妣地说道:“殿下身子不好,今早又有些发烧,奈何御医院的御医大多都去了长瑞宫,宫人去请来的这两个诊不出殿下到底是什么病因,奴婢便想去坤宁宫求皇后娘娘从贤妃娘娘处分个御医来。” “哪想皇后娘娘不在坤宁宫,奴婢又去了尚宫局,竟然李妃娘娘也不在!”贾嬷嬷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她一个奶嬷嬷,是没门路求到皇帝跟前去的,顶多只能求看守宫门的侍卫帮忙传话。 而皇帝虽然做出一副要为怀敬贵妃罢朝三日的模样,但也不能真的什么事情都不管,只是停了大朝会,每日要处理的政务都直接送到理政殿去,几个高官也照样要到理政殿议事。 他一时半会儿是分不出精神来处理后宫的事情的,而长瑞宫又戒严了,虽表面一切正常,但其实除了皇帝的心腹宫人之外,统统都是许进不许出的,贾嬷嬷若贸然过去,只怕御医请不来不说,她自个儿也要拖在那里。 “夏至你和贾嬷嬷一起去长瑞宫,本宫进去瞧瞧四公主。”谢珝真想了想便有了决定。 皇帝既然情话说得那么顺溜,那多少也该给自己一些特权吧,可别全身上下就长了一张光会说好话的嘴了! 意识到皇帝从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系统的存在,甚至也曾经是持有者,并且用系统搞了不少事情之后,谢珝真一开始也是惊惧不已的,但很快她就意识到,就算皇帝早已知道未来之事,但从他种种表现来看,并没有如同那些个迂腐之人一样,着急忙慌地要掐灭女子掌权的苗头的意思,反而对自己多有纵容,甚至......煽风点火推波助澜。 想不明白皇帝到底要做什么的谢珝真,决定放下继续去揣摩皇帝内心的念头,不管他到底要做什么——反正他敢给,谢珝真就敢收,只是,到了她手上的东西,别人再想拿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尤其是。 现在谢珝真顶多暴露自己的野心,还有一个傻乎乎的造梦系统而已。 读档这事儿皇帝不可能知晓——谢珝真可是不客气地扇过他嘴巴子呢,这要是还能忍下继续任由谢珝真胡作非为,那谢珝真只能猜皇帝内里可能是个受虐狂人了...... 更别说。 还有正在修改仙法的世界意识。 数完自己的底牌,谢珝真更有底气了些,然后,就免不了有些生气。 生皇帝的气。 皇帝当然也知道她正在生气,所以昨天晚上在寿宁宫,谢珝真卧房的过道隔间睡了一晚上的矮榻,他眼里的真情告白连个上床睡觉的机会都没能换来,却也没生气,反而清早起来继续对着谢珝真一通黏糊糊病癫癫的鬼话输出,仿佛只要能逗得谢珝真对他发出火来就是大功告成。 他越是这样,谢珝真就越不想叫他如愿,反而表现得平静又冷淡,收拾好穿着把狗男人踹走后,立刻脚不沾地地直奔尚宫局,去攫取这一战中自己所获得的第一笔利益。 贾嬷嬷千恩万谢地跟着夏至急匆匆离开了。 谢珝真进了延章宫,对守门的宫人说明来意后,便由宫人引着,到了四公主暂居之处。 只是她到的时候,并没能瞧见四公主的踪迹,反而宫人们都是满脸惊恐地四下搜寻,一个绿衣的宫女看见谢珝真,立马像是见了救星一样跑过来跪下:“娘娘,娘娘救命!” 谢珝真眉心突然跳了一下:“怎么回事?” “四公主不见了,奴婢等到处都找了还是找不到!”绿衣宫女都快哭出来了。 “四公主那么小一个人能去哪里,你们这儿今早可有人出入?”谢珝真问道。 绿衣宫女双唇颤抖着点点头:“贾嬷嬷出去过......” “本宫就是在门口遇见了贾嬷嬷才进来看护公主的。” 绿衣宫女眼神茫然了一瞬,转而猛地睁大,她声音里充满惧怕:“还......还有淑仪娘娘......身边的小太监,叫、叫杭子,他、他是来给四公主送落在正殿里的玩器的,就在贾嬷嬷离开之后......” “他提了好大一个篮子离开,然后四公主就不见了!”绿衣宫女浑身一瘫。 谢珝真见状,只得又吩咐宫人们去问这小太监的行踪。 没过片刻,便有宫人来报说,杭子提着篮子进了正殿。 ......刘淑仪又想做什么? 难不成,指望着皇帝能看在女儿的面上,再度饶恕她吗? 谢珝真觉得不太像。 她叫齐了跟自己来的,还有伺候四公主的这些宫人,气势汹汹又小心翼翼地杀向延章宫正殿。 正殿的大门紧闭着。 几个宫人守在门外,见到谢珝真带人过来,均是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谢珝真没管他们,直接叫宫人砸开正殿的门。 入内。 却不见四公主的踪影,只有刘淑仪独自披头散发地坐在椅子上,发现有人砸开了门,她缓缓抬头:“怎么是你来了?” “许是最近本公会流年不利,出门忘了看黄历吧。”谢珝真不多废话,“四公主呢?” 刘淑仪没回答这个,而是一脸疑惑地看着谢珝真:“你倒是爱惨了陛下了,与王氏宋氏一样,爱他爱到连别人生的孩子都能容得下?” 她冷笑一声:“呵,本宫却是不信的,不止宫中的女人,这但凡女子,只要侍奉了同一个男子,就没有不争的,你们一个两个惺惺作态的模样,可真叫本宫恶心!” “别说废话了,四公主好好儿的,只你一个去死,四公主出了意外,你全家都要完蛋,怕不是连洪氏的坟都得重新刨开,鞭尸呢。” 刘淑仪的表情突然愤怒起来:“本宫怎么会害自己的女儿!只不过是......我出不去,这些个奴婢也不肯听我一个失宠之人的话了,不得已,才只能让宝慧悄悄出去,给家里送个消息......” 惑神香一事,虽现在还未发作,但洪家是一定会被问罪的,甚至会再度牵连顺意伯府。 顺意伯如今已经续娶了,顺意伯夫人先前在刘淑仪重新获宠时也是入宫拜见过的,刘淑仪希望能传出消息去,让娘家早做准备。 “你疯了,她还发着烧呢?!”谢珝真实在搞不懂刘淑仪,她原先的确是把争宠摆在女儿前头,但还是记得女儿的喜好忌讳,自己被罚,最先惦记的也是孩子。 把女儿接回身边之后更是溺爱不断,做足了慈母模样,可今日看来,竟还是把她的家族,摆在了亲生女儿前头。 “没有母族支撑的皇嗣,在这大盛京都算得了什么呢?” “醒醒吧蠢货!你娘家在大盛京都才是连个屁都不算!” 第218章 邓氏三姐妹 “......这位姑姑,请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去探望大姐姐?”穿着淡青色衣裙的少女叫住了一位路过的嬷嬷问道。 “几位小姐唤奴婢湘竹便是。”湘竹嬷嬷生了张慈眉善目的圆脸,她服侍胡太后多年,说起话来很是圆滑,“贤妃娘娘至今未醒,长瑞宫里全是御医,太后娘娘也是怕诸位小姐贸然过去,叫外男给冲撞了,才让小姐们暂时在慈宁宫歇歇脚。” 湘竹嬷嬷微笑着温声又道:“李妃娘娘今早已经赶到长瑞宫里去照顾贤妃娘娘了,还请诸位小姐安心等候就是。” 说罢,湘竹嬷嬷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离开了。 方才说话的青衣少女正是英国公府的六姑娘,名叫邓青衿,她看了一眼宫女手中接过来的东西,便失去了兴趣,而是有些焦躁不安地重新坐回两个姐姐旁边。 另外两个少女。 身穿淡蓝色衣衫的,是四姑娘邓青绥,她右手边那个穿了一身月牙白的,则是五姑娘邓青岚。 “四姐姐,五姐姐,你们怎么半点儿也不着急?”邓青衿捋着垂在肩上的一缕发辫问道。 邓青岚瞥了一眼邓青绥:“有什么好着急的,外头如何,不都得看父亲兄长他们吗,咱们当姑娘的,来这宫里头,不过是陪着某人走个过场罢了。” 三姐妹里,她生得最为美丽,穿了身接近素白的月牙白衣衫,裙摆与袖口处用银线绣着密密的花纹,又带了一整套的珍珠首饰,脸上不施粉黛,只淡淡地在唇珠处用膏子涂了一层薄红,颇有种哀伤凄怨之感,显然是用心打扮了的。 而另外两个少女容色皆不如她,穿着打扮也是中规中矩,并不出挑。 “你......”六姑娘邓青衿有些不忿地扯扯嘴角,把声音压低,“依我看啊,某些人就是心比天高,指望着若是娘娘有个万一......可小心着些别把自己摔死了!” 她这话说得难听,邓青绥皱起眉斥责道:“大姐姐尚在病中,你二人不为她静心祈福就算了,还非要在这地方生出口舌事端来么?” 几姐妹对视一眼。 年纪最小的邓青衿最先撇开视线,哼了一声,拧过身子不肯再搭理她们了。 邓青岚见状则是讽刺地勾勾嘴角:“四姐姐在管教训斥咱们姐妹这事儿上 ,惯来是有些威风的,小六说得其实也没什么大错啊,若是娘娘去了......咱们英国公府的新娘娘,舍你其谁呢?” “五妹妹多虑,我姿容寻常,如何能有幸嫁入天家?”邓青绥眉梢上带起了些愤怒,“你还是安分些,莫要乱了府中的安排。” “府中安排了什么,不是一贯都只叫四姐姐你知晓的么,我和六妹妹两眼一抹黑地被送进来,不为自己打算打算,难不成,要像......一样,死都死不明白,连个牌位都不剩下吗?” “你!”邓青绥面上怒色更浓,她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忍下了,“不告诉你们又如何,不管安排了什么,到底长辈是为咱们姐妹好的。” 这三人争执的时候,虽然特意避开了宫女,但她们争执的内容还是很快传进了胡太后耳朵里。 这个外表看似和蔼仁慈的小老太太听完便摇头道:“这一家子也不是心齐的,难怪能叫皇帝这么轻易就给诓骗了。” 湘竹嬷嬷跟着说道:“也该怪他们身为臣子却起了不该起的心思,陛下重用英国公府,是陛下对他们的信任和恩典,他们非但不知感激,竟然还想暗中操纵起储位来了......唉,贤妃娘娘素日里瞧着也是个端庄守礼的,又有谁能想得到,她暗地里竟然做了那么多天理难容的事情呢?” 她说着,给太后换上一盏新茶:“若是老国公还在,兴许便不会这样了。” “人心易变啊。”胡太后口中的老国公,乃是现在这个英国公的父亲,邓贤妃的祖父,从前皇帝夺位时的有力支持者。 他是三朝老臣,最重纲常,胡太后所生的太子在时,他便一心支持太子继位;而胡太后从丧子之痛走出,转而抚养了失母不久的皇帝之后,老国公也紧跟步伐,力挺这位被皇后正式收养了的皇子。 也正是因此,皇帝一直都很信赖和偏爱英国公府,可惜再是深厚的信赖,经历了岁月变迁,和人心欲望的冲突之后,如今也即将走入死局了。 胡太后轻叹一声,道:“哀家为着自己的快活,才离宫多年,叫邓氏钻了空子,暗地里搞出那么多事情来,若不是皇后重视嫔妃子嗣,这方面上看得极严,只怕皇帝也要像先帝一样,最后搞得子嗣零落。” 说着,她面露不忍:“瞧了皇帝查到的那些东西,竟然连芷娘(宋淑妃)也是受了她暗害,身子才会衰败得那么快......唉!” “哀家有时候真是看不明白皇帝都在想些什么,既然宠爱了她,却又那么不顾惜她的身子,只管自己开心了......或许这天底下的男人大多都是一个模样吧,到底是哀家母子对不起芷娘,叫她去也去得不安生。” 湘竹嬷嬷连忙上前劝道:“娘娘何必说这种丧气话,贵妃娘娘素来是识大体的,何况这不也是为她报仇了吗,娘娘且宽宽心,大皇子和三皇子还等着娘娘看顾呢。” 胡太后苦涩地笑着放下茶盏:“世人都说什么问心无愧,可真正无愧的又有几人,不过说些好听的,骗骗自己罢了。” 她不等湘竹嬷嬷再劝,便道:“寻个时机,叫那五姑娘,能出来与哀家单独会上一面,她是有些心气,也最不服四姑娘的,正好做个突破口;还有鲤子和阿彭那儿,万万叫重华宫的人给照顾好了,他们才没了娘,不能再出事了。”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在慈宁宫等待的三姐妹终于等来了去探望长姐的机会。 邓青绥缓缓起身,却瞧见匆匆赶回的五妹妹眼中满是喜色,一股不愈之感顿时浮现:“你去哪儿了?” “出恭啊。”邓青岚道,“这你也要管?” 往日在英国公府里,虽然三个姑娘明面上都是一碗水端平了的教养和起居,但唯有邓青岚邓青衿二人才晓得,其实府中最最珍贵的东西,全都供给了邓青绥,而邓青绥也是最受长辈重视的,无论女红还是诗书,但凡自己二人有什么地方超过了她,接踵而至的便是长辈们轮番的说教和训斥。 说是这样子不够体恤因体弱多病而跟不上课业的姐妹。 年纪小时还不懂这是为何,等年纪逐渐长大了,邓青岚便明白,这是全家都得捧着宠着邓青绥,只是这宠爱还不能太露骨,便只能叫邓青绥的两个妹妹用最笨拙的姿态陪在她身边,为其打造出个有人比她更无能,可以让她以姐姐的姿态去管教,叫她舒心地认为全家都是宠爱敬重她的好人的环境。 可是......凭什么呢? 邓青岚不服。 她知道邓青衿也不服,只是没自个儿敢想敢做罢了。 第219章 贴心小谢 邓青绥想住在哪里,她们三姐妹就要一起搬去;邓青绥喜欢玉兰花,她们的院子里便要全种上玉兰;邓青绥身子不好,每月都要服药吃素,她们即便没病,也要一口一口地陪着。 说着是姐妹情深一视同仁,邓青绥有的她们都得有,但其实呢? 她们活得像是邓青绥的影子,姐姐妹妹亲亲蜜蜜的影子。 这种表面上端水端得很平,但内地里却是天差地别的待遇,谁能不生怨念呢? 起码邓青岚自己是做不到甘之如饴的。 被宫人们引着出了慈宁宫没多远,邓青岚便见到不远处的花丛里钻出来个有些瘦弱的小姑娘,而那个在最前面的嬷嬷立马停下脚步,只听得她惊讶地大声道:“四公主殿下!?” 她声音还没落下多久,众人便有见到了好几个人从四公主后面追着过来了,领头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穿着伯爵夫人命妇礼服的人,她的身体同样很是纤瘦,跑得不快,而跟在她身后的是几个想冲上前却又不太敢上前的宫人。 眼见前面的路被人堵住了,四公主站起来拍拍手上的泥土,回头看了一眼那位夫人:“你快点儿呀。” 说完,又看向引路的嬷嬷:“你好像是皇祖母身边的姑姑?” “是,臣是胡盼,慈宁宫的女官,请问殿下怎么在这儿?”胡盼蹲下身来,见四公主不抗拒自己的靠近,便小步挪过去,防止四公主突然跑掉。 四公主双颊都红红的:“母妃病了,想见见顺意伯夫人。” 她把刘淑仪早就交代好的说辞原样背诵出来:“所以宝慧来找顺意伯夫人。” 胡盼慢慢靠近,先是牵起四公主的手,用帕子给她擦了一下,又试了试四公主的体温,发现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才松了一口气——她是知道刘淑仪被禁足的,只是这话不好对着四公主说。 而且四公主在回到刘淑仪身边之后,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就被养得骄纵起来。、 “你们不要拦着我们,我还得去给母妃回复呢!”四公主想了想又说,“耽误了母妃的事情,可是要脱了裤裤打板子的!” 胡盼只能说着软话一边赔笑,一边哄她,心里对叫一个才五岁的小孩儿单独跑出来传话的刘淑仪有些埋怨,这娘当得也太离谱了。 说话间。 顺意伯夫人也赶了过来。 显然,顺意伯没给死去的洪氏守妻孝的意思,连他的亲娘,老夫人一起死了,他也寻出借口来,赶着热孝给自己新娶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夫人。 新任的顺意伯夫人是商户女,才十七岁,姓苗,她的父亲只当是有个能攀上侯爵的大好机会,便二话不说把女儿嫁给了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顺意伯,还陪嫁许多嫁妆,盼着能通过一个侯爷女婿,让自己的生意再上一层楼。 苗氏年纪不大,又养在深闺里,对京都高门官宦人家里的门门道道一无所知,只知是未来夫君身份显赫,乃侯爵之尊,更有一个女儿在宫里当娘娘,还是公主的外家。 至于年纪......大了点就大了点吧,年纪大死的早,自己只需忍耐个几年,就能从卑贱的商户女,一跃成为侯府老夫人了! 依例入宫哭灵的苗氏,乍然看见四公主只身一人前来寻自己,被吓了很大一跳,但四公主年纪到底小了些,话也说不太明白,只告诉她,刘淑仪召见。 苗氏也不太懂这些个规矩,便要跟着四公主去延章宫。 但灵堂里的宫人可不是不懂规矩的,当即便要拦着,再把四公主给抱起来送回去,可哪知虽然四公主瞧着病弱,但动作极为灵活,体力也很好,还会指着敢去抱自己的人说要打板子。 于是闹了一通之后,场面便成了四公主在前面跑,苗氏和一干宫人在后面追的场景了。 胡盼听完追来的宫人的解释,转身向等待在一旁的三姐妹道了个歉,立刻回转慈宁宫去问太后该如何处置此事。 太后听完便晓得是刘淑仪又要作妖,便让胡盼带着人过去,强行把四公主抱回来,至于苗氏......既然刘淑仪不惜叫女儿一个人乱跑,也要见这位继母,便便让她见就是了。 只是。 入宫拜见容易,想传消息出去,那可就难了。 得了太后的吩咐, 慈宁宫宫人不顾四公主的撒泼和嚎哭,强行将人带走了,另有一个嬷嬷也带着苗氏前往延章宫。 她们到的时候,正好遇上谢珝真踹开了正殿的大门,大声骂着刘淑仪蠢货。 听得这一声丝毫也不文雅的叫骂,苗氏十分好奇地抬头朝谢珝真看去——她自己就总是因为商户女的身份被人嫌弃粗鄙,尽量学着那些官宦女眷的做派谈吐,生怕讨了顺意伯和刘淑仪的嫌弃呢! 谢珝真被宫人提醒了一下,才发现又有人来,其中一个是在慈宁宫见过的嬷嬷,瞬间她换了笑脸:“嬷嬷怎么过来了,还有这位是?” 嬷嬷微微躬了下身:“回昭贵嫔娘娘话,此人乃是顺意伯夫人,四公主殿下跑到灵堂去,替淑仪娘娘传召她呢。” 谢珝真挑眉:“四公主如何,本宫从尚宫局回来的时候,恰好遇见贾嬷嬷正为了四公主发烧一事急得打转呢!” “四公主无碍,娘娘尽可放心,她如今在太后娘娘那儿呢。”嬷嬷也跟着露出笑脸来,“小孩儿家家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四公主能跑能跳,活泼得很,也请淑仪娘娘放心。” 听出了嬷嬷的意思,谢珝真看向刘淑仪:“真不好意思,方才是本宫错怪淑仪娘娘了,也是了,哪儿会有当娘的那么狠心,死命折腾重病的女儿呢。” 她语气里全是嘲讽,刘淑仪哼了一声,没接她这话:“本宫与顺意伯夫人有要事相谈,可否请几位回避一下。” 谢珝真眨眨眼:“淑仪娘娘,莫不是又要使毒计害人了?” 她冷笑:“如今宫中可没孕妇能给你害了......不过,淑仪娘娘的确是得趁着还有时间,和家里人好好说说话,本宫能体谅您,嬷嬷,请随我来。” 她贴心地带着慈宁宫的嬷嬷和宫人们一起离开,甚至还想贴心地为刘淑仪关一关大门,只是这门叫踹坏了,只能虚虚地掩着。 退到门后,谢珝真又很是“贴心”地当着宫人的面,生根了一样就大喇喇地站在门外偷听。 而大门被掩上了以后,苗氏已经从她们先前的对话中反应过来,自家这位继女,当娘娘的姑奶奶,只怕是在宫里犯下大事了! 她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再也享受不了侯府的富贵日子,更可能会被宫中之事牵连丢掉性命,便忍不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第220章 不守母孝 刘淑仪静静地看着苗氏——这个占据了自己母亲位置的女人,甚至年纪还没自己的大。 但她年纪虽小,却是个有手段的,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竟叫堂堂伯爵纡尊降贵娶她一个商户女做正妻,每次看到苗氏身上穿的那身原本该是属于自己母亲的命妇服,刘淑仪都想叫人把她的皮也活扒下来。 “你出宫之后赶紧去告诉父亲,我受了许氏那贱人的算计,她竟然胆敢把自己流的产栽赃到本宫头上,陛下和娘娘也都叫她给蒙骗了,你回家之后就照着这样子说给父亲,让他想想办法保全刘家。” 刘淑仪虽然在这方面上的反应迟钝了些,但也知道自己不能把邓贤妃的事情给说出来,不说的话还可能有机会保住性命,若是说了,只怕自己和苗氏今天就得都横死当场。 “啊!”苗氏被吓得惊叫起来,“这......娘娘,您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你个蠢妇!”刘淑仪被她直白的话给气坏了,“本宫说了,是受了贱人陷害......苗氏,你不会是觉得, 你成了父亲的继室,就有资格管教本宫这个原配嫡出了吧?” 她目光冰冷,苗氏下意识地就缩了缩脑袋——苗氏父亲的女儿也不少,她不愿意嫁,自然会换另一个姐妹;而她是打着顺意伯早点死掉,好让自己能做伯爵府的老夫人的主意才点头嫁人的,既能拔高身份,又能有个安稳的下半生,不过是伺候老男人几年罢了,这笔生意若是顺利做成,自己当然是赚的。 而若是自己没能嫁给顺意伯的话,指不定哪天就被父亲送给另一个更加年老的高官,或者有特殊癖好的人了,苗氏只能从一堆坏事里选择一件相对好上一些的而已。 虽然苗氏心里头这么想着来安慰没有更多选择余地的自己,但毕竟只是一个年岁不大,且在士人高官圈子里受尽鄙薄的商户出身,她其实心底里一直对顺意伯府的一切都存着几分敬意和畏惧。 被废了世子之位的大少爷整日在家里喝酒,与大少夫人争执吵闹,她根本是不敢管的,只能佯装不知地,宛如一只温顺又乖巧的小兽依偎在顺意伯脚边,所行所念都是这男人的心意,无论他对自己做什么,都要赔着笑脸乖乖承受。 虽然这样的日子是难过了些,但毕竟是伯爵府,苗氏很懂得用伯府的富贵来安慰自己和善待自己,而如今顺意伯府最为尊贵的,做着娘娘的大姑奶奶说出来的这话,不就是要告诉她,她现在唯一能享受到的富贵很可能也马上就要没有了吗? 苗氏脑瓜子里头哦嗡嗡地响了起来,也顾不上自己骨子里刻下的对“贵人”的惧怕了:“娘娘,不是臣妇.......臣妇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听说您又才复宠了,家里的日子也跟着好过不少,世子也正寻摸着亲事呢......突然来这么一出,臣妇......臣妇......” 她懊恼得快要哭出声。 这伯府富贵是富贵,怎么这么不扎实呢? 娘娘那么尊贵的人,怎么......不晓得是真如她所说,不够聪明被人陷害,还是她自个儿害了人被揪出来,对着自己这个继母又没脸说实话...... 苗氏哀悼着自己即将飞走的荣华富贵的下半生。 刘淑仪却敏感地抓住了她话语中的一点:“世子在说亲?!” “祖母孝和母孝这两层重孝在身,他说得什么亲!!!”刘淑仪原本就对顺意伯趁着祖母百日热孝急急忙忙娶了个新夫人十分不满了,乍然又听说自己那个占据了兄长世子之位的庶孽弟弟竟然在这种时候说亲,积藏的怒火便一下子朝着苗氏喷发了出来。 “他有什么资格说亲,这个不孝不悌的东西!”刘淑仪猛地推倒了自己身边的一只架子。 架子上一只小铜香炉滚了下来,滚到苗氏腿边,苗氏听见声音才回过神来,习惯性地讨好着说道:“......老太夫人临去前亲口交代,要孙儿早日说亲的,且咱们也只是先瞧着亲事,又不是在孝里成亲,便是叫外人晓得了,也没他们能说嘴的地方。” “放肆!”刘淑仪猛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到苗氏身边。 苗氏立刻抬起胳膊护住了头脸。 只听得刘淑仪声音里的愤怒愈发狂放:“祖母有话留下,是一回事,可他不还背着母孝!竟然连给嫡母戴孝也不愿意了吗?!” “他但凡说一句不愿意,难不成父亲还会逼着他去相看?!”刘淑仪用力地甩着袖子,袖口垂落的流苏啪啪啪打在苗氏手臂上。 手臂底下是她小心护住的脸,苗氏忍下怒意,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这......陛下还没说要怎么处置咱们,是不是对您还有旧情,您能不能去求求陛下,叫他,好歹等到新娘子过门再对咱们家那个什么,罚俸还是削爵来着,不然世子他就娶不上好媳妇了啊。” 这番不够文雅甚至在刘淑仪看来十分粗鄙的话再一次于她心头怒火上,狠狠地浇上一瓢油,原已经打定主意,要克制自己的脾气以表示自己和原来那个“刘淑仪”截然不同的刘罗华,在这怒火的加持下,抬起脚想也没想就踹了苗氏一脚。 她虽然没有走炼体的路子,但经过这段时间吸收灵气的调养,这一脚的力气也不是如苗氏这般的纤弱女子能承受得住的。 后者哀叫一声,便被踹翻了,护在头脸上的手臂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他不过是个庶孽!他生母也只是个妾室!替我母亲生孩子罢了!”刘淑仪指着苗氏,“我母亲才是顺意伯府真正的主母!家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归她所有,世子也只有那一个母亲,母亲去世,他不守孝,有什么资格还把着这世子之位不放?!” 挨了一脚的苗氏虚弱地爬起来,看着暴跳如雷的刘淑仪,本该是害怕的,此刻却不知为何不是那么害怕了,反而觉得她如寻常平民农妇撒泼时的模样没什么不同。 咬咬牙:“好叫娘娘知晓,您母亲早已被伯爷休弃了,别说是世子,即便是你和大少爷,这两个她亲生的,也不能给她守孝!” 苗氏两腿打颤地从地上爬起来:“若您和大少爷愿意改姓洪,倒是可以给你们生母守一守......呵呵,什么叫府里的孩子都归了她了,我......我这个现任主母都不敢说这样的话呢,那可都是刘家的,伯爷的骨血!” 第221章 我知道你在偷听 苗氏骂完这一句,顿时就觉得自己心胸都舒畅了,连带着这位尊贵的娘娘继女也没那么害怕了。 她一鼓作气:“娘娘还是先说说您做下......您被人陷害,咱们家里到底会被怎么牵连吧!” 刘淑仪瞪大了双眼地看着在自己面前向来是唯唯诺诺的苗氏,脑子里还被她那句洪氏已经被顺意伯给休弃了的话给搅弄着,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 又听她非要刨根问底,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还能如何,无非就是去职、削爵!” 刘淑仪恶狠狠地说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落到如今这步境地,分明自己有修为在身,不同于这个世界里那些愚昧无知的凡女——虽然这修为只能让她越来越美,强身健体的作用还被打了个折; 分明陛下也是极喜爱的自己的变化,更是爱极了自己那单淡漠出尘的模样——虽然并没有宠冠后宫且还有个宠爱不下于她的许美人在争宠。 分明计划一切顺利,怎么突然会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被人给安排好的呢? 刘淑仪一时间心中思绪万千。 那天发生的事情,她看得明白大半,也逐渐想清楚了,自己会做出这些事情,都是有邓贤妃故布暗手,在后头推动,主要的罪责在她,可......那惑神香实打实是自己取出来要陷害许美人的,而许美人的孩子,也的的确确是自己......故意狠手推她以孕肚撞上门槛,才生生叫撞没了的...... 打了个寒颤,刘淑仪开始思念起女儿。 她其实也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处置自己,偏偏在答案揭晓之前的黑暗时光是最难熬的,在苗氏过来之前,她就已经觉得自己满心焦虑,几乎快要被逼疯了。 “那我可就放心了。”苗氏松出一口气,用不那么疼得厉害的那只手拍拍胸口说道。 看着她粗鄙的模样,刘淑仪却已经没了嘲笑的心情。 是啊。 刘家是自开国起就传承下来的顶级勋贵,哪怕在几代之后被完全排挤出了京都的圈子,也还有荆郡这个底牌可以守着,可......如今侯爵之位,以及祖传的封地都已不再,彻底地沦为勋贵圈子里的一个笑话了。 可即便如此......这一回再度落罪,也还只是受了自己的牵连而已,更何况这一回真正的幕后主使并不是自己,延伸到顺意伯府身上的罪名只会更轻......他们还有官职,还有爵位,还有银钱可以拿去赎罪! 而自己呢? 最好的下场,无非就是如钱氏、沈氏一般被贬入冷宫,去过那最凄苦的日子。 若是许氏或是别的什么人,朝着皇帝撒撒娇,说不准,他就会为了讨美人欢心,直接取了自己的性命......刘淑仪越想越是害怕,越是不甘。 她向来喜欢用惩处他人来彰显自己尊贵的身份,和皇帝的宠爱,但当她意识到自己也即将成为那个旁人仗着宠爱去随意处置的对象时,不可避免的,她感到害怕了起来。 不对! 我还有宝慧! 我是公主的生母,他不会......不会......刘淑仪想说服自己,皇帝看在女儿的身份上,不会折辱于自己,但是......只是赐死的话,又算得上什么折辱呢? 人死了。 错也随之掩盖过去。 再给个好听的位份和封号,装进棺材里,往妃陵一放,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然后,他再给宝慧找一个身份同样贵重的养母......若是、若是那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或者对宝慧不好怎么办? 只要一想到自己死后,意识不存,再也无法感知到什么,甚至一切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会被逐渐抹去,刘淑仪心头就盘桓着一种莫大的恐慌。 如此再看苗氏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的表情,刘淑仪心底的另一股怨恨便凶猛地钻破她自欺的屏障生长出来。 若不是顺意伯处心积虑,想要借后妃之便,探听皇帝心思的话,自己何必入宫? 在荆郡找个漂亮的男子嫁了,他阖家上下,都断然不敢对自己不敬! 若不是......若不是自己入了宫,却不够谨慎落下错处失宠,又只得了宝慧这一个孩子,母亲何至于将许氏再送进宫来,最后叫她害得丢了性命...... 刘淑仪顿时感到一阵痛苦的窒息。 洪氏或许不是什么好人,但对于刘罗华而言,她是唯一的,对自己百依百顺,连杀人这种过错都会帮着掩盖的最贴心的母亲。 她披头散发,两眼放空,陷入回忆之中,那寂静如死尸的模样,叫苗氏心底生寒地,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刘淑仪却也没再管她,而是走回主位上,颇有几分颓唐地坐了下来。 “......母亲啊母亲,你从小就告诉我,要学会孝顺父母,要帮着你讨父亲的欢心......”不顾自己身体寒冷,带着父亲给予的东西,虔诚地站在夜风里等待那个男人,好表达自己对其的孝心的事情,刘淑仪从小到大也是经历了不少的。 更别提真的病了,或是假装生病,把顺意伯从姨娘屋里连夜叫过来这种事情了......对于刘淑仪而言,都只是母亲为她和自己,也是刘淑仪为了自己和宝女儿,博取身为父亲的那个人的注意和关怀的,再正常不过的手段。 “......可我怎么好像越做越错,越错越多......” 刘淑仪喃喃地说着,目光再度落到那身熟悉的命妇服上——母亲被死了,还被休了,即便他再活过来,也穿不上这身衣裳了。 “我好想再给你写信,可是只要我一提起笔,就会想起来,再也不会有你的回信了......”刘淑仪平静地,看向苗氏,“公主在什么地方?” 苗氏现在又有点害怕她了,小声回答:“慈宁宫的嬷嬷抱走了。” “本宫知晓了。”刘淑仪忽然叹息了声。 苗氏突然又有了些胆子:“娘娘,咱们家里......不会要闹出人命吧?” “革职,削爵,或者干脆贬为庶民罢了,你担心什么,我父亲那没用的模样,陛下看在宝慧的面子上,是不会真将刘家的人杀光的、” 在这里需要死的,只有自己一个而已。 他们。 那座吮食了自己和母亲的血肉的府邸,却还能因为自己的女儿继续拥有未来。 刘淑仪深吸一口气:“我要......” 她拔高声调,大喊起来:“昭贵嫔!” 第222章 好姐姐呀~ “本宫要见陛下。” 谢珝真循声而入,只听得坐在对面的狼狈女子张口便来了这么一句,与往日如出一辙的高傲里带上了些颓废的感觉,好似如往常那般对着别人下令,又好似带着些隐晦的哀求之意。 “娘娘可真怪会为难人的。”谢珝真和刘淑仪其实从一开始就未曾有过太严峻的冲突,甚至最初,还是谢珝真主动拱火去撩拨这位淑仪娘娘,才叫二人之间有了那么点儿小摩擦。 只是后来谢珝真选中了许美人,而许美人与刘氏之仇深刻难解,谢珝真想要对方为自己卖命,自然是要和她站在同一个立场上的。 更别说,后来还有了刘淑仪的半魂前去主神的修真世界里“进修”回来的事情。 她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魂魄,只是如今魂魄中带上了远超出这个世界所持有的仙法异宝......这个世界在经受了主神的攻击之后,非但没有就此衰落,反而要将主神伸进来的触手一一同化吞噬,以达成自己升格进阶的目的。 刘淑仪的魂魄。 需要被回收。 她得死。 这关系到谢珝真心心念念的仙法,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让刘淑仪活过这个月的。 “您也不想想自个儿都做了些什么事情,陛下岂会还能有愿意见你的心情?”谢珝真为人基本的道德品行,已经在经历过前夫一家子的折腾之后有过一个大滑坡了,在骇然发现皇帝或许一直在耍弄自己之后,她的道德底线就更是直线下降,以期能尽快赶上皇帝。 她可不想成为第二个英国公府或是邓贤妃,将来,得赶在皇帝翻脸之前,自家能抢先对他翻脸掀桌才行。 “本宫是公主生母,陛下既然疼惜子嗣,又岂会不听一听本宫作为母亲,临死前唯一想要留下来的话语?”这话刘淑仪自己说着都觉得有些讽刺,“此前种种,我已经知晓错处,也是想......请求陛下看在我时日无多的份上,给予我一个能向他亲口忏悔的机会。” 她看着谢珝真的双眼,瞧见那姿容艳丽的女子,猫儿一样的眼中满是狡黠,慢慢地,又浮起来某种刘淑仪根本看不懂的——兴味。 谢珝真缓步轻移,走到刘淑仪跟前。 她打扮精致,衣裙首饰无一不是华美瑰丽,绣满金线莲花的长长的披帛和裙摆几乎要坠在地上,玉质的环佩叮叮当当,两耳垂下的宝石耳坠在修长的脖颈两边,随着她俯身的动作摇曳起来。 被食指挑起下巴,刘淑仪披散头发,颜色素净的衣衫上满是褶皱,她不自控地看着面前那张于珠光映照间,丝毫不曾失色的,近在咫尺的脸孔,微微失神一瞬,便听见谢珝真用一种微微泛着冷意的声音。 对她问道:“淑仪娘娘似乎有心事啊,不知可否,告知臣妾一二呢?” 回过神来的刘淑仪抬手打掉谢珝真不太规矩的手掌,感觉自己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本宫与你无话可说,你只管、只管告诉本宫,愿不愿意替本宫传这个话便是了。” “淑仪娘娘求人还这么凶~”谢珝真娇滴滴地嗔怪了句,方才她从刘淑仪眼中瞧见了些有趣的东西,或许刘淑仪自己都没能觉察,但...... 这人都快要死了,不如死得更有用些得好。 谢珝真笑起来:“若臣妾说不愿意呢?” “那就请昭贵嫔现在转身离开这延章宫吧!”刘淑仪被她意味不明的笑容有点吓到了,忍不住在椅子上缩了缩,仿佛她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荣光绝世的大美人,而是什么黑漆漆的深渊暗窟。 “诶~”谢珝真又换了个调子,依旧是甜蜜又黏糊的声调,只是比起方才那句话时,又轻浮了许多,“人家不过是跟淑仪姐姐开个玩笑话罢了,姐姐可真是的,都这种时候了,还要冷言冷语地来伤人家的心......” 刘淑仪顿时就又抖了一下,想再往后缩一些,却带得身下的椅子移动起来,椅子腿划着砖石的地面,划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人家当然是会帮姐姐的,您放心吧,人家这就亲自去把陛下请来,或者说,姐姐您也可以现在就跟着我一起到理政殿去......”她越说越亲热,好像是真心实意地把刘淑仪视作了最最亲密的姐妹一样。 但这让一众围观了谢珝真先前是怎样对待刘淑仪的人们,心中全都生出一种带着几分荒谬之感的凉意来。 自觉被谢珝真气势压迫到了的刘淑仪咬咬牙,想要找回些许的场子:“陛下亲自下令禁足我于这宫中,你能带我出去?” “当然能,陛下可喜欢人家了呢,姐姐若是不信,只管呀,跟着我来就是了。”说罢,谢珝真直接上手去拖起了刘淑仪。 刘淑仪本想挣扎——她经历过灵气淬体,力气比一般女子大得多——却发现谢珝真的手劲儿竟然于自己的相差无几,而且这女人竟然很懂得该如何钳制别人,一时间,一个曾经的修真者,竟然就被个普普通通的大力凡女给拿捏住了。 谢珝真把浑身汗毛倒竖的刘淑仪摆出个站立的姿势,然后亲手将她散乱的长发拢起来,又从自己脑袋场拔下几只簪钗,熟练又迅速,而且十分温柔地替她挽起发髻。 最后。 她把皇帝专门送给自己的那只梅花长簪,也戴在刘淑仪头上,一边替她整理,一边好似炫耀般地说起那梅花簪的来历,末了又道:“我是小家子出身,就爱些金灿灿的东西,这木簪虽好,却难瞧出贵重来,所以我就让人在簪子尖儿上用金子再包了一层,只是匠作坊的工人说金子太软了,很容易碰弯,所以呀,我就让他们用比较硬实的金属打了个尖尖嵌进去,再在外头镀上一层金......” 谢珝真拉起刘淑仪的双手,温柔地拍了拍:“来吧,我这就带姐姐去理政殿面见陛下,日后......我会记得思念您,逢年过节的,多给您烧些元宝香钱......” 险些被谢珝真一连串温柔举动给糊了眼的刘淑仪一听这话,顿时表情又垮了下来。 而谢珝真痴痴笑着,眼神里,仿佛已经看透一切。 第223章 他若不来我便放火 【厄运】。 不止单单是倒霉,诸事不顺而已。 它会让人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钻牛角尖,做出最错误也最失控的选择,以极端的想法把自己推向最不能回头的境地。 先前再乐福宫时,见刘淑仪还能保持理智正常水平发挥,谢珝真还以为【厄运】根本没对她起效用呢,如今看来......在一举一动皆是为了争宠的刘淑仪心底,最重要最在意的事情,竟然根本不是争宠。 真有意思! 很多时候,很多人都不清楚自己心底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们只是依照着被生活,被人际打磨锻炼出来的常识去生活,并且以为那就是自己最需要,也最想要的活法。 有的人就这么一无所觉地活到寿命终了,有的人却能隐隐觉察,在这二者之间不断拉扯徘徊,迷茫得好像一只被关进琉璃罩子里的蚂蚁。 谢珝真发现了这样的一只蚂蚁。 遂决定发发善心,在碾死它之前,让它顺从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欲望去奋发一次。 理政殿。 宫人朝臣来往不断。 本朝没有什么后宫不得参政的规矩,只是历代皇帝和臣子都心照不宣地尽量避免叫后宫的娘娘们正面去接触政事罢了。 但从理论上而言,后宫嫔妃是可以对皇帝上折子的,而一些宠妃也可以直接吹皇帝的枕头风,请求皇帝提拔给自己送了钱财好处的谁谁谁,或者干脆给家里人讨官位要爵位。 在先帝朝时,几次想要兴修宫殿都是胡太后牵头主动上折阻止,才数次打消先帝的这个念头,但也正是因为胡太后连番与他对立,才叫先帝愈发宠爱起袁贵妃来,试图以胡太后身为妻子,却不得宠来打击她。 然而胡太后转身就收养了皇帝,压根不管袁贵妃是不是宠妃,她自己占据着大义礼法,也有不少朝臣愿意依附,更时时对臣民做出亲善之举,又不少利民的举动;与沉眠女色,性喜豪奢的先帝相比,仁慈又理智,且颇有贤名的胡太后更得民心些。 到了后期的时候,表面上看,是袁贵妃一脉,与中宫皇后的较量,但其实已经变成帝后双方的暗暗对峙、拉扯。 先帝以为只要自己表现出宠爱陆晔生这个幼子的模样,暗示他是自己看好的继承人,便能离间他与养母的关系,但这反而给了袁贵妃及其所出皇子极大的不安感,昏招频出,最后原本的“挡箭牌”真成了先帝的掌上明珠、最得宠的幼子,以及储位争夺战最后,也是最名正言顺的赢家了。 前尘往事且先不提。 谢珝真大大方方地带着刘淑仪到了理政殿,也无宫人敢上前阻拦,只有今日值守的太监冯祥上前问起来意。 “淑仪娘娘有要事要禀告陛下,只是她不大好意思独个儿过来,臣妾恰好路过延章宫,听说了此事,便厚着脸皮陪淑仪娘娘一同过来了。”谢珝真张嘴就随便扯了个很站不住脚的借口出来。 冯祥听得后背冒汗:“......这。” “你只管照本宫所说去禀告陛下便是,本宫先带着淑仪娘娘,去后殿等着了。”谢珝真笑容亲切地说着让冯祥无比为难的话。 冯祥擦擦冷汗:“娘娘......” “若是陛下不来,本宫就先勒死刘姐姐,再把后殿烧了。”原本还言笑晏晏的谢珝真突然沉下了脸。 把冯祥吓得一个趔趄,连连点头应是,冷汗从鬓角流下。 见状,谢珝真终于不再为难一个传声筒,转身拉起目瞪口呆的刘淑仪就往后殿去了。 不明白这疯婆子为何如此受宠的刘淑仪,忍不住开始怀疑起皇帝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到了后殿却又见谢珝真恢复了一脸笑样:“姐姐可千万别生气,我先前方才说的那些,都是唬人玩儿的,我怎么会放火烧宫呢,您说是不是?” “......”刘淑仪默然。 烧宫是假......所以会勒死我就是真话吗? 现在的刘淑仪完全不怀疑谢珝真到底能不能做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了。 只是...... 刘淑仪想想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也管不了这疯癫的女子说些什么鬼话了,就让这些话散作尘烟,随风而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弄清楚。 不多时。 皇帝便赶到了。 踏入后殿,他先是看了一眼刘淑仪,对着她发髻间那只熟悉的梅花簪皱起眉,转过脸去对着谢珝真又露出个笑来:“显明不是才接过了尚宫局的事情,怎么还这么得闲?” “什么事儿也比不上陛下的事情紧要,事关陛下,臣妾便是再忙再累,也会把手头的事情先放下的。”谢珝真说的直白热烈。 皇帝却很是无奈——他的确喜爱过刘淑仪,也时刻记得对方为自己生育了一个女儿,只是这女子实在是闹出太多事端来,到如今,已然有些厌烦再见到她了。 而谢珝真......皇帝不信她看不明白自己的态度,只是她依旧选择带着失宠之人到自己跟前来,给自己添堵,果然是......生气了啊。 皇帝并不在意谢珝真掩藏在盈盈笑意之下的微末恶意,反而他觉得这样的谢珝真才不愧是自己最爱的女子。 他实在是拥有太多东西。 他想要最特别的,最不同寻常的,最好......是独一无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女子有野心又如何呢? 看着这样一朵淬满了毒汁的娇艳花朵在自己面前绽放,他恨不能亲自割肉放血去叫那花儿生食了,好让它开得更加瑰丽耀眼。 “既然淑仪娘娘有话要与陛下说,那臣妾就不多打扰了。”谢珝真说着,正起身准备出去。 却见皇帝抬手阻止道:“都不是外人,显明细心是好,不过,也不必如此麻烦,你只到屏风后头去便可,朕想,刘淑仪也不在乎这个。” 他从这个被自己厌烦了的女子眼中看出死志,无非,就是一些人临死之前,最爱纠结别人在不在乎过他,爱不爱过他之类胡搅蛮缠的问询罢了。 能讨爱人欢心的话,便叫她瞧一场自己的笑话又如何? “有什么话,说吧。”谢珝真去了屏风后头,皇帝对着刘淑仪冷淡地抬抬下巴。 刘淑仪便是早已心死,也不由对这场面再度生出几分不甘,些许痛心,她缓缓跪在地上:“陛下,臣妾只想......问清楚母亲之死。” 第224章 求情 对于母亲的死。 刘淑仪只知道。 一,是因为她令许美人顶替家中奴仆刘锦蝶姓名入宫之事暴露; 二,则是由于她在宫中以下犯上,殴打了已然身为天子宫妃的许美人。 在刘淑仪看来,洪氏所犯下的这两件错事是远不至于叫她连个自辩的机会都没有,就草草赐死的。 大盛律书上所写的那些条条框框,对于权贵而言,总能寻到些法外“容情”的地方,何况比起洪氏的死亡,这件事上对刘家最大的处罚其实是收回封地以及削爵。 当然皇帝最重要的目的也是这两个,洪氏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一个导火索,让他寻到了拿捏顺意伯的借口而已。 洪氏其实......是有机会存活下来的。 哪怕没了顺意伯夫人的诰命,哪怕后续她要向许美人母女下跪请罪,甚至哪怕沦为罪人贱籍......她是能活下来的。 因为她的命在这场事件中并不是最重要的一环,皇帝已经达成他的目的,收回了荆郡,又削去了开国侯世袭罔替的爵位,区区洪氏的性命根本无足轻重,何况她还是淑仪生母,公主的外祖。 然而结果却是她潦草地死在了牢狱里。 刘淑仪后来很仔细地梳理过那天自己能知道的情况,那个时候的许美人根本就不得宠,她是在这件事情之后才突然被皇帝看进了眼里的,得到这个信息的刘淑仪下意识就认为是许美人对皇帝进了谗言,非要夺取洪氏的性命来泄愤。 “臣妾之母愚昧狂妄,冒犯天家,的确是罪不容诛,但......她只不过是一个深宅妇人,所行所为难免短视无知,她并不是存了坏心要故意算计皇家......”刘淑仪痛苦哽咽,洪氏带着污名死去,而她作为女儿,竟是刚刚才从继母苗氏那里知晓了—— 自己的母亲不但死得难堪,死后竟然还被休弃了,连个体面的葬礼也未能举办,尸身更是只用一口薄棺装裹后不知叫顺意伯府的人给埋去了哪里...... “她只是不知道那事情这样严重,只是......只是在内宅做惯了说一不二的主母,便以为皇室内宫也与寻常内宅一般......臣妾自知罪孽深重,但还是......还是想请陛下看在臣妾侍奉多年,诞育皇嗣的份上,饶恕臣妾的母亲,不求令她洗净罪名,只求她能不以十恶不赦的罪人之身独入幽冥,也准许......也准许后嗣为其戴孝,供奉香火......” 她卑微地恳求着。 态度越是卑弱,心底那莫名的恨意却愈发茁壮。 皇帝皱着眉。 这段时间他皱眉的频率似乎被大大提升了。 “你可知,洪氏在殴打宫妃,冒名选秀这两件事之外,还曾蓄意监禁良籍女子,甚至插手京郊逼良为娼的暗门生意?”皇帝看着刘淑仪面上渐渐流露出来的讶然,叹道,“那暗门中,有官宦人家的姬妾,亦有拐子拐卖来的良家女子、少男、少女,甚至是踉跄学步的幼童。” “我朝律法规定,除去有衙门发放准许的牙人,可做不签死契的人口生意之外,其余凡是有过拐卖、贩良为贱,致使平民骨血分离者,皆要处以极刑。” 大盛并不禁止民间父母卖儿,或是某人自卖自身,但有一条规定是不可以良为贱,前朝买卖人口时常常是买一个人的终身,但到了盛朝,便改为最长只可签订二十年的活契,契约时间一到,便可恢复自由身。 当然,世家世代豢养的家生子们不受这条规矩的管制。 而勋贵们在得了地位和财富之后,也渐渐学着世家开始养起了自出生起便是贱籍的家生子,一代一代地贴心使用,若非有必要,极少会从外头采买仆人,即便买人,也会故意去找家里没什么背景势力的,偏爱无父无母的孤儿。 而高门的富贵日子也总是会叫原本签了活契入府的人迷了眼睛,让他们觉得,与其契约结束,再回到外头去辛苦谋生,还不如一辈子扒着主家生活,宰相门前七品官嘛。 这样的人,通常会在主家的操持下,彻底转为贱籍,与原有的家生子结亲,融入其中。 从小就生活在金玉堆里,对仆人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刘淑仪,是不会在乎那些个随时可以被更换掉的奴仆到底从何而来的。 更加没有读过相关的律法——她一个侯爵之女都没读过,就别说出自落魄世家的洪氏了,为母的因此犯下她自己都不清楚的重罪,做女儿的从母亲那里也没得到教导,只一心以为不过是些内宅争斗常用的手段。 不是什么大事。 “母亲不会做这样的事......”刘淑仪飞快地眨动双眼,“她只是......只是发落了许氏的娘去那里,没叫她做......做那种生意,只是想吓吓她们,好叫她们听话,臣妾的母亲虽非善人,但也绝不是能做出拐卖良民此种大恶之事的人,还请陛下明鉴!” “嗯。”皇帝点了点头,他看着刘淑仪眼中,因为自己这个动作逐渐浮现出来的期冀之光,忍不住有些心软。 但一想到这对母女带来的烦心事,又忍不住焦躁起来:“你母亲的确并非恶首,牵头的那几人,皆是被抄家处斩了——其实,朕也曾想过,看在宝慧的面上,留你母亲性命的,只是......” 刘淑仪忍不住攥紧裙摆,眼巴巴地抬头看着皇帝。 皇帝冲随行的宦官招招手,让他去把顺意伯的认罪书拿来。 在宦官去取认罪书的这段时间,刘淑仪愈发忐忑不安。 皇帝却道:“你也莫要再提宝慧,她是你生的女儿,朕虽非女子,但多少也知晓女子生育艰苦,冒着那样大的苦楚生下来的孩子,竟也不见你有多疼惜,反而这种时候了,还要为个罪妇一次次折她颜面。” 刘淑仪讷讷不知该如何言语。 洪氏不是好人。 但在她心里是一位极好的母亲。 最喜欢的,最亲近的,最思念的生身之母。 她造就了刘淑仪的一切,刘淑仪也将自己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一切用在自己女儿身上。 身为儿女,在自身拥有不少兄弟姐妹的时候,当然是要努力一些,才能博得父母的关注啊,为了这个,吃些苦又能算什么呢? 不吃苦。 如何博出位? 正如洪氏在临死前也念着自己为女儿好,为女儿付出一切,却没能得到她应得的回报,咒骂不止一样,刘淑仪至今也坚持着自己是对陆宝慧好,才会让她吃些苦头......只是如今她“吃苦是为了孩子好”的念头,并不如洪氏那般坚定。 第225章 匹夫之怒 很快。 顺意伯的认罪书被取来了。 刘淑仪自宦官手中取过折子,一目十行地阅读起来。 顺意伯的用词极为谦卑惶恐,满本折子都写满了自己的无知和不容易,将一切的罪责完完全全地归咎于洪氏,更是真情流露地细数了洪氏这些年在后宅草菅人命,善妒不贤的过往,并且表示自己实在是太无能了,竟然直到洪氏闯下如此大祸才惊觉此妇为人如此不堪...... 一字字,一句句,皆是在撇清自己。 错误都是那毒妇的,他只是一个,对内宅之事一无所知,且怜惜贫弱妇人的愚钝男子而已,愿意献上祖传的封地爵位,赎清自己对妻子看管不力的罪过,至于那毒妇——请陛下将之杀了吧,大家的人生里都不需要这样的一个污点存在。 虽是一家之主,却对此妇恶行完全没能觉察的他,也是十分愤慨呢。 如今他已经将这毒妇休弃,毕竟,他那清澈又愚蠢的双眼,哪儿敢多看一眼如此阴毒的妇人哟! 颤抖。 刘淑仪的双手在颤抖。 她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颤抖。 目眦欲裂,心痛难抑,一次次呼吸之中,她能汲取到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脑海中如有洪钟正在不间歇地响动,震得她双耳失聪,双眼失明,遗忘思考......变成一具不断流泪的活着的死尸。 顺意伯离不开封地,这么多年,都是母亲在京都为他四处交际周旋的啊! 他一个个纳进家里来的姬妾,还有那一个个自姬妾腹中诞生的庶孽,也都是母亲掏空了心思地在照顾着。 他们夫妻多年,又不是不曾在封地上相伴过,这人怎么可能会对母亲的性子和手段一无所知? 在刘淑仪的记忆里,洪氏处置一个失了宠爱的姬妾时,分明顺意伯也是跟着叫好,说一切只要洪氏开心就好的啊! 一无所知...... 呵...... 去他的一无所知! 分明是这老东西玩腻了,才把腻味的姬妾送去京都,给母亲撒气,以免洪氏撂挑子不干了! 偏她母亲......也是吃这一套的,被顺意伯用对主母的“敬重”给死死拿捏住,无怨无悔地撑着这一大家子那么多年! 凭什么?! 自己的母亲不是什么好东西,连自己也不是个好的,刘淑仪甘心认了,可他顺意伯凭什么能在把一切都推脱给母亲之后全身而退?! 若不是他贪花好色,淫遍府中上下仆妇还不够,在外头日日眠花宿柳,不管什么来历的姬妾一个一个地往家里头抬,丝毫不顾及母亲的颜面,母亲又何至于......何至于被生生逼成那副模样? 身为后宅妇人,她们所能见的,唯有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而已,遇到侵占唯一一片蓝天的同类,她们也从未被教导过还有冲破束缚这一条路可走,只能忍着,贤惠着,包容着,然后在一日日的压抑中,扭曲本性,变成撕咬同类的蛊虫。 “啊......”就像是一个即将断气的人那样,刘淑仪嗓子里发出粗糙可怖的喘息声。 “娘!” “那是......我娘啊......” 痛哭的女子再无一丝柔美媚态,只顾着宣泄心中的苦痛。 她的母亲是个蠢货,傻傻地叫那男人捏在手里,撕咬着同类的血肉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之后,被那男人毫不留情地抛弃了。 她自己呢? 刘淑仪相信,只要自己犯事的消息一传出去,马上她的那个父亲就会依葫芦画瓢地也与她这个歹毒的女儿划清界限,因为他又蠢又没有权势,并不在皇帝的忌惮范围之内,所以,大概率的,在自己死后,他还可以继续攀附在失母的外孙女身上存活! 凭什么呢? 刘淑仪后悔了。 她忍不住想起自己穿越后所遇到的那个奇异又瑰丽的世界,想起到了异世却依旧蜷缩在旧壳子里的自己,想起那个世界中,被女修拔刀大卸八块的丈夫...... 自己明明是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活法的。 明明......是可以飞出这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的。 是她自己将自己束缚住了。 认罪书从她颤抖不已的双手上跌落,刘淑仪也无力地委顿在地上。 “陛下......臣妾刘氏,罪不容诛,没有资格再做公主之母,更无颜面继续活在这世上了......”刘淑仪努力止住自己身躯上的颤抖,选择用另一种情绪来填满自己的胸腔,她唯一挂心的,就只有女儿了,“昭贵嫔,您素来心善,臣妾厚颜请求您为臣妾做个见证!” “见证臣妾......这罪人......与公主断绝关系......”她忍住嚎啕的欲望,断续地说出绝情之语,“陛下,求您,求您成全臣妾死前唯一的愿望吧。” 谢珝真自屏风后头走出来,她以团扇遮面,只留一双欲语还休的眼去看皇帝:“陛下,刘淑仪也是一片爱女之心,您便答应了吧。” 皇帝的眉头皱得愈发地深,不太明白谢珝真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或许让刘淑仪这样痛苦,她能开心些? 略作思索之后,他道:“一旦断绝关系,公主日后如何,与你再无相干了。” “臣妾明白。”刘淑仪垂着头,仿若心已死。 “好。”皇帝只当她是终于觉醒了爱女之心了,便当即写了手谕,叫宦官拿去给太后看。 见此。 刘淑仪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她颤抖的手缓缓抬起,抚上那只被削尖加固过的梅花长簪。 预料到她接下来会做出何种举动的皇帝,正要抬手阻止,免得刘淑仪血溅当场不好收拾,却又见,异变突生! 刘淑仪的手在拔出长簪的那一瞬间变得极稳,而她下一个动作并不是要用那簪子自戕,反而以一种超出寻常女子的疾速,举簪向皇帝刺来。 哪怕皇帝弓马娴熟,但此刻的刘淑仪也并非这个时代常有的孱弱闺秀,纵使因为她自身的回避而缺乏战斗经验,但她必死的决心和满腔的怒火也足够让她在暴起的瞬间突破皇帝的防御,把那尖锐的簪子刺入主君的身躯。 而皇帝只能凭借自己身体的本能险险躲过要害,侧身,叫那定情的梅花簪刺入自己左肩。 在转身的一瞬,他看见谢珝真拿下了遮面的团扇,女子美艳的脸孔上不见惊讶,不见恐惧,唯有病态却迷人的淡淡笑意。 她—— 原来不是耍小脾气给自己添堵。 而是。 送了另一个女子来杀自己啊。 第226章 涕泣涟涟 白玉制成的梅花花瓣上沾满了皇帝的血。 谢珝真自然是没错过他望向自己时那个若有所思的眼神——只是不管皇帝对此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反应,谢珝真都不在意,哪怕他因此对自己生了恼怒,从此忌惮厌恶起来。 那也不要紧。 大不了冒着被时光裂缝吞噬的风险读一次档,反正呀,能瞧见皇帝如此狼狈的样子,再怎么也值了! 一声声“救驾”里夹杂着刘淑仪微弱的啜泣声。 慌乱的宫人们押人的押人,请御医的请御医,还有去取热水的,给皇帝拿干净衣服的......场面乱乱哄哄。 谢珝真也跟着换上满脸担忧惊惧的表情,正想上前去瞧清楚皇帝的反应,皇帝却已经挥退了要为他暂时做个伤口处理的宦官,自己稍作思忖后,便直接将入体的长簪给拔了出来。 鲜血飞溅,他的整条左臂淋漓着血水,把六神无主的宦官给吓了一跳:“陛陛陛陛下......” 怎么能随着自己的心意胡乱把凶器给拔出来呢? 万一扎穿了血管,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皇帝自是没心思去搭理这宦官的——他不是没与人厮杀过,也曾受过类似的伤,更自学过些许医术,又很能忍痛,这伤口扎在自个儿身上,哪怕隔着衣服和血污看不清楚,他也能判断出簪子的尖尖只是扎穿了肌肉,瞧着可怖,实则不算严重。 当然疼也是相当的疼。 皇帝右手握着花簪,满手都是自己的鲜血,他大步走到谢珝真跟前,对上女子的双眼。 皇帝发现她眼中的担忧并不似作伪,情真意切得和以往没什么区别,只是......皇帝如今倒也不在乎她对自己到底真情假意哪个更多些:“显明倒是大方,舍得将这东西送给刘氏绾发......好歹是朕的一番心意呢,日后若再是送给旁人,朕可就不依了。” 他拉起谢珝真的手,将掌心的血污和梅花簪子一起递了过去。 谢珝真忍不住挑了一下眉梢,面上伪装出来忧虑之色淡了下去:“她好歹也是宫妃,就这样披头散发地乱跑实在是太不体面......” 掌心湿乎乎的,让她觉得有点儿难抓紧这簪子,而下一秒,皇帝确实握紧了她的这只手。 男子带着薄茧的手握着谢珝真细腻白皙的手背,稍一用力,便与她一起将沾满血腥的凶器握住,然后,皇帝将那长簪闪着寒光的尖端对准自己的心脏:“我不想你把我送你的东西给别人用。” 皇帝的手再度用力,梅花簪划开胸口上龙纹的眼睛,刺入肌肤,谢珝真感觉到手中的长簪传导过来一阵阵疾速的心颤,她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迅速挣脱他的手掌,把稍稍刺入皇帝心口处的梅花簪抽了出来,不顾这上头还沾着血迹,将之重新插回自己的发髻上。 “臣妾明白了。”谢珝真动作优美地握着团扇,摆在身侧微微行了个福礼,她不再假装自己十分担心皇帝的生死,而是戏谑地笑道,“如今宫中的御医大多在贤妃娘娘那儿呢,也真是不巧,偏偏这个紧要关头里,陛下竟然遇刺受伤......” 他们要在拥有奇异能力的邓四小姐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不让她有反应过来使用打分功能的机会,这宫中自然是事情越多越乱越好。 皇帝手臂上的伤口再货真价实不过了,正好可以拿来混淆一下视线。 正如孟氏姑侄从未想过谢珝真竟然敢在自己生产当日做局一样,英国公府大概也想不到接连失去爱妃,失去孩子,又遭了刺杀的皇帝,最本质的目的是要料理他们这一家子。 达到目的途中这一切或早已安排好的,或纯粹只是某人心血来潮报复起来的突发事件,都可以成为被利用的对象。 “那还得多谢显明了......”皇帝满眼都是谢珝真轻松惬意的笑容,满心里头又都是自己这回示爱达成的成就感。 而一直跟在皇帝旁边的小宦官已经被他似是疯癫又似是昏了头的种种举动,已经吓到说不出话来。 眼看着各怀心思的帝妃二人打完机锋,将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上,小宦官抖着双腿就跪了下去:“奴......奴婢在。” 他恨不能自己马上变成个聋子瞎子哑巴。 “别害怕,你叫什么名字?”谢珝真摇着团扇,温柔地问道,“虽皇后娘娘已经给本宫拨了人过来,但眼看着元君慢慢长大,需要用到人手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不如陛下今日割爱一回,将这位小公公给了臣妾吧?” “只要显明喜欢,又有何不可的?”皇帝欣然答应。 小宦官连忙跪下,只当是自己险险捡回一条性命,再不敢做他想的:“奴婢名叫栾崇,拜见娘娘。” 谢珝真看了一眼皇帝,对栾崇点点头,又道:“去瞧瞧御医来了不曾。” 栾崇再度叩首道:“是,奴婢这就去。” 他同手同脚地退下了。 殿内一众忙乱的宫人也逐渐找回节奏,皇帝干脆解了衣裳,赤着上身坐下,谢珝真从宫人手中拿过浸了热水又拧干了的干净白帕,极其细致且贴心地为皇帝清理起伤口周边的血迹来。 她擦着擦着,忍不住戳了戳伤口旁边开始泛红发肿的皮肉:“陛下疼么?” 皇帝反问道:“那卿可心疼?” 谢珝真抬起眼与他对视一瞬,垂下眼帘:“稍稍有那么点儿的疼吧,陛下或许,还得多努力努力,比如说,哭哭痛,撒撒娇什么的......” 闻言,皇帝笑道:“若能博显明为朕心痛,朕便是涕泣涟涟也算值得。” 谢珝真当然很想回怼他一句“你倒是先哭一个给我看看啊”,可话还没能出口,最近这几天分外繁忙的御医便已经是到了。 不是别人,正是谢珝真也很熟悉的林御医。 林御医上前先是行礼拜见过帝妃二人,而后谢珝真自觉地让开了个位置,方便他给皇帝看伤口。 第227章 卡文又取不出标题简直二倍痛苦 “......请陛下娘娘放心,并未伤到要紧之处,只需陛下日后这段时日勤换药,莫叫伤口沾了水,也莫要提举重物,再禁食酒水发物即可。” 皇帝手臂上的伤口不大,洒了药粉再裹上干净的纱布,林御医手脚麻利地很快就处理完毕。 见皇帝遇刺受伤这么大的事情依旧是他这个年轻医者赶来,谢珝真想起宋淑妃生前跟自己说过的,林御医是皇帝心腹且位置不低的话语,一个念头逐渐在脑海中成型。 “林大人用的这药见效倒是快得很,陛下马上血就止住了,想不到林大人瞧着年纪不大,医术却是如此高明。”谢珝真的语气从沉重的担忧到终于放下心的轻快顺滑转换,把一个担忧夫君的温柔女子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给足了换着花样示爱却屡屡受挫的皇帝颜面。 林御医却不敢抬头看她,而是愈发恭敬地回答到:“此药乃是师父经过多年研究配置出来的,臣学识浅薄,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 摇摇团扇:“林大人实在是谦虚了,既然陛下这边伤势已无大碍,臣妾便先行回宫了,出来这么久,只怕元君要闹着找臣妾了。” “陛下可要记得代臣妾好生谢谢林大人,谢谢他疗愈了臣妾......夫君的病痛。”她温声软语,还有些娇羞,和先前那种时时刻刻都透着淡淡疏离戏谑,甚至有些恶意冷淡的态度截然相反。 这翻脸速度之快,之自然,让哪怕早已知晓这女子内里到底是个如何可恶的薄情人的皇帝,也忍不住继续放纵自己晕眩下去:“你莫担心,等这边事情忙完,朕就去寿宁宫陪你和孩子。” 俨然一双柔情蜜意的好鸳鸯,依依不舍的知交伴侣。 出了理政殿,谢珝真不忘带上刚刚向皇帝讨来的小太监栾崇,回到寿宁宫之后让春分把栾崇带下去找地方安置,转过身又叫夏至传消息出去给永嘉侯府。 “让兄长去打听打听林御医的家人亲朋,和过往一切事宜,能打探出来多少都行,此举也不必瞒着外人,最好是叫兄长能与林御医交个朋友。” 至于自家兄长大龄单身且慢慢传出来断袖的名声......算了,传就传吧,反正他活得就像是个带发修行的和尚,既没打算成亲,心思也沉静得很,对于类似的传言,想来,他多少也习惯了的。 没有犹豫,夏至连忙去传讯去了。 谢珝真坐在贵妃榻上,又把小喜叫到身侧:“长瑞宫可又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小喜口齿清晰条理通顺地回答道:“回娘娘话,长瑞宫那边,贤妃娘娘还没能醒过来呢,李妃娘娘也一直没走,您到御前去后没过多久,从英国公府来的三位小姐便进去了,只是奴婢听说,邓五小姐不知怎地惹了李妃娘娘的恼,要叫她去门外跪半个时辰呢。” “不过后来邓四小姐给她求情,李妃娘娘这才作罢。” 谢珝真来了兴趣:“李妃娘娘与贤妃娘娘向来是要好的,这是关心则乱了吧?” 小喜点点头,说:“邓五小姐今儿穿着身月牙白的衣裳,她人也生得好看,都说这女要俏,一身孝嘛,兴许是李妃娘娘近两日太过劳累,才错眼将月牙白瞧成了......”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 谢珝真噗嗤地笑出声来,摸摸她的脑袋,又随手抓了一把干果给她:“你今日也是劳累了,出去玩儿吧,找找小姐妹说说话踢踢毽子也行。” “诶!”小喜欢快地跑了出去。 正好与回来的夏至错身而过,夏至皱皱眉让她走路小心些,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朝谢珝真走来:“娘娘,家里头也有信送进来呢。” 谢珝真起身接过:“这倒也是巧了......” 她打开信封,读过几行之后,骤然睁大了双眼。 长瑞宫。 才被李妃指责过一顿不安分的五小姐邓青岚面带部不忿地缩在角落里,空气中全是草药的气味,只是刚刚才跟着另外两个姐妹一起去瞧过贤妃的她心里隐隐有了预感——这草药熬得再浓再久,只怕她这位敬爱的长姐也是醒不过来了的。 每每思及此处,邓青岚就忍不住心绪激荡起来。 她只是个女儿,家中但凡发生点什么事情,自己都是最后知晓,而且只能听凭长辈们安排的。 只有邓青绥,不知道她那文不成武不就,又病病歪歪,整天只会把亲人和睦挂在嘴边上的模样,到底是哪里得了长辈们的青眼,竟然家中大小事都会特意问过她的意思,而且一些连夫人太太们都不能插手的事情,有的时候邓青绥只要说几句话,就能改变府上男人们的心意...... 与之完全相反,是邓青岚和邓青衿这两个被“一视同仁”的女儿,该吃的苦从没少过,邓青绥的优待却从来没份...... 虽然从小都被压制着不许在读书等课业上超过邓青绥,但此时的邓青岚也多少能推测出,若是贤妃薨逝,那英国公府必定还会再送一个女儿入宫,哪怕不为宠爱,也得为着照顾失母的二皇子不是? 邓青岚想入宫。 她不想再做邓青绥有苦同当有福不同享的影子了。 她忍不住握紧了藏在袖子里头的一块玉佩——那是她在慈宁宫时,被邓青绥怼得心烦气躁,忍不住借口出恭离开屋子散气的时候,巧遇了胡太后,从她那处得来的。 邓青岚忍不住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这张脸,是英国公府所有女孩子里,生得最好看的,也是她最自傲,能不受到长辈莫名偏心的辖制,名正言顺地压过邓青绥的地方。 想起胡太后对自己说的那些十分欣赏的话语,邓青岚觉得虽然听起来只是些客套话,但谁能说那里头没有暗示呢? 天子嫔妃,姿容怎能差了? 就算英国公府铁了心要送又病又虚伪的邓青绥入宫,自己也不是全然没了机会! 这么想着,邓青岚终于忘却先前被李妃戳穿自己小心思的羞愤,正当她理理衣裙,准备走出去这个角落的时候。 乍然。 “你说什么,刘淑仪行刺陛下!?” 第228章 第二条差评 李妃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上前一步抓住了过来报信的宫人,重新又问了一遍:“刘淑仪怎么可能行刺陛下?!” 她疯了? 就算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不在乎顺意伯府,可......也不在乎四公主的前程了吗? 邓贤妃事发之时,李妃被提前支开了,因此现在的她也仅仅只是知道皇帝故意放出去的那个版本,即——刘淑仪陷害许美人流产,以及张美人早产,邓贤妃匆匆赶回却跌落车驾以致昏迷不醒,命在旦夕。 虽然李妃不知真相,也不太擅长思考这么细致的东西,但她到底在宫中多年,已然从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件中嗅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气味:“如意,你先回宫里去,看好了仙琼,千万莫要叫她乱跑!” 如意屈膝应是,想了想,又道:“臣去之后,娘娘可千万别有个什么人随便跑来一说些什么,您就相信了啊!” 李妃顿了顿:“知道了知道了,真是啰嗦,本宫这么大一个人能怎么样,你还是快先去瞧着二公主些吧!” 如意无奈,只得转身跟其余李妃带来的宫人交代了几句,便领命返回德信宫去寻二公主了。 一旁四小姐邓青绥见她们主仆说完了话,又想起先前李妃的惊呼,便上前先行礼而后问道:“李妃娘娘,方才臣女听到......” 李妃一转头,瞧着有些陌生的少女,乱哄哄的脑海里浮起来她的身份,再想起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贤妃,便忍不住心软了几分:“你莫怕,是那不安分的人起了歹心,才在御前闹出动静来,陛下文武兼备,又岂会真叫她得逞,不过是御前来人传召林御医过去为陛下治伤罢了,没有大碍的。” “陛下受伤了?”邓青绥面露担忧,放在袖中的双手不禁悄悄地瑟缩了一下。 而李妃并未觉察她异样的情绪,只又安慰道:“小伤罢了,四小姐不如先去安抚一下另外两位小姐,她们年纪比你小呢,瞧着可是吓得不轻。” 她说着,往已经站到了一起的五、六两个小姐身上看了一眼,有些厌恶地将视线从五小姐邓青岚身上滑开:“本宫大概会一直守在这里,你们年纪轻轻的,也帮不上御医的忙,就在这儿陪着,已经是给贤妃姐姐尽一份悌爱之心了;若有什么缺的少的或者出了什么事情,四小姐尽管来寻本宫就是。” “娘娘仁善,臣女便代长姐与妹妹们先行谢过娘娘了。”邓青绥面色惴惴。 李妃摆摆手:“贤妃姐姐与我素来是交好的,也照顾我许多......”说着说着,她就哽住了,鼻尖酸涩起来,再也说不出话,于是只能摇摇头,示意邓青绥自个儿过去。 邓青绥自是守礼告退,到了两个妹妹站立着的那个角落。 见她一过来,邓青岚便按捺不住地发问:“陛下遇刺了?刘淑仪是谁,陛下他可无碍?!” 邓青绥甩开她伸过来拉扯自己的手:“陛下无碍,五丫头,这儿是宫中,不是府里,你好歹庄重些!” “我担心陛下安危,又有什么错?”邓青岚最讨厌邓青绥学着长辈的样子,对自己一口一个五丫头。 她翻了个白眼,却又听见邓青衿小声开口道:“......四姐姐说得对,五姐姐,您本来就因为今儿穿来的这身招了李妃娘娘的眼了,还是多、多关心关心长姐吧,可别再叫外人看咱们笑话了。” 对几个姐妹之间表面平等实则高低落差极大的待遇,常年下来,邓青衿也是有怨气的,只是她年岁最小,功课不用被压制也比不上两个姐姐,相貌么,与邓青绥只在伯仲,于是也就没有邓青岚那种是不是反骨闹腾一下的底气。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姐妹几个小小争执了几句,最后以邓青绥略带烦躁的甩手出门告终。 “咳咳......”被门外的冷风一灌,邓青绥忍不住咳嗽起来,脑袋也隐隐作痛。 她迅速往前走了几步,问了一个路过的宫人可否引自己去恭房,那宫人便恭敬地为邓青绥引起了路,这一路上宫人们往来不断,每一个都是行色匆匆,让邓青绥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紧张。 她到了恭房,谢过那宫人之后,便独自入内去,却不是要出恭,而是用帕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脸。 恭房里很干净,还飘着淡淡的香味,靠墙那侧引了活水过来,清澈干净的冷水在雕刻成莲花模样的石盆中缓缓流淌,石盆底部还放了几根翠绿的水草,和一金一红两条小小的鲤鱼。 邓青绥用石盆里的水打湿了帕子,再贴到额头上,试图用这种法子镇住隐隐作痛的地方。 她是不愿意入宫来的。 不管是今日因长姐病危入宫探视,还是胡太后笑语说的要给她们说亲,又或者是如邓青岚邓青衿两个以为的那样,以嫔妃的身份入宫长留......她都是不愿意的。 但是她没得选。 还不知道长姐究竟是如何落的车呢......她素来小心谨慎,衣食住行没有一样是不精心的,怎么会说落车就落车了呢? 而且落车竟还正好伤到了头颈,叫她昏迷难醒,甚至有性命之忧。 邓青绥入宫这半日里,只见足了各处的慌乱与紧绷的气氛,她到底年纪还小,智谋也不是最出众的,她没法从纷沓而至的种种信息里正确地筛选出自己所真正需要的那些,更连该怎么照顾长姐这事儿都无从应对。 只能听着长辈们的安排,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但。 真的该做吗? 邓青绥一捏手心,眼前便浮现出陪伴了自己许多年的半透明光幕。 “差评”面板。 她在还是个稚儿的时候,便已经在国公夫人的引导下使用过一次了,那次之后.....国公夫人病逝,邓贤妃从此彻底失宠,皇帝也与英国公府有了离心的开端,而她自己,也落下一身的毛病。 她抬手虚虚抚过光幕上最上面那条颜色鲜红的“差评”,目光下移—— 那儿,是她在昨夜惊闻长姐受伤昏迷之后,依照贤妃早先的吩咐,时隔数年,才又打下的第二条“差评”。 第229章 往事 皇帝遇刺。 会是......差评在起作用吗? 邓青绥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只是她比起自己去思考,更习惯听从长辈们的安排,毕竟也正是这样的安排,才叫她舒服顺遂地长到这么大。 邓贤妃在出事之前,也偶尔会有把英国公府女眷传召进去说话的时候,只是她从来都没有传召过三姐妹。 对于邓青绥而言,成了贤妃娘娘的长姐无疑是陌生的。 陌生。 却又熟悉。 只因她在家中时,除了做这个时候大家闺秀们都会做的那些事情,学学琴棋书画理账管家之外,所受到的,也可以算是教育的一项的东西,就是听长辈们说这位贤妃娘娘的事情了。 不止是这姐妹三个,在这方面上,连兄弟们也是一样的,她们都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天生就该相亲相爱,力往一处使,彼此帮衬,和睦友好。 如此,家才能是家,英国公府也才能兴盛昌隆,绵延百代。 而英国公府能一直延续下去的重要条件,除了子嗣和睦之外,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宫里的二皇子,和贤妃娘娘了。 邓青绥知道自己与家中其他姐妹不同,也是因着这个,自己实际上是更受重视些的,但相应的,她也必须在接受了家族给予的优待的同时,为家族付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与此同时,长辈们的厚待让她从小就产生了自己与同龄的妹妹们不同,自己是个大人了的错觉,因此不管两个妹妹说的什么酸话,她都将之合理化为了小孩子的不懂事,以往,在家中是,邓青绥有长辈们做后台,是能轻松弹压住起肖的邓青岚的。 然而入宫之后,邓青绥却只能看着邓青岚越来越失控,失控的妹妹又在邓青绥渐渐焦躁起来的心绪上再添一笔浓墨,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寻个地方躲起来。 到了安静无人的恭房里之后,邓青绥又忍不住想起三年前,大嫂如往常一样从宫中给自己姐妹几个带回来一模一样的赏赐。 漆成了红色的木匣里,装着两把宫扇,一串红珊瑚和绿松石的手串,以及零零碎碎的小饰品。 那时邓青岚还故意对比了一下姐妹三人收到的东西,见真是一模一样,才只哼了一声,找不到可以借题发挥的地方。 但其实。 邓青绥收到的东西,的确是与姐妹们不一样的。 她的其中一柄宫扇的扇柄是中空的,里头藏着一卷密信。 密信上写着,一旦邓贤妃没有丝毫征兆,或因突发事件生命垂危,意识不清,那,邓青绥需要立刻使用她的面板,为皇帝打下一条“差评”,再告知英国公,及早为自家谋求后路。 此事只有邓贤妃与邓青绥二人知晓,且贤妃在密信中严词嘱咐,不可令第三人得知。 邓青绥在紧张过后烧了那密信,她也没做多想,只当是与以往一样,需要瞒着别人的事情罢了。 英国公府可太多要瞒着其他人的事情了。 正如自己所拥有的面板,府中长辈们私底下为贤妃娘娘办下的一些事情一样,不都是要瞒着自己之外的几个小辈的吗? 邓青绥,没有怀疑。 而直到今日,邓贤妃如她预料的那样骤然陷入昏迷命危之际,邓青绥想也没想便依照长姐密信上的吩咐行事了。 但。 打完了差评之后。 在凌晨,又一次长辈们特意叫上她而避开了其他姐妹的小会上,邓青绥发现,家中的长辈们也对贤妃娘娘的突然昏迷十分惊讶,可他们更关注的,并非贤妃的性命,也不像是有危机感的模样,反而为了该送哪个女儿入宫去取代将死的贤妃而争吵起来。 邓青绥虽然感觉很不舒服,但也还是按照密信中的要求,私底下见了英国公一面,并且将邓贤妃的交代对其和盘托出。 出乎邓青绥意料,英国公在听她说完之后,先是凝起了眉头,目中眼神变换着,问她:“当真是贤妃娘娘交代?” 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怀疑,让邓青绥突然没了底气,只能点头:“是三年前,贤妃娘娘自宫中赏下的宫扇扇柄里头藏的密信所述,因那信上贤妃娘娘不许女儿透露给其他人,才一直瞒着......” 邓青绥很惊讶。 怎么父亲也像是完全不知道长姐安排的模样? 那时的邓青绥只见英国公目色愈发冷凝:“三年前?” 他捋着胡子:“也是,青月去了,也有三年了。” 邓青绥不知道英国公为何突然提起自己的另一个姐姐。 只听他没察觉到邓青绥的讶然一样,继续说着:“她尚在家中时,就是与青月最为亲厚的,只可惜后来......世事弄人啊。” 邓青月。 这个名字如今在英国公府里已经很少有人提起。 她是贤妃的二妹,邓青绥的二姐姐,早已嫁人,夫君却因赴任路上遭遇山匪劫持身亡,守寡且无子的邓青月被婆家送了回来,然后便是...... 多年清冷的守寡生活,以及,三年前突如其来的死亡。 就如邓青绥已经习惯了在一些事情上隐瞒妹妹们一样,她也习惯了在另外一些事情上,温顺地接受长辈们对自己的隐瞒。 她并不知道二姐姐是如何死的。 但她知道。 二姐姐是和自己一样的。 她们。 都拥有那从不知何处而来的——“面板”。 “四丫头,先不要轻举妄动。”英国公对她说,“你大姐姐这些年,性子愈发古怪了,她......记恨咱们呢。” 英国公叹息着,这让他显得有些衰老和无奈:“罢了,你也到这岁数了,家里的一些事情也不好再继续瞒你,你是知道的,你身负神物,乃是......陛下所赐,为父的诸多儿女之中,唯有你二姐姐和你,成功获取了这神物的认同,可以使用。” “其实你大姐姐也是可以的,只是三年前,她因嫉妒陈贵嫔,借助神物之能,出手谋害了四皇子,却也因神物反噬,彻底失去了使用她那一件神物的能力,后来,更是惹得陛下大怒,牵连你二姐姐葬送性命......” 皇帝在发现是邓贤妃害人之后。 用这对姐妹做了两个尝试。 一个,是试试在面板被毁坏之后,人是否也会跟着受害;另一个,则是在人死了之后,面板是否能继续存在,又或者是否会失控。 他得到了答案,英国公府得到了暂时的宽恕。 而邓贤妃,唯一获得的是她不得不在自己与从小一起长大的二妹两条性命之间择一埋葬的惩罚。 “此番入宫,你一定要小心啊。”英国公深切地注视着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女儿,“我等自会在宫外周旋,但若真到了必要关头,你知道该怎么做。” 第230章 料敌先机 寿宁宫。 谢珝真手捧着才刚刚从宫外送进来的信纸,双眼慢慢地睁大了:“夏至,把宝喜叫进来!” 她将手中比起寻常纸张而言,格外轻薄的信纸捏成一团。 “是。娘娘。”夏至愣了下,觉察出密信上所写的内容恐怕有什么问题,她一刻也没有耽搁地小跑着出去把院子里的宝喜给叫了进来。 谢珝真与皇后一样,比起宦官,更喜欢交代宫女女官们为自己做事,因此在入宫第一天就被分派过来的两个小太监一直都不得重用,做的最多的就是跑腿看门,帮忙搬搬重物件的零碎活计。 而在谢珝真入宫后不久,就已经查过这两个小太监的身家背景了,宝禄有个在御书房做事的干爷爷,宝喜虽身后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但他曾经与寿宁宫外的人暗中接触过一次,那时谢珝真并没能追查出他究竟是和什么人有联系,而自那之后,宝喜就一直都很安分,表现得十分中忠心,便也只能暂时放下了此事。 而在谢珝真还怀着女儿,临近生产的那几个月,尚宫局为她分派来一个产婆一个女医,谢珝真又借机试探过这两个不太清白的小太监一次,宝禄照旧是没什么问题出现的,宝喜也做得看似很是周全,但实际上他言语中有些暗暗引导谢珝真,让谢珝真认为产婆有问题的意思。 只是他那时言语隐晦,并不出格,谢珝真虽有所怀疑,但到底拿不到切实的证据,便想暂时留下了他来,看看能不能借自己生产之机,将他背后那只暗手给引导出来。 然而接下来孟家姑侄蒙昧无知地跌入她的陷阱,宝喜却保持了一贯的安静又忠心的态度,半点破绽也不曾露出。 再接着,谢珝真产女,怀敬贵妃离世等一连串事件发生,她便没了多余的心力去算计一个小太监,只是稍稍远着他了些,更叫春分等人在暗中盯梢。 直到今日,收到这封意料之外的信件以前。 宝喜也照样还是安分憨厚的。 思及信中种种让自己倍感后怕的内容,谢珝真无比肯定这宝字开头的小太监果然是自己宫里藏得最深最不安分的那个! 只是...... 她捻了捻手中薄薄的信纸,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借此一搏。 “给娘娘请安。”宝喜穿着身靛色的衣裳,袖口窄窄地扎紧,衣摆也只到小腿,脚上一双同样朴素且便于行走的布鞋,而他的头发也是规整地扎成一个小小的圆球服帖地绑在脑后,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孔加上平平无奇的打扮,几乎往太监堆里一丢就找不到人了。 谢珝真看着他:“起来吧。” 宝喜起身后照样把腰弯得很低:“不知娘娘何事吩咐奴婢?” 谢珝真给了夏至一个眼色:“你先出去,叫人注意着些,莫要让咱们寿宁宫宫墙上长了耳朵。” “是,娘娘。”夏至面色跟着凝重起来。 交代完,谢珝真才转向宝喜:“你平时是如何与长瑞宫那边联系的,你主子又交代了些什么?” 她语气十分平静。 而面前的宝喜却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就有个抬头的动作,只是很快就压下去了,依旧垂着脑袋,语气十分恭敬地说道:“请娘娘恕罪......奴婢平日里......并不主动与长瑞宫联系,都是、都是那边主动联系,奴婢才......” 谢珝真待宫人们并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友善,过年过节,或者单纯只是她心情好了,都不吝惜赏赐,若是宫人家中有什么难事,更是从来都不无视,也不推脱,而是尽己所能地帮忙拉一把...... 宝喜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是邓贤妃的人了。 宫中太监上下勾连、以老欺新的事情可比女官们多得多,也严重得多;他这样的小太监,想在宫中活得好些,不受老太监的欺凌的话,势必是要寻个大腿抱牢了的。 早早带着卧底身份进入寿宁宫的宝喜,虽时刻记着邓贤妃对自己有过的恩惠,但见谢珝真直白挑破此事,心中也难免有些愧疚:“......来联系奴婢的人,会把密信放在寿宁宫碧竹园那条小道边上的一块青砖底下,因那处地方是在寿宁宫最边界,竹林茂密,小径两又常年生着苔藓可以掩饰青砖被撬起过的痕迹,而且娘娘您也不爱过去,所以才一直都没人发现。” “本宫竟不知寿宁宫里有一个你,就到处都是窟窿了!”谢珝真有些薄怒地说了一句,皱着那双好看的眉毛,心中十分平静地估算着自己从信里所见之字句展示的价值,然后继续故作恼怒之姿,没声响地给宝喜施加上一层压力。 “娘娘恕罪。”宝喜跪了下去。 谢珝真冷冷看着他:“你晓得本宫不喜欢你们跪来跪去,起来说话。” “是。” “方才,本宫接到家里的传信,这信中例举了贤妃娘娘这些年在宫中发展出来的人手,以及......她在宫外开设的酒楼茶肆当铺等,更有通过这些暗桩子,与她私底下有过交易的部分官员的名字,她说,要将这些东西托付于本宫,只求本宫在皇帝对英国公府发难时,保她宗族不断传承。” 谢珝真的确知道邓贤妃很擅长草蛇灰线的手法,但从未想到此人竟然能把事情预料得这么远。 要知道。 许美人流产一事,是自己等人借由信息差给她反手布局,而当日的那一剑,也是谢珝真临时起意,为破帝后僵持之局才灵光一现的行动。 邓贤妃是万万不可能早料到谢珝真会用那样的鲁直的方式,一言不合就取她性命,并且成功了的。 这封密信。 必是她在那日之前,或者更早以前,就留下来的后手! 谢珝真越想,就越觉得自要学的,要锻炼的地方还有很多,虽然这么想可能有些对不起皇后,但此刻的谢珝真无比庆幸皇后是那样较真的性子,与皇帝当面对峙起来,让那男人逼着自己想出这样一个破局的法子来。 非但解了自己的困境,还猝不及防地,将邓贤妃这样心思缜密的敌手一剑敲晕,避免她能有更多时间和机会再度针对自己布局。 第231章 贤妃手书 “宝喜公公,你来认认这信是真是假,说说,你主子,到底......又是什么意思?”谢珝真的声音也透着常日里从未有过的冰冷,这让她身上的威压感更重了。 而宝喜的腰背也愈发地佝偻起来:“启禀娘娘,贤妃娘娘......对眼下情况,早有交代,且......另有手书数封,提前交予我等。” “哦?”谢珝真眉目倏然一动,神情中带上些许狠厉,“如此说来,贤妃此信不止是给了我一人?” 她笑道:“可巧,本宫历来最爱的就是独一无二的东西,看来,这信是全无价值了。” 说着,谢珝真便将被揉成了一团的密信随手丢弃到宝喜脚边,小太监只觉得空气愈发凝重,仿佛有座山正压在他的身上。 “娘娘容禀,贤妃娘娘手书已在昨晚由奴婢从传递密信处取出,数目与封蜡皆无异常,后宫中任何一人,哪怕是陛下,也绝不可能知晓贤妃娘娘手书存在,而......那个与奴婢联系的宫人正是贤妃娘娘的陪嫁女官桐生,她是除了奴婢之外唯一知晓此事的人,她已经,于绿芜斋枯井中自尽了。” 绿芜斋。 是从前三公主生母巩贵嫔住处,被封禁多年,位置正好在温宝林的宝思阁旁侧,另一边则正好是寿宁宫。 绿芜斋占地不大,又被夹在此二者中间,因此十分不显眼。 “夏至,叫上几个人去看看。”谢珝真对门口凝神静听的夏至说了一句,后者领命而出,离开之前唤了小喜过来接替自己的位置。 不多时,夏至就板着脸回来了,她一言不发走到谢珝真身侧:“娘娘,枯井中的确有女尸,奴婢等人小心将其拽了上来,的确为贤妃娘娘身边的女官桐生无疑,她是先到了井下,才服毒而死的。” 以绿芜斋之偏僻而言,若无今日这一出,桐生的尸身只怕要等到腐烂发臭了,才会被人觉察。 “......暂时寻个僻静地方放着,等事情终了,看看能不能让她入土为安吧。”谢珝真叹息着说道,同时不忘仔细地观察从宝喜身上流露出来的细微情绪。 一个宫女的身后事而已,她不介意随手发发善心,但也在意自己的“善心”,是否能换回更多的利处。 “娘娘仁善。”宝喜颤着嗓音恭维道。 谢珝真绕着他转了一圈,然后坐回贵妃榻上:“贤妃的手书呢?” 她对信中所言,原只有三分的信任,现在稍微涨到五分,剩下的那些,得谢珝真亲眼看了贤妃手书才能做出判断。 闻言。 宝喜微微直起了点儿身子,然后稍稍侧过去了些,将手伸进交领之中:“贤妃娘娘的手书,奴婢自取到之后便贴身携带,还请娘娘过目。” 他双手捧着两个小小的信封,上前一步,再度双膝跪地,又恭敬地将双手举过头顶。 谢珝真略作端详,便从他手中取了信封。 信封上头没有写字,封口处十分平整,并没有打开过的痕迹,谢珝真捻了捻封口,判断出这两封信也不是曾被打开过,又重新封装的那种;然后她掂了掂信的重量又听听纸张摩擦的声响,在确定了里头除了信纸,没夹带任何其他东西,也没放着什么药粉一类的暗算之物后,才从发髻上拔下一只小花钗,将信封挑破一个口子,取出里头的信纸来、 对于自家娘娘这一连串谨慎到有些变态的举动,夏至早已习惯,她只是取了个托盘来把信封装好,手上拿着垫布,若是有人突然前来的话,能立刻把信封给藏起来。 谢珝真正看着信。 信纸极为单薄轻巧,却十分柔韧,色泽白而不透,粗粗算来,这一个信封里头竟然装下了十来张,也不见信封臃肿。 其上字迹工整,虽只有蝇头大小,但字字分明,阅读起来毫不费劲。 “我并不知道这信最后会到谁手上,但能打开这封信的你,一定帝宠子嗣宫权无一缺憾,智计亦不下于本宫......” “......此信乃是本宫最后以防万一的手段,若能送出,必是本宫性命已然危急的时刻,得信者,不管你是谁,无需担心这是针对你的局,若心存疑虑,不妨待本宫死讯传出,英国公府再送女入宫,或是倾倒楼台之时,再接收信中之物。” 邓贤妃的手书之中。 毫不避讳地提及了皇帝在数年之前,曾得到一能作人言的奇异之物,那物件似乎带着什么目的来到这个世界,同时亦可以赋予他人同样其妙,但使用时需要以自身寿数、健康为代价的能力。 而且这种能力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成功赋予,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符合条件,那神物身上似乎受了损害,能为其他人赋予能力的机会不多,皇帝曾用死囚和宫人做过尝试,皆是失败了,且那个被叫做“面板”的奇异能力也会在失败的同一时间销毁,被选做尝试对象的人虽无性命之忧,但似乎是在冥冥之中被削减了气运,很快就因为各种意外横死。 仿佛是上天刻意盯着要收回他们的性命一样。 英国公府作为皇帝最为信赖倚重的功臣之家,老国公乃是朝堂上唯一知晓此事的人,他为了皇帝,为了自己的尽忠之心,提出可能是囚犯与宫人身份不够贵重,才导致失败,接着便自愿贡献出家中子嗣,供皇帝去研究使用。 邓贤妃自言乃是其中之一,她侥幸得了神物认可,却没想到自己的二妹妹和四妹妹也是同样。 京都的官宦人家都知道英国公府六位小姐,长女为妃,次女三女皆嫁入宗室,剩下三个女儿虽年纪还小,但眼看着未来是必定不会差了的。 可又有谁会晓得,被藏在英国公府,外人难以探知的后宅里,为了祖父老国公一人的忠心,埋葬下多少无名子嗣的亡魂? “......本宫既为四夫人,膝下有子,又为何不能为了自己,与皇儿的未来,借此奇异之能一搏帝位?” 邓贤妃手书中并未否定自己曾以面板害人之事,反而似乎在对展信之人发问一样地,写下了上面那句充满野心与不甘的话语。 第232章 信中说 在邓贤妃看来,若非自己受天命眷顾,成功得到神物的认可,那,她终究也不过是成全祖父忠君之心的又一件牺牲品而已。 她不愿意被牺牲,却不得不去牺牲,而如今自己的冒险得到了应有的回报,那这份回报,理所当然该由自己心意去处置才对。 但无论是她的祖父老国公,还是她的父亲现任英国公,都不是这么想的。 继承了英国公府血脉的邓贤妃,打落地起便是这个家族的财产之一,哪怕她后来入宫为妃,身上照样打着英国公府的标记,乃是证明皇室与邓家亲厚,皇帝待邓家信任倚重的一条金贵的裙带。 她不忠君,便是有负老国公与皇帝。 她不爱家,便是有愧予她血肉之身的父母。 借由“神物”之便,给包括皇后在内的高位嫔妃施以毒手,更致使宫中仅有的几个皇子除了她自己所生的二皇子之外皆是体弱,到了后来,还不顾暴露的危险,平静而癫狂地害死四皇子...... 邓贤妃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样样都是不忠君也不爱家的。 但她并无负愧之感,而是在静心潜伏,编织阴谋的同时,提早做好自己事情落败后的种种安排。 “......杀人者人恒杀之,我心中早有这封信会被寄出的准备,不过若是天命再度眷顾我一回,叫我功成,那我便会将这信件悄悄藏进御书房中,若是后人有缘寻得,那想必会是一个令我十分愉快的场景。” 谢珝真所亲眼见过的邓贤妃,一直都是端庄而守礼的,说话总是温温柔柔不紧不慢,一举一动都能体现她身为公府女儿打小就培养起来的良好教养,如许美人所说,邓贤妃,给人的感觉好似是那明堂上高居的一尊玉佛爷。 在这封句句都直抒她胸臆的手书里,透露出来的野心也好,恶念也罢,甚至是如上所述的一些略带俏皮的恶趣味,都让谢珝真感觉自己是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个令自己心生寒意的女子,不由生出些许共鸣,在感慨对方即将死去的同时,又默默将此信件的可信程度提高到了八分。 第一张信纸里,邓贤妃说清楚了英国公府中曾持有过的三个“神物”的由来,乃是皇帝与已逝的老国公君臣相得的印证,只是这印证上全是邓贤妃兄弟姊妹甚至侄儿们枉死的痕迹。 第二张信纸里,又写满了邓贤妃自得到这“神物”以来,所做下的种种案件——她的“神物”并非如邓二、邓四一样的“面板”,而是一片仅有一尺见方的奇异的苗圃,这片苗圃可以随她心意显现,每过一段时间,苗圃上都会生长出一株符合她需要的植物来。 起先她只是照着皇帝与祖父的吩咐,在心中观想自己被要求去种出的植物,但总有杂念,导致生出来的植物功效与那两人所期待的相异,或者干脆就只是生得好看些的寻常花草,且取出苗圃之后在几息的时间内变回迅速枯萎化作飞灰,几乎是全无用处可言了。 尝试过数次之后,皇帝和老国公便逐渐放弃了邓贤妃的苗圃。 而邓贤妃却又在手书中明言自己其实是有意为之,不过是假装能力不足,故意叫那二人放弃自己罢了,如此,她才能借由这神物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苗圃用得次数越多,邓贤妃种出植物来的时间就越短,同时她还发现了,从苗圃里取出的植物不再会枯萎泯灭,而是在取出之后便一直保持原来的模样,还会受自己念头控制着开始生长,唯一可惜的是,自己只能令它生长却不能令其自动销毁...... 她私自瞒下了苗圃的变化,在照常按照皇帝的要求种着一些奇花异草上交,去证明自己没拿来种其他东西的同时,偷偷地观想起了她自己真正想要的植物。 她那时最想要一种无色无味,让人日渐体弱且太医无法诊治出来的毒。 彼时恰好胡端妃有孕,她便成了此毒的第一个受害者,那毒是一种十分不起眼的苔藓,只需有水有土便可成活,邓贤妃控制着它们,爬满了胡端妃宫中无人注意,更没人会特意撬开来看的地板底面。 如她所愿的,胡端妃因为体弱而难产,在生下一个公主之后血崩死去,连带着她所生的大公主也身子不是很好。 不知道是不是这毒物的能力过于诡异,那之后过了很久,邓贤妃都没能再度观想成功,只能慢慢地控制着苔藓生长到各处的宫殿角落里,等待它们慢慢发挥出作用。 对于胡端妃之死,皇帝、皇后还有太后都没能觉察出异常来,甚至太后还有意叫邓贤妃做大公主的养母,只是皇帝和皇后却想要叫宁妃抚养她。 因大公主是皇帝的头一个子嗣,又是太后侄女所生,哪怕只是一个女孩儿,也很有影响力,所以邓贤妃的母亲英国公夫人,便想要叫这孩子顺利地到自己女儿手上来。 想法很正常,只可惜......她用错了法子。 那个时候老国公的身体越来越衰弱,为了让下一代英国公与皇帝能继续保持这份亲近和信任,老国公便在征得皇帝的同意之后,将内情悉数告知儿子儿媳。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原本已经出嫁的邓二姑娘回门,才刚刚沉浸在与丈夫有了头一个孩子的喜悦中,因而回娘家来报喜的她却无意中得到了神物认可。 邓二姑娘获得的那个面板,可以修改一地气候,只是代价也极大,第一次尝试着使用的时候,不过片刻便血流不止,将近足月的孩子当场化作血水,连人形也没能生下。 而后又没能过去几日,她就成了寡妇,可以名正言顺地归家休养了。 得知内情又见识过神物如此奇异功效的英国公夫人,便打起了四女儿身上那个备受重视的面板的主意。 她并不知道那神物到底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只是以为既然自己的公公和皇帝都那般重视,甚至有些忌惮四女儿,那岂不正好说明,自己可以以此为筹码,为在宫中的大女儿谋取大公主的抚养权了 ? 她哄着才懵懂的四女儿照自己的描述给皇帝打了差评,然后便是......天灾,人祸,逐一降临,她的确为女儿夺来了公主,却也因这个举动赔上性命,气死将忠君视作生命的公爹,更让皇帝从此对英国公府生出嫌隙,让这一家子,不得不将邓四姑娘视作保全身家性命的唯一筹码,隐隐与皇帝这个原本亲近相依的君主对立起来。 第233章 恨意 那件事情之后,皇帝收回了原本赐予英国公府的那件“神物”,让府中子女不再能得到神物的认可而获取奇异的能力,又冷落了邓贤妃。 而新上任的英国公果断违背了老国公临死前的吩咐,把四女儿得到神物认可的事情给隐瞒了下去,同时还故意让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姐妹同吃同住,混淆视线。 以期能让皇帝有所忌惮,对自己家留有余地。 事实证明,邓四小姐身上的东西,皇帝的确是很忌惮的。 他或许自负狂妄傲气,又很喜欢冒险,但基于一个君主的基本素养,他也是那个最不愿意让国家产生动荡的人,于是他退让一步,在老国公和英国公夫人死去之后不再继续追究,甚至明面上对待英国公府依旧十分器重,更是捏着鼻子地把原本十分喜爱的大女儿给了邓贤妃。 但,他心里到底记下多少仇,就没人能知晓了。 不过好歹也是与皇帝年少相伴的嫔妃,邓贤妃在了解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之后,便深知自己一家若是不能成为后族,自己的儿子不能成为下一任皇帝的话.....那满府抄斩的结局已然注定。 “......我必须成为下一任皇帝的生母,或者养母也行。”邓贤妃写道,“父亲却不认同我的看法,他认为,英国公乃是开国的勋贵,只要咱们家里攥紧了四妹妹这个筹码,那,陛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贸然处置咱们家的。” 与邓贤妃不同,英国公认为此事的确是自家有错在先,埋怨英国公夫人不该生出威胁皇帝的胆子,认为她为了给邓贤妃争夺一个公主的抚养权就动用神物,乃是大大的不智,以及女子特有的短视。 他们本来明明可以借着皇帝的这份信任,成为大盛最顶级的,最长盛不衰的豪门世家的。 可英国公夫人的举动,把这个未来给摧毁了,更把全府推上了一个很危险的境地,英国公在怨恨妻子的同时,甚至也隐隐头透露出来些许对女儿的埋怨——若不是她这个做妃子的要争宠,争皇嗣,那英国公夫人怎么可能会有此举动? “......他怪我们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儿家,不懂男人们的政治艺术,但其实,是他根本就不懂得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算英国公府一直保持着臣服之姿,皇帝依旧会去怀疑我们是否生出异心,尤其是家里已经为了忠诚,付出那么多的人命。” “亲近和信赖都会随着时间逐渐消逝,一个帝王的猜忌是不可避免的,唯有把力量牢牢捏在自己手上,才可能拥有一线生机。” 邓贤妃想要寻找生机,英国公却以为自己和皇帝拥有足够多的“政治默契”,认为自己家只要表现得足够忠心,就可以慢慢弥补过错,而皇帝因对四姑娘的忌惮,也会最终与自己家达成和解——比如说立邓贤妃为后,立二皇子为太子什么的。 到了那时,自己全家就安稳了,可以把四姑娘也献出去,继续换取英国公府的荣华富贵。 邓贤妃只觉得自己的父亲过于愚蠢。 他又想要未来皇帝母族的荣耀和权力,却又不想与现任皇帝撕破脸皮,让自己落下个以臣迫君的恶名,老国公重视忠诚,他身为亲儿子,却只遗传了一半,他在意忠诚的名声,并且自以为很是高明地与皇权展开一场暗地里的拉扯,还十分自信地认为自己是高瞻远瞩的,必定会在这场拉扯中取得最好的结果。 于是父女之间的分歧由此而生。 邓贤妃信中交代了,那些她在各处经营的茶楼酒馆当铺,以及部分私底下来往过的官员,都与英国公府无关,是她自己掌握的势力,若是得信之人有那个能力手段和野心的话,尽可以放心地接手她的遗产。 此信寄出,便意味着她的夺权之路已然落败,她也不奢求得信之人能捡起自己的老路,为二皇子或者英国公府谋求权力作为获取她遗产的交换条件了,她只想请求得信之人若是可以的话,抬手保一保自己那几个被养成无知工具的妹妹。 至于其他的......死光了也无妨。 翻过一页信纸,谢珝真发现两页信纸之间,邓贤妃的字迹产生了明显的变化,墨字的脉络可以看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只是字形越到后头,就越多出一份癫狂之意。 她写自己与父亲多次争执,写自己常常梦见母亲和被藏在深宅的佛堂底下,那一个个装着细小骨骼的陶坛。 陶坛里头有的是一捧骨灰,有的是幼稚细瘦的白骨;陶坛外头封印的符纸有的写了名字,有的只是随意地做了个标记。 但她总能听到很多少年与幼童重叠在一起的声音,声声问着她:“杀人凶手的孙女、女儿,也开始双手染上他人鲜血时,是一种什么滋味。” “畅快啊。”邓贤妃重重地写道,“原来执掌生杀是如此畅快的滋味,难怪这数千万年来,无论男男女女,都用足了力气,用尽了手段地,要爬到别人头上去,踩着别人的性命成就自己手中权柄的滋味,着实是痛快啊!” 最后那几个字,近乎狂草。 谢珝真读得出邓贤妃不后悔,不愧疚,甚至在写下这页信纸的时候,她仍是对自己的未来十分信任的,之所以会有此后手,不过是她天性谨慎使然罢了。 但到下一张信纸里头,邓贤妃的字迹又恢复了原样。 谨小慎微透露在她的字里行间。 她在那苔藓之后,终于又催生出一种神奇的植物。 此时宫中皇子唯有三人,大皇子与三皇子一样体弱,但后来入宫的陈贵嫔所出的四皇子,却是个康健的。 为以防万一,邓贤妃决定除掉他。 读到这里,谢珝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虽然邓贤妃的自己恢复了平静,但这份肉眼可见的平静底下,似乎正有暗渊狂浪汹涌而来。 她觉得邓贤妃似乎是想要摧毁什么,摧毁可能夺位的四皇子? 不。 不止。 她想要摧毁英国公府。 或许她本意并不是如此,或许她本意真如她自己认为的那样,只是为了给二皇子继位路上提前除去潜在的对手,但......谢珝真觉得,这个惯于在背后谋害性命,搅动风雨的女子,或许在目睹一个个亲人因着祖父的忠心而死的时候,这份对于家族的恨意,就已经隐藏在她心底了。 而家人的不理解和责怪,长久积压下来的冲突和怨恨,恐怕会挖掘出她心底的恨意,令其一步步失去理智,而屡次害命却不被人觉察的成就感,更是会助长她心中是自己掌控了一切的骄傲自得。 种种因素互相作用,才令邓贤妃在四皇子出生,越长越健壮之后,果断下手灭杀,却也因遗忘过往的谨慎,反而暴露了自己,赔上“神物”,也为平息皇帝怒火,断送她最亲近的妹妹的性命。 第234章 丧钟 “......皇帝能赐下神物,亦能销毁,我所为之事败露后,苗圃便被毁去,但,自那以后皇帝未曾再出手过,哪怕如此忌惮四妹妹的能力,也只见他退让而非以迅雷之势将英国公府众人灭尽,所以我猜,他手中的神物就算还未毁坏,也必定出了问题!” 一通情绪的发散之后,邓贤妃平静地写下自己的推测。 谢珝真读到此处的时候便已经明白她先前为何会抛弃儿子和家族不管,反而要求自己帮忙保一保她的妹妹了。 邓四身上的面板是真真切切可以威胁到皇帝的存在,谢珝真思索后认为若是自己处在皇帝的位置,也必定是要在对方反应不及之前,尽可能安稳地将这个威胁除去的,只是对于习惯了掌控一切的皇帝而言,他尚有闲心去考虑将邓四姑娘化为己用的可能性,但对于习惯了走钢丝的谢珝真来说,管它有用没用,这种不受自己控制也不知如何防范,全部只寄托在旁人心情和良心上的东西,还是早些毁了比较好。 她天生不是受优待的那个,自诞生起便被与生俱来的不安感隐隐围绕。 这样的心情,天潢贵胄的皇帝陛下大概不会理解,但谢珝真却能从邓贤妃的字迹里头品读出与自己一样的不安感来,有的人会因为心中不安,愈发蜷缩起来,以期望率先自行轻贱习惯了,来避免可能从他人处受到伤害。 但有的人,譬如邓贤妃,譬如谢珝真,会抄起任何自己能够使用的武器,不计代价地除掉那些令她们感到不安的东西,哪怕以凡人之力换不得天上日月,也要拼命为自己建筑起可供容身躲避的堡垒,再谋求那可换了新天的一线生机。 谢珝真继续往下看,不出她所料地,邓贤妃写着,自己对邓四姑娘早有安排,提前交代了她只要一听闻自己出事,便不管其他,直接再度使用“差评”。 承载了邓贤妃丝毫不顾及他人性命的恶意的纸张,突然变得沉重无比。 谢珝真并不意外心思缜密又阴毒的邓贤妃会提前布下这一步歹毒的棋子,她甚至很轻松地,就已经理解了邓贤妃为何要这么做。 皇帝可以摧毁面板,但他并没有在事发之时便摧毁四姑娘身上可以威胁到自己统治的那一个,原因绝不可能是他还念着老国公的忠心奉献,更不可能是英国公府的卑微臣服态度安抚了他的恼怒,只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没法再那么随意地赐予和摧毁了。 而邓贤妃此举,正是为了逼迫皇帝在“差评”造成越来越大的动荡之前,使出底牌来,销毁邓四姑娘身上的面板。 当然,如果他依旧不愿意使用底牌,那直接杀了邓四姑娘也是个上佳的选择,因为面板会随着主人的丧命而毁灭,这也正是邓贤妃要得信之人保下妹妹的重要原因。 她最想要击溃的,是致使自己日渐扭曲,家中亡魂不断绝的源头——皇帝所拥有的那件神物。 这一刻的谢珝真清晰地感知到邓贤妃的确也是疯癫了,潜藏的恨意弥漫出来,压过她一开始只是想为家族谋一条活路的理智。 她的手书到此为止,后头借慧素居士算计王选侍谢珝真等人的那些内容,还没来得及写进去,剩下几张信纸里记载着她暗中掌控的势力,以及账本和各类名单的获取方法。 在手书的最后,邓贤妃还不忘写上“此信若展,便意味着我已落败,败者之书甚是不祥,观信者最好还是将之焚去得好。” 谢珝真将信上内容重新读了一遍,记下后,再把名单等物挑拣出来,重新放回信封,示意夏至小心收好,而邓贤妃所书写的信件,则是又让宝喜去端来铜盆,放进去点燃了。 要不要接过邓贤妃的遗产呢? 谢珝真十分心动。 这份遗产是邓贤妃与英国公府产生分歧,割裂后的产物,即便后续皇帝要清算英国公府,也是牵连不到的,而若是自己能接手这势力,便可以大大缩短自己所谋之事的等待时间,不必再按捺等待着属于谢家的势力慢慢成长起来,而是提前拥有在脱离皇帝之后,依旧能博取立锥之地的能量。 她必须在做到让皇帝无法轻易舍弃自己的同时,也能让自己不全然受皇帝的掌控,而是随时都能从中脱身,甚至有与之对抗的力量。 她真的很心动。 但再心动,也没法免去谢珝真的疑虑。 看着铜盆中摇曳的火焰,谢珝真思考良久后决定——邓贤妃的遗产自己得要,但不能全盘接手,而是得挑拣着能为自己所用的那些,吸收消化,同时也要学习邓贤妃管理和发展这些事物的经验,不可因乍然得了如此重要的一笔遗产便居安忘危起来。 至于皇帝那又黏又病的表白......谢珝真从未当真过。 她要走的路还很长,必须无时不刻保持小心谨慎的态度,才能在这个逐渐变得离奇诡异的世界里走到自己所期望的那个结局。 “......该给阿悦找些事情做了。”谢珝真思绪转了几圈之后,决定不跟从小一起长大的密友客气,打算等事情告一段落,便给君悦心写信去,让她在宫外活动起来,挑拣和接手邓贤妃的遗产。 铜盆中,焚烧信纸的火焰越蹿越高。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晦暗不明的丧钟声终于是响起来了。 屋内众人面色微微一变,宝喜哆嗦了一下,眼中竟隐隐若有泪花浮现。 邓贤妃虽善使阴毒手段,但对待宫人们,常常是春风和煦的,她最倚重的几个,或多或少都受过她不求回报只求忠诚的恩惠,谢珝真见宝喜露出哀色,也不指责,而是当着他的面,叫夏至去端来一壶美酒。 一壶酒,两只白玉杯。 谢珝真亲自倒了两杯酒水,先拿起一杯来递给宝喜:“旧主已去,你既然挂怀,便为她遥祭一杯吧。” 宝喜第一次抬头,双眼已然通红,接过酒杯时,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 谢珝真倒是有些好奇起来,邓贤妃到底是如何控制这些心腹的,前有为她隐私甘愿自尽的桐生,后又有这个在自己面前落泪的宝喜。 只是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她也举起玉杯,素手微扬,将杯中醇香酒液倾洒在铜盆中信纸燃尽后遗留的黑灰上:“青芝姐姐,一路走好,愿你在地狱赎清罪孽后,再世为人时,世上已无令你痛恨至此的困境。” 第235章 奔丧 丧钟敲响的那一刻,邓青绥完全懵了。 她急匆匆从恭房出来,一路小跑到邓贤妃所居住的正殿里,当李妃踉跄着从内室走出,对她含泪摇头时,邓青绥也没能反应过来,自己的长姐竟然就这么去了。 一想到自己竟然因为不知所措躲了出去,邓青绥心中便涌起千万般后悔和羞愧,而更令她心虚的还有一重更深的原因,那便是......会不会正是因为自己给皇帝打了那个差评,长姐才...... 邓青绥白着脸猛地哆嗦了一下。 若说第一次打差评时,她懵懂无知,乃是被英国公夫人哄着才做下的,那这一次,便是她明知道打了差评之后会发生什么,却还是听话地按照长辈的安排去做了。 怀揣着一种心虚的情绪,邓青绥与两个妹妹一起被李妃带着入了内室,终于见到这位女儿里身份最为尊贵的长姐,贤妃娘娘。 或许并非同母的缘故,邓青绥发现长姐与自己和两个妹妹生得都不像,躺在床上没了气息的女子有一双弯弯的黛眉,线条柔和的鹅蛋脸,双眼紧闭,唇色苍白,面容青灰,脖颈处一道证明着她遭受过重击的痕迹,一缕棉絮被放在人中处。 邓青绥脑子空白地盯紧了那一缕棉絮,心里巴望着它但凡能颤一下也是好的,但那棉絮始终未有动静,证明着贤妃此刻的确已经死去。 长瑞宫里,哭嚎一片。 时间稍微往前拨转。 理政殿,受伤的皇帝坦露上身,沾血的衣袍未能来得及处理过,就在乱哄哄的后殿里接见了仓促赶来的英国公。 英国公是个样貌寻常的中年男子,身穿暗色官服,发髻隐约可见花白之色,蓄着一把长到脖颈处的胡子,倒还是黝黑黝黑的:“老臣拜见陛下,亲眼见到陛下无恙,老臣......” 皇帝抬抬手打断了英国公的客套话:“今日唤你过来,是因为贤妃情况着实是不好了,你家里......要提前做下准备才好,再者,若是贤妃有个万一,你这做父亲的难免哀思伤身,耽误了正事,所以朕才传你来,问问骁骑营那边可有人能暂时替你领兵一些时日?” 英国公听说女儿真的快要不好了,先是没什么悲伤感觉的,反而震惊居多,当他又听见皇帝继续说着自己将因贤妃不久于人世而放下身上的职位,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的时候,心中才泛起了酸涩。 只是皇帝没给他回答的机会,而是自顾地说着:“景成(二皇子)年幼,又乍然失母,朕实在是害怕宫里头的嬷嬷们照顾不好,原还想着若是他外祖母还在的话,便叫他去英国公府里住一段时间散心,可惜......” 英国公夫人为何而死? 挑衅皇帝威严,试图威胁君主。 邓贤妃死后二皇子不会无人照顾,但怎么说还是血亲去看顾他最为周全。 皇帝又说英国公夫人,又说怕嬷嬷照顾不好孩子,其暗含的意思在英国公眼里已然明确,而这个即将失去长女的男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皇帝虽然总是敲打自己家,但还是很重视二皇子,且有意纳女入宫,自家如今明显是还没走到长女所说的极危境地嘛。 心里有了想法的英国公做出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来:“陛下圣恩,臣铭感五内......惜哉那孽女无福, 不能再沐浴圣恩了,如今二皇子殿下年幼,需要人照顾,若是陛下不弃,臣家中仍有三女......” 叫哪个女儿入宫呢? 英国公还拿不定主意。 他倒是有心想献上邓青绥,叫皇帝知晓自己家真真是一心忠君的,把这个不安定的因素交还给皇帝,把过往一切隔阂顺势消弭...... 但同时他没法确定,若是交出邓青绥,自己家里再无物可令皇帝忌惮的话,皇帝会不会把邓青绥哄得一颗真心全数扑在他身上,转而帮着男人对付起娘家来......应该不会吧? 从小,他们可就一直在教导邓青绥,一切都以家人为重啊! 何况自家这个英国公府,也会是邓青绥的底气不是吗? 英国公踌躇着,打算心一横,说自己四女儿邓青绥温柔贤惠可以为妃,替姐姐照顾儿子时。 皇帝先开口了:“英国公府三位小姐受母后所邀入宫之事,朕也知晓。” 眼看皇帝似乎是要亲口讨要自己女儿为妃,英国公又松快不少——皇帝点明了要谁就好,那就不能算是他为了讨好上位主动交出女儿了,如此名声也能好听些。 只是......自己这么多年来,用邓青绥妹妹们混淆视线的把戏,竟然真的瞒不过皇帝吗? 英国公又想起自己和长女争执的那些内容,他承认长女的确聪慧,但她实在是太悲观了,女子总是这样容易悲春伤秋,一点儿气度都没有,若是她安分些,乖乖待在后宫里而不是仗着神物和帝后的信任频频出手,那作为宫中唯一一个身子康健的皇子的陆景成将来继位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吗? 她明明位置那么稳了还要害人,果然是妇人格局小,善妒不贤。 “......母后叫她身边的嬷嬷与朕说过,贵府五小姐,心思单纯友爱姐妹,又不失活泼灵动......” “那孩子在府中便是极好的,很是善待府中下人和她两个妹......”英国公瞬间反应过来,有些生硬地转换了说辞,“......陛下所言甚是,臣那五女儿的确最为纯真友爱......” 实则刺头一个,暗搓搓地与邓青绥较量赌气,还不服长辈管教...... 不明白皇帝到底对自己家里事情知道多少的英国公又提起了心脏,正欲说些什么的时候,只见一宦官匆匆赶来:“参见陛下,拜见公爷,陛下节哀,方才长瑞宫贤妃娘娘......去了......” 英国公虽埋怨长女多事,可真听见她死讯,还是免不了脑子像是被重物狠狠敲了一下,陷入短暂的空白。 皇帝挑挑眉,看向好似是呆住了的英国公,扯扯嘴角:“国公节哀,生死具是大事,来,与朕同往长瑞宫,送她一程。” 英国公府越乱越好,乱了,他才好火中取栗。 邓五只是一步搅浑水的闲棋,叫英国公捉摸不透自己的真意,从而叫他无法进行正确的对应之举,皇帝的目的其实还是邓四,只是这女子一心向着家族,还得先削她心气一顿,才好控制。 就好像谢珝真对邓贤妃遗留势力万分垂涎一样,皇帝也很想要邓四那个面板极有可能存在的“好评”功能。 而完全无法思考的邓青绥被换了一身素衣的谢珝真痛哭着揽在怀里,只听她自顾嚎啕自己因为皇帝遇刺一事耽搁了时间来迟,才见不上她最亲最爱的青芝姐姐最后一面,那真切的悲伤和怀恋和热烈的拥抱让邓青绥完全懵住,不知该如何应对。 第236章 作妖 虽从未能入过宫,但邓青绥也晓得自家长姐的交好之人里头,并未有个姓谢的。 只是她年纪小了些,又被家人刻意养出副乖顺的性子,平日里虽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吧,但即便出门也只是寻手帕交玩儿而已,哪里应付得来谢珝真这种脸皮说不要就不要的泼货? 偏偏这个时候唯一能“救”她的李妃已经哭得不能自已,两个妹妹更是一个顶事的都没有......邓青绥轻轻挣扎了下:“娘娘节哀,长姐她定然也、定然也不愿意见您如此哀毁......” 她说了两句话,反而把自己弄得愈加伤感起来。 “四小姐有所不知,本宫虽与贤妃娘娘相交日浅,但交情颇深......”谢珝真口齿清晰地编造出几段自己过去与邓贤妃交情好的证据来,中间不忘在最煽情的地方啜泣两声,把邓青绥唬得一愣一愣。 “贤妃娘娘温柔贤淑,本宫初入宫的时候,她虽明面上对咱们几个一视同仁,但其实她私底下给了本宫不少帮助。”——改编自邓贤妃千方百计要往寿宁宫里塞眼线。 “后来娘娘也给了我不少点拨,尤其是在怎么与长辈们相处这方面上,令我受益匪浅啊......”——指的是被邓贤妃当了刀子,然后又被谢珝真自己设局送走全家的孟氏姑侄。 谢珝真用帕子压压眼角,擦去泪水:“贤妃姐姐往日要打理公务,实在是太过于繁忙了,所以咱们都是书信往来,上一次她给我寄的信里还写了四妹妹你乖巧又和顺,是个最最好相处的......”谢珝真眼见邓青绥神色愈发悲戚迷茫起来,便知晓自己这一通表演的火候差不多了。 她似是情绪上了头,不受控制一般地把邓青绥往自己怀里抱,压着小姑娘的脑袋在自己肩上,口中说话的声音极低:“青芝姐姐把那事都告诉我了,你身份已经暴露,但不要害怕,为了青芝姐姐往日里待我的好,我是一定会保下你来的!” 她的话语让邓青绥一阵悚然,刚想下意识地否认什么,便又听谢珝真抬高了声音:“贤妃姐姐还说,她最愁的就是四妹妹的婚事了,挑挑这个挑挑那个,总觉得不好,幸而有太后娘娘愿意给你们做媒......” 她迅疾的话语让涉世未深的邓青绥完全失去反应能力,只能愣愣地跟着应声。 “只是眼下倒也不好说这个......”谢珝真把邓青绥微微推开,抬手温柔地帮小姑娘整理了一下鬓边的乱发,“贤妃姐姐之前就一直记挂你,说想叫你入宫来做一段时间的女官,也算长长见识,锻炼锻炼。” “长姐她......”邓青绥虽然脑子跟不上运转,但还是下意识抓住了谢珝真话语里不对劲的地方。 长姐虽然没明说,但过去随着赏赐送来的只言片语里,分明是不愿意叫自己入宫的,无论是做女官,还是......嫔妃。 邓青绥自己也很不愿意。 而谢珝真满眼怜惜地看着她,嘴唇不动,小小的声音却在两人之间隐秘地传递:“若不为女官,便得是嫔妃了......” “却不曾想贤妃姐姐竟会遭此劫难。”谢珝真有些夸张地嚎啕道,“我身为她的......咳,好姐妹,自然是要如她一样为你打算的,四妹妹,待会儿若是陛下过来,我会求陛下叫你到寿宁宫中辅佐与我,万望四妹妹莫要嫌我位低宫小......” “青绥岂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邓青绥连忙找回了插话的机会,“娘娘的好意......” “你可千万莫要推辞,就让我再为贤妃娘娘做些事情来报答她吧。”谢珝真痛哭出声,又好像是哭没了力气一样往邓青绥身上倒,邓青绥手足无措又不敢推开,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谢珝真的“好意”。 而其余众人却只道是昭贵嫔不知何时与邓贤妃有了那般深厚的情谊,竟然会因对方离世痛哭失力,还要替邓贤妃完成她未了的心愿。 平时也瞧不出这两位娘娘感情如此深重啊,果然是君子之交淡淡如水吗? 一旁的李妃哭完一场之后终于是肿着双眼,注意到了哭得比自己还要凄惨的谢珝真,她也没有怀疑对方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在李妃眼中的邓贤妃,是世上除去皇后之外顶顶好的女子了,这样好的一个女子乍然离世,旁人为她哭上一场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以前李妃总挑剔谢珝真的出身和过往,嫌她勾搭走了皇帝害自己失宠,然而今日谢珝真这一通哀哭,倒叫李妃对她的印象好了不少。 “妹妹莫要哀伤太过害了自个儿身子,贤妃姐姐素来见不得咱们受苦受难,她......”李妃没说完,就又捂着脸哭了起来。 谢珝真隔着眼泪看了一眼她。 噫? 还有意外收获? 遂丝毫没有不谐之处地附和着李妃的哭声,又嘤嘤呜呜地哭了几声。 同时心里也忍不住盘算起了邓贤妃对李妃到底存着多少分真情,哪怕李妃生产时同样险些难产,但那可不是因为她身子骨弱,而是因为见到血自个儿吓晕了过去。 这念头在谢珝真心中徘徊盘旋了几下,最后却又觉得人都死了,再追究这个也是无趣,便干脆抛开了来,继续自己的表演大业。 她待会儿可还有场硬仗要打呢,得先酝酿酝酿,铺垫铺垫。 待皇帝带着已经把表情调整到哀伤上的英国公赶来时,他一抬眼就瞧见了那个最不可能这么早就出现在长瑞宫里的身影。 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又见谢珝真牢牢抓着一个哀伤落泪的少女不放,在脑中对了一下探子们传回来的邓四小姐的样貌,确认是本人后,皇帝心中罕见地有些慌乱起来。 明明已经跟这女子说好了,先哄邓四入宫来,再,咳咳,让谢珝真发挥一下长处,笼络了邓四去,好探清她得的面板到底有没有“好评”,但眼下这景象..... 总叫皇帝有股他最心爱的女子又要作妖了的预感。 第237章 虚妄之爱 “陛下,您终于来了。”谢珝真的声调顿时就变得婉转而凄凉起来。 跟在皇帝身后的英国公忍不住联想起,他去乡间时,曾见过有的地方会在夜晚演的“鬼戏”里,那种披散头发身穿红衣画着血泪妆哀啼不止的“女鬼”来。 忍不住哆嗦了下,又接连想起刚刚死去的长女,顿时便感觉周身的温度似乎下降了不少,铺了浅浅一层哀伤的心顿时虚悬,生出种对于“去见长女最后一面”这件事的抗拒来。 “显明怎么在此?”皇帝问道。 谢珝真擦着眼泪:“从理政殿回去之后,臣妾就想换身衣服过来探望贤妃姐姐的,哪想才换着衣服呢,竟然就听见......听见......” 她哽住了。 那伤心的表情叫皇帝分辨不出真假来——其实早在与谢珝真正式接触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这女子绝非寻常。 那个在他脑子里的声音不断催促着皇帝,要他为了陆家的江山社稷,为了千千万与他同为男子的那些人的未来,将谢珝真这个窃据权位的小女子提前处理掉。 皇帝当然是......拒绝了。 非但拒绝,还偏要跟那声音对着来。 那个自称万界聊天群系统的声音,引诱皇帝说只要做了任务,就能开启宝库,借由这些来自天外的宝物,可令他江山日盛,叫他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明君。 绝世明君的诱惑的确很大。 但。 皇帝并非愚人,虽然不是很能明白这个系统到底是做什么的,但他敏锐地从万界聊天群系统的自我介绍中,捉住了这个怪东西暴露出来的残缺之处——都可以和万界聊天了,怎么只有一个宝库呢? 还得做什么任务,去针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才能开启。 万一它其实是什么妖怪变得,故意来祸乱自己的江山怎么办? 没有先得到实际上的好处的皇帝,是绝对不会轻信系统的说辞的,可偏偏万界聊天群系统在降临之前挨了天道的大耳瓜子,如今能量严重不足,连宝库都没法开启,于是两边就此僵住。 慢慢地,皇帝也推算出来两种可能,倘若不是这怪东西是有意欺骗自己的话,那只能证明它如今的处境并不好,外强中干。 皇帝敷衍了对方一阵之后,那个身影就慢慢变得虚弱,然后在某一天直接消失了,给他留下来一件“宝物”。 一件可以赋予其他人奇异能力的宝物。 可惜宝物使用的限制也极大,而且皇帝身为这宝物的主人,虽然可以赋予他人能力,却没法子随心所为,而且给出去了的没法收回只能毁掉,而每一次摧毁,又会消耗宝物本身的力量。 而在经过被邓贤妃蒙骗的事情之后,皇帝便将已经损坏到极限的宝物收回,调动能量把藏在各处宫室底下的苔藓清除,之后,就只留着最后一点能量以防万一。 他之所以对英国公府网开一面,除去觊觎着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好评”之外,便是因为他其实自己也不确定,残余的能量到底还能不能如从前一样顺利销毁邓四姑娘身上的“面板”了。 藏在君臣和谐底下的暗幕中的一切,皆如邓贤妃生前推测的一样。 “陛下,臣妾只恨自己脚程不能再快一点,不然也不会连姐姐的最后一面都不得见......”谢珝真卖力地表演着。 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分清谢珝真情绪中虚实的皇帝,只感觉一股电流从自己尾椎升起,瞬息便蔓延至了全身。 富有四海的皇帝很少会有这种夹杂着恐惧与激动的情绪,只有上阵杀敌或者在野林间,与巨型猛兽互相追逐,彼此狩猎对方时,他才会感知到这种让自己整个人都颤栗不止的情绪。 下意识地,他软了声调,上前一步:“你这般惦念贤妃,想必她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快别哭了......” 谢珝真依旧哭个不停,而且还把头扭了过去不肯看皇帝。 此刻皇帝完全忘记了自己带英国公过来的目的:“你想要怎样,不妨告知于朕?” 以他对这女子的了解而言,哭成这个模样,绝对不可能是因为邓贤妃,也绝对,是要借着这一场哭,又想向自己索要什么东西了。 大概是因为谢珝真哭肿了双眼也依旧是极美的,大概是因为她的哭声哀婉如同凤凰泣涕般动听,大概......是皇帝笃信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心里塞满了野望浸透了毒汁,却处处都能与自己心思贴合的女子。 他对谢珝真的态度没有丝毫的不满和厌烦,反而如同个头一次遇上了爱人的毛头小伙子一样,焦急又惶恐地,想要寻出令女子哭泣不止的真正缘由,好叫她再露笑颜。 “臣妾......”谢珝真含泪的双眼终于转了过来,她欲语还休地望着皇帝,“......贤妃姐姐去前最挂念的就是四妹妹了,还曾说过想要叫四妹妹以女官之身嫁得良人,只可惜,只可惜......呜呜......” 皇帝被她哭得头皮发麻,瞬间反应过来,对于自己先前与她商量的那些事情,谢珝真已经单方面地毁约了。 非但毁约,还想让自己把这么重要的一个东西交在她手上。 虽然不是说女子只要做了女官,就做不成嫔妃了,但......情况特殊,只要邓四姑娘做了谢珝真的女官,那她就是一定不会成为自己的妃子了。 皇帝对谢珝真没说出口的心思门儿清,却也知晓谢珝真此举并非出自于世人眼中最常见,也最偏见的所谓女人的嫉妒。 这女子——她想要拿捏自己,想要拿捏一个皇帝的心思,已然是,昭然若揭了。 可皇帝又能如何呢? 他发现自己对谢珝真这种可以说是最为忤逆最为不敬的行为,已经没法生出半点的不悦了,相反竟然还有点小高兴。 皇帝努力克制住自己张口答应的冲动的同时。 谢珝真一边擦眼泪,一边瞄着他的表情。 她在赌。 赌皇帝,为了他这自以为是爱她,实则全部只是他为了自我满足欲望才生出来的虚妄执着,能退让到哪一步。 能被自己利用到什么程度! 第238章 棒子和甜头 最后这场暗中的交锋,还是皇帝首先败下阵来。 他答应了谢珝真的要求。这个退一步的举动在让谢珝真松口气的同时,也让她对自己未来之路该如何向前有更深的把握。 如宋淑妃一般,与她相继死去的邓贤妃生前位列四夫人,且皇帝暂时还没有揭露她所行恶事,对其做出惩罚的意思,所以目前她的丧事也是轻忽不得的,只是她死得太过突然,且尚宫局正操办着宋淑妃的丧仪,一时间不由得各处有些慌乱起来。 李妃不顾自己已经是接连两天没合过眼了,硬撑着要亲自为邓贤妃之丧礼做准备,狠狠哭过一场之后便起身去了尚宫局,皇帝有些不放心,叫随身的宦官去昭华宫传了陈贵嫔,要她也一并过去帮衬着些。 谢珝真却借由皇帝此令看出他对邓贤妃的死并不如何上心。 宋淑妃死前不止找过谢珝真,告知了昔年四皇子之死的种种疑点和她所推测出来的真相,从后来陈贵嫔的表现来看,宋淑妃同样也是寻了她去说话过的。 谢珝真虽不知这两人具体都聊了些什么,但也多少能推测出来一二。 先是告知陈贵嫔四皇子死因,后便是宋淑妃趁自己还活着,动用了贺尚仪这个埋在邓贤妃势力里的棋子,对许美人处的文疏动了手脚,好在给邓贤妃算计这刘、许对不同姓的亲姐妹,真仇人时给添上一把火,后面再由为子报仇心切的陈贵嫔出面,给予邓贤妃致命一击。 同样是布下自己的死后之局,宋淑妃虽不如邓贤妃那般思虑远长,但也是行之有效,在己方的共同努力之下,才给了谢珝真长剑出鞘的时机,将邓贤妃真正一击毙命了。 可邓贤妃虽死,她提前布下的后手却仍在稳步推进,而这计划的实行者却成了将她自己性命夺走的凶手之一...... 经历过于天道和世界意识的两次接触,谢珝真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灵魂的,但神话传说里的那些个仙佛六道轮回却好像是不存在的,在回寿宁宫的路上,谢珝真忍不住去想曾经沾染过系统产物的邓贤妃的灵魂会不会也被世界意识给回收了去,若是没有的话,她又会对那几封手书最后竟然是落在自己手上有个什么想法? 对于接收敌人的遗泽,谢珝真并没有什么不适之感,倘若邓贤妃未死,还对她如那手书中一般坦诚地流露出想要合作,利好谢珝真的意思,那谢珝真也是会抛掉过往的龃龉,好好考虑一下彼此合作的可能性的。 她相信邓贤妃虽然好像有些疯癫了,但这个思虑深远的女子,定然也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筹备邓贤妃身后事还有一段很长的流程要走,短时间内接连死去两个高位嫔妃,皇帝便是心里不怎么伤心,表面上也要带出些哀伤来,尤其是在面对着邓贤妃生父英国公的时候,更是哭丧着脸絮叨了好多自己对邓贤妃的思念和怀恋。 把英国公渺小的脑子绕晕过去,叫他在一瞬间相信了冷落女儿多年的男人其实对自己女儿十分重视,皇帝说也要给邓贤妃以贵妃位份下葬时,英国公猛点头。 当皇帝又说是要提前叫二皇子住进重华宫,还要封他为郡王时,英国公想着就算住进了重华宫,五丫头入宫后照样能帮及诶接照顾侄子,而且那可是郡王诶!英国公装模作样地推辞两句,便点头点得更欢喜了。 点完头还不忘继续谦卑地说起自己外孙越过兄弟提前封王不太好,皇帝便顺着他的话说了要给大皇子也封个郡王。 反正大皇子自出生起就病病歪歪,学东西也学得慢,英国公丝毫没考虑过他能成为自己外孙敌手的可能,反而皇帝丝滑的应对让他生出一种自己果然很受陛下重视,说什么陛下都很愿意采纳的骄傲感来。 就在英国公完全抛却失去一个做贤妃的女儿的伤感,开始展望起有一个郡王外孙的荣耀未来之时,皇帝突然提出了要英国公府为自己新死的贵妃全府守孝的要求。 习惯了点头应是的英国公自然是也十分顺滑地点头答应,等答应下来了,才猛然回神——按说,宫中娘娘去世,自家里头的确是也要跟着守孝的,但这守孝仅限于一些与邓贤妃血缘比较亲近的晚辈,至于其他血缘较远的,或者邓贤妃的平辈及长辈,都是无需守孝,只需表达自己的哀思便可。 一旦全府守孝,那自家所有男子都得卸下职位,回家蹲着了啊! “朕就知晓国公家世代忠良,最最体贴朕心的!”皇帝没给英国公反应过来的机会,无比深情地拉起这个长相平庸的老男人的双手与之对望,“爱卿放心,待贤妃丧仪过去,朕便请母后亲自出面下旨,聘五小姐为妃!朕绝对不会薄待了如此忠良之女!” 说着,他便让宦官赶紧去宣旨,对朝臣宗室们把英国公府的忠诚之举好好表彰一遍,完了又说自己的昭贵嫔与贤妃本就情同姐妹,如今又对府上四小姐一见如故,想叫她在寿宁宫做个女官,这不恰好能上手帮着料理亲姐姐的丧事了吗,也就先别与妹妹们一起回家了,干脆留下来给长姐尽尽孝心吧。 都到这地步了,若英国公还是反应不过来皇帝就是想借机压一压自家的势头,那他头壳里那东西,就真是百无一用了。 但他总觉得前头皇帝的这套说辞,仿佛不是在人间的活人嘴里该说出来的。 只是......皇帝到底没表露出与自家撕破脸的意思,且外孙眼看着要封郡王,女儿也要再度为妃,自家男儿在朝中若还是继续占据要职的话,的确是过于张扬了,招人忌惮,不若暂时韬光养晦,只需等外孙得了那位置,那自家今日付出的一切自然都会回来,不但能回来,还能更上一层楼! 棒子和甜头向来是并行的,英国公只是面容微微扭曲了一下,便熟练地跪谢皇恩,他叩首下去时,刚好错过了皇帝漫不经心有些厌烦的表情,以及稍显急切朝着后宫某个方向眺望的眼神。 第239章 没得商量 长姐去世,几个原本只是入宫探病的小姐妹们也暂时没法出去,她们既非宫妃又不是命妇,只得暂时安排在慈宁宫中住下。 谢珝真打着为邓贤妃这个好姐姐照顾妹妹的由头,让春分跟着过去了。 回转宁寿宫后没多久,皇帝也匆匆赶来。 半点儿不着急地倚在贵妃榻上的谢珝真坐起身来:“陛下怎么就来了,臣妾还以为您要多陪陪英国公呢......” 皇帝瞪了她一眼,摆摆手示意她不用起身请安,又没好气地冲谢珝真说道:“咱们先前不是都商量好了,显明为何临阵变卦?” 英国公? 无趣的老头子一个,若不是实在忌惮邓四的面板,皇帝才懒得与他周旋,眼见邓四已经入宫,放在胡太后眼皮子底下看管起来了,便是她觉察过来,用了那“差评”的能力,自己也可以在差评的效力越来越严重之前,将那面板销毁或者干脆除了那倒霉的少女。 他想与人玩朝堂游戏的时候,诸如英国公之流,才有作为玩器的价值,他不想玩了,便是直接掀桌,对方也无可奈何。 不过现在比起这个,皇帝更好奇谢珝真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何突然变卦了。 谢珝真满眼无辜地看着皇帝的表情,这男人虽然故意竖着眉毛,佯作愤怒之色,但他唇角柔和地向上勾着,目色里也满是兴味......谢珝真打量他一眼便晓得这人又犯病了。 “臣妾的确与陛下说好,待四小姐入宫后,慢慢儿地哄着她教着她,但是......”谢珝真歪了下身子,给皇帝腾出个位置来,待他坐下,才从引枕底下抽出一封新写的信件来,“您不妨瞧瞧这个。” 却是她故意仿了贤妃的字迹,在去长瑞宫奔丧之前写下的“密信”,里头只说了一件事——正是邓贤妃对邓青绥的吩咐,一旦她出事,立刻使用“差评”。 “她当真如此?”皇帝怎么认不出这信纸与笔墨都是才写下没多久的,且这写信之人也没用多少心思去仿写,字型相似而神不同,在每个字迹的转着处,却又有几分像了皇帝自己常用的字体,这分明是他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谢珝真给临时仿出来的一封假信。 他明摆着不信,谢珝真也明摆着自己不需要他相信这密信是真:“臣妾拿这事儿骗您作甚?” “臣妾的确得了贤妃姐姐的密信,只是那密信是好几年前的,又不知是什么材质,兴许放得久了,叫人拿在手上没多少时间就全碎成了粉尘了,臣妾眼睛再尖,也只来得及记下这几句而已......”谢珝真张口胡乱编着理由。 皇帝却眼见是信了——贤妃曾有过瞒着父亲和皇帝种植奇异植物的黑历史,连皇帝也不怎么清楚她到底留了多少,只能先捡着最紧要的几样给毁了,听谢珝真这么一说,他只当是邓贤妃做过密信被人拦截或寻出的预设,提前安排好了毁信的后手。 “陛下,那神物到底是如何运作,您可有应对之法?”谢珝真忧心问道。 皇帝没急着回答,而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问:“显明对其毫无头绪吗?” 谢珝真摇团扇的手顿了下——哎呀这狗男人不装了,果然已经知晓自己身上是有系统的。 只是谢珝真也不怯:“臣妾这儿倒是有一计,自庶人沈氏死后,温宝林虽是病了,却是由心病所致,她乃沈氏最在意之人,瞧着除了有些心病之外,倒也没什么异常的,陛下若问臣妾如何解这“差评”之困,臣妾也只能循着前例,向陛下讨几个侍卫,趁着天黑摸进慈宁宫去,给四小姐的脖子也来上一剑了。” 沈楠榴是系统持有者,且深恨温宝林,曾数次针对,她死了却没见系统再出来作妖,有这前例在,不如咱们也把邓四小姐给宰了吧。 “你倒是胆大,敢想。”皇帝叹了一声,摇摇头,“显明就没更妥当的法子?” 谢珝真心说自己不但敢想,还敢做呢,她嫣然笑道:“邓四小姐身上那神物实乃臣妾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自然除了直接铲除这一法子之外,再无其他计策了,若是陛下实在忧心,那臣妾也只得豁出命去走这一遭,好叫陛下得偿所愿了。” 都晓得自己身上有个系统还不知足,还想借机套出别的东西,呸! 做你的大头梦去! 谢珝真说完,用团扇轻轻遮住下半张脸,蹙起眉头:“陛下与其逼着臣妾想法子,不如您先说说,这神物究竟会如何生效?” 皇帝见她半点儿不急躁,但也不接自己的茬儿,自知是又讨了没趣了,便也不再纠结下去:“此物究竟如何起效,朕也不是很清楚,只晓得上一次,先是宫中频频有妃嫔意外落胎,生病,严重的直接就去了......那段日子京城的天候也十分异常,还曾有过两次小地动,幸好是未造成伤亡,等过去了半个月,江南便突然连日暴雨,江岸决堤,爆发洪灾。” “这么说,我们大概还有半个月上下的时间去探查了?”谢珝真想了想,问,“陛下不如先叫御医们给全宫上下各处姐妹都诊一次平安脉,还有各位皇嗣也要。” 说着,她想起才落胎的许美人:“尤其是阿圆处,她......” 若是“差评”造成的影响,会从皇帝后宫的嫔妃们先开始,那原本就大伤身体的许美人可就危险了。 想着这个,谢珝真的眉头皱得真情实意起来,她抬手揉了揉眉心:“陛下,还是杀了邓四吧。” 皇帝忍不住抬高了眉梢:“你与许美人倒是感情深厚。” “咱们女人家之间的情谊,陛下不懂也是正常。”谢珝真白了他一眼。 “卿就不怕朕吃味?”皇帝问。 谢珝真只觉这男人是病灶上头了,心中又不免担心着许美人,便硬了语气:“臣妾不过是对阿圆好些,陛下便要吃味,陛下对那么多姐妹都好呢,怎么也不想想臣妾吃不吃味?” “你若真肯为朕吃醋,朕心里反而高兴些。” 谢珝真把团扇拍在榻上:“小喜!去端一罐子醋来,本宫要亲自喂陛下吃醋!” “胡搅蛮缠。”皇帝委屈道。 谢珝真一挑眉梢:“要么臣妾这就去杀了邓四,要么陛下您自个儿解决她身上的东西,没得商量!” 第240章 继续敲打 “......你还真得寸进尺起来了?”皇帝面带愠色道。 而此刻的谢珝真早已不如初入宫时那般惧怕皇帝的情绪变化,唯有处处都计算拿捏好了,才敢耍耍“小性儿”;她现非但已经生了女儿,还几次逼得皇帝主动退步,习惯性地去包容自己的种种行为,让皇帝在瞧清楚自己真实性情和野心的同时,继续沉迷在他对自己那种愈发执着的所谓“爱恋”之中。 爱不过是人心欲望的自我满足,而这世间心中欲望最强大者,皇帝当之无愧,他于这份“爱”中沉沦,与历史上那些迷恋权势杀子弑亲,追求长生服丹而死的君主没什么不同。 谢珝真会推着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深,直至泥潭深陷再无回头的可能,苦海黄泉,她亲自为他扬帆! “陛下若是看不惯,便废了我啊!”谢珝真“啪”地一下抄起榻上的团扇,用力对自己迅速地扇了几下,“我还当你是这世间唯一的知心人呢,不成想竟是自作多情,叫你看了个精彩的笑话!” 她很早之前就在“耍小性儿”的时候铺垫好了,给皇帝留下个只要自己情绪一开始激动,就会对他“你你我我”地称呼起来的印象,长时间的暗示之下,皇帝已经能正确体会到谢珝真这一最浅层的表演里所想要传递给自己的信息。 而这也正是谢珝真最希望也最满意的效果。 毕竟比“真情流露”更有效的,就是让对方自己认为,你对他“真情流露”了。 果然见她露了“真情”,皇帝便不由自主地蔫巴了:“......怎么还生气?” “那你倒是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你遇到这些事情,到底气不气!”虽然两人都没挑明,但彼此都晓得对方是在说什么。 皇帝感觉有些头痛。 那个自称是从后世来的所谓系统,张口就要求他这个当皇帝的,按照它的要求去做任务换取奖励——当它训狗呢?!哪怕先帝在世最最荒唐的那几年,也从没这样训过自己。 至于那系统所说的什么,自己未来会有个特别宠爱的继后扶持女帝祸乱朝纲,仳鸡司晨,颠倒阴阳......皇帝只问了那系统自家皇朝是否因她二人民不聊生,河山倾塌,那系统便开始支支吾吾否认。 又问它自家皇朝在女帝之后传承了多少年,那系统卡壳了半晌后便似乎有些不太情愿地给了皇帝一个绝对对得起祖宗的数字。 然后它又翻过来覆过去地说些什么女帝登基前为了夺嫡害死兄弟姐妹,登基后又借口贵族欺压百姓圈地敛财而大肆屠戮宗室,甚至只因为外国前来朝贡的使者态度稍微那么不恭敬了一点,就发动战争以百万铁骑侵略周边国家......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什么什么的。 至于皇帝。 他只有一个反应:朕的继任者是个被他姐姐轻松推翻了的废物,但朕的好女儿心系黎民开创盛世万国来朝还立下开疆扩土之功?! 这可真是出息又贴心的好女儿啊! 至于系统所说因夺嫡而死的子嗣们,皇帝的确也是心疼的,只是他自个儿就有二十个哥哥十几个姐姐,轮到他自己上台争斗时,已经死得不剩几个了,而他本人手上又何曾不是也沾染了至亲的鲜血呢? 他想着既然自己得此机遇,提前知晓了未来事,那自然也是要为了子嗣们略作谋划的,他不想失去一个可以使盛朝兴盛的君主,也不想让自己的子嗣相杀血流成河,最好能尽量避免原定死绝的命运,但如果这二者互相冲突,皇帝,会果断选择前者。 当然,系统口中皇帝那些个被女帝寻了借口屠戮的宗亲们——皇帝就没这么在意了。 本来就只是亲戚而已,里头还有两个曾与自己有过争斗的兄弟的血脉,若自己这一支后头出了什么意外,那将来皇帝的人选可就要从他们这几个失败者的后嗣中选择了。 而以女子之身登基,必定会叫那些家伙蠢蠢欲动,皇帝可不信自己女儿登基之后,这些家伙没有生过谋逆的心思,他可以忍受自己的血脉为了皇位相杀,但决不能容忍亲戚们把皇位从自己家给夺了去,当即便单方面的把惨死在女儿屠刀下的宗亲们定义为谋反的逆贼,反贼正是要诛尽了才好呢。 得知女儿将来会做的事情之后,皇帝非但没有如系统所期望的那般,对女帝从此厌恶戒备起来,反而觉得为君者正该在这种时候行使酷烈手段来维护自己的权位,宗亲旁枝杀干净了又如何? 那岂不正好叫大盛江山今后的世世代代,尽是自己的血脉了吗? 自从知晓了这些未来事后,皇帝便也做好了女儿的母亲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贤良妇人的准备,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被所谓后世记载了,狠毒专权的恶妇妖后,竟然会是一个如此坚韧可爱,明媚美丽宛如朝阳的鲜活女子。 从水中捞起来的她模样可怜,却并不惹人怜惜,反而透着一股子决绝的狠劲儿,让人不敢靠近,却又渴望靠近。 皇帝将那一瞬间不可自控的心动归咎为天命注定。 天命注定了他们要有这一段姻缘,是上天给予了自己这段前所未有过的爱恋。 他笃信此理,也期待着这女子又能给自己带来多少次甜蜜的惊喜。 “......”面对谢珝真怒气冲冲的质问,皇帝沉默着叹了一口气,“是该气的,可你不也吓了我一回吗?” 竟然还会回嘴......谢珝真摇摇团扇,晓得皇帝果然已经明白过来当初那场梦是自己故意设计的了,只是也没什么好尴尬羞愧的,自己二人都彼此算计着呢,端看谁能压倒了谁罢了。 “这能一样?”谢珝真歪着脑袋看了皇帝一眼,干脆起身来,“你是皇帝,我是什么,一个差点死在那恶贼手里,逼不得已才学会了算计的弱女子!” “难道是我想算计的吗?!” “难道我就不想安安稳稳地活着,非要......非要行那叫世人唾弃的险事......”谢珝真声音发冷,她没有哭,反而脸上表情愈发平静。 但皇帝慌了。 没等他开口,谢珝真便横了他一眼:“我是抱了必死的心,认准可将后半生托付给你的,那时你已知晓我是谁,我可不晓得你是皇帝,若早知你是皇帝,我宁愿溺死在那河中,也好给家人孩子换个安宁!” 其实出个墙能刚好勾上皇帝,谢珝真自认是撞了大运的,可这正是打压皇帝信念的紧要时候,如何能实话实说,叫他继续以拯救者之姿俯视自己呢? “皇宫的门太高了,我这种平民女攀不起!”谢珝真没说一个字的委屈,却处处透着不平。 她甩下团扇,摘了发髻上的首饰掷在皇帝脚尖,转身就朝门外哭着冲了出去。 第241章 风波默 没出乎她的预料。 皇帝不顾颜面的追了出来,撵上她的脚步,却不敢伸手去留,反而极尽卑微地,亦步亦趋地跟在女子身侧:“有什么话好好说,我都会听的,何苦这样折腾自己?” 守在外头的宫人们全都一愣,连忙停下手上的差事,垂着脑袋屏住呼吸,试图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 “显明!”皇帝叫了她几声,发现谢珝真非但没理自己,反而脚步愈发快了,眼看着就快要冲到寿宁宫宫门了,他心下愈发慌乱焦急,也顾不得什么,干脆加快了脚步,往两人前方一道月门正中一站,试图堵住谢珝真。 为着配合皇帝和谢珝真的身高,这月门是特意重修过的,本身又是个半圆形状,所以皇帝哪怕往门里头站了,也没法完全堵住去路,只是谢珝真此刻的目的不过是想叫皇帝受些敲打,并非真的有意与他闹翻,所以便当做自己真是被他堵住了,冷着脸转身往另一条路上走。 皇帝见状,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下来一些,他也从谢珝真的这个举动中觉察出对方生气归生气,但自己也不是没有安抚好这女子怒火的机会的。 他抬脚继续追上,谢珝真却在琢磨着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 她自从知道了逆袭系统留下来的那个存档功能是可以覆盖的之后,便习惯在最初的那个存档之外,每隔上一个月就存档一次,只是这个月的存档时间因为发生的事情太多,只要其中有一步踏错就会造成截然不同的后果,所以谢珝真直到现在都还没存档。 她打算等逼着皇帝自己答应用出底牌去销毁邓四的面板后再做存档,这样一来,邓贤妃落败成为定局,这个节点也刚好适合后续观察皇帝的反应,方便自己及时调整对策。 但如果可以的话,谢珝真是不太愿意读档的。 最好能不读档就不读。 天道即将消散之前的那次读档,时间倒退时出现的漆黑裂缝让谢珝真心中警钟大响,或许是世界意识的又一次示警,又或许是谢珝真自己冥冥之中的对危机的感应,她直觉那裂缝对自己的威胁巨大,若是因它之故丢了性命,只怕是纵使天道复苏,也救不得自己回来。 她一边思索,一边不忘漫无目的地在寿宁宫中小道里快步疾走, 让皇帝既没法劝服自己,但又让他认为,他有那个能劝服自己的机会。 在皇帝又连续展现了两次以身堵门的“英姿”之后,谢珝真才假装自己虽气,却也对他的无赖行径无可奈何:“好歹是真龙天子,竟做这无赖模样。” 冷淡夹怒的语气,硬是叫皇帝听出几分无措伤感和恰到好处的一指甲盖儿的心疼。 他上前去,试探着把谢珝真拥入怀中:“是我不好,但你也别拿自个儿撒气啊,你若是气狠了,尽管捶你夫君几拳便是,那叫做系统的东西——实在是过于奇怪,我见识过它的异能,这才会下意识地多了些防备,都是我错了,你消消气,消消气......” 见他终于主动坦诚了系统的存在,谢珝真知道该是收尾的时候了,她毫不客气地抬脚往皇帝黑底绣金龙的靴子上踩了一脚,虽没用太多力气,但也让皇帝的脸疼得扭曲了一瞬,虽然疼着,嘴上却反而要夸赞道:“对对对,就是这样,我皮糙肉厚的受些折腾又何妨,可千万别伤了你自个儿。” 谢珝真收回脚冷哼一声:“臣妾这披头散发跑出来的模样,要伤也只会伤陛下的面子,反正臣妾就是个厚脸皮的泼货罢了!” “我不要紧,显明开心就好。”皇帝注意到女子的心绪复归平静,悬着的心终于是落了回去,他今日束发戴冠,横插在发冠中间的是一只龙首钗子。 只见他叹了一口气,拔下那钗来,将谢珝真稍稍散落的乱发灵巧得挽了上去,用龙首金钗固定住。 谢珝真看了一眼他脑袋上的发冠变得摇摇晃晃的模样,终于露出个笑脸来,抬手轻抚发髻上的龙首,道:“陛下既然给了臣妾,那这就是臣妾的东西了。” “若是喜欢,便为你与元君再打一套来?”皇帝抬手扶了下脑袋上的发冠。 盛朝在服饰用色和形制上其实是不太讲究的,除了官员命妇们正式场合的礼服有一套明确的规定之外,其余时候穿什么,并没人会太苛刻,民间嫁娶时也可以凤冠霞帔,使用龙凤吉祥的花纹装饰,这并不算僭越。 但在这套规则之上的,是皇帝专属的龙袍冠冕,以及同样要彰显他至尊身份的种种常服、用器。 譬如这支龙首的金簪,以怒龙相为首,龙须汇入祥云,下有双爪握珠,龙身却做成了盘在钗身上的花纹,每片龙鳞纹路都栩栩如生,却有不会硌着了贵人的手,勾了他的发丝去。 在尾端又用极小的字篆刻着如今的年号及“天子器”三个字。 这是最最标准的,写进了律例和礼法里头,唯皇帝能用的物件。 而听得皇帝口出此言,谢珝真瞬间明白他暗含的意思,犹豫几息,她将抚摸龙首的动作换为要把这簪子拔出来姿势:“那臣妾还是不要了。” 皇帝知道她是继后。 皇帝......在说,他想让她成为皇后。 而他们的女儿,会是那并不曾宣之于口的储君。 谢珝真没有欣喜,反而条件反射地开始预防危机。 她现在还不清楚皇帝是真被自己撩拨得昏了脑袋,还是这人依旧没能被调教好,又一次想要给自己画大饼。 皇帝的下一个举动给了她答案,只见皇帝按住了她的手:“我晓得你不愿意叫皇后难过,只是从前高宗时亦有皇后病弱难以治理六宫的事,高宗便立了皇贵妃协理,皇贵妃亦可用皇后之物,只是为显尊卑,要略减一层。” 谢珝真心下大定。 起码在这个时候,皇帝足够真诚。 “这个不重要,陛下,如今要紧的是邓四小姐......系统此物,虽是神异,但臣妾总觉得它们其实不怀好意,若是能毁去,还是尽早毁去得好,倚仗这种不知来路的外物,哪儿有咱们自己努力得来的东西安稳?”皇帝乖了,谢珝真也不介意温柔一点,她不是不在乎皇贵妃这个大饼,但她从不会为了还没到手的东西而遗忘自己一开始的目的,“这都是臣妾肺腑之言,万望陛下及早做出决断。” 皇帝看着她,点点头:“我不会叫你难过的。” 至此,话已不必多说,谢珝真自然会从皇帝后续的行动中判断出他的心思被自己握准了几成。 夜里,谢珝真梳洗后存下新档,这段风波即将过去,过去之后,就又能有段养精蓄锐的安生日子了。 第242章 彗星东出中宫丧子 是夜。 谢珝真抱着女儿躺下,她只觉得自己没睡多久,便被一个急切的声音给喊醒。 “......娘娘,娘娘快醒醒,出事了!” 迷蒙中谢珝真听出那是夏至的声音,登时便打了激灵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了?” 借着微弱的烛光,她发现夏至脑门上全是汗水:“五皇子夭折了,陛下原本已经赶赴坤宁宫,但半刻钟前天空忽现异象,彗星东出,陛下便急往前朝召见大臣,坤宁宫里现在乱糟糟一片,奴婢只打听到皇后娘娘似乎是昏厥过去了!” 谢珝真脑子里头“嗡”地一声,也顾不得自己现在还有些迷糊,直接伸了双腿下床,去寻绣鞋:“你把小喜喊来,让她随我一同去坤宁宫,你和春分都留在这儿,上下里外,尤其是两个孩子在处,都给盯紧了!” “是,娘娘。”夏至迅速地给谢珝真寻来一件外衫,叫守夜的宫人去寻小喜来。 谢珝真飞快地穿上外衫,头发也来不及梳了,只是随便用缎子扎了个低马尾,便急匆匆抓着同样是头都来不及梳理便赶来的小喜,再带上几个今夜值守的宫人,风风火火直接冲到坤宁宫门口。 此时坤宁宫中灯火大亮,人语嘈杂,还夹杂着模糊的哭声,来往的宫人脸上挂满哀色,守门的宦官一见谢珝真便迎上来:“请昭贵嫔娘娘安,娘娘......” 谢珝真心中着急,不愿废话:“皇后娘娘此刻可方便接见本宫?” 小宦官一愣——他是坤宁宫的守门太监,好几次谢珝真闹事都叫他给赶上了,所以这小宦官是有些惧怕谢珝真的,但他转念一想皇后与谢珝真素日里都十分亲近,且有谢珝真在的时候,皇后娘娘脸上的笑也多了,饭也能吃下两碗,身子骨都看着似乎好了不少,如今五皇子乍然夭折,只怕皇后娘娘...... 小宦官忍着弥漫到鼻尖上的酸涩,躬身道:“请娘娘随奴婢来。” 按照正常流程,他是不应该就这么轻易地让谢珝真进门的,多少也得先回禀了上头的几个女官大太监,或者由皇后首肯,才能准许前来拜见的嫔妃入内。 可五皇子夭折,又有彗星东出的大不祥的天兆,皇后这些时日本就操劳过重,且接连经受了重重打击,还不知为何与赶过来的皇帝起了争执,皇帝拂袖离开去了前朝召见群臣,而皇后眼下却是已经晕厥了过去。 虽有几位女官镇着场子,但坤宁宫上下还是免不了有些乱象,小宦官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把坤宁宫今夜发生的事情详略得当地告知了谢珝真。 谢珝真心中惊涛阵阵——原以为只要等邓贤妃的事情敲定了,便能安生上一段时日,可如今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留给自己丝毫喘息的时间。 宫中高位嫔妃接连死去,中宫嫡子竟然也跟着夭折。 虽然五皇子身子不好已经是人所皆知的事情,甚至连棺椁都已经给他备下了,但真就这么突然地没了,还是让众人难以反应。 谢珝真跟着小宦官的步伐,她忍不住去想五皇子到底是因为终于支撑不住了才夭折的,还是......那个差评面板再一次地推动了与皇帝有亲近关系的人的死亡。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确定皇后的安危。 踏入内殿,谢珝真一看见躺在床上的皇后,便又是悚然一惊。 皇后的身体本来就不健康,日常打理宫务更是劳心劳力,且邓贤妃以毒物毒害宫中嫔妃时,并未曾因为皇后待她和善重视便放过了皇后去。 早在邓贤妃事发之前,皇后就曾因为操劳过重,几度病危。 还是靠着许美人的奇药才拉回了她的性命来,但在服用过奇药之后,皇后的身子是眼看着一日比一日健康起来了的,谢珝真之所以拒绝皇帝给自己画的继后大饼,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着皇后,她认为只要有奇药的帮助,皇后定能逐渐脱离体弱的困境。 而自己已经得了尚宫局的管理之权,如此便可在将来慢慢去“架空”皇后,叫她好好养着身子...... 可原本已经有所好转的皇后,脸上再度出现死灰之色。 她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嘴唇紧紧地抿着却不见血色。 一旁是许久没见到的林太医正开着方子,云容等几个女官都守在皇后床前。 见是谢珝真来了,云容一愣,又看见在前面引路的守门太监,也无心去责怪这小子的不顾规矩,抹抹眼泪上前行礼到:“参见昭贵嫔。” “姑姑无需多礼,娘娘状况如何了?”谢珝真拉着云容就往里头走,几个女官给她让出了位置。 “林太医说娘娘是气急攻心,而且娘娘的身体底子亏损严重,郁结于心积劳成疾......”云容哽咽了声,继续说道,“臣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珝真看向刚刚写完药方的林太医:“林大人。” 林御医把药方交给一个女官去御医院抓药,他闻言起身拱手:“回娘娘话,皇后娘娘的身子实在是太弱,几乎整个底子都是亏空了的,所幸是皇后娘娘先前曾服用过能保命的药物,才不至于气血逆流而......只是这药不过救得一时,且皇后娘娘她郁结过重,又经丧子打击,臣只怕是皇后娘娘她......无求生之意啊!” 语毕。 谢珝真只感觉自己通体凉透。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凝成了寒天的冰雪,冷冷地问道:“你不是开了药方了吗,既然能开出药方,想必林大人心里是还有一线希望的。” 林御医垂下了脑袋:“臣自然当尽臣之所能,只是药能医病,却难以医人。” 说话间,有女官依照吩咐先拿了提前制好的丸药化在温水中,试图给皇后喝下,只是床上女子的双唇紧闭着,她试了几次之后,便颤着哭腔地喊道:“喂不下啊,怎么办......娘娘,娘娘您喝药啊......” 谢珝真沉默地看了她们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撩起裙摆捆在腰上,抬腿便从一片纷乱惊慌的人群中冲了出去。 目的地。 是乐福宫。 第243章 我信姐姐 奔跑。 奔跑。 她像是一阵风掠过漆黑的小径,穿过零星亮着灯的宫道。 谢珝真腿长体健,没多久就甩开了跟着她从坤宁宫出来的几个宫人,虽然夜色已深,且无月光相照,满眼里都是漆黑,但谢珝真还是能迅速地从记忆中找出从坤宁宫到乐福宫那条最短的路径来,一路狂奔不止,夜风灌入双肺,一呼一吸间喷吐的灼热气流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慢慢燃烧起来。 正常从坤宁宫到乐福宫,要走上半个多时辰,用鸾车则是是三刻钟左右,谢珝真不顾一切地飞奔而去,又把这时间缩短一半。 自从流产之后,许美人便留在了乐福宫的东侧殿休养。 她伤得很重,又不愿叫御医瞧出异常,便一直硬挺着不吃系统出产的药物,直到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才开始用药调理。 奇药系统商城里的药物作用越神奇的,需要的积分就越多。 但许美人自从知道了奇药系统原本的目的是推翻谢珝真之后,她便对做任务不那么热衷了,手里头换来保命的药物给了皇后,后来又攒下一些积分,换成可使自己顺利流产和利于小产后调养身体的药物。 此时她手头已经没有多余的积分了。 遭了这么大的一次罪,为了邓贤妃之事不外露,皇帝便借口让许美人安养而不许外人探望,里头的宫人也出不来,在东侧殿看守门禁的太监也被悄无声息地换成了羽林卫。 谢珝真飞奔赶过来的时候。 守门的羽林卫还以为自己见到了夜奔索命的女鬼。 她没梳发髻,因奔跑的动作长发在身后不断飘舞,衣裳也是浅色的,大大的衣袖展开了来,恍如自黑夜中突兀飞出一只扑向烛火的白蛾。 “什么人?!”羽林卫首领在最前,不由自主地把手按在了剑柄上,“陛下有令,不得擅闯!” 谢珝真见到他已经将剑微微拔出,剑身闪着寒光,便是有心想要和先前闯开乐福宫宫门一样直接闯过去,也不得不暂时停下:“本宫寿宁宫昭贵嫔,有急事寻许美人。” 昭贵嫔? 羽林卫首领一惊:“陛下有令,此处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昭......昭贵嫔娘娘,还请您莫要为难我等。” 谢珝真用力深吸一口气:“皇后娘娘病危昏厥,需许美人家传秘药才能救治,你先放我进去,日后若有罪责,本宫一力承担。” 她往自己身上摸了摸,只找到这件外衣的暗兜里不知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一枚拴着小银鱼的流苏坠子,便也不管了,直接掏出来丢给那羽林卫首领:“以此物为凭证,你可以使人去了御前问陛下的意思,但皇后娘娘之病情刻不容缓!” 她说着,便抬脚往里头走。 手忙搅乱接了这明显是女子之物的羽林卫首领下意识还想继续拦阻,却又碍于谢珝真的宫妃身份有些不知所措,心火愈发焦灼的谢珝真不与他多言,直接趁他为难抬手抽出了他身上的长剑:“再废话本宫就当场自尽,咱们谁也别活!” 与皇帝挂在身上装饰用的礼仪剑不同,身负皇城安全要务的羽林卫们所佩戴的长剑都是开了锋的。 那羽林卫首领见这位娘娘竟如此剽悍,便也不敢多阻拦,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谢珝真提着剑走进去,转身叫几个兄弟们提起了精神看好门,自己则是亲自捧着那小银鱼流苏,着急忙慌往御前去了。 入了东侧殿。 殿内没有点灯,只在角落里放着零星的蜡烛,谢珝真循着烛光去找到了守夜的宫人,把对方吓得惊叫一声,紧接着双宜便提着灯从屋内走出:“鬼叫什么,不知道娘子休息了吗?” 她一抬眼,却只见院中站了个披头散发的素衣女人,这女人手上还提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剑:“啊!” 双宜惊叫了一声后连忙捂住自己的嘴,飞快喘了几口气:“昭贵嫔娘娘?” 谢珝真看向她:“本宫寻阿圆有要事!” “要......好。”双宜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只怕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当即便转身往屋里去要叫醒许美人。 谢珝真提着剑跟在她后面。 见她把手里的灯往桌上一放,便把气色也不是很好的许美人给摇醒了起来。 “姐姐怎么会突然过来?”许美人脑瓜子晕乎乎的,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清醒不少,“可是陛下他发现咱们的事儿了?” “不是。”谢珝真走过去,把剑放在手边,“五皇子夭折,皇后娘娘晕厥,御医说只怕是难挺过去。” 在坤宁宫里询问林御医时的谢珝真依旧是保持着一种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冷静,这一路飞奔而来,她也从未出现过多余的哀意,可如今一开口,却是不受控制地嗓音发颤,鼻头也泛起了酸,双眼逐渐湿润起来。 “怎么会这样?!”许美人心里也是“咚”地一下,脑子瞬间便只剩空白。 她下意识地又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姐姐,我......” 她瞬间就明白过来谢珝真为何衣衫不整地深夜闯进来寻自己,但是......她已经没有剩余的积分可以兑换药物了。 汹涌的悲伤和惭愧铺天盖地地压到她身上来。 谢珝真上前握住许美人的手:“现在我已来不及和你多做解释,阿圆,请你再信姐姐这一次!” 造梦系统是天道把它抽到自己这儿来的,而乌鸦嘴系统挨了巴掌后直接消散,但它剩余的东西也是自行飞到了谢珝真的脑海里。 谢珝真并不知道天道是如何把这些系统从原本的宿主那里剥离出来,但在天道消散之后,谢珝真获得了一双可以看破异世来客魂魄的眼睛,也能看到原主的灵魂会被压缩成一个小小的光点困在眉心。 按照天道的说法,她是可以把异世来客的灵魂从原主身上送回去的,只是因为她对后世女子有些好奇,才一直留着童玉暂时没送她回去。 遣返异世来客,只需谢珝真将手放在原主眉心处,在心中默念与送她回家相关的话语便可。 她不知道这法子对同样是外来者的系统有没有作用,但她直觉是可以一试的。 而此刻的许美人也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没有犹豫的,她立马反握住谢珝真的那只手:“我信姐姐,请姐姐尽管放心施为吧!” 第244章 薨逝 意识空间之内。 造梦系统看见一个熟悉的光团子晃晃悠悠地从天上飘了下来,这个光团子比它大了一圈,泛着淡淡的蓝光。 【......怎么它也死来了?】因为被叫到的时候越来越少,造梦系统无聊之下,便会时不时地陷入休眠状态,现在也是察觉到有系统能量的波动才瞬间清醒过来。 【噫?】 【怎么没死?】造梦围着大光团晃悠了一圈,深感自己的地位即将遭遇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 突然被剥离了宿主,落入一个可以算是“尸横遍地”的奇怪意识空间,奇药系统一开始也是十分忐忑的,但当它感受到充盈的能量之后,一颗心就一下子稳定了下来:【......你似乎很盼着我死。】 【你不死我怎么捡,不,拆......额,总之对我来说你嘎了作用才比较大!】造梦系统理直气壮地说道。 虽然出自同一个造物主之手,但这些个系统之间并没有什么手足情,连同僚情谊都没有。 奇药系统对造梦系统的态度见怪不怪,回复给了它六个小点:【......】 【我需要能给皇后娘娘续命的药物。】谢珝真在奇药系统落入自己意识之海的一瞬间,就明白了它的种种作用,给有些懵的许美人留下句自己过后再给她解释的话,便又提起剑离开了房间。 因为赶时间,谢珝真也没跟奇药系统多啰嗦,直接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而奇药系统微微沉默了下后,才开口:【我商城里的药物理论上是只要能量充足,就可以随意兑换的,但我毕竟是主神的造物,在脱离主神之后,只能通过内置的能量转化系统缓慢汲取能量,来自主神的能量和来自这个世界的能量从根底上就是不同的。】 【而且,想必娘娘您也明白,这个世界虽然也有吸收同化我们的意思,但我们的存在其实是受到了排斥的。】 【上一次宿主她兑换的药物就因为根源能量的不同,造成它的功效不够完整,皇后又已经服用过一次了,再次服药,系统无法保证药效是否能达到您想要的效果。】 【那就多来几颗,就算药效一颗比一颗差也没关系,总能堆出一条命来!】谢珝真没把剑还给守在门口,满脸无措的羽林卫。 去御前的那个首领还没能回来,谢珝真也不多待,出了门便又开始奔跑起来。 从乐福宫到坤宁宫的路很远。 也很黑。 但谢珝真完全感觉不到疲惫,她只想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自己只是一株陷落进了沼泽里头的枯木,偶然遇见王令徽这道暖融融的日光之后才,才从心间试探着又生出了鲜嫩的新芽。 可这小小的新芽还没能长成,那抹日光却即将被乌云遮掩去了。 那恐怖的憾恨之感悬在谢珝真的头顶,时而是翻滚不休的黑云雷暴,时而变成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 虽然天还黑着,但宫道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谢珝真不管他们。 她只一心朝着最短的路线奔跑,把宫人们的惊呼和叫喊声全部丢在身后,若是有人拦在路上试图叫她止步,谢珝真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亮出长剑来——她的心就只有那么小小一点,没法在这种时候还去在乎几个拦路人流血与否。 幸好的是。 无论从哪里来的宫人,都在看见了谢珝真手中的长剑之后,极为机灵地闪身到一旁去,为这急急而奔的素衣女子让出一条道路。 路上的宫人越来越多了。 但谢珝真的速度没有减慢,她听见越来越大的人声,嘈杂不休,仿佛闯进了蜂群。 似乎有人正在喊自己的封号,但谢珝真没有搭理,连个眼神都没有丢过去。 中宫嫡子夭折乃是大事,彗星东出更是大大的不祥之兆。 皇帝都急得半夜喊人去将高官们喊入宫里来了,后宫的宫妃与这两件大事同样是息息相关,且皇帝走得匆忙,皇后又晕厥了,没有对此事下过封口的禁令,于是流言便飞舞得愈发迅疾。 谢珝真知道此刻怕是大半个后宫的宫妃都已经起来了,而往日里寻求皇后做主的习惯驱使着她们往坤宁宫里来,在最接近坤宁宫的那一段路上,谢珝真遇到的已经不仅仅是宫人了。 习惯留存的理智让谢珝真收起了剑。 然后她推开两个有些陌生的采女,又把赶来主持局面的陈贵嫔也拉开到一边,最后再把挂着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底下还卧着两道深深黑色的眼圈的李妃给抬手攮进一旁女官的怀里。 直到踏入皇后寝宫大门的那一瞬间,谢珝真才感觉到自己的肺好像是快要炸开了一样,浑身都仿佛有火在燃烧着,里衣已经完全汗湿了,双腿更是在跨越门槛的时候险些一软。 她踉跄小跑,从奇药系统那里兑换出来的续命药被直接装进外衫的暗兜里,谢珝真剧烈地喘息着了几口丢下手中长剑。 不顾殿内宫人们见自己仿佛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和眼神,闯过摇曳不止的珠帘,终于看见了安静卧在床榻上的女子。 人声越来越响了。 谢珝真张开嘴正想唤云容来帮自己给皇后把救命的药喂下,因为她的手已经颤抖到没法拿稳轻巧的药丸。 可就在张嘴的瞬间。 谢珝真耳中宛如群蜂轰鸣的嘈杂人声,终于变成了男男女女们交杂在一起的哀哭。 哭声越来越清晰了。 “......云容......”谢珝真声音嘶哑地喊道。 云容跪在那静谧的床榻前。 不只是她。 谢珝真这个时候才发现好多人都一起跪着。 也一起低声地啜泣着。 “......药......”谢珝真感觉自己的嗓子像是正在被刀片反复切割着,干裂剧痛,呛出满口的血腥气。 她跌跌撞撞地穿过跪地哭泣的女官们,来到皇后床前,颤抖不已的双膝一下子瘫软下去。 “娘娘......” 她终于听清楚这些人在哭着什么。 “皇后娘娘......薨了......” 第245章 王选侍 她不死心地去探皇后鼻息,那处仿佛还存留着最后的体温,谢珝真感受指头上仍有微微的暖意,忍不住惊喜起来,却又转瞬意识到那不过是死人残存的体温而已,并无丝毫气息吹拂的感觉,她猛然落入更大的悲哀之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走的时候明明还......”谢珝真实在是哭不出声,她如今心中除了空洞洞的苍凉,便只剩下下意识的怀疑的和愤怒。 她猛地回身揪住云容:“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准哭了!先把事情给我说清楚!” 云容被她疯狂的举动吓了一跳,哭声梗在喉咙里险些没能喘上气,谢珝真十分熟练地往她心口处猛地拍了一下,才让她顺过气来:“......咳咳,娘娘......娘娘她近来睡得晚,今天入睡前听人来说五皇子不好了,然后陛下过来没多久五皇子就、就去了,然、然后娘娘与陛下因为晚间的一条流言起了争执,再接着彗星就来了......” 她抽噎着,多年的女官素养让她在悲痛之余,依旧能调理清晰地将今晚发生的事情简略地告知谢珝真:“陛下去了前头,娘娘身子本就不好,这段时间也总是只能浅浅睡上两个多时辰,淑妃娘娘没了,贤妃娘娘又......也没了,五皇子殿下也去了,娘娘她一时没撑住就昏了过去。” 将今晚的事情梳理一遍,云容的理智稍稍回归,她抬起手用袖子使劲儿抹了两把脸:“您离开之后,有林御医妙手,皇后娘娘是醒来过的,可是、可是王选侍她突然说有要事求见皇后娘娘,娘娘她自个儿身子还没好呢,说是,说是怕她事情太急,还是撑着接见了。” “哪想到王选侍一进来就说,就说宁妃娘娘毒害先帝,皇后身为儿媳明知这事却没有阻拦,反而助纣为虐害了先帝性命,还在事后包庇主谋隐瞒罪行......是不仁不孝,合该......合该......”剩下的话,云容却是没法说出口来的。 “她说,彗星东出,正是老天在提醒后宫有此妖孽,群臣都是连夜就起来,写了折子弹劾妖妃,宁妃娘娘她已经因谋害先帝之事败露而自尽,下一个就该轮到皇后娘娘......” 她又呜咽起来。 谢珝真愣在原地。 想起那些宋淑妃生前告诫自己的话,那时她并没有往皇后与宁妃可能与先帝之死有牵扯这方面上想,如今乍然得知,竟也是一时被惊住了。 惊的却也不是皇后和宁妃有毒害先帝的嫌疑,而是——这么大的一件事情,皇帝可曾知晓,又是如何,叫王选侍给晓得了的呢? 王选侍虽是皇后的族亲,但皇后先祖是被开国皇帝正式收了养子封了王的,与那一边的族人最多不过是面子情罢了,并无深交。 且王选侍为人浅薄,而且并不信任皇后,自己有孕了第一时间想的是自己偷偷配了药来喝,以此保全孩子,却不想她的一举一动皆落在邓贤妃眼里,怀了没三个月就在一重套一重的阴谋里流了产。 不但失了胎儿,王选侍自此也失了宠爱,慢慢地沉寂了下去。 她初入宫的时候倒是很热衷给皇后请安的,但皇后事务繁忙,又与这远亲不亲近,见了几次之后知她没什么大事,只是单纯拉关系而已,便很少再接见她了;只是王选侍若有正事求见,皇后万万是不会不见的。 她流产以后虽然过得很安静,但修养好了身子之后就又恢复以前给皇后请安的频率,隔个一两天就要往坤宁宫跑一次,哪怕皇后忙着正事没法见她,也风雨无阻。 众人都只当是王选侍是铁了心要抱上皇后的大腿,但皇后为人公正,却也严肃,除去自潜邸起就相处过来的那几个,还有没脸没皮硬贴上去的谢珝真之外,对其余嫔妃都是有关爱,却并不太过亲近。 更让谢珝真心生疑惑的,是王选侍住处与宁妃所在的宫室以及前朝都隔着很大的一段距离,她又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了消息,还故意在这种时候赶来坤宁宫说这样的话? “......如今看来,她竟是早就包藏了祸心了吗?”谢珝真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邓贤妃已死,这后宫中难不成还有深藏不露的高手?或者她手书中那些不过又只是她计划里的一部分? 但现在的信息还太少,她只能暂时做出这个判断,“她人眼下是在哪里?” 云容抽了一下鼻子:“臣逾矩,叫宫人们把王选侍捆在后头了。” “做得很好。”谢珝真努力撑着身子站起来,她晃晃悠悠带着满脸的寒意走出卧房的时候,正好遇见李妃与陈贵嫔两人过来。 谢珝真不与她们打招呼,而是冷冷地盯着她们看了几眼,然后便一声不吭地走到门边,捡起刚才丢在门槛底下的剑,往正殿后头的房间走去。 王选侍被关在这里。 她手脚都被反绑着,嘴里也塞着大团的麻布,又在外头格外加了条带子绑到脑后,免得她把堵嘴的东西给吐出来。 屋内只有一个小太监守着,许是见屋内没人,那小太监便坐在地上抹眼泪,猛地见了谢珝真披头散发提剑过来,他惊叫着爬起来:“嗝!昭贵嫔娘娘?!” “你先下去,我有话要问她。” 看着她手里的剑,小太监哆哆嗦嗦站到门后头去了。 谢珝真走到王选侍身前,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拖着她的衣领子,把脑袋按在屋内一张矮桌上:“是谁告诉你宁妃毒害先帝,又是谁与你提前串通好了他在前朝弹劾此事,逼杀宁妃的,说!” 谢珝真扯下堵嘴的布。 王选侍先是“呸”了一声:“胆敢毒害先帝,宁妃皇后死有余辜,我不过是提前给咱们皇后娘娘提个醒儿罢了,毕竟过了今夜,她还能不能继续当这个皇后还未可知,啊!!” 手上传来的剧痛让王选侍夹杂着恨意和畅快的话语戛然而止,谢珝真弯腰捡起滚落在地上的两根血淋淋的指头放在王选侍因痛苦而扭曲了的面孔之前:“回答我的问题,再废话,我就一根一根削掉你的指头,全都喂进你肚子里去!” 第246章 内外串联 王选侍疼得直发抖,嘴角都咬破了:“你、你怎敢......” 又是一声凄厉的叫喊,谢珝真没跟她啰嗦,狠拧了一把伤处,便撑着她张嘴时直接把那两节断指拿着就强塞进王选侍嘴里,王选侍手脚都叫捆紧了又痛得发晕,等东西喂到嘴里了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当即便生出一股蛮力来挣扎着滚在地上,呕个不停。 好容易将嘴里的断指吐出来,却见面前比恶鬼还凶几倍的女人竟然一点儿也不嫌弃地又捡了地上的断指要继续来喂给自己,王选侍终于崩溃了:“我说!我说!” 谢珝真把断指一丢:“宁妃的事儿是谁跟你说的?” 王选侍又疼又委屈又害怕:“是我家里人......趁着给怀敬贵妃进来哭灵,与我见了一面,说是皇后长久不了了,要我趁早表明态度......” “你表明态度就是这么大喇喇地往坤宁宫里跑来一通犬吠吗?!”谢珝真眼神愈发地凶狠起来,“不对!命妇只在白日里哭灵,你却偏在这大半夜里行事,且还是在出了彗星之后,难不成您家里人竟有这未卜先知的本事,早早算准了彗星出现的时间么......选侍娘子,您不老实啊。” 她又扬了扬手里的剑,这剑的刃上还沾着热乎的血,王选侍看着剑光凉飕飕地往自己脸上贴来,而谢珝真的声音同样也是无比的冰冷:“彗星出现之后,是谁趁着夜色去通知你配合前朝起事的?” 彗星东出的确是大事,但这几天以来,宫中发生的哪一件不是大事? 只不过自古以来,人们都将天上出现的星辰异象当做是老天的种种示警或者不满,严重的会叫民间有心之人借势生了动乱,才会叫朝野上下都要跟着转动起来,寻个交代罢了。 不管宁妃到底是不是真的毒死了先帝,皇后又有没有真的做了帮凶,但凡有人筹谋过要针对皇后生事,这彗星异象,可不就刚好成了现成的好筏子了? 谢珝真推断,宁妃皇后毒杀先帝此事无论真假,定是有人早就做过准备,谋算着要把皇后拉下来的,只是今夜来了彗星这么一出,他才会借势提前推动计策施行。 而且,他使人告知王选侍的内容里头,定也说了只要此事一经揭发,首先要被赐死的就是宁妃,接着皇后即便不死,也必失了后位......所以王选侍过来慈宁宫刺激才刚刚失子的皇后时,才会故意说宁妃已经认罪自尽! 但从谢珝真得知五皇子夭折的消息,赶到坤宁宫,又去乐福宫取了系统回转的这段时间,皇帝根本不可能这么迅速地抽出手去赐死宁妃——事涉先帝之死及国母宫妃,不管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都不可能审也不审查也不查就直接赐死! 何况宁妃并非寻常宫妃,她还是宗室的郡主,母亲更为救驾而死! 只这一个自尽,便叫谢珝真瞧明白了王选侍口中所言只怕没几句能信的,可惜皇后虽面上是个严肃冷漠的人,心底却比谁都更柔软,关心则乱,又是几日内经了连番的打击,才..... 不知这到底是那幕后之人的意思,还是王选侍自己借由传来的信息想出来的,但这不要紧,她在这种锥心的时候还能说出那样的话,本身就也是存了要激死皇后的坏心! “再不老实说话,我就把你鼻子也削下来。”谢珝真冷冷说道。 王选侍已经疼得泪流满面:“我说的都是实话啊,确实是家中大嫂嫂来与我说了宁妃皇后之事,要我早做打算,今晚、今晚也的确是有人在出现彗星之后来了长瑞宫我的住处送消息,说是他们在前朝必然会定下宁妃死罪,也要、要把皇后掀下凤座去,让我在后宫也把此事揭发出来,闹得越大越好......” 谢珝真盯着王选侍的眼睛仔细看了会儿,发现她确实又惊又怕,没有说谎的迹象,不由反思了一下自己如今也是心思不静,乱起来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王选侍嚎啕着。 谢珝真听见自己身后有个脚步声犹犹豫豫地挪过来,提起剑一回头,却见是那名坐在地上哭的小太监,小太监白着脸,神色惊恐:“贵嫔娘娘,这......” 顺着他的视线,谢珝真看向身上沾了血污的王选侍,道:“别怕,她不老实才挨了两剑的,本宫不会叫她死在这儿,凭白脏了娘娘的地儿!” 说罢,她又看向王选侍:“那个给你递消息的是谁?” 王选侍瑟缩着回答:“是......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宫人,只听旁人唤她王月姑姑......” 这个人,谢珝真也不认识。 她转身:“你最好说的都是实话。” 王选侍抽泣两下,把身子缩得愈发小了,她心中有怨,但不敢反驳,怕这疯婆子真的毁坏自己的面容,或者干脆一剑杀了自己......大盛后宫是不准私自处罚嫔妃的,就算嫔妃犯错要挨罚,也得先叫皇后知晓,再由尚宫局之人来执行。 王选侍忍着痛认了怂,心中却暗暗生恨——她得活下去,活下去了才能为今日之辱报仇,她不信皇帝会纵着昭贵嫔致使宫妃残疾,今日自己所遭受到的侮辱,迟早要还回去! 对于她的恨意,谢珝真并不知晓,也不在乎。 她出去之后便提着一把滴血的剑去问李妃可记得一个名叫王月,年纪三十上下的姑姑,脑子里全是浆糊的李妃虽然迷瞪得很,但还是下意识在脑中翻找起宫人的消息来:“是有这么一个人,是尚宫局司库,前不久才拨去管着你寿宁宫外那一片的楼阁仓库呢......” 得了消息,谢珝真不顾满脸疑惑的李妃,又自去寻云,把王选侍交代的是一个名叫王月的司库姑姑挑唆她半夜过来闹事的情况一说,又道:“我还有些要紧事儿得往理政殿去一趟,腾不开手,你先点人去寻这姓王的,不管是死是活,先拿住了再说!” 她倒要看看前朝会是哪个牵头把彗星东出的异象往皇后身上扯! 这千头万绪,得先理清楚了,自个儿才好继续行事。 第247章 拨云见月 交代完了云容。 谢珝真急着往外走,此时陈贵嫔却跟了上来:“昭贵嫔,是不是王选侍身上有什么蹊跷?” 她来得迟些,来的时候王选侍已经被云容叫人给堵嘴拿下了,宫人们又乱糟糟的,陈贵嫔只知是王选侍不知犯了什么事情给关起来了,并没有人给她说先前发生过什么。 谢珝真停步:“她谋害皇后娘娘。” “啊?”陈贵嫔惊讶道,“娘娘平日里待她并无刻薄之处,她们甚至还是亲戚呢,怎么......” “我也想不清楚,或许是......失了那个孩子之后,脑子钻了牛角尖了吧。”谢珝真皱着眉,不晓得这两支姓王的家族到底有什么矛盾,王选侍从一入宫开始就是不信任皇后的,宁愿自己偷偷吃药瞒下孕事,也不愿意相信出手保过九个皇嗣的皇后。 哦。 现在是十个了。 谢珝真的思绪飘忽得厉害:“娘娘可知王选侍她家里与东乡王府的往来?” 陈贵嫔家里世代都是京官,只是人丁不大兴盛,也很低调,对京中官员的情况却比谢珝真熟悉得多,只见她若有所思地看了谢珝真一眼,稍作思索道:“皇后娘娘嫁了陛下之后没过两年,东乡王妃便离世了,王妃在世的时候,这家人倒是隔三差五地去探望,似乎打着要给先王爷过继嗣子的主意,不过被王妃和皇后娘娘先后都给推了几次,王家后来还因这事儿挨了陛下的责罚呢。” “真是叫人不知该怎么说这家子的好,东乡王虽然也还是姓王的,但他早入了宗室族谱,便是要过继个嗣子,也该过继陆氏的,才是真圆满......”陈贵嫔道,“我也就晓得这些了,至于东乡王府在搬来京城之前是如何与王家来往去回的,我就不清楚了。” “多谢娘娘指点。”谢珝真总感觉陈贵嫔话里似乎藏着什么。 辞别了许是佛经读太多就不爱直白说话的陈贵嫔,谢珝真直直朝理政殿的方向赶去,恰好在半道上遇着个急匆匆的熟人,正是那个被自己取走了佩剑的羽林卫统领,统领一见谢珝真,便连声喊了娘娘,道:“娘娘这是又要往哪儿去?陛下令臣过来护卫娘娘,您......” “来得好,本宫要去理政殿见陛下。”谢珝真往羽林卫统领身后看了一眼,“怎么冯公公也跟来了?” 冯祥抬起袖子擦擦头上的汗水:“陛下担心今晚宫中太乱,惊扰了太后娘娘,叫奴婢去给娘娘问个安呢。” 一听这话,谢珝真眉头皱得更深了——哪里是去探问胡太后睡得安不安稳,分明是还没处置掉邓四身上的东西,现在天现异象,前朝闹起事儿了,才下定决心要给处理了! 狗男人果然靠不太住! 谢珝真深吸一口气:“那公公自去吧,还请这位.....” “小臣姓何。” “何统领,带着兄弟们随本宫走一趟理政殿吧。”谢珝真并没有把剑还给何统领的意思,何统领只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像个宫妃,反而像极了纠集兄弟们去打群架的街头混混。 很快他把脑中这个大不敬的念头给甩开了,哭着一张脸跟在谢珝真身后,朝着自己刚刚才过来的方向走。 还抢了下属手里提的灯,大跑两步到前头去给谢珝真照路:“娘娘小心些,今夜不见月亮出来,黑漆漆的,可别摔着您。” 谢珝真与他一个武人身高仿佛,他又要提灯照路,又不能越过这位贵嫔娘娘的身位去,偏谢珝真走得一阵风似的,几乎要跑起来了,何统领越走就越觉得手脚打结,只得出声弱弱说一句夜黑无光不好走路。 “这一来一往连番奔波,倒是辛苦统领了......”谢珝真琢磨着方才陈贵嫔说的话,总觉得那话里除了明面上的意思之外,似乎还藏着什么,只是抓不住那头绪。 “小臣职责所在,职责所在,不敢担娘娘一句辛苦。”何统领长相有些圆润,这对待上位的态度仿佛也很圆滑。 谢珝真走得很快,眼看着理政殿就在前方了,抬头却见对面的建筑顶上,挂着一弯细眉一样的月亮,月亮细瘦无光,若不仔细看,只怕没人能觉察出它的存在。 瞧见这月亮,谢珝真心头却突然冒出个有些离谱的揣测。 月亮盈缺,来往去回...... 王月,月王,月往? 这宫中......不正是恰好又有宫人唤作月来,月回的吗? 且此二者又是一对“姐妹”从家中一起带过来的...... 月来乃是沈楠榴曾经的女官,已然在主子事发之前病死了;而月回......还在温宝林身边办事呢。 谢珝真觉得自己这个推测有些牵强,但此刻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任由自己那颗多疑多思的心随意发散着,抬脚便踏进了理政殿。 理政殿分前后二殿,左右两侧又各是御书房和专门供给皇帝、朝臣们饭食热水的厨房。 前殿议事,后殿便用来给皇帝休息。 谢珝真找准了侧门,抬剑止住要去通报的宫人,示意他们不准叫喊,后又抬手把剑丢还给何统领,在宫人们惧怕的目光里,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借着门帘的遮挡,悄悄从侧门处偷偷往理政殿内张望。 只见先前在长瑞宫处有过一面之缘的英国公又被薅了出来,他正站在最前,侃侃而谈:“......天有异象,必生妖孽,虽长公主有功于社稷,但先帝之死更是大事,臣恳请陛下彻查,若是有人恶意生事,提早查清了,也好还宁妃娘娘、皇后娘娘清白。” 怎么是这家伙顶在前头? 英国公这几句话看似是为了宁妃皇后的清白着想,可哪怕是民间寻常妇人,被告说是毒死公公,即便不是她做的,也要沾上一身的脏污,更何况皇家这种重视颜面和威仪的所在呢? 便是最后查清了宁妃和皇后是清白的,也要叫人质疑她们,可能继续配坐这后、妃之位。 而且谢珝真不信这群家伙没有把黑锅按死在皇后和宁妃头上的后手。 只是......才死了个邓贤妃,英国公就这么跳? 英国公话音刚落,谢珝真便又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开口道:“英国公所言甚是,陛下,天象示警,必是这人间出了极大的不平事,扰乱人伦,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常人看来,儿媳毒杀公公,后妃毒杀先帝,的确是极其有悖人伦的不平事了。 谢珝真转头问身后大气也不敢出的宦官:“这正说话的是谁?”她回头看的时候,发现宦官们少了几个,而何统领和另外两个羽林卫隐隐合围过来,似乎正等着只要她一有异常举动,就要不顾身份地扑过来为皇帝尽忠。 宦官颤巍巍地回答:“回娘娘话,是育阳侯。” 第248章 擅闯理政殿 谢珝真只见英国公在前面说一句,育阳侯就跟着附和上一句,另有几个穿着三品官服的,发言时虽未如此二人一样亮明了立场,但言辞间也很是赞同将这件事好生查上一查的,唯有担任着宗令的淳安郡王表示了反对——这事儿即便要查,也不该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直白说出来的。 这俩老东西叭叭叭地说了一通倒是很义正辞严的模样了,但最后丢的可是陆氏、皇家的颜面啊! 前头分成两派吵了起来,皇帝黑着张脸没有发言。 谢珝真见他还没注意到自己,便又问方才答话那宦官:“本宫刚刚赶到,也不知到底是哪一个如此大胆,竟敢攀诬皇后娘娘?” 那宦官弓着腰:“禀娘娘,是、是礼部的右侍郎曹大人。” “曹侍郎?”谢珝真皱皱眉问,“这又是哪个?” 宦官头上已经紧张得冒汗了:“跪在文武两列中间那个就是了......” 谢珝真伴驾的时候也见过礼部递上来的一些折子,里头的确是有个姓曹的侍郎,只是自己从没见过真人,她望过去时只能看见曹侍郎的半边身子,此人生得白皮黑须,身材清瘦,乍一看倒很符合常人眼中教书先生的模样。 斯斯文文的,骨架子也不太大,谢珝真觉得自己踹他一脚应该能当庭飞起来。 打量完曹侍郎,她又将视线转回到英国公和育阳侯身上,这俩老东西年纪差不了多少,英国公就是个普普通通,微微发福的中年人模样,育阳侯倒是五官生得更好些,穿着打扮也更为矜贵,只是皮囊好看了,心肠却未必。 能做出为了与兄长争一时之气,便亲自推唯一的女儿入宫的事情来,能是什么好东西? 更遑论这家子还欠着沈楠榴两条人命呢。 虽谢珝真不至于要为个并不和睦的沈楠榴与育阳侯府对上,为她讨还公道,但也不妨碍谢珝真拿这件事来鄙夷育阳侯等一众沈家人。 虽然先出头的既不是英国公,也不是育阳侯,但只消看他二人这上蹿下跳只为了“倒后”的积极模样,谢珝真就知道他们脱不了干系——既然脱不了,那就一起去死! 定了定神将心中怒火稍稍压下,以免待会儿受了情绪的支使发挥失常,谢珝真抬手拢拢已经乱成一团的头发,再整理一下沾了尘泥草叶的裙摆,她凄厉地哀叫了一声:“陛下。” 便姿态优美又不失惶惶之色地冲到殿内,速度快得让一直紧盯她的何统领都赶不及阻止,只呆愣在原地,心中连连道这位娘娘真是邪了门了。 “陛下!” 皇帝听到这声音,本能地就站了起来,一转头竟见谢珝真披头散发双眼通红地朝自己跑来,顿时心中一惊,抬抬手止住喋喋不休的官员们,转身往前两步把谢珝真接进自己怀里:“这是怎么了?” “陛下。”第三声陛下叫得哀婉悲戚,如同泣血的杜鹃,叫完这一声后,谢珝真便假作体力不支的模样,瘫倒在皇帝怀中,一双泪蒙蒙的眼抬起来看着他,朱唇轻启,却因喘息过于剧烈一时无法平复而没法立刻说出话来。 “此乃议政之地,怎能叫妇人乱闯?” 不出谢珝真预料的,自己这样子闯过来,果然是会有老酸儒要把矛头指向她的,她只听见一个有些衰老的男声,说道:“臣认为曹侍郎所言也并完全非没有道理,彗星东出,正是后宫生妖孽,因而上苍示警......” 皇帝虽然当“皇帝”的时候足够英明,但在一部分人看来,这位至尊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好的那面自不必说,他登基以来天下就没生过大的动荡;坏的那面嘛......大约就是在这女色上了。 想选妃,多少名门淑女,清白女儿排着队让他挑选,何必非要与个有夫之妇纠缠? 纠缠也就算了,反正这妇人夫君不成人样,皇帝之举还可赞上句是救人于水火之中,但......叫这二嫁妇人以美人的高位入宫,还产女便连跨几级升做贵嫔,连她与那不肖的前夫生的儿子也要正式认下,还给个永嘉侯的爵位,这就有些荣宠太过了。 对谢珝真,朝野上下历来是有些议论的,只是她风头正盛,皇帝宠着,这些声音便也只在背着人的地方偶尔冒出那么一两句罢了,更多的话语叫那些看不惯她的男男女女都藏在心底——也只能藏在心底。 说话的这个正是礼部尚书文某某,原本文尚书对于自己下属曹侍郎突然拿着不知哪里来的证据,站出来指证先帝之死存疑,乃是宁妃毒杀,皇后襄助的举动颇有微词,但当他看见一个头发散乱的宫装妇人突然闯入理政殿内,便也顾不得依照礼法该维护皇后,全天子颜面了。 立刻便以英国公等人的说辞为根基,站在上头指责起了谢珝真来。 文尚书并不知道这位“娘娘”是哪一个,是不是他最看不惯的谢氏,但在他这样的人看来,一个女子,闯入理政殿就是天大的罪过,女子,天生就不该沾惹这些权柄事务的,即便历史上曾有执政的太后,并且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远胜男皇帝,文尚书也依旧固执的认为——能治理好一个国家,是太后在君主年幼时应尽的职责,但这并不意味着此行为应当受到褒奖,反而,更应该遏制。 只因女子掌权,从根本上就是错的。 盛朝并无后宫不可干政的规矩,建立以来,参政的皇后、嫔妃和公主也并不在少数,他们这些读圣贤书的,总想叫皇帝后宫里多几个世家调教好了的安分嫔妃,奈何接连遇上两任在女色上毫不客气的皇帝。 先帝纵情声色,调教好的世家女他爱,仿佛是野地里长出来的泼辣妇人他更爱,早先时候也是与胡太后伉俪情深的,一起把朝野上下敲打得服服帖帖,哪知到了晚年时,突然捧起了武将家出身的袁贵妃,世家送来的孟德妃,都逼得皇后几乎快跟他明刀明枪地打一仗了。 如今这位虽然相较于他父亲有所收敛,但也不是个能容臣下摆布自己后宫的性子,当今天子手段没先帝那么混不吝,却更加心黑狠辣,高官重臣但凡查出来了罪行,说抄就抄,说斩就斩,面上瞧着是笑呵呵的好脾气,该杀人的时候从没手软过。 好不容易才逮到这么个天时地利人和皆有的好机会,文尚书自然是要一抒胸臆,管这擅闯的妇人是谁,先拿她开了刀,遏制这股不良之风再说! 第249章 殿上殴臣 都说商人是最投机的,实则这些当官的在此道上更胜行商的百倍不止。 谢珝真只听见那个衰老的声音严肃起来说道:“还请陛下驱逐此妇,清查后宫妇人之罪,敬告上天,以免苍天震怒!” 听起来是铁了心要把彗星东出的灾兆给摁在后宫头上了。 谢珝真暗骂一声老匹夫,假装自己终于喘顺了气了,也不管那文尚书在狗叫些什么,泪眼婆娑地对着皇帝哭泣道:“陛下......娘娘薨了......” “什么?”皇帝的表情瞬间凝固住了,谢珝真看到一种无措,一种并不陌生的孩子般的悲伤逐渐从他脸上显露出来。 这男人是有些癫的,但是并没有全然失去平凡人的感情,只是身为皇帝,这种情感是最不重要的。 谢珝真从他怀中挣扎着站起来,将一双流泪不止的眼转向站在殿内的群臣,一字一句咬足了重音地说道:“有外臣勾结长瑞宫选侍王氏,趁皇后娘娘不备,行·刺·中·宫,罪不容诛!” “怎么会......”跪在地上的曹侍郎猛地抬头,惊讶地看向带来惊天消息的女子,然后他便发觉自己的视线撞进一双恶鬼般漆黑的眸子里,那锋锐而又寒冷的目光,仿佛要从他身上把肉一片片撕刮下来一样,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珝真知道,这人不过是英国公或者育阳侯推出来的一枚带头的棋子罢了,但并不能因为他是棋子就轻轻放过他,谢珝真从来不是诛贼只诛恶首的有德之士,她不过是个从泥潭踏入更幽深的暗渊里,并被慢慢侵染同化了的寻常女子。 她没法开出那样洁白不染的花朵。 却看着那样一朵花在自己眼前凋零。 “国公爷,侯爷,还有诸位大人们,你们口口声声说彗星东出,是后宫生了妖孽,是宁妃娘娘,是皇后娘娘......呵呵,那刺客口口声声说着宁妃已死,又害死了皇后娘娘,怎么,你们的手已经能伸得那么长了吗,连罪名也未定,便将她们都变成无法为自个儿清白分辩的死人了?!” 谢珝真自顾叫骂着,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皇帝不那么诚心地拉了她一把,并未阻止谢珝真指着自己的朝臣们的鼻头骂街,他对皇后并不是全然没有感情,只是......这人即便最深的那份情感也总是透着十足的凉薄。 迅速地找回理智,皇帝自己也是不愿意在大臣们的逼压下去提审宁妃与皇后的,更记恨上了贸然挑破先帝死于中毒的曹侍郎,当然,也没放过上蹿下跳的英国公和育阳侯二人。 而乍然听闻皇后死讯,殿上众人反应不一。 曹侍郎是震惊,肉眼可见他仿佛是知道什么内情的,其余朝臣宗亲或是惊讶或是哀伤,但都默契地对“彗星东出,后宫妖孽”这事儿选择了闭嘴,连先帝的死,都不约而同地认为眼下不宜再追究下去了。 无他。 后宫实在是发生太多的事情,但无论四夫人接连死亡,还是五皇子夭折,这两件事情加起来都比不上一国之母遇刺身亡来得重大。 他们闭了嘴了。 英国公也轻轻“嘶”了声,熟练地换上悲伤的表情,领头跪了下去:“陛下节哀。” 先前还叫唤着要把“妇人”逐出去的文尚书也连忙跟着同僚一起跪下,更顾不得自己才被谢珝真这区区妇人给指着鼻子骂过了,一时间,“节哀”二字不那么整齐地在理政殿回荡起来。 皇后未曾定罪,那她便还是皇后。 并非臣子可以轻忽对待的一个妇人。 跪在英国公身后,育阳侯嘴里念着节哀,眼中闪过厉色,悄悄丢给慌乱的曹侍郎一个眼神。 曹侍郎慌得不行。 他是计划中打头阵的执行者,只因司天台隶属礼部,正是在他管辖之下,能顺理成章地将这星象与先帝之死、后宫妖孽给联系起来。 虽谢珝真能看明白他不过是个棋子,但曹侍郎自己却看不分明,还以为自己这是与大人物勾连合谋呢,他对整个计划也知道个大概,却从未想过皇后怎么就遇刺身亡了...... 皇后的死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国母性命的重量已经足够将今天发生的事情给悄无声息地掩盖过去,而曹侍郎更是清楚,皇家颜面的重量,可比自己全家上下的骨头更重得多了,有今日这一遭事,即便现下皇帝想不起来处置自己,但自己将来也绝无前程可言,甚至......会连累全族一起丢了性命! 对于曹侍郎,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但对于真正的推动者而言......皇后这一死,反倒叫他轻松了不少。 毕竟他最初的目的便是推翻皇后的凤座,好叫自家的女儿成了继后,如今皇后已死,也算是变相地达成了目的。 接到了育阳侯暗含警告的眼神的曹侍郎却正发愁自家性命,他已经把话说得太死,是无路可退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继续走,若能砸实皇后宁妃的罪名,自己好歹还能落下个刚正不阿的清名来,有这清名才能保全后辈子孙,同时也不能将大人物牵扯进来,这样,才能让他看在自己揽下罪责的份上,对自己子孙照料一二,若就这么被个不知真假的消息给唬住退却了,那自己一家的下场...... “陛下,臣等一直在这理政殿中,未曾有人得知后宫确切消息,如何能轻信这妇人之言,臣观这位娘子形容颇为不整,又在夜间奔走,实属是无女子娴静之德,所言未必为真!” 意思其实就是这女的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还夜里乱跑,怕不是疯掉了。 以此来否认皇后遇刺身亡的事实。 其实也的确不是事实,毕竟王选侍并未行刺,她只是......火上浇油,惊死了皇后,而已。 谢珝真被他给气笑了——她一直在观察朝臣们的反应,因站在皇帝身侧,位置站得比较高,实际上对底下官员有的小动作都看得十分清楚,自然也瞧明白了在曹侍郎背后推着他走的只怕是温宝林之父育阳侯,英国公许是觉得自家危机过去,便也顺势插了一脚来。 还有那个字字迂腐的老尚书,虽非起事之人,却能因为自己这个女人站到了理政殿中,便果断与这些个王八蛋站在一处,也没什么冤枉的! “你观?”谢珝真甩开皇帝的手,她知道皇帝心里头也存着气,只是他那个位置倒不如自己好撒泼,便伟岸丈夫也装了惧内的鹌鹑样子出来,任自己发挥。 狗东西! 谢珝真在心里又暗骂了句,蹬蹬蹬走下去:“串联刺客,私窥宫妃,贱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曹侍郎只见这高挑女子气势汹汹朝自己走过来,心里下意识就认为最多不过妇人撒泼的手段罢了,她不顾体面若撕打自己,倒还能显得自己更正直不屈呢。 哪想到,谢珝真嘴里骂着贱人,脚上毫不留情朝着他腰侧猛地一撂,竟是将个大男人一脚踹得整个人斜飞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英国公育阳侯和文尚书那一堆里,趁着没人反应过来,谢珝真又冲过去对着几个哀叫的男人补了几脚,才对着皇帝骂一句“废物”,然后选择了读档。 第250章 回溯时间 眼前的一切再度迅速地变成了熟悉的灰白。 几个高官毫无形象可言的摔做一堆,脸上满是惊怒与痛色,谢珝真飞快地看了这几个老东西一眼,转头又见皇帝脸上夹杂着愤怒和悲伤的情绪还没能褪去,便又被自己那一声不客气的“废物”给骂得多出一层委屈来,这让他的表情变得十分扭曲,有些搞笑。 谢珝真已经没有心思去嘲笑这些男人们,她在时光的夹缝里也开始了奔跑。 只余灰白的世界中,突兀地出现了许多细碎的漆黑裂缝,就仿佛是一面被打破了的水银镜,将谢珝真所见的一切都无规律地分割开来,并且这样的裂缝还随着她待在时光通道内的时间增长而变得越来越多。 没了天道的护持,她今后每一次回溯时间,都只会比眼下的境况更为糟糕。 裂缝渐渐蔓延到她的脚边,谢珝真急匆匆瞥了一眼,只见随着自己奔跑的动作而飞舞起来的裙角被那裂缝整齐地吞噬去一片,断口处却是十分光滑,给她莫名有种这裙子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模样,那片被吞噬掉的裙摆从未存在过的感觉。 她瞬间便明白,假若自己也被这裂缝吞噬 ,那“谢珝真”这个人,无论过去还是未来,就都不存在了。 于是她加快了脚步,拿出为皇后去乐福宫取药时更胜一筹的急切感,在光阴不断破碎,互相交错的灰白世界里奔跑起来。 奇药系统如今已经在自己身上了,那便恰好省去了去乐福宫跑一趟的时间。 造梦系统先前就曾对谢珝真解释过,系统的存在拥有唯一性,一旦与谢珝真绑定,就算在她回溯时间,去到绑定之前的那个时候,系统也不会从她这里消失,而留在原本宿主那儿的系统会变成一个虚影,等到了被谢珝真取走的那个时间点上,虚影就会立刻消散。 如此一来,被取走系统的许美人就只会知道她的奇药系统是在这一天晚上突然消失,而不会记得是谢珝真取走了她的系统。 但谢珝真莫名就很想在今天的事情全部结束之后,给阿圆一个交代,她原不该这么坦诚的,留着三分戒心对自己更好,但......她觉得自己或许的确是该对这个那么信任自己的女子坦诚一些的。 生在这世上,得花费多少幸运,才能遇见一个如此毫不犹豫地,拿出等同于她身家性命一般的贵重之物去信任自己的人呢? 谢珝真曾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不幸的,非但因一念之差受人算计陷在了泥潭里,还要连累家人亲朋为自己提心吊胆;但现在她觉得自己或许没那么不幸,因为无论身处何地,她总能那么巧合地遇上那一个个足以温暖照亮她心中冻土的人。 谢珝真跑得更快了。 时光的通道里,她感觉不到疲惫,但那漆黑的裂缝就像是有意要捕食她这个贸然闯入的活物一样,越追越紧,原本长至臀下的黑发被吞得只到腰间,衣袖裙衫也愈发破碎,谢珝真在不停奔跑的同时也小心躲避着裂缝的侵扰。 但任她如何地小心,还是在即将跑到终点时不慎被划了一下手臂。 锥心的疼痛顿时自左臂上传来,谢珝真没去管它,而是一头撞进终点,灰白的色彩迅速自视野中褪去,她喘着粗气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即将上床睡觉的那个时候,穿在身上的寝衣完好无损,挂在旁边的那条外出的裙子却已经破烂不堪,一摸身后,头发也的确是短了一截。 而她左臂任然在传来持续不断的痛觉,撩开衣袖一看,臂上完整无缺,皮肤依旧如以往那般细腻洁白,只是她整条小臂都是刺痛不止,谢珝真忍痛凝神寻找着自己在观察异世来客的灵魂时的那种感觉,去看自己的小臂。 一息过后,在谢珝真的视野里,小臂上逐渐多出一道浅浅的,散发着淡淡黑气的伤痕,用手去摸那伤处时,传来的触感却又是完好无缺的。 暂时搞不懂那黑色裂缝到底是什么原理,谢珝真将之先放到一边,她把散开的头发重新扎起,又唤着夏至重新给自己寻套出门的衣裳来。 夏至不明所以,但也遵照自家主子的意思去做了,待她捧着衣裳进来,看见原先备下的那条破烂不堪的裙子,面上微微一惊:“怎么竟把这条裙子给拿来了,娘娘恕罪,想是这些时日上上下下都忙昏了头,她们才误拿了这条早该处理掉的坏裙子来。” “你可记得这裙子是怎么坏成这样的?”谢珝真一面穿着衣裳,一面问道。 夏至正欲张嘴,却又兀地皱起眉头:“是......奴婢怎么好像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不必想了,你让夏至把元君抱去昙奴屋子里,叫她们一起看着,你拿着这簪子去理政殿让陛下赶快到坤宁宫去一趟。”谢珝真从匣子里拿出下午皇帝给自己的龙首金簪递三给夏至,“一定要快快去快快回。” 夏至转瞬便明白过来应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她也不多问,拿了金簪便跑着出门去了。 谢珝真是个爱溜达的,就算怀元君那阵子也满宫乱窜,久而久之,她身边的宫人们倒也锻炼出了远超常人的好脚力。 算了下时间,谢珝真发现从自己入睡,到那时夏至叫醒自己,竟然才不过一个时辰,想是自己才睡下不久,五皇子就发病夭亡了,又没过太久天上便出现了彗星,皇帝赶去坤宁宫却与皇后产生争执......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谢珝真没再思索,立马出门。 所幸寿宁宫和坤宁宫距离不远,她到的时候,皇后也还没歇下,正好是云容出来迎接的谢珝真,只是两人都还没能开口,便见一个嬷嬷打扮的中年妇人一脸慌乱地从侧殿方向跑来:“云容姑姑,快去禀告皇后娘娘,五殿下他又烧起来了!” 谢珝真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坏了拜见皇后时应有的规矩,拉起云容就朝正殿里头跑。 皇后此时还在灯下记账,身上穿着她死时穿的那件衣服,听到谢珝真闯入的声音,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无奈地抬头:“怎么了?” 温柔的人声传入耳中,谢珝真鼻尖陡然一酸。 第251章 五皇子 “娘娘,五殿下又烧起来了。”云容抢着开口道。 皇后“咻”地站了起来,手中毛笔笔尖滴下一滴墨水,“啪嗒”地落在桌上。 然后谢珝真便见皇后脸上显露出一种疲惫但是毫无意外之感的情绪来——看来,五皇子的身子的确是已经差到了极点,他自被生下来,就甚少出现在人前过,分明是最有希望继承大位的中宫之子,却连洗三周岁都没办过,为皇子生辰宴拨来的银钱全被皇后拿去扶助老弱病幼,给他祈福去了。 “昭贵嫔......”皇后为难地看向谢珝真。 谢珝真立马说道:“娘娘,臣妾陪您一起去探望五皇子。” 见她神色坦然而坚定,皇后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点点头,一行人便向着五皇子的住处赶去。 路上,兴许是预感到了什么,皇后两眼盛满疲惫与空洞,虽然没有说话,口中却是一直在无意识地叹息着。 “娘娘莫要担忧,先前您病那一回,许美人献的药,臣妾后来命人悄悄去寻了来,兴许......”谢珝真这话说得漏洞百出。 只是皇后并不在意,也知她无恶意,但...... 皇后摇摇头:“药能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 听见这句话,谢珝真的记忆一时竟出现错乱之感,她仿佛又看见皇后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而说话的人正是眼中藏着深深无力感的林御医。 她突然用力地摇了摇头,把这个不祥的景象从自己脑子里甩开:“娘娘,不试试如何知道不能救?” 五皇子是中宫所出,礼法上的嫡子,若他活着,便是皇位毫无争议的第一继承人选,谢珝真虽已经弃了要做皇后的念头,甘愿当个“架空”了皇后的贵妃,但原该属于女儿的东西,她是决不允许旁人来夺的。 哪怕这个“旁人”,是她十分向往和喜爱的皇后的儿子也不行。 想要救活五皇子,不过是因为谢珝真瞧出皇后像是看倦了这宫里宫外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心里潜藏一层死意,才想叫那孩子继续活下去,好让他能当个拴住母亲求生意志的栓绳罢了。 皇后的性子正直磊落,又对女子们存着大爱,从未曾怀疑过自己最信任倚重的邓贤妃,邓贤妃所作所为被揭开之后,谢珝真看得出她也是恼怒过的,怨恨过的,只是这恼恨并未从此就在她心里扎根,而在气消之后,就变成压在她心头的沉沉自责。 本来身体就不好,又受了毒害,还在这个年纪养下孩子,操劳命妇们的大小事务同时,还得应付着脑子里头有坑的皇帝......她这个皇后当得实在是太累了。 谢珝真只能暗暗祈祷皇后还没有心死到最严重的地步。 祈祷五皇子的性命还能借母爱的枷锁拴住她求生的意志。 谢珝真也清楚不是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会天然地爱自己生育的孩子,但皇后无疑是会爱的。 等渡过此劫,保下她性命,再来慢慢料理五皇子的麻烦......其实五皇子也算不得太麻烦,虽是中宫之子,可他实在太病弱了,而且皇帝的心思其实也是朝着元君偏的,五皇子活下来,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前朝那些礼法支持者的态度。 不过......元君日后若要登基,必定也会与那群家伙对上,多个五皇子又能如何? 大不了看在皇后的份上饶他性命,又不叫他诞下后嗣即可,只是这事儿得悄悄做...... 转瞬间,谢珝真脑中已经有了一套五皇子活下来之后该如何应对的对策。 到了五皇子住处。 留守在坤宁宫的御医已经在里头了。 谢珝真跟着皇后进去,看见那个摇篮里的小小人影,顿时就吃了一惊。 五皇子是是皇后两年前生的,按理说,两岁的孩子怎么也该有大人小腿高了,能说话学走路,聪明些的已经开始向大人展现他们自个儿的小机灵。 但五皇子......身形瞧着竟还像是个婴儿。 而且是个枯瘦如柴,苍白若鬼的婴儿。 乍一看去,仿佛是只褪了毛的瘦猴子。 他蜷缩在摇篮里,胸口的起伏微不可见,嘴唇和周边的皮肤都是开裂的,却已经流不出血来了。 皇后的表情倒是很平静,或者说,是那种已经哭过伤过的平静的绝望:“他在胎里时就养得不好,我身子骨又一向很差,几次见红,才满了八月就不得不生了......” 她缓缓闭上眼,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自打他生下来,四个乳母,还有我,都是吃了药,把药性化在奶水里,小心地喂他,可他还是三病五灾不断,怎么也长不大。” “我在家中时,母亲和娘亲就对我说过以前夭折了的哥哥姐姐们的样子,也都是这样,怀得不稳,即便能生下来,也未必活着,即便侥幸活着,也长不大。” 皇后睁开双眼,看向谢珝真:“母后与陛下在他出生之后,让御医们花尽了心思,才吊住他的性命,他几乎没有一日是清醒的,脑子也早就烧坏了,到如今,除了乳母御医,就再没见过其他的人,更没法踏出这间小小的卧房,去外头看一看天地如何广阔,鸟语花香,四时风景......” 声音哽住了瞬,皇后又若无其事地叹息道:“他也还不会说话呢,我曾疑心他是个哑巴,但是从前,他身子还没坏到这种地步的时候,难受了,是能听见哭声的......” 死寂。 这是谢珝真从皇后这段看似平静的话语中唯一听出来的东西。 她上前握住皇后双手:“所以咱们才更应该让五皇子试试这药啊,万一能有效呢?” 脑海里的奇药系统飞快翻找起了对症的药物,它刚刚用才充足起来不久的能量稍微修复了一下系统,然后主动扫描过五皇子,再告诉谢珝真这个孩子是先天的基因存在缺陷,注定活不了太长的。 但谢珝真其实也不需要五皇子活太长,她需要的是五皇子能撑过这一回,等自己慢慢开导了皇后,让她修养好身心,从这几日连番的打击,和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疲惫中解救出来。 “他活着不会更好的。”皇后慢慢摇头,看着谢珝真,露出个释然的笑来,“他即便活下来,也是个长不大的傻孩子,不如趁着他还没意识到这个世界对自己而言到底多么糟糕,让他......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地......回去吧。” 谢珝真感觉自己手心里的那双手有一瞬间的颤抖,便又听见皇后压低声音:“你与许美人或许都有奇遇,便听我一句,不要将这份奇遇轻易显于人前了,咱们本就活得不够自在,有这样的奇遇却没有能与之相称的武力保护自己,只会让它变成人一生枷锁,也变成那索命的刀剑!” 第252章 后妃相谈 皇后并不知晓系统的存在,只是她素来聪慧,对许美人身世知之甚详,早在对方能拿得出连御医都无法分辨具体成分的保命药时就隐隐有些猜测,猜想许美人或许是像历史上一些遇仙之人一样有过奇遇。 她感激许美人援救的情谊,封了御医们的口,对外也只说是许美人上献了珍贵的药物,又恰好对症,才会有如此明显的效用。 今日又听见谢珝真寻了个漏洞百出的借口,要用很可能是同样的药物来救这个从未生出过清醒意识的孩子,皇后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正如她对谢珝真所说的,身怀异宝而无护宝之能,会为持宝之人引来大灾祸,皇后在感念此二人待自己的心思赤诚的同时,又忍不住习惯性地担心起了谢珝真这大大咧咧献宝于人前的作态,若只是对着自己,便也罢了,毕竟自己对这孩子,对这命......已经没有多余的指望。 但假如她一时不慎,在那心怀叵测之人跟前也露了宝,叫人惦念上,换着花样地算计她,那可该怎么是好? 皇后反过来握住谢珝真的双手,拉着她走到一旁,又吩咐御医们如同往常一般为皇子医治便可,自己的儿子身子差到什么地步,她这个当娘的哪儿会不清楚? 便是御医们、宫人们在今儿见证了五皇子的离世,这责任也是万万怪不到他们身上去的,放心施为,不求尽善尽美,只求尽力即可。 皇后温言安抚过五皇子房中众人,不顾谢珝真的欲言又止,将她拉了出门:“瞧你平日虽然活泼跳脱了些,但大多时候都是谨慎的,怎么今日这般莽撞。” 谢珝真嘴巴一瘪:“娘娘,真不叫臣妾一试吗,殿下他......” “便是此时能活下来又如何,这世上谁人不会生死分离呢?”皇后一直端得正正的双肩忽然就有些耷拉了下去,她道,“本宫不是不心痛,只是......你那药,难道能瞬间让九寿变成个健康正常的孩子不成?” 这却是不能的。 奇药系统在扫描过五皇子的身体情况后,便告知了谢珝真,自己的药库中的药物虽然能暂时让五皇子活下去,但并不能补足他基因中天生的缺陷,这是主神在创造出自己时就设下的限制,那些能逆天改命的神药,必须向主神打申请才能从它那里直接兑换,如今奇药系统已经脱离主神,自然是没了办法了。 本就心思不够澄澈,想救五皇子一命也只是因为他暂时对自己还有用的谢珝真忍不住沉默下来。 皇后将她的纠结犹豫以及淡淡的愧疚不安全部看进眼里,放进心底,却并不计较,反而理解她的忧虑:“见识过这世上那些美好的风景,就很难再放手离开,习惯了伸伸手就得到时间罕有的宝物,换来的往往不会是感激,而是愈发得寸进尺的贪婪。” “我亦不过是个普通女子罢了,只是或许,相较于其他的母亲,我更残忍些,冷血些,抱着一丝微弱希望生下他,带着贪欲留他在这世上懵懂地忍受病痛,到现在终于做好了准备要送走他......生他是我,杀他是我,这是我这个不慈的母亲做出的决定,你不必多想。” 谢珝真看向皇后,对面女子的面容依旧平静,平静到让谢珝真不受自制地生出惧怕:“娘娘这就是在故意为难我了,我从来不是什么良善女子,今日对娘娘说那些话,也不过是出自自身的贪欲,我想用五皇子的性命来叫娘娘感激我,惦念我,从此以后不得不因着这件恩情,把手中的权力都让渡给我,让我成为无冕之后,在这内宫里为所欲为......” 她死死盯住皇后平静的双眼:“您是晓得我兴风作浪的本事的,到时候,后宫上下将永无宁日,那些个胆敢与我争宠,让我看着不顺眼的,我天天磋磨她们!” 五皇子拴不住她。 谢珝真猛地意识到。 以皇后的性情而言,她不会不爱自己受尽辛苦才产下来的孩子,但是这个生下来就满身苦难的孩子虽然没消耗尽皇后的母爱,却也让她生出与其叫这孩子在世上越来越苦,不如趁着他还未生出自我意识早入轮回的念头。 谢珝真没法评判这份又像是豁达,又像是冷血,更像是某种不得不绝望释然的母爱。 她试图去理解皇后的思想,但只愈发感受到皇后这个人身上沉沉的死气,不愿坐以待毙的谢珝真果断转换了角度,开始用另一些皇后绝对在乎的人事物去威胁她。 而皇后只是像看着家里调皮捣蛋的妹妹一样看着她:“只做无冕之后的话,是很难插手到前朝事务的。” 因为无论她做什么。未来反对谢珝真的人,都会把名分和礼法上都稳压她一头的皇后反反复复地抬出来与之对打。 谢珝真心里咯噔一声。 皇后却挪开了视线,看向黑沉沉的天空:“虽然东乡王府已然不复存在,但透过陛下对内外人事的变动,我还是能摸清楚前朝的些许轨迹的,他既有意栽培,你只管接下就是了,我知道你是有些志向的。” “人活在世上怎么会没有志向呢,能有野心有目标,更有那个环境和能力去达成它,是一件很幸运也很了不起的事情。” “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皇后突然回头,抬手将谢珝真落在脑门上几丝乱糟糟的头发拨了上去,“我知道你只是嘴上说得凶恶,实际上不会无缘无故去做欺凌弱小的事情。” “人心易变,娘娘若是不留下来看着我守着我,如何能知道我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谢珝真的嗓音开始发颤。 皇后却握着她的手把自己衣袖底下一串玛瑙佛珠推过去,戴到谢珝真的手腕上:“那就便当本宫又做错了吧。” 这个回答让谢珝真完全哽住了,良久才又出声道:“贤妃是自己心思坏了才......” “那也是我信她,她才有权力去做那么多事。”皇后说,“若当年不是我,她才该做了皇后的,她怨我也是合情理,女子一生能计较的事情就那么几样,能看到的,能得到的东西少得可怜,怎么会不上心,不在意,不......钻了牛角尖呢?” 第253章 帝后争执小谢又偷听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没什么立场和资格去为贤妃开脱罪责,或许等我也到了地下,遇见她了,再去问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吧。”皇后拉拉嘴角扯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 谢珝真听着她仿佛交代遗言一般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话,犹不肯放弃,然而就在她准备继续想了法子激起皇后心中的求生欲时,云容来报说是皇帝到了。 此刻天色变得更加黑沉,只是那颗让一切阴谋诡计争相矛头的彗星还没出现的迹象。 云容面上带着纠结的神色匆匆行礼道:“陛下往这边过来了,说是有一件要紧事得与皇后娘娘商量。” 原本已经颓丧不少的谢珝真顿时又打起了精神。 皇后的心累已经溢于言表,但真正害死她的,除去五皇子的夭折之外,还有帝后之间那场不知内容的争执,以及王选侍故意假传的宁妃死讯! 或者说,对儿子夭折,皇后早做了不止一年的心理准备了,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根本远远比不上后头这两件事情! 还有机会避免的。 还有机会拖延、留住她! “臣妾陪娘娘一起去!”谢珝真抢了云容的位置,云容已经很习惯了,也不多话便自动退到她身后。 皇后先是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正想说这无赖些什么,但突然眼神又一凝,似乎想起来什么,缓缓摇头道:“本宫大抵知晓陛下要谈的事是什么,昭贵嫔,还是暂避吧。” “娘娘?!”谢珝真的心“突突突”地跳着,只是皇后突然正式起来的称呼让她明白,此事不是自己再撒娇耍赖就能有转折的。 于是在惊讶过后,谢珝真垂下头,看似是无奈地应下了皇后的吩咐,实则等皇后一离开,便偷摸着跟了上去。 侧殿里的宫人拦不住她,她开口便是皇后娘娘只让自己暂避,却没说要自己避去哪里,又道是此处药味儿太浓让自己胸闷头晕,得寻个其他地方散散才行。 出了侧殿,谢珝真便光明正大地缀在了皇后身后,皇后回头看了她一眼,无奈地吩咐云容把谢珝真也带上,只是不许她到正殿的正厅里去,而是要云容带着她到正厅侧面的小隔间暂避,也通过云容又托了句吩咐过来,要谢珝真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冲动。 得了准许,谢珝真的心情稍稍好了些。 她也没心情去见皇帝,乖乖跟着云容到了隔间,然后把耳朵贴在了墙上。 这小隔间就是专门用来安置嫔妃的,先帝朝时,嫔妃人数是现在的好几倍吗,总有人会在请安时晕倒、犯病,胡太后便让人特意修了这个小隔间出来,让这些嫔妃在晕倒的时候有个可以暂时歇着的地方。 只是隔间小,正厅却很大。 谢珝真整个人都贴到墙上去了,里面帝后二人说话的声音还是有些难以听清,她便在云容担忧的视线里,悄悄把正厅与隔间中间的小门打开,往里头一望,惊喜地发现正好有张屏风立在那儿。 她极有耐心地把小门一寸寸悄无声息地推开,然后脱下脚上的鞋子,整个人是从小小的门缝里姿态怪异地爬出去的,若是恰好有人看见这一幕,只怕是会当场吓晕。 赤着脚来到屏风后头。 帝后二人的声音终于是清楚了。 “......看完这折子,皇后,你说,朕该如何,才能给臣民一个合理的交代?” 谢珝真听见皇后淡淡说道:“孟氏族人收押的收押,斩首的斩首,所蓄奴仆也都充作官奴或流放或发卖,帮着主家作恶的那些,也都一并斩首了......” “你提孟氏作甚?” “陛下有所不知,孟太妃死前曾寻了臣妾前去相谈,她自言是晓得臣妾做了什么,用那件事威胁臣妾保住她孟氏香火,只是臣妾并没有答应。” 皇帝的声音过了片刻才又响起:“你为何不将此事告知于朕?” “对当年之事内情有推测,甚至是知晓一切的人,绝对不止是孟氏。”皇后沉稳地说道,“只是无凭无据的,不过又为野史添上一笔罢了,臣妾何必惧此威胁?” “可你是皇后,是朕的妻子,是宗室宗妇!”皇帝逐渐提高了声音,“此事但凡在世上流传哪怕一天,都是有损皇家颜面!” “若国母与内命妇都带头违背人伦礼仪了,皇室又如何能继续为天下万民之表率?” 谢珝真听见皇帝开始大步来回走动,身上的配饰甩得啪嗒乱响。 而皇后依旧是不紧不慢:“要定罪,便先拿出证据来。” “皇后又如何知他们拿不出证据?” 皇后的声音也变得更响了:“难道陛下当年处理收尾之时,竟是生了纰漏,叫外人摸了那壶毒酒去?” 皇帝的脚步登时顿住,他沉默良久,才道:“是宁妃亲手毒害了先帝,你不过是怜惜她刚失了孩子,夫家父家均卷进谋逆大案里,才一时行差踏错,为她隐瞒......皇后,你一向是心软的,没人可以责怪你。” “但宁妃......” “也不该怪她!”皇后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陛下!您心里清楚那壶毒酒到底是谁准备的,您也清楚宁妃到底多么无辜!” “谋害先帝性命如何无辜?!”皇帝也听着是来了真火,谢珝真心头一紧。 但皇后接下来所说的话又将她心神完全勾了过去:“那壶毒酒本该是陛下您亲手为父皇奉上啊,怎么最后竟成了宁妃的罪证了呢?!” “是,您是皇帝,您的名声不容玷污,您的得位不能不正,否则不足以压制宗室亲王的野心,更不足以令百官信服!”皇后咳嗽了两声,“那您大可以将全部的真相公布出去啊!” “先帝并非死于剧毒,便是将他棺椁起出,叫了仵作当堂验尸又能如何?” “放肆!”皇帝厉声喝道。 皇后声音比他更快更大:“先帝死后,我许久没再这么放肆过了!” “长公主为何而死!” “宁妃为何会失去她的孩子!” “先帝究竟因什么事情暴毙而亡!” “陛下,这一桩桩一件件,均是先帝自己造下的罪孽结成了恶果,您手上干干净净,无需背负弑父恶名,又为何不能为宁妃正名一次,先帝不慈不仁,他的颜面,就用臣妾的性命去抵!望您,能还宁妃一个清白!” 第254章 不知道怎么起标题脑阔好痛 “且不说逝者为大,皇后你此言是要逼着朕对先父不敬不孝,叫天下群臣看了咱们家的笑话吗?!” 屏风另一端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起来,有些神奇的是他们都没有试图咒骂攻击对方,言辞虽然激烈了些,但仍存着试图去说服对方的意思。 而藏身于此的谢珝真算是听明白了。 已经被灭族的孟氏不知如何得知了先帝的死亡并非意外,而是被人下毒谋害,那毒就下在先帝最喜爱饮用的名酒“紫红华英”之中,而先帝的死亡现场不知为何牵扯到了宁妃母女以及皇后三人,故而,孟氏之人便认为是宁妃与皇后合谋害死先帝。 这当然只是最表层的,被他们推敲出来的所谓“真相”。 实际上,先帝晚年时,虽假作宠爱皇帝这幼子的模样,但其实只是将他当做与胡太后拉扯夺权的一环。而皇帝也很清楚自己真正能合谋的只有胡太后,因此在贵妃之子犯错下狱之后,这份稀薄的父子之情也摇摇欲坠。 胡太后和皇帝便决定先发制人,打算先毒死先帝,再联合己方群臣拥立新皇。 毒酒是皇帝亲手为父亲准备的。 只是这壶毒酒最后不知是出了什么岔子,并没能叫先帝饮下,先帝之死是意外,同时也是一桩叫帝后二人都曾经十分不愿意提起的丑闻。 如今育阳侯英国公等人不知从何处得了孟氏所掌握的最表层的消息,意图逼杀宁妃,废弃皇后,而皇后为保宁妃,试图说服皇帝将当初的真相公之于众,又因她了无生趣疲惫满身,更宁愿用自己一国之母的性命去将这件事做个了结。 但皇帝......显而易见他并不愿意听从皇后的建议。 由此,谢珝真心想,那一定是件十分丢脸的事情。 她脑中瞬间便转过无数的人伦惨案,却又猛地听见正殿大门被急促地敲响,李宗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启禀陛下、娘娘,天有异象彗星东出,不少人都看见了,宫中多处宫人生了慌乱......” 皇帝一个激灵,也再顾不得继续与皇后争执什么,甩手便要离开。 皇后紧步跟上:“陛下!” “无需多言!”皇帝眉头紧皱着强调道,“皇后若有闲心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不如多担心担心咱们那可怜的孩儿!” “天象示警,只怕也暗合了此事......皇后,这是宁妃的命数,你为后多年,应当要晓得轻重,一个嫔妃的性命如何值得你一国之母去换?” “此事你不必再管,安生些好好修养身子,来日多为宁妃供些香火,也算你对得起她了。”皇帝看着脸色苍白泪流满面的妻子,叹息道,“真对不起她们母女的,是朕也是父皇,若有报应便叫报应到朕身上来吧,皇室颜面,不得有污。” 说罢,他转身便欲离开,而藏在屏风后头的谢珝真也瞧准了时机正要冲出去。 只是这两人,前者才刚刚踏出去一步,后者才从屏风后面探了个头出来,便又听见一连串的哭叫,照顾五皇子的女官仪态全失地急奔入殿,门槛一跘,整个人都跌在地面上:“娘娘!不好了!五皇子......殿下他去了......” 谢珝真看见皇帝浑身一震,踉跄地退了一步,同时脸上却显出种由少许的惊讶和如释重负交杂着的表情来;她顾不得继续看皇帝反应,只一瞬,便冲到摇摇欲坠的皇后身侧伸手扶住了她:“娘娘!” 虽嘴上说着对自己孩儿的未来早有预料,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这么心软的一个人,又怎么会不伤心呢? “你怎么在此处?!”皇帝淡淡哀伤的眼睛顿时瞪大了,指着突然出现的谢珝真,慌乱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谢珝真此刻不想分神去分析皇帝的心理,而是扶着皇后,看向皇帝,直白问道:“陛下答应我的事情,处置好了吗?” 皇帝一愣:“今日事情太多,朕......” “那就是还没去处理?”谢珝真很想再给皇帝一个大巴掌,“陛下,实在不是臣妾要逼您什么,这宫中一条条的性命,还有那突兀出现的彗星......这诸多坏事,您仔细想想与邓四小姐身上那物件能脱得了干系吗?” 她的质问让皇帝遗忘了继续去纠结谢珝真为何在此处偷听,而是下意识为自己辩解道:“能毁去那东西的物件朕留在理政殿了,本来是回去就要取出来销毁了的,可前朝突然出了这事儿......” 谢珝真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这男人又是找借口呢,分明还是自以为握着能摧毁面板的东西,便可以再稍许拖延一二:“您若早些做下决断,又何来眼下这般紧急的状况?!” “朕......”面对她的咄咄逼人,皇帝顿时有些头大,“即便没有邓四与彗星这一出,宁妃之事,迟早要叫别人拿来做话柄!” “若宁妃当真无辜,您全了皇后娘娘的心愿又能如何?”谢珝真骂道,“为着外头那些个存着坏心的人的几个折子,转头就跑回来与结发之妻争执,威逼,还要杀人了,您往日不是本事大得很吗,怎么今儿就愿意叫朝臣拿捏了呢?” 这狗东西,试图说服他是最难的,骂他一顿让他明白自己对他只不过是恨铁不成钢,而那些个上折子搞事情的外人,全是盼着咱们和谐有爱大家庭生乱,对他不怀好意的小挑货,才能把这人心思给拧过来。 “你!”听得谢珝真这大不敬的言语,皇帝本想怒斥,只是一抬眼见了女子面容,想起自己是爱她的,便又自主消了怒火。 甚至觉得谢珝真说得很对,那些个朝臣今日生的这事儿,不正是他们自以为拿住了皇室的把柄,以此想要拿捏君主了吗? 只是...... “显明,若是旁的事情,朕很愿意依了你们的意思,宁妃此事实在是牵连甚大,朕既不能如以往那样轻轻揭过,更不能......将内情公之于众。”说罢,他十分隐忍,也十分深情地看了一眼自己心爱的女子,心中得到“爱”的痛苦与莫名的满足后,在挨打之前快步溜走了。 留下谢珝真在原地扶着皇后逐渐收起愤愤不平的怒色,又多得几份情报,她对自己接下该如何行事更有把握了。 第255章 执念 皇帝走后。 眼看皇后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谢珝真也顾不得什么了,直接叫奇药系统换了救命的药出来,趁女官们还没全赶过来,塞进皇后嘴里。 药丸入口即化作液体滑入皇后腹中,她原本已经透露出些许晦暗之色的眸子又重新有了亮光,只是皇后的身体仍旧是无力的,她整个人都靠在谢珝真身上,十分费力地开口,断续说道:“劳烦......劳烦带我过去,送......九寿.......最后一面......” 说着,皇后就艰难地挪动起脱力的双腿,要走出大殿去。 谢珝真见她走得艰难,便干脆把皇后打横抱起:“娘娘,臣妾得罪了。” “......不怪你......谢谢,咳......”皇后只感觉自己整个大脑都在发胀,变得越来越麻木,让她没法如往日那样灵活的思考,但同时又有一股暖流自胃中缓缓地升起来,温暖她冰冷的掌心。 “风?”恍惚中,皇后感觉到一阵清爽的微风拂过自己的脸颊,让她昏胀的大脑有了片刻的清醒,于是她很快反应过来,并不是有阵风突然吹向了自己,谢珝真抱着自己竟还能跑得生风。 蓦地。 皇后有些欢喜,她想起自己在东乡王府时,也曾于山林间纵马嬉戏,那时拂过自己脸颊的清风与此刻这一缕着实是像极了。 “宁妃确实杀了先帝。”皇后突然说道。 谢珝真低头看她一眼,脚步不停,转瞬便到了侧殿的那间小屋中,宫人们已经哭成一片。 她把皇后自怀中放下,与急匆匆跟着自己一起跑过来的云容一起,扶着皇后站稳了。 虽然奇药系统说过,第二次服用救命的药物,药效会大大衰减,但到底是超出这个世界常理的造物,皇后逐渐有了自己站住和走动的力气,她在孩子的门口顿住片刻,便面无悲喜地走了进去。 然后到那孩子的床边看了一眼,抬手为他掖掖被角,便对旁边哭成了个泪人的嬷嬷和女官们说道:“按照早先预备过的,为......九寿装殓吧。” 她说完,转身,似乎从没有为自己注定夭折早逝的孩儿伤痛过,然而就在皇后抬起脚准备跨越低矮的门槛时,她身子猛地一晃,整个人就朝着门外栽倒过去。 谢珝真惊疑不定地飞身接住皇后,却只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洒在自己胸腹上,扶起了皇后,才见她嘴唇和下巴上全是黑红的血迹,正不断往下滴淌。 “怎么会这样......”她一时慌了神,又强迫自己镇定。 【系统,怎么回事?】 【滴——药效虽然被减弱了,但药效的确是生效了的。】奇药系统的声音很是平稳,但也透着疑惑,【按理说,皇后身体上的损伤是会被慢慢补全的,系统的扫描情况也显示了她的身体状况正在好转......】 【主人!】 一旁的造梦系统惊叫起来:【主人!不是药的问题,是皇后娘娘的意识正在溃散!】 【是她......她......】造梦系统的情绪比同僚丰富得多,说着说着就嚎啕起来,【是她自己不想活了啊!】 谢珝真又抱起皇后:“娘娘!娘娘你听我说,皇帝为了先帝的颜面,必是要诛杀宁妃把这件事给了解了的,您方才也看见了,陛下虽然宠爱我,但这件事上他也不肯听我的!” “您若这个时候倒下了,谁来为宁妃娘娘张目?!” “这么多年的姐妹,您难道忍心叫她背着污名死去吗?” 可恶! 谢珝真心中不断叫骂着。 自己都愿意放弃继后的位置了,都想好了等皇帝一死,就学着胡太后一般,与皇后一起去游山玩水,不像现在这样,算计着,怕左右逢源遭了皇帝的忌惮只敢在心里想想,而是要真正地做了好姐妹,再学着她重新做个堂堂正正的好人...... 贼老天,狗皇帝! 非要在自己准备好了要重新打开心扉接纳阳光的时候,一脚再给人踹回去是吧?! 她偏不信了! 把皇后抱到床上,谢珝真一直碎碎念着如果皇后没了,宁妃会多么多么冤屈,自己会多么多地惨,一直念叨到林御医背着药箱赶来。 这段时间里皇后的眼睛一直都是半睁不睁,睫毛不住地颤动,却就是醒不过来。 谢珝真看着林御医为皇后把脉,又想起王选侍要跑来搞事情,便拉了云容出来,吩咐她待会儿不管是谁求见都不许让她进来,尤其是王选侍,见面的第一时间直接绑了堵好嘴寻个地方丢进去! 才吩咐完,谢珝真立刻回到内间,瞧见林御医满脸严肃地开始为皇后施针。 谢珝真不太懂医理,不明白为什么林御医往皇后身上扎那几下能叫皇后睁开双眼,她一面等待,一面惊觉竟已经过了回溯时光之前,自己从寿宁宫赶过来探望皇后的那个时间。 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又有太多事情挤在一起,邓四身上的面板还没能处理,宁妃的事情也没能完全分明,那个意思是育阳侯安排的名叫王月的宫人还没时间去抓...... 捻着手腕上那串玛瑙佛珠,谢珝真深吸几口气让心绪平静下来,她早就意识到仅仅一次回溯,是来不及达成自己的目的的,现在她必须掌握更多的信息,为下一次回溯做好准备。 她没法看着皇后死。 也不想让心上那层已经开始松动消融的冰壳子因为皇后的死而再度封冻。 更不愿意接受,自己那些不可对外人言说的,憧憬着幸福的未来的小规划最后变成个嘲讽自己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心底竟然还存着天真妄念的笑话! 看着皇后悠悠转醒,谢珝真突然发现,她曾经嘲笑过皇帝对自己所谓的“爱”其实只不过是那男人的自我满足,但此时此刻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救得皇后一条性命的执着,又怎么不是一种同样的,由自身欲望生出的自我满足呢? 人总是会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愿更努力一些的。 谢珝真定定心神,面带惊喜地走到皇后床边。 既然都这么努力了,那就一定要为自己拿到一个好结果! 第256章 私心 “娘娘,可真是吓坏臣妾了。” 见皇后转醒,谢珝真连忙上前说道。 见状,林御医很有眼色地让到一边,他已经将皇后身上的银针取下,正拿了一块干净的白布擦拭:“还请娘娘莫要再使情绪激荡,臣先去外头写了药方。” 皇后的病源自身体的亏空,但更重要的是她个人的情绪和想法,若能一口气吊住了,便还有日后慢慢调理回来的机会,若是这一口气没能撑住,她自个儿叫生气全散了去,那即便华佗在世,也是无力回天。 林御医在宫中行走惯了的,自然懂得什么话该在什么时候说,该对谁说才是正确的,皇后的情绪不能再受刺激,所以他选择暂时缄口不言,待另外一位娘娘腾出空子,或者皇帝过来了,再与这两个“家属”阐明利害。 “有劳林大人。”而谢珝真则是谢了他一句后便不再关注此人接下来的行动,林御医是皇帝的人,虽然皇帝这丈夫当得也不怎么样,但还不至于如那姓周的一般会对自己的结发妻子下狠手。 他顶多就是在已经知道未来会有谢珝真这么个继后的前提下,坐视事态发展罢了,反正对他来说,元后也好,继后也罢,他能从这两个女子身上获得的东西总是亏损不了的。 又见皇后似乎是有想要起身的意思,便自己伸手去把她扶了起来,云容立刻拿过软枕垫在床头,叫皇后能不费力地靠着。 皇后坐起来了之后,先是小小歇了会儿,后又叫女官们全部出去。 这是有私房话要对谢珝真说。 但谢珝真有些不太愿意听,怕皇后是要交代后事。 “先前我与陛下在殿内争吵的那些话,你也听见了。”皇后开口就是谢珝真最想知道,也最不愿意知道的事情。 皇后若是还有心力去护宁妃,以她的处世之道,必是不肯叫谢珝真趟这浑水的,她愿意坦言交托,只能是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活不长了...... “隔得远,怕是没能听清楚。”谢珝真有些赌气地说道。 皇后淡淡笑道:“你以后少不了要面对这些事情的,在这样的位置上,知道的多些比一知半解更好。” “娘娘与宁妃有情分,愿意护她,臣妾与宁妃娘娘却不过点点头的交情罢了,娘娘若是要将她交给臣妾来看护,臣妾是不愿意的。” 宁妃不侍寝,不争宠,有位份有女儿,日常请安也可以不去,皇后皇帝,甚至是胡太后,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后宫里的几大头头都是纵着她宠着她的,也幸好宁妃是个好性子,从不仗势欺人,也不爱出门,大多数时候就在自己宫里头玩乐,不然她这活法不知道得有多招眼。 听谢珝真说得这么直白,皇后略微沉默了一阵:“......也是,到底是我的私心作祟了。” 她这么一说,谢珝真又不愿意了:“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只顾得护住自己,娘娘有心助人,分明是一片敞亮的公义之心......您别太为难自个儿。” “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并没什么为难的,是我想岔了,不该把你卷进来,不该为难你的。”皇后的话语愈发软乎。 谢珝真却瞧不出她有半点起了求生念头的意思,脑中造梦系统在她的要求下,每隔上片刻便报一次皇后的状况——她的意识依旧在缓慢地消散着,并无转好的迹象。 “我放不下她,但是我......好累啊。”皇后将手微微抬起,然后又无力地坠了下去。 她有些疑惑地喃喃说着:“怎么会这么累?” 谢珝真想说累了就卸下肩上的担子好好休息,但怕自己话出口之后皇后就会一睡不醒。 正在她二人两厢沉默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嘈杂的声响。 谢珝真顿时又紧张起来,但云容办事是个靠谱的,只听得宫人们哄闹片刻过后,外头就又恢复了平静。 皇后却好奇起来:“外头是出了什么事情?” 谢珝真朝她安抚地笑笑:“臣妾出去问问。” 她起身,走到外间,恰好云容也进来了,见到谢珝真,小步上前低声交代道:“王选侍果然过来了,臣说皇后娘娘不便接见,她竟然还想往里头闯,还喊了两句宁妃娘娘如何,幸好咱们手脚利落,快快地给她摁住了,贵嫔娘娘,皇后娘娘现在可还好?” “好些了,只是还受不得刺激,你继续在外头守着,别叫那些个没长眼的冲撞了。”谢珝真虽已经打定主意要再次回溯,但哪怕这次没能有个好结果,她也还是不愿意再一次看着皇后受惊,死在自己眼前的。 回了内间。 谢珝真发现皇后身上的疲惫之感愈发浓重,她走过去重新坐下:“不过是几个宫人心思不坚定,才喳喳呜呜了一阵子罢了,娘娘放心。” 皇后看着她:“我仿佛听到云容说宁妃?” 谢珝真一愣,云容已经是故意压着声音了,怎么竟然还能听见,这般想着,心中逐渐悚然,愈发害怕皇后这是回光返照,才五感敏锐:“娘娘......” “宁妃的事儿,便是我现在不告诉你,皇帝也会跟你说的。”皇后突然拉住了谢珝真的手,止住她的话头子,道,“不管陛下他心里到底是如何作想,起码他待你的确是有一份真诚在的,那人啊,愿意待你真诚的时候,是不会只把你看做枕边人、妻子或者他的女人的,他更会把你看做是战友,是知交,那态度很容易迷惑人心。” “我不会轻易叫他迷惑了去。” “嗯,我知道的。”皇后笑笑继续说道,“先帝之死的确是宁妃所为,甚至我......也的确是插了一手的。” “宁妃之母荣欢长公主出降之家乃易氏,易氏家主曾经是先帝伴读,先帝继位后便做了吏部的尚书,易尚书与长公主婚后曾有孕两次,却都没能留住,而后便再无所出,他是驸马,长公主不愿意叫他纳妾,两人冲突不断,长公主还曾鞭打过易尚书,之后他心中生恨,又便动了歪心思,偷偷地养起了外室来。” “那外室有孕之后,长公主也恰好有了身孕,二人......同月诞下女婴。” 谢珝真听着听着,不由得瞪大双眼:“难不成宁妃她竟然......” 第257章 先帝之死 皇后摇摇头:“并非如此,易尚书倒是想用自己外室生的女儿去换了长公主亲女,好报复她,只是那外室也是为人母亲的,长公主府里再好,她又如何愿意撒手叫亲生女儿独个儿去了别人处?” “更何况那女子也是身不由己,没得选择,才做了他......们的外室。” 听到此处,谢珝真的心扑通扑通加速跳动,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就快要浮出水面来了:“他们?!” “先帝与易尚书常常是,君臣飨聚一处......”皇后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罕见地显露出一种痛恶的神色来。 “那女子也说不出,她的女儿究竟是......哪一个的。” 谢珝真只以为自己见识过的那些就已经足够黑暗,却不曾想越是往上,骇人听闻的事儿就越多。 “易尚书意图换女的事情被那女子晓得了,百般抗拒,却无法阻拦,叫易尚书吩咐了外宅的人看管着,他则是假作因女儿降生感到欢喜的模样,与长公主修复了关系,又偷偷从公主府里取了小郡主的衣裳物件到外宅中,叫人仿制出一模一样的,给另一个女孩儿换上,完了又将原件都偷带回去,只等到了时日叫两个女孩儿做一致的装扮。” “后来,外宅里的女子知道自己无力阻止,就假装自己想通了听话了,才被易尚书给放出来,哪知她才一出来,就得知自己的女儿已经被抱过去公主府与小郡主交换。” 皇后说到这里,歇了会儿才又继续说下去:“她没见有孩子被抱回来,便冲动想去公主府陈情,因她行事不密,叫易尚书瞧出端倪,二人起了争执,那女子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本就情绪激荡,几番推搡之下,竟然用砚台把易尚书给砸死了。” 所幸那女子因要对易尚书表示恭顺,两人是独处一室的,发生争执时并没有叫外人瞧见。 她迅速地换了衣裳,走出屋子,又对在外头看守院门的人说是易尚书叫自己去给他打酒助兴,这才从外宅中逃了出来。 出来之后,那女子直奔公主府求见荣欢长公主,也是恰好遇上长公主出了月子要去上香还愿,听女子交代完易尚书的算计,荣欢长公主虽然不大相信,但为了女儿的安危,还是决定带上那女子一起回到府中查看。 易尚书安插在公主府的人手正是要等着长公主出门后才动手,长公主乍然折返,恰恰好把那人给堵在了小郡主的院子里,她才把外室的孩子放到小郡主床上就听见公主折返,一时着急着逃窜,也来不及带走小郡主,匆匆忙忙想从屋子后头的窗户翻出去。 却不想在爬窗户的时候手脚打滑,整个人倒栽葱地摔倒在地上,这本就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因总爱吃酒赌钱,才被易尚书收买了的,这脑袋往地上结结实实的一摔,当即便断了气。 于是折回到女儿房里的长公主便见到两个一模一样的婴孩躺在床上,后头的窗户大开着,挂着一只人腿。 好险没把长公主吓晕过去。 荣欢长公主虽然性子稍微泼辣了些,但也是打小娇养过来的,哪里遇到过这般惊险的事情,且遇险的对象还是自己盼了许久才盼来的孩儿。 她匆匆过去查看孩子,发现孩子还没来得及抱走之后,也是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长公主又遇上一个难题。 她虽疼爱女儿,但养育女儿的方式是这个年月里贵妇们最常用的那种——即并不亲自给孩子哺乳,而是全交托给乳母和嬷嬷们,想孩子了便抱过来亲香亲香,其他给孩子喂奶、洗沐、哄睡等等的麻烦活儿,都叫底下人去办。 因此。 面对两个穿得一模一样,长得一模一样,身上也没任何可供区分的标记的婴儿,竟然连长公主也没法区分出谁真谁假。 而外室也是差不多,给男人陪笑脸的时候比陪伴女儿更多。 或许照顾小郡主的几个嬷嬷可以分辨,但......这双孩子实在是太小,也生得太过相似,她们并不敢贸然出头指证,又因出了那偷换孩子的嬷嬷这么一个奸细,愈发不敢站出来,只能沉默自保。 “......虽然事出有因,但那女子到底是杀害了朝廷官员,出事后不久就被斩首了,至于那两个孩子......”皇后轻轻咳嗽了声,谢珝真连忙递过去一杯温水。 那两个孩子都被留在了公主府。 荣欢长公主得知丈夫已死之后,也没迁怒那个女子,虽然也没出手救她,但还是把两个孩子一起给养大了,在公主府中,这两个女孩儿吃穿用度都是同样的标准,只是郡主之位却通融不得。 宁妃姊妹感情一直都好,都想叫爵位落到对方头上,在这种无论什么都不好说的情况下,只有郡主之位的归属,才能决定她们二人谁才是名正言顺的宗室郡主,荣欢长公主之“独女”。 后来,宁妃是抓阄得了这个身份的,但即便她的姊妹明面上身份只能是长公主善心收留的外室之女,她们母女三人之间的感情也没产生丝毫的变化。 只是外人并不知晓这一桩案子,便以为长公主只有宁妃这个亲生女儿罢了。 “说来也真是稀奇,宁妃和她的姊妹,虽是异母所生,却长得仿佛一对双生子,年纪越大,就越叫人难以分辨她们身份。” 谢珝真打了个寒颤:“都像长公主殿下吗?” 皇后凝视她片刻,点头。 “......那先帝,到底是做了什么?”谢珝真急忙问道。 皇后长叹一声,回忆起许多年前,那个充斥着血色的下午。 “先帝晚年时,昏聩放浪,沉迷酒色。” 尤其那名酒“紫红华英”,是他最爱。 身为君主,皇帝自然是少不了美酒佳人陪伴的,但他到底是上了年纪,虽有好酒美人,自个儿却是力不从心了。 他信赖的道士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便是以壮阳之药入酒,即可重拾雄风。 酒能乱神,药物......催情。 纸醉金迷的宫宴上,先帝因自己在与胡太后的储位之争上落了下风,权柄渐渐被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帝接过,愈发不忿,便以酒色纾解。 他喝醉了酒,甩开宫人在宫中乱走,趁着夕阳下暗沉的天色,寻着一处专门用来给命妇们歇息的侧殿里传出的女子们嬉笑的声音,晃晃悠悠地钻了进去。 那时宁妃和她的姊妹都已经嫁人,宁妃还有了身孕。 她去内室换掉沾了污渍的衣裳,留姊妹一人在外,衣裳尚未换完,就听见外头传来女子们的惊呼尖叫。 她着急地批好衣服出去,却只见醉眼朦胧的先帝手上提着一把长剑,服侍她们姊妹的侍女已经横尸在地,而先帝正压在她姊妹的身上,撕扯她的衣物。 宁妃想也没想,抄起角落里摆放的一只花瓶便朝先帝后脑砸去。 只是她力微,这一下没能把先帝砸倒,反而让先帝发现屋内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他抬脚踹倒宁妃,正欲继续施暴的时候,宁妃不顾剧痛从地上挣扎爬起来,用衣裳的系带套住先帝的脖子,再扯着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借着椅背的方便,她在后头用自己的体重沉沉缀住那根牢固的带子。 先帝虽然醉酒,但还存了几分力气,他挣扎中就要带翻椅子,宁妃的姊妹见状也顾不得惶恐,扑过来死死压住他的双腿。 然后。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 同样因为有些醉意,过来休息的皇后便见了这一幕。 看着衣衫不整六神无主的姊妹二人,和双眼暴突,气息有进无出的先帝。 她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尖叫着去寻人来帮忙,而是下意识就关上了侧殿的门。 第258章 卡文不知道怎么取标题 “......先帝暴毙,还是......那般不体面的死法,我只能先安抚了宁妃姊妹,再将母后和陛下都寻来,商议该如何处理此事。”皇后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疲惫慢慢重新纠缠上了她。 之所以没有先通知荣欢长公主,是因为那时候的长公主一家其实与皇帝胡太后并不是一边的。 荣欢长公主与先帝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且年纪差了十来岁,先帝对这个妹妹也是素来宠溺,除了长公主的亲事没叫她如愿以外,其他的事情都是由着长公主心意来的。 因此,虽然后来长公主也埋怨过先帝行事过于荒唐,害得自己分不清楚两个孩子,但想想不过多替皇兄养个女儿罢了,便只怪那早已死了的易尚书心思不纯,在易尚书死了之后,长公主从易氏里头挑了个孩子过继到易尚书名下,借由此举继续为先帝攥着这一家子。 不过比起嗣子而言,长公主到底还是更看重与自己有血缘的两个女孩儿。 等皇帝皇后以及胡太后三人商量完了,才把荣欢长公主找来。 荣欢长公主起先并不信先帝会对亲侄女或是亲女儿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来的,以为是皇帝等人谋害了先帝,却要把罪名往自家两个女孩儿身上推。 但等见了先帝的死状和两个女孩儿的模样,听了女儿们的哭诉,荣欢长公主的心便不受控制地开始动摇了——宁妃才有孕不久,又受了先帝一脚,早已是血流不止,尽管暗中传了御医来为她之血,她也还是只撑到母亲过来,便因失血过多晕倒。 剩下那个受了侮辱的女孩儿与母亲哭诉完,便要撞墙自尽,当时所幸是给拦下了,但后来还是没能留住她的性命。 “......长公主知晓了一切经过之后,便立即改换了立场。”皇后说,“她的权势均来自于先帝这个亲兄长,先帝一死,她又没法把贵妃之子从牢里抢出来让他夺位,储君继位是最名正言顺的,且先帝又是死在宁妃手中,她将先帝的布置都拿了出来与我等交易,换取宁妃姊妹的生机。” “长公主倒也是个果断的。”谢珝真点点头。 本朝公主们大多都爱弄权,和皇帝关系的亲密与否是最重要的一项基础,荣欢长公主养大的女儿杀了先帝,她若是不立刻表明立场倒向皇帝,皇帝照样能用此罪名诛了她满府上下,还得捎带上同样属于先帝势力范围内的易氏和两个女儿的夫家。 除了先帝名声和面子都难听难看以外,皇帝也没什么大的损失,反而获利居多,若不是皇后第一个发现此事,先将事情给瞒了下来,皇帝是很乐意去当这个“孝子”的。 拿出己方的情报,再带着自己的那份势力先行投靠板上钉钉的新君,的确是荣欢长公主那个时候最好的选择了。 “只是事有不测,那时已经被禁足的袁贵妃勾结先帝身边一个宠宦,趁着宴会人多声杂,从她宫里跑了出来,想要求见先帝。” 可那时先帝已死,死相凄惨,如何能叫袁贵妃去见? 而且如果只是袁贵妃一人求见,倒还好打发,但她却是先蹿到宫宴上,不顾死活地闹了一通,又拉着几个曾与她站到过一边的朝臣官眷一起壮声势,逼着先帝接见她。 “事情闹了开来,若先帝一直不出现,更是要惹人怀疑,长公主就提议叫咱们寻来个与先帝身材相仿的人,扮成他的模样坐在纱幕后头,叫他们稍微站远些只看见一个人影,又说是先帝才服过丹药,不得见风,服丹也有忌讳,暂时不能见外人便可。” 长公主很熟悉先帝说话的语气和一些小习惯,且先帝虽疏远了胡太后和被立为储君的陆晔生,但对这个妹妹一直都是亲近的,由她出面为“先帝”和袁贵妃之间递话,也最不容易引起怀疑。 那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理暴毙的先帝的皇帝也不想担上个弑父的疑罪之名,又皇后和胡太后可怜两个女孩儿的遭遇,帮着求了情,他便也点头应下。 于是,袁贵妃与部分朝臣官眷便被传入一座急忙布置好了隔断的宫殿,假扮先帝的人是胡太后的一个亲信,他做完这件事之后便自尽了,死前只求胡太后能照拂自己的家人。 起先,因有长公主襄助,很轻松就糊弄过去了皇子下狱,自己也失宠的袁贵妃,但后来袁贵妃无论如何也要请先帝再饮一杯自己奉上的酒,说是只要先帝饮下此杯,自己就也心死安分,不再闹腾。 荣欢长公主便说先帝才服食过丹药,由自己代饮。 “......那杯酒,长公主本是可以不喝的。”皇后又忍不住地叹息起来,“或许是想多付出一些什么,好为自己争取更多的话语权,长公主......咱们明知道那杯酒很可能有问题,却还是瞧着她喝了......” 酒中有毒。 见血封喉。 长公主虽然只是略微沾了沾嘴唇,不过几息,便呕血倒地。 藏在纱幕后的“先帝”也“又惊又怒”、“气血逆流”昏厥过去,被胡太后连忙叫宫人给抬进了内间,又命人将整间宫殿完全封锁,配合着暗中去调兵的皇帝迅速地掌控住了局面。 长公主死讯传出不久之后,先帝自然也驾崩了。 接着便是皇帝登基,将曾经攀附袁贵妃母子的那些官宦全部指为谋逆,牢狱中的皇子废为庶人再赐死,袁贵妃也叫赐了白绫。 易氏全族及那两个女孩儿的夫家也曾在先帝的示意下,力挺过袁贵妃母子,因此也一并问罪,只是问罪之前,先让宁妃姊妹各自与夫家义绝,把她们给捞了出来。 那时胡太后和皇帝各自忙着收拾前朝后宫,皇后虽也在旁协助,但比这二人清闲许多,于是主动接过照顾宁妃姊妹的事情,以及操办长公主丧礼。 然而,还没等她收拾完手上的事情,便传来一个噩耗。 那个受辱的女孩儿在得知母亲中毒身亡之后,精神崩溃,夜深无人时驱走侍奉她的宫人,把自己吊死在了拔步床里头。 她没有挣扎,没有出声,仿佛那痛苦的窒息是她唯一能寻求得到的安宁。 “我到了后来才知道,她们姊妹中有一个可能是先帝亲女的事儿,长公主并未隐瞒过,甚至先帝也是清楚的......” 第259章 别回头 “......”谢珝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对先帝的行径,她很想痛痛快快地骂上一顿,但只要一想到他到底做了什么,就又觉得便是用最粗俗恶毒的话语来咒骂他,也还是叫自己的嘴上沾了脏东西。 皇后抬头望向钩挂在上方的床帐:“那孩子在里头长不出声,还锁了小门,宫人被她赶出来,怕刺激了她不敢多言,只能在外头候着,时间长了才觉得不对,又发现她锁了门......后来虽然强行卸开小门,叫来御医抢救,但还是.....走了。 许是她们姊妹相亲多年,夜里宁妃也突然苏醒过来,她......才经历那样的事情,又失了孩子,醒来不见那女孩儿在她身边便挣扎着要去寻找,公主府过来伺候她的一个嬷嬷嘴巴不严,不慎暴露了长公主的死讯......” 悲痛欲绝的宁妃只赶上她视为半身的姊妹咽下最后那口气。 “自那之后,宁妃就也变得不太好。” 皇后闭上双眼,双手已经将衣裳抓皱了:“她时而想得起那日发生了什么,又时而什么都不记得,时而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又时而认为自己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姊妹,但有的时候她又会把自己和姊妹的经历全都捏做一个人,认为长公主府里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孩儿。” “白老御医对这种情志病很有些方法,原是专门寻来给宁妃治疗的。” “调理了许久,终于是能让宁妃的状态稳定一些,但咱们都不放心再叫宁妃出宫去,又不忍心杀她,母后便做主叫她改姓还宗,后来还是觉得不够保险,才又让她入了宫。” 说完始末,皇后才又对谢珝真细说起宁妃的病情来:“她眼下瞧着全然是个正常人的模样了,但实际上她只记得自己是长公主府的郡主,母亲为护驾而死,自己是因夫家谋逆而与之义绝,改姓则是因为父族同样谋逆,太后看在她母亲忠义的份上,特意开恩,不叫父族的谋逆之罪牵连自己,而她虽是还宗,却又不愿意再嫁人,才入了宫来躲清闲的。” “好的时候是这样,什么也不记得,如她在闺阁中时一样开开心心地玩乐过活,但有的时候清醒过来,就......” 皇后虽没能说下去,但谢珝真已经能想象出宁妃若是从虚妄的平静中清醒过来,会是何等撕心裂肺的痛楚。 “所以咱们都是专门叫了宫人陪着宁妃在她自个儿宫里耍,后来瞧她每次玩乐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要寻那个与她一起玩的人,寻着寻着就又醒过来......才把三公主给了她养。” “这么多年过去,宁妃......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了,但我知道,她那是越来越醒不过来了。” “醒不过来也好。”谢珝真心中对宁妃也起了一丝可怜,同时也很微妙地理解了皇帝的心思。 他这个大孝子的确是给先帝准备过毒酒的,但谁也没能料想到先帝竟然会提前一步死在他的自作孽上。 长公主为了掩盖此事给两个女儿求条活路,才果断投靠了皇帝,给他交了忠于先帝的那几家子官宦的底的同时,又为了帮着胡太后能稳定局势,拖延时间让皇帝能顺利调兵,而选择饮下毒酒。 她大概没想过那毒的毒性会如此暴烈,直接夺去了自己的性命。 对于想要争权的所有人来说,先帝和长公主接连的死亡实在是猝不及防,那时的胡太后和皇帝也只能选择和长公主合作,用最迅速最稳妥的方法先把整件事给定论成——袁贵妃等人意图毒害先帝,却误杀长公主,先帝惊闻有人谋逆,亲妹暴毙,又服过丹药,这才惊风而亡。 接着皇帝登基之后,声势浩大地清理所谓的“逆党”,彻底把先帝因欺辱亲侄女或是女儿,受其反抗而死这件极为不光彩的丑事给彻底掩盖了过去。 但这件事上唯一剩下来一个尾巴,那便是精神状态很不受掌控的宁妃。 谢珝真试着把自己摆在皇帝的位置上,用他的逻辑来思考“宁妃”这个人的存在对于自己而言到底算个什么。 是可怜人。 但也是杀父凶手。 更是个叫自己头疼的大麻烦。 与其为了这样一个稍微有些可怜的“把柄”,与朝臣们去为了彗星、为了毒酒的事情扯皮,还不如就让她顶了罪呢,又能把这事儿给揭过去,又能彻底清理掉先帝暴毙事件唯一的不确定因素,还能让她背了彗星东出所昭示的“妖孽”的黑锅。 一举三得啊。 打了个寒颤,谢珝真忍着恶心将自己从模拟皇帝心思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若无其他意外情况,皇帝现在应当是已经决定好了要舍弃宁妃,唯一需要他头疼的,就是该如何保住皇后,这个他曾经十分满意的妻子兼后宫管理者了。 若是事情闹得太大,说不准他连皇后都会舍弃...... “娘娘。”谢珝真思考良久后,才开口问道,“臣妾也晓得宁妃实在可怜,实在无辜,但您当真要为了她牺牲自己吗?” 皇后睁开双眼温柔地看着她:“不是为她牺牲,而是想要成全我自己......我这人总爱管来管去,这辈子都是这样了,改不了的,但是我实在是太累了,若不能趁着还有些力气去管一管她,我......” 她突然咳嗽起来。 谢珝真脑海中造梦系统的示警声愈发急促响亮。 抬手将皇后扶起来为她轻轻顺了顺后背,谢珝真心中也愈发地不安:“可我希望您能活着。” “好好儿地活着。” 皇后却突然不知道哪里又生出力气来,猛地侧过身抓住了谢珝真的手:“傻孩子,你......咳咳......” “把这事儿告诉你,只是想叫你别两眼一抹黑,将来因这个栽了跟头,我要做的事情,你不必管,不必......咳......” “你觉得......我这是牺牲,想要我别这么......做......” “我知道......我都知道......” 皇后的呼吸变得艰难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她双眼却又突然亮得厉害:“但是......那、你自己......呢......” “娘娘?”谢珝真看向自己被握住的那只手,皇后死寂的眼中突然绽放出的光彩让她瞬间惊疑不定起来。 “你为何......不走呢......” “走吧.......” “走吧.......” “......别再......回头......” 第260章 偏要回头 皇后的神志已经不大清醒,谢珝真一时不愿意去想她方才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是叫自己别再劝她,只管走自个儿的路,还是她...... “......往前......走......” “莫......回头......” 谢珝真忽然感觉自己手上被皇后触碰的那几个地方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她猛地把手抽出来,然后把皇后小心地按回床上,然后像个与家长吵架赌气了的小童一样,嘴巴一撇:“就不!” “我偏要回头!” “娘娘心善重义,我却是个只管自己念头通达的犟骨头!凡我认准了的,就一定要给他做成了,哪怕要为常人所不能为之事,解常人不可解之局,我也绝不退缩不妥协!”眼前的景象再度慢慢地褪去颜色,变成一片灰白。 一道漆黑的惊雷一样的裂痕出现在她站立的地方,谢珝真丝毫不曾犹豫,拔腿就往前灵活地蹿了出去。 这一次回溯的通道比上一次更加凶险数倍。 空间愈发地破碎,谢珝真的足尖每踏上一处还算完整的地方,那些漆黑的裂缝立刻就会蔓延过来,像是雷雨天凶蛮的电光,又像是有人提着鞭子险险劈来。 有过上一次的经验,谢珝真躲避这些裂缝的动作娴熟了许多,然而这种能把一切接触到的东西都给吞噬掉的漆黑裂缝来势汹汹,纵使谢珝真凝起全部的心神谨慎应对,她身上的衣裙也还是没法避免地又变得残破不堪。 她身后的空间完全被搅碎了,黑暗无声且迅速地蔓延着,变成一只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嘴巴,灰白的碎片旋转起来,自那深渊巨口中生出一股子吸力,紧紧追在谢珝真身后,将她跑过的每一个足印彻底吞噬。 那黑暗逐渐追上了她,黑漆漆的裂痕已经跑到谢珝真身前,眼角的余光也能瞥见这不祥的颜色已经加快蔓延的速度。 谢珝真咬咬牙猛踏脚下愈发破碎的地面,朝前方跃出,然而一道拇指粗细的裂缝就像是提前判断了她的动作一样,突兀地在她正前方横生出来。 想要躲避已经是来不及,谢珝真只能在凌空的瞬息尽全力扭转自己的身体,险而又险地避开要害,一股并不陌生的剧痛从她右侧腰腹一直向上蔓延到心口,躲开这一击的谢珝真顾不得从灵魂上传来的痛楚,她脚尖才一沾地便又继续朝前方再度跨出数步,把身后紧追不舍的巨口稍稍甩开。 只是两三口呼吸的时间,便如此险象环生。 这一次回溯的时间虽然比上一次时间更短,但对于谢珝真而言,想要成功回到存档点,还有数重与方才那一下子旗鼓相当的险境在等待着自己。 她脚步并不停歇,躲避裂痕的动作也未曾迟疑,反而愈发灵活熟练,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起来,满身的鲜血也都变得滚烫、沸腾。 手,足,甚至是腰腹后背都已经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最最危险的那一道是在她右侧边的脸上,虽只是一条又浅又小的划痕,但与眼睛相距不过一指宽而已。 满身的疼痛没有拖累她执拗倔强的脚步,反而叫谢珝真生出绵绵不绝的力气来,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只飞鸟,正越过漆黑的雷云,与漫天雷暴戏耍,在随时都可能会把自己击落的雷霆缝隙里自由穿梭。 带着满身被雷光烧焦的羽毛,谢珝真朝着终点冲去,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能吞噬一切的深渊暗色不得不再一次落败退逃,谢珝真双眼里重新有了颜色,她坐在自己熟悉的房间里,浑身上下颤抖不止,才梳洗干净了的身躯上迅速渗出一层冷汗。 时间不等人。 谢珝真立马拿出皇帝给的龙首金簪,再叫来夏至把女儿抱去和儿子一起待着,然后也没再点上几个宫人与自己一起走,而是批好衣服就直接出了寿宁宫的大门。 宫人们也不敢多想,连忙追出去,却已经只能看见谢珝真的一个背影。 谢珝真这一回直接去找了皇帝。 而皇帝才刚刚忙完,回了理政殿的后殿准备休息,还没能坐下,便听见宦官们焦急的通报声,回头一看,却只见谢珝真竟是直接捶翻了两个阻拦的小宦官闯进来的,她走得很急,额头上的汗水映着殿内的烛火十分显眼。 “显明怎么过来了?”皇帝皱眉问道。 他才接到了几封要揭发宁妃皇后毒害先帝,请求重新调查先帝之死的折子,心里正烦着该如何处理。 而以他自己对谢珝真的了解而言,这女子虽平时就不是很把规矩看在眼里,但若不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的话,也是做不出夜闯理政殿这种能被朝臣们翻过来覆过去争吵批判好几个月的“妖妃”举动的。 “陛下,您答应臣妾要处理‘差评’的事情做好了吗?”谢珝真也不管现在殿里头有几个人在了,直接跑上前拉着皇帝往里头走——回溯之前皇帝曾告诉过她,他把能直接毁掉邓四小姐身上面板的“神物”给放在理政殿了。 还没动手的皇帝心头一虚:“先处理了些政务,正要动手呢。” 谢珝真松开皇帝:“还请陛下快一些,臣妾前不久才清理过寿宁宫一遍,准备睡觉了却看见一条毒蛇盘在窗台上,蛇头正对着元君呢!” 这当然只是谎话,不过是用来催促皇帝的借口。 闻言,皇帝神色愈发严肃起来,若是放在从前,少不得要反问一句当真与否的,只是他如今认定自己是爱谢珝真的,又被这女子故意拿捏着他自认的爱意逼退过几步,已是学会了不再时时刻刻都怀疑“爱人”的言行意图。 皇帝从内间那张床榻里头的一个小格子里摸出来一只小小的玉章。 谢珝真双眼看过去,只见那玉章差不多成年人的两指宽,约莫四、五寸高,四四方方底座上头是一株菩提树的模样,玉质通透颜色极佳,只是浑身上下布满了细小的裂痕,还萦绕着一股五彩斑斓的,仿若某种毒蛇的光辉。 皇帝显然是看不见这种危险怪异的光芒的。 谢珝真却一眼就看清楚了,更是瞬间便明白过来这东西是怎么用的。 她从面露犹豫的皇帝手里拿过满是裂痕,似乎只要轻轻一捏就会碎裂的玉章,看也不看地高高举起来,然后狠狠朝地上掷去。 玉屑飞溅,宝树凋零。 那股五彩斑斓的光芒也瞬间消散。 慈宁宫中,静卧床榻上的邓青绥只感觉自己脑中仿佛被什么东西伸进来狠狠地搅动了几下,剧痛让她不断抽搐着却无法发出声音,双眼双耳以及口鼻中流出大股漆黑的鲜血,她的身体颤了几下,便骨肉绵软,没了生机。 第261章 逆转开端 随着玉章破碎,怪光消散。 谢珝真只感觉殿内的烛火光芒似乎更加亮起来了一些,站在旁边的皇帝也如梦初醒地晃了一下身子,抬手揉揉眉心:“先前朕只要一想将这本体毁掉,心中便会生出不舍之感,如今它叫你亲手砸了,竟然丝毫惦念都不剩下,反而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这东西虽然奇异,但到底是不知来历,不知目的,我还当陛下把我的话都放在心上,已经毁了呢,不想您竟然......”谢珝真先凶巴巴瞪了皇帝一眼,然后决定发完了脾气再给发点甜头,“元君她是从来都不爱哭闹的,也幸好是她见了窗台上有东西主动哭闹,臣妾才能及时发现危险反应过来,怕陛下您这儿也有危险,才疯婆子一样地跑过来。” 她说了几句担心皇帝安危的软话,又做出疲惫不堪的模样,成功让皇帝忘记了这女子一路从寿宁宫跑到理政殿,还能剩下力气把几个宦官捶翻的剽悍模样,心中为“爱人”对自己的关切感动起来:“是朕叫这怪东西迷了眼了,日后你不管吩咐什么,朕都必定不会再拖延了。” 瞥着皇帝,谢珝真没把他的保证当真,而是假作疲倦主动靠进皇帝怀里——也不能算是完全假装,面对致命危险的兴奋已经逐渐退却,她身上那些只有自己能看见的伤口带来的痛感又缓缓浮了上来。 只是谢珝真的思路依旧十分清晰稳定:“陛下既然这么说了,那也先别闲着,派人去慈宁宫里瞧瞧邓四小姐的状况。” 皇帝点头:“正该如此......那怪东西底下的刻着的不是字,而是一种奇怪的图样,得沾了人的血,再盖在纸上,被取血的人便会有几率出现那种叫做面板的能力,也有几率直接暴毙......若是想要毁去人身上的面板,其实只消将那纸上的血印给烧了就行,只是每烧去一个,那怪东西身上就会出现裂痕。” “朕被它迷惑着,心底一直不愿意见它破碎,也是,咳咳,也是忌惮邓四的能力,才拖沓许久......” “上一次焚毁血印时,她......病了一段时间,想来邓四也该是如此吧。”皇帝说完,便传来最心腹的大太监李宗,让李宗悄悄儿地去慈宁宫里探一探邓四小姐。 李宗对皇帝手上那些阴私事情知道得不少,但也不是全部。 他只晓得皇帝似乎因为某件事情十分看重英国公府,却不知道是这种超出常人想象的非凡之事,于是在听了皇帝的吩咐之后,便下意识以为皇帝他其实还惦记着邓四小姐,但......昭贵嫔娘娘在着呢,难道陛下他是存心想挨娘娘白眼? 身为宦官,李宗对自己头顶上的几位主子越来越离奇的爱好表示敬谢不敏,这念头只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便给丢掉了,抓紧去把主子的吩咐办好。 见李宗离开,谢珝真默默地在心里算着时间,问皇帝道:“陛下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 皇帝顿时又露出愁色,他张嘴:“前朝有些烦心事,你......” 想了想,皇帝起身走到外间去,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几本折子:“来看看吧。” “臣妾?”谢珝真在理政殿伴驾的时候,也扒拉过皇帝桌上的折子的,只是那大多是废话连篇的请安折子,正经事是不会叫她看的。 弹劾后妃,显然是很大的正经事了。 “怕是不妥。”谢珝真敛起了眼底的情绪,淡淡推拒。 皇帝却拿着折子坐在她旁边:“若是旁人自然是不许她看的,可显明于朕而言,早已不是旁人了。” 是心上人呢。 皇帝很是享受自己对谢珝真的“爱”。 爱嘛。 当然就该是自己人生里唯一能为她打破常规的例外,这份甘心情愿的付出是如此地令他饱足沉迷,并且期冀着这个无法驯服的女子也能将自己放在她的心上。 想到这里,皇帝突然又有些无奈——为什么她还是不愿意如自己爱她一般地爱我呢,那样的话,这份“爱”,就会更加圆满,更能填补自己内心那种不知名的空荡了啊。 看着皇帝有些迷离的眼神,谢珝真只能猜测他兴许是又开始自我感动了,从皇帝手中拿过折子,随意地翻看了一遍——内容与自己知道的没什么差别,无非就是怀疑先帝死因,又指责是宁妃下毒,皇后襄助她,狼狈为奸,一个不堪为妃,应当处死,另一个不配为后,应该废弃。 谢珝真要注意的是上折子的人的名字,一个个看清楚记下来,省得日后报复错了人。 这折子里头写的内容,看起来是想要宁妃的命,但谢珝真很清楚宁妃的命才是那个添头,他们真正想要的是皇后的宝座。 “显明觉得朕该如何才好?”皇帝苦闷地说道。 谢珝真挑起眉毛:“如此毫无实证的无稽之谈,也值得叫堂堂朝廷官员特意写了这好几个折子送上来?” “不体民情,不查冤狱,逮着街头流言当真,臣妾倒是很想问问他这官到底是怎么当的,自己本分内的事情不做,尽逮着这种无中生有的东西计较,竟还有胆子以此逼问主君了!” “为臣不忠,为官无能,诋毁宫妃国母,就该当场拿了下狱,以儆效尤!”谢珝真一身素衣头发披散,分明是清冷朴素到了极点的打扮,扬着眉梢厉声厉气地说着话时,却又透出种凶险的靡艳来。 “陛下,这贱人贱语的,还偏偏赶在两位姐姐接连离世,宫中忙乱的时候,明眼人都晓得是居心不良,如此忤逆之贼,陛下宽宏厚道,倒是给了他质问主君的脸了!”谢珝真猛地把折子一拍,“若陛下拉不下脸来教训,那臣妾明日早早过来等着你们下朝,好叫这些个不敬君主的贱人瞧瞧什么才是妖妃毒妇。” “等......等等。”皇帝见她发怒,又字字句句都恨那几个上折子的人不敬君主,心里舒坦的同时,又真怕谢珝真会堵着朝臣下朝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于是连忙说道,“此间另有隐情,卿先听朕与你细说。” 第262章 改变 果然如上次回溯时皇后曾对谢珝真说过的那般,皇帝纵使是百般纠结,万般难堪,也还是把当年的真相用尽可能简略明确的语言告知了她。 而就当谢珝真正演绎着头一次听闻此等骇人之事的惊讶表情时,大太监冯祥哭丧着脸疾步走入,一下子跪在地上,哀声道:“启禀陛下,方才坤宁宫传来消息说是五皇子殿下要不好了......” “啊?!”谢珝真捂着心口和皇帝一起站了起来。 皇帝转头看了一眼谢珝真:“朕即刻过去,你......” “臣妾和陛下一起去。”谢珝真果断答道。 纵使那“差评”面板已经被销毁,五皇子也还是难逃一死吗? 谢珝真知道皇后虽然在尽可能地让自己面对五皇子的死时显得平静和释然,但唯一的孩子,一生下来就病成那样,用尽手段也才只留了两年而已,如今终于是去了,对皇后这个生母而言,是解脱的同时,又何尝不是新一轮的心痛? 更别说皇后自己本身就存了些死意,从十来岁就开始操心,劳累到现在身心俱疲满身沉疴...... 她说的其实也没错,效果再奇异的药物,治得了她身上的病,却治不好她那颗求死的心。 在去坤宁宫的路上,谢珝真凝神盯着自己身上其他人无法看见的伤痕,心中渐渐有了计划——她还没弄清楚上次回溯的时候,皇后是不是察觉了什么看出了什么,但如果她真能看见的话,这满身的伤痕无疑可以成为一个强留下皇后心智的有力筹码。 谢珝真希望皇后能看见,哪怕只有一瞬。 皇后她想用自己疲惫不堪的生命来保下无辜受害的宁妃,又因为愿意信任谢珝真的为人,而不必担心自己走后宁妃会受人刁难苛待,但如果能让皇后意识到,只要她继续一心求死,被她看好作为继任者的谢珝真也会跟着死去呢? 几人赶到坤宁宫,因为有谢珝真拦在中间,在理政殿提前拿走那些折子还把上折子的人给骂了一通,这一次的帝后二人并没有吵起来,而是一起沉默地送走了两人的孩子。 谢珝真乖巧而安静地跟在帝后二人的身后,心中不断地向世界祈祷,碎碎念着,又时不时地瞧一眼天色,直到帝后二人开始心平气和地商量起该如何给五皇子死后加封,那颗作为引爆一切祸端的罪魁彗星也还是没有出现。 确认了彗星东出的确是“差评”面板带来的异象之后,哪怕皇后的面色依旧不是很好,谢珝真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只要这些糟心事情不一窝蜂地赶着过来,那自己就能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把它们一件一件地理清,然后全部斩除掉。 趁着帝后二人伤感着互相安慰的间隙,谢珝真找来云容,叫她悄悄地去寻找一个管着寿宁宫周边,尤其是宝思阁那一片仓库的一个叫做王月的司库,又说是这位王月姑姑兴许还有个名字唤作“月往”。 “娘娘拿她作甚?”云容是皇后的女官,而非谢珝真的,哪怕皇后和谢珝真的关系亲近,按常理来说,谢珝真也是不能随便指使云容去做事的。 但谢珝真心中自有计较:“本宫早些时候看了尚宫局宫人们调动的册子,发现这位王司库来历有些不清不楚的,原是想着明儿再处置,但方才本宫与陛下赶过来的时候,仿佛瞧见她提着灯往长瑞宫的方向去了......” 邓贤妃是犯了事的,外人不清楚,但作为皇后最信重的贴身女官,云容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为了避免邓贤妃与英国公府再有传递消息的可能,长瑞宫上下宫人都是暗中换过一遍,且以邓贤妃需要静养为借口,禁止宫人们随意出入。 在正殿伺候的宫人自邓贤妃出事便再没有踏出去过半步,而长瑞宫里住着的几个低位嫔妃虽然没有被一同限制了进出,但她们身边的宫人进出时都要被细细盘问,外头想要进去的宫人就更不必说了,非但要仔细盘查,问清楚了是因为什么差事过去,而且入夜之后,就再也不许外来的宫人入内了。 且因为邓贤妃在宫中多方经营,于宫人中布下了如蛛网般的暗线,这一回替换长瑞宫守卫宫人的时候,皇帝故意避开了邓贤妃接触比较多的那些宫人,又因处处皆是疑影,所以能用得上的宫人便有些不足,只好把原本不需在夜间做值守工作的女官们也给添了进来。 自打得知了是这个叫做“王月”的司库偷偷去长瑞宫,把消息递给王选侍之后,谢珝真便猜测王月要么是买通了守卫的宫人,要么......她自己本身就是今日值守的宫人之一! 司库的位置本就不算高,是女官们之中最低的那一档,值守长瑞宫的宫人不足,她们便是最先叫添进去帮忙的。 而且,如果她的身份的确如谢珝真猜测的那样,乃是育阳侯府送入宫里来的,那她会如此行事便也有了缘由。 谢珝真说自己好像看见王月姑姑鬼鬼祟祟去长瑞宫,不过只是随便寻的一个借口,给一个叫云容过去拿人的理由而已。 “这几天宫中各处的风声都很紧张,尤其是现在......五皇子逝世的消息虽然已经散出去了,各宫嫔妃都要来致哀,但这关她一个没主子要伺候的司库什么事儿,夜都这么深了,竟然还在外头乱窜,甚是可疑啊。” 云容想了想道:“娘娘说得有道理,就算是今夜长瑞宫该她轮值,她这个时候才过去也很不正常。” 说罢,她屈膝行了一礼,便要拿这件事去请示皇后的意思,谢珝真连忙拉住她:“娘娘那儿自有本宫去说,拿人的事情宜早不宜迟,宜快不宜慢,你悄悄儿地去,别叫人发现了。” 此言一出,云容心里愈发不确定了:“娘娘您还是给臣一个准话吧,到底为何一定要拿了那人?” 而且看起来好像还不肯给皇后晓得的样子。 谢珝真摆摆手:“五皇子新丧,娘娘她本就操劳,瞧着精神也不太好,本宫只是想先自己调查一下,等出了结果再去告知娘娘,免得再刺激了她——王选侍好似通过那个司库与前朝有所勾结,方才本宫在理政殿瞧见了参宁妃娘娘和咱们娘娘的折子......” 云容悚然一惊,她下意识转头往里头看了一眼,迅速转回来:“娘娘所言当真?” “本宫骗你作甚?” 定定地看了谢珝真一眼,云容拱手躬身:“那便劳烦贵嫔娘娘在此看顾咱们娘娘些,臣这就去拿人,若是皇后娘娘问起臣去处......” “本宫自会替你圆过去。” 第263章 随心哭泣 不告诉皇后,是因为现在谢珝真还没把握说服皇后与自己一起做这个局,她想先把关键人物给捏住了,等明确自己与皇后彼此的想法,劝服她不再求死之后,再对皇后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 在这之前,还得先把皇帝给糊弄走。 兴许是这一次少了皇帝拿着弹劾折子来问罪的环节,这对夫妻之间的气氛十分和谐,一言一语地定下了五皇子死后如何发丧,族谱和宫史册上又该如何记载之后,皇帝便一脸沉郁地准备留下来与皇后一起守上一个晚上。 谢珝真瞅准时机站出来:“陛下,娘娘。” “你怎么还没回去休息?”皇帝皱眉问道。 谢珝真走到皇后身侧:“臣妾瞧着娘娘面色不是很好,就叫云容几个去御医院请御医过来了。” 云容的确是给支使走了的,御医也确实是叫人去请了的,谢珝真把这两件事情裁裁剪剪,就又给黏成一件全新的事情了。 她靠近皇后的时候,照样叫造梦系统和奇药系统分别扫描了一遍皇后的状态。 身子一样很差,精神意志也同样的不好。 谢珝真轻轻扶住皇后,发现她面上虽然不显,但肢体发冷且一直都在微微地颤抖着,想来应该是为了应付皇帝,才硬撑着没露出虚弱来。 “正该如此,是朕疏忽了。”皇帝懊恼道。 他现在心里还是惦记着朝臣弹劾宁妃皇后联手毒害先帝的事情,有心借机甩掉宁妃这个麻烦,又不想在这个时候与皇后起冲突。 他为难的神色落在皇后眼中,虽不明就里,但皇后还是习惯性地问道:“陛下可是还记挂着没处理完的政务?” 皇帝一愣,然后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皇后叹了一声,道:“九寿命该如此,能留他至今,已是全了咱们这父母的与他的缘分了,陛下万不可因此耽误了国事,您放心回去吧,此处有昭贵嫔与臣妾同在。” “那皇后万万要保重自己,不可太过哀毁,朕前日听行宫管事说,今年行宫里的月季和荷花都开得很好,待送了九寿入陵寝,卿便去修养一段时间,散散心。”皇帝打算把弹劾先压下去,拖过这几天,送走了皇后之后再快刀斩乱麻地给处理干净。 行宫虽距离京城不远,但若是皇帝有心阻拦消息的话,皇后在行宫里休养的时候是没法及时得到外界的消息的。 他并不知晓皇后的心神都已经被损耗到极致,此刻心中已经生出求死之念,但皇帝很清楚自己若是拿宁妃出来顶锅的话,她必然是要反对的,顾念着皇后身子差,不宜再受刺激,才有了这个叫她去行宫修养的主意。 等事情了结,皇后身子也该休养好了,到时她便是要与自己闹腾一场,后果也不会没法承受。 越想,皇帝就越觉得这个计划可行,于是便嘱咐谢珝真照顾好皇后,帮着她接见宫妃们,而他脚步一转,打算先去理政殿把那些折子收拾好了,留中不发,又寻些更紧急的事情,让那几个上折子的先去忙过这段日子再说。 看着皇帝离开。 谢珝真搀扶着皇后坐下:“娘娘既然身子不适,又何必强撑?” “唉......”皇后无力地摇摇头道,“我心里有些难受,不知是为何,不太愿意......见他在这里。” 谢珝真闻言,绕到皇后面前,蹲下来,抬头看向有些惊讶她这个动作的皇后,道:“上次娘娘病重那一回,许美人给了臣妾一枚说是可以保命的药丸,娘娘若是信得过臣妾,不如先服用了它?” “那是许美人给你的东西,你自个儿收着用就是了,本宫无碍。”皇后惊了一下说,又怕伤了谢珝真,让她觉得自己不信任她,随即补充道,“本宫身子历来如此的,没必要浪费这好药,谢谢你这般记挂我,我心里有数的。” 有个锤子的数! 谢珝真忍不住耷拉了脸——的确是有数的,只是这“数”并不是自己期待的那种。 她取出药丸,趁着皇后没反应过来,直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抬手就喂进了皇后口中,那药入口就化了,皇后下意识吞咽进去,而后露出个惊讶中带着些许温柔责怪的表情:“你......” “娘娘连这都反应不过来,还非要与臣妾犟嘴说自个儿好......”谢珝真干脆伏在皇后膝头,眼泪说掉就掉,“今儿还好是我了,若是换了旁人,给您喂些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或者与我一样是个鲁莽人,直接......唉!” 口中只余淡淡药香,腹中也慢慢生出一股她并不陌生的暖流,皇后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别哭别哭......” 这般劝抚着谢珝真,皇后却自己也忍不住开始抽噎,掉下了眼泪。 泪珠滴在谢珝真的手臂上,她又抬起头:“我晓得娘娘难过,您别憋着,再难过,人也还是得继续活,千万别憋在心里,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了,对身子才好。” “我......”皇后无法自抑地掉着眼泪,其实,她是极少会落泪的。 少女时,因为出身尊贵又有母亲们的爱护纵容,鲜有伤心事;等嫁了皇帝,她先是地位不那么牢靠的储君妃,转瞬又做了国母,便是遇着伤心的事情,也不能肆意痛哭。 一重重责任,压得王令徽几乎就要遗忘该如何用泪水去释放自己心中积压的种种情绪了。 这本是一个人从出生起就有的能力,竟也在繁琐又压抑的生活里被逐渐剥夺。 慢慢地,两个女子的位置颠倒过来,从谢珝真伏在皇后膝头撒娇落泪,变成她把皇后抱在怀中,轻轻拍抚她颤抖不已的后背,任由她的泪水将隐隐生痛的肩头完全打湿。 皇后的呜咽声逐渐变成无法抑制和掩饰的嚎啕,宫人们虽惊讶皇后今日的失态,但也没任何一个站出来提醒此举不合乎规矩和礼仪,而是沉默着,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脚步声,垂着头擦去眼角的湿润,无声无息退出殿去,留给女主人可以随心哭泣的空间。 第264章 轻重缓急 皇后痛快地哭了一场,回过神来倒也不见羞恼,反而愈发平静,只是这份平静里不知不觉地少了些死寂的释然,让谢珝真心中又是一安。 “今日真是多谢你,待会儿怕是各宫都要有人过来,你累吗,不如到里头去歇息一下?”皇后用帕子轻轻擦掉泪水,动作优雅里带上些洒脱。 谢珝真摇摇头:“娘娘先别急着谢我,我还有好些事情想与娘娘单独说呢,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娘娘现在感觉可好些了?” “是好了很多。”皇后两次用药,深切体会过这神奇的药效后对谢珝真许美人二人心里都存着些感激和微微的愧疚不安,又觉得她们实在心善,如此奇妙的神药,本不该用在自己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身上的。 叹息着,皇后问道:“什么事情?” 谢珝真眼珠子一转:“现在不大方便与娘娘细说,等送走各宫姐妹们,臣妾再多打扰娘娘一段时间。” 听她这么说了,皇后也不追问。 五皇子离世的消息传出之后,各宫嫔妃,除了情况特殊的那几个外,都要过来问皇后安康的。 在皇后与最先赶来的李妃说话的时候,谢珝真看见云容若无其事地和御医一起走了进来,御医前去给皇后诊脉,她就给云容递了个眼神,两人走到一旁,谢珝真低声问道:“姑姑此去可拿到人了?” “回贵嫔娘娘话,人是拿到了,不知咱们娘娘现在情绪如何,臣怕惊了娘娘,就叫人把王司库绑了放到后头关着去了。” 不愧是皇后最为倚重的女官,办事利索手段老辣,而且谁也没被惊动到,与自己宫里那几个连长跑都跟不上的相比起来,真是高了不止一个层次。 谢珝真在心底羡慕了一回,她身边的春分和夏至虽然也很聪敏机灵,但自己到底是今天才刚刚接过尚宫局的管理权,都还没能彻底交接干净呢,就又接连出事......跟云容比起来,到底还是少了些历练啊。 “娘娘现在情绪已经稳定很多了,本宫还有一些事情要等着娘娘定夺,王司库身上那事儿暂且押后,还请云容姑姑把人看好了。”谢珝真说。 没了彗星异象这个突然引爆事端的导火索,王司库就不会接到宫外某人的命令借机生事,将消息告知王选侍,让王选侍生出歹念恶意编造宁妃死讯,刺激皇后致其血气逆涌而亡了。 事分轻重缓急,比起这个已经没法再骤然引爆的诱因,眼下更重要的是自己得把皇后心底暗藏着的求死的念头给掰回来! 与云容交换过情报之后,谢珝真就乖巧安分地跟在皇后身边,把或真情或假意的嫔妃们一个个送走。 陈贵嫔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现在已经知晓邓贤妃就是害死自己孩儿的罪魁祸首,偏生皇帝又没有揭露邓贤妃罪名处置她的念头,而是依旧要叫她以贵妃之力风光大葬不说,竟还有意继续迎她妹妹入宫为妃。 面对着同样是受邓贤妃所害,才会从一出生就身体虚弱的五皇子的离世,陈贵嫔有心想就此对先前一直都很信任邓贤妃的皇后说几句什么,然而话每每到了嘴边,又叫她自个儿给咽下去了——如今再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呢? 都是受害的,彼此再针对起来,也是没什么意义。 陈贵嫔脑中各色念头翻转了好几遍,才在临走前,把自己一直带在身上那串佛珠取下:“此物是臣妾在佛前供奉了多年的,娘娘若不嫌弃,便请收下臣妾这份心意,其上佛香或许能护持五皇子殿下在幽冥路上,不受鬼神侵扰。” “贵嫔有心了。”皇后也不推脱,而是把那串佛珠接过来拿在手里,“能见贵嫔今日模样,本宫也放心许多。” 从前的陈贵嫔没了孩子,活得就像根木头似的,心里只靠着要为子复仇这个念头支撑才活下来,如今罪首伏诛,昭华宫里的柳选侍也生了皇子,她不时过去探望,也逐渐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倒是重新又有了几分她初入宫时清高却不冷漠,出尘却不傲慢的模样的了。 “娘娘宽容,臣妾便僭越着多说几句,人生总有聚散的时刻,这母子之缘就算是散尽了,咱们这些活着的,也还是得朝前走下去,臣妾......自打出了那佛堂,才又想起来这世上还是有许多鲜妍美好的事物,他是看不见也体会不了了,但臣妾可以代他去欣赏,代他去体会......如此,待来日到了西天佛前,也不算辜负这母子的缘分。” 陈贵嫔的一番话说的谢珝真双眼湛亮,她完全没能想到这个平日里看着冷冷清清的女子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劝慰旁人的话来,又想起上一次回溯时,也是陈贵嫔向自己透露了王月此人的异常,顿时心中对陈贵嫔起了些不带恶意的好奇。 “贵嫔有心了,本宫......多谢你。”皇后收起了佛珠,温声说道。 陈贵嫔对她行了个礼,便不再留恋地转身离开。 望着她逐渐走远的背影,谢珝真把皇后扶回椅子上坐下:“臣妾倒从没见过陈姐姐这样子,先前她总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眼瞧着与出家也无甚分别,今日她这番话,臣妾听来,倒是十分有道理。” 皇后看了她一眼,便也拉了她坐在自己身侧,说:“是很有道理。” “那娘娘......”谢珝真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娘娘若是觉得宫中事务繁杂,实在累人的话,不如好生歇息一段时间?” “比如去行宫散散心,或者到护国寺里住一段时日,又或者......” 皇后抬手止住了谢珝真的话语:“我晓得啦,只是行宫也好,护国寺也罢,到底还是......脱不了这满身的......唉。” 见皇后神态虽然没上次那么忧愁疲倦,但还是带着深深的厌世感,而且造梦系统来禀告的皇后的精神状态依旧不能算好,谢珝真忍不住皱起眉头:“娘娘觉得很累么?” “是啊,很累。”皇后不知想到什么,叹息着摇头,“方才我见你与云容说话,是不是外头发生了什么?” 她很敏锐,而谢珝真的愈发谨慎紧张。 第265章 您仔细瞧瞧我 “臣妾在理政殿,瞧见了些折子。”谢珝真轻声说道。 皇后愣了下,立时便反应了过来:“可是与我有关?” 她并不如何惊讶,声音依旧是十分淡然:“看你表情,应该还是那种很严重的事情。” “娘娘心中早有预料?”谢珝真却是被皇后的态度,以及她淡漠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信息给惊到了——看来皇后心中的死意诞生的时间竟然比自己所想的要早得多! “这世上难有不透风的墙,但凡是做过,哪儿能不留痕迹?”皇后看着谢珝真脸上的担忧,一时有了些犹豫,拿不定现在要不要把从前那桩事情说出来,现在还不晓得谢珝真口中的折子到底都针对自己写了什么,也没法判断到底是不是那一件事情遗留的隐患发作了......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呢。”皇后勉力勾了勾唇角。 谢珝真握住她双手:“若娘娘还不是好人,那这人世间当真就成了恶鬼横行的地狱了。” 她便是在人世里游荡的恶鬼之一,谢珝真很清楚自己的为人与皇后有着根本上的区别,于是她说:“娘娘听了可千万别生气,那折子里说——近来有些离谱的流言,说是先帝之死另有隐情,乃是受了宁妃下毒暗害,才会......” 皇后眉头一皱:“宁妃?” 旋即,她蹙起的眉峰又像是全然不在意了的骤然一松:“他们也确实是只能先拿宁妃做文章了......” 自己发现先帝和宁妃等人的时候,他已经是离死不远了,只断断续续地还有几口进气,即便皇后在那个时候连忙寻了御医过来,对方也是决计活不了的,但却可以把先帝的死给钉牢在宁妃姊妹身上,免去皇后乃至皇帝今日的疑罪之名。 但。 皇后瞧见那有违人伦的骇人景象,到底还是没能忍心叫两个受害者为那罪魁祸首陪葬偿命。 见她若有所思,谢珝真继续揭露自己手上的牌面:“臣妾瞧了那些折子之后,陛下倒也、倒也坦诚,将从前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与臣妾说了。” “嗯?”皇后有些诧异地抬头,“你......罢了,陛下如今只怕是顾忌到我刚刚失了孩子,有心要暂时将此事压下,你纵使知道内情,也不能随意掺和,陛下此人,信任你时,你不管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好的,可若他哪日收回信任,如今你所做的一切都会成为罪证!” “臣妾当然知道这个道理的,只是娘娘,陛下纵使暂时把这件事情给压了下来,但那幕后之人必是不会就此放过的,如今一次弹劾不成,到了明日,只怕是要把事情闹得愈发沸沸扬扬,逆逼皇帝处理此事。” 谢珝真看着皇后的双眼,眼神坚定:“而陛下......总说他是多情,待宫妃也宽厚,只要咱们不做出太过逾矩的事情,就不会被过分苛责,但那人其实最薄情不过了,宁妃的状况,臣妾如今也是略知一二,陛下从未宠爱过她,而先帝哪怕后来与陛下隐隐敌对,但那到底是他生父,这杀父的仇人,在他因父亲之死得了无上权位的时候,他或许会愿意宽宥一二。” “但如今......” “他已经是大权在握,而昔日略略为他扫去了继位路上最大阻碍的人,哪怕已经神志不清,哪怕已经困于樊笼,只要有人瞧破这个空子,旧事重提令他为难,那......” “他必定是会借机舍弃了宁妃的。”皇后与谢珝真同时开口,说出全然一致的定论。 疲惫和悲哀再度从皇后身上显露出来,谢珝真见状,立马道:“陛下如今暂时压下了此事,只怕全是为了娘娘的身子不能再受刺激,那他接下来......” “接下来就会寻个借口,送我出宫去,散心也好修养也罢,总之是会不让我接触到一切京城里的消息,待尘埃落定,再让我知晓。”皇后语气苦涩地说着,“我不能让他这样做。” 见话题终于被引导到最关键的地方,谢珝真立马接上:“那娘娘预备如何做?” “我......”皇后顿住了。 她的母妃和娘亲都已经陆续离世,东乡王府早已不复存在,仅有几个王氏族人偶尔会在年节的时候打着她的名头入宫探望,但皇后与他们并不亲近,又因早些年拒绝从王氏中选择嗣子继承东乡王府的事情闹得很僵。 现在,自己唯一的孩子夭折,多年的密友早就背叛,也丢了性命......皇后发现自己其实对这宫里已经没太多眷恋,甚至对于人世也一样,牵挂还有,但细如蛛丝,她已经疲惫得没法继续抓握住这浅浅的联系。 而宁妃......皇后看着谢珝真,私心大涨,想要把宁妃托付给谢珝真的话语几乎到了舌尖了,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谢珝真等着她反应了一会儿,才瞅准皇后表情的变化开口:“娘娘可千万别说,您打算拿自己的性命去抵了宁妃娘娘的未来,您好生想想,宁妃娘娘本就叫陛下觉得是个累赘了,您若再因她而亡,那她日后如何在宫中立足啊?” 皇后沉默着,眼神凝重,却似乎还是没放下对谢珝真这个她十分看好的女子的指望。 谢珝真趁热打铁:“若是娘娘您觉得,臣妾是个可以托付之人,那臣妾只能说,娘娘您瞧错了。” “或许我并不是生来就自私恶毒,但......您想想我对付周家那些人,对付贤妃,对付洪氏的手段吧,我已经做不成会顾着旁人的良善人了。” “你不该这么说自己的。”皇后缓缓摇头,“就凭你这番话,自污也要、也要打消我那些不好念头,我就晓得你完全不是这样子的人了。” 她面露哀伤。 谢珝真却觑见了成熟的时机,暗暗催促世界意识配合,她突然凑近了皇后,道:“娘娘,您好好瞧瞧我,仔仔细细地瞧一瞧。” 皇后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仔细凝视着谢珝真。 眼前女子美艳的眉眼仿佛能在夜色里生光,但脸颊上一道黑色的伤口逐渐浮现出来,接着便是双肩,胸口,手臂...... 无数道被割裂的痕迹一一呈现在皇后眼前,她顿时忘记了呼吸,呆呆瞧着眼前仿佛是一块块尸体重新拼接而成的美丽女子,胸口处揪心地疼了起来。 第266章 皇后不能活 眼前女子满身伤痕的模样虽只是自眼前一晃而过,但还是深深烙印在了皇后的记忆之中:“怎么会......” 她再朝前看去时,谢珝真身上已经没了半点的异样,皇后颤着手想要伸出去摸一摸曾经存在过伤痕的地方,却又怕会触痛了对方,倏然将手收回:“是我看错了吗?” 谢珝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反应,摇摇头:“娘娘没有看错。” “只是此中诸事过于复杂,臣妾一时半会儿也很难向娘娘解释清楚——娘娘服用过许美人的药物,想必您心中也曾猜测她是有过一番奇遇的对吧?” 皇后点头:“这世上从没少过凡人侥幸遇仙,得仙人赐宝的传说,虽然这里头大多只是宣扬名声的手段,到底是真是假,我也从没见过,但许美人与你拿出来的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你们......” “不要再将这份奇遇轻易显于人前,咱们本就活得不自在,有这样的奇遇却没有能与之相衬的武力去保护自己,只会让它变成人一生的枷锁,也变成那索命的刀剑。”在皇后惊讶的眼神里,谢珝真很是自然地接过了她的话。 又道:“这话,娘娘已经与我说过一次了。” 虽然难以置信,但皇后心里还是隐隐约约有了个叫她忍不住浑身轻颤起来的猜想:“你......我是......死过了还是......” “我没能赶上。”谢珝真把皇后双手抓得更紧,“娘娘,但凡是想要将一件事情给做成了,就少不了要付出代价的,我不想你死,所以我搏命回来了。” “你......”皇后脑中轰隆隆一片乱响,她想不明白,自己对谢珝真的确是稍微有几分偏心的,但其他的,不过是自己对待这后宫女子的寻常态度罢了,怎么就值得她带着这样可怖的一身伤痕来,非要救自己的命不可呢? “娘娘。”谢珝真此时像是看穿了她心里的想法一般,十分认真地说道,“周庭对我展现爱慕,不过是他为了另一个女人的安稳,想要谋得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平民女去做他家里的挡箭牌出气筒。” “陛下对我施以援手,亦是因为他瞧中了我身上的某些特质,或许还有这份容貌......”一开始的时候,谢珝真只以为皇帝看中自己,不过是为了自己这张脸,和他想要寻求一份新鲜刺激的心思罢了。 但后来知道了皇帝也曾经绑定过系统,甚至还从系统那里得知了未来记载的部分历史......谢珝真心里那份还算纯粹的感激之情便逐渐变了味道。 她也不是不清楚看人做事要论迹不论心的道理,无论皇帝最初的目的究竟如何,他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出手救助了自己乃是事实,可......谢珝真并非完人更非圣人,甚至根本不是个普世意义上的好人,她现在就是没法越过心里那道坎去。 “我二嫁入宫,又与前夫闹得那样难看,但我入宫之后就几乎没从宫人们口里听见过有关我过去的流言蜚语,甚至您好几次都主动回护了我。”谢珝真忍不住叹了一声,又继续说道,“我性子不好,总爱惹麻烦,但您也从来没嫌弃过,甚至主动向陛下进言使我母子团聚,我生产那日,是故意设了局要引孟氏入瓮的,您虽然并未提前知晓,却也是毫不犹豫就信了我的说辞,我总琢磨您做这些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您待我的善举之下,是出于什么目的,背地里谋划了什么......” “可都过了这么久了,我还是什么都没琢磨出来。” “到底为什么一个人对先前并不相识,后来也不算怎么熟悉怎么亲近的人能怀抱着如此多的善意,还丝毫不求回报呢?” “娘娘......” 皇后对上谢珝真亮晶晶的一双眸子,罕见地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而谢珝真继续逼紧:“或许在你看来,我的行为很奇怪,但我就是这么一个犟人,若是叫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您就这么离去,那我此后余生都会被这件事横在心间梗在喉头,宛如扎入血肉里的铁刺,致死不得安生!” “娘娘,您就当再帮我一次吧,活下来,帮我理顺了心里这股子郁气,您就当是被我给绑架了,被我巧言令色给高高架起来了,就当是我逼着你不许你死,就当是我野心滔天,要将你这皇后的生死握在掌中!” 她语气愈发激动,精致美丽的脸孔愈发癫狂。 皇后深呼吸着,早已麻木的意志被冲击得不断动摇:“我......” 映在谢珝真脸上的烛光悠悠摇晃,衬得她愈发地如鬼似仙:“我不怕疼不怕死,与天搏一活命,与命运缠斗出生机,实在是毕生难求的痛快之事啊!” “若不能求得念头通达,我即便活着也日夜难安,还不如与那南墙撞上一撞,为了自个儿的心愿哪怕粉身碎骨又如何,我只要此生不留憾恨!” 当她看见皇后死寂的双眼中再度出现带着痛惜的悲悯之时,谢珝真就知道自己又赢了。 而皇后的下一个举动,下一句话也没能超出她的预料:“我不值得你如此,这伤......很疼吧,该如何治啊?” “值不值得,是我这个付出的人说了才算的,只要娘娘好生活着,对于我而言,便是一剂最好的良药了。”谢珝真收起没控制好而从心底最深处偷溜出来的癫狂情绪,她把表情重新调整,“娘娘只需安心修养,前朝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最主要的目的是打消皇后的求死之意,这个目标在经历过这段对皇后的道德绑架之后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了,接下来只要让皇后小心将养身体,再找法子把那几个背后搞鬼的东西全杀了,谢珝真心想自己大概就能安枕无忧上一段时间了。 皇后对着她沉默了一阵,表情不再纠结,却还是冲着谢珝真缓缓摇头:“我不会再有求死之念,但皇后......不能活。” 第267章 我也有脾气 谢珝真下意识就想问为什么。 但她脑筋儿一转,便想明白了皇后的意思。 只要有皇后在,那自己无论是贵妃还是皇贵妃,想越过皇后插手朝政,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但凡自己想要搞事,那反对者必然会抬出皇后来阻止,就算皇后本人对谢珝真并无敌意甚至明示支持,那些熟读礼法,更善于利用的人依旧会有无数种法子拿这一点去攻击僭越了尊卑的谢珝真。 但这在谢珝真看来并非没有规避之法:“只要咱们一条心,彼此相互扶持,外人纵使耍得出无数手段,又如何能将咱们拆散了去呢?不过磨磨嘴皮子罢了。” “朝堂诸事,最麻烦的就是磨嘴皮子。”皇后摇头说道,“文人的武器是他们的纸笔,他们的嘴皮,你不要小瞧这两样东西的杀伤力,纵使陛下如今大权在握,他也是要顾着这些的,而且......他年岁逐渐也大了,比起年轻时那种肆意妄为,这些年,他愈发要脸面了。” “要脸面还与臣妾勾搭。”谢珝真一直以来都十分讨厌张口闭口规矩礼法的那些文人,同时又因为在自己入宫这事儿上,他们没能吵过皇帝,而有些轻视。 皇后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咱们是皇帝枕边人,但到底,也只是女人,后宫里多个出身复杂的女人,与宫妃僭越,插手朝政相比,根本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在你拥有足够镇压天下所有文人的笔杆子,同时还能继续叫他们为你效忠的实力之前,他们会一直都是一柄看似无害,实则能用礼法和言语来将你摧毁的刀。” “都说皇后是小君。”她说,“但你也看见了,我手中的权柄其实也只是依附在皇帝对我的看重之上,管着后宫和宗室女眷这一亩三分地,真有事儿了,还得上折子......与前头几个朝代的皇后相比,已经是落魄不少,就说不远的前朝,皇后还能直接插手政务,干涉官员调动,甚至卖官鬻爵蓄奴圈地......但到了现在,我是这个样子,娘家无人,旨意难出宫门,当初母后与先帝相争,也得先有个能抗在前头的儿子。” “我身为皇后都尚且如此,你若不为皇后,又会如何呢?” “且将来若是你临朝听政,难不成还要拽上我这个病人一起,叫那些人在咱们之间拱火闹事,叫我没法安心修养?” “皇帝看着也不是短命模样......”谢珝真叫皇后的眼神看得一激灵:“那对您太不公平,若是您愿意担个为主的名头,叫他们以为我只是辅佐您办事,我也不在乎这名分之分。” “若你将来得子,或者干脆抱一个回来,立了新帝,我们之间的矛盾就算可以调和,也没法完全消除,有心人会寻到一切空隙去离间你我,我不愿赌人心,更不愿消磨了与你的情分。”皇后顿了下,“而且我看得出你是个有志向的,辅政当真能满足吗?” “与其去赌将来的千般危险万般困难,不如从一开始就杜绝这个可能。” 谢珝真皱着眉想了想,又说:“您身子不好,您待在宫里,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更安稳些。” 瞧着她急于说服自己的模样,皇后终于露出今夜的第一个笑容:“我的身子我再清楚不过了,是心病大于身病啊,说来也不怕你笑话,这皇后我当得实在是太累了,总忍不住地想逃出去,但又没法真的放下,这才总是忍不住想着,不如干脆一死了之算了。” “我不晓得在你眼中,究竟把我看成什么模样,但......你总说自个儿不是好人,我又何尝真的是个好人呢,我也有私心,我也会想要逃避,我也是有脾气的。”皇后幽幽说道,“这宫中的日子过起来真的很累,而且我又总是想不起来自己在忙些什么,只是心里越来越空......” “我是自己想要求去,不是为了你,只是若此举刚好能帮你前路更通坦些的话,便顺手帮一帮罢了。” “至于宁妃......我想带走她,却又怕皇帝不准。”皇后有些苦恼地说道。 虽她说得不无道理,且疲惫的模样着实令人忍不住心生赞同之感,但谢珝真仍是不死心:“娘娘若是出了宫,又该如何谋生,有落脚的地方吗,若是、若是在外不慎叫人害了呢?” “我娘家虽然落败,但母妃临去前也是给我留了产业和旧人的,为了给我留条后路,这些产业和人手并未叫外人知晓过,而且你别看我现在病恹恹的模样,若是真要与我过手脚,咱们这么近的距离,只怕你也讨不了好的。”皇后说得轻松。 谢珝真依旧不服:“您在这宫里过得苦闷,我知道不该强留才对,但是......” 皇后抬手比了个“嘘”的动作:“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对吗?” 谢珝真愣了愣,到底没能扛过这俩字的诱惑,点头。 “你瞧,我的翅膀在笼子里困了那么久,几乎就要死去了......作为朋友,你能这般不顾一切地要把我从死地拽回来,那......我也自私一回,请你这位朋友化作一阵清风,助我再展双翼,逃出这牢笼可好?” 烛光摇曳,沉默的殿堂不闻人声。 谢珝真知晓被困锁一处是多么地绝望,若皇后继续与她掰扯“皇后”这个位置所能带来的利益,那她自然是有千百种说辞继续与她争辩的,但此刻的王令徽像是完完全全看透了谢珝真这个人一样,诉之以情,揉碎心肠。 “......娘娘这般能说会道,我更不愿意放你走了。”谢珝真赌气说道。 皇后却晓得对方已经被自己说服,抬手摸摸女子的脑袋:“宫中生活虽然比民间优渥,但这些从一开始就并非是我所求,有你相助,于我而言,是柳暗花明,又能活出新生了。” “不过前头那些有心人既然主动生了事端,想要宁妃的命,要我这皇后之位,那我岂能不给他们最后的回敬呢?”皇后叹息着说道,“我的确也是有脾气的啊。” 第268章 交换小名 “......若是娘娘有此意,那臣妾手中或许有些东西能起到作用。”谢珝真想了想后对皇后说道。 皇后问她:“是你叫云容去做的那事儿?” 谢珝真点点头:“王选侍与宫外煽动弹劾您和宁妃娘娘的人有勾连,臣妾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他们之间联络的中人,但我身边那几个办事稳妥的没带出来,所以就借了云容姑姑先去把那中人给拿下了。” 沉默了片刻,皇后突然有些好奇地问:“若是......若是你未曾回来,原本的我是不是会被她们用某种法子取了性命?” 忍不住再一次感叹皇后的敏锐和聪慧,谢珝真有些不自在地说了实话:“外头那些人以为是宁妃和您一起用毒酒毒死了先帝,后来天上又出现了彗星异象,叫那些王八犊子觉得是个挑事的好机会......” 皇后微微皱眉:“若仅是此事的话,我应当不至于扛不住啊。” “那一回我没能赶得及过来,王选侍为了刺激您,假称宁妃已经被赐死,您惊怒之下才会......”谢珝真此刻声音里的哽咽已经全部消散,转而变成了淬着怒火的毒汁,她咬牙切齿地说着王选侍的所作所为,却又还记得如何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是如何酷刑逼问王选侍的那一段给隐去。 “其实得知此人存在,也多亏了陈贵嫔提醒。”谢珝真没太多时间去琢磨陈贵嫔这个人,只能暂时确定对方目前而言,对自己等人是没什么敌意的。 而皇后虽然也与陈贵嫔不大亲近,但显然对此人还是有些了解的:“她应是在得知......贤妃曾做过那些事情之后,自己私底下调查过,陈贵嫔心思其实也不算浅薄,只是相比起宫里某些人而言,天真了些,重情了些。” “才会在失子之后,对皇帝灰了心思,自封佛堂之内,不过我瞧着她像是走出来了,若是你将来欲成大事,不妨试试她可不可用。”皇后淡淡说了一句。 又道:“说回正事吧,当年先帝暴毙一事,我们是尽可能地把消息完全封锁了的,就算孟氏在本朝后宫世代有人为妃,也只是探听到了边边角角,让他们拼凑出来一个完全不同的‘真相’而已。” “孟氏全族落罪,主要人物都已经伏诛,但不能排除是他们在狱中时,将这个消息转告给了别人。” 皇后的手指轻轻敲了三下桌面:“当初承办此案的大理寺卿,与育阳侯乃是儿女亲家,也是在孟氏家主斩首之前,唯一能见到他的高官,你瞧,其实只要将目光放到宫外去,理清楚这些官宦之间的人际,到底是谁盯着皇后之位掀风浪便一览无余了。” “其实宫里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一些嫔妃们拌嘴的小事,凡有大事,那必然牵涉前朝,不是为了后位,就是为了储位,其实如育阳侯这般几乎是明刀明枪地要针对我还算好应对,最难的,反而是......” 谢珝真晓得皇后这是又想起邓贤妃了。 邓贤妃的手段更为隐蔽无声,对内宫嫔妃和皇嗣造成的损害也是最大的,但追根溯源,她之所以会这么做,说到底也还是因为皇后所说的那两样——后位,储位。 见皇后三言两语就分析出了弹劾事件的幕后真凶,还不忘提醒自己一定要重视育谢家未来的发展,不能只盯着宫内皇帝身边的那一亩三分地,谢珝真便明白过来,皇后是想借着这件事情,在离开之前,再教给自己一些很实用的知识。 谢珝真认真听着,叹道:“臣妾的确怀疑那个与王选侍联系的女官是育阳侯府的人,娘娘觉得她可有用?” “当然是有的,有了这个人,知道她和王选侍的联系,也提前晓得了他们到底想如何对我发难......我想做的事情就十拿九稳了,这一切可得多谢你。”皇后道,“我尚在闺中时,母妃和娘亲们都唤我‘扬扬’,都嫌我太能闹腾,总是笑啊跳啊的,可得意了......后来我长大了些,她们才改口说是‘兰之猗猗,扬扬其香’的意思,这样一改,倒是显得我淑静不少。” “娘娘?”谢珝真先疑惑了一瞬为何皇后的话题会突然跳到这事儿上来,而后又立马反应过来,有些羞涩地接话道,“母亲在世时也和我娘亲一起唤我小名呢,我这名字是父亲随意翻书挑了两个好字取下的,母亲晓得后觉得这又是美玉又是真的,有些过于满溢了,月满则亏,为人在世亦是如此,只一味圆满的话,怕是要适得其反,便私底下又取了个小名,唤作——瑕儿。” “嗯。”皇后点点头,“我想带宁妃走,只怕皇帝是不会允许的,所以,我这回子大概又得当面顶撞他,与他冲突了,只怕到时候场面不会太好看,瑕儿你到时候不必插手,反正我都要‘死’了,也不在乎再用这‘死’继续逼他一回,你却是还得继续留在他身边的,免得他将来反复,再牵连到你头上去。” 此时的皇后心里又有了盼生的念头,她浑身的病气也顿时消散不少,原本死寂的双眼里重新燃起斗志,连苍白的脸颊上也慢慢显出了血色来。 她手上没戴饰品,只捏着一块素净的帕子,但她的表情让谢珝真觉得皇后手中并非柔软脆弱的布帕,反而那应该是战士手中开锋染血的兵刃。 或许可以这么说。 身为一个还没来得及完全变成皇帝附属品的存在,皇后本身就是一柄世所难寻的,可以与皇帝相抗争的兵器。 “扬扬姐姐。”这个称呼让谢珝真感觉到了久违的,属于小辈的羞涩,“您想带宁妃走的话,我倒是还有些其他的想法——何必非得叫陛下晓得呢,反正宫里这段日子死了不少人了,再死几个也不稀罕了,而且......宫里大事频发,不都该怪有那起子试图拿捏皇室的小人作怪,胆大包天,用了,巫蛊之术么?” 与皇后交换过小名的谢珝真胆子也大了,开始试着在皇后面前喷吐自己的毒液。 第269章 布置 只是想先下手为强,把育阳侯等几个生事的人给办了的皇后:...... 她被谢珝真大胆的发言完全给震惊住了。 历朝历代都从没少过巫蛊之祸,每每祸起,就要有无数人的人头落地,杀得一片血色,满城亡魂。 “......你还真是敢说啊,也不怕晦气。”皇后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这儿有能令人龟息数日,与死无异的奇药呢,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手段用不得?”谢珝真歪歪脑袋:“而且我是历来不信这些神鬼之言的,就算旁人信了,那死的不都是陛下的后妃么,该晦气,也是他这个当皇帝的晦气,而且以巫蛊之术作为那些人的罪名,倒也不算是冤枉。” 她嘴一撇,顺势就把英国公府一家配合着皇帝做下的,那一连串越来越不可控的事件给卖了。 纵使皇后抗压能力极强,此刻也是不得不捻着佛珠连声直念“阿弥陀佛”,才叫发懵的脑子清醒过来,苦笑道:“这才半个晚上,怎么好似自己从未能真切地认识过这个世界一样?” 眼前坐着个不知付出了什么代价才逆转时空,把自己从死地拽回来的倔强女子呢,怎么皇帝与英国公府的小姐们又突然有了那样神奇的能力? 这一切叫皇后忍不住怀疑自己其实是落入了一个颠倒而古怪的梦境里,但她也没犹疑太久,而是叹息着接受了混乱无比的现实:“这么说来,那彗星异象,也是因为邓四小姐身上的那个神物才会出现——京城尚且如此,不知地方如何?” 见她习惯性地蹙眉,谢珝真安慰道:“陛下交代过,这异象和灾殃都是从他身边才开始的,我过来之前已经砸了他的东西,邓四小姐身上那物应该也被毁去了,姐姐不必担心。” 两人把聊着聊着又跑题了的话给拉回来。 对于谢珝真的提议,皇后还是没能忍心直接给那几家子扣个“巫蛊”的罪名上去:“巫蛊之祸实在是牵连太广了,若真事成,只怕要多不少枉死的冤魂。” “其实做事情没必要这么偏激,也能达到想要的结果,我知晓你心中一直存着股义愤,但凡事都做到了极端,其实也是在断自己的后路。”皇后劝了一句,又说,“与瑕儿你母亲怕你大名过于圆满适得其反,是同一个道理,你方才说的那些法子,我再梳理梳理,先将那龟息的药物给我,然后等我安排好了,你就照着这个......痛痛快快闹上一回。” 一后一妃在殿内密谈许久,直至天空露出了鱼肚白,谢珝真才从坤宁宫离开。 皇后接受了谢珝真瞒着皇帝,与宁妃一起假死的提议,却打消了她想用巫蛊之说把育阳侯英国公等人一网打尽杀个绝嗣的念头,不过也没想叫谢珝真在这事儿上太憋屈。 她需要时间去给自己和宁妃假死出宫做安排,也正好皇帝难得有些良心,把前朝的弹劾给压了下来。 谢珝真回宫后只是洗了把脸,没有睡觉,而是带着夏至直奔尚宫局,雷厉风行地催促着众女官把交接的事情做完,接着配合云容,悄悄地提前在羽林卫的巡逻圈里开了一道小小的后门。 大盛后妃离世,都需在宫中停灵数日才会安葬,前三日不会将棺椁钉死,到了第三日晚上,即将到第四日凌晨的时候,才会由专门的送灵人来将棺椁给钉上,以免贵人死后遗容改变,有碍观瞻。 皇后薨逝亦是同样的流程,只是相比于宫妃而言,朝臣们也需要为皇后戴孝,入宫哭灵。 龟息丹可以让皇后和宁妃保持死人模样足足七天,这段时间内她们完全就和死人一样,没有呼吸没有体温无需进食排泄,更不会对外界有反应,等到时间一过就会自然苏醒,不会留下任何的后遗症,而且中途也可以用解药让她们提前醒来。 此等奇效,莫说是头一次接触这些怪东西的皇后了,连谢珝真这个“见过世面”的,都忍不住要说一声离谱。 在谢珝真的配合下,皇后极有效率地安排好了所有事宜,只待她到了时候,与宁妃一起服下龟息丹,做出死亡假象,那接下来直到钉棺的这段时间,就都任由谢珝真自由发挥了——皇后是真的怕谢珝真突然就癫起来,反复叮嘱她千万别热血上头就开始不顾后果。 哪怕当堂捶那几个朝臣一顿,也比张口就要定他们巫蛊之罪得好。 谢珝真答应了。 不是被皇后不愿牵连无辜的善良说服,有心要对那几个朝臣留下余地,而被皇后劝明白了这巫蛊实在是谁沾谁死,但凡有个万一反噬了自身那可不是说着好玩的。 尤其当今天子面上瞧着正常,实际上也是有些疯癫的,而且他现在虽然罩了辔头,脖子上栓了缰绳,但谢珝真也不清楚到底自己握牢了没有...... 为了姐姐的计划,还是先乖巧些吧,等事成之后,照样能一个个宰了! 谢珝真肃穆着一张脸,手脚利落地把尚宫局各处都调动起来,又丢了账本叫这回重新提拔上来的女官们全都去查,让上上下下所有人全都开始忙碌,好方便自己等人在这份忙乱之中钻出空子。 也是在这个时候,谢珝真从御前行走的宫人那处得知了皇帝特意派人过来告诉她的,邓四小姐夜间莫名暴毙的消息,只是现在的谢珝真没时间再去剩下那两个惶惶不安的邓小姐面前表演哀痛了——邓贤妃请得信人保一保她妹妹,但也没说是哪个妹妹,更没说要全部保下。 心肠黑得与锅底灰没甚区别的谢珝真对此邓四的死并无惋惜。 在她忙活的这段时间里,身为关键人物之一的王选侍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照样端着副温顺的表情来坤宁宫向皇后问安,并且对五皇子的不幸离世表达了自己的哀思,只是在转身离开时没能藏好她幸灾乐祸的情绪,恰好叫回来禀告事情已经安排妥当的云容瞧见,便将此事也一并告知了皇后。 皇后得知后,只是淡淡地叹气——她的确很愿意去珍惜和爱护后宫中的女子,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也能对筹谋着要向自己下手的敌人网开一面。 “时候差不多了。”她望向天空,暂时将一切纷扰抛之脑后,开始学着期待那从未有过希望的未来。 第270章 王家旧怨 黄昏渐去,夜色愈深。 王选侍坐在榻上,让宫女帮忙揉着自己又酸又麻的双腿,忍不住抱怨道:“真是不晓得这宫里是撞了什么邪了,这一个两个的,竟是赶着趟儿地去死,丧事本就损耗人精力心神,两场丧事还连起来了,叫咱一刻也不得消停......” 正给她捶着双腿的宫女抬头一笑,道:“两位娘娘这么一去,宫中四夫人的位置可就彻底空下来了。” 王选侍双眼一亮:“是啊,去了这两位娘娘,刘淑仪又自寻死路,如今宫里头剩下的主位,可不就只有那四位了?” 她摆摆手示意宫女不必再继续给自己捏腿:“四夫人之位空悬太久很不好看,待丧事过后,陛下定然是要升一升咱们的位份,好叫喜气冲一冲宫里的丧气的。” “李妃娘娘资历深,又有公主,这次肯定是要往上挪的,陈贵嫔嘛......虽不得陛下喜欢,却接过了部分宫权,应该也能升位,就是不知道是九嫔,还是可以得个妃位了,至于昭贵嫔......”王选侍微微蹙眉,似乎对此人很是不喜,“她盛宠在身,虽前头已经因为产女连升数级,按理说是不好短时间内再往上升的,但陛下爱重她,我也说不准。” 距离自己小产失子已经过去很久了,但王选侍还是没法忘怀,自己那么珍惜想要保护的孩子,竟就这么轻易地叫人给算计了去,实在是...... 她眼中迸出恨意,只一瞬,又将这凶光收敛。 “以娘子的出身,必定也是要升的,奴婢在此,便先恭贺娘子了。”宫女说着讨巧的话,从另一个小宫人手上接过了一碗补药,“娘子快先服了今日的补药罢。” “日日吃着这补药,我舌头都快失灵了。”王选侍抱怨了一句,仰头将整碗药汁饮下,末了将药碗往旁边重重一放,砸在小几上,“又麻又苦,你待会儿去御医院问问,我这药到底还得吃到什么时候?” 宫女对她突然的脾气已经很习惯了:“是,奴婢收拾了就去。” 王选侍忍着药汁落入肚子里后翻卷起来的呕吐欲,又把宫女叫住:“天晚了,御医院明日再去吧,你去瞧瞧你山露姐姐可好些没有,她不在我身边,总感觉哪儿都不习惯。” 山露是王选侍自家中带来的奴婢,后做了女官,今日一早去尚宫局领提前发放的月例回来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扭伤了脚。 宫女被暗暗嫌弃了也像是没觉察一样,羡慕地笑道:“娘子这般看重山露姐姐,姐姐真是好福气。” 王选侍笑了笑没说话,开始自己上手拆开梳得精致的发髻。 她入宫位份很低,只能带来一个侍女,后来尚宫局给拨来的伺候的人也就两三个,与在家中时完全无法相比。 她突然很想如往常一样,向身边人感叹一句若是自己没有入宫的话,自己那个孩子绝对不会保不住,但才一张口,便发现有资格入内伺候的两个奴婢,一个伤了脚,一个刚刚被自己打发过去探望了。 王选侍心里面存的话不方便对外人说,于是她瞧着铜镜里面目稍稍模糊的自己,心底生出一股子愤懑不满的情绪来。 若是那个孩子能保住就好了...... 她不止一次地这么想。 王氏虽然与东乡王府连着血缘上的亲,但在前朝时其实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地主富户而已,哪怕靠着这样一点子的亲缘关系,他们如今也成了官宦人家,但到底是少了底蕴,被那些传承数百年的大世家看不起不说,而且家中儿郎读书也不好,只能到处攀关系,尽量保住从开国时便传下来的那一点点荫官名额...... 世家圈子打不进去,朝里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族人,甚至因为经营不善,家里早已落入寅吃卯粮的窘境了,只能凭着一个“官宦”的名头,娶了嫁妆丰厚的商户女来,好维持一家子的体面。 到了王选侍这一代,情况在数位商户媳妇的共同努力之下,稍微有了些好转,但先前一直可以叫他们扯着虎皮做大旗的东乡王却离世了,还只留下个没法继承王位的女儿。 王氏宗主心想两家虽然分了宗,但到底是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呢,以往自己家扯着东乡王的名头在京城四处交际的时候,东乡王不也没从边境跑过来表示什么吗? 可见他大约还是认自家这门亲戚的。 于是,王宗主便动起了让自己的一个小儿子过继给东乡王的心思。 但没丝毫意外的,他的想法被东乡王妃果断拒绝了。 东乡王虽然还姓王,但从礼法上来说,他与宗室的关系可比王氏亲近得多了,宗室都没有要过继嗣子给他,先帝更是假惺惺表示愿意叫王令徽生子还宗继承王位......但这都关早八百年便分了家的王氏什么关系? 王宗主过继之意本就内里藏奸,是图谋爵位和家产,甚至说出承嗣之后愿意给郡主出一份丰厚的嫁妆这种鬼话——过继嗣子,自己女儿只得一副嫁妆,成了外人;不过继嗣子,有宗室与自己娘家助力,那整个王府都是闺女的! 东乡王妃被王宗主那愚蠢的贪婪给气坏了,入京后便开始搜罗起往日王氏打着东乡王的名头做过什么事情,与他一家子一一算账,面圣后又瞧出先帝并不愿意叫东乡王府继续存在下去,不说王氏行事实在恶心,现在哪怕只是为了女儿的将来,她也不能答应。 但在王宗主看来,是东乡王妃要背弃他们的亲缘拒绝他的好意,也是她没了同族信义还要反踩一脚,若不是对方与自家乃是完全分开了的两宗人家,东乡王府还是板上钉钉的宗室,那这位自诩大家长的王宗主只怕是会以这“家长”的身份,用他们在族内一样的法子,逼东乡王妃守寡,把府内姨娘侧妃或发卖或配给族内单身汉,再把庆宁郡主寻个人家打发出去,然后将整个“王府”的富贵据为己有了。 幸好。 东乡王妃在他拒绝承认曾打着东乡王名头收受贿赂的时候,把人直接押到了京兆府,虽叫王氏查出来不少冤案罪案,害的他们全族上下男子,但凡伸过手的都被去官流放,让整个王氏伤筋动骨元气大伤,但好歹没落到全族消消乐的地步呀~ 但这并不妨碍王选侍等人,因失了族里的堂兄堂伯堂叔这一众尚能撑撑门面的微末小官,而怨恨上了东乡王府。 “我本该以官家小姐的身份被选入宫的,因着她们,最后竟只落得个民女的身份,而且,若不是她不顾惜亲戚情分,我又如何只会是这区区选侍?”这便是王选侍流产之前,最常向山露抱怨的话了。 第271章 一起逃吗? 王选侍思念着自己还是官家小姐时候的日子,虽然她的父亲在王氏子弟中并不显眼,也没能被分到荫官,但也正因如此,他们一家子逃过一劫,只把靠着当官的伯父叔叔得来的富贵生活还了回去而已。 那时她年纪虽然还小,但不妨碍她至今仍然挂念那富贵舒适的日子,更不会妨碍她随着家中大流一起,将自家会落到这平民身份上的罪责全归拢到东乡王府头上。 东乡王妃离世后,又自然而然地把这份恨意继承到了皇后头上。 哪怕她们从未见面,也从未交流,更从未对彼此有过那什么被背叛的“亲情”。 从小就生得还算漂亮可人的王选侍,因为生父并未落罪,仍是良籍,可以参加选秀,所以当宫中玉预备大选的消息传来时,王父等人不惜集齐全家的能量,给到京城民众中挑选秀女的花鸟使塞了大笔的钱,将王选侍成功报了上去。 而王选侍也没辜负全家人的期望,如愿入选宫中。 照她看来,自己家是曾被东乡王府和她这个郡主踩在脚下的蝼蚁,如今,自己这卑微蝼蚁也能和皇后分享她的丈夫了,那皇后怎能不戒备自己,不膈应自己呢? 能膈应到她就是最好的!而且只要自己得了宠,便能将自家往日遭受的那些是非,全然颠倒回来了! 踌躇满志的王选侍就这么入了宫,然后惨遭滑铁卢。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定然全是皇后在戒备刁难自己。 把王选侍分配到那时还十分温柔宽厚的邓贤妃宫中,她会想,贤妃如此不争,且又有了皇子皇女,自然就更不会帮着手底下的嫔妃得宠了,这是皇后在故意不让自己得宠! 而皇后不愿意叫宫妃们日日晨昏定省,到坤宁宫去给她请安,则是直接被王选侍给解读成了皇后被自己成功膈应到了,如此,自己就更该日日去坤宁宫请安了,毕竟两人可是“姐妹”啊,她既然看自己不舒服,那自己就偏要让她不舒服了。 等到王选侍有孕又落胎,她就更是直接把罪魁祸首定成了皇后,怪皇后没管好后宫,怪皇后与自家有那样的旧怨,害自己没了官宦小姐的身份,人人可欺,又怪皇后查来查去竟然就查到一个嬷嬷头上,朱选侍(原朱贵嫔)有大嫌疑还当堂踹死了人,竟然只是降位和幽禁? 尤其朱选侍被降位后竟然与自己还是同一个位份,这就叫王选侍更加恼火了,躺在病床上对着空气险些把自己气得血崩。 她这一番与空气的“斗智斗勇生闷气”,皇后是全然没能知晓的,只觉得王选侍似乎仍对自己家与她娘家的旧怨挂怀,所以也不愿太过亲近,但也从未表现出过特殊的注意,只将她当做寻常宫妃对待,在查各宫账目的时候,照例看一眼她该有的份例有没有发足,有没有被宫人欺瞒了而已。 从谢珝真那儿得知王选侍对自己似乎抱着十足的恨意,皇后也没有多想,不止宫中,各家宗室后院里,有由来的,没由来的,种种恨意针对,她已经见过不少,若是王选侍不曾要害自己,那自己便也只寻常对待她;若她有心要害自己性命,那皇后也不是那种可以全盘原谅的圣人。 王选侍此人的恨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谁利用了她的怨恨。 而这个藏在宫妃身后的人,皇后也已经很快通过对王月的审问和对前朝的一些探查终于确定了对象——育阳侯。 温宝林沈惠婉的生父。 已死庶人沈楠榴的养叔。 查清之后,皇后不再犹豫,温宝林在沈楠榴一事上大受打击,至今还在养病,而且从未与王月联系过,但为防万一,皇后还是在临近起事之前,寻了个搜寻失物的借口将宝思阁众人暂时牵制阁中。 接着。 她找来了宁妃。 宁妃目光依旧十分清澈,虽穿着一身素衣,但也是按照她公主府郡主的习惯来细细打扮过的,她手里握着一条洁白的狐尾轻轻甩动:“娘娘怎么今日想起来寻我了?” 走到皇后身前,宁妃拉起她的双手撒娇般地摇了摇:“如今宫务既然都交给两位贵嫔了,那娘娘您就该好好歇息才是。” 皇后把她拉到内室,只留云容守门。 宁妃有些疑惑:“娘娘有什么私房话要与臣妾说吗?” 看着她的双眼,皇后略作沉默,而后不再犹豫:“若是我说,我想要离开皇宫,想问问你......” “我就晓得娘娘对我好,有什么好事情都不会忘了我的!”宁妃突然雀跃起来,“咱们怎么走,陛下要驾崩了吗,还是悄悄地跑了,就好像话本子上写的一样,私奔!” 她说着说着,又愁起来:“那载光要怎么办,那孩子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不如也把她偷走吧!” 三公主陆载光的性子与活泼爱玩的养母简直是两个极端,安静又乖巧。 “我已经和昭贵嫔说好了,若你与我离开,便将载光托付给她。”皇后的温声解释让宁妃一下子就放心了。 旋即,她又有了新的疑惑:“昭贵嫔不走吗?” “她......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得留在这里。” 皇后心尖突然酸了一下,忍不住再次向宁妃确认:“咱们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宁妃陆氏,和皇后王氏了,咱们,会变成大家眼中的死人,你也再没法继续过现在这样安适富足的生活......” “我愿意的。”宁妃突然抬头,看着皇后的双眼,“除去载光,这里,我......不该再有什么留恋的东西了。” “其实我也不怎么担心载光的,那孩子看着文静,其实打小就很有主意,比我更坚强也更聪明,所以......我觉得......”她哽咽着说,“您愿意带着我逃出去,真是......真是太好了!” 恍惚间。 皇后竟然没法分清楚眼前之人,究竟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她把龟息丹交给宁妃,细细交代完自己的布置,宁妃一抹眼泪又成了那个如教养的小雀般轻快活泼,骄傲却不凌人的,沉浸在拼凑而来的虚假美好记忆里的“小郡主”。 第272章 莫要心软 天蒙蒙亮。 这一晚王选侍睡得并不安稳,她总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自床上起身,下意识地就开始呼唤最信任的贴身女官的名字:“山露。” “娘子。”宫女掀开帘子,“娘子,山露姐姐伤了腿还在修养,您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便是。” 看着这张自己熟悉但并不怎么亲近的脸,王选侍先是愣了一下,准备说自己没什么事情的时候,又转念一想这宫女虽然也是后面才从尚宫局拨过来的,但伺候自己的这些日子里,表现得很是忠心安分,山露眼下伤了腿不便走动,不如就先叫她给自己跑一回腿? 先前那人还联系过自己,说是已经拿到皇后的犯罪证据了,这几天就要在前朝弹劾她呢......可自己这左等右等,腿都快跪断了也没个消息......王选侍有些心急。 她又看了乖巧温顺的宫女好几眼,心想:罢了,反正也只是叫她带句话去,不让她晓得内容。 遂开口吩咐道:“你去尚宫局,寻一个姓王的司库,她叫王月,与我乃是本家,你去问问她这个月有没有要给家里的信,我帮她一道捎出去。” 宫女不疑有他,点头应道:“是。” 服侍王选侍起身梳洗过后,宫女便动身去了尚宫局。 而王选侍在自个儿衣柜里挑选着衣服,有些遗憾地看着被放在最底层的石榴红裙——宫里接连两场丧事,虽然自宫妃们不必为死去的那两个戴孝,但也不能大喇喇地穿了颜色鲜亮的衣裳去招人注目。 随手翻出一条白底绣兰草模样的宫裙给自己换上,王选侍正犹豫要不要上些脂粉再出门的时候,去了尚宫局没多久的宫女急匆匆带着一个人回来了。 “娘子,有位女官求见。”看门的小宫人低声通传道。 王选侍眉毛一皱:“请进来吧。” 她与王司库联系的时候,大多都在夜里,对方虽通过姓名,也并未遮脸,但总是带着个兜帽,夜里光线昏暗,王选侍只觉得眼前来求见的宫女五官瞧着与先前见的略有不同,但身材和音色都是差不多的,而那脸上的细微不同,最后也被她归咎于是夜里看不清楚。 “司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王选侍将女官迎进来,转头又把宫人们全部叫走。 此时天才蒙蒙亮,王选侍待会儿还得继续到逝去的那两位停灵处哭灵呢。 “王司库”语气有些焦急:“宫外有异象,京河水中竟然浮出一石碑,石碑上有刻字,言道是宫中有女妖作祟,违逆伦常!” “啊?!”王选侍吓了一跳,“怎么会......这就是大人的手段吗?” “王司库”只是沉默着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她飞快说道:“大人上的折子被留中不发了,所以他需要娘子在后宫众人面前揭发此事,只要娘子一起头,他自然会在前朝相助,里外一同闹开了,才好叫陛下没法继续袒护妖女。” “我知道了。”王选侍听不出这些话里有没有破绽,她满心都是终于要动手的兴奋,点点头,道,“那你现在可以把皇后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告诉给我了吧?” “王司库”见她迫不及待的模样,语气稍稍一冷,将育阳侯等人早先准备下的:宁妃觊觎后宫妃位尊荣,毒死先帝嫁祸夫家,而皇后欲与宁妃联手,借大公主府势力,以及其在宗室中的影响力完全把控后宫,遂助纣为虐,谋害公公——这一套完全由皇后根据王司库供词推断出来的说法告知了王选侍。 听完,王选侍先是被吓了个仰倒,而后十分急切地向“王司库”确认一遍事情的真假,又问:“她当真做下这么恶毒的事情吗,若是这罪名给她定牢了,她们是不是就都死定了?” 王选侍只看得见皇后倒台会给自己带来的巨大利益,而丝毫未曾觉察到作为首告者的自己,将要面对何等危机。 说到底,她不过也只是一枚兀自将对方单方面视作仇敌,怀揣着重新“振兴家族”的愿望而来,最后却被有心人轻易钓上了钩,从此握在他手中的一枚无知棋子而已。 “若是事情查实了,为恶者自然是脱不了一死的。”“王司库”说,“不过皇后娘娘到底是先帝亲自赐的婚,又做了多年的国母,深受陛下与太后娘娘的爱重,她兴许能保下一命吧,不过皇后娘娘一向体弱,或许,会在突然被问罪的时候,吓、直接吓死了也不一定。” “是啊,她才刚刚没了孩子呢......”王选侍若有所思地送走了“王司库”。 她却没急着出门,而是转向去了自己贴身女官山露的屋子,将今日这事儿对她一说,寻求对方的意见。 “若要除掉她,再没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可我突然开始觉得她有点儿可怜,唉,若是前朝的大人们能稍微缓一缓就好了,好歹等过了五皇子头七......”王选侍百般纠结地说着,“她还是堂堂郡主呢,想当年,她随着王妃入京是何等风光啊, 那个时候我虽然年纪小,但也记得她穿着一身大红骑装的模样,那么地神气呢......如今,竟也要落到被我这种小人物拿捏性命的时候了。” 听王选侍碎碎念了好一阵,伤了脚不得不躺在床上休养的山露才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娘子,正事要紧啊,您想想家里的老爷和夫人,想想昔日王氏是何等风光富贵,都叫她给毁了啊!” 山露比王选侍大了整整十岁,是王氏的家生子,自小就带着王选侍,后来干脆自梳,与王选侍一起入宫,而王选侍也很听这个亦母亦姐的人的话。 “您想想自您入宫以来,她是如何对待您的,再想想入宫前老爷夫人交代的那些话,整个王氏是否还能重现往日荣光,可都全部系在娘子您一人身上了啊,您可千万莫要在这种要命的关头上心软啊!” 第273章 事发 一通话说下来,让王选侍的目光愈发坚定,透着在记忆里堆叠累积了许多年的怨恨:“你说的对,我不该对她心软,她有此下场,全是昔日做下了恶事的报应!” 如同先前有孕时瞒下消息自己动手养胎一样,王选侍再次借助着山露的话语说服了自己。 今日本该是众妃前往坤宁宫请安的日子,但因为另外那两宫贵妃离世,所以皇后不会留众嫔妃们说话,而是问完安就准备让众人散了自去灵前哭灵。 经过一段满怀希望的时间的修养,皇后的身体已经在奇药的帮助下好了不少,今日她特意给自己画了个叫人一眼就能瞧出自己重病,几乎就要断气的妆容来接见众妃。 皇后应付过几个嫔妃的关心之后,王选侍姗姗来迟。 一反常态最后一个才出现的王选侍大摇大摆地走入殿内,也不等人通报,也不向皇后行礼,而是站在那儿打量了周遭众妃一圈,发现宁妃如往常一样并不在场,于是心里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没等她说话,云容已经站出来呵斥:“王选侍,未经通报便擅闯坤宁宫,到了娘娘面前不先问安反而鬼祟张望,失礼,放肆!” 云容身为皇后的女官,身上是正经有品阶的,且与尚宫局的尚宫相当,尚宫们轻易管辖不到嫔妃身上来,但云容是皇后的口舌与双手,很多时候都要主动站出来,在皇后的立场上训斥逾矩的嫔妃,维护皇后的尊严。 而作为皇后最倚重的女官,她对皇后等人的计划是知情的,但哪怕如此,云容还是免不了因为王选侍的白目和不敬而感到气愤。 受了她一句斥责,王选侍先是下意识地怂了片刻,然后心中的记恨愈发高涨,竟是理也不理云容,直直冲着皇后去了:“娘娘,这怕是臣妾最后再称呼您一声娘娘了,你这个与外人合谋毒死公爹的妖妇恶妇,还有什么颜面继续坐在国母的宝座上?!” 先帝死时,宁妃还是别人家的儿媳呢。 王选侍此话一出,坤宁宫里顿时只剩下一片死寂。 今日格外安分的谢珝真把底下坐着的垫子没声息地用指头抠穿一个缺口,冷冷盯着站在正中大放厥词的王选侍:“王选侍,说话之前,先掂量掂量你那小身子骨和一家子废物扛不扛得住污蔑皇后的后果!” 作为后宫众人都达成了共识的——那个不好招惹的疯女人,谢珝真一开口,王选侍就立马朝着相反的方向挪了两步,才开口:“我哪儿污蔑她了,前朝的各位大人可都已经查明先帝驾崩的真相了,就是这毒妇和宁妃合谋害死的先帝,我不过是看不过这样恶毒的一个妇人竟然瞒了大家这么久......” 她继续朝后退了两步,环顾四周众妃,企图寻找一个声援者,然而她举目四望,只见众妃脸上大多都是惊讶和不可置信,剩下的俱是怀疑——不是如她所愿的那样,对皇后生疑,而是,全都用一种怀疑王选侍今早出门是不是没带脑子的眼神看着她。 “咳。”陈贵嫔清了清嗓子,“王选侍莫不是失心疯了,咱们身在后宫,又是大清早的,如何能一早就得知前朝的消息......” 她话音未落,被如意死死拉住的李妃也愤愤张口:“瞧你那做作模样,别是还在梦里呢吧,你爱犯贱没人想管,怎么,非得到众人面前贱上加贱一次,才能叫你觉得身心畅爽吗?!” 皇帝防备曾与邓贤妃走得很近的李妃会做什么,于是从她手里收了大半的权去分给陈贵嫔和谢珝真二人,李妃对此一无所觉,只认为自己很亲近的姐妹没了,就已经足够叫她悲伤愤懑,王选侍竟然还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用这么重的罪名污蔑本来就身体不好的皇后,这就连自己都看得明白,分明是冲着娘娘的命去的啊! “你这个......”李妃还想继续骂。 如意眼疾手快加大了力道把她拉回去,压着声音在张牙舞爪的李妃耳边连忙劝说:“娘娘,娘娘别冲动啊,若选侍娘子真有那毛病,您继续下去只会让她更畅快啊!” 熟练掌握一套在李妃起肖时如何给她顺毛的技巧的如意到底是把李妃给摁了回去。 旁观的谢珝真看了一眼皇后,确定对方情绪正常之后,才继续用吃人的目光盯着王选侍:“你说前朝诸位大人,那本宫可就奇怪了,因两位娘娘接连离世,陛下已经罢朝几日了,这时候宫门都还没开呢,王选侍哪儿来的消息,能知道前头的事情,莫非你窥探帝踪,还是说......早与前朝某人有勾结!” 王选侍被说得一愣,她入宫的目的一直都很明确,一个是要故意膈应皇后,一个是得宠给皇帝吹枕边风让他起复自己娘家,能有扳倒皇后的机会则是意外之喜。 她信赖“前朝的大人”,一如她那么笃信自家当官的叔伯并未犯法,会落罪全是因为东乡王府以权势欺人。 当了官的“大人”,在她眼中就是那么地高大可靠。 眼见自己的言语被几个诸位娘娘轻松驳倒,王选侍着急之下,口不择言地大声说着:“你们毒死了先帝,自以为能瞒天过海了,但老天有眼,在京河中浮出妖女石碑警醒世人后宫之中有妖孽作祟,好叫皇后娘娘知晓,宁妃已经被定罪赐死了,您这皇后又能做得到几时呢?” “放肆!”陈贵嫔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王选侍有问题谁都能看出来,可她一张嘴就又是前朝又是京河石碑的,显然是内外勾结,剑指皇后,无论真相如何,都不能让她在这儿继续胡言乱语了,“王选侍失心疯了,来人,将她押下去!” 谢珝真见时机差不多了,做好随时冲到皇后身旁配合的准备。 而王选侍眼见自己揭露皇后罪行不但没有得到众人的认同,反而要被宫人缉拿,一着急,张口就说:“难怪五皇子死了,这也是上天在提醒皇后你早日认罪,莫要再继续负隅顽抗啊!”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心下惊悚。 谢珝真也没料到这怂人逼急了竟然什么都敢说,当即拔腿一个箭步冲到前头,也正恰在此时,云容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唤:“娘娘!” 皇后似是受不住刺激,一下子晕了过去。 “堵住她的嘴!”谢珝真厉喝一声,熟练地把离皇后最近的李妃推开,冲到皇后身侧抱住了她,焦急道,“娘娘?!” 感觉到自己小臂上被人轻轻捏了一下,谢珝真才对着皇后那张血色全无的脸暗暗松了一口气:“云容快去传御医来,我把娘娘先抱进去。” 第274章 宁妃殁了 趁着坤宁宫里一片混乱,谢珝真把皇后抱到了内间,而在御医到来之前,皇后先又服下了同样出品自奇药系统的,可以改变脉象的药物。 “本宫已经派人去请陛下了, 娘娘现下如何,可说了王选侍该怎么处置?”陈贵嫔走进来对着谢珝真问道。 此刻的皇后已经是“悠悠转醒”,只是她面容憔悴,肉眼可见的虚弱,两眼虽然微微地张开了,但眼中无神,显然意识还没完全清醒。 谢珝真起身转向陈贵嫔:“先把王选侍压在外头吧......” 她话没说完,便又见云容带着个陌生的老御医赶来:“御医到了。” 陈贵嫔立马侧身让开,又不解地问道:“这位大人怎么从没见过,白老御医不在吗?” 云容连忙解释:“白大人今儿不当值,这位是先前一直给五皇子殿下调理身子的宋御医,殿下诞生后才奉诏入宫,不常外出走动,所以贵嫔娘娘才没见过。” 四皇子死后陈贵嫔也不爱出门,见屋内几人对这个陌生脸孔都没露出什么异状,便也不再多想。 宋御医的确是帝后二人为了医治五皇子才特意召入宫来的,与今日皇后谢珝真二人的假死之计并无瓜葛,只是谢珝真没想到走出失子之痛后的陈贵嫔会如此细心敏锐:“陈姐姐,王选侍带来的宫人可一并控制住了?” 陈贵嫔点头:“已经一起拿下了,还有她那院子,本宫也已经让尚宫局派出人手去先给看住了。” 二人两句话的功夫,宋御医已经开始为躺在床上的皇后诊脉了,他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逐渐变白,将略微发抖的手从皇后手腕上拿下来,宋御医起身拱手道:“二位娘娘,还请随臣到外头......” 皇后娘娘这脉象,真是越摸越叫他惊心。 先前五皇子离世,皇后娘娘的脉象就曾经显露过气血耗尽的濒死之像,只是后来或许是服用了皇室拿来保命的秘药,所以濒死之像被缓解,只是身子还虚弱着而已......但今日...... 宋御医忍不住用袖子擦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他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让皇后娘娘的脉象急转直下,就仿佛是一根蛛丝吊起了一头大象那样的凶险。 他也不敢问,只能故作镇定地向屋内暂时可以做主的两个娘娘暗示,皇后娘娘的脉象很不好,为了不刺激到病人的情绪,具体如何,得到外头去聊。 “陈姐姐,烦请您与宋大人去商议药方,臣妾在此处陪伴着娘娘。”谢珝真果断说道。 陈贵嫔不觉有异,眼下李妃情绪失控在外头审问王选侍,听御医如何说皇后的病情很重要,但也不能两个人都离开,只叫宫人女官们守着皇后。 但她心里总有一层微妙疑影,总觉得今日种种,似乎又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藏在幕后拨弄。 只是现在情况紧急,容不得她深思了。 此时宋御医又小心低声道:“皇后娘娘的病况,只微臣一个,怕是有些拿捏不准,还请娘娘再传几位同僚过来......” 陈贵嫔与宋御医往外头一走,云容便点了屋内几个宫人的名字,让她们各自去取笔墨等物,跟着宋御医二人一起到外间去候着药方子,又让剩下的宫人赶快再把御医院剩下的值班御医请来,还又派了几个女官拿着帖子腰牌出宫去,要把今日没轮值的御医也一并请了来。 等宫人女官们都领命离开,皇后便将微张无神的双眼彻底睁开了,此刻留在内间的除去谢珝真,就只剩下个云容。 并非皇后不信任其他女官,而是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辛苦你们——接下来,就一切交给你们了,瑕儿,行事千万要慎重。” “娘娘放心吧。”谢珝真表情郑重眼神坚定,“您也晓得,我是很会发疯的。” “促狭。”皇后无奈笑骂了句,将藏在枕边的药丸自小盒中取出,送入口中压在舌下。 而那装药的小盒子被云容拿起来,装进一颗差不多大小的宝石,又转身放再一旁的多宝架上,与架子上头诸多一模一样的小盒子融为一体。 外头。 李妃那半是刻薄,半是质问的话还没能从王选侍口中掏出有用的信息; 宋御医正白着脸将自己诊出的皇后的脉象一一向陈贵嫔说了,后者听着听着,面上也逐渐失去了血色,表情变得凝重而悲哀起来; 坤宁宫的宫人们慌乱而惊惧,几个女官勉强在这乱中维持住了秩序,同样心里焦急的嫔妃们没有宫权插不上话,只能不约而同地派了随行的宫人去宫门处等消息,她们自己则是反复朝门外张望着——去理政殿将坤宁宫出事的消息通传给皇帝的宫人怎么还没回来? 此刻的坤宁宫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缓缓捏紧了,气氛愈发沉默,愈发地紧绷。 “不好了!”一个女官打扮的人突然尖叫着出现在坤宁宫宫门处,把那些被主子们派来守在宫门处等消息的宫人吓了一跳。 而守门的小太监立马认出她是宁妃的贴身女官,忙上前问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女官鬓发散乱泪流满面,气喘吁吁地扶着看门小太监的手臂站稳,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却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追赶而来的羽林卫。 “不好了不好了。”女官惊慌至极,神情也有些恍惚,只顾连声地说着,“臣有要事向娘娘禀报!” “这......”小太监为难地看看女官,又看看她身后追逐而至的几个羽林卫。 女官回头看了一眼,似乎重新找回了些许冷静,有些颠三倒四地说道:“实在是有急事,我才违反了宫规,在道上奔跑,路过长瑞宫外他们要拦我问话,我来不及解释直接闯了过去......” “到底什么急事?”小太监晓得宁妃与皇后关系好,有心要帮这女官一帮,但皇后娘娘才受惊昏厥,也不晓得里头几位娘娘应不应付得来羽林卫。 女官声泪俱下地嚎啕道:“宁妃娘娘殁了!” 第275章 喧哗与寂静 “宁妃娘娘殁了!” “宁妃......殁了......” “......殁了......” 女官凄厉的哀嚎声,迅速经由宫人们的口舌传到殿内诸多嫔妃的耳中。 一时间众人皆是难以置信,瑟瑟发抖的夏采女求助地望向身边一人:“难......难不成王选侍所说竟是......真的?” 坐在她旁边的陈采女被吓了一跳:“你乱说什么?!” 这二人同住昭阳宫,曾一起在朱选侍(原朱贵嫔)手底下讨生活,陈采女泼辣些,没被拿捏住,夏采女却是个没主见的软和性子,自从朱选侍被降位幽禁之后,便开始朝着陈采女靠拢,事事以她为先。 两人话音甫落,便见李妃双眼里像是飞出了刀子一样地朝这边看来:“宫中嫔妃就算是要赐死,也自有一套规矩,你既然信了这贱人的污蔑之语,便过来与她一起跪着!” 说完,李妃便不再管面露后悔之色的夏采女:“把那在外头喧哗的女子带进来!” 如意迅速把宁妃的女官给提溜了进来,女官一到众妃跟前,双腿就立刻瘫软着跪在地上:“禀娘娘,今儿一早天还没大亮,就有一个女官带着两个宫人上门来求见我家娘娘,娘娘不知为何把咱们都打发了出去单独接见那女官,然后......” 这女官是贴身照顾宁妃的,对宁妃的状况也有些许了解,但她虽然觉察出宁妃身上的一些不妥,却从没敢去深入的了解过,只一心遵循上头帝后的吩咐,尽心尽力地照顾宁妃,哄着宁妃,宁妃偶尔几次“发病”,也都遵照嘱托,封锁消息安抚情绪再喂药给宁妃让她安睡过去...... “......然后那女官离开,宁妃娘娘却过了将近半刻钟也没把咱们叫进去,臣......臣担心娘娘,便自己开了门进去查看,结果、结果竟然发现娘娘她......她倒在桌边,已然没了气息!”女官哀哀哭着。 她一见宁妃死了,三魂七魄便飞散大半,恍惚着吩咐其他人赶紧去请太医去看顾三公主,自己则是带了人就赶忙往坤宁宫的方向来。 路上正好撞见几个在长瑞宫外巡守的羽林卫,见她们一行人行色匆匆,想叫她们停下来盘查身份,女官本就焦心又慌乱,不愿与羽林卫过多纠缠,但羽林卫只听从皇帝的吩咐,哪怕女官直说是宁妃离世,也要拦着她们做完盘查的手续才肯放人。 一时情急,女官便趁着其他宫人与羽林卫推搡的时候,自己一个人飞奔着朝坤宁宫跑了过来。 听她哭诉说完,李妃也愣了:“什么女官敢不经过尚宫局命令一大早就擅自往妃位娘娘宫里去?!” “她只说自己姓王......”女官抽泣道,“臣不晓得娘娘与她说了些什么,等臣发现的时候,宁妃娘娘已经去了......” 李妃只觉得自己脑袋整个儿都胀了起来:“那你晓得那个女官出了门之后去了哪里吗?” “臣叫人去追了,但......”女官正欲为自己辩解。 此时一个众人都很熟悉的女声却突然响起:“宁妃......怎么了?” 众妃猛地抬头。 却见脸色十分憔悴的皇后站在小门处——她神情憔悴,双眼却是炯炯生光,肤色苍白泛青,双颊上又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李妃卡住了。 她下意识抬头去看搀扶着皇后的谢珝真的脸色,后者眼神惊慌,疯狂地对着她摇头。 娘娘这是......回光返照吗?! 李妃只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骤然变得冰凉,连忙给如意丢个眼神,示意她快堵住王选侍的嘴,又勉强挤出个笑脸:“娘娘这是好些了吗,宁妃无事,只是......只是她突发奇想,要在她自个儿宫里搭、搭个那什么人爬的刀架子,这位女官实在是劝不住,才......” “宁妃死了!” 被押在堂下的王选侍爆出一声厉喝,她挣扎着抬头,脸上已经落了几个巴掌印,双眼瞪大,眼珠几乎快掉出来:“宁妃死了!下一个就是你!” 李妃急急回头,她想不明白为何被好几个宫人按住,还被堵了嘴的王选侍会突然挣脱。 却见王选侍状如疯癫,不知哪儿来的一身蛮力,不断狂笑挣扎,几个宫人一齐发力也很难压制住她。 但她的癫狂并没有吸引走众人的视线。 站在上头的皇后在听见王选侍喊出“宁妃死了”这四个字的时候,双颊上那不祥的血色陡然间便褪去了,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一头栽倒下去。 “娘娘!” “皇后娘娘!” 妃嫔们立刻起身,一拥而上,而谢珝真已经又一次抢先把皇后接在怀中,众人簇拥着她,看她小心地将皇后的身体平稳安放至凤座上。 “御医御医。” “快叫御医!” 嫔妃们闹哄哄的,全都没了皇后第一次晕倒时,还能勉强保持住的冷静。 在一片慌乱纷杂的女声之中,谢珝真摸摸皇后的手腕,感觉到脉搏已经逐渐消失,龟息丹正在生效,她低下头换上哀色,又带着两眼的泪水抬头,试图把皇后脱力的手也放回凤座上去。 兴许是这龟息丹的效用过于强悍,让谢珝真没法自制地联想起回溯之前那一次自己没能阻止的死亡...... 她手一颤,放在凤座边缘的皇后的手臂无力垂落。 “娘娘!!” 不知是谁见了这一幕,惊叫出声后,原本嘈杂着催促去请御医的一众女子全部瞬间陷入了可怖的寂静中。 连呼吸声也听不见的死寂。 谢珝真咬咬嘴唇让自己脱离出已经不再需要去回首的黑暗过往,专心表演起自己的戏份。 她把皇后垂落的手臂捡起来,重新放回女子平静的胸口,人群中传来一声呜咽。 谢珝真红着双眼朝发声的那人瞪过去:“哭什么!不许哭!都给本宫回去老实坐着!全部围在这里,是想叫娘娘喘不上来气吗?!” 嫔妃们瑟瑟发抖地忍住哭腔,沉默着迅速地挪动脚步,让开空气流通的空间,仿佛在这一刻,她们也真的认为是自己等人围得太紧的错。 林御医等众人赶来时,便见那些服色素淡的嫔妃安静有序地撤离皇后凤座周围,宛如那平静秋潭上层层荡开的涟漪,而正中间是失去全部血色,卧在宽阔凤座上的皇后,另有一女子,彷如守护宝物的野兽般,用那一双通红带泪,却也无比凶狠凌厉的眼,朝着自己等人扫视而来。 第276章 追 皇后薨了。 甚至都不需要上前,经验老到的御医们就能得出这个唯一且准确的结论了。 恐怖的死意从凤座上弥漫开来,源头却并不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子,而是含泪护在她身旁的,这个浑身散发着仿佛虎豹山妖般危险诡谲的气势的人。 她只是坐在那里,就活脱脱成了一道分割阴阳生死的天堑,让众人本能地止步不前,不敢逾越。 “娘娘。”怀揣着一种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大胆,林御医硬着头皮朝前跨出一步,“臣请为皇后娘娘诊脉。” 那双通红的眼睛转过来,视线落在他身上了:“劳烦林大人了,娘娘她身子弱,还请你用药时,务必尽善尽美,不可为了一时的精神,损了娘娘凤体安康。” 殿内空气顿时愈发冷凝。 连听到了外头动静,与宋御医一起着急地走了出来的陈贵嫔,都对谢珝真此时此刻的表现感到遍体生寒,不知该如何开口,说些什么,才能将明显情绪和精神状态都很不对的谢珝真劝住,而不是将之点爆。 真棘手啊。 许多人不约而同地想着。 既然已经站了出来,林御医也没想过自己还能后退,于是微微地低着头走上前去,对着皇后的“尸身”行了一礼之后,又道:“还请皇后娘娘将手伸出来。” 谢珝真先前把皇后脱力的手放在了她胸口处,闻言,也不等女官上前帮忙,而是自行握住了那条手臂,用自己的手垫着, 将其摆成方便林御医诊脉的姿势,然后她继续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林御医,发现这人面上故作镇定,其实鬓角已经被冷汗打湿。 正冒着冷汗的林御医伸手去探皇后的脉息,他动作很专业,表情也足够严肃,哪怕指尖上已经连半点儿的动静都已探查不出,林御医还是很认真地去追寻皇后未死的可能,片刻过后,他收回了手,额头上细细的汗珠已经变得无比显眼。 他略微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将手举过双耳,微一使力,便将脑袋上乌纱的官帽取下,而他双腿也顺势跪了下去:“微臣无能,皇后娘娘......已然薨逝了。” 双手将官帽正正放在身前,不远处便是谢珝真的脚尖,林御医深深叩首,随着他的这个举动,他身后的诸多御医与宫人像是现在才从凝固的时间里得到了解放一样,也纷纷跟着跪地叩首。 一时间,男男女女混合在一处的哀哭声响彻整个坤宁宫。 嫔妃在片刻的停顿之后,也纷纷跟着朝凤座上的皇后下拜,谢珝真踉跄着站起来,像是被这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大大打击到了,她脸色苍白姿态惶惶地撤后两步,余光却瞧见了一个熟人——羽林卫何统领。 也不晓得这人最近是不是都在走背字运,回溯之前他看守乐福宫,被谢珝真抢了佩剑还用自尽威胁,叫他不晓得提心吊胆了多长时间;这回溯之后,他从乐福宫的岗位上轮换下来,开始在长瑞宫周边巡逻,本只是按照规矩要缉拿行程不正常的宫人,哪想又正好撞上皇后薨逝这样的大事。 此刻何统领也随大流地跟着众人跪下,一身银甲的武人混在在大殿门口处那队素衣宫人里头,十分地显眼。 而谢珝真盯着他腰侧的佩剑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因为宫人们都在为皇后的薨逝哭泣,而被稍稍放松了看守的王选侍。 她脚步踉跄地走到林御医身前,发疯一样揪着对方的衣裳把人拉起来:“我不信!你再诊一次!再诊一次!” 她疯狂摇晃着林御医,众人对她的失态虽早有预料,但还是被谢珝真满身的癫狂给吓到了。 “娘娘......”云容哭着扑上来试图阻拦她,“娘娘您别这样。” “让开!”谢珝真猛地把惊讶又有些慌乱的林御医推搡出去,抬脚又走到另一个御医身前,把他也扯了起来——这一位已经有了些年纪,拽他花费的力气比拽林御医的要少上不少。 “他诊的不对,你来诊!” “昭贵嫔!”陈贵嫔越过倒在如意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近晕厥的李妃,“我晓得你伤心,但你先冷静冷静......” “你要我怎么冷静?!”谢珝真挥开她伸过来的双手,“庸医!庸医误人!” 她声音凄厉:“娘娘分明还好好儿的,你们——” 谢珝真抬手指了一圈周围的众人:“你们都没长眼睛吗,娘娘她分明就在那里,她好好儿的.......” “昭贵嫔!”陈贵嫔喝道,“你这是要扰了皇后娘娘安歇,叫她......叫她不得安宁吗?!” 她一把拽住了谢珝真的胳膊,拉了一下发现没能拉得动,于是抬手指向王选侍:“今有小人意图污蔑皇后娘娘清名,你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只晓得对着无辜之人发疯吗,若真是如此的话,本宫倒要看你不起了!” 正悄悄琢磨想趁宫人们忙着哭泣,疏忽了看管自己,偷偷逃出去向“前朝的大人”求助的王选侍一抬头便对上两双眼睛。 一双含着泪水,还能稍微保持理智;另一双眼眶通红,泪珠将坠不坠,黝黑的瞳仁仿佛是座充满了不祥呓语的深渊。 她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再也顾不得什么了,猛地一使力挣开宫人们的手,蹿起来拔腿就往外头跑去。 动作快得让何统领这个武人也心惊。 宫人们正欲起身追赶。 却只见谢珝真抬手再往下虚虚一按,止住他们追击的动作,女子咬牙切齿地说道:“让她跑。” 那张哪怕发狂也没有扭曲的美人面,此刻显露出一种让人愈发心惊的平静。 谢珝真掰开了陈贵嫔握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她抬步向前,瞳孔中倒映着王选侍踉跄惊慌的背影:“谁都不许追,我倒要看看,她能逃到哪里去。” “哈哈。”女子突兀地笑了起来,带着这种甜蜜又欣喜,痴狂又悲凉的笑声,谢珝真轻巧地穿过宫人,素色裙摆不断起落间,她路过跪地的银甲侍卫,微微一沉身子,无比丝滑地抽出何统领腰上利剑。 剑身与剑鞘摩擦发出的清鸣惊醒众人。 而当他们终于从这股疯狂的震慑中醒过神来,纷纷追赶出去时,便只能见到王选侍跌跌撞撞地在两道朱红宫墙中间拼命奔逃,而谢珝真素衣翩然,手提长剑,不急不忙地快步走在她身后追赶。 宫道上空回荡着她渗人的笑声,提剑的厉鬼追噬负罪的活人。 第277章 卡文不会起标题 因宫中接连有高位嫔妃离世,皇帝宣布自己要罢朝几日,但就算是罢朝,他也并不是真的从此躺平不理政事了的,只是不上早朝了而已。 朝堂重臣照样得日日早起,到理政殿去配合皇帝处理政务。 自从邓贤妃死后,皇帝与英国公进行了一番“亲切友好”的交谈,以迎邓五小姐入宫为妃,再给二皇子加封郡王为条件,要让英国公父子等一众身具要职的邓氏男子退居二线。 而英国公自恃无论自家现在如何,未来都有二皇子这个皇帝唯一康健的男嗣可以兜底,便只是稍稍思考了片刻,便诚惶诚恐地表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您竟然还要继续给我女儿高位,给我外孙封王,实在是对我家太好啦,我年纪也大了正该去享享子孙辈的清福,便自请乞骸骨bb...... 官员离职,尤其是英国公这样的重臣离职,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处理完的,因此,皇帝虽然很“感动”于英国公的“知进退”,很乐意立刻大手一挥,叫他回家躺躺平,但在英国公等人手上事务彻底交接干净之前,还是得忍着他继续在自个儿跟前晃悠一段时间。 今日的小朝会自然还是有英国公的身影的。 理政殿内。 皇帝一到位,里头便又开始上演出那一幕谢珝真绝不陌生的戏剧。 只是这一次站出来弹劾皇后的罪名之一,从彗星东出天象示警,变成了京河现石碑,后宫生妖孽。 至于其他的说辞,与回溯之前那一次的并无差别。 “......宁妃毒害先帝,皇后助纣为虐,万望陛下彻查此事,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啊!”跳出来首告的依旧是礼部侍郎曹某,而育阳侯站在一个离他不算远,也不算近的位置上,看似中立,实则帮腔地搭了几句话。 而离职之事已经板上钉钉,原只打算看热闹的英国公也眯着眼睛盘算起来——自己的五女儿入宫,位份肯定是不会太低的,但如果能更高一些......或者她头上不必有个中宫皇后压着,那不也是一件极好的事儿吗? “启禀陛下,老臣的家里人前不久也提起过这流言,虽说得有模有样,但皇后娘娘素来贤德,宁妃娘娘又曾是数一数二的贵女,岂能做得出如此有违人伦,不忠不孝之事,臣恳请陛下彻查,也好还娘娘们一个清名。” 英国公一开口,便引得育阳侯看了好几眼:老东西,坏得很,想摘果子? 没门! 他隔空看了曹侍郎一眼,拱手道:“陛下,此事原虽不过是些流言蜚语,不值一提,然而京河中既然显出了刻有警示之语的石碑,臣认为还是查上一查得好,若是那流言为假,自当惩处那些个捕风捉影的愚人,若是为真......” 若是为真,宁妃得死,皇后最好的下场也是被废。 皇帝脑壳隐隐地捅了起来。 他心知肚明那什么京河石碑必定是人造假,但曹侍郎等人上书的弹劾折子里,竟然是把自己当年怎么给先帝准备好毒酒,又要如何毒死先帝,嫁祸给袁贵妃、易氏等人的事情查了个一清二楚。 他们要查,这是没问题的,毕竟先帝真正的死因与他们所知道的所谓“真相”其实差了十万八千里,照着这个思路去查,并没有真的筹谋毒死先帝的宁妃和皇后自然是无虞,最后只会打到他们自个儿脸上去。 但唯一的问题是...... 宁妃经查。 可皇帝他不经查啊! 要毒死先帝嫁祸政敌的,是皇帝啊! 他低头看一眼折子,再抬头看向阶下一众朝臣,眼中隐隐有了不耐烦的意思。 而窥探到皇帝如此眼神的朝臣,并不晓得是他们的主君自己做贼心虚,反而认为是主君过于重视皇后,才不愿意叫妻子担上个污名。 “陛下,岂可为后宫妇人,不顾皇父九泉之下的安宁啊?”文尚书一脸悲痛地长叹道。 皇帝看着他那模样,脑袋更疼了,张嘴正想要说什么。 却又听得;理政殿侧门处传来一阵喧哗声。 有许多人惊慌地叫着“娘娘”。 其中一个尖锐的女音格外突出:“救命!陛下救命啊!!!” 这个声音皇帝很是陌生,他顺势丢掉手上弹劾皇后和宁妃的折子,皱着眉对李宗道:“怎么回事,去瞧瞧。” 李宗肃然领命,他才去了没多久,理政殿内众人便听见这位素来持重的宦官也跟着尖叫:“娘娘您这是要做什么?!” “哎哟!” 几声呼痛之后,李宗连滚带爬地扶着脑袋上的帽子跑了进来:“陛下不好了,昭贵嫔娘娘正在侧殿提剑追砍王选侍,她......她、她......众人不敢上前阻拦啊!” 啊? 皇帝顿时愣住,下意识便去想这个王选侍是谁,做的什么大死,能把他的宝贝心肝肝气到这种程度。 意识到了事情严重性的皇帝立刻起身。 底下文尚书从听见侧殿传来女子喧哗声的时候,就已经满心不喜,又听是那个昭贵嫔公然提剑追杀宫妃,更是一腔的不悦就要喷发出来了:“陛下,理政殿岂是能容妇人放肆的地方,何不快快令羽林卫拿下此妇?” 他声音苍老而刺耳,话音才落,已经被追得快要崩溃的王选侍便从侧殿与正殿连通的小门处冲了出来,高声喊着:“陛下!陛下救我!!谢氏她要杀了妾啊!!!” 她朝着皇帝扑过去,皇帝一个侧身闪过,看向紧追在王选侍身后那女子:“显明,怎么哭了?” 谢珝真这一路故意不急不缓地把王选侍朝理政殿的方向像是赶猪一样地赶过来,她先是不动声色地扫了一遍在场众人——很好,那晚上在的一个不落,那晚上没来的陌生面孔也多了几张。 她提剑指向躲在御桌后头的王选侍:“陛下为了这与前朝勾结的贱人赐死宁妃,又放纵她害死了皇后娘娘,接下来只怕就要轮到臣妾了吧,臣妾不过是提前为自己哭上一哭,又如何了?!” 凭白被扣上一口大锅,脑瓜里嗡嗡嗡一片空白,只记住一个皇后死了的皇帝双眼圆睁:“你说什么?!!” 第278章 老贱人 谢珝真登时就落下泪来,握剑的手也开始颤抖:“这贼人擅闯坤宁宫,口出恶言污蔑宁妃娘娘与皇后娘娘不说,还带人赐死了宁妃娘娘,以至于皇后娘娘受惊不治......” 她声音凄楚,不时哽咽,每个出口的字都花费了极大的力气,蕴含着莫大的悲哀与仇恨,握剑的手却陡然平静下来,重新充满了力量一样地再度对着藏在后头的王选侍举起,双眼则直直看向皇帝:“陛下,为了这个满口谎言的贱人,您都能赐死宁妃娘娘了,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臣妾?” “朕什么时候赐死宁妃了?!”皇帝从皇后死讯带来的震惊中醒神,他晓得自己实在分不清面前女子展现出来的种种情绪和态度到底是不是表演,但也深知虽谢珝真行事为人都十分叛逆,但她绝对不会在这样大的事件上说谎! 皇帝骤然回身,看向瑟瑟发抖地躲在桌案后头的王选侍,被谢珝真神经兮兮地笑着提剑追了一路,王选侍的心神此刻已经接近崩溃——她单晓得只要自己揭露皇后罪行,就能扳倒对方并从中获取好处;而皇后向来体弱且才刚刚经历丧子,若是直接受惊死了,那更是省了前朝大人的大麻烦。 至于勇敢揭发的自己......就算难免会因惊死皇后此事受些惩罚,但好歹自己也该算作一位功臣的,再加上前朝大人的助力,就算暂时不能得宠,在后宫中也不会再继续被人忽视,被人欺负了! 她尽己所能地去思考,自己该怎么才能用“宁妃已经被赐死”的谎言去让皇后受到最大的惊吓? 又没法自抑地去设想,等皇后被定罪,伏诛了之后,作为有功之人的自己能得到什么样的奖赏。 唯独没想过,皇后为人之光明磊落远超她自己百倍不止,哪怕后宫嫔妃们与她并不亲近,却也都是下意识就认为皇后是遭人诬陷,而没有任何一个愿意去附和王选侍口出的狂言。 她最没能料到的是,昭贵嫔这条在某部分嫔妃口中已经臭名昭着的“疯犬”,竟然会如此地袒护皇后——往日也没瞧出这俩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啊,顶多不过来往得比寻常嫔妃之间稍稍频繁了一丁点儿而已。 首度真正直面对上谢珝真如同妖鬼般的那癫狂一面,王选侍还能撑着没跑错求救的方向,对于她而言已经十分难得。 此刻面对谢珝真真假参半的质问,心神俱疲的王选侍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去反驳,颤巍巍地迎上皇帝惊怒交加的目光,她也只会一边疯狂摇头,一边说谢氏要杀了自己,求陛下救救她了。 上头的闹剧将底下群臣惊得全部失声。 脑子转得快些的已经低下了头,举起笏板挡住表情,迅速在心中梳理起今日种种事件之间的联系。 而脑子略慢些的。比方说年纪太大书读太腐的礼部尚书文某某,没能反应过来不说,还脑子一卡就脱口而出:“京河现石碑,警示宫中出妖孽,合该以如此凌厉手段处置,陛下圣明,乃我朝之福啊,还请陛下将这擅闯理政殿的妇人驱逐出去,严惩之,以正风气!” “朕说了,朕没有赐死宁妃!”皇帝在接到弹劾的折子的时候,的确是想让宁妃把所有黑锅背了,处死她了解此事的,但为了皇后的身体着想,便盘算着把这件事情先往后压一压。 但没想到的是这才过了一天而已,曹侍郎等人见上次的弹劾折子被留中不发,竟又胆大包天搞出什么京河石碑,试图逼迫主君不得不处理此事,这也就罢了,皇帝真正在意的是,今早这家伙又上了新折子,折子里头照旧还是弹劾宁妃和皇后,但内容比先前详尽许多。 竟然......把皇帝当年准备的毒酒和后来如何嫁祸旁人的过程写了个清清楚楚! 若他只弹劾宁妃下毒,那皇帝还能有甩锅的机会,可如果真按着这折子上头的去查,查到最后,满朝文武就会发现坐在他们脑袋上面的皇帝是一个何等孝感动天的大孝子了。 因着此事,皇帝本就恼火暗怒,谢珝真突然闯入,张口便责怪自己赐死宁妃,皇后也受惊身亡......一连串的事情打击下来,让皇帝已经没有心思继续去与这些朝臣们玩什么“明君贤臣”的游戏。 他冷冷看向文尚书:“朕也是今早才知什么京河现碑,此间并未有任何人出入理政殿,文尚书,若是年纪大了分不清是非,何不自摘官帽,也好给自己留些体面?” 文尚书心里头咯噔一下,也反应过来自己先前说的话不太妥当,立马跪下辩解道:“老臣无状,还请陛下责罚,只是这理政殿不是妇人该来的地方......” “老贼头!我大盛律法哪条规定了女人不能出入理政殿?!”谢珝真呸了一声,将剑锋转向文尚书,“少拿你自个儿那套迂腐酸儒的说法来叽叽歪歪,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一张嘴就能更改大盛律法,说一句话就能给陛下做主了!” “你......”文尚书面对皇帝战战兢兢,但面对皇帝的女人,就胆子大了,他抬头看向谢珝真,正想抬起手指着她再度阐述一通他自己那份“妇人不可干政”的旧说辞。 却又见。 谢珝真纵身向前,剑尖直指手上仅有一个笏板的文尚书:“宁妃娘娘皇后娘娘遭了有心人算计而不测,你竟还连声叫好,枉为人子!国母丧既国丧大事,你为礼部尚书不思己身职责,还张口就扭曲律法,更枉为人臣!” “如此忠义全无,我看你就是个与那姓王的贼子内外勾结的老贱人!”剑锋凌然,谢珝真没有丝毫犹豫朝着惊恐不已的文尚书刺去,“贱人,死来!” “显明!”皇帝也顾不得恼火,从后头抱住谢珝真,“冷静,你冷静!” 谢珝真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转身扑进皇帝怀里大哭:“陛下说您没有赐死宁妃娘娘,臣妾信您,可宁妃娘娘确实是被个女官带着人给......还有娘娘她......她的遗体就在眼前,臣妾......臣妾.....” 她一手紧握长剑,一手推开皇帝,深呼吸了几下,仿佛在努力抑制自己崩溃的情绪:“不经皇命便赐死妃位娘娘,还能大摇大摆地闯进坤宁宫大放厥词.......臣妾实在是......怕了。” “谁晓得哪一日睁开眼睛,这赐死的毒酒就到了咱们面前了呢?” 此言一出,群臣冷肃,而皇帝,面沉似水。 第279章 暂时的宁静 皇帝在意宁妃的死么? 不,他更在意的是,宁妃死了,还是被赐死,但这“赐死”她的人,竟然不是自己这个皇帝。 既然不是自己赐死的宁妃,那,是太后?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皇帝自己给否决了。 胡太后对当年的真相可是一清二楚的,且先帝死后,她也支持皇后要保住宁妃这可怜人的性命,更是胡太后亲自为宁妃操办了改姓还宗之事,且胡太后虽然也曾在皇帝刚刚登基只是协理过朝政,但没过多久,确定皇帝可以自己上手之后,她就直接抽身离开,毫不眷恋权位地出宫旅游去了。 而且这次太后回来,虽是打着要帮儿媳打理后宫的名头,但她其实对后宫内务也并不插手,整日里乐呵呵地在慈宁宫里,时不时召见几个年轻时的旧人入宫聊天,并且,胡太后到底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根本没那么多的精力去搞事情,更没有理由去给关系一直很好的养子寻麻烦。 但为了保险起见,皇帝还是决定让冯祥走一趟慈宁宫。 他拉住了情绪上头差点砍杀大臣的谢珝真:“此事朕定会查明,你莫要如此冲动,等......”他看了一眼被吓得不轻的文尚书,语气中没有丝毫对他的怜悯,“等查清楚了到底是不是此人在背后作祟,再处理他便是。” 谢珝真发癫只是立于心底常存的理智之上的表象常态,她听皇帝这么一说,便也明白自己先前说的那些话果然让皇帝从他“君臣”游戏的茧壳里冒出头来了,并且对文尚书这个实际上没插手过此事的迂腐碎嘴子生出厌恶。 只是...... 发现明里暗里依旧有数道目光往自己手中长剑上看,谢珝真暂时打消了放下长剑示弱的打算,她借抬袖子擦泪的动作,重新把底下的众臣打量了一遍。 文尚书自不必提,老东西吓坏了,再灵巧的舌头也挨不住一剑削去的,他终于学会闭嘴,而跪在他旁边的弹劾事件发起人——曹侍郎,更是如临大敌双股战战,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上头那个似妖似鬼,虽生得美貌惊人,但癫狂之气更是引人瞩目惧怕的女子也给自己来上一剑。 毕竟。 她方才那模样,好似皇帝也怎么制不住啊...... 也难怪,如此美人,便是疯疯癫癫大动干戈,也还像是个天生的发光体一般,叫人心神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转......育阳侯也低着头,抬手摸摸自己下巴上的胡须,对闻名皇宫内外的“昭贵嫔”有了全新的认识。 在欣喜于不管自己等人对于皇后的谋算是否能成,她都已经死亡且空出了凤座的事实的同时,育阳侯心底又重新生出一股焦虑——他的女儿温宝林,在他眼中自然是这天下间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温柔贤惠,心地善良,亦善操持家务,对于男儿们来说,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妻子人选。 当初育阳侯的庶兄从府外寻来了个与温宝林长相相似的女孩,收做养女,育阳侯可是生了老大的气呢,传那女孩儿来见过几次,敲打几句后发现沈楠榴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的寻常女子,便才安下心来。 只是他庶兄总爱与他争锋,育阳侯在其他地方拿不到庶兄的错误,又见庶兄如此宝贝养女,便只能叫府中下人“好好儿伺候”那养女,以此出气。 可他没能想到的是,自己在这儿为女儿鸣不平,给她出气,温宝林却是主动投敌,待那养女好得不得了——也不看看那一家子配吗?! 憋着一股子气的育阳侯,在得知庶兄准备送女入宫为妃时,终于是彻底爆发了。 不顾母亲和妻子的阻拦,也无视了女儿抗拒的意愿,为了与庶兄再争一口气,原本已经在相看人家的温宝林,就这么和养妹一起入了宫。 到如今。 这没有血缘关系的两姊妹,一个被废为庶人惨烈死去,一个郁郁寡欢失宠丧志。 而温宝林的父亲,育阳侯,将庶兄养女的死视为自己的胜利,胜利之后的他难得地对在宫中苦熬日子的女儿起了些许他自认为的愧疚。 为了这份所谓的愧疚,他决定,要为女儿筹谋来拿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的身份——皇后。 眼见皇后已死,育阳侯对先前那个计划已经没那么重视,此事,首告的是曹侍郎,附和曹侍郎的是其余小官,自己藏于幕后,不过是在恰当的关节上插了点儿手而已,想要抽身实在是很容易。 而那个赐死宁妃的女官......育阳侯暂时没能把她与自己家埋在宫内的一枚钉子联系起来,历来办事,都是他在上头吩咐,底下人去想主意,至于最后事情是交给谁去办的,育阳侯除了会在最关键的那几个地方把关之外,已经习惯了全数交给底下人去做。 而且作为老资历的勋贵,他在宫中安插的钉子虽然不多,但也并不是仅有王月那一个。 现如今育阳侯更在意的,反而是皇帝今日的表现——他实在对这女子过于纵容了,连她提剑上殿,追砍宫妃都舍不得苛责,竟是反过来去安抚这女子。 昭贵嫔盛宠是人所皆知的事实,但今日一见,育阳侯在感慨对方面容美丽很值得男人宠爱的同时,也不免将这二婚妇人对女儿皇后宝座的威胁性再度提高。 在心底开始盘算起接下来如何从弹劾事件中抽身,继续对付谢珝真的育阳侯,不知道他的表情已经全数落入谢珝真眼中。 女子眯起通红的眼眶,哽咽道:“臣妾相信陛下必定能给两位娘娘和臣妾一个公道。” 她浑身的癫狂一下子软了下去,整个人又重新变成娇柔美艳的小女子,因皇后的离去而大受打击,不断颤抖的双肩,紧紧抿住无血色的唇瓣,眼角泪珠滴落时仿佛砸碎的是她自己...... 就像一朵濒临破碎的玻璃花。 皇帝也跟着陷入浓重的悲哀之中,只是他不敢轻忽——再没人比他清楚,此刻充斥着满身破碎可怜之感的女子,内里所蕴藏的,依旧是那种令他这个皇帝也忍不住心颤的疯狂。 她剑上还没见血,如何肯轻易放下? 第280章 蠢作者猪脑过载 朝廷是一个巨大的政治机器,有的时候,它看上去是属于君主以及文武百官,但有的时候,它又仅仅是龙椅上那帝王一人独有。 当皇帝摒弃他敬贤下士的君臣游戏,开始以手中的暴力耍赖时——所带来的后果,往往不是某一个臣子所能承受住的。 但当今天子手中虽握有暴力,但他并不是很愿意使用,于他而言,最该使用暴力的时间段早已过去,如今正是他主动配合与遵守某些上下往来的规则,参与君臣游戏,并且视之为至尊生活中又一项乐子的时候。 同时,若陆晔生是个脑子稍微正常的皇帝,早该在觉察孟氏试图染指禁中,调换皇嗣的时候,就该以迅雷之势狠狠打击一番因这些年月自己的和平而逐渐萌生贪欲的世家;更应该在刘淑仪胆敢孤身刺驾时,剖杀此女及其家族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以警示众臣,彰显天子与尘世真龙的暴怒,使人不敢再撩拨龙须。 可他偏不。 他偏就要慢慢地查,慢慢地审,再慢慢地处罚——依着流程以最为缓慢的速度,在规章之内厘清罪名,将这份恐惧以一种极其缓慢但也最为压抑的姿态悄声蔓延开来。 这固然给皇帝本人带来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乐趣,但这样的做法也对外界释放出一种信号——皇帝对这两次的冒犯的确很生气,但没有生气到大家一起玩完的地步。 所以,以育阳侯英国公为代表的那类自视甚高,又不太爱动脑子的勋贵们,在并没有切实地直面皇帝布下的无声恐惧的前提下,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生出一种“我上我比你更行”的微妙心理。 当然他们此处的“比你行”并不是胆子太肥了与皇帝去比,而是在与把事情办砸了的孟氏\/顺意伯府做比较,认为自己的计谋比这二者更加高超,非但计谋高超,且自己所谋算的事情也绝对在皇帝的容忍范围之内,即便暴露,自己家也不会遭到如此严重的清算。 博一把,推着旁人先出头,自己在后边看着,不时敲点边鼓。 更关键有爵位在身的勋贵人家在议罪时天生比常人多一重优容,明面上又非罪首,输了最遭的结果也不至于全族尽灭,顶多不过降爵去职而已;但若是胜了,一个皇后的位置,起码可以保两代人的富贵。 育阳侯这么盘算着,满心只以为自己算计的只不过是后宫皇后的位置,全然不晓得自己所能看见的“真相”仅仅只是孟家调查出的最表面的东西,他这举动实际上正是朝着皇帝保养良好的脸蛋子上举起巴掌,一个不小心,就会从谋夺皇后之位,变成抽皇帝这好孝子的大耳瓜子。 继而再牵扯出前尘旧事的实情,把早已死去多年的先帝拿来遮羞的底裤一并扒个干干净净。 真到了那时。 已经因宁妃被不知名人士“赐死”事件而惊醒了戒备的皇帝,在意识到自己案上这一份份弹劾奏章明指宁妃,暗指皇后,实则将矛头指向他自己的时候,会否在多年的沉寂之后,主动从他所喜爱的君臣游戏中抽身,唤醒他手中独属于王朝至尊者的无上暴力呢? 以己度人。 谢珝真觉得他会。 也无比希望他会那么做。 前一夜,皇后将此次事件中涉及到的方方面面,以及她动用皇宫内外的关系网布下的种种暗手,都细细地掰碎了来讲给谢珝真听——曹侍郎今日所呈上的折子里,那些把当年皇帝施展的手段调查的一清二楚的内容,正是由皇后提供。 而皇后本人虽然没有集权弄权的心思,但处在这个特殊的位置上,她天然就会受到部分朝臣的依附,只需要她释放出少许善意,便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为她办事。 皇后精心挑选出三个可信的人选,一个配合着东乡王府旧人制造京河石碑的假象,另一个则是藏去了头尾,假借知情人之名,将当年皇帝准备毒酒及嫁祸政敌的详尽过程和部分证据交给了曹侍郎等人。 因弹劾折子被留中不发多日,越来越急切的曹侍郎等人拿到了可信程度大涨的所谓“真相”和“证据”之后,果然又如皇后料想那般,在京河石碑现世时急促地再次上折弹劾,当着小朝会众议政高官的面,把此事推到一个皇帝没法继续忽略糊弄过去的地步。 但皇帝会如他们所愿的那般,彻查,然后坐实自己乃是个万中无一,弑父夺位还借此铲除手足兄弟的好孝子吗? 当然不会。 皇帝虽然是个厚脸皮的人,但在这种涉及皇位之争的大事上,他还是要脸的——仅指他自己的脸面。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就该第三人出场了。 这第三人,必须是与明面上涉案的几方毫不相干的存在,即,非勋贵出身,非礼部官员,非宗室相干,亦无姊妹在后宫为妃,更不曾与皇后宁妃二人有过密切往来。 “陛下,臣以为,此事无论真假,都必须彻查之。”一个眉目端正的中年官员站出来说道,“流言从何而起,曹侍郎所谓证据究竟自何而来,那京河之中的石碑到底是天授还是人为......桩桩件件,非但干系到禁中诸位娘娘清名,更关乎朝廷威严,既然有人借此生事,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微臣恳请陛下,为了朝堂安定,为了朝廷威严,下旨彻查京中流言,京河石碑由来,揪出是何人在这背后搅弄风雨,好还内宫和谐,安抚上下人心。” 他句句不提先帝之死,只说借此生事的人心存不轨,在揣度安抚皇帝的同时,也是紧跟着曹侍郎的脚步,把这件事按死在了必须彻查的位置上。 查流言,查石碑,也必然绕不开查先帝的真实死因。 先帝的真实死因,育阳侯曹侍郎想查,没与他们站到一边,但重视礼法的朝臣也会想查,当年因为先帝暴毙而落了罪的某些人更加想查个清楚,当然,作为借势插手,成为今日之事幕后推动者之一的皇后,也是想叫真相水落石出的。 只是与育阳侯等人所笃信的那一种——宁妃皇后合谋毒死先帝的真相不同。 皇后所要揭露的,是真正的真相,是先帝那最最不堪下作的死法,更是皇帝为人子为生父之死掩上去的遮羞布。 第281章 查 而谢珝真能从中得到的,是在最安全的位置上认识皇帝被逼迫得从君臣游戏中抽身之后,展现他手中无匹暴力的那一面。 这一局,是皇后决心离开之前为她留下的最后一课。 也正是谢珝真目前最为欠缺的东西。 作为一个出身寻常的平民女子,谢珝真认识的陆晔生从来都不是完整的,他最初只是谢珝真拼命求生时路过的一只野生的皇帝,后来成了谢珝真后半生必须与之纠缠的男人,这个男人会给她“爱”和纵容,也不忌惮她沾惹权力,甚至不吝啬于亲自教导她如何弄权,但哪怕皇帝不再将谢珝真视为掌中的小宠,而将其正视为和自己同样的“人”了,皇帝也绝对不会轻易将自己手握的暴力展示给谢珝真。 这是这个国家从礼法、血统、制度等几方面所赋予他皇帝身份最关键也最根本的力量,一旦显露,必然动荡朝野。 但假如谢珝真瞄准的是那个位置,她就必须提前学会面对,甚至利用、窃取这样的暴力。 这也是皇后在揭露真相之外的又一个目的。 借助皇帝的暴力,她可以在离去前,做到先前无法做到的很多事情。 譬如那些默默死在邓贤妃暗手下的亡魂的仇恨,譬如那年水灾中化作一串串数字离开人世的冤魂,譬如那受辱少女的崩溃绝望,譬如沈楠榴自尽时那条写满了血字的白绫...... “......待京中勋贵重新洗牌之后,‘永嘉侯’真正的机会就要来了。”那夜的皇后用最温柔的声音给谢珝真上了最震撼的一课。 如今正到了那一课最关键的步骤。 谢珝真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自己能从这次事件中获得的经验,她在点醒了皇帝的戒备心之后,便佯作悲伤恍惚的模样,顶着某些朝臣不善的眼神,杵在原只有男子站立的大殿之上,堂而皇之地偷学皇帝是如何冷着脸色,将彻查的命令拆分到不同的部门,完全绕过了事件关系者,一件件分发下去。 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她旁观皇帝如何在指掌中轻松调动“朝廷”这个庞大的器械,同时也发现,只要皇帝认真起来,从上到下,根本无一人敢于去怠慢他的命令,哪怕是如此大案,经由无数人的手去细细调查,也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得出最接近真相的结果。 去往内宫调查的宫人由李宗亲自带队,冯祥也从慈宁宫带来胡太后并未插手赐死宁妃的消息,至于那个名叫“王月”的司库女官,也被李宗没花多少时间就逮捕归案。 只是一时半会儿从王月那里还审不出什么来,李宗便先来报自己查到的那些信息。 “启禀陛下,司库女官王月,户籍记载其乃是京城雨花坊榴花巷子第二十七户的长女,家中有父母,一弟一妹。”李宗条理清晰地报告着,“其父乃是货郎,日常也就在雨花坊一带活动,其母则在家中操持家务,偶尔会到裕锦庄贩卖绣品补贴家用,其妹已经出嫁,男方是江南来的商人,奴婢已命人前往追查。” 他顿了一下:“其弟倒是年纪尚小,如今正在白马学堂读书。” 听起来是再正常不过的背景了。 却让育阳侯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虽然对下头人的事情不那么上心,但他听完王月的背景之后,还是想了起来——这不是自己家许多年前安排进宫里的一枚钉子的家世吗? 意识到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育阳侯心中难免惴惴不安起来。 但同时他又抱着几分查不到自己身上的期望。 前头李宗继续说道:“奴婢在调查的时候发现,王月之母常去的裕锦庄,乃是育阳侯府,沈大老爷夫人的嫁妆,娶了王月小妹的那行商,是裕锦庄供货人之一,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那行商只到了京都一次,娶完亲便回乡不再出现,而他入京那日,也正是庶人沈氏被沈大老爷自江南接‘回’侯府的日子。” 他是个有些年纪了的太监,眼角的眼皮耷拉着,与往日面对谢珝真这宠妃时的表情截然不同,透着一种属于帝王刀刃的森冷感:“更巧合的是,这行商户籍所在地,亦与庶人沈氏家乡相同。” 这么短的时间真的能查到那么多? 谢珝真有些惊讶,但转瞬她又想起来,沈楠榴死状那般惨烈,留下的那条痛陈自身遭遇的白绫,在她死后也是被皇帝或者皇后给收走了,虽帝后二人那时没有就此向育阳侯府发难,但以这二位的性子而言,也必是在拿到白绫之后就开始了调查的,如今,不过是借此事的便利,把旧案翻出来罢了。 看来皇帝是真的生气了。 谢珝真冷漠地想到——那,在生父的脸面,与自己的颜面之间,皇帝又会作何选择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不需要专门去回答。 她一边安静听着调查的进展,一边也重新认识了一次皇后。 如那夜皇后所言,她的确也是个有脾气的人,育阳侯等人欲以此事谋取凤座,那她就要踩着他们的布置,逼皇帝在先帝和他自己之间做选择,是依照着皇后给出的调查路线,顺着她的安排调查出皇帝曾给先帝准备毒酒栽赃政敌,还是为了保全自己继位的正统性,将先帝这个不当人的老头子脸皮给扒下来呢? 皇帝那么孝顺,肯定会选择卖了早死的亲爹啊。 那。 作为染指宫禁,擅自“赐死”宫妃,惊死皇后,还让皇帝落入两难之境最后不得不亲手扒掉老爹面皮的黑手的育阳侯等人,就成了给谢珝真展示皇帝手中至高暴力那面的最好的教材了。 整个朝廷都随着皇帝坚定而冷漠的命令转动起来,每个涉案的人员都被揪出来放在众人的目光之下重新审视。 王月身份为假,酷刑之下,她终于交代自己和所谓的家人们都是出自育阳侯府,只拒不承认赐死宁妃一事。 育阳侯跪地请罪,胸中的百般辩解之词却被皇帝一挥手阻拦在喉中,不上不下,憋得他冷汗直冒的脸从苍白变作酱紫。 第282章 皇令 皇帝高坐明堂,底下的育阳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怎么这么快就被揪出来了——甚至不是因为他自己在背后指使曹侍郎弹劾这事儿露的马脚,反而是因为一个送进宫里的钉子。 他甚至完全没能意识到,宁妃被莫名之人“赐死”已经让皇帝惊醒,而就在众人继续对他施压逼迫,一定要给弹劾案查个清楚的时候,皇帝已经带着满心的不耐烦从君臣游戏之中抽离。 他可从来就不是那种需要拉一边打一边,平衡多方朝臣,维持皇宫内外势均力敌才能坐稳皇位的皇帝啊。 既然要查,那就干脆把所有事情一起查清楚了,统统一次性处置掉,省得你们这些坏棋子总想从棋盘上跳脱出来,对着棋盘的主人叫嚣。 只要一想到自己为了那点儿父子之情,为先帝遮掩那荒唐死因,到最后反而差点儿就要给自己扣上一顶弑父夺位的帽子,皇帝心里就突突突地来气。 不是要查吗? 那就查好了! 看你们这些跳得高的,能落得什么好! 就像是不耐烦的小猫咪一巴掌把飞舞到自己眼前的小虫拍扁一样,他眯起双眼朝殿下看去:“育阳侯,你把朕的宫禁,宫妃,都当成什么了?” “微臣......”育阳侯一咬牙,“微臣对此事一无所知,还请陛下明鉴,王、王司库的确曾与侯府有过关系,但微臣绝对不敢行此等忤逆之举。” 认下往宫里埋钉子的事情,但与王月一样一口咬死不曾“赐死”宫妃,是育阳侯如今能想到的唯一求生之举。 “微臣的确有罪,但请陛下莫要被有心之人蒙蔽,反而放过了真凶.......啊!!!”他的官帽突然被飞来一物砸得从脑袋上脱落,滚在地上转了几圈。 “宁妃娘宁宫中所有宫人都已经指认了,今日除了这王月之外就再无外人出入过,且她一走,宁妃娘娘便横死殿中......人证物证皆是由李宗公公细细查过才奉于殿前的,你一个不知情,一个被蒙蔽,就想推脱罪责?!”谢珝真刚刚扔过去的是一只随手从旁边抓起来的果子,她一边说,一边用长剑“哐哐”敲地。 已经意识到皇帝是动了真火的群臣对谢珝真的举止心中有异议,却已经不敢擅自开口指出。 “娘娘息怒!”育阳侯脑瓜儿飞快转着,“还请陛下传召臣之长兄协助调查,昔年庶人沈氏入京一事全是他一手操办,王月一家子又与他夫人的嫁妆铺子来往甚深,许是被他收买了......” 而皇帝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表情看着他们,龙椅御座上,他将身子往后靠着椅背,又轻松惬意地翘起了二郎腿,似乎先前那种压得群臣皆寂的恼怒并未存在过——也是,人能对玩具发多久的火呢? “李宗,传令金吾卫,将育阳侯府相干人等尽数拿下。”他的语气逐渐从冷凝变得平和。 底下的育阳侯隐隐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陛下?!” 而皇帝眼中带着属于活人的悲伤,好心地对他解释道:“你大兄做的,还是你做的,或者是你家里头任何一个其他人——这重要吗?” “谋杀我的表亲,害死我的妻子。”他将妻子这两个字咬得尤其重,“育阳侯,是否朕这些年待你们过于宽仁了,才养大了你们的心思——”声调骤然一转,变得严厉起来,“礼部尚书文某某,左侍郎曹某,去职下狱,彻查三代族亲不法之事,无问大小,凡犯法者就地格杀!” “陛下!”刚刚那最后一个站出来请求皇帝彻查弹劾案的中年官员又出声了,“此法过于严苛,易造成冤狱,还请陛下三思,且案件实情并未查清,陛下......” 皇帝看向他抬起手,冲着中年官员点了点:“林御史——林卿啊,既然怕有冤狱,你便亲自跟随金吾卫去这几家走上一遭吧。” 这姓林的御史正是由皇后挑选出来,给今日之事添柴加火,但又是个独臣的第三人——他性子耿直不善交际,曾在大理寺任职,任职期间对每一个案件都要刨根问底,生怕自己判错了案子冤枉好人。 这样的人都不需要皇后诱之以利或者以势威逼,只要疏通一下今日轮值御史的排班,保证他在场就足够了。 “哦对了,带上这几份卷宗。”皇帝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眼尾通红而湿润,此刻的他比平常的“皇帝”看上去更像是个真实存在的活人,但也更让在场众人对其心生惧怕之感。 谢珝真看见李宗叫来一个小太监,他手上的托盘里放着几份卷宗,另外还有......一条血迹斑斑的白绫。 只看了一眼,谢珝真就听见皇帝叫了她的字:“显明。” “觉得熟悉吗?” 谢珝真回头看着他,只觉得那龙椅上坐着的的确是个人,但......一个不再以“帝王”对情绪和私语进行自我约束的活人坐在龙椅上,对于其他人而言,无疑是件极其恐怖的事情。 “臣妾......的确略有耳闻,只是从未见过实物。”谢珝真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选择坦诚些去回答。 “可怜的女人......”皇帝没有表露出他对于谢珝真的这句回答满不满意,而是含着泪水噙着淡笑,“江学士,你来看看这绝笔书,为朕从前的爱妃写封祭文来,林御史,你等江学士看完,就把这东西也带上,与祭文一起张挂在育阳侯府门口,令众人瞧瞧这一家子都做了些什么哟。” 荒唐。 被点名的江学士和林御史不约而同抓紧了手中笏板。 沈楠榴是获罪被废死于冷宫的庶人,无论她到底死前有什么冤屈,都不该如此羞辱一门侯爵......但没人敢出言反对,被点名的二人更是已经觉察到反对的危险。 更是觉察出了,今日之后,育阳侯府恐怕将不复存在。 “爱卿觉得如何?”皇帝却在此时又突然开始询问谢珝真的意见了。 谢珝真忍不住想起自己入宫之前,对后世为何称呼自己为妖后的其中一种猜想:莫不是这狗男人晚年发瘟自己也跟着疯了,杀得朝野上下血流成河吧? 瞧他今天的做派真的不是没这个可能啊。 都说杀人不过头点地......皇帝如此对待育阳侯等人,分明......是虐杀啊,杀的还不单单只是人命,而是殿上臣,侯爵府。 可纵使如此暴戾,亦无人胆敢违逆皇令。 第283章 臣妾害怕 “臣妾素来听闻江学士学富五车,最善骈文歌赋,所成文者皆字字玑珠句句隽永,工巧新奇,寄意深切......”盯着皇帝的眼神,谢珝真把长剑抓得更紧,“若是沈妹妹能得大人一片祭文,想必她在泉下,也会是欣喜的。” 皇帝依旧看着她,没有表态。 谢珝真琢磨出些许味道了,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育阳侯府犯下如此重罪,陛下无奈严惩,更该以此为例警示世人,皇后娘娘与宁妃娘娘生前一直行善,修建慈幼院敬老堂,安置孤独无依者。” “育阳侯忤逆背德,谋害中宫及嫔妃,臣妾想,不如在处置其亲族后,将侯府改建为慈幼敬老之处,再命工匠将江学士之祭文刻在碑上,立于堂前,好令日后千年百年,世人来往诵读,也警醒百官勋贵,引以为戒,不可再犯。” “善。”皇帝唇角那抹淡笑终于是在一众人的提心吊胆中落下去了,此刻他面上只有掺杂着悲伤的宁静,“就按照......昭妃所言。” 他又点了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让他们抓紧时间把这件事情给做好。 谢珝真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手中长剑依旧抓得很稳,没有片刻敢松懈的。 她原本就站着,对随意一句话就又把自己位份给升了上去的皇帝屈膝:“臣妾蒙受圣上皇恩,不甚欣喜感激。” 微微垂下头去,谢珝真暗暗感叹皇后与皇帝不愧是多年的夫妻,皇后对皇帝被逼怒后的种种反应起码算准了七八成,稍有不准的那些,大概是因为她身为一个正常人无法对脑子生了癫症的皇帝产生共情。 只是,皇帝对皇后的算计,如今又想清楚了多少呢? 谢珝真暗自琢磨着,不管皇帝猜到皇后在这件事里插过多少手都没所谓,只要他别往皇后和宁妃是想要假死出宫的方向上去想就行,当然,谢珝真必然是不会叫他有机会往这个方向去想的。 还得有几场硬仗要打啊。 谢珝真在心里头又给自己打了一波气,提足精神。 “既然欣喜感激了,爱卿何不弃了那锐利凶器,到朕身侧来呢?”皇帝于理政殿上问策的对象,只该有朝臣才对,再超格些,无非是听听太监的建议。 而谢珝真......一非能与皇帝势均力敌,互相角力的国母,二非扶持幼子登基,垂帘听政的太后。 将如何处置一尊侯爵之事问政于她一个小小贵嫔,实在是今日种种事件中,皇帝最为肆意也最荒谬任性的一笔。 何况“后宫不可干政”这条例,虽没明文写在律法上,却是暗暗刻蚀在绝大部分男人们的心里了。 当皇帝以此举表示出想要培养这位一句话之前的“昭贵嫔”,一句话之后的“昭妃”的暗示时,底下的大臣们一个个心头皆是一惊,着急些的已经下意识举起手中笏板,准本进谏驳回皇帝不当之举。 但更谨慎的那些,则是乖顺地垂首,微微躬身,在表达自己从身到心全部服从至尊帝王一切意愿的同时,还好心地拉了一把身边心思没那么敏感的准备进谏的同僚。 但还是有那种动作实在太快,没能被幸运拉住的。 “陛下!朝政大事岂可听从妇人之言......”一个看上去年纪不算太大的御史冲了出来,没说两句,便被一旁同僚冲上前摁着一起跪了下去。 而皇帝抬抬眼皮,指指那小御史:“殿上喧哗忤逆上意,与文、曹二人同论,查其三代族亲不法事。” “陛下圣明。”短暂沉寂过后,回过了味儿来的官员们纷纷拜身表示顺从。 更有些机灵的小墙头草,只在乎权位而非男女之身的官员口中高声道贺:“恭喜昭妃娘娘!” 无论宫妃还是朝臣,都是卖身给帝王家的,都是与民有别的“官”,无非就看谁能在职责之内伺候皇帝更舒心罢了,皇帝要打理国事,官员帮着治理好了国家,是他的舒心;后妃在内宫侍奉皇帝,绵延子嗣,又参与宗族内务,国家祭祀,一样是得办好了,才能让皇帝舒心。 既然如此,何必非要跟个酸腐老儒生一样,去纠结那个受皇帝喜爱看重的“官”是男是女呢? 要知道,在你还纠结那“官”是男是女的时候,早就有心思灵活的人去攀附上这株新生的通天大树,往上爬去踩你的脑袋了啊! 不止一个官员在心底暗暗盘算起了该如何与新出炉的昭妃娘娘结交之事。 而被齐声恭贺的谢珝真在又一次亲身体会了皇帝手中那份毫不讲理的“暴力”的同时,也没忘记继续维持自己的人设——底下那些官员是如何想的目前还不重要,关键是自己现正该为皇后的离世而哀怒悲愤,可千万不能叫皇帝觉察出异常。 于是谢珝真冷着脸,模仿皇帝先前的模样,扫了一眼底下的众臣:“中宫新丧,又有贼人故意污毁娘娘清名,何来的喜?!” 她说完,又看向将龙椅让出一个位置,正等着自己坐过去的皇帝,没有动。 皇帝要她放下剑坐到他身侧去,的确是独一份的爱重,但,暗含在里头的意思,是想告诉谢珝真,她想要权,想要利,自己这个皇帝抬抬手就可以给了她,但同时,对谢珝真也有要求。 那就是。 完全成为皇帝权势中的一部分,抛弃她一切可以逆反,可以自卫的武器。 是接受皇帝完全的庇护,还是借今日皇帝抬她的这一手,正式将属于谢珝真的势力探入朝堂,而后接受闻风而至的某部分官员的依附呢? 谢珝真不愿意放下剑:“陛下,臣妾不过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了,便是手持长剑,又能伤得了谁呢?” “而且,今日之事,实在是吓得臣妾怕极了啊......”谢珝真双眼一眨,泪珠滚滚,“只要一想到竟然有人能越过羽林卫在禁宫之中行那等恶事,臣妾就深恨不能为两位娘娘手刃那兴风作浪的贼子,全赖陛下圣恩,臣妾才能暂缓胸中恨意,没将这剑刺进这该死之人的胸膛!” 她先是假装可怜,后又变得凶蛮歹毒。 殿下群臣已经对上头这对“夫妇”癫乱的精神状态不抱任何指望。 在皇帝抚掌叫好说这才是他的爱卿的时候,臣众更是满心麻木。 唯有眼见抄家灭族之祸临头的育阳侯终于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嚎着让皇帝继续彻查先帝之死,知道自己一家子必死无疑的他也再顾不上什么了,开口便是叫骂皇后等人违逆人伦狠毒不贤,而意图维护的皇帝亦是昏庸。 被骂了的皇帝只遗憾谢珝真对自己的再一次拒绝,同时又欣喜于她就该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十分值得自己去深爱的女人,他收起不大端正的坐姿:“既然你决心要查,那就仔仔细细地查吧,英国公以为如何?” 第284章 证据 英国公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皇帝竟然还能想起自己来,自己只是跟着育阳侯附和过几句话而已...... 他想想正办着丧礼的大女儿,又想想被示意过会封郡王的外孙,还有即将入宫为女官的四女儿和为妃的五女儿......英国公觉得自己虽然开了口,但这全是被曹侍郎和育阳侯等奸人给蒙骗了啊,就算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得被盛怒的皇帝论罪,自己也该是罪责最轻的那一批才对。 邓四姑娘的死讯还掩在慈宁宫里,未曾叫外人及家人得知,她们姊妹几个入宫之前,英国公倒是曾经提点过邓四几句,将自己家在宫里一些能说得上话的女官、太监的名字告知了她,但她夜间遭了面板反噬横死,与之共处一殿的两个妹妹从来都不被允许接触家族暗中的布置,实在没有能力把邓四已死的消息给传出宫去。 对此一无所知的英国公立马转换了先前的立场,不再与育阳侯等人同仇敌忾地攻劾皇后,而是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陛下圣明,沈氏逆贼罪不容诛,此贼奸猾,放出流言又假作石碑谶言,实在是胆大包天,但流言既已传出,微臣认为,还是得在流言造成不可逆转的后果之前,查出当年真相并公之于众,也好叫此贼污蔑国母之毒计无从得逞。” 他见风使舵的本事一点儿也不弱,谢珝真看得暗暗称奇——难怪英国公此人蠢钝如猪还手握足以威胁皇帝的大杀器,皇帝也依旧能有心情优哉游哉地耍弄他。 天子生性不羁,朝中除去能助他治国安民的能臣贤臣,也不能少了可以让他逗乐,拍他马屁,会在第一时间站出来跟着他意愿去行动的弄臣。 只是英国公此刻恐怕还没能意识到,皇帝已经不想再继续从他身上寻开心找乐子了。 “去请母后来,要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向她老人家一一说明。”皇帝看了一眼英国公,“李宗,你去瞧瞧到这几人家中抄捡捉贼的金吾卫走到哪儿了。” “是。”李宗年纪虽然大了些,但腿脚还是十分利索。 起码比一直没能得到皇帝回应,而逐渐意识到不妙双腿忍不住开始打哆嗦的英国公利索得多了。 见此情形,谢珝真吊着的心又放下来一大半。 京河石碑乃是皇后命人所制,派了东乡王旧部里几个熟识水性的人放到京河里头的,而放置石碑的那条河段,负责修缮看管疏通之官员明面上瞧着与育阳侯府没多大关系,但实际上他是向育阳侯某个妾室行贿,再由那妾室对育阳侯吹了枕边风,才得的职位。 此人这回事过后便四处宣扬自己是侯府妾室的干弟弟,朝河段周边的人家索贿,被巡视的上官斥责过后才安分下来。 金吾卫办案的速度很快。 从清晨事发,闹腾到现在,已将近午时。 育阳侯几人提前准备下的所谓“毒酒”、“当年的人证”等悉数被带至理政殿上。 皇帝的这个举动让那些原本不打算掺和的官员也瞧出了接下来恐怕会有不得了的大事发生。 从御座上走下来,皇帝亲自拿起装有毒酒的酒壶掂了掂:“紫红华英,是父皇最爱的御酒,不过此酒酿制不易,且先帝朝时诸地官员为了采果酿酒上供,使果园侵占农田以致百姓无田可种,亦交不上税款,饿死者,入山为匪者不计其数......” “朕登基后便下令毁去所有果园,查抄那些媚上贪官的家产分发给平民百姓,大盛酒坊从今以后都不得再酿造此酒......当时库存的紫红华英酒也一并随先帝下葬了。”他拔开酒壶的盖子,往里头瞧了一眼,“真是难为你,十来年过去,竟然还找得到紫红华英酒的酿酒方子,瞧这色泽,此酒酿造的时日也不浅了。” “可见尔等是早就包藏祸心呢。”皇帝又想到这件事多半是从那个世代为妃的孟氏传出去的,当下便觉得自己对这家子的处置是不是太轻了,竟然只灭了孟氏本族的族人,早知这家子能牵扯出这么多事情,就该夷其三族才对。 接着,育阳侯私底下酿酒的酒坊和私养的匠人,以及为他制毒的药师也被审了出来。 这些原本是要把皇后拉下凤座的所谓“证据”,最后反而成了育阳侯罪无可赦的实证。 相比起已经心死如灰的育阳侯,一旁保持着行礼姿势,久久不被皇帝搭理的英国公虽心未死,却也全是被恐惧给攥住了。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在后宫兴风作浪的女儿,死了。 手中握着大杀器的女儿,上供了。 自己和儿子们的职位,都辞了。 怎么皇帝瞧着像是还在生自己一家子气的模样? 不是已经......已经和解了,过去了吗? 就在英国公满心忐忑的时候,胡太后到了。 她没有太后的正式礼服,依旧是一副寻常人家小老太太的模样,只是神色间不如往常那般轻松欢喜,而是眼角与嘴角一齐耷拉着,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暗沉无花纹的模样,显然是已经知道了皇后宁妃的“死讯”。 胡太后虽然平时表现出来的样子很是和蔼,但无论宋淑妃还是邓贤妃死时,作为长辈,她都没有这么明显地表现出过哀伤之意。 “皇帝呀,今日之事,哀家都晓得了。”她说着看了一眼谢珝真,“当年之事,实在是叫哀家不晓得怎么说才好,诸位大人为了此事忙活到现在,都已经过了午时了,想必腹中也是饥饿,不如就先叫他们轮换着去用了膳?” 皇帝依旧把玩着手里装满毒酒的酒壶,闻言点头:“母后说的是,是朕思虑不周了。” 这当然只是场面话,所谓轮换着去用膳,其实只是要将官职不够高的小官们全部清场出去而已,留下分量够重的高官在场,即可敲定接下来要公布的事情的真实性,也能尽可能地避免这桩皇室丑闻外传。 显然比起已经开始发癫要把亲爹底裤扒掉的皇帝而言,胡太后还是留了些理智,要维护皇家的脸面的。 宫人及官员们走了大半,唯留下各部的尚书,以及几个老迈的学士。 大盛朝并不设立丞相一职,从前曾有过在六部尚书之上的尚书令,到了本朝也被废弃,往日议政,除去诸部大臣,还有身上挂着大夫虚职的,从各部退下去的老臣,又称理政学士。 第285章 皇帝哭唧唧 很快,理政殿安静下来。 谢珝真杵在原地不动,躲藏在宫人身后被吓破了胆子的王选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跟着退下,只是她被谢珝真目光死死盯住,便不敢再动,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胡太后见人走得差不多了,又忍不住把目光移到谢珝真身上:“哀家过来之前,已经命李妃等人先为皇后宁妃装殓,昭贵嫔,你......” “母后。”皇帝突然开口。 谢珝真眼里,皇帝身上的“人味儿”在这一瞬间变得更重了。 只听他嗓音微颤,带着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令徽她当真......” 胡太后看着儿子,沉重地点点头。 而见了这一幕的谢珝真心头猛地一颤:感情这狗东西先前并没有相信皇后是真的死了,难怪虽然被逼得出了真火,要以雷霆手段处置育阳侯等人,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悲伤,甚至还有心思试探自己的意思,原来不是为皇者那什么狗屁的喜怒不形于色,而是他压根不觉得皇后真的死了!!! 真是好险! 若自己因晋位和被问政二事过于喜悦而放松了沉浸在皇后死亡哀痛中的表演,那这家伙岂不是…… 谢珝真后怕不已。 得到了来自母亲的肯定,皇帝踉跄一步,双手按住御桌一角,手背上青筋暴起:“好哇,好哇,不是说先帝是被毒死的吗,好,这就撬开墓门,把他挪出来,再召集天下所有仵作医师,让他们当着众人的面开棺给你们好好儿验一次如何!” 他目眦欲裂地看着育阳侯,“咔嚓”一声,竟是徒手掰断了桌子的一角。 “皇帝!”见皇帝竟然口出如此不孝之言,胡太后重重砸了一下手中的龙头拐杖,“哀家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也不可如此失了分寸!” “母后。”皇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浑身颤抖地用力闭上双眼:“他做的孽,偏叫后人来承担,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倒宁愿当日是我毒死了他!” “皇帝!”胡太后黑沉着脸,再度出声示警。 对于养育自己长大的母亲,皇帝还算敬重,他踉跄着站直身子。 谢珝真很配合现场气氛地跟着擦起了眼泪,皇帝能为了叫自己舒心,宁愿把无辜的宁妃推出去顶罪,保全皇后也保全生父的面子,无辜受刀的宁妃会如何痛苦,从来就不在他思考的范围之内。 而如今。 他总算是也尝到了这刀砍在自己身上的痛了。 几方同时施压让他不得不从游戏君臣的状态中震怒脱离,这层“痛”或许只能称之为痒;但相伴多年,便是不爱也有几分亲情在的皇后的离世,对于皇帝而言,就的的确确是一把割肉的刀子了。 世人总爱把皇帝看做一喜一怒皆有深意的“圣人”,看做超脱凡俗的“上天之子”。 但再怎么称颂他们的不凡,他们的伟大,都无法更改他们其实也是有情有泪的血肉之躯这个事实。 不如说,在谢珝真看来,那些只要知道某人是皇帝,便会主动跪趴下来,无论那人是暴虐还是贤明都争着抢着要给“皇帝”一切所作所为寻借口找个或是身不由己或是高深莫测理由,就是不许“皇帝”与凡人一样的那些人,才是真的奇也怪哉。 就这么喜欢把人供在头上让他统治自己吗? 谢珝真不太喜欢。 她想,皇后大概也是一样的。 只是她们眼界在大多数时候有限,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摆脱这样的境地。 谢珝真选择一身野蛮地往上爬,只要女儿成了皇帝,她头上自然也就不会再有其他东西压着了;而皇后选择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地让自己和其他女子过得轻快些,只是她到最后终究还是选择自由,虽然照样摆脱不了被统治的境地,但出宫之后无论去哪里,以她的能力而言,都比在皇帝身边会更轻松快意。 她在临走之前以自己的“死亡”刺向皇帝的这一刀,既是为了以此打击谋算她位置和性命的敌人,更借势给那些之前被压下了的冤案一个真正的了结,同时或许也带着些发泄自己这么多年以来积攒的怨愤,但更多的还是要痛醒皇帝,叫他明白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任由他掌握,可以随心所欲去和稀泥的。 此刀过后,便是夫妻之情断绝。 不得不说,皇后本性还是太温柔了。 谢珝真这么想着。 那边的胡太后已经缓缓将当日先帝所为说了出来,只是在描述的时候,将宁妃姊妹二人的姓名给掩去了,只换做两个原本就不存在的小宫人,因不堪受先帝羞辱,才奋起反击,惊惶之下,无意勒死了他。 能留在现场的除去几个涉案之人,都是能做到高官的老狐狸,哪怕迂腐如文尚书,也在第一时间猜测到这两个“小宫人”的身份只怕是不单纯,再一联系过去十几年里年纪和身份都符合的对象......答案呼之欲出,但没人敢说出口。 此等辛密,此等丑闻,难怪皇帝不愿提及! 众官员在心惊的同时,也对竟然敢拿这种事情起风波的育阳侯等人生了愤恨——你没事儿针对皇后做什么? 你女儿只是个无宠的宝林诶! 就算皇后没了,哪怕只是论资排辈,也断断轮不到她上位啊! 其中英国公最是恼火,他见曹侍郎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还以为这事儿是他们调查准了才拿出来的呢! 哪想到竟然只是从孟氏那里听了几句疯话,就宝贝一样捂着,要借此推翻皇后...... 又气又悔的英国公还保持着先前行礼的那个姿势,他的手已经举酸了,但是在皇帝发话之前不敢有丝毫改变。 而在胡太后冷漠诉说着先帝死亡真相的时候,皇帝正用他掰下来的那一角桌子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浑似个发脾气的孩童,待胡太后以一声长长的叹息为那旧事收尾,他才停住了这个有些渗人的疯癫举动。 “皇后实在无辜。”皇帝咬牙说道,“为你等野心,竟损我贤妻......凡涉及此事者,三族,无论男女老幼,皆诛!” 此言一出,留在殿内的官员纷纷下跪,曹侍郎已经白眼一翻晕了过去,文尚书见着情形,竟是自己这个不过说了几句话的,也被牵连其中,登时便一口气没能上来,翻着白眼,连滚带爬地爬到中央,疯狂叩头祈求皇帝轻饶自己家人。 而胡太后只是微微地皱了下眉,便点点头表示自己对皇帝的决断没有异议。 谢珝真其实也没有异议,只是连老幼都不放过,若是叫皇后晓得,只怕又徒生愧疚:“陛下,娘娘素来慈怜老弱,还请陛下饶过他们性命,就只算是为了娘娘泉下安息......” 哽咽着求情的谢珝真,抬头看见皇帝圆睁的双眼,他泪滚如珠,竟也的确是有真情。 第286章 我舍不得 事情发展到现在,走向几度完全脱离了皇帝的掌控,这让他既愤怒且悲伤,本来就有些毛病的脑子失了理智的桎梏,只想不管不顾地朝着周边所有一切肆意倾洒自己的悲愤,听了谢珝真这话,他抬手捂住脸,哭了起来:“我岂不知她素来怜惜老弱,可那些人又何曾因此怜惜她了?” 谢珝真:......要不是见过你嫌麻烦想直接让宁妃顶罪还为此跟皇后吵架,那我还会多感动一下。 她晓得皇帝此时此刻的种种表现全部出自于他本心,但假如不是皇后拿捏设局的时机和方式都恰到好处,那么,现在这个坐在龙椅上哭唧唧的男人,只怕依旧还是那种一切皆在自己掌中的傲慢姿态,哪里会如此破防呢?、 不得不说,面对如此破了大防的皇帝,谢珝真心里是有点暗爽的。 哭罢这一句,他放下手:“凡涉案者三族皆诛!还是说昭妃你定要......” 颇有些熊孩子耍赖的感觉了。 但谢珝真不想惯着他,嚎啕起来比皇帝声音更大:“陛下,你此举究竟是为了娘娘,还是为了你自己心里舒坦?!” 从没见过一个嫔妃能在理政殿对着皇帝咆哮,还横加指责的众官员把脑袋又缩了缩。 胡太后见状倒是稍微动了下嘴唇,但到底没出口说什么,而是撇过脸去,假装底下众臣被这俩人给吓住的模样很有意思。 “娘娘如此温柔慈悲,您但凡有点儿在意她,又岂能不知她若是......若是见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共赴黄泉,会是何等难过?”谢珝真抄起手中长剑,往下狠狠一劈,直接砍在这张命途多舛的桌案上,“我不过是不忍叫娘娘亡魂不安,才劝上这一句,反正不顾娘娘本心要大开杀戒的也不是我!要惹她伤心,让她难过的,也从来都不是我!” “你......”皇帝脸都憋红了,在破防之外更多一层委屈。 谢珝真手上用了点儿力才把长剑从桌上拔出来,然后反手又是一劈,将这桌案的一角给彻底砍了下来:“我怎么了?!娘娘她待我那么好,我还不能为她争一争吗?!你舍得她难过,我舍不得!!!” 她干脆把剑往地上一甩,长剑脱手,却比她执剑时更叫皇帝心虚了。 只见谢珝真用袖子遮着脸,背过身去双肩一颤一颤,哀哀地哭起来:“你干脆连我也杀了好了,早早去底下陪娘娘去,也好过就在这儿眼睁睁瞧着你用人命来乱撒脾气!” 皇帝只觉得自己脑门上麻嗖嗖一片冰凉。还没等他再做出反应,却又见谢珝真越哭越气,竟然又想去捡起掉到下头的长剑。 与之相处了这么久的皇帝虽然还不是很能摸透这女子的心思,但对谢珝真的举动多少也能有些揣测了,意识到这女子接下来又要发什么疯的皇帝不止头皮,整个人都叫一股从心底生出的凉意浸透。 他一个箭步从龙椅上蹿了出去,恰好能捏住谢珝真已经将剑捡了起来的那只手:“你这是做什么,莫要冲动!” “放手!娘娘待我如此仁厚爱惜,我却连回报她一二,叫她安息都做不到,那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亲自去向她请罪好了!” “朕听你的!不杀了!不杀了!”皇帝晓得谢珝真力气比常人大,却也没能想到自己单手竟然都没能按住, 不得不两手都用上,才勉强制住了谢珝真。 谢珝真见火候差不多了,才做出一副骤然脱力了的模样,哭着倒在皇帝怀里:“我也恨不能将这些贼子全杀了,但是......但是一想到娘娘......” “朕知道,朕知道。”皇帝拍抚着谢珝真颤抖不已的后背,“染指宫禁,谋害后妃,假借鬼神散布流言,其罪罄竹难书,照旧夷三族,只念在皇后慈仁,昭妃劝诫,其族老幼可免死罪,罚没为官奴吧。” 眼见昭妃娘娘一哭一闹,就改了皇帝的心思,底下众臣对她的分量更看重了几分,口中称赞起这一家,一夫一妻一妾的仁义厚德来。 一直沉着脸的太后对此,先只是皱了下眉,而后也没再多做表示,反正在她看来,惩罚的手段是什么不要紧,只要能警醒后来者莫要再如此挑衅皇室尊严便可。 至于今日理政殿上闹的这一出......是会留在史书上的,不过这又跟自己这个半条腿踩进棺材里的小老太太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顶多,最糟糕也不过会让后世觉得自己这糟心儿子恐怕有什么独特的癖好,留下点奇怪的印象而已。 胡太后上了年纪,已经把这些事情都看得很开了。 谢珝真从皇帝怀里出来,行礼道:“臣妾多谢陛下,方才臣妾一时失了理智,言行无状,还请陛下责罚。” “事出有因,哪儿能怪你......”皇帝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他摆摆手,“显明你先回去吧,待朕处置好这里的事情,就也回去。” “是。”谢珝真就像是因为闹了这一回而落得满身疲惫一样,没再多说什么,把长剑再度丢到地上,转身往侧边出口的方向走去。 皇帝看着她背影,又转过脸来看了一眼胡太后,然后用帕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才又看向依旧保持着行礼姿势,满身大汗的英国公。 他双唇动了动,正欲说什么,眼角的余光却又瞥见谢珝真不知为何竟转身回来了。 于是视线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却见那女子脸上还挂着泪水,走起路来的模样却是气势十足,她气势汹汹地回身,几个跨步便走到呆若木鸡的王选侍身旁,然后微微一弯腰,单手便拎起了王选侍的后脖领子,也不管旁人看自己的眼神瞬间变得惊悚,拖起了人就又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身后只余王选侍断断续续,慌乱而沙哑的求救声。 皇帝强压悲意,取过放在一旁的那壶毒酒,走到英国公身旁,叹息着对他说:“宫中不安宁,您府上,亦有丧事啊。” 第287章 你府中应有丧事 死了为妃的大女儿的确算是府上有丧事的英国公感觉十分不妙,他抬起头,看见皇帝手里那壶毒酒。 “......贵妃娘娘逝去,微臣府中自当为其挂白守孝......”英国公小心翼翼地说道。 皇帝满眼泪水,悲痛不已地摇头:“虽为皇妃,但到底是出嫁之女......邓氏随太祖开国,立下汗马功劳,府中大丧,朕也该致哀的,只是可怜了贤妃离家多年寂寞孤苦,竟然从未能省亲,不如......” 英国公看着那壶毒酒浑身都哆嗦起来——邓贤妃虽是皇妃,但她死了,并不能称之为英国公府中的大丧,府中大丧,多半是指家里的长辈,或者顶梁柱去世,举族都要披麻戴孝的...... 又说什么“朕怜贤妃离家多年寂寞孤苦未能省亲”,这难不成说的是要准她死后省亲?! 可死人省亲省的什么亲啊!? 自然......是冥亲了。 意识到皇帝对自己动了杀心的英国公浑身冰凉,他试图为自己挣扎一下,却又只听见皇帝声音凉凉地说道:“......贤妃在世时,也常常向朕说起府中父兄忠君体国,待其更是情深义重,关爱倍加啊。” 邓贤妃的罪名并未被公布,照例她死后是可以用贵妃之礼下葬,以示哀荣的,但前头离世的宋淑妃已经被追尊为怀敬贵妃,而邓贤妃却并未被下旨追赠,反而她的葬礼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与怀敬贵妃并到了一处,仿佛只是个阎王殿买一赠一的附带品。 只是邓贤妃一贯都不怎么受宠,宫中又是两桩丧事碰到一起,准备不及时的情况下,厚此薄彼很正常,所以前来吊唁哭灵的外命妇们也没有多想,只是忍不住会叹息几声哪怕尊贵如四夫人也过得不如意罢了。 而作为邓贤妃亲父的英国公,本就对这个不够驯服还闯了大祸的女儿心里不喜,又得了皇帝要给外孙封郡王,再迎五女儿入宫为妃的话,如何还能记得死因存疑的大女儿呢? 便是知道了邓贤妃身后事办得潦草,也无动于衷。 然而此刻发现自己并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握在掌心,掌控一切的皇帝在破了大防之后,开始放飞自己了:“贤妃胆小,朕怕她黄泉路上走得艰难,便请国公与世子,前去为她护道,也免得亡灵不安,损了后人。” 这个后人,自然是指二皇子了。 那壶毒酒被皇帝强硬地塞进自己手里时,英国公无比后悔自己竟然就这么轻易地交出了四女儿,如果没交出去,那自家多少还能有可以牵制皇帝的筹码,可现在,说什么也迟了...... 自己信了皇帝的邪,已经和儿子一起离职,纵使想要反抗,也掀不起什么水花,反而可能会连累全家现在唯一能指望的二皇子。 且事发突然,原先依附自己家的那些朝臣只怕等自己父子死了才能反应过来是皇帝有心清算......但到了那时,还有几个朝臣愿意继续给英国公府卖力呢? 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的英国公欲哭无泪。 他脑中回荡着先前长女的警示,曾经,英国公只把那当做是邓贤妃她身为女子,胆子小又眼界狭窄且心肠歹毒才会如此惴惴不安,到了现在,他余生只剩下一口毒酒的时间,哪怕心中万分后悔,也只能双手捧着要命的酒壶,为了全族人的将来,跪地谢恩。 破了大防的皇帝终于通过搓揉英国公这软蛋找回了些许理智,他见英国公如此驯服,便又开口给他府中赐下全套的麻衣麻鞋,以表哀思。 再度跪谢圣恩的英国公老泪纵横——这下子,自己和儿子再不想死也得去死了,难不成真的拖到皇帝亲自带人上门,叫群臣哭灵吗? 自己现在干脆死了,还免得子孙遭罪...... 内宫中。 皇后已经换过了衣服,装入棺椁,被安置在坤宁宫正殿中,宁妃的棺椁也被抬来此处,就放在旁边。 被谢珝真一路提溜着衣领拖过来的王选侍已经没有哭的力气了,她双眼发直地被谢珝真捆好丢进一个空置的小库房里,后者压着她朝着正殿的方向,直接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不配到前头去再碍娘娘的眼,你们且在此处看着她,不许给食水,也不准出恭,就让她这么跪着,跪死为止!” 对着神色惶惶的小宫人吩咐了几句,谢珝真才觉得自己心头的气稍稍平顺了些——虽王选侍这一回并没有真的害死皇后,但谢珝真没法忘记自己回溯之前亲见皇后离世的痛楚,她素来是个歹毒又爱记仇的,如何能放过王选侍? 王选侍嚎哭了一路,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她至今也想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怎么就轻易地败露了,不止自己败露,连育阳侯那样的大人物,也像是被放在案板上的鱼一样,连审都没怎么审过,就落了个全族尽诛的下场...... 这不应该啊! 他可是前朝的大人物啊! 陛下怎么半点儿也不怕处置他的手段过于残酷招致士林不满呢? 王选侍怎么也想不通,在她的认知里,官员的身份是很贵重的,却也始终都没能意识到,再贵重的“官身”,前提也是得先把自己“卖”给皇帝。 且如今的皇帝大权在握,而育阳侯甚至还不如软趴趴的英国公,英国公父子好歹还沾了点儿护卫京都的骁骑营的兵权呢,育阳侯就是个纯纯的文臣了,没兵没权,以他的文化水准,又不是什么能令天下士子主动俯首的大儒,甚至因为勋贵身份,隐隐被清流文人排斥...... 处理这样的一个人,端看上位者想把他改刀成什么花样罢了。 “为什么啊,大人他是侯爷,怎么会......”她声音嘶哑地喃喃,“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谢珝真冷漠地看着百思不得其解的王选侍:“以臣子之身谋算皇后,几个头也不够他摘的。” “可是......”王选侍想不明白,也说不清楚。 她只是旁人手上一枚脑子不灵光的棋子,从没人对她解释过为何要那么做,又该如何去 做,做了之后自己的下场又会如何 。 只对她描述过那么做之后会带来的利益,而她也是只凭着一腔的贪婪,主动去做下了要人性命的恶事。 直到谢珝真离开,也还能听见身后王选侍那一声声嘶哑而绝望的“为什么?” 第288章 后续 启元十五年。 皇后薨逝。 全国举哀。 诸皇嗣及宗室子弟禁二十七月嫁娶、宴乐之事,官员及勋贵禁一年,民间百姓则只需禁九日。 在钉死棺盖之前,已经成功接掌宫务的谢珝真成功地将皇后和宁妃二人从棺椁之中换了出来,她们并没有寻两具新鲜尸体装进去,而是放了些等重的物件。 在将二人换出后,谢珝真亲自盯着人把棺材盖子钉好,才放下心将龟息丹的解药交给云容,由云容去协助王、陆二人出宫之事,而她则是继续在台面上操持皇后的丧礼,顺便查缺补漏。 等到皇后的丧礼办完,前朝关于育阳侯等人假造石碑谶言,染指宫禁,谋害后妃谋夺后位的案子也已经落下帷幕。 涉案者全部被夷了三族,牵涉千条人命,皇帝一边哀哭着送葬,一边杀得人头滚滚毫不手软,血色几乎笼罩了整个大盛帝京,直到英国公府传来国公与世子都感染了风寒不治身亡的消息之后,这场杀戮才算是暂时落下帷幕。 为什么说是暂时呢? 只因为在石碑案前,尚有一桩刘淑仪刺王杀驾的案件还没能审理清楚。 身为刺杀者的刘淑仪在石碑案期间,一直都被禁足在延章宫内,而顺意伯府众人也全数被幽禁在府中。 四公主则是被抱到了慈宁宫里,暂时由胡太后抚养。 年幼的四公主并不知道自己即将与生母生死分离,只以为这一次与上一次自己被抱到皇后宫中时一样,是母亲犯了错误,等关上一阵子,就能被她接回去了。 而同样暂时留在慈宁宫里的邓五、邓六二人在英国公风寒而死的消息传来时,才被允许带着邓四的尸身一起出宫。 入宫这一趟,这姊妹三个各怀心思,然而最后的结果是她们谁人都没能预料到的——最受家族重视的邓四无缘无故就死了,被示意过将来会入宫为妃的邓五也因为英国公的死,必须为父守孝三年,而年纪和胆子都是最小的邓六回到家便一病不起,请了数个大夫都没能治好,后来是已经一口气升级为英国公太夫人的前世子夫人不得已之下将其舍给一个云游至帝京的女冠做了徒弟,出家当了道士之后才慢慢又好了起来。 英国公府的爵位现如今是直接落到了世孙的头上,世孙今年才七、八岁,族中同龄者,及叔叔姨姨辈的大多数人都被献祭给老国公的忠心,而侥幸留下来的长辈们也都去了官职赋闲在家,与他同辈的也得跟着守孝。 是以。 曾经煊赫的英国公府顿时成了只有爵位在身的空壳勋贵,门庭逐渐冷清下来,唯剩尚未长成的小国公和宫中的二皇子这两个指望。 与英国公府不同,顺意伯府早已落寞,只因曾是开国的侯爵府,所以位置还算得上好,他们一家子都被幽禁的时候,还能嗅得到从远处飘来的纸灰气。 曾经大腹便便的顺意伯因为多日的焦虑和囚禁已经消瘦不少,他与儿子们被囚在同一处院落里,日日只得吃些金吾卫送来的糙饭菜叶,整个人都吃得双颊发绿萎靡不振,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忘记咒骂早死的原配洪氏,和“洪氏养出来的好女儿”。 顺意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刘淑仪到底为何要刺杀皇帝,不就是她害许美人流产的事情暴露了吗? 她膝下有公主,又是老资历的宫妃了,顶多不过失宠,被废,打入冷宫而已......怎么就失心疯了一样,要搭上全家的性命? 顺意伯骂完洪氏不会养女儿,又骂刘淑仪不孝恶毒,骂完一遍,看见长子呆呆地望着墙头,本就看不惯他自被夺了世子之位后的颓丧模样的顺意伯,心头顿时火起,走过去踹了刘保坤一脚:“真是没出息!” 刘保坤挨了一脚也不喊疼,而是愣愣地看向自己的父亲:“怎么女眷那边今天听不到声音了,她们是被带走了,还是?” 听他这么一说,顺意伯忍不住想起自己新娶的年轻夫人,还有那一个个千娇百媚的妾室们,心头愈发郁卒,又怨恨这些女子多半会被从轻发落,没为奴籍而不必丢了性命;同时又巴不得自己的女人们要懂得守贞的道理,早早自我了解才是正途...... 在这两个唉声叹气的父子身后,那个才当了世子没多久就又遭横祸的少年人默默地抱紧双腿,把自己藏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心中却忍不住想起他那日得了刘淑仪刺驾的消息之后,便大着胆子偷了顺意伯的印鉴,又学刘保坤字迹,暗中写下休书,给了嫂嫂小洪氏,放她离开顺意伯府...... 可她到底姓洪,这一次刘淑仪在刺驾之外,还另有一桩祸事也牵扯到了洪家,少年只担心嫂嫂就算离了顺意伯府,回娘家去照样要遭殃。 而本就不甘愿嫁给刘保坤,又因受了磋磨而心中无比怨恨这一家子的小洪氏在觉察到这小少年单纯羞涩的心思之后,便在他面前假意做了几场关心的戏,本只是为了自己将来日子能好过些,却不想竟为自己换来一线生机。 得了休书,并以此暂时逃过追责的小洪氏,虽不晓得洪家也被问罪的消息,只是本能地不愿意再回那地方去,于是乎,她带着贴身的心腹丫鬟,带上早年通过荆郡的关系办下的两张女户户籍,改名换姓,在京郊寻了个地方暂且落脚,待石碑案落幕,帝京及周边也不再戒严了之后,果断离开了这个地方。 至于那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少年人......小洪氏心想,自己救不了他,但也会终生铭记他对自己的活命之恩。 再一月过去。 顺意伯府男子逾七岁者,皆被斩首,余下女眷悉数没为官奴,其中顺意伯长子之妻莫名失踪,世子取出休书证明她早已被休弃,与刘家再无关系,只是此女后来娘家亦被查抄,却也没能发现其踪迹。 她是死是活,去向何处,从此便成为文人墨客们笔下,又一个充满了悬疑色彩的故事。 第289章 我们的胜利 在皇后的与几位嫔妃的棺椁都被送入皇陵封葬之后,谢珝真终于接到了君悦心自宫外传来的消息。 与往常一样只是互相关心的家常话中,君悦心用暗语告知她王令徽和陆应归都已经安然离京,至此,谢珝真悬挂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是彻底地落了下来。 丧礼过后的宫中仍旧是处处压抑,皇帝在前朝杀疯了,这段日子基本都不踏入后宫里来,便是偶尔进来,也是直接朝着寿宁宫去,还曾在大半夜里跑来,蹲在谢珝真屋中哭,害得寿宁宫宫人疑心是不是近日宫中死煞太重,惊醒了不知是哪个朝代留下来的地缚男鬼。 而后第二日他们便瞧见红肿着一双眼睛从自家娘娘屋子里出来的皇帝...... 自从那次谢珝真在理政殿发飙也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她母老虎一样泼辣的名声也悄悄地流传了出去,与此同时在暗中疯传于各个官员之间的,是皇帝“惧内”的名头。 在内宫里,谢珝真已经是打遍众妃无人敢惹的存在了,但众人是万万没想到,她往日里对着胆敢挑衅自己的人发癫也就算了,竟然还癫到了理政殿去,癫到了群臣面前......更离奇的是,她都癫成那个样子了,皇帝居然没有觉得她冒犯,反而更加荣宠,才晋升贵嫔没多久,就又到了妃位了。 而且,作为宫中仅剩下的两个妃位娘娘,此时的谢珝真已经从李妃和陈贵嫔手中完全拿过了尚宫局的大权,这两人倒也没闹着争权。 一个李妃,因为宫中相处多年的旧友接连丧命对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皇后丧礼一结束就干脆病倒了; 另一个陈贵嫔,重新取了串佛珠继续回去念佛,只偶尔带着柳选侍溜溜孩子——她的确是有能力的,而谢珝真自从正式接管了尚宫局之后才发现宫里这一大堆事情实在是磋磨人精神得很,于是她又把悠闲过日子的陈贵嫔给拎了回去襄助自己,而后又趁着皇帝抽不出时间来查看内宫宫务,迅速地往各处塞上自己的人,又计划着办了一场女官考核,好挑尽快选出足够支撑尚宫局运转起来的人手。 忙完一天的宫务,谢珝真又给宫外的君悦心写了一封信,其中夹带着的是邓贤妃留下来的产业和人脉名单,叫夏至妥当地送出宫去。 一直到入夜,都没瞧见皇帝有要进后宫来的意思。 谢珝真便也不等他,自个儿洗漱之后,照旧抱着女儿睡了。 只是她才一睡下,便又来到了脑那片寂静无声的星河之间。 群星之中,飘荡着一本泛着淡淡金光的书册,谢珝真愣了一秒后,双眼一亮:“我的仙法修改好了?” “是的。”身旁突然传来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 谢珝真挑眉望去,却见原本该待在自己脑海里的一大一小两个光团子不知什么时候竟是也出现在了星河之中。 方才出声的,正是奇药系统。 但语气并不是很像奇药系统往日的那样。 谢珝真正疑惑着,只听见奇药系统再度开口:“我正在通过它与你对话。” 原来是世界意识。 世界意识语气平淡:“你被时间的裂隙割伤了灵魂。” 闻言,谢珝真下意识朝自己身上看去,依旧是数道散发着淡淡黑气的伤口横陈,整个人都像是尸块拼接起来的一样——这段时间忙得她都快忘记自己身上的伤了,谢珝真赶忙询问世界意识自己这伤有什么影响,可还能治。 世界意识也不拖沓:“你的灵魂不完整了,你无法修炼你心心念念的仙法了。” “啊?”谢珝真愣了下,并没气馁,“那还能治好吗?” “可以。”世界意识回答道,“只是很难。” “我需要做什么?”谢珝真果断问。 世界意识也是很效率地告诉她:“你虽有天命在身,但到底只是一个凡人,我虽然很快就要升格,但变化不是一夕可成,而是得慢慢儿来才行,你身上的伤可治,但现在还不能治,需要等你履行了这段天命,魂魄回归于我后,才能治疗。” “那这治不治的,还有什么分别?”谢珝真皱着眉头说道,她是晓得这个世界的灵魂死后并不会投胎,而是被世界意识回收的。 世界意识则完全没有要藏着的意思:“你们都是我的一部分,我预定的升格方向是修真世界,等我升格之后,会仿照其他世界创建六道轮回,再敕封协助世界规则运行的神道众神——但我是这个世界,也只是世界的一段意识,我需要有人在世界升格之后,去帮我做这些事情。” “天道?”谢珝真立马联想到了。 世界意识操控着奇药系统的光团上下点了点:“是的,不过很遗憾,在击退了主神的那波大规模入侵之后,我全力投入升格之事,已经没有余力再凝结出新的天道,你身有天命,可愿在结束天命之后,成为这个世界新的天道呢?” “那样的话,你灵魂上的伤痕也就能痊愈了。” “为什么不现在就让我成为天道呢?”谢珝真十分眼热天道的位置,问。 世界意识:“你身上的这段天命对整个世界都很重要,必须将之走完,你才能抽身。” “好吧。”谢珝真收起灼热的视线,无奈答道。 “你把功法带走吧,你虽然不能修炼,但也可以强身健体,请把它交给你的女儿,你知道她会是下一段天命的承接者。” 语音落下,那部书册瞬间化作一道流光飞入谢珝真眉心,谢珝真感应了一下,发现自己脑中虽没了几个系统的身影,却悬着数张图文并茂的书页,散发玄奥光辉。 顾不上细细查看,趁着世界意识还没溜走,谢珝真对祂问出了自己一直很想问的一个问题:“那个制作出系统要改变历史的主神,真的是来自咱们的后世,看不惯女子掌权才有此做法吗?” 光团晃了晃,世界意识回答道:“并非如此,它们并不是真的来自后世,而只是主神对咱们这个世界的未来进行多次推测,从中找出无数种可能性,再挑选出几条走向与我所期待的天命相异甚至完全违背的,造就了这些它用以侵略的系统。” “它们认知中的‘历史’,并非我们真正的历史,仅仅是某种可能性罢了。” “只不过是主神用来翻转规则,打破命运,再将这个世界炼化为它傀儡的工具之一。” “我们与主神之间,乃是护世之战,非常幸运的是,目前为止,是我们胜了。” 第290章 您的取标题废又上线了 在宇宙意识的一顿操作之下,谢珝真身上的几个系统都被剥离了出去,构建出它们的那部分能量会被这个世界消化,转换为升格的契机之一。 与此同时,奇药系统和造梦系统的意识都被保留了下来,留在星河之间,以备后用。 对此,奇药系统倒是没什么异议——能保留意识而不是被销毁,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至于其他的......给谁打工不是打?不要总是挨打就成。 而造梦系统哭着喊着不愿意离开谢珝真,然后它又被不知道怎么鼓捣了一通,就重新塞回了谢珝真的意识里。 “......我拿走了它原有的能力,但日后若有异世来客的灵魂出现,它可以为继续你解析异世来客被主神灌输的认知,更加方便你去应对。”世界意识借着奇药系统的嘴说道。 感受了一下欢欢喜喜落回自己脑海里的小光团,谢珝真对自己失去诸如读档、造梦等能力并没有什么不满的——她从未真正地把那些由系统赋予的能力当做自己理所当然持有的东西,那些能力再是神奇,也不是自己本身所有,原就只可利用而无法全然信赖,她早做过会在某一日失去这能力的准备。 比起这个,谢珝真更在意另一件事情:“那我先前兑换的那些药物可还能继续生效?” “当然可以。”世界意识依旧是十分果断,毫不拖沓地回答了她。 离开星河之后。 睁开双眼的谢珝真心情十分平静,甚至带着淡淡的欣喜。 她起床后便将脑海中的功法默写下来,这功法分作两部分,一部分锤炼肉身蕴养真气,另一部分则是教导修习者如何借由自身真气去感应天地间的灵气,将之纳为己用......前者勉强还算得上符合这个世界的画风,后者则完完全全超出谢珝真的认知了。 她将前半部分默写了两遍,准备送出一份宫去交给君悦心,让她,还有从慈幼院里挑出来的可用的女孩子们修习。 剩下的,她会自己也试着学一些,等陆微垣长到可以习武的年纪,再交给她。 这么一想,谢珝真脑子里又忍不住冒出个新念头——干脆不如到时候把好闺蜜薅过来给女儿做武师傅? 自己是个不通武艺的,但君悦心打小习武,而且值得信任,比起到时候寻个外人来再将这仙法的炼体部分暴露出去,还不如等君悦心先练过之后再教导女儿,也免得受人怀疑打探。 写完了要送给君悦心的信件,谢珝真让夏至照旧将书信妥当送出宫去,她洗漱一通后便动身去了乐福宫。 许美人这些日子吃着谢珝真给她的药丸,身子已经好了不少,而她也觉察到了奇药系统的消失与谢珝真怕是脱不了干系,虽不明缘由,但见谢珝真这些时日满宫乱跑,忙上忙下的模样,许美人也不愿再多给她添麻烦,将疑惑按在心底不表,安心地修养身子。 说来可能有些缺德,自从她得知刘淑仪犯了大错,连带着顺意伯府也无法再翻身之后,许美人心头的阴影就彻底消散了,只觉得今后的日子不管怎么过,都掺着吉祥喜庆。 她能狠下心来用自己腹中的孩子去算计这一遭,不就是为了把刘淑仪彻底铲除,让自己今后的日子能安稳些吗? 可惜,以许美人自己的手段,也只能在刘淑仪身上动动手脚,而无法连带着对宫外的顺意伯府去做什么,能让顺意伯因为刘淑仪谋害龙嗣的举动受到皇帝的追责,已经是许美人料想过最好的结果了。 然而自刘淑仪事发之后,双宜多番打探来的消息却是叫许美人又惊又喜,喜的是刘淑仪果然今后再也不能继续威胁到自己了,惊的是她怎么就犯下了大错,以至于连累整个顺意伯府呢? 她心中又是疑惑又是好奇,本能地感觉刘淑仪犯的那个大错和奇药系统的消失一样,都与谢珝真有关。 再看今日谢珝真主动上门,许美人心中便有了姐姐要与自己摊牌的预感。 “身子可好些了?”谢珝真看着许美人白里透红的脸色,心中有种与看见自家宝贝闺女日渐长大愈发活泼相似的成就感。 许美人则柔声回答了她:“我身子已无大碍,姐姐今日不去尚宫局忙事儿了吗?” “前日才考教完了宫女,从里头挑完了女官,昨日又看尚宫局的老人们带着新人熟悉事务,该逮的错误也逮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水磨工夫,急不在一时,我抓了陈贵嫔去帮忙,有她帮衬,倒也不算太忙。” 许美人皱皱眉:“姐姐......她可靠吗?” 瞧着她担心的模样,谢珝真微微笑道:“这个嘛,尚待考证——哎呀,若是你担心这个,不如等完全养好了身子之后,就去帮我的忙呀。” 不等双颊泛红的许美人回答,谢珝真继续说道:“待娘娘孝期翻过了年去,宫中必定是会大封一回的,我想到时候为你请封个足够的位份,你也别急着说那些个妄自菲薄的话,在我心里,这满宫的‘姐妹’,再没人能比你更合适当我的左右手了。” 宫中嫔妃们大多只能打理自己院子里的事情,若是想沾尚宫局里的权,最低也得是正三品的婕妤了。 许美人耳垂红红的低下了头:“倒不是我要推辞姐姐的好意,只是我从未学过掌事,只怕到时候要给姐姐添麻烦......” “都说了莫要妄自菲薄,谁是一生下来就会打理这些的呢,不都得慢慢学吗?”谢珝真笑着用团扇对着许美人扇了扇,“咱们家阿圆那么聪明,这个是最不用担心的啦。” 团扇送来阵阵清爽凉风,许美人却是被夸得双颊愈发灼热:“姐姐,刘家的事情......” 她咬咬下唇,问:“刘淑仪,姐姐推着她做了什么,才叫她一家子都......” 谢珝真摇着团扇笑笑说:“我也只是给了她一个暗示而已,到底还是她自己心里有那个念头才会趁着与皇帝见那最后一面的时候,举簪刺君呢。” 第291章 你看这个标题萌吗? 许美人闻言,顿时愣住,几息过后才叹息了声,说道:“我倒是未曾想过,她竟然能有这般......心气。” “那四公主又该怎么办?”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那东西的事儿呢?”谢珝真笑着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许美人眨眨眼:“果然是姐姐把它收走了吗?” 她没有半点不舍,反而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那我就放心了,那东西着实是奇怪,还说了好些不晓得是真是假的事情,虽然它的确有大用,但我总觉得,我没法真正掌控住它,没法由自己掌控的东西,总是让人没法安心呢。” 说完,许美人又小声嘀咕了句:“何况那东西还是待在我脑子里头,想想都浑身发麻。” 谢珝真被她逗笑了:“你就将它当做是如同话本小说里,凡人遇仙的一场奇缘便成,无需过多计较,至于四公主......刘淑仪在刺杀陛下之前,就已经先与女儿断绝了关系,如今四公主正养在慈宁宫里头,将来,或许会再给她择一母妃吧。” 说罢,谢珝真又忍不住问她:“由此一问,你可是想要抚养四公主?” 许美人连连摇头:“我琢磨不明白该怎么养孩子,更不想去养她的孩子,我们之间隔着仇呢,哪怕......哪怕的确是有血缘相连,我才不会想不开,去养个仇人的孩子。” “至于四公主......我们之间的仇恨不该牵连到稚儿身上,但如果她将来长大了,认为是我害了她母亲,那我也不会对她容情。” 四公主今年六岁,正是记事也不太记事的年纪,虽拿不准她未来会如何,但许美人纵使良心不多,却也的确还是有底线的,她没法对个已经能说会走,还马上就会失去母亲的懵懂小孩儿下手。 谢珝真对宫内的诸位皇嗣也是差不多的态度,将来若是要争夺储位,得斗个你死我活了,才是能下手的时候,若是光在后宫打胎和杀小孩儿就能保证女儿的储位无忧,还能不叫皇帝因自己屠戮他亲儿子亲闺女们生出怨恨的话......那她与皇后何必如此百般筹谋,只为了能叫自个儿光明正大的站在理政殿上,与皇帝共商政事呢? 且现如今诸位皇嗣最多也不过是稚嫩地争抢皇帝的重视而已,在这一点上,自家宝贝闺女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谢珝真从来都不担心。 “姐姐,娘娘她......去了,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吗?”氛围轻松地聊过几句之后,许美人终究还是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 她从奇药系统的得知的那个未来里,皇后分明还有好几年的寿命,且也从没有过刚刚过去的这一桩石碑案,就只是记载了皇后与皇帝争执,而后因某事忤逆犯上,受了斥责心悸而亡,虽未被废去后位,但后来也没有被追封。 对于皇后假死一事,谢珝真没打算要一直瞒着许美人,她相信许美人的嘴巴是严的,但现在皇后和宁妃还没走远,而皇帝依旧陷落在失去妻子的悲痛之中,近日来心思始终还是有些敏感。 为防万一,谢珝真准备等皇帝的状态足够稳定了,自己手里的东西也完全攥住了,再慢慢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透露给许美人,而眼下嘛,自然就只能是适当地表现出哀伤怀念之色,回答道:“育阳侯等人为了后位,才害了娘娘,但其实在他发作之前,我与娘娘都有所察觉,只是那时......娘娘的身子已经太差了,我们只来得及布下反击育阳侯等人的计划,却不曾想他们胆子竟然大到了那种地步,先害死了宁妃,再叫王选侍当着众人的面去胡言乱语,娘娘才......”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陷入默默的哀伤之中。 “育阳侯着实可恶,所幸他奸计未能得逞,还能顺势把沈氏的旧案给翻出来——这人虽然的确可恶,但也有几分可怜,若不是育阳侯府的人,她也未必会落到那样惨烈的地步。”许美人讨厌沈楠榴,但因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同病相怜之感,她更讨厌与曾经的顺意伯府相似的育阳侯府。 “如今这两府俱灭,也算是一种因果轮回了吧,就是不知道温宝林现今如何了?” “温宝林么......”谢珝真几乎快要遗忘这个人的存在了。 温宝林是标准的勋贵之女,她虽然曾经对沈楠榴存着善意,但却不会去体谅对方的心思,而只一味用她自己以为的对人好的态度,去照顾,去劝说这个无血缘的妹妹。 在她眼中,身为勋贵,天生就是要比平头百姓优越的,而成为贵女,从此拥有更好的生活条件和婚姻资源,亦是沈楠榴此生最大也最好的机缘。 但沈楠榴对这桩“机缘”十分不安,始终没法适应育阳侯府生活,且那府中从上到下所有人一直都有意无意地在霸凌和打压她,一边嫌弃她小家子出身上不得台面,一边又生怕她不记得能从平民丫头成了侯府贵女是受了多大的恩情,要防着她成了白眼狼,抖起来。 因那张与温宝林相似的脸,沈楠榴处处受气,日日都被排挤贬低,名为侯府养女,实则只不过是温宝林一家的玩物......更别说,为了带走她,大老爷还杀害了她的母亲...... 温宝林在对内情一无所知的前提下,只是依从着她自己的本心,想要去善待沈楠榴,说服她成为自己真正的姐妹,但她其实从根本上就完全错了,以致于原就脑子不太灵光的沈楠榴前世今生都将这位“好姐姐”深深恨上,在重生之前,甚至是在上一世入宫之前,沈楠榴或许,早已疯癫。 “育阳侯三族都落了罪,她自然也是逃不过去的,不过陛下念在她素来温顺体贴,又久病卧床,对此事一无所知,便免去她死罪,只叫废了位份,打入冷宫便罢。” “只是一直跟着她的几个宫人就没这么好运,查出来与育阳侯府有牵连的,都要一并处死,如今,她也是入了冷宫的庶人沈氏了,不过不知道这前后两个沈氏,最后会不会也走到同一条末路上去。” 冷宫中的人来了又去,只有钱仙蕙和她磨破了不知道手脚上多少个血泡才开垦出来的小菜地依旧生机勃勃。 第292章 预备省亲 距离皇后“离世”,已经过去了一年。 在这一年之中,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平静。 如今这位皇帝,在他刚刚登基之时便先斩了自己的兄弟祭天,后彻查各处不法之事,前前后后诛杀数千人,更有无数人被连坐成了贱籍;只是自那之后,皇帝便收敛了自己暴虐的脾气,转而变得稳重内敛,但偶尔又有些玩世不恭起来。 但这一次“石碑案”的爆发,让朝野内外都重新回忆起了皇帝曾有过的血腥手段,因此无论勋贵也好,世家也罢,在这一年里都小心翼翼地夹起了尾巴做人,是以大盛帝京难得地和平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年过去。 官员们不可宴乐嫁娶的禁令也已经结束,原本平静的大盛帝京也逐渐有了些鲜亮的颜色,但碍于没人拿得准现在龙椅上那位的心情到底如何,因此各家着急着给儿女结亲的,都只是暗中相看,并不敢大张旗鼓地行婚嫁之事。 这一日。 胡太后将皇帝请至慈宁宫,母子俩言谈间说到了帝京中几家外命妇有些着急娶妻嫁女,入宫来给胡太后请安的时候,都明里暗里地打探过几次。 皇帝只道是国孝已过,官宦人家的嫁娶之事自然已经不在禁例。 “......许是先前那一遭把他们都吓着了吧。”胡太后说道。 侯爵府,伯爵府,说灭就灭,那可还是自开国便流传下来的勋贵人家呢,最后竟连一个血脉都没能逃出去,就全数化作大盛史书上的一抹烟灰了。 “这些人,大胆的时候是真大胆,小心起来,又小心得过了头。”皇帝哭笑不得地说道,皇后刚刚离世那阵子,他的确是暴躁又敏感,上朝的时候只要有官员说了点儿不顺他心意的,轻的挨骂,重的贬谪。 “浑似朕是什么完全不讲道理的人一样。”他的确把朝上的大臣又骂又贬,但那可都是有缘由的啊,他们不先做错事,自己发落他们作甚? 而且即便发落,自己不也是把握好了分寸了吗? 没什么大错的,不过挨几句骂罢了,言语实在是不似人样的吗,最多也只是贬官而已。 跟在“石碑案”后头,被抄家处斩三族连坐的那些,不是因为他们都被查出了贪污腐败徇私枉法之事吗? 皇帝心里头不爽,朝廷上下的官员们全都得绷紧了自己的皮小心度日,如今见了那些着急嫁娶的人家哪怕出了国孝,也不敢擅自先奏响喜乐,反而都打探到胡太后面前了......皇帝就有些忍不住想笑。 “罢了,朕先前早就答应过昭妃,要陪她回家省亲,结果一拖就是一年多......” 谢珝真被允诺的省亲都被拖了这么久,谢意出宫安置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而自怀敬贵妃死后,大皇子和三皇子就都被挪到了重华宫,后来邓贤妃、宁妃皆亡故,养在她们膝下的大公主、二皇子及三公主也都被挪了进去。 皇帝见状干脆把皇子公主们的学堂也移去了御书房和重华宫中间的麟趾殿,谢意作为继子,自然也是跟着一起进学。 进学的几个皇嗣里,大公主性格端庄持重,大皇子三皇子身体较弱,但也不是娇气难伺候的人,二皇子稍微古板了些,不大喜欢谢意这个皇帝继子,但也不会故意去刁难,三公主文静寡言,手上只要捧着书本,就能一个人不吭声地坐在角落里一整天。 二公主自然不必说,她身子康健又性子活泼,对谢意这个生得极为漂亮的弟弟很是亲近喜欢,也最爱拉着谢意到处去玩。 麟趾殿中另有一些皇子公主的伴读,虽性情不一,也不是人人都对谢意友善,但家中长辈都得夹着尾巴乖巧谨慎地过日子,部分人便是有心想要排挤谢意,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与大盛帝京持续了一年多的平静一样,麟趾殿中也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静。 已经六岁的谢意自己背着小书袋,由春分牵着回了寿宁宫,他依旧一脸稚气,眉眼精致像极了谢珝真,一举一动之间,又比活得肆意的生母更讲究规矩些,不像寻常小孩儿那般活跃,反而早早地体现出这个年纪不太该有的成熟来,但同时也不显得古板,外人看了只会觉得这是个在努力模仿大人模样的漂亮小孩儿。 “娘亲,我回来了。”谢意在门口说了一声才走进去。 谢珝真正清点着明日出宫要带上的东西的单子,闻言看向他:“怎么不先去休息一下,就直接过来了?” 谢意冲着母亲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把书袋从身上取下,然后小心地将书卷取出,再自己把那书袋交到春分手上,与她说了声麻烦。 寿宁宫的宫人们已经习惯了谢意礼貌又从容,而且自己身边大小事都更喜欢亲自动手的作风。 “孩儿今日堂试又得了上等,想让娘亲第一个夸夸我。”谢意拿着一张卷子交给谢珝真,表情中难免带上了一些小得意。 谢珝真抬手摸摸他的脑袋:“你们每旬都要堂试,每次得了上等,你都这样跑来讨夸,听不腻呀?” “娘亲夸夸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腻?”谢意笑着回答。 如他的愿,谢珝真捏着崽子的脸把他好一通夸奖,末了,又道:“明日过后,你就得搬出宫去,搬到永嘉侯府里了,侯府有你姥姥和你父皇信重的王太监管着,你的衣食住行我是不担心的,只是你舅舅那性子不太适合与那些个当官的往来打机锋,这一年多来,若不是有王太监从旁协助,只怕他更是招架不过来。” 自从谢珝真那日在理政殿发过一回癫之后,前往永嘉侯府打探,表达善意暗示合作甚至想要攀附的人,就从落榜的失意书生和郁郁不得志的小官,逐渐变成了在朝堂上拥有实职的官员和勋贵们。 而宗室更不矜持,谢景荣这个在人际上有些迟钝的人如今都能在仅剩的两家王府和公主府坐上有名,若不是谢父中风瘫痪,只怕这宴请的名单上还得把他也添上去。 作为永嘉侯府真正的主人,谢珝真自然也不肯放松永嘉侯府的一切,在情报传递这事儿上,邓贤妃手书中遗留的人脉和她经营势力的经验,都给了谢珝真不小的帮助,让她在短短一年时间中,就顺利地建立起了独属于她的一套情报网。 为此,谢珝真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额外给邓贤妃供一个猪头。 第293章 仪仗 “等你到了永嘉侯府,就用你平时对待宝喜宝禄他们的那种态度去对待王太监就成,不能过于刻意地亲近,但也不能太疏远,他......虽然是你父皇的人,但只要是人就都有情,我晓得他家里还有个年纪稍微比你大些的侄子,等日后寻摸到好机会,就让他到你身边做事。”谢珝真拉了谢意到手边,细细地说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拉拢王太监,再从他身上学来打理侯府的本事。 “......我怀疑他从前做过你父皇的暗探,所以你只管这么哄着他慢慢亲近你就好,旁的事情——尤其是涉及到前朝后宫的那些,你先不要去打探。” “孩儿知道了。”谢意认真地点头,额前的碎发上下飘了飘,几丝落在他眉心正中的朱砂痣上,愈发显得这小孩儿可爱漂亮。 谢珝真拍拍儿子的肩膀:“好了,该交代的也交代差不多了,你去瞧瞧还有没有什么想带出宫去的东西,让宫人给你一齐收拾了。” “嗯!”谢意拉着春分的手又出去了。 合上他带回来的卷子,谢珝真把它放进墙边的柜子的抽屉里——就要与孩子分开,说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 但比起一直把孩子们护在自己的羽翼底下,谢珝真更愿意放手给她们成长的空间。 谢意今年六岁,陆微垣也已经一岁多将近两岁了,这孩子生来就比寻常孩童长得快,学得也快,现在她已经能喊着爹爹娘亲姨姨满地乱跑,比起早熟且沉稳的兄长而言,陆微垣天生就是个行动力超群且自有一套逻辑的小话痨。 “哥哥呢?”得知了谢意回家的消息,急忙从小花园赶回来的陆微垣从门槛上爬了进来,“娘亲,哥哥!” 她现在说话已经很清楚且有条理了,只是词汇量还差了些。 “你哥哥才下学,要休息呢,别去烦他。”谢珝真把女儿从门槛上拎了起来。 陆微垣在母亲怀里蹭了两下:“元君,不烦人!” 她指指自己:“我,聪明,可爱,可讨人喜欢了!” 这句“可讨人喜欢了”,是陆微垣说得最清楚也最喜欢挂在嘴边的唯一长句,来自于会抱着这崽子到前朝去跟宗亲朝臣们炫耀的皇帝。 他经常把:“咱们元君可讨人喜欢了。”这句话挂在嘴边,在某个方面十分像生父的元君自然也学了过来。 “是是是,你讨人喜欢。”谢珝真抱着大胖闺女掂了掂,“讨人喜欢的小公主,来挑挑明天去侯府想穿的衣裳。” 宫妃省亲这事儿,算大也不算大,但也不是什么小事。 而皇帝有意借此事向帝京众人示意国孝已过,让他们别再继续保持这副有些可笑的鹌鹑模样,所以不免对操办省亲事宜的尚宫局多交代了几句。 第二天一早。 永嘉侯府外的长街上出现的并非是皇妃出行时所乘的鸾凤车,而是皇帝自己的仪仗队伍,金吾卫带着刀枪排成两列护持长街左右,数十位太监和女官在前,手持各色礼器开路,其后又跟随着银甲的羽林卫和手持彩色龙旗鹊羽扇的宫人们,一字排开分作两列,仅最开头的这一段就已经气势逼人了,而这还是稍微削减过人数之后所呈现出来的效果。 这一段路上除去永嘉侯府之外,便只剩侥幸没被吞并的英国公府,此外并无其他人家,是距离皇宫最近也最好的地段。 因此,倒也省却了不少皇帝宫妃出行的麻烦。 谢母与许母及谢景荣等人早早就穿好了礼服,在永嘉侯府门外等着迎接回门省亲的谢珝真,只是她们都没能想到,等来的不是嫔妃的鸾车,反而是皇帝的仪仗队伍。 许母小声对着谢母道:“怎么回事,这跟先前交代的不一样啊。” 谢母微微皱着眉头回答她:“许是陛下又临时有什么想法吧。” 此时换了内官服侍的王太监手上搭着一杆浮尘也出来了,见状,他主动上前为两人宽心道:“宫中的大人方才递了消息说,是昨儿晚上陛下觉得京中久无宴饮,如今国孝已过,又是昭妃娘娘省亲这样的喜事,不如干脆办得隆重些。” 嫔妃省亲通常皇帝是不会陪着的,就算陪着,也没必要把皇帝的仪仗都摆出来,皇帝临时变阵,倒叫谢母等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定了定神,朝王太监道了句谢,又问他:“那我们这先前排演过的礼仪,可还能用?” “老太君不必惊慌,您照着先前排演过的做就是了,等见了陛下的面,再与往常一般与陛下见礼即可。”王太监虽然是太监,但举止并不扭捏,比起世人印象里不男不女拧巴到了极点的太监形象,他外表和言行看上去都是个温和的中年书生,身上还熏了淡雅的香氛。 “原来如此,多谢王公公。”谢母道过谢后,回身对同样有封诰在身的许母,以及穿着官服神情淡然,似乎对宫妃鸾车变作皇帝仪仗一事毫不在意的谢景荣交代了两句。 谢景荣穿着一身青绿官服,身姿挺拔,面白无须,眉眼说不上十分俊美,但也端正温和,表情则是十分平静:“母亲不必忧心,陛下是极爱重小妹的,若非是临时起意,否则尚宫局不会不先通知咱们,既然没有专门做了通知,那想必陛下也不是在意这个的。” “唉......”谢母叹道,“陛下到底是陛下,这心思真叫咱琢磨不透。” 谢景荣脸上露出些许笑影:“陛下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但换个角度看,他又何尝不是在向众人表达他对小妹的看重呢?” “母亲只管享受天伦之乐便好,其余的事情,儿虽没什么本事,但想必小妹早有安排,到时她若有什么吩咐,您只管叫儿去照做就是了,您为这个家操劳日久,也该享享福分。”谢景荣温声地安慰着谢母。 谢母眉宇间的愁意淡了些,但很快她又摆摆手:“不成不成,我还是得看着些才行,倒不是不放心你们兄妹行事不稳妥,只是我自个儿就是这脾气,先前你小妹嫁那家子,几年见不到人,可把我挂念坏了......” 第294章 永嘉侯府 与母亲的期盼相同,谢珝真也很期待着自己回到“家”中,与亲人们团聚的那一刻。 虽说过去的时日里她也没少把谢母传召入宫团聚,但出宫省亲到底还是不同的。 銮舆穿过金吾卫和宫人们把守的长街,在永嘉侯府门口停稳。 皇帝率先轻快地走了下去,他回身朝着谢珝真伸手,谢珝真自然也很乐意在这样的场合表现与他的恩爱,带着略有几分羞涩的笑意,将手搭在皇帝掌心,也从銮舆上缓步下来了。 在二人身后,是分别被夏至和春分一抱一牵的陆微垣及谢意。 下了地站稳,谢珝真眼见门口处先前已经对着銮舆行过大礼的谢母等人又要继续跪下行礼,她将指尖在皇帝掌心飞快挠了一下,然后迅速上前去接住了谢母:“母亲!” 此时皇帝也很有默契地上前,很是大度地免去了永嘉侯府众人的跪拜之礼:“今日是骨肉团聚的好日子,岳母不必如此多礼。” 自从二人之间都有了那点儿未曾宣之于口默契之后,谢珝真对他时不时有些抽风的举动更加适应良好了,且如今宫中无后,谢珝真又是唯二的妃位娘娘,皇帝的这一声“岳母”,已经不会再像从前一样让谢珝真严阵以待。 眼瞧着谢珝真与谢母母子团聚的这一幕,跟在谢母身后的许母不禁双眼微微泛起酸涩之感,想起自己也许久未能见到女儿了,而在下一刻,她泛起泪花的双眼里便瞧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紧跟在皇帝銮舆后头的一座鸾车静悄悄地掀开了帘子,已经荣升为婕妤的许月圆跟在那帝妃几人身后默不作声地下了马车,脚步轻快地跟着走过去,隔着人群,朝母亲递过去一个充满思念的眼神。 许母猛地抬手捂住了几乎快要发出呜咽声的嘴巴,下一秒她顿时又意识到这个举动不符合规矩,慌慌忙忙地放下。 谢珝真见了,与皇帝对视一眼,柔声说道:“姨母也许久未见阿圆妹妹了,本宫向陛下讨了个巧儿,将阿圆也带了过来,原是想着要给姨母一个惊喜的,如今却招了姨母眼泪了。” “娘娘,臣妇这是......这是太过欢喜,喜极而泣了。”许母说着就要向谢珝真拜下,谢珝真一个眼神递出去,便有宫人上前将许母搀住。 她声音愈发柔和:“本宫与阿圆虽非亲生姊妹,但其实也与亲生的差不多了,我这当姐姐的回家探亲,怎能少了她呢?” 与此同时许月圆也走出人群,上前去搀扶住了母亲:“娘。” 她的声音也已经有些哽咽,看向谢珝真的眼神里满是亲近与感激。 安抚过许母情绪,众人不再停留,一行人以皇帝为首,缓步踏入了侯府之中。 虽然被宫中接连发生的诸多事件推迟了省亲的时间,但这座府邸的建筑还是显得光鲜崭新,大门两侧一对新雕的石狮子威风凛凛,门上高挂着漆金的匾额,其上镌刻着由皇帝亲笔书写的“永嘉侯府”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彰显着大盛君主对谢家的重视及荣宠。 穿过了朱红的大门,门后是一条宽敞的青石大道,两旁立着形态各异的奇石,石上被巧手的工匠雕刻成宫女碰灯的模样,而在每一块奇石中间的间隔处都种了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松柏,颇具清雅古韵。 在青石大道的尽头,是一座处处都透露着侯爵府邸尊贵与威严的厅堂,屋顶上覆盖着崭新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一种莹润又不刺眼的淡淡辉光。 正厅两侧是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由回环曲折的长廊相互连接,其间假山流水无一缺憾,每一处都透着建造者的匠心与巧思,谢珝真还瞧见左侧的楼阁后头冒出来一树金灿灿的银杏,从高度来看已经有不小的树龄,也不知道匠人们是如何把它移栽过来,再给养活了的。 帝妃携手,漫步在众人最前方,皇帝有些自得地指着侯府中各处建筑对谢珝真介绍着自己给它们取的名字,问她:“这侯府显明可还满意?” 谢珝真此时虽早以脾气暴躁刚直闻名朝野,但在绝大部分时候,她还是很乐意与皇帝扮演恩爱帝妃的,闻言便略带嗔怪地说道:“陛下竟然是已经瞒着臣妾偷偷来过了吗,不然怎么每一处您都认得?” 皇帝哈哈笑了两声:“说好了要陪你一起来的,朕怎么会失约?” 他一手携着谢珝真,将另一只手很是豪气地往身后一背,语气平淡:“不过是瞧过几眼侯府的图纸罢了。” 众人步入前院的主屋,皇帝直接在上头的主位上落座,谢珝真在他左手边的位置上坐下,许婕妤坐了右面,而其余众人则是在底下落座。 依照流程,侯府众人再度在太监女官们的引导下正式拜见了皇帝皇妃之后,这场省亲的家宴才正式开始。 永嘉侯府的人口少,在朝为官的也就谢景荣一人,剩下的除去已经中风瘫痪口不能言的谢父之外,便都是些女子,谢意年纪又太小,且亦是头一次回府,对侯府中并不了解,于是皇帝只能在温和地问候过谢母许母之后,与谢景荣这仅存的一个完整男人找着话题。 谢景荣虽被妹妹评价做一根情商堪忧的木头,但正常的礼仪来往还是在水平线上的。 几句话过后。 谢父露了一面便被抬了回去,皇帝与谢景荣、谢意留在前院交谈,女人们则是欢欢喜喜地穿过门廊去了后院宴饮之处。 谢珝真看了一眼被仆人们抬走,虽不能言语但眼中满是激动和不甘的生父,趁着把女儿递给母亲的时候悄悄问了一句:“他的病可靠吗?” 这世上就从没有人问另一个人生病是否病得可靠的,但谢母很清楚女儿的意思,低声飞快回答道:“稳着呢,用不了多少时日了。” “那就好。”谢珝真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 如今侯府落成,自己不但得了管理后宫之权,也能在皇帝与朝臣们议事时自由出入理政殿了,而兄长有官位在身,即便谢父死了需要丁忧三年,将来也不必愁起复的事情。 终于不必再养着全府唯一的累赘,而人口本就稀少的永嘉侯府,一朝失去了大喜过度含笑九泉的“老太爷”,这不就更需要皇帝的怜惜安慰,也更能让他......安心信赖了吗? 第295章 林家人 短短两句话定下了谢父死期。 母女俩像是没事人一样,谢母抱着陆微垣:“殿下又长大了不少。” 陆微垣记性很好,过去的半年里谢母常常入宫,她还记得自己的姥姥,小嘴一张就甜甜地喊起来:“姥姥!亲亲!” 主动把头凑过去在谢母脸上吧唧了一口,然后抬起肉嘟嘟的小手指指自己的脸:“元君,亲亲。” “哎哟哎哟,姥姥的小心肝呀。”谢母整颗心都给软化了,在元君脸颊上亲了又亲,就连到了地方坐下来了,也舍不得对自己唯一的孙女撒手。 在两人身后,许母瞧着这祖孙和睦的一幕,有些羡慕,但更多的是对女儿的心疼。 许婕妤瞧出母亲的心思,便托了宫人替自己向谢珝真告假一声,再让侯府的下人给自己母女寻了个清净的地方谈话。 “......我的儿,受苦了。”许母抹着眼泪,她向来不是个性子多么刚烈的女子,只是天生的温柔中带着一股子韧性。 为了养大女儿,她吃过许多年的苦,被洪氏送入水月庵后,又为了不受折辱也不叫女儿继续因自己被她们钳制,而寻过一次死,只是寻死未成,又被和自己同样处境的女子劝住,才撑住了活到获救。 对于谢珝真,许母在感激之外,是有些敬畏的,她没读过什么书,对这些宫廷侯爵之间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凭着人生经验,她多少也能觉察到自己女儿和谢珝真之间在除去姐妹情谊之外,尚存着一部分是互相利好的关系。 许母在京中又是无依无靠,借住谢家,虽谢母待她也是如亲人一般,但在遭遇过世上难寻的恶意之后,许母对如今的安然生活总存着些许的忐忑,十分惧怕因为自己言行不当,让同样无依靠的女儿在宫中难做。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了,但只要一想起自己女儿受了那么大的罪流产,许母心中还是抽痛不已。 许婕妤自然能瞧出母亲暗藏的愁困,先前也请许母入宫宽慰过几次,今日难得在宫外母女相见,就又勾起了许母的愁肠来了:“娘,我如今不是好好儿的吗?” “娘晓得你现在日子过得好了,位份高又有宠爱,还在那个什么局里帮着娘娘办事,风光得很。”许母露出个含泪的笑容,“为娘只是总忍不住......” 生孩子多疼她是知道的。 女儿的孩子虽没能生下来,但生孩子是“产”,流了孩子是“小产”,那肯定也是极痛的。 母女俩默契地略过这个话题去,许母又忍不住问许婕妤可想过再养一个孩子? 许婕妤摇头:“娘是晓得我性子的,怕是......没什么耐心养孩子,也养不出什么好孩子来,与其将来老了还要给孩子发愁,不如蹭着姐姐的光,等老了,厚着脸皮叫元君也照顾照顾我。” 她故意说了一句俏皮话,逗得许母一笑的同时,脑门也被母亲抬手点了一点:“你呀。” “反正娘您放心就是,无论如何,姐姐总不会不管我的。”许婕妤对谢珝真很有信心。 另一边的谢珝真等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家常。 谢母手里拿着一只荷包,一边逗着元君,一边征求谢珝真的意见:“去年你大兄授官了之后,你母亲娘家那边就送来过一回信,说是明年那家里要送个晚辈入京准备后年的春闱,倒也没说要咱家提携筹谋的话,只说是到时候免不得要上门拜见。” 谢父的原配也是姓林的,老家在西南一带,距离大盛帝京数百里的路程,来去一次很不方便。 谢父年轻时曾去那里游学,因他皮相生得不错,学问虽然不算最好,但在乡下地方,秀才的身份已经算是不得了的了,而林氏的父亲乃是那个村子的富户小地主,见了来游学的谢父既是帝京人,又有秀才身份,便起了招他为婿的心思。 而那时的谢父虽然帝京出身,但其实家境不算好,能游学也只是因为他考上秀才的年纪比较小,得了师长同窗的资助——那时可没人想得到一个颇具文采的少年秀才,竟然到了老年也还只是个秀才。 并不知晓谢父家庭实情,也没法预见谢父蹉跎一生的未来的林家外祖,很轻松就拥有了一个皮相生得很好肚子里也有些墨水的少年秀才女婿。 林氏起初对这个夫君也是满意的,直到她随着夫婿离家上京,才慢慢觉察出自己的后半生是掉进了怎样的一个大坑里。 林氏死后。 谢家与林家也是几乎断了往来。 “林家的来信上说,自从姐姐离世,他们家里的老太爷也跟着不行了,姐姐的两个兄长一个外出的时候醉酒落河给淹死了,另一个与人上山打猎,结果竟然遇上只熊瞎子,人回来的时候倒还有一口气,只是也没撑几天就走了。”谢母万分惆怅地说道。 “林家现在就剩下姐姐的小弟,他在当地的县衙里头当仵作呢,没好人家的女子愿意嫁给他,因此便娶了他大兄留下来的寡嫂,他们成亲之后不久就有了孩子,哪想到那孩子娘生产的时候没熬过来,也没了......” “姐姐的二兄没有娶妻,大兄也没子嗣留下来,如今那家子里就只剩他们父子两个了,所幸那小子是个争气的,虽然年纪小了些——今年才十八呢——但去年的时候就已经考取了举人的功名,正打算后年春闱也下场一试。” “十八岁?!”谢珝真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十八岁的举人,这孩子当真争气!” 谢母对这些事情不太了解,但见女儿的反应,也明白过来:“原来竟这般了不得?” 震惊了一会儿又道:“难怪那信上都不说要来咱们家,只说会过来拜访呢。” “娘,他既然是母亲的娘家子侄,自然也是我亲弟弟了,可千万不能把这条大鱼给放了去,等回宫我就派人去母亲娘家查看一回,待他上京,我再安排人去探一探他的性子,这可是十八岁的举人,举人都可以直接做官了呢,就算没法交好,也不能轻忽了!” 十八岁的举人啊......谢珝真再一次真心实意地感激起了林氏来,她戳戳在死乞白赖要留在自己意识里的造梦系统——它现在已经不是系统了,而是世界意识的打工团子。 【你知道的那个未来里,我母亲娘家有没有这么出息的人?】 造梦晃了晃身子,立马回答道:【有有有!林翘!林冠英!林大人嘛!】 【她可是大盛朝第一个女尚书、女学士呢!】 第296章 林家庄 大盛西南某县。 穿着一身士子服的林翘站在地头,她生得瘦瘦高高,肤色微黑,眉眼端正容貌清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上方,两道墨黑的眉毛微微蹙起,正隔着田地望向林家庄的方向。 那个方向升着袅袅的炊烟,空气中隐约有种淡淡的火药味儿,更有夹杂着人群说话声音的喜乐声不大清楚地飘进林翘的耳朵里。 “......少爷,今儿是老爷扶......不是,续弦的好日子,您可千万别再与老爷闹起来......”来接林翘回家的小厮见她站在这儿不动,顿时说话的声音都萎靡不少。 林家是此地小有名气的富户,小地主,虽然家中之人在前些年遭遇不幸,死得只剩下林翘和他当仵作的父亲,县中曾也有传言说是,林父是个仵作,身上沾了太多阴气,才会把家人陆续给克死了,林翘这根独苗苗迟早也要完蛋,然而即便这流言如此可怖,却也耐不住林家富裕,林父又是个小吏,在当地算是有些地位的人家,所以自从林翘母亲生他时难产,撑了几年病故之后,依旧有不少人想要给林父说媒。 只是林父与林母感情深厚,那时的林父宁愿背着林翘上值,都不愿意再娶,久而久之,要给他说媒的人都不见了影子,而林翘也似乎是摆脱了被生父“克死”的命运,茁壮成长起来,还越长越聪明,小小年纪文采非凡,不到十八岁便走完了旁人可能要走大半辈子的路,成了那一科最年轻的举人。 林父对生来就比寻常人聪明的林翘又是自豪,又是担忧,自豪于这孩子能如此争气,将来即便自己死了,林翘也能凭借一身学识在人世间立足;担忧的却是这孩子本是个女子,只因她出生时母亲难产不能再生育,而林父自己又不想再娶,夫妻俩害怕将来等自己二人走了,族里会以她是个女儿为借口夺走家产,也怕若是过继了嗣子会对女儿不好,所以二人一合计,干脆说是生的是个儿子。 虽然从小都被当做是男儿养大,但林翘也很清楚自己的真实性别,或许是因为从小受到的教育与寻常男女都不太相同,所以她在处处谨慎的同时,也愈发地想要上进——本朝虽从未出过女官,但衙门里也是有女吏的,而且律法里并没有明确地规定过女子不可以科考,也不可以当官。 再加上林翘虽为女儿身,却比寻常男子生得都高,属于女性的特征也没怎么发育,穿得厚实些也只会叫人认为她是受不得寒,且这个年月涂脂抹粉鬓边簪花故作娇柔的男子也不在少数,所以当身材高且练出来一身劲瘦肌肉的林翘往学生们中间一站时,反而还成了更“阳刚”些的那一个。 她一路科考,从未被人识破过身份,又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学识,受到不少老师和长辈们的重视,尤其是本地的县令知府,俨然已经把林翘视作一份绝佳的政绩。 十八岁的举人,若是后年春闱她又考上了,那可就是二十岁的进士! 多好的一份教化之功啊! 然而此时此刻,大人们的“教化之功”林翘心里满是不解和迷茫,她才从县里回来,打算与父亲商量一下,要提前进京去,结果才走到自家地头上,就发现自己家的方向动静似乎有些不太寻常。 赶过来接她回家的那小厮生得尖嘴猴腮,穿着一身新衣裳,腰上绑着一朵大红花,还涂了鲜红的两瓣腮帮子,看上去有些可笑。 “我与父亲闹?”林翘不解地问他,“我能与父亲闹什么?” 那小厮陪着笑脸:“少爷您就别为难的小的了,轻素姐姐,不是,新夫人她当初可是您做主,为了给老爷冲喜才纳的妾,伺候老爷多年,如今身怀有孕,也算是那个什么功德圆满......老爷要扶正她也是为了您弟弟着想,少爷您就......别闹了。” 林翘听得一头雾水:“你是说,我在许多年前,身为人子却插手父亲的房中事,主动给他纳妾?” 小厮一下子愣住,情不自禁地抬手挠挠头:“这个.....好像不是您......不对,也许是先夫人留下来的,专门照顾老爷的......轻素姐姐在林家庄做了好多年的妾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越说越颠三倒四起来,林翘眉头也皱得愈发紧了。 她家里,虽有不少帮工和短契的仆从,但这小厮嘴里的“轻素”自己却是完全没有印象的,而且她父母虽原先是大嫂与小叔子的关系,但母亲娘家十分不堪,因那时的林母无子,大伯父死后,她父兄就想把她拉回娘家去卖给镇上一个喜欢折磨人的老员外,林父不忍见长嫂受此磨难,才拿出钱来说服了对方,让寡嫂改嫁了自己。 有这一重前缘在着,林家父母相处起来除去一开始的时候有些尴尬之外,到了后头却是愈发地恩爱起来。 直到林翘出生,林母生病亡故,他们中间也再没过第二个人插足,何来的“伺候多年的妾室”呢? 林翘心中愈发疑惑,这个说法,比起先前小厮所说的那个是自己给父亲冲喜纳妾的稍微合理一点,但也没合理太多。 “我怎么不记得父亲曾经纳过妾?”林翘盯着那小厮,想从他身上瞧出古怪来。 却只见小厮揉了揉脑袋:“似乎、似乎是先夫人安排的?” 可别是家里来了只山精狐妖,把林家庄上下全迷了去吧? 林翘感觉十分荒谬:“算了,你先带我回去,对了——阿涟,你再往县里跑一趟,去请教一下常夫子他先前说的那个十分灵验的道观,如何请符供灯。” 阿涟是林翘的书童,年纪不大但心思很灵活,眼珠一转就脆生生地应下了话,把手上提着的一包糕点递给来接人的小厮,又从林翘手里接过了钱袋便朝着来时的方向转身离开了。 林翘背着书箱,对小厮说了一句:“走吧。” 她倒要看看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新夫人”,“轻素姐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一个分明自己记忆里全然不存在过的人,会突然变成了自己那与母亲伉俪情深的亲爹要扶正的妾室呢? 第297章 穿书者? 付轻素还记得自己是个穿越者。 准确地说,是个穿书者。 她发现自己穿越进了一本历史同人里,主角正是在大盛历史上的一代贤臣“林冠英”。 当付轻素得知自己的身份是林冠英父亲的妾室时,心情激动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对这段历史其实不是很了解,但因为林冠英乃是大盛第一个女尚书,人生经历十分传奇,所以网络上有关于她的同人二创不计其数,付轻素跟着看过不少。 这些同人千奇百怪,要么穿成了林冠英不存在的兄长,把这个妹妹宠上天,为她筹谋为她铺路,与之携手共进——当然也有照样把妹妹宠上天,最后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的。 要么穿成林冠英不存在的弟弟,路数与传承兄长的不能说完全一致吧,但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付轻素最爱看的,是穿成林冠英后母的。 林冠英幼年丧母,生母还曾经是林父的大嫂,这个身份,在付轻素所知道的那个后世里每每讨论起来,都会是一阵血雨腥风。 有说林母大嫂嫁给小叔子十分不守规矩的,有说林母和小叔子本就是真爱,却被大伯强娶了的,还有说是林父手狠心黑,与林母勾搭成奸害死兄长的......当然也有人说林父林母一个丧夫一个未娶,大盛又没有贞洁牌坊那玩意儿,更没有曾经做过嫂子就不能再嫁小叔子的破规矩,俩人真心相爱,关你们这些妖怪什么事儿? 总之,哪怕正史上记录了林家父母恩爱异常,此生唯一,且都十分疼爱林冠英这个唯一的女儿,还是有无数同人纷纷让主角穿越成林父的续弦,林父的小妾,代替因病早亡的林母,去关爱她的丈夫,去养育她唯一的女儿。 好心些的,对她这个先夫人也算尊敬,没过多抹黑她,而另一部分嘛......大多把她描述成妒妇模样,而主角的身份要么是家里唯一的,不受宠爱的妾室,要么就是受过她迫害不得不勾引男主人上位的小丫鬟,或者她死后林父为了照顾不能暴露女子身份的“儿子”,从外头新娶回来的家里没啥势力可以被拿捏的妾室或续弦...... 这部分的“主角”,往往都要有个合情合理,或者看起来合情合理的经历,好让她能顺理成章地入住林家庄,成为“林冠英”的“母亲”。 只不过这一位走的路子格外新奇些,竟然是年仅八、九岁的“儿子”,主动给此生不二色的老爹纳的妾...... 【......付轻素原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古代,直到某天突然被送进林家庄给那个留下了《验骨笔录》大仵作冲喜,她才发现自己竟然穿成了一本历史同人中的女主角。】 【她穿着一身淡粉色嫁衣嫁进林家庄做妾,幸好她还有作者给原女主开了天生福运的金手指,才让这次本该重病,而后就一直身体不好,很早就去世了的林仵作又续了几十年的命。】 【而气息奄奄的林仵作一睁眼就瞧见身穿粉衣的清秀佳人满眼担忧地看着自己,旁边是喜极而泣的女儿:“爹爹可算醒了,付家娘子果真是天生命里带着福分的,爹爹您今后可千万要对她好呀,万万不能抛弃了她!”】 【付轻素表示自己才不愿意嫁给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老男人,只是这男人怎么对自己越来越上心呢?】 【原只是夫主与小小妾室的关系,彼此相敬如宾也就算了,怎么他竟然对自己越来越黏糊,算了,看在林家小团子够可爱的份上,也为了能给历史上的林大大一个完整的童年和母爱,就勉为其难跟这男人周旋周旋吧。】 【只是这周旋着周旋着,怎么自己也慢慢对这男人上心了呢,而且他竟然愿意为了自己不再继续当小小仵作,而是捡起了书本继续科举?!】 【付轻素看着林仵作从小小仵作一路高升,成了权臣,又看看乖巧可爱的林大大,和自己酒后不慎与林仵作生下的几个儿子,揪着男人们的耳朵告诉他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历史会走偏成现在这个模样,但你们都必须对你们姐姐好,给她撑腰明白吗?”】 【付轻素从小小乡民之女,成为所有世家贵女都艳羡的权臣之妻,嫁了皇子的继女对她敬重有加,儿子也各个成才,简直羡煞旁人。】 【每每被人羡慕地问起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她只能无奈表示她也不清楚,自己只是躺在林家庄养娃而已,谁晓得她的男人们怎么就这么上进呢?】 造梦用它机械的声音给谢珝真念出了这段听起来十分怪异的“文案”。 谢珝真越听越觉得离谱,干脆让造梦把这段“文案”在脑海里具现出来,只见那上头用奇怪的符号包裹着一段文字:《给林仵作冲喜之后我成了他的续弦》 谢珝真:......? 【为什么纳妾是冲喜?】 【为什么要强调她嫁人穿粉色衣服?这个颜色很重要吗,纳妾而已,又没有诰命穿什么颜色不是穿?】 【是因为要强调女主穿粉的好看吧大概......】造梦搓着爪爪小心说道。 谢珝真有些痛苦地揉了下突突突直跳的眉心。 造梦如今已经不再是系统了,也没了给人造梦的功能,经过世界意识的改造之后,把主神留在它身上的痕迹完全剔除,还帮忙完善了一下它可以识别“穿书者”所携带的剧情的功能,让谢珝真无需直面穿书者,就能在千百里之外,直接探测到那个穿书者身上的,会逐渐把身旁人的思维和记忆给同化了的“剧情”。 她原本只是想跟造梦打听一下林翘的官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好方便自己给她施恩拉拢她,却没想到造梦竟然觉察到了林翘身边出现了“穿书者”的气息,随后一番探查,便有了上面那段叫谢珝真看得脑瓜子疼的“文案”。 继续看那“文案”,只见在最下面又写了几句同样让谢珝真理解起来很是头痛的话。 【阴暗系权臣大佬x天生福运小娇妻】 【宠林大大,会为她生弟弟,让她别活得那么辛苦,可以好好享受爱情,当然嫁皇子,当皇后是必须的!】 【女帝粉勿入,因为要当皇后所以会小小蝴蝶一下~】 蝴蝶?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提蝴蝶,但只看到嫁皇子当皇后这话,谢珝真便已经将这位“穿书者”视为了必须铲除的心腹大患。 同时,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地对造梦说道:【林大大是林翘对吧,宠她把她从开天辟地第一个女尚书宠得嫁人当皇后,还要给她生几个弟弟继承本该属于她的家产???】 【别是嘴上说着宠林翘,实际上是看上了林翘的爹,跑这儿圆梦来了吧?】 第298章 少爷呢? 因为感觉逻辑好像是有点问题所以把上两章的内容做了一些修改,把林翘生母难产而亡,改成她在林翘年幼的时候因病亡故了,对林父的年纪也做了点儿改动。 ————————————————以下正文—————————————————— 【而且。】 谢珝真有些不自在地蜷缩了下脚趾:【这人来这个世界的时间是不是不太对?】 照这“文案”里头所描写的内容来看,付轻素给林父当妾的时候,林翘的年纪还很小,但现在的林翘已经十八岁了! 【再说这什么嫁皇子皇子当皇后的,哪怕是大皇子,今年也才九岁啊!】 【我倒也不是觉得夫妻之间女子比男子年纪大一倍有什么不应该,但以皇帝脾气,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给他儿子娶个大了九岁的媳妇......】 【罢了,本就只是胡编乱造的话本子,我不该钻这个牛角尖的。】谢珝真纠结了一下下之后就想通了,【她身上自带的“剧情”会逐渐把身边的人都同化成在“剧情”里的模样,我那好“弟弟”可千万不能被她变成回个小孩儿啊,不然这十几年寒窗苦读不就都白费了?】 谢珝真越想就越坐不住。 林翘虽然自己足够争气,但显而易见林家是给不了她什么助力的。 而自己家则与林翘有林氏这层关系在前,作为对于彼此而言都是为数不多的亲戚,所以谢珝真觉得,自己拉拢林翘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在造梦的描述中,林翘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光明正大站在朝堂上的女尚书。 而自己的女儿亦是前无古人后启来者的大盛第一代女帝。 她们当有君臣之缘。 更何况谢家目前能指望的人就自己一个,自己外家早没影儿了,好容易林氏母亲家里有个争气的,谢珝真如何愿意轻放了去? 就在谢珝真思考起了该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地插手林家家事的时候,造梦又出声了:【主人您不知道,那些后世的同人小说,啊不,话本子里,为了能让主角的存在和感情经历变得合理一些,所以修改目标人物的年纪是很常有的事情。】 【林翘的父亲虽然现在只是一个小吏,但他着作的《验骨笔录》流传到了后世,成为法医学史上不可忽略的一本书籍,所以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林老爹虽然在好多方面都比不上他女儿,但还是有苏点......额,就是还是比较有吸引力的。】 【但是林翘生得晚,她母亲离世的时候林老爹已经三十好几了,这个年纪在后世部分人眼里有点儿......老了,所以很多同人,咳,话本子都会给他手动减龄......】 【而且根据小的我刚刚探测出来的情况看,这一只穿越者虽然身上携带着“剧情”,但她降临的时间不太对,而且林翘在历史上的位置比较特殊,短时间内她是无法被“剧情”影响的。】 造梦从圆滚滚的身体里伸出好几只小爪子,朝着谢珝真一阵比划:【这样一来,“剧情”就反而会被已成为既定事实的现实给反向冲击,为了自圆其说,“剧情”会变得混乱并且产生无法控制的逻辑错误。】 林家庄。 坐在新房内的付轻素对比了一下自己所知道的那本小说里的剧情,有些无措地看着大红大金内衬为黑的嫁衣,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是冲喜的妾室,却穿了如此隆重,又如此不符合自己对古代认知的嫁衣,而且竟然没盖盖头,来往的下人也表现得对自己很是熟悉,口中还称呼着夫人。 但她再一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分明还是二九年华的青春少女啊,分明是刚刚被送来做妾的那个年纪,怎么剧情发展竟像是原女主因为怀上孩子而被林父给扶正的那个时候? 天呐。 难不成自己才十八岁就要给人生孩子当妈了? 她慌乱地捂了一下肚子,没有发现隆起的迹象。 正当付轻素觉得奇怪的时候,有个小丫鬟掀了门帘进来,满脸的喜色:“夫人,少爷回来了,老爷招呼您去前院呢!” “这......这样不好吧?”付轻素搞不清楚情况,她今天之前的记忆还停留在穿越后的家人在林翘的要求下,把天生带福的自己送来给林父做妾冲喜。 搞不懂为什么一眨眼剧情就从冲喜变成了扶正的付轻素心里忐忑,试探着问小丫鬟:“我......虽然不能算是新妇,但怎么好到前头男人堆里去抛头露面......” 小丫鬟愣了下:“夫人......大家都在前头啊,老爷说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也不讲究那些规矩,男女虽不坐同一张桌子,但席位也没分开摆,都摆在前头了。” 大盛风气开放,新娘出嫁不盖盖头,只拿喜扇挡住半张脸,待与新郎行完了礼之后,也不能独自一个跑到屋子里蹲着,而是得帮着其他人一起招呼客人。 除了一部分迂腐的老世家有新婚之妇必须恭顺不得随意露脸的规矩之外,其他人家大多是不讲究这个的,顶多把男女的宴席分开来摆,一个在前院,一个在后院,新郎去前院敬酒,新娘就在后院和婆婆一起认人,招待前来观礼的女眷们。 付轻素只记得那“书里的剧情”了,虽然对种种作品里的“林冠英”此人十分喜爱,怜惜她作为开辟者的辛苦,对其幼年丧母,成年丧父的遭遇心疼不已,但要说付轻素对“林冠英”真实存在的那个朝代有多少了解......那就是有点太为难她了。 对这个时代一知半解付轻素,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记忆中存在的纰漏——若她真是穿越至此,生活了足足十八年之久,又怎么会对当地种种风俗习惯懵懵懂懂呢? 怀着一种忐忑的不安心情,付轻素没再说什么,跟着小丫鬟走出卧房的门。 一边走,她一边想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直接就跳到了扶正的剧情,但自己年纪没出错,那林仵作的年纪也应该是和书里写的一样吧? 史书记载了“林冠英”是个风姿卓绝的女子呢,他父亲虽没被记录下样貌,但嫁给他做续弦的同人里,他大都生得很是俊美,付轻素记忆里的这篇自然也是一样的,而且还特意把林仵作的年龄下调过,免得老夫少妻相差太大,男人太老不够苏爽...... 出了卧房的付轻素抬眼就看见人群里站着一个虽然有些瘦削,但身材挺拔高挑的男子。 男子转过来的侧脸十分俊秀年轻,鼻梁挺拔但不锋锐,连脸侧转至下颌的棱角里都透着一股难言的温柔。 付轻素突然就松了一口气,想起今日一直没能见到小孩子的身影,便又对旁边的小丫鬟问道:“少爷呢?” 第299章 戳! 小丫鬟看着今日有些奇怪的“夫人”无助地张了张嘴:“前面的不就是......” “啊?”付轻素登时睁大了双眼。 她前面正对的那个方向...... 可这......不是个男人吗? 虽然眉眼生得清秀温柔了些,但那身高,那与人交谈的模样,怎么看都分明是个男人啊! 付轻素难以置信地看了小丫鬟一眼,也再来不及思考自己的举动是否怪异,悄悄指了指那边的俊秀“男人”,低声问:“那是少爷?” 小丫鬟沉默着点了点头,趁着付轻素呆滞的瞬间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付轻素则是倒吸一口冷气,旋即又为方才认错了人,下意识以为那就是这本书男主角的自己而感到阵阵尴尬。 但是...... 这时代怎么会有女人生得比寻常男子还要高,而且脸还那么地......英气? 林翘穿着深青色的圆领长衣,领口处稍微露出来里头底衬的一截白,严丝合缝地合拢在脖颈处,显得她正经又严肃,但那张儒雅的面孔上时时刻刻都挂着淡淡的笑容,顿时整个人就变得只剩下一点点礼貌的疏离感,而不是过于老成冷漠。 她余光中已经瞥见了一身嫁衣,满脸尴尬,独自站在屋檐底下远离人群的年轻女子,于是朝正与自己交谈的那人告了声罪,转身朝着“新母亲”走过去。 付轻素见与自己想象中大不相同的林翘朝自己缓步而来,她下意识就朝后退了几步,心头泛虚,仿佛是个入室的小偷刚好撞见了突然回家的主人。 林翘观察着这个有些奇怪的女子,她很确定,自己的记忆里并不存在这样的一个人,但她看上去的确还是个“人”的模样,而非什么山精狐鬼:“这位......姑娘,小生有礼了。” 她已经习惯了压着嗓子说话,低沉的嗓音带着丝丝的沙哑:“小生才走到地头,就突然听说自个儿家里突然要多一位新夫人了,那个来传话的小厮也说不清楚,一忽儿说,是小生在许多年前,替重病的父亲纳妾冲喜,一忽儿又说,小生亡母还活着时,就替父亲纳了姑娘你为妾......” “哎呀呀。”林翘忽然右手握拳,击了一下摊开的左手手心,“小生实在是被他给搞糊涂了,不知姑娘,可否愿意为小生解惑,您——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她一路走来,发现林家庄里大部分人都毫不怀疑地接纳了付轻素的存在,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突然多出来一段记忆,但同时也有一部分人对付轻素的存在是持着怀疑态度的。 林翘不动声色地先摸了个底,发现竟然是自己老爹被影响得最为严重,口口声声说自己对付轻素这个年纪轻轻就当了自己妾室的姑娘心里一直有愧,也感激她当年愿意嫁给自己冲喜,在某日与她酒后敦伦巴拉巴拉...... 总结起来就是,这姑娘对林老爹有恩,林老爹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家,现在人家孩子都怀上了,不如就扶正了她好好过日子。 言语中竟然有些怨怼那个记忆里当年还是八岁小童的林翘太过霸道,为了给自己这个当爹的冲喜,就自作主张,纳了付轻素做妾,暗示林翘此行为是对不起这女子的,日后要好好待她。 听着林老爹说这话的林翘并不觉得难过,反而是林老爹那种本心上不想怪孩子,却又被不知名存在强压着,说出那些怪罪林翘的话时别扭的模样实在是有点儿搞笑。 在不太正常的人群里气定神闲地走了一圈,最后林翘发现,或许造成这异象的源头——付轻素本人,会更好对付一些。 借着与旁人说话的功夫,她早用余光把付轻素的种种表现都看在了眼里。 站姿不太规矩,看起来并不习惯这身嫁衣。 动作比较扭捏,应该是突然到了陌生的环境里正感到不安。 她大抵是不认得自己的,做着自以为隐蔽的动作对别人指指点点,在得了小丫鬟的回答之后浑身都写满了震惊。 她的表情......还挺灵活,应当没有特意学过该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外放得连来林家庄做短工帮佣的小丫鬟都开始感觉不对劲了,而且小丫鬟偷偷溜走的时候,付轻素也完全没能察觉。 警惕性很差。 林翘一边打量着她,一边朝付轻素走过去,见她有些踉跄地退后两步,又得出对面的女子身手很差,并没有特别锻炼过的结论。 还有就是,她脸上的心虚简直都快漫出来了。 总结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心理承受能力不足,还很不适应环境,但从前居住的地方应该对她没太多束缚的普通女子。 应该很好欺负。 嗯。 戳戳试试。 远在大盛帝京的谢珝真还不知道,自己琢磨着要拉进自己阵营里的“好弟弟”,格外的胆大心细,已经朝着异世来客果断发动第一波攻击。 永嘉侯府里早上那一顿是谢家人和皇帝的“家宴”,到了下午,则是正式宣布开府,要宴请京中勋贵朝臣及宗室的开府宴。 提前几天得了消息的朝臣们都松了一口气,老老实实拿着请帖和贺礼上门,谢意作为永嘉侯爵位的拥有者,身穿特意缝制的小礼服,被一身水绿色小官官服的谢景荣牵了手站在门口处迎宾。 大盛侯爵的礼服多以朱、紫、青三色为主,谢意年纪尚小,又生得肤色白净,不管穿哪个颜色都很好看,只是红色最衬他眉心处的那一粒朱砂痣,所以谢珝真总爱用红衣来装点现在除了好看和乖巧还不怎么有用的小崽子。 谢意穿着绣着仙鹤祥云图样的大红礼服,板着脸站在永嘉侯府门口处迎了几个重要的高官和宗室勋贵之后,就把接下来的迎接任务交给了大舅。 他盯着周围人善意的目光,推拒了官员们举荐自家孩子给他当玩伴的“好意”,往内院走的脚步越来越急。 谢意带着几个小厮转过一处假山的拐角,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昙奴!” 他回头,看见身穿赤色胡服,头戴红宝金冠的二公主陆仙琼手里提着一支镶金嵌玉的马鞭,悠然地晃了两下,从那假山另一侧的小道微微探出身子:“你是要去寻昭娘娘吗,她们没在后院,带着人到马场骑马去啦。” 第300章 安国侯府 “多谢二皇姐告知。”谢意小大人一样抬起了双手行礼。 二公主把马鞭往腰上一收:“也是恰好遇到你了,姐姐这儿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帮忙,不知道你有没有空闲?” 谢意想了想,自己年纪还太小,招待那些官员的事情本就轮不到他来,只是需要露个面罢了,现在正闲着,所以才想回去找母亲,并不是有什么急事:“二皇姐有什么事情?” 她前不久刚刚满了十二岁,因身上还背着皇后的孝期,并没有大办生辰宴。 已经逐渐有了俏丽少女模样的二公主冲着脸上浮现出一层疑惑的谢意招招手:“你晓得今儿安国侯那家子都来了些什么人吗?” 安国侯? 谢意疑惑了下,才想起来他家与皇室的联系——安国侯世子与大公主有婚约。 而大公主已经年满十五,若是皇帝不愿意留她太久的话,最多再过两年,就要出嫁了。 “安国侯与世子都来了。”谢意努力回想了一下,说起来他虽然是这个府邸的主人,但并不管事,今儿的宴席,给别家发帖子请人的工作,都是谢母操持的,王宦官从旁辅助,若非安国侯也是那几个需要谢意迎接的人之一,他也不会清楚这一家子到底都来了几个人。 “还有世子的婶娘和两个妹妹。”谢意继续答道。 安国侯夫人体弱多病,常年卧床,他家女眷对外的交际都是叫二房夫人领头的,安国侯府二房的夫人娘家姓董,外人便称呼她一声董二夫人。 董二夫人带来的两个女孩儿里,一个是她院里的庶女,另一个则是安国侯的嫡女,世子的亲妹妹。 “二皇姐寻他们是要作甚呢?”谢意发现自己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之后,面前的少女脸上表情变了几变,最后定格成了看起来有些怪异的恼火。 不是很明显,但谢意看得出来。 二公主对着他摆摆手:“只是寻他们有些事情罢了,我方才在内院里找了一圈,都没能找到人,所以想来寻你碰个运气,顺便问问你晓不晓得安国侯世子被安排在哪个地方。” 谢意自幼聪慧早熟,见二公主这模样,哪里能不明白过来她是藏着事儿不愿意跟自己直说呢? 但略作思量之后,谢意还是给二公主指了安国侯世子所在的那个位置,并且分了一个小厮去给二公主带路。 等二公主笑眯眯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道谢离开之后,谢意便加快脚步到了马场,寻到了正坐在马场边看着君悦心教许婕妤骑马的谢珝真,把刚刚二公主找自己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她。 谢珝真听完,看向一旁的夏至:“你差几个人跟着瞧瞧去,二公主虽然活泼过头了点儿,但也从来就不是个无风起浪的性子,只怕是安国侯世子那儿有什么事情。” “是 ,娘娘。”夏至微微一屈膝道,“臣觉得,若只是些旁的事情那倒还好,怕就怕涉及大公主与世子的婚事。” 自从谢珝真升了妃位,从一开始就跟在她身边的春分和夏至两个的身份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如今都已经是有正式官职、印信的内廷女官了。 “......也是,安国侯世子本宫也见过一次,性子有些沉闷,若不是有大公主这层关系在,二公主是万万不肯主动搭理这样的人的。”谢珝真想了想道。 大公主生母是已逝的胡端妃,乃胡太后娘家的侄女,虽胡端妃活着的时候与太后不怎么亲近,太后也与娘家有旧怨,但大公主到底是与她血缘最近的孙女,多少也有几分看重。 当年,胡端妃受了邓贤妃暗害离世,那时并不知邓贤妃是凶手的胡太后曾动过叫皇后做大公主养母的念头,但后来因为种种曲折,反而叫杀母的凶手把大公主给养大了。 作为皇帝的头一个孩子,大公主曾经也很受他的重视,只不过大公主养在后宫,皇帝又不喜欢邓贤妃,便只在想起来这个女儿的时候才会传召,不常去长瑞宫里探望,再到后来,他孩子一个接一个地降生,对于长女的喜爱便日渐被分薄了。 大公主与安国侯世子的这门亲事,是邓贤妃还在世的时候给她定下的,安国侯亦是自开国时起便流传下来的勋贵,只是与顺意伯不同,他家祖传的封地早就上交了,家中子弟也不曾放下习武领军的本事,更从来都不掺和进皇子们争储里头,就算在前头某一代,曾经有自家女儿入宫为妃,生了皇子,牵涉其中,他们也事实证明了自己全家都是坚定的保皇党。 一代代低调又安稳地传承下来,虽不如英国公府曾经那般与皇室亲近,但也正因为他们一贯的低调和忠诚,让皇帝放心叫安国侯的胞弟,也就是侯府二房的老爷在外领兵,而安国侯本人则是在户部任职,为户部的右侍郎。 可以说,邓贤妃给养女选的这门亲事是极为显赫且稳妥的,胡太后和皇帝那时也瞧不出她有什么野心,二皇子年纪也还很小,所以他们很快便点头将大公主与世子的婚事给定下了。 担心二公主那边真出了什么事情,谢珝真随即便叫夏至亲自带着几个宫人过去,以防不测。 并不晓得自己寻安国侯世子的事情被谢意转头卖掉的二公主,跟着小厮一路来到宴请男客的院子外头,此时永嘉侯府的开府宴已经过去小半,男客与女客们起初虽是分开的,但到了现在两边也开始走动起来。 亲戚和熟人们会聚在一起聊天饮酒,年纪大的谈谈政务家事,聊聊儿女;年纪轻的已经叫上好友三五成群地自寻了地方去玩耍,投壶射覆,吟诗作画,不一而足。 二公主没能找到安国侯世子,心中有些郁闷,草草打发走了带路的小厮,在人群里寻找起了可能知道他去向的熟人。 找着找着,二公主双眼一亮,拉住一个比她稍微大些的少女,不等对方行礼,便将人带到一旁人少的地方问:“玉瑟,你堂兄和堂妹哪儿去了?” 被她一把拉过来的正是安国侯府二房庶女阮玉瑟,阮玉瑟被二公主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问话给惊了一跳,她下意识地垂头摇头,回答到:“殿下,臣女也不晓得,只......只看见堂兄他往西面去了,堂妹或许也跟着过去了吧。” “那你有瞧见我大姐姐过来过吗?” “臣女今日没见过大公主殿下......”阮玉瑟愣了一下,愈发不安地把脑袋垂得更低了。 二公主眯起双眼,猛地贴近了她:“你——莫不是在为阮贺和阮湘娥掩饰什么吧?” 第301章 惊醒 就在二公主把阮玉瑟逼在墙角处的同一时间,远在西南某乡下小村的林家庄,林翘也已经把无法答出自己从何而来的付轻素逼到了墙根处。 “少、少爷这是什么话?”付轻素勉强笑着,故作镇定地说道,“今儿好歹也是我新婚之日,我、我怎么也算是你的庶母,你、你、你当真要如此无礼吗?” 她磕磕巴巴地说着,双眼开始朝林翘身后张望,终于也是想起来,作为今日的“新郎”,林仵作是不可能穿着这么一身深青色衣裳的,应该与自己一样穿红的才对。 “哎呀呀,姑娘说笑了,小生父母自结俪以来,房中并无另外伺候的人,哪里来的庶母呢?”林翘一拱手又道,“小生不过是询问姑娘来历,一未曾出手捉拿你这陌生人,二也无言语冒犯。” 她将双手摊开比划了下两人之间的距离:“亦不曾不顾男女之别刻意接近姑娘你,如何来的失礼之处呢?” 付轻素已经慌得不行,她连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都还没完全搞清楚,如何能答得上来林翘的问题,先前那句话也不过是本能地想要用身份压着林翘退步罢了。 她无助地在人群里搜索起身穿红衣的男子,林翘停在距离她两步外的地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看她接下来会如何招架自己的问询。 两只眼珠疯狂转动的付轻素终于找到了一个身穿喜服的男人,但她还来不及惊喜,就被转过了身来的男人的样貌吓了一跳——与她所在的那个时空里种种同人作品中的描写不同。 真实的林仵作,林老爹,并没有那么风流倜傥,更不是什么阴暗系的俊美男子。 他仅仅是个到了中年的普通人,虽然他是地主,家里的田地有帮佣在忙活,但林老爹还是喜欢在没正事的时候自己下地耕作,因此他肤色被晒得比女儿黑了不止一度,手脚都是粗糙的,生着十分明显的茧子,还留着一把短短的胡子,乍看上去,与这村中寻常的老农并无不同。 总之。 跟付轻素想象中的“男主角”简直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极端。 受不了这个打击的女子顿时感觉到一阵胸闷气短,头晕眼花,双眼翻白地倒在了地上。 还没来得及再做什么的林翘:......好不经戳啊这人。 不等她上前去查看付轻素的状况,院子里本来喝着喜酒的人群陡然一静,纷纷露出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疑惑表情。 林老爹愣愣地拽了拽自己身上的大红喜服,惊叫一声:“啊呀!!!难不成是容娘来接我了?可我还没跟孩子交代过后事啊!” “林老爷,可别这么吓唬咱们!”他对面一个来吃酒的中年妇人惊叫着往自己身上掐了一把,然后发出更加响亮的痛呼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不约而同地抬头去看挂在天上那轮火热而明亮的太阳。 “好像还是白天......” “我身上没少什么吧?” “真真是见鬼了,我分明记得我刚刚还在地里啊!” 人群哄地炸开了锅。 林老爹也记得自己分明是才从床上起来的,怎么一眨眼太阳已经挂在头顶上头了,而且自己身上还穿了这么一身衣服......他思来想去,怎么也得不出是他寿命将尽,早年逝去的妻子要来接自己走以外的结论。 当即便双手合拢放在胸前,祷告道:“容娘啊,你再稍微等等我,我找阿翘交代几句,你也别怪我这么多年了才能下去找你,作弄作弄我就够了,可千万别吓唬乡里乡亲的,阿翘她日后还要在这儿过日子呢......” 在众乡亲们惊恐又有些敬畏的目光里,林老爹碎碎念了一大通给妻子的好话。 林老爹话还没念叨完,就又听见不远处有人惊声道:“哎呀!林少爷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姑娘怎么穿着嫁衣,她是谁啊?” 付轻素一昏迷过去,众人就好像是从梦里瞬间被惊醒了一样,并不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此刻他们朝着林翘二人在的方向围拢过来,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认识付轻素的模样。 “难道真的是林夫人她回来了?”人群里有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推测道,“因为鬼怪日间没法出现,才借了这姑娘的身子,不然这姑娘怎么穿得像是,像是要跟林老爷做夫妻一样,还、还迷着咱们摆了酒席呢?” 众人纷纷打了个寒颤,将视线集中到林翘身上。 林翘皱着眉毛:“此事的确怪异,但假如真是在下的母亲回来了,她也应该对大家并无恶意才是,各位乡亲不必惊慌,此事算是林家的家事,交由我父子二人自行处理便是。” 她回过神,看了好不容易才从人群里挤出来的林老爹一眼:“父亲,这姑娘大家都不晓得来历,还请你去县上一趟,请了差役,立个案子,好寻找她家人。’” 林老爹点点头,扒下了身上的大红喜服递给小厮,向众人告罪几声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林翘说完,又看向另一边的几个中年妇人:“几位婶婶,这姑娘胸口还有起伏,只是昏了过去,就这么让她躺在地上不太好,还请几位婶婶来帮帮忙,给她挪到里头的床上去。” 几个妇人有些犹豫地上前,摸到了付轻素身上的体温后,才放下心来,把她搬进屋子里头去了。 面对留下来的一群人,林翘只说是这桌子好酒好菜做都做了, 不好浪费,叫几个帮佣和来赴宴的乡亲各自分一份带回家去,就当是林家白请他们这顿好饭。 听得她此言,原本对今日之事还有些悚然的众人顿时又变得开心起来,而林翘脸上始终都挂着温和的笑意,见状,又说:“事涉亡母与父亲,又是这等怪力乱神的奇事,还请诸位乡亲莫要拿到外头去说嘴,在下先谢过诸位了。” 拿了好处,也怕真是有鬼作祟的众乡亲,连连拍着胸口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多嘴。 林翘满意地点点头,再度谦逊地道谢——她倒是没指望这事儿能完全压下去,但暂时压住一段时间,让自己搞清楚这个奇怪的女人的来历和目的也就足够了。 送走了开心打包好酒好菜的乡亲们,林翘脸上的笑容才瞬间消失不见,她回到安置付轻素的那间屋子,帮忙抬人进来的几个妇人也已经离开,此时屋中只有这“一男一女”两人。 林翘再三思索,害怕付轻素昏迷的时间太短,等她一醒来又会影响到其他人进入那种梦游一样的状态,于是从袖子里掏出平时防身用的蒙汗药,在付轻素口鼻上捂了一会儿,让她陷入更深层的昏迷。 第302章 推断来历 看着紧闭双眼的付轻素,林翘很确定在自己的记忆里并不曾存在过这样一个人,甚至连与之长相相似的女子都没有。 乡亲们散去了之后,林家庄的里头逐渐变得安静下来。 林家庄占地并不算大,只是位置在镇外,往出走几步就是林家的田地了,但同时又比镇子更靠近县城,林老爹上值的时候,都是一大早从自己家里出发的。 林翘让帮佣们把院子里的桌椅等物全都打扫一遍收拾起来,还没收拾完呢,林老爹就带着个衙役回来了。 “郑叔。”林翘放下手中的凳子,把它们码在墙角处,对着来人问好,“麻烦你了。” 郑捕头年纪和林老爹差不多大,只是看上去要年轻富态一些,他满脸挂着笑:“这有什么麻烦的,县尊大人听老林说你家里出现陌生人,可是重视得不得了,这不,把我给派来了。” 作为一个举人,林翘实在是太年轻了。 这年月寒门子弟在科考一事上,本就比官宦世家的子弟更困难艰苦些,林家只不过是本县的一个小地主罢了,而林翘能以十八岁的年纪成为举人,哪怕是放在帝京,也是件让人侧目的事情。 对着郑捕头隔空谢过本地县令的看重之后,林翘就带着二人走进安置付轻素的那间屋子里,路上把今日林家庄里发生的事情简短地说了一遍,倒也没着重去提众人恍如梦游的异状,只说可能是今日灶上做饭的时候有道菜没炒熟,才会让林家庄里的人出现了幻觉。 郑捕头道:“你家靠山吃山,到了月份庄子里的人也能跟着沾几口山珍,只是这山珍虽好,但总有人吃了出事,今后也该小心些才是。” “晚生晓得了,多谢郑叔关心。”林翘说着,抬手掀开了门框上挂着的帘子,“这姑娘也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我才刚刚问了两句,就晕了过去。” 郑捕头朝着躺在床上的人看了一眼,目光掠过她身上的嫁衣,然后定格在付轻素的脸上。 “咦?”郑捕头若有所思。 林翘一挑眉:“郑叔认得?” “似乎是有些眼熟,但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眼熟在哪里,不过我可以确定,她不是咱们镇上的人,县城里每日往来的人倒是更多些,可是......” 郑捕头摸着下巴上的短须:“她肤色细白,手也是没做过活的样子。” “虽然看不太清,但她右手指腹和指节上仿佛有层薄茧子,应该是写字留下来的。”林老爹插了一嘴道,他虽然年纪不算小了,但天生一双视力超群的眼睛,哪怕到了这个岁数,视力也没衰退。 林翘继承了这双利眼:“她小指指甲根上有曾经染过甲的痕迹,只染了这一根指头,甲片周围的肉微肿,且瞧这残余的颜色,应当是用了金凤花加上辛辣之物包裹住指头去染的,而且还没染好,比起故意要妆点自己,更像是从没见过这样的染法,因而好奇尝试。” “她不是本地人。”林翘得出结论,“从指甲上残余的颜色和周边皮肉的红肿程度来看,大约是昨日晚上才染的。” “郑叔,这一个月内,县城中可有搬迁过来的富户,或者休致的官员?”林翘这段日子忙着筹谋上京的事情,并没怎么留心县城里的变化。 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还引发了怪事的女子瞧着不像是寻常人家养出来的,而郑捕头平日要么在县城巡逻,要么跟在县令身边护卫,他觉得眼熟,但是想不起来这是谁,只可能他先前曾无意中见过这女子。 郑捕头抬起手在后脑上挠了几下:“嘶——半个月前,还真有一家人到县里落了户的,那家人姓曾,主事的男人还曾去县衙拜访过县尊呢,那个时候,我隐约听到过几句,那男人是从京都来的,家里长辈仿佛在京城做官呢。” “哦?”林翘想了想,问,“那郑叔可知道他离了长辈到咱们县里来是做什么吗?” 郑捕头摊摊手:“说是要游学,嘿,咱们这地方几十年才出了小林你这一个举人老爷,真不晓得他到这儿游的什么学......” 他充分表达了一下自己对读书人的不理解,然后又道:“咱这就先回县里去,寻了那曾家人问问他们家中是不是走失了人口,这姑娘现在这模样怕是不太方便移动,只能再劳累你家先照顾一下了,若真是那家走丢了人,我再让他们过来吧这姑娘接回去。” “那就有劳郑叔了。”林翘笑着应下。 等送了郑捕头离开,父女二人回转屋中。 林老爹有些不安地问道:“今儿的事情实在邪性,你可有把握?” “有,但是不太多,得爹你先配合我一下。”林翘说着,就搬来一张椅子,然后再从墙边的柴堆里摸了一根麻绳出来。 林老爹看得一头雾水:“你这是要做什么,那姑娘昏着呢,也跑不了啊?” 把椅子往林老爹身前一放,做了个请君上座的手势。林翘解释道:“先前这姑娘醒着的时候,您可看重她了,生怕我这个做继子的会待她不好,说话的时候瞧着像是很想叫我吃顿跳脚米线呢......” “呸呸呸!说的什么瞎话!我那是,,,,,,那是叫怪东西迷了神志去了,你小混蛋别乱说,万一真是你娘来了,再叫她误会多不好?”林老爹已经明白过来女儿想做什么,骂骂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任由林翘拿麻绳把自己捆了。 捆好亲爹之后。 林翘从厨房用干葫芦瓢舀了一勺冷水,放了醒神的药粉进去搅几下,再用指头沾了水往付轻素脸上撒去。 床上的女子身子颤了颤,缓缓睁开双眼。 在她睁眼的瞬间,林老爹的脑袋猛地垂了下去,再抬起来的时候,他只顾把双眼往付轻素的方向瞧,发现自己被捆在椅子上,想也不想便张口开始骂林翘是个不孝子。 林翘懒散地掏掏耳朵,把方才宴席上剩下的一只花馒头塞进林老爹嘴里。 一旁脑袋还有些不清楚的付轻素瞧见这父慈女孝的一幕,登时心头一凉,下意识地把身子缩了起来,磕磕巴巴地问林翘:“......你、你想做什么?” 第303章 劝说 “你做什么?!” 一声女子的尖叫在永嘉侯府后院响了起来。 随即而来的是重物“噗通”落水的声音。 僻静的小院里,几株金桂掩着假山,假山后头又藏了一片池塘,此时池塘的边上站着两个少女。 其中一人正是身穿赤色胡服,手提马鞭的二公主,另外那个少女穿着一身烟霞粉的衣裙,看上去年纪比她稍大些。 那少女正是阮湘娥,此刻她站在池塘边,着急地往水里张望:“哥哥!哥哥你没事吧?!” 安国侯世子阮贺在水池里不断地扑腾着——也真是巧了,他并不会游泳,但这池塘的水位又恰恰好到他鼻尖的位置,因此也能扑腾着蹿起来,暂时没有沉下去被淹死的风险。 在水花不断翻飞的空隙里,若是仔细看的话,就能看见阮贺脑门上一条鲜红的鞭印,这印迹当然是源自于二公主手上那条马鞭的,只见她一手提鞭,一手叉腰,指着这兄妹两个就骂起来:“今儿算你们倒霉,你暗中使人去给大姐姐送信,要借机引她出去,却不想她刚好不在,反而让那信落到了我手里......” 她露出一个狰狞凶狠的表情,甩了一下马鞭:“怎么?指望着我大姐姐脾气好,好欺负,能叫你们那龌龊的念头成真吗?!” “呵!”她又对着刚刚扑腾到岸边的安国侯世子甩了一鞭子,把他才扒上来的手给打了下去。 阮湘娥再度尖叫起来:“二公主!你这是要谋杀侯爵世子吗?!” “叫他多喝几口水醒醒脑子洗洗他那肮脏的心肠罢了,怎么,你也想下去陪着?”陆仙琼作势要把她也推下去。 才刚往前走了一步,阮湘娥就惊叫着跑到了假山下头,转过头确认了陆仙琼没追来,才对着她手上的马鞭,鼓起勇气:“臣女不晓得二公主口中说的是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我们兄妹哪里得罪了二公主......” 陆仙琼抬起下巴:“你晓不晓得不要紧,我晓得了,父皇也会晓得,这就够了。” 话音甫落,阮湘娥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煞白。 把时间稍微往前倒转一段。 回到陆仙琼逼着阮玉瑟带自己去找她堂兄和堂妹的时候。 身为侯府二房不怎么受重视的女儿,阮玉瑟自然是没法抗拒二公主命令的,匆匆为陆仙琼指了路之后,便垂着脑袋继续回去做她的鸵鸟了。 而陆仙琼只是想要晓得安国侯世子兄妹的去向,见状也没再继续为难阮玉瑟,而是带足了人手,在不会惊动到太多人的情况下,朝着阮玉瑟指的那条路线一路寻找过去。 等她们找到这方偏僻又安静的小院子时,陆仙琼才听到了假山后头传来有人对话的声音。 她立刻示意宫人们停下脚步,自己则是悄悄地钻进了假山里头,才走两步,便又瞧见了正站在池塘边上说话的那兄妹两个。 “......哥哥,不能再犹豫了,大公主她性子娴静,等闲不出宫门的,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寻到时机与她摊牌。”阮湘娥忧心忡忡地说着,似乎一直都在劝说安国侯世子答应她什么。 安国侯世子阮贺比大公主要年长两岁,今年刚好十七,容貌生得很是俊朗,只是看上去似乎带着病色,身材高瘦,穿着一身儒衫:“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我怎么说得出口?” “说不出口也要说啊!”阮湘娥着急说道,“你们婚期不是明年就是后年,或者陛下他再多留大公主几年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她能等这几年,哥哥你能吗,曾家表姐能吗?” 曾家表姐? 听了这两人的话,陆仙琼暂时熄了冲出去把他们兄妹逮起来逼问的念头,借着曲折怪异的山石遮掩,藏起自己的身形开始偷听。 “我......”阮贺愁眉苦脸地叹息着说道,“妻子还未过门就要纳妾,本就不是件体面事,而且她还是公主......如何能答应叫素娘做我妾室,更别说素娘还.......还有孕了。” 好家伙。 陆仙琼听着听着就不由自主地抽出了腰上的马鞭。 她之所以会急着寻找这两人,是因为先前从一个鬼祟仆人身上拿到了一封没署名的信件,那信件是给大公主的,上头只简简单单地写着一句,请她在傍晚永嘉侯府开府宴散场的时候,避开旁人独自到侯府外头的一条小巷里去,着重声明了这件事情很重要,关系到大公主能不能顺利和安国侯世子成亲。 在陆仙琼看来,递送此封信件的人必定是居心不良。 侯府宴席散去那会儿都得天黑了,就算自己姐姐不是公主,只是个寻常女孩儿,但凡写信那人有点良心,也不该叫她避着人独自前去那什么人迹罕至的小巷子里头谈个什么鬼的事情! 原本陆仙琼是想找大公主告诉她这件事的,但大公主被几个交好的女子拉着去玩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随行的宫人又很快问出了那送信仆从的身份,乃是安国侯府二小姐阮湘娥今日带来的人。 于是陆仙琼便想先逮了人,等大公主回来再审问他们这信到底什么意思,只是她没想到自己找到人之后,竟然猝不及防地被这兄妹俩灌了一耳朵的污糟话。 订好了要尚主的安国侯世子,与那什么姓曾的表姐勾搭上了,非但勾搭上,两人还弄出了孩子! 而这件事情后,作为妹妹的阮湘娥十分清楚,甚至更偏向那姓曾的表姐,要催阮贺与大公主摊牌此事。 “哥哥你与曾家表姐两情相悦,若不是有这桩婚约压着,你们才该是一对!”阮湘娥继续说着,“我听闻大公主是个贤淑人,不似旁的公主脾气那么坏,你们这么多年的未婚夫妻,你好好跟她说说,她会理解的。” “她是公主,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未来也不会过得差,可曾表姐她生而丧母,爹又娶了后娘,她在家里连吃个炸鹌鹑都要看后娘脸色,若不是母亲做主把她接回家来养,还不晓得会怎么被人作践呢。” “若是她有孕的事情暴露,只怕她后娘更有借口拿捏她,甚至逼死她了!” “虽然这事儿的确有些对不起大公主,但咱们同为女子,更该齐心帮曾家表姐这一回的。”她上前拉起阮贺一只袖子,娇声恳求,“哥哥你就应了我吧。” 阮贺一脸为难:“你呀,还是想得太浅,虽说大公主贤淑有德,但毕竟那是皇室公主,脾气再好,也是有脾气的,你还是劝素娘先打了这孩子,等公主嫁了我,与我做了真正的夫妻之后,以她的性子轻易也不会因这小事和离,到那时再与她提纳素娘为妾的事,会比现在更稳妥得多。” 第304章 你猜蠢作者今天卡文了吗? 听见阮贺竟然口出如此令人作呕的言论,二公主再也忍不住,提着马鞭就冲了出去。 她虽然年纪比那对兄妹小了不少,但阮贺既是个标标准准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孱弱书生,又对陆仙琼的袭击毫无防备;而陆仙琼虽年纪小,但她已经跟着武师傅认真学了几年的武术,蹿出去扬手照着站在池边的阮贺脸上就是一下狠击,把后者生生给抽得滚下了池塘去。 乍见兄长落水,阮湘娥惊叫着看清楚了来人,她原本脑袋一热,就想也把“独自前来”的少女推下水去报复,然而下一个瞬间就看见了假山后头冒出来七八个脑袋...... 于是。 她就只能站在池边对着陆仙琼尖叫了。 时间回转到现在。 面对着脸色煞白的阮湘娥,陆仙琼收起了马鞭,对跟在身后的宫人吩咐道:“把她押起来,还有水里那个也捞上来,都给看住了。” 她又气又恶心。 另一边的阮湘娥依旧挣扎个不停:“我乃侯爵之女,二公主你怎可如此侮辱于我!” “别说你是侯爵之女,做出这样恶心的事情,就算是你爹亲自来了,本宫也照样如此!”陆仙琼现在恨不能连安国侯也抽一顿——能养出这样下作的儿女,想必这老东西也不是啥好玩意儿。 她现在有些头疼的是该如何与自家大姐姐说了这事儿,还能不叫她太难过...... 跟着陆仙琼过来的宫人们很是麻利地将这对兄妹拿下了,才把这两人捆好不久,奉了谢珝真的命前来探查事态的夏至刚好赶到,她见二公主满脸怒容,身后的宫人们还押着一男一女,便皱皱眉,迎上前去。 “参见二公主。” “夏至姑姑。”陆仙琼并不想为着这两人扰乱了永嘉侯府的开府宴,便开口问道,“姑姑可知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僻静的房间,可以暂时安置咱们,还有,昭娘娘她现在有空闲吗,姑姑晓不晓得我大姐姐在哪儿?” 这两年来,除去上学的时候,陆仙琼也常常爱找谢意玩耍,李妃原先有些讨厌谢珝真,总爱寻借口阻止女儿与寿宁宫的母子几人接近,但她又不忍心直接对女儿说是因为自己不喜欢谢珝真所以也不准她去找谢意玩,毕竟宫里头能与陆仙琼玩到一起去的同辈人就这么一个...... 几次下来,李妃见谢珝真就算与自己偶尔有些言语上的小冲突,但从来不会借女儿生事,便也慢慢放下心来让陆仙琼与谢意交了朋友。 说着是交朋友,但这俩小孩儿之间其实很多时候都是陆仙琼在享受当姐姐的快乐,尤其谢意对外表现出来的脾气十分软和,又乖巧,格外讨人喜欢。 又因着这层关系,陆仙琼与寿宁宫的众人也十分熟悉。 她毫不犹豫地丢出一连串问题,夏至已经习惯了这位殿下的作风,当即便领着众人绕过假山,从竹林中一条小道走,走进一座无人的院落。 “臣这就去把情况禀告给娘娘,殿下是想要与臣一起过去,还是?”夏至恭敬地请示道。 陆仙琼想了想,说:“我想先去寻一寻大姐姐。” “方才臣赶过来的时候,在诗画庭中见到了大公主,殿下她正与诸位小姐行酒令。” “原来是这样。”陆仙琼皱了下眉,她刚刚找姐姐的时候,也去过诗画庭,诗画庭里人很多,那时她并没寻见大公主的身影,现在从夏至口中得知大公主下落,陆仙琼也没多想。 她对着夏至点点头,道:“那就麻烦夏至姑姑去报予昭娘娘知晓,我先去寻大姐姐。”说完,陆仙琼就迅速地把安国侯世子与一个姓曾的表亲婚前勾搭有孕,还打算拿捏大公主让她接受的消息也说了。 听得夏至双眉都拧了起来——虽说不是所有朝代的公主都有管着驸马不准他纳妾的权力,从前某朝甚至驸马妾生的孩子都要被当成正经继承人对待,享受公主府的资源,但大盛民风开放且剽悍,尤其皇室的公主们弄权野心极大的同时,在生活作风上也十分自我。 自盛朝建立以来,从来都只有公主养面首,而无驸马能光明正大的养小妾,毕竟本朝驸马没有尚主就不能参政的规矩,相反,娶了公主,尤其是受皇帝重视的公主,无疑是给驸马的家族和后代取得了极大的政治资源,公主府和公主本人对皇帝、对朝政的影响力,就是驸马与其家族的通天梯和最稳固的裙带关系。 都有接近皇权的通天梯了,公主的性格恶劣些又能如何? 更重要的是。 大公主虽不是当今天子最喜爱的孩子,但皇帝在这方面上绝对是只护犊子的老虎。 只是大公主生母养母全部离世,且养母离世后未能被追封,亦没有按照规矩被放入单独的墓室当中,只是被草草安葬在怀敬贵妃墓室侧处——这给了京中的官宦们一个讯息,那就是邓贤妃恐怕死得不太光彩,还招了皇帝的不喜。 尤其在英国公府也跟着沉寂下来之后,更是让阮贺等人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同时大公主本人原就不是什么太过强硬霸道的脾气,无疑又叫阮贺兄妹愈发地有使手段拿捏她,叫她退让的底气。 既想娶公主稳固安国侯府下一代的地位,又想要纳“两情相悦”的姑娘为妾。 安国侯世子阮贺在此事中唯一顾忌的,也就只有自己和曾表姐的关系提前暴露,导致大公主退婚了。 他小心翼翼地隐藏,一边偷尝禁果许诺给曾表姐美好的未来,一边借在御书房给二皇子当伴读的堂弟的便利,与大公主一直都有书信往来,因是未婚夫妻,两人的长辈对他们私底下通信一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他不曾想到,或者说想到了也没多在意,曾表姐有孕了。 而阮贺的妹妹向来对这种身不由己的弱女子有几分古道热肠的“侠义精神”,从曾表姐口中知道此事之后,便逼着兄长负起责任,说服公主准许曾表姐先行入府为妾,保她生下这个无辜的孩子,还借赴宴的机会,擅自派人去约了大公主见面。 大公主当然是不想见他们的。 大公主——陆延真坐在席间,手中青瓷的酒杯已经见底,只余些许淡淡的酒香,她双颊微微泛红,发髻上的凤钗略有些歪倒:“不成不成,你们这些坏心眼的,怎么就逮着本宫一个灌酒?” 旁边一贵女笑起来:“是殿下平易近人,体恤咱们这些沾酒就倒的。” 陆延真笑着点了点贵女鼻尖:“好话都叫你说了,罢了,你们先玩着,本宫出去醒醒酒。” 第305章 穿越男 出了诗画庭。 陆延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带着宫人转入侧面供女眷休息更衣的屋子,先用凉水擦了下脸:“那两个,多久没出现了?” 跟在她身边的宫人低声答道:“一个多时辰了,不久前奴婢瞧见昭妃娘娘身边的夏至姑姑也朝着那方向去了,事情......应该是已经成了的。” 说完,宫人露出犹豫的表情。 陆延真看了她一眼,道:“还有什么?” “奴婢......奴婢愚钝,想不明白殿下为何要如此曲折行事,若是您直接与二公主说明情况,她必定是会帮您的。” 一阵沉默过后,陆延真将双手浸入装水的莲花状铜盆中,淡淡说道:“母妃刚刚离世的时候,我偷偷查看过她脖子上的伤——那根本不是坠车受损的模样,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击打过,她是......去了乐福宫侧殿后才突然传出受伤消息的,坠车的地方虽也有痕迹,但那马车被父皇很快就拉走了,本宫心里总存着些疑影。” “那日同在侧殿里头的,只有先皇后,昭妃,刘淑仪,陈贵嫔,许婕妤这几个。” “先皇后已经离世,刘淑仪刺驾不成被族诛,许婕妤那日是被刘淑仪推倒流产才被挪去侧殿......” “你说,若这些人里头,谁会有能力伤了母妃呢?” 宫人愣住:“这......奴婢不知。” “本宫暂时也不知道。”陆延真垂下眼帘,分明还是少女稚嫩的脸孔上,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沉静,“母妃也没能给我留下些讯息......” “父皇......他向来待母妃都是冷冷淡淡的,而且母妃她又很可能做了一些叫父皇不喜的......”她猛地顿住,睁开双眼看着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 邓贤妃离世之后不久,英国公和世子也很快接连去世。 当陆延真得知这个消息,便隐隐猜测出抚养自己长大的母妃怕是做过什么不太妥当的事情,才会叫父皇连这点体面都不肯给她。 “我知道阮贺此人志大才疏,蠢而不自知,是个有家世又好拿捏的,不然当初母妃也不会选他做我的驸马,只要我们成了婚,再等安国侯一死,整个侯府便可以落入我们掌中,成为二弟的助力。” 宫人是陆延真从小一起长大的心腹,最显着的优点是听话且嘴巴够紧。 闻言宫人面上露出心疼的情绪:“可他分明不是个良配,都与殿下有婚约了,还......还勾三搭四的,不检点!” “他是不是良配,得看这桩婚事能给本宫什么。”陆延真取过一旁洁白的丝帕轻轻擦拭着手上的水迹,“本宫不会因为他在外面有人,就退了这桩婚,反而正好捏着这事儿叫他更听话些,所以本宫不能出面把这事儿闹开,二妹妹性子直率没什么心眼,她自己发现此事的效果比我直接告诉她会好更多。” 陆延真抬头看着面前水银镜中,脸色依旧是微醺粉红的自己,仿佛是要借此坚定信念一样地再次强调了一遍:“本宫不会退了这桩婚事,安国侯府对我助力甚大......他就算有再多其他的女人,生了再多的孩子,那些野种也进不了公主府,但本宫的孩儿,无论生父是不是姓阮的,都必定会是安国侯府的世孙!” 镜中少女的眼神冰冷而坚定,一如那个将她养大的女人,在夜色里,月光下,孤独眺望远方时的模样。 “先前叫你们去查曾家那女人下落,查得如何了?”陆延真问道。 宫人低着头回答她:“曾家早在一个月前就瞒着安国侯府悄悄把人给送出京去了,咱们的人打探到他们走的水路,上了去南边的船,还听说是曾家的大少爷亲自跟船去的,仿佛那曾小姐不但怀了身子,还染了怪病,时不时昏倒过去,有的时候睁开眼睛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但有的时候又是正常的。” “曾家大少爷亲自护送着去?”陆延真冷笑了声,“他这后娘生的,不是素来与异母姐姐不睦么,怎么现在也好心起来了?” “这姐弟俩挺有意思的,姐姐瞄着安国侯世子这个表兄,弟弟就去亲近表妹,不过他可比曾素秋聪明得多,晓得得先把人哄住,而不是急吼吼拉着人爬到床上去。” “叫咱们的人继续盯着,这俩人日后还有用呢。” 西南某县里。 “还有用”的曾复并不晓得自己和“姐姐”偷偷出京的事情,已经完全被大公主探知了。 这个小县城是曾家祖地所在,只是在大盛开国时,整个曾家都被太祖给连根拔起,族人死的死逃的逃,祖宅被拆了个干净,田地也在重新测量之后分给了本地的百姓平民。 此时的曾复正在他家后来买下的宅院里,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在院子中来回踱步:“怎么人还没找到?” 冲着仆人们发脾气:“连一个身怀有孕的弱女子都看不住,真是白养了你们!” 曾家仆人连连告罪,在最前头的那个面露难色地对曾复说:“少爷息怒,实在是咱们初来此地,对周边都不熟悉,才会叫大小姐走丢,您放心吧,大小姐定是走不了多远的,小的们多搜几天肯定能找得到。” 曾复瞪了他一眼:“若是过了今日还找不到,那本少爷就只能去报官了,啧,真是麻烦。” 说罢,摆摆手,催着仆人们赶快继续去找人。 赶走了下仆,曾复背着手回到屋中,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最后停在角落一面镜子前,看着镜中这张不算俊美,但也端正的少年脸孔,曾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啧,真倒霉,穿成了官家的富贵少爷,却有个女频虐文的疯婆子做姐姐,还得要老子负责给她收拾烂摊子......若不是刚刚穿来的时候没融合原主的记忆,不敢轻举妄动,我早就......” 他啧啧啧地咂着嘴,私心里希望这具身体的姐姐曾素秋干脆死外面算了,这样,他就可以快点回到帝京的花花世界,继续去享受贵族阶级的腐败生活了。 第306章 虐文女主 在镜子前来回走了几步,曾复就听见外头传来并不陌生的人声——刚刚才被他叫出去寻人的仆从们又回来了。 他有些焦躁地出了屋子,只见打头的那仆人满脸喜色:“少爷!有小姐的线索了!” 曾复不耐烦地皱着眉:“什么线索?” “方才小的出门的时候,刚好遇到了郑捕头领着人往咱们家的方向过来,他见了小的行色匆忙,就问小的是不是家里丢了人......”那仆人一气说完,又道,“少爷,郑捕头他现在就在前头呢。” “哦?这可真是太好了,本少爷这就过去,可不能叫人家久等。”曾复言不由衷地说着。 曾素秋虽然是自己这副身躯的姐姐,但在曾复看来,这个姐姐的脑袋实在是不够清楚——他还记得自己穿越之前无聊刷手机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手滑点进了一片女频的虐文里头去。 这篇虐文的女主角,年幼丧母,母亲死了之后没多一年,她爹就新娶了个女人。 女主爹原是寒门出身,考取举人功名之后得了座师的赏识,把女儿嫁给了他,如今女主爹已经做到吏部郎中的位置,当年的座师和原配都已经离世,而他后来娶的这个女人其实是他惦记多年的白月光,一个落魄世家出来的女儿, 这继母是个歹毒的,从小就明里暗里地磋磨女主角,把女主角养成个自卑又懦弱的小可怜,又因继母给女主角她爹生了儿子,所以女主爹明知道自己女儿在遭罪,也不管,只想等她长大了就送出去联姻或者讨好上峰,给自己换取利益。 然而女主的外祖和母亲虽然都已经离世,但她还有一个嫡亲的姨母是安国侯的夫人,安国侯夫人怜惜自己侄女的处境,便不由分说地将之带离了曾家抚养,只叫她每个月回家一次做做样子,曾郎中也不敢有异议。 只是安国侯夫人的这番好意,后来反而成为了女主的催命符。 安国侯夫人身体不好,把侄女带回来之后,每天看着她全须全尾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安心了,全然不知女主在侯府里,也是受欺负的,欺负她的,是除了男主兄妹之外,几乎所有的侯府小辈,以及几个有董二夫人撑腰的老嬷嬷。 寄人篱下本就愈发不安的女主,爱上了与大公主有婚约,却总是表现得与自己十分亲密的表弟,这份亲密超出了正常的手足之情,让涉世不深无人教导的少女泥潭深陷。 作为虐文男主,这个表弟,也就是安国侯世子阮贺,自然也是真心爱着女主曾素秋的——但他可是虐文男主啊,虐文男主身上最大的标签,就是他身不由己,他无奈,他纠结,他只能坐视,甚至是假意帮着反派一起欺凌折磨女主角啊! 更别说这个插足在他们之间爱情里的反派,乃是皇室的公主! 虐文女主曾素秋在经历了婚前失贞怀上孽胎,又被迫打掉孩子之后,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另娶他人,然后自己则是在阮贺大婚之后,委委屈屈地住进了阮贺给她安排的小院,就这么妾不妾,外室不外室地继续着她遭罪的人生。 在经历过数次怀孕,数次流产,以及无数人的种种鄙薄打脸之后,曾素秋终于晓得要从阮贺的掌控中逃出去了,然而她出逃之后很快就会被阮贺抓回去,这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的她逃他追起来,甚至连大公主产下安国侯世孙的时候,阮贺都没来得及赶回去。 直到安国侯落马身死,阮贺才拖着奄奄一息精神几近崩溃的曾素秋想要赶回来,然而他们却在半途上遇到了劫匪,所有人都被杀害,无一幸免。 很快。 接连丧失了侯爷和世子的安国侯府把这父子俩的不幸遭遇,全部算在了曾素秋,曾家头上。 若不是曾素秋与阮贺纠缠,他怎么会放下身上的职位,跑出京城去,非但孩子诞生的时候不在身份贵重,端庄贤淑的妻子身边,还连自己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就与那作孽的女子一起,死在了劫匪手中? 安国侯府掌权人盛怒之下,曾家很快也成了炮灰,一家之主的曾郎中被查出贪污腐败,曾夫人也被人状告曾私底下放印子钱,还为此逼死过几条人命。 父母都落网伏罪,身为儿子的曾复自然也没能逃过,甚至因为他爹娘死得太快了,安国侯的怒火大半都落到了他身上,他自个儿也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纨绔一个,身上罪名有得是,在狱中受尽折磨才死去。 曾复才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这是穿越到了虐文里头,他没能完全继承原主的记忆,生怕被人发现换了芯子,于是安安分分地缩着头过了好几天,才在曾素秋和阮湘娥一起回曾家给曾素秋生母过冥寿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为了打探如今剧情进展到什么地方,曾复故意去接近了阮湘娥——这女子在原文里就是个骄纵的大小姐,性子十分跳脱莽撞,但与曾素秋的感情很好,不过她兴许是做久了大小姐,对寻常的玩意儿兴致缺缺,就喜欢些新奇叛逆的东西。 曾复当即便随口抄了几句后世最常见,而在这个时代却显得尤为叛逆的观点,成功接近了阮湘娥。 当他得知曾素秋已经和阮贺“两情相悦”,并且触发了婚前失贞的前置剧情之后,曾复立马趁着曾素秋每个月回家的时机,向曾郎中举报了她。 然而曾复没想到的是,当曾郎中得知自己的女儿竟然怀上安国侯世子的孩子之后,并没有勃然大怒,反而起了旁的念头,更叫曾复亲自护送曾素秋先回老家暂避,还特意叮嘱一定要把这个孩子安安稳稳地生下来。 在他看来,安国侯世子是要做驸马不错,但这不还没做成不是? 只要自己手里捏着这个“外孙”,便可以借他从安国侯府处谋取利益,更进一步算,若是大公主不孕,那...... 他想得倒是很美。 却万万没能想到,曾素秋在回乡的船上,被另一个从异世来的魂魄占据了身体。 同样也是穿越者的曾复自然是第一时间意识到了,但他从来不相信什么穿越者会在异世互帮互助那一套,更何况穿越过来的还是个女人,以他对女频文稀薄的阅读经验来看,这种穿越者,多半是要和男人情情爱爱,爱个不停的。 而且曾复发现这个女穿越者的意识似乎有些混乱,曾素秋的魂魄也没从她身体里消失,两人常常交替着出现,而那个名为付轻素的女穿越者每次出现,都会遗忘上一次的记忆。 曾复不明所以,他只知道唾弃曾素秋恋爱脑不晓得反抗,你后妈渣爹对你不好,你不会把他们都揍一顿,或者干脆都毒死吗,果然这虐文女主就是天生懦弱,活该被虐。 自己挨虐就算了,干嘛还要给无辜的自己带来劫难? 同时他也更厌恶付轻素的到来把事情变得愈发麻烦。 “不就是没准你出门吗,都怀孕了,好好待在房间里不就行了,乱跑什么,女人真是麻烦,胆子太小麻烦,胆子太大更是麻烦。”曾复小声抱怨了几句,他走到前厅,换上亲热的笑脸,“郑捕头,久违久违,可无恙乎?” 第307章 穿越女 “这次多亏了郑捕头了。”曾复故意重重地叹着气说,“家姐......这儿有些不太清醒,在下家中的仆人一个疏忽,就不小心叫她逃......溜了出去,若不是郑捕头前来告知,在下真不晓得要怎么才好。” 郑捕头挠挠头,大大咧咧地“害”了一声,提醒道:“不过是我的职责所在罢了,只是这儿还有一句话得先向公子说明,咱没确定那女子到底是不是令姐,若是人找错了,也万望公子多多包涵。” “郑捕头客气。”曾复没太在意地想着。 这可是古代,看曾素秋被虐成那样也依旧和阮贺纠缠不休,就知道她绝对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寻常古代女人,能做出带球跑这种没规没矩的举动的,绝对只有那个后世来的穿越者! 在曾复记忆里的那个未来,他的国家历史上虽然出现过女帝,但女子掌权之路并没能长久,因为一场突如其来专门针对女性的疫病,让她们的体质和寿命都急转直下,难以为继,直到近代,才慢慢摆脱这宛如诅咒一般的病症,重新试图走出困境。 曾复穿越过来之前,他刚刚失去上一份工作,而失业的原因,是他和几个男同事背后造新入职的女实习生黄谣被发现,闹到了网上,影响了公司的形象,从而被公司开除。 被开除的那个晚上,曾复大醉一场,醉了之后不住地念叨还是古代好,古代女人命短又温顺,不会跟自己抢工作,也不会被随便说了几句就开不起玩笑闹事,古代简直是男人的天堂啊。 第二日。 他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穿越了。 曾复虽然心心念念古代“美好”,但其实他对历史的了解除了义务教育讲过的内容之外,就只有“古代男人都是三妻四妾”了。 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穿越,还穿越成富家公子的时候,虽然有些怂怂的怕被人发现,但心情还是十分雀跃;然而很快他又发现这个古代和自己想象里的不太一样——怎么这些女人好像都不那么贤淑,甚至一个小小的婢女,都能拒绝做自己的妾? 紧接着,他又发现自己的“姐姐”其实是一本虐文里的女主,然后他就说服自己了——原来是女作者不切实际幻想出来可以随随便便和王孙公子谈恋爱的世界啊,难怪这里的女子都那么奇怪。 了解了自己的处境之后,摆在曾复面前的第一个难题,就成了该如何处置自己这个懦弱无能,满脑子恋爱,同时一点儿也不守女德,年纪轻轻就要跟着男人跑的姐姐。 他可不想被个恋爱脑牵连,到最后死得那般凄惨。 唉,不知道现在做文抄公,做肥皂,做火药,找几个身份高好忽悠的女人收入后宫还来不来得及——自己可是比古代男人更懂得尊重女性的穿越者诶,肯定能很轻松博得这些没见识过现代优质男性好处的女人们的。 跟在郑捕头身后的曾复一边琢磨着,一边又忍不住暗暗骂了几句同为穿越者的付轻素。 林家庄里。 面对十分“孝顺”父亲的林翘,付轻素被吓得打了个嗝:“我......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只是在家里睡觉,谁晓得一睁眼睛就在你家了......” 她说的倒也算是实话。 付轻素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躺在床上刷手机的前一刻,不知怎地手抖了一下没拿稳,手机砸在鼻梁上,双眼一黑,再睁开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已经在林家庄里头,脑子里也自然而然地冒出了那本书的剧情。 只是现在......剧情好像崩坏得太严重了些。 “我......我先前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都是它自己出现在我脑子里的,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付轻素简直就快哭出来了。 她是独生女,从小父母虽不算溺爱,但也是处处都照顾周全了的,而她家里也不缺钱,她自己的学习成绩不算顶尖,但也是中上,毕业后顺利找了工作,正要入职呢,就因为睡前刷个手机把自己砸穿越了...... 付轻素抽了一下鼻子,眼巴巴地看着林翘,期望她能相信自己有些离谱的说辞。 其实付轻素也想过若是说出自己知道林翘其实是个女子的话,能不能让她放过自己,但这个念头才一出现,就被自行否决了——林翘登科之后,是先去大理寺做的司直,后官至大理寺卿,再然后就被调入刑部,没多久成了大盛朝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尚书。 她目光如炬公正严明,手上破获案件无数,斩落罪犯的人头更是数不胜数,哪怕身为女子,在这个时代备受轻视,报出她的姓名来时,也能叫心怀不轨之人瑟瑟发抖。 所以付轻素权衡再三之后,还是选择瞒去穿越之事,然后捡着真实情况说了出来。 林翘自然是看得出她虽有所隐瞒,但态度勉强算得上是真诚的,而且......林翘总感觉付轻素昏迷过一次醒来之后,气质似乎有了些变化,没第一次面见她时那么怪异了。、 而且这一回受到影响的,只有被女儿捆在椅子上的亲爹而已,林翘出去看过,其余林家庄人并无异常。 “你叫什么名字?”林翘开口就打乱了付轻素的思路。 正忧心忡忡琢磨着自己该怎么交代才更有可信度的付轻素,完全没想到林翘会突然问这个,她下意识地回答:“付轻素。” 林翘挑起一边的眉毛,也没追究她为什么不姓曾,而是继续发问:“家中可有亲人?” 这是个最常见也最顺承上一个问题的疑问,刚出校门还没接受过社会毒打的付轻素果断回答:“我m......有我娘和我爹......大、大概。” 话出口一半了付轻素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是来到了古代,这具身体看上去也不像是自己的。 她欲哭无泪地看着瞧不出满不满意自己回答的林翘,对方冲明显是急红了脸的付轻素露出个安抚的笑脸来:“想必姑娘你也瞧见了,小生父亲原本好好儿的,自你醒来,他就变成这个样子......哎呀呀,若是可以,小生也不愿意做个欺负人的家伙,只是姑娘的状况,似乎也不是很好啊。” 她摇摇头,叹息着将一只手背到身后去:“姑娘昏睡的时候,小生已经请人去通知姑娘的家里人了,既然姑娘精神不济,小生还是等您家人来了,再与他们商量该如何令小生父亲恢复正常吧。” “你不是不认得我吗?!”付轻素只觉得对面这人那张英气儒雅还不失温柔的俊美脸孔一下子变得更加可怕了。 第308章 求助 穿越而来的付轻素只能看出现实状况和自己脑子里的那本小说的剧情完全不同,还没能意识到这一场穿越处处都是错误。 她记忆里那个,被家人送给林仵作为妾冲喜的“付轻素”甚至根本就不存在,她如今所使用的身体,乃是大盛帝京曾家,户部郎中曾某人与原配生的女儿——曾素秋。 “你既然认得我,为何还要......”付轻素只感觉自己脑瓜子闷闷地疼,她一会儿想起自己是从小就穿越过来,在这个世界长到十八岁才发现自己是穿书了的女孩儿“付轻素”;一会儿又想起自己前一刻还躺在床上刷手机,叫手机砸了脸才莫名其妙穿越到时间节点完全错误婚礼的现场。 她脑中几段分不清真假的记忆纷乱交错,扰得她头痛不已,眼神也逐渐溃散迷离:“不对......我不是.......” 见她突然面露痛苦之色,被捆在椅子上,嘴里塞了花馒头的林老爹先是一急,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只是他挣扎还没两下,就像是脑袋上突然挨了一锤子一样,整个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林翘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她家老爹的眼神正在恢复正常,而反观造成其异常的付轻素,这一回,她也没有昏倒过去。 对于林翘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意味着付轻素身上带着的那种,能无声无息扭曲一个人的记忆和思想的魔性的力量已经减淡了,甚至很可能会彻底地消失。 当然,保险起见,林翘并没有把已经平静下来的林老爹松绑放开,她朝坐在榻边的付轻素走近了一步:“姑娘还好吗?” 付轻素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裹上了一层不透风的膜,又好像是所有的思维都被笼罩上一层迷雾,她每次尝试思考,都会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很难集中,有的时候甚至都理解不了自己正在想些什么了。 这种体会让她心中没法避免地生出一种憋屈之感,愈发地想要理清思绪的时候,突然,她眉心处传来一阵清凉,原本包裹在大脑上那层无形的不透风的膜,被轻轻地剥去,一丝一缕地抽离。 但是很痛啊! 付轻素捂着脑袋,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她没有多想就下意识地朝着林翘求助:“头疼,我头疼......” 她忽然伸手想去抓林翘的袖子,却又猛地一个倒栽葱从榻上滚了下来,林翘虽然觉得付轻素实在是古怪,但她还是没办法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对方就这样摔在地上。 当她将付轻素接入双臂的一瞬间,感觉到这女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抽搐了几下,就迅速恢复了平静,原本因为疼痛而紧闭的双眼也缓缓睁开,露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眼神来。 林翘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离魂症”这三个字。 只见重新睁开双眼来的女子双唇微张:“多谢这位先生。” “你又是何人?”林翘试探着问道。 女子有些虚弱地坐直了身子:“奴奴乃是户部曾郎中长女,因家事......与弟一同返乡。” “原来是曾大娘子。”林翘退开两步,又问,“曾大娘子怎么孤身一人跑到了林家庄来?” 曾素秋听到“林家庄”这三个字,双眼一亮:“此处真是林家庄?” “自然。”林翘点头道,“小生姓林,单名一个翘字。” 曾素秋眨眨双眼,盯着林翘的脸仔细打量,似乎是在确认着什么,片刻后,她双眼泛红,晃着身子从榻上站了起来,屈膝向林翘拜下:“奴奴心思愚钝......一时意乱,做了错事,为父母所不容,才会在弟弟陪同下一起返乡安养。” “返乡的船上,奴奴发现自己总是会莫名晕倒,晕倒之后仿佛在梦中一样,只能看见奴奴言行举止完全换了一个人,却又看不清楚她到底在哪里,又见了些什么人。” “几次之后,奴奴发现记忆里头多了些很奇怪的画面,看见许许多多与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人,做着奴奴从未见过的事情,尤其是里头的女子,真是......”曾素秋抿了抿嘴唇,垂下双眼没有继续说这个,而是很自然地换朝另一个方向,“奴奴还看见了一个......与您有些相似的,穿着官袍的女人。” “您,可有姐姐,或者妹妹?”曾素秋双肩朝里缩着,这是一个更倾向于自保的透着十二万分不安的姿势。 而林翘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试探,试探......自己是不是一个,将来会穿上官袍的人——一个女子。 与先前那位搞不太清楚状况的付轻素相比,这一位曾大娘子更谨慎小心得多,但,也更为怯懦,只是她先前的言语中又透着一种不顾一切要豁出去为自己争取什么的感觉。 林翘闭了下双眼,略考虑了两三次呼吸的时间,而后转身把满眼无奈的老爹放开。 林老爹松绑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堵在嘴上又冷又硬的花馒头摘下来:“我去外头瞧瞧老郑来了没有,你有什么要做想说的,快一些。” 他虽不及女儿会读书,但也能看出这个曾大娘子怕是晓得了自己家一直隐藏的那个秘密——真愁人啊,还是等女儿做决定好了,不管最后她要做什么,自己这个当爹的多少还是有能量给她稍微挡一挡抗一抗。 “唉,容娘啊......”林老爹双脚打飘地走了出去。 送走父亲,林翘看向曾素秋:“真是不巧,小生是这一家的独生子,并没有别的手足,不过这世上相貌相似的人多了去了,而林,更不是什么太稀罕的姓氏,我朝各地林家庄亦是数不胜数,曾大娘子若是想寻人,只怕找错了地方啊。” 闻言,曾素秋咬了咬下唇,她突然就跪了下去:“奴奴实在是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做,才会......才会想要向您求助,您......奴奴身体里出现那个女子之后,奴奴的记忆里就出现了很多,很多关于未来的片段。” “奴奴看见您做到了寻常女子没法做到的事情,是顶顶厉害有为的好官,还帮过好多与奴奴一样处境的女子,所以......所以我才,一时冲动,趁着家人看守不严,逃了出来......” 第309章 双标小谢 “逃出去了??” “你说谁逃了??” “阮贺?!” “那个软脚虾?!” “呸!”陆仙琼满脸的不屑转化成了疑惑,对来报信的宫人问道,“怎么就叫他逃出去了?” 宫人面上露出惭愧之色:“是......安国侯府的下人,不知怎么就把他们兄妹被殿下您抓住关押的事情告知给了大公主,大公主她亲自带人找过去,要放了世子和阮小姐,奴婢原也不想放的,只是那引来大公主的安国侯府之人借机闹起来,混乱中,叫那两人逃了出去。” “可恶!”陆仙琼本来是直冲诗画庭找大公主的,却不想人没能找到不说,听这意思,竟然还叫安国侯府的人抢了先。 她并不知道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是大公主算计之后的结果,只以为是安国侯府那家子太不要脸,那个软脚虾的小白脸耍了不晓得什么手段,迷惑了自家大姐姐。 “不行,咱们得快点把那两人抓回来才行,可千万不能叫那东西在大姐姐面前颠倒是非,更不能因为我......让他们在这儿闹起来,毁了开府宴,到时候便是我有万般这么做的理由,也成了错处了。”陆仙琼着急忙慌地就要带着人离开诗画庭。 然而还没走出去,就远远瞧见了夏至。 夏至面色平静甚至带着淡淡地笑意,上前来对着陆仙琼行礼道:“请二公主安,方才在京郊的马场送了几匹小马驹来,昭妃娘娘想请您也过去挑上一匹呢,大公主与三公主都已经去了,连安国侯世子也在呢。” 她话一说完,陆仙琼就明白了意思:“我还到处找大姐姐呢,不成想她竟然偷偷去瞧小马驹了......” 挑小马驹是真,但更重要的是夏至在传递的那个信息——安国侯世子兄妹逃得出陆仙琼还没完全长开的手掌,却逃不脱已经觉察出异样的昭妃娘娘掌心去。 只怕是才脱了困境,就一脑门扎进昭妃娘娘的包围里去了。 这么一想,陆仙琼心底的气都顺了不少,笑着对夏至说道:“那咱快走吧,可不能叫她们先把好的给挑了去。” 小姑娘重新雀跃起来。 而在永嘉侯府跑马场边上的一座小阁里,谢珝真坐在最上首,怀里抱着女儿正逗弄,在她左手边的是脸上已经没了醉酒之意的大公主,寡言少语的三公主坐在另一边,低头盯着她自己淡色衣袖上的一朵梨花出神。 三公主与二公主出生只隔了几个月而已,她今年也已经十二岁了,只是宁妃在时,并未曾如李妃一般着急给她选个好驸马,等宁妃一“离世”,三公主身上除了皇后之外,又再背上一层母孝,更加不着急亲事了。 她自个儿也不大在意这个。 念着宁妃往日对自己的几分情,谢珝真对已经搬进重华宫的三公主陆载光也常常关心照看,询问过她在寻驸马一事上的意思,而陆载光则是直言男人看来看去都是一个模样,比起为这种无趣的俗物花费心思,还不如有时间多看几本书呢。 以往只晓得陆载光是个寡言小书痴的谢珝真对这女孩儿有了点兴趣,多来往过几回,如今这“母女”之间,也算融洽和睦,过来骑马的时候,便叫她也跟来活动活动,却不想陆载光偷懒躲到这小阁里看书,竟正好撞上安国侯世子兄妹被夏至带人给逮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痛心的大公主的画面...... 与两位公主有座位有点心茶水的好待遇不同。 安国侯府的两兄妹都跪在地上,世子阮贺脸上横着一道鲜红醒目,已经发肿的鞭痕,发髻歪倒长发散乱,衣服还湿哒哒地黏在身上——也幸好今日天气不热,他穿的是一身不透光的儒衫,若是与旁的追求“风流”的纨绔一样,穿了身能隐约见肉的纱衣......那场景谢珝真想想都觉得眼睛痛。 因人还没到齐,谢珝真便只顾抱着元君,用皇帝给的那只龙首金簪把女儿逗得咯咯直笑:“元君要!” “元君想要什么呀?”谢珝真满脸慈爱的笑意,余光里所见的那几人脸上各异的表情并不足以扰乱她现在的好心情。 陆微垣抬起手去抓坏心眼儿的娘亲故意抬高的手里那只金簪:“要龙!抓龙龙!” 她发现自己踮起脚也够不到金簪的时候,没有气馁,而是开始试着往上蹿了几下,谢珝真就故意把手稍微放低,让女儿一把抓住金簪:“哎呀,元君真厉害。” 陆微垣握着簪子:“那当然了!元君聪明,绝对!肯定!不用怀疑!” “你这又是从哪儿学的俏皮话?”谢珝真失笑问道。 陆微垣想了想,好像是不晓得哪个兄姐的哪个伴读嘴里听来的这四个字,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小嘴一张:“爹爹教的。” 果断习惯性的在皇帝头上扣了个帽子。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陆仙琼着急忙慌地赶过来了,她一进门就先撒娇地喊了声:“昭娘娘!” 向前小跑几步:“这坏胚子没乱说什么吧?”陆仙琼满脸厌恶地看了一眼那兄妹两个,见阮湘娥犹是面带不服之色,她撇撇嘴,“昭娘娘,大姐姐,你们可千万别被这狼心狗肺的小白脸给骗了!” 瞧见她一脸义愤填膺,简直快要跳起来的模样。 谢珝真觉得有意思极了。 毕竟,若是放在从前的话,这种类似于对簿公堂的场景上,在下头窜来窜去煽风点火的那个人,该是她自己才对,如今,也轮到谢珝真坐在这个裁决的位置上了。 “阮小姐说仙琼你无故责打关他们兄妹二人,安国侯世子......倒是没多说什么,只道是他的确冒犯了你,甘愿受罚。”谢珝真把女儿抱到身侧让她坐好,说是甘愿受罚,但又没说自己到底哪里冒犯了堂堂公主,只愈发显得他委屈,陆仙琼仗势欺人。 这男子与他直愣愣的妹子比起来,心机不浅。 若是其他皇室长辈在此处,免不了要表现得公正些,让这几个有身份的年轻人站着把事情一起捋一捋,各自分辩,最后再做出判决的,但谢珝真哪里会管这个,只一面让安国侯世子二人继续跪着,一面对陆仙琼柔声道:“既然他都认错了,仙琼你就先坐着,咱们一起听听他到底错在哪里,再盘算一下该怎么罚。” 第310章 今天的蠢作者还在卡文 谢珝真不按照常理出牌的路数让安国侯府兄妹俩都愣了一下。 这年月,越是地位高的人,就越爱一个面子,就算心里恨不能把对方骨头踹断了,面上也还是要一团和气,动不动就表露自己心里头的真实情绪,或者对某人过于直白地表达喜欢或者厌恶,在许多上层之家看来,是很不体面的。 说话做事都要足够周全,足够用文雅,哪怕为此必须忍下一时之气,也要全了自身,乃至家族的体面。 尤其是当双方起了冲突,而对方主动示弱的时候,作为更强势更占理的那方,就算快要被气得吐血暴毙,匜要适当地表现出自己的大度,将对方轻轻放过,才能成为众人交口称赞的“有德之士”“贤惠淑女”。 过去的谢珝真就深受其害。 作为一个出身平民的媳妇,在武威侯府里,她必须更加严苛地折断自己身上天生天长的本性,去迎合这一套“规矩”,学着他们的“体面”才行。 若不泯灭自己的天性,那就会迎来无数属于“高贵之人” 的鄙夷和嘲讽;但当谢珝真冲破困境,不再为了他们所谓的“体面”委屈求全时,猛地发现还是万事随心自己才能活得更痛快,而不是像个活死人,木傀儡一样,病病歪歪地,按照那些人希望的一样,窝囊着窝囊着,就把自己给窝囊死了。 用属于他们浸淫多年的规矩和体面,对所有时间都用来努力生活的下层人不断施以嘲笑和打击,要么,将之完全打碎驯服,从此不敢再生出反抗的念头;要么。就用这一套也说服了他,最后将之同化为一样要维护这套规矩的一员。 以此,世家权贵长存于世,代代不绝。 但对于一身反骨的谢珝真来说,比起什么见鬼的体面,还是大耳瓜子声声响亮,更能叫自己念头通达。 而只要站的位置足够高了,无论是将这份规则奉为圭臬世家权贵,还是这破规矩的本身,斗不过是指掌间的又一件玩具罢了——这是谢珝真从皇帝身上学来的东西之一,自从这二人之间几乎是摊牌了之后,她就本性暴露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她已经是距离皇权最近的人,她想给的体面,才是体面,她不想守的规矩,与破烂无异。 “方才安国侯世子虽然已经承认了是他有错在先,但本宫也并不知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才叫夏至去找你过来,毕竟同一件事情,每个人都会又有不同的看法,本宫也不是那种只晓得偏听偏信的。”谢珝真看了一眼气鼓鼓但是很舒服地坐在椅子上的陆仙琼,又转头去看跪在地上已经不少时间,膝盖开始打抖的两兄妹。 “你们也放心,只要查明了真相,本宫定会公平公正地,为诸位,调解纠纷。”谢珝真说着这话,垂在额心处的那颗水滴状珍珠左右摇摆,就是找不准最平衡的位置。 “少年人,哪儿有不吵嘴的时候呢。” 看着主座上面容美艳,笑容和蔼的昭妃娘娘,阮湘娥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她心底已经抱怨好一段时间谢珝真明摆着的偏心,却不敢贸然出口,除了她看得出就算今日之事错不在自己兄妹,而仅仅只是二公主不讲道理地鞭打了兄长一顿,谢珝真也定然不会如她所说那样公平对待之外,更是因为阮湘娥其实自己也清楚,今日之事......本就是自己兄妹更对不住大公主一些。 可是......阮湘娥咬咬嘴唇,可是曾表姐又何其无辜呢,她没了生母,曾郎中娶了新妇之后也跟着成了后爹,曾表姐一个外家也早已落寞的小女子,将来若是出嫁,哪儿能找到比自家兄长更好的夫君? 大公主可是公主啊,天生的金枝玉叶,高高在上,怎么就不能对着同为女子的曾表姐施以援手了呢? 那曾家后母生的表弟,虽然他母亲十分讨人厌,他往日也有些不好的名声,但他说出来的话倒是很有一些十分新奇的道理——这世间的女子本就活得比男子艰难,就更该彼此友好,互帮互助才对,而不是以人的身份论高低,若是大公主愿意与曾表姐和睦相处,而非为了同一个男子争风吃醋,那自己和兄长又何必如此担惊受怕,谋来算去呢? 想到这里,阮湘娥忍不住微微地抬起了头,看着高坐上方的,一身雍容的“昭妃娘娘”,脑子里不可遏制地出现了一个念头——原以为这位以女子之身,出入理政殿,插手政务的女子会与当世那些俗气妇人不同呢,今日见了,却也不过是个只会弄权,以权压人的,瞧着趾高气昂的,只怕她就算晓得了曾表姐的处境,也不会愿意怜惜理解自己等人,更遑论帮忙说服大公主接受曾表姐为妾了...... 亏自己先前听了她的故事,还曾敬佩其乃女中英雄有不逊男子的果决和手段呢,可她对同为女子的自己又没有半点同理心,当众给就自己这样的难堪,其境界......也不过如此嘛。 满心不服的阮湘娥转头看着阮贺,期待兄长能说些什么扭转这不利之局。 而阮贺面上看不出如他妹妹那般浅显多变的情绪,他更谨慎:“今日之事,的确是微臣兄妹有错在先,二公主殿下只是一时义愤,才会......她并没有什么过错,昭妃娘娘,微臣愿意认罚,只盼娘娘看在小妹尚且年幼的份上,放她一回,她的惩罚微臣也一并承担。” 作为侯爵世子,朝廷荫官官职在身的阮贺,在很多时候都是有特权的,譬如说就算他学问稀烂,弓马一窍不通,也不必去挤科举的独木桥,而是直接做官;又譬如说,身为安国侯的继承人,他就算犯了什么不小心伤害他人的错误,只要他表现出一个道歉认错的态度,就能很轻易地获得原谅——地位比他高的,会碍于规矩周全彼此体面,地位比他低的,就算不想原谅,也必须表现得像是心甘情愿原谅他一样。 眼下,对于阮贺最要紧的事情,不是谢珝真会如何责罚他,而是......身为大公主未来驸马的自己,在成婚前就与其他女子有染还珠胎暗结的事情,能不暴露,就最好不暴露! “阮世子这是做什么,本宫既然说了会公平料理,那就没有不问清楚真相的道理。”谢珝真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只在自己掌心里转圈的小虫,虽然现在还没完全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陆仙琼如此震怒。 但谢珝真本就不是什么帮理不帮亲的人,而且,相比起陆仙琼这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儿”无故伤人,她更愿意先假定阮贺这个说话不明不白的男人有罪! 第311章 被迫 “既然他叽叽歪歪地不愿意说,那就由本宫来吧!”陆仙琼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大公主,“大姐姐,您知道吗,这贼子他......” “二妹。”大公主张口,却是打断了陆仙琼的话,“世子素来待人温和,本宫想,或许是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大姐姐?”陆仙琼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姐姐。 陆延真对着她露出个带着哀求的笑容,让陆仙琼的心一下子就跌到了谷底——大姐姐她当真是不知道阮贺与其他女子有染吗? “二妹妹,昭娘娘,既然世子已经认错,又何必如此追根究底......”堂堂公主,却如此委曲求全,甚至不惜主动打断一心向着自己的妹妹。 陆延真的态度让陆仙琼在惊讶之余,愈发地恼火起来,她指着面上露出了庆幸之色的阮贺,站起来大盛质问陆延真:“你晓得他背着你偷人吗?!” 没等陆延真再开口,陆仙琼语速又快又急:“非但在婚前就与其他女子有染,还致使对方珠胎暗结!” “但凡他有点儿担当,又怎么会如此猥琐行事?!” “若是另爱他人,当初又何必应下赐婚?哦,若要说那时的他年纪还小不懂得情爱不该指责的话,他现在可是已经快要加冠了啊,这么大个人,还不晓得什么是责任什么是避嫌,什么是洁身自好吗?” “分明就是吃着碗里又看着锅里,既要且要!”陆仙琼恶狠狠地瞪着阮贺,“又贪图尚主的好处,又舍不下男人的花心!” “这样一个令人作呕的男人,大姐姐您好生想想,到底值不值得嫁!”陆仙琼原就被这兄妹两个气到了,如今又见自己的姐姐竟然还维护这两个居心不轨的,更是叫气狠了。 甩下这样一句话,便也不再继续管旁人反应,气鼓鼓地坐了回去。 小阁里沉默了片刻。 谢珝真带着些好笑地看着阮贺二人开口:“阮世子,二公主所言为真?” “你......当真在与公主大婚之前,有了其他女人,还使其有孕?” 含笑的表情,轻快的语气,让阮贺摸不准这位昭妃娘娘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他一低头:“回禀娘娘,微臣......一时醉酒,才犯下如此大错,还望娘娘、公主降罪。” “哥哥!”阮湘娥是不愿意认罪的。 她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兄长,又抬头转向谢珝真的方向:“昭妃娘娘容禀,臣女的表姐,生来丧母,父亲后娶来的继母也是个刻薄的,臣女的母亲怜惜她在家里要受继母磋磨,便将她从小就接到府中养育。” “表姐与兄长是青梅竹马,打小就在一起的情分,只是表姐年岁渐长,臣女的母亲虽能暂代为养育,但表姐的婚事,还是得她父母做主才行。”阮湘娥越说越是悲愤,“可臣女那前姨夫不是个好的,要把表姐送去淳安王府做妾!” “淳安郡王都已经六十多岁了!”阮湘娥撕心裂肺地喊起来,双眼逐渐湿透。 她又看向大公主,哀求道:“表姐若是不能嫁给兄长,便只能去郡王府里了,她还那么年轻,她......殿下,臣女代表姐求求您了,兄长怕您伤心,一直不肯说,都是臣女擅作主张,使人给您送信,要、要与您约谈,却不想叫二公主晓得了,才会......惹出今天的事情来,都是臣女的错,还请大公主不要迁怒表姐,和兄长。” 她为了温文儒雅沉默寡言的兄长冲锋的模样,叫谢珝真想起许多故人,她微微直起身子,问:“所以,安国侯府,是想要请求解除与大公主的婚约吗?” 此言一出,方才还安静得像是不存在的阮贺突然活了过来:“昭妃娘娘,万万不可......贸然解除婚约,岂非有损大公主名声?” “做下丑事的是你,要损,也是损你家的名声!”陆仙琼气骂了句。 阮贺的脸色顿时就变得更加不好看了。 他窝囊的模样让陆延真心底暗暗摇头,但......这样的男人才好掌控,而且目前的发展也正符合她的心意:“昭娘娘,此婚约乃是母妃在时便定下的,女儿亦不愿轻易背弃。” 她站起身来一福礼道:“既然阮世子说了,只是一时醉酒所致,且他素来都是个温文君子,女儿也愿意信他的,至于那位姑娘......虽然婚前失贞的确是叫人不耻,但既然已经有了身孕,便也是一条小生命了,便叫她入安国侯府罢。” “殿下。”阮贺一脸感动地看着陆延真。 而阮湘娥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觉得曾复所言果然是有道理的,这世上女子并不是非得要为一个男人斗得死去活来:“殿下如此贤德,曾表姐这下子可以心安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曾素秋忽然感觉到一阵恶寒,她下意识地用手掌摸着自己的小腹,而林翘见了这个动作,重新观察一遍她的神色,问道:“姑娘身子不适?” 曾素秋脸色一白:“奴奴并非不适,只是......有身孕了。” 她不太自然地抬手摸了下垂在肩上的长发,这是未嫁女子的发式,只是......曾素秋也看得出林翘一直在防范自己,她若想要寻求对方的帮助,还得拿出更多足够有分量的筹码才行:“奴奴自小没了娘亲,是姨母好心,抚养长大,姨母膝下一儿一女,表弟是安国侯府的世子......只与奴奴差了几个月,因奴奴并不是侯府中的正经主子,手上也没有多余的钱财,所以下人多有慢待。” “也只有表弟与表妹对奴奴亲厚,时常接济。”曾素秋脸色愈发苍白起来,“奴奴与表弟生了情愫,但他与大公主有婚约在身,奴奴便从来不敢妄想什么,只是一天晚上他不知为何喝醉,闯入奴奴房中,我们......” 曾素秋哽咽着,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我不想,不想与他……不想要这个,孩子,不想......留在那里,但是、但是......” 与她血脉相连的几人,都叫她惧怕,叫她下意识地逃避不愿意面对,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能正确地反抗。 而自奇异梦境中所见的那一幕,林翘身为女子却穿着官服解救了一个与自己同样,婚前被迫失贞的少女那一幕,成了曾素秋此时此刻唯一能想得到的救命稻草。 第312章 善意与绝望 曾素秋说着说着,还没等林翘表态,她双眼中的光就自己先黯淡了下去。 从小失母,寄人篱下的曾素秋,其实一直都有一种自己正走在云端的漂浮感,她姨母虽是安国侯府的女主人,但常年病弱,能把姐姐的女儿从曾家带出来,却很少能提得起精神来亲手照顾曾素秋的日常生活。 暂时执掌着安国侯府内务的二夫人虽面上待曾素秋十分亲热,但也只是把她看做一个来这府里打秋风的穷亲戚,安国侯夫人吩咐从她自己月例和铺子里拨出来一份供给曾素秋日常生活使用,她也暗暗地克扣了大半去补贴自己的孩子。 而安国侯府这种积年的勋贵人家,府中已经是养起了一大堆最爱见风使舵的,手里没给赏钱就使唤不动的家生子,曾素秋原本就是寄住,到安国侯府时的年纪又小,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就算晓得了自己的月例被二夫人克扣,她也不敢去告知姨母,怕自己这个被收容的,闹出事情来会更对不起本就病弱的姨母...... 从没人教过她该如何应对暗暗作践她的仆人,更没人好心指导她该如何自救,她所拥有的,只是蜷缩在姨母残破羽翼底下的那一片小小的阴影,她能想得到的,避免自己再受更多伤害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地蜷缩起身体,变得温柔,变得安静,变得......逆来顺受。 安国侯府不是她的家,但与之血脉相连的曾府,也好似根本没有曾素秋能落脚的地方。 她只是一只还没长好翅膀就失去了学习飞翔的机会的鸟,甚至无需什么牢笼,旁人的一个眼神,就能吓得她圈地自囚了。 曾素秋想着。 今日之事,本来就是自己强求了,自己与林大人素不相识,上来就想要求她帮助自己,已经很冒犯人家了......就这样吧,不要再犯错了,收起这段本该一闪而逝的妄念,如以往一样乖乖地回家去,接受他们的安排。 这才是自己最熟悉的生活方式啊! 曾素秋强迫自己怦怦跳动的心脏恢复平静。 “......所以,你是想让我救你。”林翘终于完全地看清楚了这女子身上的困境,只是依旧疑惑曾素秋离魂症出来的那个“付轻素”是个什么情况,但现在显然不是纠结那个的时候。 “......奴奴......”曾素秋将自己颤抖不已的双手交握住,正想要否决。 却听林翘用她那稍显低沉的声音说道:“可我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举人,害了你那家子,听你说起来,应当是京中的安国侯府吧?” 曾素秋猛地抬起头:“不是这样,奴奴只是一时心绪失控才、才失态了,林大......先生放心,方才不过是奴奴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您是好心人,您......” 林翘突然笑了一声:“小生可不是什么林大先生,小生字冠英,姑娘若不嫌弃,以此称呼小生便好。” 不等曾素秋做出反应,林翘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声音里透着种曾素秋羡慕但暂时无法去理解的力量感,叫她心底逐渐生出几分安心来。 “小生现在只是一个举人,下一次春闱小生虽然会下场,也有登榜的把握,但就算如此,小生初入官场,只怕也很难以己身之力,去对抗侯府,甚至连曾郎中或许都对付不了。” “我需要时间去积蓄力量,这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解决的,甚至一年、两年......”林翘看向曾素秋的双眼,“你或许一辈子都等不到我去救你,就算这样,你也要向我求助吗?” “奴......” “如果你真的决定要向我求助,那我也必定不会弃你不顾。” “要、要等那么久......” “可能一辈子也等不到。” “......” “我会等。”曾素秋脸颊上一行清泪划过,她却反而笑了起来,“我会等,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有了这句话,不管回去之后我要面对什么,我都会努力地活着,我是个不知道怎么自救,只能扒着别人的善意求活的蠢人,我......” “还晓得求活,不算太差。”林翘自袖中扯出一块素白的丝帕递给曾素秋。 曾素秋珍惜地接过那帕子,抬起了袖子擦泪,擦到一半才又发现这不是自己寻常穿的衣裳,顿时,她泪水是止住了,但两颊又不受控制地羞红起来。 “你的衣裳我找回来了,你可以先换一下。”林翘指指放在床头上的一个包袱说道。 付轻素出现时穿的这身嫁衣,是林翘娘亲和林老爹成婚时候就留下来的老东西了,因后者格外爱惜,所以保存得很好,今日又叫翻出来,才会让林老爹怀疑是不是自己妻子真的还魂上来要带自己下去...... 因晓得林翘的真实身份,曾素秋在羞涩的同时,也不怎么避讳地换回了自己原来的衣服,她垂着头整理衣襟,突然对负手站在窗边观察外头动静的林翘说道:“您是第四个说,会帮助我的人。” 第一个,是将她带出曾府的姨母。 第二个,是与她亲密得超过寻常手足边界的表弟阮贺。 第三个,是原本隐隐排斥着她,后来却又不知为何突然转换了态度的表妹阮湘娥。 林翘是第四个。 姨母说她会帮助自己可怜的侄女,会为了曾素秋的母亲好好抚养她长大,让她不受继母的欺辱,曾素秋很感激姨母对自己庇护,也由衷地将她对自己的恩义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上。 阮贺说他会帮助自己无依无靠的表姐,会给她关怀,给她爱,给她一个光明的未来,曾素秋起先信了,也暗暗对这个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表弟心动,但当大公主与阮贺的赐婚旨意下来之后,曾素秋便熄了这个念头,开始故意避嫌,却......那日他醉酒闯入曾素秋房间的时候,那种天地宽广却无一处是自己可安心栖息之处的漂浮感彻底地击垮了曾素秋。 阮湘娥说她会帮助自己无奈要与有情人分离的表姐,会为她筹谋,为她摇旗呐喊,就算是皇室公主,也不该那般高高在上地拆散一对有情人,何况她们都是女子,女子和女子之间更该和睦相助,她会找到让大公主接受曾素秋去做妾的法子。 可这些善意,让曾素秋愈发迷茫。 以至于绝望。 第313章 蠢作者决定改名卡文真君 于无依的绝望中攥住了一缕希望的曾素秋,很平静地被上门来寻人的曾复带走了。 县城与林家庄的距离实在不算太远,林翘倒是有心给她些防身用的东西,可惜时间太短,只来得及把自己身上剩下的蒙汗药和一只银簪模样的小锥子给了她。 把人送走了之后,林翘决定把上京的计划再提前一些。 她如今已经是举人了,在读书人之中也算是有些人脉的,只是因为林翘的年纪过于年轻,一些颇有身份的人物想要收她为弟子,又想把家中女儿说给她为妻,林翘为了避免身份暴露,只能扯了自己早逝的姨母那边的关系,推辞了这些人的拉拢之意。 不过就算是拒绝了他们伸出来的橄榄枝,林翘也没把关系闹得难看,反而处理得十分圆融,被她拒绝的那些人回去之后,非但没有因此怪罪于她,而是对她愈发看重,以交好为上。 林翘将自己打算提前上京的意思告诉林老爹之后,便开始给自己的熟人们写信——她并不知晓京中那位于自己算是有点儿亲戚关系的娘娘性子到底如何,但单从她频频插手政事的先例来看,这也不是个甘于在后宅主持“大局”的女子,而由她掺和过的几道政令来看...... 握着毛笔,将吸饱了墨水的笔尖垂于砚台上方,任墨珠坠落,激起一层涟漪。 林翘整理着自己从那些政令中间接寻摸出来的,关于谢珝真的印象碎片,拼凑后得出——这位娘娘恐怕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但所幸她也不是那种只懂得弄权,任由自己心意胡来的人,虽然一开始在政令中她留下的那些痕迹还显得有些稚嫩,但随着时间过去,已经变得愈发老练纯熟,政令过处,民生皆安,这就足够了。 宣纸上落下一个个工整得如同雕版印刷出来一样的墨字,林翘写起了一封封寄向各处的书信。 出了林家庄的范围,官道上一辆马车沉默地滚出两道泛白的车辙印子。 曾复一脸怨恼地看着曾素秋:“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明明出来的时候父亲母亲都有交待过,要你好好修养,尤其得养好你腹中的孩子,还特意让我来陪你——你这么乱跑,也不想想若是把孩子给跑掉了,我会受多大的责怪,你怎么当姐姐的,一点儿也不体恤我。” 穿越之前的曾复,和付轻素一样,也是家里头的独生子。 但他从小就很羡慕其他有姐姐妹妹的男孩子,常常想自己如果也能有个姐姐或者妹妹就好了,她们都是真正的自己人,和外头那些会故意骗男人钱的女人不一样,她们是真正会为了家人奉献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只要能有一个,那自己和爹妈当时就不用那么愁彩礼钱了...... 眯了眯眼睛,曾复不太善意地看着曾素秋——现在自己倒是的确有个姐姐了,但这姐姐有了还不如没有,恋爱脑娇妻一个,就晓得倒贴男人,给自家惹祸。 可现在曾郎中打着用女儿和外孙与安国侯府换好处的主意,轻易不肯叫曾素秋出意外,该怎么办,才能合情合理又不惹人怀疑地甩掉这个累赘呢......曾复难得地动起了脑子思考起来,不管他还是原身,都是不学无术的,身边的下人只晓得溜须拍马,许是曾郎中其实也很清楚自己这个儿子根本扶不起来,这一次叫她姐弟俩回乡,还特意派了几个自己的人来看着。 只是这些人见平安到了祖地,难免有些松懈了警惕,才叫曾素秋能逃出去,但经此一遭,他们也不敢再轻慢了,所以若是想要继续给曾素秋创造出逃的漏洞就变得更加困难起来。 曾复努力去思考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曾素秋流产,他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麝香,麝香作为一种贵重的香料,在寻常人家其实很不易得,但刚巧的是,曾复有个在户部当值的爹...... 挨了“弟弟”一句责怪的曾素秋,捏着袖子里那根细巧却足够锋利也足够结实的银色簪子,把它悄悄放进最贴身的那个小口袋里,与往常一样低垂着脑袋做出温顺之状,只是这一次她心中少了很多憋闷无措的感觉...... 马车摇摇晃晃,曾素秋不经意间就起了困意闭上双眼,而寄宿在她身上的另一个魂魄也重新睁开了眼睛。 付轻素感觉自己的脑袋还是很痛,她看着眼前陌生的景色,和身边陌生的男子,惊叫到:“你是什么人,我这是在哪儿?!” 曾复一看,就晓得是那个穿越女又来了。 他懒得给付轻素解释,只冷冷看了她一眼:“安分些吧。” 付轻素警惕地看着他:“你是绑匪吗,我、我是林家庄林仵作的新夫人,你快把我送回去,不然......” “不然?”曾复冷笑,“不然怎样,一个小小的仵作而已,还能把本少爷怎么样?” 他鄙夷着女频主角果然遇事都只会靠男人,哪像自己这个大男人,若遇上那些只晓得宅斗陷害人的女人,直接上去一手一个大嘴巴子,看她还敢不敢多嘴! 曾复想着,突然意识到了不对:“你还记得昏过去之前的事情?” 付轻素看着他:“当然记得!” 林翘虽然在历史上苏得很,但真的面对历史上第一个女尚书的时候,付轻素发现自己真的压力很大。 差点儿就嗷一嗓子哭了出来。 曾复面露思索,付轻素也觉得他不太正常:“你——问这个作甚?” 脑子里的闷痛感和那种被什么怪东西屏蔽了思维的迟钝感逐渐散去,眉心处泛着阵阵凉意的付轻素脑中闪现过好几个有关于面前男子的画面,她捂住了嘴瞪大双眼:“你!我早就穿过来了!你也是个穿的!!!” 仗着先前每次付轻素与曾素秋切换后前者都会失忆,而故意暴露过身份“认亲”捉弄付轻素的曾复心虚了一瞬:“那又如何,我告诉你,你既然穿越了,就得守这个时代的规矩,乖乖听我的话,别总想和女频小说一样,以为穿越了就能去找个有权有势又英俊的男人来宠你,和那什么有地位的王孙贵族谈恋爱!别那么不切实际!” 晓得对方也不是原装货,付轻素没那么害怕了,哼了一声:“什么玩意儿?三次元别碰二次元好吗,我都看小说了,对里面的男人要求英俊体贴有权有势洁身自好会摇尾巴......咳,让我能磕一口不带脑子的爱情怎么了你了,你不会真以为现实里能有这种女频特供男德班长吧,就算真的有,只要一想到他也会吃喝拉撒能呼吸,我就半点兴趣都没了还会犯恶心的好吗,你瞪我干什么,活着的普信男就是下头,哼!” 第314章 每天都为取标题头疼 “你!”曾复猛地抬起手指向付轻素,大声呵斥,“放肆!” 前几次付轻素出现的时候,不但都没有记忆,整个人也是昏昏沉沉,并没能表现出今天这么强的攻击性。 感觉到脑子愈发清醒起来的付轻素见他抬手指着自己,一下子给气笑了:“你什么你,还放肆呢,怎么,这才穿越过来多久,你就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公子爷了?” 她满眼鄙夷地上下扫了几眼曾复——他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就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寻常纨绔罢了,身上全是软趴趴的肉,哪怕怒瞪一双眼睛,也没法让被瞪着的人感觉到多少威胁性。 “怎么了,说你两句你还不满意了,这眼睛珠子瞪得跟青蛙一样,满嘴女频这样女频那样的,你男频,你厉害,还不是只能狗狗祟祟地隐瞒身份过活,和我一起被发配到这样的地方——咦?我怎么知道我是被发配过来的?”付轻素在面对林翘的时候,脑子被“剧情”影响很严重,但在这一次重新与曾素秋交换过身体的主导权之后,她显然是有要从剧情影响里挣脱出来的迹象了。 “不管了。”付轻素不擅长和林翘那样的聪明人打交道,但正好,她眼前现在这一只,大概也没多少脑子。 “我告诉你,我最讨厌别人用手指着我,多冒犯啊!”付轻素嘚吧嘚吧一顿话说得让曾复根本没有回嘴的时机,而当付轻素的声音终于要落下来了的时候,她迅速地抬手,攥住曾复伸出来指着自己的那根指头,狠狠往后一掰。 在曾复的尖叫声里,付轻素恶狠狠地告诉他:“我平时连看文都不看第二人称的,你少跟我你来你去,也少拿你这破爪子指老娘鼻子!” 她穿越之前是独生女,从小到大,能报的兴趣班就从没少过,虽然大学之后疲于锻炼,但付轻素还是把防身术记得很清楚,轻轻松松就制服了酒囊饭袋的曾复,把他摁在马车的角落里:“既然咱们穿成了姐弟——咦我怎么知道我们这两具身体是姐弟的——不管了,别以为咱们有血缘关系,我就下不去手揍你!你也别想着找人来对付我,大不了同归于尽!” 曾复被掐着脖子,一手反扭在身后,曾素秋的膝盖还顶在他脆弱的后腰上,只要轻轻一动,就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这女人竟然身手这么灵活,自己居然这么轻松就被她给打趴下了,偏偏自己出来接人的时候,怕让别人看见自己家大张旗鼓去找乱跑的女眷丢脸,又觉得曾素秋一个弱女子跑不出自己的手心,于是就只带了个马夫...... 然而那个马夫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两姐弟说话的时候声音虽然都是故意压低了的,但后来付轻素揍曾复的那几下子,他可是叫痛叫得很厉害的,可即便如此,赶车的马夫依旧稳稳坐在前头,没半点要看一眼的意思。 “我错了,我错了,饶命!”曾复心不甘情不愿地喊道,“你还怀着身子呢!就算不管我死活,也管管这个......这个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孩子?!”付轻素惊恐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平坦的小腹,“去你大爷的,我才十八岁!说!是哪个狗东西这么丧心病狂!” 丧心病狂的狗东西阮贺正因大公主陆延真对自己那“特殊”的宽容,而心神荡漾——他并不喜欢大公主。 作为安国侯的世子,阮贺自小也是众星捧月的,但当他成为了驸马之后,便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后必须降下身段,去捧一个女子,做她贴心的丈夫。 与前朝不同,大盛的驸马并没有不能参政的规矩,反而会因为尚主得到不少便利,但同时,驸马能否把握住公主的心意和喜好,就成了驸马们最大也最头疼的问题,何况大盛的公主们少有安分的,只是喜好享乐,爱养点漂亮的少男少女在府里,时不时办办宴会,给皇帝送个美人珍宝联络一下感情的那些公主,已经是最最安分知足的那一档了。 就算是当今天子仅存的那两个姊妹与他没多少感情,那两位公主也就只是不怎么插手朝政而已,其中一位已经换了四任驸马,每一任驸马都是没超过二十五岁,满身文气的俊美青年,这位公主的喜好在大盛帝京可谓是出了名的专一。 而另一位公主倒是没换驸马的意思,只是有一年驸马祖地的祭田出了些问题,祖地离京城很远,一来一去地,加上打理祭田,清算公账的时间,足足花了一年半多,回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妻子又给自己生了个两个月大的儿子......纵使知道自己脑门上绿油油一片,那个驸马也没胆子嚷嚷闹事,反而乘势得了个在刑部的实职。 有此二例在前,就算阮贺明白,以自己侯府世子的身份,未必会落得与那几个驸马一样的下场,但他心底对于尚主这件事情,还是充满了抗拒。 奈何他就算再不愿意,这桩婚事,也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于是乎,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似乎是带着些逆反,带着些报复的心理,他将目光瞄向了寄住在府中,胆小怯懦没什么主见,还被二夫人带头暗中欺凌排挤的小表姐——曾素秋。 这种只能依附着旁人才可以存活的,杂草一样的女子,才是阮贺最能接受的;而大公主是金玉珍宝堆里养出来的牡丹,虽耀眼夺目,却也叫阮贺的男子之心,隐隐生出不敢直视这份国色的自卑,与厌恶。 而今牡丹为他收敛天家公主的威严,仿佛那只是一个期盼着婚姻,一心为未来夫君着想的寻常女子,陆延真的包容与宽宏,让阮贺心中泛起阵阵涟漪,他突然对陆延真生出了些许的愧疚,看向对方的双眼变得纠结而深情:“殿下,我......” 必不负你。 只是这廉价的表白还没出口,上头的谢珝真便又发话了:“大公主,阮世子,你们现在说什么谅不谅解的,怕是太早了些。” 她嘴角含着一抹讥讽的笑:“你们把公主出降臣子当成了什么,平头百姓随便找个阿猫阿狗把女儿送过去么?” “阮世子婚前与人有染乃是事实,轻视天家公主,冒犯皇室威严不说,与那女子有了孩儿,却连一个名分也不乐意给人家,反而还妄图继续隐瞒皇室此实情......这样的品性,便是大公主你不介怀,愿意包容,你父皇,难道舍得将你嫁给这样的一个东西?” 谢珝真端详着陆延真的表情,这少女眉眼间的算计藏得很好,但比起邓贤妃还是差太多,谢珝真这样直觉敏锐的老手还是能很轻松地看出来:“你就算爱惨了这男子,也得想想你泉下的母妃,多么疼爱你呀,她会愿意叫你所嫁非人吗?” 第315章 噗。 将公主嫁与臣子,是皇帝的恩赏。 虽然这么说,可能“不近人情”了些,但大公主与安国侯世子的这桩婚事,的确不是他们两人可以轻松决定事成与否的,从某个方面来说,大公主的出降,是皇帝对安国侯府的一种恩宠,而安国侯世子,是这一家子对这份恩赏奉献出来,以证明自家忠诚的祭品。 谢珝真看得出来,邓贤妃之所以要为养女定下这桩亲事,正是因为想要为了自己的亲子谋取一份夺储位的助力,而以皇帝的城府而言,他不可能没看出来邓贤妃的筹谋,只是这人吧......向来对自己掌控局势的能力很有自信,同时也并没有要拦着自己的子嗣们互相争斗的意思。 哪怕他已经知道了,未来他与谢珝真的女儿才会是带来辉煌盛世的那位君主,皇帝也从不制止他自己的其他子嗣去沾染权势,即便偏爱着元君,也仍然做出一副放手叫她自己与兄弟姐妹们去争夺的架势。 在这一点上,谢珝真的意见又一次与之微妙的重合——她的女儿不能是温室里养出来的花朵,再贵重的美玉,若是不经历磨砺雕琢,也无法自那层灰暗的石皮之中绽放自己的光彩。 只是现在的元君还太小了,作为母亲,谢珝真认为自己必须为女儿先探一探路,做点儿铺垫。 如此一来,虽谢珝真看得清楚邓贤妃的筹谋,也瞧得出大公主怕是继承了养母的意志,要借此事拿捏安国侯世子,但她也只是出言讽刺了几句,并没有明白表示自己要阻止二人的婚事达成,只是轻轻巧巧地表示,自己会把今日之事禀告给皇帝这个当爹的知晓,由他来定夺。 而谢珝真也发现,在自己说出了意图之后,陆延真明显轻松了不少,显然这个“大女儿”早准备好了应对自家亲爹的说辞。 与感动不已的阮贺,还有同样心情雀跃的阮湘娥不同,陆仙琼简直是要被自己“执迷不悟”的大姐姐给气死了。 直到那几人陆续离开了之后,陆仙琼才从椅子上蹿起来:“昭娘娘,大姐姐她怎么......怎么这样啊?” “那男人就这么好?”二公主跺脚。 “分明他们根本就没见过几面吧,最多也就,宫宴上见几次,出门踏青见几次......再加上偶尔通通信件罢了,怎么就,怎么突然就这么死心塌地起来了?” 陆仙琼又气又急,十分不解:“昭娘娘,那姓阮的瞧着病恹恹的,也不是什么绝世美人啊,不像是男狐狸精变的,他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将大姐姐迷惑至此......真是......” “越想越气。” 谢珝真微笑着瞧陆仙琼抱怨了好一阵才冷静下来,她摇着团扇,笑问道:“若是仙琼你把自己放在大公主的位置上,你会如何做呢?” “当然是先抽他一顿,然后解除婚约,让他爱娶谁娶谁去!”陆仙琼说着,耳尖微微泛红,“我、我如果要找驸马的话,定要找个对我一心一意的......” “一心一意!”坐在娘亲身边的陆微垣突然高举双手这么来了一句。 她声音清甜响亮,说完这句后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孩童稚气纯真的笑声顿时就冲散了小阁内有些凝滞的氛围。 陆仙琼也觉得自己心里突然没那么纠结了,双手叉腰,叹息道:“算了算了,到底是亲姐姐,若她将来伤心,无论如何,我也要站在她这一头的。” 只怕将来伤心的,不会是大公主啊。 谢珝真实在是喜爱陆仙琼这活泼开朗,率真果断的女子,恨不能从李妃那里把这女儿抢过来,做了自家大宝贝的左膀右臂:“放心罢,皇室的公主,只要自己能立得起来,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吃亏的,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陆仙琼脑中没那根阴谋算计的弦,好奇就直接问了。 谢珝真还没回答,便见陆微垣又蹿出来:“大姐姐,聪明!” 见状,当娘的先笑了:“对对对,大公主聪明着呢。” 陆仙琼一脸懵地挠挠头,见这母女两个对着笑,虽心中依旧茫然,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小阁内一片欢声笑语的时候。 身上穿着骑马装的君悦心,扶着走路一瘸一瘸的许婕妤进来了。 “哎呀,阿圆可是摔着了?”谢珝真把女儿交给陆仙琼,连忙站起来迎上前去。 许婕妤有些羞涩地摇摇头:“我、我只是头一次骑马,过于兴奋了些,就没留意到时间,腿上有些磨到了......” “原来是这样。”谢珝真连忙叫人取了软垫子来,叫许婕妤坐下。 一旁的陆仙琼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得先去找皇帝这个当爹的告一状。 她把陆微垣还给谢珝真,向众人告辞离去。 等她走了,君悦心捞起桌上的一只果子,啃了一口,坐下翘起懒洋洋的二郎腿,问:“方才这地方人进进出出的,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在留在小阁里的都是真正的自己人了,谢珝真一面招呼着宫人去拿药膏来,一面回答道,“与大公主有婚约的安国侯世子与他表姐有染,珠胎暗结,安国侯的那位大小姐想约大公主私谈,说服她接受那位表姐为妾呢。” “这驸马还没当上,就想着纳妾了?”许月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榻上,骑马有趣是有趣,但也是真的累人。 她想了想,又道:“咱们大公主殿下,怕是也不介意这位世子爷有妾吧。” “是极。”谢珝真点点头,把陆仙琼被气得跳脚的模样描述了一遍,“二公主倒是比她姐姐可爱得多,悦心你不妨借这机会瞧瞧,能不能谋一个公主武师傅的职位。” “咔嚓咔嚓”啃着果子的君悦心噎了一下:“让我带着你家收养的那些女孩儿习武还不够,还想叫我多打一份工?” “哎哟,悦娘,人家家晓得你辛苦,可这些孩子,未来可都是咱们的底气啊,她们,会是你的将军,而你,就是人家家的大元帅~”谢珝真捏着嗓子,极其矫揉造作地把自己的密友嗲出来一身鸡皮疙瘩。 “停停停!”君悦心连连摆手,“你平时跟......也这样?” 谢珝真一挑眉毛,收了做作之态:“他可比你好糊弄多了,唉,这青梅青梅知根知底,就是不好忽悠呢。” 君悦心:...... 一旁的许月圆:“噗。” 第316章 西南局势 早在一年之前,谢珝真就已经将从世界意识那里薅出来的修炼功法前半部给了君悦心,倒也不是舍不得给她后半部分,只是这世界升格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用造梦的话来说就是,现在天地间的灵气还很稀薄,是正在慢慢复苏的状态,一时半会儿的还出不来效果,把后半部功法给了君悦心也白搭。 于是乎谢珝真便只给了上半部让她先练着,练好了些了,再让君悦心顺便带一带永嘉侯府收养来的女孩子们。 本朝虽然处处太平,算是盛世,但慈幼院里还是少不了不知家人来历的孤儿,其中女八男二,被遗弃的女孩儿大多都是健全的,而被遗弃的男孩儿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有平民家庭难以承担的毛病,他们就算被慈幼院收留,也多半活不到成年;仅剩下的几个手脚俱全,面容也无损坏的那几个男孩儿,又大多是被人贩子给拐了,因年纪太小记不得自家来历,才只能被安置在慈幼院里。 当初谢珝真生产时,孟延寿试图抱来宫外的男孩儿调换她的女儿,那人在自家的私宅里养了数个孕妇,只等一发动就给她们催产,拢共七八个孕妇,两个大出血死了,剩下几个虽平安生产,但孩子也是先天体弱,半数都只活了几天便咽了气。 而在孟家彻底倒台之后,那些孕妇和幸存的孩子也都被京兆府安排人救了下来,只是这些孕妇里大半都是孟氏的家生子,本就愚忠,是主动要参与混淆皇室血脉,还引以为豪,没休养多久就被送去与孟家并罪论处了。 剩下的那几个孕妇,却都是被家里人“卖”去给孟家的。 大盛官方不准卖良为贱,只准雇佣,而孟家这一回对外的说辞也是拿府中马上要有新生儿了,得挑选几个才生了孩子的妇人去做奶娘为借口,还特意强调说是为了保证她们的奶水干净,所以必须提前接过去调养身子。 这几个孕妇的家人倒的确是对孟家的谋划一无所知,只以为自家媳妇真是去做奶娘的,欢欢喜喜地拿了银子,还能叫那高门大户替自家出了媳妇和孩子的养身子钱,却不想是一脚踏入了险境里...... 被救出之后,孕妇们之中有一个是宁死也不愿意回到原来的家中,哀求着慈幼院的管事收下她和孩子,而她的家人们也不敢轻易得罪背后靠着皇后的慈幼院,干巴巴丢下几句从此与她和女儿义绝的话,灰溜溜地回去了。 这妇人姓胡,从此就带着孩子留在慈幼院做事,日子倒也还过得去,慈幼院的人都叫她一声胡妈妈。 君悦心去慈幼院挑孩子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胡妈妈女儿的根骨,认了干亲不说,还几次给谢珝真写信报怨当年那姓孟的行事歹毒,若自家干女儿没受这回子荼毒,只怕根骨还能更好上一层。 与陆微垣同日出生的胡自怡,在前者满宫乱跑咿咿呀呀地说着婴儿话烦人的时候,后者也已经在小小年纪展现出了不俗的身体素质,君悦心带着孤女们操练的时候,她就在一旁的草席上攥着木制的小刀小剑满地乱滚。 “等那孩子长大了,就叫她入宫来,给元君当伴读吧。”谢珝真听着好友交代了一会儿孤女们的习武进度之后,才又对她说道,“今日实在是赶不及去见她们了,不过我出宫前就吩咐好了春分她们,得把准备下的东西都送过去......” 今日既是谢珝真省亲的日子,也是永嘉侯府开府之日,别看她眼下有时间给几个公主审案子,还能与君悦心在这儿说俏皮话,实际上都是从忙碌里偷出来的几分闲暇:“对了,还有一件事得叫你提前晓得,最近,西南那边的新南国吞并了原先与大盛接壤的普云国,他们......似乎是有些不安分,只怕再过不久,就又要动兵戈了。” “新南国?”君悦心对这个地名不算陌生,但也不是十分地熟悉,“我只听说他们那儿以男为女,以女为男,似乎风俗与咱们中原大不相同,只是先前新南与咱们中间还有个普云国隔着,消息传过来也不晓得还剩几分真。” “究竟如何,到时派兵打过去一瞧就晓得了。”谢珝真淡淡说道,“我瞧着陛下是想借这回事情,练一练军中的青壮。” “你与你兄长若是有意借此机会,再立些功往上升一升的话,最好是不要错过。” 闻言,君悦心不由得陷入了沉默,半晌过后,才又开口道:“我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 “哦?”谢珝真听出她这话的意思,竟是要亲自上阵,不由疑惑问道,“你有参军的门路了,不需要我帮忙?” 君悦心的兄长在骁骑营任职,她自己也经常往骁骑营里头跑,但君悦心到底是个女的,关于她这种叛逆、不安分的举动,京中早已不知轮换过多少次难以入耳的流言蜚语。 只是叶夫人一心礼佛不管女儿,君慕心又是那种只会和妹妹嘴上打仗,实际上护得不得了的,而骁骑营如今的那位将军又是君家兄妹父亲的老部下,再加上谢珝真在皇帝耳边为了闺蜜猛吹枕头风,所以,君悦心这个女子频繁出入军营的事情,就这么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可如果君悦心想要真正上场打仗,挣功勋的话,这份平静无疑会在顷刻之间就被打破了。 “西南之地多山民,虽本朝已经大部分归化了,但他们还保留着从前的部分习俗,比方说女性当头人的部族,在归化之后,也是继续授了官职,打理那一地事务的,只是朝廷邸报上提起她们时,都只写官职而不提性别,所以若不是我与兄长为了调查父亲死因,多次去过西南边境,也不晓得还有这么一群女官。” 君悦心浓黑的眉梢飞扬起来:“我去西南时也见了她们之中仍是有女兵的,且在山中身手矫健更胜男子,若是来日真的战事起了,朝廷大军开拔过去,必得当地熟悉山林地理的山民女兵协助不可,那时候,我的机会就来了。” 谢珝真不太懂行军打仗的事情,闻言只能带着些担忧地点头:“你有成算就好,我给你备了些大概能能用得上的药,等你回去了,仔细整理一下。” 她不懂如何打仗,但很明白该把正确的人放在正确的位置上。 趴在一边已经给大腿上完药的许月圆才是真正听得满头雾水的那一个,只能弱弱地祝福一声旗开得胜,得愿以偿。 第317章 发火 日头逐渐西斜。 随着皇帝仪仗的离去,永嘉侯府中也逐渐安静下来,前来赴宴的官员勋贵陆续告辞,安国侯板着脸将自己的一双儿女带回府中。 一入正堂,他便大声呵斥着让阮贺兄妹二人跪下。 跟在他身后的几人都被安国侯这突如其来的火气给吓了一跳,安国侯二弟的妻子,如今代大嫂执掌侯府内务的董二夫人连忙道:“大伯这是做什么,就算孩子哪里出了差错,私底下好好儿与他们说上几句也就是了......” 跟着出门的,以及前来迎接主人回府的十好几个仆人都看着这一幕呢。 虽说这府里的下人们在主子眼里平时与屋中的摆件无异——甚至活人的价格还比不上多宝架上头的古董——但叫这么多双惊诧的眼睛看着,下意识跪在地上的兄妹两个还是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屈辱。 “好好儿说?这两个孽畜给我好好说的时间了吗?!若不是......”安国侯暴躁地直接砸碎了一个杯子。 董二夫人哆嗦了一下,侧过脸去看了跟在她身后的一个嬷嬷一眼,那嬷嬷连忙领着人上前收拾了地上的碎屑,又带着仆人们安静地退了出去。 这个过程里安国侯始终板着他那张黑沉沉的脸,倒也没出言阻止董二夫人的举动。 待清场完了,董二夫人才示意自己房中的几个孩子也跟着离开,而安国侯终于抬起头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都留下来吧,一家子骨肉,有什么听不得的,反倒是一味瞒着才不好。” “父亲!”阮贺带着哀求地喊了一声。 他是安国侯的长子,又是正室所出,一落地就封了世子,十来岁的时候又成了钦定的未来驸马,阮贺这辈子可谓是顺风顺水,无论在侯府之外,还是在侯府之内,多的是吹捧他的人便是兄弟之间有什么不和谐的地方,也总是旁人为他让步。 今日之事,安国侯要打他也好,骂他也罢,阮贺心里顶多就是不服而已,但如果要二房的弟弟妹妹们一起来看着自己受罚......阮贺想想心里都堵得慌。 因他的生母,安国侯府人身子实在是病弱不堪,所以府中内务一直都是董二夫人打理,董二夫人娘家不显,因此她在主持中馈的时候,总是爱偷偷拿侯府的物件去补贴娘家,虽然做得不算太过分,但在阮贺看来,这分明就是在偷自己的东西。 为此,阮贺也曾向安国侯私底下告过不止一次的状,然而每次安国侯都只是说这不是他一个男人该管的事情,接着便没了下文。 久而久之,阮贺每次看见董二夫人时,面上虽带着笑,心里却膈应得不行,奈何侯府真正的主人不肯发话,他便也就只得在暗处支持亲妹妹去欺负二房的几个子女。 阮玉瑟便是被阮湘娥欺负得最狠的那个,也是最胆小的那个。 只是最近不知是为什么,阮湘娥在与那曾复接触过几次之后,竟然就转了性子,反而开始与二房的女儿要好起来...... 阮贺心底迅速地划过无数怀疑,只是面上他作为儿子,依旧不敢说老子的不是,只是一脸倔强地跪着:“父亲,今日之事的确是儿子有错,但这也是咱们大房的事情,与二房有什么相干?” 安国侯横了他一眼:“本侯说了,都是一家子骨血,你母亲就生了你和你妹妹两个,偏又都是扶不起来的,你再如此不拿手足亲情当一回事,难不成,也要咱们府中将来上演如先前育阳侯府,沈家,那两兄弟为了争锋做出祸害全族的蠢事来吗?!” “我安国侯府能自开国时起,至今屹立不倒,除了对天子的绝对忠诚之外,靠的就是全族一心,上下团结!”安国侯怒斥着道,“得陛下赐婚,这是咱们家天大的荣耀,可你做了什么?!” “竟敢与旁的女子有染,竟然还敢私底下去邀约大公主,试图逼迫其接受你婚前纳妾且育有子嗣?!” “老子安安分分了一辈子,怎么竟然养出你这么个胆大包天的蠢货!” 安国侯痛苦地捂了一下脸:“还有你!” 他突然指向跪在阮贺身边,缩得如同鹌鹑一样的阮湘娥:“谁给你出的主意,叫你胆敢跑去跟公主说什么女子之间要和谐相处?你也不想想自己平时在府里是个什么德行,整天欺负这个弹压那个的,你堂姐堂妹们受了你多少排挤,要老子一件一件给你数出来吗?” 阮湘娥颤了一下:“父亲,女儿已经知道错了,女儿先前是不懂事,现今已是改了......” “改?!” “你改个屁你改!” 安国侯恨不能把这俩兄妹的脑子撬开来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你们那表姐什么身份,大公主又是什么身份?啊?可别妄想什么两女共事一夫,享齐人之福了,屁的和谐相处,若是大公主脾气再坏些,就该是你这个安国侯世子,去和别人共侍一妻,阮贺,你扪心自问,你能和公主府里其他男人和睦相处吗,啊?” “夭寿的,你兄长不检点勾三搭四,到头来还要老子这个当爹的去给他的风流韵事擦屁股,你们很得意是吗?” “老子活了几十年了,都没听说过这种奇事啊,你们兄妹可真是一对讨债鬼,尽逮着老子祸祸!” 安国侯重重地拍了桌子好几巴掌:“今儿老子的脸算是被你们兄妹两个都给丢尽了,也罢,到底是我这个当老子的疏忽了对你们的管教,朝廷不日便要对西南用兵,老子会主动请缨前去,你作为侯府世子,也该跟着一起去,若是不幸把小命留在那儿了,就当老子没这个子孙福气!” 话音一落,在场众人都呆住了。 西南山险林深,且多毒蛇瘴气,是流放政敌的极佳去处,却也是中原人行军的噩梦之地。 董二夫人作为在场唯一的长辈,哆嗦着双唇道:“大伯何至于此,世子身子孱弱,如何经得起行伍之事啊,而且,我瞧着这事儿大公主似乎也不曾怪罪......” “大公主贤淑,但你、你们瞧着陛下也贤淑吗?!”安国侯吹胡子瞪眼睛地说着,“若是捞不到军功回来,阮贺你还不如死那儿算了呢!” 第318章 朱雀音 “若那些蛮人当真要打进来,那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去捞上一份战功的,好叫那些个叽叽歪歪的汉人书生瞧瞧,咱们月午族人,可不是他们那种只会耍嘴皮子烦人的驴屎蛋子!”肤色微黑的少女穿了身锗红色的衣衫,上衣双袖成喇叭状,只到臂弯处,袖口和领口都用黑色和黄色的线分别修者古朴的鸟雀图案, 她两只小臂上都带着护臂,一边插着几把轻薄的小刀,另一边则是装了几根尖锐小巧的吹箭。 “额,我也不是说汉人书生都是是只会叽叽歪歪来着,起码你不是那样。”异族打扮的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微微侧身去翻找挂在自己身上那只颜色鲜艳的筒帕(注:少民用的一种挂包,很好看。),从里头摸出一个油纸包裹,递给对面的人:“呶,你要的菌子干干,今年雨水不多,菌子也长得少了点,你小心些用,里头有几样我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效果,反正吃了不是吐就是晕,严重的直接死了,就算救得活,肝和肾也坏了,还有变成傻子的......” “多谢你。”林翘没有客气地收下油纸包,掏了个颜色灰扑扑的荷包递给异族少女,“你点点。” 少女把那荷包用手掂了掂,直接装进筒帕里:“还是你爽快,也不晓得阿娘当年怎么想的,非要找个书生生孩子,她倒说是也许那孩子生下来读汉家的书能更快一点,将来好帮我打理咱们县里的事情,可谁晓得,我那弟弟实在是像他爹像得过头了。” 年纪相仿的两人看上去极其熟稔。 这明显是归化大盛的山民的少女,名唤朱雀音,是曾经月午族族长的长女兼少族长,如今月午县县令的大女儿同时也是县丞。 月午县距离林翘家所在的那个县并不算太远,因山民县中涉及到的耕种之事,现在还得靠大盛朝廷去安排,所以之前月午县县令每年都得到隔壁县去领种子,租借器材,现在山民们也已经学会了怎么伺候庄稼和制造耕种的器具,只是日常所用依旧得和汉人们购买,她们山林里最不缺少的就是各种药材和狩猎所得,而这几样东西,在中原也十分受欢迎,便在两县交界处设立了市场,用来互相交易。 林翘就是在几年前两县市场上认识朱雀音的,那时朱雀音与一个收药草的商人起了冲突,她带来的药材重量和那商人称出来的对不上,少了许多,林翘那时已经是秀才,还是在他们县里很有名的少年秀才。 见此情景,林翘上前制止了两人的冲突,去分别检查了朱雀音带来的药材和那商人用的秤,最后发现竟然是那商人在秤上动过手脚,故意要低价收购山民们的药材。 后来那商人被维护市场秩序的衙役给带走了,朱雀音感激林翘的援手,两人自那次之后也有几次往来,渐渐便成了朋友。 时间回到现在。 只见朱雀音把绑在背上的砍刀给解下来,递给林翘:“听说你要去京城,得路过老山,最近那边不太平静,那个什么叫新南国的,老在那儿鬼鬼祟祟,你拿着这刀防身吧,这可是我特意在地母娘娘那儿求过赐福的刀子。” 林翘想了想,没有推辞,接过十分有分量的砍刀,道:“你日后若是有事,直接到我家里去就行,我虽然不在家,但留了几个信得过的人在庄子里守着,你直接叫他们给我传讯就成。” 见她收下了砍刀,朱雀音有些不怀好意地笑道:“你晓得不,在咱们寨子里,我给你送了刀,你收下了,你就是我的丈夫了。” 林翘:...... 她无奈地看了一眼朱雀音:“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晓得咧。”朱雀音摆摆手,“可你们汉人不是就爱抓你们这种有功名的读书人去当女婿嘛,与其等到了那时候你再想办法脱身,不如我先给你占上了.....你先别急着说话,我也有事要求求你帮忙的。” “什么事情?” “我那个汉人爹生的弟弟啊。”朱雀音两手一摊,说,“按照当初咱们跟朝廷谈下来的规矩,我娘这县令若是要退下去了,那就该轮到我当县令才对,咱们族里也都是支持我的,可上头不知道怎么回事,袭官的旨意一直都没下来。” “后来我娘去府城的时候打听了一下,竟然是我那个弟弟的爹想要叫我弟弟当县令,给知府家的娘子使了银子咧,不过现在还没到换县令的时候,所以我那个弟弟也只是到县衙里打杂......我倒是很想和从前一样猎了他的脑袋,好叫大伙瞧瞧我才是那个有本事的,可我娘不让,说汉人没这个规矩,若我真那么做了,遭罪的就成了我了。” “这倒的确。”林翘道,“幸好你没有冲动。” “你这不是要上京考官了嘛,我就想拜托你再帮我瞧瞧这折子怎么写才好,我们是羁縻县,虽然受着这里府城的管,但官职承袭的规矩可是从京都那里就定下来的,偏这地方离京城太远,怕就怕知府真要暗箱操作,让我的折子递不上去,还说不定会把咱们打成反贼.......就像从前一样。” 朱雀音抿了抿嘴唇,她们山民有过几次归化的意思,直到启元元年才终于成功,而在那之前,曾有过本地官员诱骗想要归化的山民下山,谎称是他们作乱,将其诛杀谋换战功的例子。 “不会的。”林翘摇摇头,看着朱雀音的双眼对她说道,“我此科若无意外,是必中的,虽不知道日后如何授官,但我在朝廷里多少也算是有几分人脉。” 羁縻县女子可以为官,也是林翘早在许多年前便筹谋起来的一条退路,这回帮了朱雀音,也能算是在帮自己,同时正好也可借此机会瞧瞧,那位娘娘对于女子为官,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是只想自己弄权,还是...... 林翘定了心思,又问朱雀音:“你那个弟弟,我记得他生父是本地乡绅丁家的人?” “是啊,那人还非给他起个丁石头的怪名字,不要咱们族里的名字。”她翻了个白眼,“就这还想打咱们族里的县令官的主意,要不是他家和知府有勾连,哼!” “此事你放心交我筹谋,把你写的折子让我看一看。”林翘给朱雀音的折子修了几处用词不当的地方,又让她在自己家里重新誊抄一遍,直接绕过府城,由林翘带着上京去。 朱雀音埋头写字,一边写,还一边与林翘搭话:“你路过老山的时候一定要小心,那些新南国人比丁家人还要奇怪,他们自称是女人,却个个都长着副男人的样子,还把咱们这样的叫做男人。” “亏我原先晓得他们是‘女王’当政的时候,还好奇了好久呢!” 第319章 多方动向 “听说那新南国里,是女子当政,连军队里都全是女子。” “天呐,他们那儿女人都能上战场了,那男人又都去做什么,可真是......” “诶,管他呢,一群女子兵,哪儿能敌得过咱们大盛的精壮儿郎,只怕是一触即溃啊!” 这些时日,大盛帝京的街头巷尾突然多了许多谈论与新南国战事的人。 朝野内外,皇帝即将对新南国用兵的意图,也日渐变得鲜明起来。 这一次,皇帝并没有如上次打丹珠王帐时那样嚷嚷着要自己去了,看来比起塞北的寒风,还是西南那诡秘多变的虫蛇毒瘴在这方面上更能起到劝阻的作用些。 这几天阮贺兄妹都过得十分压抑。 几乎没上过几次马的阮贺每天天不亮就被安国侯拖去京郊做训练,阮湘娥则是被他下令关在府中抄写女四书,期间只见过一次大公主派来的嬷嬷,那嬷嬷阮湘娥问清楚了曾素秋的去向,并且表示陆延真也是愿意照顾这个不幸的女子的,这让原本心情郁闷的阮湘娥好受了许多。 等嬷嬷一走,便又开始偷偷摸摸地给曾复写信。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的信件才出了院门,就到了董二夫人手中。 董二夫人看过信里的内容之后,嗤笑两声,便再叫下人把这信原封不动地送到西南去——安国侯夫人只生了他们兄妹两个,安国侯又没有其他的妾室和庶出的孩子,但自家可是有一大堆呢...... 安国侯府二房的老爷常年在外,驻守边疆,董二夫人与其聚少离多,夫妻感情并不怎么和睦,又因她娘家人不事生产且常常贪婪索财,在代替安国侯夫人执掌侯府内务的这些时日里,董二夫人不知补贴出去多少东西,同时也对侯府的富贵愈发心动。 同是侯府血脉,自家夫君在外守边,安国侯却可以留在京中享福,虽这大伯也正是因为觉得对不起弟弟才会对自己多有宽宏,但董二夫人依旧觉得不够,在她看来,大房的两个儿女,越蠢越好,最好都把自个儿给作死了,这样,自己的孩子才有机会去继承侯府。 眼看着安国侯为了不孝儿子的所作所为向皇室赎罪,只得亲自请命去西南荡寇,还必须得带着阮贺这个祸头子去,董二夫人就知道自家夫君必定是会被调回京城里来了——哪儿有一家子两兄弟都能在外领兵的呢? “只要那两个死在外头,剩下的这个丫头便不足为惧了,老爷与我虽然没多少温情,但试问谁人能抗拒得了侯府的富贵,更别说,这些年我在府中做的事情,他们兄弟两个也不是一点儿也不知晓,不过是瞧我是个妇人,只在内宅打转,翻不起什么大风浪才不怎么在意罢了......”董二夫人招来心腹密语一番,心腹立马领命,偷偷摸摸地出了侯府,却不知自己的举动已经落在了有心人的眼中。 一直盯着安国侯府的大公主陆延真很快就得了消息:“本宫先前倒是听说过,董二夫人的娘家原也是自南边搬来的,只是没想到她家在那儿竟然还有人脉吗?” 报信的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可要提前警示安国侯?” “为什么要提前警示他?”大公主勾勾嘴唇,笑道,“叫咱们的人多盯着些,待会儿你去给国公府上太夫人传个信儿,让她动一动英国公府的旧部,让他们暗中拦一拦董二夫人的手段,别叫安国侯和世子死了就行。” 先捏着董二夫人的罪证,等安国侯父子重伤归来,自己再主动请旨完婚,对那个没用的东西表演一番重情重义不离不弃,哄了那家子的信任,再乘势怀个孩子——谁的孩子无所谓,只要是自己婚后有的就行。 大公主盘算着自己一有了孩子便拿着董二夫人向安国侯下手的罪证,将二房也打落下马,再以遗孀的身份和腹中安国侯府最后血脉为筹码,将安国侯府彻底收入囊中。 她于棋盘上落下漆黑一子,陆延真叹了一口气:“仙琼那儿,还是不肯理我?” “......二公主殿下只怕是真的气狠了。” 陆延真垂下眼帘,缓缓摇了下头道:“也罢,人长大了,就是该走自己的路的,我要走我的路了,她......各自安好吧。” 叹息了几声,陆延真重新拾起笑意:“今儿宫里头可有什么新鲜事?” 宫人松了一口气,连忙回答道:“奴婢回来的时候,看见寿宁宫里又派人往永嘉侯府送赏呢!” “哦?”陆延真好奇道,“这次咱们那位娘娘又用的什么理由赏赐?” “听说,是昭妃娘娘外祖家那头有人来了,是个年轻人,还未加冠,就已经是举人了呢!” 陆延真心头一惊:“竟这么年轻?” “永嘉侯小小年纪就聪慧机敏,本宫那五妹妹瞧着也是比寻常孩童灵秀许多,如今,又有个不满二十岁的举人......上天还真是眷顾昭妃娘娘,就连父皇也......”陆延真想到谢珝真这一年多时间里,大摇大摆频繁出入理政殿的做派。 心里不禁去想若是自己母妃还活着,又能否做得到这一步。 思来想去,到底没个结果,便只能继续摇头:“罢了,如今我等还是不能与之正面交锋,只是本宫瞧着父皇怕是有意要立她为后了,也不知到时候又会惹出些什么事情来。” 这般说着,陆延真忍不住站起来,朝慈宁宫的方向望去:“昭妃的野心,本宫不信父皇和皇祖母都看不出来,父皇也就算了,但皇祖母究竟是如何想的?” 胡太后的想法很简单。 她老了,为了这家子操劳一辈子,也该到自己享福的时候,反正自己娘家就是那个死样子,她也没必要为那些人筹谋什么,一大把年纪的,就想躺平歇着。 只是自己这便宜儿子这些天总爱朝慈宁宫里跑,话里话外都是,他的显明真是好能干。简直太优秀了,区区一个妃位如何能衬得上皇帝最心爱的奇女子,他要立后! 而胡太后不想变成皇帝炫耀这份“爱意”的工具人,只轻松开口点破:“常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哀家晓得皇帝并非常人,只是这置虎于榻侧,可要小心猛虎伤人啊。” “哀家倒是不想管你们夫妻间的事情,只是有点儿担心到时候,别你们自个儿被窝里打起来,反而伤着旁人。” 皇帝则十分坦然:“母后放心就是,朕有分寸的,再说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等胆魄,这种机会,可与凶兽同榻共枕而眠的。” 他态度十分嘚瑟,胡太后看了无语,心说自己就不该多这一句嘴,还是回去收拾收拾库房里的好东西,挑些有趣的出来,给自己那个机灵可爱,比这对爹娘讨喜一百倍的小孙女拿去玩吧。 第320章 招揽 永嘉侯府。 初次上京的林老爹面对十分热情的谢母,显得有些局促。 “要我说啊,阿翘和你干脆都住到侯府里来算了,也省得你们还要花钱去租院子。”谢母说完,又抹着眼泪去看林翘,“好孩子,真真生得像极了林姐姐......你是个有出息的,我不太懂大人们的事情,但上次娘娘省亲的时候,听我说起你的事情之后,可是把你夸了又夸呢!” 林翘谦虚地笑着:“晚生也不过只是比旁人多了几分运气罢了。” 她看了一眼坐在旁边,双手小心地捧着茶杯,浑身上下都僵硬起来的父亲,又道:“晚生这次与父亲一同上京,是为了下一次春闱之事,晚生入京后,直到春闱这段时间,除去读书之外,也少不得要与同窗们走动的,还是自己租个院子更方便些,就多谢姨母好意了。” 这一声“姨母”把谢母喊得热泪盈眶——她自己娘家就剩个不做人事的哥哥了,那人在把自己卖给谢父之后,就不晓得跑去了哪里,他生性懒散没个正经营生,手头一有点银子就爱跑去赌,这么多年下来,半点音讯也无,只怕是早死在了那条阴沟里。 在谢母眼中,这个血脉相连的所谓“兄长”,根本比不上先夫人林氏的半片指甲盖,从前,她没那个能力,现在女儿已经得势,孙子也封了侯了,又恰好得知林夫人家里竟然出了这样有本事的后生,谢母便总忍不住想去照拂一二,也恰好谢珝真吩咐过她去探一探这林家“父子”的倾向,最好能拉拢过来,如此,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既然如此,那姨母给你们备下的这些用得上的东西,可千万不能再推脱了。”谢母自打成了永嘉侯府的太夫人之后,逢年过节时,挑拣着收下了不少依附永嘉侯府的官员和商人,以及佃农们以各种名目送来的礼节,谢珝真也三五不时从宫里赏东西出来,因此谢母的小金库里如今也有了不少金银财宝和世间难寻的好东西。 她出手大方,给林家二人备下了不少可以裁衣裳的好料子和固本培元的药材:“冠英是读书的人,大概不讲究这个,但在京城这地方,无论贩夫走卒,还是衙门里的人,都爱讲究个先敬罗衣后敬人的,你们拿了这布料子去照着京城的款式裁些新衣裳穿着,免得叫人故意找外地来的麻烦。” “娘娘也跟我提过,这科考啊,最是耗费心神根基的,这些都是宫里赏下来的好药材,还搭着药方子,你们也拿回去,斟酌着用。”谢母把料子和药材一样一样地指着介绍了一遍,怕林家“父子”不好拿,干脆依旧叫下人捧着。 说完,谢母又叹了一口气道:“原该叫景荣来拜见舅舅,接待表弟的,只是他当值的那个衙门,啊对,叫翰林院来着,里头有个书库失火了,就在前天,大晚上就把人给叫过去核对目录,今天也是一早就走了,只怕还得到晚上宵禁前才能回来。” “翰林院失火?”林翘有些惊讶地问道。 谢母点点头:“嗨呀,听说是一个主簿家里和他娘子吵了架,一晚上没睡好,晚上轮到他值守的时候,就恍恍惚惚碰倒了油灯......所幸火势不那么大,就把那个库房的书烧了,没烧死人,那主簿听说年纪也不大呢,而且还是申国公家的少爷来着,他自个儿烧了书库,就只是被停职罚俸,可苦了他其他同僚,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清点典籍,唉......” 林翘闻言却笑道:“也是景荣表兄恪尽职守,不然以他的身份,在翰林院中应当是不必去做这辛苦事儿的......” 谢母听出了林翘这句话里带着的试探,也没觉得被冒犯了——毕竟谢父是那样一个狗东西,若自己在林翘的位置上,也免不得要多忧心几分永嘉侯府其他人的品行,于是也不点破,而是顺势夸起了自己的孩子们:“他呀,别的不喜欢,就爱一个书了,书库被烧,可心疼得不得了呢,娘娘也说了咱们家不得因她在宫中身居高位,便生了骄傲之心,做出欺凌旁人的事情来。” 说到这里,谢母便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看着林翘说道:“对了,你这小小年纪就中了举,娘娘听说后也很开心呢,你们也先别急着走,只怕再过一会儿,宫里头也会有赏赐下来,说不准等娘娘闲下来些了,还会召你入宫去见上一见。” 实在是过于热情了。 林翘看得出谢母对自己二人的亲近并不作假,但想招揽自己的意图也是十分明显,对于这样的招揽,林翘并不陌生,她能以这个年纪取得举人功名,本就少不了想要提前招揽投资自己的人,只是这一次出手的昭妃娘娘和永嘉侯府更为特殊,她须得更谨慎些对待才是。 “娘娘与姨母对晚生如此看重,真是叫晚生惶恐又欣喜。”林翘说道,“只是晚生听闻昭妃娘娘如今在理政殿,襄理政务,晚生本就是为了科考而来,若是娘娘待晚生过于亲近,会否有舞弊之嫌?” 谢母的文化水平并不高,只不过家里有了条件之后,她就也请了先生来专门教导自己读书识字,但到底年纪大了,精力也不太好,便只学个皮毛,所以她在与林翘交谈的时候,总是要让自己稍微反应一会儿,才能做出回答。 “这事儿倒不必担忧,等到下一科春闱,娘娘会与朝上有子侄参考的大人们一样避嫌的,至于其他时候嘛,咱们两家本就是亲戚,正常来往就是,谁都不能挑理的。”谢母底气十足地缓缓说道,“上一科的状元还是那个、那个周学士的孙子呢,也没人拿他爷爷是理政学士说事,反而因为他爷爷在陛下面前很是得脸,后来授官的时候,还得了个好职位呢!” 大盛朝科举虽是取贤于天下人,但每次春闱能考上的,还是世家、勋贵及官员子弟更多,原本林翘一路科考上来,正该是最最根正苗红的清流寒门子弟,然而突然间多出来永嘉侯府这么一门富贵亲戚,让她也不得不开始思考起后续的朝向问题。 只是现在的她还不知道,很快,她最需要去思考的,会是另一个真正要命的难题。 第321章 怪事 就在几人说话的时候。 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丫鬟,丫鬟站在门边对着几人行礼道:“太夫人,舅老爷,表少爷,前头门子传话说是侯爷回来了,侯爷他要先去换了衣裳再来见客。” “咦?”谢母看了一眼天色,疑惑道,“这不是还没到他散学的时辰,怎么突然回来了?” 谢意在宫中的麟趾殿与其他皇子公主们一道学习,往常都得过了酉时才会回来。 就在谢母担心宫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的时候,谢意也没让众人等太久,直接换上身家常的衣裳就来了正堂里,小孩儿规规矩矩地拜见了从未见过的舅公和“表舅”,又小大人似的说着客套的话:“不知道舅公和表舅在京城住得可还习惯,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一定要与我说。” “那就先提前谢过小侯爷了。”林翘见他生得一副雌雄莫辨的好样貌,比自己小时候更精致些,心中便愈发明白了为何自己遇到的那些人,家世越是高的,就越不会拿自己的外貌说嘴。 大概是因为他们家里男孩儿养得都如谢意这般细致,并不似自己打小田间地头里乱跑的这般粗糙。 “一家子亲戚,表舅不与我客气就好。”谢意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又对着守在门口的人道,“将娘亲给舅公和表舅的东西都抬进来吧。” 说完,又转回去继续看着林翘这个陌生,但是略微有点眼熟的“表舅”,道:“娘亲听说舅公和表舅来了,很是高兴,让我顺便把东西一起送来,表舅放心,都不是逾制的东西,尽管用了就是,万万不可简省。” “晚生与父亲多谢娘娘,多谢小侯爷,如此爱重,实在是叫晚生手足无措......”林翘感觉自己简直快要被这家子人的热情给淹没了,而林老爹的舌头已经彻底失灵,不管女儿说什么,他都只会跟着点头。 谢意见状并不觉得林老爹举止失礼,反而也忍不住跟着他的节奏点了点小脑袋:“表舅太客气了,我叫谢意,尚且无字,小名叫做昙奴,表舅直接叫我名字就是,不必如此拘礼。” 他这样子,年纪小小,有板有样的,倒叫林翘一时间竟然觉得,若是自己不应下这家子的热情招揽,只怕今儿怕是难出得去这侯府。 只是正如谢家人所说,他们本就是亲戚,就算林翘有意疏远,在外人眼里,他们也还是难撕得开的,而且......人家都如此热脸相迎了,本就筹谋着或许可以借势昭妃与永嘉侯府的林翘自然不会如个死古板一样继续矜持。 “那在下就不与昙奴客气了。”林翘在确定自己的想法之后,迅速地切换了态度,从袖中掏出一枚雕成了蜻蜓模样的玉佩,“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个是我亲手所制,昙奴拿去玩吧。” 不再称呼侯爷,而是只以亲人相称,谢意觉得自己又为娘亲办好了一件事情,忍不住微微挺起胸膛,看了谢母一眼,得后者点头,才双手接过玉蜻蜓:“谢谢表舅!” 谢母见状,也很是开心,揽过孙子便问道:“怎么今日散学得这样早?” 谢意想了想,回答道:“申国公世孙夫人带着申国公府的二少夫人入宫请罪来着。” 申国公府这一任的申国公是个高寿之人,熬死了老妻长子,他还在修道求仙,常居京郊的道观之中,国公府内诸事,都交给了世孙夫妇管理。 “二少夫人的夫君就是先前值夜时,不小心打翻油灯烧了书库的那个。”谢意继续说道,“她竟然和陈娘娘是堂姐妹呢,陈娘娘得知是她在夜间惊梦苏醒,叫梦给魇着了才追着申国公府二少爷打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叫二少爷值夜的时候精神不济惹出祸来,便把她们妯娌两个都传进宫里问罪去了。” “那又与你们这几个小的有何相干?”谢母疑惑极了。 陈贵嫔这些年,被谢珝真揪去尚宫局理事,倒也是安安分分的,从无逾越之举,也没有如邓贤妃一般收买宫人,在暗地里布置过什么,唯一的毛病可能是她从来只作自己分内的事情,而且时间一到就说什么也不肯继续上值,除非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否则一律不管。 “二少夫人的侄子陈诚,还有世孙的长子陶涛,也都在麟趾殿进学,他们一个说是世孙夫人欺负他姑姑,一个说是二少夫人生事连累自己母亲,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谢意耸了耸肩,“他们两人本就在麟趾殿拉帮结派,互相看不顺眼很久了,打着打着就变成两边互殴......后来惊动了老师们,他们挨罚,咱们这些没参与的,就叫提前散学出来了。” “啊这......”谢母实在是说不出来该如何评价。 一旁听了半晌的林翘却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在入京后不久,便听人说起过,世孙的身体似乎也不太好,膝下仅有一个庶子,养在世孙夫人膝下,而申国公府二房的夫人倒是生了嫡子......” 大盛爵位传承注重嫡长,更看有爵之家在皇帝心里的分量......世孙如果突然死了,那他的爵位是有机会传到庶子身上的,只是如果皇帝不开恩的话,就很可能会削爵传承;但同时,世孙一母同胞的二弟在兄长只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庶子的前情下,也是很可能继承爵位的,因为这样就不是向下继承,而是在同辈间换一个继承人,所以不必削爵,也方便操作,只要申国公愿意为他操作的话...... “看来申国公府这大房与二房之间,恐怕并不是很和睦。” “表舅的意思是说,这几日申国公府的事情,可能涉及世孙与二少爷的爵位之争?” 林翘点点头:“只是我的一点猜测,而且我总觉得,二少夫人似乎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陈贵嫔娘家虽不显赫,但也是清流官员中极有分量的一家,时代书香,除去这位二少夫人之外,就再无一人与勋贵联姻。 “这个我倒是晓得一些,当年这位二少夫人与二少爷的婚事,可是轰轰烈烈得很呐!”谢母终于发现谈话的内容来到自己涉足过的领域了,心情有些激动地说道,“当年二少夫人非君不嫁,为了能嫁给二少爷,竟然在她父亲去衙门上值的路上足足跪了三天,不眠不休......后来还是皇后娘娘实在是看不过去,将陈夫人传进宫去相谈一回,才叫二少夫人如愿以偿,十里红妆,嫁入国公府。” 这事儿当年不止京城,在其他地方,尤其是读书人们之中,传得亦是沸沸扬扬,甚至还衍生出不少戏剧话本,林翘自然也是晓得的:“所以,她与二少爷如此恩爱,这么多年了,突然传出夫妻不睦,甚至因此让二少爷失职的消息,实在是奇怪啊。” 第322章 把他真爱沉塘 “......佩鸾,世孙夫人先去麟趾殿了,你好好儿地与本宫说,到底为何你要突然与陶二闹起来?”陈贵嫔与嫁给申国公府陶二公子的陈佩鸾乃是堂姊妹,二人在闺中时,虽不是多么亲密,但也有几分交情。 陈佩鸾闻言,表情顿时变得更加僵硬:“云楼姐姐.......贵嫔娘娘,臣妇只是......只是做了噩梦,被魇着了,才会......” “是么?”陈贵嫔微微皱起了眉毛,“当初与申国公府这桩婚事,是你寻死觅活地求来的,这么多年,你虽一直无子,陶二屋中却也没有旁人,夫妻和睦,直到如今,你总算是生了孩子了,怎么反而与他闹腾辉起来?” “可是他在外头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陈贵嫔面带担忧,“咱们是一家子的亲姐妹,若你遇到什么麻烦,我,还有陈家上上下下,都不可能袖手坐视,若真是申国公府对你不起,咱们陈家也不是怕事的!” “真的没有。”陈佩鸾抿了抿嘴唇,眸中隐约转过些许泪光,但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刻意露出了笑脸来,“是我自个儿睡糊涂了,连累夫君晚上值夜没值好不说,更累得娘娘为臣妇担忧,实在是不该......臣妇甘愿受罚。” “你......”陈贵嫔自然能看得出她的言不由衷,只是自己这堂妹向来执拗,脾气倔强得很,软硬都不吃的,若是强逼着她说出实情,只怕是适得其反。 “罢了,你自个儿心里头有成算就行。”陈贵嫔有些疲倦地摆摆手,让陈佩鸾自行回去。 见了她模样,陈佩鸾心里忍不住起了些心虚来——她的遭遇,说起来,的确像是一场噩梦。 陈佩鸾也希望那只是一场噩梦,可在那“梦”中经历的一切是那么地逼真,直到现在,她也还能记得自己孤独老死庵堂时,那种透进骨子里的凄清悲凉。 她认为自己是得上天垂怜,所以有幸能重活一场。 但重生之事实在是过于匪夷所思,在陈佩鸾心底也有个意念一直在不停地告诫着她,最好是不要把自己重生了的这件事情说给别人,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行...... 陈佩鸾被很轻松地说服了。 或许也是因为比起向别人透露自己重生,她更愿意借助着对未来的先知先觉,去做一些事情。 比方说。 报仇。 向她曾经为他痴心发狂的陶二,报仇! 出了内宫。 陈佩鸾远远就看见自己嫂嫂的身影,在世孙夫人身边,站着一个脸上有些青肿的小男孩儿,正一脸倔强不甘地看着陈佩鸾,见陈佩鸾也突然站在原地不动,陶涛拉着世孙夫人的袖子,抬起头对她不知道说了什么。 大概不会是什么好话。 陈佩鸾心想。 上辈子,自己铁了心地要嫁给陶二,而世孙夫人有一个手帕交同时也对陶二倾心,世孙夫人与世孙多年无子,世孙的身子又不好,世孙夫人便想要个与自己亲近又好拿捏的妯娌,所以一味地为那手帕交拉线搭桥,数次算计过陈佩鸾,当然,陈佩鸾也不是吃亏的性子,直接坏了那手帕交的名声,逼她家人把她远嫁到外地去了。 等到陈佩鸾如愿以偿地以胜利者姿态,十里红妆嫁给陶二之后,慢慢地,她便发现自己的夫君虽然有一副好皮囊,很会作诗写词,弄些风雅之事,但实在不是个家庭的好顶梁柱的模样。 他不求上进。 明明唯一的兄长是个随时都会死掉的药罐子,明明他膝下只有个承爵困难的庶子,明明只要陶二能稍微上进一点,申国公的位置就非他莫属! 可他竟然就甘心在翰林院做个不大不小的主簿? 陈佩鸾是不甘心的。 在她看来,自己家的夫君哪里都好,所以就更不应该一辈子都低人一头了。 于是她为了他,在后宅百般算计,要了世孙唯一的庶子的命,顺势也将本就身子不好的世孙气死;而为了能让陶二顺利承爵,陈佩鸾拿出自己的嫁妆为他上下打点,不顾父亲和祖父的冷眼,为他去陈家大宅再度跪求父祖的帮忙...... 可在陈佩鸾如此为了他尽心操劳,又生下嫡子的时候,陶二竟然变心了。 每每想到自己为了这男人倾尽一切,他却偷偷地瞒着自己有了那什么“真爱”,陈佩鸾就忍不住想笑。 那女子是陶二的真爱,但自己何尝不是真心地爱过陶二,不然又为何会如此盼着他上进,盼着他成为人上人,要给他最好的一切,叫他不必今后对着一个庶子低头...... 陈佩鸾唇角含着一抹有些凄凉的笑意,深深为自己感到不值。 上一辈子,在陈佩鸾的不懈努力之下,陶二顺利继承了申国公的位置,还一路平步青云,终于在她的指点之下,成了一部尚书。 “......这一次,我不会再那么帮你了,凭着你自己,又能走得多远呢?”陈佩鸾缓缓朝着世孙夫人母子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表情阴沉地喃喃自语,“你还能那么轻松地抛了我这个内宅妇人,去与那欺世盗名的贱人谈什么理想,讲什么政务吗?” 陈佩鸾不想再对陶二好了。 她只想将自己上辈子受到的屈辱,全都还给他! “贵嫔娘娘留你说话说了这么久吗?”世孙夫人看这个妯娌一直都很不顺眼,见她慢慢吞吞地走过来,开口便呛声道,“涛儿叫你家侄子打成这样,你这个做姑姑的倒是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陈佩鸾微微一笑,却没搭她这话,反而说起了世孙夫人从前那个手帕交:“也不晓得她现在如何了,当年我们两女争一男,真是丢尽了脸面......” “既然晓得丢脸,便别再在这儿假惺惺地提她了。”世孙夫人只觉得一阵晦气,自己这个讨厌的妯娌醒来之后就变得奇奇怪怪,倒真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魇镇住了一样。 她带着孩子扭头就走。 见世孙夫人不愿意搭理自己,陈佩鸾的脸色一沉——自己和那女子都是陶二的受害者,当初为了他这个男子的倾心,争的头破血流,可到头来,陶二竟然另有所爱...... 幸好,这一次那女子还没得势,自己不会再输得那么彻底了。 陈佩鸾撇嘴:既然陶二对那女子是真爱,那这一回自己就先揭穿了那女子的身份,将这个蓄意勾引旁人丈夫的贱人沉塘,看陶二还对她真爱不真爱! 第323章 主母的手段 还来不及“另有真爱”,就已经被停职罚俸,在家反省的陶二打了个寒颤,他抬头看了一眼明亮的天空:“怎么日头正中呢,这院子里竟然也是一股子寒凉气,难不成真是有.......才会叫夫人突然变得奇怪起来?” 陶二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打算等反省结束,就亲自去护国寺求点儿开过光的法器回来放家里镇着。 他走进出生才半年的儿子房中,亲自抱了起来哄了几下,反而把原本有些犯困的孩子给弄哭了。 陈佩鸾一脸晦气地走进来没几步便听见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立刻小跑着进了屋子:“你这是做什么,儿子睡得好好的,你非要把他抱起来?” 因是成婚后多年才得的孩儿,陈佩鸾对儿子看得比眼珠还要重:“他这时候正该午睡,你若是无事,就读你的书写你的字去,少来这儿烦人。” 陶二被她凶得一愣,连连赔罪:“是我不好,我来哄他......” “你能顶个什么用!”陈佩鸾怒瞪丈夫,“平时怎么不晓得和他多亲近亲近,你但凡往日对他有几分留意,便不会连儿子什么时候午睡都不晓得!” 她越说,怨气越发浓重。 陈佩鸾与陶二之间,的确是女追男。 一方爱他爱得深沉,为了嫁他不惜陷害情敌跪逼父母;一方却只认为自己是到了该娶妻的年纪,就如其他勋贵子弟一样正常娶个相敬如宾的妻子...... “出去吧。”陈佩鸾一看陶二这窝窝囊囊的模样就来气。 没嫁给他的时候,觉得他脾气好,人温柔,嫁了才知道他如此没心气,还表里不一。 轰走了陶二,哄好了儿子。 陈佩鸾开始沉下心来,思考起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上辈子虽然能力出众,但只是藏在陶二身后为他出谋划策,做他的好贤内助,基本上就只在内宅打转,所以对前朝诸事,知道的其实也不全面。 她只记得陶二的“真爱”乃是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假扮男子科考的女子,那女子非但参与了科举,甚至还拿下了状元之名。 后来,哪怕她女子的身份暴露,也因她文采出众,迷惑了不少朝臣甚至大儒为其说话、背书,力保其官员身份。 更有......谢皇后弄权,借机,以强势逼迫朝臣开放女子科举,更改革先前的科举制度,在阅卷之前,加了一道糊名、誊抄的程序,让人际比寒门子弟更广,也更能以一手好字打动考官惜才之心的勋贵和世家子弟优势不再。 自那之后,寒门中群英并起,竟是慢慢地将勋贵和世家把持百年的上升通道彻底打开了一个无法逆转的缺口。 陈佩鸾倒不如勋贵和世家子们那般愤恨科举的改革,她最深恨的,是自那女子起,就有了无数女子,以读书、做官为名,与原本只会在上层互相联姻的男子产生了联系,成就不少姻缘。 而因为那些女官身份特殊,她们成婚之后并不会按照惯例住进婆家,反而更多的是带着家人住进了朝廷特意为她们提供的小家中。 许多大族长觉察出自家宗族掌控力的衰弱,为此跳脚不已,而陈佩鸾只觉得这些女子读书、做官果然都是为了更方便勾引男人,通过拿捏男人的心思,让他们为了弄权的谢后冲锋陷阵!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年轻一代的男子宁愿不要姓氏,也要跟着那些女官离家,简直跟入赘了一样,真真是颠倒阴阳,倒反天罡! 叫陈佩鸾最记恨的,是自己百般手段求来的夫君,也是去倒贴女官的那个。 哪怕那女子一直未婚,也从未与陶二单独有过什么,陈佩鸾也只觉得是她手段过于高明,一直吊着陶二这傻子,而陶二竟然还敢辩解他们只是政务上有所往来? 什么政务! 非得叫女官去办吗? 谢皇后为了拉拢人心捞权捞钱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分明那些差事都是最好攒功劳晋升的,怎么能叫女官占大头呢? 这分明是自己给陶二看好的好差事啊! 他们派人的时候就不能顾忌一下陶二是有家室的人吗?! 分明就是那女官存心要跟自己作对! 陈佩鸾越想越气,脑袋也一阵阵地疼了起来,她伏在孩子的摇篮边,面目狰狞地低语:“她叫什么来着......好像、好像是姓林,对,姓林的,应该是.....应该就是下一科的状元!” “不行......我不能让她顺利科举,不能让她欺瞒天下人!” “我要揭穿她的阴谋!” “要揭露她的真实面目!” 陈佩鸾深呼吸了几下,平复心情:“不,我不能这么在意他们,他们之间要谈情说爱,就让他们谈去,我......我是申国公夫人,是这府里唯一的主母,我膝下还有嫡子.....呵呵,就算那女子有功于社稷又如何,她动摇不了我国公夫人的位置!” “既然,陶二喜欢她那种不知廉耻的女子,那我就提前寻摸几个来,纳了做妾......等我揭穿她的身份,再、再好心收留她到府中做妾,让他们真爱团聚,只是,有那么多相似的女子在前,她反而再没了能吸引男人的特殊之处,这份真爱,又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就让她们去争那个窝囊男人去 ,我只需坐山观虎斗便可,毕竟我可是陶二明媒正娶的妻子,申国公府的主母,几个妾室......得了男人喜欢又能如何呢?” 陈佩鸾自觉是想到了个绝妙的好主意,她看了一眼熟睡的孩子,回到自己屋中,第一时间找来了心腹嬷嬷,吩咐她按照自己的标准去寻几个女子来。 见嬷嬷面露难色与惊讶,陈佩鸾便摆出一副委屈模样:“二爷他在外头怕是有了新欢了,我必须在他摊牌之前,先提出为他纳妾,这样,我才能不损了主母的颜面,嬷嬷你拿着我的私房去,务必要多找几个这样子的女子,你只管告诉她们,到了府中,她们只需要伺候好二爷就成,其他的无论是她们今后生活所需,还是家中有什么难处,本夫人都能为她们摆平。” “只有一点,她们要谨记自己是为妾的,一日为妾,终身是妾,不可生出僭越之心,否则别怪本夫人不客气!” 不过是几个拿来给陶二那个真爱女子添堵的玩意儿罢了,可不能叫她们得了男人宠爱便坏了心思,冒犯自己这个主母的威严。 第324章 为什么要起标题呢(叹气) 林翘没有征兆地打了个喷嚏。 “怎么回事,可是初到京城水土不服了?”林老爹焦急起来。 她们现在已经回到了租住的院子里,这条街上基本都是前提前赴京,准备下一次春闱的赶考学子,环境十分适宜读书,且有京兆府特意布置了衙役在附近巡逻,非常清净。 进了院门后,林翘才摇摇头对父亲说道:“没事,只是不小心呛了一下风罢了。” 永嘉侯府的下人们把谢母送给父女二人的礼节一样样地送进来,为首的嬷嬷小心地打量了一眼不算宽敞的屋子——一间主屋,两间厢房,浴室厨房什么的应该在主屋后头,打量完了,嬷嬷便问自己等人该把这些物件收拾去哪里安放。 林翘想了想,道:“劳烦嬷嬷你们把这些箱笼都暂时放去右厢房吧。” 主屋有两层,林老爹为了女儿能有个安静温书的环境,便主动让出了主屋,自己去左厢房了,逐渐脱离了被侯府的富贵震撼到的状态,林老爹整个人又都活泛起来:“我们也来帮忙,冠英啊,你读书人可不能伤了手,你先进屋去。” “哪儿就这么娇贵了?”林翘这次上京,除了林老爹之外,便只带了一个书童。 她情况特殊,在家中时便不叫人近身伺候,这次上京,也没带上原本雇佣的丫鬟,而她的书童阿涟无父无母,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林老爹捡回来,已经在林家庄里养了十几年了,虽然年小却是个机灵的性子,嘴巴也足够紧,才带了过来,名义上是林翘的书童,实际上他除了给林翘磨墨收拾书房之外,更多时候都是在给林老爹打下手。 “表少爷,容奴婢多一句嘴。”收拾完了东西,那嬷嬷温声提醒道,“您家里就这几个人,到底还是不够方便,您要专心温书,这衣食住行事事繁琐,总不能所有事情都只叫舅老爷带着这小童操持......而且这入口的,贴身的东西,最不能出差错了,若是家里能有个细心人操持着,怎么也比如其他举人老爷一样去外头雇人做稳妥得多。” 这年头能考上举人的,家境大多不会太差,但京城居,大不易,哪怕在家乡是个富户,到了京城里,也就只是勉强能维持温饱的小虾米而已,所以住在这片区域里的举人们,大多都是租住,且就带了两三个家人,如林家“父子”一般的光棍,常日里的吃食穿用,若不买几个女仆来打点,便只有拿着料子或者银钱去外头订了。 嬷嬷说着:“表少爷若是有闲暇,可以去牙行那儿寻个姓孙的牙婆,她介绍人是最稳妥的,连咱们家娘娘,都是信得过她的。” 这孙婆子正是曾经在谢珝真生产时,被卷入了她与孟家互相设计连环局中那个无辜的倒霉蛋,不过也不算太过于倒霉,毕竟孙产婆的的确确是对那日的情况一无所知,等谢珝真顺利产女之后,她被查清楚并无异常就拿着赏赐和工钱顺利回家了。 孙产婆家中老幼俱全,她自己在那日的表现也入了谢珝真的眼,于是便叫永嘉侯府去接触过几回,成功将其收入麾下——孙产婆不止是个产婆,同时还做着人牙子的生意,永嘉侯府里收留的女孩,除了被弃养的,其他大多都是经由孙产婆的手,精心挑选后才送入府中的。 “多谢嬷嬷指点,这点心意嬷嬷拿去,请大家喝茶吃个点心吧。”林翘温柔地笑着,给这嬷嬷送上了一个荷包。 嬷嬷也不客气地收下了,还不忘再说上几句:“往日咱们府上的奴婢可都是不敢收客人东西的,只是来之前,太夫人便交代过了,您和舅老爷与咱们侯府呀都是一家子人,所以,奴婢就厚颜收下了。” 整个永嘉侯府从上到下都散发着对林翘的善意,这也是谢珝真特意吩咐过的。 开玩笑。 这可是十八岁的举人,将来不满二十岁就成了状元,而且政绩斐然青史留名,哪怕后来被揭穿女子身份,也让皇帝舍不得将她以欺君之罪责罚丢弃的能臣大贤啊! 而且还是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表表妹。 自从得知了林翘的存在之后,自个儿家里没几个拿得出手的人的谢珝真简直晚上睡着觉都能笑醒过来——倒也不是没有别的朝臣来依附她,可那些外人和沾亲带故的自家人能一样吗? 更别说......谢珝真最看重的,除了林翘的能力之外,还有她女人的身份。 将来元君要登基,朝上又如何能全是男人做官? 都有女帝了,来几个女官不是更顺理成章吗? 或者说,先用几个女官铺路,到了议储的时候,那些脑袋清醒,也有心气的女子,自然而然就会成为元君的助力。 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太阳底下,谢珝真不信还会有人愿意匍匐回去,继续把自己锁在那低矮阴暗的四方院子里! 当然女官只是将来谋事的一个条件,另一个,是谢珝真更加重视的——女将,女兵。 她从世界意识那里薅来的功法,修炼起来并不限制男女。 谢珝真将功法交给君悦心之后,让她自己先练会了,再进行精简后,传授给永嘉侯府收养的女孩儿们,等将来再从她们之中挑选出值得信任的,才会传授完整的上半部功法。 但仅仅只是精简过的上半部功法,就已经让这些原本瘦弱的女孩儿开始展现出远远超过同龄人的武力值了,而据君悦心所说,她身上原本因为练武留下的一些旧疾,也随着功法的修炼缓缓修复,尤其是她曾经受过伤,从此不能再生育的宫胞,似乎也有些十分奇妙的变化,每个月小日子不再那么难过,而且腹中常常暖融一片,更令她惊奇的是,只要自己心里头不愿意来月事,月事就会自然而然地停止,而且对自己的身体健康没有半点负面影响。 对于她的描述,谢珝真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原不打算太努力去练习前半部功法的谢珝真私底下也稍稍用心起来。 至于暂时超脱这个世界的后半部修真功法,谢珝真目前只打算让元君从小修炼着。 第325章 这是一个标题 一边琢磨着怎么才能再从皇帝那儿薅个庄子,好让女孩儿们扩大一下练习场地的谢珝真,一边麻利地用朱笔把兵部请求增加军费的奏章批复了一遍,她批复过的折子现在还必须让皇帝再过目一遍,才能往下发。 “陛下,臣妾看见兵部递上来的折子里,还特地划出了给羁縻县的舞物资,却没写清楚要拨这经费去做什么,就给他打回去让他们重新写清楚了再来。”谢珝真把刚刚批完的奏章往皇帝面前一递。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女子被暗色奏章衬得愈发好看的手,心思微微一动,觉得果然这一贯啰里吧嗦的折子放在爱妃手里,也会变得可爱起来:“这折子,想是傅侍郎起草吧。” “他这人,历来是有些古板的。”皇帝接过奏折,又顺势也把谢珝真拉到自己身旁坐下,一手自她后背环过去,又点了点那奏折,说,“西南的羁縻县大多是从前归化来的山民和土人组成,那地方的部族很多都是只识生母而不识生父,部族的头人多为女子,归化为羁縻县后,为了不造成动荡冲突,便将她们的头人赐官为当地县令,设左右二县丞,左县丞为头人的子嗣,右县丞则是由朝廷派人过去担任。” “女县令?”谢珝真回想了下自己先前也看过的来自羁縻县的折子,“哎哟,瞧那些老头儿整天对臣妾出入理政殿一事跳脚的样子,臣妾还以为身为女子,接触政务,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情呢。” 她轻轻地拧了一下皇帝腰上的肉,这家伙虽然年纪越来越大,瞧着也是副懒懒散散的模样,但这腰上的肌肉还是十分紧实,捏起来的手感极佳。 而皇帝只感觉到一阵并不陌生的微痛:“那些个爱说嘴的,不是都罚过了吗,怎么,又有那不长眼睛的冒犯了咱们显明了?” “倒也没有。”谢珝真十分坦然地摊摊手,“就是提起来难免还是会觉得生气罢了,不过这个不要紧,陛下,臣妾嫡母家里的表弟和舅舅上京来了,说是要准备下一科春闱,她们就是西南原县之人,隔壁就有一个羁縻县,臣妾想把她招进宫来问问话,了解一下羁縻县中的情况,免得后头再因为不解实情,闹出什么错漏来。” 她说得有理有据,皇帝点点头,忽然露出一抹笑来:“从前倒没听你说起还有这么一个表弟,不知为人如何?” 谢珝真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是臣妾母亲家那边的人,因路途遥远,母亲离世后父亲又是那么个不顶事的模样,便不怎么联系过,还是今年她要上京赶考了,臣妾才晓得娘家里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有为少年呢。” 她故意做出一副雀跃欢喜的模样:“未及冠龄,便已中举,听娘亲说呀,臣妾那表弟非但一身的好学识,那长相也是清俊秀美,风姿卓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后生呢。” “哦?”皇帝眯了眯眼,也随着她的话打趣道,“那显明可知,你家这小表弟,可婚配否?” 已经晓得林翘将来当官做尚书的谢珝真,对她具体都做了些什么事情,感情经历又如何......都是,没有问过的。 历史已经被全面修改了,而且造梦所知道的那些又不全是史实,谢珝真只晓得自己在造梦的那些故事里,是永恒不变为爱痴狂的大反派,而林翘有的时候是她这个妖后手底下的一号打手;有的时候又与妖后站在对立面,碍于身份只能暗暗帮助男女主角;有的时候,林翘又不知怎地竟然连性别都被扭转,与妖后勾结私通,同时也是那个皇帝驾崩后才出世的二女儿的亲爹嫌疑人之一...... 谢珝真听完造梦的叙述之后,只剩下满心的无语和好笑。 但就算只有这么些不太靠谱的消息,谢珝真还是大概能拼凑出林翘的些许模样的,再加上谢母对于此人的见解,谢珝真很有把握能把林翘拉到自己的战船上来。 “这个嘛,臣妾倒是听娘亲说他们是父子两个一起来的,并没有携带女眷,就是不晓得她是否自己有了中意之人......” 谢珝真抬起一只手,伸出染着鲜红蔻丹的食指在皇帝胸口戳了戳:“待臣妾寻个日子传她进来问问就晓得了,怎么,难不成陛下也动了惜才的心思,想做个媒人?” 皇帝抓住她那只作怪的手:“未及冠龄的举人,且又不是什么世家子,勋贵儿的......朕为天下之主,能见到寒门中亦有此少年英才,心里甚是欣慰啊。” “陛下若是能好好考虑一下先前臣妾说的那些东西,日后还能见到更多出自寒门的人才呢。”谢珝真在得知如今的科举都是直接收了考生的卷子,让朝臣一起阅卷之后,便发现了此中的不妥当之处。 各人有各人的行卷风格,而那些勋贵、世家的子弟,从小就比寒门书生有更多的机会去接触上层的为官之人,哪怕在出卷阅卷的阶段就已经依律叫亲朋避嫌,但......每次科考,还是生来就高人一等的那些,有更多被赏识到才华的机会。 “显明所提的那些,朕也知晓,只是,得寻个好机会推行才行,朕这些年杀了不少人了,得先歇一歇才好。”皇帝虽然很爱折腾人,但也深知折腾过头,把人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会给自己造成更大的麻烦。 不是不能处理,只是嫌麻烦。 谢珝真自然也清楚皇帝的心思:“那臣妾就等着了。” “先不提这个,钦天监送上来不少好日子,你挑挑看。”皇帝从桌上抽了一份折子给她,对于谢珝真即将立后一事,非但两个当事者已经有了十足的默契,连后宫前朝,都已心知肚明,只是皇帝还没正式发话,便都只能憋着。 “等挑好了日子,便可以叫礼部准备起来了。”皇帝语气十分平淡,不像是即将给大盛新立一位国母,而就只是寻了个礼物来讨爱人开心。 平淡底下隐隐压着稍显嘚瑟的期待。 谢珝真发现自己得知了确切的消息之后,并不如刚入宫,刚刚知道自己会成为继后那时那么地激动兴奋,她故作娇羞地钻进了皇帝怀里,说着开心的话,心里却在想着这个月写给王令徽的信是不是已经到了半路。 而皇帝揽着心爱的女子,察觉出她并不是那么开心之后,心底开始有了另一个计划。 第326章 取不出两个标题所以二更合一 出了国孝,又经皇帝亲自陪同昭妃省亲一事之后,京城逐渐也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繁华。 被停职反省的陶二不能出门,也发现自己的夫人不知为何突然开始不待见他了,稍微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找不出被嫌弃的理由之后,便将此事放下不管——在他看来,自己与陈佩鸾的这桩婚事,本就只是父母之命而已。 当初,是陈佩鸾不顾一切,无论如何也要嫁到申国公府上来的,她自己的父祖不愿意与申国公府联姻,这个女人就虎到直接跑去官员上值的那条路上跪着......实话说,连陶二自己都看不出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值得陈佩鸾如此自轻。 他与陈佩鸾在婚前,只是见过几面而已,那也都是正常的交际往来,两人之间并没有私下接触过,唯一有过的,大概是某年秋天在猎场围猎的时候,陈佩鸾的马不慎踩进一个石坑扭伤了腿,而陶二刚好路过,便将自己的马给了她。 当时那附近就他们两人,外加各自两个随从,只两匹马,总不能见了不管,让她一个女孩子,还有穿了男装的女仆一起拖着马走回去吧? 陶二让陈佩鸾坐了自己的马先回去找人,自己则是带着两个随从和伤了腿的马慢悠悠往山下走。 但......这不就是个很正常的举动吗? 陶二对为何后来陈佩鸾能为自己做到那种地步感到深深的不解。 他和她根本不熟啊! 唯一能算是最亲近的时候,也就这一次相助而已。 只是二人后来到底成了夫妻,陈佩鸾的性格稍显强势,陶二又散漫惯了,家中一切事务都叫陈佩鸾管着,而陶二原先还对这个妻子的作为有几分震动,但时间一长,他便重新回到混吃等死的公府公子的状态里。 虽然他房里没有通房,也不养姨娘,外出与同僚交际的时候也不去沾外头的女子,但要说他对陈佩鸾这个妻子有多么上心的话.......其实也是没有的,娶个妻子回来,对他而言更像是找了个会睡在一张床上的管家。 时间长了,陶二也慢慢发现陈佩鸾对他的期待,与他自己对自己的指望有十分大的差距,两人性情本就不和,观念也几次冲突,到了后头,陈佩鸾终于怀上孩子,陶二也自觉算是对得起她了,便彻底把妻子孩子撒开了手,自顾去做他感兴趣的事情去了。 他是公府公子,能在这场不愉快的婚姻里轻易地寻到出路,但为了这场婚姻几乎是赌上了自己原先拥有的一切的陈佩鸾却是进退两难。 她本就爱争好强,在发现了真实的陶二其实并非自己心中的良人之后,愈发不愿意叫外人觉得自己这桩婚事选错了,愈发地要逼着陶二上进,争国公的位置,争朝堂上的位置,好叫她能在内宅夫人们的圈子里能抬得起头。 回首自己那疲惫的前生,陈佩鸾对着书房的方向露出个怨恨的眼神,她喝下一口凉茶压下心中的火气,问嬷嬷:“先前让你去寻的人,可找好了?” 她知道自己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后宅本就是女子厮杀的战场,自己所求的,不过是坐稳公府主母的位置罢了,怪只怪那女官不入后宅,自己没法在最熟悉的战场上去对付她,不然上辈子岂会容得她与陶二那般张狂? 陈佩鸾这些日子把自己上辈子的事情想了又想,反复琢磨了无数次,她认为自己若是现在与陶二和离,非但带不走孩子,而且还会便宜了很可能已经上京来,与陶二勾搭上了的那个女人。 反正上辈子没有自己,陶二也坐不稳国公的位置,这辈子重来一次......陈佩鸾也并不打算放弃自己国公夫人的尊荣,她就是不和离,就是要牢牢把持着陶二的正妻之位,让他的“真爱”只能对着自己低头!去做那低贱的妾室! 膈应不死他们! 她面前的嬷嬷生着一张苦瓜脸,苦瓜脸的嬷嬷恭敬地回答道:“二少夫人,奴婢这些天,只寻到了两个条件差不多的。” “怎么只有两个?”陈佩鸾皱眉问道。 苦瓜脸嬷嬷心里和嘴里也都泛苦——陈佩鸾找妾室的标准实在是太奇怪了,首先要 那姑娘年轻,要生得好,但这生得好又不是寻常女子那种好法,而是要穿上男装够英气,穿上女装够明丽。 其次,她还要求那女子得读过书,也不是寻常的女四书之类,而是四书五经诗词游记都要有所涉猎......还不能只是读过,得有自己的见解才行。、 然而试问在京城里能如此悉心教养女儿的人家,又有几个,是会愿意叫女儿去做妾,而且还是被明言了必须安分守己一生无出头之日的妾呢? 当苦瓜脸嬷嬷听了陈佩鸾的要求之后,简直恨不能当场把自己真的变成一只苦瓜,她费尽了心思才勉强找出来两个,却还是叫陈佩鸾生出不满来,只是这嬷嬷乃是陈家的家生奴婢,身在贱籍,便是心中有怨,也不敢去怨的。 她赔着一张笑脸,用最符合陈佩鸾思路的言语回答道:“二少夫人息怒,这读过书的女子,实在是很少有愿意做妾的......二少夫人,老奴找到的这两个,一个家里的父亲从前也是个小官,只是不小心死在外任上了,她家里就剩她和亲娘两个......” 那姑娘父亲在时,也是父母掌心的珍宝,虽是女儿,却如男子一般地教导养育;后来,父亲离世,母亲也跟着病倒,偏生祖父祖母偏心小叔一家,为了给小叔铺路,得知苦瓜脸嬷嬷要给国公府的公子寻摸有学识的妾室之后,便忙不迭地把这姑娘举荐出来。 “这么说,她家里也有官职咯?”陈佩鸾皱着眉想了想,一方面觉得妾室家里有人做官,不好控制,但一方面又想到这女子家里做官的是她叔叔而非亲爹,便又释然道,“嬷嬷你寻个日子拿着府里的帖子,去让她签了身契抬进来吧,记得与她言明咱们府中的规矩,对了,另一个呢?” 一个妾怎么够呢? 陈佩鸾有些冷漠地想着。 对“真爱”的考验,自然是越多越好,来日,等到那女官做不成官了,也入府为妾,这场大戏才能更热闹,也叫自己心底的恨意更为舒畅啊。 苦瓜脸嬷嬷找到的另一个女子有些不一样。 “......她啊,是乐坊里一个老鸨的养女,虽人在良籍,也还是完璧的黄花闺女,但她从小就学着那些贵人们会喜欢的伎俩,读书识字歌舞都是精通,若不是年纪还小了些,只怕又是一个艳名远播的花魁娘子了。” 苦瓜脸嬷嬷小心翼翼地说着,生怕自己会因这个不那么“清白”的人选受到陈佩鸾的迁怒,哪知陈佩鸾听了先是一愣,而后眉头舒展开来,压制不住喜色地追问:“哟,当真是那烟花场里的?” 苦瓜脸嬷嬷双唇动了动,有心为自己争辩一句,找的那姑娘虽养在鸨母手里,但其实还是个清白的良籍女子。 然而陈佩鸾并不在意这个:“欢场女子好啊,他陶二就配不上去祸害那些清白人家的女子......嬷嬷你去瞧瞧,让那鸨母先给她女儿挂牌待客一段日子,等先让前头那个进了府,咱们再去把这一个也买进来。” “呵呵......她空有一身学问,但若要论起这伺候男人,讨男人欢心的手艺,怎么及得上欢场女子,嬷嬷这人找得实在是好,赏你二十两银子,再去我账上取了钱,先把前头那个定下来吧。”陈佩鸾越想越是开心,只觉得她最熟悉的内宅里的胜利就在眼前了,“还有打点鸨母的银钱,也一并取了去,不必吝惜花费。” 苦瓜脸嬷嬷顿时脸也不苦了,陈佩鸾做人强势,但花钱的时候也大方得很,苦瓜脸嬷嬷面上依旧是一片忠心的模样,心底却盘算起来自己能在这桩差事里捞多少银子。 她欢欢喜喜地对着陈佩鸾的管事大丫鬟报出一个翻了四五倍不止的价钱,喜滋滋地拿着银票,带上自己的儿子,出了府门就直奔那个没了父亲的小官之女的家里。 出面敲定那小官之女终身的并非她守寡的母亲,而是眼里只有前途和钱途的祖父、小叔,听那言语,简直恨不能当天就直接把失父的孙女、侄女一张小轿子抬了入申国公府去,甚至连给那女子签身契的钱都只要了一半,剩下的都给了苦瓜脸嬷嬷,还央求着她能在公府的贵人面前为自己一家多多美言。 苦瓜脸嬷嬷受了一顿奉承,开开心心地离了那家,出门的时候余光瞥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女搀扶着个满脸病容的妇人站在月门处,也没太过在意,直接抬脚就要离开。 却不想那两人追了上来,妇人拉着她:“嬷嬷、嬷嬷发发善心吧,我家女孩儿早与我娘家侄儿定了亲的,她爹在世时,也说过咱家女孩儿不能为人妾室,嬷嬷......” 苦瓜脸嬷嬷的儿子上前直接撕开了妇人:“能入公府为妾,是你们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矫情什么?” 这家的男人们也立刻上来把娘俩抓了回去,她小叔埋怨嫂嫂侄女一顿后,又给苦瓜脸嬷嬷塞上一把碎银,连连道歉说自家会处理好,绝对不叫贵府夫人失望等等...... 苦瓜脸嬷嬷狐假虎威地摆了一下脸色,心里还惦念鸨母那处的“生意”,也不再多留,直接带着儿子麻溜离开了。 只是今日她出来办事的时候,或许是忘记了看黄历,还有更大的不顺正等着苦瓜脸嬷嬷。 来到乐坊,寻到那个鸨母。 苦瓜脸嬷嬷与鸨母说了陈佩鸾的要求之后,鸨母又惊又喜地问道:“贵府夫人当真不在意我那女儿的身子叫旁的男人沾了去?” 得了苦瓜脸嬷嬷的点头肯定后,鸨母笑得愈发夸张:“不瞒嬷嬷,我那女儿本性是乖巧的,只是脾气稍稍有点儿倔了,怎么说她,她也不肯改籍挂牌,若不是惦念着她也是从小就在我膝下养大的那些情分,我早就......哈哈,如今有了贵府夫人的承诺,她只是去待几个客人,不必改为贱籍,将来还能做贵人的妾室,想必这一次,她也不会再不愿意了。” 说完,便叫人去寻了那女孩儿来。 那女孩儿是被人遗弃的孤儿,鸨母捡了她养着,又因那时的鸨母心还不如此刻这般冷透,便叫女孩儿挂在一户良民老夫妇的户籍底下,只是依旧自小养在乐坊里,成了个在良籍和贱籍之间摇摆的尴尬人,她这种被贱籍女子养大的孤女,原也该是入贱籍的,只是鸨母那一时的心善,才叫女孩儿在老夫妇都离世了之后,也勉强还算是良籍。 但这样的处境并不安全,作为她的养母,对她有养育之恩的鸨母只要愿意花钱,随时都能把她拉到贱籍里头去。 女孩跟着老夫妇的姓氏,姓白,原叫做白妞妞,后来鸨母嫌弃这名字粗俗,便改了叫做白鹊词。 不多时,去寻人的丫鬟满头大汗地回来:“妈妈,鹊词她不愿意过来。” 鸨母柳眉倒竖起来:“这糟心丫头,为娘的给她费劲巴拉寻了个好去处,她倒好,不领恩!” 说完,便向苦瓜脸嬷嬷道起歉来,苦瓜脸嬷嬷倒也不惊讶白鹊词的反应,而是起身要与鸨母一起去说服她。 白鹊词住在乐坊边上的一处小院子里,鸨母和苦瓜脸嬷嬷过来的时候,她正收拾着东西要逃,然而鸨母实在来得太快,直接把人堵在了门口。 “你这不孝女!”鸨母指着白鹊词骂道,“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这般忤逆你养母,不肯应下老娘给你寻的好亲,就是有了相好,想与他私奔不成?” 她气急败坏地往周围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一个穿着朴素,相貌儒雅温柔,貌似好女,且距离最近又没带书童的书生身上:“是不是你这不要脸的勾引了我女儿?!” 前来赴同窗聚会,却没想到是在乐坊里,借口不胜酒力想要回家,却不小心刚好路过这“母女冲突”现场的林翘:“......” 第327章 你就说这是不是标题吧 “你我之间的事情何必攀扯旁人?!”白鹊词眼见自己是走脱不得,便将手中包袱往门边一甩,“我想走是因为自己想走,不是受了什么狗屁男人的拐带!” “啊?!”鸨母双眼睁得滚圆,看了一眼面色平静里少许带上点尴尬的“狗屁男人”林翘,又看向自己的养女,“你一个女孩子家,自己一个人,能走去哪里?” “你老娘我给你找的那门亲事,郎主身份贵重,主母亦是个和善大度的,以你的出身,能扒上这种人家,简直是走了八辈子的好运了,偏你死活都不肯,不是外头有了情郎,又还能是什么理由?!”鸨母说话的时候,还是用十分警惕的眼神瞟着一旁的林翘。 这男子虽然皮肤比起别的京城公子而言黑了些,但这样貌着实是生得好,个子也高高的,且以鸨母那么多年看人的眼光来瞧,这书生身上只怕也少不了肌肉和力气,自己这个女儿可是最不喜欢往日来往于烟柳巷子里的文弱公子了,若是瞧上个这样的,倒也不足为奇。 可......鸨母隐晦而迅速地把林翘的穿着打量了一遍——料子都不是京城时兴的模样,也不怎么贵重,身上除了个绣着竹枝的香囊以外也没什么别的装饰,扎头发的是与衣裳同样材质的儒巾,普普通通;脚上的靴子瞧着倒是一双好鞋,可惜也是没什么纹饰的,若不是他人生得好看,这样一身打扮,往人堆里一丢就找不着了。 鸨母越看,就越觉得林翘像那种用两首酸诗骗处世未深的小丫头感情的穷酸书生。 她是贱籍的娼妓,在烟花巷子里活到这个岁数,早见惯了男人戏耍妓子们的手段,比起所谓的情爱,她更在意实惠。 当即便伸手拉了白鹊词到门里头,嘴上大声嚷嚷着:“你这死丫头还学会顶老娘的嘴了,这下老娘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 叫骂完这一句,鸨母不忘回头冲肃着一张脸的苦瓜脸嬷嬷赔笑:“劳您稍等,奴家与女儿说几句话,定是能说通了她的,不会耽误您的事儿!” 她拽着白鹊词入了小院,立刻拧着养女的胳膊压低声音:“你跑什么!那可是国公的府邸!是京城里顶尖那层的贵人了!你旁的干姐姐干妹妹,就算想,也没这个机会叫人看上了去做妾呢!” “你可别犯糊涂,那些个什么书生才子,小姐佳人的话本子看看也就算了,千万别信了啊!世上哪儿能有那么好的事......”鸨母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白鹊词,“你说话啊!” 白鹊词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去:“我说什么,妈妈都不会愿意听的。” “祖宗!现在分明是你不愿意听你你老娘的话才对!”鸨母气道。 抬手戳戳白鹊词的脑袋:“你说你犟个什么劲儿,那家子的夫人出身不凡,就她夫君房中就她一个,俩人成亲许多年才得了一个儿子,这次想要纳妾,多半是那夫人生产时伤了身子不能生了......你若入府去,不管男女,生下一个来,后半辈子可就稳了啊!” “您也晓得那是高门贵府的,我这样的出身,进去了,只怕生死都是叫人一手拿捏,后半辈子哪里会安稳?”白鹊词冷静地说道。 鸨母一顿:“我打听过的,那位夫人出自陈家,陈家可是出了名的家风好,而且那位夫人也答应了,只要你入府为妾,守着为妾的规矩,她是会亲自给你撑腰的,你不必怕......” 白鹊词猛地抬起头看向鸨母:“妈妈常说男人的嘴信不得,可我瞧着女人的嘴也未必能信,您不必多说,今儿我就算是一头撞死在这里,也不会愿意去那样尊贵的人家里为妾的!” “你......”鸨母顿时有些语塞,“你晓得你户籍虽然是良民,但这良籍沾着咱们这种烟花地,又有我这样的养母......你生得好相貌,若是去了外头,叫人起了歹心买通衙门,随随便便就能让你从了我的户籍,到那时候,那书生能护得住你吗,还是公府更稳妥些,哪怕要给正房夫人低头献媚,也比沦为贱籍得好啊!” “虽然我也不想说这扎心的话,但你这样的出身,放在外头是一块肥肉,放在公府里头,就是大房夫人们最好拿捏,也最不防备的那种......你或许会觉得我势利,但是......” “我晓得妈妈也盼着我好。”白鹊词声音沉闷地打断了鸨母的话。 瞧她面色愈发阴沉,鸨母思来想去,灵光一闪,问:“你可是觉得,那家夫人说的,不介意你挂牌接客的话,辱没了你了?” 白鹊词双拳乍然攥紧。 鸨母自以为是寻到了症结所在,便开口劝道:“你可千万别这样想,不过是见几个男人罢了,有你老娘在,自然是可以动些手脚保你完璧,糊弄糊弄旁人的,等到了你入府之日,你再将真相告知公子,更能叫他怜爱你呀!” “而且有那位夫人的保证,你就算挂了牌,也依旧是良籍,而不必转为贱籍,良籍本就不能随便在楼子里接,顶多卖卖曲子唱唱歌,跳跳舞伺候伺候酒水......到时候若是那夫人问起来,也有话能交代过去。” “最重要的呀,是你千万千万别被那些书上的话给忽悠瘸了,狗屁的贞洁狗屁的清白,与自己后半生能好好儿地活下去相比,这鬼名声谁爱要谁要去,于咱们而言,什么清白什么干净,都是最不要紧的!” “你也别觉得靠着男子的宠爱脱身,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那些个男人啊,又希望女人高洁如同天仙,又希望对着他们能来个仙女降凡尘,自愿做了他们的荡妇,既要争他们的宠爱,又不能仗着宠爱走得比他们更高更远......可要我说啊吗,他们那些个公子爷的,不就是有个好祖宗吗?” “就算有个好祖宗,不也要像女人一样去争上位者的宠吗?” “都一样靠男人的,他们只容许自己尊贵,女人靠了男人就是低贱,呸!不过是因为宠爱和机会就那么些,叫咱们抢了,他们就什么都摸不到了而已。” “女儿呀,人有傲骨是好的,只是过于清高,骨头太硬,折断的时候就会更疼啊!” 第328章 年少哪有不意气? 看着鸨母脸上的表情,白鹊词有心要反驳,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出口——她是娼妓养大的孩子,虽然养母好心在良籍人家那里给她挂了户籍,但在这个重视孝道的时代,如鸨母所言,白鹊词的确是随时都有可能沦落成与她一样的贱籍的。 年纪还小的时候,白鹊词也曾埋怨过养母为何不干脆把她送进慈幼院,或者送给一户好人家抚养,但......但捡到她的时候,鸨母也只不过是个稍有善心,身在贱籍的年轻女孩儿罢了,她连这座充满了各种腻味香氛的巷子都出不去,被她的养母,上一任的老鸨看得也严,轻易接触不到嫖客以外的外人,又见惯了这巷子里年纪大的女人们收养“女儿”防老的做派,种种念头之下,便定了将白鹊词留下的心思。 只是那时的鸨母心底还存着些不忍,拿出自己的积蓄拜托在楼子里倒夜香的老夫妇给白鹊词上了户籍,户籍上白鹊词是老夫妇的孙女,但出于鸨母自己也说不明的私心,实际上白鹊词是她一手养大的女儿。 这在巷子里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人人皆知白鹊词的来历身世,所有人都认为,她虽然挂着良民的户籍,被鸨母养在楼子之外的小院里,小姐一般地读书识字,但她依旧是这欢场中的一员,早晚,也要走上她养母的那条老路。 除非,能有那么一个光芒万丈的贵人从天而降,将她这半边踏进了泥潭的少女抬抬手拯救出去。 每每听到类似的言语,受到龟公兔爷甚至嫖客们明里暗里的调戏,白鹊词,就愈发不愿意认命,愈发想要与他们口中的那种种猜测反着来...... “......你可以走,但是能去哪里?” “你能从衙门拿到户籍和路引吗,你能保证他们在看了你的相貌,又见了你户籍竟然、竟然在这种地方之后,不生出歹心?” “你能确定你这路上遇到的都是好心人,不会有人想要算计你的身子,你的身家性命?” “便是你一路顺遂,躲开了人心的算计,但你这样小的年纪,孤身上路,没有朋友,在外头病了累了,又有哪个能照应?” 年仅十四的白鹊词双拳紧了又紧,最后,还是垂下了脑袋,弯下了始终挺直的肩背。 “我把你养这么大,难道只是为着害你吗?”鸨母见了她的模样,心底有些不忍,“这是我能给你找到最好的出路了。” “虽是妾室,但好歹保住了良籍,也不必漂泊。”鸨母寻着自己从旁人处打探来的,有关于申国公府二公子的消息说了不少好话。 她知晓此时的白鹊词或许听不进去,但该说的,自己还是必须给她说,同时,也是做出一副恭顺的态度给苦瓜脸嬷嬷看。 而就在这对母女俩说话的时候,外头原本只是路过的林翘起了好奇心,她故意看了一眼苦瓜脸嬷嬷,再流露出几分可以说是好奇,也可以说是不舍的神色,而后转身抬脚做出个要走的模样——果不其然,被鸨母的话提前给误导了的苦瓜脸嬷嬷叫住了林翘。 “前面那个书生,你是哪家子弟?”苦瓜脸嬷嬷张嘴说话的语气不太客气,但林翘来京城这么多日,也遇见过不少权贵以及他们的奴仆,早习惯了这样的态度。 于是她顺势停下,转身拱手:“这位老人家,晚生不过是个普通的读书人罢了,也只有个最寻常的姓氏,并非某家子弟。” 苦瓜脸嬷嬷常日里跟在陈佩鸾身边,游走在高门大户之间,眼界见识都比几乎没出过烟花巷的鸨母要高广得多,她看人虽然也看那人身上的穿戴,但更多的,是看对方言行举止间会透露出来的教养。 林翘的礼仪不差,但又比那些自小恪守教条的世家子更多几分洒脱随性,但又不似勋贵家里养出来的公子那般肆意高傲。 苦瓜脸嬷嬷面对这个读书人时,态度其实比面对鸨母的时候和缓多了,只是在外人看来依旧有些趾高气昂,在她问了那句话,得了林翘的回答之后,苦瓜脸嬷嬷便将心彻底放了下来——这个时候的确是有读书人提前进京赶考的,他们或许在地方上的确有些钱财有些地位,但到了京城,对上申国公府是完全不够看的。 “书生瞧着年纪也不大,还是好好安心读书得好,哪怕这巷子里的姑娘生得花容月貌,你也不该沾惹,尤其是这花有了主人,就更不该你点惦记,否则丢了辛辛苦苦考来的功名不说,还要连累家人啊。”苦瓜脸嬷嬷笑着警告道。 “是吗?”林翘面露讶然,“可是......”她略微斟酌着说道,“晚生的确只是路过而已,嬷嬷放心,晚生并不识得那姑娘,想是那姑娘的母亲关心则乱了。” 她方才见那姑娘的样子,像是一时冲动才会做出离家之举,这宅子门上有编号,乃是巷子里难得的良籍屋子,而瞧她打扮和言行,也不是做暗门生意的,而且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与鸨母见面之后,虽互有冲突,但也不像是全然没了感情。 一个鸨母的养女,还是良籍的养女。 再想想鸨母先前叫骂时说的“国公”一类的话,结合上林翘从永嘉侯府处得知的京城勋贵名单,她很快就推断出,面前的嬷嬷乃是出自申国公府,奉了夫人的命来为府上男主子纳妾,而申国公府除去身子已经不好了许久的世孙,还有求仙问道熬死兄弟儿子两辈人的申国公之外,唯一男子,就是最近才惹出祸事的陶二了。 才受了惩处,怎么就想起来纳妾了? 而且还是夫人主动纳妾......就不怕言官弹劾他反思过错的态度不对吗? 林翘疑惑着,留了下来——她知道自己或许不该多管这闲事,但正如在林翘听过曾素秋的哭诉便许下承诺会帮她一样,方才林翘瞥见白鹊词眼底的那个似是不甘似是决然的眼神,让她没法当做什么事情都没觉察到一样地,转身离开。 而她模棱两可的表现,也可以叫这嬷嬷拿不准自己与那姑娘的真实关系,不会留下让那姑娘无可辩驳的困境。 苦瓜脸嬷嬷皱着眉头看向林翘:“申国公府不容欺瞒,书生还是坦诚些得好。” “这女子是我们府上夫人看中的,”苦瓜脸嬷嬷瞧了眼久久不见人出来的小院子,心底开始不耐烦,于是她带着某种恶意,对林翘说道,“只是夫人心善,叫她去楼子里为养娘搭搭手帮几天忙,也好学些伺候人的手艺,咱们夫人......本就是为少爷寻个床上服侍的,倒也不介意这些,书生若是舍不得,不如抓紧时机吧。” 闻言,林翘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那姑娘瞧着年纪还小,贵府这般‘心善’?” 苦瓜脸嬷嬷就像是偷到了灯油的老鼠一样得意起来:“能叫夫人看中她的用处,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样的出身,也就咱们夫人好心,不嫌弃了。” “那还真是......乌鸦落在猪身上,从上到下,都是一样的黑啊。”转瞬之间,林翘便拿定了主意。 第329章 今天也是二更合一 “你!”苦瓜脸嬷嬷听见这小书生如此直白地骂了自己和主家,哪里肯忍,“你可知我主子乃是......” “申国公府嘛,嬷嬷自个儿方才不是还强调过吗,怎么才这么一会子过去,就不记得了?”林翘笑眯眯地说着,若是放在从前,她是万万不会在这种时候对上一个国公府的——就算再同情,再可怜白鹊词,她也是以保重自己的身家性命为首。 但现在嘛...... “哎呀呀,嬷嬷上了年纪,难免记性差些,是小生失言了。”林翘心中虽然有些恼怒,但远没到能让她失去理智的地步,相反的,她还在不停地以言语和表情去激怒着苦瓜脸嬷嬷。 苦瓜脸嬷嬷虽是奴仆之身,但常言道宰相门前七品官,她家主子虽不是宰相,但在京中,也是第一二梯队的贵妇人,且陈佩鸾自己性子就很高傲强势,往日在内宅中争锋好强,不肯吃亏,将管家的权力都从世孙夫人那处抢来大半,连带着她这几个心腹也日趋一日地眼高于顶。 “只是记忆乃人之魂灵所宿,嬷嬷这般忘性大,总该还是要注意些,记得提前准备好寿材棺木,免得到了那日,没个准备。”林翘言语愈发尖刻起来。 苦瓜脸嬷嬷和她的儿子被气得不轻,他们也是识些字,略被主人家教导过一些诗书的,只是学得不精罢了,不过林翘这丝毫不留情面,甚至可以说是万分歹毒的话语他们还是能很轻松地听明白。 “你敢咒我娘?!”苦瓜脸嬷嬷的儿子生得高大健壮,最主要是很听亲娘的话,他一步踏上前来,抬手就要去抓林翘的衣领子。 林翘微微往后退了一步,面上不见半点惊慌之色,反而是嘴角的笑意愈发轻快:“哎呀呀,申国公府好大的威势,小生不过说了几句实话,你怎么就恼羞成怒,要打人了呢?” 烟花巷子里从来都少不了人,虽现在还是白日,但这街边上仍然有不少人成群结伴地来来去去,原本林翘几人只是隐隐对峙着,就算有人路过,也只是见怪不怪地看一眼罢了。 如今她直接把申国公府的名头给喊了出来,反而又引来不少目光。 街道对面的一座花楼上,一个面色枯黄的男子懒洋洋的掀开 窗帘往底下看,看了两眼之后,他先是朝着空气呸了一声,而后大声嚷嚷起来:“什么猫猫狗狗的也来攀附申国公府了?” 他眯着眼睛:“哎哟,这不是二少夫人的掌事嬷嬷吗,怎么,本少爷的那个、那个亲家少爷终于忍不了他家里头那母老虎,终于晓得到乐坊来找乐子了?” 苦瓜脸嬷嬷被这男人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抬头望去,脸色更是大变——此人乃是世孙夫人的亲兄长,姓丁,是家中长子,旁人便称呼他为丁大郎。 此人可以说是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且性子极为放浪,十分混不吝的一个人,无论是世孙夫人,还是两人的父母,提起丁大郎来,都是恨不能家里从来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但是又不愿意狠下心来调教整治他,而只是对他那些荒唐行径视而不见。 这样的人,是陈佩鸾最最瞧不上也最最厌恶的那种,往日两家难免有些来往,陈佩鸾也多番叮嘱下人万万不可与丁大郎扯上联系。 苦瓜脸嬷嬷没能想到丁大郎竟然大白天的也在花楼里,她脸色越来越难看,但又不能放任其这般污蔑男主人的名声:“亲家少爷说笑了,咱们二少爷最最洁身自好的一个人,又如何会纡尊降贵来这种地方?” 丁大郎呵呵一笑:“那你来这里作甚,难不成,你在这儿有相好的?” “啧啧啧,没想到你年纪这么大了,心思倒是还活泛得很呐!”他猥琐地摸着下巴,大半个身子从窗户里探出来,路人一抬头就能看见他沾满酒水和胭脂痕迹的衣服只是随意地披着,露出大半个毫无观赏性可言的胸口。 胡子拉碴,醉眼朦胧的丁大郎只三言两语就说得苦瓜脸嬷嬷破了大防:“丁少爷慎言,老奴守寡多年,时时刻刻谨记守贞......老奴来到此处,也是奉了主子的命,来寻......” 寻个住在乐坊烟花巷子里的小姑娘去给男主人做妾? 这说出来可不太好听。 苦瓜脸嬷嬷虽然被气得有些失去理智了,但是还是很快意识到假若自己把陈佩鸾的目的说出,只怕丁大郎就会有无数污言秽语立刻缠上来。 她脸色一沉:“来寻个人问些事情罢了,丁少爷是要插手国公府内务么?” 丁大郎摸着下巴上的短须:“什么内务往这地方寻?” 他摸着眼似乎是才发现苦瓜脸嬷嬷对面站着个漂亮的书生一样:“哎哟,不会是你家主子终于嫌陶老二不懂风情,要你来这儿给她寻个干弟弟吧?” 他哈哈哈地笑起来,声音难听,像只驴子。 林翘微微皱起眉毛,朝着楼上的丁大郎拱手道:“小生只是路过,恰好撞见这位嬷嬷要强行带走此处一个在良籍的姑娘,因而多看了一眼,不知怎地,竟叫她误以为小生与那姑娘存了私情,硬是不让小生走呢。” “哦?”丁大郎身子愈发往外探,“这里还有良籍的丫头?不知生得何等花容月貌,竟能叫申国公府的二夫人看上?” “喂,你,老婆子,把那姑娘交出来让爷瞧瞧!” “那丁少爷只怕是要失望了,那位姑娘小生瞧着只不过豆蔻之年,面容也及不上丁少爷身边那位姐姐的风流。” 却是里头的花娘怕丁大郎从窗口掉下去,过来拉着人了。 丁大郎闻言惊讶道:“几岁?!天呐,我都嫌小,那老婆子,不管陶二他夫人叫你来找这样一个小女孩做什么,她都够不做人的啊!” 苦瓜脸嬷嬷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绛紫色,捂着心口喘不上气说不出话,她儿子也顾不得去教训林翘了,回身去扶着母亲,防止她突然昏倒跌在地上。 比起先前被林翘说的那两句,显然被丁大郎这种公认的垃圾贬低了,会更叫苦瓜脸嬷嬷难以承受。 “那边那个小书生,你这回怕是把那老婆子气狠了,陶二他老婆最记仇的,你——生得也不错嘛,要不要哄哄爷,爷护着你!” 林翘保持着始终不变的礼貌微笑:“丁少爷大可不必,酒色二物最消人寿数,在小生眼里看来,您与这老婆子都是一样,该提前给自己备好棺材,免得来日备之不及啊。” “诶你!”丁大郎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挨林翘一句骂。 “你晓得本少爷是谁吗?!”他当即恼怒起来。 然而林翘依旧是一副不急不慌,显得很有礼貌的模样:“当然知晓, 工部侍郎丁大人的长子嘛。” 说罢,她故意叹了一声,摇摇头:“方才小生与这位婆婆说,人记性开始变得不好,也正是寿命开始走到尽头的征兆之一,丁少爷比这位婆婆年轻这许多呢,怎么也开始记性不好了呢?” 驻足停留着围观这一处奇景的人越来越多。 一个高官的少爷,一个公府的嬷嬷,竟然被个穿着朴素年纪也不大的小书生给连番怼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好奇这小书生到底有什么倚仗,去一次性得罪这两家人。 等到鸨母带着丧了半身精气神的白鹊词,满脸堆笑地出来的时候,便只见苦瓜脸嬷嬷已经是一副遭了大罪的模样靠在她儿子身上,再往外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围了一圈看戏的人...... “你!你敢咒本少爷!”丁大郎衣衫不整地挂了大半个身子在二楼的窗框上,后头是满脸焦急的花娘死死拽着他的后领——作为乐坊的常客,丁大郎这人,鸨母当然也是认识的。 顺着他的目光,鸨母看见那个被白鹊词证实了的确只是路过的小书生——这小书生倒是气定神闲,脸上悠然的笑容也与先前见到的没什么两样。 鸨母被这幅画面弄得大脑空白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还是决定不管丁大郎到底和那小书生有什么纠葛,立马拽上女儿就去查看苦瓜脸嬷嬷的情况:“嬷嬷啊,您这是怎么了?” 苦瓜脸嬷嬷扶着心口看了鸨母一眼,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林翘:“你!你的好女儿,你女儿的好相好.......等着吧,得罪了申国公府,有你们好看的!” 鸨母愣了下,打了个哆嗦,连忙谄媚地笑道:“这这这。这什么话嘛,那人是、是奴家误会了,奴家女儿跟他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可苦瓜脸嬷嬷却不肯听她解释了,只嚷嚷着要赶快回府去,求主子给自己做主。 另一边的丁大郎,终于挣脱了花娘的双手,叫嚣着要让林翘好看,然后就带着一身的酒气,从窗框上掉了下来,“啪叽”一声从二楼掉到一搂的地面上,然后慢慢地王八翻身,带着两管鼻血开始哀嚎。 那花楼上也是一片慌乱,只听见许多脚步声杂乱无章地顺着楼梯着急下行,几个同样是一身酒气的家丁连连叫着少爷,把丁大郎给围了起来。 围观的人群里 ,也多的是与丁大郎一般放浪形骸的纨绔,见状,笑声此起彼伏,混杂着苦瓜脸嬷嬷的埋怨和狠话,以及喊着疼大声嚎哭的丁大郎的声音,场面愈发地混乱了。 一片混乱里。 鸨母终于弄清处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冲动之下叫住的小书生能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又见苦瓜脸嬷嬷执意把自己母女两个与那小书生认作是一伙的,心中顿时凉了大半:“书生,你可害惨我们了!” 林翘望过来,微笑着摆摆手,依旧十分有斯文有礼:“妈妈不必惊慌。” 鸨母满脸的苦涩:“奴家只是个贱籍的老鸨子,这辈子怕是都走不出这烟花巷子,如今得罪了申国公府,只怕是......” “妈妈。”林翘对着她摇摇头道,“得罪申国公府的只是小生而已,这世上的人,大多还是得讲些道理的。” “你......那些贵人岂会与奴家这样的......讲道理,你害惨我们了!”鸨母甩了帕子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白鹊词不忍地搀住了她,彻底丢掉从这里逃脱出去的愿望:“妈妈,既然二夫人点名要我去,那想必女儿对她是有些用处的,女儿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安安心心入府去向二夫人赔罪,哪怕她要打杀了我,我也......” “若小生方才没看错的话,姑娘住在良民宅里,应当也是良籍才对。”林翘突然插嘴道。 白鹊词对着这个陌生的书生原先是有些把他扯进来的愧疚的,只是见他如此能招麻烦,那点愧疚也消散了:“良籍如何?” “哪怕是贱籍奴婢,也不能随便打杀呢,申国公府少夫人又如何能知法犯法?” “她是贵人,贵人与我们不一样的。”白鹊词带着些讽刺地开口,声音又有些凄然,“她有封诰,有当官的父祖兄弟,就算打杀几个奴婢,或者我这种出身低贱无依无靠的人又能如何,还不是几笔罚银了事?” “书生,道理都是和有后台有价值的人才会去讲的,你瞧我有什么,你自己又有什么?”白鹊词话语里透着一股子丧气的绝望。 林翘对类似的绝望并不陌生,她点点头:“姑娘说得很有道理,只是小生刚刚好,也是有点儿后台的。” “嗯?”白鹊词母女闻言疑惑地看向林翘。 而林翘在出言讽刺苦瓜脸嬷嬷和她头顶上主子的那一刻,就已经对自己的未来做出新的规划,下了新的决心:“你们别瞧小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的确没法与申国公府,还有工部侍郎的丁大人匹敌,但小生家里恰好有门亲戚,又刚好,能叫这两家人,都与咱们好好论论道理。” 林翘并不怕自己这种,在外头主动惹了麻烦,最后回家找“长辈”撑腰的行为有什么不妥,也并不顾虑自己的做法会不会招致自己目前最大的靠山——宫里的昭妃娘娘的厌恶。 大盛自建国起,便开始持续性地削弱打压世家,直到先帝时,那些世家就已经被彻底打残,空剩个姓氏和族谱,还有那些陈腐的规矩而已。 皇室如此厌憎世家,那,对于自开国传承下来,已经逐渐有了世家雏形的勋贵们,皇帝又会是何种态度呢? 林翘细细揣摩过昭妃娘娘自入宫来,皇帝配合着落下的每一步棋。 只消看看已经有一个公府,两个侯府相继在他们手中吃了祸及九族的大亏,林翘便晓得就算自己主动去招惹申国公府,昭妃娘娘也不会责怪,相反,为他们递上刀的自己,会因此增加在他们棋盘上的重量。 既然都遇上了,那就不妨顺势而为吧,毕竟,身怀欺君之罪的林翘,真的很需要被那两个贵人重视。 第330章 宫中召见 “你说......咱家表少爷当街与申国公府二少夫人,还有丁侍郎的长子抢一个烟花女子?!” 永嘉侯府里。 谢母被宦官传回来的这个消息给惊了一跳:“公公,咱家冠英没叫她们欺负吧?” 王成噎了一下——永嘉侯府虽然名义上是谢意这个小永嘉侯的,但真正知事的人都清楚,这侯府实际上的主人其实是昭妃娘娘,而昭妃不便出入内外宫闱的时候,能主持大局的,除去王成这个皇帝的前任心腹探子,那就是永嘉侯太夫人了。 林翘是侯府的亲戚,与她相关的事情,王成自然是不好过多插手的,于是在得了手底下的人秘密汇报之后,他便第一时间将此事禀告给谢母知晓。 然而谢母上来就是一句怕林翘这个舌战两家的“无害书生”被那两家人给欺负了......这让王成在微微无语的同时,也有些羡慕。 在成为太监之前,王成是个孤儿,自有记忆时起,就不晓得父母亲人是谁,后来,先帝末年时要填补宫中太监的人数,他便被人卖了进去,一刀,成了个最平平无奇的小太监。 宫中太监互相踩踏的风气可比宫女们要可怖得多,王成也是废了不少心机才爬成了皇帝的心腹密探,后来他在任务里受了些伤,才由暗转明,如今又被指来照顾小永嘉侯,在充当皇帝眼线的同时,其实也是皇帝给了他一个今后能养老的地方。 毕竟,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永嘉侯府谢氏一家子,将来百年的富贵是跑不了了的。 能得到这样一个去处,王成也是极满意的,而这一家子乍富的平民,也没因此变得趾高气昂瞧不起人,反而比寻常的勋贵人家里更多几分烟火人情味儿,尤其是小永嘉侯谢意,摆明了就是要故意与王成亲近,而不知父母没有亲人,也显而易见不会再有后人的王成,哪怕知道谢意待自己的亲近别有目的,也没法拒绝那小孩儿私底下甜滋滋的一声声“王叔叔”。 在亲耳听见谢母不讲道理的护短一句之后,王成也只是稍稍惊讶了下,很快便习以为常起来:“太夫人不必担心,林表少爷并没有吃亏,奴婢也已经派人过去了,只是,在得知这件事情之前,宫里就派了人出来,要传召表少爷入宫觐见娘娘,这事儿只怕是捂不住。” 一个举人。 还是这般年轻,且没有妻室的举人。 当街为了一个烟花巷里的女子,与京城知名纨绔废物,还有国公府少夫人的嬷嬷争执起来,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好听的事。 更别说,这小举人的身份与另外那两方相比起来,也不算平常——她可是盛宠在身,即将要被立后的昭妃的表弟啊! “捂不住就捂不住吧。”谢母摇摇头道,“那孩子我也见过,她可不像是那种会胡来的性子,想必这事儿定是另外那两个挑的头,赖上了她!” “表少爷她......将申国公府的嬷嬷骂得背过了气去,听说是被连忙送进了医馆;还有丁大人的公子,为了与表少爷一较高下,从二楼的窗户跌了下来,也被就近送医了,奴婢的人探得他是摔断了一条腿,还有两根肋骨。”王成先把另外两人的状况和林翘的战斗力给谢母交了个底。 而谢母的反应却是:“那冠英呢,她就只是动动嘴,那俩人自己就不行了?” 她啧啧道:“这......真不愧是举人老爷......” 王成忍不住笑了:“只怕有人以此时攻劾表少爷呢,表少爷下科毕竟是要参考的,这事儿对面要是较了真,就算宫里头,陛下身边有娘娘坐镇,多少对表少爷还是有些影响的。” “我不懂这些,多谢公公提点了,等冠英回来,我就与她一起入宫去,请娘娘给咱们拿个主意。”谢母诚心地谢过了王成一回,后者云淡风轻地表示这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总之两厢交谈下来,彼此都对对方的表现感到十分满意。 没过太久,永嘉侯府的下人就把林翘等人一起给带回来了。 除了林翘这个表少爷之外,还有一老一少两个烟花巷里的女子。 鸨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脑子一热随手拉来的路人,竟然与如今大盛帝京里炙手可热的永嘉侯府沾亲带故! 她很小的时候就沦为了贱籍,除了那条烟花巷,就从没踏足过其他地方,同时鸨母又深谙如自己这样的人该如何在贵人面前做小伏低,才能保全性命的生存准则,于是当侯府的下人寻到了林翘表明身份之后,她便也不再敢去说那些埋怨的话,而是很顺滑就把方才只对着苦瓜脸嬷嬷绽放的讨好笑容对准了林翘。 而白鹊词只觉得自己今日过得实在是梦幻。 她还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要停在这个年纪了呢......却不想在最绝望的时候,却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只是,白鹊词依旧无法确定,这预料之外的转折到底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怎样的改变,焉知是真的得遇贵人逃出生天,还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呢? 她与养母二人互相依靠着,小心翼翼地跟在林翘身后入了永嘉侯府的大门。 她们都低着头,白鹊词却有些按捺不住好奇心,总是想瞧瞧这侯府,这侯府里头的人与自己生活了十四年的那个地方有什么区别,她艰难压着脑袋,努力去控制自己的好奇心。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带着几分慈祥和焦急的妇人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冠英,你可算回来了,别的事情王公公都告诉我了,哎呀这个先不管,宫里头来了人,陛下和娘娘要传你入宫觐见呢!” 谢母先看了一眼那两个女子,就叫人先把她俩带到客房休息,然后拉上林翘:“你先跟我去换觐见穿的衣裳。” “晚生冲动,叫姨母担忧了。”林翘歉意道。 谢母摆摆手:“年轻人哪儿有不冲动的,只要咱们别是主动去欺负人的那个就成,唉,就算是你主动去欺负了他们也没啥,我瞧那小姑娘年纪还小,才十来岁的样子,怎么这么小的姑娘也有人......唉!” 小心翼翼跟着侯府侍女前往客房路上的白鹊词遥遥听见谢母这句话,鼻头一酸,心下却是突然生出了几分安定。 第331章 暗敌 寿宁宫。 谢珝真处也已经知晓了林翘与那两家人的争执过程。 比起王成探知的那些,她与皇帝所知晓的事情经过更为完整。 皇帝怀里抱着女儿,双眼看向谢珝真:“听起来显明你这位表弟,倒是个急公好义的耿直性子。” “这孩子......陛下别嫌她少年意气太重就成。”谢珝真也没想到林翘才上京几天,就会又惹上这样的事情——她老家那头似乎还有个等着做她后娘的。 此时此刻的皇帝把“爱屋及乌”这句话展现了个淋漓尽致:“这事儿原就不该怪她的,她那不肯吃亏的性子倒是极好,那张嘴倒也与显明有些相似,叫朕想起你刚入宫那会儿......” 挨过谢珝真怼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被废黜,结局最好的也是被贬了位份。 对于皇帝暗暗的调侃,谢珝真没有半点尴尬:“到底是亲戚嘛,表姐弟,像些又如何?” 她与林翘可不是什么嫡亲的表姐弟啊, 压根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 起初得知谢珝真嫡母娘家竟然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少年举人,且谢珝真也透露出想要当面见一见她的时候,皇帝心里是有些小醋意的,不过倒也不是很严重,只是随着年岁渐长,皇帝心中对于这份“爱”的独占欲也愈发浓重了而已。 帝妃二人一面详细地讨论了下封后那日的流程,一面等待着林翘入宫来。 而林翘在永嘉侯府换上一身谢母提早准备下的锦衣,戴上装饰着兰花纹路的玉冠,愈发显得她眉眼俊秀,身姿挺拔起来。 “这样好的儿郎,将来不知能讨到个什么样的好姑娘做妻子......”谢母现在已经学会不为小一辈的婚事操心,因此也只是稍带遗憾地调侃了林翘一句后,便放过不再提起。 而林翘在做好了投靠昭妃娘娘这个表姐的决定之后,对于一些其他方面需要提前做的布置,也已有了考量。 她从换下的外套处寻出那把朱雀音给的一件小挂饰——原该用来“定情”的砍刀实在是不便于随身携带,更不能带进宫里去——对谢母交代道:“其实晚生已经有了心悦之人,只是那人身份上有些不一样,父亲不太能接受。” “哎哟!”谢母惊喜道,“这可真难得,不是,我是说呀,只要是个好姑娘,身份又能是什么问题,冠英你放心,你爹 那儿,姨母帮你说!” 再离谱,还能比带娃的寡妇和后宫三千的皇帝,或者男身女心的未婚妻和被退婚两次的大龄光棍更离谱吗? 谢母很是欣慰,自家小辈终于有个婚事上没那么炸裂的了,不就是女方身份不一样吗:“姨母能问问那姑娘什么身份吗?” “她是羁縻县原本月午族头人的女儿,将来若无意外,她也是要出仕月午县县令的。” “哎呀这有什么不好的嘛!一家人两个官,般配!”谢母愈发开心地催促着林翘出门,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永嘉侯府,往宫中去了。 而很遗憾没能被气死的苦瓜脸嬷嬷回到申国公府里,也不顾自己现在还头晕眼花外加心口气闷隐约绞痛,踉跄着就要去寻陈佩鸾给自己做主。 陈佩鸾此刻刚刚对完这一季的账本,见了苦瓜脸嬷嬷的样子,心头便已生出三分恼怒,等再听完苦瓜脸嬷嬷把今日之事一说,陈佩鸾怒意上涌,狠狠一拍桌子:“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本夫人要的只是那个女子,你管她外头有没有相好,入了公府她还能出去不成?!” “那丁大郎什么名声,我们申国公府什么名声!他要纠缠,你别理他不就行了!与他废什么话!”陈佩鸾只要一想起自己和丈夫都被那样一个纨绔造了谣,胸口就不住地发闷犯恶心。 “还有那个书生,他既然说与那女子无关联,你就当他没关联就好了,非要逮着人说他几句,好显得你威风是不是?”陈佩鸾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你有没有把我这个主子的命令放在眼里......等等,你再说说那个书生什么模样?” 被骂了一通的苦瓜脸嬷嬷也深觉自己是做错了,于是怀着满心的愧疚,认真回答起来主人的问题,她努力回想着林翘的模样,连比带划地描述道:“他瞧着年纪不大,也就十八九岁上下,戴的儒巾,怕是还没及冠呢,身量倒是挺高的,不胖不瘦,穿着身青色的衣裳,衣裳上没什么花纹,倒是配了个竹叶的荷包。” “样子却生得极好,虽没有咱们京城里的公子爷们白嫩,但那眉眼真真俊秀,是个,咳,是个极俊美的小哥。” 其实若不是林翘生得实在太好,鸨母和苦瓜脸嬷嬷也不会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存在,顺势怀疑起她与明显想要逃家的白鹊词之间的关系。 “她说的官话,是不是稍微逮着些西南的口音?”陈佩鸾按捺住心底莫名的激动情绪,追问道。 苦瓜脸嬷嬷愣了下,继续努力地回想:“似乎是稍微有点儿口音,不过不仔细听的话,是听不出来的。” 陈佩鸾突然陷入了沉默。 她双眼没有凝聚地直直看向前方,然后很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仆人们下去。 本以为还要挨上一顿骂的苦瓜脸嬷嬷心中一喜,也忙不迭地跟着溜了。 一个人留在屋中的陈佩鸾突然有些疯癫地笑起来:“这个样貌,这个年纪,这个时间......哈哈哈,一定是她,绝对是她!” “是啦,没错,连路过烟花巷,见了里头的低贱女子都会伸出手去救一救,如此沽名钓誉的,也就只有她了!” “哈哈哈哈!”陈佩鸾发出一阵狂笑,“我找到你了,如今,是我暗你明!等着吧,且叫你得意几天......不,还不够,得让她晓得,还有个女子也受了叔叔祖父的逼迫,要吃她一家绝户呢......” “林冠英如此善于锄强扶弱,尤其最爱帮扶女子,定会为了那女人,主动来申国公府!”陈佩鸾的笑声惊动了最近来内院探望儿子很频繁的陶二。 在从夫人门前偷偷溜过去,还是掉头假装自己没来过之间,他大着胆子尝试了下前者,却还是在门口被陈佩鸾凶狠的视线逮住了,有些尴尬地停下来冲她点点头:“夫人你......” “这儿没你的事!”陈佩鸾恶狠狠说道,“少来烦我!” 第332章 请旨 “果真是少年俊才。” 寿宁宫里,终于见到了林翘实人的谢珝真忍不住赞叹了句,入宫觐见的林翘依旧是做儒生打扮,只是身上的衣服换成了深青色,料子也变好许多,又有谢母另外搜罗了几样玉质的配饰戴在她身上,一举一动环佩微微作响,愈发显得此人儒雅从容。 “学生拜见陛下,拜见昭妃娘娘。”林翘行完大礼就立马被叫起赐座。 “娘亲也快坐下说话,”谢珝真看一眼皇帝的脸色还算寻常,便带着笑意地对林翘说道:“自打见了你来的那封信,本宫就没有一日不盼着与你见上一面,如今真的见着了,反而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既然是入京赶考,眼下最该操心的,当是学问。”皇帝淡淡地接过了话,“你年岁不大,就已经考取举人功名,朕先也曾命人调了你过往行卷来看,晓得你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只是进士科不比前头那几科容易,万万不能因年少成名便生出骄躁之念来,轻忽了科考。” 此言一出,才刚刚跟着谢母坐了下去的林翘又不得不起身:“学生谢过陛下提点,必当戒骄戒躁,静心向学陛下、娘娘期望。” “嗯,你有此心,便是好的。”皇帝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而后他画风一转:“朕听显明说起,你似乎还未有妻室?” 林翘愣了一下,而谢珝真早已习惯皇帝那时不时来个大跳的思维:“陛下有心给你的姻缘之事掌一掌眼呢,冠英你也莫要紧张,有什么没什么,照实说了就成。” 作为同样曾经绑定过系统的人,经过谢珝真这些年对皇帝的观察来看,这家伙对后世之事知道的应该也没有太过详细,或者说,当万界聊天群系统开出的价格让皇帝觉得不值之后,这家伙就单方面与能量即将耗尽,无法再为他提供更多详细情报的万界系统断了联系。 从他对林翘的态度,谢珝真也能看出他许是晓得自己家有这样一个俊才,但,并不知晓林翘乃是女子身。 作为今日话题中心的林翘,并不晓得上头那帝妃二人已经心照不宣地盘算起该如何使用自己,才能发挥“林冠英”这个人最大的用处了。 “回禀陛下娘娘,学生虽目前并无婚配,但在家乡时,已与当地羁縻县一县丞互定终身。” “哦?”谢珝真晓得林翘未来能以女子之身坐到尚书的位置上,必然是个心思缜密,因此对她的应对并不惊讶,更多的,是对羁縻县中女官的好奇,“本宫前些日子也听陛下说过,羁縻县乃山民归化而来,她们大多都是女子做的首领,归化后便成了当地的县令,羁縻县县令一职,也是依照着她们的传统,只在亲族之间传承。” “是,她......母亲正是月午县县令。”林翘在上京之前,就已经和朱雀音谈好了这桩“亲事”的价钱,现在就算帝妃着人去探问,也只会得到与自己处相同的答案。 “你虽未到冠领,但民间嫁娶素来更早些,诸夷山民之中,也是十四五岁便成亲了,怎么你有了心上人,还拖到十八呢?”皇帝的语气慢慢变得轻快起来。 谢珝真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年纪越大,就越对这些男女之间的事情感兴趣,真是越来越八卦了。 “陛下,冠英这不是还得读书科举,有什么奇怪的?”她暗暗拧了一把皇帝的腰道。 皇帝虽然痛却面不改色:“就算要专心读书,也不妨碍娶妻啊,娶了妻子,家里诸事还更能帮着分担些,朕也是听说表弟家中就只有老父与他二人,才有此一问。” ......这就开始叫上表弟了......谢珝真这下子信了皇帝大概是真的查看过林翘先前应试时的卷子了,这男人有千百般的不好,但对那些有价值有能力的人,他胸怀还是很宽广的。 就是表现出来的时候会有点奇奇怪怪的。 “嗨呀,还不是林家老爷......”谢母有些看不过上头那两人对林翘这个“未婚表弟”小年轻暗暗的戏弄,便寻了机会插上嘴,把先前林翘在永嘉侯府里对她说的那些话绘声绘色地转述出来,重点点明了就是因为林老爹嫌弃女方山民出身,这两个小鸳鸯才被迫一直拖着婚事。 无辜的林老爹在租住的小院子里打了一连串喷嚏。 而身处宫中的林翘十分孝顺地补上一刀:“学生与家父有约定,若是能在下一次春闱顺利登科,他便允了学生与朱雀音的婚事。” “舅舅还真是严格,陛下!”谢珝真松了捏着皇帝软肉的指头,“臣妾想向您讨个赏。” 皇帝微微龇了下牙,声音倒是还稳得住:“可不能透题。” “谁跟您讲这个了,臣妾不过是想请陛下答应,若是冠英来日真的登科了,您可以为冠英赐一道叫他能心愿得偿的圣旨罢了。”谢珝真一副受了大冤枉的模样,让皇帝心尖酥酥软软。 顾不得腰上的软肉还隐隐作痛,皇帝大手一挥:“朕与你说笑呢,表弟的行卷朕仔细看过,若无意外,这一科是没什么问题的......” “当真!”谢珝真惊喜道,“既然陛下对冠英那么有信心,不如现在就取了笔墨来,有您亲笔御批,叫冠英将来能实现心愿,想必舅舅也不会再继续犟着了。” 这些年,谢珝真就没少向皇帝讨要物件,还有一些不痛不痒但很有情趣的“旨意”,这一次的皇帝也没有觉察出什么异常,甚至有意要在爱人的家人面前展现自己是个足够有担当,能叫谢珝真、能叫她们一家子都放心满意的“好女婿”。 当即便叫李宗取来空白的圣旨,提笔欲写下一道赐婚旨意时,谢珝真却又突然开口打断:“陛下就写冠英能凭此圣旨实现一个心愿吧,先别叫舅舅觉察出端倪来,臣妾的舅舅虽然只是个仵作,但他可也是县里头有名的仔细人,上任之后,帮着县尊破了不少陈年旧案呢。” 她说着,看了一眼双目中隐有惊讶之色的林翘:“臣妾还听说冠英也有舅舅那种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本事,不止是策论写得好哩!” 第333章 滴·标题君上线了 想要说服皇帝,除了明确地摆出利益之外,便只有想法子叫他觉得有趣了。 而谢珝真作为他的“挚爱”,哪怕只是一根头发丝儿在皇帝看来都是极有趣的,便佯作有些恼火地说道:“圣旨岂能如此儿戏?” “一桩好姻缘,总要戏剧些,才能在落幕之时更显圆满。”谢珝真早摸清楚了这男人癫起来的时候的心境脉络,正如他自诩是大盛痴情帝皇,说服了自己越来越爱重谢珝真这小女子那般,就是要用那些不同于寻常的,更似话本传奇里才会有的跌宕起伏的故事来引导,才会更容易拿捏住他心思的走向。 说实在的,虽然看起来人模人样,但皇帝在进入状态之后,其实是没怎么把自己当人的,与他勾搭上也这么些年了,也只有在皇后假死那晚,谢珝真才从他被戳穿哪怕自己身为皇帝,也无法真正掌控一切人事物如他心意去发展而破了大防的时候,真实地窥见了皇帝这个人的底色。 但这个不重要。 谢珝真更喜欢现在这一个可以被自己轻松拿捏的男人。 “您也别为难冠英,臣妾这是要给她老爹下套,她一个小孩儿家家的,掺和这事儿不大合适。”谢珝真把无耻的话说得极为理直气壮。 而皇帝只觉得她这点坏心眼着实直白有趣,可爱得紧:“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麻利地依照谢珝真的意思写下圣旨,皇帝还不忘多告诫林翘几句,不可露了行迹,亦不准他误解昭妃只是有些孩子气的好心。 而隐约猜到了什么的林翘对这二人的相处模式感觉有些.......清奇。 她不露声色地接过圣旨谢了恩,重新起身后,便又听皇帝问起她家“父子”的家传本事来。 “不过是些小把戏罢了。”林翘谨慎地开口。 而后皇帝就像是没听到她的谦虚一样,要叫李宗随便去找几个宫人来,让林翘分辨对方的身份和方才正在做的事情。 谢珝真见状,先是亲切地安慰了林翘几句,让她不要紧张,而后便又极其自然地向皇帝讨起了彩头:“陛下可不许欺负冠英,若她通过了陛下的考教,陛下也得不吝赏赐才行。” “朕哪里会忘记这个?”皇帝说着,便随手将身上带着的一枚玉佩取了下来,谢珝真接过看了下——质地极佳的白玉,刻的并非是皇帝常佩戴的腾龙,而是一只龟蛇缠绕的玄武。 “长寿平安,是个好意象。”谢珝真点评了一句后,便将玉佩放下了。 皇帝今年才三十四岁,他祖辈们大多都活到了五十岁以后,先帝更是活了六十几岁,远还没到这男人开始发长生癫的时候。 不过谢珝真从自己读的史书里总结出一个规律就是,活得越长的皇帝越容易发癫,变成心肝黑透狠绝的老登......不得不防啊! “显明若是喜欢,便叫匠作坊新制些送去。”皇帝在大多时候都看不穿“爱人”的心思,却已经很习惯哄着捧着她了。 谢珝真笑道:“只是看到这玄武便想起来,先前二公主给元君送了只能跑的小木龟罢了。” 与大公主闹了矛盾之后,二公主便愈发喜欢往寿宁宫这边来,李妃现在对谢珝真的观感也没一开始那么差了,见女儿欢喜,便也不再多嘴。 不多时。 李宗便领来了六个穿着打扮高矮胖瘦年龄性别都不一样的宫人。 得了皇帝的准许之后,林翘便上前来准备辨别这些宫人的身份。 在最前头的,是一个中年宦官。 林翘打量了他几眼,便说出他做的是与花草相关的事情,在被寻来之前,还在给花草修剪枝叶。 “这是如何看出来的?”谢珝真兴致勃勃地问了一句。 林翘便接连指出这宦官衣服上的几处磨损,还有手上老茧的位置,是常年与草木打交道的人才会有的,又说他鞋子虽然在进来之前已经先做过清理,但还是能看见泥土和树叶擦过的痕迹。 说完了这个,皇帝让李宗先不要公布答案,而是继续看下一个宫人。 第二个宫人来得倒是巧了,是曾经被异世来客的“童玉”附身过的“彤玉”,“童玉”已经被谢珝真送回她原本在的那个世界,留下来的彤玉虽然有那几天的记忆,但并不觉得异常,而是自然而然就以为那也是自己。 她还因此学到了不少新奇点心的做法,现在依旧在寿宁宫的小厨房里任职,今天谢珝真接见林翘,她做好了点心送过来的时候,刚好被李宗叫住。 “这位姑娘应当是在灶上做事,做的白案,且原就是寿宁宫中人,而且刚刚做好了一锅掺牛乳的点心。”林翘指出彤玉鞋底干净,显然是没出过太远门的,但鞋尖处微微沾了点儿灶灰,所以推断她是在寿宁宫小厨房做事。 “更关键的是,这位姑娘手掌皮肤细腻,手型与小臂却都是很有力的那种,而且就算已经换过衣裳,用桂花香的胰子洗过手了,学生也还是能嗅见她身上的奶香气。”林翘指指桌上的点心,“与这盘子里的糕点一模一样。” 皇帝和谢珝真这下是真有些惊异了,后者捻起一块放在皇帝那边的糕点嗅了嗅:“的确有股微微的奶香,只是若不是仔细去闻的话,是闻不到的......” 而皇帝一改他先前稍微有些懒散随意的坐姿,直起身子朝底下看:“继续。” 后头的四个人,林翘一一说出了他们的身份,以及来此之前正在做什么,甚至他们过来的路上踩过的是什么地板,路过了怎样的花草丛,也能说出个一二来。 等林翘推测完了最后一个宫人的身份之后,李宗才在皇帝的示意之下站出来宣布——全对。 甚至一些连宫人们自己都没能注意到的小细节,林翘也都点了出来。 一时间皇帝眼中异彩连连,他转头看向谢珝真,也不避讳在场这许多人拉住她的手就开口道:“得此佳才,显明真乃朕之福星啊!” 说罢,他又看向林翘:“表弟可有意到大理寺中任职?” 这一声表弟,可比先前那几声略带疏离和酸醋味儿的,真诚得多了。 第334章 护身符 谢珝真闻言拉了拉皇帝:“陛下,冠英还没春闱呢,您这是要她以举人身份入仕么,那臣妾可是不依的。” 进士入仕,和举人入仕,不单单只是二者起点不同的问题,进士授官非但更加名正言顺,且将来能抵达的位置按照常理来说也是没有上限的,但举人就不同了,举人为官,说得好听些,是当官了,其实大多数先从吏做起,晋升艰难不说,更有甚者一辈子都在那小吏之位上打转。 而据谢珝真所知,大盛自开国以来,最有能为的吏者最多也不过坐到了五品的位置而已,谢景荣就算了,谢珝真对自家亲兄长的能力没多少期待,只盼着他别给自家拖后腿就成。 可林翘哪能一样? 她可是女儿将来的尚书、学士啊! “朕是那种胡来不知道分寸的人么?”皇帝道,“朕不过是见才心喜,才多问这一句罢了,又如何会埋没表弟了去?” 他向谢珝真忙着解释的模样,让林翘莫名想起了林家庄的几个帮佣里的某对夫妻,那对夫妻中的男人是出了名的惧内、妻管严,连早上起来忘记劈柴,或者买个小菜涨了一文半文的价,都要抓紧时间急着向妻子解释。 入宫觐见之前,林翘就已经朝许多人打听过昭妃是何等的受宠。 二嫁之妇,入宫便是五品美人,期间恩宠不断,凡是有针对她的嫔妃,都没落到什么好下场,且这才不过三年,她就已经从美人变成了昭妃,眼见着就要立后,亲儿子还早早封了侯......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受宠二字可以概括,而是爱重。 永嘉侯府的富贵林翘是早就见识过了的,但她更在意的是那些往侯府中投递行卷的读书人,还有打着与谢景荣谈论诗书上门拉关系的官员和勋贵们。 虽然只是简单地见过一面,但林翘还是能看出谢景荣并不是个通晓为官之道的圆滑人,他在永嘉侯府中的作用,与小永嘉侯谢意一般,不过是个立在宫外的牌子,给宫中那两个尊贵之人递消息的传声筒。 而谢珝真方才的那句话,也让林翘最终确定了自己这位表姐,昭妃娘娘,的确是想要栽培自己的。 既然如此,那......林翘觉得也没必要矜持什么。 大盛地广物博,读书人千千万万,真正能读出头了的也就那几个而已,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必得走到高位不可。 如今,有个十分可靠的亲戚递来了登天梯,林翘不觉得自己有拒绝的理由。 但在向昭妃表忠心之前,她还有个问题想要弄明白。 虽对林翘这个年轻俊才的“表弟”抱着些说不明的酸醋念头,但皇帝在见识过林翘那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十分宽阔的知识面之后,就决定哪怕这人在后世似乎与自家显明有些暧昧传言,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而且那个怪东西也只是说后世话本里,谢珝真在皇帝离世之后又产一女,因她产女之前皇帝已经病重,便有人质疑此女很可能不是皇室的血脉。 而经过历代文人的不断描改,又让她与当时的重臣之间有了层说不清楚的关系,再加上这女子做了太后之后就爱养些漂亮男女在行宫里,所以,追求狗血刺激的后世文人,便无视皇帝这个“正宫”,给谢珝真的履历上添了数笔风月事。 起初皇帝听系统说起这个的时候,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有些好笑。 他生在皇室,自小读史,对于史书中所记叙事件的真假,自有一套他自个儿的判断标准,而且,皇帝也并不认为谢珝真喜欢漂亮少年是什么离谱的事情——毕竟他自己也是喜欢年轻漂亮的。 反正,谢珝真养美人的时候,自个儿都驾崩了,也看不见也听不着,她给大盛,给陆氏带来了那么优秀的一个继承人呢,而且在次女之后也再无产育记载,虽说在真正认识了谢珝真之后,皇帝明白她不生育是养身比守贞的可能性更大,但这不妨碍皇帝悄悄有种赢了的开心......万界系统在那边叭叭叭地说了一通谢珝真在皇帝死后不安分的话,而皇帝只觉得这个空有宝库却没法给自己用的废物实在是聒噪。 但,出于某些男人的好胜心理,皇帝可以不在意谢珝真在自己死后,寻些美人开心——反正也没威胁到自家皇位,谢珝真不是那么脑子不清醒的人——可是他没法不在意如林翘这个与谢珝真先天有一重表姐表弟关系,还青史留名,明确记载了姿容俊美出众的男人。 接见过林翘,见他虽然的确是俊美非常,貌若好女,但谢珝真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暧昧,反而还不断引着自己对这“表弟”的本事好奇,让自己看见他的价值,皇帝便晓得定是那后世的文人又拿自己爱妃瞎做文章。 就如前朝曾有个意图夺位,起兵逼宫失败而亡的公主,原是披甲上阵不敌而亡的,到了后头某些文人笔下,便成了只会哭闹的无理妇人,临死也要对镜梳妆...... 皇帝喜读书,也喜欢收罗民间的书籍来看,不为其他的,就是觉得有些文人脑子生得过于有乐子。 “表弟在京中备考这些时日,尽管安心就是。”皇帝对着林翘说了一句,而后又看向谢珝真,“朕晓得你担心有人对朕允你参政之事不满,会因为你与表弟的关系,要借此机会生事,不过显明放心,朕不会叫那些个东西得逞。” 与他的爱妃,他的贤才作对,本质上就是与他这个皇帝作对。 而谢珝真垂眸一笑:“那陛下可别忘了,来日若是有那起子黑心眼儿的,要来欺负臣妾,您千万得护着臣妾些啊。” 她让皇帝看见林翘的价值,就是为了给林翘弄几张护身符的,随即,谢珝真继续说着:“还有冠英,她原是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只为着陛下看重臣妾,等咱们的关系一传出去啊,就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到时候,风言风语必是少不了的,但只要陛下愿意信任臣妾,信着臣妾一家子,那无论再大的风雨,臣妾,也无畏直面之。” 第335章 鱼获 总之,皇帝对这次的会面还算满意,并不晓得他最爱的女子暗搓搓给自己挖了一个怎样的大坑。 他惦记着前朝的事情,便在留下两个御前宫人供谢珝真使唤之后,便先行离开了。 等他走了,谢珝真便让殿内的宫人先散了一半去,那两个御前宫人倒是没叫走,毕竟谢珝真也没打算做什么见不得皇帝的事情:“这殿里头人太多,就觉得气闷,既然陛下都离开了,那我也不撑这个排场了。” 她笑着对林翘解释了句,又转过头去唤夏至:“把元君抱来,见见她表舅。” “娘娘如此看重学生,学生惶恐。”林翘没想到自己这一回入宫竟然还能见到公主,大盛朝,越是富贵人家的子嗣,养得就越精细——五公主这才没到两周岁,正是最需要悉心呵护的年纪。 常理来说,不见外客才是最好的。 “客气什么,都是自家人,坐着说话。”谢珝真真心想待一个人好的时候,从言语到待遇,很少有人能抗得住,便是林翘比同龄人更多一份谨慎戒备,也难以抵挡这位娘娘的温情攻势。 更别说,林翘自己也是很愿意与这样一位现宠妃,未来的皇后表姐交好的。 她依言坐下,也顺势就放松了些许姿态,以显示自己对昭妃这个表姐的言语的顺从。 “这就对了嘛,年轻人,不该和那些整天叽叽歪歪女子这也不该,那也不该的老腐儒一样,绷着个脸,不晓得的,还以为他家里那个独生的儿子嘎嘣死了呢!” “咳咳!”谢母一口茶水呛了嗓子,宫人连忙接过茶盏,拍背的拍背,擦脸的擦脸。 而谢母先是看了一眼林翘,才又看向谢珝真:“都当娘娘的人了,怎么还这般不稳重,没得叫你表弟笑话。” “是他姓鲁的先叽叽歪歪......”谢珝真面上戾色一闪,笑着问林翘道,“冠英可知理政学士鲁大人家里的事情?” 林翘很确定自己这位表姐是话里有话,要借此事提点自己什么,便认真回忆了下,回答道:“我虽入京日子还不久,但也略有耳闻。” 其实她早就提前打探过目前职位最要紧的几个高官勋贵们家里的事情,虽然不是都能打探出来,但也聊胜于无,心里算是勉强能有个底。 这位鲁学士,年过四十才终于得了一个儿子,这儿子简直成了全家人的大宝贝,上下一心地宠着,终于不负众望地让他成了个与丁大郎齐名的纨绔小废物。 “前段日子,那位鲁少爷要说亲了,原看上的是御史少卿的女儿,但他名声在外,哪里有好人家肯嫁女给他?”谢珝真说着便忍俊不禁笑起来,“他那个脑子也不晓得是怎么长的,以为人家姑娘的生母出身商家,便格外看重彩礼......所以那鲁少爷回家就撺掇他娘要把先前嫁出去的姐姐们手里的铺子‘买’回来,好给御史少卿家下聘。” “想必他没出几个钱去买铺子。”林翘一语道破。、 谢珝真点头:“好地段的旺铺,就想用十几两银子打发,他姐姐们自是不能忍,干脆将几人嫁妆铺子互换打理,把鲁少爷遛狗一样溜大半年,直到那御史少卿家的女儿都嫁出去了,他才反应过来。” “你猜猜,后来这一家子的官司,又是如何闹的?” 面对谢珝真的提问,林翘没有如往常一样摆出大段自己观察得来的信息去回答,而是在心底揣摩了一番,才开口:“按说女子的嫁妆铺子,是她们私人的产业,在她们活着的时候,无论母家还是夫家,都不能强占的,鲁少爷的名声的确不好听,但他应当不至于为了几个铺子,就对亲姐姐下手杀害吧?” “哈哈......”谢珝真用团扇掩着下半张脸笑了起来,双肩颤颤地说道,“他的确没那个胆子,只不过是在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之后,气不过直接上铺子里去打砸,然后刚好被京兆府的衙役给当场抓获罢了。” 就算被抓住了不法之事,被宠坏了的鲁少爷也在交过罚银回家之后,继续闹着要把姐姐们的嫁妆铺子低价“买”回来。 他的几个姐姐原是碍于“家丑不可外扬”这道从小刻在心底的规训,才额外给这蠢弟弟留了些颜面,但眼见他是一点儿余地都不给自己几人留,且父母也显然是站在他那边的模样,几个姐姐一合计,干脆一起联名写了诉状,把娘家人强夺嫁妆的事情告上了京兆府。 “那鲁老头儿原就觉得,是我这个与前夫在公堂上闹和离的开了这个头,才会让京中妇女们学会被夫家、母家可带动时候,去告官,去鸣不平,后来她们家里的事情闹得实在难看,又是刚刚才过了国孝,实在不成样子,陛下便命京兆府将这桩案子往上呈到大理寺去,叫诸部大人一起评判。” 谢珝真看着林翘的双眼:“那时我也在,我与几位大人认为,这嫁妆铺子原就是出嫁女私产,这位鲁少爷不顾手足情谊,以远低于市场的价格,用母亲的名头逼着姐姐卖给他,乃是不悌,不孝之举,更是板上钉钉的强夺她人财产。” “鲁学士兴许是觉得过于丢脸,所以只是分辩了几句,便没在说话。” 其实是被谢珝真指着鼻子骂了一顿,给气撅过去了。 姿容绝世的女子挑起一边的眉毛,坏笑道:“我提议陛下判鲁少爷一年的劳役,叫他好生体会一下谋生的困难,免得将来再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鲁少爷的事情没牵连到目前还比较有用的鲁学士,只是自那之后,这老东西愈发爱弹劾谢珝真,在背后蛐蛐她了。 “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惯来觉得,女孩子的东西,就该是她的,丈夫、孩子、兄弟......任谁也不能随意抢夺,只可惜如今大盛虽能立女户,但到底当官的都是些男人,能去体谅女子独自立户生存不易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若是能有一日,天下女子受冤屈者都不会再为了妇德、家丑不可外扬这种理由忍住屈辱,那本宫便是豁出去了,也会给她们一个公平!” 打动人心的话,不在乎文采,不在乎宏愿,而只在于能否戳中被说服者的内心。 虽林翘比起同龄人而言更为稳重些,但与谢珝真这浸淫人与人之间争斗许久,最最鬼话连篇的老油条相比,到底还是嫩了。 见底下的年轻人眼中露出震撼、感动、反思之色,谢珝真恍如看见一尾金色的大鱼终于游进了自己的池塘。 第336章 筹谋科考 “娘娘大义,晚生拜服。”林翘从谢珝真的这段话里,解读出了许多东西。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想或许这位昭妃娘娘早对自己的真实身份有了猜测或者干脆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但她并没有揭穿,更没有明说,而是借着说鲁家姐妹们保护嫁妆铺子这事儿,在向林翘传递一个信号。 她知道林翘身份有问题,但她并不在乎,更不斥责,亦不反感,而是赞许的,支持的,再联系上皇帝离开之前,谢珝真以作弄“棒打鸳鸯”的林老爹为借口,为林翘求来一份意义十分暧昧不清的圣旨,将这些举动前后串联起来,林翘便可以得出一个答案。 她会保护自己。 她已经在为自己施加保护措施了。 这个认知让林翘忍不住有些动容,但在动容的同时,她又习惯性的思考起来,谢珝真如此重视自己,其背后是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拉拢? 她已经被拉拢了,林翘相信这一点自己表现得足够明显,而且她的身份本来就很难和永嘉侯府,和谢氏一家子撕扯开来。 想到这里,林翘微笑着说起自己在家乡时听说的一件趣闻:“说起来,晚生年幼时曾听人说起过,一个商人到月午县中去与归化来的山民们做生意,发现她们虽然住在山里,却很重视保护当地的树木植被,因此除了到山上打柴来烧,更多时候喜欢向外县的人购买烧制好了的煤炭去用。” “而那个商人就是个卖炭的,他某一日跟着买家去到他们宅子里,竟然发现在宅子不远处的一个山坳里头,有一处像是煤矿矿坑的模样,而山民只知烧炭,却不知如何辨识煤矿,更不懂得该如何开采,如何炮制。” “那商人暗暗将此处记下,出了山,便集结起家人亲朋,要悄悄向月午县购买那处山坳,偷偷将煤炭开采了去,只是当时的月午县令并不好糊弄,商人们自家内部为了争夺更大的份额,不断内讧,反而露了行迹,叫县令借着那些商人们的行动,探清楚了矿藏所在,将之收归县中所有。” “那处煤矿没有暴露在人们眼前时,就只是一片贫瘠的,无人问津的山坳而已;一朝被外人觉察了真相,便引来无数人的抢夺,甚至有人见自己夺不到煤矿,曾想过从山坳上方引水过来,干脆将它冲毁......” “所幸那位县令心明眼亮,既能整治得了贪心不法的商人,也有手段将煤矿开采之权,留在自己的县中。”谢珝真没有丝毫犹豫地接上了话。 既然林翘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又以煤矿自喻,谢珝真知道自己可以说得更直白些了:“冠英,你可知晓自大盛开国以来,每一次次科举取士,上榜之人的身份都以世家子,勋贵子居多,寒门中虽也有贤才,但这贵寒之分,更胜于南北士子之别。” “从太祖时起,朝廷屡次打压世家,在先帝朝时终见成效,到了本朝,陛下认为,咱们可以更进一步了。” 打压世家,断绝世家在土地上的根基,逼着他们不得不向京城聚集,而没了能固守百年的土地,再如何强盛的世家,最后也只会逐渐成为寻常的官僚之家,虽然依旧比平民人家起点更高权势更大,但没了可以藏匿兵马的私地,就最大程度上消灭了他们可以威胁到皇权的可能。 对于那些开国时封赏下的,拥有封地的勋贵,每代大盛皇帝也是必然要打压削爵的,而那些虽然没有封地,但逐渐有了世家雏形并开始向对方靠拢的勋贵们,自然也逃不脱被打压的下场。 谢珝真每一次闹事,几乎都给了皇帝足够体面也有意思的借口,去处置朝野内外世家与勋贵们的根茎,而皇后薨逝时的那一次发作之后,整个大盛上下,残存的世家已经彻底没了抗拒皇帝的力量,以英国公府和育阳侯府为首的勋贵们也愈发溃败。 “......自科举之制创立以来,文人官僚之间,便出现许多以字迹、诗词取士点魁的佳话,擅长民生策论,而字迹寻常,不善吟诗作赋的,反而被压了一头,或许在于读书人看来,只要能读好圣贤书,识得圣人言,再加上几分才气,便有足够的资本去当官作宰了,但是本宫与陛下,还有几位老大人们,皆认为如此长久下去,于家国不利啊!” 在诗词书画这方面,天生拥有更多资源的贵族子弟们占据着比寻常寒门书生不止一倍的优势,更别说那些个人特征过于鲜明的卷子,总是能让人一眼辨出这是某某大人家的公子,某个地方文名斐然的大才子...... 考官们就算没有被收买,也不欲行舞弊之事,但在对待与他们同处一个阶级的后辈时,总是更加宽容些的,毕竟分蛋糕的人已经够多了,何必再引入新鲜血液呢?几个老姓一直把持着,让家族后辈生生不息,叫这权柄一直留在自家,不更好吗? 他们的利益与不愿再看见权利固化在自己之外某个团体里的皇帝完全相反,而经过几代皇帝的不断操作之后,现在已经到达了改革的最佳时机。 “本宫与陛下和诸位大人们都商讨过该如何改革,才能尽量保证科举一事上的公平,本宫曾提议,下一次春闱的时候,诸位考生的卷子,必须糊名,再抽调出一些翰林官来,隔绝与一处,以馆阁体统一誊抄,最后再呈到诸位考官案上阅卷,选出前十后,再上呈给陛下。” 说得有些渴了,谢珝真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待定下名次后,再调取考生的原卷与誊抄后的卷子对应,决出三甲。” “如此一来,便可最大程度地避免本宫方才所说的弊处,就是难免每次春闱的时候,礼部和翰林院的大臣们难免会更忙碌些。”谢珝真声音温温柔柔的,她看着林翘,说,“这样,就只看那卷子是否言之有物,而不计较身份,不看是否有一手好字......冠英觉得如何?” 糊名,誊抄,不止是不知考生身份,更......不知其性别啊! 隐约猜到了昭妃要拿自己这身份搞个大事的林翘,在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的同时,也忍不住兴奋起来,她起身,朝着谢珝真认认真真地拜下:“娘娘此计,实在精妙,晚生为天下寒门学子......更为自己,多谢娘娘仗义筹谋!” 第337章 愿为炭火 说完了正事,夏至也恰到好处地把陆微垣给抱了出来。 大胖闺女一点儿也不认生,让叫表舅,就“舅舅”“舅舅”地甜甜叫了起来,还上去就抱着林翘不撒手,搞得后者有些慌乱,然而抬头一看两个长辈,还有旁边伺候的宫人们都是见怪不怪,反而还憋着笑的样子,林翘一直有些紧绷的心神也跟着完全放松了下来。 此时谢珝真又开了口:“吾家幼麟与美玉,果然是极为相称的。” 陆微垣和林翘并无血缘,眉眼上也生得不像,林翘的长相儒雅中带着英气,男女莫辨;而陆微垣虽然年纪小小,但那双又圆又亮的猫儿眼全然是随了谢珝真,瞧着又机灵又漂亮,这风格截然不同的青年与幼童站在同一处时,却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有种异样的和谐感。 陆微垣坐在林翘臂弯上,她好奇地戳戳小表舅的脸:“舅舅!美人儿!玉郎!” “噗。”谢珝真险些呛着自己。 而谢母微微睁大了双眼看向平时有点儿那么不太正经的女儿:“怎么什么话都教给元君?” “娘亲这可就冤枉我了,多半是她爹教的,我才没那么混不吝呢。” 嗯...... 也有可能是元君其他哥哥姐姐教的,或者只是陆微垣从大人那里随便听了一耳朵,就晓得自己用了,不过,这种锅推给皇帝一般是不会错的。 见女儿耍了无赖,谢母也没办法,只能喝口茶压压惊。 “舅舅那么好看,元君喜欢舅舅吗?”谢珝真含笑问道。 这母女俩没一个在乎已经有些招架不住,变得动作僵硬起来的林翘,陆微垣很认真地点点头:“君子佩美玉,元君——”她指指自己,“君子。” 又伸手拉着她小表舅的衣裳:“舅舅可为我之美玉否?” 虽然知道自己宝贝闺女从小就聪慧机灵远超寻常孩童,但谢珝真这下子也难免为陆微垣的言行感到震惊——这破孩子都还没满两岁呢,就成精了?! 主观能动性极强的小人精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自己,她在宫中向来都是想要什么,就直接向父母或者宫人讨要,这一次她见到林翘,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一贯依从本心行事的小公主,在脑子里把自己往日坐在皇帝膝头听见的、看见的那些事情拼拼凑凑,裁裁剪剪,得出自己想要的那个意思的句子后,便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她人生里的第一句野心之言。 今日被震惊数次的林翘愣了一瞬,她低头看向臂弯里小小女童那双黝黑的猫儿眼,下意识地认真回答道:“玉者为贵人饰器,虽质美位尊,但......比起佩玉,我更愿意成为可以为天下人带去严冬中温暖的那一枚炭火。” 青年人的脸孔上写着直白的大义,这让谢珝真顿时觉得有些心虚,不过转念一想,林翘要实现她的大义她的抱负,这与自己想要揽权想要为女儿夺位的目标并不冲突,两两联合之下,既能成就自家的野心,又能帮扶天下如同林翘这般有志气的女子一把,更能为将来的女帝治世打下基础巩固皇权......可真是一举多得,大妙之事啊! 这么一想,谢珝真半点心虚都没了,反而觉得作为引路者的自己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冠英有此志向,本宫愧不能比,便只能提前祝你前程似锦,一展宏图。”谢珝真俏皮地冲她眨眨眼,“只是倒也不必真做到燃尽自己那一步,别忘了,你,你们,身后还有我在。” 在林翘又一次为了谢珝真的甜言蜜语动容的时候,她怀里的陆微垣还在脑中解析着小表舅先前说的那一段话,良久之后,她才张开了嘴:“炭火?” “是暖暖的,红红的?”陆微垣回头看向母亲。 谢珝真笑着冲女儿点点头。 陆微垣得到了答案,又把脑袋拧回去,见林翘也是看着母亲而没看向自己,还轻轻戳了戳她提醒,等到林翘反应过来低头看向坐在自己胳膊上的小孩儿,那小孩儿才露出个满意的表情,冲她比出一个大拇指:“炭火,好!” 然后拍拍自己的胸口:“也是我的!” “咱们是一家人,自然该相扶相助。”谢珝真道。 而充分展示了自己对“小表舅”喜欢的陆微垣示意林翘放下自己,她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跑回谢珝真身前,又比划着向她表示:“元君,公主,罩着表舅!” 见她依然如此活泼能言,谢珝真终于忍不住把女儿提溜起来,放在怀里揉揉她的小脑袋瓜子:“真是奇了怪了,我见过的小孩儿也不少,你这脑壳到底怎么长的,哪来这么多道理?” “元君,聪明!”陆微垣抬头挺胸,“可讨人喜欢啦~” 自得完了,又想起要讨好一下母亲了,于是拱进谢珝真怀里:“娘亲!亲亲!” 谢珝真无奈地拍了下过于活泼好动的小闺女,陆微垣如愿以偿地和娘亲贴贴完了之后,又忙不迭地跑去寻谢母亲香去了,一时间寿宁宫里欢声笑语不断,场面极其和乐。 待林翘出宫之时,已经到了下午。 她成功地蹭上一顿寿宁宫的午膳,还又被谢珝真赏赐了不少实用的东西。 等她回到暂时租住的小院里,关起门来,把今天的遭遇跟林父一说,两边通完了气。 林老爹才吹着胡子埋怨:“你跟那朱家丫头,唉,我......唉,我早说......” “爹,朱雀音不姓朱,朱雀音就是她整个儿的名字了,月午县的山民是没有姓的,因尊崇神鸟,取名时多少会与鸟雀沾边,我带了几本相关的书,您有时间就看一下,别露出破绽。” 林老爹无奈地揣起双手:“知道了知道了,不省心,唉,你老爹当然是靠谱的,不过你这脾气还是压一压得好,那个,那个乐坊的小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适逢其会,能救便救了,爹你不必担心这个。”林翘与林老爹正说着。 却突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急切的敲门声。 “咚咚咚”的声响连绵不断,仿佛还有个女孩儿在呼唤着什么。 父女俩对视一眼,林老爹收起了无奈的神色,十分谨慎地走在女儿之前,去开了半边院门,探出脑袋:“谁呀,敲我家门做什么?” 声音一下子停住了,林老爹看见一个泪眼婆娑的女孩儿愣了一下,就立刻跪在地上:“是林举人家吗,请林举人救救我,救救我娘吧!” 第338章 算计猜测 这女孩自称是姓宋,京城人士,父亲是上一科的进士,原本是外放为官了,却不想竟然病死在任上。 宋家这个当官的儿子没了,又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原本就偏心小儿子的祖父便筹谋着要把长子的妻女寻个去处打发了,将他们的家产拿去给小儿子买个小吏的名额。 谁知竟然刚好遇上申国公府的二少夫人,要为自家夫君纳妾,寻的还是读过书的女子。 宋小娘子是父母独女,虽是女儿身,但父母并不是那种格外看重男女的,从小就叫她读书明理,这原是父母的一份慈心,然而到了现在,竟成了祖父和小叔手里给自己换前程的筹码了。 “申国公府门第贵重,我们是攀不上,也不愿意去攀的,而且父亲去了还不到半年,我与母亲在家中守孝,哪里会去考虑婚嫁之事,若不是祖母瞧我与母亲什么都不知道的就要被......被送去做妾,实在是可怜,我们只怕一直都要被蒙在鼓里......” 宋小娘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强压下了颤抖的嗓音说着。 自古以来,儿女的婚事都是握在父母手里,就算小年轻两个彼此有意,也得先在父母那处过了明路才是名正言顺,外人是不能轻易插手的。 倘若宋母这个做人母亲的,咬死了不愿叫女儿去申国公府做妾,那么就算宋祖父做主把孙女送给人做了妾,那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而且若是操作得当,宋小娘子也可以摆脱妾室身份回归本家;何况他送孙女去攀附贵人,原因可不是他对这孙女有什么慈爱之心,而是要给他历来偏爱的小儿子谋前程! 但宋小娘子的处境难就难在她祖父健在了,宋母身为儿媳,天生就要被老公公压着一头,又是家里的“外姓人”,一个孝道,一个妇德压下来,宋祖父若是代子休妻,那宋母也是没办法,只能生受的,到了那时候,她就真正地成了外人,彻底没法再插手女儿的亲事了。 正如那已经带着全族死绝的顺意伯刘某,为了不受原配洪氏的牵连,将所有罪责推倒她身上之后便休了妻,刘罗华和她兄长作为洪氏唯二的亲生子女,连为她戴孝也不行,只有在丈夫本人,或者丈夫的长辈承认她妻子的名分时,她才可以是自己孩子的母亲。 宋小娘子的父亲死了,她的母亲如果执意与宋祖父作对,那也随时都会失去宋家长子之妻,宋小娘子母亲的身份。 甚至那家子为了避免麻烦,直接将宋母这个寡妇也“嫁”出去换钱,甚至使些下作手段,叫她死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们说是要将我娘送回外祖家,但我祖母偷偷告诉我,其实他们是联系到了外头船上来的人牙子,要悄悄把我娘卖去外地,我、我和娘已经不剩下多少积蓄,我也没有他们要卖了我娘的证据。” “前不久,我小叔的一个酒肉朋友提着东西到我家里来,说了林举人和那位姑娘的事情,提醒祖父和叔叔看好了我,莫要节外生枝,坏了国公府的好事,不然可能会受迁怒;祖母趁着给他们上酒菜的机会,偷偷放了我出来,我无处可去,只能一路打听着林举人的住处寻过来。” 宋小娘子面带羞赧:“我知道林举人与我非亲非故,如此贸然上门,实在是冒犯您家了,但我已经无路可走,只求您发发慈悲......” 她说着又要跪下去给父子二人叩首。 林翘的书童阿涟连忙拉住了她,接下林翘的一个眼神后,问宋小娘子:“申国公府也不是什么吃人的去处吧,就算真的给陶二公子为妾,也不至于到没了生路的地步才对?” 宋小娘子呜咽着:“您有所不知,申国公府的二少夫人,便是咱们这样的小官之家,也是听过她的名声的......她是贵夫人们之中一等一的能干,更与陶二公子相敬如宾,就算、就算是夫妻两个吵架吵得他家后院三条街都晓得,最后低头认错的也是陶二公子。” 这话说得其实还算委婉,陶二哪儿有那个魄力与陈佩鸾吵得院子后头三条街都听见,大多数时候其实都是陈佩鸾在单方面数落陶二不上进不争气。 “这样琴瑟和鸣的夫妻,这样威严的夫人,而且两人还已经生育了儿子,竟然突然就要给夫君纳妾了......这叫人如何不疑惑,不心生恐惧呢?”宋小娘子不知道旁人对此事是如何作想,但身为当事人的她,心里实在是害怕极了。 她不愿意为人妾室,更不愿意成为贵人夫妇之争中的炮灰。 不管是陶二终于硬起骨头变了心,还是二少夫人对陶二没了指望,这妾室一旦纳进去,是绝对少不了要磨合的,他们夫妻两个相对宋小娘子而言,是贵人,摩擦摩擦也无妨,但落在她这样无权无势的小女子身上,只怕是随便被扫到一下,就会落到死地里去了。 “......我实在是没有旁的路子去求,只想着林举人您、您能与申国公府争锋的话,或许、或许也能救救我们......”她面上满是羞愧与不安。 “趋吉避凶,乃人之本能,你并没有什么错。”林翘安慰了一句后,又突然问道,“我与申国公府嬷嬷起冲突的事情,传得很广吗?” 林老爹愣了下:“左邻右舍倒是还没听见说。” 林翘看了一眼阿涟,阿涟年纪还小,自打安顿下来之后,便借着年纪的便利,与这条街上的住户们打好了关系,阿涟想了想,道:“反正这几条街在咱们家里吃下午饭之前,是什么风声都还没有的,少爷老爷,我现在出去寻几个小伙伴问问?” 点点头,林翘摸了两块碎银出来,叫阿涟去买上些糖分给他新认识的小伙伴们。 “这是怎么回事,冠英你疑心有人算计你?”林老爹的惊讶声让宋小娘子愈发忐忑起来。 而林翘摇摇头:“只是有些想法,未必真的遭人算计,当然谨慎些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心底生出个在自己看来有些离谱的念头,比起旁人借着自己与申国公府之间的小误会算计自己,更像是申国公府里头,有什么人盯着自个儿。 可...... 林翘摸着干净的下巴——她上京之前与申国公府可从没有过交集啊,真是奇怪,也真是......有意思。 第339章 谣传 永嘉侯府和申国公府为了个烟花女子闹起来了! 这则消息在京城各处悄悄流传着。 所有人在听见这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啥?永嘉侯不是还是个小娃娃吗,怎么就跟烟花巷里的女子扯上关系了?” “啥?他家大爷?” “可听说他是个断袖啊,据说还是和骁骑营的一个郎将竹马竹马.....” “哦!” “你说的是昭妃娘娘她老人家的表弟啊......” “什么?!他不但当街抢了那个烟花女子去,还把申国公府二少夫人看上的一个,要纳回去做妾的良家女儿也抢回府中去了?” “乖乖,申国公府哪儿来的好胆,竟然敢在这关头闹事,真不愧是开国起就流传下来的公爵之家,脑袋生得就是比咱们这种小虾米的牢固。” 皇帝要将谢珝真立后的旨意,已经在几天前就下了明旨,晓谕九州,也正是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林翘与申国公府不对付的消息传得愈发沸沸扬扬。 而一手酿成了此事的陈佩鸾在听说宋小娘子和她母亲也都进了永嘉侯府之后,便没能等来她所期待的下文。 林翘没来见她。 她只是把那两个女子救走了,借永嘉侯府帮忙安置,而后就继续闭门读书,偶尔与同窗聚聚,半点没有追究幕后的意思,就像上辈子时一样......自己,从没被她放在眼里过。 陈佩鸾恨得摔了不知多少杯盘,整个申国公府分成了鲜明的两半,一半属于陈佩鸾这个二少夫人掌控的,气氛冷凝,所有人包括陶二在内,全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哪里不慎惹了她心烦发火;而另一半握在世子夫人手中的,则是喜气洋洋,一副终于看了陈佩鸾这个向来自诩是脂粉堆里的英雄的笑话的架势,惹得她愈发恼火起来。 火气无处可发泄的陈佩鸾,干脆先写了一封手书,用申国公府的名头,把宋家祖父和小叔才买到的小吏职位给捋了,又叫人将先前给他家的纳妾银也索要回来,因苦瓜脸嬷嬷两头吃,报假账,宋家祖父和小叔二人狠狠出了一回血,才勉强安生下来,心中后悔不迭,但又没法对申国公府和已经入了永嘉侯府的那母女俩做什么,只能自个儿憋着,憋了没多久,一个吧自己憋得中风瘫痪,一个饮酒时摔断了腿,宋家彻底地安静了下去。 但申国公府里,还是很热闹。 “安国侯府的侯爷和世子即将出征,离家前要摆送别宴,你别忘了。”陶二狗狗祟祟地探进来个脑袋,提醒脾气愈发暴躁的妻子。 陈佩鸾瘫着一张冷脸,语气也是冷冷冰冰:“知道了。” “那个......”陶二试探着站出来半个身子,“纳妾的事情,就算了吧,我不习惯院子里人太多,而且咱们也已经有了儿子不是?” “我是个不通文墨的,怎么,有个佳人能与你红袖添香,你不开心?”陈佩鸾含酸道。 陶二摇摇头:“若你我无子,是为了绵延子嗣才纳妾,那我倒没什么,只是为色纳妾,于我官声有害无益......这不是你常常与我说的吗?” “那个常家的,从小就有神童之名,大家都说他将来必要做理政学士的那个,娶了妻子之后与妻子好生恩爱,就算妻子几年只得了个女儿,也没提纳妾之事,大家都说他是正人君子,前途无量,结果呢?” 陶二见陈佩鸾只是冷着脸,没有发火,胆子又大了不少:“结果他做了几年的官之后,突然被人弹劾,说是他放浪好色,虽明面上没有妾室,但实际上在书房里放了好几个伺候的丫头,不但不给人家名分,还给人灌了绝子的汤药,只好女子之色,而不顾家族子嗣繁衍。” “这也就罢了,毕竟男人置几个美貌丫鬟也是常有的事情,可他偏要在绝人子嗣后,还要做出副爱重妻子,无有二色的正人君子模样邀名欺世,实乃伪君子,真小人,不义不孝也。” “没多久就被贬了官丢出京城,别说理政学士了,只怕连六部都再入不得......你往常不是都用这人的下场来警醒我吗,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才叫你态度变化如此之大?”陶二既乐得妻子不再督促自己上进,但也在心里存着疑虑,生怕陈佩鸾是故布疑阵,又要给自己什么要铭记在心的教训了。 陈佩鸾看了没出息的丈夫一眼:“你也无需怀疑什么,今后我不会再逼迫你了。” “当真?!”陶二双眼一亮。 虽然在上辈子见识过林翘之后,就已经对陶二这不上进的废物没了指望,但见他如此喜形于色的模样,陈佩鸾还是忍不住心口一堵:“当真!好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别来烦我!” “诶!”陶二欢喜地蹦起来,小跑着走了。 陈佩鸾忍不住揉揉太阳穴,问一旁的心腹婢女道:“安国侯府的帖子放哪儿了,拿出来我看看。” 与此同时,京城,曾府。 “安国侯府怎么还有脸给咱家送帖子?”打掉了孩子,返回增加的付轻素已经完全了解了这具身体上发生的事情。 她先是把曾复一顿胖揍,从他嘴里掏出来不少有用的信息,也知道自己仿佛是穿错了人,或者串座了世界,同时也得到了曾素秋的所有记忆,并且明白了曾素秋的灵魂还在,与自己会时不时交替出现。 在付轻素看来,曾素秋就是个被渣爹后娘还有渣男坑了的小可怜,而自己虽然总爱看些霸总小说磕磕糖,但攻击力怎么说也比曾素秋这小可怜强得多。 于是在暴揍了一顿曾复之后,付轻素与曾素秋用给对方写条子的法子交流了一下,一致同意先打掉孩子。 曾郎中派来看管曾素秋的下人虽然不管他们姐弟之间如何闹腾,但打掉孩子是万万不准的,曾复也很清楚这点,正准备旁边看戏,却被付轻素堵在家里,威胁他不帮忙就自爆,大家一起去死。 本就只有一腔自信而没什么骨气的曾复......自然是怂了。 他一边不情不愿地给曾素秋二人寻来药物,一边暗戳戳给京城打小报告,然而不知为什么,仿佛所有的好运气都站在两个女孩那边,他的信还没送出去,就被付轻素逮个正着。 又挨了一顿打之后,曾复忍无可忍终于抬出后娘捏着曾素秋的亲事来说事,说就算他们知道了自己是夺人身躯的孤魂野鬼,但自己到底是个男儿,身子还是曾家的,能给曾家传宗接代! 而付轻素哪里会惯着他,闻言一边踩着曾复的腰,一边嘲笑道:“哟哟哟,你还不知道啊,你压根就不是那后娘亲生的,不过是抱了你去养罢了,咱们离京之前,后娘有身孕了,不然照着你原先在曾家是独苗苗的地位,这些人会眼睁睁看着你挨揍?那老头儿会愿意把你和我一起流放到这儿?” 第340章 骂 “怎么可能?!”曾复难以置信。 他拼命回忆着自己从前看过的那本小说的内容,里头的女主角分明只有自己一个弟弟才对! 而且在他从原主那里陆续继承来的记忆中,原主从小就是养在后娘膝下的,小孩子的记忆不是很清楚,但曾复可以清晰回想起来的那些画面里,根本就不存在另一个“亲娘”的痕迹! 自打他穿越过来之后,曾郎中的夫人也从未向他提起过相关的事情,只是态度不像现代社会的母子那般随意温和罢了,但这也很正常啊,这年月的贵夫人们亲手养孩子的少,大多都是交给乳母嬷嬷们带着,若是女孩儿,还得教导她内务女工,相处的时间多些,但对男孩儿的教育,大多交给父亲和老师们。 因此哪怕觉察出曾夫人对自己的态度不够亲近,但吃穿用度都是家中最高那一档的曾复,也从没怀疑过自己生母另有其人。 “你不信啊?”付轻素在不久之前就发现,自己虽然好像是穿错了人,但身上好像还是带来了个金手指的,那就是虽然使用着同一具身体,但曾素秋的那些负面状态并不会影响到自己。 曾素秋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圈养着长大的,多走几步就气喘吁吁,手脚上都没什么力气不说,还怀了孕;但当切换到付轻素的时候,她穿越之前久经锻炼的体质似乎也跟着换了过来,哪怕曾素秋才经历了小产,身子愈发虚弱,但只要是付轻素上号,就能立刻变得生龙活虎,把想趁着她流产搞些小动作的曾复一顿狠捶。 “你不信不要紧,等回了京城,你亲自问问你那好娘亲去,看看她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之后,还认不认你这个从小妾那里抱来养的!”付轻素说得十分肯定。 在曾素秋的记忆里,她很小的时候,曾郎中就已经纳了两房妾室了,而且这两房妾室至今健在,只是被后娘约束着,从来不许她们出门,连逢年过节都不许出现在人前,而曾复正是这两个姨娘其中之一的孩子,一出生就被抱来给后娘养着,后娘也从来不准知情人在曾复耳边提起这个,所以无论原主还是后头穿越来的这个,都对自己并非如今这个曾夫人所生一事不知情。 眼见曾复并不相信自己的话,付轻素也只是冷笑了声,不再去管。 她变化如此之大,原只是看着她们姐弟俩小吵小闹的仆人们也觉察出不对来了,曾郎中特意派来的两个心腹,对曾素秋\/付轻素的印象还停留在从前,认为她就是个普普通通,胆子还特别小的娇小姐,就算不情愿,又哪里会有勇气违背亲爹的交代,去堕下那私生子呢? 因此,他们便在看守曾素秋这件事情上,逐渐变得不怎么上心了,等觉察事情有变的时候,曾素秋已经顺利地打掉了孩子。 任务已经泡汤,曾郎中挟外孙令安国侯府的计策也已经完全失败,在这“姐弟俩”的共同要求之下,曾郎中那两个心腹仆人,也只得一个飞马还京,提前向自家主人禀报情况,另一个则是带着他们姐弟在后头返京。 在林翘被谢珝真召见后的第三天,付轻素也终于踏上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朝代的帝京。 在入京的这一路上,一直都是由付轻素在控制着身体——为了能让曾素秋安心养身,也是为了防备渣爹蠢弟可能会在路上对自己二人下手。 回到曾家后,曾复一个人熟门熟路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连告状付轻素几次殴打自己的这事儿也顾不上了。 而顶着曾素秋壳子的付轻素被曾夫人传到后院,第一件事就是要她跪在家堂前,面向那个代表着生母和曾家列位祖宗的牌子,忏悔她擅自流掉那被强迫了才会怀上的私生子的过错。 曾夫人今年也才三十几岁,穿着藕荷色的宽松衣衫,坐在家堂下方左侧的一把椅子上,挑着她那双有些细长的眼瞟了一眼付轻素:“大小姐怎么还不跪下,非得要别人请你才行?” 她故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你真是叫你姨母养坏了,大小姐,这里是曾家,不是安国侯府,咱们曾家门小庙小,你可千万别把那娇小姐的脾气带回来。” “哎呀我说错了,不是什么娇小姐的,是童养媳,不童养妾!”曾夫人面色愈发嘲讽,“真不愧是侯爵府邸,做人做事就是不一样,这爷们儿才生出来,就晓得要先备下个什么表姐表妹的,等着将来伺候男人了!” 付轻素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在曾素秋的记忆里,这样的讥讽从来没少过。 她年幼失母,父亲又视她为无物,而后娘也不知为何十分敌视她,处处磋磨拿捏,若不是安国侯夫人关心这姨侄女,撑着病体亲自过来,把曾素秋接去抚养,那她只怕早已夭折。 曾素秋对在侯府寄人篱下的这几年,是既幽怨,又感激的,幽怨的是侯府中人那种踩低捧高,处处排挤的氛围,后来或许还要加上阮贺对她做的那些事情;但曾素秋也是很感激姨母愿意对那个时候无力生存的自己伸出援手的,无论她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什么,那一份善意并不虚假。 只是安国侯夫人身体过于病弱无法理事,曾素秋自己也性子过于懦弱胆小,又有心怀歹念之人作祟,才会让她一步步踏向深渊。 “哎哟,夫人原来就是这么跟我爹爹勾搭上的啊,怎么,你也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我爹没把持住和你滚了床单,怀上孩子不得不打掉,才嫁过来这么多年也怀不上的吗?”付轻素知道曾素秋对安国侯夫人心里存着感激,但这小姑娘脸皮薄胆子小,又被人教训管束多年,养出个温顺性子,叫人人说上几句就习惯性服从,变成哑巴了,可自己不一样啊! 付轻素轻蔑地看了一眼地上薄薄的蒲团,今天她无论如何也是不肯跪着认错的! 何况这事儿压根就不是自己和曾素秋的错! 她姿态狂放地把袖子一撸,摆出战斗姿态:“怎么,我说错了,夫人你不是我爹的表妹?你不是在我娘病重的时候,就先跟我爹勾搭成奸?前头夫人孝期还没过呢就着急忙慌地进门,咋了,我爹这口老粑粑你很爱吃啊这么上赶着?” “说别人这个那个之前,好歹先看看自己做人干不干净吧?” 第341章 牌位战神 “你!”曾夫人脸唰地就红了一大片,显然是被气得不轻,她瞪着双眼上下打量了一通付轻素,“好哇,勾搭上了侯府世子,果然脾气就不一样了......” “勾搭你个大头鬼!就许你嫁进来之前是百依百顺温柔小白花,嫁进来之后立马变成黑心烂肺的毒蛇,不许我被人磋磨被人折辱后大彻大悟从此不再对你们逆来顺受吗?!”付轻素警惕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仆人,继续骂道,“也真是难为了你那时装得一副慈母心肠的样子,真是菜市场门口装泔水的桶子都没你能装,你和那姓曾的老癞蛤蟆真是天生一对,我活这么大就没见过你们这么般配的狗男女!” “张嘴闭嘴勾搭这个勾搭那个的,您自个儿的人生经验没必要强加在你奶奶我身上,咱们真不熟!”付轻素越骂越是顺畅。 曾家这夫妇两个。 曾郎中原配娘家落寞之后没多久,曾素秋的母亲就病死了,他妻孝都没过就着急忙慌地接了现在这个曾夫人进门,那个时候曾素秋的奶奶还活着,很是认真地考察过她一番的,那时的曾夫人,自然是恨不能指天发誓会待曾素秋如自己亲女儿一般地好。 只可惜,她过门后没几个月,曾奶奶就离世了。 曾夫人把当初的指天发誓全部丢去脑后,开始苛待起了曾素秋来,而曾郎中这个当爹的,一双眼睛和瞎了也差不多,对亲生女儿身上大大小小的青肿伤痕视若无睹,反而三番四次告诫曾素秋,要听后母的话,后母对你严格,那是为你好来着,只要你足够听话,你就不会挨打了,何况她也没把你打死不是? 单看这一点呀,你就得晓得感恩你爹你后母了,毕竟,咱们都没直接打死你这个没什么用的小女孩呢。 比之原就居心不良的后母,曾郎中这个亲爹的态度,才是让小小的曾素秋从此一蹶不振的主因! 付轻素越想越气,恰好那边的曾夫人被她一通直白的咒骂给气得小腹隐隐作痛,指着付轻素就开始召唤仆婢们:“大小姐失心疯了!竟然胆敢当着先人的面忤逆母亲,还不快将她压住!就在这儿跪着!跪到老爷回府为止!” “你算个狗屁的母亲,我娘就在这儿看着咱们呢!”付轻素那些三脚猫的功夫,或许打不过这个时代经验丰富的武人,但对付几个常年在深宅后院里的妇人和寻常男子还是十分轻松的。 她左右开弓,一巴掌一个,先把离自己最近的老嬷嬷和曾夫人的心腹丫鬟全都扇到一边,而后又飞起一脚把从身后过来的另一个丫头也踢飞出去。 “娘,看女儿给您耍个大的!”付轻素游刃有余地把屋中的仆人们全部捶翻,还能对着牌位耍宝。 但曾夫人快要被她吓死了,捂着肚子也顾不得其他的了,站起来就往椅子后头藏:“你怎可如此放肆!” “我就放肆了,你又能奈我何?”付轻素猛地一步上前,抬起手掌,又看了一眼曾夫人护着小腹的动作,到底还是没打下去,而是一把抓起两人中间的椅子,往外头一丢,“我告诉你,别张口就是什么忤逆不孝的,要我孝顺,你和那老癞蛤蟆配吗,我现在脾气冲得很,没三天两顿地揍你们,你们就得对我感恩戴德!” “逆女!”伴随着椅子落地的声响,屋外传来一声男人的暴喝。 付轻素回头,只见一个身材中等的中老年男子,穿了身绿油油的官服,正背着手在门口拼命瞪着那双眼睛朝自己看来。 “说蛤蟆蛤蟆到。”付轻素丢下曾夫人,撸着袖子气势汹汹地朝曾郎中走去。 曾郎中是请了假赶回来的,只是他没能想到自己这个一向唯唯诺诺的女儿竟然性情大变到如此地步,在老家擅自打胎殴打弟弟也就算了,当着家堂先人牌位的面,竟也敢如此闹腾,把自家夫妻两个器重的丫鬟嬷嬷们捶翻一地。 还管她爹叫癞蛤蟆?! 真是逆反天罡!!! 曾郎中瞧见付轻素朝自己走过来,也不躲闪,而是继续很自信地背着手:“逆女,瞧瞧你都做了什么,你是想叫你娘在黄泉底下也不安吗......” “好啊,就让你和我早死的亲娘瞧瞧我都能做些什么!”付轻素不与他多话,抬手便揪住曾郎中的衣领,往他那张写满错愕的脸上啪啪啪甩了好几个大巴掌,然后抬腿一脚踹在他腹下三寸的那个位置,最后把这个疼得飙泪蜷缩成虾米模样的男人丢下了台阶去。 “狗东西,还有脸当着这牌位提我娘亲?!”付轻素干脆反身回去把家堂上代表着先灵的牌位拿了出来,见她如此,原本想要围拢上来的下人们一时有些犹豫起来。 他们都不是什么武打的高手,但这一时的犹豫已经足够让付轻素把他们一牌位一个全都捶翻了。 接着,手拿牌位的付轻素来到在地上挣扎的曾郎中跟前:“今儿就叫娘亲好生看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负心的烂人!” “你怎么知道的?!”挨了好几巴掌,腹下剧痛不已的曾郎中脑袋一懵,脱口而出。 熟读各类宅斗小说,狗血言情的付轻素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联想出来好几个渣男谋害发妻的模版套路来,她把牌位怼到曾郎中脸上,语气阴森森地说着:“老蛤蟆,我性情大变,我武力飞涨,你猜猜,是谁在帮我?” 黑底红字的牌位,配合上付轻素灵光一闪的阴森,让挨了打神志也跟着混乱的曾郎中尖叫一声:“又不是我害死的你娘!你要寻仇!就、就去寻那个害了你的去啊!” 果然有事儿。 难得聪明一回,付轻素却对这试探出来的结果感不到多少开心。 她看见侧边上护着肚子想要逃跑的曾夫人,因为曾郎中的这一嗓子,白着脸僵在原地,颤巍巍地朝自己看过来。 付轻素扯扯嘴角露出个狰狞的笑:“夫人,你也不想再体验一把流产的滋味吧?你这么大年纪才又怀上一胎,若是受了什么冲击落了胎,不知道会不会一尸两命呢?” 第342章 半折智商 在曾素秋的记忆里,自己的母亲是病逝的。 而今天付轻素对渣爹后母两人这顿毫不客气的敲打,却是无意间将当年的真相给撅了出来——她的母亲并非死于疾病,而是......遭了这对狗男女的谋害。 如今这位曾夫人出身自一早已落魄了的小世家,与曾郎中曾经是一个镇子上的邻居,两家人关系还算亲近,父母那一辈结了干亲,剩下两个小的,就开始表兄表妹地互相称呼起来。 这样叫着叫着,两人之间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愫,只是那时的曾夫人早已有婚约在身,而曾郎中也逐渐展露出在读书上的天赋,被府试时的座师看重,一边是暗生情愫却另有婚约的“表妹”,一边是座师的长女,曾郎中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对自己仕途助益更大的那一个,而对于被单方面抛弃的“表妹”,曾郎中却也是时常在心中怀念的。 尤其是他原配性子清高刚正,不会矮下了身段来软语讨好他这个夫君,虽然家里家外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有个能帮助曾郎中仕途走得更加轻松的父亲,但在曾郎中看来,这样的妻子依旧是不完美的,他甚至常常会从诗书传家,饱读文章的妻子身上感到一种奇怪的压力,为了纾解这种情绪,他开始纳妾,但即便如此,曾郎中也还是感觉哪里都不对。 直到他再度遇到了如今这位曾夫人。 方才明白,他如今功名有了,官位有了,还缺少的,就是一个儿子,以及一个不那么刚强,会懂得讨好他服侍他的,乖顺娇柔能满足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的妻子。 曾夫人就是极好的人选。 她虽曾经有过婚约,然而对方是个短命无福的,还没等未婚妻嫁过去就病逝了。 守了望门寡的曾夫人表示自己会为未婚夫守孝一年,再另寻婚嫁,而那无缘的婆家也被她的诚心打动,资助她的父亲——一个考了几十年都没能考上的老举人——带着一家子来了京城。 不知是巧合,还是缘分,总之这两个“有情人”再一次相遇,穿着一身素净衣服的曾夫人楚楚可怜又温顺可人,曾郎中只觉得年少的自己又重新活过来了,只是碍于岳父家的势力,他与曾夫人只能私底下偷偷来往,背着所有人互诉情衷鸳鸯相戏,却不想一个不小心戏出了人命,后又被原配妻子觉察,这俩人才不得不暂时断掉了来往。 彼时在外人眼中的曾夫人还是个为未婚夫守望门寡的有义之妇,没了曾郎中私底下的帮助,那个孩子她是万万不敢留下的,只能悄悄自己寻了药来堕掉,而后她再看曾素秋的母亲有孕,产女时,便将那未能出生的胚胎的怨恨放在了这对母女的身上。 然而才过去短短两年的时间,曾素秋的外祖突发疾病,死在了任上,她家原本过继来的那个嗣子弟弟扶灵回乡,却又在路上遭遇了塌方,一整队人马包括棺木都被掩埋在万丈悬崖底下,原本还算兴盛的一个官宦之家陡然落败。 曾素秋的母亲和姨母都大受打击,两姐妹接连病倒,这次重病之后,一个再也没能睁开双眼,另一个自此瘫痪在床,缠绵病榻。 曾素秋一直都以为自己的母亲真的是病重而死。 直到这夫妻俩在付轻素的牌位威胁下,互相攀扯着,要那借女儿之手复仇的亡魂去找对方报复,莫要牵连到自己身上来。 但这俩人虽然在惊慌之下稍微透露了点当年曾素秋之母的死亡有异,却都没把真相完全抖露出来,在短暂的由惊吓带来的慌乱之后,两人重新拾回理智。 曾郎中随时忌惮性情大变的“曾素秋”,却也不忘提醒她自己是她的父亲,随时可以告她忤逆不孝的大罪,对这个时代一知半解的付轻素虽然不是很理解他的说法,但也能意识到威胁性,这具身体毕竟不是自己的,她还得顾忌到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的想法。 见付轻素安生下来,曾郎中哎哟哎哟地捂着小腹从地上爬起来:“你......” 他伸出手指着付轻素,付轻素下意识一牌位拍过去,在一声痛呼之后,曾郎中捂着似乎是骨折了的指头被仆人们抬了下去,没来得及说出他想对付轻素说的那句话。 付轻素松快地耸耸肩,提着牌位就回了曾素秋的院子。 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曾素秋的院子位置偏僻且狭小,守院子的婆子们也都打着哈欠嗑瓜子,不过院子里头还算干净,应该是才打扫过不久。 付轻素直接轰走了下人们,寻来纸笔把自己的疑惑写下,再切换成曾素秋,曾素秋没有停留太久,等付轻素重新接管身体的时候,纸上已经简短地写好了答案。 付轻素的问题只有几个,一是问曾素秋对自己殴打她亲爹的事情是否有意见,二是如果自己真的被状告忤逆不孝,该怎么办,三则是向曾素秋说了她生母死亡一事有异,疑似是被那曾家夫妻害死...... 曾素秋很认真的一一做出回答:她对曾郎中并无感情,在知道自家母亲死亡很可能是他下的手之后,只想感谢付轻素为自己出的这口恶气;然后又告诉付轻素,曾郎中若真状告自己忤逆不孝,那么他这个养出了忤逆女儿的亲爹也落不到什么好,而且搞不好还会翻出他从前做过的事情来,所以他目前最多也就只是口头威胁一下而已,远没到狗急跳墙的地步,不必顾忌这个。 至于自己生母的死因......或许可以去求助林举人。 看前头几句话的时候,付轻素还好好的,当她看到最后那一行字时,忍不住用脚趾抠了抠鞋底——自己是很喜欢看霸总权臣小娇妻的小说是没错,但这不意味着自己也很想找个那样的男人过上那样的生活,真是邪了门了,一穿越过来发现自己要嫁人,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怀疑被拐卖,而是很轻易就接受了脑子里的剧情开始以林翘后母自居...... 一边尴尬扣地,一边回想先前遭遇的付轻素,感觉自己本就不算太高的智商好像是被什么存在给绑架然后打了半折...... 第343章 这里有个标题 得了曾素秋准话的付轻素就大摇大摆地在曾家住了下来,她不是个会忍着吃亏的脾气,不到一天时间,就接连把渣爹后母和出言侮辱自己的下人们全都用牌位收拾了一遍,再依照曾素秋的指使,挑了两个比较靠谱的下人来暂时照管自己院子里的事情。 与她在这边谁不服就揍谁的畅快生活相比,曾复那儿就没多少顺心的事情了。 付轻素在正房里大打出手的消息他也听说了,硬是没敢凑上去看热闹,直到晚上的时候,曾复才被曾郎中喊过去。 此时这对勾搭成奸的夫妻已经不再互相推诿责任,起码表面上是重归于好了。 曾复心里想着先前付轻素所说的自己并非曾夫人亲生,而曾夫人已经有了身孕的话,有些磨蹭地上前问安。 “父亲,母亲。” 曾郎中看了他一眼:“怎么才过来?” “儿子下了船就有些头晕,便先回去睡着了,刚刚才醒......”曾复小声回答。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喝玩乐睡睡睡......”曾郎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姐姐到底怎么回事,为何性情会突然起了这么大的变化,她可有提及到......先夫人?” 曾复心神一凛,对于自己穿越的事情,他心中一直存着几分害怕,怕自己会被认作是妖邪,给架上柴堆烧了,再想想付轻素那蠢女人大大咧咧一点儿也不怕暴露自己的模样,曾复心中继续悄悄唾弃了下女频小说的悬浮和不现实,才小心地回答。 “姐姐她上船之后就有些,不太寻常,浑浑噩噩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迷住了一样,但是那时候船已经起航了没法掉头,后来她表现也慢慢便正常了,所以儿子就以为没别的什么事情了,为免父亲母亲百忙之中还要为了她操烦,所以儿子就没提......” “这样......”曾郎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曾夫人却很不耐烦:“老爷,不如去护国寺请几位大师过来做做法事吧,她......大小姐不幸落了胎,那好歹也是条性命呢,姐姐在泉下见损了这么一个好外孙,不晓得得多伤心,请大师们过来念念经,也好安抚亡魂。” “你说的也有道理,就拿我的名帖去请,但不要说那丫头......的事,就说她母亲冥诞快到了,要做场法事。” 曾素秋落了胎,最心痛的,不是这胚胎的父母,而是曾郎中这个外祖父——安国侯世子阮贺与大公主定了婚约,屋里没同房丫头,唯一亲近过的女子,就只有曾素秋一个,眼看他就要随父出征西南,还不晓得能不能活着回来呢! 若是曾素秋腹中胎儿没落,若是安国侯世子死在了战场上,那很可能就是未来的小世孙了啊! 曾郎中痛惜得扼腕不已,恨不能趁阮贺还在,赶紧押着才刚小产不久的女儿去安国侯府,为他再怀一个孩子出来。 只可惜......看看自己被一牌位拍折了的指头,再感受一下小腹下头那个依旧在隐隐作痛的地方,如曾素秋所预料的那般,虽嘴上说着要告女儿忤逆不孝,但珍惜官途也忌惮安国侯夫人的曾郎中,暂时是做不出那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来的。 “在法事之前这段时日,你们......暂且忍让她些吧。”撂下这句话,曾郎中不顾“爱妻”独子难以置信的眼神,匆匆甩袖离开了内院,并且打定主意在事情得到解决之前不再给女儿有殴揍自己的机会。 被丢在内院的“母子”两人对视一眼,曾夫人率先收拾了表情:“怎么叫你看个丫头片子都看不牢,她到底是如何落的胎?” 曾复见她态度不太客气,心中对付轻素所言更信了几分,在心里念叨几句果然不是亲生,不然哪会如此严苛对待自己之后,没敢回答说是自己帮忙抓的落胎药,而是反问曾夫人:“您也瞧见了她性情大变的模样,连您和父亲都没少了挨揍,怎么你一点儿也不关心我这个唯一的儿子在路上挨了她多少毒手,反倒如此质问起来了?” 他把“唯一”两字咬得很重,曾夫人面色一凝,撇开视线稍稍放软了语气:“你如今也是大了不服我这个当娘的管了,不过是多问上一问,还招了你这番话了,罢罢罢,你先下去吧。” 曾复嘴唇动了动,心里愈发笃定自己绝对不是曾夫人亲生,才从正房出来,便逮了自己的一个狗腿子来,要他悄悄去探查曾郎中后院那两房姨娘的事情。 然而原本的那个曾复就是个酒囊饭袋,这个穿越而来的曾复虽然自信,但在智商上与原主也不过勉强打个平手罢了,他探究身世的举动没几刻钟就被曾夫人给晓得了。 原就因为继女闹事而头大头疼的曾夫人气得肚子疼:“到底不是自己肚皮爬出来的,就是靠不住!他不是要查吗,就让他查去好了,看看到时候他是认我这个嫡母,还是要认他上不得台面的生母去!” 这一夜的曾府,各处有各处的郁结,付轻素则是好好地睡了一觉,醒来继续用实打实的拳脚,拎着牌位给自己在这府里打出旁人轻易不敢招惹的地位来。 直到这一天,安国侯父子即将远征,给在京中的亲朋好友们都分发了送别宴的请帖,这些天里都在沉迷真人快打的付轻素才想起来不止这府里,外头还有几个更该挨上一顿胖揍的贱人呢。 “好家伙,竟然还有脸给咱们发请帖......”付轻素捏了拳头,转身去问曾素秋自己有没有可能打得过安国侯世子。 而曾素秋也很诚实地告诉她,安国侯世子阮贺,外人尊称一句阮世子,也的的确确是个软柿子,同时不忘提醒一下付轻素,就算要打他一顿,也得小心些别把手脚给他打折了,倒不是自己还对那人心存情谊,只是出征西南乃朝廷大事,为一时之气耽误了这位世子随军,到时候麻烦的是自己二人。 懂了。 付轻素收起纸条丢进铜盆里点燃——只要别打伤他手脚,让他没法随军,其他地方都无所谓。 她搓搓手掌,寻了个枕头开始练习怎么抽人大嘴巴子,才能把那人用最快的速度抽成猪头。 第344章 战前准备 距离安国侯出征还剩三日。 谢珝真在宫中也听说了这家子在摆送别宴的事情,皇帝还赐了些东西下去给安国侯,而作为安国侯世子未婚妻的大公主自然也有所表示,今儿一早就出了宫。 二公主依旧看那家子十分不爽,下了早课就跟着谢意跑到寿宁宫来,向谢珝真诉苦:“我真是想不明白,大姐姐又不是没别的选择,若她不愿意继续婚约,父皇也肯定是会为她做主的,她怎么就像是被个男狐狸精迷了心神一样,非那姓阮的软蛋不可呢?” 只要一想起阮贺的所作所为,还有自家大姐姐执迷不悟的模样,陆仙琼就憋起了一肚子的火气,她在这方面的天赋完全遗传了李妃,丝毫看不出这桩婚事背后,大公主坚持婚约的目的和谋求的利益,只一味地为亲人感到不值。 谢珝真并不讨厌陆仙琼这般浅显的心意,甚至是十分喜爱的,她柔声对陆仙琼劝说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本宫瞧着大公主也不是没成算的人,兴许她是另有计较吧。”稍稍隐晦地提点了一下。 而陆仙琼果不其然没能听出来,只依旧气鼓鼓地:“再多的计较,也比不过自己日子过得舒心,唉,昭娘娘,我也不是故意要来烦你的,可是我和母妃两个,只能对着叹气罢了,说多了母妃还要捶我,还是昭娘娘脾气好,能听我唠叨这些......” 说罢,陆仙琼有些不好意思地从袖子里头掏出一个荷包来:“这是我自己做的,我针线学得不太好,希望昭娘娘不要嫌弃......” 她这段时间一有空子就往寿宁宫跑,蹭了不止一顿饭,寿宁宫上上下下都快给她混熟了,李妃虽在人情世故上也是与女儿一模一样的不太擅长,但到底多长了些年岁,自己给谢珝真准备了一份礼不说,还让陆仙琼自己也斟酌着送点什么东西。 谢珝真接过那荷包一看,发现上头绣着只毛绒滚圆的白兔,正衔着桂枝拜月,的确绣得有些粗糙,不过每一针每一线都能看出制作者的用心来,荷包用的都是好料子,里头也没装上香料。 “你有这份心意,本宫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得嫌弃?”谢珝真当着陆仙琼的面把荷包收了起来,“快来尝尝彤玉新制的酥酪,记得你就喜欢这个口味的。” 谢珝真对待皇帝的子女们都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就算遭了二皇子的冷脸,也一样表现地大方宽容:“你若真忧心大公主婚后过得不好,不妨多对着陛下使使劲儿,叫他来日给公主府里多添些机灵得用的下人,为大公主把公主府守好了,也把驸马给看牢了......” 公主成年婚配后便要离宫住进公主府里去,府中的下人大半来自宫内安排,但公主们也会从外头或买、或聘人回来使唤。 谢珝真瞧得出大公主执意要嫁给阮贺,为的不是什么情分,不是什么婚约,更不是“亡母”的期望,而只是瞅准了安国侯府的政治资本,既然如此,在她府中多安插几个钉子,那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 目前看来,大公主的行动多半是为了二皇子的,但谢珝真从来不敢小看一个女子的野心,更何况等到自己的元君长大后,等公主们见识了女官、女将立于朝堂上的模样,又岂知她们心中会不会生出与皇子一夺帝位的野望? 凡事早做些准备总不会错的。 宫中自元君诞生之后,就再也没了除柳选侍的六皇子之外的新生儿,皇帝似乎真的很认真地在实践他理想中的“绝美爱情”,为了谢珝真空置后宫,再无异生之子——可这也给谢珝真带来了些麻烦,若不是皇后先前就把后宫打理得很好,而谢珝真在接手之后又分出一部分资金来给无所事事的嫔妃们找乐子加福利,只怕失去本职工作的嫔妃们就要无聊得生乱子了。 只是这针对皇嗣的准备若是做得太早太明显,谢珝真也拿不准皇帝会不会突然恋爱脑痊愈,比起自己直接插手,不如借着二公主的手把钉子送进去。 若有似无的给陆仙琼心底埋下个种子,谢珝真留她在寿宁宫里歇了个午觉后,再把孩子们都重新送回麟趾殿上课。 上次召见林翘的时候,林翘顺便把她指点朱雀音写的折子给了谢珝真,谢珝真看过那折子之后,再转交给了皇帝。 折子中除了对朝廷的歌功颂德之外,所求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月午县令申请令自己的长女按照惯例袭官,再假装很是疑惑不解地询问自己先前上交给府州请求袭官的折子是不是有什么地方用词不对,怎么会让朝廷的大人们误以为自己要破坏族中与朝廷约定下来的旧例,要给小儿子袭官? 皇帝看了折子之后,便先将月午县县令的袭官请求批准了,然后把吏部尚书叫来阴阳怪气地说了一顿,谢珝真听说吏部尚书回到部里之后,对着底下人大发了一顿脾气,将涉事的州府官员全部暂时停职调查,还去礼部溜达了一圈,让礼部派人帮忙去把月午县县令的小儿子,朱雀音那个名叫丁石的弟弟的履历调出来,令他三年内都不得参加科举。 也正是借着处理这件事的方便,谢珝真假作自己才晓得月午县与新南国接壤,且归化来的山民之中有女兵的存在,顺势就求皇帝给了君悦心一个百长的职位,把她光明正大地塞进南征的队伍里头去。 对于谢珝真的举动,朝臣之中自然又是有人跳出来指责、试图阻止。 谢珝真便直接把安国侯世子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堂堂男子汉”给提溜出来——你们都能塞个这样的废物去混军功了,我塞个母亲为宗室女,父亲为前镇国将军,骁勇善战武力超群还能更方便高效地统领羁縻县女兵的将门之女怎么了? 对安国侯世子这种废物视而不见,反而因为有能之人是个女子就上蹿下跳,你们莫不是希望军中都是阮贺这样的废物吧? 是收了新南国的好处通敌? 还是本就存着叛国之心? “战事当前,不思为国争胜,反而要给军中拖后腿么?”谢珝真以嫔妃之身坐在皇帝后侧,以一道珠帘相隔,毫不犹豫地开口几个大帽子扣下去。 第345章 饱以老拳 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显得更加伟光正,谢珝真当堂提出让君悦心和阮贺进行一次比试,看看谁更有参战的资格。 这下子,就逼得安国侯不得不为自家的废物儿子出来站台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次南征的主将之所以选了安国侯,还默许他把阮贺塞进去随军蹭功劳,是因为皇帝看在自己女儿的面子上,愿意把这份功劳给到他家。 那安国侯就更不能让自己的废物儿子坏了皇帝的好心,哪怕借题发挥的人是皇帝的小老婆,他也得把这事儿给完全揽到自家身上来。 有安国侯这个主将善解上意的,力挺君悦心统领羁縻县女兵一事,最终还是让朝上的反对之人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 当然在这之后,谢珝真也没忘通过永嘉侯府,示意兵部、工部、户部三部中向着自己靠拢来的官员密切关注大军调动的一切事宜,一是为了保障君悦心此战方方面面都不会被人算计,二嘛,则是看看有没有那种当了几年官就把脑子丢掉的蠢人,非要在这种时候搞事情,让自己能借机排除异己。 在朝堂上与文官们吵了几架,回到家中的安国侯依旧看阮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他都不求这小王八蛋多出息,只想求阮贺脑子稍微清醒一些,若不是这小子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安国侯又何至于这个年纪了还得去毒瘴毒虫密布的西南冒险,在朝堂上被昭妃攥着当枪使? 一直到送别宴的当天,安国侯依旧是黑着一张老脸。 这段时间里,阮贺兄妹老老实实地安生了好一段日子,这兄妹俩不敢叫安国侯夫人晓得曾素秋受了欺负,更不敢让她得知唯一的儿子即将要随父出征,去西南冒险的事情。 而代替安国侯府人打理侯府上下内务的董二夫人,则是盘算着等到丈夫回来之后,再寻个好时机去激一激久病的大嫂,若是自己的计划得逞,除了安国侯父子,又让安国侯夫人因丈夫儿子的亡故受惊跟着离世的话,那大房就只剩下阮湘娥这个孤女,到时候,这偌大的侯府,这世袭的爵位,便都是自己家的了。 甚至......或许能让自己的儿子接替他不争气的堂兄,与大公主继续婚约也不一定呢。 董二夫人越想越美,接待客人的时候,脸上便不由多带出来几分欢喜,直到她看见一辆并不算陌生的马车上走下来一个十分熟悉的少女,那欢喜才淡下去几分。 她隐晦地看了一眼“曾素秋”的小腹:“哟,表小姐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回家祭祖,还要给你母亲办冥诞吗?” 付轻素脚步轻快地跳下马车,这个动作让董二夫人看得眉头愈发紧皱,不过很快她就不在意了——反正是大房的子嗣,跳掉了才好。 她没把历来懦弱的“曾素秋”,还有曾家几人瞧在眼里,就算曾素秋怀着阮贺的孩子,但只要他这一家子死干净,那这孩子又有谁会去承认? 阮湘娥? 一个没出阁的小丫头罢了,说出来的话根本不足为证。 大公主? 董二夫人不信大公主会为了阮贺痴心到那种地步,就算她愿意认下这个私生子,但......她还没出降安国侯府,与阮贺还不是夫妻呢! 就算她真的痴心到愿意为已经死了的未婚夫养育对方留下来的私生子,宗室为了颜面计,也绝对不会认可这个天生带着污点的孩子! 付轻素根本不知道董二夫人的几个眼神转动,就已经想了这么一连串的事情,她正惊叹于安国侯府的富贵豪奢,在感慨的同时,还不忘继续唾弃这么好的一个地方,竟然叫一个狗男人给享受了。 她匆匆与董二夫人打过招呼,便自顾自地依照着曾素秋的记忆朝后院走了。 被她甩在身后的曾夫人面色不太好地朝董二夫人致以歉意:“这孩子......从老家祭祖回来之后,性情就有些,古怪起来了,她......” 曾夫人熟稔地给董二夫人递了一个眼神过去,董二夫人神色微微停滞了瞬,很快又做出副大方的模样:“小孩子嘛,这性情脾气总是善变了些,夫人先去里头坐坐吧。” 说完,就点了自己身边的一个侍女亲自将曾夫人带了过去。 而另一边老老实实跟着曾郎中,朝男宾那边去了的曾复也没比他异父异母的“姐姐”付轻素安分多少,很快就寻了借口出来,想要去找自己在这儿唯一算是熟识的阮湘娥。 国侯府邸占地广阔,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加上来往不绝的宾客及侍从们,曾复很快就在这富贵乡里迷了路。 但拥有着十几年在这儿生活过的记忆的付轻素,很是轻易地就寻到了阮贺常去的地方——这也是曾素秋提前指点过她的,阮贺此人,虽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富贵公子,但身上总有些悲春伤秋的情节,但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就总爱往侯府里的一片竹林里钻。 他自己去也就罢了,在阮贺忧郁气息泛滥的时候,还总爱拉着什么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啊,一母同胞的妹妹啊,亲戚家过来借住的表小姐什么的,一起往那竹林里,去弹琴作诗,去诉说他对侯府压抑生活的所谓“苦闷”。 曾经的曾素秋十分爱惜他身上的这种忧郁,也深信阮贺生为侯府公子,安国侯世子,身上的重担把他压得喘不过气,他是需要自己的温柔去安慰的。 但在经过了那一天晚上。 阮贺带着一身酒气闯入她的小院,在她拼命拒绝,声嘶力竭地呼救,却丝毫没有换回这男子的清醒以及仆从的阻拦和帮助之后,曾素秋便将从前那个会为了阮贺三言两语暗暗心动的自己亲自扼杀了。 记忆中的人影和现实里的男子逐渐重合在一起,付轻素眯起眼睛。 而阮贺正对她的出现惊喜异常,正想上前询问“曾素秋”及其腹中自己的子嗣可还安康时,话都还没能出口的安国侯世子,便见眼前长相娇柔的女子握起了双拳,其中一只,正正朝着他的面门而来,丝毫不曾犹豫地一拳捶在他的左眼上。 第346章 菊花残 这样全然在意料之外的突然袭击,就算是有些身手的人也很难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何况阮贺四体不勤,是个最标准不过的文弱书生,就更加反应不过来了。 别说是反应了,付轻素接连往他脸上捶了两拳再抽了三个大巴掌,阮贺都没能及时醒神,只是依照着身体自保的本能,抱着脑袋往后头连连退了好几步去。 这也太弱鸡了。 付轻素有些得意地想到,这种管不住下半身还文不成武不就的,除非是在某一天突然被个大佬给穿越了,否则放在小说里那是妥妥的炮灰啊,此时的付轻素还没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郎中之女,如此擅自殴打国侯世子,较真了说,乃是犯上。 只是这具身体里的两个灵魂,一个从异世穿越而来,对这个时代的认知仅限于几本所谓的“小说”剧情,压根不晓得自己这只是不愿意憋屈受气的举动藏着多大的风险;而另一个虽是官家小姐,却从小都没有人教导过她这些事情,虽在耳濡目染之下,也稍微懂了些大人们为官的道理,但还是明白得不多。 而且所有人都只盼着她恭顺乖巧,或许安国侯夫人对这侄女存着几分善心,但她自己都自顾不暇,连儿女都没法好好管教,又何况是寄住的侄女呢? 再加上阮贺这侯府世子的身份 ,也唯有在欺负曾素秋的时候才让她有了实感,平日里安国侯府的仆从故意揶揄讥讽,甚至暗暗苛待曾素秋的时候,阮贺的表现甚至不如门房家会保护妹妹的小家生子。 他总有很多道理,这个是长辈身边的人,便是自己也得给几分脸面,又以此来劝说被老嬷嬷们刻薄了的曾素秋;又有哪一个是某某得用管家、掌柜的女儿、侄女,自己这个做人小主子的,也不得不看在她们父叔得用,有脸面的份上,对他们宽待少许,曾素秋同样作为主子,也该记着下人的好处,宽宏她们的冒犯才是。 付轻素越想越气,“啪啪啪”左右开弓又是几大巴掌。 几个大耳瓜子下来,顶着两边面皮上火辣辣的剧痛,阮贺只觉得自己两只眼睛都肿了,视线变得模模糊糊,他忍不住大声叫嚷起来:“住手!住手!素娘......曾素秋!我叫你住手!” 付轻素甩了甩拍得有些发麻的巴掌,完全没有要住手的意思,而是找准角度,一脚踢在抱头鼠窜的阮贺屁股上,让后者摔了个狗吃屎。 “......别打了!!!”阮贺滚在地上,完全没了以往侯府佳公子的好模样,头发凌乱衣服上落满了碎草竹叶,“来人!来人啊!!!” 他不喊来人还好,一喊这个,就又让付轻素想起记忆里那个晚上,虽然自己看不见那场景,却能听见曾素秋的一声声呼救......停下了对阮贺的拳打脚踢,付轻素左右看了看,从旁边小亭的角落里找到一把用来打扫竹叶的竹耙子。 拎起来,回身把才刚刚从地上爬起的阮贺一耙子再度撂倒,接着又将耙子的头尾颠倒了一下,将把手那一头,约莫有成人两指半宽的杆子,狠狠戳在倒地的阮贺身上,直接叫菊花在堂堂世子爷口里呼出的悲凉秋风中,早早绽放。 唯一可惜的是隔着衣服,没能捅进去多少,压根没见血。 守在竹林外围的下人们听见了自家主子的呼救,急匆匆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付轻素见来了这么多人,心头的怒意被浇灭,顿时又有些后悔起自己情绪一上头就收不住手,没早些趁着阮贺在地上翻滚的时候离开。 “世子爷!”仆人们大呼小叫地一拥而上,拿耙子的拿耙子,扶人的扶人。 一时间倒是没有人管“曾素秋”这个满侯府最好欺负的“弱女子”的去留。 付轻素眼珠一转,果断拔腿开溜,哪知还没踮着脚尖悄悄走出去几步,便在亭子后边见到两大一小,不晓得是听了多久墙角的三个人。 大的那两个,一个是身穿青色儒衫,书生打扮貌若好女的俊秀男子;另一个则是穿了身鲜红的胡服,高高扎个大马尾,神采奕奕面容英气的女子。 女子手上牵着个有点儿看不出来是男是女的漂亮孩子,眉间还生着一粒朱砂痣。 付轻素被这三人组合吓了一跳,而同样被她给阮贺的最后一击有些惊到了的君悦心挑起一边的眉毛,带着些痞气,用一种看好戏不嫌事大的语气道:“阮世子想必是将姑娘得罪大了,方才姑娘那一击,倒有些军中练习枪阵出刺时的模样。” 的确在军训的时候练过军体拳还好奇学了怎么用刺刀的付轻素:“......几位别是要拦着我不让走吧?” 她说完,才忽然想起来对面的三人里,那模样生得很是好看的书生原来是林翘——付轻素还在林家庄的时候,记忆也好,精神也罢,都乱七八糟的,整个人也有些迷糊,所以乍然又见了林翘的面,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如今终于想起了林翘的身份,付轻素忍不住尴尬起来:天杀的穿越大神,真的会有人看了一本嫁老男人给人做后母的小说就一心巴望着穿越吗? 付轻素承认自己的确很喜欢一些甜宠文,但其实主要是现实生活里遇见的男人都太过于拉胯,而且找工作找得焦头烂额,她的身体和精神真的很需要一点甜甜的放松,尤其是......能被人喜爱着,时时照顾着,体谅着的躺平人生,对她这种才出校门的大学生真的充满了吸引力。 好想躺平。 但是在意识到想象与现实是完全背离的美好之后,付轻素便愈发明白自己绝对不能躺平,正如她哪怕知道面前的林翘在史书上留下青名万古,又是帮助了无数孤苦女子的女尚书,此时此刻的付轻素,也几乎没有要向并不熟识的对方求助的念头。 她警惕地注视着林翘的同时,林翘也正在观察着她——这女子,与自己第一次见她时,越来越不一样了,就像是......从什么看不见的束缚里慢慢地挣脱出来了一样。 第347章 满地伤 “小生并没有要阻拦曾小姐的意思,只是这里毕竟是侯府......”林翘温声说道。 她看得出付轻素真实的性子可能比较......直率,但有点想不明白为何曾素秋没有阻拦付轻素殴打阮贺的举动。 若是曾素秋晓得林翘的想法,大概也会很实诚地告诉她——自己只是想试试与从前完全不同的活法而已,至于其他的,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之后,曾素秋已经不再会在乎了。 能以自己的意愿走出来向林翘求助一回,能依从自己的心意堕去那孽胎,甚至还能认识到付轻素这个与自己截然相反的鲜活灵魂,曾素秋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多少遗憾,若是可以在自己死前,大闹一场把曾郎中夫妇两个全都带走的话,那也是极好的。 与被迫穿越而来的付轻素不同,曾素秋虽然不能与之进行正面的交流,但在对于自己身躯,和两个灵魂的控制上,她其实是占据主导地位的,甚至能通过付轻素的灵魂探知这女孩儿的些许过去,也能在需要的时候直接取代她接管身体,甚至短暂地将外来者的魂魄封存。 还在去祖宅的船上,曾素秋就曾经试过,若是自己不接管身体而是保持将魂魄蜷缩在体内,同时又拘着付轻素的灵魂的话,那自己身体就会呈现出与死人无异的姿态,所以,她心中逐渐生出一个念头。 让付轻素帮着自己畅快地大闹一通,为母亲报了仇之后,若是付轻素愿意的话,自己就假死然后把身体给她,若是她想要回家,那自己二人也可以假死脱身,而后再寻找将之送回故乡的办法。 没有朋友的曾素秋,很希望能和这个来自异世的新朋友来上一段充满新奇和不同的旅行。 她迅速接管了身体,对着林翘二人行了一个礼:“奴奴多谢林先生关怀,奴奴晓得打了阮贺之后,他们会如何罚我,但不要紧。” 曾素秋会担下受罚的痛苦,而付轻素,只要没有后顾地大杀四方就行了。 林翘觉得她的态度有些怪异,只是还没开口,一旁的君悦心便疑惑道:“离魂症?” 曾素秋有些羞怯地看了一眼这个姿态与自己同样是完全相反的女子,点点头回答道:“可以这么算吧。” 君悦心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以往只是听说过人身上会有这种症状,见倒是头一次见着,我听说,这种病症最忌讳受刺激了,这位曾姑娘我瞧着也不是脾气太坏啊,方才你之所以会有那等举动,彼时阮世子做得太过分了。” 她眼中写满了对离魂症的兴趣,松开谢意,一拍巴掌道:“我与阮世子也算是同僚了,他得罪了姑娘,我不免要念着同僚情谊,替他周旋一二,姑娘不如随我回了君府去,一是为了代替同僚赔罪,二嘛,方才看姑娘刺的那一下子,动作很是扎实有力,我想与姑娘讨教讨教,不知曾姑娘可愿赏光?” 曾素秋被君悦心这一连串话说得有些愣了,下意识去看林翘,而林翘微微笑道:“这位是前镇国将军之女,这次南征的百长君大人,说来也是巧,曾姑娘先前拜托给小生的那件事情,小生已经有了解决之策,从君大人处借了家人去镇上传信给你呢,只是没想到你居然提前回来了。” 对于曾素秋的求助,林翘自然是一直挂在心上的,只是那时她还没确定谢珝真是否可靠,但一等到决定了要依附谢珝真,又仔细剖析过一回属于昭妃和永嘉侯府的势力之后,林翘便向君悦心借了人,要先去把曾素秋给接过来。 但她也没能料到付轻素如此之虎,竟然直接堕了孩子不说,还威胁着曾复及曾家下人们赶路回京,一来一去,与她派去的人刚好是错过了。 听她这么一说,曾素秋心里有些感动,便又屈了下膝道:“奴奴多谢二位,只是安国侯府他们......” “这个你不必担心。”君悦心用右手比了个大拇指,指指自己,“我父亲为国捐躯,我母亲是宗室的乡君,我哥哥在骁骑营任郎将,我还有个手帕交在宫中做娘娘呢!” 说罢,又含笑地指指林翘:“你也不用担心连累了她,我那个在宫中做娘娘的好朋友是她表姐,永嘉侯府知道吗?” 君悦心一弯腰,把谢意抱了起来:“瞧,这就是永嘉侯。” 曾素秋微微张开了双唇,穿着身大红色锦衣,头上左右两边各扎了个花苞苞的小侯爷对她露出个平静的,十分礼貌也很友善的笑脸。 前厅。 安国侯招待完了一个客人,才从心腹口中得知自己的糟心儿子被人打了的消息。 他眉头一皱:“哪家小子这么不懂事,在这种时候揍他?” 心腹苦着一张脸:“不是......是侯夫人的侄女,那个曾家的表小姐,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把世子爷他......” 接着心腹就十分诚恳地,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下阮贺挨打的状况。 两只眼睛都乌青了,脸也全肿了,不过这都是小伤,不妨碍过两天他随着安国侯一起离京出征,唯一有点麻烦的是,可能这段时间他都不太方便骑马了..... 安国侯听得嘴角一抽一抽:“那就让那孽子捆在马上驼过去!表小姐那里,多给些衣服首饰什么的,安抚一下吧,也是那孽子活该,唉,不省心的东西!” 骂了一句,又有些气馁:“这孩子怎么就长成这样了呢,都是一样的老师,吃穿用度上,他可比他堂弟们都好多了,怎么就长成这样了呢......侯夫人那处可别漏了风声,二房的人......我离京之后,其他都无所谓,别叫二房的手伸到夫人那儿去。” 心腹连连道:“是,侯爷放心。” 而后,他表情又一变,带着几分小心地对安国侯说道:“侯爷,下头人来报说,二夫人她与曾夫人似乎私底下聊了些事情,说了、说了世子爷与表小姐那个事情,曾夫人仿佛说、说是表小姐的孩子,没留住。” 安国侯心头一紧,呆滞片刻,重重捶了一把旁边的柱子,转身朝着内院走去。 第348章 欺负链 挨了一顿毒打的阮贺,与安国侯终于见上了面的时候,他们才发现罪魁祸首的“曾素秋”竟然没被拿下不说,而且在场的仆人们也没有一个能说得清她的去向。 “这点事情都注意不到,侯府养你们是做什么吃的?!”趴在床上的阮贺正对着一众仆从大发脾气,哪儿还以有从前训诫曾素秋要懂得尊重、宽待下人时的窝囊模样? 肿胀成了猪头的脸配合上那两只乌青的眼睛,让阮贺的恼怒变得愈发狰狞可怖起来,安国侯实在看不下去他这模样,便沉声厉喝道:“够了!若不是你自己持身不正,哪里会惹来这一连串的祸端!” 他十分嫌弃地上下打量了一通唯一的儿子:“若不是你从小到大,一叫你练习拳脚,你就装病的装病,哭闹的哭闹,只会躲到你奶奶裙子后头......又怎么会到了现在,竟然连你表姐都打不过?!” 阮贺顿时表情便是一滞,他不愿听父亲的教训,转头就抓住了安国侯话语里的另一个重点:“素娘她历来都是温顺柔婉的,想必是......是受了刺激才会对我拳脚相向!” 他苦思冥想地要给自己挨的这顿打找个理由,但就是不愿意往曾素秋已经对自己没了感情只存怨恨的那方面去想,哪怕这地方实实在在地欺负过那女子的人里,他是罪责最大的那一个。 “她与我青梅竹马,又有了孩子,却因那一纸婚约不得不藏匿下来,而且曾家的反应实在是过分,竟然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将素娘送走,分明......分明公主是愿意体谅我们的,素娘她定是还不知晓我俩的未来有了指望,她可以为我妾室,与我相守,共育子嗣,才会如此失态!” 阮贺眼巴巴地看着平日里并不如何亲近的父亲:“只要我能与她说清楚了,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且,而且我也听说女子孕中性情的确会起一些变化,只要我好好安抚一下她就行了......” 对这个儿子,安国侯满心的失望。 但是又不能不管——阮贺出生后没一年,安国侯夫人就又怀上了阮湘娥,那时的安国侯在外驻守,连安国侯夫人娘家出事,都没能及时赶回来。 后来安国侯夫人身子坏了,安国侯终于得到返京的调令,回来之后才发现儿子被养得与下人嬷嬷更亲近,小女儿则还是吃奶的年纪,安国侯夫人无力教养子女,安国侯则是不懂得该如何养育子女,只能把这双儿女的一切都交给那时还在世的老夫人。 可老夫人到底年纪大了,把兄妹两个带到四五岁就离世,安国侯没别的办法,又不想叫二房的董二夫人插手自己儿女的教养,便仔细寻了老师和嬷嬷们来帮着自己养孩子。 他身上是有实职的,常常因为公务繁忙留宿衙门,回到家里也不过对儿女的功课和健康稍稍过问两句,旁的事情便全数交给旁人。 虽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但这三人的关系实际上并不如何亲近。 安国侯在阮贺酒后闯入曾素秋院子这事儿之后,才惊觉自己唯一的儿子似乎是长歪了,但......就算长歪了,到底也还是他的儿子,于是他便在暗地里帮着那兄妹两个,瞒下曾素秋的事情。 只是与儿女们并不熟识的安国侯丝毫没能想到,这两个大聪明,竟然胆大包天地想要让公主去“包容”,去“帮助”,去“体谅”曾素秋——实际上是要以此为借口,让公主不计较,甚至接受阮贺失信犯错的行为。 怎么敢的啊? 安国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若本朝宗室力量孱弱,皇帝也不怎么重视公主的婚后生活,那也就罢了。 但自己一家头顶上的那一位至尊,可是本朝开国以来最为难测的一个啊! 何况与阮贺有婚约的那位,可是他头一个孩子,就算后来大公主受了养母的牵连,被皇帝稍稍冷待,但那也是跟其他皇子皇女相比才显得出来的,阮贺是什么? 一个臣子,空有世子之名,而无官位在身,文不成武不就除了这根本比不上未婚妻的出身,就一无是处的废物啊! 说好听点儿,是未来的驸马,但实际上就是皇帝给大女儿找的好拿捏的赘婿罢了。 眼看着阮贺被人揍成这样了还不肯面对事实,安国侯亲自上手又扇了他两巴掌,在阮贺的哀嚎声里边扇边骂:“你安抚一下就行了?” “安抚个屁的安抚,还当自己是什么金馒头银馍馍,是个人都喜欢你呢!” “你表姐早把孩子堕了,这次回京,就只是心里恨毒了你,才借着这机会寻来打你一顿出气!” 被亲爹甩了巴掌的阮贺脑瓜子又开始嗡嗡作响了,他瘫在床上:“什么?” “不可能!” “她怎么会......她怎么敢的......一个女子而已,她......” 是啊。 曾素秋只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唯一对她存着几分善念的姨妈还病卧在床的,最最好拿捏的小女子而已。 她是阮贺“心爱”的青梅竹马,也是这位侯府世子多宝阁上一件与古董书画稍微有点不同的,活着的收藏品。 美丽,易碎,最重要的是,只有被他握在手里,她才能有价值。 曾素秋小心翼翼地端坐在马背上,脊背都绷紧了,君悦心翻身上马落在她身后的位置上:“别那么紧张,你第一次骑马吗,腰可以稍稍放松,弯下去些。” 点点头,曾素秋依照君悦心的指示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 君悦心双手从她两侧伸过去,抓着缰绳:“坐稳了,不过也别怕会掉下去,我的马术可比我哥的好得多——趁着安国侯府和你家里没反应过来,先去我家里待上几日,反正我是出了名的混不吝,你心里也别觉得有负担——能插手这样有趣的事情,我真的很开心呐!” 她轻轻一夹马腹,浑身乌黑四蹄踏雪的马儿便小跑起来:“这条道是专门设来给马车马匹用的,等闲不会有行人经过,待你也学会了,骑惯了马,可以试试在这上面跑跑。” “奴奴......”曾素秋有些不安地把双手放在马鞍上,她不觉得自己还能有学会骑马的机会,但又觉得说不准付轻素会很开心能骑马,便省却谦辞,问,“林先生留在那府里,没问题吗?” “放心,现在满京城谁敢欺负她啊?”君悦心冲转过头来的曾素秋眨眨眼,“谁给她欺负,咱们的昭妃娘娘,就要去欺负那人的全家了。” 第349章 养而不教罪者谁 诚如君悦心所言,安国侯府的确是不敢“欺负”林翘的,哪怕安国侯已经得知是林翘帮了曾素秋一把,让她顺利离开了侯府,也只是规规矩矩地把林翘请过去,当面向她表示歉意。 “家中子嗣不肖,叫林举人见笑了。”安国侯脸上挂着没有一丝违和感的淡淡笑意,似乎自己的儿子在自家府邸之内,送别宴上,被打成个猪头这样大丢面子的情况,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林翘接过了话:“侯爷客气了,少年人多得是爱互相打闹的,只是晚生实在是有些担忧贵公子的身子......自京城到西南,路途着实是遥远,且山高林深路途崎岖又颇多野物毒虫,不知阮世子能否——习惯?” 这跟明摆着说你家儿子是个弱鸡没什么两样了。 安国侯眼皮子跳了跳:“我那孽子虽是不善拳脚,但有一腔报国之心,路途艰险,却也是对他的磨练,本侯相信经过这段磨练之后,他也能有所成长,再不会做出如此不智之事。” 暗暗点出阮贺随军乃是朝廷指派,他会对曾素秋和大公主做出这样的事情,是因为缺少磨砺,过于不成熟,但同时也是在悄默默地指责“曾素秋”在这样的关头跑来把阮贺打得见不了人,同样也是不够成熟。 林翘当然听得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道:“古有一渔人终日打渔为生,某日为一巨鱼出海十年未曾归家,待到回来,见自家屋宅破败不堪,荒草丛生,便问邻里发生了何事,怎地自家竟遭了这破家之祸?” “渔人问罢才知,自己出海之后,十年来儿子无人管教,竟去做了那山贼野匪,事发被捕之后,家中叫苦主打上门来,才有了渔人今日所见的荒凉模样。”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面色逐渐变得青黑的安国侯,拱起双手,轻快地朝着对面的男人行了一个文士的礼数:“渔人得知实情之后,羞愧难当,将多年打渔所得送予苦主家中后,便不知所踪,后有邻县人士听闻此事,认为渔人虽然有错,但罪不至此,其子既然已经伏诛,此事便该算是了结了。” “然路人闻此邻县之人所言,问他,其子不肖,罪在十年无人教养,养儿而不教,罪者又在谁呢?” 她轻松地放下了双手:“侯爷以为,罪者在谁?” 养儿不教父之过也。 安国侯青黑着一张脸,微微俯下身子拱手朝林翘行礼:“多谢提点,在下......明白了。” 他并非不明白阮贺兄妹会长成现在这副模样,其中有很大原因是自己对他们的放养,但明白归明白,正面去面对是不可能的,如今被林翘随口编造出来的故事当面戳破,安国侯只觉得自己一张脸上全是火辣辣的灼烧敢。 原打算朝林翘询问曾素秋去向的打算,也不得不跟着打消了。 而且那故事中的渔人尚且知道要补偿苦主呢,他堂堂一个国侯,怎能吝啬? 黑着脸的安国侯送走了林翘,咬着牙叫来心腹,让他们收拾出几样礼物送去给曾素秋。 心腹一愣:“是要转交给曾郎中夫妇叫他们带回去,还是咱们直接送到曾府去?” “送去林......”安国侯羞恼之余,想起先前京中流传的林翘与申国公府不对付之事,继而想到流言中的那两个女子都被她送去了永嘉侯府中,便话头一转,“送去永嘉侯府!这是给本侯那姨侄女的东西,真送去了曾府,还能给她剩些什么?” “这林举人既然惜香怜玉,有颗爱花之心,那就叫他自家去处理吧,也好叫谢翰林晓得他这个表弟一天到晚都在做些什么!” 安国侯说着说着就咳嗽了几声:“读书人不读书,整日掺和女子的事儿算什么样子,你——你送完东西,再寻几个妥当的人,不止是夫人院子里,小姐院中也要看牢了,莫叫二房引着她去认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本侯离京之前,会给她定下婚事。” “她哥哥不晓得还能不能指望上,她的婚事必须慎重,但也要快,若我与她兄长出了不测,那这安国侯的爵位,万万不能到了二房头上,就算是降爵,就算是削位,也要留在我这一脉!”安国侯重重呼吸了几下,心情终于平复下来,“你们小心操办此事,朝中本侯自有准备。” 虽然安国侯府之中暗流涌动,但在明面上,这一场送别宴还是办得极为体面热闹的。 阮湘娥浑然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即将迎来转折,她正满心欢喜地听着曾复描述西南的山民女子,如何穿着大胆,如何言行大方,甚至能做一家之主的新鲜事儿。 “她们当真能自个儿经商,还、还能做男人的主?”阮湘娥眼里闪烁着好奇。 这让曾复忍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强调道:“不是做男人的主,而是因为她们要承担家里的开销,不是叫男人养着,才......” “那有什么区别嘛?”阮湘娥打断了他,“既要养家,又管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这不就是一家之主吗?” “男人也是要养家的,他们家里的事情都是互相商量着来,不存在谁做谁的主。”曾复稍稍修改了一下自己的说辞,继续道,“夫妻之间若是总有一个想做另一个的主,那肯定是长久不了的。” 阮湘娥愣了一下,觉得曾复说得很有道理,但又觉得像是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这千年百年,能做主的不都是男人吗,因为阮湘娥早已习惯,才会觉得西南山民女子能如男子一样做主,是件十分新奇有趣的事情,但曾复所说的夫妻之间不该互相为主的话,在让她认同的同时,又忍不住有些疑惑——怎么先前男人做主的时候,曾复只说女子生存不易,便是妻妾之间,也该和睦友善互帮互助,这一提起女子做主,就开始夫妻之间要互相敬重了呢? 这疑惑只在阮湘娥与她哥一脉相承的脑子里留存了一瞬,接着就又被曾复的小故事吸引去全部的心神,直到一个嬷嬷找过来说安国侯要见女儿,阮湘娥才依依不舍地与曾复告别。 第350章 表国舅 “父亲......”自从上一次被罚了过后,阮湘娥就有些害怕自己的父亲,她小心地向安国侯见礼,问道,“父亲寻女儿过来是为何事?” 安国侯淡淡打量了一眼她:“何家的次子与你年岁差不多,为父与何大人定下了你们二人的婚事,原也没打算这么着急的,只是没想到会突然南征......我走之后,你们的婚事便交给牛嬷嬷打理了,牛嬷嬷是伺候过你祖母的老人了,办事素来是妥帖的。” 阮湘娥彻底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可是!” 她认识何家次子,何大人已经是半休致的状态,他家长子在羽林卫中任统领职位,次子却只得了一个荫官来的虚职,今年十七岁,不能文不能武,长相也很普通,目前还在国子监混日子。 他在阮湘娥的记忆里根本没能留下过什么特殊的痕迹,现在提起来,阮湘娥连他究竟什么模样,都只想得起一个模模糊糊普普通通的影子。 而安国侯完全不在意女儿隐隐抗拒的态度,继续说道:“何二公子家中人丁兴盛,他虽身上没担着什么重要职位,但为人还算老实,又是次子,日后你嫁了过去,只需操心自己院中事即可,为父与何大人多年相交,你母亲与何夫人也曾是好友,你嫁过去之后,只要自己别胡来乱来,日子就不会过得差了。” “可是我不喜欢他啊!”阮湘娥憋了许久,才终于喊出这一句话来。 她本能地抗拒着安国侯随口给自己安排下婚事,也没法接受自己怎么这就急匆匆地要嫁给一个几乎没印象的男人。 “你喜不喜欢不要紧,只需遵照本侯的安排去做就行了。”安国侯冷冷地看着女儿。 她只是自己为了爵位设下的第二重保险而已,若是自己与阮贺在南征时不测,那何大人便会按照约定,将阮湘娥与何二的孩子还宗,继承安国侯府的爵位。 南征之事,他无法违背,也知道二房一直都觊觎着长房的爵位,虽说这年月的男子总爱表现出一副自己对后宅女子之事一无所知的模样,但真要论起他们对后宅的掌控力度,其实是远远大于他们大多数时候只能在内宅打转,甚至不能控制整个府邸下人的妻子,家族的主母的。 董二夫人对安国侯父子二人的谋算,安国侯一清二楚。 只是假作不知顺水推舟,好在将来把董二夫人所作所为揭发,作为断绝二房承爵可能的证据而已。 面对父亲冷漠而坚定的神色,阮湘娥心中生出不服,但更多的,是习以为常的胆怯——她很喜欢曾复给自己带来的那些新奇观点,她很想像那些故事里的女子一样,自己出门闯荡也好,或者在某个方面能做出不逊色于男子的成就也罢......但她也清楚自己其实是做不到的。 离了安国侯府小姐的身份,阮湘娥根本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去谋生,更别提和故事里一样出出人头地,再邂逅一段羡煞旁人的爱情了。 于是便只能在她触手能及的范围内,如那时试图劝说大公主与阮贺的情人和平相处,互相包容时一样,宣扬她自己与众不同的思想,并为此自觉是独特非凡了,以此来自我满足。 曾复为她带来的那些新奇的故事让阮湘娥构建出一个她可以进行自我陶醉的世界,但安国侯只需轻轻几句话,便将她的世界戳破。 “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不要以为自己稍微有些小聪明,就真能......”安国侯说着,叹了一口气道,“我与你母亲,就你和你兄长两个孩子,为父做什么安排不是为了你们好?” “你现在还年轻,或许是想不明白的,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会明白为人父母的辛苦。” 在强硬的命令和逼迫之后,突然软化了态度,安国侯这番看似与女儿掏心掏肺的话语让本来就很容易被他人言语影响的阮湘娥产生了迟疑,在明白这桩婚事并非自己能反抗的之后,她咽下喉中的酸涩,不大情愿地屈膝:“......女儿......明白了,只是......只是母亲她知晓吗?” “我会亲自与你母亲说的。”安国侯满意地点点头,又道,“曾家那小子,你还是远着他些的好,满口荒唐话,也就骗骗你这样从小娇养的年轻女孩儿了。” 被提及姓名的曾复在远处打了个喷嚏。 他在与阮湘娥分开之后,便遇上了几个与原身一起鬼混的狐朋狗友,很快,曾复便与这些个纨绔们勾肩搭背起来。 其中一个纨绔忽然扯了扯曾复的袖子,朝着前方一个人影指去:“瞧见前头那个穿了身青衣的了吗?” 曾复看见一个生得很漂亮的书生打扮的人,手里还牵着个红衣服的小孩儿,撇撇嘴:“那是谁,怎么长得一副娘娘腔模样?” 纨绔赶紧拍了他一下,低声道:“你小点儿声,那一位可是永嘉侯的表舅,昭妃娘娘的表弟呢!先前申国公府的二夫人好不容易想开了,准备给陶二纳妾,哪晓得竟撞上这家伙,一连两个看上的妾室都被他给截胡了,听说把陶二的夫人气得卧床好几天呢!” “不过是一个侯府的表亲,怎么就敢跟国公府作对?!”曾复只觉得这真不愧是一个女频世界,简直完全没有现实逻辑。 “永嘉侯府真算起来,根基的确是比不过申国公府的,但谁叫永嘉侯的亲娘,马上就要做皇后了呢?” “啊?”曾复一时半会儿没理清楚这里头的关系。 那纨绔却以为他是回了老家一趟,没能跟上京中的最新消息,便还算好心地给他解释起来:“这宫里宫外,朝堂上下都在为昭妃娘娘封后的事情忙活起来了,到时候那姓林的小子,可就是国舅爷——表国舅爷了!” “你小子可小心些千万别得罪了,不然昭妃娘娘一恼,那......” 曾复嘴上连连应着是,心里却不以为意——不就是个外戚吗,这历来皇帝都爱防外戚的,而且皇后又如何,还不就是个深宫妇人,她是有能力左右朝政啊,还是能派人出宫把自己宰了? 第351章 不知道写什么写个标题吧 想起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女频,曾复翻找出自己脑中对于女频文的认知——自己这具身体的亲姐姐被那个疯婆子给穿了,不晓得还能不能做成虐文女主和她的男主恩恩爱爱,但从付轻素的话语里,似乎她本来应该也有自己的一段女频剧情的,就是不晓得怎么穿错了人...... 曾复忍不住猜想,这个世界或许并不只有自己知道的那一本小虐恋小说的剧情,搞不好,是好几本小说一起组合起来的,有段时间也流行过男女主遍地跑的网文来着......但如果真的像是自己想的那样,那宫中的昭妃,会不会是一本宫斗文的女主角呢? 曾复的脑子虽然算不上是优秀,但过分宽广的阅读量让他的思维在某些时候看上去会灵活很多。 这般想着,曾复戳戳一旁的纨绔:“我不太关注这个,皇帝......陛下他很宠爱昭妃吗?” “岂止是宠爱啊!”纨绔也没发现不对,反而很是兴奋地给曾复科普起来,“这位娘娘入宫之前可是和前夫闹和离闹得满城风雨,还硬生生带着儿子一起改姓还家了,呶,就是那位永嘉侯。” 曾复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大的事情,自己竟然在原主的记忆里什么都没发现:“啊?” 脸不受控制地露出一个愚蠢的表情。 一旁纨绔很是理解地拍拍他肩膀:“我以为我的消息就算是滞后的了,没想到还有一个你,嘿嘿,那段时间你是不是就忙着玩了?”他比了个不太方便描述出来的手势,满脸写着猥琐。 “没关系,我也是差不多啦!”纨绔道,“反正你就只需要记着这位娘娘进宫才两年,就马上要做皇后了,我爹娘还有几个兄长轮流吩咐过我,千万别去招惹永嘉侯府,谢家的人的,而且昭妃娘娘很看重这个表弟呢,你和我交情最好,我也多提醒你几句。” 可惜,好心的纨绔没能提醒到点上。 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废物,精准忽略了昭妃娘娘现在已经可以在前朝与大臣们撕得腥风血雨的消息。 而曾复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愈发认定了昭妃绝对是宫斗文的女主角。 有了这个认知之后,他又忍不住去看林翘,目光中带上些许嫉妒——啧,靠女人上位的小白脸,凭什么这种只有一张娘娘腔脸的男人这么好运? 女人就是没眼光,这种身上没有几两肉的小白脸娘娘腔有什么好,轻浮!浅薄! 在心中肆意发散了一会儿自己嫉妒心的曾复,十指都痒痒的,很想找个键盘尽情输出一下,若是能拉帮结派找到几个与自己同样观点的人,堵着那小白脸好好攻击教训他一番,把女人们的浅薄审美扭正回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惜的是,在场与他交好的纨绔们都是很懂得欺软怕硬的那一批,只是小小八卦了几句林翘后,就很自然地把话题转移到今日宴席哪个舞姬最漂亮上了。 莫名就憋了一肚子嫉妒的曾复十分不平,带着几分恶意,他想着,不过是个只会靠男人的宫斗文女主的表弟罢了,这又不是什么男频作者写的女主修真文,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可能还需要忌惮一下女主。 可一篇宫斗文女主自己怕个什么? 宫斗文女主不都是又软又娇,耍些小手段用色相勾引皇帝,不断生孩子升级,最后做个皇后太后就心满意足的了吗? 只会在后宫和其他嫔妃互撕而已,放在前朝,她那些勾引男人的手段压根就不够看,而且宫斗文女主就只能在后宫斗,一辈子也踏不出那一亩三分地,与那些杀杀杀的大女主爽文比起来差远了,宫斗文无大女主,这才是女频真理! 曾复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下自信,十分丝滑地加入了纨绔们的讨论中,对着今日宴席上献舞的舞姬们评头论足起来。 并不知道自己被评判为只会在后宫这一亩三分地里与其他女子撕斗的谢珝真,正坐在皇帝的龙椅上,拿着他的御笔,在今日刑部的奏折上批下一个鲜红的“诛”字。 旁边的李宗将她批过的折子拿去给皇帝,皇帝看了一眼之后:“这清水县令为官半年,便已贪腐数万白银,的确该杀,但显明啊,封后的日子已经挑好了,咱们是不是......” “陛下是想要大赦天下?”谢珝真很精准对上皇帝的思路。 皇帝点头:“这历来皇家有大喜之事,都该向天下百姓施恩,这减轻牢狱之刑,也是其中一样,算是,散散喜气,积攒福德。” “臣妾不觉得把那些个作奸犯科之人找个好日子放了,是什么积福积德的事情。”谢珝真撇撇嘴,“不过若真是情有可原,又或者只是犯了小错,已经改过自新了的,倒是可以酌情减轻一些刑期。” “想法是好的,不过施行起来倒是有些麻烦琐碎了。”皇帝将那折子丢到一边,很是殷勤地给谢珝真剥了个橘子。 “这一次依照旧例来即可,减刑之事,不如叫底下人去琢磨琢磨,等琢磨出条例来了,照旧先在京城试行?”谢珝真没跟他客气,最近这些日子,自己批复折子愈发顺手,皇帝也乐得教导爱妃一步步去摸清吃透这朝堂上的种种事宜。 一个乐意教,一个乐意学,还时不时黏糊糊地恩爱一番,两人之间的氛围可以说是前所未有地融洽甜蜜。 “可。”皇帝懒洋洋地应下。 谢珝真见状,吃下他喂过来的那瓣橘子:“陛下,你瞧这一折,安南知府上奏说是府内发现了白鹿祥瑞,想要上京献祥瑞呢。” “白鹿?”皇帝没什么精神地看了一眼,“老一套了,不过安南知府这些年的政绩也算好看,叫吏部调他入京吧,祥瑞就不必了,朕似乎记得南安府下辖的青州县县令是......” 他看了一眼谢珝真,谢珝真勾勾嘴角:“怀敬贵妃去前,也曾向臣妾提起过,昔年与贵妃一同服侍陛下的另一个司寝女官,后来嫁的人正是这位青州县的县令。” 当着爱人提起旧爱,让皇帝有些尴尬,若是放在从前,他是绝对不会在意这个的,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岁月日日新,人也时时易了。 谢珝真却笑得温柔:“宋姐姐那般温柔美丽,臣妾也是思念她得很呐,不知这县令的政绩如何,若是个贤能的,不如就提了他做安南知府,也算是不负宋姐姐对臣妾的提点之情。” 怀敬贵妃(原宋淑妃)出身低微,身子又不好,没多少精神去发展自己的人脉,她死前对谢珝真托孤,把一部分自己的人脉交给对方,这青州县的县令,其实正是其中之一。 第352章 君慕心 另一边。 君悦心已经带着曾素秋回到家中。 她们依旧住在从前那条小巷子里,曾素秋也被惊了一下——没想到镇国将军与宗室乡君的子女竟然没有往权贵街里住,反而是这么随性地住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巷里;由此不免又叫曾素秋想起自己的父亲,如今曾家居住的院子,还是自己生母的嫁妆,那宅子地段中上,面积也还算宽阔,但曾郎中别说是购置了,就连维护宅院的日常费用,也是用原配妻子的嫁妆铺子的利息银子顶着的。 下了马,只见君悦心有些鬼祟地上前去敲敲自家的大门,很快大门就被打开了来,一个脸上有道伤疤,直接贯穿了左眼的瞎眼老人出现在门后。 “刘伯,我娘今儿还在房中礼佛吗?”君悦心小声询问,安国侯与先镇国将军也曾是同僚,这次他家办送别宴,帖子自然也给君家送了一份。 叶夫人不想出门,君慕心没有时间,便只能君悦心自己去了。 而叶夫人也很乐意见到女儿正常出门社交,而不是静悄悄地作不晓得什么妖。 此时远还没到安国侯府散席的时间,君悦心有点儿怕自己提前回来会刚好撞到叶夫人,便提前先问上一问,若是叶夫人没在礼佛,那自己就先带曾素秋出去兜两圈风。 开门的刘伯从前是镇国将军身边的亲卫,后来伤了一只眼,便到君家来做门房,他妻子则是带着两个丫鬟在灶上做活,打点家务,有个儿子如今也跟在君慕心身边,入了骁骑营。 “是,夫人今儿没出来过。”刘伯脸上的伤口让他看上去有点儿狰狞,但在他对着君悦心露出笑容的时候,这道伤疤和瞎了的左眼却并不如何可怕。 他看见君悦心身后跟着个女孩子,也没有多问什么,反而脸上的笑容愈发慈爱,打开大门让两个姑娘走了进来。 “我先去拴马,你往里头走,随便坐就是了,我家没多少规矩,不必拘礼。”君悦心牵着大黑马就往后院走。 曾素秋略略犹豫了一下子,最后还是决定听从对方的吩咐。 她小心地走进堂屋,找了个椅子坐下,然而曾素秋的屁股才挨着椅子上的垫子,便又听见外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君悦心!你出来!又往我盔甲后边画乌龟是吧!出来!今儿非把你个小王八蛋揍......” 男人的声音顿住。 君慕心一只脚悬在门槛上方,他看了眼堂屋里“蹭”一下子站起来的女孩,又抬头看看四周——是自己家没错啊? 曾素秋也是心里开始发慌,她急促地屈膝行礼:“见过君郎将。” 君慕心缓缓把悬在门槛上方那只脚收了回去,脸上的表情也在一瞬间清空,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他与君悦心是一母同胞的龙凤胎,样貌生得极为相似,几乎就是君悦心的男性翻版,只是线条更为粗犷有棱角一些。 身上穿着深色的短打,手里提着一副银甲,银甲上还能隐约看见黢黑的墨迹。 “怎么了这是?”拴好了马的君悦心一回来就看见自己的同胞哥哥杵在门口,再看一眼他手上提着的东西,便晓得是他终于发现自己跟他开的“小玩笑”了。 君慕心一见妹妹,就像是终于从猎人囚笼里被解放的猴子一样,顿时又变得活跃起来:“你还好意思问!在我盔甲上画乌龟?” 这几日,因为南征军队已经准备好了开拔,骁骑营作为维护皇城安稳的队伍,也加多了演练的次数,君慕心作为骁骑营郎将,要跟着主将一起巡视各处,哪晓得自己的盔甲,前一晚上才检查过还是好好的,到了营中,都巡完一圈了,才在没良心的同僚提醒下发现盔甲后面竟然被不省心的妹子画了个活灵活现的乌龟在上头。 “人家这不是祝福你的盔甲能和乌龟壳一样结实,你能与王八一般长寿吗?”君悦心没什么所谓地说道。 君慕心则先是愣了一瞬,下意识脱口而出:“别学她说话!不是!既然如此,那我也在你衣服上画满乌龟你愿意吗?” “我没问题啊。”君悦心耸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当然娘亲会不会用鸡毛掸子抽你那我就不能保证了。” “上次你招了娘亲发火,只怕现在娘亲气还没消呢,哥啊,妹妹劝你慎重报复哦~” 说的却是许久之前,还活着的邓贤妃和英国公都试图招君慕心为婿,君悦心反手给自家兄长安上个断袖的名头,给拒了去。 这一年多时间过去,君慕心终于后知后觉自己的名声似乎有点不正常,回了家来质问妹妹,才晓得竟然有过这么一回事,难怪自己军中的同僚们有段时间看自己的眼神十分奇怪,还逮到过好几个试图自荐枕席的——男人。 君家兄妹的相貌都生得好,君慕心从小到大也没少遇到过对这方面有意思的男人,只是他这人吧,对陌生人有点难以应付,遇到了不认识不熟识的人,就只会板着张脸开始惜字如金,而对待那些明示暗示想和他玩点不寻常的游戏的男人,他基本上第一个反应就是先打断对方的第三条腿。 在把几个自荐枕席的男人吊起来军法处置过一顿后,君慕心在骁骑营里的生活才逐渐重新恢复平静,直到前不久一个新来的百长竟然想约他去南风馆,君慕心才觉察竟然是有人在外头败坏自己的名声。 他没有乱猜,而是第一时间锁定了自己从小互殴到大的妹妹。 回家一问,才晓得一年之前出过这样的事情。 兄妹俩再次互殴之后被叶夫人左右手各一只地提溜了回去。 一问才明白原来是为着这事儿。 当即叶夫人又责怪了一通这兄妹俩——一个坑起哥哥毫不留手,一个闷葫芦一样打死不成亲,兄妹俩乖乖等着母亲发完脾气,终于得了释令,默契地爬起来就要圆润地滚出叶夫人的佛堂时。 叶夫人突然有些好奇地问了句若是君慕心在场,他会如何推脱。 君慕心没想太多,脱口而出便是:“啊?就说我不举不想耽误人家就行了啊。” 当天,叶夫人的鸡毛掸子断了三根。 第353章 轻轻放一个标题在这里 “而且你这么凶做什么,没瞧见我这儿有娇客吗,你都吓到人家了......”君悦心抱怨着。 曾素秋一时瞧不明白这对兄妹的关系到底是好是坏,脑子懵懵地就要表示自己没有被吓到。 然而君悦心没有停嘴:“......赔钱!” 这两个字把曾素秋没出口的话一下子给堵了回去。 眼见着君慕心提着盔甲的手紧了又紧,最后竟然真的从身上摸出一颗碎银子丢给了妹妹:“我的盔甲......” “我给你洗好了吧?”君悦心摆摆手道,“你今儿怎么有休息的时间回家?” 君慕心幽怨地看着她,从牙缝里逼出来几个字:“......请假!” 这下子轮到君悦心发愣了——区区盔甲上画乌龟并不足以叫君慕心这样赶着回来,自己从前还偷偷往他换洗包裹里头藏过女装呢。 意识到应该是军中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君悦心下意识回头看了曾素秋一眼,后者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觉察出这对兄妹接下来的话题应该不是自己适合听的,但自己是第一次来她家,而且还是为了避祸......一时间她愈发手足无措。 而君悦心先丢给兄长一个稍等的眼神,回了身捞起曾素秋的手:“我带你去我房里,你先休息一下,其他的等咱们晚饭再说。” 态度十分温柔和善,与面对自己的同胞兄长时那种无赖模样截然相反,但也是十分有效,成功叫忐忑不安的曾素秋稍稍放松了些。 等君悦心送完人回来,就只见君慕心大大咧咧地蹲坐在门槛上,手还不停地扒拉着他盔甲上擦不掉的墨。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君悦心走过去,用与双胞胎哥哥一模一样的动作蹲坐在他旁边。 君慕心被突然出现的声音轻轻吓了一跳,他看向妹妹:“你得了百长的官职之后,军中便开始讨论要不要从狱吏中收编健妇为兵,也好叫你手下不是无人可用。” “这么友好?”君悦心挑挑眉毛,她虽然借着兄长的便利,与骁骑营中的兵士关系很好,但自己到底是个女子,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女子进入军营都被视为不详,虽然因为本朝风气开放,底层狱吏、军队中也有些许见状女子任职,但到底那是少数。 君悦心能打着兄长的名头,在骁骑营士兵外出拉练的时候与他们一起练习,但若要真正进入军营,还是以军官的身份,那阻碍自然是少不了的。 “装装样子罢了,狱吏健妇从未受过训练,眼看大军就要开拔,她们或许连跟都跟不上......”君慕心满脸心累地说道,“他们提议这个,压根就是为了给你挖坑,所以我替你拒绝了,我知道西南诸县中其实是有女兵编制的,到时候我给你调几个信得过的兄弟帮忙,你自己去收服那些女兵,还有......” 他犹犹豫豫地看向君悦心:“出征在即,你百长之位可以携带四个亲兵,若是有哪个想带上去历练一番的,也挑两个来。” 对视一眼中,有些默契不必言说,君悦心转念想了想慈幼院中年纪稍大,功法拳脚也练得不错的几个女孩子,很快就在脑海里挑出两个人名来,告诉了君慕心。 君慕心点点头:“营中我先替你周旋着,出征之后,就要靠你自己了,你......” “放心吧,我办事儿什么时候不靠谱?”君悦心拍拍兄长肩头,又道,“有娘娘在咱们上头,兵部也不敢随便抹杀我的功劳。” “这么自信?”君慕心脸上的忧郁稍稍松下来了些,“西南......咱们都不陌生,你自己判断情况,别被上头人给坑了,我也会在后方帮你盯着。” “我这次去,必定是要立功回返的,若是能借势查一查父亲当年之事,那就再好不过。” 此话一出,兄妹两个齐齐陷入沉默。 他们的父亲,先镇国将军就是死在从西南回京的路上,明面上的是重伤不治,但经过多年的调查,他们发现父亲当年所服用的汤药中似乎有些异常。 而那时随镇国将军一起出征的几个副将中,就有已经半休致的何将军,已经追随妹妹离世的英国公世子,还有这次作为主将出征的安国侯。 当然也不是只有这几人,但只有他们几个,在镇国将军离世之后,收编了他的亲信队伍,还以照顾伤残士兵为由,收留了镇国将军生前的亲卫。 “我留在京城,必不会叫军中有人从后方对你下手。”君慕心看着妹妹的双眼,语气认真地承诺道。 君悦心拉长调子“哦——”了一声:“那好兄长再给我些银子吧,我家小黑雪得多吃豆饼才有力气跑起来。” 君慕心:“......你已经抠了我半个月的俸禄去了。” “唉,没办法啊,我百长的俸禄还没发,之前回家太晚爬墙进来不小心把娘亲最爱的那盆菊花给踩了,我这个月的零花都给扣光了。”君悦心两手一摊,“可怜可怜人家嘛~” 君慕心猛地打了个哆嗦,从门槛上蹿起来:“你你你......” 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快飞出去了,连忙从腰上解下荷包,看也不看就整个儿地丢给了妹妹。 君悦心开心地掂了掂分量,从荷包里头倒出一把散碎银子和几个铜钱,又把那荷包丢还给君慕心:“呶,给你留了点儿。” 君慕心皱着眉带着疑惑打开荷包一看——一个孤零零光溜溜的铜板躺在里头,只够他回营的时候在路边买上一碗粗茶解渴...... 真是亲妹妹啊! 他也没说什么,挂上荷包,丢下盔甲,自顾回屋去了。 君悦心哼着小曲转身,没走两步,便见屋子转角处站着自己的亲娘。 叶夫人不知在这儿听了多久,她看着君悦心,重重叹了一口气,也没要责怪她的意思,而是自怀中拿出来几样东西:“给你新做了一副护手护膝,你穿穿看,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再拿来让我改,别老欺负你哥哥,还有,说多少次了门不能坐!” 她有些暴躁地把护手护膝塞进女儿怀里:“晓得带朋友回家不晓得好好招待人家,老娘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俩冤家!” 第354章 赔礼 安国侯府,董二夫人依旧不知道阮湘娥和何家定亲的事情,她只见是安国侯对着阮贺大发了一通脾气,接着,就开了库房——她使人去问过那些搬东西的下人这是要做什么,才得知竟是给曾素秋的赔礼。 董二夫人心里一咯噔:“怎么好端端的要给表小姐送赔礼了?” 她勾了勾嘴角:“世子爷与她不过是年轻人爱胡闹了些,怎么就到了这样大张旗鼓地赔罪的地步了?” 回话的下人躬着身子:“回夫人话,奴婢也只知道是侯爷说.......说世子这个做弟弟的惹了姐姐不开心,今后再不许他如此了,这份赔罪的礼,都要留着给表小姐将来做嫁妆,奴婢想,侯爷他兴许已经知道了表小姐落胎一事,这才......” 这是要让阮贺与曾素秋划清关系了。 董二夫人忍不住皱起了双眉。 阮贺这个安国侯世子能长成今天这样一副性子,除去当爹的没好好教养以外,侯府的下人们在董二夫人的明示暗示下都是捧着他的,就连董二夫人自己,也很想去做个好叔母的模样,只可惜阮贺废物归废物,但就是对她这个替代了自己母亲行使侯府女主人权利的人看着十分不爽。 没法亲自上阵捧杀,但也刚好让董二夫人在阮贺相关的大多数事情上隐于暗处。 “这好好的两个孩子,青梅竹马的情谊呢,怎么会是说割舍了,就能割舍得下的。”董二夫人假作惋惜地摇摇头,道,“何况大家都晓得大公主贤淑,又孝顺,为着贤妃娘娘生前的照顾,不愿轻易地毁了这桩她定下的婚事呢,表小姐她都这样子了,除去留在咱们府上,还能有什么好归宿?” 说完,又细细问了那仆人,安国侯从他库房里到底取了些什么东西出来。 仆人看不见礼单,只照着自己记忆里看见的那几样东西描述了一下,才说了两三样,就把董二夫人说得连连倒吸冷气:“她一个晚辈!女孩儿家家的,就算是攒嫁妆,也不至于到这地步啊!” 若不是......若不是曾素秋身子已经毁了,又是大房的亲戚,看在这些宝贝的份上,董二夫人都想为自己儿子求娶了......她转念又想这些东西原本都是属于安国侯府,而安国侯府很快就会落到自己二房手上,那这些宝贝,都该是自己的才对! 董二夫人越想越气,忍不住埋怨起了安国侯:“大伯这是怎么想的,怎么这么舍得?!” “哎呀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 她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又想起自己膝下除了亲儿子之外,还有两个庶子,若是曾素秋真的做不成阮贺的妾室了,那叫自家两个庶子里随便出一个人来娶了她也不是不行...... 董二夫人假装自己只是路过,在搬运箱笼的下人们附近转了一圈,她看不见那些箱子里头具体装了什么,只知道搬出去的箱子很多,也十分沉重。 在她看来,安国侯此举分明就是从自己的钱袋子里头大撒钱,心里疼得快要滴血,转头回了自己院里,就让人赶紧去给曾夫人报信:“就说咱们家侯爷要给她那个继女赔礼,还赔大发了,叫她自己看着办!” 董二夫人与曾夫人明面上的关系就很融洽,私底下更没少了联系,连忙叫人去信曾夫人,让她把安国侯府给曾素秋的赔礼截下之后,董二夫人才感觉自己的心气顺了些。 而曾府中,直到宴席散了,才发现曾素秋不知所踪的曾夫人很是着急了一阵子,倒不是她多么担心曾素秋的安危,只是怕曾郎中知道突然叛逆起来,还疑似是得了亡母护佑的女儿失去去向,闹出什么事情来,迁怒自己而已。 她正准备去找曾郎中说明此事,就被董二夫人派来的人叫住,说了安国侯给曾素秋的赔礼,还着重强调了一下这份赔礼的贵重程度。 曾夫人顿时也不心焦了,反而满心惊喜地盘算着自己能从中捞取多少油水,当然她也没瞒着曾郎中,反而十分欢喜笃定地将此事转告给了丈夫,在曾郎中也陷入惊喜之后,才缓缓说出了曾素秋去向不明一事。 回家的马车上。 曾郎中从乍富的惊喜中回过神来,他捏着下巴上的胡须,啧啧嘴道:“那逆女不就是仗着个曾家小姐的身份,才能与安国侯府攀上关系吗?” “她不出现,不回家正好,等安国侯府的人把赔礼送了来,咱们就说那逆女是自己不检点,做了错事,反而侯爷宽宏大量不责怪她不说,还要给她送上这样一副好嫁妆,让她——羞愤不已,悔愧难安,病重暴死,如何?” 曾夫人摸摸还没显怀的小腹,满脸崇拜地看着曾郎中:“还是表哥想得周到。” “等到咱们曾家的大小姐一死,她就算想再闹些什么,只要咱们咬死不承认她的身份,她也无计可施!”曾郎中猛地一拍双掌,觉得自己这计划实在是妙极了。 曾夫人又哄又捧地恭维了他一通,一边说着,一边又想起曾复探查他自己身世的举动,便扶着肚子,委委屈屈地说了:“......我好歹是养了他十多年呢,哪想他竟然听了不知道谁说的浑话,要不认我这个母亲了......” 曾郎中连忙安慰道:“这自来就只有父母不认孩子的,哪里能有孩子不认父母,岂不是不孝吗?” “表妹放心,我只有你一个妻子,我的孩子,自然也只有你这一个母亲。” 两人黏糊起来。 浑然没有发觉曾复买通了马车夫,就坐在他们这张马车的外头,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听完之后,曾复满脸阴鹜地想自己果然不是亲生的,既然如此,那就别怪他为自己谋划了......只是自己虽然不是曾夫人亲生,但外人是不晓得的,都只知道曾复是曾侍郎的嫡长子,将来会继承家产的嫡长子。 不行。 曾复暗暗想道,自己不能丢了这个身份,生母虽然可怜,但现在还不到相认的时机,得......先把曾夫人腹中那个隐患,还有曾郎中胯下的那一个全都除掉才行。 第355章 歹毒 这各怀心思的一家三口,回到了曾府之后,曾郎中把手洗了好多遍,就等着接手这一波天降横财了,哪想他们等到日落天黑,等到晨光熹微,都不见安国侯府下人来送赔礼的影子。 眼看着曾郎中的面色越来越黑,曾夫人也忐忑起来,顶着先前还对自己温柔以待的丈夫那仿佛像是要吃人的眼神,曾夫人白着脸:“是董二夫人亲近的仆婢亲口对我说的,我......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曾夫人不能更了解曾郎中的心思了——这人表面上是个再正常不过的读书人、官员,但其实内心狂妄得很,也是十足十的贪婪,当年能为了攀上座师家的小姐,毫不犹豫背弃了两人的情谊;等到当了官,座师家族落败,他就又勾搭上自己这个老情人,更能坐视发妻痛苦惨死...... 曾夫人不免想到自己那个被迫流产,还使自己伤了身体,这么多年过去才慢慢调养过来的孩子。 那时自己虽然是望门寡的身份,但以几家之间的地位差别,若是曾郎中愿意负责,纳了自己的话,那个孩子是可以留住的。 然而曾郎中却是在事情暴露的第一时间就选择抛弃了情人和孩子。 曾夫人的心坠坠地沉了下去——她已经被眼前这个男人抛弃过两次了,她绝对不允许,不允许自己被三度丢弃! “表兄你先去歇歇,我这就找人去打听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一家子,除了大小姐,可根本就没人得罪过董二夫人啊,甚至复儿他与阮小姐几次见面,也是董二夫人帮着,才能叫复儿给阮小姐留了好印象。”曾夫人定定心神,强笑着说道,“许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待我叫了下人去打探便清楚了,您今儿还得上值呢,先去休息休息吧。” 曾郎中冷着脸走了。 曾夫人有些歇斯底里地砸了一个杯子,而后才叫仆人们赶紧去安国侯府打听消息。 与这夫妻二人一样,一夜没睡的曾复探听到前头的动静,就急匆匆穿好了衣裳,也跟着出去了。 等曾夫人派出去的人到了安国侯府,一打听才晓得,安国侯给曾素秋的赔礼早就送了出去,只是送去的地方并非曾府,而是永嘉侯府。 “怎么给曾家小姐的礼物,反而要送去永嘉侯府呢?”曾夫人的心腹仆人赶紧从怀里掏出个碎银子,悄悄塞给安国侯府的下人。 那下人收起银子嘿嘿一笑道:“昨儿曾家小姐不是跟着君......君家的那位小姐走了嘛,咱们侯爷说了,这赔礼呀,是给曾小姐的赔礼,要送到她这个人的手上才行。” “可曾小姐不是去的君家吗,怎么反而要把东西送去永嘉侯府?”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君家,前镇国将军与乡君都是清廉之人,与京中其他官宦人家不一样呢,他们那宅子,就在平民巷子里,住他们一家子人都挤,咱们侯爷出手多大方啊,真要抬过去了,只怕君家的院子放不下呢!” “而君家的小姐,与昭妃娘娘可是闺中好友啊!这两家若不是那个什么,咳咳,谢大人和君郎将,你懂得吧,反正啊,就跟一家子没什么区别的!” 前来打听消息的仆人一脸沮丧地走了。 紧随其后而来的曾复让安国侯府的下人赚到了第二份外快之后,又再多添了一更,叫对方帮忙给阮湘娥递个话,就说自己来过,有事寻她。 那下人满嘴答应,转过脸去,却是掂着银子,把这事儿当笑话与其他下人说了:“什么猫猫狗狗也想来见咱们小姐了,也不想想他姓曾的,若不是父亲从前是咱们侯爷的连襟,这样人家出来的人,连咱们侯府的大门都摸不着!” “还说什么亲戚,呸,真要论起来,也就只有表小姐才是咱们侯府的正经亲戚,他一个二娘生的算什么?” 待到曾府众人得知了真实情况之后,这一家子夫妻两个,自然又是对着空气大发了一通脾气。 曾郎中一整日都骂着孽女逆女,在衙门的时候,还只是憋在心里骂骂,等回到了家中,就是一边砸枕头一边骂了,曾夫人见他如此气急败坏,也不敢往前凑了,自己关了房门躺在床上,对外只说是被气得动了胎气,需要静养。 屋中骂得嗓子有些哑了的曾郎中,转头就见唯一的儿子端着一盏茶水站在旁边:“父亲您消消火,姐姐跟着去了君家,但据儿子所知,君家那位小姐明日就要跟着大军离开了,姐姐到底是个外人,又是个女子,如何还能继续留在外头?” 把茶水递给曾郎中,亲眼看着他喝下去,曾复心里才有了底:“她到底还是得回家里来的。” 曾郎中并没有觉察到今日的茶水有什么不对,只觉得是泡过头了,比寻常稍微苦一些:“那孽女,若不是看在她娘的份上,干脆死外头算了!” “您消消气,待姐姐回来了,你再罚她,别把自己身子气坏了。”曾复茶言茶语地说着,心里又开始琢磨起,怎么才能让付轻素这个脾气暴躁的与曾夫人再次对上,借她的手除了那个不该存在的孩子。 若是能叫曾夫人一尸两命就更好了,反正这几天曾复也看得出来,自己这具身体的亲爹,就是个薄情寡义,只看利益的,只要自己仍旧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儿子,那就算他后面晓得自己做了这些事情也无妨,毕竟无毒不丈夫嘛。 曾复劝慰了曾郎中几句,做足孝子模样,在他回院子的路上还想着不知道阮湘娥什么时候才能给自己回信,对方脑子虽然有些不好,但已经是自己能接触到身份最高的贵女了,很适合娶回家来。 行走间,曾复又忍不住朝先前他打探出来的两个姨娘的住所方向望了一眼。 那是整个曾复最偏僻最逼仄的一处小院落,挨着倒夜香的地方不说,房屋也是破旧败落,许多年都未曾修葺过,听说里头的两个姨娘一直被关着,从不许踏出来一步,吃的用的还不如府上的下人不说,连月例也常常不发放,两个姨娘只能日日刺绣,拜托相熟的下人去买了换钱维持生计。 曾复偷偷去过那附近,只要一想起来那地方的阴冷压抑气息,他就忍不住打冷颤,这种磋磨人的手段,真是歹毒,真不愧是最毒妇人心啊! 第356章 完全不晓得自己在写什么的1章 曾家暗流涌动之时,曾素秋却睡得十分安稳,昨夜入睡之前,她向君悦心讨了纸笔,把今日之事全数写下,告知付轻素。 第二日醒来后,主导身体的人便成了这个异世而来的灵魂。 付轻素一边咂嘴,一边把曾素秋的留言看完了一遍,末了忍不住去问君悦心为何如此好心帮助自己,真的只是想寻些乐子吗? 虽然不容易轻信他人,但只要一确定了对方的友善,就会迅速释放出同等善意的付轻素在君悦心看来十分有趣,她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你晓得昨日安国侯府给你送了多少赔礼吗?” “多少?”付轻素挠挠头问。 “光是压在箱底的银子,就足有五万两,其余珍珠宝石,锦缎香料,满满装了十八抬......”随着君悦心吧赔礼的内容一样一样数出来,付轻素的双眼也越睁越大。 她忍不住道了一句不妙:“我现在人在这儿,那份赔礼送去了曾家,只怕就落到那对,咳咳,落到他们俩手里了!” 看着付轻素着急跳脚的模样,君悦心却只道是让她放心:“安国侯也晓得是我将你带走了,所以,他并没有将赔礼送去曾家,而是送去了永嘉侯府。” “那就好,啊?”付轻素突然反应过来,“为何是送去侯府?” “因为永嘉侯府与我家交好啊。”君悦心笑着说道,“好吧,其实是因为——安国侯此举,一是不想叫曾家或者说安国侯府的二房占了便宜,二嘛,则是想拿着你当借口,向永嘉侯府示好。” 付轻素:“......” 她就知道! 记忆里的安国侯府,从没把曾素秋当成正经主子看待的,安国侯这个姨夫,只会在年节时把曾素秋提出来问上一两句而已,其他时候并不怎么在意这个失母的姨侄女,又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重视起来? 也不是曾素秋妄自菲薄,只是她明白自己的确没有那个让对方重视的份量,在行动之前,就以此为基础,为付轻素设想过许多自己可能遭受到的冷遇了。 只是付轻素的生活环境到底是与曾素秋不同,对这个时代权贵人家之间的交际并不熟识,乍然一听自己和曾素秋得了那么多金银,只是下意识地欣喜,而在君悦心张口戳穿安国侯此举背后的潜台词之后,付轻素才猛地又反应过来。 “放心吧,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永嘉侯府还不至于把着这么点东西不放手。”因为付轻素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过明显太过有意思了,君悦心越看越觉得好玩,只可惜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京城,没法继续观察这个有意思的人了。 付轻素在短暂的愕然之后醒过神来,连忙摇摇头道:“我只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那个,君大人,我就是想问问,若是想要对一个已经离世很久的人开棺验尸,我得做些什么准备才好?” “哦?”君悦心脑中迅速划过曾家的情报,心下了然,道,“若是你想开令堂的棺椁,只怕不太容易,惊扰先灵本就不妥,何况你开棺......是为了能找出证据状告曾郎中吧?” 付轻素点点头。 “以子告父,不管父亲有没有罪,也不管你是为了什么,都是不孝之罪。” “为了我母亲也不行吗?”付轻素有些激动地问道。 君悦心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柔软了些:“若是为了父母中的一方,状告另一方,自然是能法外容情的,但只会减轻对你的处罚,并不会消弭你身上的罪名,更何况你是姓曾的,若是你父亲休妻,那你就更加不占理了。” “怎么会如此荒谬,就算那老东西休妻,我母亲也还是我母亲啊!”付轻素觉得这个时代的一些观念实在是不可理喻。 而君悦心却是语气淡淡地说道:“只有丈夫承认妻子的名分的时候,她才能是他们共同子女的母亲,一旦被休妻,就彻彻底底成了外人,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再属于她了;而作为妻子,也并没有权力将丈夫的所有孩子都划归自己,除非曾经亲手抚育过非己所出的孩子,同时亦不可隐瞒其生母身份,该是谁生的,就是谁生的,将来孩子有出息了,嫡母会先得到封诰,但生母也绝对不会被落下。” “......我不太明白,怎么会如此......”竟将妻子完全视作丈夫的附庸呢? 君悦心却是再一次看透了付轻素的想法,想到谢珝真曾经跟自己说过的那些事情,心下终于确定了眼前的少女与曾素秋本尊,只怕并非简单的离魂症。 “别被男人们给忽悠了啊,他们总说什么当家主母,比妾室尊贵,比妾室肆意,但若真到了较真的关头,与那些人而言,也不过同样是可以随手摆布的一个女人罢了,说几句话去抬高一个被拘禁在后院的女子的身份,然后让她心甘情愿去照管着自己风流好色的代价......等到出了什么事情,或者这个妻子做得不能令他满意了,就随手抛掉换一个,让自己依旧是清清白白的‘君子’。” 她眼眸里好似闪着悠悠的磷火:“我这些年来,也走过了不少地方,发现更有意思的是,无论那男子是贫是富,哄女人的时候,总少不了说她是家里主母的话,若是在外头有人,或者纳妾,又会用自己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来哄她,借着要么宠妾灭妻,要么把另一个女子送到妻子手里让她撒气。” “而一些所谓的当家主母,对她丈夫并无情意可言,却还是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要什么给什么,比那最溺爱孩子的亲娘也不差什么了,自言是清醒的,高贵的,稳坐主母之位而看着其他女子为了他丈夫的宠爱献媚争夺,但我总觉得那样很憋屈。” “明明这么有能力了,可以不那样活的......” “我时常会想,若是那些女子也能与她们的丈夫一样自小读书,开阔眼界,也能与那些男子一样,可以随意出门,无论行商还是科举,又或者做些其他的行当,都不会因为女子身份被人轻贱鄙薄甚至是......的话,她们是否还会轻易被这完全忽视了苦难的确存在的‘主母’的谎言给蒙骗呢?” 君悦心叹息着:“我还活着的时候,能有幸见到这样的一天吗?” 对这个时代女子唯一印象只有各种言情小说的付轻素目瞪口呆。 第357章 穿越男剧情 看着她呆若木鸡的可爱模样,君悦心抬手拍拍付轻素的肩膀:“你若是想要名正言顺地开棺验尸,我倒是有个主意。” 付轻素打了个激灵:“抱歉。” “嗯?”君悦心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付轻素连忙摇摇头:“不是,抱歉,我有点走神。”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穿越的这个地方,并非只是自以为的一本书,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着的世界。 那本书里的“付轻素”,自从去了主角家里做妾之后,所有的视角都只留存在后宅里头,围绕着丈夫、继女,以及她将来所生下的几个儿子打转,即便偶尔涉及到林家之外的内容,也都是一笔带过。 付轻素曾经以为那就是这个世界女子们真实的生活内容了,但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一切,所遇到这些女子,无一不再告诉她,哪怕是阶级分明的时代,也是从来封锁不住人们向往礼教之外的自由的那颗心的。 她有些害羞地追问君悦心:“什么主意?” “跟我来就晓得了,对了,你会骑马吗?”君悦心依旧是满脸和善的笑容。 付轻素没觉察出她对自己的试探,点点头:“算是稍微会一点吧。” 她还在原来世界的时候,曾经趁着高考结束的那段假期,和父母一起去了草原旅行,在那儿学着骑过几圈。 而君悦心则是摸摸下巴,打算趁走之前送信去宫里问问谢珝真她所说的异世来客,会不会有与这个世界原住民双魂共体的可能。 “......原来还能这样吗?” 宫中。 接到了君悦心信件的谢珝真感叹自己又涨了一回见识,上次传召林翘入宫的时候,她也询问过对方的家庭情况,只是那时林翘并没有提及“付轻素”存在,谢珝真便以为是这个穿越者的剧情受了现实的冲击,还没能影响到这家子身上。 等君悦心把“曾素秋”身上发生的事情细细写了送进宫来,谢珝真才惊觉自己的判断很可能出了差错。 【再探查一下这个‘曾素秋’是什么情况。】她果断吩咐造梦,让它再重新查了一次。 这一查,让谢珝真直呼后怕。 【主人,曾素秋本人除了被穿越之外没有任何可疑情况。】 【但是她身上的气息不太对劲,好像被另外一个异世而来的灵魂影响到过。】 【所以统子......不对,现在我不是系统了,所以小的我就针对她三代以内的血亲来了一次大清查,发现这一次的剧情是依附在她弟弟身上了。】 【哦?】谢珝真稍微梳理了一下情报,而后怒道,【这主神真是狡诈,若我只知道来了个付轻素,将之驱逐便以为万事大吉,那岂不是要漏下这个姓曾的弟弟了?】 【说罢,这次又是什么见了鬼的‘剧情’?】谢珝真揉揉眉心恢复了平静。 造梦在她的意识中蹦跶了几圈,两只小爪子凭空抽出一个书卷,刷拉一下打开,书卷比它整个球还要大,转眼就把小光球遮了个没影。 【这次的剧情是,啊!】 一声惊呼之后,造梦飞快地读了下去:【二十世纪打工仔曾复,意外穿成了某狗血虐恋小说里的炮灰。】 【那娇弱矫情的小白花女主,在设定上竟然是这个炮灰的姐姐!】 【自己却是女主那个反派后母的蠢儿子,因为女主不堪男主的囚禁,选择带球跑之后,反而害死了男主和自己还有孩子,让整个曾家遭到男主家族的迁怒而被炮灰......】 【呵呵,既然都穿越过来了,那自然是要扭转原本的炮灰命运!】 【于是乎......】 【什么狗屁的男主角女主角,看我攻略侯府小姐,成功入赘,再掏出来自现代的诗词歌赋工艺科学十八般武艺......】 造梦念着念着就停了下来:【主人,后边的内容乱码了,可能是世界意识或者天道觉得太辣眼睛实在看不下去就把它给抽走了。】 谢珝真:【......还有别的吗?】 造梦【哦】了一声,连忙道,【还有,额,乱码后面是这个穿越男入赘侯府,成了赘婿,但在暗地里发展自己的势力,然后在原男主准备欺负他的时候,所有势力一拥而出,把侯府世子给祸祸死了,然后他岳父也死了,他继承了爵位然后和好多红颜知己生活在一起......】 【他一个赘婿!不能科举不能经商,若是征兵或者需要服役都是第一批被抓上去顶着的人,他继承爵位?!】谢珝真再一次切身感受到了来自那个不知名主神,对这个世界的深深恶意。 【皇帝是死的吗?!】 【礼部尚书呢,御史呢?】 【还有那些最重礼法的老东西呢,都死了不成?】 凭啥这些老东西就针对自己?! 造梦瑟瑟发抖地躲在书卷后头:【主人息怒,这些都是剧情后期的内容了,如果让它顺利发展到那个时候的话,这整个世界只怕都已经被扭曲,成为主神手里的玩物了所以才会......】 它瞄了眼乱码之外剩下的内容,决定还是不念出来,刺激主人本来就神精的神经了,转而说起了自己探查到的另外一件事:【主人不必太担心,这个灵魂在原本的世界只是个最普通的人而已,只是被剧情加持了原本不属于他的智慧和运气,现在他的剧情里,原女主这个重要角色已经顺利跑路,原男主也马上要去西南了,只要让男主妹妹别被他蛊惑,剧情就没法顺利发展下去。】 谢珝真精准地捕捉到关键词:【他来自后世的那些技艺没了?】 【......原本就不是他的,毕竟真正有本事的人的灵魂都受到世界的保护,主神并不是总能拐到手,更多时候只能选择最普通的那种,如果不是这个世界不再允许系统进入的话,那曾复身上的剧情就会更直白地变成那种给他提供各种便利,为他无逻辑加金手指的系统了。】 谢珝真若有所思:【所以,他现在没用了是吧?】 付轻素回京后的表现一直处在谢珝真的监控里,这个女子虽然眼神也很干净单纯,但到底是个见识过未来的心思开阔之人,且她虽然没那么机灵,但对曾素秋和其他不曾招惹过她的人表现还算友好,暂时留着,叫慈幼院里的女孩儿们跟着学学她为人的态度还是很不错的。 但这个曾复嘛......谢珝真在得知了他的剧情之后,就突然很想叫他见识一下封建社会的丑恶。 第358章 又卡文了蠢作者哭唧唧 冷静了片刻之后,谢珝真又问造梦:【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额......在,好像,咦?】造梦伸着小爪子挠了挠圆润的头顶,【他怎么在给他爹下药啊?】 【哦?】 【不对呀,剧情上分明写着——他可不管自己爹娘到底有没有对原女主怎么样,在原女主看来他爹娘是反派,但在他看来这对夫妻是自己的亲人,原女主就算是主角也别想伤害他的亲人呢......】 【怎么反而他自己先伤害上了?】 “噗。”谢珝真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在意识中说道:【兴许是发生了什么损害他自身利益的事情吧,听你说的这些,我发现,就算是主神编写故事,也逃脱不去那些酸书生们的老套路呢。】 【自己是个废物,就给他们的男主角写上几句胸怀大才,却不受世人理解,或者被权贵针对了,一身才能得不到发挥的机会......】 【好锥子到哪儿都会出头,若一个人自诩身有大才却二十好几了还碌碌无为......呵!】 【分明自己是个只会蹲在家里吃父母啃兄弟使唤媳妇的老废物,偏还幻想天降贵人捧他臭脚,官家小姐们对他痴心不已几句话就能被他哄了终身去。】 【主神的剧情虽然新奇很多,给它选择的‘男主角’也添加了不少能力,但根源上也还就只是这个套路罢了,你瞧瞧,主神挨了我天道阿娘的打,它设置好的剧情发挥不出来,‘男主角’也再没法获得那些超出他真实水平的能力了,这‘男主角’可不就暴露真面目了吗?】 【说起来,这人主神都给了他些什么能力?】 造梦晃悠了下,道:【就是先背一些他们那个世界前人的优秀诗赋捞捞名气,然后烧烧玻璃,做做肥皂和女子的化妆品什么的赚钱,差不多了谋个官职,然后主神设置给他的关于基础建设的能力——比如说改良建筑材料,生产工具什么的,才会慢慢加载出来。】 【当然这个过程里少不了结识各种红颜知己和权贵人物,哦,还有要打脸那些欺负他的炮灰......】 谢珝真沉默了片刻:【这废物,最有用的能力竟然不是最先能出来的,可恶!】 如果一开始就能带全了能力,自己还能从他身上捞一笔,反正看着他也不太聪明的样子,忽悠忽悠掏干净了他脑子里的东西再说其他不迟。 【主人别生气,其实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去做那些基础建设,之所以这些能力得等到后期才能加载出来,其实是因为到了那个时候,这个世界只怕已经被主神所掌控了,放在剧情里,只不过是几句话,就能得到大批这个时代没法制造出来的资源却不会有人觉得异常,而且‘男主角’也会顺风顺水,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也会被主神的意志彻底侵蚀,丧失自我......】 谢珝真很敏锐地觉察出了不妥:【如果让他那个剧情发展起来,最终他会取代我,取代我的元君!】 女子身上迸发出猛烈的杀气,正当她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就见女儿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地从门槛上爬了进来,跟在陆微垣身后的是一群宫女嬷嬷们,她们都只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也并不阻止陆微垣这个太过于不大家闺秀的举动。 “娘亲!”陆微垣十分熟练地翻过了门槛,拍了拍裙子,就朝着谢珝真跑过来。 谢珝真从椅子上坐起,往外稍微走了两步蹲下,将女儿接入怀中:“娘亲的乖宝宝,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陆微垣趴在母亲怀里:“想娘亲!” 她伸出双手朝谢珝真比划起来:“娘亲,说,哥哥,读书,我也要!” 这段时日前朝后宫一把抓,忙得有点儿昏头了的谢珝真才回想起来自己几天之前答应了陆微垣,要带她去麟趾殿看她哥哥怎么读书。 只是......这小家伙,得寸进尺起来的模样果然是像极了自己的,那话在她嘴里转上一圈,就从去看看哥哥平日怎么读书,变成了哥哥读书她也要读了。 “好好,娘亲带你去看看。”谢珝真亲了一口宝贝闺女,对她超脱凡俗的聪慧已经不如何惊讶。 陆微垣无论哪个方面都成长得飞快,这是谢珝真乐见的,但同时也忍不住有些担忧自己的女儿慧极必伤......虽然有世界意识作为后盾,女儿的前程和人身健康是不必愁的,但她的快乐也很重要啊! 谢珝真抱着女儿,转头交代了夏至叫人去把曾家近况仔细查一查,而后就没停步地带着陆微垣朝麟趾殿的方向走。 陆微垣只被她抱了一会儿就嚷嚷着要自己下来走,谢珝真也随她,因为陆微垣年纪还太小,所以谢珝真还没让她开始修习仙法,只是晚上入睡前,会把那功法上的内容念给女儿听——当然,是趁着皇帝不在的时候。 “娘亲瞧!哥哥!”陆微垣自己跑一段,让谢珝真抱她一段,母女俩磨磨蹭蹭地到达麟趾殿的时候,已经是这些学生们午歇的时候了。 陆微垣对自己没法旁观哥哥怎么读书一事并没有感到什么失落的,迈开腿就朝着谢意跑了过去。 “哥哥哥哥!”她高举双手一脑袋扎进谢意怀里。 谢珝真看见自己大儿子被小女儿撞地微微后退了半步,不由皱了皱眉——谢意的年纪正是练武打根基的好时候,他平日除了念书,也跟着宫里的武师傅练武的,谢珝真还让君悦心指点过他修炼半部功法,可不知道为什么,谢意的进步速度比其他同样修炼了这套功法的人慢上很多。 反而跟着他舅舅念佛经的速度那叫一个一日千里....... 后来谢珝真专门请了白老御医来为谢意诊看过身体,也没诊出什么大毛病来,就是稍微有些弱症,是在武威侯府那几年吃苦给磨出来的。 而很快造梦就为谢珝真解释了为什么谢意的进境不如旁人——男子和女子的身体情况存在很大不同,就算这套功法是男女都能修炼,但它本质上是世界意识给陆微垣量身定制的,其他人练起来都会天然比陆微垣慢上一筹,谢意只是吃亏在身体构造而已。 第359章 温馨日常 “娘亲。”谢意抱了下妹妹,就换做与她牵手的模样,上前向谢珝真见礼。 方才谢珝真等人没过来的时候,谢意正在跟另一个男孩儿交谈,他见状也连忙上前行礼道:“臣邓继辉拜见昭妃娘娘。” 谢珝真看了他一眼,没什么架子地叫起:“原来是英国公,本宫先前听说你也入宫读书了,在麟趾殿可还待得习惯?” 这便是原先英国公府的小世孙了,在先英国公和世子都被皇帝一句话送下去陪邓贤妃之后,倒也没继续削他家的爵位,而是叫年纪与谢意差不多大小的邓继辉继承了爵位。 身上有父、祖两层孝在,邓继辉原本是要守足六年的,只是英国公府落败之后,皇帝也杀得心气平和了,便又重新念起了曾经的好来,大手一挥恩准了小英国公入麟趾殿读书,只是为了避免冲撞贵人,他只能在麟趾殿里头行动。 “多谢昭妃娘娘关怀,臣在麟趾殿一切都好,老师们还有永嘉侯都很照顾臣。”邓继辉认真回答道。 谢珝真看了一眼面露无奈之色的谢意,笑问道:“说起来怎么不见二皇子,你这小小的一个人,头一次单独入宫......” 这俩才是亲表兄弟呢! 怎么不去与二皇子抱团,反而黏上谢意了呢? “二殿下说他有些不解之处要在课后去请教一下老师们。”邓继辉到底年纪还小,被这么一问,面上便显出了不自在和尴尬出来。 其实,他虽然与二皇子是表兄弟,但自失母之后就变得愈发古板阴郁的二皇子对这个表弟并不如何亲近,邓继辉入宫之前,他母亲倒是几次叮嘱过要听二皇子的话,要跟二皇子交好一起玩....... 邓继辉努力地去做了,奈何二皇子压根不想搭理他。 没办法的邓继辉只能转头去寻其他玩伴,只可惜他入学太晚,又有英国公府那几个死得不光彩的长辈在前,这些权贵家的孩子们也都不爱与他在一处。 这次也是邓继辉故意趁着午歇堵住了谢意示好,谢珝真才会在过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他们站在一起说话的模样。 三两句话打发走了邓继辉,谢珝真一手牵儿子,一手牵女儿,开始教育谢意道:“你若真不想搭理他,直接表明态度就行了,我看英国公也不真的是那等无知孩童,麟趾殿中论起身份来,除去几个皇嗣,就是你了,身为二皇子的表亲,他不好与其他皇子交好,但他也不去找旁人,而是找上了你,可见他心底头是有计较的。” “儿子明白。”谢意点点头道,“其实儿子也是想看看英国公他到底想做什么,起码现在看来,他也不是什么难招架的人,就当交了个萍水相逢的朋友。” “你自己拿主意,切记不要交浅言深。”谢珝真无意在方方面面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去干涉子女们的正常生活和交际,自己迟早有一天是要离开他们的,现在所需要去做的,就是在把他们保护好的同时,尽可能地帮着他们学会自己站立起来。 谢意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嗯,儿子晓得了。” 说完稍微有点儿严肃的话题,谢珝真看着谢意那张愈发严肃的小脸,忍不住起了点儿坏心思:“唉,昙奴长大了,都不像小时候一样用小名喊自己了,那时候多可爱呀。” 谢意的脸一下子烧红起来——他本就生得雌雄莫辨,进学之前一口一个小名做自称,惹得阖宫上下都对他爱惜不已,可到了麟趾殿里,小孩子们虽不如久经世故的成年人那样心思狡诈圆滑,但总有种莫名的,直白而野蛮的恶意在那些看不惯谢意的人身上盘桓着。 虽然这些小孩儿不敢明面上对谢意怎么样,但私底下拌上几句嘴也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在谢意这个年纪,也正是他认为自己应该长大了,不能再与小时候一样行事的关头上:“儿子......已经长大了,不能再那个样子。” “你长再大,在娘亲面前,不也还是个小孩儿?”谢珝真故意戏弄他。 陆微垣昂起脑袋看看亲娘亲哥,最后晃着她聪明的小脑袋瓜子,果断与亲娘站在同一个阵线:“昙奴哥哥!” 谢意的脸变得通红一片,衬得他眉心处的朱砂痣也更加显眼:“元君你也......” “我,元君!”陆微垣指指自己,又抬起手戳戳谢意,“哥哥!昙奴哥哥!” 然后松开谢珝真牵着的那只手,走到谢意跟前一把抱住:“亲近!” 谢珝真看着女儿一串顺滑的连招让谢意头晕脑胀认下了这个称呼,而且看上去似乎还有点感动的模样,深觉这小家伙长大了只怕是要招惹上不少桃花债...... “元君喜欢昙奴哥哥!”陆微垣一板一眼地说着,“哥哥也说嘛!” “好,哥哥也喜欢元君。”谢意的脾气一贯很好,尤其是在面对自己妹妹的时候。 “是昙奴哥哥!”占了便宜还卖乖的小家伙不依不饶。 谢意无奈,红着脸憋出来她想听的话:“昙奴哥哥也喜欢元君......” “昙奴哥哥最好啦!”陆微垣把自己偷藏的糖果取出来要分给哥哥。 而一直旁观这对子女互动的亲娘眼疾手快取走了糖果:“你们一个正长牙,一个正换牙,都不准吃太多甜的!” 怪了,这小家伙到底都怎么藏的糖? 上上下下伺候她的几十号宫人和自己这个亲娘竟然一次都没能抓到现场。 见糖被娘亲抢走,陆微垣也不哭闹,而是小大人模样地冲着谢意摊手:“没有了。” “噗。”谢意脸上羞意褪去,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微垣拍拍自己的胸口:“以后,姨姨回来,还有糖!分给哥哥!” “哦?”谢珝真拎起女儿,“乖乖,哪个姨姨偷偷给你糖吃了啊?” 陆微垣眨巴眨巴双眼:“元君讲义气,元君不能说。” “君悦心是吧?”这人对上小孩儿就只剩表面潇洒了,陆微垣一撒娇,君悦心就恨不能什么都随了小丫头的意,简直比自己这个亲娘还要溺爱孩子。 谢珝真转念一想君悦心已经随军出征,后头还不晓得要面对多少困难,便只摸摸女儿的小脑袋:“算了,等她回来再算账。” 第360章 叛逆的一家 西南。 月午县。 “这个时候,京中的封后大典应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吧。”斜斜叼着一根随手薅来的草叶,君悦心已然换做一身当地山民的打扮。 “什么大典?”朱雀音走在前头,闻言回过身来疑惑地问了一句。 “咱们的皇帝陛下要立后啦!” “皇后?”朱雀音看了一眼她嘴里那根草,确定君悦心没有吃到不该吃的东西之后,决定不去管她,“汉人皇帝,不是,陛下他要娶新妻子了?” “不是新娶,是立后。”君悦心补充道,“立昭妃为后。” “哦!”朱雀音恍然地点了点头,但她作为月午族族长的大女儿,是整个月午族未来的头人,所以哪怕月午族归顺朝廷,开始在山下与大盛接壤的地方建设起新县城,朱雀音的母亲也没第一时间把她接下山去。 直到她在山里蹦跶到十来岁,山下新的月午县也基本稳定了之后,她娘才想起来把孩子接过去接触一下汉学。 朱雀音在学习汉文上天赋只能算是普通,但胜在勤奋,平日里用得上的汉话已经十分精通,就是对那些个之乎者也的还是很头痛麻爪。 “我晓得这个,你们来的时候就提过,要把咱们几个羁縻县里会跑山的女娃们编成、编成军,让你统领着,你就是那位昭妃娘娘派过来的!”朱雀音腰背后背着一把砍刀,一个竹编的小篓子,走在山道上看见药材野菜就很熟练地用刀挖出来丢进去。 山间的小路无人打扫,常常长满了野草,君悦心见她时不时把长高了的草丛也一刀削平,身姿轻盈举止利索:“对,我是她派过来的。” “我有点东西想问问你哦。”朱雀音提着砍刀,转身往君悦心凑过来,“我也去过你们汉人的县里,里头若不是死了丈夫的寡妇,是不会去做这些,这些你们称之为男人的事情的,你也死了丈夫吗?” 她挠挠头:“可是既然皇帝还能立那位昭妃娘娘为后,那皇帝一定也还是活着的啊,你,还有她,出来做这些汉人里男人才会做的事情,不会有什么不妥当的吧?” “其实在我们汉人里,做这些所谓男人才会做的事情的女子,也是有的,只是的确是少了些,或许只是你没有见过罢了。”君悦心笑着回答道,“我没有丈夫,我并没有嫁过人——” 看见朱雀音双眼里的好奇和雀跃,又补充上一句:“......当然也没有,嗯,娶过男人。” “那情人呢?”朱雀音一歪头,发髻上挂着的那串由鸟羽和各色玛瑙石穿成的串珠坠子滴滴答答地响起来,她必须要为月午族和其他几个羁縻县的山民打听清楚这位“君百长”的态度。 羁縻县里的各族,大部分做主的头人都是女性,但盛朝的规矩和山民们的差异实在是太大了,朱雀音虽然不擅长汉人的文章书画,但她很清楚自己母亲这个官做得很不容易,不知是月午县县令,几个羁縻县里的山民女官都很不容易。 前来南征新南国的大军其实已经到了州府上有一段时间了,征召善于跑山的山民为兵的诏令也早已发下,她们之所以拖到今天才来接触这位新长官,不过是在忧心对方的态度,也存着几分对于盛朝是否会拿山民们充作炮灰的害怕与忌惮。 但当朱雀音发现来的百长竟然也是一个女子时,这份担心就放下去不少。 一面说着轻快的话题以示亲近友好,一面悄咪咪打探起君悦心的具体情况。 “我也没有情人。”在来之前,君悦心就已经寻了林翘打听过山民们的习俗,因此对朱雀音这些相对来说有些开放的问题并不觉得冒犯,而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亲兵里,由君慕心为妹妹拨过来的那个男子已经有些绷不住了 但就算心里再绷不住,他面上也没显露出分毫来——毕竟自己从前跟随过的君慕心也不是啥这个时代世俗意义上的正常男人,这家子,多多少少都是有些离经叛道在身上的。 前镇国将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泥腿子一个,据说从前是在山里打猎的,因偶然间救过何老将军 命,受他赏识才有了个正经户籍,下山入伍,并且在先帝末年对外的几场战役中无一落败,打出了赫赫威名。 哪怕他最后因伤重身死,那也是在得胜回朝的路上。 而兄妹俩的母亲叶夫人,乃是宗室女所出,她母亲的血缘与皇帝还算近,受封康乐县主,叶夫人自己身上也有个乡君的爵位,领着宗室的俸禄,只是没有封号罢了。 按说她是外嫁女的外嫁女,较真了来算,是不该有这个爵位的,但她的母亲康乐县主生而丧母,曾在胡太后膝下养育过一段时间,等到叶夫人出生的时候,胡太后念着这段情谊,便赐下旨意给了叶夫人一个乡君的爵位。 康乐县主所嫁的夫家叶氏,也是跟着太祖开国的老功臣了,只是传到这一代时,爵位已经传尽,但叶大人自己争气,彼时已经官职工部侍郎,而婚后康乐县主膝下二子一女,长子叶莲藕如今正任大理寺少卿,次子叶莲蓬在国子监教书。幼女叶莲芯与次子乃是同胎出的双生子,当时胡太后给她赐爵,也是借了龙凤双生为大吉之兆的说法。 这样的出身,这样的荣宠,叶夫人年轻时自然也是一家女百家求的,只是最后她出乎众人意料地竟然选择了个出身山林,在京城世家们看起来与野人无异的黑皮将军。 而叶大人和康乐县主竟然也就由着她去嫁这样一个只会打仗杀人的野人。 曾有叶夫人的手帕交怀抱着二十万分的不解去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而后便流传出了叶夫人的千古名句:“像他这样无父无母没有叔伯姑婶兄弟姐妹一大堆亲戚的纯天然野生孤儿,门第官位又足够叫爹娘点头的,在咱们这样子的人家里,实在是难找得很啊!” “而且你不觉得他黑归黑了点儿,但五官生得不差,且身量够高双肩够宽一顿能吃三桶饭,一枪能串仨脑袋的样子还是很可爱的吗?” 手帕交当即捂脸遁逃。 第361章 寨门骂战 君慕心曾经的亲卫习惯性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之后,很快就适应了前方两个女子的谈话内容,而在他旁边的是君悦心这次从慈幼院里带出来的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年纪不大,才十一二岁,她身无残疾或疾病,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在慈幼院外,原本是一边在敬老堂那儿帮着扫撒赚些零花,一边与那里的老人学可谋生的手艺的,后来谢珝真得了那功法,君悦心去慈幼院挑选有天姿又足够稳重的女孩儿时,就把她给挑上来了。 这女孩儿不知父母,不知姓氏,便跟着敬老堂里的一个老人姓花,名叫花常春。 此次跟随君悦心一起到西南诸县来,还是花常春头一次出远门,她虽然年纪小,根骨却好,也很能耐得住吃苦,在半部功法的加持下,顺顺利利地跟到了西南不说,还有余力一起跟着君悦心进山去与山民们谈事。 月午县新址建在山下,但山民们大多仍然是居住在山上的,几个羁縻县里有了什么需要大家一同商量的事情,便会约个时间一起到老寨子里来。 这正是朱雀音要带着君悦心等人去的地方。 “情人是什么呀?”花常春比起那男亲兵而言,在君悦心面前时要活泼得多,“是话本上写的那种有情人吗?” 朱雀音捂着嘴笑了两声:“应该也差不多吧,反正就是可以和你一起快活,但是不会一直住在一起的男人嘛。” 直白而奔放的话语,让年轻的男亲卫忍不住双耳通红。 “阿妹年纪还小,再过个四五年的,你也就晓得情人是什么了。”朱雀音对着花常春笑笑,转过头去继续边走边与君悦心交谈。 “我还以为你带在身边的是你情人呢,原来是我想错了。” 两人身后传来男亲卫压抑的咳嗽声。 君悦心摇摇头道:“他是我的亲卫,我哥哥送来给我打下手的人,我从小就对男子不太感兴趣,长大了也觉得还是一个人过自在。” 男亲卫喉咙里传出被口水给噎着了的响动。 “唔,那也挺好的,男人多了,的确麻烦也会变多,尤其是你们汉人的男人,好多都觉得咱们族里的女子睡了他就只能一直睡他,好没道理,我娘和她后来找的那个汉人情人也是,非要说我那个弟弟是他家人。” 朱雀音翻了个白眼:“既然他想要,就带走呗,不认母亲的子嗣,从此就也不再是咱们家里的亲人了,这也就算了,更过分的是,他竟然还想带着个不要自己母亲的人来抢我的位置,可偏偏原先那个州府里的大人还认他的说法,若不是我另外有门路,寻了法子来解决,那我就算是得罪了那州府里的大人,也要亲手猎了他的人头!” “哦?”君悦心回想了一下,“还有这事儿?” “对啊,也幸好我有个有办法的朋友。”朱雀音笑了笑,没再继续说,而是将砍刀往前头一指,“瞧,快到了。” 山林掩映之间,一座颇具民族色彩的简陋小城出现在众人面前。 朱雀音往门口处张望了一眼,惊讶道:“怎么回事,今天不是赶集天儿呀,怎么那么多人,好像还有汉人。” “瞧着像是来找麻烦的,咱们赶快下去看看能不能帮忙吧。”君悦心皱着眉说道,她很自然就把自己放在了朱雀音同一个立场上。 而后者并没有觉察到她话语的变化,只觉得这人的确是个能处的:“好,这儿路有点滑,你们小心些。” 一行人走到门口处,才看青促会果然是一些汉人模样的人,正与几个山民打扮的女子争执着。 “怎么又是她,不都几年没来吵了吗?”朱雀音语气里充满无奈。 君悦心眼看她似乎是要冲上去,连忙拉住:“你先告诉我这些人与咱们寨子里有什么冲突,我好歹也是个官呢,说不准能帮点什么。” 朱雀音不疑有他,只道是山民那边打头的一个中年女子,也是跑山的好手,她并非月午族人,而是另一支早就归化了大盛的山民族人,她这一支山民在许多年前,外族犯边的时候,因为熟悉山林作战,也跟着上了战场。 “......那位阿婶名字叫燕云衣,在打仗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汉人的将军,等到打完了仗,那个将军就说要娶阿婶为平妻,阿婶不晓得什么是平妻,她家里的丈夫很早就死了,没有孩子,所以才想找个情人生孩子的,她以为平妻是汉人的什么规矩,因为汉人规矩太多了,就没答应。” “结果后来那个将军在战后被留在汉人的县城里驻守,他家里原来已经有妻子了,就是那个人。”朱雀音用砍刀指了指在人群中间的一个贵妇人模样的女子。 她没有开口说话,而是任由燕云衣与她的下人们争吵。 “不知道为什么,这女人不在家管教自个儿男人,反而跑到咱们县里来,把阿婶一顿臭骂,骂完了又说阿婶想做那将军的平妻是痴心妄想,想要入门只能为妾什么什么的......” 朱雀音三言两语把两人之间的矛盾说了个清楚,而君悦心却只觉得这世间掺和上男女的矛盾,模样都大差不差,没什么新鲜。 那将军想求娶燕云衣这个山民女子做平妻,他夫人不肯,燕云衣也不肯,几人闹了一通后,在朱雀音母亲的调解下,终于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而这一次是西南诸县又要调山民为兵,燕云衣算得上是个老将,自然也位列其中,往州府听令一回,便不知怎地又与那将军碰上了面。 当然,只是见到了一面而已,话都没说过几句,燕云衣回到寨子里做准备,哪知这才过去多久,那将军的夫人就带着人杀上门来了。 君悦心根据朱雀音和山民们的话把信息梳理了一遍,心里对这位将军究竟是何人也已有了个底。 她们抬步向前走去,正好能听见那夫人一个婢女叫骂道:“......我家夫人武艺谋略可比你好得多了,若是上阵出战,必定也能比你得更多战功,你怎么好意思天天把战事挂在嘴边做借口,实际上还不就是想去勾搭我家将军!” 听到这里,君悦心忍不住站了出去,她一身山民的衣裳,肤色和样貌却是汉人的,个子又高,往两拨人中间一站,十分显眼。 骂人的婢女只感觉一片阴影对着自己笼罩下来,情不自禁就停住了声音。 而君悦心在看见众人目光都朝着自己这个不速之客聚拢来了之后,又向端站在仆人从中的贵妇人拱拱手,用一种十分轻佻且饱含讽刺的语气问道:“既然你家夫人武艺谋略都比这位阿婶出彩,那在下就不得不问一句,在这位阿婶为国,为家,出征作战,浴血杀敌的时候,你家夫人在做些什么呢?” 第362章 恶意揣度 君悦心毫不客气的提问让那叫骂的婢女一下子顿住了,而她的主子——那个穿着打扮与山民们格格不入的贵夫人也忍不住拿正眼去看君悦心:“这位......姑娘说的实在可笑,我乃姚家宗妇,自然是要在夫君他上战场的时候,为他稳固后方,打点家中大小事务,侍奉公婆安康了.....” “姚家?”君悦心有些突兀地笑了一下,“那你便是何老将军最小的那个女儿咯?” 何夫人眉头顿时一皱:“想不到你一个山民之女,倒还有几分见识。” “夫人错了,我并非山民之女,虽然你我从未见过面,但我想你多少也对我的名字有所耳闻吧,毕竟——”君悦心脸上的笑容愈发古怪,“我可是狠狠揍过你几个侄儿呢。” 她的话语让何夫人脑海中迅速浮出来一个名字,当即便柳眉倒竖,原本平静无波的表情也迅速带上几许恼怒:“是你!” 君悦心的父亲曾是山里的猎虎,因机缘巧合救了何老将军的性命,才换来入伍的机会——但这两家人的,关系其实并不是很融洽。 何老将军的那条性命,也就只给先镇国将军了个良民户籍和入伍的推荐书而已,镇国将军是从小兵做起,一步一步,靠着累累战功才走到这个位置上的。 后来何家倒是解释过为何自家当家人的性命被人家救了,却只给人家这么点儿回报——因为那时的何老将军生命垂危,他们实在是顾不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野小子,原想等何老将军醒来,问清楚当时的情况,再安排那野小子的去处的。 哪想老夫人关心则乱,因那野小子出现实在是过于突兀,便擅作主张只给了户籍和荐书,等到何老将军脱离生命危险苏醒过来,再告知家人实情的时候,昔日的野小子已经在战场上打出了叫何家人没法忽视的名头,是以,才匆匆地有了这样一个解释。 对于这个解释,镇国将军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态,只是偶尔会去拜访何老将军,与他交流一些军伍之事,像是并不在意自己作为救命恩人反而被他家人冷待怀疑的模样。 但镇国将军越是如此,何家人就越觉得他谋求甚大。 思来想去,何家人认为这野小子如今有了官位,有了名声,却还差一个出身高贵的妻子,那必定是盯上了自己家的女儿了! 彼时的镇国将军虽然官位因战功连连蹿升,但还未加封镇国二字,在世代为将的何家看来,依旧是个土里土气的暴发户泥腿子,又有那样尴尬的冷待在前,何家几房都不愿意嫁女儿给他。 何老将军倒是还算赏识镇国将军的能力,刚好他膝下还有个小女儿,只比对方稍微大了两岁,因为是幼女,所以从小有些溺爱,亲事挑来挑去一直没有定下,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何老将军会把小女儿嫁给那野小子的时候。 何家的小女儿,如今的姚夫人,迅速地与她现在的丈夫定亲、下嫁,甚至急匆匆地随夫上任,做出一副对镇国将军避之不及的模样。 然而何、姚两家的婚事才落幕不久,叶氏的乡君叶莲芯,就把他家避之不及的野小子给牵走了,因她有爵位在身,婚事办得比这两家盛大得多,那热闹甚至都传到了已经离京的何夫人耳中,像是有什么东西隔着数千里的路程,朝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若说上一辈的恩怨还算隐晦的话,那到了君悦心兄妹这一辈,两家的矛盾就几乎是被摆在了明面上来。 而因为镇国将军的早亡,这两家子的小辈们但凡一起冲突,总会叫不明就里的外人觉得是何家在欺负镇国将军的遗孤,但实际上每次何家子孙找事都没能占到什么便宜,反而叫这兄妹俩套了不少麻袋。 最严重的那一次,是何夫人的几个侄儿想趁着君悦心落单,扮作山匪将她掳走坏她“名声”,然而君悦心将计就计,真把这几人当成山匪揍了一顿不说,还把被故意折断了一只手或者一只脚的何家兄弟几个,扒得只剩下一条底裤,捆成了串儿,大摇大摆地拖着去京兆府讨要自己击破山匪的赏银,叫满京城人看足了热闹和笑话。 后来经过京兆府的审理和调解之后,何家与君家表面上互不计较,重归于好,但叶夫人气不过这几个老大不小的男子竟然使出这种手段想要祸害自己的女儿,便上了折子给胡太后,胡太后那时虽然已经出门散心,但尊重嫡母的皇帝还是直接削去了这几个何家子弟身上恩荫的虚职,若将来他们父兄再无什么大功绩可以叫他们跟着鸡犬升天,那这几人的仕途可以说是完全断绝了。 从那以后,这两家明面上再没起过冲突,但暗地里的梁子是越结越大,何夫人虽是出嫁女,但娘家就是她能在姚府屹立不倒的底气,自然也是时时关注着娘家的风吹草动,虽然她一直跟着夫婿在外地,从没见过君悦心兄妹,但自信中得知了侄儿们的惨状之后,也是对这一家子恨得牙根痒痒。 如今见到了真人了,这人还一出现就照旧与自己站在对立面,何夫人心中愈发气恼起来:“原来是你,都是这种破落山野里出来的,难怪你与这些毫不知廉耻的女人一样,表面上说着什么不屑于内宅的纠葛,实际上就是故意哗众取宠,刻意做了特立独行的模样去勾三搭四,什么上战场,什么抗外敌,不过是借口罢了,身为女子毫无廉耻之心,谁晓得你们那所谓的战功到底是靠着什么来的?!” 这话说得重了,也十分难听。 以燕云衣为首的山民女子们脸色黑沉地对视一眼,纷纷解开衣扣,毫不在意众人视线地脱下了上衣。 “啊!”何夫人带来的下人们尖叫起来,“真是放荡无耻的女人!” 山民们则对他们怒目而视,燕云衣双眼中的怒火尤其炽盛,她指着自己从左肩斜斜划到右腰上的一道伤疤道:“或许我曾经因为无知冒犯了你,得罪了你,但你不该这般侮辱我和我的姐妹们!” “我们如男人一样拼杀得来的军功,不是让你一张嘴一句放荡,一句不知廉耻,就能随你抹消,恶意揣度的!” 第363章 打出名声 她们身上都横着大大小小的伤疤,君悦心看得出那些伤疤背后所蕴藏的凶险,也能明白燕云衣等人为何会突然如此愤怒——活下来的人尚且如此遍体伤痕,那死去的那些山民呢? 西南边界外的诸多夷族,大都有人祭的习惯,那些在那场战争中死去的山民,她们的尸身或许都无法完整地找回。 君悦心突然想起自己出征之前最后一次与谢珝真相见时,她对自己所说的那一番话——那一次战役之中,早先归顺的山民死伤过半,其中不乏女兵,但哪怕她们的确有功于这个国家,可大部分盛朝子民都只知道是朝廷大军击破了诸夷,鲜少有人清楚山民们在其中发挥的关键作用,更别提这些女兵了,因为此地取名风俗与中原不同,她们甚至连军功簿上的名字都是记不全的。 立下战功活着回来的女人们,没有拿到应得的官职,而是被赏了些微薄的财物,便归还家中。 “所以这一仗,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必须打得出彩,打出你的名声来!”谢珝真如此对着密友说道,“有我在朝中,足以保证你,还有跟随你的人们再不会经受曾经那样被故意忽视打压的遭遇,你只管放手去做,你们的每一笔功劳,我都不会准许那些迂腐的老东西有分毫沾手的可能!” “我需要一批女兵,也需要一个能让女兵们名正言顺存在的,有足够才能去领导她们的将领!”谢珝真的野心在对着密友的时候已是昭然若揭了。 而那时的君悦心面对严肃起来的友人,也收起以往吊儿郎当的态度,认真地回答她:“我不会让你失望,为了那个——我们所乐见的未来,我不会准许自己失败。” 时间回到现在。 君悦心面露不忍地再次站在满身伤疤的女人们身前,嬉笑着:“敢问何夫人,你家将军身上,这样的疤痕多么,有这些阿婶们的凶险么?” “你亦是将门之女,不会连这些基础的常识都没学过,看不出来这一道道伤疤是遭受了怎样的伤害,才会留下来吧?” 她穿着山民的衣服,身材高大,鬓间簪着颜色亮丽的鸟羽,微风吹来羽丝轻颤,装饰在鸟羽上的轻薄银饰也跟着发出悦耳的响声:“若对着这样的伤痕,你还能坚持你那种肮脏龌龊的念头的话,那在下不得不怀疑,何家的家教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你这所谓武艺计谋都远胜真正上阵杀敌过的军人,却只晓得在战事起时龟缩家中的某家宗妇,以将门之女自居,却无半分对待众浴血将士的同理心......可见是根子上坏了啊。” “放肆!”何夫人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指节捏得发白:“我父行军打仗之时,你都还未出生呢,小小女子安敢擅自议论......” “我就敢啊,说都说了,怎么,你打我啊。”君悦心两手一摊,“还是要写信回家找你爹哭,要他来帮你打我?” “真是不讲道理啊,我有说你们家风不好是因为何老将军为老不尊,为父不教,才让你们全家都是自以为是,轻辱护国将士的草包吗,有吗?没有吧!” “你!”何夫人指着君悦心,脸色也气得发白了。 君悦心脸上依旧挂着懒洋洋的笑意,她双手抱肩:“瞧瞧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我可不想你自己把自己气死了,到头来还要栽到我身上。” 何夫人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憋出来一句狠话:“你等着,本夫人定要请父亲上折子弹劾你!” 君悦心耸耸肩,无所谓道:“果然是要找爹哭唧唧啊,不过夫人怕是忘记了,这直达天听的本事,我或许,应该,大概是比你这一家子,更强些的。” 她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个“亿”点点的小手势。 何夫人被怒气冲昏的大脑突然想起眼前这人还有个出身更加上不得台面的密友,而这个朋友,马上就要成为国母了......她只感觉到一阵胸闷气短,眼前泛起一片片墨色。 何大将军在先帝朝时,的确是最受倚重的武将。 他效忠于先帝,服从对方的一切命令,唯一没能料到的,是看上去十分长寿的先帝会突然而然地死了。 如今何老将军的地位在武将之中依旧超然,但,就是太超然了,其他武将若是烧香的道士,那何老将军就是挂在墙上的神画——纸胚凡体,除去超然的地位之外一无所有,若是人间的帝王决定不供奉他了,他瞬间就会从“神”,跌落为外道邪魔。 作为家主的何老将军尚且如此,就更别说除了大孙子之外都不怎么争气的其他子嗣了。 何夫人当然明白自己娘家已经大不如前,而且是早就出现了衰败之像,不然他的丈夫也不会冒出要娶平妻的念头,还不是因为何夫人能给他带来的利益已经飞速下跌,而燕云衣又是那个时候可以帮助他谋夺军功且看起来很好控制的一个人选。 这夫妻两个,一个想要踩着燕云衣的军功和能力助自己上位,另一个则满心震惊于丈夫的薄情势利,并且开始熟练地在燕云衣入门之前,试图打压对方在后宅中的地位,却又被丈夫的一句,燕云衣与她不同,并非寻常后宅女子而整破了防。 燕云衣当然不是后宅女子,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后宅的观念,也从来不知道眼中可以春风一度或者几度的情人早就有了妻子。 就在何夫人深恨燕云衣这个非与自己一样将门出身,却能上阵杀敌的女子,在搭上自己的丈夫之后依旧要与自己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时,出乎这对夫妻的预料,他们不约而同想要算计和利用的女子,直接了当地拒绝了姚某人的求婚,宁愿请功时自己的名字和姐妹亲人们一样被模糊了去,也不愿意成为什么“平妻”。 他们一起恨上了她,这份怨恨持续到如今。 何夫人这般急匆匆过来朝“情敌”示威的举动,君悦心怎么想,都觉得是先前姓姚的故意在燕云衣身边晃悠的缘故,不然这种召集山民为兵的军政事务,怎么就轻轻松松传进一心侍奉公婆,为了爱夫洗手作羹汤的“将门虎女”何夫人耳里了呢? 第364章 歃血为盟 何夫人挣扎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行军打仗非女子事也,你......你如此违背天理,颠倒阴阳,迟早......” “迟早如何?”君悦心眉目一凛,很显然何夫人真正想要指责行这些所谓“非女子事”的对象并不只有自己,毕竟在这样的人眼里,君悦心背后那个一脚踩进朝堂里,不停地给礼教扇嘴巴子的女人现在依旧是耀武扬威地越活越好。 她似笑非笑地拨开一个试图挡在自己与何夫人之间的下人:“夫人,你猜,若是我在这儿将你杀死,你的丈夫,你的家族,敢不敢,会不会为你的枉死张目呢?” “你!”何夫人目眦欲裂,她已经被气得不知道该如何言语,同时君悦心那十分认真而无惧的神色也叫她打心底里生出一种恐惧来——这疯女人年纪还小的时候就敢把自己的侄儿们断手断腿,如今年纪大了,身后还有比她更加癫狂张扬的妖妃存在,只怕是...... 思前想后,何夫人到底是没信心去拿自己的性命与君悦心对着来的,她嘴唇动了两下,用极小的声音说道:“算了,回去。” 她发仆人们甚至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主人自行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了,才惊觉自家主人面对君悦心这一句极其放肆无礼的威胁时,竟然连回嘴的胆量也是没有的。 先前还在叫嚣着自家夫人乃是将门虎女,一旦有机会上战场绝对会比燕云衣更有作为的婢女,脸上是一种类似于信念崩塌的,有些难以置信的表情。 何夫人一行人憋憋屈屈,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败退离去。 山民们沉默了片刻,才发出一阵极有默契的嘲笑声,远远地,君悦心看见被包围在仆从堆里的何夫人打了个踉跄,应该是把这嘲笑听得很清楚的样子。 “你真厉害,竟然能把她给骂走。”一个山民少女开心地上前来,对着君悦心夸道,她汉话说得不是很好,口音很重而且夹杂着山民们的词汇。 虽然听得不太明白,君悦心还是保持着礼貌的笑脸。 此时燕云衣重新穿好了上衣,也走过来:“多谢你。” 她本就是个不太擅长与人分辩的性子,也实在是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都明确拒绝了姚将军的求婚而且两人已经好几年没有往来——甚至燕云衣都已经重新找了情人生了孩子了——但何夫人还是那样执着地认为自己依旧存着要抢夺她丈夫的意思。 “阿婶不必客气,对这样的人,其实不必太讲道理,若她还敢来,直接打出去就行了,没必要为她的疯话去自证什么,她......想要的从来不是你们的清白,而只是能把她眼中的‘情敌’踩踏在自己脚下的快感而已。” 燕云衣愣了一刻,道:“可我与她并非情敌。” “她只要自己认为你是就够了,不是所有人都会讲道理懂人话的。”君悦心耸耸肩,说,“把她当成山里的狼就好,狼想吃人,只是因为它饿了,要用人命来填补她空空的肚腹而已。” 她看了一眼燕云衣有些忧虑的神色,又道:“不过既然咱们与那姓姚的有了龃龉,那他就不适合再做南征的将领了,等我回去之后,会说服安国侯将其换下,免得他因私人恩怨贻误军机。” 就算姚将军是何老将军的女婿,他也不该——更加不能随随便便就向外人透露军队调动的一切相关之事的,何夫人擅自来山民处寻衅一事,往小了说只不过是女子之间的争风吃醋,但往大了说,是姚将军嘴风不严,向外人泄露军情了。 君悦心自然是不会帮着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相反,她会攥着这一点让这家子极其相配的夫妻两个狠狠跌个狗吃屎。 山民们闻言,看向君悦心的眼神里充满了惊奇之色。 朱雀音啧啧道:“真能换了他去?” “你这么厉害的吗?”她雀跃道,“若你真能换了他下去,那我月午族所出的兵马,从今往后都听你调遣!” 燕云衣看了一眼朱雀音,跟着点点头道:“我这边也一样。” 兴许是山民们从前的确是受够了以姚将军这种人为代表的朝廷官员的气,又或许是她们早存下了以此来打探君悦心能力的心思,纷纷如此附和着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君悦心十分有耐心地等山民们说完,才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道:“若诸位愿意信任我,那不妨今日便歃血为誓。” 她用小刀划破手掌,鲜血涌出。 山民们静默一瞬,朱雀音昂首向前走了一步,也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刀将自己手掌割破:“好!” 君悦心见她眉目间并无犹疑之色,有的只是一派坦然和坚定,便用手沾了自己掌心的血,轻轻涂抹在朱雀音双唇之上,朱雀音待她涂完,也沾取自己的掌心血,抬手涂抹君悦心的唇瓣。 “你的血和我的血从此与彼此的身体交融,你我以后便是两对父母所生的亲姊妹。”朱雀音正色说着,“我会信任你对我的情谊,也请你放下对我的戒备,如信任真正的亲人那样信任我。” “这是自然的。”君悦心此行本来就是为了博取山民的信任。 她抬眼看了一圈周围的山民,实话实说道:“我有一条十分艰难的路想要去走,我很需要你们的帮助。” “再难的路,还能比咱十万大山的险途更难吗?”朱雀音拍拍胸口,神色重新变得轻快起来,“我会帮助你的!” 因为羁縻县的特殊性,她们这儿的女官和女兵是处在一个合理,但不是特别被人接受的范围内的,谢珝真需要把这份合理扩大化,逼着天下人去不得不接受女子也可以为官为将这一事实。 她不在乎那些被触动了利益的人是否反扑,如今的她已然成了一个不小的利益集团的代表,而女官女将们将来也是这个集团中的一部分,她们本来就是要吞噬其他人的权力和性命去壮大自己,而也唯有不断地强大自身,才能持之以恒地将反对的声音压到,让谢珝真的理想状态,变成让所有人都去承认和习惯的——现实。 第365章 她也喜欢 大盛帝京。 谢珝真正试穿着封后那日的礼服。 黑红为主,刺绣了龙凤花纹的曳地长裙并不柔美,反而令穿上了它的女子面容愈发威严肃穆起来。 “很合身。”一旁的皇帝忍不住出声夸了一句。 在他眼中,这般打扮的谢珝真又是一种与以往不同的美丽,那头披散下来的乌黑长发让他十分想要上手把玩,但皇帝此刻心中更想的是要亲手将后冠放在自己心爱女子的头上,给予她从没有哪个“皇帝”敢于给予妻子的尊荣和权力。 真是美丽啊。 皇帝近乎痴迷地看着这朵自己亲手培植起来的血肉之花,上前去张开双臂将谢珝真揽入自己怀中:“南征之事很是顺利,爱卿所荐的那位君家女儿,亦是不输她父兄的有能之将。” 大盛的南征军把那犯边扰民的新南国打得节节败退,其中最为出彩的,是君悦心所率领的山民女兵,她们虽然人数不多,装备也不及正规军的齐全,但无论打探情报的准确性,还是斩获地方重要人物首级的数目,都远远要超出其他部队。 君悦心甚至敢就带着那几百人,抢先深入新南国王都,将那新南王一家全部活捉,彻底结束了战事。 有此一功,足以令君悦心及其麾下女兵们的存在震撼大盛朝野上下了,而君悦心也从来不是守中庸之道的谦逊之人,她的每一项功劳都有专人传颂,她自己也做出一副恃才傲物的模样,与非己方利益者频频冲突,且从不肯轻易吃亏。 她是军中出了名不好对付的刺头,也是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女将军。 她的才能和战功却是实打实的,无法被人轻易掩盖,谢珝真更不容任何人再做出夺占之举。 “再有能力的人,也得将这份才能卖予帝王家,得了陛下的容许,才能发挥出来。”谢珝真从不吝惜自己对皇帝的花言巧语,嘴上如同涂抹过蜂蜜一样地甜美,“还得是陛下您心胸宽广,臣妾才有机会能荐她入伍,她也才有机会能施展一身所学。” “这不都是为了咱们......”皇帝满足地感受着怀中之人与自己的亲近,“就叫她在你的封后大典上,献上这份奇功如何?” “日子只怕是赶不上。”谢珝真的封后大典就在三日之后,而君悦心生擒新南王王室所有成员的消息,却是在一刻钟之前才传来的。 谢珝真嗔了皇帝一眼道:“悦娘不止是陛下的功臣,更是臣妾的知交密友,臣妾可舍不得她就为了个封后典礼,在大破敌军之后,还要为了臣妾千里奔波。” “朕又岂是那种不体恤臣子的,只不过她是显明你的人,这份战功,也该有你的一份荣光罢了。”皇帝拦着爱人,在她耳边悄声将自己的打算说了。 而谢珝真也不由得露出讶然之色,有些难以置信地反问皇帝:“陛下当真愿意在封后大殿上为悦娘和那些山民女子正式赐官?” 而且还不是那种只设立在羁縻县和内宫中的特殊女官,而是要将她们如为官的男子一样真正任用起来。 “朕说到做到,爱卿觉得如何?”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臣妾先替她们多谢陛下的宽宏了。”谢珝真把头埋进皇帝十分宽阔的胸膛里,亲昵而放松地依偎着。 皇帝将她抱得更紧:“显明你的努力朕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们的所做所为的确叫朕心中有所动容,但更多的,还是为了显明而心动啊!” 这些年下来,谢珝真已经完全习惯,甚至是免疫了皇帝这种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句的表白,同时,不管皇帝能不能看出是假意奉承,她也总能做出最恩爱的,最令皇帝心中暖融的回应。 这一双男女如胶似漆,亦如鱼水欢融。 大盛朝的立后之典,从一日中那缕最初的晨光开始。 谢珝真拒绝了搬迁到坤宁宫中的提议,而依旧居住在寿宁宫里,只是宫内的装饰都要换成符合身份的。 她在寿宁宫熟悉的床榻上起身,任由宫人们帮着焚香沐浴,再一层层穿上大典的皇后礼服。 夏至将她长发全部梳起,却并不增添钗饰,一个简简单单的圆髻,却也无损女子美丽的容颜与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梳妆完毕之后,谢珝真算着时间,见一脸朦胧的女儿被抱过来——陆微垣也已经穿戴好了,作为最受皇帝喜爱的孩子,她今日身上所穿的是尚宫局照着公主及笄礼后,得了正式的封号才能穿的礼服特意制成的缩小的款式。 如今宫中的皇子皇女们,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已经有了君王之爵,几位公主依照祖例都还没加封号,只是皇帝早早选了一块江南的富庶之地给陆微垣做汤沐邑,从她出生起,就由那地的税收来供给着小公主日常花用,再加上公主们都有的月例节礼和皇帝时不时的赏赐,陆微垣年纪虽然还小,但是其身价已然不菲。 “娘亲的衣裳真好看,和父皇......和父皇的好像啊!”陆微垣学什么都学得很快,君悦心出征之前,她说话还是断断续续的一个词一个词往外冒,现在说起长句来已经毫不费力了。 陆微垣从宫女怀里蹿了下来,哒哒哒跑到谢珝真处,先是向母亲要了一个抱抱,然后便打量起皇后礼服上的龙凤纹路来:“真好看,金灿灿的。” “元君喜欢吗?”谢珝真抱着她问。 陆微垣用力地点点头:“喜欢,元君也想要这个!” “这是皇后的礼服呢,元君是公主,不能穿这个的。”谢珝真半是与女儿开玩笑,半是引导地说道。 陆微垣微微歪了下小脑袋:“是哦,元君不能做皇后的,但是元君还是好想要这样子的衣服......” 大盛帝后礼服以黑红金三色为主,饰以特殊的龙凤图纹,能令这三色与龙凤纹同在的,除去帝后礼服之外,就只有储君的礼服了。 谢珝真原还想引着女儿朝储君的方向去想,却只见陆微垣双手叉腰:“我不能穿娘亲这样子的,那我去问问父皇,我能不能穿和他一样的衣裳好了!” 那个她也很喜欢的! 第366章 封后大典 盛朝的后冠造型大气华美,用料十足,戴在头上时仿佛也给佩戴者周身添上了一层莹莹宝光,谢珝真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想哪怕就只是为了这样华美的一顶冠冕而不为了其他的什么东西,她也是心甘情愿去争上一争的。 收拾好了被华服美饰短暂迷惑的心神,谢珝真坚持要带着同样盛装打扮的女儿一起乘上凤车,前往宗室祖庙祭奠先灵。 这年月,但凡家里发生什么大事,都少不了要过问或是告知几句祖宗的,皇室自然也不例外,何况常言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谢珝真如今的手掌不仅仅只伸到了朝堂之上,在军中也借着军家兄妹和西南女兵们硬生生给啃下了一块来,当然也不会放过在这一块上为自己母女二人争取更多的机会。 凤车的车轮悠悠转动。 路氏宗亲的老长辈们早已在祖庙等候。 谢珝真身穿完整的皇后礼服,怀中抱着女儿缓步走下搭在车边的台阶。 就在她抱着陆微垣出现的那一瞬间,好几个已经白须白发,基本上是足不出户一心养老的王爷、公主都皱起了眉头来,谢珝真看见了,但谢珝真不在意,她只是抱着女儿昂首阔步地从他们之间走过,没有给任何人发言说出还未受封的公主进入祖庙不符合规矩的话来的机会。 “娘亲,这里的烟好大呀。”陆微垣小小声地对谢珝真说道,“不好闻。” 谢珝真唇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以同样细微的声音回复女儿:“元君既然不喜欢,那等你长大了,可以把祖庙里焚烧的香例给改掉。” “可以改啊,那就好。”陆微垣小大人一样板着脸点点头,然后被她娘亲放下来,示意她跟着跪在一旁的小软垫上。 早已等候在此处的宗令比先前在门外等候的老一辈宗亲要年轻许多,他身上的爵位虽然没有那些人那么尊贵,却比他们更得帝心,当然,也更懂得顺应皇帝的心意去行事。 宗令摊开早就写好的圣旨,将谢珝真一通猛夸,用词十分繁复华丽,甚至因为过于浮夸而显得有些腻味了,但谢珝真选择原谅亲笔写下这封祷词的皇帝——毕竟年纪上来了就是会这样子。 她最在意的只不过是那句“册为皇后”罢了。 香烟袅袅,长明的油灯簇拥下陆氏代代先祖的牌位并不幽暗,反而显得威严而璀璨,面对被一层层摆高,像是小山一样的历代帝王、皇后的牌位,谢珝真带着女儿在宗令的唱词里行了叩首的礼节。 她额头恭敬地贴在软垫上,心里想的却是——自个儿今日把你们最优秀的继承人给带来了,希望各位祖宗不要太过迂腐,千万别看走了眼去保佑别人,不然......就别怪自己把那人送过去与你们祖孙团聚,共享天伦了! 在祖庙里祭拜完先祖,谢珝真还得再乘着凤车到太极殿去——此处乃是大盛宫殿的正殿,平日里朝臣们上朝的地方,谢珝真对这地方并不陌生,早朝她已经参与过好几次了,只不过先前都是和皇帝一起从后头的门直接到朝上去,而这一次,她要穿过文武百官与观礼的宗亲、外夷使臣,自太极殿前的广场上的御道走过,朝着等待在高台之上的皇帝走去。 车轮再次转动起来。 凤车两边的羽林卫士的银甲在晨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但分列两旁的文武官员的注意力并未被其夺去,他们绷着张严肃的脸,虽然不能直视,但也还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在凤车上那一大一小两个女子的身上。 有人的脸色愈发忧虑,垂眸似乎是思索起了大盛此朝注定会有女子参政的未来;有人目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喜悦——这自然是早就投效了谢珝真的,谢珝真越是得势,也就意味着他们越能有好处;而有人紧咬唇齿,青筋显露,似乎对于谢珝真受封后位一事存着十分大的意见。 但无论是忧虑,还是欢喜,又或者愤怒,他们已经无法更改这女子注定要成为皇后,在她以女子之身掌握朝堂大权的路上更进一步的事实。 坠在凤车上的金铃叮当一声,车架稳稳停住。 谢珝真依旧把陆微垣抱下了车,只是这一回她将女儿放在自己身侧的地上,然后牵起了她的小手。 母女二人拥有一张极其相似的面容,又穿着颜色相近的礼服——陆微垣被谢珝真提醒几句之后,果然对自己的公主服饰生了不满,直接去寻皇帝要他身上那件,而皇帝抱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给女儿换了身早就备下的黑色打底,上用金红交错的丝线刺绣凤凰纹样的小礼服。 她们一步步踏过铺着红毯的白玉台阶,来到这个国家的君主身前。 皇帝脸上的笑意从今早起来开始就没有下去过,他穿戴全套的天子大礼服,一挥宽大的衣袖,自他左右两侧,便各自走出一男一女两个礼官来。 这两位礼官手捧玉圭,先向谢珝真微微躬身行礼,而后,那女礼官便张开双唇,她声音嘹亮:“百官,拜礼!” 声音落下,谢珝真便有些讶然地挑眉看向面前的皇帝。 皇帝那张虽然有了些风霜但依旧英俊迷人的脸上挂着沉醉的笑意,仿佛在问谢珝真是否满意自己给他的这个礼物。 大盛后妃册封,多数是只叫内外命妇们行拜礼的。 而即便是皇帝的原配,在行册礼时,也未曾动用过这样大的阵仗,竟叫这站满了太极广场的文武百官,宗亲勋贵,百夷使臣一同跪拜,见礼! 谢珝真回了皇帝一个笑,而后她转身去受百官之礼,也不忘把一脸好奇的女儿跟着转了个身,让她站在自己与皇帝中间。 这样一下子看过来,倒像是陆微垣才是今日受百官拜礼的正主了似的。 谢珝真的野心在皇帝看来与摆在秃子头顶的虱子没什么区别,光明正大且无畏无惧,但也显得十足讨喜,尤其讨他的喜欢。 毕竟......就算他早已晓得未来是他们二人的女儿最后继承了自己的位置,但在皇帝看来,若不是自己亲自教导,一手促成,那自己的爱妻爱女,还得再走更多的弯路,是决计不会如此顺遂的。 敢于主动放权给妻子,又敢于将一位不满三岁的公主视为继承人,试问自古以来,有几个皇帝能有这样的心胸和气魄呢? 陆晔生不止对谢珝真那直白而坚定的野心和不俗的政治手腕儿感到满意,他更是满意着自己是如此开明而伟大的一位君主啊! 第367章 封赏 群臣下拜,谢珝真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个个低下去的脑袋,果然这立于万人之上的感觉最能令人心胸开阔,神清气爽。 一拜过后,男礼官也跟着唱喝道:“再拜!” 百官的宽袖舞成团团的彩云一般,再次朝着这一家三口拜下。 此礼之后,女礼官与男礼官极有默契地和起了高昂嘹亮的嗓音:“三拜!” 一次次屈膝,一次次下拜,肃穆的氛围无声却沉重。 最后随着众人的起身,场外鸣响礼炮。 礼炮过后,便是由今日册封的正使——理政殿一个很有威望也很会和稀泥的老学士宣布立后的旨意。 与先前谢珝真在祖庙中听宗令念过的那一份,是差不多的遣词造句,一模一样的辞藻华丽,很显然每个句子都出自皇帝这个沉浸在这份“甜蜜爱恋”中的老男人的手。 有一瞬间谢珝真甚至都错觉今日并不只自己的封后大殿,而是皇帝特别搭了个舞台,要向天下人展示他自己眼光是多么的好,所选择成为他余生并肩而立的妻子的这个女人是多么的值得。 老学士逐字逐句地念完了旨意。 两位女官再次重复了一遍先前百官叩拜新后的流程,待百官起身之后,才又高声宣布:“礼成!” 随着这两个字落下,广场上的众人如浪潮一般地整齐行动起来。 文武百官朝两侧退开几步,让仪仗的队伍先行退下,而先前一直与宗亲们一起站在侧面的内命妇们则是一个个走到了谢珝真身后,李妃打头,后头跟着陈贵嫔和许婕妤。 谢珝真与皇帝相视一眼,首先挪开了步子,牵着陆微垣朝大殿内走去。 殿内早已布置好了宴饮的一应所需,只需众人依照着身份落座,便可继续进行封后大典的下一个环节了。 为示谢珝真这个新上任的皇后足够仁慈,少不了要给底下人散散喜气,发发福利的。 进入大殿。 皇帝的龙椅摆在最上首,而谢珝真从前上朝时所坐的那个位置,也终于从珠帘后头来到了龙椅的左侧,至于珠帘后头的那个位置,现在正坐着满脸乐呵的胡太后——方才在太极广场上行册礼的时候,她也出面站了一会儿,只是到底年纪大了不便久累,便先行入内坐着了。 谢珝真与皇帝领头拜见过母后,便转身坐下,而她坐下了之后就将女儿交给皇帝,让皇帝抱着陆微垣一起坐在龙椅上,女儿年纪还太小或许不能明白母亲的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乖乖地待在父亲怀里,抬头去数天子冠冕上垂下的珠串到底是有几串。 而陆续进入殿内的群臣也并不敢在这个时候指出皇帝是否过于溺爱女儿,毕竟这位公主可是的确有个能格杀朝臣宗亲的生母,以及总是撒手看着这疯女人咬人的生父,偏生唯一能在名分上稍稍管教一下皇帝的老祖母还溺爱这孙女至极,见此逾矩之景也一言不发,依旧是乐呵呵的。 待众朝臣宗亲都到位了之后,皇帝不再令礼官或者太监代为自己的口舌出声,而是亲口宣布了谢皇后的“慈喻”:“......赐天下万民年逾古稀者米面各一斗,再加九尺新布,香油一壶......凡狱中所囚之人,非遇赦不赦之恶徒,则罪减一等......民爵皆晋一级!” 他看了一眼怀中的女儿,不等众臣称颂,又道:“五公主陆微垣,中宫所出,朕之爱女,孝德徽懿,灵质慧心,所谓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乃赐封‘煜熠’(yuyi),以南湖、梁二州为煜熠公主封邑。” 不难发现,皇帝对“光明”一类的褒词向来是存着极大的偏爱的,谢珝真起身代女儿谢过皇帝的封赐,又主动开口道:“大公主已至及笄之年,陛下不若再添一喜?” 这是他们夫妻——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称之为夫妻了——二人早就商议好的事情。 皇帝做出一副虚心纳谏的模样:“还是显明周到。” 而成了他们二人表演所用的筏子的大公主,也顾不上心里的稍许膈应,起身拜到“父母”身前,便听皇帝开口赞了自己温良恭顺,慈惠贞淑:“......赐封成安,以新州为成安公主汤沐邑。” 明晃晃摆在众人眼前的区别对待,让成安公主忍不住磨了一下牙,表面上却还是维持住了乖巧而欣喜的表情:“儿臣多谢父皇母后,惟愿父皇母后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又是一阵对于两位公主的齐声恭贺,殿内的气氛也逐渐变得热烈起来。 早先就安排下的翰林、学士、礼官们更是当堂做出一篇篇赞颂今日帝后二人恩德,以及天家感情和睦的诗词文章来。 一波赞声之后,皇帝又宣布了将谢皇后唯一的哥哥加封为承恩公的旨意,这爵位不能世袭,而是惯例,至于为什么不加封谢皇后的父亲嘛......众人都晓得谢家老爷子瘫痪多年,如今只剩下半口气啦! 而在皇帝向谢皇后又一次表达了恩宠之后,谢皇后当然也是要回馈一二的,她当即十分大方地表示后宫众位嫔妃服侍皇帝多年,又是襄助自己打理后宫事务的好帮手,提议也借着今日的喜气给姐妹们晋一下位份。 看似是谢珝真身为皇后,要彰显自己贤德才向皇帝提出请求,等他应允,实际上这又是一桩他们俩早就商量好了的事情。 面对无比“温柔”,对自己也“恭敬”的皇后,皇帝又将其盛赞一番,叫那些曾经在朝堂上被谢皇后亲手挖坑埋过的朝臣们牙酸不已。 “......便晋李妃为淑妃,陈贵嫔为贤妃......这个贤字不好。不如改为惠妃,晋许婕妤为贵妃......” 皇帝不愿意憋屈了自己的举动让成安公主心头又是一阵泛酸,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另一侧,板着张脸也不晓得到底有没有反应过来皇帝态度的二皇子,不禁垂头幽幽叹了一口气。 将后宫中众妃各自晋级之后,今日宴会的第一个阶段便算是告一段落了,李宗终于寻到自己出场的机会,甩着拂尘轻拍手掌,乐声渐起,舞姬也陆续步入殿中,帝后相视一笑互相举起了酒盏,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第368章 恶毒母后 宴会过半。 舞乐暂歇。 殿内众人即将迎来第二波戏肉。 以如今大盛的国力,只要不是派了一头猪去做南征大军的将领,那与新南国的一战,是必定会得胜的,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出征之人会不会适应不了当地的环境而被毒瘴蛇虫给弄死。 但自古以来想要立战功又哪里会不需要冒险的呢? 虽然此去南征,存在着诸多风险,但在确定了要对新南国出兵之后,最近没仗可打的武将们还是盯着南征统帅的位置抢破了头。 最后,在诸多武将们嫉妒的磨牙声里,安国侯靠着自家不争气的儿子,成功夺下了这块肥肉,当然同时也是为了要以此战功来为自己唯一的儿子向被他轻待冒犯了的成安公主,及其背后的老父亲赔罪。 其实安国侯之所以能顺利拿下这个位置,谢珝真在后头也是推了一把的,毕竟这人身上有好拿捏的把柄,比起另外的武将而言,更方便谢珝真为了君悦心等一众女兵未来的扬名而操作。 何况安国侯人老成精,在出征之前借着安抚曾素秋的名义往永嘉侯府上送了大笔的好处,以示他的乖巧与亲近。 而与新南国的一战,结果并没有超出任何人的预料,果然是很快就取得了胜利,皇帝在宴席上一脸欣喜地向众人宣布了这个预料之内的好消息,转瞬又接上了他要送给新晋皇后的第二份礼物。 封君悦心为正三品羽林十六卫上将军,再加封从三品云麾将军散职,待大军班师回朝之后,便领羽林卫其中一卫承接皇城巡守、监察之职,同时也是留京听调,来日若再有战事起,还会再度启用她。 而跟随君悦心在西南征战的诸位女兵也都照着所立战功被加封为各等级的女将,同时将这些女将们调往西南各县,令诸县及各州府配合她们征召女兵入伍,不分山民或是汉人。 且头一次在这大殿上,将西南羁縻县这次配合大军行动的女县令们单拎出来,也是好生表扬犒赏了一番,这一回她们的性别和名字都没有再被抹去,十分官方地赞美了几句之后,皇帝还感慨了几句大盛兴盛,天下英才皆入他毂中的话。 这份旨意听得底下群臣眼皮子直抽抽,但是又没法不附和,天下间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得当今天子的小心眼,敢于面刺其过者基本都去了地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位陛下除了独断专横又骄傲自大了些,也不是那种失去理智不顾民生的昏君,还好,还好......好个鬼啊! 他都要把女人光明正大地抬到朝堂上来了,尤其是对谢皇后一系,实在是......荣宠太过了啊! 再联系上皇帝今日对煜熠公主的种种偏爱,一个十分骇人的念头在许多人脑中浮现了出来——天子此举,难不成真有了要叫五公主继承大统的念头,这又是加封女将军,又是赞扬羁縻县女官的,怎么看怎么像是要为了女儿铺路啊! 可自古以来哪里有女人做皇帝的呢? 一部分人心里这么想着,悄悄去打探周围同僚的表情,只见与他们同仇敌忾却不敢选择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搅局的人有,而且不算少;然而对皇帝这份“乱命”鼓掌叫好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些大部分是与谢皇后一系走得近的,若皇帝真是为了谢皇后母女才抬举女官,那对他们而言,无论男的也好女的也罢,盟友当然是越多越好了。 剩下的一小部分人对那个猜想表现得惊疑不定,又怕自己猜错了皇帝的意思,又怕自己猜得太准,大盛是当真要变天了,随后在脑中念头的拉扯之下,决定成为一片随波逐流的水草,先观望观望,瞧瞧那些支持的反对的谁拳头更大,再决定站位。 总之,虽然众人心思各异,但这场宴席在表面上看来,还是十分融洽的。 皇帝很满意自己这十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威严和对于朝堂众臣的掌控力,而谢珝真则是有些遗憾,真正的刺头在这一年多两年的时间里,被她拔得差不多了,如今朝上剩下的不是她忠实的狗腿子,就是那些很会藏起自己心思的,最为谨慎的那一批暗处里的反对者。 果然为人臣子,能坐到这大殿上来的,忍功大多都是一流,自己都撺掇着皇帝这般当面骑脸了,他们也还能忍得住,莫非是因为这一次自己只啃了武官的利益,而没去动文官们的大饼吗? 与嘴皮子利索,也不怎么被皇室忌惮的文官不同,武官们拥有的只是军队的指挥权而已,大盛军队真正的主人是皇帝本人。 自大盛开国以来,入伍的兵士们都有个要识字的规矩,学的第一句话就是忠君爱国,而后不断加强这一观念,一应俸禄、后勤补给,乃至家人的恩荫和赡养都由工部、兵部、户部共同负责,武将家中顶多也只能养下十来个亲兵,大多数时候亲兵都独立于军队之外,更似是武将的家臣,所以在大盛武将们是很难培养出x家军来的。 他们的功勋和战绩,乃至身家性命,很多时候都系于皇帝的一句话,一道旨意,所以皇帝这次有意培养女将,纵使原有的将领心中会生出不满,也在君悦心等一众女官并未触及到自身利益底线的前提下,不会存在太久,更不会被这么一激就跳出来反对。 谢珝真表面笑得端庄又大气,举起杯盏与群臣对饮,脑中却闪过无数讯息,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行动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梳理排布。 这一战,大盛虽胜了且胜得并不艰难,但这并不意味着伤亡小损失少,许多从中原地区过去的兵士都无法适应西南地区的环境,病死途中。 这些人的身后事自有朝廷去安置,谢珝真现在比较在意的,是安国侯及其独子——阮贺此人,完全没有继承他父亲的体魄和对行军打仗之事的天赋,才进入西南境界就当场病倒,所幸是人还吊着一口气没死。 但......他们府中可还是有个期冀这父子俩全部埋骨西南的二房夫人在啊! 而在洞悉了安国侯对于自己两个孩子的安排背后的含义之后,谢珝真认为,阮贺死了,会更符合自己的利益。 所以,她早就嘱咐过君悦心,要在董二夫人安排的人手寻到对阮贺下手的时机时,悄悄地推上一把。 想来捷报之后不久,就该传来这位侯府世子的不幸了。 谢珝真这般想着,有些玩味地看了一眼表情不算太好的成安公主。 哎呀呀,我可真是个恶毒母后呢。 第369章 心眼子 西南。 朱雀音吊着一只胳膊,上头缠满了绷带,她正和君悦心一起坐在一个小土坡上,空气中传来草叶被焚烧过的气味。 “你家那个娘娘,真的能让咱们当官吗?”朱雀音有些不自信地问道。 君悦心叼着一根草叶子,点点头:“当然,她啊,除了年轻的时候脑子进水了一次之外,都是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的。” 她比出征前黑了些,眼角处也多出一抹淡淡的伤疤,只是那如剑的眉毛依旧骄傲地飞扬着:“咱们只管等着好消息就是......算算日子,也该到封后大典了,可惜赶不及回去。” 她偏偏脑袋,看了眼表情有些怅然的朱雀音:“等大军开拔,你和众位姐妹也是要一同入京,正式受赏的,就在这两日了,有什么要收拾要准备的,提前交代好了才行。” 朱雀音手里攥着一把缺了口的砍刀,紧了紧指头:“我还没出过月午呢,这次去京城,想来能涨不少见识,可惜......阿婶她们是看不到了。” 燕云衣和她那一辈的女兵在此役中战死了不少。 含着泪水,朱雀音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才烧过荒,埋了阵亡者的墓地前,将那把伤痕累累的砍刀用力插进土地里去:“你是个挺好的人,我愿意相信你,相信你说的,我们的功劳不会再被埋没,这些战死者的家人也能如汉人士兵们的家人一样得到抚恤,我也想代表月午族人去拜见那位娘娘。” 她回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那位娘娘在许久之前已经帮过我们一次了......” 朱雀音打量着君悦心的神色,道:“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她,额......她帮我递了折子进京,才让我娘的官位没叫那丁家人占据了,我不是一开始就想要瞒着你的,是我后来接到了她的信才知道她竟然和那位娘娘是亲戚......” 见君悦心并没有生气,朱雀音松了一口气:“只是接到信的时候战事紧张,一直没找到好时机跟你说来着。” 而君悦心噗嗤一声笑了:“其实我早就知道,我认识林翘那小......家伙,但见了你之后你一直没提她,我还以为是你害羞了来着。” 朱雀音猛地睁大了双眼,脸色有些泛红了:“......汉人就是心眼子多.......” 她还给林翘送了定情的刀具呢,不晓得那臭丫头在京城里对着这些可以算是长辈的人物是怎么说自己的...... 朱雀音越想就越觉得羞涩,跺跺脚:“不说这个了,我们这次上京,会遇到那个不讲理的何夫人吗?” 开战之前,何夫人跑到寨子里来骂人的行为君悦心没浪费,直接参了她丈夫一本泄露军机,虽然没引发太严重的后果,但姚将军与何夫人这夫妻两个,还是吃了很大的亏。 姚将军被安国侯做主连夜从南征的队伍中踢了出去,而后京中的何老将军也来信将这对夫妻俩臭骂一顿后勒令他们返回京城——老将军的信件和姚将军被停职的处分是同一时间同一个使者送到的,因此不算他擅离职守,而是回家思过。 这夫妻俩在西南也算是得意了不少年的,却因为此事灰溜溜地滚回了京城,成了西南诸县官宦圈子里的一则笑话。 “也许会吧。”君悦心也不确定何夫人现在还有没有脸出门。 朱雀音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攥了个拳头朝空气挥了几下:“阿婶她们是因为援军没及时赶到才会......那天负责支援她们的那个家伙,从前都是跟在姓姚的身后,狗腿得不得了,这次有机会上京,我一定要搞清楚他们有没有在背后做什么!” 站在小土坡上,君悦心对朱雀音的愤愤之言不置可否,她懒散地叼着草叶子,干脆在地上直接伸了双腿坐下,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注意着一个方向——隔着被清理过的树木,不远处就是大军驻扎的营地。 这段时间,属于西南本地的军队已经陆续回到原驻地,只留下精心挑选过的一队人马跟着入京受赏,而自中原调来的军队也会如此,在挑选过后,部分入京,部分在大军回京的路上回归原属地,现在正是大胜过后人心最为松散的时刻。 君悦心暗中关注安国侯那一家子很长时间了,不过这“一家子”里不止是安国侯父子二人,还包括了董二夫人借着安国侯府二老爷的关系安插过来的一个小伍长。 这小伍长寻了好久都没能找到机会对安国侯下手,在君悦心的持续观察下,发现他几乎已经放弃了把这父子两个一起送走的打算,而是开始针对起了更好下手的儿子。 阮贺此人实属废物,才一到西南境内就病了,等他一边养病一边赶路,终于追上大军的脚步的时候,君悦心都已经带着人杀进新南国国王的宫殿,把他一家子全给绑回来了。 而等到阮贺终于稍微适应了环境养好了病,正式以安国侯世子兼随行军师之一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开始给战场收尾了。 他在这场战争里没有起到半点作用,唯一还能有利用价值的地方,就是他的那条小命。 安国侯在这个时代,算是难得的“好男人”,虽然在对子女的教养上没负什么责任心,但他后院里只有一个妻子,而无通房妾室,甚至出去应酬都不会去烟花地,虽两个孩子,尤其是儿子眼看着要扶不起来了,想的也是叫女儿的孩子继承自己的爵位,而不是趁着还有力气纳妾再生几个。 在西南战事正酣的时候,京城里的阮湘娥已经嫁给了何家的小公子。 永嘉侯府接下了安国侯府假借给曾素秋赔罪名义送来的投诚礼,谢珝真便命人打探了一下安国侯对于自己两个孩子的安排,在王成王公公的不懈努力和精密操作之下,终于得知了安国侯离京前对女儿的安排。 对此,谢珝真认为安国侯的思维到底还是有些不开阔了——与其去期盼女儿那个不知道会不会降生的外孙子,巴望着何家能信守诺言,还不如直接叫女儿继承了爵位呢。 也好......充作元君将来登基为帝路上的又一个“先例”,又一块砖石! 第370章 阮贺之死 “世子!” “不好了!” “世子被蛇咬了!” 营中一片慌乱,君悦心悠哉哉地拍着手上的草渣,看了几眼兵士们脚下纷乱的扬尘之后,换上一脸担忧与不解的神色,揪住一个急匆匆往外跑的士兵问:“发生何事?” “啊!”那士兵被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地回答道,“君将军!是、是安国侯世子他被毒蛇咬伤了,如今已然陷入昏迷,生死未知啊!” “什么?!”君悦心眉头紧锁,“快去通知安国侯,我先过去看看。” 她松开了士兵朝着人群最嘈杂的地方大步走去,只是那蛇毒发作得极快,等她拨开人群到达阮贺躺着的那块地前面的时候,对方已经脸色乌黑,七窍流血,眼看着胸口不再起伏了。 被紧急抓来的军医见此情形也是两眼一黑,口中喃喃着:“......没救了,这......完了完了......” 阮贺虽然无用,但从身份上来说,算是在场众人中最高的,经由军医的检查确定他没了气息已经身亡之后,君悦心暗暗松了一口气,立刻命令周边戒严,要将那条逃窜到不知何处的毒蛇找出来,以防它再度伤人。 而另一处,正与下属谈论着这次战果的安国侯也得知了自己唯一的儿子被毒蛇咬伤,命在旦夕的消息。 他想也没想就带着人抓了同在帐中的一名军医,飞马赶回大营,只是终究晚来一步,到底还是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阮贺这个没什么大用的世子,没死在初入西南境内时因水土不服生的那场大病上,更没机会死在剿灭新南国军队的战争里,反而死于战后清点胜果时蹿出来的一条小小毒蛇。 “营中怎么会有蛇?!”安国侯赤红着双眼愤怒地嘶吼道,他揪起身旁的亲兵,“去找我先前叫你们盯着的那几个人!” 他早得知董二夫人想要对自己父子两个下手的消息,在出征前就摸清楚了董二夫人布置下来的钉子,并且叫人盯紧了,这才在战事最紧张,最分不出神的时候,也保住了自己父子不受人暗算。 只是他到底没能料到,分明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阮贺却倒在了自己得胜后小小的轻忽之上。 也该怪他把这个儿子养得实在是太过没用,分明自己半点武力没有,还想趁着这段空闲的时间去山林里狩猎...... 失去唯一的儿子,安国侯自然是悲痛欲绝,虽然早先他对阮贺骂过有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心思蠢笨的儿子,还不如干脆死在西南......但当他真的失去儿子时,那股锥心的悲痛依旧是做不得假的。 趁着心腹去查那颗钉子的行踪,安国侯忍着心口的剧痛,摇摇欲坠地抓住另一个亲兵:“你立刻带着本侯印信飞马回京,将夫人,小姐和姑爷都接到别庄上!不必顾忌二房的态度,只需与老将军打好招呼即可!” 他目前还没法确定儿子的死到底是不是董二夫人的手笔,但为防万一,还是要在阮贺死讯传入京城之前,把妻子和剩下的女儿给保护起来。 旁观了这一场好戏的君悦心等到安国侯胸气稍顺了些,才默默地走上前去,道了一声节哀。 被丧子之痛冲昏心神的安国侯此时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分量不低的人存在,他嘴唇还在发颤,声音却已逐渐变得稳定:“君将军怎地在此处?” 双目中迸出怀疑的神采。 而君悦心镇定自若地回答道:“末将先前在山民墓那边与朱雀音大人一起祭拜,回来之后便发现营中起了乱子,过来一看才晓得是......” 她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哀伤和惋惜之色:“请侯爷节哀。” 安国侯充满怀疑地看着她,或者说,他现在会用这怀疑的目光看向每一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君将军来时,可曾发现路上有什么异常?” “譬如说毒蛇之流?” “原不该出现在这营中的东西!” 他的双眼愈发变得像是捕猎的鹰隼了,君悦心却像是没察觉到安国侯暗施的压力一般,抖抖自己腰上的一个药囊,道:“得知末将要出征西南的消息之后,家母便连夜给末将缝制了好些个药囊,这药囊有避蛇之效,行走山林时,不管毒蛇还是毒虫,大多都是绕着末将走的。” 她看着眼神依旧锐利的安国侯,拱拱手:“您相比也晓得末将的父亲的事情,他离世之后,母亲心神大伤,一度不准许末将与兄长习武,更遑论投军入伍之事,亦不准我们兄妹俩沾手西南相关诸事物,若不是这次是娘娘钦点末将出征,只怕母亲她是要把末将硬扣在家里的。” 实则不然。 先镇国将军死在西南回京的路上之后,叶夫人疑心其中有异,在养育两个孩子的二十多年里,从未停止过对丈夫死因的调查,而且君家兄妹在长大之后也常常以外出打猎或联系骑射为名,花大把的时间离家前往西南。 这一次毒死阮贺的毒蛇就是君悦心亲手寻来的。 而她的一番话让安国侯成功想起了面前这青年的父亲,当年是何等英姿勃发,最后却......心中的怀疑因为君悦心脸上表现出来的那种,感同身受的哀伤而减淡了许多,他沉默了下来,片刻过后,歉意道:“是本侯疏忽,不该提起你伤心事。” “末将能体会侯爷此刻的心情。” 君悦心平静的语气中像是压抑着什么东西:“无妨的。” 就在二人的这通对话之后,先前被派遣出去寻人的安国侯亲兵很快带回来一具尸体。 正是那枚钉子,那个董二夫人安插进来的小伍长的尸体,他同样死于蛇毒,肿胀的手臂上印着一个仓促的咬痕,安国侯在大怒之余,又命人将这小伍长所在的那个伍的兵士全部羁押起来,又命人前往他们家中调查。 整个死亡事件中,君悦心所做的只有把小伍长原本打算用来毒死阮贺的那条蛇,换成了当地毒性更猛脾气也更为暴躁的一种而已,安国侯无论如何调查,也都只能查到董二夫人身上。 阮贺死了。 与她们能有什么关系呢? 安国侯后面还要感谢在京中的谢皇后愿意出手,帮着他把爵位留在他们大房呢! 第371章 取不出标题的蠢作者摆烂啦! “父亲要我回家一趟?”阮湘娥不解地看着面前还算熟悉的年轻人,问道。 她在几个月前,就依照安国侯的吩咐,嫁给了何家的小公子,如今已经换成妇人打扮的阮湘娥,表情依旧充满不变的天真与傲然,仿佛嫁人只是从这个府里,换到那个府里生活一样,无论陌生的丈夫、公婆、妯娌,还是身边从小伺候到大的下人,都还在把她当从前的侯府小姐,而非何家少夫人对待。 起初阮湘娥还有些不满意何家小公子这个平平无奇的丈夫人选,但当她发现对方并不能像寻常丈夫一样管制自己这个做妻子的,也发现自己的生活水平并没有如预期那般下降之后,便逐渐变得安于现状起来。 甚至开始恢复了和曾复的联系。 “还要带上我夫君?”阮湘娥想不明白,“父亲为何会突然下这样的命令,你不会是.......”怀疑这亲兵假传安国侯命令的阮湘娥,对着他手中那枚属于安国侯的印信哑了嗓子。 最后,她无奈地甩甩袖子:“好吧好吧,你等我收拾一下东西。” “小姐,侯爷的命令是请小姐即刻动身,一应生活所需别庄里面已经准备好了,请小姐现在就随属下一起离开何府。”亲卫的态度十分强硬,“侯夫人那边也已经有人去接了”。 哪怕听到了母亲已经被接去的消息,阮湘娥还是对亲卫的作态感到有些不满:“还没与公婆祖父他们说过呢.......” 其实她更想让下人去通知一下曾复,免得对方发现联系不上自己而担心。 亲卫却再一次做出了让阮湘娥并不满意的答复:“何老将军处自然有侯爷安排其他人去周全,若无意外,姑爷也应该很快会一同前往别庄,事不宜迟,还请小姐莫再犹豫。”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算阮湘娥的脑子再迟钝,也终于是觉察出事情恐怕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她稍作思索后点头道:“好吧好吧,但你总得给我两句话时间交代一下底下人。” 她找来一个嬷嬷对她说了两句话,要她若是再接到曾复来信,记得叫对方别急着找自己。 这操作看得亲卫十分无语——安国侯之所以紧赶慢赶地派了自己等人来,为的就是要在二房反应过来阮贺已死之前,把阮湘娥这个仅存的大房血脉和安国侯夫人给保护起来,阮贺死亡的消息目前不便透露给阮湘娥和这满满一屋子的下人知道。 但哪怕亲兵已经把态度表现得足够严峻,阮湘娥也还是半点紧迫感都没有,还嘴巴一撇只顾着惦记个不晓得是黑是白的外男。 亲卫忍不住在心里叹息着。 其实也该怪安国侯下命令是时候脑子太过混乱,没有筹划清楚,若是能寻个好些的借口,比方说侯夫人身体不好了需要女儿女婿回家照顾之类的,就能免去这一重麻烦了。 在亲卫的催促下,阮湘娥不情不愿地带上了自己用得最顺手的几个下人,跟着出了何府的大门。 然而就在她登上亲卫们早准备好的马车之前,还是出了一个小岔子。 那位嫁给了姚将军,并且因对方想要娶山民女兵而生出不满,特意在开战之前跑去寨子里警告过燕云衣不可打她夫君主意的何夫人恰好在今日回娘家。 她是何老将军的小女儿,何小公子与阮湘娥的小姑母。 姚将军被安国公踢出南征的队伍之后,他们夫妻两个灰溜溜地回了京城,何夫人丢了大面子,丈夫也被停职反省。 而在回到京城之后没多久,权贵圈子里就传遍了是因为何夫人乱吃飞醋,闯到山民女子家中胡闹,才会导致姚将军受牵连而被停职的消息。 这把何夫人可气得不轻,顺便就把安国侯的女儿阮湘娥也给恨上了。 “这不年不节的,老七媳妇是要去哪儿呀?”何夫人吊着一双细眉,没好气地问道。 只要一想到踢开自己丈夫的命令是安国侯下的,何夫人就没法忍受何家上下对阮湘娥的礼遇善待。 阮湘娥自然也看不惯总对自己阴阳怪气的何夫人,当即也是将眉毛一挑:“我娘想我了,我回家里一趟,怎么,就姑母回得娘家,我回不得?” 她超常发挥的挤兑话成功把何夫人给噎住了——何夫人也是回娘家来着,而且回来的目的还不太单纯,她娘早就离世了,她回来,是为了求自己的父亲,也就是何老将军出手,捞一捞他不成器的女婿,好歹先给姚将军个实在的职位,堵住那些关于自家夫妻两个的笑话。 这都过去几个月了,连新南国都灭了,闲得发慌的纨绔宗亲嘴里却还老是把何夫人夫妻的笑话翻来覆去地嚼,真真是......气煞她也! 没在侄媳妇这儿占到便宜的何夫人气鼓鼓回了娘家。 阮湘娥也成功与安国侯夫人在保护严密的别庄里会师。 时刻盯着京中权贵人家的王成第一时间将消息报入宫内,谢珝真稍作思索后,便对夏至吩咐道:“本宫记得何老将军的长孙在宫中任羽林卫统领?” 正是那个在她一次次倒转时间里,两次被谢珝真夺走佩剑的倒霉蛋何统领。 “是,何统领今儿也当值呢。”夏至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又补充上了这位同领的家庭背景,“他娶的是庆州郡守楚大人的长女,两人如今膝下有二子,年长的那位公子只比咱们殿下大了两岁,小公子则与殿下同龄。” “若此时就为元君挑选伴读,有些扎眼了。”谢珝真抬手轻轻揉了一下额角,道,“去请惠妃过来,她娘家也在庆州,想来是晓得这位楚夫人的。” 陈惠妃身后的家族不算多么强盛,但家风清正并不热衷权势,从来只忠于龙椅上的那个屁股,而陈惠妃也一样,在宫中老老实实地给谢珝真打工,除了不肯加班之外可谓是这位新晋皇后手底下用得最顺心的了。 而且陈家低调归低调,但对各方消息似乎都十分灵通,从前谢珝真也是在陈惠妃的提醒下,才揪出来已死的育阳侯沈某安插在宫中的钉子,将之一举定罪......如今对于陈惠妃,谢珝真用得很谨慎,心底还是不怎么信任对方,但这也不妨碍她从陈惠妃处持续地榨取剩余价值。 第372章 赏猫宴 这两年,陈惠妃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心,当她知晓了谢珝真让夏至把自己请到寿宁宫来的原因之后,也是张口直言道:“娘娘,臣妾与嫁入何家的这位楚夫人并不算熟识,只不过稍有几分交情罢了,不过......她们何家一共三房,七个儿子,她嫁了唯一还算有出息的老大,剩下那几个小叔是什么样子,娘娘心里应当也是有数的。” 何家大孙子就是何统领,他后头几个弟弟,从二到五,是再标准不过的纨绔,许多年前算计君悦心不成,反而被当做盗匪打断手脚还扒光衣服游街示众的就是这几个。 剩下的老六体弱多病在外头没什么名声,老七倒是乖娃娃一个,就是平庸了些,前不久才娶了阮湘娥,对于妻子看不上自己并且心中另有牵挂这事儿接受得不算太良好,只是很听祖父话地与阮湘娥维持着表面上的夫妻情分。 对于何家的家庭情况,谢珝真一清二楚,她唤陈惠妃过来,只是想打听一下楚夫人的脾性,看看能不能在她身上使点儿手段,若是可以利用的话,最好能用陈惠妃这个楚夫人旧识的名义把对方召进宫来,再谋后事。 陈惠妃虽然很是直白地表示了她与楚夫人并不熟悉,但落在谢珝真眼里,怎么看怎么像是陈惠妃嫌麻烦不愿意沾手尚宫局以外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她这种始终没有彻底站到自己这一边来的态度,谢珝真才一直没法对她交托自己的大部分信任。 “你也许久没见过娘家人了。”谢珝真端着一张笑脸,无视了陈惠妃对于加班的无声抗拒,“既然是旧相识,那传入宫来聊聊天儿也是使得的,本宫前不久才听闻,安国侯府的董二夫人,与那位嫁了姚家的何夫人一起设宴,何府上下都收到了帖子,可偏偏......就没请楚夫人这个大侄媳妇去呢。” “楚夫人的娘家与惠妃你一样,都是远在庆州的,本宫听到这事儿呀,越想就越觉得楚夫人着实是可怜,这千里万里路迢迢地,远嫁到京城来,偏生摊上个这么不着调的小姑母,都生了两个孩子了,也还是被人如此慢待排挤。” 她做出哀伤怜悯的模样,宛如那薄薄烟幕后头的慈母菩萨,温柔地悲声动人心弦:“何老将军是陛下看重的老臣,劳苦功高,若就这么放置着他们几房之间的矛盾不管,只怕是会令他老人家无法安享晚年,本宫作为内外命妇之首,实在是不得不为她们调解一二,望云楼你也能帮帮本宫。” 七拐八拐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陈惠妃晓得这一次自己是推脱不得了,就是心里还疑惑着谢皇后是想通过这么几个深宅妇人做些什么,但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她心间打了一个转儿便彻底给抛开了。 陈家哪怕姻亲众多,但论起势力来并不算什么,甚至还及不上最近几代皇帝才新发迹的几家勋贵,他们这一大家子之所以能存世如此长久,唯有恪守一条忠君存善、不过多贪求权势,明哲保身为上的祖训而已。 在陈惠妃看来,自家族人在前朝忠于皇帝这个君主,那自己在后宫就该做辅佐皇后的臣子,只是先前经历丧子、失宠时,她年纪到底还是太轻,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彻底遗忘了过去的教养。 而如今她已经为自己报了仇,了却一桩憾恨,也该依循前人的足迹,去做符合自己身份该做的事情了。 但是。 除非万不得已,加班是不可能加班的。 陈惠妃在心底默念了一声佛号,恭敬点头道:“臣妾明白了,刚好臣妾宫中的衔蝉奴才新得了一窝幼崽,不如就请几位夫人入宫来,办个赏猫宴吧,也好为那些小家伙寻个好去处。” “你几时养的猫儿?”谢珝真可从没听说过陈惠妃宫里养了猫,毕竟原本的柳选侍,现在的柳嫔还带着六皇子与陈惠妃住在一起呢。 陈惠妃却是冲着谢珝真微微屈了下膝道:“今儿下午就去猫狗房里挑一窝来。” 莫名地,谢珝真突然有点儿体会到了昔年王皇后还在时,面对自己的那种头疼,她摆摆手:“去吧去吧,别搁我这儿耍宝 。” 陈惠妃也笑了:“臣妾的确是真心实意想要养几只狸奴的,只是保儿(六皇子)现在年岁还太小了,我与柳嫔是不敢叫他被猫狗近身的,不过等他再长大些,也挪到重华宫里去就好了。” 她在暗示了一波谢珝真,自己与柳嫔都没有一直把持着皇嗣的心思后,便又起身,打算告退离开。 其实谢珝真并不太忌惮陆微垣的兄弟们。 皇长子——康郡王身子孱弱,又没了母亲,还有个同样体弱多病的弟弟,皇帝就从来没考虑过他们兄弟两个继位的可能性,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这兄弟俩的身子骨愈发坏了,显出一种众人心知肚明的短命之像,便是最大胆的投机者,也不敢轻易朝他这个长子身上下注。 二皇子——信郡王母家算是暂时沉寂下去了,更重要的是他本身就不太受皇帝喜欢,虽然是目前年岁稍大的几个皇子里唯一身子康健的,但谢珝真很清楚皇帝也从没想过要以其为储,不过若是有人意图在信郡王这儿谋个从龙之功的话,谢珝真也早就备下了个有些阴损的手段等着他们。 剩下的,三皇子也是个药罐子,而四皇子五皇子早夭,六皇子还是个小娃娃,且他生母柳嫔也只是寻常江南民女出身,在母家这方面上可以说只比康郡王和三皇子稍强一指甲盖而已。 谢珝真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将来六皇子长大后,他身边会因为这个皇子身份自然而然聚集起来的那股势力,比起等到将来再为这个头痛,谢珝真更想趁他还小就先下手养废了六皇子。 但问题是如果做的太过明目张胆的话,只怕现在立刻就要多出许多针对自己这个涉政皇后的麻烦。 若是柳嫔这个生母,以及她的主位娘娘陈惠妃都真的愿意让六皇子从此只做个安乐王爷的话,对于目前阶段必须把所有精力都花在巩固自己的权力,以及为女儿将来登基铺路的谢珝真而言,无疑是个很好的消息。 只是不能就因为几句话轻信了陈惠妃,谢珝真看着她笑道:“若是你们备宴太忙,不妨叫许贵妃把小六接过去养几天,也好叫你与柳嫔都好好儿散散心神。” 陈惠妃愣了一下,心中不由腹诽难怪谢皇后能与龙椅上那位成了夫妻,只是在过来之前,她早已与柳嫔商量过可能出现的情景,因此对谢珝真的试探也并不如何惊讶,只依旧一副驯服的模样,点头称是:“那就麻烦贵妃一段日子了。” 第373章 蠢作者大脑打结的1章 陈惠妃离开之后,谢珝真又立马传召了许贵妃,把自己的打算悉数告知与她。 许贵妃虽已位至贵妃,但在穿戴打扮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种人畜无害的模样,家常的打扮让她看上去与刚刚进宫时甚至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么单纯可怜,惹人怜爱:“我倒是很乐意为姐姐分忧,但是我有些瞧不明白,楚夫人当真能在其中起到作用吗?” “她是何老将军,唯一算是出息的长孙的夫人。”谢珝真微笑着为许贵妃解释道,“陛下想留着何老将军,但我想稍微动一动何家,陛下他么,顶多袖手旁观,帮是不可能帮我的,我以皇后之身干涉政事,本就非议颇多,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等着抓我的错处,我目前不适合与他们产生过多的正面冲突。” “便只能使些他们最看不上的妇道人家的手段了。”说到这里,谢珝真从手边取了一张纸来,写下何家几房之间的关系。 “安国侯与何老将军的约定,是他们两人达成的,何家上下目前虽然愿意在老将军的命令下都捧着安国侯的女儿,可长久的偏心注定导致不和,这份优待也必然是持续不了太久的,一个处理不好,就会遗患无穷。” “更别说咱们还要帮着安国侯之女,继承他的爵位了,到时候妻贵而夫贱,何家三房必定是会闹腾起来的,那也是我分化何家最好的时机,楚夫人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可以成为我们在何家内部的一股助力。” “悦娘与她兄长虽然已经在军中站住了脚,但这还不够,我需要在军中更多的话语权,何家无疑是最好的突破口——毕竟老将军可是两朝的老臣了,在武将之中,素有威望,我需要他在悦娘回京之后,为她背书,再次巩固悦娘的地位。” “提前拉拢来长房长孙的夫人,不但能让我们在旁观何家内乱时,始终保持对情况的掌控力,而且,她与何家小姑不和,而这位何夫人,又与安国侯府的董二夫人交好,同时,何夫人亦与申国公府的陈夫人一直保持十分良好的关系。” 同为闻名权贵圈子的“悍妇”,何夫人与陈佩鸾虽然年纪相差了七、八岁,但一直都很有共同话题,尤其是在如何防范自家夫君偷腥这事上。 谢珝真在纸上画了一个圈,把这几个人名全部都包了进去:“我需要楚夫人这根钉子扎进这三人之间,在帮一手安国侯那个貌似不太聪明的女儿的同时,向她们透露一个,在她们看来很可能会要了我命的消息。” “啊?!”许贵妃惊讶于谢珝真竟然还藏着这样大的事情没告诉自己,顿时是又惊又怒,“姐姐!你又想冒险了吗?!” 在许月圆看来,谢珝真从一个小才人走到如今的位置,每一步都是踩在风险的刀尖上的。 谢珝真安抚地拍拍她:“都是当贵妃的人了,稳重些得好。” “我宁愿不要这个贵妃,只盼着姐姐你别老是这么吓唬我!”许贵妃轻拍胸口,很快在看清谢珝真的镇定自若后,跟着恢复了理智,“姐姐你将这些人全部打包串在一起,是想一网打尽?不对,还有惠妃!” 她心头猛地一跳:“陈夫人与惠妃乃是族亲姊妹,姐姐此举也是想再试一试惠妃么?” 谢珝真点头:“惠妃不是个难相处的人,我是真希望她对皇位一无所求......她与柳嫔能舍了六皇子出来,焉知是真心臣服,还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呢?” 许贵妃沉下心去想了想:“我会替姐姐看好了六皇子,姐姐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尽管吩咐我就是了。” 她已经习惯了不管做什么都与谢珝真提前商量,怕的就是邓贤妃的遭遇会重演在两人身上——因为信息的交流不及时,导致落入别人的陷阱之中。 “暂时是没有什么想要你做的,放心吧,我还会跟阿圆客气么?”谢珝真开心地捏了一把许贵妃依旧柔嫩的脸颊,嬉笑道,“你只需为我稳住尚宫局,稳住了这三宫六院里的嫔妃们便可以了。” 许贵妃也跟着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又有些担忧地问道:“照姐姐所说,楚夫人与何夫人是交恶的,那与何夫人交好的陈夫人与董二夫人,会信了她透露出去的消息吗?” “都说这世上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但这一点,也是可以反过来被咱们利用的啊,毕竟,自己亲自从敌人身上调查到的‘弱点’和‘大把柄’,才是最能令自己信服的。” “而且我看上这几位夫人最重要的原因,除了她们多多少少都与咱有些不对付,没站在同一个立场上以外,最巧合的一点就是——无论陈还是何,她们二位的丈夫都很容易受到妻子的影响,甚至掌控,而安国侯府的董二夫人那边,自有安国侯去配合,使二老爷产生误判。” “这些男人啊,又要用夫人们交好他人内宅,试图通过女人影响某家的男人,令他们做出利好自己的举动和判断,但当这种算计的手段落到他们自己身上的时候,大部分男人往往是没法分辨清楚的。” 说着,谢珝真嘴角含讽地勾了勾:“自己用的时候就是兵不厌诈,别人用了,就是内宅手段,妇道把戏,也好,就让我这妇道人家,耍耍妇道把戏,看这一回,又能斩落几颗大好人头吧。” 大盛帝京的天空,北风吹来一片浓黑的云。 陈佩鸾是不太愿意在这种天气下出门的——她上次接连两回纳妾都被林翘截胡,硬是被气得吐血,在床上躺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自那之后身子就有些畏冷畏热起来——只是这一回邀约自己的,是难得有共同话题的何夫人,便是有些犹豫,陈佩鸾最后还是决定出门赴约。 两人约在京中一位长公主名下,专门招待贵族女眷的酒楼。 到了地方,陈佩鸾一进门便见何夫人耷拉着一张老脸,张口就朝自己吐黑水:“真真是气煞我了,娶妻不贤遗祸三代,古人诚不欺我!你家哥儿虽然还小,可也得早做打算才好!” 第374章 陈何会面 “这话说得......”陈佩鸾解下披风,递给跟在身后的侍女,在何夫人对面坐了下来,“桑柔姐姐又叫那楚琉珀给气着了?” 何夫人,也就是何桑柔,依旧满脸写着有点儿丧气的愤怒:“当初大郎选妻的时候,我就说过这楚家的姑娘要不得,她爹就是个北边过去的野蛮泥腿子,亲娘还是个身份不明的外族女人,若楚琉珀能如庆州书香门第里那些大家闺秀一样有教养的话,那我也不好说什么的,可你瞧瞧,她是吗?” “一个姑娘家家,整日里不在家中侍奉父母长辈,穿着身胡服不是打马球就是舞刀弄剑的,哪儿有热闹往哪儿凑!”何桑柔愤愤地说着,“偏生我爹和大哥都管这叫什么将门出虎女,还不就是到了现在也不满意我当初选了我夫君下嫁么?” “将门虎女......将门虎女!她爹的出身还比不上我夫君呢,不过才富了一代的小小郡守,哪儿配称得上是将门!我都能为了我夫君洗手作羹汤呢,她倒好,都嫁人了,那副狗脾气也不晓得收一收,凭白叫那些大家子们笑话咱们何氏的媳妇没个好教养!” 何桑柔现在只要一想到“将门虎女”四个字就来气,先前她在西南,欺负燕云衣等山民的时候,最爱的,可就是把这“将门虎女”四个字挂在嘴边,用以打压对方——虽然真正上战场的人是燕云衣等一众山民女子而非她何桑柔,但她自认从小接受到的教育和个人能力是远远要超过燕云衣的。 哪怕她从来没有上过战场。 哪怕她一刻也未曾保家卫国。 哪怕她在别人穿梭于浓雾毒虫遍布的野林,为族为民为自己流血厮杀的时候,只是舒适安稳地留在丈夫的后院里,享着家世带给她的尊荣与便利,呼奴唤婢地炖一碗可有可无的富贵汤羹。 但仿佛只要把“将门虎女”四个字挂在嘴边,那些她自己从未担起过的责任就自然而然地叫她整个人都跟着高贵,光耀起来了。 直到君悦心那含讥带讽轻飘飘的一句疑问,把何桑柔从“将门虎女”的空洞荣耀感里扯了出来,而燕云衣用她身上那一条条真实存在的伤疤,把何桑柔那些欺骗了自己也试图拿去欺骗别人的话语,一片片撕裂。 自此她便也如去痛恨仇人一般,开始怨憎起了“将门虎女”这四个字来:“我瞧她对大郎也不怎么上心,虽然生了两个孩子,的确有功于咱们家,但真心不真心的,同为女子,我还是能瞧得出来。” 她像是半点儿也没瞧见陈佩鸾略微苍白的脸色,和方才解下的厚披风一样,抱怨着抱怨着,便又说自己气得发闷,叫侍女把窗户支起来透透风。 跟在陈佩鸾身后的嬷嬷欲言又止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陈佩鸾冲她微微摇了摇头,又看向何桑柔道:“这次她又怎么招惹你了?” 何桑柔的表情明显是顿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开口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我看她......想替大郎试试她的真心,便与她说,她照顾两个孩子太耗费心力了,不如给大郎纳两个妾室,分担一二。” “啊?”陈佩鸾抬手用帕子捂在唇上,将喉咙里的痒意压下去。 她与何桑柔一开始交好,正是因为她们熟识的人家里头,只有这两个是为了如今的丈夫在娘家大闹一通才换来的婚事,且婚后只许丈夫守着自己一个,杜绝所有通房、妾室、外室存在的可能。 只是陈佩鸾嫁申国公府的陶二算是稍微高嫁了那么一点点,不过她能力强,陶二也不是什么强硬的性子,夫妻之间才由陈佩鸾做了主;但何桑柔嫁姚将军那就是完完全全的下嫁了,然而姚将军却不是个安于现状的。 何老将军致仕荣养之前,他安安分分,何老将军一致仕,就开始生出花花肠子来。 而眼睛里揉不下沙子的何桑柔自然是不肯忍的——她为了这个男人,宁愿与爹娘兄长都闹得不愉快也要下嫁,宁愿封藏在娘家的一身所学,也要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奉养父母,照顾弟妹,为他生儿育女做贤妻良母,用自己的嫁妆去填补他家的窟窿...... 何桑柔在姚将军身上已经耗费太多,是万万不肯允许姚将军令爱他人的。 只是她自认没法拦住男人的花花肠子,也常说男人偷腥是难免的,所以就更要防着那些接近她男人的女人了——这一点,陈佩鸾其实是不太认可的,只是难得有个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友人,便选择了尊重何桑柔的观念。 但这一次...... “说起来,也是受你先前要给陶二纳妾的启发。”何桑柔露出个笑脸来,“还得谢谢你呢,我一开这个口,楚琉珀的脸色当场就变了,自打她嫁入咱们何家,就一直都是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何曾见过她如此难看的表情,真真是解气!” 陈佩鸾却只感觉像是有个巴掌,在隔了好几个月之后,狠狠地抽到了自己脸上,她压不住咳嗽地轻轻咳了两声,有些不悦地说道:“我那是与陶二没了感情,又......才会生出这个念头。” “我们自己不要妾室,怎么能给别人房里塞这糟心东西?” 她垂眼,没说出这纳妾事件里头还掺杂着自己与林翘的私人恩怨。 那个时候陈佩鸾才刚刚重生,上一辈子的她在满心的怨愤不甘中死去,是以初初醒来时,处处都感觉不顺,瞧见谁都想扑上去咬死,更别说从上辈子一直挂心到现在的林翘了。 等发现林翘照样轻松解救了那两个女子,却还是不愿意来见自己时,她呕出一口心头淤积的血,养病数月,终于是重新冷静了下来。 此时此刻的陈佩鸾,看着何桑柔脸上的得意神采,仿佛看见了几个月前满心偏激的自己,忍不住劝道:“你若也与我一样,对丈夫灰了心不愿意再和他相处,管管自己房里的事情也就罢了,怎么能......” 见她不悦,何桑柔终于收敛了些得意,缴着帕子:“哎呀,我都说了只是试试她罢了,若她与我一样,对丈夫是真心的,怎么会容忍得下妾室呢?” 说着,她再度兴奋起来:“你猜她后来是个什么反应?” 第375章 荣乐长公主坠楼 陈佩鸾突然感觉到一阵腻味:“想是什么把你气成了那个模样的反应吧。” 得了这样一个回答,何桑柔脸上那种半是八卦,半是幸灾乐祸的神色也落了下来:“你是最近这段时间没休息好吗,怎么瞧着精神不大行的样子。” 跟在陈佩鸾身后的嬷嬷忍不住插嘴:“我家少夫人病了好几个月了,这回也是要见您才出来的......” “张妈妈!”陈佩鸾叫住了她。 张妈妈顿时闭上了嘴,屈膝道:“是奴婢逾矩了。” 何桑柔有些不满地看了张妈妈一眼,到底没再说什么,转而对着陈佩鸾关心起来:“你呀你,早说你身子不爽,不来就是了,我还会为着这个与你生气不成?” 说罢,她自己伸手去将窗子放了下来,还不忘斥责身边的侍女几句:“真是没个眼色,是看不见陈夫人身子不适吗?” “奴婢知错。”侍女连忙低眉顺眼地把另一边的窗子也关了起来。 这下子,何桑柔满意了。 而终于适应了室温的陈佩鸾却反而变得更加想要咳嗽,她皱皱眉强忍住:“咱们都晓得,男人嘴里说什么,他们妾室生的孩子,也是主母的孩子这种鬼话,都是用来骗人的,妾室生了孩子,难道咱们就可以不生了吗,还是说那妾的孩子将来是要跟着咱们姓?” “不过是男人又想沾花惹草,又不想自家担个什么风流放浪的名声,还不想操心妾生的孩子,才会一口一个妾不配当少爷小姐的娘亲,纳了她们都是要帮着主母,不想叫主母太过操劳,便是生下的孩子也是归了主母的......呵,糊弄人的玩意儿罢了。” 陈佩鸾心情不好,语气也逐渐变得冲了起来:“真要归了主母,那就该跟着主母姓,将来也一心侍奉主母才是,否则啊,就都是骗咱们这样的女子,甘心情愿地,去替男人养他与别的女人生下的庶孽的花言巧语而已!” “什么妾是替主母生孩子的,狗屁不通的东西!我纳妾是因为我懒得应付陶二了,想叫他自个儿过去,少来烦我,”陈佩鸾越说越气,“桑柔姐姐,同为主母。你也是晓得咱们为人妻子的,在这事儿上是有多吃亏的,便是......便是要试一试楚琉珀,也不该拿这种事情去试。” 何桑柔被陈佩鸾一通说得脸颊稍稍泛红,扭捏道:“这不是我气狠了嘛,我......我嫁去姚家许多年才得了一对儿女,我自己年龄本来就比大郎他们大不了多少,两个孩子也只比楚琉珀生的那两个稍微大一点儿而已,几个孩子在一起玩儿,原是好事,可她偏偏防我家那两个孩子防得跟什么一样......” 她是何老将军的老来女,无论辈分还是年纪,她都比陈佩鸾要大,只是此时的情态却像个还在闺阁中的少女一般,反而对面年纪更小的陈佩鸾看上去更成熟稳重。 “不就是我家珠珠先前不小心推了她家那小儿子一把嘛,虽是摔了跟头,但不也没事儿.......”何桑柔嘀咕了一阵,声音又突然拔高,“我回娘家去,也是为了我夫君仕途考虑的,但楚琉珀偏在我爹面前把这事儿拿出来打岔,害得我都没来得及跟我爹说夫君他起复的事情,我一时气狠了,才会口不择言嘛。” “哎呀阿鸾,她姓楚的与咱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不会为了个外人,就跟我生气吧?” 陈佩鸾深吸了一口气,深觉原先那个敢爱敢恨率真直白的姐姐自去了西南几年之后,便被什么东西给改变了:“自然是不会的。” “那就好,我瞧你眉头紧锁,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倾吐完了自己的烦心事,何桑柔终于想起来问一句陈佩鸾的近况。 陈佩鸾揉揉额角:“与姐姐家里差不多的事情,陶二他......怕是生了外心。” “哪个不要脸的,从你口里夺食?” 何桑柔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但陈佩鸾却愈发感到厌烦:“是我厌了陶二了,不是......唉,他许是生了外心,但我的孩子不能失去父亲,若是父母和离,将来对他不好......而勾着了陶二的那人,她身份现在还不太方便告诉你。” “那你就是与我见外了,我......我夫君虽然暂时起不来了,但我爹好歹还在啊,便是陛下,也敬重我爹呢。”何桑柔很有信心地说道,仿佛只要下一刻从陈佩鸾嘴里吐出了那女人的名字,她立刻就能帮着好姐妹料理了对方似的。 只是陈佩鸾避而不谈:“我先前纳妾,也是为了对付她,只可惜她心计颇深,没入我陷阱中来。” 林翘怎么光救人,而不追本溯源刨根问底呢? 她不主动来申国公府见自己,被永嘉侯府护得那样紧,自己又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威胁她脱下男装,认清楚自己的女子身份,不再痴心妄想什么科举,什么当官的...... 可是她连来见自己都不肯。 陈佩鸾心中又酸,又怒,心口处隐隐浮现出熟悉的钝痛。 现在的她冷静归冷静,但对于林翘的怨恨,一刻也未能放下,不过是意识到对方不是那种好对付的角色,才按兵不动罢了。 “你若告诉了我,我多少能帮点忙不是?”何桑柔不死心地追问。 陈佩鸾刚想开口,却又听见雅间门外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动,似乎是有什么重物落在地上,而后,接二连三的尖叫声响了起来。 “怎么回事?”陈佩鸾示意张妈妈出去看看。 何桑柔用帕子捂着胸口:“别是有人闹事吧,这里可是荣乐长公主的产业,谁会在这儿闹事?” 不多时,张妈妈灰着一张脸回来了:“少夫人,何夫人,荣乐长公主坠楼了,此刻正躺在楼下,生死不知!” “什么?!”二位夫人齐齐惊呼起来,站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张妈妈轻轻勾了一下陈佩鸾的衣袖,小声在她耳边道:“奴婢出去看见林举人也在下头。” “她来这里做什么?” 这酒楼只招待女客,而林翘目前明面上还是男子的身份。 “永嘉侯太夫人也在,林举人他应该是在隔壁那楼里,听到了响动才赶过来的。” 荣乐长公主的酒楼,一者只招待女客,一者只招待男客,阴阳两楼中间隔着一片桃花林,是各家相亲时最爱来的地方。 “出去瞧瞧。”陈佩鸾略作思索后便下了决定,对张妈妈吩咐几句,跟上了何桑柔的脚步。 第376章 坠楼疑点 写在前面:我发现我把长公主和大长公主的辈分搞错了,宁妃的生母是荣欢大长公主才对,荣乐长公主是皇帝的姊妹,但写都写了就不改了orz。 ..........................................................以下正文................................................................. 沉重的坠落声后,酒楼上下一片慌乱。 一身淡青衣裳的酒楼主人,荣乐长公主躺在天井之下生死不知,公主府的嬷嬷和女官婢子们焦急地吩咐着酒楼的下人去安抚客人们,又赶紧拿了公主府的令牌分头去请郎中——一个就近去这条街不远的医馆里请,拿了令牌的那个则是直奔皇宫御医院。 “长公主殿下突生意外,合意楼暂时禁止出入,望各位夫人多多体谅!”一个长相严肃的老嬷嬷站出来对着惊慌疑惑的众人说道,她看了一眼听见楼内搔动,从隔壁跑过来的几个男子,又转身冲着他们行了一礼,“合意楼中多是女眷,还请诸位老爷不要随意走动。” “应当的,应当的。”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锦衣中年男子连连点头。 站在他旁边的林翘却是多问了一句:“这位夫人,晚生是忧心家中长辈,一时情急,才闯了进来,夫人可否准晚生与长辈待在一处?” “你家长辈是?”嬷嬷皱着眉,语气不太友好地问。 林翘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晚生姓林,乃永嘉侯太夫人的姨侄。” 听林翘报出自家来历,老嬷嬷神色没有松动,语气稍微客气了些:“老身姓万,一介嬷嬷而已,当不得公子一句夫人,既然是太夫人的娘家侄儿,林公子请上去吧。” 林翘感激地冲着这位老嬷嬷拱了拱手,越过个子稍微有些矮小的万嬷嬷的头顶,她看见天井下方围着一群公主府的人,似乎是正试图挪动荣乐长公主,便皱起眉提醒道:“万嬷嬷,长公主殿下坠楼时虽叫布置在天井中间的幔布托了一下身体,减缓了坠落的速度,但她到底是从三楼掉落下来的,表面上看不出伤在什么地方也没有血迹,但晚生以为,最好还是不要叫那么多人一起围着,更不要擅自挪动得好。” 万嬷嬷顿时心神一凛,也顾不得继续再与林翘说什么,转过身去就开始斥责一个貌似是婢女中间领头的年轻女子:“瑶玉!谁准你擅自挪动长公主殿下了!” 那个名叫瑶玉的婢女哆嗦了一下,原本那些听从她指挥,试图去把荣乐长公主搬到一旁的婢女们纷纷让开。 瑶玉垂着脑袋:“万嬷嬷,奴婢只是......只是见殿下她躺在这里可能不太方便大夫诊治才......” 合意楼的天井从最高的三楼到一楼中间,挂满了各色的干花与布幔,而在一楼的地面上,则是挖出来一条不规则的小小水渠,围成祥云的模样,中间用细腻的白沙铺满,在边缘处栽种着一株合欢树,再辅以奇石点缀。 另一旁的林翘没着急着上去找谢母,而是又眯着双眼,重新观察了一下天井上下的各种布置。 她早在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看了一眼,发现荣乐长公主乃是自三楼左侧的一个房间坠下——合意楼共有五层,哪怕大盛帝京,也是十分罕见稀有,乃是荣乐长公主出嫁时,由胡太后做主送她的嫁妆,因是宗室公主的产业,所以即便建到五层,也不算逾矩,而等公主离世之后,这楼子若无意外情况的话,是要收归皇家,或者拆除上面两层的。 林翘进来时那一眼观察到三层左侧的一个房间之前,布幔开始撕裂,而沿着一个往下坠落的弧度,所经之处干花与幔布皆显出一种残破的姿态,继续往下,恰恰好是荣乐长公主正躺着的地方。 荣乐长公主被这些幔布和底下柔软的白沙救了一命,又恰恰好没摔在装饰用的奇石上,所以目前只是脑袋受到冲击,昏迷过去了而已。 但......那婢女的表现就有些奇怪了,就算她们已经确定过荣乐长公主并没有当场身亡,而只是闭过了气去,在不清楚荣乐长公主身上到底损伤了何处的前提下,正常人都不会想着擅自去挪动才对,更别说那瑶玉的打扮像是能跟在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她应该被教导过相关的知识才对。 而万嬷嬷接下来斥责瑶玉的话解开了林翘心中的疑惑:“长公主殿下怜惜你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才叫你近身伺候,你......” 她恼火地指指瑶玉,又指了一圈同样低头噤声的婢女们:“瑶玉规矩没学好,你们也什么都不懂吗,就由得她瞎指挥?!” “若是长公主殿下伤了骨头,叫你们这么一搬,错位了是小事,就怕断骨戳伤内腑,到时候......” 她们是公主府的婢子,大多是奴籍,即便是外头雇佣来的良家女儿,不慎致使公主死亡,那可也是牵连全家的大罪过! 婢女们纷纷跪了下去,其中一个大着胆子对万嬷嬷说道:“是奴婢等人处事不当,还望嬷嬷恕罪,奴婢们......实在是被吓着了......” 万嬷嬷哼了一声,让这群婢女赶紧散开,又小心地观察了一下荣乐长公主的呼吸,才唤来另一个婢女:“瑶琴,你先带瑶玉下去。” 说完这一句,她压低声音:“楼上堵好了?” “不管那房间里是谁,都跑不出去的。”瑶琴回答道,“奴婢也会看好了瑶玉,不叫她趁机逃脱。” “那就好。”万嬷嬷眼中的担忧终于是压不住了,她咬咬牙,“若我猜的不错,那屋中多半就是驸马,没想到他竟然胆敢......这一次殿下必能平安无恙,他可别再想用花言巧语蒙骗过去了!” 第377章 请去调查 林翘熟练且不做声地观察了一番公主府众人的表现。 而后在看见附近几个有名医馆里的坐堂大夫匆匆赶过来了的时候,才揣着一肚子的疑问,也上了三楼。 合意楼的四楼五楼只在节庆时日才会开放,寻常的日子里,各家女眷若是到楼中宴饮,都只在二三楼的雅间里,一楼则是用来招待一些不想去雅间的年轻女子,还在四周都设了表演的台子,供伶人舞伎们使用。 林翘上了楼。 推开门,谢母忧心忡忡地站在屋内,见她过来,双眼一亮,问:“我方才听见外头有人传说是长公主殿下坠楼了,到底怎么回事?” 她今日只是难得松快一下,便带着许母出来听听曲儿,再喝点小酒,看看漂亮的年轻伶人舞伎而已——这楼专供女客,伶人舞伎却是有男有女,曾也有御史弹劾过荣乐长公主此举不妥有伤风化,却被后者直接给骂了回去。 这大庭广众的,不过就是听听曲儿看看舞,哪里来的有伤风化? 若是女子坐在台下,瞧个漂亮男子弹唱舞蹈便是有伤风化的话,那各家各户以后逢年过节,办生庆寿的,千万别再请戏班子去了,这男男女女共处一堂多有伤风化啊! 京中一看见自家丈夫那老菊皮子脸就心烦,全靠着合意楼里小年轻养眼的贵夫人们纷纷为荣乐长公主叫好,并且用实际行动支持了合意楼的经营,将一些迂腐的老顽固气得跳脚,奈何皇帝是个爱看乐子的,将这御史的弹劾给驳回去不说,还劝他别一看见男男女女在同一个地方,就心思发歪。 然后把这御史打外放,打发出京了。 而经此一遭之后,荣乐长公主每隔几年就要换个年轻驸马的行为,也没有闲得发慌的御史再咬着不放了。 “姨母莫要惊慌,长公主殿下的确坠楼,但只是昏迷过去,暂且还是性命无碍的。” “暂且?”谢母抓住了关键字。 林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晚生方才与公主府的嬷嬷搭了几句话,殿下身边的侍女似乎不太妥当。” 谢母一愣,而后抓着林翘走到窗边,小声告诉她:“荣乐长公主虽是陛下的姐姐,可其实也没比陛下大几岁,她......原先我是不晓得的,以咱家原本的门第,哪儿有资格去探听公主府的事情。” 她顿了顿,又道:“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长公主殿下她啊,不止是驸马隔三差五地要换,她身边服侍的那些,除了宫里派下来的嬷嬷和女官,其他侍婢也是隔个三五年就要换一波的。” “哦?”这个林翘还真不知道。 谢母却叹了一声:“被公主府雇佣的女孩子们,干个三五年的活儿罢了,还能学到一身好教养和手艺,从公主府出来的良家女儿,可是很好说亲的,而且若是那女孩儿得长公主殿下的欢心,还会被赏赐一笔嫁妆呢!” “还有那些教坊司送去的奴籍女子,虽不能如良籍女儿一样,在公主府待个三五年就出去嫁人,但有公主这段缘分在,她们自己又学到了好手艺,从公主府回去教坊司,也能免了去、去那种地方伺候人,而是谋其他的差事做,或者成了教导新人的嬷嬷姑姑。” “我还听说啊,荣乐长公主也喜欢从府外捡人回去,不止是婢女,还有两任驸马也是她从外头捡,不是,在外头遇见了,带回府中的。” 谢母分析道:“你说那婢女很得长公主殿下看重,允她近身伺候,但她规矩和学识却不如其他婢女,行为还有些不妥当,我想,要么是她才到长公主身边不久,不懂这些关键;要么,就是......” 最后的话,谢母没有贸然出口,而林翘已经全然领悟了对方的意思,点点头道:“晚生也是这么想的,只看公主府后续如何处理便可知晓她到底是否存有祸心,又是否,与害长公主坠楼那人有关了。” “姨母你且安心,咱们与此事无关,公主府也不能一直就这么锁楼不开。”毕竟这楼里的客人大多都是官眷,也有不少的宗女。 然而林翘才说了这话不久,雅间的门便被人敲响,敲门的人不算陌生,正是先前才见过的万嬷嬷。 万嬷嬷脸色不太好看,进来先对众人行了个礼:“老奴万氏见过永嘉侯太夫人,见过许夫人、林公子。” “嬷嬷来此是为何意?”谢母作为在场身份最高者,首先提问她。 万嬷嬷道:“我家殿下已经醒了过来,想请林公子过去一叙。” 这请求实在是没头没尾,可疑极了,谢母生怕林翘会被牵连进去:“我这侄儿在殿下坠楼的时候,可是一直都在对面楼里的,我与许夫人也并未出过此间,长公主殿下她缘何要召见我家阿翘?” 万嬷嬷又屈了下膝,道:“殿下虽然清醒,却似是脑部受到重击,对坠楼前发生什么事情完全不记得了。” 她飞快抬眼看了一眼林翘:“听闻林公子之父就很擅长寻疑断案,而林公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我家殿下才想请林公子过去帮忙,早日揪出作恶者,也好早些叫楼中解禁不是?” 万嬷嬷的语气里带上少许压迫感,谢母却是不惧的:“不晓得是谁传出这样的话去,我家阿翘年纪轻轻,又是个备考的举子,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只怕公主高看了我家孩子的本事了。” 大盛的公主大多骄纵任性,很少讲道理,谢母此言也是怕林翘在荣乐长公主那儿吃亏,而且万嬷嬷的态度也叫谢母不大欢喜。 万嬷嬷见状也知是自己心急了,便急忙软了声气补救道:“是奴婢失礼,实乃申国公府二少夫人对林公子盛赞至极,我家殿下才会起了要请林公子过去的念头。” 她不说申国公府还好,一说,谢母愈发觉得诡异:“我家与申国公府这位夫人可没什么交好的。” 交恶还差不多。 见谢母态度坚定,万嬷嬷愈发焦急起来,正欲开口再劝或逼的时候,林翘说话了:“既然是长公主殿下的吩咐,晚生岂敢不从?” “阿翘?”谢母看向林翘,疑惑地喊了一声。 林翘冲她露出个安抚的笑脸:“无事的,姨母不必担忧,此事,晚生心中已有数种推论,只需一一去排除、证实便可。” 第378章 面见长公主 荣乐长公主已过而立之年,鹅蛋脸,肌肤白润生辉,两道烟眉微微蹙着,却并不显得她柔弱,而是自有一种金玉堆里才养得出来的雍容与端庄。 她与皇帝年岁相差不大,虽也不是多么受先帝宠爱,但其生母亦是饱读诗书,家资不凡的大家闺秀,先帝驾崩后便出了宫与女儿团聚,只是这位太妃在几年前就自言是年纪大了不习惯京城的气候,向胡太后请旨,到南边儿修养去了, “你就是林翘?”荣乐长公主一条腿骨摔折了,后背多处磨损,肋骨也隐隐作痛,赶来的御医诊治后怀疑肩背上也是伤到了骨头,只是看样子并不算严重,没有折断也没有脱臼错位,且最幸运的是,她并没有伤到脊椎,后脑勺上也只是肿了一个大包。 在林翘过来之前,荣乐长公主就已经服过药了,药物有止痛的作用,而她说话间脑门上却还是能隐隐看见一层晶莹的薄薄汗珠。 她依旧穿着坠楼时的那身衣裳,侧躺在一张矮榻上,身下垫满了软垫,断了的那条腿已经夹上了板子,微微抬高放在一个上方有人腿模样凹槽的小架子上。 按说这种模样别说是见“外男”了,连见熟识的客人也是不好见的,只是荣乐长公主本人不在意这个,且身边除了万嬷嬷以外,还有几个林翘不大眼熟的女子守着,其中两个穿了公主府长史的官服,她带足了人手,也并不惧怕迂腐者们的风言风语。 林翘也没想到荣乐长公主是如此不羁的模样,躺着就让自己进来了,于是有些局促地上前拱手行礼道:“晚生正是林翘,拜见荣乐长公主殿下。” “本宫昔日也曾面见过皇后娘娘,你们这对表姐弟倒是生得不像。”荣乐长公主在见了林翘之后,神情反而逐渐放松下来了,甚至有心思调笑她一句,“皇后娘娘貌若灿阳,光明汉宫,你却也不差,秀丽清逸,就是这肤色稍微重了些,若能好生养养,养得白了就更养眼了。” 故意将自己晒黑好几个度的林翘苦笑地扯扯嘴角,正当她打算拿出诸如“男子汉不在乎外貌”一类的说辞,来应付荣乐长公主的调笑的时候。 荣乐长公主已经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别紧张,本宫素来对美人儿是宽待的,尤其是你这般十八九岁的俊俏小郎君。” 林翘:“......” 突然意识到对面的大姐姐好像是在调戏自己。 不大正经,而且很轻松的模样。 但林翘丝毫不敢放下谨慎,反而愈发慎重对待起来:“殿下传召晚生,是为了......” 荣乐长公主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收,眉毛也愈发往中心挤,十分苦恼的样子:“虽然服了药,但本宫身上还是有些疼,尤其是这个脑袋——”她轻颤着右手抬起来往后头指了指,“御医说只是皮肤肿了,骨头是没事的,就是不清楚里头怎么样了。” “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本宫丝毫不记得从楼上摔下去之前,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了。”荣乐长公主放下手,神情恹恹地说道,“兴许还有旁的事情也被本宫给忘记了,只是连本宫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什么忘记的......” 她说了串绕口令似的话,轻轻咳嗽了两声:“晓得本宫为何召见你么?” 林翘垂下了眼,不去看荣乐长公主抚胸咳嗽的模样:“殿下府上的这位嬷嬷已经与晚生说过了,只是晚生年纪还轻,又才疏学浅,不知会不会辜负长公主殿下的看重。” “呵呵。”荣乐长公主见她不看自己,便像是得了什么有意思的趣味一样轻笑起来,笑完才又道,“申国公府的二少夫人与本宫也算熟识,她那人啊,最最争强好胜,心高气傲的,竟然对着你这一个小小举人盛赞不已,本宫实在是好奇,你究竟有多少本事,才叫陈佩鸾她对你那是一个念念不忘啊!” 林翘故意叹了一口气:“晚生与陈少夫人之间,只是有些许小误会罢了。” “截了她两个妾呢,那两个姑娘生得是不是很好看,你与她们现在恩爱么?” 说着说着,荣乐长公主似乎又开始不正经起来,林翘却感觉自己从她飘忽不定的态度里抓住了什么,抬起黝黑的双眼:“都只是两个小女娃儿罢了,若是晚生能有幸得个妹妹,想来也是与她们差不多的年纪。” “而且当初,晚生的确只是适逢其会,才会与申国公府有了交集,并未曾与陈少夫人有过会面,更不知少夫人她心胸竟然如此宽广,不但丝毫不介意晚生无意间对她的冒犯,反而还如此盛赞与晚生,实在是叫晚生惶恐羞愧了。” “啊!对了,晚生与父亲到底是两个单身男子,居所贫陋,那两个女孩子,晚生最后拜托了姨母,也就是永嘉侯府的谢太夫人帮着安置了,长公主殿下若是好奇她们的样貌,只需去永嘉侯府便可一探究竟。” 荣欢长公主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端正了神色:“你能从陈少夫人嘴里抢下这两个孩子,是永嘉侯府的本事,本宫更好奇你自己的本事。” 她给了左边的长史一个眼神,那长史便上前走到林翘旁边。 “本宫才用了药,有些困乏,合意楼还会再封锁一个时辰,希望林公子你可以在这一个时辰里,给本宫一个回答。”荣乐长公主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靠在软枕上,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阿万嬷嬷她们在本宫坠楼之后,查过本宫先前待的那间屋子,里头已经没人了,她们怀疑那时与本宫待在一起的是驸马,但现在找不到驸马的踪迹......只能麻烦林公子,帮本宫把那不知所踪的驸马找出来了。” “他虽然算算年纪已经开始色衰。该换了,但到底还是本宫的驸马呢。” 说罢这句,荣乐长公主便闭上了双眼,陷入沉睡。 林翘轻手轻脚跟着那长史一同退出房间,直到房门关上,林翘才与那长史主动搭上了话:“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当不得一句大人,我姓兰,公子便称呼我一声兰长史即可。”兰长史个子不高,有一张微圆微胖的脸,她仰头看向林翘时一丝窘迫也没有,“林公子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第379章 不存在的第三个人 “所以当时你都问了她什么?”谢珝真弯起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问道。 林翘坐在下面一个离她不算太远的位置上,回忆着 不久之前才发生的那件事情:“晚生询问了那位长史驸马的身世来历,与长公主殿下平日里如何相处,又问了先前在天井处见到的那位姑娘是自何处而来,为什么看上去她似乎不太有常识,却还能在长公主身边伺候。” 距离合意楼荣乐长公主坠楼事件已经过去了几天了。 好歹是皇帝仅存的两个姊妹之一,在荣乐长公主坠楼的当天,谢珝真就接到了消息,并且派出尚宫局女官和宗令一同调查此事,只是他们到合意楼的时候,荣乐长公主声称自己坠楼只是一场意外,在让楼中众人与公主府长史接受调查盘问过后,这件事便在当事人的坚持下,被盖章定论为意外了。 只是虽然对外的结论是如此,可在帝后这儿,必须要交代清楚实情。 荣乐长公主当场便请那尚宫局女官回来央求帝后给她一些处理私事的时间,皇帝本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答应了,谢珝真有些不乐意,只是皇帝拿出了另外的筹码说服了她。 三日过去。 荣乐长公主的伤势并没有恶化,合意楼也依旧在迅速的修整过后重新开放了,还是与从前一般的热闹。 唯一不同的是。 荣乐长公主再一次与驸马和离。 “说到她如今这个驸马的来历,本宫倒是还有些印象,不过冠英你既然单独拎出来说,想是里头还有隐情?” 今天荣乐长公主拖着伤体入宫向皇帝回报那日的坠楼事件,又道是林翘在当天帮了她的大忙,也想给他求个赏,谢珝真得知后便干脆把林翘给传召进宫来了。 这一次二人见面的地方依旧是是寿宁宫里。 谢皇后这边有许贵妃相陪,林翘作为“外男”,则照旧是由谢母这个长辈带着的。 表面看来依旧是个男少女多的局面。 林翘点点头,回答道:“荣欢长公主这位前驸马,乃是江南衮州苏家的小公子,今年二十有二,他是在三年前与长公主殿下成的婚,只是那位兰长史告知晚生,这成婚的三年间,苏公子与长公主殿下并未同房过,因为苏公子他——不愿意,且因为这一点,苏公子一直深居简出,很少出现在下人们面前,也不乐意接受长公主府下人的服侍。” “这对夫妻之间,似乎是丈夫厌恨极了妻子,也顺带着厌恨妻子所拥有的一切,他们俩就连那日去合意楼,都是一前一后去的。” “这倒是稀奇,娘娘,臣妾自小长在乡间,听见的都是男子强夺女子,女子不愿意的,从没听过这男子不愿意......不过到底是公主的心意更要紧些,便是不愿意,他又能如何呢?”许贵妃半是羡慕地叹了一句,又好奇地催促林翘往下说。 “而那位瑶玉姑娘本姓秦,名汝婴,也是江南衮州人士,因故失却父母亲族,孤身一人流浪到京郊时被长公主看中,在今年年初才入了府中,因她相貌端丽,很得长公主喜欢,特意将之提拔到身边随侍。长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共有十六人,每日八人分为两组,日夜轮换,而这位秦汝婴姑娘当日便是跟在长公主身边,便是长公主要与驸马独处,她也仍旧在场。” 那一日。 林翘问过兰长史之后,便与她一同到了荣欢长公主坠楼之前待的那间屋子里查看。 “晚生入屋内探查之后,发现屋中从某一个时刻过后,便只剩下两个人活动了。”林翘的手动了一下,这种卖关子的时刻,应该要扇两下折扇才习惯,可惜的是她今天没来得及带上。 而谢珝真已经从她方才的话语中窥见了些许真相的端倪:“你说,是那屋中只剩下两个人在,不是只剩下两个主子?” 林翘又一次点头:“正是如此,屋中只剩下两个人活动的迹象,而且,屋中那人与长公主殿下曾经有过争执,更有意思的是,屋内只有两人,却又有三种足迹,其中一个,却是小脚穿了大鞋,而且还是用女人的脚,去穿了男子的鞋。” 此言一出,殿内几个脑筋还算灵光的女子都彻底回过味儿来了。 许贵妃用团扇轻轻遮住下半张脸,惊讶道:“你的意思是,荣乐长公主的驸马,是个女子?而且很可能是那个秦姑娘?!” 惊讶完了,许贵妃愈发疑惑好奇起来:“可若真是如此,那她们是如何制造出屋中有三人存在的假象,令驸马和侍女瑶玉在其他人眼里同时存在呢?” “很简单,那屋中定然是有另外能出楼的通道,只要驸马先入内等待,如以往一样挥退下人,一个人待在屋中,再换成瑶玉的打扮从小门偷偷出去陪着长公主再来一遍就行了。”谢珝真习惯性地揉了一下额角,“真不愧是陆氏的公主,一样的爱折腾。” 这种话,身为皇后的谢珝真能说,其他人却不可以接。 于是很有默契地跳过这个话题,谢珝真又问:“本宫听你的描述,这位秦汝婴姑娘,似乎对公主心存杀意啊。” “的确如此。” 林翘通过常人无法探查到的微末线索,很快当着兰长史的面,不但推断出了当时屋中的“驸马”是如何与长公主发生争执,长公主又是以何种姿势坠楼,还顺便找出了藏在屋内的一座暗门,并且从门后翻出了一件带着血滴印的男装。 这血迹并不是长公主的,而是秦汝婴所留。 “......真是不明白,分明是我没有怪罪她家里人做出欺上瞒下的丑事,还把她从那种家庭里带出来,她怎么就那么固执地认为我是对她存了不好的心思呢?” 御前。 依旧是躺着叫人抬过来的荣乐长公主满脸委屈地向皇帝诉苦:“竟然还想用簪子自戕,若不是我及时拦着,只怕她小命也没了——这么说来,我又救了她一命呢。” “要不是为了拦那一下,我也不会不小心摔下楼去。”荣欢长公主脸上带着一种与皇帝在某些时候十分相似的欢喜神情,“她不愿意做我的驸马,直说不就好了,我哪里舍得怪罪她,可她为了糟心哥哥和父母不得不假扮男装做我驸马的模样,也实在是可爱极了,我怎么舍得怪罪啊!” “陛下,您说对不对?” 第380章 公主旧事 荣乐长公主说罢,只见皇帝脸上露出了种一言难尽的神情:“皇姐的驸马......是个女子?” “是啊,她不管穿男装还是女装,都可好看了。” 皇帝:“......” 他清清嗓子:“可皇姐当初不是说看上了衮州苏家的小公子么,怎么就换成现在这一个了?” 皇帝可是已经知晓了“驸马”的真实姓名乃是秦汝婴,而不是苏某某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荣乐长公主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神情变得有些落寞。 但皇帝对他自己这个其实不算亲近的皇姐的性子多少也有些了解,晓得她不过是那种奇怪的表演欲望上来了而已,并非真的对旧事感到惆怅,相反,说不准她还乐在其中呢。 秦汝婴已经是荣乐长公主的第五任驸马了,据她所说,她一开始看上的的的确确的衮州苏家的小公子,毕竟......那苏家小公子,与秦汝婴,其实是一对自幼就分开了的双生子,虽男女有别,但这相貌生得却几乎是一模一样,都颇为清秀可人的。 “说起来,苏家不也是有些规矩的老世家,我与苏小子成婚之后,他过了半年还未能使我有孕,其父母着急想要个孙子,便瞒着我起了点儿歪心思。”荣乐长公主一叹再叹,仿佛哪怕只是回忆起自己曾经那段婚姻中遭受过的背叛,就已经叫她肝肠寸断。 荣乐长公主与第一任驸马成婚后,是生过孩子的,只可惜她那时年纪太小,生产的时候伤了身子,孩子也没能养活,与第一任驸马和离之后,换了好几任都没能再有孕过。 她生孕艰难之事,在贵族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密,而苏家——又是一个想要尚主谋好处,却又不肯认清驸马很可能无嗣的现实,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的贪心蠢货罢了。 而作为异母弟弟的皇帝在思索片刻之后,也开始捧起了场来:“哦?事涉子嗣,难不成,苏家竟起了叫驸马纳妾的心思?” “的确如此呢,不过我是什么脾气大家都清楚的嘛,我的驸马,不管他与我婚前,还是和离后,有多少个女人或者男人,我都是不在意的,只有一点,成了我的驸马就完全是我的人了,若是一边有了我,一边还起旁的花花肠子,那我可是万万不依的。”荣乐长公主说着伤心事,伤心却没几秒钟,就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有些突兀地笑了起来。 “那苏家众人,悄悄儿地从外头寻了个女子来,谎称她是苏家旁枝的女儿,暂时寄养在家中,实则嘛——就是为了叫她与苏小子悄悄儿地,留个种~”荣乐长公主笑得愈发欢快起来,“陛下,给您说个好玩的事情,那苏家老两口起先做这事儿的时候,我的小驸马还挺不乐意的。” 荣乐长公主虽然比苏小公子年纪大了不少,可她其实也就三十来岁,作为无需劳作的贵族女子,这个年纪,正是她女性魅力绽放得最好的时候,且荣乐长公主素来喜爱美人,浪迹花丛的经验丰富,只略施手段,轻轻松松就把苏小公子钓得找不着北。 “那女子也是个美人儿呢,偏生叫他家取来,做这种见不得光的用途......”荣乐长公主脸上出现了几乎看不清楚的些许怜悯,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的情绪。 苏小公子一开始的确是不愿意背叛妻子的,只可惜他性子不够强硬,没能拗过父母要把那女子养在家中的意思,时间一长,不但苏父苏母着急,连那个被送过来,顶着苏家女名头的“驸马妾”,也开始着急起来了。 “那女子也是个糊涂的,都在苏家住了那么久了,想必其他人也没少与她说过,我是最爱美人儿的,若她愿意到我跟前求一求,撒撒娇,那我也不是不可以成全她嘛。” 荣乐长公主啧啧嘴:“可惜了,可惜她那好容貌,好身段,也可惜她一门心思往死路里走,竟然趁着苏小子回娘家,不是,回苏家的时候,在他的院子里,解了衣衫自荐枕席——啧啧,怎么就非这么死心眼呢,那身好皮子一看就是花了大功夫才保养出来的,便宜姓苏的了。” 作为皇帝目前仅存于世的手足,荣乐长公主能活得那么滋润,一是因为她在昔年的储位争夺战中站对了位置,二则是因为在皇帝上位之后,便做出一副醉心花丛的模样,甚少试图插手朝政,顶多就只是为了给驸马家里稍微讨点好处,才会向胡太后或者皇帝开口。 而作为交换,她也从不吝惜向皇帝分享自己丰富多彩的生活,很擅长为皇帝提供新奇又轻松的正面情绪,这样一个无害又识时务还能时不时瞧些乐子的姊妹,皇帝虽然神经了些,但也还是因此对荣乐长公主多出一份宽容。 “这件事,是在他们二人的关系暴露之后,我才审出来的,那苏小子还对天发誓,那日他并未对她做什么,甚至还斥责过那女子,挨了一顿鞭子之后就老实交代,他,对那女子的兴趣和性趣,的确是从那一日有的,而后嘛,也无需赘述什么,反正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也就那档子事儿罢了,总之,他们勾搭上了。” 非但勾搭上了,而且苏父苏母还在得知那女子怀孕之后,决定正式地收她做自家上族谱的养女,将来把家产传给她腹中那名为养外孙,实则是亲孙子的孩子。 “许是因为觉得自家有后了,对着我说话做事的态度就变了些,看在苏小子还算美貌的份儿上,我也对他家人比较宽待,哪想我这脾气一好呀,竟叫他们心思也大了,居然想让那女子腹中的孩子过继到我与驸马膝下呢!” “反正都是族亲,血缘相连的姐妹生的孩子,便是将来无法继承公主子嗣的爵位,也能继承我的部分财产和人脉~”荣乐长公主阴阳怪气又开开心心地说着,双眼之中却转过一丝狠厉。 听故事听得很满意的皇帝正了脸色:“既然是要过继到皇姐膝下,那这孩子的生母娘家怎能不好生调查清楚?” “可不!一查就查出好大的问题了呢!” 第381章 奈何是弟媳 因这故事被荣乐长公主说得实在是妙趣横生,向来在分享乐子这事儿上十分大方的皇帝,自然而然就把自家皇姐推荐给了谢珝真。 因伤势未好,暂时只能躺在榻上的荣乐长公主,便被宫人们就这么抬进了寿宁宫。 而对于荣乐长公主,谢珝真只是与之打过几个照面,互相问过好的关系而已,并不算相熟,正与林翘探听着那日发生在合意楼的坠楼事件呢,乍然就听见宫人来报说是,皇帝把另一个当事人给完完整整地送过来了。 谢珝真:...... 她无奈地吩咐宫人把荣乐长公主请进来,又叫人将大殿一边的桌椅暂时清理开,为荣乐长公主的矮榻留出个地方来:“陛下也真是够胡闹的,长公主病躯沉重,怎能如此搬来搬去的?” 皇帝此举像极了一只叼着玩具要跟“好朋友”分享的狗子,但谢珝真却瞧出这男人是恶狼装蠢狗,哪怕手足至亲,金枝玉叶的公主,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可寻乐子打发时间的物件罢了。 不过......荣乐长公主作为皇帝的姐姐,在皇帝与之并不敌对的时候,无论是宗室还是官员之中,她的话语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谢珝真忍不住怀疑皇帝此举除了看乐子之外,也是故意折腾荣乐长公主这一通,好叫自己这个当皇后的来做善人,把她拉拢到自己的战线里来。 仔细想想,这狗男人也不是做不出这种事情——他对自己的皇位将来极有可能要传给陆微垣这件事情接受良好,除了给予陆微垣与皇子等同,甚至隐隐超过的培养和重视之外,皇帝也不吝惜给予未来储君之母足够多的政治资源。 但。 他愿意给是一回事,谢珝真能不能接得住,就不在皇帝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他乐得看自己的新妻子在这捧名为皇权的土壤中茁壮成长起来的模样,也期待着谢珝真能绽放出自己最想要看见的那一朵,淬满毒汁与权势的花来。 他会给予养分,也会散播风雨,若能如那预言一般,他挚爱的女子能给这个世界带来盛世的话,皇帝也甘愿为两人的女儿垒上几块砖石;若是未来他们的女儿不如人意了,那他作为父亲,同样可以庇佑这个最喜欢的女儿周全,作为丈夫,他也一样可以继续将自己亲手培育出来的妖艳花朵拥在掌中。 很清楚自己母女处境的谢珝真每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很想问候一下自家祖宗,当初怎么就不能再努努力,也好叫自己能有个祖传的皇位呢? 怀揣着对皇帝深深的羡慕,谢珝真对着被宫人们抬进来的荣乐长公主绽开最柔和的笑脸,开口却毫不客气:“陛下也真是胡闹,皇姐一路过来,身上可有什么不适?” 荣乐长公主也露出个笑脸:“多谢娘娘关心,请恕我如今不便起身向您见礼......” “都是一家子骨肉,何必说这样外道的话了?”谢珝真转头看了一眼许贵妃,“阿圆,劳烦你带我母亲和冠英下去歇歇,说了这么久的话了,出去散散也是好的。” 许贵妃起身应是。 荣乐长公主却视线一歪:“娘娘,都是一家子骨肉呢,我过来您宫里,也只是谈谈天,讲些有趣的事情,逗您一乐罢了,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太夫人与林公子不必回避的。” 谢珝真觑着她的神色,不像是勉强的模样,便自凤座上走下来,夏至连忙拉了一把椅子,放在荣乐长公主的矮榻边上。 荣乐长公主眼中有了些惊讶,但更多的还是好奇——好奇这位皇后娘娘会如何对待自己。 先前在合意楼中,她与林翘打的那几句机锋里,对林翘说她可以去永嘉侯府探望那两个小姑娘的话避而不谈,正是因为荣乐长公主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并不是很乐意与炽手可热的永嘉侯谢氏一家产生太深的联系。 毕竟她自小长在皇室中,见惯了帝王宠妃、宠臣的起起落落,若是谢皇后有子,而皇帝也已经命不久矣的话,她也不是不能再为自己将来的荣华富贵搏一搏,只是现在嘛......还没到那种时候。 可皇帝这一手让荣乐长公主看得有些不明白了。 虽然在御前,她表现得与皇帝就像是亲姐弟一样亲近,但荣乐长公主很清楚,自己与皇帝其实没多少深情厚谊,唯一和他殿上弄臣不同的一点在于,自己到底还算是宗室公主,将来若是犯了什么事情,也能比旁人多出几分宽宥,便是谋反,也能死得体面些。 这般自嘲地想了一阵,荣乐长公主便看见皇后娘娘很是随和地坐在了自己的榻边:“皇姐误会了,冠英他到底是个小年轻,本宫拘着他说了这许久的话,也该放他出去换换气儿了,元君前几日就吵着想见姥姥,算算这个点儿,也差不多是她午睡该醒的时候了,便劳烦母亲替本宫去照看一会儿。” 荣乐长公主愣了一愣,笑道:“是我多想了,不过那日我在合意楼见了林公子,他小小年纪,却很是沉稳聪慧呢,人也有礼貌,不晓得婚配了没有。” 荣乐长公主从不掩饰自己对美人的喜好——这也的确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并非作假。 对着曾经被自己夸赞过容光盛世的谢皇后,荣乐长公主哪怕看穿了她对自己的些许疏远,也仍旧习惯性地想要包容。 谢珝真笑道:“未曾婚配,只是已经订好亲事了。” “哦?”得了这个答案,荣乐长公主并不多做纠缠,反而在谢珝真伸手来为自己掖被角的时候,很是自然地将一只手伸出来,轻轻握了一下,“娘娘别担心我凉着,我里头穿得厚实呢,反而盖着这个,还有些热了。” “你身上有伤,若又叫风邪入体,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谢珝真略略思忖,决定还是暂时放下自己对这些一出生就站在自己头顶上的皇家子嗣的嫉妒,认真思考起该如何把这个声名狼藉却恨得皇帝欢心的公主殿下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来。 而荣乐长公主却只觉得谢珝真一开始那淡淡的疏离感瞬间就消失了,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她精致的眉目间流转的,是最自然也最美好的温柔善意。 如斯美人,奈何既是弟妹,也是皇后啊! 荣乐公主忍不住在心底惋惜了一下,便用轻快的言语,将先前对皇帝说的那个有趣的故事,又对着皇帝的妻子不厌其烦地从头重新讲了一遍。 依旧是妙趣横生,有乐子极了。 第382章 秦汝婴 秦汝婴原也是姓苏的。 她与苏家小公子乃是同胎所出,样貌极为相似的双生子,起初这对兄妹出生之时,苏家上下很是高兴了一段时间,然而在二人满了三月之后,苏小公子便开始莫名其妙地高烧起来,日日夜夜哭闹不休。 寻了许多大夫,也没能将之医治好了。 眼看着儿子一日胜过一日地虚弱下去,苏父苏母只好去寻求神佛的帮助,恰巧那时一个正在游历的僧人途径衮州,到苏家化缘时得知此事,便以扶乩之术为苏家卜了一卦,道是苏家这对双生子,并非龙凤呈祥,而是龙凤相斗之像。 乃前世的一对冤孽,今生投胎做了手足,虽出自同一母亲的腹中,但因这前生的怨恨所不合,今生做了兄妹,想是佛祖欲借这血脉亲情为二人化解仇怨,只是此时两个婴儿尚不知事,凭本能相争起来,又因妹妹压过了哥哥,所以哥哥才会高烧不止。 若不及时将二人分开来,那以哥哥目前的情况来看,是必死无疑的。 得了这样的谶语,苏家父母在大惊之下,连忙追问那僧人该如何解救自家儿子的性命,甚至苏老爷都当面询问僧人若是此刻那女孩儿死了,能不能换回自己儿子的性命,若她死了,将来他儿子会不会再受到影响。 僧人闻言沉默良久,才叹息着念了佛号,又道是只需将二人远远分开即可,前生的敌人做了兄妹,本来就是为着化解仇怨,若杀其一,那他们下辈子依旧要纠缠于这段仇恨之中,而且这两个孩子只要在知事之前分开养育就好,完全没到要取了双子中更强势些的那人的性命这般极端境地。 而后多方求医无果的苏家父母二人,连夜将健康的女儿送出了衮州城,放在乡下的一间小庙里,请一位比丘尼抚养。 彼时那位云游的僧人已经离开衮州,苏父见送走女儿之后儿子的病情果然好转,彻底信了这玄奇之道。 但他后院中虽多有妾室,这么些年来,却只得了这一个儿子,几番思来想去,尤觉得不妥,便又寻了好些个神婆神汉来询问这双儿女之事该如何处置才能委托。 其中一个神汉告诉苏父,那大师既然说这对兄妹前生就是冤孽,那今生定是要做个了断的,与其等到未来叫那女孩儿克死苏家的独苗苗,不如先下手为强,毕竟对苏家这种“世家”而言,还是家族的传承更重要些啊! 苏父将那神汉的话给听了进去,踌躇几日之后,叫来苏母,将自己的决定告知于她。 苏母先是悲痛欲绝,在哭过之后,想想近日虽然病情逐渐好转,但身子骨还是显得孱弱的儿子,将之与养在乡下,哪怕生活条件完全不如儿子,却依旧显得比他健壮的女儿,到底还是狠下了心肠。 只是或许是上天也见不得如此比恶虎还要狠毒的父母食子,在苏父决定对女儿动手之前,那乡下的小庙所在的小村子便遭遇了一场匪祸,小庙之中也被贼人闯入,所幸是无论庙里还是村中,都只是失了些钱粮而无大伤亡,不过那被父母所弃的女孩儿却也在动乱中遗失,不知去了何处。 在那场匪祸之后,苏家小公子倒是健健康康地长大了,因此,苏父与苏母便认定自家的女孩儿的确是早在遇匪那年死去。 然而他们都没能想到的是。 那个被放弃的女儿,其实一直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甚至就在距离衮州府城与那小庙都不算远的一个镇子上,一个姓秦的老寡妇养大了她。 老寡妇在开始抚养女孩儿的时候,年纪就已经很大了,就在苏小公子事发的前两个月,老寡妇寿终正寝,她去世之前,将秦汝婴叫到床前,取出她幼时被寄养在小庙中苏家留下来的信物,告知了女儿一切的真相。 那场所谓的匪祸其实并不存在。 只不过是因为那小庙中的比丘尼素来与村人为善,她在无意中得知了苏家父母的打算之后,便请求村人们与自己联合起来做出这一场戏,用来拯救那无辜婴孩的性命。 那村子不大,挨着大山,不过六七户人家,难得是心性淳朴,冒着得罪苏家的风险也要帮忙去救一个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女婴。 老寡妇在临终之前,几番犹豫要不要将实情告知秦汝婴,一方面又怕那苏家父母这十几年过去依旧杀心不止;一方面又觉得苏家小公子都安康长大了,不正好证实了那位大师的话么? 他们是来做兄妹化解仇恨的,不是非要厮杀到只剩一个的,分开来养育的两个孩子如今都平安长大了,而且自己的女儿性子被养得极好,今后定然不会再起性命相争之事。 而且自己死后,就只剩她一人,女子孤身一人在这人世间生存实在太不容易,老寡妇想着养女本该是大家小姐,这么多年本就耽搁了,若是能寻回父母,对她将来婚嫁也更有利些,而且都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到底是为人父母的,怎么还会心心念念要杀死女儿呢? 可......这是她养大的女儿呀,哪怕仅有一点点的意外,她也还是害怕,还是不舍。 她犹疑不定,撑着一口气将来龙去脉完全告知了秦汝婴,让她自己好好想想,是去认亲,还是继续独自生活。 若是最后秦汝婴选择去认亲,在不明确那对夫妻的态度之前,必须小心再小心——虽然这么说来对女孩儿实在有些残忍,谁愿意去面对一双曾经想要杀害自己,如今很可能依旧保持着那个想法,一日也未曾抚养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呢? 若是秦汝婴选择不认,那就更应该了解当年之事的种种了,虽说她长大的这个小地方等闲不会有苏家父母那样的“贵人”踏足,但万一呢? 怀揣着对女儿的无尽担忧,老寡妇很快离世。 而得知了真相的秦汝婴浑浑噩噩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想起自己从小被人讥讽是没爹的孩子,想起养母偶尔夜深时会流露出的孤寂之色,想起旁人知她家中是寡妇带着独女时,种种的鄙夷与不怀好意的戏弄...... 秦汝婴最后还是决定,去一趟府城,去看一眼自己原本的血脉亲人,然后再做出决断。 她不是性子太过坚强的女子,但也还是因着心底对亲生父母兄长的一丁点期冀,以及人本性中对于落叶归根的渴望,选择拿出积蓄,跟着商队前往从未去过的那个地方。 只是老寡妇始终挂心的那个“万一”,到底还是到来了。 第383章 可惜呀 那个意外,却不是被提防着的苏家人,而是——荣乐长公主。 “我第一眼瞧见汝婴的时候,就晓得她跟苏家一定有关系。”荣乐长公主的确很会说故事,随着她的娓娓道来,殿内众人也慢慢被勾去了心神。 谢珝真却并不惊奇:“想来是因为秦姑娘与苏小公子,生得很像吧。” “娘娘慧心,的确是如此。” “皇姐就别瞎夸本宫了,本宫不过是也见过生得相似的龙凤胎而已。”谢珝真自当了这个皇后,便将身上那锋锐的棱角收起不少,只是该扎人的时候照样扎人,且都是朝着人心窝子里扎的。 荣乐长公主表情一变:“娘娘说的,是先镇国将军,与叶乡君家里那对孩子?” 她自然也是识得君家兄妹的,嘴角当即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那我这故事描述起来就更方便了,汝婴和她哥哥,生得可比君家那两个更为相似,若是穿上一模一样的衣服,就这么站在别人面前,别说谁是谁了,连谁男谁女,都分辨不出来呢!” “哦?那苏小公子定是被他父母养得极其娇贵了。”谢珝真如今已经不是初入宫时,对这些世家官宦什么都不懂,只一心头铁硬闯的了。 那些最爱强调世家出身的,其实早已落败,家里头的规矩多,也腐朽,尤其养出来的女孩子们,与大盛宗亲、勋贵和部分寒门官员家里的女孩子简直是活在两个世界里。 世家的女孩儿们端坐在绣楼上念读女四书的时候,其他女孩儿或许正呼朋引伴地从那楼下打马而过呢。 而他们在抚养男孩的时候,却又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要么从小就给那男孩儿一切他们家族所能拿得出的最好资源,养育出一个最符合世人心中印象的翩翩公子;要么,就无限放纵那男孩儿,衣食住行统统都要精细,连一根头发丝,一枚指甲盖都要好生养护。 这般养育出来的男孩儿,那叫一个肤如凝脂,面若春桃,更敷粉簪花,甚至涂口脂擦胭脂的也不在少数,老实说,从个人审美出发,谢珝真不太喜欢这种身娇体弱的男子,但私心里还是很乐意看见他们继续这般“娇弱”下去。 “的确是娇气得很,也水嫩得很。”荣乐长公主故意说了句隐晦的荤话,见面前的皇后娘娘显然是听明白了,却并未露出与旁人一样暗藏不悦嫌弃的眼神,反而隐隐带着笑意的时候,饶是花丛老手的她,也不禁再添三分欢喜。 笑罢,荣乐长公主继续说道:“可惜男人都是那个样子,年纪轻些的心思还算干净,但年纪一上来啊,心思可就活泛咯。” “苏家人以为我喜欢驸马,就会对他言听计从呢,以为我不会认真去调查那女子的身世,只可惜我对待自家驸马向来乐意花心思,查着查着,就把那女子和她腹中孩子的来历全都弄清楚了。” 荣乐长公主眼中并不见恼怒,反而愈发地开心:“事发之后,苏小子口口声声说都是那女子蓄意勾引,他起先是厌烦的,只是不知怎地,就在酒后与那女子滚到了一起,定然是她在酒水里下了药物的缘故。” “那女子倒是坦荡,承认了自己的确是故意勾引了苏小子,她挺着个大肚子,站在我面前,说她这脸,这身皮肉,都是苏家花了大价钱,日日用数种名贵药物养着的,为的就是能叫苏小子对她的身子起兴趣,等二人有了肌肤之前,她便能顺势把苏小子的心思给拿捏在手里了。” “这倒也不奇怪,食色性也么,她样子好看,别说是苏小子了,若是被勾引的是我,我只怕也要把持不住。”荣乐长公主想做个耸肩的动作,却因为躺着的姿势,只是在被窝里蛄蛹了一下。 谢珝真越看越觉得这女子有意思,难怪神经病如皇帝,也愿意听这个不算亲近的皇姐讲这漫长的故事,只是......荣乐长公主随着她的讲述,所展露出来关于她自身的东西越来越多,但谢珝真却总觉得还有一些更深层的东西,依旧被眼前这女子深深藏匿着,被她表现出来的坦荡和风趣所掩盖。 “皇姐倒是比朝上那些老东西坦荡得多。”谢珝真想了想,似是无疑地抱怨道,“先前那礼部尚书,已经死了的姓文的那个,本宫那时见他在御前,胆敢面刺陛下与本宫,一双眼睛见不得妇人存在的模样,还以为他当真是正直,不为女色动的人呢。” 她抬起刺绣着展翅凤凰图样的团扇,悠悠扇动:“哪想抄家的时候,本宫才晓得,他那屋子瞧起来狭小清贫,实际上一个院子恨不能挤着三、五个妾室呢,还多是比他年岁小不少的年轻女孩儿,啧啧,真真可怜哟,为着这么一个伪君子,她们的大好年华今后都要在教坊里度过了。” 谢珝真以扇掩唇,看向荣乐长公主的双眼:“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单从这一点上看,皇姐之心怀,便胜过那些前朝伪君子无数了。” 可惜呀。 现在光明正大站在朝堂上的女子,除去还未返朝的君悦心之外,就只有这谢皇后一人了。 荣乐长公主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似乎是被谢珝真夸得羞涩一般地低了下头,她嗔怪道:“我哪里是这么好的人啦,不过既然是娘娘盛赞,那我也就只能厚颜接着了。” 她说罢,迅速又将脸抬起,面上的神情并无异常之处:“那女子是真的好看嘛,可惜脑瓜子似乎不太灵光,以为她睡了那个不忠的男人,我就会难过,以为她为了那男人怀胎,延续苏家血脉,因而得到苏家人的看重,我也会为了驸马不得不忍让一二。” “可是......”荣乐长公主依旧笑着,“许是衮州的确距离京城有些远了,不然他们怎么会以为,我还会留着一个被旁人沾了身子的男人继续做驸马呢?” “她既然喜欢捡别人用过的,将之视为不得了的筹码,那我就只能把那男人丢给她咯。” 说丢给她,就真的是丢给她。 荣乐长公主想起苏小公子和那女子交叠做一堆,一个满身血污不断呻吟,一个惊骇之下捂着肚子尖叫流血的样子,笑意愈发温柔:“其实她也挺不容易的,后半辈子,都只能挂在这么一个没用又肮脏的男人身上了。” 第384章 替身驸马 面对自以为替男人怀了孩子,就终身都有了底气的,而找上公主府来的那个女人,荣乐长公主叫人将已经受过刑的苏小公子拖出来,直接丢给了那女子。 他们一个失去了意识,一个身怀六甲,顿时便滚做一团,浓烈的血腥味儿萦绕在每个人的鼻尖,而端坐上方的荣乐长公主神色淡淡:“本宫原本暂时是没有换驸马的打算的,可谁叫他让别人沾了身子,不干净了呢?” 面对听到风声,急匆匆赶来的苏家父母,荣乐长公主反而带上了几分笑意:“你们背着本宫私底下做这种事情,不会天真到以为本宫在驸马做出不忠之事之后,还会忍着恶心继续留他做驸马吧,拜托,我这儿是公主府,可不是什么收夜香的地方。” 面对生死不知的儿子,还有那女子腹中曾寄予厚望的孙儿,苏家父母当即便跪下了向荣乐长公主请罪,请她饶恕二人的性命,为此,苏家可以付出他们一切可以付出的东西。 稍稍隐去一些血腥的片段,荣乐长公主的语气依旧很是欢快地说着:“我原是想着,叫苏家拿出他们家三分之二的藏书和财产向我赔罪的,但后来我有了另外的主意。” 在苏家父母的赔罪声里,她想起自己在将苏小公子抓回府中审问之前,曾在街道上瞥见了一个与苏小公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却是做了平民女子打扮的少年。 “我对那两个说暂时不打算换别家的驸马,但他们的儿子脏了,就得赔个干净的给我,至于该怎么赔,怎么才能让我满意,那就是得他们自家去头疼的事情了。” 荣乐长公主那时并不知晓秦汝婴与苏家的关系,只是单纯觉得这样刁难苏家人会很有意思而已。 她想了想,没把苏小公子被自己阉割,以及那女子腹中的孩子也惨遭流产的事情说出来吓人,而是带着几分对于美人的呵护,转而说起了苏家人是如何寻到秦汝婴,并且把她送到自己面前来的。 “......她穿上男装的样子,是真的与苏小子一模一样,只是到底从小就是照着女孩儿的规矩养大的,便是被紧急调教过,行动间也还能瞧出僵硬和不适来,那样子啊,真真是可怜又可爱,所以哪怕晓得她是个女孩儿,我也愿意叫她顶替她哥哥的名字和身份,继续做我的驸马。” 这是属于皇室长公主的宽容。 但对于没有任何准备的秦汝婴而言,不啻于是一场晴天霹雳。 女扮男装,去代替双生的兄长做长公主的驸马?! 这可是要命的事情啊! 她只是想偷偷观察一下自己这些血脉相连的亲人到底如何而已,却没想到一下子就将自己送入了一个温柔却要命的陷阱里头。 是的。 温柔。 在苏家人把秦汝婴找回去之后,仿佛是要弥补十几年前的那场过错,和这十几年来对她的亏欠,从苏父苏母,到府中所有的仆从,对待秦汝婴都是无比地温柔热情。 仿佛她从此就真的成为了那个只存在于话本子里,与家人失散多年后终于寻回的千金珍宝,掌上明珠,全家人都会放下一切地疼宠她弥补她。 秦汝婴自小叫寡母带着,眼所能见的,不过是那贫穷小镇上平平无奇的一切,还时不时会因为没有父亲兄弟受到外人的刁难欺负,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女,很快就被苏家人的温情陷阱捕获。 当苏父和苏母把被废了的哥哥放在她面前,对她托出困境,涕泪俱下地说着让她别再管自家人,趁着长公主真正发难前快些逃走的话时——秦汝婴先是感动的,而后自然会因这感动主动背负上对所谓家人的责任感,不愿那么自私地一走了之,而是表示愿意留下来,一起想办法。 但这只不过是苏家父母试图控制她的第二个步骤而已。 很快。 他们便提出了让秦汝婴女扮男装,去做她哥哥替身的请求。 秦汝婴愣了。 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她忍不住去想自己的生父生母和嫡亲的兄长,是不是一开始就筹算好了要拿自己去给长公主赔罪,但他们待自己好的这些日子,也是真实存在着的。 被渴求的亲情捆绑住的秦汝婴,不断说服自己这全都是因为长公主的逼迫,父亲和母亲实在是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 望着愁云惨淡的这一家子,秦汝婴最后还是点了头,只寄希望于自己那张与兄长一模一样的脸,能暂时稳住荣乐长公主,让苏家人能有个喘息的时间。 过分稚嫩的少女并没能想到,自己的伪装只在第一眼就被荣乐长公主识破,不过因为对方觉得这样子很有趣,才满意地收下这份礼物,将真正得罪了自己的苏家父母和他们的儿子轻轻放过。 “我与他们说了,既然苏家小公子是本宫的驸马,那她一母同胞的孪生妹妹,自然也是我最亲爱的小姑子,虽然这小姑子——毁了脸,身子也不怎么康健,但苏家一定得好好对待她才行,女孩子通常有的东西,他也得有。” 苏小公子从此便成了苏家小姐。 穿上女装,打了耳洞,还得日日跟着长公主派去的嬷嬷学习她搜罗来的最繁琐迂腐的世家规矩,没过多少日子,便被折腾得瘦了一大圈。 而苏父苏母哪怕心疼儿子,也没法扛过荣乐长公主这个还算受皇帝敬重的皇姐的威势,只能忍耐,也唯有顺从。 “娘娘您说,苏家那家子从来就没把驸马当成过自家的孩儿呢,我给了她身份,保全她的小秘密,让她继续做我的驸马,还把她带回京城来,是不是也能算救了她呢?” 至于那些二人日常里的小争执,小戏弄,不过是情趣而已啦。 荣乐长公主怎么能想得到,秦汝婴会在自己日复一日的“逗弄”下,竟然应激得这么厉害,最后当着自己的面脱了衣服表明女子身份...... 只是到了荣乐长公主嘴里,便又成另一种模样:“我还帮她彻底下定决心甩开了苏家这累赘,还让她可以恢复女子打扮,用瑶玉的身份,继续留在公主府呢!” “唉,哪晓得,她还是越不过心里头的坎儿呀。” 第385章 险棋 一声叹息,仿佛是真情实感地在为秦汝婴的不智之举和悲凉的命运而感到惋惜。 诉说完了来龙去脉,荣乐长公主也没有继续在寿宁宫中多留的意思,只是在临走前,向谢珝真主动提起了与林翘有纠葛的陈佩鸾:“陈少夫人与我也算是熟人了,她惯来是能说会道,很有道理的一个人,不晓得若是请她来劝一劝驸马的话,会不会比我更有用些。” “这次也是多亏了陈少夫人的提醒,请来林公子帮忙,才会及时把驸马给找回来呢。” 然而谢珝真与她都知道,既然名为瑶玉的侍女就是驸马,那么从一开始,其实就不存在要请林翘去帮忙寻回失踪的驸马这个命题,荣乐长公主只是出于不知道什么原因,主动与林翘产生接触而已。 总不会是看上林翘了吧? 谢珝真有些迟疑地想着,等到荣乐长公主走了,谢母带着两个小的才重新进入殿内。 才刚刚睡醒了午觉的陆微垣精神十分饱满,不肯叫宫人抱着,自己迈开小短腿就哒哒哒冲着谢珝真跑过来:“娘亲娘亲!元君也想要一个姑姑那样可以躺的轿子!” 她们过来的事后,因为谢珝真的提前安排,并没有与荣乐长公主正面遇上,而只是远远看见对方离开——虽然也有想过拉拢这位长公主殿下,但在与其进行接触之后,对方的种种表现总让谢珝真觉得有些不妥,便临时打消了拉拢她的念头,转而决定继续观察一段时间,再添些必要的戒备。 抱起女儿,谢珝真看向林翘:“方才长公主与本宫说,是你帮忙寻回了失踪的驸马?” 林翘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道:“若是找到‘驸马’的话,那晚生的确是找到了的,只不过......驸马从来没有走失过,又何谈的寻回呢?” 谢珝真点点头:“本宫瞧着荣乐长公主怕是又有换驸马的心思了,你年纪合适,样貌也生得好,身份上也......算是妥当。” 皱起眉毛,林翘能推断出合意楼中事情发生的经过,自然也在最后觉察出了秦汝婴乃是女扮男装的真相,不禁联想到自己:“殿下怎么会瞧得上晚生呢?” “如她这般的金枝玉叶,若不是有心去追求朝上的位置,那她平日里几乎就不必操心什么,只管享乐就是,但她到底是享乐了三十几年了,可以说能玩的大多玩过,自然会对那些不同寻常的事务,更多几分好奇和喜爱。”谢珝真意有所指地提醒道,“若是方便的话,本宫想着,最好能提前将你与那位姑娘的婚事定下来。” 她不确定拥有一位女驸马的荣乐长公主,是否也能看出林翘的真实性别。 “可先前娘娘与陛下的约定......”林翘自然也想到了这点,那事儿以后就一直都有些不放心,毕竟这事儿往大了说,乃是欺君,但往小了说,只要皇帝本人不计较,那就是没事的,这次入宫,她本来就要借机与谢珝真商量该怎么应对,只是没想到被荣乐长公主给打断了。 谢珝真沉吟片刻,摆摆手:“陛下那边,本宫自有法子处理,只是你需得提前做好准备,申国公府的陈少夫人对你有莫名的敌意,她近来与何家那位小姑走得很近,而何小姑又与安国侯府的董二夫人有交情......” 身为主神“剧情”中重要组成部分的,曾素秋,付轻素以及曾复,他们共同的名义上的母亲曾郎中的夫人,又是扒着董二夫人大腿的狗腿子。 谢珝真为林翘梳理了一遍这一连串的人物关系,提醒她道:“曾家近来也是很热闹,不止他家小姐闹得很凶,那个曾少爷也是......本宫听底下人说,他捐了个散官的职位,借此得到了国子监学子的名额,要在来年春闱也下场一试呢。” 大盛朝的科举,除去童生→秀才→举人→进士这个常规途径之外,还有国子监荫生,虽没有经历过前面三个阶段的科考,但一样能参与春闱,这是专门给神童和权贵子弟留的一条捷径,不过这样考上的进士,除去神童之外,总要比旁的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考上去的更受轻视和非议。 曾复急于掌权,自然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若是不出现意外的话,这人在春闱之前,会为自己造势。”这年头科举的制度还不算完善,历代大盛皇帝一直都在查缺补漏,同时,那些在春闱之前就很有名气的才子、贤人,因为试卷不糊名,总能得到一些优待。 哪怕策论平平无奇,但只要别是一坨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大多能得个进士的位置。 曾复原身是个纨绔,不学无术,哪怕换了灵魂,也来不及吃透科举的书籍了,他只能在补习的同时,另辟蹊径,尽可能宣扬自己的名声,闹得越热闹,就越有利。 谢珝真一边分析着,一边用淡漠而通透的目光看向林翘:“你是本宫的表弟,也算是国舅了......你,年少成名,又是正正经经一步一步考上来的,而且你近些日子接人待物的表现,本宫也看在眼里,你先前那些好友同窗,并没有因为你成了外戚,而与你疏远。” “读书人们依旧认可你,视你为年轻一代的俊才翘楚,未来不可限量。” “但如果那些有心之人,能在春闱之前,打掉你这样的一位领军人物的话......” 林翘神色凛然:“即便不能取代我现在的位置,他也能踩着我,去获取他想要的东西——可是,娘娘,他会用那个理由来打击我么,如果会,那他又是如何得知?” “我透露了一些消息。”谢珝真语气平静,看见林翘并没有急着出声质问,反而依旧十分冷静的模样,不禁点了点头,道,“我要走一步险棋,不止是为了除去那些暗中潜藏的毒虫,更是想要借此机会,让......也能光明正大地进入春闱考场,毕竟从没哪条律法规定过只有男子才能科举不是?” “若是此计可行,你就能站得更稳更光明,若是不行,便立刻叫你与那姑娘成亲,做实他们是刻意污蔑与你,针对我谢氏一系!” 第386章 曾府现状 曾府。 西南战事正酣的这些日子里,曾家众人也过得很是热闹。 先是原本可以被轻松拿捏的大女儿一夕之间转了性子,疑似被早先年冤死的曾郎中的原配夫人指点了什么,总是做出一些超出曾家夫妇认知之外的惊悚举动。 曾郎中私底下请了几次各路的大师、道长往自己家中驱邪做法事,也没能起到什么作用,他倒也不是不想仗着父亲的身份直接压死了曾素秋,奈何先有君家小姐与之交好,后又有永嘉侯府的太夫人在得知了曾素秋身世之后摆明了要给她撑腰...... 曾郎中不过是个户部的小官,身后的家族也没什么势力,是他这一代起才刚刚发迹起来的,而且曾郎中已经是族里最有出息的一个。 家族给不了帮助,他曾经的同乡同窗以及现在的同僚,又怎么会愿意为了曾家的家事去得罪炙手可热的永嘉侯府呢? 发疯癫不过,撒泼打不过。 对曾郎中摆出来的所谓“大道理”,附身在曾素秋身上的付轻素将之全然视作空气,但凡家里哪点儿叫她觉得不合意了,就直接堵了曾郎中,关起门来一顿牌位拳法输出。 挨了几顿毒打的曾郎中,偏偏又不敢去京兆府状告曾素秋忤逆不孝,生怕这逆女如此有恃无恐,除了她背后的永嘉侯府的庇护之外,怕是还捏着当年那件事情的证据。 他原配夫人虽然已经死了,可安国侯夫人还在! 这两姐妹的家族虽然落败,但如果真的把当年那件事情掀出来......却也不是一个小小郎中能承受得起的。 曾郎中在愈发暴躁的女儿面前委委屈屈逆来顺受,偶尔背过身,便冲着试图如往常一样在内宅给继女添些不大不小的堵的曾夫人一顿打骂。 这勾搭成奸的夫妻两个逐渐是离了心了,曾夫人也不敢再继续对曾素秋出手——虽然自己每次出手,继女的拳头都只会落到她亲爹身上,可那姓曾的老匹夫转过身却又会来打骂自己......唯一还算是幸运的,那就是曾郎中记得她身怀六甲,从不往身上招呼,只是这朝着脸上扇的巴掌却也没少过。 从前的曾夫人还得意于自己能哄住了曾郎中这窝里横的臭脾气,而那福薄的原配放不下身段哄男人开心,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可现在她终于明白,这老东西不过是欺软怕硬,原配夫人娘家还在的时候,软的就是他自己,不在了,才敢抖起来。 可原配夫人就算娘家落败,却也还有个做侯夫人的亲妹妹,就连她这样的背景都落得无辜枉死的下场,那.......自己呢? 曾夫人不敢如曾素秋一般放开了手脚地撒泼,也没有她那样的好身手压着众人胖揍,只能默默受着,原先她还打算等腹中的孩子一出生,就弃了曾复这个不中用的庶孽,然而在她与曾郎中日渐离心的现在,她已经不敢再继续冒险,反而把曾复看得愈发严了起来。 只是她迟来的嘘寒问暖,在已经确定自己并非曾夫人所亲生,而自己的亲生母亲正因她的嫉妒受苦的曾复看来,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罢了。 但曾复也不揭穿她,只因他现在正是最需要好生经营名声的时候,可不能与曾夫人撕破了脸皮,闹出自己待母亲不孝的传闻来。 他一面做出个洗心革面不再做纨绔的模样,苦读科举所必须的书籍,向曾郎中磨来了银两,走了原身从前认识的一个宗室纨绔的路子,拿到国子监荫生的名额。 一面又冷眼瞧着曾素秋与付轻素大闹曾府,只在心中暗暗嗤笑——这女频主角就是没常识,以为自己做什么都可以,殊不知,就算曾夫人不是生母而且为人恶毒,就算曾郎中偏心糊涂放纵了曾夫人在内宅欺压继女,但只要一个孝字压下来,那俩女的再能闹腾也只是死路一条! 毕竟不孝可是大罪啊! 曾复有些想不明白,为何曾郎中都被打成那副猪头模样了,也还是没对曾素秋二人做点什么让她们晓得真实古代的残酷,穿越者,尤其是女的,穿越到古代就只能照着土着的样子活,甚至比土着更规矩更贤惠,才是正途。 毕竟古代规矩可大了呢,但凡有一丁点的叛逆出格,对那种跳脱无脑的穿越女而言都该是致命的才对......好吧,或许这个世界的风气比较开放,女人也能大大方方的上街,甚至还能参军入伍上战场,但.....但这到底还是男子为尊的古代啊,安分一点,谨慎一点,乖乖听从父母的吩咐,学好女红学会持家,长大了再依父母之命嫁去别家,如此安稳舒适地渡过米虫的一生不好吗? 就算你接受了十几年几十年的现代教育,早已习惯了女子也能顶半边天的生活环境,但是这可是古代诶,怎么还有胆子试图去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继续维持自己的本心不做改变呢? 真实糊涂又狂妄的愚人,蠢到家了。 曾复咬着笔杆子,也说不清楚如此龟缩在书房中的身为“尊者”的男子的自己,对那个分明是最弱势的女子身,却活得分外张扬的两个灵魂是种怎样的心情。 他不愿承认自己对对方那昂扬的精神的妒恨,便一心夸赞自己谨慎聪明懂分寸。 换下写坏了的一张宣纸,曾复撂下毛笔,又忍不住去想被曾夫人囚禁在内院的生母,他也感受到了这段时间的曾夫人似乎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动作,先前曾复买通的看守两个老姨娘的下人都被调走,而每当曾复试图再去联系的时候,曾夫人总会打着关怀他读书辛苦的名头出现在他面前。 拉着他说些庶出子女地位是如何低微的话,又说这妾室姨娘,生的孩子是主子而她们自己是仆人,本就不配做小姐少爷的娘,只有自己才配......身为正妻的自己,才是所有孩子真正的娘啊! 妾室? 生育的工具罢了。 曾复历史其实学得不好,他只爱看那些在史书上留下大名声的君王将相不知真假的故事,虽然也有在读这个世界的史书,只是也总爱寻着自己想看的来看,而忽略那些十分挑战他对于“真实古代”认知的内容。 自己给自己编出来一个古代规矩森严可怖,不可有出格之举的曾复,在听过曾夫人虚张声势的话语之后,十分遗憾地在心里对着从未见过一面的亲生母亲道了句歉,而后便重新对着曾夫人热切孝顺了起来。 第387章 侯府旧事 这两个表面母子看似重归于好,但其实彼此都存着私心算计,曾夫人需要拿捏住这个成人的儿子,曾复则需要用这个没血缘的母亲来展示自己的孝顺——只是也从没放弃过做掉曾夫人肚子里那没出生的“弟弟”的打算。 可惜在曾素秋和付轻素二人的合力大闹之下,曾夫人对自己的肚子重视得不得了,哪怕如今曾复依旧是她“最爱的儿子”,也还是没能找到空子把胎儿打掉,只能眼睁睁看着曾夫人的肚子大起来。 而就在曾复都快要放弃了,专心攻读科举书籍的时候。 前去安国侯府做客的曾夫人突然被人抬回了家。 她流产了。 或者说这个月份应该算是早产。 只是她不够幸运,胎儿太小,没能活下来。 但对于曾夫人来说,或许这又是一种好运,因为如果胎儿再大些的话,她可能就没法这么轻松地将之从身体里分娩出来,到了那个时候,一尸两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曾郎中还没下值,曾素秋被永嘉侯府寄住的表小姐约了出去,如今曾府里能做主的人就只有曾复一个。 他揪起一个今日跟着曾夫人去了安国侯府的嬷嬷便问,那嬷嬷苍白着脸,哆嗦着双唇回答到:“少爷,安国侯府突然被一群官兵给围起来了,他们......他们把董二夫人给抓走了,慌乱中不晓得是谁推倒了夫人,夫人她才会......” “安国侯府被官兵围起来了?!”曾复双眼圆睁,“安国侯不是才打了胜仗,就在回来的路上吗,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围了他家?!” 曾复并不知道,其实被围的,只有二房的几个院子而已。 在安国侯府二房被官兵围住,一众主子也都被缉拿之后,安国侯世子阮贺受人毒害身亡的消息,才慢慢地传了出来。 “阮贺死了?!”此刻主导身体的付轻素惊喜了一瞬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疑惑,“虽然他那身子骨什么事儿也做不成,可前头不是说他病了一场却好了,没有性命之忧吗?” 得知阮贺没病死的时候付轻素还很是遗憾了一阵子。 “如今这仗都打完了,他一个从没上过场的,怎么反而死了?”付轻素表示出十二万分的疑惑。 坐在她对面的女子嫣然一笑,用稍稍有些低沉磁性的嗓音回答道:“许是叫人谋害了,而害他的那人,又被安国侯抓住了马脚。” 她们“三人”坐在距离安国侯府不算遥远的一座小茶楼上,吹着凉风,用枣红色的小陶炉烘着一壶茶水,桌上还摆了几样炸得酥脆鲜香的肉食。 付轻素承认自己的脑子不太擅长去想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便重新坐下来乖乖吃肉。 说实话 ,阮贺是死是活,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这样一个渣渣,死了才好.......但,他到底是曾素秋这世上唯一的姨母的孩子,而且听说安国侯夫人的身体也很不好,若是阮贺死讯传到她耳朵里,让她出了意外的话又该如何是好? 付轻素把愁绪写在了脸上。 对面那女子动作优美地倒了一杯茶水给她:“曾小姐若是担心安国侯夫人的话,不妨寻个日子去郊外阮氏的别庄上拜访一下,不过奴家倒是觉得,安国侯夫人应该比咱们都早知道这则消息,既然安国侯府没有举丧,而是来了这一手,那想必侯夫人的身体状况还是无虞的。” 安国侯身体不好是事实,但她拖着这样一副看上去随时都可能会咽气的病躯活了十几年也是事实,已经改名为谢向曦许久的薛卓温声安慰了付轻素一通:“小姐可知,安国侯夫人虽然身子不好,但安国侯内院中却从无妾室通房,这其中固然有安国侯乃一重诺男子的缘由在,但您可千万别因安国侯夫人身子孱弱,便小瞧里她的手段啊。” “可若是姨母还有精神的话,又怎么会......” 又怎么会放任侄女被那般欺负,甚至...... 完全没注意到谢向曦从没将安国侯夫人称呼做“您姨母”的付轻素,脑子却突然灵光了一下,而后迅速地落入一种令她脊背发寒的哀伤中。 “艾老学士还在世时,令堂(大艾氏)与其妹(小艾氏)可都是一家女,百家求的呢。”谢向曦无论相貌还是举止,完全就是个最受时人赞赏的温柔端庄的闺秀,“最后,令堂下嫁曾进士,小艾夫人则十里红妆,嫁了大房的大爷,那时的大爷还未能承爵,甚至连世子都不是,只因老侯爷乃一人兼祧两房。” “对于老侯爷而言,大房二房两边都是正妻,大爷二爷都是嫡子,这侯爵之位,也不是非得落到年纪更大一点的这位身上才行。” 谢向曦压下嗓子是,声音突然充满一种有些滑腻的阴冷感:“后来,在小艾夫人嫁进去之后没过多久,坊间便传出,安国侯府二爷其实是老侯爷那位早逝兄弟的遗腹子。” “老侯爷的弟弟与二房的老夫人早就定了亲的,只是没等二房老夫人嫁过来,便突然因为意外离世了。” “据说这对苦命的鸳鸯在婚前就已经珠胎暗结,当时家中的长辈,为了延续二房香火,也不忍让二爷一出生就担着个私生子的名头,而是要给他一个正经阮家嫡子的名分,才会叫老侯爷娶了未过门的弟媳,兼祧两房。” “后来呢?”付轻素完全被他口中诉说的秘事吸引了进去。 谢向曦莞尔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这消息传出后不久,二爷的生母和替她在道观里出家祈福的那位替身娘子,在同一日自焚死了,老侯爷很快就上书将爵位传给了大爷,又把二爷打发去了地州任职,没过多久,老侯爷也离世了。” “可这与我姨母有什么关系?”付轻素虽然忍不住猜测安国侯夫人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对曾素秋的处境心知肚明,却从未阻止,但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念对方的几分好,不然的话,曾素秋的命运也太......叫人难过了。 “小艾夫人在生下阮湘娥之前,其实还怀过一胎,不过不幸受了二房仆人的冲撞掉了,没能留住,后来她去道观为没能出生的孩子祈福,偶遇那位与二房老夫人长相十分相似的女冠,似是从对方口中探知了什么,几日后将其带入侯府,接着,二房老夫人与那女冠便相继自焚身亡了。” “而在那二人自焚,老侯爷也逝世后不久,小艾夫人很快便被查出再度有孕,但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也知道了,阮湘娥未足月便早产出生,同时小艾夫人又受了父亲嗣弟接连去世的打击,自此瘫痪在床,实在是令人哀叹不已。” “不过,小姐您说,这里头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巧合,命运捉弄呢?” 第388章 安国侯夫人 写在前面: 发现有宝宝说看不懂安国侯府这段的关系,在这里给宝宝梳理一下。 安国侯:大房大爷,老侯爷的亲儿子,娶妻小艾氏 小艾夫人\/安国侯夫人:曾素秋的姨母,嫁到侯府大房后揭穿了二房二爷不是老侯爷亲生儿子,为丈夫争爵位还害死了二房老夫人。 老侯爷:先娶了大房正妻,生下大爷\/现安国侯,后因为兄弟猝死,又迎娶了兄弟的未婚妻,兼祧两房。 二房老夫人:跟未婚夫偷尝禁果珠胎暗结,然而未婚夫突然意外死了,为了能让未婚夫的遗腹子不成为私生子,而且能名正言顺地继承二房,所以就以兼祧之名嫁给了老侯爷,行周公礼的时候用那个替身娘子代替自己,后来顺利生下二爷,坐稳二房夫人的位置,直到小艾夫人揭穿二爷身世后,与替身娘子一起被火烧死。 大概就是上面这样子。 .............................................................以下正文............................................................. 京郊。 阮氏别庄。 来到这庄子上已经有几天了,阮湘娥无所事事地在廊檐地下乱转——她新婚的丈夫并没有跟过来,但阮湘娥并不在意,毕竟二人从来都没什么情谊可言,若非安国侯的命令,阮湘娥是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嫁给何家那个什么方面都不突出的小公子的。 不来正好。 谁耐烦应付他! 阮湘娥实在是无聊极了,她一面愤愤地在心里数落着新婚丈夫的不是,一面又忍不住去想很会说些新奇话讨自己开心的曾复。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的,上次通信的时候,还说要读书科举来着,他那些观点虽然很是新奇有趣,但只怕不被某些老儒生所容,若他想要功名的话,可少不得要磋磨锻炼一阵的...... 一方面,阮湘娥不想叫曾复这个聊得来的有趣人变得如俗世间最庸碌的酸腐书生那般,天天这个规矩那个规矩,这个子,那个子的,实在是无趣透顶;但另一方面其实阮湘娥也清楚,世情如此,男子想要建功立业,除了参军入伍,便只有努力苦读这条路子了。 可惜......阮湘娥脑中冒出一个念头来,可惜曾复不是自己的丈夫,若是他娶了自己,那自己倒是可以请父亲帮帮忙,把他荐去骁骑营或者羽林卫里的,虽然这两个地方辛苦了些,但好歹能不必那么委屈自己的本心。 晃悠着别庄附近佃农家小丫头送来的一只草编蚂蚱,阮湘娥被伺候安国侯夫人的嬷嬷请了进去。 “娘亲找我?”阮湘娥感到有些惊讶。 安国侯夫人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阮湘娥自打生下来,就是由嬷嬷婢女们照顾的,即便是亲生的儿女,也很少能见着安国侯夫人的面。 闯过颜色暗沉的珠帘与布幔,阮湘娥不管来见她亲娘几次,都会感觉心跳加速,忍不住想要屏住呼吸。 “娘,女儿来了。” “坐吧。” 床帐后头传出一个有些虚弱沙哑的女声。 阮湘娥依言乖乖坐下,脑袋也习惯性地垂了下去,她听见婢女们轻手轻脚地掀开床帘的声音,却依旧不敢抬头去看。 这间屋子的窗户都遮着又厚又重的窗帘,屋内光线昏暗极了,只靠着几支蜡烛,幽幽地散发着微弱而昏黄的光。 “你知道么,你兄长......叫人害死了。”安国侯夫人的嗓音十分沙哑,她说完一句话,重重地呼出来一口气,那气息也仿佛是风从沙地吹过一样十分艰涩。 “什么?!”阮湘娥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因自小活泼好动而常年显得十分红润健康的脸颊,也迅速地化作一片苍白。 “咳咳。”安国侯夫人没理会女儿的惊讶和悲伤,她比阮湘娥更早知道这个消息,该伤心的,早就伤心过了,只是着中年丧子——且还是唯一一个儿子——的伤痛并没能打倒这个缠绵病榻的女人。 她的声音透着一股子寒凉:“坐下,听我说完。” 不容抗拒的命令。 阮湘娥哆嗦着身子,泪流不止地坐下了,却又是死死咬住了双唇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你二叔母为了这家中的爵位,不惜,通过你叔父的关系,在南征大军中安插了钉子,咳咳。”安国侯夫人咳嗽几声,由嬷嬷服侍着喝了口水,才继续说道,“那钉子用西南的一种毒蛇,将你哥哥咬死了。” “你父亲写来的家书里说,已经找到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是你二叔母动的手,为防对面知道事情败露,狗急跳墙,才紧急将你我全都转移到这别庄上来,咱们与二房,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说罢,安国侯夫人不知是想起来了什么,她嗤笑两声,宛如暗夜中流浪的女鬼一般渗人:“你哥哥没能留下子嗣。” 她当然知道曾素秋的事情。 “可惜了。”安国侯夫人想起那个怯生生的,无比乖巧的小姑娘,叹道,“若那孩子能继续那么乖巧听话就好了,她留下个孩子,我自然能为她筹谋将来,可惜了......” 虽是姐姐唯一的女儿,但自己的儿子也是堂堂侯府世子,以曾家的家世,能做侯府世子的妾,且可以日日留在自己眼前......安国侯夫人认为这已经是自己为性格怯懦的曾素秋所寻找的最好的归宿了,只是她从未想过阮贺竟然会如此大胆,在与公主婚前就...... 现在再想这个,已是无用,本不该来的孩子,随势而去,也算因果报应了。 阮湘娥却听得遍体寒凉,她忍不住轻轻抬起了脸,朝着母亲的方向探索而去。 安国侯夫人沙哑着嗓子:“你哥哥死了,他这支血脉算是断绝了,待这场风波过去,你得抓紧时间快些生个孩子,你父亲会努力让咱们家的爵位落在你儿子身上,你即便是再不喜欢你夫君,也要与他尽早生个孩子,明白吗?” 因为不喜欢何家小公子而一直没有与对方行房的阮湘娥只感觉脑子里嗡嗡的,母亲所说的这些话语,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她讶然抬头,撞进眼中的,却是安国侯夫人那张被火焰焚烧过,仿佛地狱恶鬼一样皮消肉融,筋络盘结的脸。 “啊!!!” 第389章 憎恶 一声尖叫过后。 阮湘娥涕泪横流,双脚一软就瘫在了地上,她哽咽着连忙道歉:“对不起......女儿不是有意......娘亲......我......” 安国侯夫人只是摆摆手示意侍女们将床帐放下,遮挡住了自己这骇人的模样,她冷漠地等着阮湘娥哭完,才又开口说话:“我是不指望你能成器,不过你最好听话些,不要任性,若是你生不出儿子,咱们家的爵位......只怕是要被除爵了,不过这也还算是好的,总比那些个害死了你兄长的人,到头来反而还能因着这爵位需要传承,而血脉不绝得好!” 安国侯夫人声音里多带上一丝恨意,只是阮湘娥并没法摸清楚母亲到底在憎恨着些什么。 她与兄长从小就对父母都不亲近,与对安国侯那种后天潜移默化出来的敬畏不同,阮湘娥对母亲的惧怕,更像是小动物躲避危险的天性。 有的时候,阮湘娥觉得母亲只是在憎恶她自己那恶鬼一样的烧伤;但有的时候,她又会觉得母亲是在憎恨父亲,憎恨他们的孩子,憎恨整个安国侯府。 坐在床帐后头的安国侯夫人,听着外头女儿断续的抽噎声,并不觉得心疼,反而有些厌烦——若不是因为生她时难产晕了过去,自己也不会没留意到危险的靠近,枉她千般算计,夺来了侯爵之位,竟然在得胜后因一时的疏忽,被二房老夫人残存的心腹拼死反扑,烧伤了大半个身子...... 与平安度过了战时,却在战后被人害死的阮贺的遭遇近乎相同。 恨意在安国侯夫人心中不断翻滚起来,却又忍不住生出惧怕的情绪。 当年。 她以假孕陷害二房不成,为做实自己的确掉了个孩子,才会去道观中祈福,却不想因此遇上了那个被迫当了替身多年,无用之后又被丢到道观清修的替身娘子,她们怀揣着同样的目的,一拍即合。 这才有了当年二房二爷的身世被揭穿,二房老夫人受罚禁足,却因安国侯夫人大开方便之门,被那替身娘子寻进去,将两人一同烧死。 然而。 爵位到手的喜悦还没让安国侯夫人得意多久,她就发现自己真的又有了身孕,算算日子,只怕正是她用假孕陷害二房不成的那个时候怀上的,对这个女儿,安国侯夫人从一开始就在心里存了一份不祥的膈应。 待到朝廷袭爵的旨意终于下来,她终于从小艾夫人变成了安国侯夫人时,也曾觉得自己的命运还算是圆满美好的,然而仅仅只是过去了几个月,她父亲离世,嗣弟带着家人一同扶灵回乡,却全部葬送在了天灾之下。 安国侯夫人早产又难产,挣扎着生下女儿之后,醒来时却只见漫天的火光,像极了二房老夫人被烧死的那个模样。 火舌舔舐着她的身躯,将她青春美好的面容和躯体一并带走,更令其几次险死还生,挣扎着终于活下来的安国侯夫人,却在此时又得到了自己世上唯一一个亲人病重离世的消息。 哦对了。 不能说是唯一一个。 姐姐还留下了一个女儿。 那时的安国侯夫人,发疯了一样想要留住姐姐唯一的血脉,不顾众人的反对,亲自驱车去曾府把曾素秋抢了回来,却也因此伤上加伤,又不得不卧床静养将近一年。 时间一天天过去。 安国侯夫人渐渐不再出门,她开始厌憎阳光,厌憎镜子,厌憎......她的孩子们。 如果不是为了生下这个孩子,自己也不会难产昏迷而遭受火焚! 如果不是为了生下那个孩子,自己的姐姐又如何会染病亡故?! 她们的父亲是死了,她们的娘家的确没人了,可若不是自身的虚弱,旁人又如何能这般轻易地害了自己去? 安国侯夫人对曾素秋又怜,又恨,但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析清自己的情感,她深深陷落在另一重旋涡里。 每一缕阳光和每一双眼睛似乎都在提醒着她——瞧啊,你是个多么可怖的怪物。 但是你活该啊,你先害了别人,才会遭此报应! 安国侯夫人曾想竭力去挥散这些幻象,但那些亡魂还是日日夜夜地纠缠着她,只是她并未因此改过自新,反而愈发笃定当初的自己只是棋差一着,如今不过是身子毁了而已,她照样还是安国侯夫人,整个侯府唯一的女主人! 什么报应,什么因果,要来就来,她会一直活下去,也斗下去。 没有什么能从自己手中夺走这一切! 安国侯夫人隔着床帐,看见女儿那道模糊的影子还在持续不断地颤抖,却因为自己不喜欢听见小孩儿的哭声,她们早早就学会了在自己面前时,不管多难过,都不准哭出声音来。 说实话,她对这双儿女的资质并不满意,但也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如今最要紧的是保证这爵位还能留在自家人手上,儿子没了,还有女儿,纵使这女儿不堪大用,但只要她还能延续自己的血脉就好。 至于曾素秋......安国侯夫人在得知阮贺侵害了她之后,便有意地想要去回避这个姨侄女的存在。 她的确想要让曾素秋做儿子的妾室,也计划好了等阮贺尚主之后,如何说动成安公主,留着这侄女为妾,在安国侯府中陪伴自己,但她唯一没能料到的是阮贺竟然如此不堪...... 现在曾素秋眼见是与自家离心了,不过这样也好...... 安国侯夫人缓缓吐出胸中的浊气:“行了,你出去吧,想来如今咱们京城的侯府里头,应该是热闹得很,不过在你二叔叔母的亲信都被全部缉拿之前,你得乖乖留在这儿,我会让木嬷嬷去跟着你。” 此刻的阮湘娥已经顾不得隔着床帘,母亲是否能看见了,她一味只晓得点头,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恨不能从这间阴暗压抑的屋子里飞出去。 她脑子里很乱,完全没法消化方才母亲口中所说的那些情况。 阮湘娥踉跄地想要逃出去,却因为泪水模糊了视线,一抬脚跘在门槛上,摔了个大马趴。 第390章 继承者 听着不争气的女儿离去的声音,床帘后头的安国侯夫人忍不住又是一口夹杂着百种情绪的浊气重重吐出:“既然......世子已经亡故,那我们先前与殿下所做的交易,已经没法再继续下去了,你拿着我的印信和赔礼去殿下府中,向殿下告罪吧。” 一个长相寻常的婢女自旁边走出,她一言不发地接下主人的命令离开。 安国侯夫人的手掌轻轻抚过脸上的伤疤,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伤疤的存在,或许是今日比往常多说了些话的缘故,在掌心触碰到脸颊感受这狰狞可怖的存在时,她的眼角也久违地变得湿润起来。 “再给侯爷去封信,说是京中的布置已经妥当了,只要等他回到京城,一切就可尘埃落定了。” 安国侯夫人放下手,眼中转瞬即逝的湿润也叫人看不出曾经存在过的迹象,她言语冷淡,声音沙哑:“将我早些年备下的寿材取出来,给世子用了吧。” 艾家老爷子还在世时,就为两个女儿用最高的规格准备下两套丰厚的嫁妆,他的长女嫁了年轻俊俏的进士,次女嫁给侯府公子,前者妻强夫弱,本以为曾郎中能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考中进士,未来也是十分可期,且以当时艾家的势力而言,女儿嫁过去便不用担心会遭到欺负,能轻松拿捏住曾家的内宅事。 却不曾想过艾家会突遭横祸,而原本表现得十分忠厚纯良的曾郎中,其实暗藏祸心,只等岳家一失势,便翻脸不认了,变得张狂起来。 安国侯夫人并不知晓姐姐的死亡另有隐情,只哀叹着命运对自己姐妹是何等的不公——她嫁入安国侯府,算是高嫁,这桩婚事也是她自己主动争取来的,与性子清高的姐姐不同,安国侯夫人打小就喜欢争先争上。 她们姐妹二人没有亲生的兄弟,唯有一个活着时表现还勉强算好的嗣弟,她不愿在出嫁后,还得倚仗娘家的势力,倚仗那个不知未来是否还会继续给自己撑腰的嗣弟,所以她认为自己绝对要嫁到比艾家更高的门第里去,也好在未来不必受娘家嗣弟的钳制,也能给低嫁的姐姐充当一份底气。 男子可以入仕,可以封侯,她却只能靠嫁人这条路子,去接触自己从不被允许接触的权力,能成为侯夫人,已经是她所设想过最好的结局了,她清楚自己的能力极限在哪儿,便也只照着最初那个目标去努力。 单论婚姻的人选而言,安国侯夫人是选对了的,哪怕她面目变得如此狰狞可怖,双腿也无法行走形同废人,安国侯也从未在这段婚姻中生出过二心。 除去处理二房的某些越界之举时需要费些力气,安国侯夫人过往的生活中,其实没有更多的糟心事,当然,这是在不算上两个孩子的前提下。 有的时候安国侯夫人会忍不住想问自己,怎么竟然生出如此蠢笨的两个孩子来,笨就算了,竟还如此胆大......该做的事情没一样做好,不该做的,却突然头硬如铁,不管不顾就往上冲...... “夫人,侯爷那边又有书信送过来。”一个嬷嬷提醒道。 安国侯夫人略一皱眉:“拿过来我瞧瞧。” 她的一只眼睛因为烧伤已经失明,此刻是叫不识字的婢女举了烛火在旁边照亮信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速度很慢,每次她这样读信件的时候,一直照顾她的嬷嬷都要提心吊胆地为主子擦一把冷汗。 生怕安国侯夫人又被火烧着了,而安国侯夫人又总是反过来安慰她说自己这么做是有意为之,她虽曾受火焚,却更不能因此惧怕了伤害过自己的火焰。 “......羽林将军(君悦心)竟然愿意帮咱们家在袭爵这事儿上出力气......”安国侯夫人觉得有些古怪,随即又想想日前朝堂上的种种动向,便又释然了,“也不奇怪,咱们现在这位皇后娘娘是个有些想法的,且又有陛下在后头撑着......等等?!” 安国侯夫人猛地将单薄的信纸前后翻转了几圈,对着烛火重新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其中的内容,发现果然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安国侯的这封来信,从头到尾都没有说清楚,到底是叫谁承袭自己的爵位。 按照他夫妻二人原本的筹划,是倘若儿子不幸身死,便与何家老将军做交易,让他支持何家的小公子入赘安国侯府,阮湘娥将来的孩子也要继续姓阮,安国侯再出力气去说服朝廷与皇帝,将这爵位传到阮姓的孙子身上! 可现在,从这封信里,安国侯夫人突然读出了些不一样的信息。 与先前成竹在胸的淡定模样不同,安国侯夫人浑身上下都轻轻地颤抖了起来,一旁的嬷嬷担心地唤了她一声:“夫人,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安国侯夫人摇摇头,放下信纸,示意侍女端来一个铜盆,然后将信纸在铜盆中点燃,亲眼瞧着它化作一片灰烬再用水冲成一片混沌,才开口说道:“都先下去吧,我也该休息了。” 嬷嬷见状便不再多嘴,而是小心地伺候着安国侯夫人重新睡下。 屋内。 烛光灭去,外头是朗朗晴空,日光照彻万里;屋内,却是一片压抑的黑暗,譬如永夜。 “......真是好运气。”安国侯夫人在黑暗里喃喃几句,用同样遭受重创的唇齿,咬住了被子的一角。 “也好,也好。” 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翻涌的心绪,和没法遏制地滋生出来的嫉妒:“我的孩子依旧是继承者,若是此事能成,也对我更有利......她不够聪明没关系,她还有我,她......她是我的女儿,哈哈,被我养坏了的女儿,却要成为我下半生的愿望了......” “真好,真好。” “一定......要达成啊......”安国侯夫人激动得连早已坏死多年的伤疤都在隐隐作痛,“哈!我还是胜者!我还能赢!” “只是......这样一来,与那位殿下的关系,就得重新考虑了。” 第391章 大军回朝前夜 同一时间。 寿宁宫中谢珝真也接到了密友的书信。 看完后,谢珝真用与安国侯夫人一样的手法,将信件毁尸灭迹了,她心情很好地叫来春分:“悦娘已经成功说动了安国侯——” 虽然中间隔着阮贺的一条命,但安国侯又不晓得其实是君悦心动的手,何况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到那时他们的利益已经牢牢捆绑在一起,都是在名利场混的,这转进如风的本事,安国侯自然不会差了。 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而已。 抵得过世代承袭的爵位,抵得过阮氏未来百年的兴盛辉煌吗? 抵·不·过·的。 带着些许残忍,谢珝真在棋盘上又成功地落下了一子,虽远还没到能庆祝的时候,但也不妨碍她暂时开心那么一小会儿。 “恭喜娘娘。”春分笑着说道。 她也已经不是初入宫时那个稍许懵懂的好学少女了,如今的春分,已然愈发老练沉稳,且一直都在研习医术。 她在医术上的资质不算顶尖,但也是第一等了,且在医术之外,春分也时常跟着谢珝真到尚宫局理事,比起她那手医术,谢珝真更看重的是她管理人事的能力。 这一回谢珝真特特把春分叫来,便是因为先前她上书给皇帝,请求御医院中增加女医官职的提议,在经过理政殿里不算漫长的讨论后,由谢珝真亲自握着皇帝的手亲自盖上玉印,终于要开始施行了。 “本宫想叫你去做这个御医院女医的院令,你可敢担下此责?” 春分深吸一口气:“臣愿意为娘娘分忧,只是臣到底年轻,恐有不妥之处......” “放心,叫你做这院令,是因为你比起那些征兆入宫的女医而言,更熟悉宫内外的事务,你的职责就是管理女医,帮着她们与宫内外的宗亲朝臣还有男性同僚打交道,或许将来还会有男医也要到你麾下去,不过这就要看咱们最后能走到哪一步了。” 谢珝真看着那张稚气逐渐消退的脸:“你是我调教出来的人,我清楚你有那个能力——这不是件安生闲适的差事,但以你的能力而言,不会太难处理,毕竟,你是我的人,就算遇到了真的无法处理的事情,我还是很乐意见你哭着跑回来找家长的哦。” 春分顿时哭笑不得,胸中的紧张却也消散不少:“臣不会哭着跑回来的。”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谢珝真满意地点点头,又递给她一本花名册:“这一次除去女医,还有一些用得上的老嬷嬷,她们家中多是小吏,也有人做稳婆的生意,或者曾经是给女囚搜身查验、看守女犯的狱卒......里头这几个本宫圈起来的,你尽量拉拢拿捏住,说不准将来有用呢,若是拿捏不了的,便提前筛下去。” 看着春分面色严肃地拿着名册点头,谢珝真又道:“虽然女医院令现在还只是新设的七品小官,但到底是正经朝廷命官了,你这名字也得换一换才行。” 春分是孤儿出身,并无父母亲族,只是因个人资质优秀,才被皇帝身边的人看重,与其他类似身世的小宫女一起接受教育,后来与夏至一起被分配到谢珝真身边,便也一心认了这个主人。 其实,在春分看来,谢珝真并不像她从前见过的那些宫里的主子,更像是一位长辈,待她们无比宽容,会催促着她们学习上进,盼着她们能成才的长辈。 “臣......请娘娘赐姓。”春分立刻就跪了下去,额头触到铺着毯子的地面。 谢珝真叹了一口气:“随我姓谢如何?” 她起身把春分扶了起来:“乍展芭蕉。欲眠杨柳,微谢樱桃。谁把春光,平分一半,最惜今朝。花前倍觉无聊。任冷落、珠钿翠翘。趁取春光,还留一半,莫负今朝。”注1。 “谢今朝?” 曾经的小宫女身穿女官服制,这一次没有再触地下跪,而是冲着谢珝真拱手行臣子礼:“臣,谢氏今朝,拜见娘娘。” 谢今朝,亦谢昨日,能有此机缘,与明主相遇。 “乖。”谢珝真却轻佻地依旧抬手去揉乱她的发髻。 对于皇后娘娘没点儿正形的模样,谢今朝也只能无奈地笑了笑,再任由自己沉溺于这一刻温馨的时光中。 从谢皇后手中领取了属于官员的印信,谢今朝正式脱离了寿宁宫女官的身份,去往更加广阔的天地。 与她先前交好的宫人们皆是祝贺,而无一人生出酸心来——她们都晓得自家娘娘最是护短的,能对曾经的“春分姑姑”如此偏爱,固然有她乃是最先跟在娘娘身边心腹的原因,但自己的忠心也从没差过,只要继续用心做事,将来定然少不了前程的。 谢今朝离开后。 谢珝真便提拔了小喜顶替她的位置,夏至依旧留在寿宁宫中,做谢珝真的左右手,地位与曾经王令徽身边的云容等同,乃是可以行走于前朝后宫之间的三品内廷女官。 只是谢珝真对这不与前朝男子同序的官位并不满足,而夏至却更愿意留在她身边,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娘娘每天这么多事情,交给旁人她全都不放心。 谢珝真思考过后,也是觉得将夏至留在现在的位置上更合适些,至于她缺少的那些利益,便等将来从别处再补给她就是。 调整了一番对身边女官的安排,谢珝真重新检查过一遍自己的计划,便安心等待着南征大军回京。 这一次南征对于大盛而言,并不费力,大军一来一去,很顺利地就将新南国所占据的土地划归了盛朝版图。 这一场大胜,非但又一次宣扬了盛朝的君威,令周边诸夷愈发臣服,而且君悦心这位女将军,及其麾下的诸多女兵也在百姓之中有了名字,人们在惊叹于她违背世俗印象,战力谋略远超男子的同时,也十分惊讶地发现,在自己国家那个他们未能去过的地方,女子也是能为官为将,闯下一番功业的! 不再被抹去性别的羁縻县女官们赚足了世人的眼光,同时也令无数心存不甘的女子对那未知之地生出向往。 申国公府。 陈佩鸾捏着与上辈子相同,但是又有那么些地方不太一样的邸报,指头一点一点收紧,直到将纸张完全揉皱。 难道自己重来一辈子,还是要看着林翘借谢氏支持,继续登上顶峰吗? 就这么......看着吗? 她心中混乱极了。 第392章 廷议袭爵 南征大军得胜回朝,这原是一件大喜事,然而随之爆发的,便是安国侯府大案。 安国侯府,阮氏二房为争夺爵位,不顾军情,竟意图在战时谋害主帅安国侯及世子,所幸安国侯老成,没给贼人可乘之机,然而世子年轻气盛,不慎叫那贼人以西南毒蛇害了性命。 苍天有眼,那下手的贼人虽已在事后自尽,却也能顺藤摸瓜地查出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指使,只可怜了安国侯,中年丧子不说,下手的,竟然还是血缘相连的亲兄弟,堂堂南征统帅,大胜回朝之时,竟是憔悴不堪两鬓斑白,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痛哭昏厥过去。 经御医抢救,他醒来后更是自陈因早年伤病,自己已经没了生育的能力,死去的世子便是他唯一的男嗣,几次意图开口想要请求皇帝赦免二房男丁罪过,好叫阮氏留一条血脉,然而到底还是抵不过丧子之痛,手足背叛带来的打击,断断续续说上几句,便又是一口强忍不下的老血喷出。 其悲痛遭遇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唯一的儿子被人害死了,而你为了家族传承,还不得不亲口请求皇帝饶恕那加害之人,试问谁能心甘情愿呢? 起码,安国侯表现得十分艰难勉强,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启禀陛下,老臣以为,安国侯之遭遇皆因二房之人对爵位贪欲而起,安国侯......顾念兄弟之情,家族香火,也着实是为难了他,但更因如此,陛下、娘娘,老臣认为绝对不能轻恕阮氏二房之人,否则日后有爵之家人人效仿,只要杀尽持爵者血脉,不但自家会被免罪,甚至将来还能袭爵......恐后患无穷啊!” 须发皆白的新任礼部尚书席大人举着笏板深深一拜——他前任乃是曾经当面指责过谢珝真妇人不该干政的文某某,现已携全家人归天了——席尚书在接替礼部尚书之职后,始终表现得足够聪明。 这份聪明便是一切以顶头那两位上司的意愿为主,礼法? 什么礼法? 天子认可的才是礼法,不然就只是陈腐教条而已。 只要能让自己在这个尚书的位置上坐牢了,席尚书都可以当着家族学堂里祭拜的那几张圣人画像的面,去提笔修改种种叫那对至尊夫妇看不顺眼的条例。 他还指望着将来从尚书位置上退下来,能如几位被皇帝皇后信重的老前辈一样,混个理政学士的位置呢! 席尚书对自己的定位和能力都拥有一个十分清晰的认知,在接收到谢皇后的某些暗示时,他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下该如何表现才能更显出自己的忠心,便毫不犹豫地成为了“安国侯之女开女子袭爵先河”这一事件的发起人。 席尚书此言一出,委顿在特赐的椅子上的安国侯口里含血,眼上含泪,表情却不够含蓄地十分感激地看了席尚书一眼。 能在朝上挤到前排的大多是人精,见此情形又如何不能晓得安国侯心中真正的想法是偏向哪一边的? 各自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安国侯才刚刚打了胜仗,是功臣,陛下与娘娘定然会多宽待他几分;在这件事里,他死了儿子,是苦主,又证据齐全,最占理不过了..... 少时的沉默过后,众臣便依循着席尚书的思路,纷纷附和起来,都在说着不该轻易饶恕阮氏二房的话,只是......安国侯没有儿子了,等他归天,这爵位,是传,还是,除呢? 心思各异的朝臣在发表了自家的想法之后,自然也会有人提出这个问题。 只是问题才一出口,安国侯就又是一口伤心的血吐出,最后还是其恩师、兼亲家祖父的何老将军站了出来,表示安国侯虽已无儿子,却还有一女,如今那女儿已与自己的小孙子成了亲,他以祖父的身份表示,愿意叫安国侯之女带子归家,令此女与自己孙儿的子嗣全部姓阮,归入安国侯府血脉之中。 “......老臣愿意立下誓书,绝不做那还宗之举,孙媳这一脉子嗣,世世代代皆为阮氏子,不叫外姓夺之!”何老将军的年纪只稍微比胡太后小两三岁而已,现也已经是个皱皮橘子老翁翁的模样,只是精神头儿瞧着还好,思路也始终清晰。 他话说得很响亮,且始终都没有提及爵位继承之事,只是在安抚了安国侯之后,单纯以不忍见其血脉断绝为由,将自己的小孙子和将来的孩子们全部舍了出去。 坐在上头的皇帝瞧得起劲儿,闻言侧过头去问坐在身侧的谢珝真:“安国侯的确可怜,何老将军仁义,无愧为我朝耆夙,只是爵位传承本该慎重......皇后觉得如何?” 对于皇帝带着老婆上朝,还一有什么事情就来一句“皇后觉得如何?”“显明你怎么看?”“爱卿以为该如何处置?”等等等等行为早已习惯了。 不习惯也不行。 不习惯的那些大臣,不是被丢去吃灰,就是脑袋已经从脖子上离家出走了。 谢珝真早有准备:“嗣者,继也,继承前人血脉者为嗣,为前人延续香火祭祀者,亦为嗣,自古以来,百姓皆重血脉、祭祀传承,不使先祖泉下苦寒,亦使后人可追本溯源,明白自己的来处而继承先人之德行,是以无论于家还是于国而言,子嗣传承皆是重中之重。臣妾认为,何老将军所言,乃是大义之举,并无不妥之处。” 她微笑着看向底下众臣:“安国侯只得世子与阮小姐这一儿一女,如今......” 适时地叹息,转化了悲悯的神情:“世子不幸受奸人所害而离世,并未留下子息,然而阮小姐亦是安国侯血脉,乃其后嗣也,本宫以为,安国侯府,并未走到绝嗣除爵那一步,且我朝本就有立女户,叫男子入赘,从女方姓氏,延续妻家血脉的规矩,只要何老将军舍得,陛下,又何妨成全了这仁义之举呢?” 她说着,朝皇帝的方向稍稍偏头:“臣妾心肠软,实在看不得安国侯如此神伤,所幸,还有阮小姐可延续家族血脉,若她为户主,亦可......行家主之职,祭祀先人,使香火不绝。” 第393章 女儿袭爵 此言一出,众人心神一凛。 谢皇后插手朝政已经是没法阻拦的事情了,不过以往也不是没有皇后、太后干政的先例,最近的那个例子,还在慈宁宫里整天乐呵呵地逗孙子们玩儿呢。 且朝上经过几轮清洗,便是仍然有人瞧谢珝真这个干政的皇后不顺眼,也是那种不会擅自将心思暴露出来的稳重人了。 只是谢皇后如今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听,都是......要叫安国侯之女继承父亲位置的意思啊! 再联想到谢皇后入宫以来便只与皇帝生了个女儿,膝下虽有永嘉侯这个儿子,但他到底不是皇室血脉,天然就被排斥在继承人之外,难道谢皇后就这么笃定自己将来不会生下儿子,这么早,就要给煜熠公主铺路了吗?! 今日若叫安国侯之女继承了爵位,那来日,是不是又要叫煜熠公主继承皇位了?! 部分心思敏锐的朝臣很快就觉察出了谢珝真此举暗含的深意,唯有一些老实的,还在纠结若是侯府女儿招赘,那她未来的孩子继承祖父的爵位该是个什么样的流程。 “微臣启奏,陛下,娘娘,外嫁之女到底是夫家之人了,她的孩子理应从夫之姓氏,血从夫主而来,论其根本乃是外姓,实在不宜继承爵位,不如暂缓阮氏二房行刑,叫起留下血脉,从小抱养......” “我苦命的孩子!为父无能,竟无法替你雪恨,还要用这残老之躯去养育仇人之子......”这个官员话没说完,就只见安国侯又仿佛遭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一样,再次喷出血来,哀怨地嚎哭着瘫在椅子上。 这下子方才说话的那名官员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顶着周边人的种种眼神跪在了地上:“......微臣思虑不周,请陛下降罪。” 皇帝好笑地看了他们一眼:“依律,的确可女子立户为户主,招赘之夫与其所生子嗣,亦属女家所有,且皇后之言,不无道理,安国侯,你儿子虽然不幸亡故,却还有女儿,朕知你素来与夫人恩爱,这半生只得一儿一女,又在出征前特意安排好女儿的归宿,想来并不是那等生了女儿却不将她当做自家人的酸腐之人。” 堂下藏在暗处的诸多“酸腐”人士感觉自己脖子一凉,不自觉便纷纷低下了头去。 得了。 皇帝向来跟皇后站一边的,煜熠公主之未来,恐怕...... 有人开始琢磨着要不要提前下注。 皇帝看着众臣变换不止的脸色,心里却想起王皇后逝去那夜,他们也是一个个地低着脑袋,表现得那么驯服忠诚,实际上却野心已经膨胀到将手伸入后宫,视皇帝的威严于无物。 那件事狠狠抽了皇帝一巴掌,让他认清楚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任他轻易去掌控,去玩弄,去戏耍。 而王令徽之所以要以自己的“死”,给对自己还留有些许情谊的皇帝来上这么一巴掌,便是念在两人多年相交的感情的份上,给他警醒的同时,更要叫他好好思索该如何对待谢珝真才是妥当。 王令徽虽然对未来乃是谢珝真之女继位一事一无所知,但也正是这深思熟虑之后的举动,让皇帝在面对谢珝真母女之时,彻底放下他为天下之主的傲慢,不敢再轻忽着,去赌若是没了这个出色的女儿,他陆家的王朝是否还能展现预言中的辉煌之景! 是千古盛世女帝那开明的父皇,还是很可能会坑了全族葬送江山的罪人,随着他心爱的这对母女逐渐展现出了不凡,也变得越来越值得皇帝去慎重对待。 “微臣惶恐。”安国侯拖着病躯,半死不活地爬起来,“都是微臣的骨血,微臣......前半生便未能照顾、教育好他们,如今痛失一子,方知为时晚矣,只能、只能私心算计着,想要弥补仅剩的女儿一二,才会......呜呜呜......” 说到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虽是个外表粗粗壮壮的大汉,但这落泪的模样也着实是可怜又委屈,活像那叫雨打落了花瓣的白荷花。 “还不快将安国侯扶起来。”谢珝真也眼含热泪,“陛下,安国侯于国有功,臣妾实在不忍见其晚景凄凉,不如您就允了阮小姐归家吧。” 她说着看了一眼方才出言的那官员,声音又变得冷淡起来:“有些人,真不晓得安得什么心思,自己的孩子没了性命,却反而要养仇人的孩子,养来做什么,天天杵在眼前,提醒自己他的血缘亲长是如何杀害了自己的儿子么?” 说罢,垂首抹泪,动作优雅而温柔,仿佛不忍见人世苦难的菩萨。 被批了一顿的官员已经浑身麻木了。 “唉,都说法理之外,还有人情呢,且在臣看来,阮小姐归家一事,也没什么超脱法理之处啊。”席尚书作为礼部尚书,来背书这个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而且他说的其实也没什么错,法外容情,在这个时代,贵族是最懂得法外容情,也最受这条规则恩惠的存在了。 “陛下,娘娘,古时有功臣死,而恩封其母、其妻为侯,亦有女子因奇术得以封侯,臣以为安国侯世代忠良,又为国征战多年,凭此功劳,若是恩准其女归家承爵,延续血脉侍奉晚年的话,一可显陛下恩德厚重,有功赏;二可遏制阴谋夺爵之风气,有过罚,安天下功臣之心,震慑心存不法之徒,如此两道,方可彰显圣人圣君之明!”说这话的,却是刑部尚书。 这人并没有倒向谢珝真那一边,对皇帝的某些作为也是常常直言进谏的,难得是为人虽然耿直了些,但性子并不迂腐。 此时他能站出来为安国侯说话,谢珝真倒也不算奇怪。 刑部尚书说的话虽然很有道理,但仍旧有人是能钻到空子的:“微臣启奏,陛下,娘娘,阮小姐归家袭爵的确合乎人理,但微臣听闻阮小姐在夫家时,与姑长、丈夫皆是颇为不睦,又从未显露过可担得起安国侯之爵位的才情,国侯乃重爵,万望陛下娘娘三思!” 第394章 事情落定 “这话又是哪里传出来的?”作为阮湘娥婆家人代表的何老将军开口了,他直接转向说话那人,“老夫这孙媳虽年纪小了些,在家中时却是从不曾慢待过长辈的,他们夫妻之间,也从没传出过什么事情,这位大人,您所说的老夫孙媳与姑长、丈夫不睦,怎么连我这个几乎日日待在家里的老头儿都未曾听说?” 那官员一愣,只是话都说出口了,朝上无数人紧盯的目光让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这......原是小臣与姚将军偶遇,出自......他的口中。” 姚将军。 何老将军小女儿的夫婿,他说阮湘娥身为小孙媳如何如何不好,还是有一定的可信度的,这官员拿了姚将军的言论出来阻止阮湘娥成为安国侯府世子,却被何老将军这个真正的一家之主避重就轻地驳开,官员自然也不会任由这个锅就这么落到自己身上,反手便将对方小女夫婿给卖了出来。 “他算什么将军!”何老将军重重哼了一声,回身冲堂上那帝后二人行礼道,“微臣启奏,陛下娘娘,那姚家的小子,行事不密,泄露军情,身上职位早已夺去,前几日还唆使老臣那不成器的小女儿回家闹腾,要让老臣舍了这张老脸给他再求个官位呢!” 何老将军人虽然年纪大了,但骂起女婿来,照样是中气十足:“请陛下娘娘明鉴,老臣与那姚家小子早有不睦在先,他如此小肚鸡肠不思进取,定是有意造谣生事,欲使老臣家宅不睦,其心,实在是阴毒啊......” 他说着说着,也装模作样地呜咽了几声。 眼看这一条也要被驳倒,又有人站不住跳出来:“可阮小姐长于内宅,她是否有能力担起安国侯之爵,还有待商榷......” 谢珝真抬眼朝那官员看去,淡淡问道:“徐大人?” 官员一愣,立马回答:“微臣在。” “本宫记得你的女儿嫁了雨乡伯,育有一子,此子天生痴愚,长到十二岁了,智力还如同三岁小儿一般......雨乡伯在去年上折子请求将世子之位落在他智力正常的庶次子身上时,徐大人你不是还为你外孙据理力争了么?” 谢珝真笑起来:“徐大人您的折子,本宫看过许多回,言真意切,字字句句皆是爱子之心啊,也正是徐大人这份爱子之心,打动本宫与陛下还有诸位学士,才保住了你外孙的世子之位......您放心吧,诸位都放心吧,阮小姐再是不济,也不会比雨乡伯世子更无用了。” 徐大人口中称罪,俯身跪拜下去,浑身颤抖不已,心中却暗喜不止——外孙的地位保住了,女儿只要小心些别叫外孙被人害了,等到雨乡伯一死,那整个伯府就都由她说了算了,何况今日出了安国侯府的事情,等雨乡伯府中那些觊觎世子之位的人看见了阮氏二房的下场,想必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不会再冒险针对外孙。 果然跟着皇后娘娘是有好处的。 徐大人连连请罪,脑门都磕红了,状似后悔不已地皱着一张老脸,成功的让大殿内哭唧唧的老头子变成了三个。 虽是自己早安排下的人之一,但谢珝真在挥挥手表示自己不计较之后,便没再过多关注徐大人:“陛下,既然阮小姐智力无碍,又是安国侯唯一的血脉,她归家之事......” 皇帝沉吟。 安国侯抬起一双泪眼,眼巴巴地看过来。 忍住好笑,皇帝威严地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便叫礼部尽快商讨出阮小姐的世子服制来,其他的,就照着从前侯府世子的份例去办。” 他金口一开,玉言一出,此事便彻底是被定下了。 因有安国侯本人,加上何老将军的发力,大权在握的谢皇后推波助澜,以及真正唯一掌权者皇帝的偏心偏袒之下,阮湘娥正式成为了大盛开国以来的第一个女性世子。 而安国侯在接过了册女儿为安国侯世子的旨意之后,立刻便非常识趣地表示自己能被满足此心愿已经十分惶恐,不敢再奢求更多,还要将此次从新南国带回的战利品献给皇帝,以作为自家孩子福分不够,无法尚主,对成安公主的补偿和赔礼。 说罢了安国侯府袭爵一事。 便又到此次出征的将领们论功行赏的时候。 安国侯因这一次实际上是用军功换来女儿的世子位,便不在其列,皇帝又顺嘴夸了他几句再赐下一副自己的御笔亲书之后,便令礼官将等候在大殿外的诸位将士传入了殿内。 这群人有男有女,都是出征各营挑选出来的代表。 谢珝真看见君悦心一身红衣,上缚银甲,大大咧咧地站在最前头,谁用带着敌意的目光打量她,她便也盯着那人直笑,只是这笑容不大友好且充满挑衅,若再叼上一根草的话,就与街头寻衅打架的街溜子一个模样了。 跟在她身后的,是几个女子。 有的和她一样红衣银甲,有的却穿着山民的服饰,色彩鲜艳绣着古朴的鸟类图文,紧紧跟在君悦心身后的那个女子还把手臂和一小截劲瘦的腰露了出来,戴上一圈轻巧的银饰,坠着数颗滚圆的小铃铛。 她露出来那截腰上,右下的位置是一道尖刀留下的疤痕,完全迥异与中原女子的打扮,当场便让朝上的大臣们别开了眼,而朱雀音却恍若未觉,她此时双唇正微微张开,充满惊奇地把这富丽堂皇远超出她一切想象的大殿打量了一遍,最后却是落在了坐在最上头那对夫妻的身上。 只一顿。 便又突然想起来入宫前被教导过的规矩,连忙挪开了视线。 其余山民和士兵的反应也没能好到哪里去——许多人在入伍之前,是从没想过竟然有一天自己也能到这站满了达官贵人的殿堂上来,直面皇帝皇后的。 众人有些僵硬地行完礼后,又由礼官一个一个唱名,每念到一人,便由那人上前领受官职。 君悦心排在头一个,谢珝真看着她,却莫名想起自己最开始入宫那日,也是这样去拜见皇后娘娘.....时移世易,如今王令徽携陆应归游历四海,上次来信时据说已经到了沿海的县里,那儿的风俗也算开放,她们打算停留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办个女学什么的。 第395章 如此孱弱 银甲女将英姿飒爽。 领过羽林十六卫上将军之印后,君悦心谢恩起身,皇帝对着她一颔首,道:“先镇国将军有你们这一双孩儿,也算是不枉了。” “俱是受陛下赏识,才有了臣与兄长能为国效力的机会,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不觉得臣与兄长顽劣愚钝,丢了他的脸就成。”君悦心说话很是轻松的样子。 把皇帝逗乐了:“君郎将亦是有才之士,只可惜他戍守京畿,错过了南征的机会,倒要叫妹妹跑到他这个做兄长的前头去了。” 语罢,众人皆是很有颜色地笑了起来。 君悦心半点不觉得羞窘,反而将手一拱,道:“他这人从小就这样,推一下动一下,嘴巴也紧得很,跟个闷瓜葫芦似的,当然是争不过臣的,便是小时候一起游戏,臣闯了祸,挨打的也总是他呢!” “你呀你,促狭。”谢珝真笑骂一句。 君悦心也冲她笑笑。 皇帝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先让君悦心站到武将那边去,跟在后头一个的朱雀音听见自己的名字,手脚有些僵硬地上前来,学着君悦心的模样行了大礼,在接过自己的官印之后,又下意识地行了个山民之间的礼节。 不等有那种酸唧唧的老儒生跳出来指责她此举不合礼数,谢珝真便开口让她再上前几步,问:“你方才那手势,仿的是鸟类振羽的模样?” 见皇后娘娘态度如此亲和,且生得那么美貌,朱雀音心中的紧张情绪消解不少:“是,啊,启禀娘娘,微臣的族人崇信鸟类都是母神的使徒,也和我们一样是母神的孩子,所以我们日常就是用这样子的礼节跟族问好。” “既然一样是你们母神的孩子,如何还要以其羽毛装饰自身?”皇帝突然插嘴,挑事儿似的问了一句。 谢珝真看他一眼——这人要说半点不知月午族的习俗,说给鬼,鬼都不信的,之所以有此一问,不过是想看这新晋的女性官员是否能应对得上来罢了。 总之,就是“我考教考教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朱雀音不解其意,而是认真回答起来:“便是姐妹兄弟之间也有互相厮杀的呢,我......微臣还小的时候,一个表兄想趁我打猎把我推到山洼子底下去,就因为他喜欢的姑娘喜欢我。” 山民女子没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话语对于这殿上,自幼受礼法教导和舒服的朝臣们而言是多么大的冲击,反正最尊贵的帝后两个都没有阻止,她便也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说了下去:“我割下了他的脑袋,用咱们族中的方法制了骨碗、骨珠串,放在我屋里可好看了!” “可惜后来微臣阿娘说咱们要归化了,要学中原天朝的文字和礼仪,以后都不能再那样子了,还让我把表兄的骨头都找个地方烧掉了呢。” 杀害血亲,去肉取骨,炮制骨器,最后还将人挫骨扬灰...... 许多朝臣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将脚步悄咪咪地挪了挪,试图离那些与有荣焉的山民们远一点儿。 朱雀音似乎也觉察出自己这番言论不大妥当,急急忙忙再三保证:“娘娘陛下,我们现在都不这么做了,真的。” 谢珝真好笑地看向皇帝:“陛下,夷人风俗野蛮,不过有朱雀音大人和下面几位大人活生生地例子能站在这儿,足可显得您教化四夷之功不菲啊。” 半是哄,半是调笑。 皇帝无奈地示意朱雀音下去,接下来几个领受官职的,他就没太多心情去仔细问话了,这场仪式持续到中午散朝。 新封的男女官员,跟在朝臣们背后陆续散去。 君悦心慢悠悠走在众人最后,出了大殿,踏上白玉阶时,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这声音里充满愤怒:“......世风日下,我等竟然要与......要与那样野蛮不堪的女子同殿为臣......” “安国侯!”那老大人叫住了安国侯,不管不顾地拉住对方身后的腰带,逼得本不想搭理他的安国侯停下脚步,“你阮氏世代忠良,有功于国,怎么今日也......同流合污起来了?” 这老头儿怕是气狠了。 君悦心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炒过的黄豆,悠哉悠哉地走过去。 只听见安国侯言语冷漠:“黄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同流合污,本侯不过是尽自己的职责罢了,同谁的流,合哪里的污了?” “你......”黄老头儿指着安国侯的那只手哆嗦起来,“女子本弱于男子,若非......指使过你,区区弱女子,如何能在西南那样凶险的地方打出功绩来,你真不怕此举寒了将士们的心吗?” 安国侯皱着眉回怼道:“本侯麾下对诸位女将之功皆是无异议的,黄大人未亲临战场,亲眼见过将士杀敌的模样的话,最好还是别胡说八道的好,以免祸从口出!” 他用力甩开黄老头,不顾后者压着嗓子恶狠狠地说自己一定会找出安国侯与妇人勾结图谋战功的证据,重重参他一本的话语——笑话,有这时间在这儿听个老糊涂的东西叽叽歪歪,不如快点把册立世子的圣旨拿回家去,好好把女儿教导起来,就算不指望她立功报国,也得带出去后不再有先前那等无知之举才行! 黄老头望着他的背影气得胸闷,还没等他缓过来,便又听见一个低沉女声从身后响起:“这位老大人,别挡着本将军的路。” 他还没回答,便只感到后背上传来一阵拉扯感,很快,他双脚就轻飘飘地离开了地面,突如其来的悬空感让黄老头情不自禁地尖叫出声,引来散朝官员们的目光。 只见身材高挑的银甲女将一只手就把黄老头提了起来,如揪着个小鸡崽子似的吗,把他往旁边一放:“站稳咯。” 君悦心放他下去的时候没有故意使坏,黄老头儿却还是一屁股摔到了地上,见他哎哟哎哟扶着后腰的模样,始作俑者眨眨眼睛,毫不客气地大声嘲笑:“这位老大人怎地如此孱弱,竟然连站都不会好好儿地站了吗?” 于人群中找到君悦心的背影便紧紧跟来的朱雀音从后头探出脑袋:“哇,这么长的胡子,我们寨子里的爷爷们胡子长到这么长的时候都很快就死掉了呢。” 第396章 重磅消息 “毒妇!毒妇!” 回到了家里的黄老头儿只要一想起散朝时,自己摔坐在地上的狼狈模样就来气,整整一个下午都在院子里跳脚,气一阵骂一阵,骂完又继续生气。 黄家的下人们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去黄老头儿面前转,生怕这小肚鸡肠的老东西把自己给记下来,撒气。 但整个黄家上下,还是有那么一个人敢在黄老头生气的时候主动跑到他面前去的,那就是这老头儿的宝贝孙子——黄眀。 黄眀此人,虽在老头儿这里是个天上地下举世无双的凤凰蛋,但其实也就是如曾复前身之流一模一样的废物纨绔,娶了妻子便将之丢在家中侍奉长辈,他自己却日日在外头的秦楼楚馆流连忘返,还时常出入赌场,因街头调戏良家女儿被抓进京兆府好几次,才学会夹着尾巴学做人。 起码表面上是会藏起他的禽兽模样了。 若不是大盛京都的京兆府尹是个刚正不阿且很有手段的能人,一上任就把这些无所事事只会惹麻烦的纨绔们收拾了一遍,只怕这黄眀哪日闹出人命来也是不奇怪的。 “祖父这是怎么了,哪家的小娘们这么大胆?”黄眀顶着一张黄兮兮的脸,一看就知道身体很不好,当然他也常常借口自己身体不好,从长辈这儿博同情谋好处,欺负打压家里其他同辈人,或是一旦有什么事情他自个儿扛不住了,便张口就是身体不好不知道,一切都是底下人做的,他管不了,与~他~无~关~ 黄老头儿看这个声名狼藉的孙子是哪里都好,闻言收了大半怒色:“还不是那君家的!” “哦!”黄眀自作风流地扇了下手中的折扇,“那母老虎啊,哎哟,祖父您和她计较什么,一个靠着男人上位的贱人罢了,时间一长,大家也都能瞧出她德不配位,那小娘们儿迟早会乖乖滚回内宅里去的。” 说着,他嘻嘻一笑:“不过就她那名声,也不晓得将来还嫁不嫁得出去,若是她能跪下来求我的话,我倒是也能大发慈悲,收了做房中人。” 曾也想用“德不配位”“女子从军肯定是靠男人给她偷战功”这一点攻击君悦心的黄老头这一次,没有被他的宝贝金孙哄开心,反而是想起君悦心那句轻描淡写又充满讥讽的“如此孱弱”来,想起自己被她单手就轻轻松松提溜起来,后头更是双腿一软就滚倒地上,在诸多同僚们面前丢尽老脸。 黄老头儿脸色愈发黑了,黄眀也发现自己的小把戏没能奏效,当即又换了个表情:“她不就是靠着宫里那位撑腰,才如此放肆吗,祖父,孙儿这几日与朋友们喝酒的时候,倒是听到了些有关于那家的消息。” 他挤出个贼眉鼠眼的笑,黄老头抬抬眼皮:“你那些个朋友,嘴里能有什么切实的消息?” “孙儿这个朋友可不一样,您也晓得的,是那户部郎中曾家的曾复,他前些日子不是进了国子监,还一改往日模样地发奋上进吗?”黄眀说到这儿,故意摆出不悦的神色来,“祖父您还夸过他,要孙儿多多与他往来呢!” “是他?”黄老头抬手摸摸下巴上的胡须,“若是他的话,倒还有几分可信,他说什么了?” 黄眀又得意起来,道:“安国侯府二房被查抄之后,曾郎中的夫人接手了几个被发卖的奴婢,其中有一个与曾复是老相识了,她说啊,这一回安国侯府二房之所以会落得这样惨烈的下场,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对安国侯世子下了手,更因为那董二夫人手里捏着一样对宫里头那位极为不利的证据,不然怎么羽林卫的人会来得这么快,宫里头那位呀,与何家还有安国侯联手啦!” 黄老头儿闻言神色一凛,细细想了一遍安国侯府世子身亡案的前后,还有今日朝上谢皇后与何老将军的态度......他把黄眀拉到自己跟前:“这话你们几个人晓得?” 黄眀一愣:“曾复私底下和我说的,他这些日子也不太好过呢,家里那个一直被养在安国侯府的姐姐闹腾得很厉害,多亏了我请他喝酒,他才有机会放松一下。” 听到这话,黄老头儿又觉得自己的孙儿是不是被曾复算计了,随即又追问对方怎么会突然告诉他这个。 黄眀那除了财色之外就空空如也一无所有的大脑并不曾觉察出异常:“是我跟他说了您先前力排众议,拒绝为混进南征军队里那个女的授官,却反而被上峰斥责的事情,他才会告诉我那女的其实是谢后要提拔才会短短一战便打出偌大名声......” “然后我们俩都喝醉了,他就悄悄跟我说,手里头有谢后的把柄。”黄眀说完,补充道, “我和他也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了,他这人酒量浅,一喝醉酒什么事儿都敢往外说,他酒醒之后也是怕得很,与孙儿说了好几次千万别告诉别人呢。” “他总不能骗我吧?” “思来想去,也就这人最好骗了。”曾复依旧藏在书房里,心里有些忐忑地想着,不知道原身的狐朋狗友黄眀会不会把“那件事”转告给与谢皇后一系历来有些不对付,却总被对方随手拍死在沙滩上的黄老头儿。 自从曾夫人接手了几个被发卖的安国侯府下人,从其中一人得知了那要命的消息之后,她的第一个反应却不是告知曾郎中,反而把曾复叫了过去:“我的儿,若是那巧巧所言都是真的,那她们岂不就是犯下了欺君的大罪吗?” “为娘这些日子见你埋头苦读,瘦了许多,若是你能揭发如此大案,能不能经营回来一个那什么举孝廉的名额?”曾夫人对前朝的事情半懂不懂,只是比起日渐离心的丈夫,她还是觉得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更可靠更好拿捏些。 可惜,她并不知晓曾复已经换了个芯子。 与先前那个相比,稍微长出了点儿脑子。 曾复当即阻止了曾夫人要用此事为自己扬名的想法,又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她实在是会给自己添麻烦,贸然对上大权在握,盛宠在身的谢皇后,若对方冲着皇帝哭一通再吹吹枕头风的话......到时候死的是谁,还不晓得呢! 何况,若是消息属实,那女扮男装参加科举的人是林翘,谢皇后随时可以跟她割裂,事后再寻那揭发之人的麻烦。 第397章 群雄奸计 因有这层顾虑在,曾复瞄上了原身的酒肉朋友们。 在他看来,那些朋友平时与原身称兄道弟,但事到临头,却一个也不曾向原身伸出援手,反而一个个就像是从来没存在过一样,这样还算什么朋友? 所以对于坑害黄眀一事,曾复心里没有半点负担。 只是......黄眀对于这件事情的热情有点叫他害怕了。 没过几天,黄眀便又一次把曾复叫了过去,还带了几个书生打扮,但一看就知道是不得志的人,一一介绍过后,黄眀便对曾复说道:“实在是对不住啊兄弟,你前头跟我说的那件事情,我祖父晓得了,他......额,他性子刚正为人正直,自然是看不得这种倒反天罡的事情的,所以......所以在这儿的都是些有才之士。” 黄眀有些苦恼地回想自己出门前黄老头儿交代的话:“只是因为时运不济,屡屡落第,这不,本着咱们大家都是兄弟,能帮一把是一把的念头,我就......就带他们过来,咱们一起揭发,人多力量大嘛!” 一番话叫曾复听得眉头直跳:“你家祖父没说什么吗?” “说了啊,祖父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兄弟你放心,这一回,有祖父帮忙,揭发的头功肯定会落在你身上的!” 只知道黄老头儿屡屡吃亏,孙子也是个傻子的曾复,到底还是低看了对方。 黄老头儿虽然迂腐了些,有的时候冲动了点儿,但他到底在官场混迹多年,怎么会这么轻易就上曾复的当? 非但没有上当,反而临时一招拆了,一招又还过去,把曾复架了起来。 这古人怎么这么奸猾? 曾复暗骂了句,苦着脸道:“黄兄误会,我这小门小户,胆子也小......” 话没说完,便见一旁的中老年书生们激动起来:“此言差矣!拨乱反正维护礼教,岂不正是咱们读书人该为之事?” “岂能容得她一个妇人瞒天过海,不然这日后有更多妇人不安于室,仿照着来,仳鸡司晨,足以使天下大乱啊!” “曾小兄弟,你不会是故意把这件事告诉给黄兄,自己躲在后头撺掇他出头得罪人吧?” “是啊是啊,亏你也是个读书人,遇到这种事情竟然只晓得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生生将曾复逼到了若是不跟着他们一起举事,就是个怯懦小人卑鄙败类的绝路上。 而黄眀虽然看不太懂,也本能般地插嘴说了句:“曾兄怎么会是故意害我呢,若我遭了谢家报复,那肯定也会牵连到他身上的啊。” 纨绔嘛。 自私为上,自利为要。 若真叫曾复坑了,那必然是会狗咬狗的。 曾复顿时深悔自己怎么就挑了这样的人,连连给众人道了一圈歉后,又表了决心,才从好几个怒发冲冠的壮年男子的包围圈里,捡回一条小命。 总算安抚下了众人的情绪,曾复擦擦额头的汗水:“各位,实不相瞒,家母也只是个胆小的小女子,那奴婢才说了那件事,就把她吓得连夜将人送回官牙处了,此时也不知道那奴婢去了何方,咱们......空有一张嘴,而无证据啊!” “这不简单,叫那林翘当着咱们大家的面脱了衣裳一验真身不就行了。”黄眀猥琐地笑了起来,“咱们大家一起去,都叫她脱衣验身,直接闹开了,叫她骑那什么难下,若她不肯,咱们一人一张嘴,将她心虚的事情传出去,让所有人都骂她!” “有辱斯文!”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虽然心里很赞同黄眀的说法,但表面上还是要装一装。 而真正开始思考起来的人却道:“如今谢后势大,咱们这么多人聚众一处,怕是会招来京兆府啊,而且,以谢家的能力,这流言传出去,只怕也持续不了多少时间。” “这有什么,只要那林翘一日不肯脱衣验身,就一日要顶着这女扮男装的污名,咱们只要持续不断地说,认可这个说法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她若是不忿,就一个一个地找过去,让他们收回了话去啊。” 黄眀是标标准准的纨绔,做事只看得到好处,从不思考风险,也默认对方面对这则流言定然是会怕了的,自己的计划简直精妙绝伦,没有任何失败的可能。 “你们说,她既然是个敢穿男装,抢咱们兄弟东西的,不会连一个一个找人对峙的勇气都没有吧哈哈哈!” 曾复听得冷汗越流越多,见这些个读书人竟然也跟着黄眀的胡言乱语点头,他愈发心急起来,连忙插嘴道:“等等!诸位都是读过书的,莫非不晓得在《盛律》之中,让一个有举人功名在身的人当众脱衣验身,是要受罚的吗,还有,咱们手里没有她的确是女扮男装的证据啊!造谣传谣,同样是犯罪啊!” “什么证据,说得人多了,大家都这么以为不就行了,嘿嘿,只要大家都附和,一提到林翘就想到她女扮男装欺瞒世人,到时候只怕连在宫里的皇后娘娘,也不敢贸然插手说什么吧!”黄眀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个大聪明。 “冷语伤人二月寒,最好让那小娘子怕得连为自己争辩都不敢,那才正正好坐实了她就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呢!” “妙哉妙哉,就算她有那胆子,敢一个人一个人找过去对峙,可咱们人多啊,她对峙得完吗,有那个毅力去面对大家对她的不屑谩骂吗,区区弱女子罢了,就是该吃些教训,才能学乖。” 曾复目瞪口呆地看着众人不断附和恭维起了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同时也感知到一种让他骨缝生冷的失控感。 他起头的事情,他控制不住了。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会你们一说什么,他们就无脑相信啊......” 无力的话语被众人激烈讨论该如何针对林翘的声音给掩盖了过去。 黄眀那张病态枯黄的脸似乎更添了几分吃人的狰狞,他走过来拍拍脸色苍白的曾复的肩膀:“放心吧,兄弟这回肯定会帮着你扬名的,到时候若是你落了榜,这事儿也能助你走举孝廉那条路子,虽说今年的名额已经定下来了,但没关系,兄弟给你查过了,里头有那种家里只有个老母的狗屁孝子,兄弟悄悄雇人去砍了他的手,叫他从此做不成官,把这个名额给你空出来。” 第398章 山雨欲来 “万万不可!”曾复满头大汗地试图阻止已经飘飘然了的的黄眀。 然而黄明却十分不在意地安抚他道:“放心吧,做这事儿兄弟可熟着呢,前头几年,本少爷与外地来的个乡巴佬起了冲突,用的就是这一招,砍了他的手,还让大家都以为是他为了陷害本少爷才会主动砍的自己的手,受人唾骂鄙夷呢!” 这事儿曾复也知道。 但这件事之所以后头没闹大,完全是因为当时的京兆府尹是个没用的,黄老头儿不知与对方交换了什么,才将黄眀保住了,然而黄明这个只知道吸着家里血去胡作非为的废物,完全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而前任京兆府尹也是因为贪腐落马,只是他虽然贪婪没有底线,但做人还是有几分小聪明,在事发之前把朝中高官与自己往来的账本和那些由他抹平的案子文件,全都销毁掉了。 现任京兆府尹上任后,在府门外张贴了大半年的悬赏平冤榜单,又派出同样被清洗过一遍的衙役们四处走访,狠狠抓了几个典型出来,该砍的砍,该流的流,才将京城那些在阴暗处为非作歹的给彻底压住了。 只不过任是京兆府尹如此尽心尽职,到底还是没法在卷宗全失的情况下平反所有冤案,黄眀正是这其中一尾漏网之鱼。 被他恶意陷害砍了手的那人,是外地来的行商,在赌坊里赢了黄眀两把,便被他记恨上了,后来那行商失了手臂,没过多久也不知所踪。 这件事情在黄家与前任京兆府尹的共同压制之下,只在小范围内传播了一阵,便彻底没了后文。 只是黄眀在与纨绔们聚会时偶尔挂在嘴边说一说,以彰显自己的本事,至于他口中所谓的所有人都在嗤笑、辱骂那行商不知好歹,主动砍去赖以为生的手臂就为了陷害黄眀一事,其实这里头的“所有人”,包括的仅仅只有黄眀用惯的那几条狗腿子而已。 看着他无知无畏,分外洋洋自得的样子,曾复在深深后悔的同时,也忍不住想要不然干脆自己去京兆府把这家伙给举报了算了,省得后头事情真的闹大了无可挽回。 只是碍于现场所有人都捧着黄眀,没有一人觉得不妥,为免他们会对自己做些什么,曾复也只得苦笑着道:“黄兄误会,我虽然早些年荒废了时光,但近日苦读也是颇有所得,此科能不能考上,我是很有信心的。” 黄眀狐疑地打量着曾复。 曾复则又添了把火:“我可是将黄兄视作真正的手足兄弟的,怎么你居然连这点对兄弟的信心都没有吗?” 他佯作愤怒的模样,正要拂袖而去,黄眀一瞧就着急了:“是我不对,是我小瞧你,你们毕竟是读书人,读书人是事情嘛,到底还是你自家更清楚,我就不跟着裹乱了。” 两人面对面讪笑几声。 曾复见状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又借口说不如先写一份针对林翘的檄文,顺便也能叫大人们瞧瞧众人的文采,好得其亲眼,成功把几人搞事的时间往后推了几天。 但这其实是曾复原本打算做的——让黄眀去出这个挑事的头儿,自己只需在“惊闻”世间怎么会有如此荒诞离奇之事后,“义愤填膺”地写出一篇为因林翘的存在而被挤出榜去的读书人不平的绝妙文章,便可轻轻松松扬了名声,同时若是黄眀事发被清算,自己也还有自保的余地。 谢后党虽然势大,但在朝中也并不是说一不二的存在,只要干完这一票,曾复便可带着一身好名声,举着大义的旗帜,去投往与谢后党相对立的那几位大人门下...... 可惜的是。 黄眀这蠢人到底还是把曾复的计划全部毁了。 好不容易从酒楼里脱身,回到家的曾复心中焦急不已,连衣服都没换,就直接往内院正房走。幸好曾夫人是在的,见曾复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她放下手中的药碗问:“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母亲,先前那个婢女在哪儿?”曾复着急地问,那婢女并没有如他对黄眀所说的那样已经被送回官牙,而是作为一张牌,被曾复捏在手里,为了事情不提前败露,他便让曾夫人寻个妥当的地方将人先安置下去。 曾夫人:“我将她送去城外的庄子上了,那庄子你父亲早些年就给了我的,庄头是我娘家的人,最可靠不过。” “母亲你快些叫人去把她带回来,她......唉!”曾复重重叹了一口气,原以为是一张好牌,现在成了个烫手山芋了。 该如何,才能在这件事里把自己摘出来呢? 向永嘉侯府投诚? 可那头已经有了自己的“好姐姐”在,不晓得那个穿越过来的蠢女人对永嘉侯府透露过多少隐私,她与曾素秋交换使用身体的时候,可是半点也不曾收敛她在现代养出来的那种大大咧咧,不畏惧尊卑贵贱的坏习惯。 只要一想到付轻素。 曾复就头疼,不止头疼,先前被对方狠揍过的地方也会隐隐幻痛。 就在曾复苦思冥想该如何才能在即将到来的这场风暴里保全自身的时候,另一个人已经忍不住开始上跳下窜起来了。 此人正是何桑柔的夫婿,在西南丢了脸面也丢了实职的姚将军。 姚将军在家中行三,外人便称呼他一声姚三了。 姚宅里。 姚三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反复追问何桑柔:“夫人说的都是真的?” “那谢皇后的表弟,真的是女儿身,却穿了男装来科举?!” “我怎么会骗夫君呢?”何桑柔捏着自己最温柔得体的语调道,“妾身也是盼着夫君能更进一步的,董二夫人她是妾身多年的好友了,这一次妾身救不了她,便想着捞一捞她身边有俩面的旧人,也算是全了咱们手帕交之间的情分,只是妾身也从没想到,竟然会牵连出如此重大的事情,这不,赶忙就叫人去请了夫君过来。” “妾身一个内宅妇人,又不怎么懂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情,一切还都得要夫君做主才是。”何桑柔说着,用帕子压压眼角的水雾,“偏你还一进来就凶人家......” 这夫妻俩灰溜溜滚回京城之后,几次去何家求助不成,回到家里也是相看两厌——或者说是姚三单方面厌了妻子,而何桑柔却只觉得丈夫是被他新纳的两个妾室给哄过去了,又暗恨娘家不肯帮忙,害的夫君与自己赌气,故意去亲近其他女人。 而丢了实职,这几天又被朱雀音弹劾他授意老下属故意拖延救援部队,害死以燕云衣为首的山民女将报私仇,正在接受刑部和兵部调查的姚三如何肯放过这救命的稻草? “是为夫不对,叫猪油蒙了心才会冷落夫人,夫人仔细与我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第399章 暗中的布置 何桑柔把自己从那婢女嘴里掏出来的东西,原模原样地跟姚三讲了一遍,却在姚三提出要当面仔细盘问一下那婢女时,拧着帕子给拒绝了。 安国侯府二房诸位主子落罪,原先服侍他们的仆人。查出一样有罪的,都留在牢里等着处置,而其他那些没沾过谋害世子一事的,则是被官牙拉了去发卖。 因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何桑柔本着打听一下究竟发生何事的心思,急急忙忙赶过去抢回来一个据说从前是在董二夫人屋里服侍的,这婢女颇有些姿色,举动看着也是被好好调教过的,何桑柔只是想打探消息,并不想真的买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回家,只是她到得太晚,除去这婢女之外,剩下的都是些粗使,压根挨不着董二夫人那屋的边了。 咬牙买下婢女的何桑柔,在出官牙牙行的时候,还恰好遇上了她最看不顺眼的大侄儿媳妇楚琉珀,上一次她用要给大侄儿纳妾来威胁恐吓过的楚琉珀,见了她居然主动到官牙处买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子,如何肯放过嘲讽何桑柔的机会? 楚琉珀生得小巧,面容甜美无害,个子也不算高,却是气势十足牙尖嘴利:“侄媳见过小姑姑,哎哟小姑姑今儿这是怎么了,难得瞧见您主动带人回家呢,这姑娘相貌生得这样好,莫非是小姑姑终于想开了,要给姑父纳妾?” 她捏着团扇,遮住嘴却露出笑得弯弯的双眼:“不过姑姑就算想不开,那也没用,侄媳可都晓得了的,姑父回京之后非但三天两头往烟花巷里跑,还纳了两房良妾入门......啧啧,小姑姑,您当年若是没执意要下嫁那姓姚的,如何会落到今日这地步?” “放肆!你父母就是这般教导你与长辈说话的吗?!”何桑柔本就心情不佳,见了素有龃龉的楚琉珀,心情更添三分不耐,又听她开口便是对自己的嘲讽,此刻怒火完全是被点燃了。 楚琉珀却不怕她——这位小姑姑在家里时,还有刚刚嫁出去的那段时间的确很受何老将军的宠爱,但再怎么宠爱她,也架不住那姚家的实在是拉拔不起来啊! 今儿要官,明儿要钱,到了后日,又是做的差事出了差错,央求这年逾古稀的老岳父去给他擦屁股。 更别说姚家那一连串同样上不得台面,只会打秋风的穷亲戚了。 何桑柔出嫁这十几年下来,早把何老将军对她的疼宠给消磨个干净,更别提其余几房每每都要受到牵连,被姚家人恶心的了。 “哎哟喂,侄媳我的父母的确常常教导咱,得对长辈心存敬意,可祖父他老人家难不成从没教导过姑姑你,身为长辈要慈爱小辈么?”楚琉珀沉下了脸,“你自个儿的夫君花心滥情厌弃了你,给你受气,你是连半个屁都不敢对着他放啊,反而一扭脸就拿我这个小辈出气,都想插手侄子的房里事儿来了,如此欺软怕硬,还想拿长辈的款呢,呸!” 连珠炮似的话语把何桑柔气得脑袋发晕。 只是不等她反击,楚琉珀又笑着打量了一遍那婢女,不给何桑柔说话的机会:“姑父素来是个怜香惜玉的,当年不也是他在姑姑你打猎坠马的时候,不顾自身安危救了你么,想必他来日若是看见这姑娘的可怜模样,定然也能疼爱有加,帮着姑姑你把宠爱从那两个良妾处给夺回来呢。” 说罢,楚琉珀大笑三声,带着婢女们走了。 而被留在原地的何桑柔只觉得当即就要站立不稳倒下去了,硬是撑着一口气对着楚琉珀的背影狠狠咬了几下牙,才缓过来。 缓过劲儿来之后,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始终一言不发,模样温顺乖巧却碍眼极了的那婢女:“走!” 回到府里之后,何桑柔让人注意着姚三的动向,打定主意只要从婢女口中把安国侯二房的事情问出来,就再把她给发卖了,决不给姚三有能见到这女子的机会。 只是她也没能想到,这婢女虽然明面上只是董二夫人房中的二等丫鬟,但实际上是她的心腹,晓得许多董二夫人的私密事儿,其中最紧要的,自然就是董二夫人无意中发现了林翘其实是女儿身。 “......董二夫人与那两家来往的时候,她身边重用的婢女都是带着的,她们会不会瞧出什么破绽来?”夏至有些担心地问道。 谢珝真正仿着皇帝的字迹练字,桌案上一旧一新两张宣纸上,所书写的字迹已经是无限趋近于相同了。 她写好一张,便烧掉一张,看着小铜盆里的灰烬,谢珝真声音懒洋洋地回答道:“董二夫人向来视曾夫人为自己的狗腿子,只高高在上发号施令,从不与之深交,曾夫人的确是给她跟前的婢女使过好处,只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 “董二夫人最看重的那几个也瞧不起曾夫人,不肯与之相交呢,就算曾夫人想要贿赂,也每每都叫地下的小丫鬟去打发了,而如今曾夫人又急着与曾复挽回关系......她不是个多么聪明的人,钩子放下去,还瞧不清上头是什么饵,就直接咬了。” 谢珝真重新取了一张宣纸来,提笔书写,一边写,一边继续说道:“至于何夫人就更轻松了,她常年不在京城,虽与董二夫人交好,但对其房中服侍的人也只认得最有脸面的那几个大的罢了,只要咱们的钉子顶着二等的身份,说些从大丫鬟们处掏出来的辛密,便可取信与她,何况她也着急着要讨好夫君呢。” 说罢,谢珝真笔下微微顿了顿:“只是申国公府陈少夫人处略微有些拿不准,探子说她近来性子变了许多,而且本宫也怀疑,她前头那几次与冠英生的冲突,很可能是她主动为之。” “陈少夫人为何要这样做?”夏至帮着打理内务,调动人事是一把好手,但在这种阴谋诡计上就稍弱了些。 不过幸好她有个精于此道的主子:“我觉得她可能是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了什么,但我想不明白,她怎么会那么关注冠英呢?” 【滴滴——主人,要不咱们查一查这个陈少夫人吧。】许久没领到戏份的造梦立马跳了出来,语气一如既往地狗腿。 第400章 她眼瘸 谢珝真不太喜欢依赖外力,在造梦还是个系统的时候,就常常被丢在角落里吃灰,这好不容易看着自己终于又有用武之地了,自然是积极得很。 【到底还是思维有局限了。】谢珝真又临完了一张字,在脑中忍不住有些羡慕地感叹道,【无论是从前那个童玉,还是现在来的付轻素,她们虽然可能并不精于谋道,但只要能被咱们从她们的口中掏出点儿思路来,就够令我受益无穷了。】 她也发现了,自己的思路或许在这个时代跟部分人相比来说已经足够宽阔,但还是远远及不上那几个后世灵魂时不时迸发出来的奇思妙想,当然更让谢珝真感到欣羡的是自己所见过的那几个来自后世的女子在某些事情上理所当然的态度。 不是她们的错误,决不承受旁人的指责,也不会如这个时代大多数女子那样拥有甘于为加害者奉献全部,委曲求全;虽然很努力地在试图融入这个社会的规则,但言行间也依旧能看得出她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已经没了那么多的束缚。 或许不够温柔,不够驯服,藏于皮肤下的每一处都写满了反骨,但这也是一股谢珝真很少看得见的如此鲜活的生命力——对于谢珝真而言,学会反抗是一件很简单也很艰难的事情。 哪怕她现在已经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这个位置,哪怕她违逆了众多男人的心意执着地要从皇帝手中分享权柄,去做那些“好女人”不该做的事情,成为许多人明里暗里讨伐的那个最为叛逆的对象。 但在一开始,她也是温驯的。 在武威侯府那几年的折磨里,直到她真正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自己将必死无疑之前,她也是想着,忍过去就好了,自己家世不显,又是个天生体力弱于男子的女子,只能忍耐,只能求全,受着委屈寻求一方安稳。 现在回头再去看那个从前的自己,谢珝真并不觉得那人懦弱不争气,简直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而只觉得的确可怜。 因为那不是她们的生活方式,而是......唯一求生的法门。 但在那两个姑且可以算是来自后世的灵魂身上,谢珝真看见一种与自己所有认知都截然不同的可能。 在这个时代被视为叛逆,被视为反骨,是大逆不道的那些东西,对于那两个女子而言,只不过是简单生活里的一部分。 真好啊。 谢珝真想自己或许在应约接替天道的位置之前,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或许是看不见那一天的到来了,不过没关系,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她会成为那参天巨木初生时第一片顶破泥土的新芽;会为那九层高台夯实地基,放下第一块砖石;也会朝着那不明彼岸何处的远方,迈出第一个脚步。 所以。 她不准许任何人去摧毁自己的布局,去破坏自己的展望。 【是我疏忽,早在她与冠英发生冲突的时候,就该想起叫你查一查的。】 造梦小光团不好意思地晃了晃:【是主人最近都太忙了。】 帮着皇帝去管理一个王朝那么多事,连从来都没有做过人的造梦都觉得害怕。 【主人下令吧。】它伸着小爪子,做出一个自己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能为谢珝真冲锋陷阵的动作。 谢珝真撂下笔,让夏至收拾干净,告诉她说自己要午歇一会儿,若是前头又送了折子来,或者尚宫局有什么事情,只要不是十万火急的,都不得打扰。 夏至闻言,反而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臣早觉得娘娘该好好休息一阵子,您放心,尚宫局那边的事情臣会与云尚宫一起看着的。” 云尚宫正是曾经跟在王令徽身边的云容,自皇后“薨逝”之后,她也没出宫去,而是自梳留在了宫里,重新回到尚宫局办事。 谢珝真调整尚宫局人事的时候,把她放在女官们二把手的位置上,今年年初的时候老尚宫卸任休致,云容便自然而然地接手了尚宫之位。 对于皇后与宁妃诈死一事,云容也是知情人,谢珝真平日里与王令徽二人的通信,也是由她经手,十分可靠。 谢珝真点点头,打着哈欠回到了内室。 造梦在她点头之后,便开始放出了无形的触手朝申国公府的方向探寻而去。 不过片刻,它的声音便在谢珝真脑中响了起来:【报告主人!陈少夫人身上发现了主神赋予的剧情残留物,但是.....也只剩残留物了,小的可以试着解读,不过没法知悉全貌。】 【只是残留物?】谢珝真抬了抬眼皮。 造梦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这世界的天道不止抽了咱们几个系统,抽主神的时候抽得更狠......虽然没把祂打死,但也是打残了,放过来的剧情残缺很正常......】 【那就没事,你......把能解读出来的都与我说说吧。】谢珝真此刻只觉得有个护犊子的娘真是省了自己不少精力,早先晓得这个叫做“剧情”的东西,会在不知不觉中把携带者身边所有人都变成它所书写的那个样子时,谢珝真还担心了很久。 【咳咳。】造梦清清嗓子,【前生,陈佩鸾深知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的道理,立誓要成为那个最成功的男人背后的女人。】 【一场邂逅,她与申国公府的二公子喜结连理,人人都说那陶二公子生性懒散,不知上进,只倒是她陈佩鸾丢尽脸面却嫁了一个废物。】 【可谁知道了后来,陶二公子继承爵位,陈佩鸾风风光光地做了一品国公夫人,更因夫君在朝中掌握实权,她也备受女眷羡慕。】 【然而好景不长,在陈佩鸾做了国公夫人后,半路竟然杀出来一个混迹在男人堆里,借口科举学问之事,实则养鱼钓鱼无数的女海王,勾去了陶二的心神,让一心辅佐他上进的陈佩鸾反而成了个不下堂的弃妇,后半生独守空房。】 【重来一世,再次面对不上进的丈夫,和女扮男装的情人时,陈佩鸾淡淡一笑,前世陶二之所以能与那女子勾搭上,还不是因为自己尽心辅佐引导,才让他饱读诗书手握实权?】 【这一回,她绝对不会再为他人作嫁衣裳.......】 【后面都是乱码了,主人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皱着眉眼底露出疲倦无奈之意的谢珝真叹气:【陶二是什么德行本宫也略有耳闻,能把那样一个家伙拱上了位,她也算是个有能力的了,只是这剧情实在歹毒,我的冠英啊,那么优秀,男子喜欢她不是很正常吗?】 【只要别妨碍了正事,多养几条狗怎么了嘛!这姓陈的也是够眼瘸的,先瞧上没用的陶二,后头竟然又觉得我的冠英也能看上陶二这种废物!】 第401章 拉同盟 谢珝真嚎了两句后便重回冷静。 【日后你可以主动探查剧情有没有出现,无需本宫的吩咐。】谢珝真对造梦说道,【没有天道的提示,我对这些事情不太敏感,前朝最近也越来越忙了,这一次还好,陈佩鸾身上的剧情已经成不了气候,但为防万一,你得警醒着些才好。】 【是!】造梦抬起爪子比在应该是它脑门的位置,【小的保证完成任务!】 在床上滚了一圈,谢珝真想着春闱将近,还是先不拿这事儿去打扰林翘的好,前些天又听说林翘帮着大理寺破了一个陈年旧案,连皇帝都不住嘴地在谢珝真面前夸了几回——固然,皇帝是爱才之人,但谢珝真始终没法确定,他对林翘的这点看重,是否能抵消林翘的确是做出了欺君之举的这条罪过。 所以谢珝真才哄着皇帝赐了那道圣旨。 但那也只是到无计可施时的最后一条退路罢了。 转念又去想陈佩鸾,思考她这段时间做出的种种举动到底都代表着什么。 这人重生了,那她必定是晓得林翘是个女儿身的,却没在第一时间给闹腾出来,要么就是她已经放下,要么就是憋了个大的,谢珝真更倾向于后者,毕竟恨可比爱长久得多,自己现在一想起周家一家子,还是烦得很呢。 不过年前的时候已经借口他家在祭祀的时候不恭敬,用了次等祭品,将他全家上下削过一回了,得养上一段时间才能让他们缓缓气,别一下子被玩到跳墙。 董二夫人“心腹婢女”被谢珝真放了好几个在官牙处,其中一个是被申国公府领走了的,只是到目前为止,与曾、姚两家不同,申国公府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消息传出。 又翻了一个身,谢珝真坐起身来,决定要传信去永嘉侯府上,让母亲帮着再仔细查一查,若是启用王成,那调查的结果或许会更快也更准确些,只是这事儿没到最后一步,最好还是继续瞒着皇帝。 申国公府里。 陈佩鸾满脸阴翳:“她还是坚称自己是董二夫人的心腹奴婢么?” “是的,夫人。”嬷嬷回答道。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陈佩鸾有些疲惫地闭上双眼,斜斜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罢了,董二夫人她.....” 与自己乃是同样的人。 同样野心勃勃,想要夺取府中的爵位。 “......会趁着那种时候对安国侯父子下手,的确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陈佩鸾摆摆手,挥退了下人,自顾自地喃喃:“只是我先前就一直很疑惑,安国侯远在千里之外,侯夫人病体支离,怎么还能做出如此迅速的反应,直接就跳过查证审理的流程,调兵围府,拿下了阮家二房众人......” “若是她的确掌握了那个秘密的话,那一切,就说得通了。”陈佩鸾只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别看她刚刚重生归来的时候放了那么多的狠话,但她其实还是不敢在这个时候与谢皇后党明牌对立的,而且刚重生的时候脑子也很乱,等冷静了下来,陈佩鸾便愈发明白若想对付林翘,仅凭自己一人之力,是万万行不通的。 她原想忍着恶心,继续推陶二上位,只是这一次不再依附皇后党,而是要选择那些或是中立,或是反对谢后的朝臣做盟友。 等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再打林翘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她没能料想到,那些西南的女兵和女官,上辈子这一战后,朝廷只是派了人送封赏去西南,唯一出头的就一个君悦心而已,她们的功绩,还是在谢皇后愈发大权独揽了之后,才被重新翻出来扬名的。 这辈子,那些女官女将却能如此风风光光地随大军入京受赏,非但如此,陈佩鸾还从娘家打听到,这些女官和女将,除去一部分在封赏过后仍旧会回到西南以外,还留了好几个,要么就在京城入仕,要么,外放去地州为官。 初闻此事,陈佩鸾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头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和她每每想起林翘时的心绪有些相似,但又有些不同。 她还没分析明白自己的想法,就又被另一个消息狠狠地砸了下来——董二夫人一家子之所以这么快被定罪下狱,除去真的谋害了安国侯世子之外,还因为她手里拿到了谢皇后党的把柄! 谢皇后的表弟,惊才绝艳,年方十九的举人,虽是外戚却依旧受清流重视尊敬的新一辈领头人.......是个女子。 陈佩鸾的第一反应就是询问那个说出这个辛密的婢女,知晓此事的还有几人。 那婢女哆哆嗦嗦地交代了之后,陈佩鸾连忙派人去官牙处询问,才知晓另外两人竟是一个去了曾府,另一个被自己的“好友”何桑柔给带走了。 甚至为了那个婢女,何桑柔还和楚琉珀吵了一架。 不对劲。 陈佩鸾觉得不太对劲。 去官牙的下人回来告知此事之后,她立刻重新审问了那婢女,只是依旧没法从对方身上找到破绽,最后陈佩鸾也只得无奈地承认,原只属于自己一人知晓的那个秘密,很快就不会再受自己独自的掌控了。 她所料不假。 因为没过多久,何桑柔就带着满脸隐秘的兴奋找上了申国公府的门。 “阿鸾,我听说你也从官牙处领走了董二夫人的侍婢?” 自那日在酒楼见过后,陈佩鸾便觉得何桑柔或许与自己到底是没法真正成为同路人,今日又见她是这般模样,愈发肯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你晓得了?” 何桑柔双眼一亮:“我家夫君说了,此事若是利用得好,那......” “若你还当我是朋友,便听我一句劝,此事危险至极,你最好不要掺和。”陈佩鸾打断了她。 何桑柔顿时便委屈起来:“我的确拿你当朋友啊,若你也加入,咱们能逼得谢皇后退回后宫去,这份功劳不也有你一份——你那个大伯身子虚弱得很,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去了,你那嫂嫂就是个装模作样的贤惠人儿,她没有亲儿子,保不准会为了庶子争一争爵位呢。” “若有这份功劳,落在你家夫君身上,将来对他承爵也更有利不是?” “我这可是惦记着你我之间的情分,才特意来你这儿跑一趟呢!” 第402章 争吵 面对何桑柔暗暗的指责,陈佩鸾只觉得头疼:“我说过了,我对陶二已经完全没了指望,不想再继续为他筹谋为他费神!” 何桑柔有些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你来真的,别不是气话吧?” 她显然是一副不相信陈佩鸾真的对陶二没了感情的样子:“咱们当初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嫁给心上人,你说不要就不要,我不信。” “谁管你信不信!”陈佩鸾自己本身就是个硬脾气的人,先前以为何桑柔与自己是为数不多敢做敢为的女子,才会与之交好,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何桑柔返回京城后,陈佩鸾才发现,这人离得远时自己觉得她还挺好的,离得近了,却又发现她身上处处都与自己的观念形似而神不同,处处都暗生膈应。 “你凶我,我为了你好才特意过来问你的意思,你却凶我?!”何桑柔自小被家里宠着长大,但凡有什么想要的,撒撒脾气闹一闹也就都有了,而在嫁给“心上人”之后,对方也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供着这个备受得力娘家宠爱的妻子的。 只是自打何老将军退了下来,何家的权势就大不如前,何家年轻一辈除了个何大几乎都不成器,声威也一日比一日衰落,不然姚三也不会突然跟妻子翻脸,要强硬地要迎个平妻回家。 而何桑柔也有些意识到了,自己与娘家的情分在她一次次为姚三求官、收拾烂摊子的请求下,也是日渐消磨,何况她的父亲已经年纪很大,总有一天不能再继续庇护她了,所以何桑柔才会如此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用以证实自己对姚三的重要性。 “若你真是心里为了我好,又如何会连我强调了几次的话都听不进去!”陈佩鸾有种被朋友背叛了的委屈,“我对陶二已经没有感情了,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最后却只换来他的移情别恋,这样的男人,我不屑再继续去喜欢!” 对于丈夫的移情,陈佩鸾其实更多的是一种自己多年投资的果实被虫蛀蚀了的愤慨,可惜上辈子陶二到底还是被她教得成了气候,而她又只是一个国公夫人......依附着丈夫,她才是国公夫人,不管她为了这个家这个爵位付出多少,也不管她是不是远比丈夫更加优秀,她,依旧只是这爵位,还有丈夫的附属品。 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人就这么毫不留情地为了一个外人与自己翻脸,甚至反过来用自己教导他的那些手段来对付自己......陈佩鸾刚刚重生那几天,简直是梦里都恨不能咬断陶二和林翘的喉咙。 而听了她这一番发言的何桑柔依旧不理解:“男人不都会些花花肠子,你当年那么喜欢陶二,付出了那么多,如今不过因为一个外头的女人,你竟然就要放弃他了?” 她十分难以置信地说道:“自己的男人当然得自己牢牢看住,若有旁的女人想要来抢,那咱们当然是得抢回来啊,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没有心气了,难不成也要学那些假模假样的贤惠女人,放纵自己男人和其他女子鬼混吗?” 她的话,让陈佩鸾彻底认证了何桑柔是不可能理解自己的,盯着对方的眼睛,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心气,从来就不是抢男人!” 这话一出口,别说满脑子都是怎么把丈夫身边的女人都踹走的何桑柔了,连陈佩鸾自己也忍不住愣了一下,只是还没等她想明白这句怒意冲头无意识间说出来的话究竟代表着什么的时候。 何桑柔尖叫起来:“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难道你也想做那种狗屁的帮男人打理后宅,给他照顾小老婆和庶孽,还自以为那就是自己的责任还有权力的废物主母吗?!” “什么高人一等,什么只要悠闲地坐山观虎斗......说到底还不是连丈夫都没能力钳制住的失败者吗,真那么厉害,怎么连男人的裤腰子都管不住,管不住这个也就算了,怎么还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庶孽爬出来,还假惺惺说什么妾室都是帮她分担生育的痛苦的,呸!” “也没见她自个儿少生啊!婚姻乃结两姓之好,怎么,她是能自己做主,把自家院子里头的妾室都拉回娘家,让她亲娘亲爹认下这没自家血脉的好妹妹吗!” “她能丢了自己生的儿子不管,去一心扶持庶孽么,反正都是她的儿子,呵呵,都是妾帮她生的嘛!” 何桑柔自顾自地发着脾气。 何家人口众多,离不得何老将军曾经的努力。 何老将军一共有过三任妻子,十来房妾室,何桑柔正是何老将军最后一任妻子唯一的女儿。 她从小看着母亲人前贤惠端庄,人后却被压抑到疯狂的模样,不断地用那些自己是主母,夫君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那么多妾室其实都是为了帮她生孩子的话来洗脑自己,甚至试图将何桑柔也一并同化了,而完全无视何老将军其他子女对自己女儿的欺负和排挤。 何桑柔的生母给自己套上一层大气主母的壳子,努力逼自己去做所有非她所生的孩子的“母亲”,在何桑柔受了欺负,遭遇不公的时候,反而却要女儿体谅自己的难处,不要太过任性,失了大家闺秀的风度。 而对于何桑柔来说,去他狗屁的大家风度。 她开始叛逆,开始疏远了母亲,朝着已经开始衰老的父亲靠拢。 出乎意料的,她这种特立独行的脾气,反而得了何老将军的青眼,更让何桑柔觉得自己的母亲的确是无能,瞧瞧自己,只要搞定了父亲,就能在家中横行霸道,无需忍什么让什么,再也不用受旁人的委屈了。 “陶二是你的夫君,哪怕你......”何桑柔眸子暗了暗,“哪怕你直接废了他那玩意儿呢,难不成你真能眼睁睁看着你的东西被其他女人夺走,就算你不在意,你多少也想想你自己的孩子,你能看着他受庶孽的膈应吗?” 陈佩鸾静静地听着她神经质地发完脾气,却反而觉得自己心里头的愤怒没那么多了:“桑柔姐姐,我志不在此,不过你说的对,我不能让陶二有其他的孩子。” 第403章 羡慕与恨意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默默地移开视线。 何桑柔没再继续发脾气,陈佩鸾也对她先前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某些辛密假作不知。 良久。 “......总之这件事情,你再考虑考虑。”何桑柔有些焦躁地拧起了帕子。 陈佩鸾双唇动了动:“你们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要揭发她。” “如何揭发?”陈佩鸾揉揉太阳穴,逼迫自己冷静,先不要去想两人谈话中的那个对象是林翘,“就算她真是女儿身,但她同时也是有功名的举人,就算一个小小举人在你们面前算不了什么,可别忘了她身后是永嘉侯府,是谢皇后!” “我朝礼遇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所以入考场前只是简单搜身,确定没有夹带而已。”何桑柔说出了他们的计划。 先是找几个读书人质疑林翘的性别,让有关于其实乃女扮男装瞒天过海的流言悄悄流窜,等到春闱入场那日,再让个久考不中的老举人闹事,趁机扯了林翘的衣服,让那衣袍底下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众目睽睽,旁边又都是男子,到时候,就算陛下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不追究她的欺君之罪,她叫那么多男子看了身子,呵。”何桑柔的冷笑把陈佩鸾心底阴暗蠕动着的情绪轻松挑爆开了来。 “荒谬!”陈佩鸾忍不住重重一拍桌子,“要验证她是女儿身,分明只需上报吏部,叫吏部派了女卒嬷嬷私底下验明正身便可,到时该如何处置她,自然由陛下圣裁!” 她再一次瞪向何桑柔:“你难道不觉得这手段过于歹毒了吗?” “有什么歹毒的,人与人之间争斗起来,难不成还会是个个君子,不做小人吗?”何桑柔理直气壮地说道,“若不将此事闹大,又如何显得出我夫君的本事来,又怎么给愿意跟着咱们家闹事的人分好处?” “都是京城里长大的,别说你不晓得上头那些贵人们堵嘴的手段。” 她说着,眼珠子一转:“你先前说陶二在外头有了个身份不便言明的相好,难不成就是此人?” 她或许脑子不够灵光,但对于奸情相关的嗅觉十分灵敏。 陈佩鸾眉梢一扬:“是又如何?” “呵,你都愿意受这憋屈气儿了,又能如何?”何桑柔眼中出现了鄙夷之色。 叫陈佩鸾心中翻涌的那股阴暗情绪愈发澎湃汹涌:“她是女子,我亦是,我与她之间的恩怨远远深过你们,我恨她恨得想她死,但即便如此,我也从没想过,要用这种手段去对付她!” 她想过的只是揭穿林翘的女子身,把她拉进后宅来,再用后宅女子之间的手段去与她较量而已。 不为其他的,只因为在后宅,才是陈佩鸾最熟悉的战场,她也向来都认为女子就是该在内宅争斗的,林翘那种站出去当官,不入内宅的做法,完全破坏了陈佩鸾习以为常的规则。 被推翻习惯的人第一时间的反应是否认,陈佩鸾也是如此,在否认过林翘的所作所为之后,她的下一个举动,是试图把林翘拉到自己最熟悉的阵地上,方便对对方进行符合她常识的处决。 “我恨她,她是我的敌人,我会用自己的方法去亲手对付她,去解决了她,而不是拉来一大票男人,用这种......这种下作至极的手段,用男人去逼死她!” 何桑柔一愣:“你不会也想学着她去做官吧?” 空气微微凝固。 陈佩鸾突然连何桑柔在说着什么都听不清了,而胸腔里淤积的污泥狠狠地撞击着肋骨。 咚。 咚。 咚!!! “......哪家女子不是这样过来的,只要男人出息就成了,能让他们帮着搞定的事情,咱们何必再自己去出一份力,你呀,就是太爱钻牛角尖,太偏激了。”何桑柔撇撇嘴,完全没注意到陈佩鸾的状态似乎有些异常。 “反正话我就给你撩这儿了,你真不想加入的话,就把那婢子给我,我......也不会告诉旁人你已经晓得了这事儿。”说着,何桑柔站起身来,等着陈佩鸾的反应。 陈佩鸾低头,按揉眉心,又抬起脸来,脸上满是疲倦:“你来迟了,那婢子事关重大,我问过之后就送走了。” “送去了哪里?”何桑柔连忙追问。 而陈佩鸾的面色逐渐平静下来:“荣乐长公主府。” 短暂的呆愣过后,何桑柔没再说什么,铁青着一张脸快步离开了。 她走了之后,陈佩鸾才传来下人,要她们在不惊动旁人的前提下,尽快把那婢子送去长公主府上:“牵涉进如此要案,我们府里是留不得她了,荣乐长公主向来怜惜女子,又与宫中亲厚,来日若是事发,有她在前面顶着,多少也能叫咱们家少受点冲击。” 都是一个圈子里的贵妇人,在众人眼里还算叛逆的陈佩鸾,与简直是反骨成精的荣乐长公主自然也是有几分交情在的。 送走了那婢子。 陈佩鸾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累的。 诚如何桑柔所说,陈佩鸾也清楚自己是个性子偏激,爱钻牛角尖的人,她一直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去想林翘和她之后的诸多女官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什么意义,只固执地认为她们是规则的破坏者,而自己则是被破坏的规则之下的受害人之一。 但何桑柔的那一句话,也犹如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陈佩鸾的天灵上。 她到底恨林翘什么呢? 恨林翘让陶二移情别恋? 不,比起这个,她更恨陶二在被自己捧上去之后,转头又因为一个外人否决自己的功绩,甚至想要抛弃她的那番举动。 陈佩鸾的家庭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是这个时代里少有的和睦。 偏偏这样的家,养育出她这样一个野心勃勃,试图通过操纵男人去建功立业,以此证明自己能力,并且用痴狂的爱恋对这关系加以包装的反骨女子。 说她逆反,却又没有完全逆反到底,而依旧是遵循着这个世界的规则行动。 但林翘的出现,让陈佩鸾觉得自己那种小心翼翼,躲藏在男人身后给他当另一个亲娘去悉心培养,还要说服自己是真的爱他爱到发狂的行为,成为一个笑话。 她羡慕林翘,羡慕她走了自己想走,却又不敢去走的那条路。 她恨林翘,恨她竟然真的将自己无比渴求的道路走成了康庄大道。 胸中的阴暗情绪在这一个时刻喷涌而出,陈佩鸾捂着肚子狂笑不止,笑到浑身都因无法遏制的剧痛痉挛。 仆从们慌慌张张地把她抬上床榻,嬷嬷们张罗着要去请大夫。 陈佩鸾却突兀地止住笑声,一把抓住自己最信任的那个嬷嬷的手臂,声音凶狠凄厉:“把陶二叫来,备礼,备重礼!我们去永嘉,不,去安国侯府,也不对!去荣乐长公主府!” 第404章 死期近 “陈少夫人和陶二公子去了荣乐长公主府?”谢母自打得了宫中女儿的吩咐之后,就一直吩咐底下人监视着身处局中的那几家的动向。 “是,我们的人发现之后就立刻回来汇报了。”身着女装的谢向曦回答道。 他自小被当做女儿养大,身世曝光之后却落得个无家可归,还被人割去了下处的境地,若非谢景荣这个“前未婚夫”虽然为人木讷却心地善良,谢向曦只怕早已没名没姓地死在外头了。 对于这样一个一直认为自己是女子,身体却不男不女的人,谢珝真毫不客气地用了他的故事去给已死的孟荣华和慧素居士这对失败者姑侄下套,而后便打算抹去谢向曦曾经那个身份存在过的痕迹,再把他本人送去出家。 只是后来同为阉人的王成王公公被皇帝派去永嘉侯府照顾继子,谢向曦也在偶然间展现出了他在情报收集上的天赋,谢珝真得知后便放弃了将他送去出家的那个打算,转而给她安上个谢家亲戚的身份,留在了永嘉侯府中,在谢意成长起来之前,暂时帮着谢母打理情报工作。 谢向曦早已是父母亲缘尽数斩断的孤独身,又对救了他性命且会包容对他自己的错误认知的谢家感恩戴德,是一个足够可靠且好用的人选。 随着林翘这个“皇后表弟”在京城逐渐崭露头角,有了名气,谢向曦这个“亲戚家的小姐”却一直只被极小的一部分人得知,在经历过荒谬离奇的上半生之后,谢向曦也更喜欢这种不起眼却安稳的日子。 “在陈少夫人与陶二公子出门前一刻,她还叫人送了一个婢女去往荣乐长公主府,据咱们家那枚钉子所说,陈少夫人是在与何夫人吵了一场之后,才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至于她为什么又要带上陶二公子亲自过去,这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申国公府的行动,谢母也想不太明白,她点点头,示意谢向曦先去休息:“我会让人把消息传给娘娘,你这段时日尽量多盯着曾府,别让曾姑娘出现意外。” “是。”谢向曦垂下头的动作很是温柔。 谢母看着他的背影——莲步款款,身姿袅娜,却怎么也没法忘记这清丽可人的女子实际上是个大男人。 只是近些年的谢母也算是经历过不少离谱事情了,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无量天尊......好像不该念这个,阿弥陀佛?” 与京城中处于同一年龄段的贵妇人们不同,谢母对修佛问道的事情全无兴趣,只因她四处烧香拜神祈求能让女儿自那府中出来,与自己见上一面的时候,漫天神佛无一回应,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明白,那庙宇中的不过是泥塑木胎的偶像,想要成事,靠得住的唯有自己手中的权力。 谢母写好了密信交给另一个心腹传信入宫,又从往日皇室的赏赐里搜罗出一串看上去朴素却价格高昂檀香木佛珠串:“留那老东西的命到现在也够久了,是该把家里颜色鲜亮的东西都先收一收,做好准备了。” 谢珝真的生父,虽然浑身瘫痪,但也靠着种种不便早死的原因顽强地苟活到了现在,只是他虽是皇后生父,爵位也好,富贵也罢,谢母没让谢父沾染上一丝一毫,装潢精致华贵的永嘉侯府里始终保留着一个最偏僻也最阴暗的小院。 那些在外人口中,只是生了个好女儿便下半身足享富贵的男人被安置在那里,一日三餐照样是粗茶淡饭,所穿衣物也是他许多年前便已经穿旧了的那些,平日里,除去两个哑巴仆人照顾之外,这偌大的家里,便无一人会再去看他。 除了谢母。 除了她开心地想要把自己家中的富贵说给这没长心肝的老东西听,却又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享受到丝厘的时候。 当然。 谢父很快就能摆脱这种摧心的折磨的大好消息,谢母怎么会忍心瞒着不告诉他呢? “林姐姐还在的时候,你跟那周寡妇勾搭上了,那时候姐姐病得那么厉害,你是怎么对她说的呢?”穿戴一身富贵模样的谢母仿佛年轻了好几岁,“你让她别浪费家里的药钱,早点儿咽气,给你心爱的女人腾位置。” 她迎上谢父惊恐的眼神,微笑起来:“正好,虽然你花销不多,但我也觉得用瑕儿(谢珝真小名)的钱来养着你这么个最最没用的废物,实在是浪费,你很快也要腾位置了。” 谢母温柔地勾着双唇,她年轻的时候就没了父母,是在兄嫂家中长大,只可惜,长兄好赌,家中父母留下来的财产很快便被挥霍一空,而谢母却越长越显出秀丽的模样,她那虎狼心肠的兄长便起了心思把才十来岁的妹妹,卖去窑子里换钱。 谢母在嫂嫂的警醒下逃过一次,却被抓回,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步入绝境的时候,是林夫人向她伸出援手。 “......我很小就没有母亲了,林姐姐对我来说,就像是另一个母亲一样,若不是为了大郎,为了瑕儿,我早就恨不能送你上路!”谢母眼中迸出厉色,“不过还是瑕儿说得对,你这人虽然是个渣滓,但你的死还是有些利用价值的。” “你从不为孩子们做过什么,这一回,便让我这个做母亲的,代行为父之职......”她在谢父愈发恐慌的眼神里,伸手掐住他的脖子,然后在谢父近乎窒息的时候又猛地松开,“哈哈,真是可笑啊谢才子,你现在的模样真是丑陋极了!” “放心,你还能苟活几日,我会给你寻个好地方安葬,镇你的魂散你的魄除你的名!今后这谢,就是我儿谢珝真的谢!与你这渣滓再无关系,就算是下黄泉,你也别想沾到谢家一丝一毫的香火,你就算是死,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干天的旱雷划过晴空,谢母神清气爽地离开小院,又换回一身家常的朴素打扮,等到宫中散学,她便寻来谢意,问他昨天新制的素色衣裳可有什么不合身的地方。 谢意点点头说了一切都好,又有些忐忑地问道:“姥姥,家里是要出什么事情了吗?” 谢母摸摸他的脑袋:“你姥爷没多少日子了。” “嗯......姥姥别伤心,姥姥您说过的,姥爷他......不好。”谢意几乎没见过谢父,对他自然也没多少印象,更没有感情可言。 “对,他不是个好东西,对我,对你母亲,对你舅舅都很坏,所以姥姥想说的是,不要为他伤心。” 谢意恍然:“但是葬礼上,我要表现得很伤心。” 说完,他抱了谢母一下:“放心吧姥姥,昙奴晓得该怎么做的。” 第405章 是个女儿家 荣乐长公主府。 “驸马还在和本宫置气么?”荣乐长公主指尖捻着一颗表皮暗红,裂口处溢出饱满而洁白莹润果肉的荔枝,却未有荔枝的香气飘出,更未叫粘稠的汁水沾染长公主葱削的指尖,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颗工匠使了巧思雕刻出来的石质玩器。 “驸马她......” 经由前头合意楼里那一闹,如今公主府里有些地位的仆从都已经晓得了她们的驸马其实是个女子。 来汇报情况的婢女面色有些为难:“驸马她依旧不许咱们伺候,奴婢没法子,只能留了姐妹在屋子外头,注意里头的动静。” “只要事态没有恶化就好。”荣乐长公主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啊,就是太过于看重家人了......” 哪里是看重家人,荣乐长公主那女扮男装的驸马秦汝婴,就算从前对失而复得的亲人万般珍惜,但她被所谓的父母兄长坑了这么大一回之后,便是再多的亲情也消散尽了。 之所以能一直忍耐着,其实是荣乐长公主早摸清楚了苏家这桩案子的背后藏着的隐秘,用秦汝婴幼时曾帮助过她的那些比丘尼和村民威胁她继续扮演自己的驸马而已。 然而这一切除去长公主和这府中的长史之外并无外人知晓,因此这个被分派去照顾驸马的婢女也很是想不明白——那苏家人只顾着撇清楚自己的关系,恨不能从没有过驸马这个女儿,怎么驸马偏生就一条心挂死在他们身上了呢? 咱们长公主殿下多好啊,收留了那么多走投无路的孤苦女子不说,还会让府中长辈教导她们可以谋生的一技之长......这样好的人,就算两个都是女子又如何呢? 婢女这般想着,言行间便也忍不住带出来了些许。 荣乐长公主见状愈发欢乐起来,又觉得这个驸马可以不用着急着换新了......其实她看谢皇后的表弟挺不错的,长得好看,年纪也是最可口的时候,只可惜...... “殿下,申国公府来人拜访。”兰长史上前请示。 荣乐长公主挑挑眉:“这不年不节的,怎么就想起我来了?” 她摆摆手示意她们把人带进来。 陈佩鸾的心腹嬷嬷带着“董二夫人曾经的婢女”入内,主动言明了自己的身份,还有这婢女的来历,又说是自家少夫人不忍见这婢子受苦,但她院子里编制已满,又有世子夫人在一旁盯着,不好留下,便想来问问荣乐长公主可否收留这婢子。 “原来是这样啊。”荣乐长公主没有一天是不快乐的,她叫那婢子上前看了两眼,道,“我明白阿鸾的意思了,这姑娘就先留在本宫府中,你......” 话没说完,荣乐长公主便注意到有个小婢女寻兰长史说了几句话:“怎么了?” 兰长史回身行礼道:“殿下,陈少夫人和陶二公子亲自过来了。” “哦?”荣乐长公主从矮榻上直起身来,又把一直在手中把玩的荔枝摆件放下,“看来这事儿挺急的,老样子,叫府里那些男侍去招待陶二公子,让陈少夫人直接往本宫这儿来。” 不多时。 陈佩鸾跟着婢女入内:“拜见长公主殿下。” “免礼免礼,坐吧。”长公主懒洋洋地摆摆手,屋里的婢子们十分懂事地放上水果点心,再捧了一盏花茶来。 而后她们就很是训练有素地陆续从屋中退了出去,只留下如兰长史这般的心腹之人在门口守着帘子。 饮过一口茶水,陈佩鸾看着荣乐长公主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开口问道:“殿下可曾问过那婢子了?” “没来得及呢,不过你这么急急忙忙送了人来,想必她背后牵涉的定然不是什么简单事儿,说说罢,这一次,是哪家大人贪污,哪家子弟又让长辈给徇私了?”荣乐长公主虽然明面上没往朝政伸手,但她吹风很厉害,与曾经那个一心盼望着夫婿上进的陈佩鸾有过数次联手。 “这一回的事情,牵涉的确不小。”陈佩鸾抬起右手,比了个朝上指的动作。 荣乐长公主眼中精光一现:“她可几乎从来就没什么要命的把柄。” “她的表弟,林翘。”陈佩鸾抿了抿双唇,“是个女儿家。” 荣乐长公主脑子一懵,思维停滞了片刻:“哎呀,巧了,我驸马也是个女儿家。” “咳咳咳!”陈佩鸾被这个消息惊得咳嗽起来。 荣乐长公主一脸无辜地看着她,示意兰长史上前给陈佩鸾递了张帕子。 陈佩鸾有些狼狈地擦了擦嘴:“这消息不止臣妇知道,那些婢女恐怕是娘娘用来想达成什么事情的手段。” “这样啊,那你能确定林翘是个女子吗,别不是那一位想给人下套呢吧?”荣乐长公主与谢皇后不算熟悉,但心中深知对方是个难对付的。 而知晓未来林翘是在谢皇后的支持下,以女子之身为官的陈佩鸾只感觉喉咙干涩,她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我能确定林翘的女子,我猜皇后她......恐怕是就想让这女子,能光明正大地科举、入朝,才......” 两人对视了眼。 荣乐长公主原本坐直的身子忍不住微微前倾:“若真是那样的话,恐怕咱们的动向都已经在她的掌握之中,你.....本朝三个国公府早就废了俩,只剩你家一个国公了,安国侯......显然已经倒向谢党。” “有个婢女是去了何老将军小女儿处。”陈佩鸾提醒道。“另一个不知为何是去了户部一个姓曾的郎中家里,他家没什么特殊的,不过曾郎中的夫人曾经是董二夫人的狗腿子。” “炮灰罢了,先不想这个,若是咱们的皇后娘娘真有把握扮成此事,那我......” 陈佩鸾看着荣乐长公主双眼放空的模样,心中忍不住有些打鼓, 本朝宗室 ,尤其是越靠近主枝的宗亲,就越难接近伺候,一个比一个脾气古怪。 “那我可真羡慕那些水嫩嫩的侄女们呐,可恶,我的弟弟怎么就不能是我爹呢?!”荣乐长公主语出惊人地埋怨了句,立刻冷下了脸:“阿鸾,若是女子也能为官,你心动吗?” 陈佩鸾沉默,然后点了点头。 荣乐长公主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影来:“那就好,她有她的目的,我有我的诉求,谢谢你告知我这个好消息,这么有趣的事情,本宫当然也要推上一把!” 第406章 有损清名 大军回朝和献俘隔的时间稍微有些长了,因为新南国先前的那阵“女子主政”的流言,勾起了皇帝的兴趣,后来哪怕已经知道其实是两国语言不通造成的错误翻译,皇帝还是吩咐了安国侯,一定要把被俘虏的新南王室给带回京来,好叫他看点新奇的东西。 皇帝的这个动作自然是没逃过谢珝真的眼睛的,在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她只吩咐君悦心离开之前,一定要在战俘身边安排好可靠的人手,千万不能让战俘们有机会把男女称呼错译这个点给纠正过来。 她留着有用。 只是或许新南王室全都被突然就闯入王城一番砍杀的君悦心吓破了胆子,在被押送回京的路上,一病再病,而押送之人为了保证能完成皇帝的命令,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派人入京请求延期。 终于。 时间来到年末。 在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里,来自新南国的俘虏被押送在囚车里进入了大盛的帝京。 与此同时,一股有关于近日小有名气的林举人的流言也在暗处缓缓传开。 “你听说了吗?”一个穿着羊皮袄子的老大爷把双手揣在袖子里,对着他的邻居,有几分神秘的地问道。 邻居也是个大爷,穿了身厚实的棉衣,手上提着两个饼子:“听说什么?” 羊皮袄大爷冲着前头的一条巷子使了个眼色:“我前些日子路过城里一家书院,听到几个书生在那儿说话,说什么,那个前不久才帮着京兆府破了三年前人命案子的林举人,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呢!” 邻居大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这些书生就是活儿做少了,不读书的时候,就爱扎堆嚼舌头,林举人年纪轻轻就能得了举人功名,又生得好看了些,就要被他们这么编排。” “那老哥是不信这话咯?” “有什么好信的,家里杀猪的时候,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连猪都抓不住,还被踹了两脚,多亏林举人听到动静过来帮忙,您说怎么着,人家两手往猪脖子上一按一掀,就把我家那百多斤的大猪给摁地上了。” 邻居大爷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您瞅着这么勇武的林举人,哪里像是那些个读书人,病病歪歪捧着本书在背后议论人家,却连只鸡都不会抓......我才懒得理他们,有空闲,不如去瞧瞧那些新南国来的。” 羊皮袄大爷想了想:“老哥说的也对,还是新南国那些人更有趣,指着男人叫女人,指着女人叫男人,嘿嘿,当初我听说他们是有什么女王的,俘虏入京那日我还去看了,好家伙,一个胡子拉碴的大胖子!”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却发现前头的人不知为何越来越多。 本着凑热闹的心思,两个老大爷脚尖转了个方向朝人堆里凑去,却见是方才还出现在两人口中的林翘,还有一个打扮上与中原人不太一样的女子被群书生包围住了。 “林举人,你听说了吗?”一个棉袍上打着个大大的补丁的年轻书生大声问道,“有人说你是女扮男装,到底怎么回事啊,他们是不是恶意造谣中伤你,我们能帮你些什么吗?” 这书生年纪不大,家境也不是很好,林翘入京后在永嘉侯府的支持下,曾接济过不少类似于他的读书人。 关于林翘的流言蜚语传出之后,有的人当场表示自己绝对不会与一个假扮男人的女人共处一室,要与林翘割袍断义;也有人表示流言蜚语不知真假,保持中立不去表态;当然,也少不了认为这些话就是有嫉妒林翘的人故意编排出来,要中伤她的。 年轻人性子冲动,两边互相持反对意见的大吵一架之后,便有人提出去与林翘问个明白,一起到林翘家附近来堵人了。 听了年轻人的询问,林翘并不急着回答,而是先将视线往人群中扫了一圈,发现果然除去脸上还带着憨直稚气的年轻人外,有几个目色阴冷的老东西混迹其中。 旋即她轻轻地笑了笑:“不过是些无聊人说的无聊话,何必在意?” “林举人不出面回应吗?” “我为何要回应呢?”林翘笑眯眯地朝方才出声的那男子看过去,“春闱在即,何必为外物扰乱了心神,我等读书人,在这么重要的关头,心中自然是要以科考为第一要务。” “对啊,专门盯着人考、考试之前放些不明所以的话,心里头憋着什么坏,真当别人都没眼睛不会看啊。”朱雀音声音有些哆嗦地说道,她不太适应北边的雪天,哪怕已经几乎把自己裹成个球了,也还是觉得冷,说完话还打了喷嚏。 谢珝真把那几个婢女放出去的时间是特意卡过的,又叫人暗中打入想要以流言蜚语开始挑事的黄眀等人的内部,稍微拖延了一下,便将他们发作的时间给弄到了现在。 为的就是要给不知真相的人心里,存上个是有人故意要在春闱之前给林翘使绊子的印象。 那棉衣上打着补丁的年轻人松了一口气:“咱就是说嘛,早不传晚不传,偏偏在过几个月就要春闱了的时候传出这风言风语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凡是生了眼睛的,谁瞧不出来,有些人啊,嘴脸别太难看——” “这空穴来风,若不是您......有什么被人发现误解了,又怎么会有如此离谱的流言传出。”人堆里又有声音叫喊起来,“林举人,咱们也没别的意思,也不是故意针对你,只是这历来就没有女子读书科举的,何况还是女扮男装混迹在男人堆里,实在是有大家的损清名啊!” “是啊,晚生家里那婆娘悍妒得很,若是叫她晓得我去学堂与个女子厮混,那只怕是......”那人故作滑稽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龇牙咧嘴。 身边一群男人哄笑起来。 朱雀音皱着眉看着他们:“你们这是笑什么,原来你们汉人去学堂不是读书的,而是去学怎么说人小话的吗?” 她大大咧咧地上下打量方才说话那男子:“邋里邋遢,裤腰带也没系好,你看上去不像有妻子的样子啊。” 的确失败到第一任妻子与他和离,至今未能再娶的男人怒了:“这位姑娘,晚生何处招惹你了,让你如此羞辱晚生。” “我只是实话实说啊,你们汉人男子都不喜欢说实话的吗?”朱雀音故意道,“你们不就是一直在讲阿翘,还有你那个不存在的妻子的小话吗,哦对了,照你们的说法,与女子在一处便是有损清名,那我在这儿,你们还围上来干嘛,明知道我是女的还故意围过来,现在不怕损清名了?” 第407章 承诺 朱雀音说话的时候,故意带上了点儿口音——从前她曾经羡慕过那些一看就被养得白白嫩嫩,文雅秀气的中原姑娘,但到京城生活的这段时间,她只庆幸自己是个他们眼中“不通教化”的异族女子了。 “......这......”说话那人一噎,硬着嘴壳子道,“光天化日,又是诸位同窗皆在,晚生也无逾矩之举,又何惧这些?” “对哦,只要你自个儿规规矩矩,别生出什么歪心思,谁会没事儿说你清名这个清名那个的,你自个儿不守规矩,没家教,在哪儿都是臭的!”朱雀音用那人的话反过来打他,“你跟你后头那大叔站得那么近,又总是贴着脸嘀嘀咕咕,别不是偷偷亲嘴儿呢吧?” 一时间,站在那人旁边的书生们下意识就猛地后撤了一步,将站在那人身后的一个老家伙给显了出来,并且纷纷开始用怪异的目光去打量二人。 林翘看得想笑,接过话头子:“诸位,林某人行事向来是光明磊落,不管是对女子,额......”她故意停顿了下,“还是对男子,都从无过分亲密逾矩的举动,对此流言,林某人只能说,有这个时间耍旁门手段,不如多读几本书罢。” 方才说话的人顿时老脸红透,他身后站着的年纪比较大的老书生,也是气得青了老脸——这正是黄眀特意找来的老书生之一——他在举人卡了许多年,始终不能登科,偏又不愿意以举人之身谋官,而是在累年的蹉跎里,愈发认为自己是怀才不遇,是朝廷偏颇身后有背景的学子,尤其是那些年纪轻轻就文采非凡,有了名气的。 林翘就算翻过年去,也还不满二十岁,眼看着若是春闱得中,就要刷新大盛朝最年轻的进士的记录了,叫这多年落榜的老书生如何不厌恨? 见林翘不为流言所动,三言两语又说得自己好不容易才煽动起来的年轻人们歇了继续问责她的心思,竟然还当场挑着几个偏向她的人指点学问......老书生心里又气又急,张口便道:“林举人,你既然说自己为人光明磊落,与旁人从无逾矩之处,可你雪天出行都还要特意带上一个女子......” “她带着我怎么了?!”朱雀音一下子就炸毛了,“我是她未过门的妻子!我南边来的没见过雪,我要她带我出门转一转怎么了?” “你这老东西,年纪大了眼睛也瞎了是不是!还是你一个读书人,天天读的都是春宫艳本,看到什么都能想歪!”朱雀音承担了今日大部分的输出,小嘴一张就叭叭个不停,“哦,我明白了,你就是想乱搞男男关系,你们书院里你看哪个男人都想跟他亲亲嘴,习惯了,所以才会看什么都想到那种地方上去!” 她嗓门嘹亮,声音清脆,吐字清晰,此言一出。 微风中顿时只剩下一阵阵抽气声,那老书生铁青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苍白,他捂着心口,颤颤巍巍抬手指着朱雀音:“......你......” “你什么你,我哪儿说错了不成?”朱雀音藏在毛茸茸的帽子和披风底下,睁着大大的双眼瞪着他。 林翘抬手把她拦在自己身后:“老先生勿怪,她汉话学得不好,说出来的话未必就是那个意思,您别当会儿事儿,虽说空穴来风......但大家都长了眼睛,想必是不会为了这一两句不明所以的话,就较真了的吧?” 她与朱雀音,一个阴阳怪气,一个张口就骂,硬是将黄眀纠集了乌合之众,好不容易才围出来的一个“局”给从一开始就搅散了。 去挑唆年轻读书人的几个老家伙除了出头的那个,都不敢再站出来,生怕自己也被她三言两句就说成了去书院是觊觎别的男人的那什么的老变态。 他们原就不是多么意志坚定的人,而且还很看重自己的名声,不然也不会多年落榜,除去嫉贤妒能之外,一样长处也没有了。 眼见局面已经失控,成了林翘作为有学识的前辈为懵懂后辈们好心点拨的学术现场,那几个混在年轻人里的老家伙灰溜溜地逃走。 等候在不远处的黄眀大冬天摇着一把折扇,对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曾复十分有信心地说了好几次这计谋十分精妙,必定能成,结果没过多久,就得了那几个老书生无功而返的消息,他立刻跳起来:“我的计划这么好,怎么可能会失败,必定是那几个太没用了,曾兄,你看?” 曾复有些痛苦地揉着脑袋:“小弟还是觉得,不如就这么算了,咱们对付不了她的......” 黄眀却像是听不见一样:“不行,我得回家去再向爷爷要些人手!” 曾复:...... 怎么办哦为什么会当初会挑了这样一个大傻子来陷害,现在好了,自己没法从这张注定会沉的船上跳下去了。 另一边。 林翘与朱雀音相携回到了林家的院子里。 “阿翘,如果将来你身份暴露,他们会不会再拿今天的事情来攻击你,说你骗了他们什么的?”朱雀音有些担心地问道。 林翘把她们两人今日买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好,声音很是轻松地回答:“放心,我有分寸,何况我今儿也没说我没有女扮男装,是个男子啊。” 朱雀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哦,哎呀,你脑子生得真好,如果你死在我前头,你能不能把你的脑壳留给我......” “哐当!” 听到动静想过来接一下“儿子”还有“准儿媳”的林老爹哭丧着脸,不小心踢掉了个放着干花的瓶子。 “爹!”朱雀音没有半点不自然地喊道,“我和阿翘给你买了猪头肉下酒!” 林老爹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有趣了,他的两条粗眉毛几乎都快连成一条,勉强挤出来的笑容也很是扭曲:“朱......朱姑娘你们自己吃就行,我年纪大了,天儿一冷就肠胃不好......” 说完,他飞快转身溜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他不是不喜欢这个可以帮着闺女掩盖身份的“准儿媳”,就是......总有点儿怕怕的。 朱雀音不解地看着林老爹的背影:“唉,我不姓朱啊。” “噗。”林翘没忍住笑了出来,“好啦,我先送你回去,这几日这样的事情只怕还会发生不少,不过你别担心,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应对的法子,娘娘的想法我多少也是了解的,这一回,无论是为了我自己,还是其他的什么,我都不会退缩,而且我坚信拨云见日的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见朱雀音眼中忧色不减,林翘清清嗓子:“若到了我能穿着女子的官服上朝那日,你还愿意的话,我照样娶你做妻子怎样?” 第408章 结网补刀 围堵林翘的计划失败后,黄眀并没有放弃,反而回家想跟黄老头要更多的人手出来,却被向来溺爱他的祖父以“一击未成,不可再二”的理由给拒绝了。 然而黄眀自认是在好兄弟曾复那里打了包票的,这个时候如果撤退的话,那也太丢自家脸面了,于是咬着牙讨了自己的小金库去雇人,还瞒着祖父,向同样溺爱他的另外几个长辈处借了人手。 于是乎,在黄老头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好大孙已经以一己之力将全家都给拉下了水。 有关于林翘的传言日渐一日地增多。 自然也是传到了何桑柔与姚三耳中的。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陈少夫人带走的那个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侍女,对此事并不知晓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传言从别处流出来?”姚三这些日子因为何桑柔的大力帮助,又“回心转意”了些,不再去那两个新纳的妾室处了。 何桑柔原本因此已经松出去的一口气忍不住又重新提了起来:“安国侯府二房的仆人被官牙发卖,又不是只有咱们两家去买过人,想知道流言哪儿来的,去查查不就行了。” 京城虽然人口众多,但这种一看就知道很有指向性的流言蜚语其实并不算难查,一是因为它针对的目标过于明显,最开始,是从林家周边开始发酵的;二则是流言的幕后推手的意图也很明显,旨在挑起读书人们的疑心和愤怒,所以传言比较集中在京城几个大大小小的书院处,还有入京赶考的学子们聚集的坊巷里。 何桑柔不信这个自己都能看得明白的道理,一整天都在外头跑的姚三会不清楚,说到底,只是因为事情突然出了点儿岔子,便借题发挥,想给自己吃些排头,而后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再去寻他那两个妾罢了。 送走了姚三。 何桑柔怒气冲冲个地摔了一只茶杯,瓷片迸溅,散落四方,她只觉得自己的婚姻也像是这碎瓷片一样,单看着依旧洁白光线,但只要一将视线拔高,便会发现这不过是再也拼凑不起来的一地残骸。 曾几何时,姚三也是个再完美不过的丈夫。 身为武人,他相貌端正器宇轩昂,又年纪轻轻便得了官职,房中除去自己之外,别说妾室了,连通房都没有一个,而且那个时候的他虽然在有些地方不够细致妥帖,但对自己是百依百顺,温声细语...... 想到过去的那些好时光,何桑柔不禁悲从心来。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是那个女人出现的时候——那个姚三在战场上遇见的,不知廉耻,竟然想要以平妻之身入自己家门的女人! 何桑柔愤恨地想着,都怪她,叫自家男人开了野荤,尝了除自己之外的女人的好处,才会走到今日这般一而再、再而三,难以收拾的地步! 咬牙切齿地诅咒了一阵家里的两个妾室,何桑柔擦擦眼泪,穿上出门的行头,乘上马车再一次朝着娘家的方向去了。 到了何府,却只听门上的人说何老将军不在。 此行就是为了求求亲爹再帮自己一把,帮忙查出那流言的源头出自何方,好拿着这功绩让姚三回心转意的何桑柔愣了下:“父亲去了何处?” “回姑奶奶话,今儿安国侯夫人和世子都从别庄回来了,他家几天前就给咱们家老太爷下了帖子......”门房小心翼翼地说道。 其实安国侯不止给何家下了请帖,他给京里与自家还算亲近的有爵之家和高官都下了请帖,只是姚三身上没爵位,实职被剥,如今只剩个散官闲职在身上,自然是收不到消息的。 想清楚这一点的何桑柔又忍不住开始磨牙:“既然父亲不在,那你先把伍伯叫出来,我有事情吩咐他。” 这是打算直接越过何老将军,先斩后奏了。 门房苦着脸把何桑柔请进了门,又转身去寻一直跟在何老将军身边很受重用的老管家伍伯。 内院。 楚琉珀听说何桑柔回娘家却停在外院不肯入内,当下便心知是有异,带着人急忙出来,截住了才刚刚见过何桑柔的伍伯:“伍伯请稍等。” 伍伯是何老将军的奶兄弟,也做过府中的大管家,只是年纪上来了便退了下去,不过现在仍旧管着何老将军的一些身边事。 “大少夫人。”伍伯对自家这两位女主子之间的纠葛也是略知一二,但何老将军对她们的恩怨视若不见,自己这个当人下人的,也没什么立场去管。 楚琉珀细细问清楚了何桑柔的目的,得知她竟是要查一条与谢皇后表弟相关的流言后,好声好气地送走了伍伯,而后在自己院中来回踱了一会儿的步,又一拍手:“往日里,她总仗着长辈的身份欺压于我,也该是叫她吃个教训的时候了!” 她唤来心腹,附耳交代几句,要给何桑柔使点儿绊子,叫心腹等人查完消息回来,往里头掺点儿姚三最近去寻花问柳的实证进去。 想了想,楚琉珀便又回忆起永嘉侯太夫人先前对自己的几次示好,还帮着自己在某几家的宴席上挡下过何桑柔的发难,便又心思一动,对心腹道:“别忘了把这事儿也往永嘉侯府上告知一声,她莫名其妙要查人家亲戚的消息,我总觉得没憋啥好屁。” 而一直盯着这几家动向的谢母得了楚琉珀传过来的消息之后,愈发觉得这姑娘是个能处的,只可惜,自己早就对何桑柔的动向了如指掌,宫里的女儿也在这份消息过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对何家的安排。 黄明那处的留言一传开,姚三必定会对何桑柔再次施压,而她也定然会向家中求助——这一切早在谢珝真的预料之中,她需要谢母代自己去做的,便是安排好人证物证,将姚三、何家与黄家的流言给串联起来,方便事发之后好一网打尽。 何桑柔求助的举动,给了谢珝真动手的最好机会。 何老将军在军中威名还是很大的,谢珝真认为需要自己手动去削一削,好给年轻人——特指君悦心——让路。 这一刀子下去,何家虽然不是主犯也算不上多大的从犯,但动荡定是免不了的了。 不过也好,顺便把何家那不成器的几个小辈身上恩荫的散职也全给削了,彻底踢出军队去,也算是在时隔多年后给谢珝真的好闺蜜出出气了。 大难不死再补一刀,这事儿再没比谢珝真更做得手熟的了。 第409章 不要子嗣 风言风语愈演愈烈。 谢珝真一个发迹没多久的皇后都能对京中事态了如指掌,将控制欲和病态的玩兴藏得都不算太好的皇帝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陛下,有什么事情直说不行吗,您别老在这儿打转了。”谢珝真手上批着尚宫局递上来的,几日后关于献俘宴会的请示条子,偏偏皇帝穿了身骚包的锗红色绣仙鹤出云模样的轻薄广袖衫子围着自己转悠。 真是......忙帮不了半点,光讨嫌了。 放下手中的纸笔,谢珝真无奈地站起身来,从桌案后头绕出去,一把拽住了还在继续转圈的皇帝:“别转了,臣妾都给您转得头晕了。” 皇帝顺势一停,捞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最近总有些不着边际的话在朕耳边打转,朕这心里啊老是放不下,这不,忍不住整个人都跟着转悠起来了。” 一张嘴就是胡咧咧,看起来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谢珝真白了他一眼,道:“陛下,虽然宫中地龙烧得够暖,但您也别大冬天的就穿这么点儿东西,仔细冻着了生病上不了朝,那些个老东西又要弹劾臣妾谋君篡位。” “哈!听他们的话做什么?”皇帝乐了,抖抖宽大而轻巧的衣袖,将上头刺绣的仙鹤与祥云展示给谢珝真看,“江南织造司新送来的绣娘手艺极好,能在这么轻薄的绢纱上头绣出如此活灵活现精致贵重的鸟兽图样,朕叫她们也用一模一样的料子和图样,给显明也做了几身新衣,到时候咱们就穿着一样的上朝去。” 多恩爱呀。 皇帝乐呵呵地想了一阵那个画面,只感觉满心的甜蜜,随即他又用那种黏糊糊的,充斥着亲近与甜香的语气问道:“上次皇姐来寿宁宫的时候,与显明都说了些什么,能告诉朕吗?” “嗯?”谢珝真看着皇帝的双眼,那双眼睛里依旧满是眷恋和欣喜,“只不过说了些她和......那位女驸马的事儿罢了,皇姐身子伤着呢,臣妾哪儿敢多留她,才听完就赶忙叫宫人把皇姐送回家去了,怎么了,可是臣妾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 “这倒不是,只不过皇姐的腿眼下已经好了许多,上了折子说——她是喜爱极了驸马的,可能下半辈子都不打算再换了,毕竟她们二人都是女子,便也......不会再有后嗣了,想让朕帮忙在宗室里头挑个好孩子过继过去。” 皇帝在大冬天里穿得单薄,就只有一件洁白的里衣,外头罩着锗红色的绢纱袍子,虽然殿内烧着地龙不算太冷,谢珝真见了他这一身打扮也忍不住琢磨起皇帝到底又是想作什么妖了。 总不至于真的是要冻病他自己,然后把朝政全推给谢珝真,接着就可以乐呵呵地看她与朝上一直反对女子参政的老东西们打嘴仗吧? 谢珝真想着,很自然往皇帝怀里贴了贴,发现这男人虽然穿得单薄,但体温并没有异常,依旧是暖融融的很有生机的样子,只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感觉得尤其明显,把脑袋靠在他厚实的胸膛上:“那陛下是怎么想的?” “朕想把十九皇兄家里小儿子过继出去。” “可十九皇兄他不是下身瘫痪,多年就得了这一个儿子吗?”谢珝真眼珠转了一圈,便晓得皇帝他心里憋着什么坏了。 皇帝那一届的皇子厮杀惨烈,最后只剩下自己面前这一个登上皇位的还算完整,两个长公主各有各的癫法,而皇帝仅存的兄弟们也瘫了一个,瞎了一个,而且都子嗣极为艰难。 “十九皇兄大限将至了,他乃是亲王之尊,王爵之重,一个襁褓稚子是承担不起来的,何况那孩子是不是他的还不一定呢。”皇帝坏笑起来,“他那个唯一生子的妾室是一个小宗亲家里送的,入府不到九月便产子,皇兄都病成那样了,里头实情究竟如何......呵呵。” 谢珝真眼皮跳了一下:“若真是如此,那孩子倒的确不宜继承爵位。” “不过他到底是宗室血脉,刚好皇姐想要个孩子,就送去给她养吧,只可惜十九皇兄膝下凄凉......朕想把阿彭(三皇子陆宁光)过继给皇兄,夺了他的儿子,朕把自己的儿子补给他,也算对得起咱们的兄弟之情了。” 这位亲王虽然瘫痪,但先帝驾崩之前,为了恶心皇帝,给仅存的儿子都封了亲王爵,还是世代承袭的那种,皇帝上位前后陆陆续续又弄死了几个,只留着两个残疾的荣养。 好展示一下虽然自己几乎杀光了兄弟,但你们没能力和我争的时候,我还是个好弟弟哒~ 三皇子与大皇子一般,身体自生下来就很孱弱,甚至因为生他的时候怀敬贵妃(宋淑妃)身子更加差了,所以三皇子比他哥哥还要弱上几分,甚至曾被御医暗示过很可能养不大。 对于这个极有可能养不大的儿子,皇帝的态度是在怜惜之余,物尽其用。 尽管如今的时代,已经不是那种需要同宗血脉分封各处以保证王朝安稳的时候,对宗室的安排也大多与养猪无异,但将来若是陆微垣以女子之身登基,那每一个活着的,拥有皇室血脉的男子,都会成为隐患。 那些早已远离政权中心的宗室男子暂且可以押后,但三代以内的这些......说实话,谢珝真是不介意把他们全都杀光的。 只是皇帝的冷酷态度还是让谢珝真深感不及,她愈发坚定地把自己的道德底线继续往下摁了一把,假装感慨地叹气:“陛下仁爱,想必十九皇兄也会大为感动。” “朕真是个好弟弟啊。”皇帝嘚瑟地自夸了一把,亲昵地搂着他的亲亲宝贝大心肝,“显明你说,皇姐她向来爱好美色,这一回竟然肯为一个女子收心,宁愿连亲生的子嗣都不要了,是不是女子待女子会更加体贴深情呢?” 他的声音极其温柔,于喉舌间缠绵着,微微压低:“冠英是林家唯一的血脉了,她与那位姑娘成婚之后,也会甘愿不再传承家族血脉,不再要子嗣了吗?” 第410章 摇尾巴 “这——臣妾哪里晓得,年轻人么,没个定性,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谢珝真就知道皇帝今儿绕了那么大的圈子是为着今日京中有关于林翘的流言蜚语,“陛下提起这个,是已经决定要支持那两个小孩儿的亲事了么?” 分明是林翘欺君,女扮男装考科举,自己是来问罪谢珝真这个林翘表姐的,但皇帝这几年种种突破常理的事情经历下来,又早被眼前的女子彻底钳制住了身心,是以分明是责问,也表现得小心翼翼,宛如刚刚驯化的野狼拙掠地模仿家犬摇起了尾巴。 我的肉骨头看起来为什么好像是比你别的狗少一份呀? 而谢珝真看着这头主动匍匐在自己身侧,暂时收敛了爪牙沉溺于被摸摸头的享受中的凶兽,貌似随性的玩笑之语中也并无轻忽懈怠:“能得一知心人相伴一生,是这世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幸运,更何况那两个孩子也是志同道合的同志......臣妾不晓得别人家是怎么想的,但冠英能成长得如此优秀,足以说明林家,并非如这世间九成九的俗人那样,这个不行,那个不可的不是么?” 俗人啊。 皇帝最不愿意以俗人自比。 这夫妻俩虽然明面上只是在讨论荣乐长公主和女驸马,林翘和朱雀音这个异族女官的两桩婚事,但彼此都心知肚明是皇帝正在就京中林翘乃是女儿身的留言对谢珝真进行试探和问询,而谢珝真也避过了直白陈述的话,婉转地告知皇帝—— 没错。 林翘就是个女子。 而且是如此优秀的,将与之同辈的大多数男子踩在了脚底下的女子,而且养育出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儿的人家,也不是那种注重血脉香火的,俗之又俗的存在。 很是配得上皇帝这个有别于凡人的上天之子的赏识和看重。 如同两人那生来便是不凡,未来注定辉煌的女儿一般。 皇帝脸上的笑容愈发深刻起来,他贴近谢珝真,语气暧昧地问道:“那朕是卿的知心人么?” 谢珝真抬手摸了摸他因为自己不喜欢胡子,就每日一刮干净光滑的脸,伸出一根指头勾着他的下巴,稍稍拉近,而后自己向前印上双唇,浅浅一触后立刻分开:“都在一起这么久了,莫非到了现在,陛下也还不知晓我待您的真心么?” 她如同山间多变迷离的岚气般,瞬间换了脸色,猛地一把推开皇帝,瞪着他嗔怨道:“嘴上说着要做臣妾的知心人,您却连低低头看一眼臣妾的真心都不肯,那臣妾可真有够伤心的。” 皇帝猝不及防之下叫她推了个趔趄,却并不恼怒,反而觉得谢珝真是如此迷人,哪怕发脾气,而且是这种倒打一耙的脾气——分明是自己一直在琢磨她的心思,还总是琢磨不透,怎么就成了什么低低头看一眼也不肯?——不过纵是如此不讲道理的态度,这女子也依旧是勾着自己的心弦跳一曲魅惑的舞蹈。 她是天上的月,那自己就是那捞月之人,月光清冷出尘不肯停留在他的指尖,肉眼凡胎所能见的,唯有水面的波光与梦幻的月影,光影交错间愈发令他目眩沉迷。 皇帝为自己的爱情感动不已,当场便做出一首充满幽怨讨好之语的情诗,试图把谢珝真给哄回来,谢珝真背对他翻了个白眼,装作受到了触动的模样,大度地原谅了皇帝,实则被这首缠绵悱恻以月咏爱人的情诗酸得倒牙。 “显明想知道皇姐在折子上对朕是怎么说的吗?”松了一口气的皇帝迫不及待地重新找回了原先的话题。 谢珝真自从与荣乐长公主见了那一面之后,便已经隐隐察觉出这位皇室公主并不是真的安于享乐的性子:“皇姐不止说了她与那位驸马的事儿,还提及我家冠英了?” “皇姐的折子上提及了前朝戏曲《女驸马》,说,其中主人公最后的结局是被识破女子身份,剥夺功名回家嫁人,她的驸马好歹是个都尉,她不愿意叫自己的驸马也这样,被除去名分和官位赶回家去另嫁他人。” 皇帝调整了下姿势,让谢珝真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身上,谢珝真对他这点小心思早已见怪不怪,便也顺势靠在了热乎乎的人肉垫子上:“皇姐对驸马用情至深,臣妾光是这么听着,都忍不住动容。” 她望着窗外逐渐又大了起来的雪,语气有些怅然地道:“都说女子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可得擦亮了眼睛好好儿地选才行,驸马虽不是嫁给了个男人,但能得皇姐待她如此深情厚谊,也算是值得了,正如这殿上诸臣,能得陛下这样的圣明之君为主,不也正像是咱们女子嫁了个好人么?” “的确是他们的幸运。”皇帝眯了眯眼睛道,在面对自己与谢珝真这段“爱情”之外的时刻,皇帝还是一如既往地自信自尊,“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无论君臣男女,也都是朕的子民啊......教子以学,牧民以化,若子民中能有贤才出,朕既为君父,又如何能拘泥于世俗眼光,折损贤臣能吏呢?” 谢珝真笑了:“与其叫她如那‘女驸马’一般回家嫁人,浪费满身才学,不如就叫她以朝廷为夫,尽显所能,忠君之事,行君之令,承接庙野,为天下百姓谋福,为家国万世谋利。” “真巧,皇姐的折子里头也写了差不多的话,抱怨如今京中的学子们不好好读书,见贤思齐,反而嫉贤妒能,就因为林冠英她生得好,有才学,就造谣人家女扮男装犯下欺君之罪呢,还央求朕帮她查一查是不是有人知道了她驸马的事情,指桑骂槐来着。” “那陛下不如就帮皇姐查一查吧。” 皇帝笑着愈发揽紧了她:“叫冠英查去?” “陛下真是真性情,等到春闱之后吧,毕竟冠英虽然现在帮着大理寺破过几个老案子,但她到底还是个举人,不如等春闱完了授官之后去查,更名正言顺些。”谢珝真不走心地调笑了一句,然后继续给自家“表弟”谋福利,提前定下目前最适合她积攒人望和名气的官职。 皇帝这一关,如此便算是过了,接下来,就可以对那些在阴沟里上跳下窜的家伙们收网了。 第411章 打人的手怎么会这么疼 “不过话说回来。”皇帝突然摸起了下巴,“林冠英她的确是女扮男装,事涉欺君啊。” 谢珝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轻轻拍了他胸口一把:“陛下这不是已经晓得她是女儿家了嘛,哪里欺君了?” 皇帝:“......用前头给她赐的那道旨意抵。” 说罢,又用带着几分抱怨的语气对谢珝真说道:“原来显明早在那个时候就开始算计朕的恩典了。” 谢珝真这下子是真的开心起来了:“那陛下说说,我这一手算计得可还好,学到了陛下的几成?” 皇帝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本就摇摇欲坠的态度到底还是扛不住那满心的爱意,彻底软化下来:“那自然是......极好的。” .......................... 京中有关于林翘的风言风语并没有就此停息,反而在顶头几个大人物的默默放纵之下愈演愈烈,到了这个时候,便是黄老头再如何年老迟钝,也已经发觉自己的好大孙是给全家闯下了多么大的祸事。 他观察了一下发现不止是自家的人在传,另外更有一些不知名的人马跟着拱火,继而又惊觉如今的场面已经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了,便强行把不成器的孙子黄眀拎回了家去禁足,自己撸起袖子,试图找出破局之法。 可惜的是,这一局成的,并非如某些人所愿的那样,是针对谢皇后未来一大助力林翘的局,而是谢皇后本人高坐明堂上,亲自把控的歼敌夺利之局。 局面已成,那些自以为是执棋人的,其实不过是一枚枚如同无头蚂蚁一般的棋子罢了。 黄老头在一片混乱之中左冲右撞,碰了不少壁之后才发现想要破局抽身已是不可能,只能转而向掺和进这淌浑水里的另外几股势力寻求联盟,既然已经没法回头,那就只能向着坐在君主身侧的女魔头冲锋了,就算明知道扳倒谢珝真的希望渺茫,局势也推着他们不得不去做那与自杀无二的动作。 回到家之后的黄老头愁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偏偏好大孙黄眀并不理解祖父的意思,反而觉得黄老头是在对自己危言耸听,便把曾复从前私底下对他说过的一些话给嚷嚷了出来——不外乎就是那些后宫女子无能,之所以谢皇后干政,全靠皇帝,是皇帝手里的刀子,刀子可以换,女人也一样只要搞定了她娘家她也对皇帝没用了之类的话语。 气得黄老头儿百年难见地给了他好大孙两巴掌,并且将之彻底软禁。 收拾完闯祸的孙子,黄老头儿怒气冲冲地找上了曾家的门。 只是还没等他带去的仆从上前叫门,就见门猛地震了一下,一枚铜钉也从门上掉落,显然是有什么东西从后头狠狠地砸到了门上。 很快,黄老头几人便晓得是什么东西在砸门了。 一个年轻的男人。 一个被不知道什么存在给拎起来往门上丢的年轻男人——曾复。 他鼻青脸肿地开了大门试图逃出去,结果却转身就被门槛给绊倒了。 在黄老头几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个穿着身短打胡服的女子半点儿也不大家闺秀地冲了出来,她满脸怒气地弯腰拽住曾复的一条腿,把人给拖了回去。 曾复的十指在地上留下两串十分明显的白色刮痕,嘴里也含混不清地嚷嚷着什么,但兴许是门牙也被打掉几颗的缘故,旁人听不清楚他到底在嚎些什么。 付轻素一边拖人,一边恶狠狠地朝站在门口的那老头儿看了几眼:“看什么看!没见过家庭矛盾啊?!” 黄老头:...... 不是,哪家家里有矛盾会打成这个样子的? 没等他说什么,付轻素又瞪了一眼缩在一旁的门房:“关门,今儿曾府不见客。” “是、是!”门房忙不迭地关上了大门。 被隔绝在府外的黄老头呆立良久,听见门内传来的那一声声喝骂,又有些不确定地抬头望了望天空,最后决定还是过一阵子再来寻曾复的麻烦,还是先去接触同样有合作意向的姚三吧。 “真能耐啊你!”付轻素一拳捶在曾复脸上,“考试考不过人家,就想出这种下作的计策来坏人家的名声,想踩着人家扬名?” 说着,又是一巴掌呼上去:“你受了几年义务教育啊,怎么一点成效都没有,你爸妈是没教过你怎么当人吗怎么道德底线这么低,猪狗都不如!感情你穿越不是穿越,是回老家了啊,才来几个月啊,这种要人性命的事情也能做得这么轻松!” “你......唔......要辣么......大孙......”(你不要那么大声。) “我就不小声儿!”付轻素拎起曾复的领子,“有能耐叫什么道士和尚的来捉了我去,我巴不得能回家呢!” 说着,她转头看向月门处探头探脑朝这边看的下人们,声音更大了,“嬷嬷!你家老爷夫人请的第二十七个法师怎么还没来,再不来我就先出门了,太夫人她明儿要入宫去参加献俘大宴,让我今天就过去永嘉侯府准备一下呢!” 月门处偷看的嬷嬷急急忙忙逃走了。 曾复孤立无援,悲愤欲绝:“你打我也没用!那份檄文已经送出去了,你就等着她被揭穿身份吧!她是皇后娘家人,就算被揭穿身份,最多也就只是下狱,或者给指个婚事嫁了而已,若是这事儿败露了,咱们全家都要倒霉!你也逃不开!” 付轻素愣了下,她有点想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只知道这便宜弟弟要针对林翘,针对永嘉侯府,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偏要污蔑林翘是个女扮男装的...... 曾素秋倒比她看得明白。 双目一闭一睁,她们交换身体的使用权已经十分熟练。 看见揪着自己的人变了神情,曾复心情一松:“姐姐,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可千万别和那个疯婆子一样,搭上全家人的性命啊。” 这虐文女主性子软,可比穿越过来的那母老虎好拿捏多了。 这么想着,曾复发现一枚拳头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痛和短暂的失明。 曾素秋学着付轻素的样子揍了他一拳,然后飞快地甩着打人打痛了的手,忍着喉咙里的哭腔:“那正好,大家一起都别活了......呜......” 爽是挺爽的,但是打人的手怎么会这么疼啊qaq。 第412章 宴前众人 身为皇后的娘家,永嘉侯府在宴席上的位置被排得十分靠前,一跃跃到了仅存的三家国公府之后,诸侯府邸之前。 谢景荣虽然身为国舅身上也有个承恩公的爵位,但此爵位一无封地二无实权三不可承袭,几乎与官职系统中那些无所事事只用来彰显荣耀的散官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恩赏皇后娘家的惯例罢了。 且他就算封了爵,也拒绝一个人搬进皇帝赏赐下来的承恩公府里,只在重要的日子过去住几天以显示自己并没有慢待皇帝恩赏的意思,而谢珝真也表示了谢意年纪尚幼,有些场合谢母又不太方便出现,所以还需要自己唯一的亲兄长帮衬。 于是谢景荣就这么避免了搬家前后需要面对的麻烦,继续过着翰林院——永嘉侯府两点一线的日子,不是读书就是念经,偶尔技痒了偷偷写两本话本子。 在宫宴上,谢景荣也拒绝独开一席将自己置于谢母和外甥之上的位置,所以如今场面就成了谢母带着谢意以及谢景荣坐在第一排的位置,而以亲戚小辈的身份被带进来的林翘和曾素秋则是一左一右地坐在他们身后。 付轻素也晓得自己的礼仪水平应付不来这样的大场面,便将身体的控制权交还给曾素秋了,只嘱咐对方若是万一遇上什么棘手的事情,便将自己放出来。 这两个姑娘自打被君悦心从安国侯府带出来,便在谢母的邀请下常常到永嘉侯府里做客,曾素秋和付轻素都是认识林翘的,只是除去第一次见面,后头便没有太多交流,而且因为春闱将近,林翘闭门读书的时候更多,才不那么熟悉。 相反,她们最熟悉的是已经成为谢母好下属的谢向曦,只是谢向曦并不愿意出席这样的场合,而且身份也不太妥当,因而今日没来。 想到京中近日的流言蜚语,曾素秋忍不住偷偷地看了好几眼林翘,她的动作只是自以为的隐蔽,实则像极了藏在门背后对着人类探头探脑的猫猫。 林翘今日穿了身浅青色绣祥云的儒生服,头上戴着莲花冠,原先微褐的肤色被养白了不少,愈发显得她眉眼精致男女莫辨,她嘴角上挂着浅淡的笑意,将自己身前桌案上的一碟糕点转送到了曾素秋桌上。 曾素秋脸颊一红:“抱歉林先生,奴奴失礼了。” “别紧张,不是早说了不必叫我什么先生,直接喊我的名字或者字就行了吗?”林翘柔声说道。 曾素秋愈发不好意思,但被她这么一安慰,的确不那么紧张了:“奴......我还是头一次入宫呢,而且还是这么重要的场合......先生......冠英不愧是冠英,若是我叫那么多视线盯着,只怕早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宴席上如她一般明里暗里地打量林翘的人不在少数,想来都是京中那则愈演愈烈,正主却始终保持一副不反驳不承认的态度的流言的缘故。 林翘当然很清楚这些,她微微摇了摇头,抬手摸着自己的下巴:“许是因为小生这张脸的确俊美无双,都叫人盯习惯了吧。” 她轻松惬意的玩笑话让曾素秋彻底放下了紧张的情绪,转过了念头来又忍不住羡慕林翘的心态,羡慕着,便将后背也挺得更直,深吸了一口气后又把习惯低垂的脑袋也端端正正地抬了起来——付轻素教过她,如果遇到不知道怎么对待的情况,就摆出自己最严肃认真的样子就好了。 曾素秋绷着脸拿出自己最端正的坐姿,双颊却因为绷得太用力微微鼓起,她年纪本来就不算大,这些日子吃好喝好,连婴儿肥都长回来了,因此哪怕是拿出自己最严肃的表情,也还是显得十分可爱。 在永嘉侯府对面坐的那一家子,恰好是安国侯带着阮湘娥。 安国侯夫人照例没有出现,而二房的人也都已经被迅速处置了,因此这家子也是一副人丁凋零的模样。 安国侯很是自然地与旁边的人一边饮酒一边说话,坐在父亲旁边的阮湘娥却是满身的不自在。 以往她都是要往后一排坐的,前头有父兄挡着,她在后头便可以尽情地与同伴说小话聊八卦,但现在兄长已死,自己却成了开国以来独一份的女世子,穿着礼部特意改造过的女款世子官服,坐在这个原本只由男子来坐的位置,阮湘娥在忐忑不适之余,也愈发有种莫名的孤独感。 她已经是世子了。 昔日交好的手帕交们都坐在后排,而且碍于家中长辈,都不能过来与她打招呼。 她虽然是世子,却仍旧被某个“世子”天然就该进入的圈子排斥着,就连坐在安国侯府席位左右的一公一侯,都默契地略过了她,与安国侯搭话。 而安国侯......也并没有打算立刻就出面给女儿解围,在他看来,自己的女儿实在是有些不懂事,缺乏历练,虽脑中总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但这想法也显然不是她自己生出来,而是由某些人灌输进去的。 说白了。 阮湘娥就是个还在追求与众不同的新鲜刺激感,没长大的小孩儿,而且心智稚嫩的同时,也十分不坚定,很容易就被旁人的三言两语给牵着鼻子走了。 安国侯冷眼看着女儿的困境,打算等到她好好儿体会过这等难堪之后,回了家再将这些事情一一掰开来讲给她听,至于她到底能从中学到多少......只能听天由命了,若是连遭受了这般窘境都不能激发她上进的心思...... 饮下一口温酒,酒的度数不高,安国侯喝着与喝水没什么区别,但只要一看见女儿那迷茫中暗藏憋屈的表情,他就恨不能醉过去算了。 早知道会有如此一日,那当初......安国侯重重叹了一口气,他与夫人并不算恩爱,对对方的愧疚和敬重更多,又因为上一辈人的那一堆破事,安国侯始终坚持只有一个夫人,一双儿女就够了。 可惜的是,他和安国侯夫人都不太怎么懂得为人父母,一儿一女,皆不成器。 若是阮贺还活着,尚了公主安安分分做个清闲驸马,那安国侯府的未来也就还算安稳,但可惜的是,他死了。 公主儿媳没了。 安国侯还得为了不叫爵位落在二房这仇人身上,与谢后交易将女儿立为世子。 这般想着,安国侯忍不住看向对面的林翘——倘若京中传言是真的,那自己可真该向她的父亲讨教讨教,到底该怎么才能养出出息的孩子,唉...... 子嗣幼时放手散养,长大了真的会遭报应。 第413章 新南国主 忐忑难过了好一阵的阮湘娥眼睛有些发酸,她不习惯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向长辈寻求帮助,但在长久的憋闷之后,还是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父亲,这一看却只见安国侯的目光朝着对面直直地射去。 阮湘娥也跟着看过去,发现是那个在贵女圈子里也十分有名气的小侯爷一家——刚刚她光顾着自己难受了,完全没留意今日宴上到底都来了些什么人。 目光再往后。 阮湘娥看见自己并不陌生的表姐。 曾素秋刚好被林翘的玩笑话给逗笑了,此时她双颊微红,稍稍仰着下巴朝林翘看,手上一柄团扇遮着勾起的双唇,只是从阮湘娥这个角度看去,依旧能发现她笑得十分开怀。 一个面带微笑,五官精致风流,浑身文气的书生,一个含羞带怯,柔美可人青春靓丽的娇小姐......相对而笑,不知是在低声絮语着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这场景,简直是像极了一双有情人。 阮湘娥心里又是一堵。 在她的认知中,表姐曾素秋分明是与自己的哥哥阮贺两情相悦,自己还曾经为了想要帮助这一堆有情人能长相厮守,而冒犯了成安公主,害的兄长不得不为赎罪随军出征,叫人害死在西南,而自己也被禁足多日...... 她本能地想要愤怒。 但一看见曾素秋脸上那在自己家中时从未有过的放肆欢笑,阮湘娥又觉得有些委屈——表姐怎么会变得那么快? 可、可是...... 兄长都死了,表姐与兄长说到底,并没有成婚,何况就算成婚了,丈夫死了妻子不也照样能改嫁么,就像......就像曾复说的那样! 如果一段婚姻不幸福,那女子求去,另寻新夫也是很正常的,男人死了另嫁那就更是再正常不过了。 阮湘娥低下了头。 她对自己现在的丈夫并没有什么感情,反而觉得曾复更合自己心意些,只是她现在虽然已经是世子了,安国侯也照样不许她和离另嫁,昨天还因为逮到了与阮湘娥暗中传信的曾复而大发雷霆,捆了人就往曾府里丢。 阮湘娥听说为着这个,曾复还挨了家里长辈一顿胖揍。 并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情郎”其实就是表姐揍成猪头,阮湘娥忍不住又抬头朝曾素秋和林翘看去。 此时那二人越聊越是投机,脸上的欢笑就没有断过。 阮湘娥一面觉得自己和兄长被她背叛了,一面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着她——兄长死了,那表姐当然可以再寻求自己的幸福,女子生存不易,难得见她如此开心,还计较什么呢? 这般纠结着,阮湘娥反而彻底放下了被排挤冷遇的难堪,细细打量一遍林翘之后,在心底愤愤地想着——什么女扮男装,分明就是个生得好看的油嘴滑舌的男子罢了,听说他是定了亲的呢,竟然还......还如此勾三搭四的! 认为自己不该对表姐生气的阮湘娥,自然而然就把怒火转移到了林翘身上,气着气着,终于捱到了开宴的时候。 这场宴会是为了庆祝对新南国一战的胜利。 帝后带着公主皇子们入座,宴席正式开始。 前头都是一些众人习以为常的礼节和场面话——皇帝高度赞扬了自己的将士们,而以安国侯和君悦心为首的军中代表则展示了一番忠君爱国的人生理念,最后以谢皇后盛赞双方君臣相得,家国安宁繁荣为结语。 丝竹声起,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身穿银甲的羽林卫士押着几个明显是异族的人进入大殿。 皇帝举着酒盏微微一抬手,先前还热烈交谈的众人便在同一时间息了声儿,连乐师抚琴的声音也缓弱不少。 “这便是新南国的‘女王’?”皇帝指着被押跪在殿下的一个大胖子问道。 “启禀陛下,此人确实是新南国的——‘女王’。”君悦心起身拱手回答道。 谢珝真假装很是惊讶的样子,轻轻摇着团扇;‘哎呀!这分明是个男人嘛,怎么管自己叫‘女王’呢?’ “启禀娘娘,新南国与我大盛语言不通,这‘女王’,其实是错译了。”安国侯也起了身,笑呵呵地说,“原先见君将军带人闯入新南国王宫,说是捉拿住了女王一家子,最后却带回来这么个家伙,微臣也着实吓了一跳呢,这分明就是个男人,却自称女子,后来审问了才晓得,原来是错译了双方语言啊。” “竟然是这样吗?”谢珝真道,“亏本宫还想一睹一国女王的风范呢。” “不过边夷小国,便是真的女子为王,又如何及得上朕的爱卿凤仪万千?”皇帝如今是真的半点儿也不掩饰自己支持皇后涉政的心思了。 “凤仪万千!”坐在二人中间,有独属于自己的一套小桌椅的陆微垣忽然开口,“元君也是!” 她抬手指着跪在下面的大胖子:“他丑丑的,不行!” “哈哈!”皇帝极其溺爱地摸摸女儿的发顶,“朕的煜熠公主自然也是人间真凤凰,大喜的日子,让新南国主起来说话吧。” 皇帝看向底下面色各异的群臣:“叫他说说这新南国里的风俗趣事,也算是为今日的凯旋之宴,多添几分趣味。” 只是叫他讲故事,又没有叫他御前献舞,皇帝觉得自己实在是宽容极了。 新南国主是通些汉话的,闻言便松了一口气,带着满脸讨好的笑容站了起来。 能成为国主,自然也不是多么蠢笨的人,他深知自己已然国破,若不想跟着身死,那就只能按照那个先前来见过自己的盛朝贵人的交代去做......新南国主先前一直不敢抬头看,此时一站起身,看见了周围的男男女女,尤其是坐在最上边的那一对夫妻。 他两眼睁得滚圆,似乎是见到了什么令他极其惊讶不可置信的事情一样,脱口而出便是一句:“陛下!您怎么叫一个男人如此堂而皇之地坐在您的身侧呢,男人天生低贱,他们怎么能出席这么重要的场合呢?” 第414章 数百俊男 新南国主生得痴肥,声音却洪亮粗犷,这一句话出口,将乐声也盖了下去,殿上群臣无不震惊哑然,几息过后,一个满头白发的宗室老郡王跳了起来,张口便骂:“放肆!无知蛮夷!怎敢如此口出狂言,颠倒阴阳!” 这老郡王算是皇帝的叔叔辈,生存之道便是把自己当成被豢养的猪,不惹事,不结党,不弄权,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在家里躺着听书看戏,郡王妃已经故去,妾室到时没少纳,膝下子嗣也多。 谢珝真见他第一个跳出来,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嘴角的笑给压下去——这老郡王平日里看着木讷本分,原来也会像被人戳了屁股的青蛙一样蹦跶啊。 有了老郡王开的这个头,一时间殿内斥责新南国主放肆的声音连绵起伏,新南国主被骂得满头大汗,他并不知道先前在牢狱中时,那个过来命令自己的贵人是谁,更不晓得现在大殿上谁才是真正乐见此局面的幕后执棋者。 但他——或者说她的地位一定不低,不然看守自己一家子,还有教导自己家人汉话的那些官员不会对一个来下命令的使者都那么毕恭毕敬。 话已出口。 新南国主咬咬牙,决定还是照着被人规划好了的那条路走下去,他怕死,他想要活命:“大盛皇帝,陛下,恕罪.......” 新南国主颤抖着身子又跪了下去:“我......我不知道您这儿男人也是可以上桌的,我们那儿的男人在家里有正事的时候,都只能留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许到女人们跟前来,打扰女人办正事......是......是我无知狭隘,请陛下恕罪......” 新南国主的口音还有点儿重,但该说的都说得很清楚,明明白白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中,席上众人面色各异,有脸色铁青看起来恨不能跳过去掐死新南国主的,也有满脸玩味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生物的,当然更多的人都正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开始揣测这一出到底只是意外,还是有人暗中操使。 “呵呵。”谢珝真以扇掩唇,清笑声让私语不止的群臣陷入一片寂静。 她轻轻摇晃扇柄,扇柄底下坠着的蝴蝶流苏悠悠摇晃,谢珝真朝着皇帝的方向歪了下身子:“陛下,这人说话怪有趣的,不如问问他新南国国情风俗,也好叫诸位大人了解一下当地的情况,将来该派什么人去治理,也好心里有个数儿。” 皇帝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又要搞事情,不过嘛...... 他转头看了一眼底下群臣的脸色,尤其是皇帝故意留在朝上,就为了看他们因自己的出格之举跳脚的那几个古板“君子”,此刻他们的表情宛如打翻了调色盘的画布,实在是太有乐子了,不愧是自己的心爱之人,就算是搞事情,也那么别具一格而且还没忘了给她夫君找乐子。 至于今儿这事情到底会气到多少大臣——反正话是汉话不精的夷人说的,与自己这个皇帝有什么干系? 皇帝很轻松就想明白了新南国主为何会来这么一出,然后他就习惯性地决定撒手任谢珝真去撒欢了。 但冠冕堂皇的话是要说上几句的:“皇后所言甚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大盛法令行至四方诸夷国内,亦会根据各地部族习俗不同而稍作修改,新南国既然已经是我大盛版图的一部分,为推行教化,避免反复,诸君虽为殿中官,却也不可轻忽乡间事啊,不过——朕的确亦是好奇得很,新南国主自称女王,怎么却生得一副男子模样?” 殿内众臣听着皇帝的训诫,齐齐恭敬应是,却又被皇帝这个不出意外的转折给噎住了大半。 安国侯作为此战的统帅,有功在身,却只用此功换来给女儿的世子之位,其余一应不要,就目前这个时刻而言,无论在皇帝,还是其他人看来,安国侯都是很贴皇帝心的那一个了,而他也不怯于向盟友和政敌展示一下自己的简在帝心:“启禀陛下,臣起初见了新南国号称十万女兵的队伍时,也是吓了一跳——那分明全是和臣一样的大男人嘛,竟然自称是女子,真真是奇怪。” “原来如此,看来朕的云麾将军并没有抓错人啊。”皇帝笑道。 君悦心起身拱手:“陛下,新南国虽是夷族,却也心向我大中原王朝,新南国王宫之中的布置,很多地方都与中原无异,不过到底是弹丸小国,夜郎自大,以为自己那全国上下十来万人还能鲸吞上国了,臣带兵闯入王宫时,这家伙还在王座上醉酒不醒呢。” 新南国说是国,其实还没大盛的一个行省大。 这一战,除去调动军队军需的时间,真正花在战争上的,其实也就那么一两个月而已,这还是新南国靠着西南密林得天独厚的地势环境才能坚持那么久。 “西南一处,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这一次臣也算是涨了不少见识,在新南国王宫里,此人嫔妃甚众,臣观其衣着打扮也是人与人大不相同,甚至还有穿刺唇鼻为美的,唇鼻二处所穿孔洞越多便越美,许多人因伤口发炎溃烂而死,也不能阻绝其求美之心。” 君悦心一站起来,新南国主便忍不住想起这尊煞神带着满身的血闯进自己的宫殿,抬手便砍了自己儿子——新南国王太子的脑袋,那血光冲天的模样。 他哆嗦着接上话:“......那......那是黑面族,我也不喜欢的,他们把那男子夸成绝世美人,我、我接进宫来一看才晓得是脸都烂完了......” “男子?”有人不安地挪了一下屁股,面带惊悚地看向新南国主。 君悦心实在是憋不住笑了一声:“.....那人脸上全是疤痕,瞧不出男女,身子嘛......倒挺像女子的,不过新南国主号称王宫内院有数百俊男为妃,这个......也的确不好说。” 第415章 颠倒 新南国主与君悦心的发言让许多男人感觉自己后背生风,凉飕飕的。 但在场的只要不是傻子,就都能很快地反应过来新南国主口中这一个个“男人”应该是有什么问题的。 只可惜以君悦心一贯恃才傲物的作风,是不可能主动为他们解疑的,而安国侯嘛......这老狐狸从来都只乐呵呵地凑趣,不肯主动挑起话题。 没办法,礼部尚书左右看了看,见同僚们都板着脸,做出副明哲保身的模样,他清清嗓子:“启禀陛下,可否容臣问一问这新南国主?” “准了。”皇帝实在是忍不住地想要,他下意识地想去寻谢珝真的手,悄悄挪了一下后却只碰到冰凉的龙首雕饰,才反应过来今日他们夫妻两个是分开来坐的,只为了把女儿和她那套小桌椅塞在中间。 低下头看了一眼两眼放光的陆微垣,后者觉察到父亲的视线,抬头看向他:“父皇,抱抱。” 一点儿也不在乎这是什么场合的小姑娘朝着皇帝伸出了双手,而皇帝也在众人见怪不怪的目光里,把女儿安置在自己膝头。 一旁谢珝真看了忍不住点头——自己的女儿和皇帝的龙椅的确是相称极了。 而在这一家子的下方,礼部尚书已经开始了自己的提问:“请问国主,新南国中平民平日里以何为生,可有地方能供耕种畜牧......” 他一开口,问的竟然都是些正经事情,这让某些原想看乐子的人有点儿不满意,而礼部尚书既然能在一个癫子皇帝,一个把野心写在脸上的皇后手底下,顶替迂腐的上司熬出了头,自然是很能体贴上意的。 在正正经经地替众人问了新南国主国内诸事之后,他咳了两声,话锋一转:“新南国主可是那个,咳,好男色?” 老天啊! 礼部尚书当着众人的面问出这样一句不符合礼仪的八卦之语,简直是要把这小老头儿窘得抠穿鞋底了。 只是......他不着痕迹地把目光往上方轻轻瞥了一下,自己能走到这个位置,靠的就是体贴上意。 转着眼珠子,他又看了几眼周围某些与自己向来不对付的朝臣,他们脸上无不是种略带讥讽嘲笑的表情,礼部尚书顿时也不窘了,在心底冷哼着:笑吧笑吧,等老夫讨了陛下娘娘欢心,顺利入理政殿为学士,不信你们这些老东西还能笑得出来! 新南国主抬起头,一脸理所当然:“我是女子,当然喜爱男色了。” 终于,众人心中隐隐猜测的事情被肯定——这人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哦,不光是这人,整个新南国上下,与中原不同,他们对男女的称呼是颠倒过来的。 确定了不是真的女尊男卑,不少人暗暗松了一口。 入京朝中谢后势大,眼看着皇帝也一副十分看重煜熠公主的模样,让那些已经暗暗在皇子身上下注的朝臣无比心惊,女子主政......在历史上并不是没有过,但那大多是皇帝年幼,才会有太后或是公主来辅佐政务,主持朝堂,并不是她们真的成了这天下的主人。 可瞧谢皇后和皇帝这些年的架势,竟然是愈发透露出要以煜熠公主为储的信息,瞧瞧君悦心为首的一众女将军,再瞧瞧开国以来第一个女世子吧,女子入朝,女子承爵,这哪个明眼人看了不知道,分明是上头那两位,正在给他们的宝贝女儿未来能更加名正言顺地参政议储铺路呢! 倘若此时再来个女国主...... 得知新南国主只是称呼与中原颠倒,而不是真的男女易位的时候,他们真的很是欣喜,然而接下来,又只听见新南国主一口一个——温柔贤惠能主持家务的男人才能讨女人欢心;男人就是要大度不能管着自己妻子去寻别的男人快活;男人应该看重自己的贞洁不能随随便便与外头的女人说话调笑等等的话语,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接一阵的膈应。 然而与这些官员不同。 席上的贵妇人们越听越是欢喜,只恨不能扯着自家男人的耳朵,叫他好生把这些话给听得更清楚才好——往日里你们男子不都把这种话挂在嘴边,说咱们女子如何如何吗? 我们被这样说了几十年几百年都没做出这种死鬼表情呢,这才叫你们听了几句,就受不了了? 陆氏宗女们则历来作风狂放,已经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 荣乐长公主因为身上伤还没好全,所以今日没来,现在坐在宗女们首位上的,是皇帝的妹妹,福昌长公主,这位长公主不似姐姐那样隔几年就换一个驸马,但情史也十分精彩。 她的驸马也是个奇人,对福昌长公主蓄养面首,与他人私通一事毫不在意,反而在有人指责福昌长公主的次子是私生子的时候,站出来力挺妻子:“公主所生之子,自然都是公主亲子,何来私生一说?” 这对夫妻说是恩爱,但中间隔着无数顶驸马的绿帽子,说是不恩爱吧,但驸马却全然就是福昌公主一条忠实的狗腿子的模样,生活规律晚出早归不饮酒不蓄须,住在公主府随叫随到,对待公主的孩子都如同亲生,福昌长公主也屡屡为驸马求官求爵,两人成婚那么多年甚至都没吵过几次架——就算吵了也只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往往最后都是驸马先低头求和。 有人觉得这位驸马实在是窝囊没出息,但谢珝真看他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不晓得是太能装了,还是真就什么锅配什么盖,与福昌长公主天生一对好夫妻。 “对极对极,就是这样知情识趣的男人才好。”福昌长公主忍不住鼓掌喝彩,一旁的驸马体贴地替她拽了下衣袖,免得袖子掉到桌上的菜盘子里。 福昌长公主身子微微前倾:“新南国主,你们那儿的确是男人生子,操持家务么?” “当然,当然是男人生孩子,男人柔弱矮小,又做不来别的事情,若不是靠着咱们女人,他们可怎么活哟。” 这话逗得福昌长公主又是一阵欢笑,只是笑罢又忍不住叹息:“可真真是以‘女’为尊的新‘男’国了,不过就是把咱们的女子叫做男人,把他们的男子唤作女人罢了,本宫还以为天下之大,终究会有那么一处是不同寻常的呢。” 她抬头看向谢珝真,鬓边一只朱凤口衔珍珠,珍珠底下的红宝不断摇晃着:“好生无趣啊。” 第416章 老套的手段 说完,福昌长公主便饮下一大口酒,好似是醉了才会有如此惊骇之语。 旁边的驸马连忙起身代她向皇帝告罪,而皇帝只是摆了摆手,懒洋洋说道:“的确是有些无趣。” 他的话让底下众人忍不住绷紧了头顶上的那一层皮,生怕这位向来随性自我的皇帝会当堂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宣布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然而皇帝只是抱着女儿,取了自己桌上的果子去喂,不再言语。 谢珝真恰到好处地接过了话头子:“新南国既然已归顺大盛,那这国主之称便不妥当了,臣妾以为,不如就将他一家置于京郊,劳作三年,再放归为民如何?” 皇帝头也不抬地回答了句:“善。” 赫然是一副任由谢皇后自行做主的撒手掌柜模样了。 还算熟识他性格的朝臣都以为皇帝是真的被前新南国内的实情给扰了兴致,因此见他允了谢皇后的提议,也不敢多插嘴——毕竟本来就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一个战败国的前国主一家而已,类似的人大盛处理过许多,而谢皇后的提议也是符合从前留下的规程的。 前新南国主跪在地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四肢发软浑身麻木,但无比地庆幸自己的性命算是保住了,至于今后怎么过日子......那就今后再说。 一时间,仿佛先前那些言语造成的躁动全数复归于平静,丝竹之声再度响起,谢珝真瞥了一眼皇帝——这男人实际上并没有觉得扫兴,他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显然是看了通热闹开心得很。 开心吧,接下来还有大热闹呢。 谢珝真收回目光,也没让人就这么把前新南国主带下去,反而叫人给他一张椅子,挑了个好位置让他坐下。 死里逃生的前新南国主来不及多想,感恩戴德地落座,缩着手脚低着脑袋,也不敢多看多说。 然而就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方,一场小小的风波正在酝酿。 作为此次得胜的一大助力,来自西南的女官女将们自然也是列位席间,阮湘娥是侯爵世子,世子的礼服紧赶慢赶着给制了出来,然而这些女官女将们的官服却还有得掰扯,宴席之上,人们大多都穿了官服和诰命服,只有宗室在个人品阶之内穿得花里胡哨,参宴的后妃也是同样。 不熟悉中原贵妇人们是如何打扮的朱雀音等人,便穿了自己带来的族中礼服——她们的礼服多以红色为主,饰以各类羽毛、玛瑙玉石以及人骨做的小装饰,只是考虑到中原人的习惯,她们专门去掉了骨饰,原本不离身的种种砍刀匕首吹箭也全都卸了下来。 不过饶是如此,她们的打扮在宫宴上也已经足够引人瞩目了。 在献俘的礼节过后,气氛愈发热烈松散。 舞伎上场,各家带来的年轻人也开始短距离地走动,与身处同一个圈层的伙伴聊天饮酒。 朱雀音的位置和永嘉侯府隔得稍微有点儿远了,她并不知道宫宴上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带着一身丁零当啷的羽毛首饰,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越过了人群来寻林翘:“太夫人,小侯爷,承恩公!” 她学着中原的礼节屈膝,脑袋上带着的那顶大银冠子上凤鸟的羽翼与围绕凤鸟的小银花轻轻颤动:“阿翘!” “好孩子,快来快来!”谢母很是开心地招呼着朱雀音。 就坐在他家左手边的申国公世孙夫人方才正与谢母搭话,见状微笑道:“远远儿就瞧见朱大人这一身了,真是好看得紧!” 曾素秋也给朱雀音让开了个位置,好叫她能在自己与林翘中间落座——毕竟她可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林翘未婚妻呢。 大盛在男女婚事上基本呈现出两个极端,大多数人家对待儿女婚姻的态度没那么严苛,互有情谊,门第也相当的小夫妻比比皆是,就算是定了亲也没什么婚前必须要回避的说法,只是要小心些年轻人别情不自禁闹出要把婚期提前的事情来就行了。 而另一个极端便是苟延残喘至今的部分世家,越是落魄,就越爱讲究,恨不能把自家儿女的门缝都钉死,杜绝一切与异性往来的机会——尤其是对女子而言,就更加苛刻,若是男子,世家长辈还会在十二三岁的时候给安排房里人教导人事,但女儿嘛......这个年纪学的就只有为妇管家之道了,直到出嫁前,才会让女性长辈鬼鬼祟祟地塞几本避火图过去,口头讲解一下便罢。 越是落魄,就越是守旧,愈发守旧,就愈发落败。 朱雀音不理会那些对自己生存无用的条条框框,直接在林翘旁边的位置上就坐了下来,她先是谢过世孙夫人的夸奖,再一次解释了自己不姓朱后,又问林翘道:“阿翘,你瞧见那姓姚的那个妻子了吗,怎么姓姚的没来,她反而来了?” 姚三正被朱雀音弹劾示意曾经的下属在战场上给女兵使绊子,害的那一队女兵白白丢了性命,因近来事多,且需要多方调查,因此姚三现在还能有挣扎搞事,试图反抗的空子。 在他看来,这些女官女将们之所以能立于朝堂之上,都只是因为有个带头的谢皇后蛊惑了皇帝,能给她们撑腰罢了,而只要揭穿林翘的欺君之罪,皇帝便也能看清楚这奸后的真面目,不求其他,只求让谢皇后退居后宫,这样一来,才刚刚立足的女官们自然也会作鸟兽散,而姚三自己的困境便可迎刃而解。 “姚三正在被审查,但她好歹也是何老将军的女儿,只要何老将军还立着一天,那即便姚三立时死了,她也仍旧是京中贵女。”曾素秋小声地解释道,语气软软的,说出来的话却很不客气。 “原来是这样啊。”朱雀音恍然,“既然有这么好一个爹,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地要挂在姚三这烂人身上呢,真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用去想了,不是同路人,只需看明白她如何行事即可,不必试图去理解她。”林翘有些冷漠地低声说着,突然感觉到身后仿佛有什么人正在接近,猛一回身,却见是个脸生的宫女。 宫女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了一碗汤水,见林翘突然回头,被惊吓到的宫女双手一抖,原就没拿多稳的托盘连带那碗汤一下子全摔在了地上。 汤水洒下的距离林翘正正好是一步远,若再叫这宫女无声息地上前一步,那这碗汤,只怕是就要“不小心”泼在林翘身上了。 可真是老套,却实用的手段啊。 林翘勾着唇角,心底没有丝毫波澜地想道。 第417章 哇哦 “怎么了?” 皇帝看见夏至对着谢珝真耳语几句之后,后者脸上便生出一股隐隐的愤怒,于是带着好奇地问了句。 谢珝真也不瞒他:“方才有个宫女,做事不太稳当,差点儿把一碗汤泼到冠英身上去。” “哦?”皇帝挑眉,“献俘之宴,怎么会叫这么粗笨的宫女到前头侍候?” “这就得问问陛下的重华宫总管了,那宫女分明是重华宫人,怎么偏生就出现在宴席之上,还直直冲着冠英去了。” 重华宫乃是皇嗣们的居所,大盛的皇嗣,只要不是意外情况,大多都要在十岁上下就搬进重华宫中居住的。 闻言,皇帝也明白了:“李宗,去把重华宫总管叫过来,你仔细盘问。” “是。”御前总管李宗擦着冷汗走了。 而皇帝一扭头:“到底是年轻人冲动了些,以为只要这样就能......” “臣妾倒是不觉得这只是年轻冲动。”谢珝真自己倒了一杯酒,“陛下,臣妾入宫之前,曾有幸从其他夫人处听到过一则趣闻,说的是某家的小姐在宴席上污了衣衫,便到待客处侧边的屋子里更衣,哪晓得那屋中竟然藏着一个男人,宽衣解带到一半了突然蹿出来......又恰恰好呀,一群夫人小姐也到那屋中休息,您猜,那位小姐后来如何了?” 她的“故事”让皇帝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妙的过往:“想来是不得不嫁给那男子了。” 谢珝真摇摇头:“不,那位小姐用簪子扎穿了那男子的眼睛,又当着众人的面扑在将主位夫人引来的另一个小姐身上,掐着她的脖子把人拖进了池塘里,二人双双毙命水下。” 皇帝一愣:“......是朕狭隘了,想来显明已经叫夏至等人去搜查这大殿周边宫室?” 谢珝真点头道:“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要用这手段,但为防万一,还是细细检查一遍才好,至于那下手之人——便交给陛下您去查了。” 看她一脸愠怒,略带烦躁的模样,皇帝心里头虚得很:“孩子大了不由爹啊,先帝的心痛,此刻朕也能体会几分了。” 说着是心痛,脸上却笑得意味深长。 是哪个倒霉孩子出手呢? 若是此计得逞,叫林翘在宣扬国威的献俘宴上被揭穿女子身份不说,还被玷污了名声,此举......甚是愚蠢啊。 以为这样就能让谢皇后党大受打击? 可他这个当皇帝的老父亲脸上难不成会因此事变得格外光鲜好看不成? 这傻孩子,是一次性招了帝后两个的不喜啊,还是说他\/她以为自己的手段真的是不留痕迹? 真是顾头不顾尾的做法,真能狠得下手,就串通了羽林卫,给老父亲的酒菜里下毒,一气弄死了快快登基啊...... 哦。 不对。 他们现在还没那个能力把手伸进羽林卫里。 那没事了。 没什么良心的老父亲乐呵呵地想着:“显明当真不管?” “臣妾相信陛下会给臣妾一个公道的,难不成陛下竟然想在这么要命的事情上,糊弄臣妾?”谢珝真捂着心口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样。 而皇帝虽然心中清楚这女子不过是假哭,实则是在逼迫自己表态,然而他早已习惯了哄着让着谢珝真,且十分享受谢珝真她对自己的种种索求,于是便连忙哄道:“朕怎么会做如此不为人夫之事?” “子不教父之过,朕先代他们,向你这位母后赔罪了。”皇帝说着,便拿过谢珝真面前的酒盅,将里头的酒水一饮而尽。 而后他对着干净的酒盅看了好几眼:“朕说显明怎么喝了数盅也不见醉意,你什么时候换成了果浆?” 谢珝真暗暗白了他一眼:“臣妾酒品不行,陛下也是见过的,这么重要的场合,还是莫要节外生枝得好。” “显明为了让那新南国主在今日殿上说出那一番男女颠倒之语,还得瞒着一路上的人和朕,想必也是花费了不少心力,的确不宜再生枝节,不过显明你这般安排,不会就只是为了演上这么一出闹剧吧?”皇帝语气轻松,玩笑一般地说道。 他也是在新南国主开口之后才反应过来,此人有此惊奇之语,必是受了旁人的指使,不然好歹也是一国之主呢,又这一路都在中原人的看管之中,怎么会还反应不过来二族语言中“男女”翻译错误之事? 稍微一琢磨之后,皇帝便将这背后的推手锁定在谢珝真身上了。 “陛下放心,后头还有热闹的呢。”谢珝真拿过皇帝手里的酒盅,又倒了一杯,自己饮下。 看着她双唇吻在自己亲吻过的那个位置,皇帝脸色不由一红:“真是愈发不讲究了,叫那些个老夫子又瞧见你我共用一杯,只怕又要叽叽歪歪说什么不合礼数。” “帝后恩爱,难道不是他们之幸么?”谢珝真完全不在意那些酸腐老夫子的看法,自从插手了朝政之后,关于自己的诋毁之言就从没少过。 而谢珝真丝毫不受影响,只一心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从原先辅佐和学习皇帝,到如今已能自己琢磨出官场的些许门道,制定和施行更好的政令。 老顽固们如何暗骂自己,谢珝真不在乎,她只知道自己的政令的确对百姓是有益,且这益民之策中自己的名字并未被抹去,而收益民众也知晓这一切是来自于谢皇后的仁善,便已经足够。 她鲜少会对皇帝说爱,而深信自己夫妻二人恩爱无双的皇帝已经只顾着点头了:“我们的确是恩爱眷侣,那些坏东西,酸得比得上百年老陈醋了。” 谢珝真默默地看着陷入“夫妻恩爱”这一自我编织的幻境里的皇帝,决定把他继续往下摁一把,沉得更深些:“就叫他们酸去,反正......”她垂首露出微红的耳垂,艳丽的眉宇间,一抹令人分辨不清真假的羞怯转瞬即逝,却又能让皇帝精准地捕捉。 “这果浆竟然也能醉人了么?”皇帝调笑了句。 谢珝真立刻抹去那一抹娇羞,换上冷肃的面容:“怕不是陛下醉了罢,来,吃口苦瓜解解酒。” 皇帝垮了脸,却又不舍得这难得的亲手投喂,皱着眉头硬是吃了下去。 坐在两人中间看了半晌父母交锋的陆微垣:“哇哦。” 第418章 买通 失手撒了一碗汤水的宫人很快就被带了下去,只是这边的搔动已经吸引来不少目光——或者说,原本就已经有许多目光在注视着林翘的一举一动了。 “吓我一跳,阿翘你没事儿吧?”朱雀音关心地问道,她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汤水落到地上好一会儿都还冒着热气,若浇到人身上,只怕是会造成不小的伤势。 想到这儿,朱雀音心底生出一股子火气:“怎么这样不小心,既然手里端着烫东西,就不该往人群里走才对!” 而林翘与谢母对视一眼,都已经知晓这端汤的宫女怕是来者不善,但都没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说出来的打算,林翘开口安慰道:“许是叫她上汤那人催得太急了吧,不过你也别担心,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朱雀音瘪瘪嘴,嘟囔道:“有事儿那还得了......” 众人失笑,原先有点儿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恢复平常。 另一边,发现林翘那处出现了个小意外的陈佩鸾有点儿坐不住了——她这一回没硬跟世孙夫人别苗头,非要坐到前头去,而是带着自家丈夫板着脸十分自觉地在申国公府这一排的末尾处落座,只是她没能想到永嘉侯府竟然会带了林翘过来。 她憋着一股气,想要寻个机会上前去刺林翘几句的同时,心里另一股声音却正说着现在不是在她跟前露面的好时机,最好是等到自己能以另一个身份光明正大地站到她面前去的时候...... 就这样纠结着纠结着。 陈佩鸾旁观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先前为了与身体不好的世孙那房争夺爵位,陈佩鸾出入宫闱算是很频繁的,尤其自胡太后回宫,又新立了皇后之后,她们这些外命妇就跟能借着送节礼、聆听太后\/皇后的教导一类的由头,入宫拉关系。 陈佩鸾看出那个送汤的宫女虽然也穿了今日宴席上服侍的宫人们统一的服饰,但不晓得是她的疏忽还是别的什么,头上的元宝髻背面一朵不起眼的小绒花的颜色和样式均与其他人不同,而前世争夺爵位成功,成了国公夫人的陈佩鸾也参加过不少宫宴了,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后便想起来——那朵小绒花,分明是重华宫宫女们常用的款式。 重华宫...... 陈佩鸾想起了些什么,不禁感觉到一阵寒凉。 或许是她的面色过于难看了,陶二侧目看来:“夫人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陈佩鸾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无事。” 这男人没掌权之时,倒是显得温良无比,但一掌了权,便也跟着学会翻脸不认人了。 想到这里,陈佩鸾终于打定了主意——今生她照样要争来申国公的爵位,但不会再如上辈子那般教导陶二如何去尔虞我诈了,就叫他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带孩子,而自己嘛......若是谢皇后与林翘挺过了这一关,那有个国公夫人的身份,更加便于自己踏入官场。 只是若真到了那一天,碍于先前与长公主的交易,自己只怕是要与林翘站在对立面去,不过也好,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 陈佩鸾一句话也没跟陶二说,反而盯着林翘看了好几眼,然后沉默地站起身来。 “夫人要去哪里?”陶二一头雾水,他实在是搞不太明白自家夫人最近这段时间的变化。 陈佩鸾瞥他一眼:“去寻何夫人说话,你自个儿玩,不要胡乱走动,也别挨着那几家纨绔,若他们来寻你,你别搭理。” “哦。”陶二愣愣地点头。 见他依旧是副没出息的模样,陈佩鸾心中反而没刚刚重生时的那种恼火了。 她转身离开,很轻松就在何家席位不远的地方寻到了神情有些落寞,还有点儿像是气急败坏的何桑柔。 挂上惯用的笑容,陈佩鸾走过去:“桑柔姐姐。” 何桑柔有些慌乱地抬头,一看是她,才松了一口气,把人拉到角落里:“你怎么过来了?” “歌舞无趣,便想着寻姐姐你说说话。” 何桑柔闻言一声叹息:“如今我门庭冷落,也就只有你还愿意搭理了。” 听她这么一说,陈佩鸾忍不住朝何家那处看了一眼——将军府的子嗣和老将军带过的武官都在一处饮酒说笑,十分热闹。 自怨自艾的何桑柔看见她的动作,跺跺脚,哎呀一声,道:“不是说我娘家,那些人,见我夫君受了弹劾,便连带着我也......” 她紧紧抿住双唇,不肯再说。 陈佩鸾无语了一瞬——姚三就算没被停职弹劾,今日的宫宴他也是坐不到前头去的,而且,谁会放着个德高望重的老将军不去拉关系,反而要去礼敬一个吃软饭的啊? 心里头虽然这么想,但陈佩鸾还是耐心地宽慰了几句何桑柔,又问她:“姐姐瞧见方才永嘉侯府那桌上的事儿了吗?” 话音刚落,只见何桑柔面色大变,连忙拉着陈佩鸾再往角落里藏了藏:“你知道了?” 陈佩鸾:...... 她有些头痛:“你掺和了?” 何桑柔面色讪讪:“......只是想试一试,便是不能揭穿,也......叫她出个丑。” 这不也是给你出出气嘛。 何桑柔原本是想这么说的,只是不知道怎地,这从前说来习以为常的甩黑锅的话,此刻面对着陈佩鸾,却怎么也没法轻易抛出口了。 陈佩鸾只觉得自家心脏处一阵噗通乱跳:“你怎么使唤得动重华宫的宫人?!” “什么?!”何桑柔惊叫一声,连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大喘了几口气之后,压着嗓子又惊又惧地说道,“我不晓得她是重华宫的宫人啊,只是......只是见她站在旁边似乎没什么事情做的样子,才拿了点儿钱给她,让她.....让她给永嘉侯府上一碗热汤去......” 其实就是对那宫女说自己和林翘有点儿私仇,让她把热汤撒林翘身上。 陈佩鸾听出了她话语里潜藏的真相,顿时头大如斗:“为了区区一些银钱就敢对皇后的表亲做这种事情,你生了几个胆子,那宫女生了几个胆子?!” “你是何老将军的女儿,是外命妇,或许可以全身而退,但那宫女呢,她能去哪里,能保证林翘被烫伤自己不被责罚不被迁怒吗,你难道不觉得自己随随便便就能买通她去做这要命的事情很奇怪吗?” 第419章 姐弟 就在陈佩鸾逼何桑柔回想她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另一边,重重纱幔掩映之处,成安公主也揪住了自己的弟弟。 二皇子陆景成今年已经十岁,作为皇帝仅存的健康皇子之二,他已经开始抽条,面容生得与皇帝有五成相似,另外五成自然是像了生母邓贤妃,比之皇帝的俊朗与不羁,他的五官更加柔和温润,只是年纪还小,外加性子有点儿古板不爱笑,所以就显得稍稍阴沉了些。 “那宫人是你带进来的?”成安公主死死拽住二皇子的一只胳膊,她今日穿的衣裙是符合公主这个身份的规格,只是颜色比较素淡,首饰用料也没太张扬——毕竟未婚夫刚刚死了没多久嘛。 成安公主今年才十七岁而已,放在某些地方这个年纪就算不出嫁,也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寻摸女婿了,但她身为公主却原是不必着急这个的,然而成安公主与已逝的邓贤妃之所以看上阮贺为驸马,为的就是安国侯府这一助力。 然而成安公主没能想到,阮贺那般憋屈窝囊地死在西南,查出来幕后的真凶竟然是阮氏的二房。 阮贺死了,阮湘娥也出嫁了,安国侯没有其他子女,就算为了传承自家的爵位,也该捏着鼻子从二房捞出来一个男子才对——包括成安公主在内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而且她还打算好了如何运作,才能让安国侯捞个年纪不算太小的侄子回来承爵,而自己再以给未婚夫婿守孝为名等上几年,等那侄子年纪差不多了,照样可以延续那个计划。 然而。 她没能想到,安国侯竟然宁愿让已经出嫁的女儿回来继承爵位,也要对二房赶尽杀绝。 而身为阮湘娥夫家的何氏,竟然也对这个荒唐的决定表示支持,甚至愿意让自家的子弟从娶妻变成入赘,也立下契约,二人所生子嗣绝不做那三代还宗之事......两方都如此舍得,倒叫成安公主的算计落了空。 她便也来不及按照计划继续做出副为阮贺神伤的模样了,而是妥帖地收拾好了自己,开始在京中活动起来,按照养母生前留下的几句话,重新寻摸起了有用的夫家。 成安公主已经接触过几家家中有实权的勋贵的子弟了,原本这场宫宴也是个加深了解的机会,只是...... 二皇子竟然不知为何,突然对永嘉侯府出手。 面对姐姐的质问,二皇子面无表情:“什么宫人?” “别装傻,方才永嘉侯府席位上那个洒了热汤的宫人,分明就是在重华宫里伺候的,你叫她做这事儿,难不成是指望父皇母后突然眼瞎了看不出她的来历吗?”成安公主也听说过几句关于林翘的风言风语,恼怒过后脑筋儿一转就联想到这上面来,“你不会是听信了流言,也觉得那林冠英是个女子吧?” 二皇子面色一僵,面对姐姐那与亡母相似的眼神,心知自己光靠嘴硬是过不去这关的,便带着烦躁地说道:“只是试一试而已,不过一碗汤水罢了,又不是什么要人命的毒药,难不成父皇还能为了个......要治我这个亲儿子的罪不成?” 他看着成安公主脸上的愠怒,不情不愿地补上一句:“那宫人虽是重华宫里头的,但我叫她换了衣裳,又让两个小宦官故意在何家那蠢货的耳边提了几句,从前宫宴上有人醉酒过度污了衣裳,御前失仪被斥责的话,借着她的手行事。” “就算事情败露,我也可以说是我不习惯别人伺候,才带了重华宫的宫人来,不晓得为什么她竟然会被别人支使去做那种事情。”二皇子不喜欢姐姐的眼神,总叫他想起死因成谜的母亲,“大皇兄三皇弟那身子,多读点儿书都要病一场,六皇弟年幼,生母又只是个江南来的民女......皇后即便是想为她表弟出气,也该顾虑一二,顶多处置了那宫人,而且她表弟也不是没事儿吗,即便最后查出来是我,又能把我怎么样?” 作为皇帝登基后许多年里存在的唯一一个身体康健的儿子,二皇子虽然读书读得古板了些,但在邓贤妃的耳提面命,还有宫人们的吹捧之下,已然是养成了个自视甚高的性子。 成安公主深知弟弟的脾性,不得不将事情掰碎了细细地跟他讲:“父皇那么偏爱母后,这些年甚至都不召见其他娘娘了,你再看五妹,才三岁稚龄,就已经越过前头三个姐姐有了封号,再看看父皇给我的是什么,汤沐邑!给她的是什么,封地啊!如亲王一般的封地啊!” 平时表现得再如何成熟稳重,成安公主到底也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她生即母丧,在邓贤妃膝下长大,后者虽尽心地养育了这个女儿,但到底二人中间还隔着二皇子这个亲生的儿子,习惯了体贴养母,扶助弟弟的成安公主心头不由得涌上几分委屈。 她很快就习以为常地把这点委屈压下去,面对神情依旧是不屑一顾的弟弟,咬牙道:“你不信父皇会立公主为储君是么?” “她再如何受宠,将来也是要出嫁的,父皇岂会叫皇位落在外姓之人手上?”二皇子对陆微垣的泼天宠爱一向是记恨的,只是自己偏得不到这样的疼爱,便将心底的恨全部化作不屑表现了出来。 “那你瞧瞧安国侯府呢?” “他家那是男嗣都死绝了,才会叫一个女子得以册立为世子。”二皇子愈发烦躁,与成安公主互相瞪视了片刻,蠕动的双唇最后还是把话给咽回了肚子里去。 他原也想说,对于京中的流言,自己是不信的,但是后来...... 二皇子不肯服软地继续对着成安公主睁大了双眼以显出自己的愤怒。 却只见成安公主先把脸别开了:“是,就当你说的都对吧,但是你别忘记了,父皇,他亦是小家之女所生,甚至咱们那舅家如今都找不见影子了,可皇祖母却将父皇抱养在膝下......” “皇后有抱养老六的心思?”二皇子一下子就稳不住了。 成安公主不晓得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绪,只觉得无奈,又有些怪异:“现在没有,将来未必。” 二皇子一下子慌了神:“姐姐,是我偶然听见荣乐姑姑派来告假的长史与祖母宫里的嬷嬷说笑,说是......说是姑姑她驸马其实是个女子,与......与林翘一样,我才会起了心思想要试探一二,姐姐!” 成安公主看着面露慌乱哀求之色的弟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走,去向父皇请罪,你别怕,姐姐会陪你一起去的。” 第420章 昔日好友 叹息过后,成安公主却不禁沉下了脸——荣乐姑姑的长史所说的那些话,当真是无意中叫二皇子撞见的吗? ................................. 另一处,几个勋贵家里的小辈似乎是吃醉了酒,他们也注意到了永嘉侯府席位上的这场小风波。 一个穿着天青色锦衣的青年男子红着脸颊戳了戳旁边的人,语气带着种古怪的戏谑:“那家子,事情还真是多啊,真引人瞩目啊。” 他的同伴也是醉眼朦胧,只是理智尚存三分,随即便竖起了食指比在唇边:“嘘,你小点儿声,我爹特意吩咐过我的,今儿是要紧的日子,可不许给他惹事。” 天青色锦衣的男子摆摆手:“嗨,我就说上两句而已——你瞧那个谁,何家的老几来着,怎么朝那女人的位置上去了?” 同伴远远眺望了一眼:“何家小辈和云麾将军那可是自幼就打出来的‘交情’,刚刚过去的,好像是何六吧,他身子向来有些孱弱,他堂兄们得罪云麾将军,被扒了身上恩荫来的官职时,他因年小体弱逃过一劫......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难不成还想对云麾将军做什么?” “他那身子骨能做什么,只怕还不够人家一拳的。”天青色锦衣男子笑了起来。 何家人丁兴旺,何老将军子嗣便不少,到了孙辈也是男男女女加起来二十几个,但其中只有七个是男儿。 老大便是有些倒霉的何统领,从二到五被君悦心削过一遍,如今在家中打理庶务或者混吃等死,老六体弱,但也正因如此没参与到兄长们对君家的算计里,如今身上还有个恩荫来的官职,而老七嘛,与老大乃是同母所出,正是阮湘娥那个不讨她喜欢的无趣夫君。 就在君悦心把玩着桌上的一枚玉杯,靠在椅背上微微歪着脑袋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何六的时候。 众人视线所不及的角落处,何桑柔也正被陈佩鸾的一通呵斥骂得两眼泛黑,然而她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自己出招出错了,大难临头,而是:“阿鸾,你怎么吼我......我离京那么多年才好不容易回来,你......你变了!” 陈佩鸾:“......这个不是重点。” 她简直是欲哭无泪,深恨自己在情谊上的优柔寡断,早该在觉察出何桑柔的不妥时与她断了才对的,陈佩鸾深吸一口气,问:“那宫女不妥当,你的做法更是处处错漏,我是好心才要来点醒你,叫你好好回忆会议到底是如何才想出这么个整人的歪点子来......你呢?” 何桑柔眼神躲闪了下:“那你就不能待我温柔些吗,我父亲兄长都没像你这么凶过我,我......叫你这么一骂,我都想不起来了。” 那么明显的甩锅,陈佩鸾如何听不出来,顿时便气极反笑,一连道了三声“好”字,又说:“既然你不愿意与我老实交代,那我今后也不管你了,不过你且记得,若是想以你们暗中谋划的那些事情来攀诬与本夫人......” 她目色冷凝,突然想起上辈子自己被陶二禁足在内院之后,何桑柔哪怕人就在京城,却也一次都没来探望过自己,反而是......反而是自己母家几次来人探视“重病”的自己时,每每提及何桑柔,便言辞躲闪,顾左右而言他起来。 陈佩鸾的心彻底冷了下来,此刻的她不去思考其他可能,而是语气也无比冰冷地警告着昔日的好友:“就算有何老将军保你,本夫人也有得是手段和耐心,叫你,还有你那个吃软饭的废物夫君万劫不复!” “你!”何桑柔陡然见她完全换了个态度,口中竟也吐露出如此无情之语,再也没法撒娇卖痴地糊弄过去了,脸色青白交错着,越变越是难看起来,“你这脾气,难怪交不到朋友!” “我从前虽然为了嫁给夫君,与娘家也多有争执,我却是从没做出过大庭广众之下威逼父亲那种不要脸的举动!”何桑柔气极了,“你可怜巴巴来与我交好的样子,简直就像极了一条找不到同类的流浪狗,随便丢根肉骨头就巴巴地贴上来了。” 她捻着帕子,语气说不出的嘲讽:“真当自己是女中诸葛,能辅佐你那个一样没用的夫君掌权当官么?” “呵,任你千般手段万般心计,他不也一样去寻了其他女子作乐!也是,哪个男人会受得了天天捧着你这种不自量力,自视甚高的女子,”何桑柔讽刺地笑笑,“怎么,生气了,可这不是你亲自对我说的吗?” 陈佩鸾面色如墨地冷冷看着何桑柔。 昔日的好友终于撕破了脸皮。 而就在何桑柔准备继续讥讽对方的时候,李宗带着一队小太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个女子身侧,他略微捏着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子阴沉的气息:“奉娘娘口谕,请陈少夫人与何夫人入内觐见。” 陈佩鸾悚然一惊,本能地转头去看整个大殿最上方的那个位置,却只见帝后二人不知何时离开,而煜熠公主也不见踪影。 李宗的出现让不管不顾地对着陈佩鸾发脾气的何桑柔顿时哑了嗓子,她哆嗦了一下,带上讨好的笑容:“中贵人可否告知娘娘传唤我等是为了何事?” 李宗耷拉着眼皮,只依旧压着嗓子淡淡说道:“夫人去了就晓得了,二位夫人,请吧,莫叫娘娘久候了。” 说着别让谢皇后等,但当陈佩鸾与何桑柔二人被领进后殿的一个房间时,谢珝真并不在那里。 她们心里发虚地站在屋中等了约莫有三刻钟的时间,谢皇后才姗姗来迟。 “真是不好意思,竟叫二位夫人......不对,是叫陈少夫人与何小姐久侯了。”谢珝真步伐迈得很快,裙摆翻飞金凤颤羽,鬓边的步摇晃晃悠悠,“太后娘娘突发急症,本宫与陛下先去了慈宁宫一趟,这才耽误了见二位的时间。” 她言语温和,似乎是平易近人的。 两个被请过来的人却表现得截然不同。 何桑柔暗暗松了一口气,而陈佩鸾,却是大汗满身,精神愈发地绷紧了。 第421章 绝交 “不知娘娘传召我二人,是为了何事?”何桑柔的表现让谢珝真想起了几个故人。 她在屋子上首的位置坐下,却并不给已经站了将近半个时辰的二人赐座:“何小姐来看看这是什么。” 她对着夏至示意了一下,夏至便捧出一个小托盘,托盘上放了几张银票,将之递到何桑柔面前。 这上面的银票何桑柔并不陌生,正是她“收买”那重华宫宫人时,给对方的那几张。 苍白着脸,何桑柔勉强勾起个似哭的笑来:“这不是银票吗......” 谢珝真看了一眼把心虚完全写在了脸上的何桑柔,又看一眼满脸忐忑藏不住也还要努力保持镇定的陈佩鸾,不禁失笑:“重华宫的一个小宫人犯了些错误,从她身上竟然掉出来这物件——那宫人是伺候二皇子的,你们也晓得咱们陛下多么看重二皇子,他身边的宫人一应供给都走得一本单独的账册。” 每个入住重华宫的皇嗣皆是如此,身边宫人财务出入都是重中之重,每旬一查,就怕皇嗣身边的人会被买通做些什么事情。 “这小宫人身上的银票没在账上,又是当场从她衣服里搜查出来的。”谢珝真依旧满身的轻松,语气闲适,仿佛只是寻了些家常的话来与这二人随意说说一样,说出来的话却是叫刚刚才以为逃过一劫的何桑柔险些晕倒过去,“整整二百两呢,何小姐出手真是大方啊。” 怎么竟然会是重华宫的宫人?! 她身子晃了晃:“娘娘说笑了,臣妇并不晓得这银票到底是何来历......” 正欲狡辩,却突然感觉到身侧传来一阵气流,何桑柔又听到了“噗通”的一声,不禁微微扭过头去,只见是陈佩鸾已经一副请罪的模样跪在了地上:“臣妇有罪,没能提前发觉并规劝何小姐,劝她不该买通宫人行此恶事,请娘娘降罪。” “你!”何桑柔瞪大了眼睛,用力地喘息了几下后,才后知后觉地跟着跪了下去。 口中却仍是结结巴巴地喊冤:“娘......娘娘......臣妇,臣妇不知她是重华宫人,不是要......” 却连为自己辩解的话也说不到点子上,反而一开口就砸实了自己贿赂宫人对付林翘的事。 一旁的李宗默默让人记下口供。 谢珝真怜悯而慈悲地看着她:“何小姐与陈少夫人不是历来交好么,怎么,吵架了?” 她跳跃性的问话让陈佩鸾险些没有跟上,顿了片刻后才整理出答话的内容:“启禀娘娘,臣妇与何小姐的确曾经交好,只是最近臣妇才发现咱们到底不是同路人,今日臣妇在......林举人处传出骚乱之后,发现何小姐不在自己的位置上,便想寻她说说话,却觉察出她表情有异,逼问之下才晓得她竟然做出如此大胆之事。” 陈佩鸾紧张地抿了下嘴唇,她上辈子只是丈夫背后的贤内助,虽也曾忍不住幻想过那些女官到了帝后跟前是如何应对,若是换成自己又会如何......但这到底是她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这个国家最高掌权者之一接触。 虽然问的不是自己幻想中的政事,但陈佩鸾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要通过这场问询,来给谢皇后留下一个足够鲜明的印象——她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人,卖友求荣而已,又不是什么做不得的事情。 沉了沉心神,陈佩鸾继续说道:“臣妇指责何小姐不该如此行事,她却反而怪罪起了我来,她我二人先前虽说是好友,但也已经有所积怨,臣妇原本还想念在咱们多年的情谊份上,劝她向娘娘自首,只是她先侮辱了臣妇一顿,这才耽搁了请罪的时间......方才这位中贵人去传召我二人的时候,应该也是听见了的!” 话音一落,李宗便灵活的接上话证实了陈佩鸾的说法。 陈佩鸾一鼓作气:“请娘娘恕罪,她以犬辱我,亲口否定了我对她的情谊,如此......如此下作之人,臣妇如何还能与之相交?” 她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拳头,颤抖不已:“还请娘娘明鉴,臣妇虽与何小姐断交绝义,彼此交恶,但臣妇之言处处为实,是断断不敢拿这样紧要的事情胡言乱语来欺骗娘娘的。” “哦?”谢珝真看着这个“剧情”里似乎挺有能力的女子,“这么说来,陈少夫人是愿意佐证你昔日的好友,贿赂重华宫人,设计谋害他人咯?” “是!”陈佩鸾那双颤抖的拳头逐渐平静了下来,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不晓得被封冻了多少年的坚冰一样的冷漠,“此人,臣妇不屑与之为友。” 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轻声哭泣,陈佩鸾固执而坚定地迎上谢珝真含笑的眼神,未曾意识到自己此刻连呼吸都在轻轻地颤抖着,更没有注意到身旁整个人都变得苍白了的何桑柔满脸都是泪水。 陈佩鸾缓缓抬起右手,以手指天,做出立誓的模样:“更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她行此恶事而视若无睹,臣妇愿意作证,是她何桑柔贿赂宫人,欲污林举人衣衫,令其在宫宴上出丑!” 她把曾经唯一交过心的友人踩在了脚下,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言之凿凿地诉说着自己的态度。 “你怎么能这样?!”何桑柔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开来,她刚想要飞扑上去拉扯陈佩鸾,就被眼疾手快的宫人给摁下了。 “娘娘,臣妇与陈佩鸾的确交恶,但是......但是她也收留了董二夫人的婢女!”何桑柔不管不顾地指着陈佩鸾道,“那件事她也是知道的,她就是一条趴在树荫里的毒蛇!她......她和林举人是有私仇的!” 二人相交时,分明陈佩鸾的年纪更小,但实际上往往也都是陈佩鸾更忍让照顾何桑柔一些;而何桑柔虽然年纪更大,但她是家中幼女,直到出嫁多年后,仍然受到父亲的疼爱关照,还有丈夫的恭维奉承。 她早已习惯别人顺着她,为她付出,或许方才那样辱骂陈佩鸾时,她心中并非真的想要与对方绝交,只是被过分娇惯的脾气,让她选择了口不择言,恶语相向。 而直到现在,何桑柔才彻底反应过来,先前对自己一直多加照顾,哪怕有小冲突也多次包容忍让的陈佩鸾,这一回是真正要与她离心了。 无穷的悔意涌上心头,只是更有一股被背叛的愤怒压过了后悔,让她选择继续口出恶言。 第422章 纵虎归山 “私仇?”谢珝真笑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二人,“陈少夫人,若是本宫记得不错,先前你与林举人因两个姑娘而产生误会一事,不是早已说明白了吗?” 陈佩鸾与林翘并没有能碰过面,是谢母吩咐人送了歉礼去申国公府,却送到世孙夫人手上,因世孙夫人与陈佩鸾素有嫌隙,因此前者也只是通知了陈佩鸾永嘉侯府曾上门致歉,还告诉对方自己已经把歉礼退了回去。 与妯娌不对付了许多年的世孙夫人还没忘记嘲讽陈佩鸾选妾也不会好好儿选,非要选那些个不愿意的,闹得自家丢了脸面。 “不是这件事,娘娘!”何桑柔连忙说道,“是她亲口对我说......” “够了!你到底还要胡言乱语到什么时候!”陈佩鸾怒视何桑柔,“娘娘,此人性情骄纵,先前臣妇与之相处之时,便处处包容忍让,先前......先前臣妇发现夫君似乎在外头有了其他女人,又将何小姐视作朋友,才与她抱怨过几句。” “可不知怎地,她竟然以为我夫君在外头有的那个是......是林举人。”陈佩鸾心脏扑通通疯狂跳动起来,无比庆幸如今的林翘还没真正展露头角,更没暴露女子身份,而陶二......也没有如上辈子一样被自己逼着上进,在最近的某个时间点上与林翘相识。 不然若是叫谢皇后晓得了那些有关自家的隐秘之事,那...... 她强行让自己保持镇定:“实在是无稽之谈,臣妇深恶此人无端污蔑他人的行径,便......便佯作愤怒认下其所说之言,试图套出他们打算如何给林举人身上泼脏水,可惜臣妇到底还是蠢笨了些,只从她口里得知了一二表皮。” “事关重大,臣妇原想着再探查清楚些,拿到证据再揭发他们的,不曾想何小姐竟是如此胆大妄为,在宫宴上便忍耐不住了。”她说完。 一旁越听越是心凉的何桑柔忍不住尖叫起来:“你胡说!分明......分明是你自己承认的,是你夫君与林翘有了首尾.....” “骗你的而已。”陈佩鸾语气冷漠。 何桑柔整个人都顿时一滞:“娘娘!娘娘您别信她说的!” 她飞快地眨着眼睛,谢珝真觉得何桑柔在这一刻就像是把自己当成了那种她撒撒娇,说上几句话,便可以不顾证据不查事实,轻易地去偏爱她的长辈一样。 出嫁多年,孩子都生了,这位姚家的夫人何家的小姐,在某些方面依旧保持着难得的“天真娇气”。 谢珝真不搭理她,继续看着陈佩鸾:“陈少夫人这张嘴倒是生得灵巧。” “不如也顺便说说,这家子——是如何打算‘揭穿’本宫那表亲的?” 她的惬意和轻松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压在两人头上,何桑柔敢对着陈佩鸾尖叫指责,但在意识到谢珝真对自己并不存在多少善意的时候,她就成了个知情识趣的哑巴,想发疯发不出来,想撒泼也不敢乱撒,愁肠百结的肚府之中仿佛被灌进了掺着碎冰的冷水,由然地生出一股绝望与惧怕来。 陈佩鸾不敢放松,小心翼翼地将那日,何桑柔说姚三打算找几个老书生在春闱入场当日,当着所有人的面假装不小心实则故意扒了林翘的衣裳的打算说了出来。 话音甫落,她便听见对面的谢皇后极其欢快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酣畅淋漓,没有半点的恼怒,真的只像是从她这儿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因而发笑。 笑过一通的谢珝真抬手抹了抹眼角:“何小姐身上的诰命原是跟着姚三的将军之职一起赐下的,姚三获罪免职,陛下与本宫看在何老将军劳苦功高的份上,才没明旨剥夺何小姐的诰命。” 何桑柔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礼服衣袖上那只有这个品级的外命妇才能使用的纹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李宗,剥了何小姐这身诰命礼服,把她送还给何老将军去,他年纪大了,本宫便也不过多问责他如何教出这等心思歹毒的女儿,你记得吩咐他盯着何小姐重新好好儿地学一学圣人的向善之言,可千万别再行差踏错了。” 反应过来的何桑柔顿时抖得像发了羊癫疯一样:“不!您不能这样!皇后娘娘!” 她想要反抗,却双拳难敌四手,外袍很快便被宫人扯下,就算因为天气寒冷她本来穿的衣服就多,只去了一件外袍而已,远没到走出去会失礼于人前的地步,而且殿内只有李宗这么个不完整的“男人”在着,余下皆是同性的女官宫女,但何桑柔还是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谢珝真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开始低声抽泣的何桑柔,冷冷开口道:“给你一个小教训,回去以后记得,莫要擅自招惹你招惹不了的人。” 语罢,便叫宫人把被剥去了外袍的何桑柔带走。 一旁的陈佩鸾越看越是心惊——并不是因为何桑柔的恶念最终招致此对她而言无比屈辱的下场,会让陈佩鸾生出什么感同身受的情绪,而是她本能地觉察出谢珝真此举似乎另有目的。 思绪转了一圈,陈佩鸾大着胆子开口:“皇后娘娘慈仁,然何小姐她性子——实在是骄纵不讲理了些,只怕她并不能体会娘娘对她的手下留情......” 比起何桑柔计划的,让林翘在众多男子面前衣衫不整而言,谢皇后只是去了她代表诰命身份的外袍,而且还让人护送着去把何桑柔交还给何府,固然这一手也的确是要羞辱她,但陈佩鸾认为,这与何桑柔姚三的那个计划相比起来,还是后者更要歹毒不少。 “臣妇斗胆,娘娘,纵虎归山,是人不忍杀生之善念;而虎乃不知善恶的野兽,人好心放过了她,待她蛰伏养伤之后,恐怕还是会心存伤人之意......” 第423章 见了鬼的陆氏血脉 谢珝真又看了一眼陈佩鸾,脸上冷色褪去:“到底还是要看何老将军的面子的,何况她虽有害人之心,却还并没有真的伤害到了旁人,以其未全之举定其未来之罪,本宫,还没那么无理取闹。” 此言一出,陈佩鸾发觉自己愈发地看不明白谢皇后其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了,只是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放松和羞愧感——放松的是,自己刚刚重生时,因那种莫名的焦躁和长期积压下来的怨愤,对林翘生出的歹毒心思还没能得以实践......如此,在谢皇后这儿,自己还没走到绝路上去。 羞愧感却来自于——分明林翘与陶二都还没认识,自己却已经用那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定下了林翘的“未来之罪”了,难怪...... 陈佩鸾满心的苦涩,终于头一次正视自己从不愿意去正视的那一件事。 谢后有如此心胸,如此魄力,难怪未来的那些女官们敢于反抗家族,反抗父兄,离家出走踏上官场,若是......若是当初自己背后也能屹立着这样一尊强而有力的支持者,那......又何必非盯着陶二,盯着他家的爵位不可呢? “娘娘宽宏。”含着满口的苦,陈佩鸾那张才刚刚被夸奖过生得灵巧的口舌,此刻也犹如生锈了一般,最终只憋出来这四个字。 谢珝真稍稍打量了一下这女子的反应,摆摆手示意她起身,而后状似不经意地说道:“这事儿原不该打扰还在养伤的皇姐的,只是今儿不知怎地,二皇子处的宫人查出许多不妥,连太后娘娘也叫气着了,虽然母后向来仁慈,不会叫身子不便的儿女入宫侍疾,但本宫还是想请陈少夫人提前知会皇姐一声。” 早做准备啊。 陈佩鸾从谢珝真的话语里听出了这层意思,心中不由惊骇。 皇后......难不成连自己与荣乐长公主私底下的交情都已经晓得了? 她带着满心的忐忑恭敬地退了下去。 眉眼弯弯的谢珝真松下假笑,身后一张小门处的门帘被人拨动,陆微垣迈着一双还很短小的腿稳稳地走了过来:“娘亲,元君刚刚听您与人说什么老虎什么的,为什么要放了老虎啊?” 满了一岁之后的陆微垣身体成长的速度明显比之前慢了些,许是因为她才会说话,谢珝真便拿了那部修仙功法暗中教导的缘故,让她的身体生长速度不再超出同龄孩童,但比起同龄人而言更加康健结实。 而且虽然身体的生长速度变回了正常小孩儿的模样,但陆微垣的神智增长却一日胜过一日,这才三岁的小童,说话做事已经很有条理,更难得她在对待学习求知一事上并没有其他孩童那样的惰性和抗拒,反而十分喜欢提问和思考,有的时候连谢珝真和皇帝都很难解答她的一些疑问。 “老虎不止会吃牲畜,还会袭击人呢,如此凶狠之物,为何是要捉了放,而不是将它杀了呢?”陆微垣自食其力地爬上椅子,然后趴在了母亲的膝头。 谢珝真对待女儿一向比对待旁人更有耐心:“此虎非彼虎,而是以虎喻人也,虎是野兽,人杀虎是勇士,是英雄,但若是一个人要去杀另一个如虎一般的人,那,就不是太简单的事情了。” “何况那‘虎’虽然稍微蠢了些,却是头有家族父母的‘虎’,我若因对方并未能得逞的坏心思动了她性命,那不但凭白给自己多寻了仇家和麻烦,还会有些个呜呜哇哇的鸭子冲着我,冲着你父皇一顿乱叫,实在是烦人。” “但如果我对她的冒犯高高举起又轻轻放过,让她恨我愈深,让她因我的宽容而愈发自傲,而纵容她的那身坏脾气继续与我为敌的话......到那时候,我再杀她,恐怕她死了,那些曾会因她死的不合时宜而将剑锋对准我的人,还会为了我的宽宏和容忍而对我歌功颂德呢。” 谢珝真说完,便觉得自己与皇帝同床共枕的日子过久了,似乎真的是沾上了对方的一些恶趣味,但她也不否认,将人......尤其是那些衣冠楚楚的权贵之流拿捏在股掌之间的感觉,的确是有点儿有趣的。 而皇帝的亲女儿已经开心地笑了起来:“就像上次四姐姐推了我,我没有责怪她,我说我原谅她,但其实是因为我是妹妹不能惩罚姐姐,想叫父皇罚她,而父皇也的确罚了她,皇祖母还因为这个特别心疼我一样!” 陆微垣漆黑的双眼里闪着一层亮光:“其实四姐姐如何并不重要,对元君来说,重要的是父皇会为了我罚她,不过皇祖母对我的心疼,却是意外之喜了。” “真有意思!”她双掌一拍,笑容天真可爱,“等我再长大点儿,就把这些告诉四姐姐。” “小祖宗,消停些。”谢珝真轻轻捏了一把女儿的脸蛋。 陆微垣早慧活泼,但对于宫人们而言,并不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子,主要是因为这位煜熠公主最爱盯着自己的手足、长辈折腾,偶尔也会搭理一下勋贵宗亲们送进御书房陪皇嗣读书的孩子们。 她年纪这样小,很多人对其并不设防,哪怕是吃了暗亏,也没能联想到是陆微垣暗中挖坑上去。 “元君那么乖巧可爱讨人喜欢,才不会故意惹麻烦呢,分明是四姐姐都那么大的人了,还偏来故意捉弄我,她主动出手,那元君必然肯定绝对是不能坐以待毙的!”她握起双拳,朝着空气挥了一下,一副活力满满的模样。 谢珝真一把揪起从椅子上跳下去,挥着双手示威的女儿的后领子,把她给提了回来:“你皇祖母叫你二皇兄气着了,便是要与你四姐姐别苗头,也别在慈宁宫里闹。” “元君只是年纪还小,又不是傻子。”陆微垣像是被叨住了后颈肉的猫崽子一样瞬间安静下来,“祖母身体不好,元君当然是不会再叫她操心的,若是四姐姐又要给我臭脸,我只消去揪父皇的头发就行了!” 谢珝真:.......真是见了鬼的陆氏血脉! 第424章 何家求和 就在谢珝真拒不承认宝贝女儿那略黑的心理状态是遗传了自己的时候,宴席上,君悦心嘴角含笑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个模样孱弱的年轻人。 何六因为身体不好,少有出门的时候,他轻轻咳嗽了声吗,对着君悦心拱手问安:“见过云麾将军。” “有什么事?”君悦心看着他问。 何六又拱了下手,道:“在下是代兄长们赔罪来的。” “此时才想起要赔罪,何六公子不觉得有点儿晚了么?”君悦心从来对这些“外人”没什么耐心,一开口就是满满的痞气,“还是说,若是今儿本将军没能这般稳稳当当地坐在这个位置上,你们就想不起来,曾经用下作手段冒犯过我了么?” “咳咳。”何六捂着心口咳了两声,摇摇头道,“将军乃善战之人,又如何不知在那棋盘之上,楚河两端的棋子所处位置不同,其重要性也会不一样的道理?” 的确。 若是君悦心没能在这场战役中闯出来,那何家,的确是会有意识地忽视这个女子的存在的。 说到底,君悦心与何家兄弟之间的纠葛,往大了说,是两家交恶,但往小了说,其实也只是小辈们互相算计罢了——当年何家兄弟算计君悦心不成,被她反将一军丢了大脸时,何老将军并未出手,同理,在得知女儿险些遭受欺负之后,叶夫人也只是强硬地要求何家做出赔偿,让那兄弟几个再也无法入仕,而后便没继续报复。 两家长辈很有默契地将冲突限制在一个相对较小的范围内,何家人从此不再出现在君悦心面前,刻意回避着她;她也不对那兄弟几个赶尽杀绝,只当这些蠢货都不曾存在过。 两厢协调下来,何家兄弟吃下这个亏,不敢再去招惹君悦心,但同样的,其实也是在刻意地无视着她的存在,就更别提什么道歉了,从来就没有过。 作为何家仅剩下的还可以出仕的公子,何六在他家里,也算是地位不凡了,何大已经是羽林卫的一位统领,何七眼看着是要入赘安国后府,何六也的确是到了该出来行走的时候。 心念飞转间,君悦心见他并不否认自己的说法,而是几乎摆明了说就是自己如今的地位不同,才会得到何家的正视......一下子,君悦心原本提起了两分兴趣也陡然间便落了下去。 “既是如此,那何六公子请回吧。”君悦心摆摆手,道。 何六明显是被噎了一下:“冤家宜解不宜结,云麾将军这是不愿意接受我家的歉意么,还是认为只单单叫在下来与您说上几句歉语,显得这歉礼太单薄了?” 他稍稍有些急切地解释道:“往日里难得见您的面,便是送了礼去君府,令堂也......” 君悦心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昔年的恩怨,你兄长们也付出了代价了,我这儿呢,倒也不想再追究什么,当然,前提是你家里那些人啊,别再想藏在暗处,对我,和我的家人朋友做些什么。” 她弯弯双唇,极淡的笑意转瞬而逝:“当然,我相信如今的情形下,何老将军不会做出什么——不够理智的行为才是。” “你大兄虽身居要职,但说起来其实也只是个统领百人的小头头,你剩下那几个兄长嘛,我就对你明说了,我不去翻旧账已经是看在何老将军的面子上,他们下半辈子,只要我还在这朝上一天,便不会叫他们有能出头的机会。” “当然,未曾参与过那事儿的你,还有你家老七,我是不会刻意去针对的。”君悦心看着对面男子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心情忍不住有了一丝愉悦,“想必你自己也瞧得出来,你们何家下一代的未来——堪忧啊。” “......云麾将军当真不愿与我家解怨么?”何六皱着眉,原本就病恹恹的一个人,顿时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君悦心更乐了:“你只管拿我这话去回你祖父就是,你听不懂,他却能明白本将军是个什么意思。” 何老将军如今虽名义上已经隐退享清福去了,但其实在军中还很有影响力,不然何大也不会在这才而立的年纪便能拿到羽林卫统领的职位。 君悦心想要的是他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彻底退下去,包括安国侯在内的,何老将军曾经教导过的这一代人,都最好是,给她,让让道儿。 如此,她们之间不必爆发过于激烈的冲突,而眼看着子嗣前途不太明亮的何家,也能尽量保存实力。 这是何老将军让孙子过来试探君悦心,向其求和的初衷,只是君悦心历来有一副天不服地不服的臭脾气,只觉得何家这一手不太有诚意,真要道歉,彻底解决了这陈年旧怨,还不如叫那几个龟孙儿再脱了衣裳顶着赎罪的牌子绕京城跑三圈呢。 何六灰溜溜地离开。 没过多久君悦心旁边却又凑过来一个身量娇小的妇人:“见过云麾将军。” 楚琉珀与君悦心不算熟悉,但她对于自己夫家那几个只会拖后腿的小叔子一向很看不惯,奈何顶头的公公婆婆还有何老将军这个太公公都还活着,她也就只能在背地里抱怨抱怨,想想什么时候才能分家,彻底摆脱了这些不靠谱的亲戚去。 谢母在先前几次与楚琉珀的相见里,对她释放过善意,而楚琉珀也很上道,从谢母含蓄的话语里明白了永嘉侯府与自家那位讨人厌的小姑姑(何桑柔)的关系怕是不太和睦,虽不明白永嘉侯府到底想做什么,但还是试探着传递过几次消息。 这个举动在于将家族、亲缘看得大过天的人眼中,自然是大逆不道,白眼狼极了,但唯有楚琉珀才清楚那种被极品亲戚们日日骚扰、甚至欺辱的感受,尤其是她夫君乃是何家长子,她将来便是何家的宗妇,对这些个烦人的家伙不能不管,就算只是流露出些许不耐烦来,都会被公公婆婆太公公轮流叫去训话。 长久下来,楚琉珀是真的很想能借外人的力来给自家那些不省心的隔房亲戚几个大巴掌。 第425章 病因 总之,楚琉珀的近几年的心情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若不是放不下孩子,她连何大都恨不能抽上几巴掌给扔了。 而君悦心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不算熟悉的夫人:“楚夫人?” 楚琉珀任由她打量,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认为这人目光甚至比起自家的废物小叔们敞亮不少,难怪当年他们几人合力都算计不了她:“将军,不怕您笑话,我家夫君后头那几个,的确是叫养坏了,不像话——” 何六无功而返,她这个做嫂嫂的还得过来帮着描补,叹了一口气,楚琉珀又道:“只是咱们两家,都是忠于君上的,此番向您致歉,也不是只想做那表面功夫给人看,许是小六没说明白,咱们家老太爷呀,曾给我放下了话来,只要您愿意原谅我那几个小叔年少轻狂的不智之举,便是叫他们扮成猪猡模样绕着京城跑,给您为奴为婢,咱们家也是没怨言的。” 何家自老将军往下,他的子侄辈就已经没什么能人了,到了孙子这一辈,更是只有一个何大能看,眼看着自己年纪越大,子孙愈发不成器,何老将军的确也是有些坐不住了。 从舍出小孙子给安国侯府,到现在主动接触君悦心,都表示何老将军已经决定将宝押在谢皇后一系身上。 而谢皇后与皇帝极其合拍,她的张扬和癫狂何老将军也没少见过,心中实在是拿不准如何才能投诚得当,便主动重翻旧事,以寻破局之机。 只是他不亲自过来,甚至连何大也不曾派出,到底,还是心头存着骄傲,轻视了君悦心此人的。 君悦心听完楚琉珀的话,却琢磨出来一件怕是连何老将军自己都没能觉察的事情,他对自己孙辈的掌控怕是大不如前了——何六刚刚过来时说的那些话里可没楚琉珀的有诚意。 这家人把国丢来丢去,最后却还是扣到楚琉珀这个嫁进自家的外姓人身上了。 “无论什么都舍得,也无论如何,都没怨言么?”君悦心想了想,笑着看向楚琉珀,微微偏头,朝楚琉珀身后,何家席位的方向,抬起一只手轻轻点了点,“何老将军乃是我所崇敬的大前辈,只是不知道,他与战场上的运筹帷幄,在自己家中施展得开几分?” “楚夫人,瞧瞧你的六小叔,想想你家小姑姑,回家好好儿看看,她们的怨气——如今已是累积到第几重了?” 楚琉珀顿时变了脸色。 猛地回头,却又见一个宦官拢着袖子走过来不晓得说了些什么,那祖孙几人着急忙慌地站了起来,黑着脸叫上女眷,匆匆离席了。 “将军......”楚琉珀吸了一口冷气。 君悦心竖起食指摇了摇:“其实吧......”她压低了声音,“何老将军年纪大了啊,能庇护他们到及时呢,而您,与尊夫,真的能如何老将军一般护着那些人么,楚夫人,我与你说的舍得,其实是想请你自己去琢磨琢磨,舍不舍得啊。” 语罢,她也不再去管楚琉珀的脸色,起身从自己的位置上离开了。 楚琉珀遥遥望向空空如也的何家席位,攥紧了手中的绣帕,低声自语:“哪儿会舍不得,只不过我没那个能力去舍罢了。” 她收拾了一下被丢下的心情,寻了宫人问明何家众人的去向,装出着急的样子寻过去。 却在偏殿的某个小房间里,看见了脸色青黑的长辈们,还有被除去了命妇服饰,正伏在自家婆婆怀里痛哭不止的何桑柔。 何老将军见她过来,也不多言语,而是请了将他们叫过来的那个宦官代自家前去向皇帝告假,便带上一家子人,急急忙忙鬼鬼祟祟遮遮掩掩地仓皇出宫回家去了。 另一边。 慈宁宫中。 因太后传出了身子不适的消息,宫妃们都连忙赶来侍候。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为何太后娘娘会突发急症?” 以许贵妃为首的等一众嫔妃在慈宁宫外殿等候,李淑妃性子性子有些急躁,见太后久久不召见自己等人进去,便忍不住开口问上这么一句。 依旧一身素淡打扮的陈惠妃看了她一眼,道:“姐姐还没听到消息么,重华宫人出了些岔子,太后娘娘被吓着了,才会......” 李淑妃猛地抬手捂住了嘴:“重华宫的宫人?!哪一个殿的,别是我家......” “李姐姐别急,不是二公主殿下那处的。”许贵妃温温柔柔地开口安慰道。 拍拍心口,李淑妃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见她这模样,许贵妃决定嘴下留点儿情,就不告诉她是她最好的姐妹——邓贤妃所出的二皇子处出了“纰漏”了。 与陈惠妃对视一眼,许贵妃转头让双宜去寻慈宁宫里的管事嬷嬷问问内殿的情形如何。 双宜领命去了。 许贵妃与陈惠妃才先后站起身来,走到外殿左边的一处小花厅里:“还是陈姐姐处消息灵通,乍然听闻太后娘娘卧病,本宫着实是被吓坏了。” “不过是蒙娘娘看重,叫本宫管着各处人事,才比旁人多看了些多听了些罢了。”陈惠妃淡淡道,“娘娘方才出来的时候,叫咱们别太急着凑上去,别正好撞在枪口上......” “姐姐这么说,是知道太后娘娘病因?” 陈惠妃点点头:“二皇子擅自叫他殿里的一个宫人扮成今日宴席上服侍的人的模样,又借了何老将军那小女儿的手,想给林举人难堪,而后娘娘便又查出,又有人在后头准备了专门给林举人引路的宫人,还有......一个相对偏僻的更衣处,以及某家只会喝酒的纨绔子。” 许贵妃闻言眼中寒光闪烁:“没新意的手段,一如既往的歹毒。” 罢了,又疑惑道:“太后娘娘不像会为着这事儿动怒致病啊。” 陈惠妃又轻轻点了一下下巴:“这就要说回到二皇子了,他事情败露,被陛下抓去教训,伺候他的宫人却机灵,还晓得去请太后娘娘来解围,只是——咱们这位二殿下当真是没半点儿他亲娘的脑子。” “竟然说出咱们娘娘有意抱养六皇子,是为争夺储位的话来,正如昔年,太后娘娘抱养陛下,也是存了争权夺势之心,才......”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笑笑,不再言语。 第426章 诚意 慈宁宫内。 平时完全是个慈祥又开朗的小老太太模样的胡太后面上满是疲惫之色,她坐在一张特意把脚做短了一截的椅子上,十分疲惫地靠着。 而皇帝站在她身前:“母后还是要小心自己的身子,是朕这个爹没当好,才叫养出老二这不孝的东西来。” 二皇子的所作所为,非议长辈,放在这个时代是妥妥的不孝。 但皇帝更想不明白的是,要说不孝吧,自己也是最顶尖的那几个之一了,自己的几个孩子也会跟着不孝他那是半点疑惑也不会有的,怪就怪在二皇子怎么就会如此蠢得出奇,真以为他是目前唯二身子康健的皇子,未来那龙椅非他莫属了不成? “邓氏怀胎生产的时候也没遇上什么难事啊,怎么此子既不肖父,也不肖母呢?”皇帝低低地说了一句。 与二皇子对父亲和没血缘的祖母之间的关系猜测完全相反,皇帝和胡太后其实非常亲近,虽然皇帝当初是死了亲娘才被胡太后抱养,但他们之间也并非是某些人眼中纯粹只有利益交换。 “他不是不聪明,只是......”胡太后缓缓睁开了双眼,“皇后无子,大皇子和三皇子都是体弱的,皇帝你先前也透露过要将三皇子过继出去的过的意思......剩下的六皇子年纪太小,母家不显,与二皇子实在是无一争之力啊。” 物以稀为贵。 照着这个时代的正常人的逻辑。 二皇子健健康康长到十岁,还封了郡王,再过个三四年就可以添置房中人了,而同时他母家虽然有些落寞了但爵位和底蕴仍在,且他的姐姐背后乃是与胡太后同族的成国公府......这样一个皇子,实在是很有投资的价值。 二皇子本人心中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过分宽松的环境让他没有半点危机感,由他看来无论公主多么受宠,也是威胁不到自己地位的,直到成安公主无可奈何地点破谢皇后很可能会抱养六皇子之后,二皇子才慌了神。 只是连成安公主也没能想到,二皇子的承压能力竟然这么差,不过被皇帝叫去问了几句话,就自个儿坐不住了把本该藏在心底的大实话给嚷嚷了出来,更要命的是,竟然刚好还被原本是救兵的胡太后给听见了,气得老人家当即就变了脸色。 “皇帝的子嗣还是太少了。”胡太后意有所指地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摸摸鼻尖:“老大老三身体孱弱,老二嘛,自傲过头,老六现在还看不出什么,但元君着实是聪明机灵,实乃吾家麒麟儿呀。” 胡太后:...... 她无奈地抬手揉了揉额角:“你......罢了罢了,哀家年纪大了,你和皇后想干什么事情,哀家不想管也没精力去管,你自个儿心里头有数就成,可千万别叫哀家剩下的这么一两年日子还要过得不安稳就行。” 对于皇帝两口子的心思,朝堂上下皇宫内外消息稍微灵通些的人都隐隐有所猜测,作为皇帝的养母,胡太后自然也是早早就猜想到了那个可能,只是她的确也承认自己老了,没那么多力气再如年轻时一样去拼搏,只想着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待宫中的小辈们好些,让他们不必如先帝朝的皇嗣们一样,日日提心吊胆,睁开眼来入目的全是算计,是手足同胞们的血肉和尸骨...... 她也没能想到,自己平时待二皇子也不算差,怎么却换回来这样的评价......先帝在时,她的确热衷争权夺势,但如果她不争,手中无权的话,是真的会死的啊!胡太后想着想着,便往皇帝的头顶看了一眼:“养不教父之过,趁着小二年纪还小,还能掰得回来,你这个当爹的多少上心些。” 皇帝很是恭顺地应了是,为把养母哄得心气平顺,说了不少好话,心里却想着一句“教不严师之惰”,打算等回去就给二皇子重新换几个老师——这总不能再说他对儿子不上心了吧? 转念再想想自己那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表现得远超同龄人的宝贝女儿,皇帝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了一下儿女们资质的参差,随着陆微垣的日渐成长,皇帝也更加清楚为何最后的胜利者是她,于是愈发对陆微垣的教育上心,随之而来的,便是对他自己其他子嗣的忽视。 母子俩聊了几句,胡太后便叫皇帝先回去:“让外头的嫔妃们也别等了,宫里事情多,哀家这儿用不着她们侍疾,对了,再转告皇后,让她手头事情忙完了,就到慈宁宫里来一趟。” 打发走了皇帝,胡太后的贴身嬷嬷没过太久便回来禀告说,皇帝把二皇子和成安公主都领走了,因为先前便挨了一顿打,二皇子走的时候还一瘸一拐的,成安公主也是眼泪流个不停,就是不晓得是知错羞愧,还是见不得弟弟被打。 胡太后沉默了一阵,才道:“成安倒是有些像邓氏的,可惜了,养女养得这般好,亲儿子却养成这个模样,不过若邓氏还活着,恐怕也不会多后悔,说不定这就是她的本意呢——你去取些端妃的旧物给成安,告诉她别太着急婚事,无论如何,哀家既是祖母,又是姑祖母,总会给她做主的。” 这一日。 胡太后气了一场。 二皇子挨打,成安公主遭受训斥。 最惨的何桑柔彻底没了外命妇的身份。 一场针对林翘的算计也在无形之中被挡了回去。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曾被当事人们摆到明面上来,举办宫宴的大殿内依旧是歌舞升平,众人欢享美酒佳肴,其乐也融融。 谢珝真借机把重华宫里伺候的宫人来了个大换血,特意将那个去给二皇子搬来胡太后这“救兵”的小宦官给单独提了出来,再经由尚宫局安排进荣乐长公主府里去——你的诚意我接收到了,但是你的手伸得太长,我不喜欢。 荣乐长公主收了那小宦官,转天儿,便将在自己府中的人又放出去一部分,其中一个她往日十分重用的长史,也得了特赐的银两,回家养老去了。 第427章 断绝关系 何桑柔哭哭啼啼地跟着父亲回了娘家。 何老将军已经从宦官处知晓了自己这曾经宠爱过的小女儿到底是掺和进了什么事情里,花白的胡须下头是一张青黑的脸:“哭什么哭,你竟还能有心思哭?” 何桑柔的呜咽声一滞:“爹......我......” 何老将军看着没出息的女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与你丈夫最近到底都在做些什么事情,还不快老实交代!” 他越想越气,气的是何桑柔大胆又愚蠢,居然这么轻易就被人利用了,居然这么轻易,就认为自己能在皇宫大内里算计皇后的表弟! 看着父亲脸上的怒意,何桑柔不敢再如先前面对陈佩鸾时一样地东拉西扯糊弄过去,而是一五一十地说了自董二夫人的“心腹侍女”处得来的消息,又交代了自己与姚三谋划在春闱时揭穿林翘真实性别的计划。 她把信息和步骤都诉说得极为详尽清楚,成功在何老将军的心头又添上一把火:“蠢货!” “蠢货啊!” 何老将军连骂了好几声蠢货,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才又重重一跺脚,猛地转向何桑柔:“你也不必回姚家去了,立刻叫人写了和离书送过去,你——今后便老实在家里待着,等风头过去,送你出京另嫁,省得留在京城里碍了人的眼!” 完全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一地步的何桑柔,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亲爹:“爹!欺世盗名,犯下欺君之罪的分明就是那林翘,我与夫君不过是拨乱反正而已,我是您的亲女儿呀!您不支持我也就算了,怎么能这么对我?!” 何老将军眯起双眼盯着何桑柔看了一会儿,看得后者脊背发寒,许久,才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可不就是看在你是我亲生女儿的份上,我才愿意舍了这张老脸,把你保下来吗?” “爹?!”何桑柔完全弄不明白其中的逻辑,或者说,她下意识就不想去弄明白,“若是我与夫君和离,您叫您外孙如何自处?” “姚三他这些年心都被外人勾走了,若是我与他和离,他必定另娶,到时候......到时候他肯定是不会善待我们的孩子的。” 何桑柔捏着手帕,又开始哭唧起来。 何老将军却不为所动,冷声说道:“这个你可以放心,很快,姚三就不会再有命去另娶了,至于你那一双孩儿......你这个当娘的保住了性命,日后才能继续以何家女的身份照顾一二不是?” 老于世故的何老将军已经从女儿的言语中琢磨出来,这什么“心腹婢女”,什么“女扮男装”的,多半是幕后有黑手为了不知什么目的在暗中推动——当然,这黑手到底是谁,何老将军也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 他正沉下了心去思索。 何桑柔却微妙的抓错了重点:“我夫君会死?!” “怎么可能......”她急促地喘息着,恍恍惚惚地摇头,“爹,您再帮帮女儿,女儿不能没有夫君,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爹啊!” 何老将军看着表情逐渐变得倔强起来的女儿,顿时感到一阵头痛。 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看男人的眼光奇奇怪怪,而且很容易上头,一上头就比那驴子还倔,当年她瞧上了姚三,何老将军本不打算同意的,奈何她一哭二闹三上吊,还一言不合就要去撞刚刚死了没多久的亲娘的棺材...... 就为了一个男人。 何老将军叹出今日的不知道第几口气,双眉紧紧拧住:“好啊,你不能没有你丈夫,那你现在就回姚家去好了,你们一家四口到地下团聚去,这样你就还能有夫君,你的孩子就还能有爹了!” .................................... “也不知道祖父和小姑姑都说了些什么。”楚琉珀等一众何家子孙都等着何老将军院中的消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惯用的嬷嬷便带着一脸看到了惊天大八卦的表情过来了:“夫人,不得了不得了,姑奶奶她要与老太爷断绝父女关系呢?!” “真的?!”楚琉珀猛地站起来,“她疯了不成,没了何家,她算个什么?” 同样的震惊和疑问回荡在姚三心中。 他呆愣愣地又重新问了一遍啼哭着被送回姚家来的何桑柔,得到妻子肯定的答复后,他看着何桑柔那满脸“我都是为了你”的表情,登时便感觉像是生吃了只苍蝇一样,五官变得扭曲起来:“我要娶的是何家的小姐!何老将军的女儿!你竟敢与老将军断绝关系,你——” 擦着眼泪的何桑柔瞪着通红的双眼,抬头看一不小心就把真心话给喷了出来的丈夫,试图上前叫他说清楚的时候,姚三已经对这个再没半分价值的女子没了耐心,抬手狠狠一挥,把何桑柔甩在地上,指着她的鼻子恶狠狠说道:“你个蠢妇!别哭了,还不快些与我一起到岳父府上负荆请罪!求他原谅你!” 何桑柔十分狼狈地爬起来:“我爹都不认我了,还回去做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半点在意我的脸面?!” “你的脸面?”姚三冷笑,“你还能有什么脸面可言?” “被剥夺了诰命,又被何家赶出家门,你自己说说你还能有什么用?” 姚三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我让你求求岳父,帮我重新拿个实职,你倒好,半点儿作用都没有,好不容易终于逮到一个能扬名立功的机会了,你却又把诰命都给丢了?!” “我身上如今只剩个散职了,连衙门都难进得去,便是进去了,他们会不会搭理我还得另说,若你诰命还在的话,便能往太后娘娘处递折子助我一臂之力......现在呢?” 他骂道:“你说说你除了拖我后腿还能做什么?!” 何桑柔倒在地上,泪珠不住地滚着:“我都是为了你才去做的那些事情,你知不知道,我爹要我和你和离啊?!” “那就和离好了,你这废物,也都怪我当年瞎了眼,捡了你这么个没男人要的。”姚三甩下妻子,急急忙忙带着人往何府打听消息去了。 何桑柔哭了一阵,抬头却看见自己的一儿一女藏在不远处偷偷望着自己,便招招手叫他们过来。 岂知她两个孩子开口便是问她:“爹老是说娘没用呢,娘,爹好像对你没耐心了,他会不会给我们换一个更有用的新娘啊?” 第428章 没用 两个孩子的话让何桑柔心头一冷,连忙抓住了他们,急切地发问道:“他总是说我没用?” 她发丝凌乱,表情也逐渐变得扭曲:“他总是跟你们说我没用吗?!!!” 两个孩子被母亲的模样吓了一跳,其中稍大点儿的男孩期期艾艾地回答道:“爹爹他是将军,在外拼命养着咱们一大家子,娘亲就只知道在后宅跟其他女人拈酸吃醋,跟祖母和姑姑们闹矛盾......” “什么叫是他养着咱们一大家子?!”何桑柔崩溃地大声叫喊道,“他那将军的职位,还是我爹给他运作来的!大盛久年无战事,单凭他那点俸禄怎么可能养得起姚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 “你们!你爹!你祖母你姑姑还有叔叔们吃的用的,分明都是我的嫁妆铺子的出息!”何桑柔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她是何老将军的老来女,又很讨老将军喜欢,所以不止在家里时是千娇百宠,出嫁的时候自然也是十里红妆,陪嫁无数。 她对着两个孩子尖叫出声:“他平时到底和你们都是怎么说我的!” 男孩愣了一下,他瘪着嘴委委屈屈地说道:“可娘的嫁妆不都已经是咱们姚家的东西了吗,娘你又不能像爹一样在外头当官......就算他的官职外祖父有出过力,但如果不是爹自己有能力,又怎么会坐得稳那个位置呢?” 他飞快地看了何桑柔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反正......反正平日里爹爹他有多忙咱们都能看见的,反而是娘你,整天待在家里和那些婶婶婆子们无所事事地聊天,还时不时不顾爹他上值辛苦,扯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闹腾......” “啪!”何桑柔终于忍不住,抬手打在儿子脸上,一边打,一边声泪俱下地嚎哭道,“姚家那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我操持的,你今儿买刀枪,明儿要书画,房中的摆件日常的饮食甚至身边伺候的人,哪一样不是我这个当娘的亲力亲为!” 一旁的小女儿被母亲突然打了哥哥一巴掌的举动吓得大哭起来,而那个男孩也在一瞬间的呆滞过后,捂着脸嚎哭不止。 何桑柔也一样地扯着嗓子哭着:“为了叫你们过得好,我嫁妆都赔进去大半;为了你们别学歪了性子,我忍着你们祖母你们姑姑明里暗里的刁难,用自己的钱把他们那些只会打秋风的穷亲戚给打发走......我......” 她猛地抬脚踹翻一旁的一张椅子:“我这都是为了什么啊......”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时间母子三人愈发尖锐的哭声在姚宅上方交织。 而另一边,姚三已经带好了礼品,去何家求见何老将军。 何老将军才刚刚跟女儿吵了一架,此时并不愿意见姚三这个祸头子,正准备叫人去把他给打发了,心思一转,改口说道:“让他在外头等着。” “是。”他最信重的管家伍伯先是应了一声,而后又问道,“那小姐那边......” 何老将军从鼻孔里重重地吹出来两股气流:“且叫她先吃些苦头,唉,到底是叫我给溺爱坏了......若是寻常时候,在这事儿上再允她一回也不是不行,可那一位显然是要动刀子的......罢罢罢,我这老骨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追随先帝去了,就再给那些小的最后筹谋一回,过了之后,儿孙是起是落,是福是祸,我也管不得了!” 何、姚两家很快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先是亲爹和女儿闹了矛盾,气上头来便要互相断绝关系,然而女儿犟着呢,女婿这个外人却急急忙忙来找气头上的老岳父负荆请罪来了。 姚三要修补妻子与岳父之间嫌隙的态度很是诚恳,比之昭烈帝三请诸葛武侯那时也不差什么了。 在过去了大半个月之后,何老将军终于是被锲而不舍的姚三给“打动”,叫他入了自家的大门。 何、姚两家的八卦与林翘究竟是不是女扮男装这两件事,叫京中的权贵们吃足了瓜——不过前者么,也就是一件寻常的热闹事,后者则闹得大多了。 先是有人往京中各处书院门口张贴指责林翘欺君的檄文,而后林翘这个当事人数次被愤愤不平的读书人们找上门来,要求她验明正身,而每一次,林翘都能举重若轻地将解开困局,不但将对方辩得哑口无言头晕眼花忘记了最初的目的,还一次也没有正面回应过自己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风声传进宫里,林翘的急智和辩才让皇帝都忍不住亲口称赞了几回,末了,又对谢珝真感慨道:“显明呀,你要不再想想,你娘家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被发掘出来的璞玉......” 谢珝真白了皇帝一眼:“便是有,臣妾也不晓得,不过臣妾的爹到是曾说过咱家祖上和茂州的谢家有点儿亲戚关系,可那多半不过是他为了面子吹牛吹出来的,往上数个几代,臣妾的曾祖父母都不过是在京郊地里刨土的贫家子罢了。” 谢家是在谢父考上秀才之后,才慢慢“发迹”,从京郊的村子搬进京城的平民小巷里的。 “至于臣妾母亲娘家嘛......臣妾的舅舅是个赌棍,还曾经要卖了臣妾的娘亲呢,不过他早已失去踪迹多年,舅母也已经改嫁。”谢珝真对自己那个赌棍舅舅的去向有所揣测,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舅舅和舅母也没有生过孩子,而且舅母改嫁之后日子过得很好,何必再把前尘往事都翻出来弄个明白呢? 谢珝真笑了:“陛下若是实在闲得慌,不如来替臣妾看看这份名单,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把最近京中掺和进声讨林翘的人列了个名单出来,分作故意想借此事打击自己党羽的,和那些不明事情真相只想借机把林翘给踩下去的。 皇帝接过名单草草看了一眼,指着上头几个人名问道:“这几家似乎并没有掺和进来。” “臣妾要排除异己嘛。”谢珝真柔柔的嗓音说起了要人性命的冷酷话语,“而且他们都曾在石碑案时暗暗伸过手,当时因拿不住他们太确切的证据,便轻轻放过了......” 她嫣然一笑:“陛下,您准不准臣妾记仇,杀人呢?” 第429章 舍得 越是临近春闱,京城之中的氛围就愈发地紧张,各处都正上演着不同程度的鸡飞狗跳。 何老将军教训女婿。 西南来的女官们多次与古板迂腐之人产生冲突。 荣乐长公主府里那位驸马远在外地的家人不知为何突然上京。 就连在小官们聚集的某个地方,也有那么一家子人正持续不断地闹腾着。 那张贴在各处书院门外的那封檄文,其实是曾复抄袭删改后世某知名文人的文章后才发出来的,付轻素几次观看之后慢慢把它给辨认了出来,回家便又是一通单方面的殴打,只是曾复心知自己如今无论如何都已是回不了头了。 他懒得再去与付轻素争辩,只是在挨打时小心地护住了脸,寻了个空子在曾夫人的帮助之下顺利从府中逃脱出去,原本他是想暗中去寻找阮湘娥,求她帮一帮自己的——阮湘娥是这个时代独一无二的女世子,偏偏脑子很好糊弄,且叫曾复随便一勾,就表现出来对他的好感。 这样的女子,让曾复忍不住联想起自己在后世看过的一些小说。 一个身份不凡,地位尊贵,且要继承大笔家业的女人,而且与自己的关系密切,虽然已经嫁了人,但因为她根本就不喜欢男方,所以两人一直都没有圆房......这样的女人,虽然做不得正宫,但多少也能成为无数男主们成长路上的一大助力,她会欣赏主角,为主角出钱出力,做尚且还算弱小的主角的靠山,只要一等到主角强大起来,那她变也会自然而然地对自己早有好感的主角献上一切,从原本高高在上的“女金主”,变成逆袭了的主角的小娇妻......之一。 然而很可惜的是。 认为自己只是还在人生低谷没能起势的曾复,并没有被阮湘娥“接见”。 他甚至连安国侯府的门都没能叫开,就被不耐烦的门房提着木棍给驱赶走了,宛如驱赶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苍蝇。 被赶走的曾复只能去寻找自己的“同谋”黄眀,后者已经被他祖父给教训过许多遍了,黄老头自然对曾复这个害得自己全家入局的罪魁祸首没什么好感,只是怀揣着一种自家不好过,你也别想逃脱的心思,将曾复收留了下来。 只是黄老头也没能想到,他家那孙子虽然蠢笨自大,但行动能力着实是强悍无比,敢想敢做,在黄眀知晓了曾复上门来寻自己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从爬上了对方的墙头,跳进曾复客居的院落里,很是兴奋地拉着他,告诉他虽然黄老头现在不准自己出门,但自己还是通过一个得力的心腹联系上了另一个同样有志揭穿林翘欺君之罪的朋友——姚三。 “他可是何老将军的女婿呢,而且咱们的点子不谋而合,都是要叫那林翘在众人面前出个大丑,被揭穿身份,只是他更狠些,竟然要在数百春闱的举子,还有金吾卫和考官们面前,扒了林翘的衣服!” 黄眀说着,啧啧两声,又笑着说道:“这主意据说还是姚三他老婆想出来的呢,真就是只有女人最懂得怎么对付女人了,不过任她多少算计,最后还不是得叫咱们男人去帮她对付另一个女人嘛,嘿嘿,兄弟你放心,这一次咱们必定能成的,你就安心等着扬名立万吧!” 怕不是遗臭万年啊...... 曾复心头猛地划过一丝不安,但黄眀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何老将军是如何如何地德高望重,又如何如何疼爱何夫人这个最小的女儿,哪怕与女儿吵架吵到嘴上说要与她断绝父女关系的程度,这头一转啊,还是得为了这个女儿而筹谋。 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听他说得多了,曾复心里又忍不住生出一丝期望——何老将军到底是德高望重的老将了,有他出手,即便不能对付了谢皇后一党,但揭穿林翘应该是没问题的。 只要能将林翘打下去,自己踩着她上了位,又有何老将军做靠山,那将来即便谢皇后想要迁怒,一时半会儿也拿自己没法子才是。 这么想着。 曾复在黄府暂居了下来。 而被他心心念念想要攀附上去的靠山何老将军,正找了何大与楚琉珀夫妻二人说话。 “你们小姑姑是个糊涂的......也怨我,教不好孩子。”何老将军叹气道。 何大与楚琉珀对视一眼,忙说:“小姑姑只是性子率真了些,被那姓姚的牵着鼻子走了,经此一遭,她必定是能醒悟的。” “但愿吧。”何老将军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看向楚琉珀,“老大媳妇,你明日递个折子进宫去,求见皇后娘娘,把这个——” 他掏出一本册子:“奉给娘娘。” 楚琉珀接过册子,心中很是好奇这里头有什么东西,但还是压住了好奇心,当着几人的面将册子封装进一个平平无奇的锦袋之中。 何老将军的目光在她手中的那锦袋上流连了一阵便挪开了:“只愿现在送去,娘娘不嫌晚了......罢了,将你们父亲母亲还有叔伯婶母都叫进来,何家人口也多了,总挤在这一个府里也实在是不像回事儿,该分一分了......” 闻言,楚琉珀顿时狂喜。 她脚步生风地跟在何大后头出了屋子,又忍不住扭头去看进屋商讨分家事宜的长辈们的背影,接着又一转身,却看见丈夫脸上满是愁容,便有些来气地拐了他一肘子:“终于能分家了,你不开心?” 何大龇牙咧嘴地挠挠头:“都是亲人,在一起住惯了,这一分家,恐怕是会冷清不少。” “这种时候你还管什么冷清不冷清的,这么多年了,你别告诉我你还看不清楚另外几房是什么德行,都亏祖父压着罢了,若是祖父他......反正我瞧着不管你还是公公,都是压不住那几房人的,还是现在就分分清楚得好,免得将来被他们拖累。” 她回想起宫宴上君悦心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横了何大一眼:“你若是有半点舍不得,我便带了孩子回娘家去!” 她是能舍得何家其他人的,但看上去似乎何老将军好像还是有些舍不得何桑柔啊...... 楚琉珀不喜何桑柔这个总对自己房里事指手画脚,还给全家拖后腿的小姑姑,眼看着她被姚三卷进那么不得了的大事里,半点不知反思不说,反而还要把娘家也扯进去! 想到两个孩子的未来,楚琉珀眼神暗了暗,假如何老将军还是舍不得这个女儿,那自己只有帮他去舍得了! 第430章 春闱 在一片暗流涌动之中,春闱的日子到底还是来临了。 那一日夫妻争吵过后,何桑柔变得沉默许多,原本叫嚣着要休了她的姚三也因为何老将军的“回头”,而重新容忍下了这个自己曾经百般苦求,而今已是厌烦至极的妻子。 他们的那双儿女在目睹了母亲的歇斯底里之后,尤其是当面被吼过一通的儿子愈发地亲近父亲,躲着何桑柔走。 小女儿虽然也是被吓着了,却年小不记事,再加上与她哥哥相比起来,与母亲相处的时候更多,因此在哭过之后,倒也没对母亲表现出多少生疏来,照旧爱黏着何桑柔。 这些日子何桑柔就这么木愣愣地待在姚家的宅子里,前两天姚三在外地的母亲和兄弟姐妹们也搬了过来,本来就不算太大的宅院一下子全被住满了。 姚母一来就嚷嚷着要住在正房,若是放在往日,何桑柔定是会大闹上一通的,然而这一回她只是默默忍让着,将地方收拾了出来,让姚母住进去。 这边厢姚母住进了正房,另一边姚三的兄弟和姐妹们便也纷纷抢起了府中的好住处来,将何桑柔排挤着,挤到了姚宅最偏远的一个小院子里。 原本姚母还害怕自己家里人做得太过分,恼了何桑柔叫她回娘家告状,后来却见何桑柔突然变成个棉花娃娃,不管自己等人怎么欺负,都没有反应,胆子便也跟着大了起来,再后来把她的宝贝大孙子叫来一问,才知道—— “娘亲她先前跟外祖父吵架吵得可凶了,外祖父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呢,多亏了我爹爹他有能耐,不但没有把娘给休了,而且还把外祖父劝得改了心意......”大儿子这些日子可是真的害怕亲娘再发疯,眼见着以往最最疼爱自己的祖母一来就把亲娘打压了下去,他满心里只有不会再被亲娘管束的欢喜,哪里还管得了其他? 姚母听了大孙子的话顿时大喜,一点儿也不掖着藏着,专门叫人把这话传进了何桑柔耳中,然而何桑柔似乎是真的改了性子了,被亲儿子说这么扎心的话,也全无反应。 自觉是多年婆媳对垒终于得胜的姚母愈发得意,也没觉察出异常。 后来的一切,起始于这日清早,姚三穿戴好符合品秩的散官官服出门。 这天是春闱考场开始放举子们进入的日子,考场周边早就由金吾卫戒严了,考官先行从另一个门进入,考生们从前头,叫金吾卫一个个查验核实过身份之后,才能放人通行。 大盛朝科举前也有搜身这个流程,只是不算严格,因某部分读书人认为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一个有功名在身的士子搜来捡去实在是太不体面,仿佛受到侮辱,因此众多考生在入场之前都穿有统一标准的单薄儒生服,搜身时也不是叫人脱干净,而只是用竹竿轻轻敲打确定没有多余的夹带,再脱了鞋袜,检查发髻后便放行。 其余一切用得上的东西,都已经摆放在考场的号间里头了,由府试开始,要连考几天,考生们的饭食和被褥等物也都由朝廷提供,不得自备。 被放入考场的考生也不是立刻就能进入号房的,而是要在外头观察一下行走坐卧的姿态没有异常,才会被官差给了牌子领过去。 毕竟以前曾经出过有考生偷偷用后庭夹带小抄,却因那装小抄的管子入得太深,高烧流血最后死在了号房里的糟心事,所以才多出来这么个仿佛皇帝选妃前检验身体是否有残缺一般的流程。 林翘的第二性征发育并不明显,再加上她炼得一身好精肉,在这样的检查之下基本上是不会露出破绽的,只是女子与男子的身体特征到底不同,脱了衣裳的林翘还是能看出来她原本的性别。 而姚三等人,打得就是这么一个主意。 给那种屡试不第的老举人一笔银子,再偷偷送走他们的家人去隐秘之处安置,再对他说些什么“此举大善”“拨乱反正”“有功于社稷”的大饼话,便能鼓动着那些前途近乎绝路,考科举已经成了执念的人豁出性命去对付林翘了。 穿着身简单的青色儒服,林翘自然是注意到了队伍里那些不太寻常的视线。 而在被金吾卫清场禁行的包围圈之外的一座酒楼上,黄眀与姚三为首,一众私底下勾连起来,要用这件事情给谢皇后党一个重击的人们已经开始提前庆祝起来。 “姚兄不愧是老将军的爱婿,若无你相助,咱们怎么能买通今日值岗的金吾卫,暗中调换好咱们的人和那姓林的小娘子的位置排序呢?”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举着酒盅,“愚弟先敬姚兄一杯,待事成之后,姚兄可别忘了咱们虽然没有您那么厉害,但也是出过力的。” 姚三乐呵呵地饮下一口酒:“好说好说,大家都是兄弟, 那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也该叫她知道知道咱们男人的厉害。” 黄眀玩着手里的扇子——原本黄老头是不打算放他出门的,奈何黄眀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黄老头每次一出门上朝,家中下人根本就拦不住这纨绔作妖。 他故意唉声叹气地担忧道:“我的好兄弟曾复也去科举呢,他倒是有眼福咯,可惜我还得在这儿苦等......” 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凑过来:“那女子众目睽睽之下叫那么多人看了去,便是能保住性命,日后哪里还嫁得什么好人家,黄少爷若是想看,不如发发慈悲要了她,回家慢慢儿看啊哈哈哈哈......” 一群男人兀自乐了起来。 却不知被他们羡慕“有眼福”的曾复此刻正是满头满身的冷汗——他们早先安排的那几个老举人,压根半点作用都没能派上! 几个老东西嗷嗷地如野兽一般朝着林翘冲上去,后者却将双手背在身后,不躲不避,抬起脚先踹翻了一个,侧过身躲开身后那个,再一个膝击顶在他肚子上,当场就叫那老东西口吐白沫到底不起。 再一甩鞭腿,直接将另几个一齐踢得双脚离地,横飞出去。 不过几个眨眼的瞬间,地上便躺倒了四五个哀嚎不止的人,而凭白受到攻击的林翘,一身青衣翩然,精致的眉眼淡漠平静,唯有嘴角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从深山中走出的狐鬼,戏谑地俯视着不识鬼神可怖的痴愚世人。 第431章 姚府走水 只是动乱了一瞬,场面很快就被控制了下来。 金吾卫将几个老举人全部带走,却对打人的林翘依旧恭敬有加。 在一旁静静注视着这一切的曾复原本只是微凉的心现在彻底冻了个透。 他浑浑噩噩地跟随着人流进入了考场,脑子已经没法去预想设计林翘不成,那几个老举人又被活捉之后,如自己这般掺和其中的人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曾复越想越是心慌,几次提笔落笔,都不成词句,生生浪费了好几张纸。 不难想象,倘若他得知自己在外的那些“同谋”竟然已经开始庆祝胜利,那......恐怕是连站立的力气都要没有了。 虽然在京城流言的影响下,本次参考的举人对林翘的身份有诸多揣测,但春闱当前,他们还是沉下了心来专心应考,考场的大门被缓缓关上,无论门内还是门外都重归于一片平静。 而在那酒楼中提前开始畅想起美好未来的阴谋者们,也丝毫没能觉察到他们这“精妙绝伦”的布局,实际上始终都受到他们最想去对付的那个女人的控制。 宛如落入蛛网中依旧在无知振翅的小虫。 姚三不知怎地,心里突然有些紧张,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心里盘算着此事过后,自己得了功勋,那家里那个讨人厌的妻子虽然还是不能休掉,但自己或许可以更放肆些了。 毕竟他已经从需要岳丈照顾的后起之秀,成了能与何老将军共同谋事的人了呢。 早在迎娶何桑柔的那一天起,姚三就暗暗发过誓,一定要在踩过何家这个阶梯之后,让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十分出众,权大势大的妻家不过是给他的能力锦上添花而已,是妻家要投资自己这个人才,而非自己扒拉着妻子的裙摆谋求上位...... 这些年,姚三觉得自己过得实在是憋屈。 无他。 何桑柔虽然带来了强大的助力,但她背后的娘家实在是势力太大了,而她亲爹也完全没有要不管这个出嫁女的意思,在一开始那段时间,这对夫妻相处时,姚三总是要吃亏、忍让的那一个。 后来他日复一日地向何桑柔强调对方性格里的缺点,强调是自己足够爱她,才会愿意包容这个娇娇女。 他的努力也的确换来了回报,何桑柔深信着丈夫对自己的爱,但同时对丈夫的占有欲也愈发浓烈——这是姚三没能想到的,他原想要一个身份高贵,深爱自己,愿意为自己收敛大小姐脾气的好妻子,却不想他积年累月的洗脑的确让何桑柔对自己产生深厚的情感,但这脾气嘛......好歹也是做了十几年横行霸道大小姐,出嫁后亲爹依旧溺爱的人物,本性难易啊。 喝着酒,聊着天。 姚三夹了一筷子眼前不晓得是什么肉的菜,正要送入口中时,却听见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拍击声:“老爷!老爷不好了!府里走水了!!!” 醉眼惺忪的姚三起先并没能听出说话这人是谁,兀自吃一口菜,再喝一口酒,直到有人用冰冷的帕子往他脸上直接呼过来,姚三才一个激灵捡回不少清醒:“哎哟!谁啊!!做什么?!” 那人哭丧着:“老爷!不好了啊!咱们府里莫名其妙走水了!!” 姚三一愣,抬眼看了那人一会儿,才惊叫:“走水了?!我家里?!” “老爷快随小的一起回去看看吧!”随从头上满是大汗,“不晓得怎么就烧起来了,偏偏大门打不开,小的过来之前就只听到......只听到里头有人在叫唤求救,如今也不晓得怎么样了......” 发生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在场众人哪里还坐得住? 纷纷起身,仗着酒意要一起去姚三家里救火。 当然也有饮酒不多的,眼珠转了几转,假装醉酒不醒,不愿轻易掺和进去。 把时间稍微往前推一些。 姚府。 何桑柔虽然这几日被排挤得住到了整个宅子最边缘的地方,但她到底是执掌中馈多年,手底下也有得用的人,姚母担心这个儿媳能调动整个府邸的下人会对自己等人不利,便借口寻衅要将何桑柔的陪房和惯用的那些下人全都发卖了。 而何桑柔这一回像是软和到了底,冷眼看着自己的人被全部送走,转过头,还要支自己的嫁妆银子让姚母等人去买新的仆婢回来。 她像是彻底成了个受气包了,但姚母仍旧不满意,因为天色已晚,牙行关门无法带人上门来供她挑选,而大发了一通脾气,指着何桑柔一顿臭骂后,又命令这个儿媳明天一早就必须带着银子去牙行寻牙婆上门——当然先前借口要买人从何桑柔处抠去的银子是不会还给她了。 虽宅子里原本就有的下人都被发卖,但姚母等人身边也带了些伺候的人,都是几人的心腹,在何桑柔重新买人之前,便如同分猪肉一般急不可耐地占据了几个油水好的位置。 何桑柔菩萨一样地纵着他们,还特意叫了几桌酒席,给大家“庆祝”。 姚府里一下子就变得闹闹哄哄,姚母等人却只觉得府里足够热闹,有人气,再加上他们终于打败了何桑柔这个出身不凡的媳妇,愈发松懈得意起来,打发了下人们去宴乐,自己几人也再拿着何桑柔的嫁妆银子,去订来了酒水和用料贵重的吃食庆祝。 浑然没有注意到门上传来的些许异响,更加没发现作为失败者,本该侍奉在侧任由他们继续羞辱欺压的何桑柔悄悄消失不见...... 这一切事情在内宅缓缓发酵的时候,姚三为了第二天的“大事”,拒绝了母亲一同饮酒作乐的邀请,而是在前院守着自己仅剩下的散官官服过了一整晚,待到第二天天一亮,便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在他的背后,一缕黑烟缓缓升起,而满心想着前程和算计的姚三,对自己家中正在发生的那场灾难一无所觉,更加不知道受他倍加厌弃的妻子,就站在家门口的柱子后头,静悄悄地注视着自己的背影。 轻轻咬破指尖上被火石烫出来的一颗水泡。 第432章 那么爱他 姚府上空浓烟滚滚,原本不算喧嚣的街道上也陆续响起了人们惊叫的声音。 何桑柔平静地把门从外面挂上好几道锁——她的那些被姚母要求发卖掉的心腹其实只是被送去了陪嫁的庄子上,当姚家人宴饮作乐,醉成一堆的时候,何桑柔早已带着最最忠心于她的那几个,瞧瞧把四处院门锁起,又在各处倒了足够多的火油。 只等到姚三一出门,他们就不做声地将整个姚府点燃。 被抱在嬷嬷怀里的小女儿睡眼惺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懵懵懂懂地揉着眼睛问自己的母亲,这一回去外祖家要住多久才能回来。 “或许要住很久吧。”何桑柔的声音十分平静,带着一股子言语难以描述出来的死寂感。 除了姚三和小女儿,所有姓姚的人都被锁在这注定会被焚烧成一片灰烬的府邸里了,当然也包括何桑柔亲生的大儿子。 她曾想过要提前把一双儿女都送走,只是儿子更黏对他百般宠溺的奶奶,说什么也不肯回到“没用”的亲娘的院子里头去,哭闹起来时学着姚母的模样对生母咒骂踢打,让精神本就已经压抑到极致的何桑柔选择了彻底地放弃他。 只有年纪尚小的女儿还离不得母亲。 对着女儿,何桑柔的表情到底还是柔软了几分:“去了外祖家里,你要乖乖听外祖父的话,明白吗?” 小女儿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嗯!” “带着小姐回去吧,告诉父亲,女儿不孝,到这种时候了还是在给他找麻烦。”何桑柔说着,眼神便又冷了下来,她转过身去不再看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女儿,将手中那串钥匙掂在手上把玩了两下,然后高高一振臂膀,几乎用尽了去哪神的力气,将钥匙丢过高墙,丢进已经烧得劈啪作响的内院。 姚府的大门上拴着铁索,铁索上挂着的那几把铜锁随着她的这个举动彻底失去了从外部打开的可能。 因为倒了足够多的火油且在过道处布置了许多易燃的物件,待负责巡守这一片地带的金吾卫们匆匆赶到的时候,整个姚府都已经全部陷落在一片火海之中。 何桑柔孤身一人远远站在发现了火情开始自发施救人人群之中,耳边无数种喧嚣的声音都压不过那府邸里传出的尖叫和求救声,这让她的心情突然变得好了很多。 是以,当接收了姚家小女儿的楚琉珀匆匆从何府飞马赶来时,便只见到慌乱人群中独独立着这么一个平静却癫狂的身影,并且被她脸上那种怪异的笑容吓得哆嗦了一下,脊背发寒。 “小姑姑。”楚琉珀的马被家人牵着停在路口,她自己提起裙摆跑过去,“您无碍吗?” 今日何大在公众股值守,他家那几个兄弟正为何老将军突如其来的分家指令闹得不可开交,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过来姚府探望一眼,楚琉珀原意是担心何桑柔又闹出会牵连到自家的幺蛾子才要赶来看一眼,当然也顺便避一避府中的乱象,毕竟这次分家他们大房占了不少好处,她却没想到......姚府竟然烧起来了。 虽然不喜欢何桑柔,但楚琉珀并不愿意见到这个讨人厌的小姑姑会遭此横祸。 “我?”何桑柔望着这个昔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侄媳妇,依旧没什么好声气地说道,“我当然好着呢,开心得不得了,这段时日,就数今儿我最开心最畅快了。” “......小姑姑?”楚琉珀狐疑地看着她。 何桑柔笑了笑:“看到讨厌的人遭灾去死,真的是很畅快,若我来日也死了,你便会明白了。” “......我与你不同,虽然的确很讨厌你,但我从来没想过......”她抿了抿双唇,转头去看火光乱舞的姚府,楚琉珀想过何桑柔最落魄的下场,也不过是被何老将军彻底放弃,而后送进庙里清修,或者被软禁起来度过她的下半辈子而已。 只要何老将军能舍弃这个爱女,不再那么偏心她,照顾她就行了...... 现在瞧见何桑柔如此癫狂的模样,楚琉珀结合她话语里流露出来的某种意思,在不禁胆寒的同时,心底反而真正地生出了对这疯女人的杀意。 “也是,你的确与我不同。” 何桑柔痴痴笑了两声,道:“你与大侄儿说亲的时候,我嫂嫂就几次夸过你是个性子开朗的好姑娘,虽然也很外向,但没那么骄纵,没那么霸道。”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很讨厌你。” 何桑柔看着她:“因为我就是骄纵,就是霸道,就是喜欢挑拨是非欺负其他人,就是不知道收敛,就是爱狐假虎威,仗着我爹的宠爱胡作非为。” “从来没有人能这么欺负我。” “从来没有!” 何桑柔昂着头,看向从路的另一旁奔跑过来的那个熟悉的身影,神色略有动容,身体却依旧牢牢钉在原地,一眼过后,她继续转过脸来,对满脸震惊的楚琉珀说道:“哪怕我那么爱他,那么喜欢他,也是从来不许他爬到我头上去的!” “可是我都那么爱他了,他却还是要生外心,嫌我没用......我的确是越来越帮不上他的忙了,可我怎么准他就这么抛弃我呢?” “我那么喜欢他,从来都不欺负他,到头来,却是他与他那些只会打秋风的家人,还有那些个只会搔首弄姿的狐媚妾室站在一起!”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了。” “不喜欢我,还要欺负我。” “但我还是喜欢他的。” “所以我才没连着他一起烧死。” 何桑柔对着这个一直与自己针锋相对,相看两厌的侄媳妇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你说我是不是对他足够深情厚谊了?” 楚琉珀被她恐怖的脑回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喜欢他,还杀了他的......” “我喜欢的是他,跟那些人有什么关系。”何桑柔微笑着说道,“我会让他明白,就是因为我很喜欢他,所以才对他网开一面,我可是最最横行霸道的大小姐啊,这难道还不足够证明我是那么那么地爱他吗?” 第433章 身死 “毒妇!!!” 慌忙赶回来的姚三将何桑柔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纵身飞扑过来便要掐住后者的脖子:“你这个毒妇!!!” 何桑柔双手掰着丈夫的手,瞪着他十分艰难地说道:“我......早就......告诉过你!” 她十指的指尖扣紧了姚三的手臂,尖锐的指甲刺进肉里:“我在家里......从没有人......欺负过我,也从没有人能......欺负我!” 一旁的楚琉珀生怕她会被暴怒的姚三掐死,连忙招呼了人要把这对夫妻分开。 他们一个双眼充血,满脸愤怒与仇恨,一个被掐得两目暴突,脸上却全是扭曲的笑意。 周围的人好不容易把他们分开,何桑柔躬着身子剧烈地咳嗽了几下,才抬起头看向依旧挥舞着双手,要冲向自己的丈夫:“我下嫁给你,让父亲为你谋官为你铺路,给你生儿育女,用自己的嫁妆养着你们全家,你们全家都该捧着我哄着我,如供菩萨一样供着我!” “可你瞧瞧你母亲和兄弟姐妹们这些日子做的什么事情?”她的笑声森冷可怖,“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还想叫我伺候他们,呸!他们也配!” 姚三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撕裂了,对于何桑柔而言,那些死在火里的人是难缠的婆婆,贪得无厌的小叔小姑,但对他来说,却是疼爱自己的生母,还有崇敬他的弟弟妹妹。 “你这个毒妇,还敢说这种话!既然嫁进了我姚家,你本来就该侍奉婆母照拂弟妹,你这种不驯的妇人......我当初就不该娶你!贱人!贱婢!毒妇!”他说着,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 何桑柔却笑得声音都嘶哑了:“夫君啊,我的好夫君,若你能如从前刚刚娶了我时那般爱我,我倒是勉强可以看在你的份上不与他们计较,可你又是对孩子背后说我坏话,又是冷眼旁观他们欺负我的,就算我是那么爱你,我也是会生气的啊!” “你不是也很清楚的吗,我脾气多坏多坏啊。” “但是你别怕,我爱你,我不会杀你,我只会杀了那些勾坏你的,让你对我产生误解的人,呵呵呵......夫君呀夫君,你可一定要记得我爱你,就算我那么生你的气,也不会杀你,只杀了你娘亲和弟妹还有孩子,你可一定要好好儿带着我的爱活下去啊......” 何桑柔嘴里说着的是爱,眼中,却只有扭曲了的快意。 她猛地挣脱了搀扶自己的那人的手,朝着一旁门口的石狮子撞了过去。 闷响过后,鲜红落地。 烧死了这么一大家子人,甚至因为难以控制的火情会误伤这条道上的其他人家,何桑柔很清楚就算父亲并没有彻底对自己失望,这一回,也是绝对保不住自己的性命了。 与其受审下狱再被斩首示众,还不如现在就自我了断得好,反正她想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她这辈子都活得骄纵任性,当初不管不顾要下嫁姚三,后来无视这男人的卑劣一心对外,铆足了劲儿地从娘家给他掏好处,全都不过是因为何桑柔习惯了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她永远都只做自己想做的,也永远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至于其他人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遭受些什么......或许在她年幼的时候还会稍稍去思考,去体谅一下,可现在嘛......她已经彻底养不出那样的好习惯了。 用一把火烧尽一切,只把唯一的女儿丢给老父亲;也在对姚三狠狠强调过自己是因为“爱他”才会选择杀他亲人之后,抛弃了一切,选择自我了断。 石狮头上飞溅的血痕写满了她的极端和蛮横,徒留给活人们这一个理不清也剪不断的烂摊子。 楚琉珀在短暂地失去了自己的声音片刻过后,凝视着何桑柔淌血的尸身尖叫起来。 接到何桑柔当场毙命的消息的时候。 陈佩鸾正在荣乐长公主的府中。 她愣了许久,才皱起双眉,身子有些控制不住地从座椅上站起:“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突然?” 前来汇报消息的公主府女官垂着头:“何夫人她......她与心腹一起趁着姚家人醉酒,锁了院落,给院子撒上火油等物,今儿一清早姚三老爷一出门,她就......就在府中放了一把火,姚家人一个也没能跑出来。” “后来何夫人她自己也在门口一头碰死了......姚三老爷他受到的打击太大,直接晕厥了过去,被金吾卫的人就近送到了一个药铺子里,现在还没醒。” 陈佩鸾难掩惊诧地看了一眼荣乐长公主。 荣乐长公主也早已收起以往的轻松神色:“她不是与姚三还有一双孩子呢么,孩子呢?” 女官哆嗦了一下,悲声道:“没有消息,那府中的火烧得实在是......太厉害了,等金吾卫把火扑灭,进去看的时候,那些人......那些人都成了碳了,一个挤一个全都堆在门口,小孩儿的骨头本就比成年人更小更弱,叠在一起,压根分辨不出来......” 屋中的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全都屏住了呼吸。 许久,荣乐长公主才扶着额头:“呵——从前倒难看得出来,她竟然能有如此狠心......所幸,她记恨的不是你。” 陈佩鸾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木楞了,对于上辈子她被迫养病的那段时间,何桑柔始终没有过来探望过自己的那一回事,说实话,她心里一直是有些介意的。 但自从重生之后,身边一切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可现在骤然听闻何桑柔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来自我毁灭后,陈佩鸾却忍不住地去想——那个时候,作为自己唯一的朋友的她,是不是正是因为已经命丧黄泉,才会再不相见呢? 被亲手教导出来的“好夫君”反手囚禁的日子里,她实在是错过太多东西了。 陈佩鸾死死按住了颤抖不已的双手,侧身向长公主微微屈膝:“殿下,今儿是春闱的日子,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若是来日那事发作起来,只怕少不得有人要借题发挥。” “也对。”荣乐长公主若有所思地对女官道,“再去查查姚府周边被火情波及了的人家是个什么情况,若有致伤残的,先叫咱们的人去安置探望,整理出一个具体的损失来,本宫写了折子递给咱们皇后娘娘去。” 第434章 走水后续 何府。 “老太爷,孙小姐已经睡下了。” 何老将军带着满脸的疲惫转过头来:“嗯,日后,她便是大房的孩子......与姚家再无关系,我的......女儿和两个外孙,都已经死了。” 他分家的时候刻意偏向了大房许多,为的就是让大儿子夫妇能将这个本该是他们侄女的孩子认在膝下,好生抚养。 何桑柔一口气烧死姚家上下,包括下人在内的数十口人,实在是过于癫狂也过于耸人听闻,她作为主犯,当然是必死无疑的,而在这个最最讲究连坐的年代,身为她的女儿,那小姑娘若不趁着还没长开来,提前改换身份的话,那等待着她的,必然是一条无光的道路。 “这逆女,就算是......就算是死了,也要给我添麻烦。”何老将军骂归骂,但到底没有把小孙女丢开手去不管。 他眼眶发红——何桑柔固然有万般不是,但到底是他疼爱过的孩子,何老将军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强硬地阻止女儿下嫁姚三,以至于父女俩一次次因着这个男人离了心,逐渐疏远,到最后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伍伯有些于心不忍:“老太爷,我听闻......小姐她去之前依旧很......挂念姑爷,反正姑爷他眼看也是活不成的,咱们要不要打点一下,将他二人同葬一处,再请大师来布阵施法,叫姑爷到了地下也只能继续伺候小姐?” 何老将军闻言愣了一下,摇摇头道:“他算什么姑爷.....我那女儿呀, 不过是知道自己做了那些事情之后必死无疑,又不愿叫姚三死得太痛快,才故意说的那些话刺人的心,她生来要强好面儿,只怕心里想的是就算自己死了也不愿意叫姚三好过,又不愿意......面对自己锒铛入狱的模样,这才......” “你说,她连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都能狠下心烧死了,又怎么会真的愿意放过这个......辜负了她,欺负了她的男人?” “不过是又像从前一样,把善后的事情都丢给我这个当爹的罢了。”何老将军重重地呼出来一口浊气,“姚三得死啊,只是他死了之后,不能再打扰我女儿的安宁了,你照旧去打点疏通一下金吾卫和京兆府,让我的女儿尸身能归家来,那姚三么......等他死了,寻上几个法师来镇了他一家的魂魄,再把他丢到野狗岭,让那群畜牲分吃了吧。” 春闱期间的一桩牵涉数十条人命的大案引发无数讨论。 众人纷纷猜测着为何堂堂将军之女,会突然发疯了一样,先是与自己娘家针锋相对,和亲爹闹翻;后又突然一把火烧了自己全家,紧跟着又自尽身亡.....唯二听到她临终前那一番言论的楚琉珀回来便病倒了,一连数日未能出过家门。 而另一个,作为何桑柔夫君的姚三,也是昏昏沉沉,大悲大恸,被金吾卫安置在医馆之中,整个人在短短一日内便老了大半,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合间,看见的全是何桑柔那凹陷的额头,飞溅的鲜血,耳边常常回荡着她的那句“爱你”,无数次强调着——她是因为爱自己,才会选择将满心的愤懑发泄在他最亲近的亲人身上。 而何桑柔的这份愤懑之情,却是姚三自己冷眼旁观,甚至是亲手推动着,才会出现的。 换而言之,姚三很清楚何桑柔在死前到底想要表达个什么意思——全都是因为他,何桑柔最后才会选择如此极端之举,什么爱不爱的,不过只是个用来扎心的名头,她就是在故意报复自己,用全家人的性命告诉姚三她到底有多么地愤怒和怨恨。 爱? 笑话罢了。 在众人纷纷猜测着何桑柔到底是因爱生恨,还是被嫉妒腐蚀心脏,又或者完全是被什么山妖野鬼给附了身的时候,只有端坐在何府里的何老将军,以及何桑柔昔日的枕边人好夫君的姚三很清楚。 她就只是为了报复而已。 就只是为了宣泄自己心中的不满而已。 并没有什么其他太特别的理由,何桑柔也不需要那么多理由,恨,就报复,多么简单啊。 “......毁了......”两眼空空地望着上方,姚三不住喃喃,“都毁了......该死的妇人,我的......家......毁了我全家啊......” 姚三在族中行三,但在家里是老大,上有寡母下有弟妹,这下一把火下去,他这一支算是彻底完蛋,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而更要命的是,就算何桑柔杀了他全家,他目前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对何家进行等价的报复,甚至因为死了唯一的老娘,他这一回对于林翘的算计也多半是落空了。 因为就算他的算计得逞,那他分不到多少胜利的果实了,因为他得给老娘守孝啊。 等姚三终于能从病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这一年的春闱已经结束,而姚家的废墟也已经被清理好了,因那些尸首被烧得太厉害,金吾卫们只能通过与焦炭几乎融为一体的首饰简单分辨了一下身份,将它们放在京兆府的尸房里,等着姚三去领。 这段时日里,与姚三昔日相熟的狐朋狗友,还有同谋们陆陆续续地来探望过他,黄眀还提出可以帮着姚三在京郊处找一块好墓地帮他安葬家人。 姚三在逐渐缓过来之后,先是拒绝了黄眀的提议,继而抓住了他,神情有些疯癫地问最近朝堂内外的情况如何。 黄眀抬手挠挠脑袋:“其他的我也不知道,听祖父说,因为你家里头的事儿,御史台那边弹劾你的折子倒是被暂时压下了,哦对了,还有春闱,明儿就能放榜了,但是曾兄弟好像没能考好,正经通过科举入仕怕是不行了,还得举孝廉啊......” 念叨完这一串,黄眀才一拍巴掌想起最要紧的事情:“嗨!还有那个姓林的,竟然身手很好呢,咱们安排的人没能派上用场,你们得到的消息真的可靠吗,她当真是个女的,怎么如此能打?” “那事儿没成?!”姚三挣扎着爬起来,“那几个老举人呢?!” “被抓走了啊。”黄眀显然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眼睛里充斥着一片懵懂的愚蠢。 第435章 老狐狸 “放心了姚兄,他们收了咱们的银子,家人也还在咱们手里呢,哪怕就只是为了家中妇孺老幼,也不会把咱们交代出去的。”黄眀一副很不在意的模样,又好奇地再次问了一句,“那姓林的真的是女人吗?” 姚三只感觉自己心口一阵急促的气闷:“......你......我们,当时,安置那几人的家人的时候......没有避着......何府啊!!!” 彼时何老将军虽然与何桑柔争吵后说出断绝关系这样的狠话,但在姚三持之以恒地上门道歉之后,还是对着这个女婿软化了态度,起先,姚三以为何老将军到底还是疼爱女儿的,才会继续对自己爱屋及乌,借由自己来与何桑柔缓和关系。 但后来......何桑柔烧死了他的全家,自己也一头碰死。 姚三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虽然对着家人的时候,总说自己多么有能耐,何老将军多么欣赏自己,是自己不计较何桑柔的脾气,才好心包容,娶了这个娇贵的大小姐为妻......但其实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娶到何桑柔这种京城权贵家中真正千娇百宠的大小姐,并且能在短短数年便坐上将军的位置,靠的全都是岳父对妻子这个老来女的偏宠。 是何桑柔执意要嫁,他才有幸娶成;也是他把何桑柔哄得开心了,才会换来他的官位。 可如今,成就了他的何桑柔这么惨烈地死去了。 那。 曾经的靠山,痛失爱女的何老将军会如何对待他呢? 姚三越想越是惧怕,间或夹杂着亲人丧生的愤恨,以及对计划失败的不安感,种种情绪一拥而上,他两眼不住地发黑,瞬间就又晕厥了过去。 .............................................................................. 宫中。 “何老将军的小女儿死了,京兆府公文上记的,是畏罪自尽,昨儿何老将军不但上了告罪的折子,还称他自己沉疴已久,实在是难以继续担任朝中职责,欲向陛下乞骸骨。”谢珝真今日约了君悦心入宫来,为了说说这何家的事情。 君悦心脸上依旧挂着有些不羁的笑,闻言挑挑眉毛:“不愧为沙场老将,终究还是给自己寻了个妥当的机会脱身,只是我也的确没能想到,他女儿平日里瞧着就挺emmmm......挺拎不清的,但到了这关头上,竟然能有如此决断。” 何桑柔烧死了那么多人,固然已经是死罪难逃了,但她能一改往日旁人对她印象地,不是再一次哭着回家找亲爹给自己撑腰,帮自己周转,反而那么干脆利落地死了......再加上这二人在事发之前,就把断绝父女关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此刻就算是有什么人有心要把何桑柔的所作所为牵连到何府上,也很困难了。 而且......君悦心原本打算的是,用这对夫妻恶意算计林翘一事,来从何桑柔入手,把何老将军给扯进来,叫他受了打压,狼狈退场的,如今却是不成了。 “从你自西南回来,我便想问问你了,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谢珝真偏头看看好友的脸色,淡淡问上了一句。 君悦心耸耸肩:“的确是有些发现,你也知道的,关于我爹的事情,他那时受了点儿伤 ,所用的伤药却出了问题,才会......我爹身边有亲卫,服用的汤药,外敷的伤药都是外人很难插得了手的,何老将军,怎么说呢。” 她们一前一后,相隔不到半步地在寿宁宫的游廊底下走着,君悦心摸着下巴停了脚步,而谢珝真也转过了身来看着她:“何老将军入山打猎时马匹受惊,他自己又被一条毒蛇咬了......是刚好遇上你父亲才捡回性命。” “但我父亲一开始的确也只是个大字不识,连父母亲族都没有的泥腿子,是何老将军收了他为徒,又举荐他入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君悦心微微眯起双眼,“那一战发生时,何老将军还是先帝最为信重的统帅。” “但......你的父亲娶了你的母亲。” 君悦心的母亲叶夫人,宗室女所出的,由太后下旨赐封的乡君。 其母康乐郡主,更是曾经被放在太后宫中照顾过。 “其实到底是因为什么,叫我父亲在那一战后丢了性命,我家里不是没有猜测,只是一直没法证实。”她说起父亲的死,脸上依旧没多少在乎的神色。 谢珝真握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拍拍手背道:“先帝晚年时......与太后娘娘,已是水火不容。” “我爹娘在一起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算计,只是彼此看对了眼而已,他也从来......没想到会遭受如此阴损的手段。” 毒杀一个刚刚打了胜仗的常胜将军,还很可能是通过他老师的手......谢珝真想不明白,大盛的军队制度,只要别是皇帝荒淫无道到天下不容的地步,只靠一个才刚刚发迹不久的,身后势力无比单薄的将军,是根本不可能威胁得到坐在龙椅上那个人的。 哪怕他真的投靠了胡太后,也绝无带兵逼宫的可能。 就连先帝的亲儿子,都是先死了老子,才能以储君的名义迅速调动羽林卫来“维护正统”,迅速登基。 “所以......我才需要你们啊。”谢珝真叹了声,与君悦心对视一眼,二人极有默契地略过这个话题。 继续说起何府的事情来。 “何桑柔一死,又与姚家结下那样的深仇大恨,后头便是姚三被问了罪,也与他何府没多少关系了,他尽可以说自己的女儿正是因为发觉了丈夫的不轨之举,劝诫无果不说,还因夫家常年的虐待欺压失去理智,才会做出火烧全家的疯狂之举来。” “非但能把自己摘出去,还可以洗一洗他女儿的名声。” “且他在刚刚失去女儿的时候便主动请罪,乞骸骨......真真是把损失降到了最少,老狐狸一个!” 第436章 亲娘 谢珝真看了有些恼火的君悦心一眼,心里浮起一个念头:“阿悦你说,何桑柔如此自毁之举,他是否早有预料,甚至暗中推动?” “或许有料想过,但推动......未必。”君悦心思考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不过无论如何,他很好地利用了女儿的死不是么?” “也对,想来这一次陛下定会好好与之上演一出君臣相得的戏码了,而没了他在朝上,你收拢兵权或许不比他主动为你背书时更顺利,但——只有他退了出去,咱们的上升空间才会更多,尤其是他这么一退,更站不稳的,是昔日附庸他的党羽。” “那样的话,咱们的机会也就来了。”君悦心定定地看着谢珝真,“女武将自我而始,女文臣......关键处便在冠英了。” 谢珝真回望她:“放心,最难搞的那个已经被我搞定了,剩下的,不过是与现在前朝上的那些‘君子’们扯皮,分分利益。” 任外头乱成了什么模样,春闱阅卷也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不出曾复所料,他果然落榜,因走的不是正经科举的路子,他这辈子只有这么一次例外的机会,今科不中,除非是与其他人一样回到原籍再一层一层考上来,不然的话他就会永远失去这条最正道的成为人上人的路子。 可他哪里有那个本事和时间再去一点一点地慢慢科举? 在春闱成绩出来的前一天。 虽然心中不愿又郁闷,但曾复最后还是决定试一试走黄眀所说的“举孝廉”的这一条路,尤其是在得知姚三家里发生了那么可怖的事情之后,他就对做官一事更为急切了,在他看来,何家和姚三这一回怕是彻底撕破了脸皮,何老将军定然不会继续庇护姚三这个女婿。 而自己等人所谋划的事情,最大的保障就是这位老将军。 曾复认为自己得迅速地掌握好一定的力量,再离开京城——毕竟这么多针对林翘的人里头,他虽然也算是源头之一,但与后来掺和进来的哪些人相比,无论身份还是地位,自己都只是个小虾米而已。 最好......最好能把自己给忽视过去啊。 曾复在等待成绩的这两天里,夜夜无法安眠,或许他其实也已经觉察出自己正走在悬崖边上,已无后退的路可言,然而直面死局的大恐怖让他本能地开始逃避,转而自欺欺人地反复迷惑自己,尚有一线生机。 在向曾郎中要了大笔的银钱,去贿赂过这一届举孝廉的官员之后,曾复回到家里。 明天就是会试出榜的日子,这天下午,曾夫人照旧前来关心这个唯一的儿子,母子俩话都还没能说上两句,便见曾郎中怒气冲冲地来到曾复的书房,冷着脸把曾夫人赶出去,门一关,张嘴便喝道:“逆子!还不跪下!” 一时间,曾复甚至都以为这便宜老爹知道自己给他下绝育药的事情了。 他连忙跪下:“父亲,您怎么了?” “我书房中的账册和一些书信不见了,这几日就只有你会过去,是不是你拿了?” 曾复一愣,连忙道:“没有啊!” 他心神先是一松,而后一紧:“我就去过您书房里两次,两次都是找正经书看的,不信的话您可以问我身边的几个小厮......” 曾郎中狐疑地盯着他。 曾复恳切道:“父亲,我并不知道您的账册和书信放在何处,何况我拿了能有什么用,我们可是亲父子啊......”他压下声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如今也浪子回头了,难道您不会为我打算,我还得去偷摸拿那要紧的东西来......威胁您不成?” 曾郎中张了张嘴,又闭上,思考许久,才一甩袖子:“罢了,起来吧,你最好说的都是真话,那东西对咱们家至关紧要,是万万不能流出去的。” “儿子知道了,但是父亲,那东西,您仔细想想,谁会最想拿到呢?”曾复提醒道。 曾郎中摸了两把胡子,脸色变得越来越黑,他把门猛地打开,对守在外头的曾夫人大声道:“那逆女这些天可回来过?” 曾夫人连忙回答:“回来过两次,老爷......” “还不快叫人把她的院子围了,仔细地搜一搜!” “可是,老爷,大小她......她若是晓得咱们搜了她的院子,会不会......”曾夫人在流产之后就没了被付轻素“温柔对待”的特权,这府中上下,就没一个是不害怕“鬼上身”时的付轻素的。 “这种时候了还管这个做什么!”曾郎中一瞪眼睛,竟是要亲自带着人去曾素秋的院子里搜查。 曾夫人管不了许多,连忙跟着上去了。 曾复在原地纠结许久,还没决定要不要跟着过去呢,就见小门处鬼鬼祟祟地来了一个眼生的老妇人。 那妇人穿着粗麻布的衣裳,瘦骨嶙峋两鬓斑白,因院子里的下人都被曾郎中带走,一时竟然没有人出来拦着她扑向曾复的动作。 曾复只能迅速一躲,紧接着,耳边便传来那妇人苍老的嗓音:“我的儿,为娘终于有机会出来见你一面了......” 曾复顿时大惊:“你是我娘?!” 老妇人一愣,泪如雨下:“你果然也是知道的吗?” 她擦擦眼泪:“我的儿,夫人和老爷都是狠心肠的,你才生下来,我连抱都没抱过就把你给带走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听为娘说,快些离了曾家吧,曾家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 曾复看着她,没法从老妇人身上看出丝毫自己对于这具身体亲娘的幻想。 在他的设想中,自己的亲生母亲既然能做了曾郎中的妾,虽然活得不好,但到底这也是官家府邸,她应该是个稍微有了点儿年纪的,或是丰润,或是柔弱的美妇人才对,怎么也不该是眼前这枯朽老妇的模样啊! 尤其是与养尊处优的曾夫人一比,就更不成样子了。 下意识地,曾复不太愿意认这个亲娘。 “什么大难临头,你......你别乱说!” 第437章 局势混乱 “为娘没有胡说啊,我......”老妇人咬了咬下唇,“我是先夫人的陪嫁婢女,后来,夫人有孕便把我给了老爷做妾......夫人的娘家,艾府......艾老太爷会突然离世,大爷他们扶棺回乡遭遇意外,甚至连夫人后来的死,都是......” 她的面容顿时就写满了恐惧,下意识地瑟缩着,让本就枯瘦的身体显得愈发骨骼嶙峋:“都是老爷害的......我原先是不知道的,后来有一次老爷醉酒后把我当成了现在这个夫人,无意说出来,我才......” “我只是一个妇人,又已经生养了你,我才会......才会当做不知道,直到现在,我......我是大小姐放出来的,她已经知道那些事情了,你快些走吧,不然安国侯夫人还有大小姐定然都是不会放过你的!” 曾复脸上的肌肉没法控制地抽搐起来,他完全没能想到,在自己已经走上一条最糟糕的路,正在努力求生的时候,竟然还能有这么一个要命的深坑在等着他。 在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作为父母倍加疼爱的家中独子,他所经历过最大的挫折也不过就是高考失利和遭女同事黄谣被开除而已,本以为穿越到古代这种好事情落到他头上,就能轻轻松松地如他看过的龙傲天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出人头地,却不想还是做什么什么失败,踩了这个坑还有另一坑。 于是乎,他本能地再度开始回避,手一抬就挥开了泪眼婆娑的老妇人:“什么鬼话!哪里来的疯婆子,竟然说这些没边际的话!” 面对不是亲娘,但天然占据了母亲这一重要位置的曾夫人时,曾复心里惦记着这具身体的亲娘,幻想自己将来某一天能如天神降世一般拯救生母;但当他自己一事无成,还发现这具身体的亲娘的形象半点儿也不符合自己的幻想的时候,他便也能毫不留恋地将这女人单方面遗弃。 “来人!快来人把这疯婆子押走!” 他高声叫喊着引来了路过的护院,几人轻轻松松就把瘦弱的老妇人扭住送走,而正以为自己是摆脱了个大麻烦而松了一口气的曾复并没有看见,那不挣扎也不反抗,甚至连一句哀求的话都没出口的老妇人眼中,盈满了深深的悲哀和绝望。 曾家众人找了一整日,也没能找出曾素秋的行踪,他们也没胆子上对方常去的永嘉侯府和君家询问,只能叫人偷偷拿了钱去这两处地方窥探,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线索。 一直等到晚上,也不见曾素秋出现的曾郎中,只能安慰自己——“这逆女应当知晓轻重,以子告父乃是大不孝,没了我,没了曾家,她也落不得什么好~!” “老爷说的对,便是姐姐在天有灵,想必也不会愿意看着唯一的女儿把她自己,把咱们家里闹到绝路上去,大小姐现在应该只是在等着看咱们能出什么筹码罢了。”曾夫人一咬牙,“老爷,若是能叫大小姐消气,妾身愿意给姐姐偿命,只盼着老爷日后能不忘了妾身,清明寒食,给妾身......些许香火......” 曾郎中闻言只安抚性地把人抱了抱,并没有阻止她的意思。 曾夫人心里发冷,暗暗攥紧了手中的白帕。 这天夜里。 曾郎中梦中突然呕血不止,侍从急急请来大夫,发现竟然是中了毒,所幸还有的救,曾郎中勉强抢回一条小命,只是要卧床数日,连话也说得不清楚了。 而就在曾郎中被救治的时候,曾夫人把曾复悄悄叫来:“我的儿,你爹要杀了我给先夫人赔命呢,为娘也不瞒你,当初是你爹与不晓得哪个大人物勾结,借女婿身份的便利,给艾老大人下了几次药,才会让老大人暴亡,后来艾大爷一家回乡路上遭灾,只怕也不是什么天意......” 她表情忐忑极了:“后来先夫人生了你姐姐之后,虽然是难产,但......但其实也没到要死的地步,她是与老爷发生了争吵,她......她尸身上好几处挫伤,脑袋后头一块都是凹进去的!” 对面的曾复已经震惊到失语,只感觉这糟心的世界好似专门存了心思,恶意要叫他倒霉一样,让他穿进这一潭烂泥塘一样的家中。 “......你爹的账本信件多半是叫大小姐拿走了,但既然大小姐她没有第一时间拿出那东西来,想必也是不愿意和自己娘家撕破脸皮的,你爹想用我的命去填......可以大小姐的脾气,单单我一个哪儿能足够,只怕是还要赔上一个你,甚至是老爷......就算只要我一个人的命就能叫她消火,可我若死了,他又续娶再生别的儿子,那我的儿你该怎么办呢?”曾夫人虽是小家子出身,但胸中也颇有城府。 一句一句循循善诱道:“为今之计,便只能在大小姐发难之前,让老爷他自己赎罪......若是亲爹死了,大小姐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继续留在外头,而咱们也能有转圜之机......我的儿,你好生想想,好生想想,你是娘的命根子,娘后半辈子都只能靠着你,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害你的!” 就在曾家府上乱成了一团的时候,外头也没消停。 在曾郎中中毒的第二日,春闱放榜。 高中会元之人,京中百官百姓都不陌生,正是那这些时日来有诸多流言缠身的少年英才——林翘。 榜单放出后没多久,众人还没来得及开始或庆贺,或悲伤的时候,街头巷尾忽然出现了一群举着标语旗帜,大声指责本次春闱有人舞弊,会元林翘名不副实,更是以女子之身行男子之事,牝鸡司晨颠倒阴阳,更犯下欺君重罪! 盘桓在京城中数日的流言似乎在这一刻被瞬间引爆了,无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读书人模样的人堵在贡院外头,静坐示威,要求还他们一个公道。 第438章 贡院门前 到贡院门口示威的书生们其实也不全是心怀叵测之人,也有很大一部分不过是被有心之人给裹挟了,只是不管今日的行为到底是否出自他们的本心,选都选了,做也做了,无论如何,都会被上头的人给记上那么一笔。 贡院外是一片声讨。 贡院内的热闹也不遑多让。 “......为今之计,恐怕只有让林会元站出来,验明正身,方可......”明明都是老老实实按照正常流程举办春闱会试,哪想竟然会撞上这么大的事情,说话的官员从袖子里掏出帕子不停地擦汗。 他们几个主考官围成了一圈试图商量出个可行的方案。 闻言。 另一个官员摇摇头:“就为了一些个没证实过的流言蜚语,就要......就要让堂堂会元脱衣验身,若开此例,那日后每次春闱,选出了会元后,都有那些个不服气的来这么闹上一场,难不成咱们还得次次都顺着,如此以来,朝廷颜面何在,科考的尊严何在?” 他连连摇晃着脑袋:“不妥不妥。” 此时又有另一人接话道:“诸位同僚可莫要忘了,林会元......是娘娘的表亲啊,这一次那些书生来势汹汹,倒让下官想起两年前那一回事......咱们都是公平公正地阅卷,选出了林会元来,从无徇私枉法之为,依下官看来,咱们还是先按照正常流程,把该做的事情给做了,至于其他的......” 他抬手竖起两根指头朝上指了两下:“不是该咱们操心的事情,千万别卷了进去,凭白葬送一家子性命前程。” “是极。”众人跟着点点头,“反正咱们没有徇私舞弊,这个罪,无论如何也是不认的,至于林会元真身如何......那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心思灵活些的考官摸着胡子:“就是啊,《大盛律》上也从没限制过只有男子才能科举,不止咱们这一朝,哪怕前头几个朝代,不也......没有吗?” 他们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了一阵子,终于接到了自宫中发下的命令。 要求今科的考官,以及被指责舞弊的几个举子,统统到贡院外头,诸位读书人示威的那处广场上去——是的,不止是林翘被指责舞弊,这一次春闱的前三名包括后头几个成绩不赖的也都被质疑了。 当然在众人看来林翘身上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性别,不过......正像前头那位考官所说,其实大盛并没有严格规定过只准许男子科举为官,而不准女子出仕,甚至前头的历朝历代都没有这个规定。 女子不可为官,不过是这个时代一种约定俗成的潜规则,细究起来,并无严明的条例可查,可以作为拒绝女子出仕的依据。 因为在绝大多数的人的心里都默认了女子不可能当官的轻视,现在反而成了可供谢珝真去攻击,去撕裂的薄弱点。 更何况历朝历代,其实并不缺少女官的存在,虽然她们的出现往往代表着一种特例,而且哪怕做官,有了功绩,做出了政绩,在史册上留有姓名,但......这并不是被传颂的。 每个能被记载的女官都是官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无法被完全抹去痕迹的话,就要让她们的存在变成一抹单薄的影子,使后来者不去认识,不去学习,最后遗忘。 她们的确存在,也是被准许存在的,只不过有那么一股力量不许扬其名罢了。 谢珝真这些年在御书房里读了很多书,尤其是史书。 在大盛开国以前,天下间藏书最多的是那些传承百年的世家,而大盛开国之后,天下典藏尽归于皇室——因为开国的那位太祖不来自于任何一个世家,最开始只是前朝军队中的一名小兵,甚至连“陆”这个姓氏,都是因为他在一群结拜兄弟中排行老六,才顺势用了的。 得了大势的太祖把中原大地上的世家犁了一遍又一遍,坞堡全部推平,土地均分给良民,仓库中的金银财宝也抢夺一空,当然他没忘记顺便把藏书也全部扫荡个干净,昔年太祖如土匪一般吃干抹净的暴行,到如今,却也是便宜了谢珝真这半个泥腿子出身的曾曾孙媳妇了。 “人都到齐了?”谢珝真询问夏至。 夏至回答道:“到齐了,娘娘现在过去吗?” “嗯。”谢珝真点点头,“齐了就好,看来本宫挑选出来的那几人家里长辈也是明事理的,晓得该站在哪一边。” 林翘这个会元被攻击得这么厉害,那第二名第三名还有一些早早就造势了是“才子、孝子”,并且也名在榜上的举人怎么能落下? “不过这种时候他们若是缩着,岂不就是默认自己在春闱中舞弊了,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自己的将来,他们也都不得不站出来,而且在这个阶段,必须和我家冠英站在一起。”谢珝真很擅长搅混水,在一片浑浊的水里捕捞起她想要的那条大鱼。 这一次在借林翘布局的同时,她也顺手拉了不少人入局,只是这些人入局的目的与她想要清除的那几家人不一样,她只是想借机看看其中有没有适合吸纳入自己党羽中的“聪明人”,这一年来她基本已经消化好了邓贤妃的遗产,以及王令徽离开之前指点她的可结交拉拢的势力,也是时候将触须探出京城了。 而来自大盛帝京之外各处州府的举人们,正是再好不过的接触点。 “备好仪仗,咱们这就出去看看热闹。” .......................................................... 贡院外。 静坐的人群看见院门缓缓打开,几个考官在一群金吾卫的簇拥下,来到人群之前 为首的考官手里捧着个木质的大喇叭,对着人群高声喊道:“既然诸位对本次会试的名次有异议,那本官这就将前二十名举子的卷子公开张贴,诸位尽可自行比较,若有认为自己文章更为出彩,却惨遭黜落的,也可在这边默写了出来叫众人一起评判,放心,笔墨纸砚,由朝廷提供。” 第439章 张贴策论 拿着大喇叭的考官说完,就不太雅观地抬起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他们会觉得林翘一个会元接受脱衣验身是被侮辱,也会觉得被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读书人嚷嚷几句,就要把考生的文章给张贴出去,实在是有损读书人的颜面,太过分了。 然而这个“过分”的建议,正是由所有人脑袋顶上的那尊君父亲口提出来的。 自打王皇后“离世”,皇帝也算是安分了两年了,就当某些官员快要以为这位陛下是遭受打击太大终于要转了性子的时候,哦豁,他就用一句话告诉了众朝臣,自己找乐子的功力还是不逊于从前的,甚至在两年的沉淀过后愈发深厚了呢。 “大人,学生......”此次示威的领头人之一,一个姓袁的举人连忙上前行礼,正欲说什么。 只见考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既然怀疑咱们判卷不公,这位举人不妨自己去看看人家的卷子到底写得如何。” “不是的大人。”袁举人是黄老头的亲戚,他一个姓刘的表妹嫁给了黄眀为妻,这几家人之间的关系向来很是亲厚,这一次黄老头见自己全家被倒霉催的打孙子给拖下了水,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奋力一搏,万一......万一能赢呢? 这样的“好事”,除去前朝的盟友们,黄老头儿能想到可以协助自己的人选,当然就是这几家亲戚啦。 刚好,他自己的大孙子不成器,但亲戚家里勉强给供出了一个举人来,正是这领头的袁举人。 袁举人已经年过三十,在会试之前一切顺利,就是不知为何每次会试都不得成,他原本也打着个天才少年的名头,后来第一次会试失利之后,被人暗暗指责过名不副实,举人的功名都是家里运作来的。 袁举人家中也是几代官宦,虽及不上前朝积累深厚的世家,但也勉强算是个“小世家”了,他这样的读书人,只要家中配合着经营经营好名声,再练练字,把策论写得别那么差,在这个科举不糊名的时代,的确比寻常人家的考生更占据许多优势。 只是到了会试这一步,这些官宦子弟们前头耍的手段就不那么好使了,京城之中龙虎汇聚,有家世显赫的,有真正名扬四海的,更有才名兼备,威武俱全,一遇风雨便化龙的......如此一来,再有人想出头,便比在地州上难了数百倍不止。 如袁举人这般在州府上是“少年天才”的,一到会试就拉胯了的读书人实在数不胜数,被旁人嘲讽空有其名的也不止袁举人一个,然而袁举人却像是对“少年天才”这个名头入了魔一样,容不得旁人评价半句。 只是他一次一次的考,年纪也越来越大,彻彻底底和“少年”二字再也沾不上边了之后,乍然得知有林翘这么一个原本出身平平,却能在不及加冠之年时便夺得会试魁首的少年英才存在后,自家父母还没发话到底配不配合黄老头去冒险呢,他自己就先红了眼。 袁举人恭恭敬敬地行着礼,嘴里的话却不够客气:“学生并无指责此次会试有舞弊之嫌的意思,只是风闻林举人他瞒天过海,以女子之身行男子之事,实乃......” “等等。”考官把手里的大喇叭换了一只手拿,“什么舞弊,本官本来就没有舞弊,你指责个什么东西?” 袁举人一噎。 而早憋了一肚子牢骚的考官,却不会对这一个小小举人客气:“亏你们还是读圣贤书的,不敬官,不敬长,张口就是你不想指责什么,呵,你配指责来指责去的吗,犁沟里跳脚的田鼠,不知天高地厚!” “林举人又怎么了,本官都不知道的事情,你这举子却张口就来,平日里的心思怕不是全放在这种不着三四的事情上了吧,林举人是男是女,干你屁事!难怪这一把年纪了还考不上,只晓得纠结朋党,威逼朝廷!” 大喇叭考官只觉自己越骂越畅快,他本就烦这一堆子乱七八糟的事情,又不觉得这些落第举子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刚好袁举人这个不长眼的主动撞上来,便也管不得太多,直接发了脾气:“若你实在是闲得慌,实在是觉得自己是个被埋没了的,不如到那边去,把你的策论写了出来,好叫咱们看看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绝世文章,叫你一个小小举人,如此狂妄自大!” 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的袁举人气得一张脸都变成了猪肝色。 大喇叭考官甩甩衣袖走开。 袁举人下意识地朝摆在那边的桌案看去——没有一个,没有一个跟着闹事的人上去写自己的策论,便是有几个被裹挟而来的举人一开始真觉得自己是被埋没,也在看了张贴出来的前二十名的卷子之后,自惭形秽地闭嘴退下了。 考官们对目前的情况十分满意。 天地良心。 因这一科有皇后娘娘的表弟,他们可是一改以往的作风,不看名字不看家世,甚至不怎么看字迹是否足够优美了,只要能写得横平竖直,言之有物即可。 认认真真且提心吊胆地根据每一个人的策论内容,用上十足的小心挑选排序,才有了先前公布的榜单。 可以说这一回的名次,是考官们哪怕张贴出去叫外人来评比,也绝不心虚的。 更何况......高居榜首却深受非议的林翘实在是大才,她的文章哪怕放在最末,也能压得一众举子黯淡无光。 人群里。 换了书生打扮的黄眀对着挫败而归的袁举人挤挤眼睛:“表兄,你上去写了你的策论了吗,大人们看过了吗,那姓林的过来了没有?” 袁举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没看,林举人也还没过来!” “她不是怕了吧?”黄眀故作遗憾地摇摇头,“我就说她肯定是个姑娘,女人嘛,胆子都小,你早听我的,寻几个人去吓唬吓唬她,赏她几个巴掌,再不济,悄悄砍了她的手,这样她自然就会识趣地给大家让位,跑回她的老家去,再不敢肖想不该她想的事情啦。” 第440章 一线吃瓜 就在二人狗狗祟祟说小话的时候,春闱榜上有名的几个举子也陆续赶到。 他们一来便眼睛很尖地瞧见了自己的卷子被张贴在贡院门口,脸色一变之后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毕竟都是这一辈学问最顶尖的几个,心中对自己的行卷自然很有把握,也不怯于叫旁人来传阅评判。 因此也只是稍稍变化了脸色之后,便瞬间恢复如常,上前去与相识的举子或者考官打招呼。 对待这几人,考官们的态度缓和了很多——毕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过了今日这关,到了殿试,不论排名为何,这几人将来是肯定会入朝为官,与自己等人做了同僚的,就算未来很可能有什么政见不合的地方,倒也不必急赤白脸地对待人家。 这几个举子的到来叫人群起了片刻的喧嚣。 很快,便有人叫嚷出声:“怎么林会元还没有到?” “难不成她真的......” 黄眀见状顿时一喜,拉着一旁的袁举人:“你瞧,我就说那小娘皮定是怕极了,不敢来呢!” 袁举人到底读书多一些,斜斜看这表妹夫一眼,沉声道:“那也不一定,这种年轻......才子,大多恃才傲物,她又有谢皇后撑腰,是专门最后一个来,叫大家等她,打压众人士气也不一定。” “可就算最后一个来,她又能改变什么,难不成做了大轴就能叫她从女儿变成个男子了?”黄眀不屑一顾地说道,“依小弟看来,姓林的就是怕了,未战便生了怯意,这一回咱们赢定了!” 见袁举人的表情并没有跟着变得欢喜起来,黄眀带着几分不服地说道::“表兄这是不信我说的话么?” “你大概是不晓得,表妹夫我啊,小时候身子不太好,父母请来大夫给我治病,好不容易治好了,那老东西竟说我将来会子嗣艰难......连我母亲都说要不将来从兄弟家里过继一个算了,可我偏不认命,说了一定能有孩子的,你瞧我现在,与刘氏连育两子,我这嘴啊,准着呢!” 他得意地摇着扇子,袁举人有些嫌弃扇来的冷风,稍稍朝旁边挪了一步躲开,别过脸去露出个难以忍受某人愚蠢,同时又暗暗带了点儿得意的表情来。 就在一众举子轮流看过贡院门口的卷子,不得不承认林翘的策论的确是最佳的那一份后,“舞弊”之说便算是破了产了。 那唯一可供有心之人攻击她的,便又绕回了一开始的那个问题。 女子之身。 但是吧,贡院和几个考官明摆出来一副:我们只回应被人污蔑舞弊一事,至于其他的......咱可不管,有能耐到金銮殿上去闹啊,看你有几个九族给陛下娘娘诛的,哼! 倒也有那种不死心的,依旧要举着旗帜,试图鼓动身边的同伴干脆一起冲击贡院,最好流点血什么的,把事情给闹大了,让上头不得不管,可......看一眼在众人赏评行卷时,已经暗暗将广场包围起来的金吾卫们刀尖上闪的寒光,到底还是惜命之人比较多。 于是早早被安插在举子之中的那几根搅屎的便再也搅和不动了。 直到皇帝看够了这些嚷嚷着贡院舞弊,却反被大脸的举子们的热闹,从后头走到台前。 他这一回算是微服出行——好吧大概也不能说是微服,算是常服好了,穿着一身盘龙常服,身后跟了几个宦官和侍卫,皇帝大大咧咧地走到了吃瓜的第一线。 他并没有要隐瞒自己身份的意思,才一出场,便叫众人给认了出来,顿时便哗啦啦跪了一大片,山呼万岁,甚至那些一起来闹事的落第举子中跟着晕过去了几个——这下子大家可晓得他们是为什么屡试不第,回回落榜了,心理素质着实太差。 皇帝面带嫌弃地扫了一眼,抬抬眼皮:“平身吧。” 跪在人群里的袁举人和黄眀也跟着哆嗦。 前者是激动,他一向以被埋没的大才自居,如今一个活生生的皇帝路过他面前,怎能不生出蹿到前头将自己所学悉数一展的冲动? 此刻的袁举人便譬如某些落魄文人诗词中那老死后宫,夜夜烛泪到天明的白头宫女或是嫔妃,又是欣喜又是惶恐地巴望着自己能得到皇帝的垂怜。 那些缠绵悱恻的幽怨词句中的“怨妇”,实则是一个个不得志文人的自比,自古以来中原臣子就爱将自己与君王比作夫妻关系,爱来爱去怨来怨去,酸得淌水阴湿发霉,作为自认的怀才不遇的大贤,袁举人自然也没能逃脱此列。 若不是忌讳皇帝身旁那银甲闪着寒光的威武壮汉,只怕他现在已经飞扑上去,跪伏在皇帝那玄色常服的衣角边上,如最乖巧的家犬般翻出了肚皮,用尾巴来回狂摇着扫地了。 与袁举人完全相反,黄眀浑身颤抖个不停则是因为他在害怕。 作为一家子人溺爱出来的好金孙,他别的事情可能不明白,但他实在是太懂一个大家长铁了心要偏爱某一个人时的那种,犹如铜墙铁壁般的护佑了,不止可以把里头的宝贝护得滴水不漏,还能把外头敢对宝贝有非分之想的人全部碾成糊糊。 此时此刻黄眀的糊糊脑袋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万一皇帝是来给林翘撑腰的怎么办? 他那么宠爱谢皇后,连谢皇后与前夫的孩子都愿意容下,这般大度,就更别说皇后的表弟,或者更加无害的表妹了......万一,万一...... 黄眀本能地不敢细想下去,只下意识地去拉了下袁举人的袖子,却被已经陷入狂热的后者毫不留情地甩了开来。 由羽林卫与宦官们护着的皇帝,走到贡院张贴行卷的那几副牌子跟前转了一圈,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随侍在侧的李宗问道:“朕险些忘了问了,三日之后便是殿试,你们不在家里好生备考,聚在此处是要做什么?” 第441章 皇后入场 李宗恭敬地对着皇帝弯了下腰,将他的话大声转述给众人。 深知这尊老太岁性子恶劣得慎重对待的考官们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一个满脸不忿的举子抢先跳了出来:“启禀陛下,学生今日本来是在家中温习,京兆府的官差却突然上门说学生牵扯进了春闱舞弊案中,需到场自辩,这才急忙过来。” 这举子年纪也不算太大,皇帝看了一眼便想起来,这人姓姜,浪川人,是本次会试的第十八名,刚好年纪也是十八,也是少年英才,只稍逊自家妻妹大概......三四筹吧。 而且心性浮躁冲动了些,还需打磨打磨。 若是人人都能如林冠英一般,会做学问能干实事,授了官就立刻能走马上任,而且办起公事来一个顶仨就好了...... 微笑时的皇帝对不熟悉他本性的人很具备迷惑性,他语调温和地朝众举子问了一遍,得到了差不多的回答,同时也很好地安抚了这几个莫名被指责舞弊的举子的心,更是让一时冲动被卷进来跟着示威的落第举子心中生出愧疚。 却无一人能觉察皇帝那微微上勾的唇角是夹杂着某种略带恶意的享受的。 谢珝真大摇大摆带着皇后仪仗过来的时候,便看见了他这么“亲民”的一幕,回头再看看自己——羽林卫开道,女官、宦官随行,凤车羽扇,华盖旌旗一个不缺,这还是免得贡院前广场塞不下削减过的了。 没办法。 谢珝真就是很喜欢这样的排场,尤其是在即将面对一场“大战”的时候,人多声威壮嘛,而且......她回头看了一眼凤车垂下的车帘以及里头隐隐约约的身影,人多了,也好叫自己浑水摸鱼能更方便些,若是今日的谋划出了意外,也能有大把的人手和足够的空间叫林翘脱身蛰伏,再谋将来。 自打成了皇后,谢珝真就很少再出宫了。 本朝并没有成了宫妃便一辈子不可踏足宫外的规矩,只是想出宫的话得先给皇帝皇后或者太后上折子提出申请,再由后者批复后,叫尚宫局准备好宫妃出行的队伍,才能出宫去。 至于皇后想要出宫,就只需象征性地跟太后打个招呼,再征得皇帝的同意即可。 胡太后自打被二皇子气了一回之后,就愈发不愿意去管后宫的事情了,先前她只是不愿意管宫妃们的事儿,现在连皇帝仅有的几个皇嗣都有点儿懒得花心思了,不过谢珝真在出宫之前,还是把女儿给老太太送了过去,无他,胡太后虽然年纪大了且十分惫懒,但无论对于皇帝,还是前朝,始终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元君在之前就已经是她最喜欢的孙女了,现在皇子们一个也不成器,自然是要抓紧机会,成为老太太最喜欢也最看重的孙辈才行。 随着一声高昂嘹亮的:“皇后娘娘驾到。” 惊破了“君民和谐”的场面同时,在场的众人免不了又要下跪一回。 谢珝真掖着赤色的裙摆,高束的发髻上一只凤凰振翅欲飞,凤口处衔着的珠串正正好落在她眉心上,散发温润珠光的珍珠与艳色的花钿交相成映。 美丽,却不太符合一部分读书人对国母就该端庄大方,温柔可亲的刻板印象。 谢皇后从头到脚都写满了刺痛某些人双眼与身心的威严,毫无顾忌地向在场众人展示着自己的侵略性,她行走的动作一点儿也不端庄得体,裙摆翻飞环佩摇曳,却令人幻视这并非人女,而是一道金红交错的洪流,又或者一头自上古凶蛮传说中走出的奇异兽类,在人群中危险地梭巡。 “臣妾参见陛下。”谢珝真的到来像是一股山洪冲开了人群,她来到皇帝面前,与后者见过礼之后,才冷声将跪下的众人叫起。 早就知道谢珝真会在这个时候过来的皇帝表现得宛如一张白纸般无辜:“显明怎么来此?” “臣妾听底下人来报说,贡院外头好大的热闹,千百年也难得一见呢。”她冲着皇帝微微一笑,而后缓缓地朝举子们扫视了一圈。 谢珝真的身高在这个时代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堆里,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挑,因此她用那种漫不经心又暗含压力的目光去看微微垂首的众人时,首先看到的是一个个或黑或白,或是黑白交杂的脑袋:“都是饱读圣贤书的,怎么一遇上这捕风捉影的事儿,就半点先贤之言都不顾了,拉帮结党地撒起泼来呢?” 帝后二人。 一个温和,一个强硬。 谢珝真并不介意自己在众人那里留下个过于冷硬的强势的印象,不如说,她正需要这种强硬来巩固自己的威严,只有足够冷酷,足够狠心,才能让这些向来轻视女人的男人不会把自己的命令当做一句随口的戏言,才能让他们学会如尊敬皇帝恐惧皇帝一样地向自己俯首。 至于皇帝的形象会不会比自己更令他们想要亲近...... 笑死,若是皇帝沦落到必须待人以善才能拉拢人心的地步,那岂不正好证明自己已经大权独揽了吗? 不过谢珝真还是很满意皇帝再人前时,对自己的这种稍显“软弱”的退让的,哪怕他们实在算不上什么心心相印的恩爱夫妻,但谢珝真还是决定待此间事了之后,稍微给对方一点甜头。 哪怕如此冷漠傲慢且咄咄逼人,皇帝也还是觉得自己深爱之人今日实在是耀眼极了,便看似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地附和起来:“本朝御史虽有闻风奏事之职权,但舞弊一事实在毫无根据,且未经查实,便能纠集这么多举子到贡院逆行威逼于上位......朕瞧着也很稀奇呢。” 这话他说出口的语调软绵绵的,久战官场的老臣已经开始像被一条阴暗爬行的毒蛇顶上了一样地开始打寒颤了,然而不知这尊君父为人险恶的举子们却只觉得皇帝面对皇后时,是不是,过于,那个什么了一点。 叠满了怀才不遇的悲愤buff的袁举人,他见自己心目中的“圣明君主”竟然如此被一个女人迷了双眼,丝毫不提林翘欺君一事,终于是忍不住了,当即便跳将出来:“陛下,学生死罪!” 第442章 老臣来也 既知是死罪,何不原地自裁以显诚心? 嘴上说着死罪,明知自己是死罪了,还不立马原地去世反而借着寻死的名头行劝诫之事,这不是以命威逼,以道德绑架上位,又是什么呢? 热爱看各种乐子的皇帝好险没能把这句话给憋回去,所幸是他还记得自己今日多少要表现出个通人性的模样,便也大方慈悲地没有怪罪袁举人:“尔何罪之有啊?” 说完不忘宽厚地一笑:“若有冤屈,朕与皇后今日皆在此处,定能令妖邪蛰伏退避,还你一个公平。” 袁举人:“......” 他一下子卡壳了。 妖邪? 你旁边站着那个不似人样的皇后就是他眼中最大的妖邪啊! 袁举人依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一时冲动地站出来过后,是压在双肩上那冰冷又沉重的力道,让他几乎浑身僵硬无法动弹的同时,心底也暗暗生出些许后悔来。 这一日注定有许多的人要在谢珝真的算计下后悔了,同样的,袁举人无法回头,那些人,也不准回头。 “若有冤屈,只管说来;若尔无冤情,只是试图借机进些奸佞之语,那本宫是万万不能容此种贱人在眼前放肆的。”谢珝真冷着脸,配合皇帝做足了“慈父严母”的模样。 袁举人受了这“奸邪女子”的斥责,却只觉得心头一股火气“腾”地燃了起来,烧过了那些许的后悔与畏缩,又想起由这位皇后娘娘得势起带出来的一股股女子抛头露面的“歪风邪气”,郁郁不得志许多年的中年蠢材袁某人心中一动,张口便道:“启禀陛下,学生检举本届会元林翘林冠英,实乃女扮男装,以女儿之身行男子之事,倒逆阴阳不安于室,欺君罔上,欲愚弄世人啊!”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藏在人群里的黄眀虽然害怕皇帝会因为谢皇后而偏心偏袒林翘,但又转念想起自家这位表兄是个有出息的——起码比他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有出息——不止给自己生了足足两个儿子的刘氏常常夸赞,就连祖父提起袁举人,也是会点头的。 只盼他的话能打得动皇帝吧。 黄眀不太抱希望地想道——他的好兄弟曾复,写了那么精彩的一篇檄文呢,他们把檄文张贴在各处书院的门口、书生举子们爱去的茶楼饭馆,才聚集了这么一大群愿意跟着冲锋的举子。 或许...... 应该把那篇檄文奉给陛下,叫他也瞧瞧? 黄眀哆嗦着手摸了一下自己身上才想起来,自己今天太过兴奋,出门的时候竟是忘了要将那檄文带上了。 就在他暗悔不已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个熟悉的身影。 “曾兄弟!”压着兴奋的情绪,黄眀小小叫了一声,然后又悄悄摸到穿着打扮与以往迥然不同的曾复旁边,“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子,还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今儿没来呢!” 被叫破身份的曾复苦不堪言。 他先是听了原身亲娘的话,心里也的确起了些逃跑的心思,但后来又觉得曾夫人的那一通话也很有道理,便坐视这具身体的亲爹中毒卧床,等着曾素秋提出她的条件。 然而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曾复便接到了落第举子们聚众示威的消息,他不愿意在家里面对不尽如人意的亲娘,手段毒辣的嫡母以及奄奄一息的亲爹,便换了身衣裳悄悄过来。 当然,曾复也是不想再继续搭理黄眀的,只是那封檄文已经让他难以与黄眀撕扯开关系,便只能硬着头皮应承:“在下头一次见这种阵仗,被吓唬呆了,一时没想起来,望黄兄勿怪。” 大脑空空的黄眀压根想不明白自己好兄弟那弯弯绕绕的心思,只摆摆手:“我家表兄已经上前进言了,你也快点上去,把你那篇檄文给陛下背一背,写得那么好,定能叫陛下转了心思的!” 曾复:“......” 你想要我的命大可不必这么委婉。 二人悄悄咪咪讲着小话,宛如夜间在垃圾堆里碰头的灶蚂蚁,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而前头已经张口吐出大实话的袁举人正面对着他的同谋者们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 “欺君罔上,愚弄世人?”谢珝真声音冰冷略带讽刺,“呵,真是好大一个罪名啊。” 一旁皇帝温温柔柔贤惠至极地劝道:“别生气嘛,气大伤身......” 他一个字一个字温吞至极地说着,看上去竟是半点儿脾气也没有的模样,甚至很像撒娇。 熟知他癫公老阴阳人本质的考官们不约而同地已经缩好了脑袋,然而涉世未深的举子们哪里能想得到这些,尤其几个本就看不得谢皇后身为女子却光明正大地玩弄权术的举子,见状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什么国母了,还没登科呢,便要走御史前辈的路子了。 “启禀陛下,娘娘。”一个身穿粗布青衣的举子上前两步跪下,叩首道,“有关林举人的争议实在是耸人听闻,令我等读书人惊愕至极,万望陛下娘娘能赐下恩典,查明此事,若得真相大白,那学生愿意与这位袁学兄共同授首,清赎冒犯尊长之罪。” 他砰砰砰磕了好几下,语气十分坚定:“望陛下娘娘垂怜我等数十年寒窗苦读的无知学子,令那欺世盗名之辈终得其惩!” “放肆!!”一声大喝自人群之外传来。 寻声看去,只见一把花白胡子凌乱糊在下巴上的礼部尚书按着官帽,步履匆匆地从金吾卫中间穿过来:“无知小儿,岂敢如此逼迫君上,当这满殿群臣都是死的不成,你一个举人,不悉心研学便罢,怎能如乡间流氓一般听风便是雨!” 他身后跟着狂奔而来的,是一众理政学士及六部的大臣。 大盛的春闱科考历来都是礼部主导,吏部协理,如今这位礼部尚书因过分圆滑而被前任的文尚书看不惯,硬生生坐了十几年的冷板凳,直到谢皇后把文尚书及其心腹等人的全家一波送走,才终于熬出了头来。 于是乎他十分自然地倒向了谢皇后,与朝上某些同僚争做金主的一号狗腿子。 这一回至尊夫妻的突然出行并没有叫最贴近他们的大臣们知晓,因此便有了如今这好几个头发花白的半老头儿不顾形象在长街上飞奔赶来的一幕。 礼部尚书牢牢按着脑袋上的官帽:娘娘!一小小举子岂能有幸得您亲自动嘴!老臣来也!!! 第443章 眼神收不住 这令人难以直视的一幕直接叫在场众人讷讷地闭上了嘴。 然而一片寂静之中,却突然爆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大笑,方才还很有人样的皇帝终于是再也装不下去了,他一边放肆地高声笑着,一边缓缓给本次长跑比赛的“冠军”礼部尚书鼓了两下掌:“席卿老当益壮,不愧为我朝中栋梁。” 年过五十须发花白的礼部尚书席大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平了气息忍住了右侧小腹上传来的隐隐锥痛,一挥赤色的袖袍,恭敬而不失优雅地俯身拜道:“微臣来迟,望陛下娘娘恕罪。” “席尚书向来忠君体国,谨小慎微,此次是朕心血来潮,出宫出得突然,哪儿能怪罪你们了。”皇帝一改先前贤惠人夫的模样,抬手拍拍席尚书的肩膀,却险些把小腿还在打颤的后者拍得滚地上去。 见他打了个趔趄,又见后头接连奔来的学士与朝臣们个个都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谢珝真难得起了点儿体恤之心,对皇帝道:“诸位大人赶来着实辛苦,叫几个金吾卫去搀一下吧。” 赐座? 帝后都还站着呢你敢坐? 匆匆跑来的群臣大多都是人精,自然也觉得皇后娘娘的提议实在是贴心得很,虽然叫金吾卫搀着不太雅观,浑似是犯了事儿被提审的犯人一样,但总比站不住滚到地上去强啊,在场的可都是些举人后辈,这众目睽睽之下来个驴打滚......那今后还要不要在官场上混啦?! 谢过一回恩的席尚书被一个金吾卫搀扶着,一跛一跛地往前走了两步:“蒙陛下娘娘看重本官,那本官就不得不代陛下和娘娘问上你这举子一句,你说林举人身上的非议绯闻令你等惊骇不已,那你倒是说说,是何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事,令尔等连圣贤书都抛之在侧,连尊卑的道理也视若无睹,聚众闹事,逆逼上位了?” 然而不等那举人回答,席尚书又连珠似的继续对着这一群人开炮:“不过些许未得实证的风言风语,你们就急着兴风作浪了?” “春闱刚刚才结束,贡院中数百举子的行卷以及诸位考官尚在其中,你们这般纠集朋党冲击朝廷机要之地,别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图谋逆犯上了吧?!” 一旁谢珝真听着这小老头儿张嘴便是把事件逐级拔高,好几顶大帽子给扣下去,就忍不住有点儿想笑。 不过有人代嘴的感觉的确十分新奇且畅爽,难怪皇帝平日都是端着张不显情绪的脸,端坐龙椅上瞧底下的朝臣们一边揣摩他的心思,一边互怼——揣测上位者的心思实在是件苦差事,但当自己成为了被揣测的那个存在,也能体会到常人所不能体会的畅快感。 谢珝真觉得自己再这么想下去的话,只怕是要变成和皇帝一样脑子有问题的存在了,便轻轻掐了自己的手一下,坚定地站在(她自以为的)正常人的界限里。 而那边礼部尚书席大人身先士卒地把聚集而来的举子不带脏地骂了一顿,字字句句都不带脏,却又顶顶大帽子是冲着抄家灭族去的。 偏偏后头赶过来的几个朝臣里有不少都是站队谢皇后的存在,几人一唱一和,做足了“父母官”的爹样儿,直把这些个要么情商太低,要么年纪太轻,要么脑子太鲁直,要么只会死读书的举人按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摩擦了一遍又一遍。 此时此刻一众举子的脸悉数涨成了猪肝般的颜色,人群里扑通扑通几声,还晕过去了几个。 看得谢珝真都忍不住想劝劝这几位狗腿子差不多就算了,真把他们给骂退了,那谁来搞事? 他们不搞事,自己怎么推进布局,给那些家伙送一个全家消消乐呢? 值得庆幸的是,折戟于春闱多年的曾经的“少年英才”袁举人心理素质还算强大,他别的不提,一口就死死咬住了林翘女扮男装参加科举乃是欺君之举,应该被重罚,不然就是寒了天下士子的心。 然而却被几个老不要脸的老油条反问他如何能代表天下士子。 顿时便将其堵得快要跳脚。 实在“看不惯”一群老东西组团欺负袁举人这个虽年过而立,却依旧是个“意气少年”的谢珝真看了皇帝一眼,轻轻咳嗽两声。 看得正乐呵的皇帝便示意李宗叫停了众人。 李宗公公大概是这对夫妻身边情绪最为稳定的存在了,只见他轻轻松松就把几个骂骂咧咧,咳,没有骂骂咧咧,轻轻松松就把这几个好心教导后背的老大人给请开,说了几句场面话稳定一下袁举人等人的情绪,又按照自己早就盘算过多遍此时该如何表现的剧本转身:“陛下,娘娘,奴婢僭越,此事恐怕非林会元出面,不可解啊。” 他瘫着脸,手上的浮尘洁白如雪,轻轻地左右晃悠,作为文人最轻蔑厌恶的宦官,李宗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扒着皇帝的信重不松手,是以无论皇帝的哪种命令,他都习惯了要做到最好,哪怕放下自己这御前内相的骄傲,变成皇帝他讨好爱妻的工具,成为他们夫妻俩表演中的一环。 “他说得也有道理,显明,不知冠英现在何处?”皇帝装模作样地四处看了一圈,“怎么这许久了,也不见她身影。” 谢珝真也跟着演了起来:“她流言缠身,只道是怕群情激奋之下,贸然出现在这些聚集而来的举子面前,会闹出什么不必要的冲突,是以,臣妾叫她先在后头等着。” “原来如此。”皇帝点点头。 却不提让林翘出来面见众人的事儿,反而带着一种顽童般的恶意去询问众人:“朕有一事不明,众卿可都读史?” “太宗言,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前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女子参与科举之事嘛,看来本届的考生多读经义,却甚少读史啊。”皇帝目光灼灼地看向谢珝真,“竟会称女子之身应试乃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奇闻,甚至因此吓得与同样浅薄者抱团以壮声势,着实是可笑,可怜得很呐。” 谢珝真:......您纡尊降贵亲自给我家大宝贝表妹背书的样子的确十分威武,但既然要演就好歹多些耐心去演,这眼神都收不住了! 第444章 女子科举 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中便是最迟钝的那个,也瞬间明白过来——皇帝这回子,哪怕林翘的确是个穿了男装去科举的女子,他也是有心要保下她的了。 而且总结这次事件前后皇帝夫妻,以及林翘本人种种反应来看,她是女子的可能极大,起码超过了八成。 场面陡然寂静了一瞬。 在大家都还没从皇帝阴阳怪气的话语里反应过来的时候。 席尚书抢在众人之前开口道:“前朝世宗时,亦曾有女子参与科考,且榜上有名,只是前朝风气闭塞,故步自封,后来那女举子只被中宗封为孺人,便放归家去,不曾出仕。” 他话音刚落,另便有一大臣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话头:“既有先例在此,今朝不妨依循此例,若是......若是林会元的确乃女子之身,亦可......” “可什么可?!”席尚书跳起来指着那大臣的鼻子,“本官话都还没说完呢,你就这么急着替陛下娘娘做决定了?!” 那大臣五官顿时缩成一团,连忙辩解道:“启禀陛下、娘娘,下官只是受席大人启发,突然想到了破局之策,一时情急才贸然发言,望陛下责罚。” 这话说得......给自己开脱的同时还不忘扯一把席尚书。 谢珝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这个大臣,哟,黄老头儿的盟友之一啊,那不奇怪。 “此事并未成困,怎能说是破局呢?”谢珝真笑意盈盈地开了口,众人的视线再一次汇聚到了她身上,“本宫近日亦在研读史册,有不少疑惑之处,在座诸公都是经由科举千挑万选出来的饱学之士,不知可否为本宫解惑?” “娘娘若有吩咐,微臣等岂敢不尽心竭力?” “好。”谢珝真点点头。 皇帝悄默默地往她旁边挪了一步,虽然自己经常摸不准这女子心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不过听她先前说的那些话,还有席尚书翻出前朝女子参与科举的例子......皇帝目带好笑中夹杂些许怜悯的眼神,看着方才话说要依循前例的那个大臣。 “席大人所说的例子,本宫前不久才读到过,此女乃前朝第一个参与科举的女子,亦是最后一个,关于她的记载,大多只在被赐孺人诰命后便停止了,但本宫曾在翰林院书库中无意间得到了关于这女子科举时姓名籍贯的记录。” “她乃陈夏人士,复姓司徒。” 谢珝真往前走出一步:“乃家中独女,后坐产招赘一夫,诞育一女......此女后来嫁给了在前朝末年,江阴地带起兵造反的黔王。” “与黔王育有两儿一女,后来......” 黔王的两个儿子都在前朝末年的大混战中战死,因黔王族中子侄也或死或伤,无有成器之人可作为他的继承人,所以他便看中了占据隔壁某处州府,一个泥腿子大头兵出身,而此时已然是一地之主的排行老六的土大王。 在场的都是读书人,读什么书都不可能不读大盛的发家史。 大盛太祖起家的经历堪称传奇,从一个平平无奇的穷苦大头兵,到与各方诸侯逐鹿天下的一地王者,最后成功在那场持续十数年的乱象之中杀出一片天地,再一次建立了统一的中原王朝,称皇为帝! 而在大盛太祖打天下的初期,正是受到黔王这个老岳父的资助,才能从区区一个土大王正式蜕变为可以参与逐鹿的强者,而黔王之女,太祖皇后亦是当世英杰,尤其善治理民生之术,与太祖一文一武互为助力,为大盛江山打下了基础。 大盛之前的那个朝代,礼教森严,宗族力量尤其强势,所以才会出现什么屹立百年不倒,甚至可以倒逼皇室的大世家,与诸多大世家的繁荣相反的,是底层民众的惨痛生活,彼时没有一个好姓氏好出身的平民,在大世家面前与猪狗无异,或者说甚至还及不上世家圈养的家畜。 一派风流富贵的世家足下踏着累累的白骨,一层一层累积起来,这座金碧辉煌却尸臭熏天的广厦终于也来到了被愤怒的人心推翻撕碎的那一天。 而自今日某些苟延残喘的世家对待自家内部儿女的态度不难看出,她们哪怕已经降生在大盛,却依然活得无比压抑艰难,那么那些活在前朝的世家女子,又会是一种怎样的境遇? 太祖皇后的祖母在前朝绝对是异类中的异类,而太祖皇后本人则在前朝种种压抑风气尚且残存的前提下,硬是以女子之身,以皇后之权,为天下女子争出来一片可供喘息的空间。 所以,胡太后才能在前朝与先帝抗争,所以,谢珝真今日才能名正言顺立于朝堂之上,所以,将来,文武百官中才会越来越多地出现女子的身影,而陆微垣才会成为前无古人的至尊女帝。 瞬息之间,谢珝真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也在这一刻领悟到了这一代代人不懈努力,才造就了如自己这般心存野望的女子可以生存的土地,她顿了顿,不再去细数大盛皇室的前史,而是对着众人发问:“后来本宫翻阅宗室谱系,的确找到了能与那份记录对得上的实证,本宫实在很是疑惑,这么要紧的事情,怎么就没有明确记载在《盛史》上呢,可是当初翰林院整理、修缮史库的时候,疏忽了?” 这年月,与皇室沾边,尤其是与一个实权的,真正为天下至尊的皇室沾边的事情,就没有一件是可以被轻忽的。 在场的大臣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翰林院不止有修史的责任,而且......当举子们考过会试,再过了殿试之后,最出色的那几个,都是要去翰林院里历练学习一段时间,再分配去地方或者各部任职。 翰林学士可以说是最有前途也最清贵的官职之一了,如今朝上各部的头头,一把手二把手们,大多是翰林学士出身,这《盛史》的修整,当然......也有他们一份啊! 第445章 举人破防 说着要依循旧例的那个大臣顿时汗如雨下,一脸“你这老小子害我”地瞪着席尚书。 且不论《盛史》上出现纰漏是何种罪责,光看着依循旧例吧。 依循旧例给林翘封个诰命,打发她回家嫁人? 然后呢? 她也与太祖皇后的老祖母司徒氏一样,家中小有资产,且乃是独女,必要坐产招夫的,然后呢? 再生个女儿,嫁给......咳咳咳,可能会存在但不一定会存在的未来的反贼,再生出下一朝的开国皇后来么? 这循的是什么狗屁旧例,分明是要给自己全家人的脑袋来个悬挂城头,警示后人的机会啊! 虽然老祖母的面儿现在的人是见不着了,但开国皇后,以及昔年的黔王妃是何等的剽悍女子,那可都是被实实在在地给记录在册了的,这样凶悍且有本事的女人,哪怕并不是每一个都会走向前头所诉说的人生轨迹,但也绝对不是好糊弄过去的。 更何况...... 不少人偷偷看了一眼谢皇后衣角上绣金的凤凰——别说林举人到底如何了,眼前这傲然站在男人堆里的女子,才是那个最最不好对付的。 再想想谢皇后的同党们......席尚书和某几个文臣狗腿子尚且能被牵制,但......云麾将军君某人,如今在羽林卫中天天练兵;她兄长虽只是个郎将,却是在护卫皇城的金吾卫里任职,据闻也早就是谢家的人了。 还有才刚刚立下了统帅之功的安国侯,他家里那唯一的女儿不照样是靠着谢皇后一党的运作,才成了开国以来独一份的女世子吗? 这一家子,铁谢党没跑了。 略过一些风往永嘉侯府吹,他们就往永嘉侯府倒的京中数百官员,细细思忖下来,些许有心人便比发现女子居然能参加科举还要惊悚骇怖地发现,谢皇后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竟然就积攒出一股哪怕刨除了皇帝的支持后,也依旧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而且这股力量还只是浮在水面上的那些,又有谁能清楚,谢皇后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势力潜藏在水面底下呢? 譬如向来不驯的大盛长公主们。 譬如......始终被一众男性官员刻意忽视过,如今却也能光明正大地立于前朝的诸夷女官们。 有的人越想越是心寒。 而有的人,越琢磨越是觉得自己上了一条大船。 后者乃是如席尚书这种靠着投靠谢皇后得了利益的,前者便是仍然反对女子参政,但却保持有一定理智存在的朝臣。 当然,世事皆有正反两面,既然有虽持反对意见却能保有理智的,那自然也会存在既反对女子参政,又全然没了理智的大聪明了。 “......太祖皇后一直乃我宗室中女儿的典范,只是本宫从未想到过,太祖皇后的长辈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轶事,难怪曾经她老人家曾在大盛各州设立女学......”只可惜太祖皇后还活着的那个时候,前朝禁锢女子的风气并未完全消散,女学的建立困难重重不说,最后还因她的病故被几度搁浅。 后来建立在大盛各州的女学要么被改建成了普通的书院,要么就成了官宦人家送女儿前去学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女红礼仪的所在。 感叹完这一句话,谢珝真还没来得及继续讲话题牵扯到自己想要的那个位置上时,却见一张脸涨得紫红的袁举人猛地立起身子:“可见女子若是读书进学,性子过于强硬,其遗祸无穷啊!” 没理智的大聪明反对派出现了! 谢珝真危险地盯着袁举人的脖子看了一眼,席尚书立马上前反问:“你这举子,是在指责太祖皇后?” “指责我大盛乃是遗祸?!” “好哇,本官说你怎么对本朝从不禁止女子科举一事如此无知,原来......”扣帽子小能手席尚书哼哼两声,“原来你竟是前朝余孽!就算不是前朝余孽,多半也是异族来的谍者!不然怎会如此无知,你这些年装得好呀,竟还考了举人了,呵呵。这下子露馅了吧!” “你......”被堵了又堵的袁举人也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了,他只觉得今日的经历实在是过于魔幻。 就算......就算大盛律法未曾明文禁止女子科举,但她林翘隐瞒真实性别参与科举就是犯了欺君之罪啊! 袁举人举止疯癫地大声嚷嚷起来。 皇帝见惯了底下人破防发疯的模样,反正没一个人疯得过自己,见怪不怪地懒洋洋补上一句:“朕早知此事,还特意赐了一道旨意,准林冠英便宜行事。” 欺君之罪,欺君之罪,君若不觉得自己被欺,这罪自然也是不存在的。 谢珝真早先想忽悠皇帝给林翘赐道语焉不详的护身旨意,便是为着防这罪的,只是她也没能想得到皇帝发现自己被欺骗了,半点儿不介意不说,还兴致勃勃地亲自参与了进来,要亲自照着如袁举人这般的男子脸上狠抽巴掌。 当然其实皇帝也有自己的考量——他的宝贝女儿将来可是要继承他屁股底下那张龙椅的,总不能身边全围着一群男性官员吧?倒也不是介意什么男女大防,就是总觉得心里不爽。 那可是他的宝贝女儿诶! 大帝之姿的宝贝女儿诶! 举世无双冠绝古今的一代女帝诶! 狗男人莫挨我家宝贝←这大概是皇帝目前的心情。 而且自从见识过胡太后、王皇后以及谢珝真一家子之后,皇帝是越来越觉得女子中有才能者并不在少数,且能出头的女子定然在某个方面是远超与之同龄的男子的,如此看来,那自己的打工人......不是,人才宝库岂不是能迎来一次大扩张? 管什么男的女的,只要是生在大盛土地上的,只要有才能可以被自己压榨,那就是自己的好子民好下属啊! 与皇帝的轻松惬意不同,袁举人听完这句话就像是被锅底拍了脸一样,又黑又僵。 他急切地大睁着一双蛤蟆似的眼睛,去寻求同谋者的支持——你们再不出来和我一起使劲儿,这女人就真要抢了咱们入朝当官的位置了! 第446章 淫者见淫 袁举人恨不能举起一杆旗子,挥舞,呼喊,要在场的众人跟着自己冲锋——然而应者寥寥,鸦雀无声,他的激动与愤怒便显得有些尴尬了。 于是他回身瞪视自己身后不曾出声应援的同伙们,却又骇然地发现,他们并不是不忌惮不愤怒,而只是因为围拢在众人身周的那一圈金吾卫已经抽出了闪着寒光的腰刀,愤怒的情绪写在每一个意识到林翘很可能真的是个女子,而至尊的夫妻明显很支持这女子入仕为官的举子的脸上。 他们想要愤怒,却又不敢太过愤怒。 毕竟他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哪怕人多势众,也是敌不过训练有素且对皇室忠心耿耿的金吾卫们的,何况哪怕上头那位君父明摆着要让女子进入官场,与他们这些男子争夺未来的前途了,这些读书人们,在习以为常的君臣纲常的约束之下,也从未想过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可能,而只是迂回地想着,要怎么,才能说服皇帝放弃他那个荒谬又吓人的念头。 此时此刻,他们的愤怒全都朝着站在皇帝身侧的那个女人去了。 “就算曾有女子参与科举,可这女子为官,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举子同样涨红了一张脸,咬牙切齿地说道。 山羊胡子并非受人群裹挟而来,乃是此次事件的“主谋”之一,其身后亦有一股不小的势力支持,不过既然能被选做出头羊,可见他其实也没太多重要性。 “若是女子科举为官,那她的品秩该如何定,叫她做什么官呢?”山羊胡子自觉是给上头的朝臣和帝后找了个大难题出来,拾起几分自信,“何况女子出门必着裙装,以脂粉饰面,若用此等形貌立于男子之间,抛头露面,必定会扰得旁人心神不宁,实在是......实在是过于伤风败俗了!” 大盛风气比起前朝自然是开放了不止一点半点,但再怎么开放,若是一个未出嫁的姑娘整日混迹在男子之中,还是会受人指责甚至唾骂的,更激进些的,只怕会将那姑娘视作是生性放浪,并以此为借口做出些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男女大防,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但谢珝真并不打算跟着他们的思路走,而是冷声道:“你的意思,是在说,本宫不该站在这里么?” 她抖了下宽大的衣袖,使袖口向上翻折,露出玉璧似的手腕:“本宫在此处,未曾如前朝那般,以幂笠遮面,以长袍覆身,而是如所有人一般堂堂正正地立在此处,便伤了你的风,败了你的俗了?”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她冷笑,“你将一个人,一个健全而无罪的人,一个未有任何逾越之举的人,单单只是站在这里,便将之判定为你眼中的伤风败俗,到底是谁行为不端,是谁心性不端,才会见了女人,便联想到裙钗脂粉,继而断定与之共事,或者只是共处一室的男子定然会为其心神荡漾?” “只有自身淫贱者,才会见了寻常人做寻常事,便心起淫念,便以为世间所有女子都要引诱与你,世间所有男子,都是只会耽于声色的浅薄之辈。” “读书乃以圣人之言修德行,而不是你们这一个个满脑子娼盗之事的淫魔浪子用以谋权晋身的工具!” 她说完,又改做一片温和的神色,看向垂手不言的几个朝臣:“诸位大人,你们可会见了行走于理政殿中的宫女,内廷女官,便如这位举人一般心神荡漾,觉得此情此景伤风败俗呢?” 被皇后笑眯眯地问询的朝臣们只感觉到一股子危险的视线就悬在自己脑袋上方——这视线分明是来自皇帝的,毕竟这两年,在一众朝臣们面前晃悠得最多的女子,可不就是谢皇后本人吗? 山羊胡举人真真是开了个坏头,用什么女子与男子一室为官会扰乱男子心神伤风败俗来开头啊,真真是害死他们了。 若是赞同了他的话,那岂不是......岂不是有觊觎皇后之嫌? 好吧。 就算抛开这要脑袋的一条,单看时不时行走在理政殿中的众女性宫人们,那谁又会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办不好事的好色之徒呢?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修身都做不好,又如何能继续当官治国呢? 便是真的好女色,也都得打着个为家族绵延子嗣的名头才行啊! “回娘娘话,微臣自是行得端坐得正,见了异性之人便心神动摇,淫念四起,与那未开化的禽兽何异?”开口说话的是刑部尚书,这位大人并没倒向谢珝真的意思,但也没像反对派一样处处盯着谢皇后党,寻找一切可以打击对方的机会。 刑部尚书站位中立,在大方向上坚决跟着皇帝的意思走,而他本人为人也的确正直,家中只一妻而已,甚至多年无子,也从未想过纳妾之事,更没要从族中过继孩子继承自己的一切,而是早早就给自家夫妻二人修好了单独的小祠堂,打算等一蹬腿就把小祠堂连带这些年攒下的俸禄捐给京内的道观,让里头的道士帮忙看护几年的香火。 这样一个人,谢珝真虽然眼馋,但暂时也没想好收服的法子,所幸刑部尚书的确是个正直人:“若微臣能得女子为同僚,必不以其女子身份而生出轻佻慢待之心,当然,也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多有宽待优容,凡入朝为官者,摆在第一位的自然该时忠君为民!而非拘泥于此等无谓的小节!” 刑部尚书生着一张粗犷的面孔,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脸上“张飞同款”的大胡子随着说话的声音一抖一抖,十分凶恶的模样,他说完话表完态,便满脸肃穆地退回到自己的同僚之中。 “是啊,淫者见淫,若不是自己存了不好的心思,怎么会看什么都是......”席尚书阴阳怪气了一句,拱手躬身,“此人心性着实不端,陛下娘娘,微臣请夺此人功名,查其过往可有不法之事。” 第447章 重考 他的话让山羊胡举人登时如遭雷击,原就不是意志多么坚定的人,不然也不会一直考不出会试而去钻研些旁门外道了,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嘴皮子却依旧如鸭子一样地硬:“女子如何能与男子同朝为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遗患无穷啊陛下!!!” 大盛内宫中的女官虽然也有品阶,能以臣下自称,但她们是从来都不与前朝的正式官员被放在一处的,而是更类似于皇帝皇后在内宫的管家的位置,同时也起到连接内外命妇的桥梁作用。 今日众人口中的女官,显然并不包括这些内廷女官。 也正是在山羊胡举人如丧考妣地高声喊叫出这么一句话之后,一团速度快到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啪嗒”一声,便砸在了他的脸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高昂而嘹亮的女声,那女声的口音有些奇怪,说起官话的时候总是不太标准,但胜在声音足够响亮,咬字也算清晰:“放你的狗屁!” “大盛女子不得与男子同朝为官的话,那我西南诸地的官员算什么!”朱雀音抬手扒拉开一个金吾卫的刀子,一手叉腰地走进来,“攻破新南国都,为大盛开疆扩土的云麾将军,自此埋骨于山林间的女兵又算什么?!” 她罕见地做了中原人的打扮,只是这身衣裳叫众人瞧着仿佛有些眼熟,又仿佛哪里不同。 仔细地琢磨审视过后,才惊觉这不就是上头诸公的官服改版吗?! 样式与用料都是再标准不过的官样子,只是稍稍偏向于时下女子们常穿的款式,更加便于女子穿着,不影响行动和美观而已,其余的官帽、玉带银鱼、香囊皂鞋乃至胸口的的补子,分明与男官们的并无区别。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笑话!” 朱雀音朝着上头的帝后拱手躬身行礼后,学着那些大官的样子将双手捧在胸前,昂着下巴,傲然地看向脸色由红转白的一众闹事之人:“你们这些读书的,是要代替娘娘和陛下,将咱们羁縻县的百夷族人从大盛分割出去吗?” 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但说话的腔调很奇怪,只是此时没有一人敢于评判朱雀音带着奇怪口音的话语,反而被适时出现的她逼得不得不去面对某些人一直回避的话题——女官,早就存在了啊! 哪怕这些女官其实源自于某种妥协,长时间被忽视,可她们的的确确就是存在着的。 山羊胡子跌坐在地上吗,彻底地失了声,他下意识地去看作为牵头人的袁举人,而后者双唇不断地哆嗦着,青紫的底色上蒙了层不健康的白:“女子......就算女子可以为官,但......但那也只是小地方的小官员,女子怎么可能会考得过男人,女子怎么......怎么可能学得来经史子集......” 一副道心破碎,彻底疯癫了的模样。 其实吧。 为了今日的示威之举,这些人串联起来也废了不少功夫的,因他们都知晓谢皇后难对付,若不能借此事将其逼回后宫,那事后必定会迎来对方狂风骤雨般的报复,所以一个个的,都奔着必须成功不能失败的方向去使劲儿,浑然没能觉察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一张早早布置好,涂满了毒液的蛛网。 他们就要被困死在这网里头了,当死亡的阴影渐渐蒙上头来,袁举人也愈发失却理智。 “难道你们没有看在她是皇后亲眷的份上故意优容她吗?!” “难道你们在判卷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的姓名,她的出身?!” “难道你们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忌惮皇后的威势,下意识地捧高了她的文章吗?!” 袁举人不管不顾地质问起了考官,还有那些虽然上榜,却屈居林翘之下的举子:“没有吗?!没有吗?!” “这就是舞弊!!!”他不顾形象地跺着脚跳起来,“舞弊!舞弊!!!” 跳完,袁举人不顾一旁蠢蠢欲动的金吾卫的威胁,气喘吁吁地站了起来,朝天空呐喊:“不公啊!不公啊!” “若这位学兄实在是觉得本次科考判卷不公,那晚生倒是有一些拙劣见解。” 袁举人破防的惨笑声里。 自皇后凤车一旁走出一青衣人。 她身形高挑,手脚修长有力,发髻束成简单而朴素的仿古模样,一半束在脑后,只簪了一根莲花模样的玉簪;一半落于肩背,发尾处用与衣裙同色的发带扎束,林翘在众人略带惊疑的目光中,缓缓走来。 她的声音与男装时没什么两样,低沉,微微沙哑:“若你觉得我因是娘娘的亲眷而受到诸位大人的优容、偏爱,才会能力压众人,得了今次会试的头名,那——” 林翘转身,朝着上首的帝后施礼:“陛下,晚生愿意重考。” “重考又能如何,只要你一日是皇后的表亲,那就一日脱不得裙带之嫌!”藏在人群里的另一个举子突然出声。 林翘面色不变,很自然地接过了话来:“晚生愿意重考,只是或许得麻烦诸位大人,学兄学弟陪同。” 她看了一眼今日榜上有名,被传唤到此处的几个举子——这几个举子里一多半都是与林翘相识的,见她目光扫过去,有人下意识回避,有人却呆若木鸡,更有人在恍然之后,燃起了熊熊的战意。 “若得林兄......不,林举人相邀,以文相交,再战上一场又如何!”榜单上的第二名就很跃跃欲试的模样,“晚生求之不得!” 话说到这个地步,心思灵敏些的大臣已经反应了过来,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等人恐怕这回又成了皇帝夫妻想要达成某个目的的道具,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难以阻挡。 只见林翘朝着第二名微微点头,道:“晚生恳请陛下准许重考会试,加设糊名、誊抄之官员,凡举子行卷,在呈到考官案上,评判出高低之前,先以纸糊去其名,再由人以统一的馆阁体重新誊抄,打乱顺序再行判卷,待决出名次高低后,再与考生行卷一一对应。” “如此,便可免去科考时要看考生出身,斟酌其名声的不正之风,”林翘抬起右手,指向天空,“亦可免去晚生受优待之嫌,如若此次重考晚生不得其魁,愿斩去右手,服输,从此不再沾惹一丝一毫经史子集!” 重考。 她可能会输,但,她绝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如那些人口中所说一般,是错误的! 第448章 姚三下场 当林翘说出重考二字,再将几个条件一一列出时,在场的官员瞬间就感觉自己双眼前一直朦胧掩着的那层幕布终于被完全揭开了。 无论是今日这场闹剧里举事的众人也好,还是身处漩涡中心的林翘也罢,他们统统成为了某对夫妻手中的棋子,其根本目的在于——改革科举。 科举。 原该是这个王朝底层人才上升的最佳途径,然而虽然俗话都说穷文富武,但其实真要供出一个读书人来,其花费也绝对不是那些真正的贫家可以支撑得住的。 更何况......权贵子弟天生就比贫家子更多出在钱财之外的一条捷径,那就是人脉。 由父辈祖辈带来的人脉,给权贵子弟的科考事业带来了贫家子难以想象的助力,当二者共处同一考场中时,很可能坐在堂上的考官就是某某权贵子弟拐着弯的亲朋,哪怕贫家子的策论要优于权贵子弟,但,在二者只可取一的前提下,会被录取的,绝对是权贵子弟,而非无权无势的贫家子。 就算那考官与权贵子弟并无干系,可受其背后的父祖、家族势力所影响,绝大部分考官也更愿意对其优容以待。 这样的科举所要考量的,从来不止有考生本人的学识水平。 但若是任由科举程序继续如此下去,而不是做出适当的,更有利于贫家出身学子的改动的话,那上升的渠道终将会被把控在权贵官宦手中,那样的话,又与百年前牢牢控制住了一切资源与权力的世家有何不同? 大盛历代的皇帝都是最不乐见此种情形发生的人,而谢珝真也正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才大胆在皇帝意欲改革科举的时候,把“林翘”“女官”的私货给塞了进去,单凭她一个人,目前是绝对撼动不了从旧科举制度中得利的官宦权贵们的,但只要团结了皇帝,那此事便大有可为了。 与此同时,乐意科举改革发生的底层出身的官员,同样也是谢珝真可以寻求到的同盟对象。 这一次混进姚三、黄眀等人计划中,放弃个人前途,去把控和引导事件走向的举子,正是清流官员的助力。 有皇帝的支持,有谢珝真的多处布局,有清流官员的插手协助,再有女官们终于用一场战争争取来站在朝堂上的机会......如此种种,多方协调互助之下,才终于给恢复了女子身份的林翘换来一个如此特殊的重考机会。 当然,林翘本人的坚定和勇气也是不可或缺的。 身为这场乱局的中心,但凡只要她有一丝一毫的退缩之意,这整个棋盘就都会倾覆,一切努力前功尽弃。 而当林翘那么平静沉着地站在众人审视、憎恶的目光之下时,谢珝真便明白这一场战斗,已有六成胜算入自己掌中。 接下来。 皇帝首肯,春闱重启。 聚众闹事的几个举子都被暂时关押进了京兆府的大牢里,由专人看管,在贡院重新筹备春闱的这个过程中,贡院附近的两条街上的民居都被清空,用以安置参考的举子。 而为了表示避嫌,谢皇后主动前往慈宁宫侍奉胡太后,直至春闱结果出来之前,不再涉足前朝政务,同样的,严查举子父祖关系,令其暂时停职,回家,重新挑选关系网简单干净的官员为考官。 至于那些被点做糊名誊抄之用的小官,则是皇帝一早就准备好了名单,如今不过一个一个点出来用罢了,虽然官职可能低了些,但都是皇帝认为的可信之人。 一场闹哄哄的混乱之后,大盛帝京迎来了不同寻常的,十分平静的几天时间,与之相关者都屏息以待的时候,躺在医馆里终于捡回半口气的姚三终于从丧家之痛里缓了过来,他也注意到京中不同寻常的气氛,寻来人一问,才晓得在自己人事不知的时候,竟然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虽然实在算不上什么能人,但姚三还是本能地警铃大响,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的那几个同谋竟然都已经联系不上了之后,立刻便决定改了装扮,先逃离出京城去。 或许是过于紧张的缘故,姚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逃离帝京的过程实在是过于顺利了,他先是从藏私房的外宅里取了细软金银,后又买来几身以往绝对不会上身的粗布衣裳,草草把脸给涂黑,便混在一个商队后头成功地用伪造的路引出了城门。 然而就在姚三跟着商队走出去三五里,正准备悄悄离开商队,进到山里去的时候,这个商队也突然停了下来。 只见一匹马哒哒哒地绕过来,堵住了姚三的去路,马上跳下一个身强体壮的中年汉子,朝着姚三一拱手:“姑爷这是想去哪里?” 姚三猛地睁大了双眼,抬头只见自己已经被众人包围,而在这高大汉子身后静静站着的,不正是自己的那位岳父吗? “老将军......”姚三咬咬牙,试图说服对方,“京中近日发生了什么事情,想必您比我更清楚,我是难逃罪责了,可您别忘了,您也是插过手的,比起追踪我这样一个小角色,您不如回家多准备准备该怎么应对谢党的反扑才是!” 何老将军神情恹恹,半耷拉着眼皮:“这就不劳你操心了,老朽已经致仕,前朝的事情......与我没什么干系,如今站在这儿的,不过是一个失去了最心爱的女儿,想要为她达成最后的心愿的父亲而已。” “啊......”不提起何桑柔还好,一提起来,姚三就像是被人踩了一脚的蛤蟆,气鼓鼓地蹦跶起来,“老将军,做人要讲道理,何氏她丧心病狂犯下十恶不赦之罪,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人一脚踢倒在地上。 何老将军则慢悠悠地说着:“我那女儿,的确性子不好,可再不好,她从前,也是决计不敢行杀人之事的......是谁逼的呢,是谁,把她折磨成一个手染鲜血的疯女的呢,是你啊,好女婿,她是为了阻止你这个不孝不义,意图指使举子冲击朝廷的忤逆之贼不成,在绝望之下,才精神错乱疯癫,以至于做出无可挽回之事啊!” “她只是一个被长辈宠坏了的蠢姑娘而已。” “她那么喜欢你,老朽作为宠坏她的父亲,当然是得叫你死得远远儿地,免得......再叫你带坏了她!” 一声惨叫过后,商队扫尽来过的车辙与马蹄印迹,如同来自地府的冥使,了无踪迹。 第449章 想做什么都可以 慈宁宫。 “元君,告诉奶奶,你喜欢哪一只呀?”胡太后没什么架子地和陆微垣一起坐在垫子上,这垫子铺在慈宁宫侧殿门口的一座小花厅处,平日摆在花厅里的桌椅摆件连带装饰用的花瓶都被清理了出去。 小老太太只穿着身宽松朴素,看起来有些像坤道们常穿的道袍的棉布衣裳,手里提着一只三花的猫崽儿,盘起来的双膝上还趴着一只四蹄踏雪的黑猫。 陆微垣比自家祖母更散漫地学着小猫的模样趴在毯子上,对几只不断喵喵乱叫的小猫仔细看了又看:“奶奶,元君想都要可以吗?” “当然可以。”胡太后笑得眼角的细纹都旋成了一朵花的模样,“只是这小猫儿到底比不得人,你既然决定要养,便不可半途而废,万万不能叫它们成了弃猫。” 陆微垣打了个滚,滚到胡太后膝边,扶着站起来,道:“奶奶放心吧,元君最重信诺的了,就算只是对着几只小狸奴,我也能说到做到!” “哎哟。”胡太后放下小猫把孙女搂到怀里,感受了一下小姑娘十足的分量之后,忍不住对坐在花厅外头的小孙女她娘感慨道,“咱家元君长得好啊,寻常孩子在这个年纪,可没她这般敦实,会说话。” “也是沾了母后的福气。”谢珝真身前摆着张绣棚子,有一针没一针地扎着,“这小家伙闹腾得很,也就只有母后您能管得住了,倔起来的时候,陛下都得给她让步。” 胡太后乐呵呵地说道:“咱家的娃娃就是得有些脾气才好,若真连她老子都能管得住,那也得是她自个儿有本事。” 她无比爱怜地摸摸孙女毛茸茸的脑袋,又突然说起来:“今儿是贡院放榜放人的日子了吧。” 为了避免发生什么意外,这一次重启的会试考完了之后,诸多考生都没能被放回家去,而是依旧在金吾卫的护卫之下,被就近安置了。 贡院里的官员们加班加点地糊名誊抄,考官们对着全然不知姓名,而且还是一模一样馆阁体的卷子,头一次放下诸多关于身份的考量,只专心对所书内容进行评判比较,排列名次。 “应该到午时就能出结果了。”谢珝真抬头对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许贵妃笑了笑,放下手中压根就没用过几次的绣针,指着她冲胡太后笑道,“母后您瞧,阿圆这眉头皱得,只怕能夹死蚊子。” 自从谢珝真受情势所迫,不得不暂时退回后宫之后,许贵妃就没有一天是不担忧的,她身前也摆着个绣棚子,上头已经绣了不少复杂而有序的纹路,比起谢珝真那东一针西一线的好看不少。 乍然被对方这么一调笑,许贵妃脸颊微红:“人家是为了你提心吊胆,偏你还有心思来说笑!” “真的吗,哀家瞧瞧?” 显然胡太后也是个爱凑趣儿的,许贵妃被前后一堵,也顾不得担心什么了,拿了帕子便遮住了脸:“娘娘!” 这几年她活得比从前快活不少,因而哪怕已经是后宫四妃之首,执掌尚宫局的贵妃娘娘,却反而愈发地有了少女娇俏活泼的模样。 见大人们突然玩笑起来,陆微垣也跟着拍手笑,笑着笑着,小姑娘双眼一亮,爬起来便蹬上鞋子,朝花厅外跑了出去:“父皇父皇!” 还穿着朝服的皇帝很是熟练地接住了女儿抱起来,将陆微垣放在自己的臂弯上:“这么开心,你们在玩儿什么呢?” “在挑猫猫!”陆微垣大声回答,“奶奶把猫猫都送给元君了,元君以后就负责养猫了!” 她的童言童语一时间让现场的氛围更为欢快了起来,陆微垣虽然年纪小但是听得出大人们这是因为自己在发笑,已经开始有了点儿要面子的自觉的小姑娘揪着她爹的衣裳,纠正道:“以后这几只猫猫就归元君负责!” 只是大人们还是被她逗笑,陆微垣无奈地鼓着脸颊,沉默片刻后,一扭脸:“爹爹,我小表姨是不是能当官了?” 刚刚娘亲奶奶和阿圆姨姨应该说的就是这件事情吧? 陆微垣直觉自己只要说这个,就能让那些拿自己寻乐子的大人们不再发笑,她一向行动能力很强,所以想到便说了。 事情的发展也很让陆微垣满意,几个大人终于停下了不再笑话她。 皇帝带着几分得意地抱着女儿,李宗给他端来把椅子,他也就这么不计较地坐在了花厅外头,挨着谢珝真:“显明就不好奇?” “臣妾相信冠英的本事。”谢珝真把绣棚子挪开了些,“也相信陛下要使科举改制的决心。” 林翘的成败,不止关乎她自身今后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更与这个国家不断改进革新的科举制度息息相关,当然,对于谢珝真而言,重要的是那些她利用永嘉侯府收留和教育的孤女们,终于又有了一根立在前路上的道标。 只要林翘再度夺魁,那科举改制,女子也可由科举入仕,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了,就算那些个老迂腐再怎么跳脚,再怎么反对,也无济于事了。 只要一想到那些老东西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女子参政的模样,谢珝真就感觉一阵神清气爽。 “皇帝就别卖关子了。”胡太后也跟着起了身,用两只奶猫 从儿子怀里换回孙女,“哀家与那林家孩子不熟,没显明这般气定神闲,可是好奇得很呐。” 皇帝虽然在与先帝的关系上是个水分很大的“孝子”,但对于胡太后他一向亲近敬重,闻言便收起卖弄的意图,先是重重叹了一口一气,见谢珝真面色丝毫未改之后,才开口道:“朕之爱妻看人极准,林冠英的确才能兼备,二度立于榜首之位,实乃无可挑剔的魁星啊!” 谢珝真脸上终于有了些真诚的笑影,她侧目含情脉脉地看向皇帝:“再是如何的大才,也得有陛下开明的治世之策,才能一展所长,不然,只怕又是一个被埋没的司马氏了,冠英能有今日之成就,还得仰赖陛下的胸怀,臣妾先代她谢过陛下了。” 她的眼神和温柔的声音让皇帝忍不住晕眩。 胡太后抱起孙女,给了许贵妃一个眼神,几人悄悄起身离开,陆微垣从祖母怀里下来,拉着胡太后的手转头去看自家那旁若无人的父母两个:“奶奶,阿圆姨姨,娘亲她那么开心,小表姨做官一定是件很好的事情吧,那将来元君也可以做官吗?” 胡太后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孙女,神情中顿时多出丝缕的苦涩和释然,而后她笑着告诉小孙女:“咱们元君长大之后呀,想做什么都可以,奶奶保证!” 第450章 收尾 重考后的名次一出,再将上榜之人的原卷照旧张贴在贡院门外,彻彻底底地洗刷清除了本次会试的舞弊疑云,同时,也将二度会试,二度夺魁的林翘拱上了一个叫寻常士子们不得不终身仰望的位置。 此等壮举,今后恐怕是不会再有后来者了。 饶是最顽固的老书生,也不得不对着如此耀眼的成绩低头,只敢没什么底气地背后说上一句——殿试才是真分胜负的时候,未必就真能叫她做了开天辟地头一个女状元。 然而这种酸话也只能背着人说说了,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林翘的优秀,而一向力挺林翘的谢皇后也在成绩出来的第二天便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可想而知,到了殿试那天,哪怕她信守承诺不插手殿试,但也必定是要在堂上坐镇的。 她只需要在那儿坐着,即便又有反对派想要生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一家够不够谢皇后一巴掌抽的。 她光是在那里坐着,对于林翘这个有史以来头一分的女会元来说,就已经是一种强而有力的保障了。 而林翘以女子之身,二度在会试上夺魁的消息,也在谢珝真遍布京城各地,乃至逐渐延伸入州府地带的触须们的运作下,飞快地传播了出去。 不过短短几日时间,京城以及几处重要的州府上,就都已经传遍了——今科会试的会元乃是一个女子! 她不单单是夺了会元之位,而且还是考了两次,两次皆为众举子魁首,若无意外的话,今年的状元郎君,就要变成状元娘子了! “什么时候女人竟然也能考科举了?”→这是绝大多数人第一时间下意识的反应。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一科的举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叫一个女子压在头上?”路边的茶棚里,一个身材痴肥,穿着绸衣的行商沮丧得像是自己也去考了一样,“莫不是这女子施了什么媚术......” “把你嘴巴放干净些!”一声锐器的响动,把胖行商吓得一哆嗦。 他回头去看,却见是一个穿了短打胡装的女子,正是她出声喝止了行商,又把手里的长刀摔在桌上:“林会元为证自己没有舞弊之嫌,先后考了两次,此次都是第一,且她的行卷就张贴在贡院外头,这么多日子过去,想挑刺的人多了去了,可结果呢,谁不是斗志昂扬地来,最后却灰溜溜地走?” 此女子正是曾经作为君悦心亲兵去过西南的花常春,她年纪不大,但已经见过血了,说起话来,带着一股子锋锐之气:“自个儿没本事,就污蔑别人是走了旁门外道才得来的成绩......” 她轻蔑地笑了笑:“把你们路引户籍拿出来,本官要检查你商队中可有违禁之物!” “你......”那胖行商猛地站了起来,才举起一只手意欲指向花常春,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又见这女子身后另外几人也站了起来,有男有女,打扮的都和寻常武人没什么两样,只是仔细看去,竟是个个都带了刀的。 此处乃是前往京城的必经之路,虽是郊外,但也开设有许多茶摊,供来往行人歇脚,当然朝廷也是不会因为这地方规模太小就放松监管的,金吾卫护卫皇城,羽林卫守卫皇宫,这京郊,自然被分配给了帝京三卫之一的骁骑卫。 而花常春,自西南战役之后,便带着战功被调入骁骑卫,为一什长,今儿她并不当值,只是随便逛逛,刚好遇上这事儿,怎能不管? 胖行商在她拿出官牌之后便彻底丧了斗志,原是想跑的,可惜连他人带几个伙计,都没能跑掉,而且自他们的货物之中,的确搜查出了不少走私物品。 “呵,果然你自己是个不干净的,才会见了什么都往旁门左道上想。”花常春踢了被捆好的胖行商一脚,“先前纠集朋党冲击贡院,污蔑林会元舞弊的那些书生,如今都已被夺取功名,押入京兆大牢了,咱们走得快些,说不准,你还能与他们做做伴儿呢。” ........................................................................................ 京城里。 二次会试落幕,针对先前在贡院外示威抗议的那一群读书人的审理也已经开始了。 这群人本就是些脑子朽坏的乌合之众,唯一算得上首脑的,姚三已经被何老将军拖走,袁举人入狱后没能坚持多久便将黄眀给交代了出来,继而牵扯出在后头为倒霉大孙奔走的黄老头儿,黄老头儿入狱之后也没多少气节,不过打了几下板子,就把和自己暗中勾连的几家全都供出来了。 于是在朝廷忙忙碌碌准备殿试的同时,又有几个地位不低的官员陆续落马,自来舞弊皆是人头滚落无数的大案,这一次虽是诬告,但诬告无辜之人行舞弊之事,又怎么能不算是与前者等同的大案呢? 谢珝真坚持严查,顺便偷偷把自己早就写在记仇小本本上,准备好了的几家名字也给塞了进去,这一次有早就倒向了她的几家权贵,以及看到了科举改革好处的清流官员一起助威呐喊,反对派连声儿都没出地,就默认了谢皇后想要扩大战场的这个提议。 只是在狱中众人的供词越牵扯越广的时候,负责审理此案的大理寺和刑部都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落罪的书生里,好像不全是举人,怎么还混着一个官身的呢? 而且还是今年才举孝廉上来的,虽然没能正式授职,但孝廉名单上的确已经记载了他的名姓户籍,以及事迹。 这个人,正是怀着侥幸去观察事态发展,却反而把自己一起给送进了大牢的曾复。 此刻他正无比后悔自己没早早听从亲娘的建议离开,但因为他借口温书,后期很少参与黄眀等人的行动,一开始,并没能查出他其实也是主犯之一。 不是主犯的读书人,多半都只是被剥夺功名,而后再根据供词量刑罢了,曾复只想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先熬过这一劫再说。 然而天不遂他愿,他的好兄弟黄眀,因受不了狱中刑罚,直接把曾复已经是官身,不能随意用刑的事情给嚷嚷了出来。 曾复:......?你搞搞清楚,现在说这个除了踹兄弟一脚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吗??? 第451章 继续收尾 被“好兄弟”背后飞起一脚的曾复,连同他写得稍微有点儿虚假的孝廉事迹,便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扑通通趴到了几个负责审案的官员面前。 因涉及礼部的选孝廉可能作假,同时也牵连到吏部后续对孝廉官员的安排,刑部与大理寺果断把这颗烫手的山芋给一张折子丢到了理政殿。 此时谢皇后出入理政殿协理朝政已经是学士们以及诸部大臣很习惯的一件事情了,她取了刑部及大理寺上奏的折子,随意翻了几下便吩咐道:“着人去查这位曾孝廉的事迹,可否有造假取巧之处。” 合上奏折:“若有,便夺了他官身,先议前案,再议孝廉事迹造假案,两厢叠加量刑便是。” “就照皇后说的办。”皇帝姿态懒散,仿佛只是一枚人形玉玺。 谢珝真每次针对政事说些什么,他都只来上这么一句就没个后文。 如此,谢珝真忍不住看了皇帝一眼:“陛下,明日便要殿试了。” 大盛历来殿试都是皇帝出题,只是这一位显然还没提笔,皇帝闻言懒洋洋地摆摆手:“显明不必替朕担心,朕已然成竹在胸了,不如来说个好玩的。” 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这位曾孝廉最近也是倒霉,朕听李宗说,他是因为他娘病重的事后,不辞辛劳,不怕危险,亲自去了山中取药,九死一生归来治好了他娘的病,才得了这个孝廉的名额。” “不过他娘这才好没多久,他爹竟然又病了,而且怕是病得不轻呢,也多亏选孝廉官的手脚够快,不然这曾家小子,只怕要因为父孝错过这次机会了。” 对于曾复,谢珝真还是有点儿印象的,听着皇帝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语气,她道:“的确运气不太好,臣妾竟不知是何种珍贵的药材,生在京城周边的山上,诸多药师、大夫都不曾听闻过。” 皇帝哈哈笑了两声:“孝子么,自然该是与常人不同。” 帝后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底下诸位大臣却忍不住起了半身的冷汗——这世间能有多少真孝子? 又有多少是刚好能传出好故事好名声的? 而且还刚刚好撞在这选孝廉的关头上,简直用脚趾尖想都晓得其中有猫腻......就算这年头举孝廉选官已经成了一部分文不成武不就的官宦子弟的好去处,但大家做起履历来都是很接地气,甚至老老实实去做了好几年好事的。 这曾家小子,做事也太......太不地道了。 被朝臣腹诽做事手段太差的曾复,其实并不知晓自己这个“孝廉”具体都做了什么,只因这官身,乃是“讲义气”的“好兄弟”黄眀去给他运作来的,作为安慰他落第的“礼物”。 那时的黄眀还一脸得意地说,若不是他自己实在是做啥啥不成,也早该谋个官来的,这次算是便宜曾复了。 然而入狱之后的黄眀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硬是要把这件事情给咬出来。 曾复心情忐忑且想不明白黄眀这么做的目的。 而黄眀......的确是受了刺激,受了他亲亲表大舅子的刺激。 自袁黄二人入狱后,就被关押在一间牢房中,他们本就是亲戚,难免互相担忧了几句家里,说着说着不知怎地就吵了起来,在袁举人受了一次刑之后,战火不但没有消停,反而越吵越大声。 直到最后,几乎这一层所有犯人都吃上了他们几家人的瓜。 原来黄眀自生出来,那东西便发育不太好,被几个大夫都断言将来怕是没法有子嗣了的;而他现在的妻子刘氏,原是与黄眀一个堂兄定的亲,只是后来那堂兄病死了,又因几家人素来亲近,他二人算是青梅竹马,刘氏也表示哪怕一生无子,自己也愿意嫁给黄眀。 于是这两家便将婚约给延续了下去。 哪晓得刘氏过门才三年,便给黄眀生下两个儿子。 黄眀自是欣喜若狂,逢人便道刘氏这妻子多么多么地好,哪想到今日他与袁举人一同落难,后者竟然在争吵中情绪失控,直接把他早与刘氏偷情多年,刘氏和他育有两子的真相给嚷嚷了出来。 于是黄眀便疯了。 他从没想过,自己向来亲近的袁某人,竟然会与自己的枕边人刘氏勾搭成奸,还往自己脑门上一顶接一顶地扣绿帽子,心神都大为破防,破防之下,也顾不得什么“兄弟情谊”,张嘴便把曾复给咬了出来。 终于得知一切事情前因后果的曾复欲哭无泪。 调查的官员已经上了曾家的门,见到曾夫人细细询问,又入宅中搜查,这不查不知道,一查,把众人都给吓了一跳——小小一个户部郎中的府邸,里头竟然藏了那么多的污脏之事?! 调查官员只得连忙写了个条子上奏,请上官定夺。 ............................................................. 理政殿内。 大臣们把那条子传阅了一遍,纷纷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来。 谢珝真在上头看得有点儿想笑,只是碍于场合,给忍住了,皱着眉,用惊叹的语调说道:“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丧心病狂之家?” 一旁的皇帝冷笑不已:“父不父,母不母,子不子......不过一个户部郎中而已,府中就有如此多藏污纳垢之事,这京中朕不知道的,不知还有多少?” “陛下恕罪。” “是臣等无用,监管无力 ,请陛下娘娘恕罪。” 一时间殿内人跪倒了大片,谢珝真装模作样地上前拉住皇帝的手,拍拍他后背安慰了一下,皇帝才清清嗓子将众人叫起,又冷声道:“曾府中事也与安国侯府有关,李宗,你亲自去将安国侯夫妇和世子传来。” 语罢,他故作虚弱地往谢珝真怀里一歪:“他们怎么能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情来啊,真真是吓坏朕了,显明你说,朕诛他三族会不会太苛责了些,不如把他发配西北去挖煤?” 怕他死得太轻松是吗? 谢珝真忍不住别过头去翻了个白眼。 第452章 不放过 安国侯夫妻很快就到了宫里。 是的,夫妻。 久病在床的安国侯夫人一听说曾家的事情牵涉到自己娘家,便什么都也顾不得了,硬是强撑着叫人把自己抬了过来。 虽说女儿被顺利册立为世子一事的确是给她服了一碗强心剂,但她的身体底子在那儿摆着,依旧是只能常常卧床的。 安国侯夫人穿着侯夫人的大礼服,头上带了一顶几乎不透光的幂笠,黑纱垂下,将她枯瘦的身子衬得愈发瘦小。 阮湘娥一脸不安地跟在父母身后,代替身子不便的母亲朝帝后二人行了大礼。 “此处是自曾家那儿审出来的证词,安国侯你们自行翻阅吧。”谢珝真一个眼神,夏至便将一叠新写的证词给那一家三口送了过去。 安国侯先是自己黑着脸快速看了一遍,而后走到妻子身边,小声地为她也读了一遍。 隔着幂笠上垂下来的黑纱,阮湘娥能感知到母亲的身体正在微微地颤抖,而她听着父亲沉声读出来的那些内容,也是十分地难以置信。 原来自己亲表姐曾素秋的母亲,竟是被曾郎中这个结发夫君亲手害死;原来自己的外祖去世并非偶然,而是被曾郎中暗中下毒,甚至他们连艾家过继来的嗣子一家也不肯放过,说是路上遭遇了泥石流,一行人尸骨无存,实则是被他们派了人截杀之,尸身丢进山谷,再砍了树,推了滚石泥土一起倾倒下去...... 甚至连当初安国侯夫人难产时遭遇的那一把大火,也有他们推动的影子。 而在曾郎中的背后,他交代出来的那个姓氏,更是熟悉得令这一家子都忍不住心惊。 “......娘亲......”阮湘娥忍住心中惊骇,抬手轻轻地扶住了颤抖不已的安国侯夫人。 黑纱遮掩下,安国侯夫人双目通红——并非是悲伤,而是浓稠的杀意。 虽然有些不自在,但她还是默许了女儿这个过分亲近的动作,而后她悲声哭泣着,艰难地挪动着身子趴在了身下的竹榻上:“请陛下、娘娘严惩此人,臣妇......臣妇父亲一辈子忠君体国,不敢有丝毫懈怠,怎知到了老时,竟遭遇此等惨事......臣妇的姐姐又何其无辜,她才刚刚给那贱人生了孩子啊!” 安国侯夫人的手顿时一紧,清晰的裂帛声响起,竟是她生生用指甲抓裂了竹榻上的垫子:“怎么会有如此狠心歹毒的人,结发妻子......竟下得去手.......用石砚......生生......” 她再也说不下去,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哀嚎,继而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气管里一样,发出令人听来脊背发寒的“咔咔”声响。 “娘亲!”阮湘娥手忙脚乱地试图给安国侯夫人抚顺气息,安国侯则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用旧了的药瓶子来。 坐在上头的谢珝真见状,忙道:“去请御医来。” “是,娘娘。”夏至揣着手脚下生风地离开。 皇帝不知从何时起便将眉头皱得很紧:“艾老学士......从前虽然并不是事事都依从母后的意思,但他是个再标准不过的儒学君子,维护正统,所以曾数次为了立储一事,顶撞先帝。” 皇帝是胡太后的养子,而在先帝末年时,这对夫妻几乎已经完全撕破了脸,彼时储位并没能完全落在皇帝身上,先帝表面上对皇帝这个幼子宠爱有加,表现出一副自己与讨厌的妻子争夺这幼子的模样,实则只是因为奈何不了胡太后,故意用皇帝作筏子恶心人罢了。 而皇帝当然也不是什么通俗意义上的好孝子,找了无数机会想送他老子升天呢。 谢珝真垂眸看着留在自己身前桌案上的那一卷证词——为了避免证词有失,或者某个记录官员出错,所以大盛的审讯过程里最少都是要有两个或以上的官员同时记录犯人的证词和审讯过程的,刚刚给了安国侯一家的只是其中一份。 她轻轻捻起一张纸,将它翻过去:“即便艾老学士只是一心维护正统,但......落在旁人眼里,他只要没有支持自己,那就是站到了另一边去了。” 这个旁人说的正是先帝。 谢珝真看向若有所思的皇帝:“悦娘这次去西南收获颇丰。” “云麾将军得胜还朝,新南国王族都是她所俘获,自然......显明是说,先镇国将军?”皇帝两眼眯了一眯,瞬间便将这几人之间存在的关联联系了起来,“安国侯曾拜何老将军为师,镇国将军与何老将军亦是渊源颇深,若是他插手这两家的事情,的确比旁人都方便得多。” 先镇国将军同样没有明刀明枪地摆出来支持胡太后,甚至他作为一个从山里出来的野人,压根就搞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甚至是有意避了去的。 奈何。 奈何。 在某一个午后,打马归来的少年将军与同样纵马飞驰在官道上的叶氏乡君一见倾心。 没有突生的意外给他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两匹飞驰的骏马,暗暗较起了劲儿的两人几乎同时跑到城门口处,于落日的余辉中相视一笑,便成了一段缘分的开端。 叶莲芯的母亲康乐郡主曾被胡太后照顾过一段时间,她,还有她的女儿,以及她那个百战百胜的女婿,自然而然地,与艾老学士一样,成为了某人眼中的“背叛者”。 看着谢珝真的双眼,皇帝这一次终于能摸清楚她此刻心底的真实想法了,只是这并不足以令完全陷入这段爱情里的皇帝欢喜,他感觉得出谢珝真并不是很开心,而是充满惆怅,他认为自己作为丈夫,应该做些什么来令妻子开怀。 “那便一查何氏吧。”皇帝说着,转头看向被证词中竟然出现了何老将军所震惊到的安国侯,“安国侯,你亲自带上一队人马去查。” 说着,眼睛瞥向一旁等待已久的大宦官:“李宗你也挑几个人一起去,务必尽详尽细,不可冤枉忠良,更不可,放过行恶之人。” 第453章 以子告父 虽说何老将军大概率只是先帝的白手套而已,但先帝已死,皇帝总不能为了几家臣子的事情把亲爹刨出来再审判一遍,虽然他本人可能很乐意这样做,但显然他只是喜欢看别人的乐子,而并不喜欢让自家变成乐子。 心绪翻滚不已的安国侯领命去了,而安国侯夫人则是被女官们带着到了侧殿休息,让御医查探一下身体状况。 阮湘娥作为侯府世子,被留了下来,她最近这些日子受着从前从未有过的来自父母的精心教育,站在一水儿的老油条里倒也没怎么怯场,只是依旧是稚嫩的。 攥着那份证词,阮湘娥久久无法平静。 何老将军作为她的师公,她与何家也算熟悉了,虽然何家儿子太多她和他们玩不来,但对何老将军这个师公,还有他家的几位婶婶嫂嫂相处得并不算差,在此之前,无论如何阮湘娥也没法将自己外祖家一家的惨事与何家联系在一起。 更别说曾家了。 曾郎中......他可与安国侯是连襟啊! 虽说姨母早早亡故,但表姐仍在。 可这份供词上写得什么? 曾郎中毒害岳父,与大艾氏发生争执,竟用一方石砚生生砸死了结发妻子,甚至一度想要把曾素秋也斩草除根,若不是安国侯夫人顽强地活了下来,还不顾众人阻拦非要把曾素秋接到侯府来养...... 阮湘娥打了个寒颤。 继而便看到曾夫人供述,她为了把持大艾氏嫁妆,撺掇董二夫人把曾素秋与阮贺凑做对,一面故意打压磋磨曾素秋的性子,一面给他们二人创造独处机会,在下人嘴里传些个什么表姐弟做亲的话......等阮贺犯错,曾素秋身怀有孕之后,他们曾家便可借这孩子继续从安国侯府谋好处...... 阮湘娥只觉得自己身上冷得更厉害了。 曾经她以为的天设良缘,只是碍于皇家赐婚才不得不分开的一对有情人,这情起之处,竟是如此不堪,而且......而且表姐那孩子,竟然根本就不是如时候兄长所说那样,是两人一时的意乱情迷,情不自禁,而是兄长饮了含有催情效果的药酒,又被董二夫人安排了人引去表姐院中。 曾素秋寄宿侯府,满院子用的都是侯府的人,再加上那传了许多年的流言蜚语......阮贺这个侯府的小主子想对她做些什么,她如何能反抗得了,又如何会有人帮她? 这证词上,曾郎中这个当爹的竟然也是清楚此事的,只是他对于女儿被人欺负了的这件事情,所发表的唯一感言,就是...... “小小年纪就会勾引男人的荡妇!” “要她一定得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个没用的东西!” “和她那个娘一个模样,假清高,装什么不情不愿?” 表姐说过几次不愿意呢? 阮湘娥一张脸全然变得苍白了,她手中再也拿不住那份厚厚的证词,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证词落在地上,她低头看去,只觉自己满手都是看不见的鲜血。 她竟然还妄图让表姐给兄长做妾,竟然......竟然还想跑去公主面前,让她接受表姐。 为什么那时的自己听不见表姐的拒绝,也看不见她的不情愿呢? 阮湘娥脑子里混乱一片,她从来不是什么聪明人,只是在最近接受了父母的教育之后,才终于明白过来从前的自己到底有多么地莽撞,不知世情险恶。 她自以为是在帮助曾素秋,实际上,是推着这个唯一的亲表姐去死啊! 阮湘娥猛地跪在地上,慌张地将证词全部捡起,强逼自己继续往下看去。 此刻她已顾不得自己旁边是不是有人正注视自己了,她只想理清楚自己从前到底都做错了些什么,都忽视了些什么。 “娘娘,是不是得叫林御医也给世子诊治一下?”夏至看着那少女情绪失控的模样,有些担忧地问道。 谢珝真摇摇头:“不必去打扰她,此事对她而言也算一种历练吧。” 说着,看向皇帝:“陛下,曾郎中和他夫人都已经交代,曾复举孝廉的事迹乃是伪造,选孝廉的官员乃是受了贿赂,才会将其记录在册,看来不止科举需要动上一动,这举孝廉之制,也该好好查补查补,免得将来再有如曾家这般蝇营狗苟之辈钻了空子。” “是该如此,此事便交由礼部与吏部一起商议,最迟一个月内,给朕拿出个章程来。”皇帝终于收起他的懒散模样,顺着谢珝真的思路给地下的大臣们布置起了任务。 而能到理政殿中来的大臣们多数都是老油子了,对于旁边行举失控的安国侯世子那叫一个目不斜视,只专注地服从他们主君的条条命令。 传过一轮话后,谢珝真又道:“既然已经查实曾复孝廉事迹为假,臣妾以为,便该剥夺他的官身,以儆效尤......不过这一页的证词臣妾很是在意。” 她捡了一张证词出来:“这曾复乃是曾郎中妾室所出,一直养在嫡母膝下。” 说着,又翻出了另一张来:“然而曾府家丁和另一位姨娘却说,曾复生母在他家被查抄前便不知踪迹,而且曾家小姐也一样消失。” 皇帝仔细看了一眼,转头:“李宗?” 李宗躬身:“奴婢早先就派人去查了,只是派去的人还没回来。” 此时的曾素秋在何处呢? 永嘉侯府。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曾素秋与付轻素配合愈发熟练,最近这段时间,她们已经可以自由切换身体的控制权而不必经过晕倒这个过程,而且也慢慢摸索出来如何直接在脑海中交流的方法。 “秋秋你要是害怕的话,就让我去敲京兆府的鸣冤鼓!”付轻素斗志昂扬。 曾素秋同样如此,她深吸一口气:“我娘的冤屈,我这个做女儿的,一定要亲手为她报了才行,你只要陪着我就好了。” 她胸口不断起伏,十分用力地吸气呼气。 直到小永嘉侯谢意进来,正经地行了个礼:“消息已经传来,到时候了,请姑娘保重。” 以子告父,乃大不孝,先受杖责,不死,才能继续状告生父, 谢意从袖子里掏出个小药瓶递给曾素秋:“是母亲听说姑娘执意去敲鸣冤鼓后送来的,保命的好药呢,您身子弱,若是要撑过杖责,最好还是用上此药保险些。” 曾素秋道了声谢,而后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药。 第454章 值得 京兆府。 自曾经的武威侯府儿媳,如今的皇后娘娘悍然敲响立于府门口处的鸣冤鼓后,这只鸣冤鼓便三五不时地会被一些女子重重敲响,来往的衙差和行人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毕竟帝京乃繁华之地,人口众多,人一多起来,冲突便也多了。 而京兆府的职责之一便是处理京中居民的各类案件。 这一日,鸣冤鼓不算久违地再一次被人敲响。 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敲响它的人既不是满面风霜,被欺压日久的妇人,也不是一把年纪,还要受不肖子孙活气的老太太,而是一名披麻戴孝,楚楚可怜的弱质女子。 这女孩儿还很年轻,生得瘦弱,乍一看上去,似乎还没到出嫁的年纪,她也的确还梳着未婚女子的发饰,怀中——抱着一只四方的木盒,看上去竟像是个小棺材一般。 她敲完了鼓,便在衙差们出来之前,直挺挺跪在京兆府门外正中的位置。 这样一个打扮得不寻常,且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成功地吸引来了许多视线,守门衙差侧目看来,行走的路人也忍不住驻足。 大盛京都京兆府的大门常年是不关闭的,正堂前头便是审案的一个大广场,并不禁止居民自行入内观看审理现场,只是这广场周边由一群衙差拉了线围着,不许来围观审案的居民越界。 鸣冤鼓敲响后没有多久,这一任的京兆府尹胡大人便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 这是个认真做官的人,自打上任之后,但凡这鸣冤鼓一响,不管他自己身在何方,都是要用最快的时间赶到现场来亲自审案的。 很快。 在众人们的注视之下,一身孝服的曾素秋被衙差态度和善地请了进去。 曾素秋一到堂下便跪在地上。 胡大人一拍惊堂木,朗声问道:“堂下何人,为何敲响鸣冤鼓,有何冤情要诉?” 曾素秋先是磕了一个头,抬起来道:“奴......小女子乃京城人士姓曾,名素秋,户部郎中曾大之女,母为艾氏,昔年理政学士艾公长女。” 听到此处,京兆府尹眉头一皱,神情愈发认真起来,甚至起身对着曾素秋拱拱手:“昔年在下也曾听闻艾公公正不阿之名,只可惜......曾小姐还请起来说话,若有冤情,尽管诉于本官就是。” 此时被鸣冤鼓吸引而来的民众也陆陆续续地站成了一个圈,隔着持刀的衙差们往里头张望。 “这听起来还是个官家小姐呢!” “怎么就到得击鼓鸣冤的地步了?” 面对胡大人叫自己起身说话的好意,曾素秋只是微微欠了下身子,依旧固执地跪在地上,继续说道:“多谢大人体恤小女,只是我今日击响鸣冤鼓,为的乃是状告我生父曾大,为一己私利,毒·害·岳·父,欧·死·发·妻!” 她声音微微发颤,却又清又亮,尤其那最后八个字掷地有声,砸在在场众人的心头,叫众人不禁纷纷心中一凛。 胡大人快步走出来,到曾素秋身前严肃发问:“曾小姐所言为真?” “千真万确!”曾素秋没被周围顿时哗然的众人的声音影响了思路,她捧起怀中那个形似棺材的木盒,高高举起,“大人,此乃我母亲的遗骨,女儿不孝,为了取得她是受人谋害而死的证据,不得不亲自掘开她的坟塚......” 她深吸一口气,道:“母亲尸骸上有几处骨头断得很不正常,尤其是脑后......颅骨凹陷断裂,不孝女捡骨时,甚至那碎裂的骨片都是散在里头的.......” 冰凉的眼泪划过双颊,不知不觉间曾素秋已是泪流满面,只是她依旧强撑着口齿清晰地诉说道:“母亲死前,唯有父亲见过她,她......去见父亲之前还是好好的,转眼便暴病身亡,那时我年纪太小不知生死,长到如此年纪,才骇然惊觉此中异常,为寻母亲死亡真相,遂......掘墓开棺。” 她双手高举着盛放亡母白骨的棺椁,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胡大人跟前,而后深深地拜了下去,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声音宛如子归啼血:“后,又从侍奉曾大多年的妾室口中得知,不止我母,我外祖亦是受他毒手所害,还请大人,为小女子做主,还我无辜身亡的母亲、外祖一个天理昭昭,不孝女跪恩拜谢,不胜感激!” 人群突地寂静,又突地炸开一阵阵蜂鸣似的人声。 “天呐,不会吧?!”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歹毒的人,赘婿?赘婿也不应该啊?” “理政学士好像是大官,比户部郎中大的吧,这么一算,搞不好是受了欺压忍无可忍?” “什么欺压是把女儿嫁给你还让你好好儿做官的,真是没道理,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岳丈和发妻发现了才......啧啧啧,连结发的妻子都能狠手杀害的人,竟然还能做官,真是世道不公。” 而站在曾素秋身前的胡大人,哪怕他作为京兆府尹早已见惯了这人世间形形色色的惨剧,此时此刻,也忍不住怅然哀叹:“曾小姐所言,本官自会令人查清楚,只是......曾郎中无论如何,也是曾小姐你的生父,你当真要以子告父么?” 曾素秋直起身来,点头:“若我只因他是我生父,便对生身之母受其所害惨死之事视而不见,那我还能算是人子么?” “生育我的是母亲,养大我的是姨母,曾大杀害我母,毒害我外祖,我与他不单单只是血脉相连的父女,更是血海深仇的仇人!” 此话一出,人群里的议论声顿时大了起来。 有人觉得这女子心性太过偏颇,竟然如此仇视给她一条性命的父亲;也有人认为曾素秋为亡母复仇天经地义,只不过正好这仇人是亲爹,多了几分曲折罢了。 胡大人定定地看了她几眼,缓声说道:“曾小姐的意思,本官明白了,只是国法如此,以子告父,先受杖刑,曾小姐......” “我愿受杖刑!”曾素秋的话语铿锵有力,“此身乃母亲所育,若是能抛却此身令其九泉之下得一公理,不孝女纵是身死,亦是值得!” 第455章 看天意吧 “不孝女......不孝女......这哪里是什么不孝女,分明是大大的孝女才对。”人群中有人向着曾素秋默默行礼。 “以子告父,就是大不孝!”亦有人仿佛被告的是自己一般,对着里头身形单薄的女子怒目而视,“什么母亲孕育了她,没他爹她能出生吗?” “就是,人曾郎中好歹养她这么大呢......” “呸!听听你们说得是人话吗?!”一个身材壮硕的婶子撸起了袖子,一手叉腰,“没听到人家小姑娘刚才说自己是姨母养大的,你们男人啊,提个裤子罢了,真生孩子养孩子,还不都得咱们女人来。” “就是就是,个个在家里把自己当大爷一样等着人伺候,孩子哭了饿了也不晓得管一管,哆嗦一下就能得个当爹的名头,算是你们占了大便宜了!”大盛民风开放,尤其京都中下层的妇女,多得是出门行商,给人帮工的。 出门见的人,遇的事多了,性子也愈发朗阔泼辣,那些要体面,要规矩的贵族妇女反而做不出到人堆里围观审案的事儿,因而在场的好几个女人联合起来,把先前出声的男人们一顿数落,叫那几人臊着一张脸灰溜溜地逃了。 杖刑通常来说都是“去衣受杖”,得脱了衣服再打,除去让受刑者吃皮肉之苦外,更有要凌辱那人的一层意思在里头。 曾素秋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她是女子,是一个年纪轻轻未曾嫁人的女子,受到如此刑罚,几乎已经是将整张脸皮都揭下来丢在地上,任人踩踏了。 “秋秋,不如我来吧,不就是打屁股嘛,我没脸没皮惯了,九岁还被我妈这样揍呢。”付轻素试图代替她眼中“纯古人”的曾素秋熬过这一段。 但曾素秋还是坚定地拒绝了她:“这是我母亲的仇,我要亲自报才行,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从你身上学到了我或许这一辈子也不敢去想的那些事情,我......若我熬不过去,还得再劳烦你继续帮我呢。” “秋秋......”付轻素担心又焦急,但是这具身体的主导权曾素秋占据的更多,若是对方不同意,她是没法直接“夺权”的,只能焦心不已地叨叨几句,然后猛地想起来:“药啊!快吃药秋秋!!!既然是那位皇后娘娘给的,一定是好东西的吧!” 她们俩人都太紧张,一时间竟然都把这药给忘记了。 曾素秋借着擦眼泪的动作,以及袖子的遮掩,取出了药丸服下。 这药一下肚,曾素秋便感觉自己好似又有了些信心。 行刑的衙差取来长椅和木棍,胡大人捻着胡子站在长椅前,向周围看了一圈:“曾姑娘为母伸冤,乃是大孝之行,何必再使其受辱呢,就穿着衣裳行刑吧。” 他说这话就像是说我今早吃了两个鸡蛋一样简单自然,而后又对着行刑的两个衙差交代:“仔细些打,不得出了差错。” 他话音落下时,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欢呼。 曾素秋与付轻素皆是一愣,前者感激叩首,后者在她脑子里开心地打滚:“这是个好人啊!秋秋!别那么悲观!咱们以后还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呢!” “嗯。”曾素秋趴上长椅,咬紧了牙关。 户部郎中曾某人之女,状告他这个亲爹谋害妻子、岳父之事,很快就传了开来。 理政殿中。 一个小宦官悄悄对李宗禀告了此事,李宗皱皱眉,躬身上前:“启禀陛下,娘娘,曾府失踪的大女儿和那妾室都叫找着了。” “哦?”谢珝真明知故问地道,“她们现在何处?” “回娘娘话,她们现如今,就在京兆府中。” 李宗回答罢了,又将曾素秋是如何一身孝服,敲响鸣冤鼓状告生父,又如何受了百下杖刑,哪怕鲜血淋漓气若游丝,也依旧强撑清明地奉上人证物证的情形,言简意赅地描述了出来。 “好一个藏污纳垢的曾郎中府!”谢珝真猛地拍了下桌子。 距离帝后最近的朝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吓得身子一抖,连忙道:“娘娘息怒。” 谢珝真深吸一口气:“方才本宫看了曾府中人的供述,还担心曾小姐也叫这家子害了去,现在看来,曾小姐也是个聪明机灵的,而且也颇具胆识,对起生母也是一片孝心啊。” 虽然很怀疑这曾小姐状告生父的戏码也是爱妻弄出来的,皇帝却已经习惯了给谢珝真打配合,立时便点头道:“如此孝女,遣个御医去为其诊治伤情吧。” “陛下仁善,得此明君,分明就是天下人的幸事,偏偏就有这么些个蛀虫害物......罢了,本宫也不想再多说什么。这一家子......呵!”谢珝真捧了皇帝一句,又装作被气狠了的模样,给他一个贴心的机会。 皇帝果然温柔小意起来,轻声哄了几句后,便又听见一声扑通,原是终于收拾好自己情绪的阮湘娥跪在了地上,此刻的她双目通红,面带哀求之色:“陛下,娘娘,曾小姐乃是臣女的亲表姐,还望陛下娘娘准许臣女......准许臣与御医一并出宫探望。” 她说着,忍不住朝母亲前去休息的侧殿方向看了一眼,舔舔嘴唇:“......亦可不惊扰母亲静养,有臣去探望,还能叫母亲安心。” 磕磕巴巴地说出了理由,谢珝真看着阮湘娥点点头:“世子有心了。” 转向皇帝:“陛下?” 皇帝也跟着同意:“既然世子主动请命,那不妨顺便给曾小姐带道旨意过去,就说,朕准许她归还母姓,与曾家义绝。” 阮湘娥大喜,正准备再度下叩谢恩时,谢珝真脑中灵光一闪:“既然如此,便劳烦世子也替本宫带句话去,通晓众人——曾复为举孝廉,与其嫡母合谋伪造孝廉事迹,今既已查明,便夺他孝廉官职,又兼他待生母不孝,为人子却无视生母孤苦受罪数年,只一心钻营,甚至为了名利不认生母......” “他这一脉,服刑过后,三代不得科举,不得为吏,先学学怎么做人,再来谋求官职吧!” 曾郎中杀害妻子岳父的时候,曾复都还没出生,曾家的这桩罪名就算是牵连到他身上,也不会要了他的性命,哪怕加上污蔑春闱舞弊这案子,因他不算确切的主犯,那最后量刑定罪顶多也就是贬籍流放。 思及造梦曾与自己说过的那些此人相关的“剧情”,谢珝真被恶心得既想要他死,又不想叫他死得太过轻易,便让自己这个他口中除了撒娇争宠就无所作为的后宫小女人在送他流放之前,给他几个大嘴巴子吧。 至于他能不能在流放路上坚持下来,那就只能看天意咯。 第456章 继续继续收尾 稍作思考,谢珝真又补充道:“既然曾复被去官,那今年的孝廉名额便空出来了一个,我看曾小姐......现在应该唤作艾小姐了,艾小姐她事母至孝,不如便将这个名额给了她吧,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当然觉得甚好。 他们夫妻两个一唱一和地于是把艾素秋也给塞进了不知道改革后还会不会继续有的孝廉官的名单里头去,底下众朝臣事到如今,也算是彻底看清楚皇帝夫妻是铁了心地要令女子入朝为官。 偏偏就算不算上早先时候就有的诸夷女官,从君悦心,到林翘,再到艾素秋,她们走的都是最光明正大的路子,而非容易受人诟病的裙带关系......便是想要阻止,也只能从她们本身的性别上动找理由。 但奈何若是想从这点上找事,就得先对上谢珝真这个作风强硬的皇后,想给皇后找麻烦的那几个例子可都是早已满门抄斩了,就算是最最见不得女子入朝的官员也必须得先考虑考虑——自己赌上全家的人头去跟谢皇后及其党羽拼命,真的很划算吗? 如老英国公那般为了自己的“忠君”理念甘愿奉献全家的丧心病狂之人,到底还是少数。 于是他们所要思考的问题便变成了:煜熠公主,当真会有那个机会和能力,坐上天下间最尊贵的位置吗? 皇帝正值壮年。 煜熠公主也还年幼,皇后也正是女子生育的好年纪,说不准将来等她诞下皇子,便会自然而然地打消硬捧公主上位的念头了呢? 某几个朝臣苦中作乐地想着,外人并不知晓谢珝真已经利用功法使自己的月事暂停,起码在陆微垣的储位坐稳之前,她都不会去考虑二胎的事情了。 哪怕是主神推演出来的每一个未来里,她也只有两个女儿而已,除去成了女帝的大女儿,次女都是在皇帝离世后才出生的,某些野史里头还暗搓搓地说这个女儿的亲爹根本不是皇帝。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眼下谢珝真最想要做的几件事情——推行科举、选官制度的改革,令女子也能与男子一般经由正道途径入朝为官,以及进一步打击帝京中谢党的反对派,都已经算是初步达成。 接下来,便该开始筹谋在京外各州府之中扎下自己的根须了...... 谢珝真盯上了这一科刚刚经历了两次会试的贡士们,连考两次,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之下,还能榜上有名的,无论学识还是心态又或者身体素质都是顶尖的,且从那日事发时众人的表现来看,有几名贡士对身为女子的林翘亦是持有善意,这些贡士都是可以争取过来,为自己的计划出力的好人才。 先叫他们在翰林院学习一段时间,再细细挑选,分入六部,或者外派为官。 这个过程或许稍微漫长了些,但今年还不满二十六岁的谢珝真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她有耐心,也有底气,可以等待着自己播撒下的权力种子慢慢长成。 杀过这一批之后,的确也该暂时缓下脚步,多陪陪女儿了。 与谢珝真的悠然不同。 被从原先的牢房里提出去,与曾家众人关押在一起的曾复没有一刻不念叨着想要回归原本的世界。 曾家众人作为犯官及其家眷,分配到的牢房可比那些闹事的读书人差得多。 已经被判了斩首的曾大只是吊着一口气没死而已,他先前就被曾夫人给下了毒,还没等治好,就被京兆府衙差抓进牢里来,折腾去半条命不说,牢还没蹲多久,就又被人锁了去京兆府的大堂,与艾素秋当面对峙。 那个时候的曾大已经只会瞪着一双眼睛,翻过来覆过去地骂“逆女”了,哪知才骂了没几句,阮湘娥便带着帝后二人的旨意赶到,眼见自家忤逆不孝的逆女非但没因状告他这个生父落罪,反而还得了恩旨可以回归母家,甚至眼看着也成了官身...... 曾大当场便是一口污血吐出来,衬得一旁伤痕累累的艾素秋愈发喜气洋洋。 虽然京兆府尹胡大人对艾素秋有些怜悯,特意暗示过打板子的衙差轻些下手,但那到底是一百个板子,仍旧将艾素秋打得皮开肉绽,所幸的是,打板子的衙差都是老手,一百板子下去,只是伤了皮肉而未动筋骨,看着可怖,但实际上并没有损伤根本,好生养上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健康。 从京兆府大堂上拖回牢房里的曾大昏昏沉沉,看着似乎是离死不远了,但他毕竟是要紧的人犯,在行刑之前,都有大夫过来给他吊着一口气不散。 而曾夫人见丈夫如此,心里便明白自己一家是真的没了生路——她在大艾氏死后是帮着处理了尸体,因此被视作了害命的同谋,一样要处斩。 弄明白自己处境的曾夫人把曾家上上下下全都咒骂了一遍,用词极尽恶毒,末了还不忘告诉曾大,他中的毒正是自己所下的,而在自己给他下毒之前,他唯一的宝贝儿子就给他下了绝育药了。 被揭穿恶行的曾复自然是连连否认,一家人又吵又闹,最后还是怕曾大撑不到行刑就被气死了的狱卒看不下去,将这几人隔了开来关押,才消停些。 狱卒也没办法,若不是这里头的人是要犯,死活关系着他的俸禄,他才懒得管呢! 京兆府里养着专门负责给囚犯们吊命的大夫骂骂咧咧地来了好几趟,最后一回过来的时候,身后带着个年纪看上去不大的小学徒。 这小学徒正是乔装打扮过的付轻素。 拜她与艾素秋只见其妙的共生关系所赐,艾素秋身上的伤势在她接管身体的一瞬间便全数不药而愈,两人试着换过几次之后也发现,让付轻素掌管身体,不但能不受棍伤所累,还能让艾素秋的伤好得更快些。 于是这些日子两人做出一副安心养伤的模样,实则换成付轻素在外行走。 今日是她们在特地问过谢母可不可行之后,才买通了京兆府的狱卒和大夫,想再见一见曾复,毕竟付轻素与前者不同,做不到一穿越就视人命为草芥,而且在她看来,曾复怎么说也算得上是自己半个老乡,见他一面送点临终关怀,也能让自己心安些。 第457章 收尾完了! 其实曾复并没有被判死罪,给他的惩罚只是贬为贱籍,再流放三千里而已。 但......无论在他自己,亦或是“老乡”的付轻素看来,他去流放能存活下来的几率是极低的。 陷入惶惶之中的曾复已经瘦成了骷髅模样,胡子拉碴满身酸臭,付轻素见状先是吓了一跳,而后她走到牢门边,看守这一家子的狱卒和大夫都没有离开,只是做避嫌状地走到了另一头去,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她从随身携带的食盒里取出酒菜,递给曾复:“吃顿好的吧。” 她其实不太晓得自己该说什么比较好,看着狼狈不堪的曾复,不由自主便想到她小时候去乡下奶奶家,看到大人们用火钳从柴堆里夹出来的一只吃了毒鼠药的老鼠。 她知道老鼠对人有害,但看见那只老鼠因为药性在小水沟里痛苦地痉挛翻滚的时候,她还是心生不忍,有点可怜,有点奇奇怪怪的悲伤,后来妈妈告诉她,这便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了。 此刻狼狈得宛如阴沟老鼠的曾复却抬手打翻食盒,扒在牢房的栏杆上:“救我出去!你一定要救我出去!你、你不是和永嘉侯府要好吗,你一定能救我的!!” 他急促地说道:“别忘了咱们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你若不救我......” “我还能来看你,就已经是看在咱们......的份上了。”付轻素心中那种淡淡的哀伤并没有散去,只是她依旧翻了个白眼,“你尽管胡言乱语,我保证你会死得更快,而且你就算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呢?” 她抬手指指自己:“我,新出炉的孝女,还得了你空出来的官缺,养好伤便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女官了。” 曾复一脸的难以置信:“女人当官?” “得亏你还是那个地方来的......”付轻素冷笑道,“这多亏了皇后娘娘呢,对了,还有个事儿我觉得一定要告诉你,本朝官宦是可以以官位赎罪的,若是你没有和曾夫人一起弄虚作假,而是真的好好儿孝敬一下你亲娘的话,说不准就不用被贬为贱籍还去流放了,毕竟曾大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不是?” “她只是......只是一个姨娘!”曾复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母亲是曾夫人,她不过是......不过是个奴才,是为了给我、我娘分担生育风险的!我孝敬我娘有什么错,难不成非得叫我去孝敬一个奴才?!” “分担生育风险的人只生了一个,曾夫人一把年纪了还要拼一胎,分担个鬼哦,还有,就算她是奴籍,是妾室,也是你板上钉钉的生身之母,你对她不孝照样是大罪!” 付轻素撇撇嘴拍拍衣袖站起身来:“得了,我也不跟你多说什么,反正就算你在流放后侥幸活下来,还好运撞上大赦什么的恢复民籍,你的子孙后代也要三代不得为官呢,这可是娘娘她亲口说的,弃生母于不顾的畜生,先学学怎么做人,再去想做官吧!” 说罢,她不顾曾复的咒骂和哀求,转身离开了牢房。 走到阳光底下,付轻素轻快地伸了个懒腰,对脑中的艾素秋道:“哎哟这下子我可轻松多了。” “......那就好,我还怕你哭来着,毕竟......说到底,你们也算是有些渊源。”艾素秋语气带着担忧。 付轻素转了转手腕,把双拳捏得咔咔一阵响:“我的确有点可怜他,可这跟我不想救他没啥冲突的,反正路走到现在,都是他自个儿选的,我又不是他亲娘,管不了那么多,给他送顿好吃的,算我仁至义尽了。” “只是可惜了姨娘......” “她怕是那个时候就瞧出来,曾复......已经不是她生的那个孩子了吧。” 艾素秋怅然道。 付轻素连忙安慰:“那位姨姨没被论罪,太夫人还给了她安家银子,让她和那些矜寡老人一起在敬老堂里住,平时带带慈幼院里的孩子,还能换些工钱......这怎么看都比在曾家院子里没日没夜受磋磨好得多了。” “你若放心不下,咱们今后多去瞧瞧她就是。” “她能在曾夫人手底下坚持那么多年,又能在......发现了曾复的异常之后果断反水,可见她心性也算坚韧,这样的人,能把自个儿的日子给过好的。” ............................................................................................. 何府。 早已分家的几房人,正惴惴不安地聚集在何老将军房中。 这屋这院子,都是一副被人翻检搜查过的零落模样。 何老将军坐在众人中央,原本就十分衰老瘦弱的身形,看上去竟像是在短短一天之内又缩水了不少,离他最近的何大几乎快能嗅见他身上的死气了。 “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陛下他会突然......还有安国侯这白眼的,竟不顾师生情谊......”何家大老爷一边跺脚,一边念叨。 若放在平时,他这般举止定会遭了父亲的斥责,而已经对管教儿子有心无力的何老将军这次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冲着站在孙子们最前头的何大招招手:“老大你来。” “祖父。”何大恭恭敬敬地上前。 何老将军看着他长叹一口气,道:“待我死后,你,还有你父亲,全部都要立刻请旨丁忧,扶棺回乡!” “祖父!” “老太爷!” 惊呼声不绝于耳。 何老将军冷冷的目光扫过去,待众人都闭了嘴,才继续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想叫你们知晓,日后行事做人收敛着些,别以为我的名头还能继续庇佑你们!” 他训斥了众人几句,责令大房之外的几房人,身上有官职的要么申请调令调去外地,要么干脆辞了,总之不许再留在京城。 而后又拉着唯一剩下的大房中人交代道:“我不想瞒你们,但是也不能说太多,安国侯府及叶乡君处,的确是我对不起他们,只是这些旧事都莫要再提了,你们今后见了这几家人,能避则避吧,老大啊,你父亲不顶事,今后这家如何,可都看你和你媳妇了。” 他有些急促地喘了一口气后,才道:“你们一定要照着我的安排去做,保重自身为要,另外几房......若是实在不成模样,也不必顾忌太多,明白了吗?!” 垂死的老人双目中绽放出可怖的凶光,何大不由愣住,楚琉珀哆嗦着拧了他一把才反应过来:“是,孙儿明白!” 何老将军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将拐杖横在膝上:“行了,你们也出去吧,该准备的都准备一下。” 众人陆续退下。 没过多久。 何府便传出致仕才短短几日的何老将军于家中安然离世的消息,众子众孙未被夺情,悉数回到原籍守孝。 宫中。 “如此,显明可算满意?” 帝后对坐执棋,皇帝落下一子在谢珝真的包围圈中,挑眉而问。 “陛下既然舍得,那臣妾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谢珝真欣然吃下那枚棋子,又探手从棋盘底下绕过去,勾着皇帝的小指挠了挠手心。 何老将军是先帝的白手套。 于国于朝于君,的确是有功的。 但......对于先帝的信臣,爱物,甚至是这个皇父本人,皇帝都不太愿意理睬,平时放在一边,放着也就放着了,反正是个识趣儿的老家伙,不会仗着自己年长便瞎蹦跶,但若是能借此博爱妻一笑,皇帝当然也不会吝惜他这最后的价值。 他愈发沉溺于这份甜蜜的情感,将权势如同这棋盘上的棋子一般推到谢珝真手边,谢珝真自然是毫不客气地一一抓紧攥牢,并适时给予最恰当的回应:“我待陛下之心,便如陛下待我这般。” 皇帝笑着试图越过棋盘凑上前去亲吻她时,陆微垣“嗷嗷”地叫唤着从门外冲进来,一头撞翻两人中间的棋盘,然后栽进母亲的怀抱:“娘亲快看阿圆姨姨给元君绣了一条好漂亮的小鱼哦!” 第458章 十二年后 启元二十九年,夏。 一名身穿轻薄纱制襦裙的小宫人急匆匆走在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她面带焦急之色,额头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水,步履如风,翠色的裙摆翻飞不已。 “公主!” “公主你在哪儿?” 奇妙山石与重重翠绿的松柏掩映之间,宫人们寻找呼唤的声音此起彼伏,这身穿翠色裙衫的小宫人也正是其中一员,她又绕过一座假山,出现在眼前的确实无比熟悉的朱色栏杆,小宫人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这个地方自己先前就已经寻找过一遍了。 正待小宫人预备回头去他处找寻的时候,自回廊拐角处走出一身穿宝蓝色宫装的女子来,小宫人见了,连忙屈膝行礼倒 :“奴婢拜见寿安公主。” 寿安公主——四公主陆宝慧用帕子掩着双唇轻轻咳嗽了两声,语气温柔地询问道:“可是五妹妹又乱跑,不见人影了?” 她生得很像刘罗华,眉眼明艳靓丽,只可惜略带病容,不过这也正好叫她的美丽变得不那么咄咄逼人,反而温柔可亲起来,再加上偶尔因为身子不适蹙起来双眉,便有种如西子捧心般叫人忍不住怜惜关怀的美感。 小宫人垂着头,嗫喏地回答:“......是。” 寿安公主看着这个年纪尚小,显然不太会在贵人面前应答的小宫人笑了笑:“这重华宫啊,哪怕咱们这些当哥哥姐姐的都已经搬出去住了,看来......还是日日都热闹得很。” 小宫人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寿安公主的话,只顾着头上冒汗了,幸好寿安公主在说完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之后,倒也没想着要为难小宫人,反而给了她些许指点:“本宫还未出宫开府之前,常与五妹妹在西南角的荷花池边玩耍,那里凉快,这些天又是荷花开得最好的时候,你们不妨到那儿去寻一寻五妹妹。” 她今年已经二十岁,前年的时候出降义阳伯世子,因身子不太好,一直都没能怀上孩子,不过寿安公主倒也不着急,照样隔三差五递牌子进来,入宫在帝后膝下尽孝,联络感情。 “回殿下话,奴婢等已经寻过一遍了,实在是找不到煜熠殿下......”小宫人见这贵人话语可亲,便忍不住有些忧虑地回了一句。 寿安公主皱皱眉:“这样啊......罢了,本宫来都来了,便帮你们寻一寻五妹妹吧。” 随着皇帝的子嗣们陆续长大成人,一个个出宫开府,重华宫便只剩下年纪最小的那两个——煜熠公主陆微垣,六皇子陆嘉轩,后者被生母与两位养母教导得很是乖巧安静,前者却带来了叫整个重华宫日夜不得安歇的热闹。 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煜熠公主是个爱玩爱闹,受不住管教的,常常宫人们一个不留神就溜得没影儿了,连御书房里最严厉的师傅,也早在这位公主七岁的时候就吓唬不住她了。 按常理而言,这样一位“无法无天”的公主是该被狠狠请了好几个嬷嬷来一起教导,非给她养出与皇室公主,金枝玉叶相称的得体礼仪来的,然而最该去管这事儿的几个人—— 一个亲爹皇帝,只恨不能把重华宫再翻修几遍,好叫他的宝贝女儿能随心所欲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撒欢; 一个亲娘谢皇后,几次公然站出来盛赞她唯一的女儿活泼康健,机敏勇敢,至于那些说煜熠公主的行止貌似不够端庄淑静,无大家贵女风范的......谢皇后朱笔一划拉,便将那些人查个底朝天,有罪的问罪,无罪的敲打,一通敲敲打打下来,京城中有关煜熠公主的某些风言风语便像是陡然间被剪断了舌头一样,骤然消停了。 在两位至尊都摆明了是溺爱这个最宝贝的女儿的前提下,煜熠公主只是生得活泼了些,好动了些,聪明了些,爱诡辩了些而已,比起历史上曾有过的那些卖官鬻爵,胡作非为的公主而言,已经是不可多得的乖巧。 就连整日里为煜熠公主行踪不明而忙碌不断的宫人也都很清楚,煜熠公主其实是这宫里最好伺候的主子之一,从不随意打骂下人不说,也很少会去做真正令旁人为难的事情,不过是孩子心性,贪玩儿了点罢了。 寿安公主陆宝慧对此深以为然,她们是年纪相差最小的姊妹,虽然彼此曾经也有过许多不对付的时候,但到底是一处长大的,稍作思索之后,她便带上那个焦急的小宫人,往先前说的那个荷花池的方向走去。 这荷花池是陆微垣也搬进重华宫后,缠着皇帝给她修的,整个池塘边缘那一圈水位只到成人的腰部,越往里头,就越深,栽种了满池精心挑选过的荷花,这个品种的荷叶舒展开来,足足能遮住人的大半个身子,待到了开花的时节,那一朵朵粉嫩欲滴的荷花生着极小的嫩黄色莲蓬,巴掌大的花瓣重重叠叠,拿在手中仔细一看却又彷如一张张最轻透的薄纱裁剪而成,透着淡淡的荷香,如云似雾,如梦似幻。 站在一池粉白绿相互交错的荷花边上,寿安公主只觉得自己今日是穿错了衣裳,宝蓝色太过沉闷,该换个嫩粉鹅黄的,才更适合来赏花。 “五妹妹?”她冲着莲池最中心那一簇荷花深处轻声喊了起来,“快些出来吧,别玩儿了,父皇寻你有事呢。” 在过来的路上,寿安公主已经从那小宫人口中轻松问出了她们此刻这么着急地寻找陆微垣的缘由。 只听她话音一落,那藕花间便飞出一只浑身纯白的长腿水鸟来,而后苍翠的荷叶也跟着纷纷低头、弯腰,似是被什么东西从里头拨动了一样。 没过太久,开得正如云烟般的荷花也喝醉了似的摇晃着,一截乌黑的小舟尖尖便从茂盛的花叶之间驶了出来。 一个少女清甜的声音也在同一时间传到众人耳中:“父皇找我?” 第459章 公主们 陆微垣自藕花之间微微探出半个身子来,脑袋上还顶着一片硕大的荷叶:“四姐姐!稀客稀客!” 她梳着简单的螺髻,只以红绳缠绕发丝,插上几朵小巧的珍珠攒花,一双乌黑的眼睛猫儿一样透着灵光:“父皇找我什么事儿?” 寿安公主远远看着自己妹妹双颊透红,两眼微微湿润,一副刚刚在荷花丛中睡醒的模样,有些无奈:“这个本宫就不知道了,本宫只是路上遇到了寻你的小宫人,才晓得父皇正在找你——你怎么跑到这地方午睡,翻下水里可怎么了得?” 陆微垣抬起手,宽松的衣袖从腕上滑落,挂在臂弯处,她“咔嚓”地掰折了旁边的一枝荷花,站起身来,小船随着她的举动开始摇晃,船身下荡漾开一片微波,隔着岸边还有两个跨步远的距离,陆微垣足尖在小船上轻轻一点,便自其上飞身下来,轻巧飘逸,却也叫旁人看了觉得惊险。 寿安公主心头便顿时咯噔了一下,生怕她落地时没站稳,摔下莲池里去,到时候自己这个在旁边的姐姐免不了要担些责任。 陆微垣轻轻松松跃到岸上,外衫的系带或许是在她午睡的时候被弄开了,有一边从肩头滑下来,歪斜地挂着,显得她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而陆微垣并不在意自己这样子是不是过于不羁了些——反正这儿又没什么外人在——她走到寿安公主身前,抬起手便将那枝荷花递给姐姐:“谢谢四姐姐啦。” 寿安公主接过花:“谢我作甚,你还是快点去见父皇,别叫他等急了。” “好啦好啦,晓得啦,明白啦,知道啦,这就过去。”陆微垣把外衫拉拉好,又随意地抬手拢了拢稍微有点散乱的黑发,把一直顶在头上的荷叶摘下来,拿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凉风,脚步缓缓,朝重华宫门的方向溜达着离开了。 .................................................................................................................................... 另一处。 “......我就是不想再成亲了嘛,哎呀娘,我的亲娘呀,您就帮我跟娘娘说一说呗,娘娘可疼我了,她一定会赞同我的想法的。” 李淑妃看着眼前瘫在贵妃榻上啃果子的女儿,心头一阵堵:“什么叫娘娘可疼你了,娘娘难道就不疼我.......不是,难道我就不疼你了吗?” 闻言,二公主陆仙琼猛地坐起来:“您当然也疼我了,只是您的疼法和娘娘不一样嘛,娘娘就从来没有催着我嫁人过,哪儿像娘你......这不过才休,不是,才与一任驸马和离而已,您就整天念叨个没完,若是将来我的情路也像是荣乐姑姑那样坎坷,您怕是能把我两只耳朵给念叨穿咯。” “诶你这死孩子!”李淑妃指着女儿气得说不出话。 她对自家女儿的未来驸马十分挑剔,看看这个也不满意,瞅瞅那个又不合适,挑来拣去的,把二公主足足留到了二十二岁才终于出降,陆仙琼的驸马年纪比她小了一岁,家中也有个湖阳侯的爵位,只是这个驸马是家中次子,轮不到他承爵罢了。 李淑妃看中的是湖阳侯本人只一妻,无妾室,湖阳侯世子也是如此,而这位二公子的名声也向来是好的,仔细观察了大半年,确定他私底下也没什么花样之后,李淑妃才终于点头,愿意让他做自家女儿的驸马了。 湖阳侯家中对让次子尚主一事也没什么异议,二公子本人也曾在几次宴会上见过陆仙琼的面,对于父母的询问,红着脸应下了亲事。 而后便是李淑妃请旨,帝后为二公主与湖阳侯赐婚,再封二公主为永泰公主,于皇城中设立永泰公主府。 距离永泰公主成婚已经过去三年,这三年间,永泰公主待驸马虽不热情,却也不算冷淡,只是在半年之前,驸马外出打猎失踪,回来之后竟带了个女子,称那女子乃是他的救命恩人,要认了义妹,留在家中,只待过些时候便给她寻个好人家嫁了。 然而还没过一个月,那女子便哭着冲到永泰公主府门口,说是自己与驸马在山中时,为了取暖,已有了肌肤之亲,她自小便受父母教导女子应当从一而终,是万万不能另嫁旁人的。 对此,永泰公主倒是没太多反应,只是很淡然地给湖阳侯写了封休书过去,把驸马连同他带来的下人全部丢出公主府,再把府门一闭,转身便去荣乐长公主经营的酒楼寻欢作乐去了。 直到李淑妃担心女儿难过,想将她召进宫来,却猝不及防得知自家女儿竟和荣乐长公主混在一起...... “你听娘说,外头那些男人,玩了也就玩了,家里头啊,还得有个知冷热的才好,这才是正头的呢,你来看看这几位公子的资料,娘都给你查清楚了的,性子最是温和柔顺不过,虽然或许及不上你福昌姑姑驸马那般贤惠,但是他们都只是寻常的官宦子弟,进了公主府来,再教一教就好了。” 李淑妃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自家女儿被外头的野男人勾歪了性子,便用上十二万分的细心,想给永泰公主再找一任驸马。 哪知永泰公主随意地翻了几页纸,便挑出两张来。 李淑妃见状一喜:“这两个?” 永泰公主摇头:“这俩看上去挺适合三妹妹的。” “......”李淑妃诡异地沉默了阵子,“没听说丰宁和她夫君怎么了啊,你......你给她送两个男人过去,也太......是不是你和丰宁吵架了?” 三公主陆载光与陆仙琼同岁,如今也已出降,封号丰宁公主。 永泰公主小嘴一撇:“我昨儿去合意楼看见她驸马在旁边一条巷子里鬼鬼祟祟的晃悠,送这俩人资料过去,三妹妹会明白的——娘你的想法也太狂放了些吧,我送啥都不可能直接给人送俩大活人去啊!” 第460章 皇子们 “父皇,您找我?”陆微垣到了理政殿,便见皇帝独自坐在御案后头,正冲她招手。 皇帝今年也是四十好几了,只是保养得十分仔细,并未显出多少老态来,长发照样乌黑浓密,且没有蓄须,平日里外出打个猎跑个马,也一样能叫某一部分疏于锻炼的年轻人自惭形秽。 “元君,来看看父皇给你挑的公主府,这儿原先是两个亲王府,离宫里也近,还刚好挨着,朕打算把这两个府邸打通了重新翻修一遍,来日你住进去也宽敞。” 陆微垣低头朝桌案上看了一眼:“人家才十五岁,父皇您怎么这么着急把我打发出去?” 她绕到皇帝的左手边:“是我上旬在御书房打了申国公家那小子,国公夫人去找母后告状了?” 十二年过去,申国公府也有一番大变化,开始心向官场的陈佩鸾照样在申国公世子病故之后悍然出手,为陶二夺来了世子之位,而活得实在是太长的申国公也在长孙离世后不久便寿终正寝。 如今申国公府里当家的正是陈佩鸾这位国公夫人,这一次,她没有再试图催促和帮助陶二上进,而是十分宽容地让他去做个清闲的不管事的国公爷,家中与前朝的事情都由陈佩鸾一手抓牢——她并没有如其他女子一样,尝试通过科举晋身,作为国公夫人,陈佩鸾本来就已经是外命妇里第一阶梯的存在。 而在见了林翘这一路走来的所作所为之后,陈佩鸾便从这一点上着手,硬是以国公夫人之身,为自己在前朝的勋贵们之中谋了一个位置。 十几年的时间过去,虽然数量上依旧比不过男性官员,但大盛朝中各处女官也如雨后春笋般陆陆续续地冒了出来,而以陈佩鸾为代表的这种勋贵女眷,也有不少直接取代了自己丈夫的在外的职责,开始沾染政事。 申国公夫人与其他几家勋贵的当家夫人们,要么把丈夫留在家里,要么和丈夫一起上朝,在如今的大盛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的景象了。 而陈佩鸾虽然性子的确偏激了些,但她的能力也着实强悍,很快就被准许在理政殿听政议事,也算是帝后二人手中十分好用的一枚棋子了。 她与陶二的长子只比陆微垣小了一岁半,如今也在御书房读书,这小子许是在家中被长辈溺爱惯了,到了御书房也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上旬故意缺考还与监考的师傅吵架,被路过的陆微垣揪出去以比试的名义揍了一顿,倒是就变得老实了不少。 听见女儿语速极快的发问,皇帝笑着摇了摇头。 陆微垣见状微微歪着脑袋:“那就是我前两天二皇兄纳侧妃的时候我偷偷给他酒杯里加泻药的事情叫他发现了,他眼神不好使找不到我这个罪魁祸首便来找您讨说法?” 闻言,皇帝稍稍带着点儿惊讶地看了女儿一眼:“朕说怎么......你二皇兄身子虽然健壮,但也经不住你这么折腾,唉......没大没小,你这性子啊......” 虽是这么说着,但皇帝却丝毫没有要管教管教女儿,叫她改改脾性的意思。 陆微垣把脑袋歪朝另一边:“原来也不是这事儿呀......” 皇帝的子嗣不算太多,男男女女加起来,总共也就十一个而已,还得刨除早夭的四皇子与五皇子,以及后来被过继到恭王膝下为嗣的三皇子。 大皇子陆云康乃怀敬贵妃(宋淑妃)所出,虽是一直病病歪歪的,但到底还是艰难地长大成人,在他十九岁那年便被封为义阳郡王,出宫开府,迎娶正妃,被准许在工部学习和处理部分事务。 如今义阳郡王与郡王妃成亲也已经过了三年,膝下无嗣,却也并无二色,看上去像是不怎么着急子嗣的。 义阳郡王的同胞兄弟,三皇子陆宁光在多年以前便被过继给皇帝无嗣的亲兄弟恭王了,他过继过去没多久,恭王便病死了,而作为新任恭王,曾经被众人都以为活不到成年的陆宁光却如他亲生兄长一般,艰难但倔强地活了下来。 他只比义阳郡王小一岁,却至今未娶,因为身体实在太差,日常就在王府里窝着,很少出现在人前。 夹在前头这同母兄弟两个中间出生的二皇子陆景成则完全活成了另一副模样。 他与义阳郡王同岁,只比对方小几个月而已,义阳郡王大婚之后没多久,他便也赶着最近的吉利日子娶了王妃。 对这个儿子,皇帝原就不太喜欢,见他这么急吼吼要与义阳郡王争个高低先后的模样,便就跟懒得管了,给二皇子加封金乡郡王之后,便彻底撒了手由得他去闹腾,还是谢皇后进言说兄弟两个一个有实职,一个没实职,难免会心生不平,伤了兄弟情谊。 金乡郡王才捞到了个鸿胪寺的职位。 大盛强势,外夷皆腹,鸿胪寺是个富贵且清闲的地方,只需学会如何与外夷使者打太极,并且懂得分辨他们的花言巧语,不被贿赂做了错事,也不会不小心透露出本国重要消息即可——谢珝真相信哪怕金乡郡王足够蠢笨,也绝不会在这几样事情上跌跤的,身为皇子,他最不缺的就是应对奉承话的经验,至于国家机密......老实说,他接触不到,至于其他的......就算他脑子不够清醒,这不还有成安公主给弟弟兜底吗? 金乡郡王成婚之后半年,王妃久久无孕讯传出,他便亲自去聘来一官宦女儿为侧妃,这位侧妃倒是很快有孕,但是孩子生出来没活太久便夭折了。 金乡郡王不信邪,这些年妾室纳了不老少,孩子一个接一个往外蹦,已然成为如今皇室第二代们人口最丰盛的一枝,而金乡郡王也没有从此停下寻花问柳的脚步,前不久才又纳了一个女子,因是侧妃,特意摆了酒席,请些亲朋好友过去。 陆微垣原不想去,但转念一想上个月成安公主在关于今年户部税收的统计上与自己有过冲突,她就接下了帖子,然后送给金乡郡王一份泻药大礼包,叫对方喜庆的纳侧宴以主人家常驻恭房为结局惨淡收场。 第461章 话很密 “那——难不成是英国公府的叫不晓得是邓继辉还是邓什么什么的小公爷,自以为小时候与我在一处读过几本书,聊过几句天便总以本公主的青梅竹马自居,自不量力痴心妄想过分自信地又又又又向我英明伟大的父皇请求赐婚了?” 陆微垣话如滚珠,声声清脆且十分欢快,最后一句却将语速稍稍慢了些许,带着淡淡的讽刺:“您不会真想叫他做我的驸马吧?” 皇帝听她叨叨叨叨说完这么一大串话,哪怕早就习惯了自己宝贝女儿的说话风格,也还是感觉自个儿耳朵里头嗡嗡嗡的:“他出身名门,相貌学识也不差什么,年岁上嘛,也只是比你大了个四五岁而已......” “快二十的老男人了,我才不要!”陆微垣嘴巴一张,“男人们只要一加冠,总是就爱学着长辈开始蓄须,原本还算能看的脸只要一长上胡子就丑得叫我难以直视,咱们家律法里不是早就剔除髡(kun)刑了嘛,他们就非要留,一定要留,不留浑身难受!” 她语气夸张,脸上的表情却是没多少变化,兀自嫌弃了一阵那些“美须公”们:“那姓邓的,瘦瘦精精,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偏偏还爱穿些什么软纱的大袖袍子,戴几串佛珠,佛偈也不离口,活像个能出声儿的大扑棱蛾子。” “对了,那些闲人不是给他起了个诨号,叫什么佛子公爷么?”陆微垣抱起双臂,“假模假样假正经,当我不晓得那些个与他辩经的大师其实都是些金蝉和尚,只要有钱就谁都能吹的,便是一条狗,只要给足了钱,都能叫他们引经据典地吹成活佛转世天降灵犬......” “等等,你上次上书说是要严查京内外佛寺道观,严惩破戒僧人及外道道人,是为着这个?”皇帝打断了女儿的念叨,提一嘴正事。 陆微垣点头:“是啊。” 父女俩对视一眼,心中有了底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正——京城内外的道观佛寺都已经被打扫过一遍了,真正潜心修行的那些自然是无碍,只是某些个以神佛之名行敛财之事,甚至屡屡破戒害人的和尚道士们......最好的去处可能就是他们的神主佛主跟前了吧。 “总之,我是看不上他那什么佛子公爷的做派的,真要一心向佛,就该如我家大舅舅那般,去了三千烦恼丝,青布袈裟披在身,早课晚课勤修行......而不是仍旧守着他英国公的尊位,与咱们这些红尘世俗人混在一处。”陆微垣的声音充斥着她对邓继辉的嫌弃。 谢珝真的兄长谢景荣,在数年前便出家了。 只是出家归出家,他照样还是大盛的承恩公,不过身上的实职都被辞去,也不再住在京城内的宅邸里,而是在京郊的庄子处布置出来一个可以清修的地方,仿若避世一般地去念佛去了。 当然,也不是完全避世,偶尔也写些话本子,或是戏剧什么的,在翰林院里修书的那几年,给了谢景荣极其丰厚的素材储备,而这几年京中的种种大变化,更是给了他数不胜数的灵感。 又加之有关于他是个断袖的传言在京中始终没有停歇过,而他自己本人也对成家之事全无兴趣,便干脆在与谢母商量过后,赐了官,落发出家,做个清闲和尚去了。 本来就没考虑过要把女儿出降给臣子家的皇帝不禁失笑,先前只不过是因为陆微垣主动提起来,才顺着她的话头逗逗孩子罢了:“罢罢罢,你既然不愿意,朕就叫英国公别守着了。” “守着?!”陆微垣也很清楚父亲只是在与自己玩笑,只是她本性也很爱玩,于是便做出惊讶的模样来,“都道是绝世珍宝之旁侧,必有珍禽异兽看守,以防范心怀不轨者偷盗珍宝,怎么轮到我了,竟就摊上这么一只惹人厌烦的?” 她“惊讶”完了,又捏着袖子轻声埋怨:“难怪我都十五岁了,也没遇上示好的......二姐姐和三姐姐还有四姐姐在我这么大的时候,那些男人可殷勤了,又是花林吟诗,又是溪边唱曲儿的......我说怎么就没有来投我所好呢......” 这话...... 每过一段时间都要敲打一遍京中诸位公子少爷们的长辈,严禁这些黄毛小子觊觎自家宝贝女儿的皇帝有点儿尴尬地清清嗓子:“好了好了,父皇寻你来呀,是要与你说正事的,这公主府——迟早要建,早些建好了,你去宫外耍也有个能安心落脚的地方,到时候不管你是想住在宫里,还是想出去自己住,都由你自己做主。” 眼看着女儿越长越大,皇帝和谢珝真都知道不能继续向从前一样卡死宫外黄毛小子们的脖子了,给陆微垣提前建公主府,一是如皇帝所说,方便她外出办事,二嘛,则是要看看陆微垣接人待物的能力如何,在已有不少女官入朝的现今,大盛几位公主的府邸已经不再是像从前那样的边缘摆设,而是真正成了一把可以直通朝堂的富贵天梯。 “那父皇寻我是有什么正事?”陆微垣稍稍收起了先前不太正经的做派,微微沉了声音问道。 皇帝则去过一份折子递给她。 陆微垣看了眉梢一挑:“京中怎么还有这样古板守旧的人家,就只因为自家儿媳科举入仕了,便要她与自家儿子和离?” “他家儿子不愿意和离,他们竟然还想把小两口一起赶出去,与他们断绝关系?!” “哦哟哟,这是多大的底气啊,连官眷的身份也不要了,让我瞧瞧这家子人是做什么的?” 少女脸上的笑容十分甜蜜,透着一股子叫人看了就忍不住跟着勾起嘴角的欢喜:“平州世家?平州还有世家?” 陆微垣眼中灵光跳动着:“平州哪儿来的世家,最后一家不是已经在上上上上次试图截杀入京赶考的女举子那个案子的时候,受到牵连被娘亲派小表姨去处置干净了么,现在又冒出个什么平州世家来......” 她放下折子,甜美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如同缓缓流淌的熔岩,厚重沉稳,却又炽热无匹:“要给专门建造女子官舍这事儿提前挖个坑么?” 第462章 女官们 如那份折子中所说的,一些古板守旧之家不愿意接受自家女儿或儿媳入仕为官的情况实在不算罕见。 自林翘这女状元横空出世后,已经过去的十二年里,四次春闱,女官的人数缓慢增长——毕竟这年月里,能悉心培养女儿的人家是少数,而科举并没有因为女子考生学问尚浅而多有优待,在这一个方面,男子是什么标准,女子就同样是什么标准,不过饶是如此,依旧有不少女子自那千军万马共渡的独木桥上冲杀出来。 能金榜题名的女子们,家中大多颇有资产,要么父母足够开明,要么天资足够超常,若是父母开明的还好,在家庭上不会有人给自家女儿扯后腿——虽是女子,可这也是堂堂正正的官诶! 能光耀自家门楣的官诶! 傻了才会把当官的女儿往门外推呢! 但这世间从不缺少的就是固执己见的蠢人,认为女儿到底是要嫁人的。 招赘? 那是什么正经路子么? 噫,我们这种传统守序低调谦和的风骨之家才不会做出如此出格之举,官怎么了,那不也还是女的,女人就是要嫁人的,嫁了人便是别家的人了,她身上再多荣耀又如何,那都是别家的了啊! 于是便又有部分女官在考中之后,要么不被婆家所容,认为她太过于强势外向,不能在家里“守着”,当他们儿子的好贤内助;要么,就是未出嫁的女子被娘家厌嫌,认为她一个闺阁女子竟敢行如此离经叛道之事,日后嫁不到好人家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你身为子女,怎么能这么轻易地从长辈早早为你规划好的人生路线里跳脱出去呢? 会有这种想法的,反而是大盛朝的中层,家中有资产,在某地占据一定的势力,甚至族中已经有人入朝为官,而且不缺少子嗣,尤其是男嗣。 这些女官既然能考出来,大多都是心性坚毅之辈,哪怕家中要与她们断绝关系,也很少会有已经被授了官的女子愿意重新回归家庭,静听别人去安排自己的下半生。 只是这样的倔强便为她们带来另一重困境——被家族所除名,被父母所抛弃,甚至部分已婚的,要么与夫君和离,还没法带走孩子;要么便一个小家庭从此失了归处,只能在京城泊居。 前些年女官人数还很少的时候,这种困境并不明显,但上一次春闱之后,女官的数量已经超过百人,且大多数都有足够的实力进入翰林院沉淀学习,甚至开始在御前行走,做侍读,给学士们打下手跑腿,同时也是在不断地汲取先辈们的经验。 留京的女官越来越多,她们的居住问题也终于不得不开始重视起来。 尤其是那些独身的女官,还有双双被家族驱逐的小夫妻。 前者到底是体能先天弱于男性的女子,独身在外要面对数不清的恶意,曾经也不是没有过雇佣杀手,在城外劫杀独身女官的先例,虽然那人最后被逮捕归案,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但那位女官终究是回不来了。 后者虽比前者要好一些,但实际上有的时候家庭琐碎更加消磨人的精力,尤其是在京城居住,大为不易,好不容易考出来的女官,临了却要被家庭给拖累,实在是不值。 又与皇帝聊了两句,陆微垣将手中的折子翻到末页,见最下方落的乃是“谢今朝”三字,顿时又乐起来:“原来是今朝姨姨上的折子,想来娘亲她早就提前看过了吧,那我直接去寻娘亲去,就说父皇你嫌我太吵太闹,要提早把我赶出宫去!” 谢今朝如今已经不在御医院里了,她带出来的几个女医官彻底站稳了脚跟,将女医官的品阶提到与男医官等同之后,谢今朝便被谢珝真调去了户部,为户部员外,在对驻京女官们的户籍进行统计时,发现了这个问题,而后果断上报,便有了这样一封折子。 皇帝无奈:“令你出宫开府一事,你娘也是赞同的,你尽管去告朕的状吧,看你娘说不说你就完了。” 若说皇帝疼起女儿来没个下限,那身为母亲的谢珝真反倒时不时会摆出稍微严厉一点的态度——没办法,皇帝信极了他自己是天命在身,所以能有这么出色的一个女儿,陆微垣才十岁的时候就抱着她上朝听政,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的这个举动会对女儿和朝臣们造成什么影响,更没有丝毫会把女儿不小心养歪了的忧虑。 与皇帝那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绝对自信不同,谢珝真哪怕早已知晓了天命注定了要她的女儿做那举世无双的圣君明主,她也还是会常常担心自己什么地方没有做好,会让女儿的性子给长歪了去。 但这对父母稍稍有些区别的态度却造就一个喜人的结果——比起溺爱无下限的父亲,陆微垣反而更加亲近偶尔会露出严厉面孔的母亲。 “娘亲才舍不得为这种小事儿随便说我呢。”她浑不在意地冲着皇帝摆摆手,拿上奏折出去了。 皇帝靠在龙椅上,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 ................................................................................................................................... “没错,的确是我跟你父皇提议,要把那两家王府打通翻修了,给你做公主府的。”面对女儿的询问,谢珝真直接地回答道,“你已经十五岁了,这个年纪......放在寻常人家,已经开始寻摸亲事了,但我不想叫你那么快去想这事儿,所以——” “娘亲有什么事情是要交代给我去做的吗?!”对于自家亲娘也赞成让自己出宫去的事情,陆微垣没有失落,或者说只是假装失落了一小阵,在听到母亲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之后,又顿时充满了干劲,“娘亲你就放心的,安心的把要紧事儿都交给我吧,我从小到大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好做得对做得让大家都满意的哦!” 第463章 迫不及待 对上女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谢珝真不由失笑:“的确是有些事情需要你去办,元君,今年过年的时候,从各地送上来歌功颂德的废话折子,你看过了吗?” “看过了当然看过了我早就看完了。”陆微垣笑道,“不少都是各地女官写的呢,尤其是诸夷女官们,虽然行文有些怪,但那话说得可真是好听,都在夸娘亲你呢,我给爹爹他读了几封折子,他转头就让人把京中夷族出身的女官们宴席上的位置给调得离您远远儿的了......” “真小气!”陆微垣笑着歪倒在椅子上,“其实照我看来,不止诸夷女官对娘亲您十分敬重亲近,连在京城里土生土长的那些夫人们,也都是如此,只不过她们更端得住,不会那么——奔放罢了。” 谢珝真这些年始终都在推动女子入朝之事,改革科举,改革官制,推进女学建设以及对弃婴的收养教育......先前那个不幸被人买凶杀害的女官,也是在她不断对刑部的施压之下,才短短几日便查到正主头上,而后主谋者被枭首,悬挂于城门之上数月威慑警示众人,其家人亦被牵连 如此惨烈的下场让那些心思蠢蠢欲动的人纷纷安分了下来,而有了谢皇后如此强硬的表态之后,女官们也更觉自己的脊梁有坚硬了几分,哪怕或许有些女官与谢珝真党羽中的同性同僚的政见并不相同,但也从来没有闹到多么严重的地步过,就算是朝上不和以至于到了当庭互殴的地步,转身到了私底下,女官们自有一份独属于她们的默契存在。 “她们这是相信我啊,那元君知道,为何女官们会愿意如此相信我吗?”谢珝真温柔地引导着女儿。 陆微垣也的确是从来不会让她失望的:“因为其实母后才是如今我朝众多女官之首,她们知道您会引导她们,会保护她们,所以才如此真心地爱戴您。” 语罢,弯弯双眼莞尔一笑:“我说得对不对,娘亲这些年一直都为了大家在努力争取利益,平衡局势呢!见识过苍天的广阔,又有几人回甘心情愿会回到自己的小笼子里去呢?” “哪怕是最最蠢笨的鸟,在她们展翅翱翔过一回之后,难不成还会继续眷恋人提在手上的鸟笼吗,若她们是这样的人,那从一开始就不会选择从家里走出来,走这一条与世俗截然不同的道路了!” “而且,只要她们品尝到了权力的好处,又怎么会甘心放下权力,如某些人希望的那样重新回到后宅里去?”陆微垣眼中的灵光又开始跳跃不停,她用撒娇的语气去赞美自己的母亲,“其他人或许会为了各种原因去算计她们,去夺取她们手中的权利,但娘亲您肯定是最希望她们能争取更多权力和利益的那一个。” “能在短短十二年里,便自那些几乎是打一生下来就被家族悉心教导的男举子们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女官,又怎么会是分不清究竟谁才是对她们怀揣善意的人呢?” 说着,她耸耸肩:“好吧,或许会有那么一两个光会读书做事,脑瓜不太清楚的,但那不重要,一点儿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家都晓得,娘您一定会继续引导庇佑大家的,如此,怎能不感激,不喜欢呢?” 陆微垣眉梢上得意的神采几乎快要跃出来了,谢珝真看着这样的女儿,再也不想感慨时间流逝,孩子长得太快,而是满心的骄傲,她抬手点点陆微垣的鼻尖:“娘一开始就说了,最重要的,是她们愿意相信我。” “啊呀!”陆微垣睁圆双眼,有些懊恼地抬手敲敲自己脑袋,“离题了离题了,刚才答的不算,娘亲让我重答一次嘛!” “好啦,别撒娇了,娘手头上还有些要紧的事儿呢——她们愿意相信我,是因为我实现了我的承诺。” 要让女子堂堂正正地入朝为官,要让男子与世家公卿再也不能把控科举这一要紧的上升途径,要让诸夷女官的姓名不再被埋没,要让如男子一样在战场上冲杀立功的女兵也光明正大地享有从前被刻意掩盖了的荣耀...... 当然最重要的,是为女儿开辟出那条前无古人的道路。 谢珝真摸摸女儿的发髻:“信任便是在一次次被实现的承诺里建立起来的,你是我的女儿,在这方面上,天生就享有比旁人更高的起点。” “嗯,女儿明白的。”陆微垣蹭了蹭母亲的掌心,虽然坐姿依旧那么松散,但语气十分正经,而且坚定。 谢珝真收回手,笑着又说:“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自己去做出承诺,并且实现它,立起属于你自己被世人信任、倚重的基础,留在这皇宫之中,虽然的确能足不出户地接触到天下大事,但每一件大事都是由一个个人,一件件小事累积起来的,国朝国策固然紧要,但百官、百姓,民生民心民言,更是不能轻易抛置。” “开了公主府,你能接触到的人群会比在宫中时更加多样,你能看到的天空也不再只是我与你父亲精心挑选呵护下的那一片,在宫内,无论如何也有父母为你做主,但到了你自己的府邸上,你便是那个要学会为自己和下属做主的那个人。” “除了这个,本宫令你开府,还有一个原因。” 陆微垣正坐起来:“请母后示下。” “十数年前,本宫收留在慈幼院中的那批习武的女婴,如今,也到了该叫世人认识认识她们能为的年纪了,本宫想先将她们作为煜熠公主府府兵安置,过段日子,便将之安排为女官们的专属护卫,在此之前,你可以带着她们一起出行,不管只是跑马打猎,还是去更远的地方见识更多的风景,都随你心意。” 陆微垣双眼愈发湛亮,谢珝真继续说道:“你们的功法同出一门,你——或许能在武力上轻易压制了她们,但她们成长的环境与寻常人不同,不是那么容易就叫人收服了的。” 她盯着陆微垣的双眼,缓声道:“你是我的女儿,我知道你不会害怕这一点小小的困难。” “当然!当然!”来自母亲的认同让陆微垣开心得简直快要跳起来,她举起双手,用力握拳,“儿臣已经迫不及待了!” 第464章 顺婕妤 送走了兴奋不已的女儿,谢珝真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夏至喊了进来:“你方才说顺婕妤有事求见?” “是的娘娘。”夏至回答道,“因那时殿下刚好过来,所以臣就自作主张,请顺婕妤到侧殿休息了。” 谢珝真点头:“嗯,劳你再走一趟,将人请过来吧。” “是。” 顺婕妤格根塔娜,原是草原部族丹珠王之女,数年之前,丹珠王帐因草原受灾,粮食不足而冒险劫掠大盛边境,却反而被大盛迅速地反击给打残了,因此不得不献上王女及大片草场、马匹牛羊以及各色珠宝金玉,投降称臣。 作为丹珠王唯一女儿的格根塔娜与她们族中公认的一个美人乌兰便是在那时被送入大盛,一个被册为顺美人,一个则是采女。 十二年过去,虽然这两位贡女并未被皇帝宠幸过,但也在谢珝真一次次大手笔对后宫的恩典中,逐渐把位份给升了上来。 顺婕妤过来得很快,她入宫时年纪还不算大,虽然身为质子贡品,他父王对上国称臣的诚意证明,但格根塔娜最开始还绷着属于王女的骄傲,接人待物礼节上从不出错,却也仅止于此,待宫中其余嫔妃皆是不冷不热,除去陪着她一起被送来的乌兰和贡女宝勒尔,谁也不亲近。 只是在大盛的时日一长,格根塔娜身上的棱角也逐渐被时间消磨去了——她身处于异国他乡,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去故地,自己又不得皇帝的喜爱,无论族人还是这个“夫君”处,她都无法寻到有力的支持。 随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格根塔娜虽然还是对自己不得不远嫁一事怀着点儿幽怨悲伤的情绪,但同时她也很庆幸自己在这大盛内宫里的“同僚”们其实都不是什么太难相处的人,尤其是自家头顶上的两位皇后娘娘。 前一个虽然平时看上去严肃了些,但内里其实是个柔软善良的好人,哪怕自己是战败国的贡品,也从没受到过苛待,而是在位份上该有的都有了,就连宫人都专门挑了些稳重温柔,熟读宫规的来,给格根塔娜在宫里的生活帮了不小的忙。 格根塔娜从心底里感激着这位娘娘,常常叹息她的离去实在是太早了。 至于现如今的后宫之主,老实说,格根塔娜对她并不算熟悉,她总能从谢皇后身上感觉到一种不算陌生的压迫感,这让她不太敢凑到前头去,但......只要看一眼谢皇后上任之后,后宫里那些王皇后在世时定下的规矩并没有被废除,而是被很好地延续下来,精进补足,格根塔娜便晓得谢皇后其实也是个很好的女子了。 在前朝有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的这十几年时间里,格根塔娜反倒觉得自己的在后宫的日子一如往昔,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安稳,祥和;她还学会了打叶子牌,带着乌兰等人与隔壁同样是不曾承宠的贡女的李氏、金氏成了牌友,甚至偶尔也能跟着出宫去打猎踏青,这时候她总会幻觉自己还在父王帐下,是丹珠备受宠爱的公主。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顺婕妤深深拜下。 谢珝真她那张充满异域风情的脸上满是焦急之色,不由微微皱皱眉:“起吧,赐座——顺婕妤此来,是为何事?” 顺婕妤又福了福身谢过皇后赐座,才面带忧色地说道:“娘娘,臣妾......臣妾想请您准许乌兰出家,落发为尼。” “哦?”谢珝真挑挑眉,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乌宝林怎么会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宝林乌兰乃是顺婕妤的陪媵之一,生得一身雪白皮肤,金棕色的长卷发,更有一双迥异于常人的蓝绿色鸳鸯眼,美是极美,但皇帝对于她的态度更像是对一件罕见的收藏品那般,挑了到宫里来摆放着,以装点他的宫室与权力。 与顺婕妤一样,乌宝林入宫以后并未能承宠过。而且相比起顺婕妤这丹珠王女而言,只是寻常人家出身的乌兰,性子更加沉默胆小一些,几乎日日都在自己宫里不肯出门,若是遇上不得不出面的时候,便紧紧跟在顺婕妤后头,寡言得像是一件真正的装饰物。 面对皇后的疑惑询问,顺婕妤咬了好几下嘴唇,纠结地连手上的帕子都抓皱了,最后她用力地闭了下双眼又睁开,而后突然站起身来,重重跪在地上向谢珝真行了个大礼:“请皇后娘娘恕罪。” 谢珝真鼻尖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是久违了的那一种,她唇角挂上一抹充满兴味的笑,语气焦急起来:“怎么了这是,顺婕妤,你先起来说话。” 极尽温柔地扶起顺婕妤,仿佛最最贴心的大姐姐一样地对她说着:“你好好儿坐着,别慌,别着急,真有什么事情啊,只管对本宫说就好,你定定心才能把话说清楚不是?” 顺婕妤抽了一下鼻子,依从谢珝真的力道被放在了她的身侧:“娘娘......臣妾......我......” 与此同时谢珝真看了一眼夏至:“你去看看小厨房今儿有没有做奶味的点心,给顺婕妤带两盘来。” 晓得是要自己避嫌的夏至屈膝应是后,把在屋内等着伺候的女官和小宫人们也一起带走了。 见此情形,顺婕妤愈发觉得自己今天是做了个正确的选择,便带着几分惊慌委屈,开始向谢珝真倾诉起来:“娘娘,臣妾......与乌宝林一直都是要好的,咱们常常在一处玩,但是最近臣妾突然发现乌宝林变得好像有点奇怪,她......她突然跟一个宦官走得很近,也突然变得很不开心,我与她聊天的时候撞见她走了好几次神.......” “臣妾担心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可是问了她,她也说没事,后来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便悄悄去探查了,才......才发现她竟然与那宦官......” 第465章 乌宝林 宫女与太监......这宫人之间的对食之事,历朝历代皆有,却是屡禁不止。 但这太监和宫妃......就有点儿触及谢珝真的认知盲点了。 据顺婕妤所说,她亲眼看见乌宝林与那宦官执手相对,举止亲密,若是......若是放在其他任何地方,她们是其他任何的身份,顺婕妤也不会认为这件事有什么不妥,然而她们是被供奉而来的“诚意”,比起人,其实更是一份礼物般的存在。 或许大盛的皇帝不宠爱她们,不在乎她们在后宫中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格根塔娜没法不去考虑若是叫大盛皇帝发现了这件事情,那她、乌兰,还有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的丹珠王帐,会承受怎样可怖的结果。 “......而且......”顺婕妤抿着双唇沉默了片刻后,又带着点儿不确定的语气,“臣妾怕乌兰是被那太监胁迫,以她的性子,若是......若是真与人生了情愫,绝对不会是这种忧虑多于快乐的模样!” 乌兰的确沉默,的确有些怯懦,出身寻常却有着一张美貌脸孔的她,已经习惯了被人,尤其是身份地位比她更高的人用饱含各种意味的视线去打量,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顺从的,只有格根塔娜清楚,这个被自己从王叔处讨来的少女,心底其实也藏着不同于寻常表现出来的那一面。 “臣妾与乌宝林也能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了。” 像是要说服身侧的皇后,又像是要说服自己,顺婕妤用无比认真的语气重复着强调:“她的表现,定然不是寻到了心爱之人的欣喜。” 这话老实说起来,其实是有点儿冒犯皇帝这个一众宫妃真正的“夫君”的,他把贡女当做装点皇宫的战利品的时候,其实贡女们在感情上也没把他当成从今往后就必须去忠诚专一的那个独一无二的丈夫。 起码格根塔娜就在谨守自己责任的同时,也很理解乌兰会对其他男子产生不一样的情感这一回事。 但她更明白的,是这件事情背后潜藏的危机。 她一个无权无宠连娘家也远在千里之外的贡女,在没法从乌宝林处问出事情真相,却又眼见对方一日比一日忧虑憔悴的情况下,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只能铤而走险来求助谢皇后——她甚至没法提前推断谢珝真对此事会是个什么态度,是愿意帮助她,还是干脆处理了她们这些待皇帝不够忠贞不够敬重的女子...... 她会大发雷霆吗,会指责她们放浪不忠吗? 还是会讽刺她们只顾着排解心中无处安放的情感,却不顾惜草原上丹珠王帐中众族民的性命安危? 若是......格根塔娜想着自己这十几年的生活,心里到底还是对谢皇后有几分不可言说的信任,怀揣着种种不安,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来到寿宁宫,将自己的困境向着谢珝真和盘托出。 谢珝真也的确是被这事儿惊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乌宝林什么也不愿意对你说?” “是......有一次臣妾问得紧了,她干脆就不理臣妾了,她从来都没有这么对我过!”想起乌宝林的反常,顺婕妤愈发肯定她定然是遇上了不好的事情,“定是那太监胁迫她了!” “那本宫一定得好生查查了,本宫数次下旨禁止宫人对食,若实在是情难自禁,也必须二人统统出宫去才行,还有那些太监......” 谢珝真琢磨着便有点儿生气了。 王令徽是不太爱用太监的,在皇帝刚刚登基,有不少男人自行阉割想入宫来谋富贵的时候,就谏言皇帝禁止民间男子自行阉割,已经割了的也不能收入宫中,甚至要获罪,才将“太监潮”给遏制了下去。 与王皇后一般,谢珝真也不喜欢使用太监,她的寿宁宫内外,最得用的是各处女官,而随着慈幼院里的孤女长成,她自然而然地也调了一部分擅长处理内务的进来,因此,大盛内宫里,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补充过新的太监了。 而在之前就有的那些太监们,因为前后两任皇后的压制,多数都是比较安分的那种,万万没想到,竟然还藏着这样的大雷。 谢珝真越想越觉得怪异,好生宽慰了几句顺婕妤,问清楚了那太监的样貌年纪与穿着,承诺自己会去处理此事,叫她不要多烦忧,又叮嘱了她在结果出来之前,万万不可对任何人再透露此事之后,便让夏至亲自把顺婕妤给送了回去。 送走了人之后,谢珝真呼唤起已经被丢置在角落里落灰许久的造梦:【你看看乌宝林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造梦【滴滴滴】了几声之后,回答道:【报告主人,乌宝林身上并没有异常能量波动。】 【那是我想多了吗?】谢珝真还是觉得很奇怪。 距离上一次出现主神剧情的携带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付轻素与艾素秋这特殊的一文一武组合也已经跟着林翘在大盛各州走过一遍,所到之处贪官污吏乡绅恶霸都是被组合拳揍得屁滚尿流鸡犬不留。 偶尔再加上一个身上带着各种奇怪植物和人骨制品的朱雀音,这几个女子逐渐有了“阎王”的凶名,只是这阎王对于恶人而言,的确是犹如一柄悬在脖颈处的利刃,但对于那些受了欺辱不公的人来说,她们的出现,是一缕黑暗之中能切实地被握在手中的光芒。 【但愿是我想多了。】谢珝真叫了小喜来,交待她寻几个可靠的人去查一查乌宝林近日来的情况,而后对脑子里的造梦说道,【不然你就要被致仕了。】 上一个被致仕的,已经识趣地自尽了。 造梦用小爪子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然后向目前代表世界意识来与谢珝真沟通的奇药打了一份升级报告,花了几秒时间迅速地升级完毕之后,又把乌宝林从外到里重新扫描了一遍。 这一次,果然发现了些许不同寻常之处。 第466章 我cp好甜 【可恶的主神!太狡猾了!!】造梦两爪叉腰毫不客气地辱骂起了老上司,【竟然还能把剧情携带者放在剧情相关重要人物的随身物品里,而不是和从前一样夺舍原住民的身体!!】 它先前的扫描功能都是针对智慧生物的,造梦带着后怕想了想,又分神再打出一份升级报告,申请把非智慧生物也纳入可探查的范围之内。 它骂骂咧咧地转悠了一圈,一边检讨自己的过错,一遍拍谢珝真的马屁:【幸亏主人您机警,小的我如果这一次没有升级的话,那岂不是就把这个坏东西给放过了?!】 【......你的意思是,这一次的剧情携带者,没有个人样儿?】谢珝真想象不太出主神的操作,但她敏感地察觉道了另一个问题,【造梦你说,是夺舍原住民更简单,还是把剧情塞进原住民的随身物品里更简单呢?】 造梦卡了片刻,才伸出爪子挠挠头顶:【小的没有这样操作的经验,但是如果是从其他世界拉来适配的灵魂,对这个世界的原住民进行夺舍的话,因为要压制原住民的灵魂,维持异世灵魂与原住民身体的联系不被切断,所以花费的能量不是少数。】 【但如果不把剧情携带者塞进原住民的身体,这些花费是可以省下来的,所以......我想,大概,还是夺舍更麻烦些。】 得了这个回答的谢珝真略微沉吟:【这是个好现象。】 【啊?】造梦不明所以。 谢珝真难得有闲心提点它,道;【祂这一手虽然更加隐蔽,但同时也能说明,主神已经越来越孱弱了,不过在祂完全失败之前,咱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你仔细检查一下那剧情携带者现在是什么状态,它所携带的剧情又是什么。】 【好的主人!】造梦一边把乌宝林及其身边的生物非生物全部扫描了一回,一边又将得出的情报整理好了念给谢珝真听。 念之前,还点评了一下:【这次的剧情还是,额......一如既往地不做人呢。】 “剧情携带者”的意识降临在乌宝林的一块随身玉佩上。 这玉佩乃是丹珠国的贡品之一,因是草原上的样式,谢珝真便在清点仓库,顺便给后宫嫔妃们升位份发福利时,给顺婕妤和乌宝林一人赐了一块下去,顺婕妤的那块被她一直放在库房中,而乌宝林则是用那玉替换了她原有的一条璎珞的坠子,常常佩戴在胸口。 玉佩突然出现人声的时候,把乌宝林吓了好大一跳,当她发现这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得见之后,更是吓得不轻,当即就想把那玉佩给摘下来,然而她的手才一触碰到玉佩,便神思恍惚起来,迷迷瞪瞪地支开服侍的宫人,自己一个走到吉庆宫小花园一个偏僻的角落,爬上假山就往下摔。 身体掉落的那一刻,乌宝林的意识瞬间回归,只是那时的她已经没法自救,只能任由自己从假山上坠落,万幸的是她并没有如预期那样直接摔在地上,而是落进了一个男人的怀抱里。 这个“男人”,并不是皇帝,而是一个——年轻的宦官。 那宦官自言名叫吉顺,乃是这一片小花园的管事,恰好路过此处,瞧见了乌宝林不慎从假山上摔落,才连忙跑过来接下了她。 乌宝林被吓得不轻,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胆子很大的人,惊魂未定地谢了那吉顺几句,又从荷包里抓出些许碎银打赏——就在这个时候,她又听到玉佩里的声音突然尖叫起来。 “啊啊啊好甜好甜!!!” “这就是我cp的初遇场景了吗,一见乌兰误终身,终身只为吉顺误!啊啊啊太甜了我的吉乌cp!!!” 吓得乌宝林险些将打赏用的碎银抖在地上,吉顺及时接住,却不小心碰到了乌宝林的手。 乌宝林听着那玉佩一直叫嚷什么“西皮”什么“甜”的,再也不敢多做停留,给了打赏后便急匆匆地想要回去。 而那玉佩却不满地抱怨起来:“诶诶诶,怎么就走了啊,不多说几句吗,那可是你未来的好老公诶!可甜可配可宠了呢!” 被玉佩的话吓得打了个趔趄的乌兰,顿时便庆幸起了这声音只有自己一个能听得见,不然怕是...... 她虽然性子不算多么坚毅,识字也不多,但乌兰很清楚自己在大盛内宫担当着什么样的身份,又有什么样的职责,虽然不受皇帝喜爱,还远在异国他乡......但这样的生活,她的王女殿下都能改了性子为丹珠王帐的和平安宁而默默忍受孤寂与乡愁,她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乌兰很愿意一生一世就这么陪伴着王女,正如幼时,王女将自己从贵人手中讨来后的那日日夜夜的相伴。 可这个古怪的声音却说那宦官是自己将来的什么“好老公”? 本朝对宦官们大多叫一声某公公,某太监,或者内相吗,中贵人,至于老公这个称呼,则是从前朝起便在民间流传下来的,对那种在外安置家宅的老太监的叫法。 乌宝林的汉学不算精通,但她隐隐也能猜出那声音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这令她倍觉恶心。 一个......一个宦官,竟然...... 乌宝林对皇帝没什么期望,更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 然而那玉佩却兀自絮叨起来:“唉,吉顺公公好可怜的,本来身为太监在内宫爱慕上皇帝的妃子就很悲催了,结果竟然还要亲手帮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去争另一个男人的宠,连乌兰大美女去侍寝的时候,他都得在外头伺候着......唉,真叫人心疼。” 心疼? 有什么好心疼的? 乌兰只觉得这玉佩果然是个非人的妖物,不然怎么会说出如此离奇的言语来? 如今的后宫已然是谢皇后一家独大,嫔妃们早早没了争帝宠的心思,毕竟皇帝心思阴晴不定又十分难以讨好,有这个精神,还不如与姐妹们还有皇后娘娘多亲近亲近呢,毕竟相比于皇帝那虚无缥缈不知道能不能得到,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收回去了的宠爱,还是会给大家发位份赐金银绸缎还时不时带着众人一起去玩耍的皇后娘娘可靠多了! 第467章 无语 自那日以后,乌宝林便惊骇地发现,自己只要一有想把那玉佩从身上摘下去的举动,就会突然变得迷糊起来,然后在玉佩连连大盛高呼着“太甜了”的声音里,一次次与那个名叫吉顺的年轻宦官走到一起去,甚至是......有了不该有的接触。 明明才不过两三次而已,乌宝林也搞不清楚吉顺是怎么想的,竟然胆子大到真的就觊觎起了自己这个后宫嫔妃,那眼神,还有双手与自己发生接触时的触感......都让清醒过后的乌宝林反胃不已。 可她却没法摆脱玉佩,哪怕是沐浴的时候,也没法摘下来,甚至有一次服侍她沐浴的宫人试图替她拿下坠着玉佩的璎珞圈的时候,她还被控制着迷迷糊糊就说出了这玉是自己的爱物,能给自己带来好运气,断断不能离身的鬼说辞。 去它的爱物!!! 乌宝林一个人蹲在床上的时候气得偷偷抹眼泪,见了顺婕妤时,也不太敢表现出异常,怕就怕这鬼东西不但能控制自己,还会伤害到自己身边的人。 原本乌宝林还以为,只要自己不再有摘下玉佩的念头,便不会被这妖物控制,然而某一个夜晚她安然入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竟然只穿着中衣,随意披了件外袍地躺在吉顺怀里! 耳边依旧是那妖物“好甜好甜”的叫唤着,搞得那几天乌宝林连甜口的点心都不吃了,一见着就忍不住地恶心反胃。 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怕是摆脱不了这妖物的纠缠了。 可她并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连累了在大盛京城中的其他丹珠贡女,尤其是......顺婕妤。 乌宝林生出自尽的念头,既然这妖物声称是自己的爱物,那就不如跟着自己一起长眠地下,免得再牵连其他人...... 然而事实却是,她连自尽都没法自尽,向脖颈上刺去的匕首只是微微划破一道口子,反而又给了那宦官“英雄救美”,以及亲密接触的机会。 乌宝林几近绝望。 而那玉佩依旧称赞她与吉顺的“感情”实在是“太甜啦!” ........................................................................................................................... 【这次又是个怎么不做人法?】谢珝真心里,对主神的评价比皇帝更低。 造梦气鼓鼓地说道:【那玩意儿这次派了一个叫“蓝娇娇”的意识体过来,它认为自己是个来自后世的人类女性,但其实只是主神根据被祂吞噬了的那些世界里的部分生灵的记忆和自我认知给捏造出来的模拟人格。】 【咳咳,蓝娇娇是盛朝历史上有名的美貌胡姬乌兰和红阳教无根圣子的忠实cp粉......】 【等等。】谢珝真忍不住坐直了身子,【什么教?】 【......红阳教,主人。】 谢珝真一拍桌子:【尚宫局和羽林卫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竟叫个邪教妖人给混进来了,莫不是又有人想借妖人之力,暗中对付本宫?!】 红阳教,在前朝时便已经存在,曾经也以宗教之名,举行过几次起义,然而他们的根本目的却不是令立新天,而是要“度化”无知众生,把所有人都变成他们的教徒。 红阳教的教义中,只要信奉教主红阳道人或是红阳圣母,为他们奉献出属于自己在俗世中的一切东西,将来必能与教主一并前往极乐世界,无忧佛国。 虽然名字叫某某教,又是道人又是圣母的,但实际上红阳教是个佛道混杂,还掺和进来许多邪神妖魔信仰的外道邪教。 他们往往会先给教徒们画下一个极乐世界的大饼,要求教徒奉上金银、子女,甚至是教徒自己的身体......尤其是针对妇女,通常会洗脑她们因为她们前生有罪,今生才会投胎做女人,月月流血来偿还罪孽,而只要信仰了红阳教主,将来修为有成时,便会化作无罪的男人。 红阳教的佛国乐土中皆为男子,是以教中男子比起女教徒而言更加尊贵,身处于最底层的女教徒,则是要通过努力地奉献和修行,以求得一个来日可以脱去血池罪孽,化身男子的机会...... 至于怎么奉献,怎么修行,如何赎罪......谢珝真嫌那东西提起来脏嘴。 自从她在民间也大力推广起女学,对女子进行与男子一样的教育之后,原本只会趁一个王朝末年乱局才会出现的红阳教,也被逼得不得不提前露了马脚,被朝廷清剿过几次,才逐渐又销声匿迹。 乍然听得这邪教的爪子都伸进宫里来了,叫谢珝真如何能不惊心? 造梦却连忙解释道:【主人主人,这个吉顺是在乌宝林死后,逃遁出宫,后来才加入了红阳教的,现在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宦官而已。】 闻言谢珝真稍作沉默:【......乌宝林真和他好上了?】 【额......这个小的我的资料库里说,历史上并没有定论,只是因为吉顺在加入红阳教之前,是在吉庆宫里做事,其中几个推演的未来里,乌兰因为过于美貌,在宫宴上被喝醉的金乡郡王调戏,还与丹珠前来进贡的一个使臣传出绯闻,然后她为证清白,便自尽身亡了......】 【有不少诗人词人都为她写过诗词,感慨她的命运,借次言志或者警示劝诫世人什么的......】 【主神推演出来的时间线里,好几条都有人专门给乌兰拍了剧呢,里头男主有的时候是皇帝,有的时候是义阳郡王和金乡郡王,但最受人追捧的,还是她与吉顺的配对,充满了禁忌感,又是两个美强惨,人气可高了!】 听着系统又开始说自己不太能听得懂的“后世话”,谢珝真叹气:【......算了,那些后世人惯爱看别人谈情说爱的,不过老二那作死玩意儿也就算了,怎么老大也跟着掺和进去,当了男主?】 她已经习惯了,反正在那些未能来到的后世里,自己都是最大的那个大反派就对了,便也懒得再追问个明白,而是从里头挑出个看上去不太搭的义阳郡王来。 造梦略尴尬地沉默了阵:【其实一开始是金乡郡王做男主的多,但是他实在是太风流了,但是义阳郡王就很专一,又死的早,所以就常常被拿出来跟金乡郡王作对比,然后不知怎地就被拉了配对了。】 【......那义阳王妃呢?】 【额,爱慕男主而不得的女二,或者凭身份插足男女主的女反派,或者男主为了保护身为小妈的女主才娶的挡箭牌......】 谢珝真:...... 她自打当了皇后之后就很少有这么无语的时候了。 第468章 你爱他 总之,在造梦整理出来的信息里,后继乏力的主神捏造出来一个名叫“蓝娇娇”,编号为“699”的虚拟人格意识,让它拥有了“自己是一个人类”的错误认知,好叫这个意识能更轻松方便地进入人类世界。 这个意识依附在乌宝林的随身物品上,并且附带一定范围内生效的迷惑和操控效果,但这个效果只针对长期与这个意识共存的“宿主”,基本等同于先前“剧情”的削弱版本。 但如果放任其继续与乌宝林密切接触下去,若是将来某一天这个宿主的精神发生了崩溃,或者宿主不幸死亡的话,那这个意识便会借助从宿主崩溃时夺来的逸散而出的情绪能量,借机夺舍,取代它的宿主继续存在下去。 “......真是该死啊。”谢珝真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 旋即她又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带上人,去吉庆宫一趟。” 【主人要亲自出手对付它吗?】造梦解决了自己的被致仕危机,原本紧张的心态也跟着消散,见谢珝真似乎是要有什么行动了,顿时跟着兴奋起来。 【啊,既然主神的剧情对我不会造成任何影响,那这个削弱版的意识所携带的能力,也不会对我造成损害。】谢珝真隔着衣服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臂,那儿有一道人肉眼不可看见的无法愈合的伤痕,宫斗逆袭系统所携带的能力最为强大,也是被天道抽得最狠的,而它所遗留下来的那个读档能力涉及时间的法则,可惜到底是外来物,危险重重不能长久。 谢珝真并不遗憾自己失去读档的能力,也对自己穿越破碎的时间隧道时留下这满身的伤痕没什么怨言,或者说,她喜欢冒险,喜欢反抗,并且在这冒险与反抗之后得到了最使自己念头通达的结局,即便从今往后都不能再进行时间回溯,也是一笔再圆满不过的买卖了。 【你说,若是本宫直接砸了那意识寄存的物件,它会如那个曾复的灵魂一样,被世界意识吸收,化作升阶的养料吗?】 与被送回她原本世界的童玉,以及到现在还留在这个世界的付轻素不同。 被削去民籍沦为贱籍的曾复,在流放的路上便累病死了。 因为与主神的争斗,本世界与外界的正经通道被封得死死的,只给谢珝真留了一个遣送外来者回家的口子而已,而曾复死亡的时候主神也没能力再把他的灵魂给捞走了,他自然就没能回归原本的世界,而是被本世界的意识收割吞噬,虽然大概率没多少作用,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嘛。 【......肯定会的......】体会过本世界意识对谢珝真这个亲女儿多么大方的造梦,同时也被天道毫不留情地抽过,亲眼看见过无数同僚陨落,甚至自身也险些消散的它当然很明白,世界意识对待被标记为敌人的外来者是多么地残酷且冷漠。 【那就先不摔碎它,留着研究研究。】身为局中人的谢珝真却不会有那么多想法,反正最后都是要被拿去堆肥的,趁着新鲜让自己乐个够。 【对了。】她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情,【那个叫吉顺的,他在每一个未来的推演里,都成了红阳教人吗?】 造梦花了半秒不到的时间迅速翻出吉顺的资料,而后自信回答:【是的主人,虽然过程和结局都不完全相同,但他最后无论如何也都会与红阳教扯上关系。】 【这样啊......】谢珝真有想法了。 红阳教是个只会裹乱子的邪教,偏偏很会躲藏求存......或者说,一开始那个起义推翻了腐坏王朝的,真正的红阳教实在是名声太响,以至于到了后来民间想敛财的,想谋色的,或者什么山贼土匪骗子,都爱打了它的名头来祸害世人,所以才历朝历代屡禁不止。 原本好端端的一个教派,如今也已变成些偷鸡摸狗的下三滥的聚集产物了。 既然吉顺无论如何也会与红阳教扯上关系,那不如便先留着他的小命,借其揪出这一股邪教势力。 短短几息过去,谢珝真对如何利用吉顺一事,已经有了初步的规划。 而在吉庆宫中。 乌宝林又一次来到吉顺管事的那座小花园里。 这一次,她并没有受到玉佩里那个意识的控制,而699在发现她竟然主动前来之后,顿时就又变成了一个只会喊叫着“好甜”的声音。 它“甜”了几声之后,又疑惑起来:“怎么会突然想见他了呢?” “之前不是还很怕会被人发现,所以一直不情不愿,纠结来纠结去的吗?” 乌宝林心神一凛,这段时日过去,她发现玉佩里那个声音变得越来越生动灵活,就好像是从一只拙掠模仿人类言语的妖鬼,慢慢地变成了真正活人的魂魄一样......不,应该说是它越来越熟悉人的模样,也模仿得越来越好了。 “还是说......”那意识哧哧笑了起来。 乌宝林紧张地攥紧了自己藏在袖子里的东西。 “果然这就是命运啊,我cp注定会走在一起,不管外界存在多少艰难险阻,不管有多少可恶的拆逆份子试图破坏,但我cp就是命中注定天生一对!!!” “啊啊啊啊太甜了太甜了!!!” “乌兰终于想明白要回应吉顺的感情了!!” “这么甜,竟然还有些嘴硬的家伙非说乌兰其实和吉顺没多少交集,吉顺只是个觊觎后妃美色的死太监......拜托,是吉顺帮着乌兰争宠的诶,这可是身为宫妃最要紧的东西了,虽然后来乌兰为了证明清白才不得不拔剑自刎,但这又怎么不能看做是她为了保护爱人,对吉顺做出的回应呢?” 哐当! 袖中的剪刀落在了地上。 乌兰满脸苍白,浑身冰冷,头一次地,她想要质问玉佩里的那个声音:“你......为什么明知道我根本不喜欢他,甚至无比讨厌他,也还非要......” 非要把他们凑成一对。 吉顺是个“求而不得”的太监,很可怜,但她作为被他试图猎取的“战利品”,最后好像还因此丢了性命,那她就不可怜了吗? “......我会因为这个而死啊!” 甚至很可能牵连王女,牵连部族。 “诶?”玉佩稍稍惊讶了一下她竟然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旋即没什么所谓地说道,“可是你们两个很好磕啊!” “可是我不愿意!” 不愿意被和吉顺凑成一对。 也不愿意如这声音的意思,去忍受一个对自己心生觊觎的满身香粉也难盖下去的尿骚味儿,只见了一次就动手动脚的死太监。 “你们真的很好磕,你反应这么大,甚至想杀死他,显然你很在乎他啊,只是不明白自己爱上他了而已。” 玉佩补充道:“等他死了,如果你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肯定会明白你自己其实是爱他的。” 第469章 摘玉 “......真恶心。”乌兰捡起掉在地上的剪刀。 她愈发肯定玉佩里那个声音是凶险歹毒的妖鬼。 她从小就生得貌美,更兼有这一双奇妙的蓝绿异瞳,几乎是才一出生,便被预言了将来注定要走上与她同龄的女孩儿们截然不同的道路的命运。 乌兰的父母只是王帐之下,最最寻常不过的一对牧民夫妻,所以当贵人们带着些许金银前来索要这个女儿,而不是直接让他们一家子成了奴隶的时候,他们十分爽快地把乌兰给交了出去。 乌兰在丹珠王的一个弟弟那里长大,与那帐中其他的女仆不同,她因为这副面容,无需去做那些会使她身材走样,双手生出茧子的粗活,而是像个贵族们的小姐一样被精心地养着,却又要时时刻刻带着枷锁,囚在她主人的臂弯和双膝上,并且被教育着要学会惧怕管家和嬷嬷们的皮鞭。 在七岁之前,乌兰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比起那些整日劳作的奴隶,自己只需要乖乖待在帐子里就好。 而在她七岁的某一天,跟随主人一起到王帐里赴宴的乌兰,被丹珠王最宠爱的女儿指着说了一句:“她好漂亮。” 第二句话则是:“她叫什么名字?” 乌兰的主人恭敬地回答王女:“这只是一个用来逗人开心的奴隶,她不需要名字。” 王女的第三句话,乌兰到现在想起来,都仿佛还能听见那女孩儿稚嫩却昂扬的声音:“人当然都得有个名字,不如我给她取一个吧,就叫乌兰怎么样,她那么漂亮,像是雪山上的圣火,红彤彤的,又暖洋洋的。” 出于某种那时的乌兰没法理解的原因,从那以后,乌兰的主人便从王叔,成了只比自己大一岁的王女。 在王女身边的乌兰,不再如以往一样,只需要乖乖待在帐子里就好,她必须陪着王女一起骑马,一起练习箭术,读书识字,学会如何通过风和星星来判断明天的天气,学会分辨草原上哪一处是丰茂的草场,而哪一处又是伪装的沼泽...... 她甚至很懂得该怎么给牛羊接生。 直到现在,乌兰都觉得自己从被王女要走的那一天开始,才是活过来了。 只是幼时的经历让她变得喜欢沉默,喜欢静悄悄地跟在王女身后......跟着跟着,她就从大草原,跟随王女一起到了繁华的中原皇宫里。 乌兰并不害怕。 她只担心王女过于思乡,会因此忧伤成疾——王女的家远在草原,而乌兰的家就在王女身边。 所以。 她是绝对,绝对不会允许因自己的差错,导致唯一的家遭受牵连,被皇帝的怒火给毁坏了的。 她不喜欢皇帝,也不想做什么宠妃,能与王女一起舒适且平静地居住在吉庆宫里的日子就已经很幸福了,她的心是圆满的,并不需要一个男人——甚至是一个没了根儿的男人——来掺和什么! 她也不知道到底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才叫这妖鬼邪魔生出这般离奇的念头,认为自己竟然会与一个断了根的男人有什么不一样的感情,但她很清楚。 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吉顺。 一点儿也不。 就算这妖鬼再在自己的耳边念叨千次百次,就算它始终都无视自己的个人意志,非要把自己与吉顺凑成一对。 她也依旧是——不喜欢,不愿意。 “奴婢拜见乌宝林。”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压抑着一种叫乌兰恶心的欢喜。 “宝林怎么这个时候寻我......啊!!!” 迎接吉顺的,是一把被用心磨尖了了的剪刀。 在吉顺的尖叫声里,玉佩也跟着叫嚷起来:“你怎么拿剪刀是真的要杀他的啊?!不该是你用剪刀抵在自己脖子上,让他不要再和你联系,不然你只能......啊啊啊啊!!!!!!” 这是一段扭曲,背德,却好磕的虐恋。 虐恋的女主碍于身份无法和男主在一起,所以决心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逼退男主,同时也能表示一番男主对于女主的在乎......可可可,可这人怎么不照常出牌呢? 蓝娇娇困惑极了。 在它的认知里,乌兰的死充满着无奈和悲伤,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也是个不受宠的,性子有些怯懦的女人。 可它亲眼所见的乌兰,却敢杀人,而且还是那么果断决绝地要杀害她“命中注定”的男主。 或许是太过惊讶,让蓝娇娇都遗忘了自己可以干涉乌兰的动作,没有被控制的乌兰将剪刀朝着吉顺狠狠扎了下去,只可惜她到底没有杀过人,在吉顺惊慌的躲避之下,只在后者的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斜斜戳破左边靠上的胸口,便被滑了开来。 吉顺高声喊起了救命。 乌兰一击不成,浑身都软了,只是她咬咬牙,握紧手中的剪刀,想要冲上去趁着其他人赶来之前,杀死这个折磨自己许久的,可恶的男人——奈何不了超常的妖鬼,还奈何不了你一个血肉之躯的男人吗? 平时脾气很好的乌兰因为失败的刺杀而暴躁地想道。 然而就在她又一次冲上去的时候,有人从身后拽住了她的腰带,而后一个巧劲儿,便将她拉了回来。 乌兰只感觉那是一只力道不小的手,自己的腰在那人手臂上稳稳地滚了一圈,而后整个人便就都落在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在过于专注追杀“男主”的乌兰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这小花园里来了另外的人。 乌兰举着剪刀浑身僵硬。 她腰上的手紧紧揽着她,另一只手却仿佛没觉察到剪刀上的危险锋芒一样,从那下头伸过去,来到乌兰胸口处,轻轻地,摘下了那枚骤然失声的玉佩。 “叮当!” 剪刀的尖端触到地上的青石砖,瞬间折断了,碎片飞入一旁的花丛中,不见了踪影。 谢珝真随手将那玉佩给收了起来,低头一看,发现乌兰大大睁着她那双宝石般的,蓝绿色的异瞳眸子的模样,像极了胡太后送给陆微垣的一只小猫。 第470章 胡自怡 分心看完这一眼后,谢珝真便不再继续关注乌兰了,而是将其交给了身后自己带过来的女官:“把乌宝林送下去休息吧。” 说完,又看向已经被宫人们拿下了的吉顺:“割了他的舌头,逐出宫去。” 其实把“舌”字去掉才是谢珝真比较想说的话,但这不是还留着他有用么? 既然在无数次推演之中,吉顺最终都会成为红阳教中人,那想必少了根舌头也不会有太多困难的,毕竟他作为太监身子都残缺了,都还有胆子觊觎宫妃呢,那也一定能顽强地活到与那邪教一同覆灭的一天吧。 从造梦收集到的那些信息,以及乌宝林的表现来看,这一段什么狗屁的“情感”纯粹就是某些人给牵强附会上去的。 一个男人——哪怕他已经被割掉了男人们最重视的那个部分,成了太监,可就算割掉了孽根,却也割不掉他心中存的欲念。 乌宝林的确美丽,可她就算再怎么美丽,正常人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开始揩油,更甚者在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前提下,便毫无顾忌,猴急猴急地动手动脚吗? 谢珝真光是听着造梦说它整理来的事情经过都觉得恶心,更遑论身为当事人的乌宝林了——好端端的,被个陌生男人骚扰调戏,却因种种顾虑无法反抗,甚至只能孤注一掷地生出赌命的念头...... 有点儿生气了。 谢珝真一贯讨厌那些过于自来熟的陌生人,尤其是男人,见着个漂亮女子就走不动道儿,想尽了法子要与那女子有些肢体接触,便譬如她早被埋在煤矿里的前夫周某人。 此獠看中了谢珝真这家中无势的民女后,便是一上来就试图对她动手动脚,把她堵在巷子的墙边想捏她下巴,彼时的谢珝真还十分稚嫩,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温柔少女,却也被逼得给周某人来了一记从君悦心处学的撩阴腿...... 如今的谢珝真只恨当时的自己体力不够,没直接把那玩意儿给踹断了。 而现任的皇帝......不管现在的谢珝真是怎么看待这东西的,起码最开始相遇时,表现得足够克制礼貌且是一条真的会大方给她撑腰的金大腿的皇帝,的确很得那时已经崩溃绝望过的谢珝真的好感。 感觉到自己思维跑偏,而且发现了貌似心里还稍微有点阴影的谢珝真,冷冷看着被堵住了嘴压下去行刑的吉顺,冲夏至招招手,待她来到自己身侧,才低声说道:“寻几个好手盯着他些,瞧他与什么人接触。” 夏至点头:“是,娘娘。” 想了想,谢珝真又补充一句:“注意别叫他嘴里......他也说不了话,反正,别叫从他那儿把宫里的事情给传出去。” 谢珝真从不低估人对于流言蜚语,尤其是带着些暧昧色彩的谣言的喜爱,她自己倒是不在乎这些东西的,民间亦有人以她为原型,借了前头某个朝代为背景,创造出二嫁皇后的故事,编成戏剧,一度爆火。 皇帝还曾悄摸摸带着她出宫去微服欣赏过。 只是她的心脏足够大,不会在乎这些,但......想起主神推演出来的未来里,乌宝林竟然是因为受了金乡郡王的调戏,又与丹珠使臣传出谣言自尽的,谢珝真便觉得自己多少该提前防范一些。 她自认比不得王令徽温柔公正,能处处体贴入微地关照后宫嫔妃们,但这依葫芦画瓢的事儿还是比较简单,其他的,比如乌宝林能不能自己把心情调节过来之类的事情,就叫顺婕妤头疼去吧。 ........................................................................................................................................ “还是宫外头更热闹些啊!”站在街头的陆微垣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她已经将身上带着过分明显的内宫味儿的装束换下了,如今正穿着一身粉白渐变,以桃花绣纹装饰的襦裙,裙子边缘处还绣着一圈雪白的衔花小燕;发髻也改换为更加稚嫩可爱的双丫髻,同样用桃花模样的饰物点缀。 这样的陆微垣可爱又无害,娇俏且纯真,而跟在她身后的,则是一个穿了深色短打的女孩儿,头发简简单单地扎成个高高的马尾,满脸的严肃:“殿下,要前往永嘉侯府吗?” 此人乃唤作胡自怡,是君悦心之义女,亦是自幼在慈幼院长大的一份子。 只是她并非孤儿,胡自怡的母亲胡妈妈,曾是许多年前孟延寿命人采买来,试图以其子替换谢珝真所生皇嗣的孕妇之一,为了让那些孕妇能与谢珝真同日产子,在谢珝真发作那日,她们都被喂下催产的药物,而提前生下的那些婴儿大多先天不足,早早夭折的居多,便是活下来,身子也比常人病弱不少。 而胡自怡是那群婴儿中唯一的幸运儿,或许是因为胡妈妈被喂药时月份已经很大,她发育得足够完整,又或许是胡妈妈在孟氏的计划暴露,全家被抄斩之后,作为被家人卖来的媳妇,她果断将自己和女儿从那个“家”里撕裂了开来,留在慈幼院做事,精心看护早产的女儿,才令她避免了身体孱弱,早早夭折的命运。 而胡自怡自己也足够争气,练起那半步功法来比其他慈幼院的姊妹们进步快得多,引来了君悦心的注视,不久之后便认了义母,待胡自怡再长大些,便以云麾将军义女的身份入御书房进学,成了君悦心的伴读。 还有伴揍。 小公主在某一个年纪的时候,很喜欢用拳头说话,可谓是打遍御书房无敌手,她自识字开始便修炼仙法,等闲人压根奈何不了她,就算是输,也不过是输在手脚还太短,而这个时候,一个可以和她配合着把敲打(物理)对象堵住摁好的小伙伴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第471章 去哪儿 “永嘉侯府?”陆微垣可可爱爱地抱着胡自怡的一只手臂靠过去,“去嘛,是肯定要去的,但不是现在去,我好不容易才能这——么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出一次宫呢。” 以前都是偷摸跑出来,没被父母发现就是大胜利。 不小心被发现的话,那就下次继续努力。 胡自怡:“......那殿下想去哪儿?” 她与陆微垣从小一起长大,对对方的性子不说了如指掌吧,但也能说是掌握了个六七成的。 “猜猜?”陆微垣一脸期待地看着胡自怡。 胡自怡......长于拳脚,对小公主脑子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念头,实在是搞不太明白,但她很清楚自己这种时候该怎么应对恶趣味发作的陆微垣:“皆听殿下吩咐就是。” “又不猜啊.....”陆微垣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失望,而后继续乖巧可爱地笑着,“心随啊,你变得越来越无趣了哦,明明小时候戳一戳还会自己生气害羞呢,那多可爱呀,你跟着悦姨姨出去才一年,回来就变成严肃嬷嬷脸了......” 心随乃是胡自怡的小名。 在大盛,两个关系亲近的朋友,或者部分长辈对晚辈称呼,会在其名字中选一个字出来,阿什么什么地叫,但陆微垣觉得叫胡自怡“阿自”怪怪的,叫“阿怡”的话总感觉自己凭白矮了一辈,便将胡妈妈给女儿取的小名给磨了出来,心随心随地唤着。 但胡自怡却知道,这位小公主一旦开始换上一种甜得能沁进人心里的声音呼唤自己小名的时候,往往就代表着她又要有什么不得了的想法了。 “殿下,娘娘虽然给了您出宫的手谕,但是您别忘了今儿咱们可得在慈幼院多花些时间选人的。” “知道知道。”陆微垣胡乱点点头。“我办事嘛,你们都把心放得好好儿地就好啦,慈幼院肯定是要去的,但难得出宫一次,就只去办正事也太浪费了些,我先前听说荣乐姑母新得了一批南方来的伶人,会演些挺有意思的杂耍呢,不如咱们先去合意楼玩一玩,再去慈幼院里瞧瞧姐姐妹妹们,最后再去永嘉侯府寻姥姥哥哥,这样的话咱们还能在宫外留一晚上,去逛逛夜市,明儿早上还能继续逛早市......” 她把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谢珝真给女儿手谕时说过只许在外头留一天,但陆微垣哪里是愿意听话守规矩的,早就想好了要打着探望外祖母的名头,在永嘉侯府留一晚上,拖个半天再回宫去。 当然,这个不是重点。 正如陆微垣了解她亲娘一样,谢珝真也很了解女儿的性子,在陆微垣出门之前,便已经通知过永嘉侯府了。 在宫外多停留半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更重要的是...... “合意楼?”一个男声温温柔柔地响起。 陆微垣双眼微微睁大,胡自怡感觉到她抱着自己手臂的双手轻轻地捏了一下,而后小公主才收起了这粘人的模样,侧过身去:“哎呀哥哥,来得好快啊。” 谢意看着妹妹稍稍有点儿紧张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幸好来得够快,不然——” 这对兄妹都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拥有一双灵动的猫眼,和比例恰到好处,极其精致的五官,只是陆微垣身上还有些许皇帝的遗传痕迹,但谢意就真的是像足了谢珝真,高挑纤瘦,男生女相,眉间那粒朱砂痣恰到好处地吸引去旁人的视线,能叫人忽略他比妹妹稍显狭长,也略带阴狡之色的眼睛。 反而会让人觉得此年轻人温润谦逊,彷如谪仙。 陆微垣一个前蹿就拉住了谢意:“我的好哥哥诶,合意楼是什么地方,不就是个听书看戏吃饭的酒楼么,妹妹我难得出宫一趟,正该是你展现好兄长风度的好时机啊,请我吃饭!” 谢意屈指在陆微垣额头轻轻敲了敲:“怕不只是吃饭罢,多少还得叫上几个唱戏的,杂耍的,歌舞小曲儿也点上一轮,哦,还都得是好看的,会体贴人的才行。” “知我者,昙奴哥哥也。”陆微垣被戳破小心思,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害羞或者难堪的,反而打蛇随棍上,“看起来哥哥你对合意楼也不是很陌生嘛,那你愿不愿意带着你可怜的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妹妹去见识见识,体会一番民间风情呢?” “我出来之前娘可是特意吩咐过,要我多多调查体会民心民情呢!” “......若是娘亲晓得了你去体会的是这么个民心民情,那——有些人只怕下次是出不来了。”谢意与妹妹对视一眼,道,“不过,娘亲的确有吩咐过,今儿就让你尽心地玩儿。” 谢珝真的确是这么吩咐了的。 谢意也很清楚,自己的母亲并不很介意自家兄妹两个在男色或者女色上是不是过于,看得开了一些,或者说,完全相反的,她是很不愿意看见自己的两个孩子受情感所累的。 因此,在谢意也差不多十五六岁的时候,便开始专门派了人来,让谢意学习一些男男女女之间常见的感情拉扯手段、话术等等,只是实践是不会让他去实践的,而谢意自己,因为早慧,且见识过自己亲生父亲那一家子的卑劣之后,对诸如此等的情爱之事便天然存在着一份疏远和隔阂,甚至是充满了偏见。 同时又得益于皇帝的前心腹密探王成的私心教导,他很清楚京城中权贵圈子里某些用钱财,美色去腐蚀、或者拉拢人心的手段,对那些把持不住自己本心的人最后会落到个什么下场更是了如指掌——他身为谢珝真的儿子,自然也是谢皇后权力延伸而出的一部分,对于谢家党羽中的部分叛徒,谢意是亲手处置过的。 因此,谢意作为大盛朝野内外备受瞩目的永嘉侯,哪怕早早就过了贵族男子们说亲的年纪,也在成婚一事上全无动静,令无数盯紧了永嘉侯夫人这一位置的权贵们扼腕叹息不止。 第472章 入楼 合意楼乃是荣乐长公主的产业,她原就是个生性不羁的,换驸马比换衣服还勤快,由她打理的合意楼虽并不经营风月之事,但里头无论侍从还是歌舞伶人,都特特挑了容貌身段皆是上等的来,且细心地分作了男女两楼,专门看碟下菜......是以,合意楼的名声虽然大,但这名声其实不算太好。 不过对于自小便陷落在烟花地里的男男女女们而言,这合意楼委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去处,无他,盖因能有幸被挑选入楼为侍的人,无论出身来历,只要不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的,荣乐长公主都会为这些人筹谋一个良籍身份,且在楼中虽同样需要出卖色相,笑脸迎人,但也仅止于此,尚能守得住自己的身子不受摧残,若得了良籍身份,在合约结束之后,还能自由来去。 其实自谢珝真上台以来,就数次打压清扫过大盛各处的风月行当,奈何这年月里,通讯着实是不太方便,而类似于暗门子的地方也是难以找寻,虽明令制止官员狎妓,但私底下究竟如何,实在是难以监察,民间就更不必提..... 京城尚且还好些,原本的烟花巷子如今也改做酒楼歌舞之处,明面上是不再做皮肉生意了,但在各处州府,狎妓之风依旧是难以遏制。 不过对于这个,谢珝真有些另外的想法,只是目前还难以实现,便只得将之押后。 合意楼中人声鼎沸。 跟在兄长后头,做足了乖乖小女模样的陆微垣好奇地打量着合意楼里的一草一木,这楼子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细微之处又不乏雅致贵重的摆设,来来往往的仆从穿着明显是统一制式,只在花纹和配色以及裙摆袖子的长短上有些不同的衣服,悄无声息地端着托盘,来往于楼上楼下,穿梭在各处包厢之间。 侍者如此安静,陆微垣忍不住好奇起了自己耳中所听到的人声究竟自何处而起——这声音中除去了那些夹杂在吹拉弹唱里的戏曲念词,有的便是男男女女夹在在一起的叫好声了。 “此处是合意楼的前楼,摆了戏台,戏台之下的座次并无男女之分,若是介意这个的,此处亦有包厢可用。”谢意微微拔高了声音,为妹妹解释起来,“过了前楼,后头才会分出男客与女客两楼来,那两处比前楼安静得多,只是为兄却不便与你同往。” 闻言,陆微垣双眼一亮:“阿兄对这地儿怎么如此熟悉?” 谢意赶在妹妹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之前截住了她:“应酬。” 而后眉梢一扬:“没有红颜知己,蓝颜也没有,也没法给你推荐舞跳得好的,曲儿唱得妙的,又或者单纯脸生得美的侍者伶人。” “那长得既不好看也没有一技之长单纯只是叫阿兄你看了便心生舒适安稳之感的呢,也没有吗?”陆微垣一脸好奇地问道,转而又添上一句,“我真的很担心你会不会如舅舅一般去做了和尚,不过如果阿兄你也要出家的话,就别到城外庄子修佛堂了,留在永嘉侯府吧,我还能常常探望你。” 谢意看着妹妹,沉默片刻后:“......没有,也没想做和尚,你与其总惦念着为兄的这些事儿,不如好生想想等回去了该怎么给娘亲交上份言之有物的答卷。” “这个嘛,妹妹我自有成算,阿兄还是告诉我这楼里都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吧。”陆微垣笑嘻嘻地说道。 谢意揉揉眉心转开了视线,此时等在旁边静听这兄妹二人拌嘴许久的一名中年女侍者见状上前,屈膝行礼道:“奴婢关氏,见过几位贵人。” 关嬷嬷乃是前楼的女侍从长之一,一看见永嘉侯带着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进来,便立刻站了出来,提起十二万分的细心,要亲自接待贵人们。 陆微垣在与兄长打嘴仗的时候就已经用余光打量过她一遍,此刻见其口称自己为贵人而非公主,便晓得这人是心思灵活,很有眼力劲儿的。 于是对着关嬷嬷点点头,而后毫不犹豫地驱赶起了“已经没有用处”了的兄长:“那哥哥你自家去玩儿吧,我就请这位嬷嬷带着我和心随到处逛一逛去。” “你——”谢意张开嘴。 许是惦记着他先前抢白自己的“仇”,陆微垣毫不犹豫便打断了他,道:“若是阿兄不放心,便换了裙衫跟妹妹我一起过去?我还记得阿兄十岁的时候,娘亲和几位姨姨......” “咳咳咳咳!!!”年轻的永嘉侯耳尖通红,“好好儿的记性全用在这些无聊的地方。” “哪里无聊了。”陆微垣见兄长被自己戏耍得快要红了双颊了,便大发慈悲地决定轻轻揭过这一回,又道,“阿兄就放心吧,我那么聪明机灵,还能叫旁人在姑姑的地方给欺负了不成,就算实在是有人不懂眼色听不得人话,非要找事儿的话,妹妹我也不是不通拳脚。” 小姑娘笑容天真烂漫,可爱又甜美,然而深知自家妹妹这层无害皮囊底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头凶暴怪物的谢意却是无奈道:“我只是想说,外头的人——尤其是外头的官眷们,与平时与你陪练的人不一样,很脆弱的。” 陆微垣眨巴眨巴眼睛:“噢?是么?” 她看向依旧绷着脸的胡自怡,抬手拍拍小伙伴的肩膀:“没事儿的阿兄,我还有心随呢!” ............................................................................................................................................. 就算对妹妹有再多的担忧,谢意也只得暂时单独放她过去了,打算在男宾楼这边寻个最靠近女宾楼的位置,时刻注意着里头的动静。 哪想他才一跟着男宾楼的侍从走到三楼的位置,便遇上了个熟人。 被陆微垣毫不留情对皇帝吐槽过的,仿佛是只能出声的大蛾子成了精的英国公,邓继辉。 第473章 烦人 邓继辉比谢意还要大上两岁,去年正式加冠,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同样乃是公侯之身,又大龄未娶的英国公与永嘉侯,常常被些无所事事的闲人拿来,在私底下比较—— 若论爵位,论底蕴,那自然是身为开国公爵传承至今的邓继辉更胜一筹,但若要论皇宠,论前程,论势力,那两个邓继辉加起来也是比不过一个谢意的。 当然这些闲人们最爱比较的,还得是这一公一侯的样貌与桃花,有的说永嘉侯天生一副举世难寻的好皮囊,端的是潘安宋玉也不及也,就算是男人瞧了也要心动的;另一个人便又道英国公连丧父祖却也还能将国公府的门楣给撑起来,又精通佛理,慈悲为怀,不是单单看那皮相的人。 如此年轻的两位权贵,且都未曾娶妻,对于这二人将来妻子的人选,自然也是热议的内容之一。 偏偏这两位都做足了不近女色,男色也一样的模样,一时间反而分不出个高下来。 只是在内里嘛......谢意的确是暂时还没生出那念头来的,反正男子到了二十才加冠呢,若是娘亲着急要儿媳妇,谢意也不会拒绝,只是就算对女方没有那么轰轰烈烈的感情,他也打定主意要与生父做个完全不一样的丈夫,不说多么好的夫君吧,但身心专一他自认是能做得到的。 而邓继辉这层不近女色里,便没那么单纯了。 因昔年邓贤妃之事,他的祖父和父亲接连丧命,此事虽然没有大肆宣扬开,但在京城权贵圈子里,多半人都能想得到英国公府怕是在某处惹怒了皇帝,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便纷纷不约而同地对英国公府疏远了,并且用一种考量的目光暗暗注视着邓继辉的成长。 邓继辉也是花了不少功夫才重新捡起英国公府的人脉,要把自家的势力给重新经营回去,而摆在他面前的几条路里,陆微垣,或者说最受帝后重视宠爱的煜熠公主,无疑是英国公府眼中最金光灿灿,也最容易接触到的那一条。 他们认为自家小国公和煜熠公主从小在一处读书,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而且年龄段与公主相差不大,且为外臣的几个男子里,唯自家小国公最为出色,最重要的是,邓继辉初入御书房进学的时候,隐隐受到权贵子弟的排挤,反而与永嘉侯还能说得上几句话——这可是煜熠公主的同母兄长啊! 于是在他们看来,大舅子的关系也算稳了。 无数家年轻男子的“梦中情舅”谢意只想给这家自作多情的人哐哐几拳。 在御书房,自己与谁不能说上两句话了? 谢意的身份在宗室里是有些尴尬的,他并非陆家的血脉,然而却是皇后的亲子,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氏宗亲们是下意识地在忽略着他的,直到他被皇帝承认了继子的身份,并且有了永嘉侯的爵位,宗亲们才正式将其看做了自家人。 只是长辈们在这方面的反应足够快而且足够看得开,但小孩儿们就未必了,而谢意无论旁人如何待自己,只要不是触及底线的,他都一向是以善待人——起码表面如此——邓继辉不过是被他和善笑脸糊弄过的人之一而已。 谢意生得漂亮,举止优雅出尘,又时时刻刻都是一张笑脸,昔年一起在御书房读书的权贵宗亲家的子弟们,大半都自认是他最好的朋友,只是就算如此,也没有哪一家如英国公府如此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竟真就将邓继辉视作煜熠公主的丈夫人选了。 搞不好还是他们眼中唯一的人选。 想到此处,谢意便连一个好脸都不太想给迎面走来的邓继辉了,他收敛了笑色,微微垂眸掩去漆黑瞳仁中的些许冷意。 “没想到谢弟也在此处。”邓继辉面上有些被抓包的尴尬——合意楼因为男女客人同等对待,都向其兜售“美色”一事,在某些年岁已长的人看来是十分不妥的,更加上合意楼的持有者荣乐长公主是出了名的贪花好色男女不忌,于是名声就坏得更上一层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为了各家教训孩子用来指桑骂槐的代名词。 虽然这些年合意楼的名声有所好转,但在那些最“传统”,最“正派”的人看来,这地方,到底,还是,不够正经。 邓继辉一心想做煜熠公主的驸马,平时自然是很注意不叫自己身边有什么桃色消息传出来的,若不是现在的年轻一辈越来越喜欢在合意楼里聚会,他得维持人脉关系的话,那他是不会过来的。 奈何,作为英国公,邓继辉无论如何也逃不开这方面的应酬,便跟着来了几次,当他发现合意楼并非是自己所想象的那种烟花之地,而且来了几次也没人抓包之后,邓继辉便彻底地放下了这个“心结”,只是他完全没料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个地方与谢意正面遇上。 尴尬之余,邓继辉转念一想——永嘉侯自己也来这种地方,那他又有什么好指责我的呢? 而且自己只是与友人聊天品酒听曲儿看舞而已,也没做什么超纲的事情。 于是邓继辉摆着他那两片宽大飘逸的蛾子翅膀——大袖子,上前与谢意搭话:“谢弟可是与人有约?” “我与几位友人要往幽篁馆处品茶清谈,若是谢弟有闲,不如与为兄一同过去?” 谢意神情淡淡:“多谢英国公盛情,只是本侯与人有约了,不便与英国公同去,还请国公自便。” 觉察出他的冷淡,邓继辉忍不住皱眉,不肯放弃地道:“不知是哪家公子与谢弟有约,不如咱们大家一起聚聚,也算热闹?” 谢意摘下挂在腰间的一柄乌木做骨的折扇,欻拉一下打开,将写了字的那一面转朝邓继辉的方向:“倒也不是哪家公子。” 邓继辉看着他折扇上那个大大的“闲”字,眉头突然跳了起来。 “不过是小妹难得出一趟宫,便缠着本侯这个做兄长的,请她吃顿饭罢了。” 好想把这扑棱蛾子一扇子扇走。 谢意面无表情地想,自家妹妹果真是精于修辞,分明听懂了自己的疏远也还硬要往上贴,这人,果然是只烦人透顶的大蛾子。 第474章 恶友 吃......顿饭? 邓继辉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孔顿时变得僵硬起来,霎那间他脑中闪过无数如自己曾经见识过的那些美貌女侍一样作态的男子,围绕在陆微垣身边的模样,脸色慢慢地有点儿难看了。 “谢弟......怎么会想起带殿下来这楼中,又放她独自一人......” “诶~”谢意轻摇折扇,“小妹并非独自一人,有羽林卫上将军之女陪同呢。” 他微微侧过脸去,朝楼外看,一缕阳光正好落在额头,叫他眉心处那粒朱砂愈发鲜艳:“而且这合意楼乃是荣乐姑姑的产业,楼中侍者都是再妥当不过的了,必定是能将小妹照顾好,讨得她欢喜的。” 谢意一眼就能看穿邓继辉的那些小心思,只怕是表面上与旁人一样说着合意楼并非如传闻中那么不堪,但内里呀,还是将这楼子当成了......不太好的地方。 尤其是,不该叫女子入内,不该叫女子也如放浪形骸的荣乐长公主一般,以男色取乐。 自幼“父亲”这一块便缺失了的谢意,并不是很愿意将自己与这世上大多数的男子等同,在他看来,自家亲人的欢喜和幸福才是应该被摆在第一位的,因此,哪怕亲生母亲沉迷权术,哪怕祖母磋磨死了曾经害她愁苦半生的祖父;哪怕唯一的男性长辈,舅舅谢景荣执意出家...... 谢意也很愿意成为母亲手中的刀刃,帮着祖母遮掩祖父的死亡真相,又亲手为舅舅设计出一所清净的佛堂来。 他眼里的小妹妹不过是贪玩了些,偶尔对待某部分人会稍微恶劣了那么些而已,只要陆微垣能开开心心的,那无论是自己,还是旁的什么东西,因小妹妹一时的兴趣或是长久的志向而付出了些什么,那都会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 所以他愈发地不喜欢邓继辉:“倒是英国公您——今日怎么不念那些你最喜爱的佛经典故了,反倒关心起煜熠殿下的行踪来?” 这是你该关心的吗? 从谢意稍显尖锐的话语中,邓继辉解读出来这个讯息。 他很想说点什么,也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的,比如说那位殿下年纪太小,不该这么早就去接触......或许大盛公主们终究都会接触的东西;比如说,那位殿下虽然颇受帝后宠爱,但终究是个女儿家,于男女之事上天生的吃亏,若是一个不慎,叫这楼中企图攀龙附凤的侍者给骗了,又该如何是好? 然而穿着一身仿了僧者袈裟,却又是宽袍大袖,极其清贵雅致的衣衫的英国公,无论他对着旁人是多么舌灿莲花,但他对着单单只是站在那里,身上落下斑驳光影的永嘉侯时,就变成了半个哑巴,所有的话语都被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感觉好似是要断气了一样。 在这对兄妹跟前,邓继辉从来都是如此——他引以为傲的身份是不管用的,他营造十来年的佛子形象更是瞬间就成了土鸡瓦狗一般,唯一能比得过的只有年岁,偏偏他能仗着自己年长,对谢意一口一个“谢弟”地叫唤,却又万万不能仗着年长,去教育指点这王朝最尊贵的那对夫妻的女儿。 邓继辉噎了一下,才道:“世人有六患,消财入恶道,一为嗜酒游逸,二为不时入他房,三为博戏游逸,四为大好伎乐,五为恶友,六为怠惰......恶友教人习迷醉、惛乱、纵恣、酒舍、小人、鄙语之六变,合意楼虽非声色犬马处,却也人心驳杂,为兄空长你些年岁,入这楼中来,便又常观常思,常因同窗之谊而忧心友人落六患之困,故而......” “友见其朋,当以当以五事正敬正养正安朋类,何谓五,正心敬之,不恨其意,不有他情,时时分味,恩厚不置。”谢意愉快地打断了他,“英国公不妨问问自己,口出此言,尔心可正,可因其意不在你而生他情?可有铭记皇室待你英国府之恩义?” 他嘴角又重新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与折扇扇面上那个大大的,黝黑油亮的“闲”字交相辉映起来:“有四友非友像,当识知。何谓四?一为取异物,二为言佞,三为面爱,四为邪教。” “取异物之友,贪取彼物、与少望多、为畏故习、为利故习......持心不正,意在他处,巧舌如簧,却亦是以叶障目,以手掩耳欲行窃盗之事,殊不知实乃自欺也,此行此举,非友相,乃智者所不友也。” “谢弟......”邓继辉面色变得愈发难看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是独自一人过来与谢意搭话,没叫其他人瞧见自己这个“佛子”被谢意几句话就拆了脸面的模样。 一身锦衣,加饰珠翠的富贵公子哪怕满身的红尘铜钱味儿,却叫人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凡世俗尘能养育得出来的谪仙人,然而下一刻他开口说出来的话,又乍然将笼罩在身上那层如仙的光环给完全打破了:“人贵在自知啊,英国公,你与贵府中众人若仍旧是一意孤行,那先贤妃娘娘的寝棺处,也还少几个血脉亲族守护呢。” 谢意站着的这个地方与女宾楼中间只隔着两棵树的距离而已,两条一模一样的长廊走道,高高悬在三楼,相对而望,中间种了几棵移栽来的古桃树,枝叶不那么密实地将两道长廊里头经过的人影给遮挡了起来,加上垂在廊檐下的一道轻纱,更令对面楼廊里的人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本来面目。 仿佛是心有灵犀,谢意与他唯一的妹妹相隔刚刚好就是那两棵树的距离,陆微垣冲着关嬷嬷与胡自怡竖起食指,比着噤声的手势,自己则是微微偏头朝廊外静静地听了片刻,才笑着又问胡自怡:“心随你猜猜,阿兄他现在正做什么呢?” 胡自怡虽也习武,但功法不够完整,虽也比寻常人耳聪目明了些,但到底还是比不得陆微垣,她只隐约听到对面有男子的声音叽里咕噜念了些什么东西,随即便摇头道:“臣猜不到。” “你分明就是不想猜,这样就不好玩儿了啊。”陆微垣摆摆手,却没如以往一样纠缠着非要胡自怡说个一二三四五出来,而是示意关嬷嬷继续带着自己俩人往前走去。 等上到了顶楼,进了关嬷嬷热情推荐的包厢之后,陆微垣才又拉过胡自怡,神秘兮兮地对她说道:“今儿真是没白来,在宫里可看不见阿兄这么不耐烦的模样啊,那扑棱蛾子还是有点儿用处的。” 第475章 表演 她说完,一转身像是完全把这件事情遗忘了一样:“荣乐姑姑往日就在这包厢里头么?” 陆微垣走到窗边外头看——这儿已经是五楼了,视野开阔得很,因位置特殊,可以将整个合意楼的布置一览无余。 关嬷嬷始终保持着最有诚意的笑脸:“还请贵人稍候,长公主殿下与几位贵女今儿在荣云馆办了个小宴,一时分不开身来......您二位先尝尝楼里的茶水点心。” 陆微垣没想刁难关嬷嬷,而是带着三分客气地说道:“我乃小辈,原就该是我去拜见姑姑的才对,哪儿能叫姑姑特特甩了客人来招待我一个?” 只是这话说完还没过多久,荣乐长公主便匆匆赶过来了。 荣乐长公主虽已年过四十,却保养得很好,面上一丝细纹也无,走起路来依旧两袖生风,一进门便亲亲热热地唤了声“元君”,又道:“你们这回来得倒是巧得很,本宫才新淘来了一个杂耍班子,里头有几个身怀绝技的孩子,讨人喜欢得很呢!” 身为皇帝仅存于世的姐姐,荣乐长公主的日子过得十分快活,她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爱玩的人,如今年纪上来了,玩得没年轻时那么过分,花样却是越来越多。 作为合意楼的主人,荣乐长公主本就备受老夫子们的指责,曾经不止一个人上书弹劾过她,以美貌男子招待官眷贵女,实在是有伤风俗,然而荣乐长公主不与这些人在前朝辩论,而是扭头就去找胡太后或者皇帝哭诉——自己婚姻不顺,还没有子嗣,过得实在艰难,唯有这点子看美人的爱好而已,合意楼一没叫楼中侍者卖身,二也从来不对客人们有过什么过分举动的,怎么就连这点子事情都容不下呢? 别是自个儿那种地方去多了,看什么都带着一层桃色意味,便以为世界上没有正经酒楼了吧? 她一边在皇帝太后跟前说那些弹劾自己的官员的小话,一边麻溜地又做了件叫那些个老迂腐跳脚的事情——把除了年纪大脸长得呲了点儿之外毫无过错的驸马给休回家去,转头便寻了个更加年轻漂亮的来成婚。 原本那些弹劾她的折子就没能真的对荣乐长公主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反而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卫道士们脸上甩巴掌。 后来这个驸马也没能在她府里留太久,接下来接连好几任驸马也都是只要年纪一稍微长起来,就会被荣乐长公主麻利地换掉,直到如今的这位“苏驸马”,才终于是止住了她一言不合就换丈夫的脚步。 外人皆以为荣乐长公主是为这位“苏驸马”浪子回头收了心了,但陆微垣很清楚,这“苏驸马”实际上乃是女儿身,人家真名唤作秦汝婴来着,秦汝婴本人并不是很乐意做这个驸马,奈何荣乐长公主不肯放人,便叫她就这么一直长长久久地留在了公主府里头,担着驸马的名头,还要被某些男人背地里羡慕是“驯妻有方”。 但在知道真相的人看来,秦汝婴才是那个在这段关系里被驯养了的人,只是换个角度从她十年如一日地不肯给荣乐长公主好脸色,叫这名义上的妻子半点便宜也占不着来看,似乎荣乐长公主这不知到底有没有真心的半囚禁的举动到底还是没能将之给驯服了的。 陆微垣作为小辈,虽然很好奇自家姑姑与“姑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也不太好意思直接询问本人——主要是她与这位早早出宫开府了的姑姑其实不算太熟,而以谢珝真母女为中心的党派里,最接近核心的这一圈几乎已经站满了人了,荣乐长公主近些年虽然也试图插手朝政之事,不过她毕竟只是皇帝的姐姐而不是女儿,总也不顺利。 “什么样的绝技能叫姑姑看了都觉得惊喜?”陆微垣二人跟着荣乐长公主的脚步,从包厢的另一侧下到四楼,又转过两条回廊,才到了一处宽阔的圆形房间里。 这房间四面的门窗都开着,远远便能瞧见里头有个莲花模样的台子,上头正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在表演杂耍,陆微垣看了一眼,并没有多么出彩的,都是寻常杂耍班子里常见的戏法。 荣乐长公主闻言莞尔笑道:“先前已经演过一场,叫她们下去歇息去了,元君你稍微等等,本宫叫人去瞧瞧她们休息好了没有。” 她带着陆微垣二人回到贵女们落座的看台上,贵女们也早早就瞧见这姑侄二人的身影,原先坐得离荣乐长公主位置最近的那几个姑娘已经让了两个位置出来,叫侍者们端上崭新的桌椅软垫,好让煜熠公主能舒舒服服地落座。 “不必多礼。”陆微垣抬手示意在场众人坐下,而后带着胡自怡落了座,她右边是小伙伴,左边是姑姑,却偏要越过胡自怡的肩头,去看那个为自己二人让出了座次的女子,“庆平堂姐也太客气了些,我这回只是来玩儿的,哪儿能这么麻烦你,你们都不必如此拘谨。” 在外人面前的陆微垣,虽然依旧笑容甜美,声音软糯可爱,但少了些在亲近之人跟前的歪缠劲儿,乍一看上去是个顶顶漂亮可爱,举止大方气度不凡的皇室公主。 而她口中的“庆平堂姐”,乃是陆氏宗令淳安郡王的孙女,庆平县主,年岁与陆微垣相差不算太大,后者刚刚进学的时候,庆平县主也才十一二岁,两人不算很熟,但也不是完全不熟。 庆平县主脸上的笑容有些紧张起来,带着点儿谦卑地表示:“殿下为尊者,我等自该是奉为上座,此乃礼节,不可亏废了,是万万担不得殿下一句麻烦的。” 她的态度让陆微垣有些疑惑起来——自己好像没修理过这位堂姐啊,怎么如此胆小? 正想着,荣乐长公主提醒说是那两个身怀绝技的杂耍艺人登台了。 陆微垣便将注意力转到台上。 只见台上来了一男一女,年纪都只是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天青色的窄袖衣衫和长裤,在腰间系了淡粉的带子。 “这两个孩子,男的善幻戏,女的则有一身好柔功,且他二人将幻戏与柔术表演合二为一 ,很是精彩呢!”荣乐公主看上去对那二人的表演十分期待。 却只见那男子不知怎么将手往空气中一拽,掌心一翻便多出来条不透光的深紫色帕子。 他将帕子抖开的瞬间,坐在陆微垣右手边的胡自怡便轻轻抽了下鼻子,而后将眉头狠狠皱起。 陆微垣则与在场所有贵女一样,被那男子凭空取物的本事惊到了似的,跟着欢快地拍着手叫起了好。 第476章 致幻 包厢内乐声轻缓,莲台上的表演却是精彩纷呈,那两个伶人将幻戏与柔术相结合,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且这二人无论面容还是身段都是上佳,叫人愈发地舍不得挪开视线。 荣乐长公主在为台上的戏码叫好的同时,还不忘偏过头看一眼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精彩幻戏里的陆微垣,只是还没等她露出笑容来,便又见陆微垣另一侧的胡自怡眉头紧皱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就跟着皱了一下眉毛,而后转回来对着立在自己侧后方的长史耳语几句,这长史便施施然退了下去。 没有被幻戏吸引去注意力的胡自怡自然是注意到了她们的举动,正犹豫要不要向陆微垣提起,便感觉到自己放在膝头的手,手背被人轻轻捏了一下:“心随你快瞧那个!” 陆微垣兴致勃勃地指着台上正施展幻戏的男伶人:“这把戏在京中可是难得一见呢,他们想来也是下了不少苦功夫才能有今日之成效,很是不凡。” “是啊,这两个孩子,是本宫花了大价钱,从南边儿淘来的,今日能得煜熠你展颜夸这一句,本宫这本钱是不愁回不来了。”荣乐长公主笑道。 陆微垣目不转睛地看着莲台上的表演,点点头,十分痴迷的模样:“原来他们竟是这样的来历,我原还想从姑姑这儿把他们借去永嘉侯府也表演一回,好叫姥姥也跟着开心开心呢,不过既然他们的身价如此不凡.......那我倒也不好意思耽误了姑姑您回本儿了。” “小促狭精,赚本钱哪里就急在这两日了。”荣乐长公主笑得愈发开怀,“何况从合意楼借人出去表演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更别说想借他们的是你,去的地儿是永嘉侯府了,若真能把他们借出去呀,我要考虑的,就不是怎么才能回本,而是如何才能别叫他们立时就攒够了银子自赎求去,多留在合意楼几日,为我这个贪财的主家多赚几日银子了。” 伴随着台上的表演渐入佳境,包厢里的乐声也愈发地激烈起来,衬着这样的乐,这样的表演,姑侄二人也聊得愈发起劲儿,十分和谐友好。 而在一旁的胡自怡随着台上那男伶人表演幻戏的动作愈发大起来,她的眉头也就皱得越紧了,还时不时抬手用帕子擦擦鼻头,仿佛对包厢中不知何时弥漫开来的香味儿十分不适应。 而陆微垣,依旧是一副什么都没能觉察的模样,满身心都沉浸在精彩的表演里。 ......................................................................................................................................... “终于结束了,殿下......”那两个伶人表演告一段落,陆微垣说是要除去更衣的时候,胡自怡想也没想就立刻跟了上来,她开口正要说些什么。 却见陆微垣转身抬起手,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对着她轻轻“嘘”了一声,而后用含笑的语气道:“着什么急嘛,那两个小伶人的表演的确是精彩纷呈啊,便是放在宫中的乐坊,也可称得上是独一档的存在了,心随你呀,还是不要这么紧张,适时也得学会享受生活嘛。” “可是,那男伶人虽然手法的确精妙,可他分明是用了药气药粉辅助,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致幻之物若是用得多了,极易叫人心神衰弱,更有甚者,会对那药物起了依赖之心,严重的甚至被慢慢毒死了,也......”胡自怡五感敏锐,在那男伶人出场的一瞬间,便已嗅出了不妥的气味。 她心有防备,自然没能如看台上的贵女们一样,完全陷入幻觉中去:“而且,那莲花台与看台相隔甚远,就算那伶人也用了致幻药物,想短时间内叫众人全部陷进去,也是不可能的,他才一登台,那气味儿就跟着起来了,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 “姑姑这主人家帮了他呗。”陆微垣说道,“这间包厢的设计很是有趣,莲台周边凉飕飕的,看台的面积不大,还坐了那么多人,却也不觉得热,想来是在建造的时候,早早留出来可供水流经过的管道,再用精妙的手法给掩饰了过去。” “如此,才能叫台上台下,一片清凉,还能借着那水道送些助兴的东西......”她毫不吝啬地赞美着包厢的设计。 担心了半天的胡自怡到了这个时候哪儿还能不明白陆微垣早早就晓得那伶人的表演有异,只是她不太在乎罢了。 “我晓得心随你在担心什么,今儿不过放些致幻的药物,若来日,放些更要命的东西可该如何是好?”陆微垣有些俏皮地眨眨眼。 胡自怡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便是今日的那些,也不该有的!” 谁晓得那玩意儿到底会不会对人体造成损害? 可别说什么荣乐长公主自己也在,不会害了自己的话。 万一她有解药呢? 万一这药物的作用是使人成瘾,她就是自己已经陷进去,又故意想拉贵女们下水呢? 万一...... 胡自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小伙伴终于不再故作严肃地绷着脸的模样,叫陆微垣也终于是心满意足了:“好心随,你嗅得出那药物有致幻之效,我自然也探得出,那药物对咱们是没什么害处的,不过庆平堂姐她们几个没什么抗力,可能要麻烦一些,但——也不是什么大的麻烦嘛,你就放放心,等我玩够了,很快就能解决掉的。” 她冲着胡自怡比划了个手势:“就像这样,刷啦啦——一下子就能解决得干干净净,保证无痕无迹,无声无息,没有残留!” 第477章 伶人 正说着。 二人突然听见了一阵低低的脚步声,正朝她们两个所在的房间处走来。 这脚步声很轻很轻,叫陆微垣想起自己养在重华宫里的那群狸奴,狸奴走起路来也是这样轻轻巧巧的动静,却能猝不及防地朝猎物身上一扑,死死摁在爪下,继而咬断猎物的脖颈。 胡自怡脸色一变,正要将缠在腰上的软剑解下,埋伏那脚步声一波的时候,陆微垣一把将她的手按住了,然后将人王屏风后头一推:“别出声儿,这还是头一次有外头的男子特意避开了别人的视线来单独见我呢,我早就听二姐姐说过她选婿的时候,那些外头的公子们是如何地争奇斗艳,啧啧,如今也终于轮到我来乐一回了。” “什么?”胡自怡瞬间反应过来,“是哪个男伶人?!” “对呀对呀,他长得还怪好看哩。”陆微垣把小伙伴按在了屏风后头,自己则施施然寻了把椅子坐下。 没过几息,房间的门便被人轻轻敲响:“殿下。” “进来吧。”陆微垣带着满脸天真的疑问,看向被打开的房门,门后男子的身形一点一点展露出来的时候,又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的表情,“是你,你怎么寻来了?” 幻戏伶人低头拱手:“下奴颜询,拜见煜熠殿下。” “免礼免礼。”陆微垣没有半点防备的模样,一派天真地打量了颜询几眼,好奇地问道,“你怎么晓得我身份的,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孤身前来寻我,是为了何事?” 颜询依言起身,半垂着的双眼也在尽量不冒犯这位天家骄女的前提下,暗暗观察着对方:“回殿下话,是长公主殿下要下奴前来伺候。” “诶,真的吗?”陆微垣笑着说了句姑姑真是热情好客,便不再追究颜询的来历,转而问起了先前的表演。 颜询见她话题跳跃如此之快,在稍微有点儿不适应的同时,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另一处的屋中。 荣乐长公主收了平日里的轻松笑意,而是略带疲惫闭目地靠在榻上,长史站在后头,两手正轻轻地给荣乐长公主按着脑后的穴位:“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姑侄,陛下和娘娘已经有意让煜熠殿下多多在外头行走,日后您二位见面的时候多得是,殿下何必行此险招?” 荣乐长公主睁开双眼:“富贵险中求啊,本宫虽是皇帝的亲姐姐,可你也晓得本宫的地位,全赖于宫中那几人一时的喜恶罢了,煜熠她......明眼人都晓得未来必定不会差了的,但她身边得用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就算不算上帝后,也是......文有林冠英,武有君悦心,内亦有谢今朝以及她带出来的内廷女官们,外自然不必说,咱们的陛下和娘娘都给她料理好了,且还有一个如今对谢氏死心塌地的安国侯府......” 说着说着,荣乐长公主便忍不住接连地叹气:“就更不用说那些基本上已经是挂在了谢皇后这棵大树上的清流官员们,唉——就连在咱们这些血亲,宗室众人中,永泰(二公主)也才是与煜熠母女最亲近的那个!” “咱们如今这位皇后娘娘多是个好人呀,以往那些我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如今竟也能去谋算了。”荣乐长公主勾起一个带着疲惫的笑,“可惜她做得实在是太好了,勾起了我的贪欲,却又叫我实在是难以下手,毕竟历来争权夺利,就从没有比投资下一任君主更好的打算了,可这从龙之功,本宫实在是找不到着手的地方。” 陆微垣身边最重要的位置,都已经被人占据了。 固然,若是来日真的叫这位公主殿下继位登基,荣乐长公主这个做姑姑的——而且还是关系不算太坏的姑姑——自然也依旧能继续过着如今这般松快的日子。 可荣乐长公主想要更多。 她想为自己争取更多,但从谢皇后早早安排好的那些地方实在是太难下手了,便只能在陆微垣身上花功夫。 “历朝就没少过公主给皇帝送美人谋利固宠的例子,本宫如此,也能算是做回老本行了。”荣乐长公主并不晓得自己这种送美人的法子能不能成,她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本宫先前听说成安她想为自己的儿子求娶金乡郡王的长女为妻,却被王妃给拒绝了,两边闹得挺不开心?” “是有这事儿,郡王妃就这么一个女儿,比成安殿下的长子小了不少......” 成安公主在没了与安国侯府的婚事之后,很快便令寻了一家侯府嫁了,隔年就生下长子,今年正好是十二岁。 而金乡郡王的王妃与丈夫关系不睦,且金乡郡王花心风流,常常冷落妻子,因此成婚几年,二人只得了一个女儿,那小县主,今年才两岁。 “虽说咱们陆家的女儿大多嫁得迟,但这亲表姐弟的,早早定亲也不是什么坏事儿。”荣乐长公主面上露出一丝玩味,“想来是弟弟越长大越不听话,成安心里着急了,可她着急又能有什么用呢?” “她母妃去得早,养母又不知为何,惹了陛下与娘娘的厌,若只是如此,凭先贤妃对她的教养,倒也不会活成如此一地鸡毛的模样,奈何奈何,养母还给她留了个好大的拖油瓶,本宫可怜的侄女儿,日后寻个空闲,叫她到本宫府中说说话吧。” “到底是陛下的长女,整日围着不成器的弟弟打转像什么模样?” 另一处。 陆微垣已经和颜询聊了起来。 并且得知颜询今年已经十七,与他一起在台上表演的那个擅长柔术的女伶人是他的妹妹,并非亲妹,而是一同学艺的师妹,不过二人自小便养在一处,与亲兄妹也没什么两样了。 颜询年纪虽然不算太大,但说话做事都很是得体,且十分风趣,再加上他样子生得漂亮,总是能很轻松地讨了观众、贵人们的欢心。 僵硬地站在屏风后头,将呼吸的声音压低,几近于无的胡自怡,始终将手按住腰上的暗扣,随时都能将软剑弹出来,她听着外头二人越聊越是投机,陆微垣还时不时被颜询逗笑,问出那一个个真正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才问得出来的问题,按在暗扣上的的手不曾松懈,心中却是一片无语。 她家殿下又在装模作样,只是不知道这个名叫颜询的伶人,到底真的只是听命过来伺候,讨好公主,还是存了别的什么心思。 若是前者,那倒还好,若是后者...... 啧。 第478章 柽州 “下奴原是柽州人,自小不知父母,寄养在一老木匠家中,后来,是师父他路过木匠家,觉得下奴双手灵巧,这才予了下奴养父些银子,将我带走,收做徒弟。”颜询说起自己的沈氏时,倒并不是很热衷,反而有些淡淡,只随口一句略过,便又向陆微垣介绍起了柽州的风土人情来。 “本宫倒是对柽州木工有所耳闻。”陆微垣顺着他的话丝毫也看不出敷衍地说上了几句,而后话锋又骤然转回到柽州的木工上,“据说那儿拔步床做得最好,还有各类佛像神像,也是顶尖的手艺,只可惜宫中用的大多都是匠作坊里出来的物件,虽也有柽州出来的木匠,但宫有宫制,本宫还是挺想看看他们在本地都会雕些什么的。” 颜询愣了愣,从他先前与陆微垣的聊天中,他认为自己基本已经将这位煜熠公主的性格给描摹得差不多了——一个备受万千宠爱,虽然有些骄傲,但性子还算温和,甚至在某些地方十分天真纯良,言语间还颇为可爱的小女孩儿——并不算难讨好。 而事情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颜询轻轻松松就勾起了煜熠公主的兴趣,二人相谈甚欢的同时,颜询也在默默琢磨着自己该如何达成这一次与之接触最重要的目的,虽然煜熠公主天真可爱,但她的长辈绝对不是好糊弄的,自己若是想要拿出那东西来,还得更自然些才行,莫要触动对方的戒备。 不过...... 颜询想,煜熠公主如此受宠,只消把那东西给了她,再想法子叫她不要说出去就好,其他人总不能连公主从宫外带个什么小玩具小摆件之类的东西回去,都要大张旗鼓地调查吧? “其实也就是些普通的样子,不过在柽州本地,家里若有即将出嫁的女儿,长辈们便会为她专门定制一套百鹤妆匣,一百只形态各异的仙鹤聚在只有两手大的妆匣上,有的人家还会以玳瑁或是珐琅装饰,十分精巧好看。” 颜询温柔地说道:“因在柽州素来有白鹤送子的传说,所以这妆匣亦是家中长辈对小儿女的祝愿,愿她能夫妻和睦,早早为夫家诞下子嗣.......啊!下奴失礼。” 他连忙起身行礼。 陆微垣也并未阻止,而是愈发好奇地打量了起来:“这有什么好失礼的?” 颜询小心地抬头,发现面前的小公主依旧满眼纯真之色,还带着鲜活的笑意:“哎呀,是本宫失虑了,想来柽州与京城风俗并不相同,忌讳在未婚女子跟前说这个......不过你别害怕,京城是不讲这个忌讳的。” 她比颜询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贵族女子都更温柔可亲。 颜询瞬间又放松不少,依言起身,重新落座——他先前坐的那个位置在陆微垣对面,这一拜一起又一坐,却是不动声色地拉近了二人的距离,陆微垣看着很自觉就坐到了自己手边来的颜询,愈发觉得今日所遇之事,真真是有趣极了。 “除了这个呢,柽州还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她继续用十分轻快的语气去询问。 在不知不觉间,原本是由颜询主动向陆微垣介绍外地种种风俗见闻,逐渐地掉了个个儿,变成陆微垣好奇什么问什么,她思路转得极快,颜询便也只得她问什么自己便答什么,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两人的话题已经偏离他原本的目的太多。 刚刚说完柽州当地的一样特殊吃食,颜询抿了抿说得有些发干的嘴唇,陆微垣见状便将自己手边一盏未曾饮用过,已经放凉了的茶水递给他:“你先喝口茶吧,歇歇再说。” 颜询接过茶水,双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让陆微垣感觉他变得更好看了,想来这低头脸红的羞怯模样,定是好生修炼过许多次的。 陆氏皇族向来不缺美人。 开国皇帝陆老六这位老祖宗的脸就生得俊朗非凡,开国皇后亦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他们的后辈又多多少少继承了两位老祖宗的看人眼光,于嫁娶一事上十分细心,都爱挑着生得好看的。 这一代代传下来,虽然族中也偶尔会有脸长疵了的,但大体上还是高于一般水准。 陆微垣从小长在宫里,各色的美人儿早就见识过了,只是内宫嫔妃多是她的长辈,姓陆的又都是亲戚,无论他们私底下如何,但见了帝后、见了煜熠公主,大多都要把礼仪端得正正的,活像是年画上的神仙一样...... 陆微垣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异性这样别有目的地讨好,也是头一次见识男子如此娇怯模样,一时便来了点儿兴趣,决定若是这人胸中怀揣的那个目的没太过分的话,不如就待他宽容些。 颜询并不晓得自己是揣着小心思来接近煜熠公主的真相早已被对方看穿,他只是熟练地在勾引一位贵族女子而已。 对于这一点,他的经验还算丰富。 无论柽州,还是其他地方,权贵们家中的女眷或许是自己在内院对着丈夫和长辈柔顺惯了,有一部分胆子大些,敢于出门寻欢作乐的,就很喜欢如颜询这般长相清秀的俊俏男子做出对她们低头驯服的模样。 而京城贵女的作风更加豪迈,颜询从前暗中接触过一两个,也是很吃自己这一套的。 不过无论如何,面对权位高于自己的人,先示弱就对了,让她放下对自己的戒备,慢慢儿摸清楚她的性子,再加上用些其他东西做辅助.......或许,不是非要铤而走险,对煜熠公主这位民间戏称的皇储公主用上那东西,就可以达成自己等人的目的。 “对了,你方才说,与你一同表演的那个,是你的师妹,那你们的师父呢?”陆微垣看着他喝下冷茶,话题又骤然跳回到颜询的身世上,“你虽不知父母,但能被养在木匠家中,那你应该是良籍才对啊,你师父是收你做学徒的对吧,你和你师妹,怎么就来到了姑姑的合意楼里呢?” 第479章 剁一剁 正在喝茶的颜询差点儿被呛到。 他压下嗓子里的痒意,不自觉便有点儿庆幸起来,这话题到底还是转了回来,于是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稍稍带着点儿哀伤地温声说道:“下奴的师父在许多年前就已经离世了,那时,下奴与师妹也才十来岁而已。” “哦?”陆微垣脸上流露出十分明显的怜惜。 颜询继续说下去:“师父他是柽州通县有名的幻戏师,还是祥云班的班主,他还在的时候,我们常常到通州各县表演杂耍幻戏,后来——” 一个俗套的故事。 陆微垣一边默默地听颜询叙述,适时地做出最合适的回应,另一边却觉得这个故事有些老套了,不够新鲜。 颜询的故事里,他的师父对他和师妹十分好,与亲生的慈父也没什么分别了,只可惜好人不长命,某一次去柽州本地某个官员家里表演的时候,师父原本要用来施展幻戏的道具被那官员的家仆损坏,以至于幻戏失败。 然而哪怕那官员晓得是自家人弄坏了幻戏师的道具,才会砸了演出,却还是迁怒于颜询的师父,要将整个祥云班赶出府城不说,还把颜询师父随便安了个罪名,抓去打了板子,蹲了一个月的牢狱。 待他与师妹到处借钱,筹够款子把师父从牢里“赎买”出来的时候,师父只剩下半口气,出来不过半天,便含恨而逝。 然而更加不幸的事情,还在后头。 他与师妹为了赎买师父,在州府城中奔走的动静太大,又叫那诬害师父的官员察觉,他便勾结州府的衙门,将他师兄妹两个定了个“劫狱”之罪,又因二人年小貌美,便...... “......将我和师妹从牢中放出,没入教坊为奴。”颜询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所幸,下奴与师妹虽然年纪尚小,但师父曾经教导过的那些并未忘却,更因此得了教坊嬷嬷的青眼,在那大官人对我二人做出什么事情之前,把我们荐给了合意楼的掌事,这才到了京城。” 他说完,怯生生地试探着抬起了脑袋,此时坐在他另侧的公主殿下也是听得动容极了,精致秀美的双眼里泛着淡淡的水光,她声音柔柔的,充满了悲悯:“这人真是坏透了,你还记得那人姓甚名谁么,为一地官员,却做出如此丧德之事,本宫定要好好惩处他!” 颜询闻言,自进来起便一直吊在喉咙处的心终于是落了回去——煜熠公主那么受宠,甚至民间都有传言说谢皇后大力提拔女官都是为了给女儿铺路......但她到底没被宠坏,还只是个心肠柔软的小女孩,一个......被娇宠得不识人心的小女孩罢了。 颜询见过很多权贵子女,父母越是强势,越是溺爱子女的,他们的子女就越容易被哄骗,被掌控。 于是他悲声道:“下奴的师父遭此无妄之灾......” 他虽是表演幻戏的,却也有一副好嗓子,原本轻颤的悲声打了个弯儿,陡然变得昂扬起来:“但那大官人后来也没落了好,下奴在来京的路上便听闻,林冠英大人代皇后娘娘巡视九州,查处四处不法之事,早在一个月以前,那大官人便已落网。” 颜询再度起身,要朝着陆微垣下拜:“下奴卑贱之躯,只能在心中默默感谢林大人大恩,今日......今日得知殿下您光临合意楼,下奴实在是按捺不住,这才求了管事的嬷嬷,想......想能当面向殿下您致谢。” 他身世悲惨,流落风尘,然害死他视作亲父的恶官却已经被眼前之人的亲族长辈处置...... 陆微垣手指轻轻敲了下椅子的扶手。 面对这样一个很会说话会来事儿,没啥背景,长得好看,身世叫人怜惜,且自家天然对他有一份恩德在,而他自己也做出了感恩戴德的模样的人......实在是让人很难不心动啊。 谁不喜欢做拯救者呢? 还是那种所有的前路条件都已经铺好备齐,自己只需动动嘴皮子就可以轻松获得一个崇拜感激自己的小美人的拯救者。 而且他还是个带着妹妹的。 在京中永嘉侯和煜熠公主这对异父兄妹的关系最最融洽亲近,早已是众所皆知的了。 陆微垣自我反思了一下,为什么自己能理解颜询这一套下来所达成的效果,心里却除了好玩之外,就再没别的念头了呢? 难不成......是像那位艾素秋艾女官身上的另一个灵魂说的那样,自己,性子,有点儿,太——屑了? 陆微垣不大确定。 她又一次仔细端详了下颜询哪怕激动落泪,也依旧显得十分好看的脸,认为是这男子虽然生得美,但是还是不及自家阿兄美,若是自家阿兄在这儿表演起来,会比他更生动好看得多,可惜,因为自己总是捉弄阿兄,现在不管自己提议玩什么,他都不太愿意了。 陆微垣的思绪短暂地飞走了一瞬:“那就好,你的谢意本宫替小姨收下了,你——” 颜询期待着自己与这位不知世事的天真小公主之间系上那根他所想要的纽带,然而下一秒,陆微垣却收起了脸上的情绪,只淡淡说道:“你先回去吧,合意楼里赚钱还是挺容易的,本宫相信,你和你妹妹一定能很快就能赎身回家的。” 没有要带他离开,甚至连留下一句照拂,好叫他在合意楼里的日子好过一些这种张张嘴就能办到的事情都没有。 颜询一时呆愣住了,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出错,明明先前都还好好的,怎么结局竟是如此? 陆微垣见他呆住,难得起了几分好心:“你身世可怜,本宫的确十分心疼,但本宫到底不是这合意楼的主人,不过荣乐姑姑也是个怜贫惜弱的,你若是早早将自己的身世说给她听,她绝对不会不管。” “殿下......” “你就这样出现在本宫跟前,说这么些话......若你是荣乐姑姑专门安排来给本宫解闷的倒也罢了,可你那故事,不是荣乐姑姑会欣赏的手段。”陆微垣在把这人与自家阿兄对比之后,彻底失去了“救风尘”的兴趣,只是心里依旧很想捉弄他。 “本宫想,姑姑并不晓得你身世对不对?” “本宫猜,若是本宫真的派了人去查你身世,定也能查出个柽州作恶,后被小姨处置了的大官人,是不是?” “你拿什么玩都好,怎么非要扯上我小姨呢?”陆微垣歪歪头,“消息这么灵通,想必手也挺长的了,很值得剁一剁。” 第480章 非人之物 突然的变脸让颜询猝不及防,而一直很有耐心地躲在屏风后头的胡自怡则是习以为常地叹了一口气。 她家殿下哪里都好,唯一会叫身边人稍微有点儿头痛的就是性子稍微皮了些,不过在胡自怡看来这也正常,天之骄女,自小就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身边几乎所有人都对她百依百顺。 和小伙伴打闹的时候一脚踹翻了她父皇宫里装饰用的瓷瓶,那不叫闯祸,而是煜熠殿下活泼好动,身子强健,都能打翻比她自个儿还高的那么大的瓷瓶可见是力气又长了;因为好奇她母后殿内一只夷人进贡来的机关鸟儿,悄悄给它拆了却装不回去,这也不叫调皮捣蛋,而是煜熠殿下聪敏好学,心灵手巧,断而敢行......非要责怪的话,也该怪夷人怎么就只进贡了一只来? 没叫殿下拆得尽兴。 稍稍回想了一下陆微垣过往是如何被众人上下一心地溺爱,胡自怡忍不住再次感慨自家殿下根子实在是过于端正,这都没长歪成一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大纨绔,不正好说明煜熠殿下本性良善吗? 她按在软剑上的手并没有松开,依旧是随时准备着冲杀出去——虽然胡自怡也清楚自己的武力其实是比不过她家殿下的,但,那又如何呢? 就算知道陆微垣武艺高超,甚至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但该担心的她还是会担心,也依旧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这位主上以及好友。 “......殿、殿下......”仿若被人朝脸上打了一拳的颜询业务水准还是在线的,他几乎转瞬就恢复了正常,“下奴并不是故意要隐瞒荣长公主,只是.....” “只是什么?”陆微垣笑容依旧甜美,语气也依旧天真,只是出口的话过于直白世故,整个人都充斥着一种鲜明的割裂感,就像是——山中的恶妖终于揭开她的人皮。 “只是你经历得实在太多,不敢信任如荣乐姑姑这般年岁较大经验丰富,哦,或许还浸淫玩乐之道太久的妇人?” “瞧你的样子,也不像那种坚信全世界的大人都是黑心肠,是坏果子,这个世界已经朽了烂了所有人都会针对你陷害你这唯一出尘,不染污泥的俏莲花的人啊。” “所以,你就是认为我年纪小,见识不如荣乐姑姑那么多,说不准还心肠够软,只要听完你的故事,就会被你打动,忍不住想要照顾你收容你亲近你了是吗?” “就像是——大雨天从街道上走过的时候,刚好遇见了一只被雨水淋湿了,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却还是会向本宫喵呜喵呜地叫着的小狸奴?” 陆微垣只是将嘴角微微地朝上一勾,原本那种甜美而纯真的笑容,陡然就变得恶意起来:“不一样的是,如果本宫在雨天遇到了这只小狸奴的话,那的确是会将它捡回家去的。” 她喜欢猫。 重华宫里最年长的那一只已经养了十几年了。 “但是人不同。”陆微垣换了个姿势,她将右腿往左腿上一搭,翘起了二郎腿,途中右腿还毫不客气地撩了一下站在前头颇有点儿不知所措的颜询,把他瞬间就撂倒了。 “养人多麻烦啊,我既不能像养猫一样,在宫里圈个地方出来,每日给足三餐,再丢些玩具过去,想起来了便去逗一逗就行;也不能像收集来的摆件一样,空一间屋子出来,打几个多宝阁把人往里头一放,平时只要注意除尘保养,想起来了就取出来把玩一二......” 她看着跪倒在自己身前的男子,似乎真的是在很认真地思考该怎么在自己宫里去简简单单不叫她操烦地“饲养”,或是单纯地“收集”一个人。 如同饲养无人性的小宠,如同摆放无生命的物件。 颜询没法控制地抖了一下,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位年纪不大的公主殿下并非那么容易摆弄的存在,与她精致美丽,看上去如蜜般甜美,如云般纯洁无害的外表截然不同。 那层皮底下仿佛生了个非人之物。 一股寒凉沿着颜询的脊背如蛇般爬行而上,他咬咬牙,右手往袖子中一缩—— “哇,你终于忍不住要用你袖子里的那个东西了吗?!”少女的声音清脆,透着压不住的兴奋和好奇。 只是陆微垣这一嗓子喊出来,险些叫屏风后头的胡自怡也忍不住冲出去——她的确注意到了这个伶人使用了不正常的药物,但对于那包厢中的布置,以及这人袖中是藏了东西一事完全没能觉察。 而听陆微垣的语气,竟像是早早就把今日的一切事,一切人都看透了,不过她并未在意,就只是默默地看着它们发生,仿佛是将自己完全抽离了这个世界一样,犹如观众注视着戏台上的表演,偶尔发笑,却绝不跟着沉入剧情中去。 正与陆微垣几乎是面对面的颜询手上动作一顿,他完全无法理解这年纪不大的女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又知道什么。 莫非自己等人的行动早已败露? 可作为合意楼主人的荣乐长公主都没能觉察啊,怎么就败露了呢? 不晓得师妹有没有觉察...... 他停下来的动作让陆微垣很是不满:“继续啊,本宫在书上读到过不少乡间巫医、神汉们用来装神弄鬼,使人产生幻觉,甚至叫人从此离不得他们,对他们言听计从的法子,这还是头一次自己亲身遇到呢。” 颜询的手愈发地僵硬起来,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陆微垣:“殿下早就知道我们?” 陆微垣把脑袋朝另一边歪:“什么你们,本宫只晓得你表演时用的药香能致幻,与你袖子里的那东西结合起来,会令人陷入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里,这个状态下的人,无论别人对她说了什么,都会乖乖听从,哪怕后边清醒过来,也只会以为那是自己的想法。” “你带着这样的东西专程来寻本宫,难不成还能揣着什么好心思?” 第481章 出巡 “......娘娘,林大人处传来急讯,说是在云州发现了有人私底下祭祀外道恶神,审问后得知其中竟有红阳教人作祟。” “云州?”谢珝真皱眉,“......姐姐不也正在那处兴办女学么,冠英与她们遇上了不曾?” “尚未。”夏至道,“林大人是自柽州与云州的边界处进入的,与那位操办的鹰扬书院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怕是还得过一段时日才能遇上。” 谢珝真从桌边拽过一张地图,用朱笔将云州圈起,她想了想,又将云州左右,包括柽州在内的三个州府也全部用朱砂圈了起来:“叫人多多注意这四州的动向,尤其是节庆之日各处寺庙道观,还有香火贩子纸钱、木料、香料的商人以及药铺医馆......还有钱粮动向,都盯一盯。” “是。”夏至忍不住问,“娘娘,是这几州之地将有异动吗?” 谢珝真将笔尖沾红的毛笔轻轻放下,摇头:“红阳教掀不起那么大的动静,不过他们向来擅长隐匿,本宫一时拿不定他们的据点何在罢了。” 说着,又示意夏至给自己取来一份空白的折子,再将纸张铺开,写起了要呈给皇帝的折子:“待得探查清楚了据点所在,少不得要当地官员府兵配合,共同打击此教——时不时就有人顶着红阳教的名头出来招摇撞骗,若只是谋个生路,不曾害人便罢了,这都开始祭恶神,起淫祀了,真是天下承平日久,那些个鬼鬼怪怪的东西,胆子也开始大起来了!” 这个世界目前是没有鬼神的。 这一点谢珝真很清楚。 她魂魄有损,那部仙法也只能修炼上半部,但练习了完整功法的陆微垣向来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母亲,几乎月月都要上报一次自己的修炼进度,而在半年之前,陆微垣便亲口说过她修炼的速度越来越快,那种被世界意识和造梦几个称之为“灵气”的玄妙存在也越来越浓了。 打个比方,从前陆微垣能感知到的灵气浓度,是往一海碗里丢了一粒盐,而从半年之前开始,这海碗里头,以每三个月两粒盐的速度在缓缓加增,虽然还是很少,或许谢珝真在作为人类的有生之年里也没法看见除自己女儿之外的第二个修行者诞生,但这一丁点的变化,也足以叫本世界中除人类之外的另一些东西,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譬如。 草木。 谢珝真看向自己养在窗边的一株兰花,这兰花是大盛荆州特有的品种,叶条纤细修长,品质最顶尖的花株开出的花朵如玉般莹白温润,且花期极短,无香,被称作谦君子,很受一部分人的追捧,而她养在窗边的这一株,连叶片也是翠玉般的质地,且花朵自开了之后便不再掉落,而是质地变得越来越像是一块美玉。 比较遗憾的是,这兰花并没有像志怪小说,神仙传奇中描述的那样,有了什么超凡脱俗的作用,它依旧只是一株兰花,就是生得更好看,花期更长了而已。 自从发现了这个变化之后看,谢珝真便暗令谢今朝带着各处的女医搜集药物,确定它们有没有产生不同以往的变化。 而在经过半年的研究和比对之后,女医们给出了回答——药物的药性似乎有所加强,部分药物还产生出了全新的药效,不过这一点还需继续钻研才可以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 “冠英来信中说,是云州一渔村边上的海滩突然冲上来许多金银,而那红阳教人也恰好路过,告知渔村中人,说是海中龙王想要娶亲,这些金银便是彩礼,要村人尽快给龙王选出个新娘来......” 谢珝真拿着写好的折子寻到了皇帝,趁着皇帝看折子的空隙,说起了林翘的来信:“不然龙王便要发怒,到时候,非但会将那些金银收回去,还要发动海啸,淹了他们一整个村子。” 皇帝随意地看了几眼折子便盖上玉玺,放在一边,闻言抬头看向妻子:“着实愚昧。” 他评价道:“都有金银了,还留恋那小渔村作甚,还不如拿着那笔钱举村搬迁,迁入内陆呢,他老龙还能追到岸上不成,要脸不要?” 谢珝真:“......” “咳咳。”清清嗓子,拧了一把开始不正经起来的皇帝,“那渔村中人起先也是不信的,奈何村子里先是一个孩子被淹死了,口中塞着金块,又有过来换粮的邻村人说他们村已经向龙王献上新娘,新娘入海之后整个村子都发了大财......” 她叹息:“还是教化不足,云州此等边疆地带,到底也不如中原富庶......” “蠢人哪里都有,不管家里粮仓是满是亏,于此类神道、妖鬼事儿上上当的人从来都不会缺,何况人心——本就是贪婪无度,不是么?”他抬手揽过谢珝真,“咱们在各处办官学,准许贫家子免去学杂费,可做工或是向官学食堂提供小菜赚取日常花销,又将各地商人流动情况亦纳入官员考核的标准,还拨了大笔的银子去修路......虽说其中可能依旧有很多地方是做得不够好,不够充分的,但各地的税收的确是慢慢涨了。” “自朕登基以来,从未加税,显明你执政之后,亦多次减税益民,饶是如此,这十数年间,税收依旧是缓缓增长的,且民间无被剥削以至于民变之事——若只是一年两年的税收增长,那还可能是底下人为了好看,剥削了百姓,但这是十二年了啊。” 皇帝从来都不会对谢珝真吝惜自己的认可和夸赞:“朕已初窥千古未有的盛世之景,边疆之地虽慢了些,但终究会在咱们的孩子手上,兴盛富足——咱们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没法一直庇护着她,我晓得你没法完全抛开了手,恨不能事事都给元君安排好。” “但孩子终究是要长大的,她虽天资聪颖,却也不能少了历练,十五岁,正是该为父母办事的年纪了,便叫她带着人,去云州料理此事吧,朕也许久没有出巡了,咱们夫妻便从另一个方向巡游大盛,再在云州与她会合,验收成果,如何?” 第482章 药香 谢珝真自出生起便没能离开过京城,她的一切所见所闻皆来自于这座大盛最为繁华的城市,直到正式地接触到朝政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从前的眼光到底还是短了,浅了,哪怕后头从没停止过学习,但仍旧常常会有不足之感。 对于皇帝外出巡游的提议,谢珝真承认自己很是心动,然而她手头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女官官舍还未建成,还有臣妾先前与陛下说的,想要给女官们配侍卫一事......” 皇帝大手一挥:“筹备出巡也需要一段时间,便让元君先前往柽州......说起来,平州与柽州相邻,那与丈夫一起被家族驱逐的平州女官之事,也可以让元君去试着处理处理。” 平州世家见不得女儿做官,认为这是败坏家风的事情,便将“没有男儿气概管不住媳妇的儿子”和“心太大不安于室的儿媳”,给一并驱逐出了家门。 这件事已经在前朝吵了几日了,有人认为那家子如此举动是对朝廷政令不满,应该加以严惩;但也有人觉得这是人家的家务事,若是那小夫妻两个能表现得孝顺些而不是为了当官去屡屡顶撞长辈,事态断不可能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暗指此女官不孝。 这的确是个要命的指控,若是放在十二年前,恐怕这女子都要被人扒下一层皮了,但今时不同往日,很快便又有支持那女官的官员指出,她虽因公务繁忙没法留在家里对公婆尽孝,但她家是女主外男主内的,丈夫常常在亲爹亲娘膝下尽孝啊,怎么男性官员可以把妻子放在家里代替自己孝顺父母,女性官员就不能把丈夫放在家里孝顺公婆呢? 这可还是亲儿子的孝顺呢! 分明是那家子公婆混不讲理! 他们针对此事吵了几天了,在上头的两位至尊都没有发表明确意见的前提下,只怕还得再吵上一段时间。 而出现红阳教人的云州,位置临海,靠向内陆的那一面,则是被通州、平州与柽州从左至右地半包围起来,与另外两州相比,平州形状狭长,地势平缓,有早就修整好了的官道,通常大多数人想要前往云州都会选择从平州经过。 至于那位被家族驱逐的平州女官......人的确是有这么个人,但并非平州世家之女,而只是一个传承才两代的所谓耕读之家的儿媳,谢珝真想拿她做撬棍,把女官们的小家庭从宗族这个大家庭里撬出来,这才故意冠上世家之名,好叫这事儿吸引更多人的目光,扩大影响范围。 对于谢珝真的打算,皇帝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他完全没有要反对的意思,甚至是暗暗支持,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在明面上站台——下棋是下棋,掀桌是掀桌,比起掀桌的那一瞬间的畅快,皇帝还是喜欢在棋盘上搅弄黑白的乐趣。 而作为相伴枕边已经十几年的人,谢珝真对皇帝的恶趣味不能更了解,只是偶尔刺一刺他,提醒他别又玩脱了。 当然,皇帝在失去第一任十分看重的妻子之后,对于谢珝真,他到底还是意识到了自己虽然贵为天子,但的确是不能事事尽在掌控中的,于是便学会了多多放权,让“爱人”拥有哪怕自己这边出纰漏,她也能妥善自保的力量。 “那臣妾再给冠英去一封信,叫她帮忙看着些吧。”谢珝真想了想,还是很担心第一次出远门的女儿——陆微垣练了仙法,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她,但这孩子吧.......玩性实在是太大了,就算有心人的阴谋诡计,或是毒物刀兵都不能伤她躯体分毫,但伤心怎么就不是伤了呢? 万一......万一她在翻车这方面也像了她亲爹可怎么是好? 皇帝看着她脸色凝重地面相自己,似乎是在出神,便抬手在谢珝真面前挥了挥:“显明?” “我怎么觉得你又在想些什么坏主意了?” 被打断思路的谢珝真横了皇帝一眼:“我不过是在想怎么安排元君出行的事儿罢了,孩行千里母担忧,你又晓得什么?” 皇帝突然靠近了她,不满道:“我这个当爹的怎么可能不晓得担心闺女了,只是我的女儿,生来不凡,注定要成就一番伟业,怎么可能连这么点事情都处理不好。” 谢珝真“哈?”了一声,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扫视了皇帝一眼:“看似夸人,实则自夸。” 抬手,戳戳对面男人的鼻尖:“臭不要脸。” 皇帝哈哈一笑:“脸是什么,除了能讨谢娘子喜欢,好似也没什么其他作用了。” “......果然够不要脸。”谢珝真沉默片刻,撇开了双眼说道。 .......................................................................................................................................... “柽州是个好地方啊。”少女的指尖捏着一尊小小的木像,将之上下抛了几次,“柽州的木匠也果然是心灵手巧的,这才一指长的木像也能雕刻地如此精致细腻,活灵活现,你要是个木匠多好。” 陆微垣看向跪坐在地上,捂着脱臼了的右手的颜询,后者满脸的震惊之色,双颊苍白,连嘴唇都从鲜活好看的淡粉变得惨白起来:“怎么......不可能的......秘药怎么对你不起作用.......” 陆微垣捏着那尊木像,凑到鼻尖嗅了嗅:“伽罗之木,再加上浮丘桂叶、苦艾、绛小韶......难得你们有法子将这些药物结合在一起制成药香,还特意去除了大部分的香味,本宫猜,你们平时设坛做法时所焚烧的香料就是这一种吧。” “以此香先迷惑人的心智,使药性存留与人体之中,再送上用作激发药性的伽罗木雕,神不知鬼不觉就叫吸入了药香之人对你们言听计从......真是有意思。” “如果你是个木匠就好啦,那样的话,本宫还可以请你帮忙雕几尊这样的小木像,给大姐姐和四姐姐都送去,她们都很崇信道佛之物呢。” 第483章 回头是岸 “可惜了。”陆微垣紧紧抿了下双唇,“你除了幻戏,还有别的什么会的吗?” 她很认真的发问。 “真的不会雕木像吗?” 面前的少女表情神态都十分诚恳,而颜询却只剩下满心的寒凉——此女的思维完全不能用常人的来理解,也完全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更重要的是,她怎么竟然就不受秘药影响呢?! 出于求生的本能,颜询试图挣扎一下:“殿下是想要我们的方子吗?我......” “我要你们方子做什么?”陆微垣脑袋歪得愈发诡异,“只要闻一闻就晓得了啊,我想要这个木像啊,手艺真的很好,你若是不会的话,不如告诉本宫,是谁雕刻的,本宫想把他抓......不是,想把他请回来。” 这木像......是教主亲手所制。 颜询感觉自己的心漏跳了一瞬,当他发现陆微垣完全不是原先他所以为的那种被宠坏了的天真少女之后,他对陆微垣的印象便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一路狂飙——煜熠公主心思深沉至极,却爱故作单纯模样,她这是想要木像吗? 不! 怎么想,都是她借木像喻教主! 她既然连教中秘药都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很可能包括自己在内的,从柽州远道而来的这一批教众的行动也早就被她掌握在手中了,今天哪里是自己等人设计她,分明是她故意挖了个坑叫大家往下掉! 不愧是谢后与皇帝的女儿,小小年纪便如此老谋深算,恐怖如斯! 陆微垣看着颜询的面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五光十色变幻无穷来形容,她掰正了脑袋:“本宫怎么觉得你正在想一些很失礼的事情?” “不愧是煜熠公主,不愧是......隐皇储,是我失算,竟然会觉得那毒蜘蛛与妖妇能生养出一个天真单纯的女儿!”颜询的语气也跟着变了,他看向陆微垣,“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抵抗了秘药的药性,但——你能抗得了这药性,你可想过你的姑姑,你的堂姊妹,还有今日在那包厢里的贵女们能不能.......唔!” “什么隐皇储,皇储就皇储,哪里需要隐了?!”陆微垣猛地起身,小娃娃耍脾气一样把颜询推倒在地,“本宫是隐皇储,那谁敢做表的那个?!” 她揪住颜询的衣裳一顿摇晃:“你们这些耍戏法的邪道妖人果然阴损诡诈,竟然想用这么低级的话术来挑拨离间本宫与手足们的情谊!真是太可恶了!说清楚!本宫是既然是你们口中的隐皇储,那表的那个是谁!父皇母后还没明旨立储呢他就敢这么自称,是想造反吗?” 颜询被她摇晃得两眼直冒金星。 哪儿来的什么表面皇储? 不过是谢后势大,煜熠公主又无论待遇还是权利都远远超出兄姐弟弟们,几乎与皇储无异,这才在民间某些人的口中有了这么个称号罢了。 而陆微垣其实也很清楚自家那几个哥哥姐姐们或许是有野心,但众人脑袋顶上那毒蜘蛛还活得好好儿的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呢,这个时候蹿出来搞事情,她们的老爹可不是那种会念及血脉亲情的人啊! 但是......谁会嫌热闹太大呢? 起码陆微垣是不会的。 并且很愉快地代替亲爹认下了毒蜘蛛这个一听就很歹毒的外号。 她摇晃了颜询半晌,也不见他再吐出什么来,有些无聊地神情恍惚两眼发直的男子扶正,确定他不会轻易歪倒之后,陆微垣才撒了手,起身,叹气:“你是外地来的,可能不太清楚,虽然咱们那些姐妹都很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但你又不是长得特别好看那种,简直比不上我哥哥的一根指头,若是叫大家晓得了你用药香害人,只怕是得受尽苦楚啊。” “那又如何。”好不容易才从眩晕中稍微清醒过来些许的颜询嘴硬道,“我棋差一着,我认了,但你们别想从我这儿拿到解药!” 为了教主,为了......颜询咬牙,他在过来之前便与师妹约定好,只要一觉察到自己这边出了意外,她就会立刻逃走,但......关于煜熠公主真面目的情报是很难传回去了,只盼望自己折损在此之后,教主等人能有些戒备吧。 对于颜询的决绝,陆微垣先是轻车熟路地在他自尽之前,将他下巴打得脱臼,而后把藏了毒囊的那颗牙给拔了出来,再好心地将脱臼的下巴给他推回去,捧着颜询的脸,含情脉脉又情真意切地告诉他:“我都能闻得出你们那个什么秘药的成分了,还缺你一份解药不成,你脑壳里装的都是水吗?” “实在愚蠢!非常愚蠢!蠢得我都更可怜你了。”陆微垣道,“我不要你的解药啊,我就想问问雕刻这木雕的大师,他的手艺本宫真的很喜欢呢,如果得了他,本宫就能开心些,会帮你在姑姑和姐妹们那里给你求求情,好叫你别死得那么惨呀,蠢孩子,怎么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看来你那个教派也不怎么样嘛,来京城见我,竟然都找不出几个聪明人。” “你......”颜询嘴角流出血迹,不知是被气得吐血,还是被拔掉的那颗牙的血止不住了, “死心吧!我是绝对不可能背叛教主的!” 陆微垣看着他眨了两下眼:“你们教主雕的哦?” 颜询:“......” 他看见眼前恶鬼一样的女子脸上露出纯然的惊喜:“那本宫就更得捣毁邪教,让他改邪归正了,有这样一门好手艺,做什么不成,偏要去做这害人的事情,你放心,只要你也回头是岸,本宫会善待你们的。” “做——梦——”颜询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陆微垣的表情倏然冷了下来:“本宫给过你很多机会了,你确定不回头?” 颜询被她阴沉的语气吓得又一哆嗦,只是自幼时起便被洗脑要效忠教主的他脑子和嘴巴都不会给出第二个回答。 屏风外,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而说话的人声也陡然间消失。 哪怕没有等到公主的呼唤,在屏风后头忍了许久的胡自怡终于忍不住,探出头来:“殿下?” “您在做什么?!” 蹲在地上的陆微垣丢下手中的脑袋,回头,起身,欢快地朝小伙伴奔去:“帮他回头来着,他好倔哦。” 第484章 唠叨 “回头?” 被紧急寻来的谢意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尸体,无奈地发出一声叹息。 这死人的脸虽然狼狈,但还是能看出几分活着时的漂亮,他的脑袋完全被扭了过去,脸上的表情还凝固在死前那一刻的惊愕上,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死了。 而沿着他沾血的下巴向下看去,则是平平坦坦的后背,衣衫皱乱,毫无动静。 谢意是从合意楼的某个小通道偷偷溜过来的——虽然此地乃是荣乐长公主的产业,但出于一种奇怪的掌控欲,这京中但凡酒楼茶馆一样的所在,皇帝都叫暗探私底下打探过一回,摸清楚其中的构造,他自己或许记不下来这么多的构造图,但他是皇帝,他有得人甘愿为他奉献自己的记忆力。 但谢意不同。 他记得住。 看向一脸无辜的妹妹:“你可以用别的法子叫他‘回头’,死在这儿,还是姑姑手底下的人......他做了什么叫你如此恼怒?” 陆微垣想也不想便道:“他骂了娘亲。” 谢意眉梢一挑:“是很该死,这样,你与胡姑娘先回去,剩下的我来料理就好。” 他不止擅长记忆,还很擅长埋尸。 这点陆微垣很清楚:“阿兄去与荣乐姑姑说这事儿的时候,或许态度可以不用过于严肃,我看她并不像是晓得这人底细的模样,只是单纯想送个美人儿而已,对了,这家伙还有个同出一门的师妹来着。” “不过他师妹比较机灵,在我和他说话的时候,偷偷听了几句便离开了。” “殿下怎么不下令让我拦住她?”胡自怡和陆微垣虽然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但多数时候,她都会刻意地不去探询对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因为总感觉陆微垣的脑海中恐怕装着什么会将自己溺死的东西,十分危险,出于某种野兽一般趋吉避凶的直觉,胡自怡一向是陆微垣这边吧嗒吧嗒地说,她再依照一直以来的经验将话语精炼后,再去执行。 遇到自己实在是没法理解的行为,胡自怡也向来就是张口直接问了,而陆微垣也总会给她一个或许修辞有点儿累赘但足够明确的回答:“他们只是小探子而已,就好像墙外边的爬山虎冒出来两片叶子,若是主家好心,便会允许它们生长入内院,若是主家没心思招待,便会将之剪去,但这样两片叶子,即便被剪掉了,也对主枝没什么伤害,还不如放着看看它们的茎后头究竟连着什么地方呢。” 放线钓鱼。 明白了。 得到回答的胡自怡再一次放空了自己的大脑。 一旁的谢意耐心地等着她们两个说完了话,才又开口:“就算长公主殿下不知实情,但这么草率地将人往你跟前放,本就是她的过失,你若喜欢美人,为兄去寻几个身家清白的先放在侯府中,待你公主府落成,你若还愿意的话,再挑了领进府去。” 陆微垣也将眉梢往上轻轻挑了下,这个动作一出,让异父的兄妹二人突然间变得愈发相似起来:“阿兄,侯府里头有你在,旁的人哪儿还能入眼?” “那我走?”谢意开玩笑道。 “一百个美人也换不来一个阿兄的,人家这次只是好奇嘛。”陆微垣看也不看脚边被自己亲手扼断了呼吸的尸体,跨过去揪着谢意的衣袖便开始撒娇,“荣乐姑姑不甘现状,若是我这条路走不通,便会试着去走别的路子了,好阿兄,我们没必要与她撕破脸皮,但也没必要为了安抚她就非得分她一口羹。” 谢意任由妹妹抓着自己衣袖上的花纹研究,视线在掠过地上的尸体时有一瞬间变得阴冷,但落到妹妹身上,顿时就温柔了起来:“若她明白过来走不通这条路,那——” “就要看她今日之后会见什么人了。”兄妹俩异口同声道。 陆微垣把那双猫儿眼眯起来:“阿兄,我并不害怕与人争,因为无论如何,我会是最后的胜利者,不如说,能顺顺遂遂地被父母喂进嘴里的东西,吃起来怎么都不比与别人争抢来的那一样香甜。” 她舔了一下嘴唇:“当然,看她们明知道争不过我,却还是要奋力一搏的模样,实在是令人无比欣喜,无比欢愉。” 谢意能理解妹妹。 他们从年幼时起便开始如此互相理解。 姿容胜仙的兄妹二人立在死状凄惨的尸体旁边,这画面诡异却又靡艳,死尸脸上僵硬的神情与兄妹一个出尘一个甜美的浅笑仿佛构成了最古怪的三角,咿咿呀呀的戏曲唱词从十分遥远的地方悠悠传来。 唯一面对着如此诡异之景,也是在场唯一一个稍微正常些的人,胡自怡却并没有觉得恐怖,或是生出点儿其他什么情绪。 她正在放空她的脑子。 不理解的东西没必要强行去理解,反正她们是朋友。 兄妹俩说了一阵小话之后,谢意便开始赶着妹妹先回永嘉侯府了:“......府里给你做了不少新衣服,你回去之后,先沐浴,把这身衣裳给换下来,沾了死人的气儿,也不必洗,直接烧掉就是。” 谢意温柔地絮叨着:“祖母前不久得了个从东南来的厨子,很会煲汤,为兄出门之前便吩咐她先炖了几盅她拿手的,你沐浴完了可以尝一尝合不合口味,最好再饮上一盏姜茶,能去阴寒之气。” “还有,我在花园里叫人种了些柚子树,你不喜欢闻柚子叶焚烧的气味,所以我叫人专门用柚子叶制作了些能润肤的膏子,你涂一点儿在手上吧。” “还有,沐浴完喝了汤涂了膏子,便什么都不用管,先好好儿地睡上一觉,有什么别的事情便去找向曦,祖母这时候多半在打叶子牌,你休息完了起来再去向祖母请安也不迟......” “还有......” 充分理解过什么是长兄为父的谢意唠叨起来一点儿也不比他天生就话很多的妹妹词儿少。 陆微垣乖乖听着,乖乖点头,而后便丝毫不担心地带上小伙伴离开了凶案现场。 被留下的谢意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抬脚,好心地把地上死尸的脑袋给踩回了正确的方向去。 第485章 胃口 得知了陆微垣突然离开的荣乐长公主,本能地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在她掌控范围之外的事情,然而还没等她做出反应,便见谢意带着两个人,抬了一具并不陌生的尸体找上了门来。 “拜见荣乐殿下。”谢意腰上挂着他那把写了个大大的“闲”字的折扇,将两手一拱,长袖轻挥翩然起落,礼仪上挑不出半点差错,动作也十分地养眼。 但荣乐长公主已经顾不得欣赏美色,她看清楚那尸体的脸的时候便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伶人定是大大地冒犯到了煜熠公主,不然永嘉侯不会如此愤怒,竟是将人直接杀了.......杀了还不够,还特意将尸身端来自己这儿,恐怕此人身份有异! 荣乐长公主皱起眉头道:“还请永嘉侯不吝告知本宫发生了什么事情,合意楼的安稳是本宫职责所在,本宫绝对不会容许有人在楼中刻意做鬼!” 她是长辈,是骄横的长公主,在弟媳带来的这个与自己无血缘的侄儿面前做此姿态,实在是有些卑躬屈膝了,但荣乐长公主并不在意,她眼下最要紧的是搞明白这死去的伶人到底都做了些什么,煜熠公主被冒犯到了什么地步,而今日之事的背后,又藏着怎样的危机? 在短暂的惊慌之后,荣乐长公主很快便寻回了理智,同时她也明白,这兄妹两个没第一时间将事情闹出去,状告到他们的父母跟前,而是事发之后便主动来寻了自己,这个举动是存着一定的善意的——这让荣乐公主忍不住先松了一口气。 自古以来,公主们靠着送美人拉拢与皇帝、皇嗣关系的不在少数,但送翻车了的实在不多,一想到自己这个花丛老手竟然会看错了人,荣乐长公主便忍不住恼火,她深知自己与谢后一脉的关系本来就不算多么深厚。 当初为了林翘入仕一事,荣乐长公主的确也是吹过风的,但那时的她碍于长久以来形成的固有观念,并没有敢多么坚定地站在谢皇后与林翘一边,只是稍微敲了敲边鼓而已,同时那个时候的荣乐长公主,虽隐隐约约觉察谢皇后要拉拔女子地位的意思,但她也从来不敢想,那对至尊的夫妻,竟然是真的要将女儿捧到那位上去! 待她醒转,陆微垣身边的利益集团已经紧紧地纠集起来,可供她立足的地方不是没有,但那太边缘,也太小了......并不能满足荣乐长公主日渐增长的胃口。 “还请殿下听小臣细细道来......” 谢意将事情删删减减,拼拼凑凑,很得他亲娘亲传地说了个半真半假的故事,重点点出颜询恐怕是个邪教徒的同时,还强调了他柔弱天真单纯可爱的妹妹是多么无辜多么惊恐,而自己作为兄长,又是多么地愤怒。 “......此獠身后恐怕还有接应之人,小臣已经派了人前去追寻他的师妹,还请荣乐殿下也好生搜查一下合意楼内部,尤其是那些使用各种香料、药物的地方,对了,殿下不必担心那致幻药香,小臣从他身上搜出了没用完的药物,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送去给御医院的诸位大人研究,想必过不了多久,便可取得解药了。” “永嘉侯做事周详,本宫倒没什么好担心,只是此事到底是本宫的疏忽,待会儿会命人为煜熠和其他几位贵女奉上赔礼,若是调查有进展的话,也请永嘉侯派人来告知本宫一声。”通过谢意表现出来的态度,她晓得自己没法插手进永嘉侯府对邪教徒的调查里去,便只能尽量划清楚自己与那伶人师兄妹的界限。 当然,吃了这么大的一个暗亏,荣乐长公主自己肯定也是要去查的。 不过得先把永嘉侯应付走了再说。 而在谢意表示自己无意插手诸位同样吸入了药香的贵女如何安抚之后,荣乐长公主悬起来的心才是真的放下了一半——能受她邀请的贵女,多半是京中有头有脸的权贵之家最受宠的女儿,若此事叫外人直接引爆,那荣乐长公主与这几家的关系虽说不至于结仇吧,但肯定是要受影响的,还是由她自己去处理,才能把损失降到最少。 见谢意如此有诚意,荣乐长公主便彻底放下心里的一些对晚辈低头的膈应,调来了合意楼中主管人事的嬷嬷,用行动表示自己的对永嘉侯府的支持。 谢意也不与她客气,直言此事必要上达天听,请荣乐长公主做好面圣的准备,同时,也表示自己会为“继姑姑”美言几句,减轻罪责。 荣乐长公主当然也很明白,此事源于自己的疏忽,虽然煜熠公主无事,但自己少不得要去御前走一遭的,有了谢意这句话,她也能放心许多。 送走了谢意。 荣乐长公主转头便抓起自己的心腹,恶狠狠地吩咐她们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逃走的女伶人给挖出来。 安排好了手下们,她疲惫地往矮榻上一躺,完全没了在人前时大气优雅的模样,而是翻了个身,将手脚蜷缩起来保住,宛如婴儿:“......不愧是她调教出来的孩子,一个个的,说话做事都那么稳重周全,可惜啊......” 她重重的叹息声里,透着莫名的颓唐。 “皇后娘娘,真是个好人啊......好得......竟然叫我起了从前连在心头过一过都不敢的念头......” 荣乐长公主紧紧闭上双眼,过了好一阵,才下定决心般地骤然睁开:“如此盛世,若我不能留名其上,那活这一遭还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 她仿佛在问自己,又仿佛是在问某个看不见的存在。 珠翠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里,荣乐长公主猛地起身,拉动床头连着某处摇铃的线,很快,长公主府的长史出现在她面前。 “先前让你派去问成安何时有空闲的人应该已经回来了,如何?” “回殿下话,成安殿下说是下旬她有意去城郊的庄子上散心,想邀请殿下一并前去,还有......四公主殿下。” (9月3号请个假。) 第486章 巷口琐事 离开合意楼的陆微垣并没有如同谢意嘱咐的那样,第一时间前往永嘉侯府,而是改道去了慈幼院。 胡自怡对她随心所欲的作风早已习惯,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 自谢珝真完全接手了王令徽的慈幼院以来,院中的孤女们已经长成了几批,最前头的那几批没能修炼过功法,便被谢珝真安排进她在各处的产业里;而后头开始修炼功法的那些孤女,最大的也已经十八、九岁,其中一部分开始尝试科举,而另一部分则是想要仿照传授她们武艺的君悦心,走从军的路子。 她们的年纪已经足够大了,若在寻常人家,大概都已经被催着成婚生子了,而孤女的身份却反而给了她们更多的自主权,几乎所有慈幼院里出来的女孩儿,都会拖到二十岁以上才成婚,而始终没有成家意愿的,依旧占据大多数。 也是托了本朝风气开放的福,并不额外征收大龄未婚男女的“单身税”,也没有如前朝一般,规定女子十五不婚,便要被官府拉去给强行配了光棍。 慈幼院的孤女们不管是习文还是习武,又或者到谢珝真的产业里头做工的,她们如今大多居住在慈幼院附近新修建起来的一排排民居之中。 花常春正是其中之一。 她天赋也算超常,被送进慈幼院的那一年,也刚刚好是谢珝真得了世界意识修改调整过功法的时候,年纪虽已不是是最适合开始修炼的那个阶段,但凭借着天赋和刻苦的努力,还是让花常春很快便脱颖而出,在十来岁的时候便作为亲兵被君悦心带着一起去了西南,而且在战中立功,得了正式的官身。 如今花常春被调进了金吾卫中,为一校尉——京城的三大营,羽林卫乃皇宫亲卫,负责守卫皇城安危,已有君悦心入驻;金吾卫则是京都的守卫,平时负责巡城,查视内外,偶尔还要兼职城管,与京兆府合作办案;骁骑卫则是常驻京城之外,作为三卫中装备最为精良,人数也最多的存在,随时预备着接受朝廷的调动,或是北上或是南下,在京都未面临兵灾时可驰援各处,若是敌人打到京城来了,便会与其余二卫一起,成为皇城最后的防线。 原本骁骑卫中有君慕心在,只是他如今身上的官职比不过妹妹,待君悦心掌了羽林卫之后,又被调出了京城,到边境驻守去了。 花常春还曾问过君悦心为何非调走他不可,而后者先是说了自家兄妹两个分别进驻京城最要紧的两卫实在是过于扎眼,后却又道自家兄长闷瓜葫芦一个,连当狗都不晓得朝着主人多汪汪叫几声,好吸引主人的注意...... “有些话既然说不出来,那从今往后就都不必说了;有些事情既然已经错过,那就意味着永远失去了与人一争的先机......野兽都晓得驱逐斗争里的失败者,我如今不过是把他赶远一点,让他清醒清醒而已。”那时君悦心呲着一口得意洋洋的大白牙,对花常春这个出息的弟子以及党羽说了这样一段在她听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花常春在面对自家尊师的时候是个耿直孩子:“师尊与,额,师伯兄妹相争?” “他竟也有心谋夺羽林卫中的职位吗?” 虽然尊师与那位君郎将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但他可没教养过自己,花常春天然就是更偏向君悦心的:“那的确是该把人远远隔开,不然将来若是出了意外,走到兄妹相残那地步,或许会对师尊影响不好。” 君悦心揉揉弟子的脑袋:“瞎想什么呢......才不会走到那一步呢,因为你师尊我啊,已经是胜利者了,师尊告诉你,做人做事,最忌讳的就是扭捏,你扭扭捏捏地憋着心里话不去说,摁死了心中的一些念头不敢做......那将来必是会一无所得,只余悔恨啊。” “可到了那时候,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花常春感觉自己还是没有听太懂,于是试探着问:“师尊有后悔之事吗?” “有一点,但是不多,起码,比起我那愚蠢又怯懦的兄长而言,不算太多。”君悦心说完,交代了花常春一些公事,便转身入宫寻她的好闺蜜去了。 这一日。 花常春休沐,回家之前先到市集上割了两斤肉,打上一壶酒,再顺手买了些小菜,打算回到家先犒赏自己一顿好饭,行至巷口的时候,看见街边有一对夫妻吵架。 妻子说丈夫心里念着旧爱,如今怕不是正后悔没趁旧爱丧夫赶紧娶了人家,反而被父母定下自己这么个悍妻来。 丈夫则大声否定着妻子的言语,怪罪她整日多思多疑,会有这么个想法,怕不是心里头记挂着前夫,嫌弃自己没她前夫那样高大的身形。 两人互相嫌弃,互相指责着往家走,也不管路过的行人是不是听去了自家隐私,声儿还越来越大。 花常春自认也不是多么八卦的人,奈何他们争吵里透露出来的内容实在是太过精彩,叫她也忍不住如其他路过的行人那般,驻足听了会儿热闹。 “嚯,这男子的旧爱竟然嫁给了妻子的前夫?” 一个少女的声音脆生生的,从花常春背后响起:“好热闹好精彩好刺激啊。” 花常春陡然便寒毛直竖,打了个激灵,猛回头看见两张自己并不陌生的脸孔——作为孤女中的佼佼者,她曾经与另外两个孤女当过陆微垣一段时间的陪练,后来慢慢地校场上唯一能与陆微垣对打的,就只剩胡自怡了。 “殿下......”花常春正欲行礼,被陆微垣摆摆手拦下。 后者满身散发着一种随性感:“免了免了,好容易到宫外头,别整天拜来拜去的了,嘘,小花花你先别说话,我正听到精彩的地方呢。” 小花花——花常春:“......” 与跟在陆微垣身侧的胡自怡对视一眼,胡自怡抱着双臂耸了耸肩,也跟着专心听起了八卦。 一手提肉,一手提着酒菜的花常春想了想,也跟着双肩一耸,继续听那妻子数落丈夫每天路过自己前夫家门口的时候都会拉着自己急匆匆离开,责问他是不是怕见了旧爱出来露馅儿心虚...... 而她丈夫梗着脖子顶嘴道:“分明是你拉着我走!你走的比我可快多了!” 第487章 去晦气 揣着满肚子的八卦。 花常春带着二人回到自己家中。 “娘亲跟我说了,如今慈幼院那边的妹妹们习武的事儿,是花花你管着的。”陆微垣不客气地自己拖了张凳子就往上一坐,一点儿也不见外,也瞧不出分毫世人常以为的,公主就该尊贵优雅,端庄肃穆的模样。 花常春先去了趟厨房把东西放好,才卷着袖子出来,闻言愣了愣,道:“我虽担了个老师的名头,但金吾卫中平时也要巡逻训练,所以我除了休沐之日其实并不能经常过去,便另外寻了两个学得好的姊妹,帮我盯着。” 她今年已经二十好几,一直未婚,也不是没有追求者,不过都被花常春以比武为借口给捶了一顿丢出去了而已。 “殿下放心,都是靠得过的人。” 她先把门神一样立在陆微垣旁边的胡自怡扒拉开:“自个儿寻个地方坐下。” 拎来两张凳子。 分胡自怡一张。 花常春坐下后又微微起身,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觉得距离差不多了,才继续为陆微垣介绍起来:“是王璨和王颖两个,殿下您也认得的。” “那两位啊,的确是可靠人。”陆微垣若有所思。 慈幼院中,寻不到来历,或者被抛弃时身上没信物的婴儿,大部分都姓了王,少部分则是会跟着慈幼院里帮忙的妈妈或者捐赠物资的好心人姓。 花常春口中这两个,年纪比她还稍稍大了些,同样也是那功法的第一批修炼者,只是在天赋上不如花常春。 王璨原本就是在慈幼院里做管事的,而王颖则是帮忙经营着城中的一家粮铺,这粮铺是邓青芝暗中经营的产业之一,明面上是卖粮的,暗中其实是一个收集琐碎情报的地方,她离世,王令徽也假死之后,谢珝真便稍稍用了点儿手段,将这粮铺变成了与慈幼院绑定的产业。 孤儿们在十五岁之后便要离开慈幼院独立生活,谢珝真便借着这样那样的便利,将这些人手一个个分插到了京城各处紧要的地方,明暗交织,编造出一张极其精密的情报网络。 就连花常春等孤女所居住的这一片民居,其实也是谢珝真的产业之一,只是借了手底下各种人的名头,让外人无法觉察出此地与谢皇后的联系,只以为此处房价低廉,而那些无依无靠的孤女们便大多在此抱团而居罢了。 “今儿一早,本宫出来的时候,母后与本宫说了一件事情。”略作思索之后,陆微垣的作态依旧懒散随意,只是与其变得正经了些。 而花常春二人面容一肃,专心地听着。 “她令本宫从习武的姊妹里挑一批人出来,带在身边,日后可作为本宫公主府的府兵、校尉......又或者,到那些或是孤身一人,或是只带了小家上京的女官们身边去,为她们做护卫。” 对于女官的安全问题,在刺杀事件之后,谢珝真便思考了许多。 如今的女官们,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是承了她的恩德才能有今日的官身,但到底不是谢珝真自己培养出来的,其中一部分人的政见也与谢后党不同,甚至是相反......又或者她们亦有自己的同窗师友,自然而然便要与师友站到一处去。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同的追求,谢珝真并不强求天下间所有有志女子都必须依附自己的想法,为自己的理想奉献她们的力量,而女官们虽然不是人人都认同谢后的理念,但唯有“女子亦可如男子一般入朝为官,掌握权力”这一点,是所有人的共识,也是她们齐心协力去维护的底线。 所以。 在谢珝真思考了很久,也是在迄今为止女官群体中并未出现背叛者的前提下,她最终还是决定派出属于自己的直系武力,去充当女官们的护卫。 这样做,既是在保存如今还很稀少的女官种子,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将女官们与谢珝真自己给绑定在一处。 同时她党陆微垣来做此事的执行者,一是为了锻炼女儿,二也是让陆微垣对女官和习武的孤女们展现她自己的能力,毕竟没有人会真心去追随一个只会躺在父母遗泽上伸手要糖吃的二代,谢珝真也相信自己的女儿有足够的能为,去将那些原本不属于自己这一党的女官收服,亦从自己这个当母亲的手中顺利接过这股藏在暗中的武力。 小巷民居中。 陆微垣让花常春给自己提供了一份她觉得可以的人的名单,后,三人一起吃了顿饭,陆微垣便叫花常春去将习武的孤女们的小头头给喊来见自己,趁着这个空档,她让胡自怡在屋内等人,自己则是换了身更加朴素的衣服,脚尖一转,朝着不远处的慈幼院去了。 ......................................................................................................................................... “......啊呀,那孩子也真是的,怎么这大半天还没回来?”刚刚打完一场叶子牌的谢母,带着担忧地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孙儿道,“还有昙奴你也是,怎么能叫妹妹一个人走呢?” 谢意是刚刚才回到家里的,到家门口处一问门子,便晓得陆微垣果不其然又随着自个儿的心意乱跑,于是谢意果断朝谢母处来,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清楚。 谢母如今已然不是那个只有在维护女儿时,才会硬起脾气的寻常市井妇人,她的心脏在经历一系列的事情之后已经被锻炼得十分强大,后头又跟着女儿孙辈们一起锻炼身体,因此现在的谢母看上去反而还比从前更年轻了许多。 对于全家人的宝贝闺女儿陆微垣动手杀人一事,也是接受良好——必然是那人先招惹了她,她们的大宝贝才会忍不住动手。 谢母追问:“不是说走脱了一个,可抓找了?” 转而带上更多的忧心:“别叫她再寻到元君跟前去,可怜我的元君,叫着不知分寸的给冒犯了,昙奴,将院子后头的柚子叶摘一些,等元君回来了,叫她用柚子叶熏一熏泡个澡,去去晦气。” 第488章 三驸马 从谢母处告退的谢意,脚步一转,到了王成在处。 王成原是皇帝的暗探之一,后来退了下来,在谢珝真的暗示和要求之下,皇帝将王成派来永嘉侯府襄助这一家子“孤儿寡母”,又因那时的谢珝真觊觎皇帝手中暗探的能力,便叫谢意与王成多多亲近,好把他完全拉拢过来,再偷个师什么的...... 那时的谢珝真并没能想到自己会如此之快地就分享了皇帝手中的权力,而皇帝竟然也很愿意将那些他藏在暗处的力量与她一同分享......不过,饶是如此,谢珝真也从没放弃过打造一批只属于自己,属于永嘉侯府独有的暗探的打算。 在皇帝表现得对谢珝真很坦诚的同时,她并不愿意全然信任这份坦诚;相对的,她也必须在隐瞒自己的不够坦诚的同时,表现得对皇帝足够坦诚。 这对于她来说并不困难。 而被选做偷师对象的王成隐约有所觉察,但他已经与永嘉侯府彻底地绑定在一起了,而且相比起阴晴不定十分难伺候的皇帝,还是虽然性格强势,但对自己人出手大方的皇后娘娘伺候起来更安心些......尤其在永嘉侯府的这十几年时间里,满府上下都没有将他当成阉人奴婢,表面尊敬背地里却诋毁不已,而是真就将他看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侯府大管家。 这种寻常的对待让自小便身体残缺,且很长一段时间都必须隐藏在暗影里,面对各种阴谋与血腥的王成觉得十分心安。 而将这一点做到最好的,是年纪尚小的永嘉侯。 说句不大恭敬的话,有的时候王成会觉得永嘉侯就像是自家的小辈一样,亲近却不狎昵,虽然明白他的种种举动背后可能藏了算计,但......那又如何呢? 反正他年纪已经大啦,好容易才能有几年正常人日子过,何必非要刨根问底,弄个明白呢? “王伯。”谢意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借您院里的柴房一用。” 已经头发花白的王成乐呵呵地回答道:“要吃柴火鸡啊?侯爷自便就是了。” 这话答得有点儿对不上头尾,仿佛王成年纪上来了耳背一样,但谢意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遂一拱手笑道:“是啊,做好了分您一份。” 那个从合意楼走脱的女伶人的行踪早已在永嘉侯府的掌控之中,谢意等人一直盯着她,直到她两次改装,又在城里绕了一大圈之后进了城西一小巷底端的一座屋子,才动手抓捕。 在外人看来,容貌举止出尘脱俗如同谪仙人的永嘉侯,实际上很擅长这样的阴私事儿,甚至是过于老练,手段也堪称毒辣。 他知道自己若想在这件事情里抓到些切实有效的东西,就必须赶在所有人之前出手,不给任何与事者先机才行——那两个伶人乃邪教徒,能入京来,背后定有手握实权者的支持,那女伶人觉察异常立刻离开,若是寻找抓捕得慢了,那她必会被其同党送走或者干脆灭口;而同样作为半个受害者的荣乐长公主在京中经营多年,若她铁了心地要揪出一个人的行踪,其实不会太难,顶多就是需要扯皮的地方会耽误时间罢了。 谢意不与任何人扯皮,他吩咐了探子们抓住那女伶人的踪迹,确定她最后的落脚点之后,便不管其他任何事情,直接将女伶人与那屋中接应之人悉数捉拿,也不管那屋中之人的身份究竟如何,反正先抓了再说。 不过......那屋中的人的身份,的确也是实实在在地让谢意惊讶了一回。 那屋中的人,乃是一成年男子,以及一少年仆从。 此处乃是那男子的外宅所在,从外头看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寻常民居,内里却别有洞天,各色摆设用具都十分金贵,甚至有御制之物。 此男子.....乃是当今天子的三女婿,丰宁公主陆载光的驸马。 审问一个有谋害公主嫌疑的伶人,便是谢意手段再如何酷烈,旁人也不会说什么,但这驸马就不一样了,到底也算是半个天家人,而且还是谢意的“继姐夫”,随意抓拿审问了,难免会有以幼凌长,得罪丰宁公主之嫌。 但谢意没有丝毫的犹豫与纠结,便强硬地将人抓住带回侯府,顺便再寻了整个侯府最不引人注意同时守卫也十分牢靠的地方——王成这个前任皇帝暗探头子的院子里——抓紧时间,将情报从“姐夫”与女伶人的口中掏出来。 而在偷欢不成,反而被“小舅子”抓奸在院似是要动私刑的三驸马即将遭灾的同一时刻,丰宁公主府中的陆载光也终于是得了永泰公主让人递给她的书信。 丰宁公主在皇嗣之中的存在感极弱,她生母出身便十分不显,只是京郊平民的女儿而已,且早早便亡故,下葬时还是贵嫔的位份;后虽有出身尊贵的宁妃抚养,但养母神志不清,手中也没有宫权,虽宁妃待丰宁公主极好,但这二人比起母女,更像是玩伴,因为宁妃的特殊情况,她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待在自个儿宫里,足不出户,便愈发不起眼了。 后来宁妃“离世”,丰宁公主年纪也大了,皇帝便没再给她另寻养母,而是直接挪进了重华宫里去居住,谢珝真对这位安静温柔,喜好读书的公主原本就印象很好,又承了王令徽与陆应归的旧情,便也将丰宁公主划归自己羽翼之下,虽说比不上照顾亲生女儿那般细心吧,但也是多几分留心看顾的。 而重华宫中曾经被怀敬贵妃临终托孤过的大皇子和三皇子,谢珝真就只能保证他们的份例不短缺,照顾的宫人也不会做出什么多余的事情,在二皇子试图欺负对方的时候帮忙主持一下公道之外......就没多余的照顾了。 丰宁公主和谢后的关系不疏远,但也没有永泰公主那般亲近,她的驸马也只是从一众勋贵子弟里挑了个长相过得去,没有妾室也没传出过有什么特殊癖好,更没有承爵之责的次子而已。 出降之后,丰宁公主的日子过得平淡安静,只是很久都没能有孕,公主本人对此情形平静依旧,驸马却是忍耐不住了。 第489章 丰宁公主嫌麻烦 盯着手中来自亲姐姐的信件许久,丰宁公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真真是麻烦透了。” 从小便陪伴她一起长大的周长史不解问道:“殿下,可是永泰公主再选驸马一事出了什么岔子?” 丰宁公主摇头:“不是二姐姐,是咱们自家。” 闻言,周长史眉头顿时一皱:“驸马?!” “本宫晓得他有些小心思,但看在平时他还算老实的份儿上,便只做不知......”丰宁公主性子有些淡然,长相也并非如她的姊妹们一样,各有各的夺目之处,只是她那温温柔柔的眼角眉梢上透着一股子书卷子气,虽一眼看了不够惊艳,却是叫人越看越有味道。 “你说,若驸马真是生了外心,甚至已经有所行动,本宫......是该入宫求母后帮着做主,还是自去寻了他父母,让他归家去,就这么和离呢?”丰宁公主声音里没有太多的气愤,她与驸马的关系就只是单纯的婚姻而已,对丈夫的情感甚至都没她摆在书架子上的一本本古今书籍深。 周长史张张嘴,有些犹豫地说道:“殿下,没准儿事情并没有糟糕到这一步,说不准,是永泰殿下弄错了呢?” 在周长史看来,她家公主活得不如其他皇嗣那般肆意,是因为不受皇父重视,也没了为她全心筹谋的母亲......谢皇后虽然待公主也算挺好的了,可是到底不是亲生的,若是将事情闹大,谁也说不准最后结局会如何。 而且如今这位驸马虽然与公主感情没多好,但他父亲也是一位侯爵,真闹到和离那步的话,除去掰扯起来麻烦,周长史也怕身为女子的丰宁公主会吃亏。 无他。 主要是这位公主的性子实在是太过安静了,安静到甚至在某些地方显得懦弱的地步。 不如她大姐姐那般端庄大气,被众人赞一句有德有行;也不如她二姐姐那样彪悍耿直,令众人都不敢随意在自个儿跟前放肆;更不如她五妹妹,得帝后爱重,年纪轻轻便在理政殿旁听参政;甚至都不如母家获罪,同样也被皇帝忽视的四妹妹......四公主身上虽诸多污点,但她在外臣面前,也是以虽态度温和,却性子坚韧强硬出名的。 丰宁公主陆载光,在绝大多数时候,人们提起来她,都只晓得是——那位在公主府里建了一座藏书楼的殿下? 便再没别的了。 “二姐姐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蒙骗我,或是疏忽什么的,必然是她的确发现了什么,才会特意来提醒本宫。”丰宁公主语气淡然,“不过你既然担心有差错,那不如就叫人先去查查,说起来,今日驸马是不是又说与他的朋友出去赏画了?” “那便去问问他的朋友们,驸马他是去的哪一条街,哪一道巷子里头赏画吧。” 她放下信件,捧起书本,忍不住叹息:“......真麻烦啊。” 周长史满心忧虑地领命退下。 丰宁公主专心致志地读起了手中的书本,翻过一页,指尖在书页上微微停顿:“若不和离,留他在府中看了心烦,若他真生了外心,外头的......处理起来很麻烦;若是和离,必得与康南侯掰扯一通,和离之后少不得又得选夫,仍旧是麻烦呢......” “男人就是麻烦啊。”陆载光轻轻蹙了蹙眉头,“打扰我看书了。” “要是......他能自个儿静悄悄地死掉就好了......” .............................................................................................................................................. “怎么会抓了丰宁的驸马?” 宫中,正研究从乌兰身上拽下来的这块玉佩的谢珝真,很快就得了来自于永嘉侯府的最新消息。 正向她汇报情况的,是已经成年的小喜——如今也已改回原姓,名字叫做杨喜姑,据她姑姑说,那是小喜亲生母亲死前留下来的名字,盼着她能做个日日欢喜的小姑娘。 杨喜姑穿着宫中女官的服饰,手里攥着与宫外永嘉侯府联络的事儿。她身姿挺拔地站在下头,道:“侯爷原本是追着那个伶人去的,那伶人领着咱们的人在城中兜了个老大的圈子,最后却还是回到合意楼附近的巷子里,见了她进屋,屋中似乎还有人接应,侯爷立刻便叫人入内,悄悄把里头的人都给拿下了。” “待屋里头的人被控制住,侯爷也过去一看,才认出那屋子里的人竟然是丰宁殿下的驸马带着他惯用的一个小厮,而那伶人,竟然是驸马偷偷安置的外室,至于那邪教,还有他们今日谋算咱们殿下一事驸马有没有插手,侯爷还没审出来。” 谢珝真一手捏着消了声儿的玉佩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一手按住额头:“叫昙奴下手轻些,别把丰宁的驸马给打死了,这作死的东西,竟然敢背着公主安置外宅......着人去通知丰宁,让她入宫一趟,过两个时辰再去通知康南侯,问问他是不是想与邪教逆党一同对皇室图谋不轨!” “是,娘娘。”杨喜姑行礼退下,自去做安排。 谢珝真则继续研究起了手里头的玉佩,她的双眼能看见有股奇奇怪怪的,像是烟雾一样的灰蒙蒙的“气”笼罩在玉佩上,这股气如今蜷缩成了一团,好似正在装死。 【主人,这东西的确是主神制作出来的虚拟人格,它以为自己是人,但实际上并不是,只会按照主神给它设定好的程序进行活动罢了,比我可低级得多!】造梦叉着腰道,【看来主人所料不假,主神那完蛋玩意儿的确落魄了,手里头已经没有真实的灵魂可用,只剩这弄虚作假的东西了!主人威武!】 【少拍马屁,你能吃了这东西,从它那儿把情报掏出来吗?】 【不能吃,咱们不是一个体系的,而且小的我现在改邪归正了,不过小的曾经也和这种东西打过交道,吃不了,但是能揍得它把真话吐出来,您就看我发挥吧!!!】造梦系统摩拳擦掌地说道。 第490章 苍蝇 作为被主神创造出来的模拟人格,699虽然拥有自己是个“人类”的认知,但其实表现出来的时候并不是很具备人性的模样。 它寄居在乌宝林随身携带的玉佩中的同时,其实也是寄生在乌兰这个人的身上。 而若无意外的话,身为被寄生者的乌兰只会有一个结局——那就是在699含有一定迷幻作用的声音里,逐渐丧失自我或者完全崩溃,而到了那个时候,作为寄生虫的699就会自然而然地吞下乌兰的魂魄取而代之。 但到了这个时候,它仍然会认为自己只是个来自某某世界,某某时代的某某人,只是撞了大运或者倒了大霉才会穿越时空,来到这个世界,逼死了这具身躯的原主人之后,再上演一出——啊呀,怎么我竟然成了某个故事里的主角\/配角\/路人甲呀——的戏码。 足够无辜的自我认知,能令这生造的灵魂靠夺取真正活人的命运去反哺主神,正如主神一开始派出来那些与这个世界的未来拥有完全相反的认知的系统,试图通过扭转整个世界的规则,而将天道与世界意识彻底击碎,再把这整个世界变成祂的营养品一样。 无论是主神,还是系统,又或者这寄生虫,它们的目的始终如一,未曾更改。 谢珝真突然意识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主神对于她们的世界而言,也是一只巨大的寄生虫:【如何?】 【和主人猜想的差不多,还是老套路,主神已经没有力量再派出系统或者捏造‘剧情’了,但祂仍旧试图侵入这个世界,没有合适的工具,自然就只能去偷,去抢,用这种法子去获取在这个世界的锚点了。】 与剧情不同,这种模拟人格除了偷身份的时候针对原主以外,基本没什么过于超常的力量,唯一的优点大概是足够隐蔽,但造梦又去世界意识那里进修过一回之后,对异常能量波动的探测能力大大提升,没过太久便又提醒谢珝真:【主人,小的探测到除了乌宝林身上这只之外,在京都之外还有几处异常波动,不止是来当小偷的模拟人格,似乎还有异世灵魂。】 【都在什么地方?】谢珝真问道。 造梦说出了几个地址,谢珝真点头,打算待会儿就把这几个地方加进巡游的路线里头去。 掏干净了699身上的情报,造梦嗷呜一口把它吐回了现实世界里。 沉默许久的699只感觉自己是去什么猛兽的肚子里转了一圈,随时都会烟消云散死得干净的危机感逼得它终于是出了声,然而第一句话却是:“这位小姐姐你也是穿越的吧,你是不是身上带了系统啊,我、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来到这个地方了,我对你没有恶意的......我只是看到我最喜欢的一对cp发糖太甜了才会这么多话,你能听到我说话的对吧?” “对不起是不是吵到你耳朵了,你能不能把我送回去呀,我保证以后都安静磕糖圈地自萌,绝对绝对不会再吵到小姐姐的。” 竟然还想回去...... 谢珝真默不作声地听着699说了一长串话来保证自己绝对没有危害性,夹杂在字里行间的却只有一个意愿——它想要回去,回到乌兰身上去,继续磕它的“cp”。 “......没有我帮忙的话,她们两个也太可怜了,困在宫妃和太监的身份里,爱而不自知,最后一生一死阴阳相隔......”699认为自己这是拿出了一辈子的口才来,试图拉谢珝真“入坑”,好叫她也能掺和其中,以手中的权柄去成全这对“有情人”。 “......皇帝三宫六院,三千佳丽呢,有什么好为他守着的,何况乌兰虽然是个历史记载了的大美人,但她根本就不受宠,她当宫妃也只是为了部族而已,根本没有真情在的,但吉顺不一样啊,他是真心想要乌兰好,几个男人能下得去这个手,能亲手把爱人往其他男人床上送,就为了爱人能活得更好呢?” “这是多么无私的真爱,多么高尚的奉献啊!” “虽然他是太监,不是完整的男人,但是比大多数男人有男子气概多了!” “乌兰只是太胆小,没法摆脱部族和后天教育的束缚,才不肯承认自己对吉顺的感情,甚至一度想要杀死对方......这只是因为她没觉察到吉顺已经在她心里占据了个很重要的位置,她其实也只是个小姑娘而已,身份还这么特殊,遇到这种事情,难免会不知所措啦。” “小姐姐,她们真的很可怜的......你在后宫应该很有权势吧,能不能,帮帮她们吖?” 谢珝真寻找着玉佩被雕刻得最单薄的那个地方,指尖轻轻戳上去:“不能。” “啊?”699发现自己费尽口舌却只换来这么冰冷的一个回答,不由得思维短路了一瞬,傻里傻气地问道,“为什么?” 这对cp多好磕啊,难道眼前这一看就位高权重的女子,不该帮着乌兰和吉顺,一边在皇帝跟前遮掩她们的情愫,一边让这小两口能互诉情衷,自己也好偷偷吃口糖吗? 就像......就像记忆里的某个故事的桥段,乌兰奉承完了皇帝,当助攻的小姐姐进来,她们互相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视线,然后乌兰回到宫里,吉顺稍微对她与皇帝的事情表示吃点儿醋,再来点大家都喜闻乐见的给皇帝戴绿帽的刺激剧情...... 这不很好吗? 为什么拒绝呢? 难不成这女子爱皇帝爱到连其他女人给皇帝戴绿帽子都忍受不了?! 699顿时生气起来——皇帝这三心二意的狗男人有什么好爱的,好好一个漂亮姐姐,怎么就这么爱呢? “乌兰不愿意啊。”谢珝真戳着玉佩,“你最爱的那个太监,对于乌兰而言,只是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一边自顾地扰人,一边把它的脏脚落在不该落的地方......” “本宫只看得见乌兰受了那苍蝇的骚扰和逼迫,你却与那苍蝇一样始终看不见她的拒绝,本宫今日便教你一个道理——真爱不是你们做龌龊事儿的借口,真正爱在心头,不会以伤害自己或是别人的方式来拒绝,若一个女子说了不,那就是不行,而非你们这种虫豸口中的爱不自知,欲拒还迎。” “不行就是不行,听不懂人话的苍蝇,活该被拍扁打死,除了你这种不是人的东西,没人会去心疼一只听不懂人话的苍蝇。” 第491章 谁遭报应? “吉顺......吉顺才不是苍蝇!” “他叫本宫拔了舌头丢出宫去了,今后怕是只能呜呜嗡嗡,做只格外大号的苍蝇了。”699的气急败坏让谢珝真觉得有趣极了,她愈发起劲儿地戳着玉佩。 玉佩里的那个意识仿佛天都塌了一样地尖叫起来:“你怎么能如此歹毒?!” “是不是没人爱你,你就心理变态了这么瞧不得人家小两口甜甜蜜蜜!!!” “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乌兰怎么不拦着你!乌兰......这可是最爱她的人啊!乌兰怎么这么拎不清?!”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地方拎不清的!”这声音正轻轻地发着颤,却不是委屈难过,而是被气得不行。 699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它惊悚地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没能察觉它最爱的“cp”里,女方一直在场。 正如它始终忽略了乌兰的不愿意和拒绝一样,它所最喜爱的那段臆想出来的“绝美爱情”,在大多数时候,是丝毫也不需要被臆想的那个对象的存在的。 它口中甜死了的爱情只是一段谣言。 一段对于被臆想者而言,歹毒无比的谣言。 乌兰目光无比冰冷地看着谢珝真捏在指尖的那枚玉佩,道:“若不是你的阻拦,我早就割断他的喉咙,斩下他的头颅,再把你这个整天甜甜甜的东西,塞进他的脑浆里了!” 她的确没什么脾气,性子不够强硬。 可吉顺和这玉佩是来要她的命,伤她的部族,害她的王女了啊! 兔子急了尚且咬人,自己一个跟着王女练过骑射打过野狼的,被逼到绝路杀个人怎么了?! 又没有到这怪东西所说的那种,除非自己自杀否则无解的境地上去,提前把造成那一切的引子给宰了才是最优选! 乌兰咒骂完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娘娘恕罪,妾失态了。” 谢珝真摆摆手:“人之常情罢了,本宫能理解,只是这东西到底是冲着乌宝林你来的,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回娘娘话,在妾的家乡,遇到妖邪之物,都得请萨满来驱邪的,只是妾不敢在皇宫大内行此怪力乱神之举,便——将此物用夜香浸上一段时间,去了邪气,再焚烧碾碎变成齑粉,深深地埋了才行。” 玉佩听了,不可置信地尖叫起来。 可它只是一枚玉佩而已,即便抗拒,也做不了什么,而且刚刚让造梦把它拉进自己意识里一顿捶打的谢珝真,还顺便让造梦把玉佩那种专门针对被它偷取对象的致幻能力也给封住了。 现在,它的确只是一枚会出声的玉佩了而已,无形的意识也被牢牢绑定在有形的玉佩上,不但能好生体验体验乌宝林这段时间的身不由己,还能随着玉佩一起被一寸一寸地碾压成灰,从此再不存于世。 嘱咐过乌宝林不可将今日之事再透露给第四个人知晓后,谢珝真便将已经被封印了的玉佩交还给她。 乌宝林小心翼翼又无比嫌弃地的捻着玉佩告退,门外早已有个身影在焦急地等待着她了。 顺婕妤一见了她,便立刻上前拉住,凑近,压低声音:“如何?” “已经无碍了,娘娘保护了我们......” 她们让服侍的宫人远远跟在后头,走在宫道上,顺婕妤反复确定乌宝林不会再受妖邪的威胁之后,才放下心来:“幸好发现得早,也幸好娘娘连这个都能管......咱们快些回去,我要写信给父王,叫他......挑些好马,得要上好的种马与母马,借今年朝贡,送给煜熠殿下。” 顺婕妤顿了顿:“你若心里还是不舒服,不如多去寻贵妃娘娘说说话,如咱们隔壁的姐妹们一样,到尚宫局或者女医们那里找些事情做,原也是我想岔了,以为咱们到底是外族,在这大盛帝京会受人戒备排挤,才龟缩不出......” “娘娘的心胸瞧着远不是我想像的那般,当初的事情,也的确是我部先侵袭劫掠了大盛边境,才会......”格根塔娜嘴里泛起一阵苦涩,不劫掠他国,她的部落和亲人很可能会饿死,但劫掠的后果,便是整个部族都被打残。 这一次,她与乌兰都一起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打破死寂:“若是能有个法子,叫咱们家常与其他部落争的那几片草场都成了大盛的土地就好了。” 乌兰心头一惊,攥着玉佩的手骤然握紧:“方才娘娘还告诉我,她与陛下今年有意出巡,或许会路过北疆,让咱们提前准备着......” 话音落下,格根塔娜双眼亮起:“原来娘娘她......这下可好!咱们赶快回去,父王那儿最好也快些准备起来,今年就算杀牛宰羊,不随风随水迁徙了,也要守好那片草场,将之献给娘娘!” 她突然明白谢珝真的帮助并不是没来由,但这样丝毫不带逼迫,而是温柔的施恩并将选择权交付自己的做法,让格根塔娜忍不住心悦诚服。 这一瞬间她甚至都想自请出宫,亲手为皇后养出最好的战马去了。 “也好显示咱们归化的诚意!” 西南的山民都能归化,头人做了县令,没道理北边的游牧民不能! 哪怕为此要放弃祖宗传承下来的生存法则,也得扒在大盛的战船上! 日头西斜。 寿宁宫里的谢珝真终于处理完这一整天的各种事务,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对陪侍一旁的女官们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先下去用膳休息吧。” 待女官们都离开,又带着些无奈地对夏至说道:“元君今儿只怕是不想回来了。” “殿下难得这般光明正大的出宫一次,而且她不是给娘娘捎了手信了么?”夏至笑答道。 谢珝真看向摆在案头的一只小木人像,故作气恼地摇摇头:“就会把麻烦丢给她娘,这小没良心的,也罢也罢,谁叫我生养了她呢,孩子晓得向母亲求助是好事,这木像——怕是能查出不少有关红阳教的线索来。” 第492章 碰面 宫外。 花常春的小院子里。 已经挤挤挨挨地站了十来个年纪都不算太大的女子,她们身上穿着的都是最寻常模样的布衣,乍一看灰扑扑的,然而再一眼便能发现这些女子个个身材高挑,四肢也是显而易见的强健有力,充斥着与时下风俗不同的别样美感。 “花姐,殿下让你把大家都聚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子问道。 花常春看她一眼:“放心,是好事儿。” “两个月前,君将军那儿收人的时候,没让咱们去,被留到现在......”另一个女子嘴里叼着根草,神情恹恹的,“应该就是为了给殿下使唤吧。” 她们这些习武的,大多都向往君悦心。 虽说现在大盛四海承平,但在边境处也不是没有外族盗匪出没,慈幼院中许多选择从武的孤女便是从这条路子上挣了军功慢慢往上升的。 这院子里的女子们,大多是这二三年间习武的佼佼者,本就抱着一腔要在战场建功的热血,然而征兵时却被刷了下来,以往那些功夫不如自己的都能跟着走了,偏偏自己不能...... 曾经王令徽在时,便数次强调过她办慈幼院只是想给无家的孤儿们一个成长的保障和后路,而并非要从中训练和挑选忠于王氏的家奴,因此慈幼院的管事妈妈们在养育这些孤儿的时候,都只是寻常对待,只是偶尔提一嘴要孤儿们记得宫里娘娘的活命之恩,长大了莫要去做歹人而已。 然而被这样养大的孩子,却反而更知感恩,心中存着底线,与同伴彼此和睦,也自然而然地亲近出手帮助了她们的人;而不是如从小就被灌输要忠于主人的家生奴婢那般,脑子里要忠心要规矩的那根筋拧着,自己生为人的本能却往相反的方向撕扯,于是效忠主人的同时也没停过互相的争斗拉踩,尽己所能地往自己怀里扒拉钱财,哪怕为此败坏主家名声也不以为意。 而且,有史以来无数官宦权贵家中的案子,不少都是自他们家里的世代忠仆处起的,毕竟是用养工具的法子去养一个大活人,既然大活人成了工具,那无论是谁,只要捏准了这工具使用的法子,自然便能轻轻松松地反过来刺伤“主人”了。 谢珝真当然也心动过从慈幼院里养出一批忠诚于自己的,武力超常的队伍、忠仆,但她最终还是放弃了,并不是出于她稀薄可怜的慈幼之心,而是本能地有些厌恶这种把人训练成工具的做法,她自己宫中的宫人都能读书识字,年纪差不多了便放出去考女官的...... 她想要的是活生生的人,是哪怕离了自己也能延续理想的后辈,而非只晓得遵从主人的命令,在无主人命令时,便开始释放被压抑的天性而变得扭曲残忍的工具。 接手慈幼院之后,谢珝真决定延续王令徽的做法,同时自己出资,给慈幼院加设了练武场,扩建学堂,聘请可靠之人来教导孤女们的诗书,再让最开始练武的那批孩子回到慈幼院继续教导她们的妹妹们。 对于自家母亲的做法,陆微垣在能理解之后,立马表示了十二万分的赞同,至于被这样教养出来的孤女们,将来会不会不认同她这个继任者,或者干脆背弃理想,被世俗所同化,又或者完全背叛,站到了与自己等人的对立面去...... 陆微垣表示,只有弱者才会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 不服自己? 自己那么优秀,随便单拎出来一面就能把她捶到心悦诚服。 背弃理想接受世道对女子的束缚? 反正那是她自己的选择,若非要再规定个女子就该如何如何,不该如何如何,那又与现在那些张口就是满嘴爹的男人有什么两样,学这么多东西,辛辛苦苦地锤炼武艺,就只是为了成为又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新南国”? 那多没趣儿呀。 至于选择背叛的——只要她们敢,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勇气? “我会在褒扬她们的胆识之后,亲手夺取她们的性命。”陆微垣如是说。 落地起便承受了父母沉重期待的小公主,从没觉得落在自己肩上的担子多么沉重,也从不认为自己生在皇家身不由己什么的,她只觉得不管职责还是尊荣,都是自己理所应得。 而自己,也拥有担起这二者的绝对实力。 被精心养育的慈幼院孤女性子各异百花齐放,但今日聚集在小院中的,都是近年来的佼佼者,为人先者自是不羁,虽承谢皇后恩情,感激其活命教育之恩,也愿意为其尽忠,但对于谢皇后之女,她们并没有那种一见面就纳头便拜,尊为主上的念头。 而可以被称作谢皇后直系的孤女们,哪怕与陆微垣没有太多接触,也能知道,煜熠公主自幼受帝后荣宠,性子骄纵,甚至在某些时候都已经显出几分顽劣的苗头,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物,偏偏她还格外爱假作天真单纯的模样来作弄别人,实在是过于跳脱——这样一个人想要她们的效忠的话,那手段必然是千奇百怪,麻烦至极。 就在所有人都严阵以待的时候。 身上穿着与她们差不多的灰布衣裳的陆微垣,从花常春家的墙头处爬了下来。 胡自怡:“......?” 陆微垣抬头便看见好几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她无所谓地拍拍身上的灰尘,道:“母后让我来挑一些人,带着去公主府里先做一段时间的侍卫锻炼锻炼,本宫想要最好的,便叫花花把你们给荐了过来。” “所以,来让我看看,你们这些‘最好的’,能好到什么程度吧。” 她虽着布衣,却笑容甜美,璀璨如星辉;而虽她语气稚嫩纯真,却丝毫不讲礼仪地在话音落下的第一个瞬间便拳出如风,朝着骤然警惕起来的院中众人挥了过去。 首当其冲的,便是陆微垣最好的小伙伴胡自怡。 第493章 做主 作为陪伴煜熠公主时间最长的陪练,胡自怡对陆微垣的出招路数还算了解,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是这位小公主的对手,奈何陆微垣像是盯紧了她一样,丝毫也不客气地一拳砸来——还是专门冲着脸砸的。 胡自怡立马侧身闪过,并不欲与陆微垣正面冲突,而是身子一扭,长手往旁边一探,便揪住了一人的衣领,将之推向陆微垣。 被她抓去做人肉盾牌的那一个,正是嘴里叼着草的少女,那少女反应也极快,几乎是被揪住的第一秒就立刻气沉丹田,稳住下盘,然而她到底还是低估了陆微垣胡自怡这一对小伙伴的心黑程度。 只见原本朝着胡自怡脸上砸去的拳头只是稍微变换了一下角度,就重重捶在了那少女的脸颊上。 这一切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那少女挨了一拳之后迅速躲避,又“呸”地一声吐出断在口中的草叶,以及牙龈上渗出的鲜血。 此刻院中其他女子已经纷纷冲了上去,她们并不讲究什么一对一的“武德”,陆微垣也一记黑脚便将胡自怡踹开,独自对上了女子们的围攻。 揉了两下脸,那少女也很不客气地把挡在自己身前的姐妹一巴掌推开,带着满脸狰狞的笑,顶着乱中有序的拳脚突围到陆微垣跟前:“殿下,我是符小遥,还请——殿下——给个——机会!!!” 她嘶吼着冲了上去。 面对多人围攻也游刃有余的陆微垣双眼一亮,抬手架住符小遥的拳头,将她动作卡住:“来来来,本宫这儿多得是机会,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了!” 她笑得嚣张无比,眼角眉梢皆是畅快之色,只是那咧开的嘴角露出的虎牙上,又带了几分如野兽般的狠厉,与那个最被外人所熟知的“天真的”“顽皮的”“甜美的”煜熠公主,截然相反。 陆微垣喜欢战斗,拳拳到肉,断筋折骨,让血与泪水在刀兵的锐刃上飞舞。 浓烈的战意瞬间爆发出来,院中很快便成了大混战的模样,花常春仗着自己对地势的熟悉,很快便带着一身明显是来自不同人的脚印与掌印偷偷溜出众人的战斗范围,翻身上了墙顶。 她爬上去了往外一瞧,才发现自家院子外头竟然站着十好几个熟悉的面孔。 “头儿,被揍得不轻呀哈哈哈哈。”王璨开心地朝墙头的花常春挥挥手。 她背后的女子们年龄不一,有穿短打的,也有一身绫罗衣裙,看上去十分娴静端庄的,更有花常春在金吾卫里的同僚——还穿着皮甲呢,看起来也是今天休沐,听见动静,衣服都没换好就急着赶来看热闹了。 当然也有路过的女官,一身青葱色的官服,背着手:“花姐放心叭,大家把您家周边都围起来了,外人进不来的,你放心回去吧。” “回去?!”花常春恼火地看着这群已经开始嗑着瓜子看热闹的姊妹们,“回去挨打吗你们这些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小混蛋!!!” ......................................................................................................................................... “陛下,元君从宫外给咱们带了礼物呢,您瞧瞧喜不喜欢?”谢珝真把整天瘫在寿宁宫里的皇帝给揪了起来,将从宫外送来的那尊小木像往他面前一怼。 皇帝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接过一看:“哟,柽州的手艺。” “臣妾已经让人去查这木像是否有在京中流传了。”谢珝真把皇帝往旁边推了一把,而后自己也坐上了矮榻,“不过有件事情怕是得先与陛下打声招呼,唉......” “这般唉声叹气,可是遇上什么难事?”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陛下您的三女婿,恐怕是会与昙奴有点子冲突。” 看着谢珝真故作无奈的模样,皇帝笑了笑:“年轻人能有多大的冲突,他们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就好了,还要惊动长辈,真是不孝。” 谢珝真瞥着皇帝,道:“这木像是元君从您三女婿的外室的兄长处得来的呢。” “哦?”皇帝神色稍变,但依旧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呵,康南侯府的老二原也是个安分的规矩人,这才指给了丰宁......怎么竟也起了旁的心思?” “许是急着想要一个孩子,又或许是男子的劣根性吧。”谢珝真戳戳皇帝。 皇帝立马接话道:“延续子嗣是欲,喜好美色亦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欲念,又与禽兽何异?” 他摇摇头,叹息道:“朕虽不是什么好父亲,但又如何能忍心将亲生女儿嫁给禽兽?” 别的皇帝对待女婿如何,陆晔生不想去回忆也不愿意照学照办,反正在他这一朝,无论男的还是女的,只要成了他家驸马,那就只能忠贞专一地做好他身为驸马的本分,照顾公主起居哄公主开心。 至于在其他朝代可能会被认可的驸马通房、小妾、侧室、庶子.......想都别想,门儿都没有! “再说这畜生,也实在是胆子大了,竟然敢沾染邪教之事,来日怕不是要翻天啊。”皇帝懒散地靠了回去,下一刻,他猛地直起身子,“这畜生的外室的哥哥怎么到了元君跟前去了?!” 谢珝真现在已经敢毫不忌讳地对着皇帝翻白眼:“陛下,您若再如躺猪一般地继续躺下去,非但您这脑子要转不动,生锈了,您这身皮子,怕也是......” 露出个嫌弃的表情。 皇帝“啧”了声,道:“春困夏乏秋养膘,朕也只是在朝廷事少的时候才懒一懒。” 他坐直了,蹬上榻前的木屐,再一转身一弯腰,便将谢珝真抱了起来:“既然要锻炼孩子,那这些琐碎事儿咱就先不管了,跑马去,对了,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拎到大狱里,先来套宫刑吧。” 稳稳坐在皇帝的臂膀上,谢珝真继续翻白眼:“早处置好了,我让人请丰宁入宫一趟呢,她喜欢读书,喜欢安静,不如留她在宫里多住几日,等事情处理完了,再让她回家。” “你是她们的母后,你做主就是。” 第494章 殿下救我 接到谢皇后谕旨的时候,丰宁公主正在府中招待客人。 ·来自永嘉侯府的客人。 该说是侯府的手段过于效率呢,还是该说三驸马实在是个没什么胆识的软骨头? 谢意没花多少功夫,便将他知道的事情从里到外掏了个干净,而不出所料的是,三驸马对于红阳教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直到被人套了麻袋还以为是有人因为自己与那女伶人的关系而争风吃醋,故意整他来了。 而当谢意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三驸马便摆出一张仿佛天已经塌了下来的脸——不是争风吃醋,是被小舅子抓了奸了! 这可比单纯地为了一个女人争斗要糟糕得多。 要知道,他的妻子虽然没多么受皇帝宠爱,但那也是公主啊! 他原还想着先斩后奏,待那外室有了身孕,再去说服多年未孕且性子比她姐妹平和得多的妻子接受自己纳妾一事......这几年相处下来,三驸马很清楚自己的妻子是个本性良善且讨厌麻烦的人,并不是很难被说服。 而且他们之间本来就没多少感情,比起自己这个驸马,丰宁公主对家中的各色藏书更真情实感一些...... 总之,三驸马认为,自己纳妾这件事情,完全是可以商量的。 而且有很大的概率会被丰宁公主轻轻放过,而只要公主自己都愿意了,那么高坐明堂上的那位可怖的老丈人便也不会多管。 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的三驸马在发现是谢意这个小舅子给自己套了麻袋的时候,整个人内心都是崩溃的。 他虽然只是家中次子,但也不是那种被全然养废了的纨绔子弟,在经过了自己偷腥还被小舅子发现的恐慌过后,想起来谢意这个“永嘉侯”真正代表着什么的三驸马,无法控制地滑落进更深的惧怕里。 比起娘家,永嘉侯府更像是谢皇后的私人小朝廷。 比起儿子,永嘉侯也更像是谢皇后这个生母的爪牙。 三驸马开始回忆自己或者自己家里最近有没有做过什么触犯谢党的事情——康南侯府虽是侯府,但早已远离京城的权力中心,而且下一代爵位便要降等了,康南侯世子又早已成婚,为了试一试能不能保住爵位,康南侯便将次子给推了出来,打着不管有没有鱼先捞一网再说的念头,却没想到自家这个只有皮囊算得上比较好的儿子竟然真的被公主给挑中了。 赐婚的旨意一下,整个康南侯府都喜气洋洋,讨好了公主,说不准自家的爵位就能再延一代,而就算自家的爵位降等了,但公主的子嗣是必然会有爵位的,到时候堂兄弟堂姐妹守望相助,再创辉煌,岂不美哉? 算盘同样打得很响的康南侯万万没想到过,自家这个平日里看着还算乖巧,除去才能稍微平庸了些以外也没啥特别突出的短板的儿子,竟然会有背着公主偷偷置外宅的胆子。 关键是养外宅也就是算了,怎么养个外宅,还养到邪教逆党头上去了呢? 康南侯府里,接到传讯的康南侯第一个反应是赶紧穿好礼服出门给这不孝子请罪,第二个反应是搜罗搜罗自家的仓库,送去永嘉侯府看能不能说说情——这逆子死了也就死了,自己家里是真的与邪教没关系啊! 然而他脚都没能踏出门槛,便发现自己家里已经被包围了,被逼得生出几分急智的康南侯也不闹腾,果断乖巧地表示自己一家都愿意配合调查,然后他就回书房去写辩罪的折子去了,第一句话便要将三驸马这不孝子的关系与府里撇干净。 而还在思考着自己或者家里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谢党的三驸马,完全没能觉察到他亲爹的狠心。 只在发现审问者揪着自己那外室的身份来历不放后,才觉察出些许异样,大着胆子问了谢意,可是这伶人做了什么得罪皇后娘娘的事情。 这二人被逮捕之后便被分开关押起来,三驸马眼珠一转便开始极力试图把自己与那伶人的关系给撕开来,又是什么她勾引自己啊,又是什么自己早该晓得那地方出不了什么好人啊的...... 主旨在于强调自己多么多么的无辜可怜,竟然叫个心思叵测的女人给骗了。 至于伶人的来历.......他不晓得。 那伶人接近自己的目的......三驸马认为是伶人看上了他还算英俊的皮囊,以及高贵的身份。 还有伶人平时来往的人......三驸马拧着眉毛苦思冥想许久之后,交出了几个曾经与自己一起争抢这伶人的狐朋狗友的名字。 把三驸马翻过来覆过去地审问了好几遍,谢意发现这人的确是一无所知,或者说,那伶人还没来得及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将三驸马彻底拉下水,便被谢意兄妹俩迎头一记重拳给捶歇菜了。 三驸马的口供中,唯一还算有价值的,就是与伶人有过接触之人的那份名单了,说不准里头会有暗中支持邪教徒活动的人存在。 捏着口供,谢意连忙又去逮人。 留下被审得快要崩溃的三驸马,两眼空洞地望着青年挺拔的背影,两只眼睛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这活阎王,怎么竟还叫外人以为他是什么不染凡尘的谪仙人呢? 默默流泪只感觉未来一片黑暗的三驸马到底还是又有了见太阳的机会。 他的狐朋狗友们被迅速控制之后,谢意便拎上了三驸马往丰宁公主府里去了。 丰宁公主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好脾气地笑道:“原来如此,是本宫管教不严,给小侯爷添麻烦了。” “殿下言重,此事也是机缘巧合了......三驸马既已查明的确不知那人身份,便且先移交给殿下处置。”谢意与丰宁公主也算有几分面子情。 丰宁公主闻言皱起眉头:“本宫这儿只怕不太方便,要晒书呢,小侯爷不如先把人拎回去关上几日,待结果出来了再......唉,还是本宫写封休书,叫他爹管他去吧。” 好麻烦哦,不想管。 从妻子的态度里读出来这句十分熟悉的话,三驸马挣扎起来:“殿下救我!我再也不敢了!殿下救我啊!!!” 第495章 愿不愿意 看着三驸马那惊惶模样,谢意一边观察着丰宁公主脸上的表情,一边冷声说道:“对了,臣险些忘记一事——那伶人已经身怀有孕,自称孩子是驸马的。” “哦?”丰宁公主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看向三驸马,眼里带上些厌恶:......更麻烦了。 “本宫这就写休书去,还得趁着天儿好把书晒一晒呢,这人——”她伸出右手食指,隔空轻轻朝三驸马身上点了两下,“本宫与他不熟.......” “殿下!!”三驸马见她竟是如此无情,尖叫起来,“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殿下!!!我......都是那女子勾引的我!!!” “我叫她喝了避子汤的!!!” “她是......她是背着我偷偷有了身孕!我不知情啊殿下!!!” 丰宁公主静静地听着三驸马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解,极有耐心地等他说完,才接上自己方才被打断了的话语:“司天处也说了,过两日会有雨呢,若不趁着这几日的太阳将书晒好,本宫怕书会发霉。” 她语气依旧淡淡,没有半点儿波澜:“而且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母后定是要过问我的,这样一来本宫的时间就更少了,可不能为他给耽搁了,还请小侯爷稍候,麻烦你将休书和人一起带走。” .................................................................................................................................................... 小院子里,横七竖八的,人倒了一地。 连胡自怡也正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离她不远处,陆微垣揪着一个人的衣领:“叫得够凶,拳头够狠,可惜啊可惜,对上我还是不够看呢~” 这人是在场参与了斗殴的众人之中被揍得最惨的那个,鼻青脸肿恍若猪头,“猪头”从口中咳出一口血:“殿下的拳头,在下的确是服了。” 符小遥两眼青肿,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缝儿能看人,于这昏暗的眼缝儿里,她看得清面前正揪着自己衣领的人,还是那么轻松惬意,甚至连汗都没出,发丝也未乱...... 一如她暴揍自己和一众姊妹们那时一样,笑容明亮,轻快、从容,以及——傲慢。 太傲慢了。 符小遥忍不住想,但这傲慢是建立在她绝对的实力之上的,这份傲慢非但没有让符小遥觉得不适厌恶,反而愈发地激起来她想要拼命去追赶陆微垣的心思,就好像她一直奔跑着的那条道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座高山,一处道标,只要越过去,就又是一番广阔的新天地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分明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却不被长辈们接受想要入伍的请求,原来还有一个更好的去处正等着她们呐。 被捶翻在地的姑娘们互相搀扶着爬了起来。 她们几乎各个带彩,连先前爬到墙头上的花常春也没能避过一劫,而且这场战斗从一开始的陆微垣一对多,打着打着就变成了大混战,到了最后,却又成为陆微垣一人独秀的舞台,她站在人群中央,手上微微使力,便将符小遥给拉了起来。 陆微垣今年才十五岁,因练习了完整的仙法,而目前天地间的灵气供应还稍微有点儿不足所以生长得稍微慢了些,不过个子已经不算矮,且拥有一份与她故意假装出来的甜美可爱外表截然相反的怪力,掩藏在衣衫地下的肌肉修美紧实,能轻轻松松把符小遥抗在肩上。 “待会儿我会叫人给大家送伤药来。”陆微垣肩上扛着个人,朝周围陆陆续续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的女子们看了一圈,道,“起初母后让本宫来挑几个人做公主府的护卫,本宫心里是不太情愿的,毕竟你们也看到了,本宫那么强呢,怎么就需要别人来护卫了?” “所以,本宫一来就与你们试拳脚,就是想叫你们清楚,你们虽然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但对上我,还是差了些的!” 陆微垣虽修炼了完整的功法,但在这场对战中,她始终没有动用目前还极难积攒的灵气,而是就以最普通的拳头,把这些女子全给捶了一遍。 这话刚说完,陆微垣便见许多人攥紧了拳头,她们眼中所闪烁的,也并非什么惭愧、失落,而是浓浓的不甘,甚至愤怒,那视线里仿佛有股热气正升腾着,写满了不肯服输。 但同时,也有崇敬,仰慕,对于陆微垣所展现出来的实力,这些女子承认她的强大,也向往她的强大,唯独不生嫉妒之情,而是纷纷打定了主意,要追赶上这少女的背影。 “我们让殿下失望了?”花常春瘸着一只脚,自己找了个地方没啥形象地一蹲。 陆微垣看了她一眼,而后再看向众人,缓缓摇头:“不,你们没叫我失望,不如说,我很惊喜。” “本宫很惊喜!” “毕竟本宫的强大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若是在战场上,咱们以敌人的身份相遇,你们早已死在本宫掌下,而这一次比斗,本宫其实也没给你们留多少情。” 她咧开嘴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被抗在肩上的符小遥咬着牙出声道:“是啊,先废掉四肢,再照脸猛揍,殿下的确没咋留情。” 被揍得最狠的就是她自己了。 因为...... “就算腿瘸了,手也废了,你们不也还是半句痛都没叫,也不肯求饶,而是继续冲上来,直到彻底倒下吗?”陆微垣朗声笑道,“所以,本宫很惊喜,很满意你们!” “那你们呢,愿不愿意到本宫身后来,追随我,信任我,也来试一试我今后,到底是会让你们失望而归,还是惊喜连连?” 第496章 驸马们 日已西沉。 结束了一天糟心事儿的荣乐长公主,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家中。 “不愧是娘娘的崽子,这手脚可真是够快,丝毫也没给反应的时间,该抓的人就都抓了,该查出来的也查了个七七八八......今儿下午康南侯府里头可是嚎声不断啊......” 除了康南侯极力表明自己与邪教妖人绝无关系的声音,还有的就是前任三驸马挨家法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了。 面对拎着糟心儿子和丰宁公主那一封休书上门来的谢意,康南侯又是喜来又是忧,喜的是自家被查清楚了与邪教没关系,忧的是这糟心的逆子竟然没干脆死在外头...... 皇家驸马虽然富贵,好处无数,但做当今这位圣上的女婿实在是太难了,君不见永泰公主的驸马,只是进山打猎与个女子单独呆了一晚上,永泰公主说不要他就真的不要了吗? 宫中两位至尊非但没觉得永泰公主太胡闹太不饶人,反而还把女儿接进宫里安慰,又是赏赐金银绸缎,又是给她另选美男的......可见至尊夫妻在这种事情上,是绝对更偏心自家女儿的。 怎么敢的啊? 康南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逆子在家里时也好好的啊,怎么才做了几年驸马就开始飘了? 还好意思说什么是为了子嗣......呸! 自己这个当他老子的都不着急抱孙子呢,这才成婚几年啊,急个屁的子嗣,你想清楚你妻子可是公主诶! 绝对会被帝后偏心对待,但本人脾气很好也舍得给夫家好处的公主诶! 这孩子生早生晚很重要吗? 这孩子生不生还重要吗? 而且你还不是与公主正经去生个孩子,而是偷偷摸摸置个与天家毫无血缘关系的外室? 丰宁公主没把你狗脑子捶出来而只是给了一封休书,那可真是全托她脾气是真的好了,但凡你换个别的......算了还是不要祸祸其他人了。 康南侯很想把这逆子的脑子撬开,看看里头是不是已经腐烂变质,不然怎么会做出这么自毁前程的事情呢? 在连连对谢意致谢,并且谦卑地表示过自己马上就上折子主动请罪之后,康南侯当着众人的面就把前任三驸马给族除了。 被亲生老爹亲手殴打得浑身是血的男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不过是偷个腥,怎么就落到这地步?当即便两眼一翻,彻底地昏死过去。 他晕倒的速度很快,但先前惨遭康南侯痛殴时的动静不小,已然传遍左邻右舍,叫各家吃瓜吃了个饱。 自然也没能逃过同样在追查此事的荣乐长公主的耳目:“丰宁脾气好,只处置驸马一个,不与康南侯府多计较,若是换了本宫......呵呵。” 她先是冷笑一声,而后一双凤眸里转过流光:“说到驸马......今儿驸马有出过门吗?” 她的驸马已经十几年没换过了。 依旧是还是那个女扮男装的秦汝婴,只是这么多年过去,秦汝婴也终于明白,自己的身份压根是从一开始就没能瞒过荣乐长公主,自己最初那些个战战兢兢生怕被她戳穿身份的模样,落在荣乐长公主眼中可是十分有趣的乐子呢。 而自从秦汝婴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对着荣乐长公主自揭身份之后......她也没能得到解脱,反而被荣乐公主给了个贴身侍女的身份留在身边,而且照旧要秦汝婴扮演“苏氏驸马”。 被荣乐长公主的疯癫举动逼得也快要发疯了的秦汝婴在合意楼中试图自裁,却没想到反而在争执时,将阻止她自尽的荣乐长公主不慎撞到了楼下。 她想叫这个禁锢了自己的女人去死。 但是又害怕这疯女人留下了对付自己的后手——当然若只是秦汝婴一个,外带着算计了她大半辈子的苏家人的话,秦汝婴是不怕什么的。 奈何,荣乐长公主早就查清楚了秦汝婴年幼时抚养过她的那个比丘尼,以及帮忙做戏救下她性命的村落的所在,以此为把柄,将秦汝婴死死钳制住,陪伴她这金枝玉叶,天家贵女玩女驸马的游戏。 自那之后,只专注喜爱二十五岁以下年轻男子的荣乐长公主突然浪子回头,不再频繁地更换驸马;而秦汝婴这个叫她“收了心”的男子,却是愈发地深居简出,于公主府中活成一尊寡言冷淡的塑像了。 然而秦汝婴越是这样压迫自己,就越叫荣乐长公主舍不得放手,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她家的小驸马别别扭扭,割舍不下旁人的恩情,为此不惜完全无视、甚至主动压抑她自己的意志,强迫自己接受如今笼中鸟一般的生活的扭曲模样,实在是太有乐子了,再看上个几十年也不会腻呢! “回殿下话,今儿驸马还是与往常一样,只在院子里待了会儿,叫人来说了两段书,便回房里去了。”长史道。 荣乐长公主先是点点头,而后又问:“她近些日子听得都是些什么故事?” “是近来市面上兴起的,讲神鬼志怪的话本子。” “叫人取两本来,本宫也看看有多有趣,对了,把给驸马说书的女先儿也传来,本宫顺便再见见她们。”荣乐长公主换下外出的衣裳,换上了一身家常的,再将发髻也拆散,一边拆着,一边对公主府的长史吩咐,“本宫记得她们都是南边来的,口音与京中不同,不过很适合说书,听着耳朵就很舒服,难怪驸马会喜欢。” 她放在发髻上的手顿了一下,而后顺着柔滑的发丝向下,将散开的发丝抚至胸前:“还有,让人去跟驸马说一声,本宫与成安约好了过两天要在京郊的庄子上玩儿,到时候带着她一起过去。” 轻轻地叹息着,又说:“这人挪活树挪死的,总憋在一个地方怎么成呢?” “本宫可从没禁止过她出入公主府,也从来没有阻止她与其他人接触啊。” 第497章 看重 对红阳教妖人的追查仍在继续。 陆微垣痛痛快快地打了一架,回到永嘉侯府的那时候,谢意还在外头奔波。 一进门。 谢母便得知了宝贝大孙女回来的消息,将手中的牌一推,桌上堆的银角子也随意地散给了陪自己打牌的丫鬟嬷嬷们,站起身来便风风火火地要去接人。 走的时候还没忘记扯上一把柚子叶。 于是便看见孙女可可爱爱地扛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在自家院子的小道上慢悠悠地晃过来了:“姥姥!” 谢母把手中的柚子叶一丢:“这是又......了一个?” 她连忙招呼陆微垣:“快来快来,你哥哥之前弄那个什么......反正有个地方可以放人的,隐蔽得很。” “太夫人......”符小遥有气无力地开口,“我是小遥啊,我还没死啊......” “吓!”谢母走近了才发现是熟人,她惊道,“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陆微垣当然晓得自家姥姥与这些慈幼院里出来的孤女很是熟识,咧开嘴笑道:“切磋切磋拳脚,一下子没收住,姥姥,以后小遥姐姐就是我公主府的头号护卫了,另外还挑了一些人,现在在花花姐家里,得劳烦您给送些伤药什么的过去。” 她声音清脆语气轻快,半点不见把别人揍成猪头的愧疚,与谢母撒了几句娇,便成功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又趁着谢母安排送伤药和布料等物的时候,拉上胡自怡,扛着符小遥果断脚底生风地回了自己在永嘉侯府的院子。 “好险好险,若不是有小遥姐姐你们这事儿帮着打掩护,我就得被姥姥揪过去泡柚子叶浸的水了。”陆微垣把符小遥放下来,胡自怡熟门熟路地从多宝阁上拿下来一瓶伤药。 而陆微垣还在絮叨着:“那东西的气味可难闻了,而且我每次跑过之后,我殿里的狸奴们都要好长时间不搭理我。” “殿下就只为了这个,才将属下带过来的?”符小遥语气幽怨地说道,从胡自怡手里接过伤药往自己脸上抹。 “对啊。”陆微垣半点不掩饰自己的意图,“怎么了,小遥姐姐是觉得自己被我看轻了吗,你觉得我特意留下你一个,还亲自带着你回侯府,是因为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潜力,所以故意礼贤下士吗?” “并没有哦,我只是不想叫姥姥担心,也不想去泡柚子水而已,没那么多其他的理由和算计,小遥姐姐以后在我身边不用想太多的,我是个喜欢说直话的人,没那些话本子上写得那么喜怒不形于色,小遥姐姐要是不适应的话,就学学心随好了,她是最不会多想的。” 沉默着帮忙解开符小遥手臂上的绑带的胡自怡幽幽地看过来:好屑啊殿下。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符小遥先是愣了下,而后苦笑道:“叫殿下看笑话了,属下的确以为自己即将要被委以重任,难免心情有些激动。” 她一向是姐妹中的佼佼者,难免也带着些傲气,虽然这傲气已经被陆微垣给打散了不少,但在符小遥心中,自己还是很值得这位小殿下不一样的看重和认可的。 “啊,这个的话小遥姐姐倒是没有想错。”陆微垣歪歪脑袋,“我现在拿你暂时做个搪塞长辈的挡箭牌,和我的确想要重用你并不冲突,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今儿来见我的那些人里,小遥姐姐应该是头头对吧?” “其实我觉得人有的时候和狼群很像呢,只要收服了头头,叫她们瞧见由我来做老大的好处,下面的也会自然而然跟着听话起来。” “不过今天你们的确给了本宫很多惊喜。” “本宫原先只想揍你一个的,没想到大家一见开打就都动手了......”小公主眯起双眼,“真的很好,很不错,本宫看见的不是一群母亲调教好了的打手,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呢,所以小遥姐姐你不必失望,在我看来,你们每一个都很特别,独一无二,十分值得我结交拉拢呢。” 还没来得及感动,鼻青脸肿的符小遥便见永嘉侯太夫人去而复返,亲自抱着一大捆柚子叶,带着数个婢女便冲着这屋子的方向来了。 陆微垣鼓了鼓腮帮子:“可恶,还是没能躲掉!” 一转头,她换上最乖巧甜美的笑脸迎上去:“姥姥怎么亲自过来了还,可千万别累着您了,我想先给小遥姐姐上完了药再去沐浴嘛。” “放心,你姥姥我身子骨还结实得很呐,天色也不早了,你和心随快些去沐浴吧,多泡一会儿去去晦气,小遥这儿交给我就是了,你放心,姥姥我不会折了你未来的护卫头领的。”谢母看向孙女的目光充满了慈爱。 女儿还小的时候,她能给她的很少很少,总有操不完的心;如今孙女都这么大了,家里也已经什么都不缺,可谢母还是总爱亲力亲为,只要有机会,便想将孩子们的方方面面都给照顾好——可惜的是她们似乎并不是很需要自己的照顾了。 陆微垣是娘亲和姥姥的乖宝宝,从没在谢母面前透露出过自己对柚子叶的讨厌来,正如谢母试图从照顾孩子这一行为中体会自己存在的价值,陆微垣也很享受自己被亲人关怀照顾时,那绵绵不绝的,自己是个真切地活着的人的暖意。 反正柚子叶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只不过在面对真心关怀自己的亲人面前,难免更加娇气一些,对吧? 一旁。 符小遥从眼缝儿里看见了这祖孙和睦的一幕,瞧着小公主变换多端的面孔,顿时便对她先前所说的“喜欢讲直话”多留了几个心眼子——喜欢讲直话,但不是会在所有场合都一直讲直话对吧? 自觉看透了陆微垣的狡诈,符小遥忍不住开始期待起今后要留在这位小公主身边的日子来,想必那一定会是段无比精彩的时光,应该能见证不少大事的发生吧。 符小遥从第一眼看见陆微垣,便从她身上嗅出来一股并不陌生的,蠢蠢欲动着想要搞事情的气息。 与自己一样呢。 虽然这顿打挨得很痛,但就目前看来,似乎也挨得很值。 第498章 丰宁入宫 “来了,坐吧。” 寿宁宫内,谢珝真接见了一大早便赶着入宫来的丰宁公主:“本宫为何传召你入宫,想必载光你自个儿心里头也有数了。” “劳烦母后为儿臣费心了。”丰宁公主行了一礼后,很是自然地坐下说道,“他往日里的确有些不安分,但儿臣已与他分房睡了许久,是以没能第一时间觉察出他身边的不妥来。” 丰宁公主对这桩婚姻一直保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挑中前任驸马,也只是因为那时的他是个适合拿来给自己阻拦狂蜂浪蝶的好人选而已,若是前任驸马安分些,别生出歪心思来,那丰宁公主倒也可以与他安稳和谐地度过一生,却不想他竟是这般耐不住...... 用一种聊家常的语气,丰宁公主简短而清楚地说清楚了自己的看法:“永嘉侯也与儿臣说了,那邪教妖人也只是刚刚与他接触上不久,并没能来得及将手伸入儿臣府中来,儿臣也并未发现府中有任何不妥之处。” 丰宁公主在自己的府邸里,用的都是养母留下来的老人,十分可靠,而前任驸马带来的那些人,已经全部送回了康南侯府去。 “如今儿臣休......与驸马和离,心中委实是不得劲儿了些,怕是暂时也没什么心思另选驸马,还望母后见谅。”虽然现在已经有不少女子选择走出家门,甚至步入官场,但在绝大多数人眼里,无论男的还是女的,总归要有个配置齐全的家庭才算得上可靠。 比起一个公主频繁地更换驸马,或是养面首给驸马戴绿帽子,又或者干脆男女通吃就爱收集美人而言,当下的人们往往会对一个终身不婚的公主表示出更多的惊奇。 丰宁公主晓得自己不是多么地受皇父喜爱,但身为公主,她本身的存在对于那些个想走捷径的人家而言就是一把金光闪闪的梯子,没了这个驸马,便会有无数贵妇人拎着她们家里的崽子,想尽办法要往她身边钻...... 实在是麻烦透了。 而她又不能真的完全不参与交际,她的确是喜欢安安静静地待着看书,但绝对不是那种会主动把自己禁锢在一宅一室中的性子,每隔两三天总要寻个地方溜达溜达才身心舒畅。 或者.......出家? 可是出家也很麻烦,要持这个戒,守那个规的,而且虽然出家麻烦,还俗却容易得多,哪怕自己选择出家,仍旧会有不死心的人会继续制造各种机会向自己兜售他们家的儿子。 深知亲爹靠不住的丰宁公主当当然也很清楚,如今自己在宫中唯一算得上可以依靠的,也就是谢皇后和胡太后两个了,只是胡太后年事已高——她今年已经迈过九十大关,眼瞧着身体还算康健,只是精神到底不如从前了——丰宁公主一时半会儿懒得再去麻烦地选个驸马,便干脆将自己的想法向着谢珝真和盘托出。 谢珝真听完就乐了:“你与永泰当真是亲姊妹,说的话都差不多呢。” 永泰公主也才把钱驸马休了不到半年呢,几乎是才一把驸马送回了家,后脚李淑妃就带着大把年轻公子的资料往女儿跟前一堆——前头那个驸马没选好,咱们这回可得好好选一个! 永泰公主面对亲娘的执拗连连叫苦,前不久才求到谢珝真跟前,让母后给她母妃多找点事情忙活,别一门心思地栽在自己的婚事上。 “本宫让贵妃先带着淑妃几个,把尚宫局和女医官们这一季度的帐先算了,又给永泰赐了个京郊的庄子,让她出城去散心两天,你若是心里烦闷,不如也跟着玩玩儿去。”谢珝真这话一出。 丰宁公主便知是母后答应自己的请求了,她起身微微屈膝:“多谢母后,那儿臣便厚颜蹭一蹭二姐姐的新庄子了。” “你若也想要,本宫就再去你们父皇那里要一座来。”谢珝真笑着,突然想起来什么,“瞧那红阳教妖人的两次行动,只怕是想盯着从宗亲处下手,京郊到底不比城内,你们若是出去,还得多带些靠得住的人才是。” 听出她还有后话的丰宁公主暂缓了告辞的心思:“儿臣府中之人虽然都是靠得住的,但母后也晓得儿臣向来喜静,府中便也没配备多少护卫,不知母后可能再予儿臣几个合用的人手?” 丰宁公主虽然安静淡漠了些,但绝对不是一个蠢人。 见她上道,谢珝真便也不再遮遮掩掩:“娘娘仙逝后留下的慈幼院里,有些习武的女孩子,拳脚功夫都很不错,偏偏错过了入伍的时机,本宫不想叫她们耽搁了,便打算将那些女孩儿收编进元君的公主府做护卫。” 闻言,丰宁公主恍惚了一瞬,接过话道:“母妃在时,也曾与儿臣说起过慈幼院中事——”神志不大清醒的陆应归还带着她亲手做过些简单的衣物,如寻常贵妇人一样,想要给慈幼院捐赠物资。 丰宁公主眼中带上些许怀念之色:“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儿臣是女子,若是也能得几个女子做护卫,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是啊,已经过去很久了。”想起离了皇宫的二人,谢珝真看向丰宁公主的眼神带上几分慈爱之色。“载光,你带着本宫的手谕出宫,去永嘉侯府上寻元君,叫她给你挑上几个,让她别着急着回来,本宫准她在外头多留几日,若是她想与你们几个当姐姐的,一起到京郊的庄子上转一圈也行,顺便去拜访一下她舅舅。” 且先不说得了这消息的陆微垣会如何地开心,终于从亲娘的催婚魔咒里逃出生天的永泰公主见了妹妹来寻自己,又是一番欢天喜地,当即便扯着鸡毛作令箭,把德信宫里的嬷嬷女官们全部留下,忙不迭地拉着丰宁公主出宫去了。 而赶着回家晒书的丰宁公主自然也没有什么异议,还为了加快回家的速度,特意蹭了姐姐的快马。 这个早上,除去皇帝痛失两个别庄之外,一切都是皆大欢喜的。 第499章 去向 “娘亲准我在宫外多留两天,还准我和姐姐一起去京郊的庄子上玩儿?!”陆微垣把谢珝真的手谕看了又看,惊喜道,“娘亲真好!” 她抓着丰宁公主府派来的长史问清楚动身的时间之后,便吩咐着永嘉侯府的嬷嬷们帮忙收拾些要带上的东西出来。 陆微垣的两个姐姐——永泰公主倒是恨不能立马就动身前往京郊,好打她暂时被拉去算账的亲娘一个措手不及。 但丰宁公主还惦记着自己家里受潮的书本,把时间给推到了今日的午后。 “所以,咱们上午除了给三姐姐挑几个护卫过去,就基本上是没别的什么事情要忙了,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陆微垣看看依旧是鼻青脸肿的符小遥,又看看脸上同样带了点儿伤的胡自怡,貌似是后知后觉地抬手挠挠头,道,“早知娘亲手脚那么快,我昨儿就不专门照着脸和手脚揍你们了,好歹是我亲手给姐姐挑护卫,这领过去一串带伤的多不好看呐......” 她脸上的表情很快又明媚起来:“不过也没法子,你们多多努力吧,相信大家的实力可以很顺利地赢得姐姐的信任的!就算掉了大链子,这不还有本宫可以接纳你们嘛。” 胡自怡:“......” 符小遥:“......心随你昨晚上说的那个‘屑’是什么意思?” 胡自怡扭头沉默地看着她,过了片刻之后,再将脑袋缓缓转朝另一边:“我去打包点心。” “???”符小遥突然感觉脸上的青肿又开始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原本已经好转,能看清楚东西了的两只眼睛突然就又变黑了。 偏偏罪魁祸首还要拍着她的肩膀,故意用一种无奈的语气去“安慰”她:“心随她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话的时候,就会找这种很离谱的借口,小遥姐姐以后与她相处的时间长了就晓得了。” ............................................................................................................................................... “大姐姐不在?” 永泰公主府中,陆仙琼瘫在凉席上,一边吃果子,一边听长史的汇报:“昨儿晚上就出门了?” 她皱着眉想了想,猛地坐起来:“而且还刚好就去了京郊?” 成安公主如今的夫家是东莱侯府,姓孔。 她嫁的是侯府世子,二人的长子孔重年方十岁,却已经开始寻摸起了妻子人选,成安公主意属金乡郡王妃才出生没两年的女儿,而东莱侯世子却觉得小县主年纪实在太小,不如在几家老亲里头挑个年纪与孔重差不多的好。 东莱侯在京中的位置不上不下,不过牌子够老,于勋贵圈中也算颇有颜面,只是到底不如安国侯府那般,既有权势,又有帝心,更有个好拿捏的继承人。 当初邓贤妃千挑万选才选中了安国侯府,为成安公主与安国侯世子阮贺定了亲,却不曾想世事难料,阮贺早早死了,独独留下一个妹妹。 而害死阮贺的人,明面上是安国侯府的二房,安国侯夫妇都不愿意叫仇人的血脉继承了侯府,于是便接住谢皇后那恰到好处伸来的橄榄枝,竟是联合着让那女孩儿做了大盛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世子。 邓贤妃的安排和成安公主的打算完全落了空,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在几家备选里挑了个东莱侯府出来,也不假装为歹命的前未婚夫难过了,寻个好日子,很快便与东莱侯世子喜结连理。 总的来说,成安公主的婚后生活虽不尽如人意,但也没差到她完全不能接受的地步去,唯一比较糟心的事情,大概是金乡郡王这个弟弟越长大就越与自己疏远,完全没了幼时爱读书的样子,反而端着一张老古板的皮,一个接一个地往家里纳妾...... 成安公主看不过去说了他几句,他竟然还指责成安公主对不起邓贤妃的养育之恩,竟仗着姐姐的身份管到弟弟的内院里来了...... 面对如此只会撒泼的弟弟,成安公主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抛不下养母对自己的多年教导,退了一步想要给自己与弟弟的联系求个保障,便想要将金乡郡王妃生的那个小县主定给自家儿子,却不曾想,金乡郡王妃反对也就算了,东莱侯世子竟然也跟着反对。 两处吃了气的成安公主老早便想带着孩子出城散心,却又突然接到荣乐长公主的拜帖,略作思考后,便邀请这位姑姑与自己一同到京郊别庄上玩几天,也好避过京中有心人的耳目,看看能不能与她商量些事情。 于是当永泰公主得知自家大姐姐已经先一步离开城中的时候,她心中先是起了一层讶异,而后很快便释然了:“算了,不管了,反正要带着元君一起去,叫她自个儿琢磨母后的意思,我是掺和不来那些事情的,就不给她扯后腿添麻烦,只管玩我自个儿的就是了。” 她想了想,又询问长史道:“大姐姐请了荣乐姑姑,那四妹妹是怎么也跟着离开了的呢?” 没错。 寿安公主目前人也没在京里,而是与长姐和姑姑一同聚会去了。 长史回答道:“臣只晓得荣乐殿下给成安殿下送帖子的时候,恰好寿安殿下也在,她们便一道约起来了,那时也有帖子送到咱们府上来,只是殿下您刚好去了宫里没回来,臣便按照您先前的吩咐,给推了。” “这样啊。”永泰公主又趴了回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没别的什么事儿了,你先下去休息吧,对了,告诉收拾行李的人,本宫那条金马鞭可一定要带上啊,母后给的庄子里有一片挺大的马场,这次定要跑个痛快!” 第500章 木雕出处 把最麻烦的崽子支出了宫去的谢珝真,继续着手调查那小木像的来历。 比起倒霉催的直接丢了性命的颜询,他的师妹,那个做了前任三驸马外室的女伶人的命要硬得多,嘴巴也闭得很牢,她似乎受过专门针对审讯的训练,不是审不出东西,而是她很擅长给出一些无关紧要的答案,用以掩饰更加重要的情报,稍有不慎,便会把真正要紧的东西给漏过去。 宫外的谢意依旧在与那邪教女子拉扯。 教子不严的康南侯今早的早朝上便被罚了三年的俸禄,若不是丰宁公主忙着晒书不愿意多做追究,而康南侯的认错态度十分诚恳,行动也十分迅速的话,恐怕就不止是这点子惩罚了。 “禀皇后娘娘,此木像的雕刻手法,微臣能确定是出自柽州宓(用作姓氏音同“福”)氏的手法。”匠作坊里的司监是个皮肤黝黑,手指指节很粗的中年男子,他将那尊小木像从上到下仔细看过三遍,才终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借着,司监便将那木像上的几处线条指给一旁的夏至看,细细解释清楚了这些刻痕的特殊之处:“......这样圆融的刀法,不少善于木雕的大家都能做到,只是此木像材质有些特殊,较几种常用的木材而言更为柔软,且带着淡淡的香气,而这木像上的刻痕非但线条圆融,且能将极淡的香气从这刻痕中恰到好处地引导出来......这种手法,微臣只在二十年前,跟随师父四处游历时,有幸在柽州宓家的雕刻大师手中见识过。” “宓氏?”谢珝真还真不太了解这一家。 那司监见状主动继续为她解释起来:“柽州宓氏在旁的地方不大出名,但在咱们这雕木头的行当里,可是数一数二的‘老世家’了。” “宓氏以一手好雕工传家数代,也曾有人到匠作坊中任职,只是那也已经是先帝朝二十年那时的事情了。”司监慢慢回忆道,“那一代的宓氏家主,曾奉先帝之命为慈庆太后雕刻寿礼——百子献寿屏风,却不知怎地,到了献礼那日,这屏风上来了众人才发现领头贺寿的那童子,脖颈处竟然是断裂的.......” 慈庆太后乃是先帝之母,现任皇帝的亲祖母,早已离世。 这百子献寿在大盛朝很有讲究,通常来说,领头贺寿的童子一般代表着寿星的长子或者最出息的那个孩子,也就是说——那位宓大家所雕刻的百子献寿屏风上,代表着先帝的那个童子竟然断了脖子。 虽说那时的先帝还没有丧心病狂到他末年表现出来的程度,但也无法容忍这种类似于诅咒自己的事件发生。 宓大家当即便被下狱,连同他在京城的家人也被一起捉拿,甚至牵连到了远在柽州的本家族人,悉数被贬为奴籍。 说到这里,司监无比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道:“微臣在柽州见到那位大师时,他虽有一手好雕工,却已是奴婢之身,耗尽心血为当时的柽州郡守雕刻出一尊千手千眼观音像,只为一求他那双同样被没入奴籍,不知卖向何方的儿女的下落......” “可惜人海茫茫,他又是戴罪之身,哪怕那观音像的确惊艳众人,但——他在耗尽心血之后不久便病重死去,又如何会有人将他的临终遗憾真正记挂在心,为他寻找儿女呢?” 看着那尊精致的木像,谢珝真虽然有些感慨宓家人的遭遇,但她对待可能存在的敌人一向心硬如铁,轻声叹过之后,便揪着司监询问道:“他还有一双儿女,可也继承了那位大师的手艺?” 司监稍微愣了下,回忆道:“那位大师的长子被卖时年纪不小了,据微臣听闻,应该也是极善木雕的,而大师的女儿则比她兄长更小一些,才五、六岁罢了,且女子比男子更为力弱,她那个年纪,纵使在家中耳濡目染,也是没多少机会再去练习家传的技艺了,做咱们这行的,最忌讳手生......娘娘若是想查这木像的雕刻者,微臣建议您最好还是查一查宓氏男子。” “本宫晓得了,今日有劳司监走这一趟,杨女官送送司监。”谢珝真点头。 杨喜姑带上鼓鼓的荷包亲自将司监送出寿宁宫去了。 而夏至则主动请缨道:“臣马上去查宓氏旧案的卷子,宓氏既然是因为触怒了先帝全族遭贬,那他们的家眷子嗣该入的是官奴籍,各州官奴买卖都是会记录一笔去处的,若今日便派人去柽州调取卷宗,乘船顺水而下,回来时再快马加鞭,不出两月便可得那双儿女的去处了。” 谢珝真继续点了点头,案子太过久远,她对还能不能查到记录这一点心中存疑,但好歹抓住了一条线索,能查出多少便查多少,总比什么都没有得好:“红阳教向来避着京城走,这一回主动入京,必定是京中早已有了人暗中接应,不把这人揪出来,本宫始终没法放下心筹备出巡一事。” “那女子嘴巴够硬,可她与她师兄的路引、身契都经了谁的手,后面又接触过些什么人却是不难查的,只不过太麻烦,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人手而已。”谢珝真已经被前朝后宫诸多事务历练得很是擅长处理这样千头万绪的麻烦事儿了。 她想了想,开口道:“本宫仿佛记得,柳嫔亦是南人,家就在凉州?” 凉州距离柽州不算太远,与柽州有一条极其便利的运河相连。 柳嫔虽娘家只是寻常民户,自己也不是什么强势的性子,但她生育了皇帝的六皇子,且与出身书香大族的陈惠妃向来交好。 这二人将六皇子养得乖巧温顺,无论文武都只是寻常,一副要安心做个富贵王爷的模样,但...... 出于对陆氏血统里天然就流淌着的野心的警惕,谢珝真始终没有放松对六皇子的监视,从夏至处得了关于柳嫔家乡的肯定之后,她稍稍思考了下,便道:“这次出巡,也带上柳嫔一起去吧,既然生了皇子得了富贵,怎能不衣锦还乡一回呢?” 且先叫这几人跟着动一动,动了才会有破绽,好叫自己能看看红阳教突然到了京中活动一事,到底与六皇子有没有关系。 第501章 故乡 被通知准备好过两个月跟着帝后出行的柳嫔整个人都是愣的,她先是送走了来传口谕的女官,然后便一脸疑惑地呆立在檐下:“怎么陛下和娘娘突然想起我来了?” 她很清楚自己在宫中没什么存在感,虽被皇帝临幸一次就生下六皇子,但......照旧是不怎么出挑的一个人,就连一些常年跟着夫君在外地任职,不怎么入宫的外命妇也总是把六皇子的母亲给记成陈惠妃。 “我虽然的确是凉州出身,但江南地广,宫中其他同样出身自江南地带的姐妹们,好似也没得伴驾的机会啊。”柳嫔实在是不擅长思考这些东西,便将脚一抬,打算去寻陈惠妃。 而她的贴身女官却点破道:“娘子糊涂了,您可是生了六皇子殿下呢,单是凭着这一项,陛下与皇后娘娘都更高看娘子几分呢!” “保儿?”柳嫔恍然道,“这......那我更得去寻陈姐姐讨教一下了,我可从未伴驾出巡过,哪怕是凉州......我在家中时,也很少出门的,更别说保儿......若是连我都能跟着去,那保儿说不准也会带上,不行,我得好好问问陈姐姐该怎么办才行!” 她说走就走,行至月门处时,却恰好撞见了来请安的六皇子。 六皇子比陆微垣小上一岁,因母体康健,他自然也不如前头的几个哥哥那般生来病弱,虽仍是个稚嫩少年,但已是初具几分青松挺拔的模样,再加上父母皆是容色出众之人,六皇子也生了张叫人过目难忘的脸庞。 “娘亲这般行色匆匆,是欲往何处去?”六皇子行礼问道。 柳嫔亲手扶起了儿子,也不隐藏:“方才皇后娘娘叫人来吩咐为娘,说是让提前准备着,再过两个月,要陪伴圣驾出巡。” 六皇子愣了愣,脸上浮出笑意:“这是好事儿呀,为何娘亲如此焦虑?” “为娘没什么见识,也不晓得该注意些什么,得去寻你惠妃娘娘问问才能心安,而且呀——”她满眼爱怜地看着儿子,又流露出几丝怀念的情绪,“听闻这次出巡的路线,会经过凉州,经过娘的家乡呢,为娘便想,若是也很让你瞧瞧娘的家乡便好了。” 她语气变得欢喜起来:“娘的家乡处,虽不是州中最繁华的所在,却水网密布,家家临水而建,一艘乌蓬小船便能穿街走巷,那船上还会有小商小贩兜售货物,逢年过节,还能看见大官人们家里的花船游行......” 柳嫔心思单纯,一说起家乡,便情不自禁地沉浸在了回忆里,说起故乡的一草一木,一河一舟,滔滔不绝。 而六皇子也极有耐心地听着,他笑容乖巧,时不时问上母亲两句,逗得柳嫔愈发开怀。 “......到了节庆的时候呀,花船上还会有花娘唱歌呢,为娘还没出阁时便见过许多次,离家的前一年,还曾遇到过一个嗓音极美的花娘,虽然已是年纪不小的妇人,但那歌儿真是动听,她的姓氏也特别极了,只可惜匆匆一面之后,便再也没能见过,听说是她在外经商的丈夫得了贵人赏识,便带着她和女儿一起到外地安家去了。” 柳嫔感叹着,说完了才猛然惊醒,抬手掩住自己的嘴巴:“哎呀我也真是糊涂了,竟与你说起这个......” 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儿子,柳嫔心底愈发柔软:“既然你刚好过来,那便陪着娘一起去见你惠妃娘娘,方才娘说的那些花娘什么的,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啊!” “保儿晓得啦,娘亲放心。”六皇子才十四岁,若是放在前朝,这个年纪早已给选了宫女通人事,只是大盛太祖行伍出身,认为男孩子精元早泄不益成长,因此,大盛朝历代的皇子都是到了十七八岁,才开始给挑屋里人的。 柳嫔认为自己虽然对儿子的教养始终很宽松,但诸如什么花娘花楼的,还是最好别叫他这小小年纪就通晓了得好。 母子二人相携着朝昭华宫主殿的方向走去,气氛很是融洽。 而在另一处,氛围便没那么好了。 “怎么到了京郊还甩不脱这烦人的家伙?”陆微垣朝身侧的胡自怡抱怨了一句道。 永泰公主的新庄子位置很好,而这样好的位置,自然是被京中的权贵们盯了许久的——在皇庄周边的那一圈,围绕着京中各家权贵的别庄,英国公府虽然遭受过很大的打击,但到底是开国的国公府,底蕴深厚,刚巧也有这么一座紧紧挨着皇庄的庄园。 邓继辉一心想做驸马,奈何先前帝后对宝贝女儿看得很紧,他顶多也就悄咪咪地敲敲边鼓而已,如今煜熠公主终于是跟着姐姐们光明正大地开始出宫游玩,如邓继辉这般的有心人便如接到了解禁的讯号一样,开始耍尽花样地试图在煜熠公主那儿博好感。 听到妹妹小声抱怨的永泰公主看了一下前方马车上的家徽,忍不住笑道:“英国公虽然年纪比你大了些,但他出身高,又是公爵,相貌嘛也算是顶尖那批了,更别说他还有大师批命赞誉,在京中可是不乏男女追捧啊。” “咱们家元君也到了能学着被男子喜欢的年纪了呢。”永泰公主俏皮地冲陆微垣抛了个不太正经的眼神。 后者却哼了一声道:“他都二十了,放在荣乐姑姑那儿都撑不过四年,而且他这么大年纪,一直不考虑亲事,反而还偏要传出什么洁身自好,佛子公爷的名声来,委实是势利,又虚伪,把我当傻子哄,指望我瞧不出他那些小手段呢!” “元君是半点儿也不觉得,英国公那清冷出尘的模样还、也算可口?” “照猫画虎罢了。”陆微垣很是不屑。 一直旁观姐姐妹妹互相打趣的丰宁公主在马车上也不放下书卷的,此时却抬起头来,微微笑道:“原来二姐姐喜欢那样子的?” 永泰公主撇撇嘴,伸手捏捏妹妹的脸:“我就是喜欢长得好的,只要脸漂亮,本宫就都喜欢。” 第502章 吓人哩 “臣拜见几位殿下。” 京城之外,去往别庄的路上,陆微垣姐妹几人的车被堵住了,前头刚好是英国公府的马车。 邓继辉也是被前面一辆车轮坏了的马车给拦在半道,他原先还有些气恼,怕赶不上与煜熠公主“巧遇”,哪想转过头来却发现他心心念念的那位殿下竟然就在自己身后,忍不住在心底念叨了几声老天爷也咋助自己,便毫不犹豫下了马车,前往拜见。 此刻他行踪虽是又惊又喜,面上却做足了矜持模样,一身素净衣衫,手上盘着一串质地温润的佛珠,神情淡淡,眼神是十二分的克制,唯有在看向陆微垣时,才适时地露出些许眷恋。 “英国公怎么也在此处,可知晓前头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永泰公主作为在场姐妹中年龄最大的,首先开口提问了。 邓继辉连笑也非常地克制,努力模仿着佛像上那一抹的淡淡笑意,回答道:“似乎是有两架马车不小心别在了一处,几位殿下无需担心,臣过来之前,便已经叫下人去帮忙将两辆马车给分开了,只需稍等片刻便好。” 他轻轻捻动手上的佛珠,又道:“若是殿下觉得枯坐等候无聊,不妨下了马车出来走走,这附近景色也是极好的。” 永泰闻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妹妹们。 丰宁公主用不离手的书卷果断遮住了半张脸,而陆微垣则是微微一皱眉头,冲坐在车前的胡自怡喊了一声:“心随,你带上几个人一起过去看看。” 她们姊妹几个出门,陆微垣与永泰公主约好了要一起赛一赛马,便提前换好了骑装,一身锗红色的短打,翻开的衣领上用金线刺绣着祥麟图样,头发全部梳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五官,在脑后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得见陆微垣从永泰公主身后冒出头来,邓继辉心神不由得一震——他一直都晓得这位小公主生得好,只是在宫中时,他们能见面相处的时间并不如何多,陆微垣又一直做乖巧稚嫩的打扮,今日这多了几分飒爽的模样还是邓继辉头一次见识。 没了稚儿模样的刘海与鬓发的遮拦,他才发现煜熠公主从前看上去十分温柔可爱的双眼,眼角竟也是待着些许凌厉的弧度,很像她的母亲,而那双浓黑又锋利,宛如两鬓利剑的眉毛则完全是皇帝的模样,二者结合在一处时,无比融洽,令他记忆里的纯洁少女凭白多出几分凌人的威势。 应该......用淡淡的墨色画上弯弯的柳叶眉,会令她显得更加温婉美丽一些吧。 满身檀香,手执佛珠,神色清冷的“佛子公爷”压抑着内心的澎湃情感,在自己内心深处深情地想道。 的确是适合嫁人做主母的年纪了。 心潮澎湃的邓继辉,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分毫,而是继续摆着清冷“佛子”的架势,静静矗立道旁,仿佛真的就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地来拜见一回几位公主。 听见陆微垣张口便要她的伴读去前头帮忙,邓继辉连忙道:“殿下,无需劳动胡小姐,臣已经派了人前去......” “你是想教我做事?”陆微垣冷冷张口。 邓继辉还没来得及向她展示自己身为清冷佛子的独一份的“温柔”,便被这句冷语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忙开脱道:“臣不敢,臣并不是......” “既然不敢,那就闭嘴,念你的佛去,少扰人的耳朵。”陆微垣干脆跳下了车,带上人朝前头走去,胡自怡很自觉地换了个位置,把自家殿下与邓继辉给隔了开来。 “殿下......”邓继辉一脸努力压制悲伤的表情,望着陆微垣的背影,换上些许无奈,轻叹一声,向留在马车上的两位公主告罪告辞。 抱着一种难得能看到妹妹乐子的心态,永泰公主挥挥手放他离开,而后转头对丰宁公主说道:“载光,赌不赌?” “二姐姐想赌什么?”丰宁公主将遮脸的书卷放下,道,“仔细元君回来了揍你,妹妹我四体不勤,武艺稀疏,恐怕到时候只能站在更强一些的那边吗,帮着她摇旗呐喊以助威势。” 永泰公主歪过身去,用胳膊轻轻撞了一下与自己同岁的妹妹:“我与元君是感情好,才会打打闹闹的,那一个——呵呵,咱们来赌这位‘佛子公爷’会丢多大的丑吧。” “总不至于被玩到身败名裂。”丰宁公主兴致缺缺地耸肩,“就算他真丢了大丑,大姐姐也一定会帮着描补的,而只要元君依旧乐意守着规矩与她们玩乐,那咱们这位‘佛子公爷’,只怕还能蹦跶一段时间。” “真搞不懂,元君既然讨厌他,怎么还留着他在自个儿眼前跳,我承认他皮相是很不错,但也不是顶尖的,就那身气质还算独特,但若是放在昙奴跟前,也不过是个小小丑角儿罢了。” “钓鱼嘛。”丰宁公主语气淡然地说道,“乐趣就在于操纵手中鱼线一松一紧之间,不断消耗鱼的体力,看它早早被定下死亡命运,却也一无所觉地在水中扑腾,自以为能掌控住自己未来,便努力挣扎的模样,很是有趣呢。” 永泰公主沉默地看了自家轻描淡写地说出什么可怖话语的妹妹一阵,抬手,轻轻揽住丰宁公主的肩头:“噫......以后,我就不问你这个了。” 怪叫人害怕的。 “如果我没记住今儿的话,不小心又问了的话,请你也尽量别解释得那么清楚。” 丰宁公主看了一眼自己肩头姐姐的手掌:“好。” 然而才说完不问的永泰公主到底还是控制不住好奇心:“说起来,你既然也觉得有趣,怎么不大喜欢与人交往呢?” “因为这份有趣如你所感,吓人哩。” “啊?” “所以,妹妹我宁愿整日闭门读书,也不想亲身卷入这红尘漩涡啊。” 第503章 幂笠 陆微垣带着人自顾地往前头行去,走出几十步后,看见了那两辆别在一处的马车,认出其中一张是京城某伯府的座驾,它是朝城外去的;而另一张向京城方向走的,则很明显外地来的,马车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装饰,只在车身侧边挂着某个商行的徽记,但站在车边之人的服饰看起来又并非行商之人。 应该是外地来的官眷,租了某地商行的马车入京——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在车边焦急站着的几个人大多是女性,一个身穿锦衣,头戴幂笠,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子,那女子身周站着两个嬷嬷、两个婢女,将其团团围住,警惕地看着周遭。 陆微垣还注意到这张被别住了车轮的马车后头,跟着一张挂有同样徽记的马车,而后头那张马车车厢比前头的要小上不少,在车厢后头空出来的车斗处还驮着一堆箱笼杂物。 她带着人向前走了几步,站在路旁等待几家下人琢磨怎么分开两张马车的那两个嬷嬷顿时便将警惕的目光扫向了陆微垣,在发现她并非男子,而只是个穿了有点儿类似男装的骑马装女子之后,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又收回了视线不再看她,只默不作声,却极有默契地带着那幂笠少女又往旁边挪了挪。 面对这没由来的避让,陆微垣果断遗忘了堵路的马车,轻挑眉梢,颇有些得寸进尺地故意朝她们的方向走了几步,假作热情地说道:“小心,可别站进草地里去了,日头转暖,京郊的蛇虫鼠蚁可都出来活动了,你们若是一个不慎踩到出来晒太阳的蛇,叫蛇咬了一口的话......就不好了。” 那幂笠少女转了一下脑袋往身后看,发现自己几人的确快要站到官道旁的草丛里去时,便下意识地想往前走,却被左右两个嬷嬷牢牢钳制住。 站在她身侧的嬷嬷们也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在觉察到自家小姐的动作之后,只是本能地将她拉住,却不想这个动作反而让她家小姐踉跄了一下,险些将头上的幂笠给颠下来:“小姐小心!” 她们一个连忙扶着小姐,一个迅速出手帮少女按稳了头上的幂笠,待将人稳住之后,才有闲暇去搭陆微垣的话。 却也不是那位小姐出来说话,而是站在她左侧的那个老嬷嬷,老嬷嬷穿了身靛色的,几乎没有花纹的衣裳,裙摆长长的,盖住了脚面。 如今京中已经不流行这样的款式,而是青睐更加方便行动的裙衫,尤其是需要做活的下人,谋生的妇女们,裙脚大多都只到小腿的位置,更有放弃下裙,穿一条长裤,再系上一条围裙的,怎么方便行动怎么来。 而对于权贵家里的女儿们,在衣衫上的选择就更多了,今年最流行的打扮便是如陆微垣这样,一身改良过的胡服,或者简洁干练的骑马装,穿上一双到小腿肚子的皂靴或者鹿皮靴子,用绣满云霞的花腰带系出腰身来,再往腰带上挂玉佩香囊,缀一把小弯刀或是匕首,又或者马鞭和其他什么东西。 “多谢这位小姐提醒,只是这儿到底是......荒郊野外的,又有颇多外男在场,我家小姐不便露面,若有慢待之处,还望这位小姐多多宽宥。”老嬷嬷嘴角紧紧绷着,脸上没有丝毫的软和样儿,瞧着竟然比御书房里最严厉的老师傅还要肃穆几分。 可她越是如此,陆微垣就越想故意撩拨几下。 毕竟如今在京城里,已经很少能见得到如此老古董的人家了。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京中的权贵,尤其是那些最爱以族中重重规矩来彰显自家不凡的残破世家们,为了能讨上位者的喜爱,哪怕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打破自己家中固守百年的老规矩,开始学着放松对家中女儿的束缚。 那些自出生以来,便被养在深闺里,仿佛依旧活在旧时代的世家女儿们,头一次接触到规矩以外的自由时,一部分果断朝着自己小楼之外的世界奔去,哪怕因为自己的举动过于招惹长辈的不喜,也不愿意继续顺从退让;然而另一部分却像是被外面的世界吓住了一样,愈发自闭自囚,听从长辈的吩咐,拙劣地模仿其他权贵家眷的做法的同时,内心却越来越深信自己家族一直以来教养女子的方法才是正途,如今的世道......才是坏了的。 但无论她们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只要头顶上的那个大家长还想讨好顶头上的贵人,而不被京中诸多圈子排挤的话,这些擅长自我封闭的所谓世家,就只能随波逐流。 起了兴趣的陆微垣没管那嬷嬷说的什么,而是微微抬高了声音:“你们不是京城人士吧,是从哪儿来的,要到京中哪儿去?” 她往前一步,那老嬷嬷本能地后退:“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孤身上京,是回家,还是投奔亲戚?” “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位小姐!”那老嬷嬷忍无可忍地喊了一声,见陆微垣面带不解地望向自己,才又清清嗓子道,“这位小姐,我家小姐是个规矩女子,还请小姐您......莫要如此相逼。” 若不是瞧出这少女身上的穿戴不凡,恐怕也有些来头,老嬷嬷甚至都想直接将人赶走了——京中女子怎么竟然穿男子的衣服,还、还这般抛头露面的,实在是......实在是太没规矩了。 自家小姐生而丧母,父亲又是个不着四六的,若不是老太爷在世时为她与京中的陈县伯家定了婚事,只怕将来不晓得要落到什么地方去呢! 如今小姐年纪也大了,陈县伯家却半点也没有要兑现婚事的意思,不得已,便只能先上京来,先寄宿在舅家一阵子,等到老爷交接完任上的政务,回京述职,再一谈与陈县伯家的婚事。 在此之前,可万万不能传出什么不利于小姐的消息去啊! 嬷嬷这般想着,忍不住又伸手去把她家小姐的幂笠上垂下的帘子摁紧了些。 陆微垣看那嬷嬷一脸想要教训自己,却又因为拿不准自己身份而不敢教训的模样实在有趣,便又想开口欺负一下对方,然而此时邓继辉也已经追了过来,开口便道:“殿下莫要顽皮,这位小姐既然不愿意露面,想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还请殿下看在臣的薄面上,不要捉弄。” 陆微垣转头:“噫,既然英国公这么热心肠,那不妨跪下来求求本宫?” 第504章 缘分 “......殿下......”邓继辉身形一顿——他是来煜熠公主跟前刷存在感的,可不是为什么随随便便的人折损自己的气节来的——正打算故作轻松地说一句说笑,却见陆微垣突然又对眼前几人完全失去了兴趣地转身离开。 “殿下?!”方才对陆微垣说过话的那个老嬷嬷心口扑通通一阵乱跳,仔细回忆自己的语气有没有什么过于激烈的地方,生怕得罪了这位“殿下”。 而就在此时,被她们簇拥在中心的幂笠少女开口了:“还请这位公子代小女子向方才那位殿下致歉,在下家人只是初入京城地界,过于紧张了,并非有意得罪。” 邓继辉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目标是帝后最为宠爱的女儿,因此他十几年来,一直做出副洁身自好的模样,眼看着陆微垣差不多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自然更加不肯放松,便只淡淡地答了了那少女一句话后,就满身矜持地告辞离开。 见这两个“贵人”都走了,老嬷嬷们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小姐,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些得好,您是小姐,是娇客,是闺秀,以后这样子的事情啊,还是交给老奴等人替您开口得好,不然怕是要被京中贵女看轻了去啊。” 幂笠少女轻轻摇摇头:“本朝宗室贵女在外,大多都称其爵位,或者某某娘娘,你们可知晓,哪一种贵女,是会被人直接称为‘殿下’的?” 老嬷嬷哑了火:“......难不成,小姐竟然知道吗?” 幂笠少女似是轻轻笑了声:“是公主们啊。” “啊!”老嬷嬷愈发悚然,“那老奴岂不是......岂不是得罪了公主殿下?!” 幂笠少女再度摇头,道:“嬷嬷不必担心,我瞧着那位殿下不像是会记住咱们这种人的......而且,京中风气只怕比咱们家乡开放很多,待入了京之后,嬷嬷若是有不懂之事,便是由我亲自来说来做,也是无妨,不会叫人看轻了去的。” “可是......”老嬷嬷皱着眉头,越接近帝京,她几十年来建立起的某些观念变回越遭受挑战,只是以往在地州上时,她也不是小姐的贴身嬷嬷,对小姐的印象只有这一路上的沉默和温顺,到了今日才觉察自家小姐亦不乏智慧和主见。 左思右想,老嬷嬷还是把某些话语给咽了下去:“是,老奴息听小姐安排。” ........................................................................................................................................................................ “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一窝蜂地都往京郊跑?”一身藕荷色衣衫的成安公主颇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她话才说完,便见换了身衣裳的荣乐长公主从侧间走出来。 荣乐长公主听见她的话,好奇道:“怎么了,谁又来了?” 成安公主摆摆手挥退一个刚刚才来给自己报信的下人,道:“妹妹们也过来了,就在咱们后头......不过,却刚好被两辆别在一起的马车给堵在路上了。” “本宫剩下那几个侄女——全过来了?”荣乐长公主言语含笑,微微一侧脑袋,冲旁边看了一眼,“哎呀早晓得她们也有时间出门,本宫就等一等了,不过也好,待会儿她们来了,你们姐妹也算是整整齐齐地聚上一回,可惜福昌出门玩儿去了,到时候你们可别光顾着自家姐妹玩耍,叫姑姑我独守空房啊。” “姑姑哪里会独守空房,您不是带了驸马来吗?”成安公主笑道。 她与自己那位驸马的感情并不算好,这一次出门,本也是为了散心——在两人儿子的未婚妻的人选一事上,成安公主与驸马的意见完全不一样,且一个没能说服一个,干脆大吵一架,各自分开。 东莱侯世子虽然能力平庸,但比起平庸且愚蠢的阮贺而言,并不算好拿捏,而成安公主的心思与手段也并没有邓贤妃那般老辣熟练,离开了养母的布置,她再想去做些什么,都要难上两三倍,应付东莱侯府的权力拉扯总感觉有些吃力,偏偏原本在安国侯府的那些布置都废了,还没能及时转移出去,就给不知怎地突然振作起来的安国侯夫人给清扫了个干净。 每当成安公主感觉到生活艰难的时候——尤其是弟弟还越来越荒唐,越来越不服管教——她总会怀念死因存疑的养母,此刻面对着明显另怀心思的荣乐长公主,在与之交际时,竟然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疲惫与烦躁,虽然明知道拉拢了对方,会给自己与弟弟带来一份极好的助力,但她就是提不起心思,甚至充满了抗拒。 所以,二人在等待寿安公主换衣裳的过程里,随意试探了两句,却谁也没说半句准话,荣乐长公主倒是隐隐觉察出了成安公主这个大侄女藏在笑脸底下的那一层不耐,于是背过身,她也忍不住冷了脸,皱起眉。 恰在此时。 成安公主的长子孔重嘻嘻哈哈地笑着从门前跑过,手里竟然还拖着一只狗,成安公主见状立刻站了起来:“孔重!你个混小子!姑姑对不住,那小子在家里过于憋闷,这才......请姑姑稍作,侄女儿去看看,马上回来。” 她攥着双拳快步走了出去。 荣乐长公主看着她的背影面色愈发冷淡。 “姑姑。”一个温柔的声音适时响起,寿安公主好似没瞧见她脸上的冷淡一样,温柔地笑着,拿过桌上的茶壶与茶杯,亲自为荣乐长公主斟上一杯早早泡好的茶水,“小重这般活泼喜人,叫侄女儿瞧了真真羡慕得很,大姐姐她能板着脸很生气,侄女却是舍不得,就是侄女这身子啊,不大争气,也不晓得这辈子,能不能有这样一份求也求不来的缘分了。” 第505章 佛堂 有胡自怡等人的帮助,别住了车轮的两张马车很快就分开了来,大路通畅,邓继辉自然也没了继续留在陆微垣身边纠缠的理由,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自家马车上。 而永泰公主一脸惊奇地看着自家妹妹:“你竟然让英国公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陆微垣闻言看了自家不正经的姐姐一眼:“二姐姐,你这么说我我真心痛真伤心真难过......难道元君是什么不讲理的人吗,英国公只是烦人了些,怎么你竟然说得我会当街拆了他的骨头一样?” “我与你三姐姐打了赌,这下子,可亏大发了。”永泰公主假装没听见妹妹的抱怨。 陆微垣哼了声:“二姐姐你与三姐姐的打赌哪次不是你输?” “可收手罢!” 车轮缓缓转动,马车上的姐妹俩人吵了几句嘴,陆微垣坐到门边的位置,掀开车帘看向坐在御者边上的胡自怡:“心随,等到了地方,我想先去拜访舅舅,你去舅舅那边先帮我准备一下......”她压低了声音吩咐几句。 胡自怡一脸习以为常地点点头。 “说什么悄悄话呢?”永泰公主好奇起来。 陆微垣回身:“不告诉你。” “好元君,你母后也是我母后,你舅舅不也是我舅舅,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能告诉我这个当姐姐的?” 陆微垣伸出一根指头,点在永泰公主的脑门上,把凑上来的她摁了回去:“谁叫你先与三姐姐编排了我来着,哼!” 她眼珠转了一圈,又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就是想借舅舅的地方,捉弄一下英国公罢了,他既然想要追着本宫走,怎么能光让他烦人呢,我想帮他变得讨喜一些。” 作为谢皇后的亲大哥,谢景荣出家之后,前者便亲自挑了个地方,改出一所佛堂来供他居住,这地方嘛,自然又是皇帝出的,而且刚好距离永泰公主的新庄子位置不远。 永泰公主一听说陆微垣又有新鲜花样,便极力撺掇她带上两个姐姐干脆一起过去算了:“反正那家伙肯定不死心要追过来的,干脆就别绕圈子了,溜鱼能有多少意思?” 姐妹二人互相咧咧了两句,齐刷刷看向一直不出声的丰宁公主,丰宁公主觉察到姐姐和妹妹的视线,带着些许无奈抬头:“我怎样都好,只要别耽搁太久耽误待会儿你们赛马......” “也是。”陆微垣想了想,便没什么负担地吩咐御者改了路线。 而一直走在前头的英国公等人,直到到了地方,才惊觉公主们的座驾竟然临时改道,朝着别处去了。 追自然是要追过去的,只是怎么才能显得不那么刻意呢? 邓继辉决定去拜访清荷大师(谢景荣出家后的法号),他刚刚有所动作,便见其他几家权贵的马车也都纷纷朝着清荷佛堂的方向调转,顿时便明白与自己打着同一个念头的人不在少数。 这个认知让邓继辉忍不住微微愠怒起来。 与公主青梅竹马的是自己,为了公主洁身自好的是自己,而身份上最能与公主相当的——当然也是自己。 其他的这些个不要脸的东西,竟然也想与自己一争高下? 邓继辉凭借着多年的修养散了胸中的怨恼,决心待会儿一定要在清荷大师面前好好表现一回,巩固自己身为“佛子”的招牌的同时,显出自己与竞争者们的高低来,好叫小公主明白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哪怕陆微垣受宠程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甚至在这些年里,无论民间还是权贵们的圈子里,都不曾少过对于这位公主继位成为女皇的可能性的猜测,但在邓继辉看来,哪怕是公主,哪怕真的成了女皇,她也是需要一个丈夫,得拥有一个家庭的。 这样,人生才是圆满。 而自己,作为几乎是从小就“伴着”陆微垣长大的“哥哥”,很有义务去担起这个责任,在别人眼中看见的都是煜熠公主,只有自己,能看见尊贵外表下,那个古灵精怪的,天真单纯的小女孩儿呀! 在男女之事上,自己才是最适合去引导她的那个人! 怀揣着满满的自信。 许多张马车找了各种借口,陆陆续续停在了清荷佛堂外头。 却不想众人一下车,便在门口处看到了一场大戏。 几个乡绅模样的人跪在佛堂门口,不断地祈求着站在佛堂里的一个女子的原谅——那女子看上去年纪只在十六七岁左右,身上穿着简单的粗布衣裤,头发没梳起来,只是一左一右地梳了两个乌黑的辫子,垂在身前。 这地方......原是属于皇帝的产业,现在虽然已经不是了,但周边的庄子持有者非富即贵,怎么看也不像是这女子,与那几个乡绅模样的人能来的。 莫非这是清荷大师的考验,又或者,是煜熠公主...... 众人心里纷纷起了同样的念头,丢掉自己身为权贵子弟的自傲,争先恐后地围了上去。 邓继辉又端起他那身清冷气质,捻着佛珠,仗着自己的身份站在最前头,开口问起了那几人发生何事。 另一处,佛堂中,一个恰好可以观察到门口动静的小间里。 谢景荣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看向自家侄女:“还请殿下莫要失了分寸,那女子也是个可怜之人,若不是贫僧恰好遇上,只怕是要被逼着......” 年过四十的谢景荣,脸上有了些许的细纹,却不显老态,反而透露着一种奇异的平和。 他虽然出了家,但并不曾放弃写话本子的小爱好,偶尔也会出门走走,收集见闻。 外面佛堂中的那位少女正是他不久之前遇见,其父是个骗子,常年在外不曾顾惜家中老幼,一朝出现,却是因为骗人不成反被骗,欠下了另几个骗子的大笔银钱不说,还被拿捏住了曾行骗的把柄。 他先是强抢了父母的积蓄还债,犹不够,便又偷偷典了妻子给别人,钱还是不够,便又将主意打到外出做工的女儿头上。 这女子回家才发现家中惊变,想要报官却已来不及,且她家本是村中外来户,建房建在村边边上,她爹亲自带了那几个骗子回家也无人发现异常,几个人合伙绑了女子要将她强行带回去做妾,女子奋力挣扎、逃跑,刚好撞上出行的谢景荣与随从,这才得救。 “舅舅放心。”陆微垣道,“我是喜欢玩了些,但什么时候玩过界过?” 她原想做另一种安排的,只是刚巧碰上这事儿,便干脆借来一用,反而还显得更真实些。 “而且,叫人做噩梦多没意思,若是叫他做了美梦再撕碎,才更能显出欢愉来呢。” 第506章 腐臭 隋桃无比厌恶自己的父亲。 每次他一回到家里,就准没好事,从前,爷奶精神头儿尚好的时候,还能用孝道压着他,把他给打发了,但这一年年的,两个老人身体逐渐衰弱,精神也慢慢变得混沌,而隋桃的母亲又是个软糯的性子...... 作为家中独女的隋桃。便只能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开始外出做工。 但她年纪实在太小,又不怎么识字,前几年,都只找得到些零散活儿,这还是京中女子为官的从商的这些年逐渐多了起来,才让隋桃能有做工的机会,不然连这些散碎活计都没有。 她也曾怨过自己出身不好,怨过生父只会给家里找麻烦,怨过娘亲怯懦畏缩从不曾给予她期望的保护......但这些,在隋桃怨过之后,就悉数变成了她督促自己愈发努力的动力了。 就在事发的前一天,隋桃终于在她老早就有交集的一座布桩里找到了份账房的工作,这些年来,她除了做零工,把六成工钱交作家用以外,剩余的都拿来给自己找了个会算账会写字的女子做老师,学了这几年,终于出师,也终于是靠着这本事得了一份不用继续在风里雨里奔走的好差事。 可这眼见就要光明起来的未来,偏偏又一次被那个男人给破坏了。 他在外头骗人不成反而欠债,对方的手段比他高明太多,自己一家除了赔钱之外别无他法,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叫自己去做妾以身偿债,更不该,典出娘亲去......去...... 隋桃每每想到自己那怯懦却守贞的母亲,遭遇这种事情之后恍如死去一般的表情,就胸口闷得几乎没法呼吸。 要是他死了就好了。 隋桃不止一次地衷心祝福着自己的生父快快死去,这样,她的家才是完整的家,这样,她才能更好地保护家人,而最最可笑也可悲的是,隋桃强硬的性子可以在家人受到来自外界的伤害时,果断反击,却始终难以奈何这个血脉相连的败类! 只要她依旧有父亲,祖父母依旧有个儿子,她的娘亲依旧有个丈夫,那作为子女,作为老者及妻子的她们,就始终要受到这个男人的拖累! 听说皇后娘娘要为女官们建造专门的官舍呢。 隋桃看着自己眼前争论不休的权贵子弟,心中一片平静地想到:要是我也能做官就好了,要是我也能如那位女官一样被父亲逐出家门就好了。 事情的经过,几个当事人已经七嘴八舌地告知了后头才过来的这一众权贵子弟,隋桃默默地等待着那些人如晴空下乱舞的野蜂一般嗡嗡争论,就仿佛是将自己的遭遇做了献祭的祚肉,任由他们打量,分割,品尝......她等待着这些生来便是高等人的权贵的评判,但在自己身后,却也有人正做着他们的评判者。 她冷眼扫了一圈已经被扶起来的几个债主,以及各持观点,每一个都想展现自己独到之处的权贵子弟,想起这座佛堂主人对自己一家的帮助,隋桃愈发坚定了心中的某个信念,垂头不语作悲伤无措的模样,手指紧紧抓着一边的辫子。 直到人群杂乱的声音渐渐变得小了,变得统一,直到那最响的一道男声开始询问自己:“......姑娘以为如何?” 隋桃怯生生地抬眼,只见最后压服了众人的乃是一青年男子,身上穿着一件青白二色,有些像是僧袍的衣裳,却比这佛堂主人朴素的僧袍要飘逸精致许多,就连他手上那串佛珠也是肉眼即可分辨的造价不菲,与佛堂主人那日救了自己时随手甩开的木佛珠简直天壤之别。 “姑娘的父亲与这几位先生有所纠葛,欠了对方钱财乃是事实,欠债是因,还债是过,父为女因,女为父果,欠债还钱,父命姻缘,即可称之为因果报偿。”邓继辉不晓得煜熠公主会在什么地方看着自己,但只要一想到她正注视自己,便忍不住在想要展现自己风姿的同时,夹杂一些自己希冀这位殿下可以接受的观点。 “只是在下亦以为,令尊的决定也确实是过于仓促了些。” 虽说如今女子出门得多了,但在家庭里,她们依旧是处在“子”的位置上,受到孝道的天然压制。 隋桃之父欲以女儿抵债的做法,虽会受人唾弃,却是符合大多数人眼里的道德伦理的。 邓继辉便是立足于此基点上,先将隋父的做法予以肯定,再充分表达自己对有此不幸遭遇的隋桃的怜悯,而后又搬出欠债还钱的法理来,给这件事情下了属于他自己的定性——隋父欠债在先,以女还债符合常理,但女儿不愿意也是情理之中,所以...... “在下愿意替姑娘的父亲偿清债款,只愿姑娘能与这几位先生和解,也......盼望姑娘能谅解你的父亲,结怨不如结缘,怨是债业,不利来生,而善缘却可视作今生修行的一部分,来生诸位也可添福添寿。” 邓继辉捻着佛珠:“且世事造化百变,前头诸位有了这样一桩缘分在,今日姑娘若是放下心中怨结,说不准来日真可于这几位先生之中,结下一段好姻缘啊。” 静室内。 “英国公说的这些话,听着仿佛都是些好话呢,但是为什么我又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舒服?”永泰公主看向妹妹。 陆微垣挑挑眉梢:“父亲欠债,要卖了妻女的身子来抵,请问二姐姐,你觉得他的妻女于他而言是什么呢?” 永泰公主皱眉:“反正不是亲人。” “货物呀我的好姐姐。”陆微垣笑了起来,“如家中鸡犬、桌椅一般的资产货物呀,有这样不拿自己当人的父亲,却还要被人劝着,哎呀呀,你一定要体会你父亲没拿你们母女当人的作为,用你们的血你们的肉你们的命去填他造下的债!” 她双手合十,放在心口,神情悲悯,如观音垂垂泪:“原谅他吧,体谅他吧,他是做了坏事,可你如果不体谅,你就不是个善心肠的好人呢,不是好人,又怎么能有资格去怪罪他的恶?” “唉,英国公还是太着急成婚了,最后那句话分明是暗指小桃儿差点被送去给那几个做妾,就不好选其他人成就姻缘了呢。”陆微垣放下了合十的双手,“分明是受害受迫,一旦表现出半分的不善良,就成了比加害者更深的罪孽,如此言论,听来好听,实则却如地狱血池,朽烂腐臭。” 第507章 自欺 另一边的邓继辉,依旧在对众人循循善诱着。 而也的确有人附和他,替他说出了他不曾开口却想要说的话。 “虽然你们先有误会在前,但若是姑娘你能放下怨恨,这几位先生的债务也有英国公大人帮着还清,你们说不准真能成为一段好姻缘啊!” “是啊是啊,人生苦短,比起结仇结怨,不如放下,英国公果然是有修为的。” 听着耳边响起熟悉的赞誉话语,邓继辉嘴角微微扬起,看向依旧垂首的隋桃:“阿弥陀佛,一切皆看姑娘如何选择,在下不过是随口说上几句,花些银钱罢了,当然,姑娘只当在下日行一善便是,千万不要有什么负担才好。” “若我......”隋桃压抑着胸腔中不断翻涌的恶心感,稍稍抬起了脑袋,眼睛却依旧盯着地面,她声音微微颤着,说,“小女子谢过诸位大人,只是......清荷上师已经替小女子家中还了债务。” 实则不然。 这几个连同隋父在内均是骗子的家伙,已经被查清楚了身份来历,待演过这一场之后,便要投入狱中了。 邓继辉闻言面上带出些尴尬来:“是在下年轻,不及上师想得周全。” “公爷这话说的,不过是上师他提前遇到了这位姑娘罢了......”说话的人话说一半,便被身边同伴拉了一把。 他们过来是为了讨煜熠公主欢心的,可不是为了个英国公拉踩公主亲舅舅的! 隋桃像是没发现他们的小争执,自顾说道:“虽说婚姻之事皆由父母之命,但小女子......并不愿意与人为妾。” 她看了一眼几个瑟瑟发抖的骗子,道:“便是为妻,也是不肯的。” 隋桃动作不太标准地向着邓继辉福了福:“小女子没读过多少书,也没多少见识,却也知晓——漠视母亲受辱却反而去原谅仇人的东西,不堪为人子也!” “这......”邓继辉心中悚然——他太着急,太想要给那不知身在某处却一定注视着这里的公主殿下灌输一个婚姻的观念,却反而无视了并不在场的最大受害人。 隋桃那被绑走典妻的母亲! 与他一样目的的权贵子弟们,有的是真的被他带偏了没能觉察,有的是已经察觉却按兵不动,毕竟隋桃一家子的遭遇对于他们而言实在是过于微小,他们专注的只是被放置在佛堂门口处的“试题”而已,便自以为只要让隋桃这小女子做出个肯定的答复,就是胜了。 他们只顾着“答题”,从没想过这道“题目”其实是真实存在的,也当然就没有将隋桃真正当成一个同样拥有种种喜怒哀乐的活人,不过是一个用来考验的道具,她口中遭遇也不过是试题而已,试题嘛,解答即可,何须去考虑更多呢? 而隋桃的叛逆反应在他们眼中,就是对他们的答案予以了否定的回答。 到底是生下来便立于人上的权贵之子,他们愿意为了讨好煜熠公主而低头,却终究是无法习惯对着随便一个平民小女子也掩饰傲气的,这么一被否定,便心头生怒了。 当即便有人阴阴说道:“英国公一片好心,也是为了姑娘着想,本少爷观姑娘你荆钗布裙,只怕家中无多少家资罢,还不趁此机会给自己寻个好丈夫嫁了,莫不是竟然肖想我等?” 那人说完便笑。 邓继辉却心中一凉,立马表示:“罪过罪过,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女子都该嫁人,英国公,那位兄台所言也只是事实罢了,你好心要帮她,她不领情便罢,竟然还辱骂你不为人子,英国公,你脾气未免也太好了些。”说话的是一个身材微胖的男子,这男子额头上满是汗水,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微胖男子甩甩手道:“罢了罢了,我要先走了,这天儿,这太阳,也太毒了些,受不住受不住。” 他本就是被长辈催着来的,并不真心想追求公主,眼见公主派了个如此刁钻的女子来考验,顿时便大敲退堂鼓,果断提前离开了。 有人出声帮着邓继辉谴责隋桃,但也有人早早看不顺眼这“佛子公爷”:“你们说这话未免太过离谱,这位姑娘不愿意嫁给仇人有什么错?” “原来咱们邓公爷竟然连辱母之仇都能轻轻松松放下,真不愧是一心导人向善的佛子啊,有够慈悲的,就是不知你的佛认不认这慈悲,我这大俗人是万万认不下的,分明是无耻,无耻!” 一时之间,人群混战又起。 陆微垣看得乐呵极了,她看见邓继辉那张一向爱做清冷淡笑的脸终于被骂得扭曲起来,更加乐呵:“这人呀,平时奉承话挺多了,就会以为自己真的处处都好,说什么都会叫人认同了,太自大了太自大了,自大可是很容易叫人迷失心智的,所以呀二姐姐,我时不时招惹招惹你们,叫你们骂我,可是有很正当的理由呢!” “......”永泰公主抬手敲了陆微垣的脑壳一下。 陆微垣起身躲开,顺手抽走一旁女侍手中的扇子,轻轻摇晃着便离开了静室,胡自怡见状默不作声地跟上,二人很快便出现在佛堂之中。 陆微垣一出现,众人互相攻伐的声音便骤然一顿,安静下来。 “本宫不过是叫那几个骗子好生在佛前赎罪忏悔罢了,怎么一过来便听到你们说些什么嫁人不嫁人的,你们在聊些什么?” “殿下!”被骂得额头冒汗的邓继辉仿佛看见救星,“臣等不过是在说这位姑娘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一笑泯恩仇......却不想另外几位公子怕是误会了,以为臣是要这位姑娘一定得嫁给这几位先生中一人,才......” 陆微垣摇摇扇子:“就这也值得你们吵个不停?” “英国公,你既身为此地众人之中,爵位最高者,怎可如此轻佻,说话那么不小心,凭白起了事端?” 她丝毫不掩饰嫌弃的语气叫邓继辉不由愣住。 而陆微垣接下来那句话,更是叫他心中不禁焦急起来:“你们莫不是以为女子一定要嫁人吧?” “还是说,只要一个女子曾与某男有过纠葛,就今生注定只能嫁他一人了?” “真怪可笑的。” 陆微垣随手指了个男子:“你,方才叫嚷要她嫁给这几个家伙的声音最大的就是你吧,说说你怎么想的。” 被点了名字的男子挤出一个笑容:“启禀殿下,这位姑娘到底是与这几位先生有了......有了接触,若不嫁了,只怕于这位姑娘名声有碍,民间愚昧,不乏有清白女儿被名声生生逼死了的啊。” “名声?”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陆微垣先是好不矜持地一阵大笑,边笑边朝着佛堂某处招招手。 只见佛堂中蹬蹬蹬跑出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小沙弥。 陆微垣慈爱地摸摸小沙弥的光头:“圆叶,你瞧,这里有个不嫁人就很可能会被逼死的大姐姐,可她嫁人的人选害她母亲受辱,是仇人,嫁了只怕会生不如死,你觉得,该怎么办才好?” 圆叶小和尚七八岁大,面带懵懂,只见他双手合十,口颂一句弥陀:“若姐姐不弃,小僧愿为姐姐之夫婿,佛爱世人,小僧亦爱世人,愿以此生为舟,度苦度难。” “僧者乃断绝俗尘之人,你此举乃是破戒。” “阿弥陀佛,诲戒乃是约束自己,以防僧者乱动俗心,小僧俗心未动,动者乃佛心也,亦是小僧真心。”圆叶小光头表情坚定,“昔日师父佛心动而救圆叶为徒,今日圆叶佛心动愿为姐姐度难,此非男女之爱,乃是僧者向佛的修行,小僧并未破戒。” 陆微垣眼含讥诮地看向邓继辉,后者面色倏然一白。 “此间高下,英国公还看不明白,还要自欺吗?” “佛者慈悲,以己身度天下人,你之慈悲,却是令豺狼分食他人骨肉,好叫你的佛,你的身,高坐明堂不沾尘埃。” “伪善者,口念佛号,魔心生矣。” 第508章 原谅我 邓继辉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这“佛子”的名头有多少水分呢? 于此道上,他压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去真正地修行,而只是想要顶上个不同于俗世的好听名头,叫别人心甘情愿地供奉他,不但任他予取予求,还要在被索取之后继续高歌赞颂他的佛子之名罢了。 他就只需穿着特别定制好的衣衫,捻着价格不菲的佛珠,挂上高深莫测的笑容,再偶尔说几句貌似是很有道理的空话就行,至于其他的——他是英国公,有钱有爵,自然有很多人会愿意为了他而奔走造势,生生捧出这么个肚中空空,甚至满身毒污的“佛子”来。 至于什么佛经佛理和修佛者的慈悲心? 他从来都不需要,更不屑于去实践,只需潜移默化地教会他眼中的小公主,这一款男人,这一款高洁出尘却会为她一人失控,被她这朵人间富贵花拉下神坛的男人是多么诱人即可。 哪怕这其中夹杂诸多算计,但只要生了情,纵使来日被长大了的煜熠公主看穿自己的小把戏,那时候,也只会变成两个爱人之间的情趣而已。 然而邓继辉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得到,陆微垣竟然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表演,一演就是十几年,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自己的虚伪内在,只是一直都不曾戳穿,而当自己稍微展现出些许的进攻性,她就丝毫也不念及情面地,当着一众权贵子弟的面,只用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和尚和几个平平无奇的平民,生生扯掉他那层虚假的面皮了。 “不知英国公拜的是那处的尊佛,本宫真想知道,祂金身底下是何等地藏污纳垢,才叫你这种贱人做了什么佛子。”陆微垣的嗓音甜蜜如昔,语气轻快依旧,只是口中所出的言语无比刻薄,“也叫你们一个个的,没了脑子一样地附和,到底是多下贱的邪佛魔孽,才会拆尽他人骨血,供养己身?” 此时此刻没有人敢沉浸在公主那略显稚嫩的甜美声音里,他们既要认真地听她出口的每一个字,又要竭力抵抗她毫不留情的羞辱所带来的耻辱感。 “哎呀,本宫不该说脏话的。”陆微垣笑着,“英国公,真是对不住,你愿意原谅本宫一时的失礼吗?” “殿下慧眼烛照,微臣行事失妥,自该受殿下斥责,哪里......” “太假了。”陆微垣啪地合上了扇子,“本宫要听真话。” 邓继辉额头上满是汗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眼中所见的“煜熠公主”,压根就不是他所以为的,藏在金枝玉叶尊贵外表下的天真小女孩,之所以会生出这种错觉,那不过是......不过是因为这位殿下从来都不曾将目光投注于自己身上多少。 无论是京中权贵英国公,还是御书房的同窗邓继辉,对她而言,都只是尘埃般不紧要的存在。 意识到这一点的邓继辉心中一片搅混了惊与惧的寒凉,他用力咬破了舌尖,掐破了掌心才能在这铺天盖地的耻辱与后悔中保持一丝清明:“微臣......句句肺腑,的确是......知错......” “死性不改。”陆微垣笑容乖巧地微微侧了下脑袋,“心随,两鞭子。” 众人都没能反应过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胡自怡已经大步前跨,抽出马鞭,狠狠朝着邓继辉身上甩去。 哪怕是对着犯错的宫人,陆微垣也从没用过这般直接的方法去惩罚,在大家对她的印象里,这位小公主虽然有的时候跳脱了些,脾气却很好。 鞭声清脆。 直到两鞭子打完,无论是挨了打的邓继辉,还是站在旁边畏畏缩缩宛如鹌鹑一般大气不敢出的权贵子弟们皆是呆愣住了。 被鞭子抽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了起来,邓继辉眼角顿时飚出泪水,不敢置信地抬头直视陆微垣。 后者又把折扇打开了,悠闲地摇晃:“英国公,你愿意原谅本宫的一时失礼,还有这两鞭子的冒犯吗?” “说话啊英国公,证明你的佛不是伪佛邪魔,你也不是个假佛子的机会就在此刻,就在眼前,就在你的——舌尖了。” “微臣......微臣愿意......谅解......殿下......”邓继辉浑身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那两次鞭打的痛楚,还是因为被折辱的羞耻,又或者别的什么情绪,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了这几个字眼,脸色已经全然变得煞白,汗珠凄惨地大颗滚落,与泪水混合在一起,无比狼狈。 “不诚啊。”陆微垣啧啧地摇头道,“英国公,佛子怎么能如此不诚呢,本宫知道你受了冒犯定然是恼火的,你既然身为佛子,怎么能藏嗔于内,而不是坦然面对呢,你这个回答,本宫不满意。” “臣......”邓继辉只感觉到自己口中泛起了铁锈的味道,心口更是绞痛起来,如果可以,他很想干脆甩手而去,或者冲上前与那可恶的女子撕打一番......但是不可以。 公主是君,他是臣,且今日之事是他疏忽犯错在先,被陆微垣抓住了致命的破绽并且揭开,而见证了这皮囊底下卑劣本质的在场众人,即便他们家中爵位或许不及自己,但所蕴含的能量也可以使他们不必多么忌讳自己身后的英国公府,大大方方地将今日煜熠公主对自己的评价给传播出去。 到了那时,他费心经营起来的佛子之名便会在顷刻之间轰然倒塌,当然更关键的是,他若选择撕破脸皮转头就走,那只怕是会得罪死了煜熠公主,好不容易才从昔年邓贤妃之死的阴影中慢慢挣脱出来的英国公府,必将会落到一个更为凄苦的境地中去。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轻忽地以对待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的态度去对待煜熠公主,擅自揣摩算计她的,只可惜,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手中只有一截木枝可用的无知小人,已然惊醒了爪牙锋锐的恶兽。 第509章 怪物 “微臣......”邓继辉继续咬牙,“微臣......的确气恼殿下不由分说便鞭打于我。” “那你愿意原谅我吗?”陆微垣声音轻轻地问,含羞带怯,天真无邪。 “臣,愿意。” 便是不愿意,也不得不愿意。 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只是没有一人敢于站出来,反抗煜熠公主的暴行,正如他们都相信隋桃这个无依无靠的平民女子无法反抗那不拿她当人的安排一样,他们也深刻地明白,自己是没法反抗站在佛堂门前那看似无害的女子的。 “真不曾想英国公竟是如此唾面自干逆来顺受哦的好脾气,本宫深感惭愧,不愧是能说得出让人干脆无视母亲受辱事实的言论的人呐,本宫深深为之拜服。”陆微垣合上折扇,往前走出两步,来到邓继辉跟前。 邓继辉是已经及冠的青年,陆微垣却还一副豆蔻少年的模样,她捏着折扇,抬手用扇尖戳了戳邓继辉苍白又布满了汗水的脸:“这才是本宫的好佛子,英国公可万万不能轻易背离了佛道啊,好生记得今日的教训,不可轻弃慈悲之心,也——莫要叫本宫再抓住佛子大人心中魔念,不然,本宫可是不惧于做那斩神灭佛之人的哦。” “最重要的是,一日向佛,便终身守诫,英国公,你的回答只是勉强到了及格线,还需时时警醒,做那诚心诚念的好佛子才行。” 她转身,看向那些小鸡崽子一样挤在一起抱团取暖的权贵子弟,又道:“瞧啊佛子,这儿可不就有那么一群痴愚之人,等你度化呢么?” “你可别告诉本宫,你——不愿意再做佛子了。” 最后一语,语气冰冷而肃杀。 首当其冲的邓继辉,恍如以肉身入了极寒地狱般,被那女子口中的肃杀之气冻得浑身寒凉,然而眼中所见的公主却依旧面容甜美举止俏皮,就好像只是随口说了句玩笑话,一步之内春和阳暖,一步之外冰雪三千。 这三千冰雪中被埋葬封冻的却是自己......邓继辉意识到自己终于保留住“佛子”这个虚妄的称号,然而代价却是从被高高捧起来的“人间真佛”,变成一个供他人戏耍赏玩的丑角。 有了公主的表态,日后,他愈发不可弃了伪装佛子时的种种出尘离俗的言行,清冷而克制的表情......但同时,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他假装而来,所有人都会或明或暗地讥讽他的虚伪作假。 而他,将从试图以“佛子”之身引诱公主的猎者,变成演戏给所有人看的丑角! 艰难地睁着眼,邓继辉看向面容带笑,目光却一片平静的陆微垣,他耳中嗡鸣不断,张开了口却不知道自己是该说什么,而一股子陌生又熟悉的腥气陡然从喉咙里翻涌上来,邓继辉一口鲜血喷出,两眼翻白,重重地栽倒了下去。 陆微垣只是平淡地扫了一眼他,便无趣地转身离开,离开之前,还不忘好心地交代周围的人一句,让他们把英国公带下去好生治疗。 “殿下,会不会玩得太过头了。”胡自怡道,多少是个国公呢。 陆微垣眨眼:“玩?他可不够我玩——而且我做了什么吗,只是打了他两鞭子,又不是亲自抄了个棋盘照他脑门砸,砸他还不如直接去砸二皇兄,而且谁能料到不过是说几句鼓励他继续向佛的话,他就突然自己吐血晕倒了,搞不好是有什么隐疾在身......” 胡自怡:“......” 算了,不纠结。 在静室里看见了全程的永泰公主一见陆微垣进来便抓住了妹妹:“哎呀呀你怎么把人给说吐血了?” “可怜的英国公身有隐疾,会莫名吐血昏迷,等他醒了,还得感谢我提前发现,方便他早些治病才是。”陆微垣坐在姐姐身边,把脑袋靠了过去。 永泰公主习惯地揽着她:“怎么欺负了别人,反而自己不开心了?” “欺负他不好玩呀,他实在是太过于无趣了。” “那你还欺负?” “若他不非要到我眼前蹦跶,还老是去烦阿兄,我才不想搭理他呢。”陆微垣挥挥手,仿佛在驱赶苍蝇,“希望他今后能变得有趣一点吧。” “唉,今日之事若传出去,只怕元君你以后再想做些什么就不这么容易了,那些人会提前有了警惕,像是......揣摩父皇与母后一般揣摩你的心思。”永泰公主对于一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并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一向懒得去思考。 世事烦扰,还不如及时行乐呢。 “那就叫他们揣摩去。”陆微垣浑不在意,“我只怕他们跟不上。” “......也是,谁能及得上你,想一出是一出,总打得人措手不及。” 陆微垣真心实意地笑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实在是这世上最最快活的事儿了,就叫那些愚人拼命地琢磨去吧,看他们为了我一个寻常举动头痛不已的模样,真的有意思极了。” 她直起身子,将用来戳过邓继辉的折扇丢进静室角落里的一只盛满水的鱼缸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论去做什么,都只是因为我想,我能,我做得到而已,却偏偏这世上的人大多做点什么都要给自己,给别人找个理由,死也要将脖子拴在绳圈里才行。” 她笑声清脆:“庸人自扰,岂知——” “是杀?是赦?” “是弃?是救?” “一念即可!” “念起而心动,心动而行至,他们若能理解我所思所想,便已经是这世上顶顶聪明非俗的清醒人了,反之,不过是些活着的死尸,一蹦一哒,尽闹笑话。” 永泰公主:......好像听懂了,但是有点不太想去理解。 她看了一眼窗下对坐手谈,仿佛没有听见陆微垣略显疯狂的话语的一僧一妹,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姐姐莫要叹息,英国公今儿若是蹬腿去了,也该谢谢我肯杀他呢,他不是顶尖的聪明人,却也有几分娱人的小聪明。” 看陆微垣的表情,是真心认为自己出手杀死某人,是对某人的赏赐。 永泰公主有些苦恼地揉揉太阳穴:“好吧咱家的聪明人,说了那么多话,口渴了吧,先喝口茶。” “好的姐姐。”陆微垣乖巧地捧着茶盅喝了起来。 永泰公主见状不由得心安几分。 所幸,她的妹妹或许是个怪物,却并非无约束的野兽。 第510章 不放心 又在谢景荣处呆了个把时辰,姐妹三人才再度起身前往别庄,这一次,身后没有再缀上那些各怀心思的人。 “待各家公子将消息传回家中,以后这样的事儿就会少很多了。” 静室内。 谢景荣慢慢将棋子从棋盘上一粒一粒拾起,分开黑白,收归棋盒。 棋子互相碰撞出清脆的响声,站在他的对面有两人,一人身着洒金红衣,浓烈的色彩并未将他掩得失了自己的颜色,而另一人站在后退两步的位置,素衣布裙,梳着妇人的发髻,双手都拢在宽阔的衣袖里。 “若非叫元君亲自出手惩治他们的效果会更好,我......”谢意眉宇间蕴满了煞气,一身衣衫红得似血,“舅舅。” 谢景荣抬眼看他,微笑道:“阿弥陀佛,与娘娘相比,贫僧着实不是个聪明人,贫僧往往都不太晓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但贫僧却也很清楚什么事情不该由我去碰。” “对于家中亲人诸事,贫僧唯一提起过反对的,大概就是你了——哪怕你天资聪颖,也不该叫你小小年纪就过早地接触刑狱之事,可......” “可我是自己愿意去做的。”谢意一句话出口,眉间浓烈的煞气便缓缓淡了下去,他似乎重新变得平和起来,再一睁眼,便又是那恍如谪仙人现世的小侯爷了,“元君只怕是过来的时候已经觉察了些什么,才会突然暴露本性。” 说到“本性”二字,谢意的嘴角忍不住极其幸福地往上弯了弯:“不过母亲既然要将红阳教之事交她处理,那我这个当哥哥的,除了给她一些微不足道的支持,也就给不了太多的什么了。” 站在他身后的“妇人”突然抬手掩面而笑:“分明恨不能将殿下遇到的每一个人的祖宗十八代都扒出来,小侯爷也真是口是心非呢。” 他声音柔软,却带着几分沙哑,似男非男,似女非女,正是昔年被永嘉侯府救下来的谢向曦。 谢意腰间依旧挂着那把写了个大大地“闲”字的折扇,这回他没有打开,而是就放在指尖转了几圈:“待元君玩够了,就该向咱们要情报了,本侯这无缘的‘舅母’啊,你可准备好了没有?” “小侯爷容禀。”谢向曦还是薛卓的时候,与谢景荣曾经有过婚约。 只是,他二人一个是从小被当做女子养大的男子,一人却对成家之事全无热情,到头来谢向曦改名换姓,成了永嘉侯府的密探之一,而谢景荣却果断斩落三千烦恼丝,出家去也。 如今被谢意点破这一层关系,无论谢景荣,还是谢向曦,都并无丝毫的尴尬,“妇人”温声细语地说着:“娘娘已经下了命令,要妾身先行前往云州查探,至于妾身手中在京城的线,就暂时先交给白姑娘了。” “这么多年以来,白姑娘可是心心念念着,想要为娘娘、为林大人尽一份心力,妾身此番远赴南方,这二地之间如何传信交流,也都交她手里了。” 他口中 的白姑娘,却是从前的烟花巷子出身的白鹊词。 白鹊词身为良籍,却有个做娼的养母,若无意外,她这样的良籍姑娘,将来少不得还是会走上养母的老路,然而白鹊词的命运却早早迎来转变,彼时受主神灌输剧情影响,满心偏激的陈佩鸾差点儿就把白鹊词买回府中做妾,是林翘刚好遇上,才搭手救了她出来。 如今十二年过去,白鹊词已经长大,京城中的烟花巷子也被完全取缔,她曾经成长的那片地方已经再也看不出过去浮华却朽烂的痕迹,而是全然变成了京中再普通不过的民居商铺,随着京河分支缓缓流淌而下的,也再不会掺满了廉价的脂粉与腥臭的血丝,而是一汪碧波,清澈透明。 被拯救的白鹊词果断投身了永嘉侯府,如今她明面上是白氏商行的当家娘子,私底下却一直跟着谢向曦学习处理暗处的各类情报,算是后者的半个学生。 许是因为幼年的影响,白鹊词对花柳之处可谓是深痛恶绝,在朝廷下令取缔妓院娼馆时出了大力,不但借着养母的人脉捣破各处暗娼院子,还自己出钱将那些只是受家人牵连才被没入奴籍,成了娼妓的女子赎身,年轻的便放到商行学做事,年长的便寻个大院好生奉养起来。 唯令她扼腕的是,这一个溢满血泪的“行当”里,年长者极少。 “她还能腾得出空闲?”谢意问了句。 谢向曦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她手底下那商行里做事的姊妹,也都到了能独当一面的时候了,而且呀,虽然在皇后娘娘的严令之下,京城及周边各地州的娼馆都消踪匿影,但总还有那么些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或阳奉阴违,或挂起羊头卖狗肉......可禁不可绝啊。” “她是最恨这个的,眼见殿下不日便要动身前往南边儿了,她怎么可能甘心继续安稳地坐在后方呢?” “这不就要把商行的事情交给下头的已经学成了的姊妹们,亲自来调度两处情报交流了?” “既然她这么上心,向曦姑姑走的时候,不如将她一起带上,也好有个照应,至于二地情报的传输,本侯会禀明母亲,我亲自掌控。”谢意的唇角紧紧抿起,拉成一条直线。 “不放心?”谢景荣看透了他严肃表情底下的莫名惊恐,淡笑着问道。 谢意耳尖一红:“长这么大,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以她的性子而言,必是不肯如常人一般规规矩矩地调查,指不定还会想法子直接混进那邪教里头去,照咱们现在掌握的,那邪教与南边多处风月场地都有关联,这叫我如何能放得下心?” “你有能力与妹妹守望相助,这很好。”谢景荣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还没等他说出下一句,便又见谢意止不住地发愁道:“元君心思通透,触一通百,若瞧见那些贼人的脏污手段,秽了心眼......那即便将他们千刀万剐,也不能解我愤恨!” 他的妹妹,聪颖通透,若瞧见了邪道行事的手段被恶心到了怎么办! 可是妹妹不能不历练,不经世事,那他这个做哥哥的,便也只能在妹妹很可能被恶心到想要动刀的时候,帮着挖坑焚尸,叫她开怀解郁了! 第511章 猎物 “瞧那边,是不是要下雨了?” 一身骑装的永泰公主朝着陆微垣抬手所指的那个方向看去,却见微微泛着霞红的天空只淡淡飘着几缕被染上了夕阳的云,哪里像是会有雨的模样。 而当她视线稍稍往下一落,却是看见一队人马正从这马场的边缘缓缓朝自己等人在的方向走来:“荣乐姑姑?” 身侧的妹妹已经开心得一扬长鞭,飞马迎了上去:“姑——姑——” 永泰公主只来得及看到她洋溢着欢喜的背影。 陆微垣驾驭的这匹马是西北来的极优品种,高大结实,一身乌黑的毛发微微泛着金芒,因是才送来别庄上不久,野性难驯又傲气得很,甚至不肯叫养马的下人往自个儿身上套鞍子。 一旦有人手里拿着马鞍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接近,这大黑马就又吹鼻子又磨蹄子,一副要与众人同归于尽的架势,一连换了几个训马好手都没能叫它低头,而因这马实在是俊秀难得,纵使它始终不肯配合,训马的师傅们也不敢真下了狠手去调教,一来二去的,这马便被落在这别庄里了,整日吃吃喝喝,准点到操场撒欢,简直成了马场里的霸王。 然而再是霸王的性子,大黑马也没能拗过一身怪力的陆微垣,甚至这怪力也不是驯服它的主因,而是这两腿行走的人类幼崽身上有一种马想不明白的气势,仿佛触碰了就会很容易死掉,出于求生的本能,曾经在这片马场上称王称霸的大黑马,到底还是低下了它高傲的头颅。 黑马又高又壮,跑起来就像是一堵铁墙,这“铁墙”很快便驮着新认的主人抵达了目的地,马蹄高高扬起,夕阳的光辉令它毛发愈发金亮耀眼,一声长嘶里,黑马重重地停住了它的蹄子,而后它看向对面那一群加起来都不够自己两蹄踹的小马们,从鼻孔里吹出一个响亮的音节。 “好马。”荣乐长公主骑马走在一行人的最前头,后头依次是成安、寿安两位。 “这马儿好生神俊,本宫依稀记得,是昨年丹珠进贡来的吧?”成安公主微微抬头,望向马背上神采飞扬的陆微垣,语气里丝毫也不曾掩饰自己的欣羡,“这马桀骜难驯,叫父皇别庄上的驯马官可头疼了好一阵子......抱歉,是本宫口误了,如今,该是二妹妹的庄子了。” 永泰公主在后头悠悠地让马小跑过来,闻言道:“大姐姐太客气了,多亏了母后,妹妹我才能占得父皇的便宜,得了这庄子,不过这马儿的确傲气,怕是那种不遇上真正的主人,任谁来了都不肯低头的,也幸好今儿过来的时候咱没落下五妹妹。不然我可没那自信,能驯服得了它。” “二姐姐这是要把黝子送给我了?”陆微垣乐呵呵地说道,双眼亮晶晶地看向永泰公主。 永泰公主失笑:“你这名字都取好了,不给你还能给谁?只怕是本宫前头给了别人,后头就有人要哭鼻子。” “姑姑您瞧,二姐姐欺负我,谁会哭鼻子了?”陆微垣轻轻牵动缰绳,刚刚得了“黝子”这大名的黑马便极有灵性地往前小踏几步,凑到荣乐长公主身侧去。 将成安公主与荣乐长公主隔开后,陆微垣才又扭头看向成安公主:“大姐姐、四姐姐,你们也来评评理,我哪儿是那么容易哭鼻子的人?” “是啊,历来只有咱家小五叫别人哭的份儿。”寿安公主的坐骑是一匹温顺的矮脚马,她本就身子不好,不善骑射,今日跟着出来,也只是骑着这匹马一路慢悠悠地跟在姑姑和姐姐身后走。 她极其爱惜地轻轻摸了摸这匹毛色雪白的矮脚马:“大姐姐说是不是?” 成安公主面色变了变,点头道:“快别得了你二姐姐的便宜还要卖乖了,咱们今儿跟着姑姑去别庄后头的山上转了一圈,打了些野物,你们来得迟,便没能再叫上一起去,这山上的狐狸和兔子都肥的很,皮毛也生得好,来一起挑上一些带回去,好做个手筒披风什么的。” “那可真是谢谢大姐姐了。”陆微垣半点也不客气。 她见姑姑和姐姐们的随从拿了几个竹编的箩筐,就这么端上前来,竹筐里放着好些肥硕的兔子,狐狸却是只有零星的两三只,另外还有几只羽毛颜色鲜亮的野鸡。 只略略看了一眼,陆微垣便指着一只红狐脑袋上唯一一道致命的箭伤说:“这一瞧就晓得是姑姑打的,皇祖母也曾夸过姑姑最善射狐眼,每次狩猎,都能得最好最完整的狐皮!” 荣乐长公主谦虚地摆摆手:“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如今本宫也是老了老了,你瞧,本想射其左眼,却还是射到了眼眶上,伤了头顶那一处的皮子......” 她指着那狐尸给陆微垣看。 陆微垣眨眨眼:“姑姑这是射了两只狐?” “是啊。”荣乐长公主回答道。 这边的山上狐狸和兔子、野鸡是最多的,她们今日上山,遇见最多的就是肥兔子,狐狸也遇见不少,只是成安公主心浮气躁,每每射狐都不中,猎得的其他野物也是伤在各种地方,有五成都没能一击致命。 荣乐长公主倒是箭术超群,却因心中存了事儿,便只射得两只狐狸,不过她的其他猎物的身体却保持了基本的完整,不似成安公主那般鲜血淋漓。 筐子里的三只狐狸,最后那只,是最不擅长弓马的寿安公主所猎得,她身子不好,力气也小,只有耐心和冷静远超前二者,在随从们的配合下一箭射入狐狸的脖颈处,此后便收了弓箭,欣赏起林中的景致来。 见陆微垣对自己猎得的两只狐狸感兴趣,荣乐长公主便也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捕获这两只猎物的过程来:“前头那只我追了许久都没能追上,气急之下朝着灌木摇晃处一箭射去,竟是擦着它的皮过去了,惊得它一下子跳起来,我这才瞅准机会再出一箭,射到它左眼眶上。” “另外这只正好伤在面门处,姑姑,它是不是主动找上您,才叫您正面射中了的呀?”陆微垣轻轻拍了下手,欢快说道,“它腿脚处似乎受伤了呢,侄女儿猜——应当是有别的什么野物在后头追捕它吧。” “是啊,它运气不好,正被一头不知哪里来的野猪追赶,可惜啊,没能将那野猪给留下来。” 第512章 宝慧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年头,出行是一件极其麻烦的大事。 为着帝后二人即将的出巡,无论内宫还是外朝,上上下下俱是忙做一团。 伴驾出巡的名单早已敲定,朝政的中心人物大半跟随帝后二人转移,只留下部分依旧在帝京中维持基本的运转,而作为帝后爱女的煜熠公主却是在长辈们的遮掩下,悄悄地带上人提前出发,朝南而去。 陆微垣的出行不算隐秘,只是没有大张旗鼓昭告众人而已,不过她的提前离开在目前来说,的确也只有最亲近的那一拨人才知道。 “殿下,不如还是上奏留京吧,您的身子,,,,,,”寿安公主府长史一脸担忧地说道。 她前方坐在梳妆镜前的女子只着中衣,散着长发,身上披了一件边缘滚了灰白色毛皮的衣裳,转过脸来,面色透着不正常的青白,双唇的颜色却是一种带着淡紫的深红,又在表皮上覆着层惨淡的白:“咳咳......不过些许小疾而已,并不妨事,本宫生于京城长于京城,难得有能出去的机会.......咳咳......” “这一路上,五妹妹不在父皇母后身前,也正该是我等向二位尊长展现才能的好机会,不然......本宫真怕自己这辈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寿安公主说着又咳嗽了两声,待气息完全稳定了之后,才从桌上拿过放得温热的汤药,一小口一小口的抿下。 长史蹙眉:“可殿下的身子......” “本宫自幼身子便不太好,没法像其他姐姐妹妹那样肆意张扬,但正如喝这苦汤药——汤药虽苦,却要一口一口慢慢地喝,最后才能显出成效来,若是因怕药苦便直接一饮而尽,反而会失了药性,甚至逆冲以致毒害身躯......吃得下苦,才能有未来啊。”寿安公主温声说着。 待药碗中的液体只剩下薄薄一个底的时候,她将碗放下,又用一张素色的帕子轻轻擦拭唇角,眼眸半闭着,似乎犹在回味口中含辛的苦味:“......对了,陛下出巡的消息,冷宫里那位知晓之后,可有什么反应?” 长史闻言,一正神色,道:“那一位,得知陛下与娘娘欲往南方出巡,她......请求殿下在路上时,能帮她探询其妹身故后,究竟是葬在了何处......作为交换,沈氏愿意曾经育阳侯府所掌控的秘事交给殿下,此辛密乃是育阳侯府被查抄之前,侯夫人最后一次入宫时亲口告诉的沈氏,并未记录在纸上。” 陆宝慧悠悠转过头,盯着镜中满脸病色的自己,却是又自嘲般地笑了起来:“瞧,不被人注意,不被人重视,也还是有好处的不是么?” 她年幼失母,母亲虽在最后一刻,求得与自己断绝一切关系的旨意,但到底,她们还是亲生的母女,哪怕有旨意在先,陆宝慧依旧是受到了母亲刺驾一事的牵连,虽她依旧是公主,依旧享有一切天子之女的供奉,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里有什么地方是空了一块的。 这块空洞很快便被迷茫、无措、恐惧、羞愧、嫉妒、愤恨......等等负面情绪所填满,陆宝慧也曾闹过,不平过,但那只为她争来了更多的无视,慢慢地,她终于明白,自己再怎么闹腾,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来,也不过是一只落水的鸡仔正好笑地扑腾罢了。 所以她变得平和起来,不管待谁都温温柔柔,又学着谢皇后等最常接触到的女性长辈的模样,偶尔表现一下自己的坚持与学识,几年过去,她终于也在那些从前眼中并没有自己的人的心里留下了姓名。 而在这转变之前么......重华宫中所有都知道,已被赐死了满门的刘氏所遗留下来的这位四公主,是个顶顶难伺候的主子。 没人会想要和那样一个坏小孩儿常常待在一起,哪怕谢皇后严令照顾皇嗣的宫人不可轻忽,但她多繁忙啊,压根抽不出时间来一个个事无巨细地过问皇嗣们的生活的,所以,陆宝慧也总是能找到宫人们防守中最薄弱的那一环,趁着她们交接的时候,或是借口午睡,或是故意发脾气赶人,待只剩自己一个人了,便偷偷从住处溜出去,专门找着没人的地方游荡。 她被逮到过好几次,但始终没有改掉这个爱好,后来年纪越来越大,偷溜的技能也愈发熟练,并且与曾经关系并不好的五妹妹组建了一个小小的,十分隐秘却也心照不宣的溜号联盟。 十四岁那年。 她母亲死去那日。 陆宝慧踏上宫中众人最不愿意去的那片凄清冰冷之地。 她的生父,当今天子,无论怎么挑拣,也很难从烂泥潭的本质捡出属于“好男人”的部分来,或者说,有的时候,这东西连个完整的人也算不上,但他的后宫里被荣养起来的嫔妃却是历朝历代过得最好的,不过这个陆宝慧并不认为是皇帝的功劳。 宫里的娘娘们如今大多都过得很是舒心,让陆宝慧忍不住去想象,若是自己母亲还活着,那她会如贵妃娘娘她们一样,帮助皇后打理内宫,掌管尚宫局的种种事务,偶尔还能一起去前朝听政,插手那些宫外的政务吗? 还是如淑妃娘娘一般,每个月抽出几天时间来算账,其他日子就舒舒服服地躺在宫里,或者与其他娘娘一起踏青、听戏,画画写曲,最烦心的事情,也不过是女儿过于跳脱叛逆罢了。 但她母亲已经死了,再多的幻想也是无益。 让自己不再继续去纠结某事最好的法子便是用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陆宝慧便自然而然地好奇起来,自家父皇唯一被打入冷宫的三个嫔妃里,其中还活着的两人里的一人,与死掉的那位乃是姊妹的关系,两姐妹先后被打入冷宫,一人身死,一人虽然存活,却家族覆灭。 虽朝廷公布育阳侯府的罪名乃是私窥禁中,谋害皇后意图谋反,才惨遭族灭,但陆宝慧总觉得这其中还还有更深的故事被隐藏,于是带着一种她至今也没能想明白的情绪,尚显稚嫩的女孩儿便在那特殊的日子里,主动踏足了那个特殊之地。 第513章 出巡之前 冷宫守门的太监年纪不大,懒懒散散,吃着不知哪里来的炒豆子,在太阳底下昏昏沉沉地眯着眼,见了身穿宫女服饰的陆宝慧,也没多说什么,只以为她是来给里头那两个送东西的小宫女,索取了几个铜板,问清姓名来历便让她进去了。 陆宝慧首先见到的,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以及那个身穿布衣,拄着锄头在地旁呆呆站着不晓得想些什么的女子。 那女子面上风霜之色很重,却还是能看得出她与生俱来的美貌妖艳,见了陌生人,她也只是轻轻瞥着:“来找谁的?” 陆宝慧愣了下,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这儿常常有人过来找人吗?” 那女子眯起双眼细细打量了她一通,许久后才开口道:“倒也不是常常,皇后娘娘心肠软,许外头的人......年啊节啊的,送点东西进来。” 她说完,便很是熟练地提起看上去分量不轻的锄头:“你看起来不是来找我的,另一个人在南边第二间的屋子里头。” 说完,就大跨步地离开了。 陆宝慧捂着扑通通乱跳的心,轻声对着女子的背影道了声谢,然后便朝着她所指点的那个方向去了。 ............................................................................................................................................ 素净无比的屋子里,一个素衣批麻的女子正跪坐在蒲团之上,她的面容已经不如初入宫闱时那般靓丽鲜活,时光沉淀下来的浓浓哀思积聚在眼角眉梢,一声声轻叹里,漾开了陈杂的五味,令她在十数年的光阴里,无数次重新品尝这破碎而混乱的愁苦。 沈惠婉看着自己身前那张小小的供桌上,那块没有刻写名姓的牌位——她所有的亲人死于大逆不道之罪,死后不可得生者供奉;而她曾经以为拥有过的小妹妹,给她带来的是十数年光阴里无尽的悔恨和羞愧,沈楠榴的故事已经被篆刻成碑文,立在害了她一辈子的育阳侯府的废墟之前,她,并不需要来自这罪孽满溢的最后血脉的供奉。 “我知道不该是打扰你,我知道你真的很讨厌我,我已经......试着想要去理解你,但是为什么我心里还是有一股奇妙的恨意?”沈惠婉看着无字的牌位,喃喃自语道,“它在我的心里不断地飞舞,飞舞,徘徊,盘旋,不知该去向何处。” “这是你的鬼魂吗?” “我没有资格去恨的,应当是你,是你依旧不甘对吗?” “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 沈惠婉移开了视线,看向打开的窗户,窗户之外,是一片高高的墙,以及略微露出来些许的碧蓝天空:“我决定去做些什么。” “不带目的,顺从自然地......去做些什么。” 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你说过,你的故乡,是一条小船,一道不算宽阔的河......在你娘亲的歌声里,轻轻荡着......荡着......” 沈惠婉两眼迷离,似痴,似癫。 “如果我也能......也能挣脱了这链子,去学着做一条野犬,你是否就能不再恨了呢?” 她望向前方,是那女子鲜血淋漓,依旧带着疯狂与嘲讽的幻影;回首向后,却是身首分离的父母与兄长,一双双怨毒的眼睛。 “吉祥儿,我的吉祥儿。”沈惠婉脸上浮现出一种与她年纪所不符合的慈祥神情,“不要害怕,不要孤单,母亲喜欢父亲,父亲喜欢兄长们,可祖母是最喜欢吉祥儿的了。” 寒风穿过窗沿,吹熄牌位前唯一一盏油灯。 窗外那一抹淡蓝的天空陡然暗了下去,幻觉中依偎在祖母怀里的沈惠婉听见屋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她在此地唯一的同居人,钱仙蕙再也没一点所谓世家女教养出的好仪态的模样,扯着嗓子:“下雨了!出来收衣服啊!!!” 大雨落下之前。 距离尚宫局不远的某处。 “怎么这雨说下就要下了?”许贵妃朝左右抱着厚厚卷宗的女官们各看了一眼,“走快些,趁着雨还没落下来,先寻个能避雨的地方。” 话毕,她率先抱着自己怀里的账册,抬脚小跑起来。 如今仍做着她贴身女官的双宜也抱着卷宗跟着跑了起来:“娘娘小心脚下!” 一行人行动迅速,很快便寻到了一处足够空旷的长廊,纷纷钻到廊檐底下,才一站定,便听见天上打了两声雷响,豆大的雨点倾盆而落,栽种在长廊一侧的低矮花木被沉重的雨点打得七歪八倒。 许贵妃见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钦天监也没说会突然下雨啊,元君她提前出门,偏偏临走还耍了给她准备行礼的宫人一顿,就带了些银子便跑个没影儿,唉......” “我不过担心女儿几句,姐姐还笑话我是她的管家婆。”许月圆虽做了贵妃执掌内供大小事务,但抱怨起来的模样依旧与个娇惯坏了的女孩儿无异,“笑吧笑吧,有些小家伙,只怕要变成落汤鸡......哎呀,病了可怎么办?” “噗。”双宜没憋住笑出了声,“娘娘,殿下跑得可比咱们快得多,想必也能在这雨落下来之前,给自己寻到个躲雨的地方。” 女官们见许贵妃虽然口中颇有些幽怨之意,但气氛并不严肃,遂七嘴八舌地也跟着说起了话来,声音清脆欢快,言语俏皮风趣 “她身上功夫炼得好,脚程也快,怕就怕头一次出门没个经验,与心随一起,着急着赶路,反而错过了可以留宿的地方,若只是入了什么林子野地,或者遇上什么匪寨黑店的,本宫倒是不怎么担心,反而这雨啊风啊的......”许贵妃轻叹着戳了戳双宜的脑门,“罢了,在这儿担心也没用,还是早些把陛下和姐姐出行的事情检查好才是。” 她是要留守京城的,虽然有些遗憾不能和谢珝真一起出远门,但许月圆认为还是自己留在内宫看着更为可靠些,至于旅游的机会......瞧瞧胡太后的例子便是了。 她还年轻得很呐,不怕等。 第514章 驿站 “真是好大的雨。” 荒冷的山丘上,一座小小的驿站颇有些孤单地立在此处。 这座驿站虽小,年纪却已经很大,几经修补的屋顶上瓦片的颜色斑驳不一,雨水汇成一股股细小的吸溜,从屋檐的一角汩汩流下。 驿站内没几个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驿丞正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他前面是一排与寻常酒家立一模一样的柜子,柜子上头摆着一碟没吃完的炒豆子,旁边还有半壶已经冷掉了的酒。 三个轻装打扮的女子赶在大雨落下之前进了驿站的大堂,跑在最前头的陆微垣上前敲了敲柜子,那老驿丞哼哼两声睁开了眼:“上房二十文一晚,下房十五文,通铺五文,不包括饭食热水——这个得另外花钱。” “三间上房,还有热水,外头还有三匹马得添些饲料。”陆微垣顶着张稚嫩的脸,一张口却是十足的老江湖气儿,“要用好的豆饼,可不许拿发霉了的来充数。” 老驿丞瞬间把双眼睁得大了些,他直起身子,乐呵呵地拿过陆微垣放在柜台上的碎银子掂了掂:“好嘞,姑娘可要上些吃食?咱们这儿别的没有,独一味风干野鸡烧芋头,是别处吃不到的。” 这地方虽距离京城不算太远,却是很久以前便存在的老路了,后来修了更宽阔平坦距离更短的新官道之后,这条路便没多少人走了。 而在路中的驿站虽然没有被裁撤,但平时也见不到几个人,更别提这种赚外快的机会了。 “再加两样小菜上些来吧。”陆微垣略微思考后道。 “好好,您稍等,小李!给几位贵客烧盆炭火来!”老驿丞收起银子,朝后头喊了两嗓子。 屋内便走出一个年纪不大,长相平平的男人来,他同样打着哈欠,手脚还算利落地端来一个火盆,火盆底下垫着一层厚厚的灰,里头的碳却只有短短三截:“荒郊地小,还请几位贵客莫要嫌弃。” 这俩人便是此处驿站的两个驿丞了,本朝驿丞属于“官吏”中的“吏”,比“民”稍微高上那么一些,却也没高到哪儿去。 两个驿丞都没有探究这三个结伴而行的女子的来历,老驿丞的眼睛更利些,早早瞧出了她们的来历恐怕不凡,但这年头官宦家的女眷像这样结伴出行的不在少数——尤其是京城周边的就更多了,她们要么是呼朋引伴地外出打猎,要么是与家里人闹了别扭离家出走,更凶悍些的,则是一人一马就敢飞奔着到外头地州去...... 但敢于如此出行的贵族女眷,多半都是有些身手的,本朝从上至下,从皇室到平民,原就有些尚武的风气,如今这位皇后娘娘上位之后,更是大力支持女将女兵,连带着京中的贵族女眷们也纷纷以能骑射,善刀兵为荣。 但老驿丞见过更多的,还是从京城三大营里外出办事的女将官们。 他年纪大了,遇到过的事情也足够多,前几年,还能偶尔见识一两次女将官们出手教训那些从外地来,没什么见识,瞧见个女子孤身在外便出言调戏的蠢货的场景,这几年是愈发见不着了。 “幸好咱选了这条路,若是走到另一条上,只怕就要露宿荒郊,叫这大雨淋个湿透了。”陆微垣笑道。 胡自怡接话:“.......您可以试试别跑这么快,便不会错过大官道上最近的驿站了。” “大官道人多,灰扑扑的,有什么意思?” 身手不及二人,一路上几乎都是被带着过来的白鹊词还有些没缓过来,她努力地理解了一会儿陆微垣的这句话,实在没能想明白她到底想要表达个什么。 但胡自怡显然对陆微垣的表达方式接受良好,见白鹊词神情茫然,便好心地解释道:“大官道人多,灰尘也多,小姐不想吃灰;且正因为人多,挤挤挨挨,妨碍了小姐欣赏沿途景致的兴趣。” 白鹊词:“......” “原来如此,是在下浅薄了。”她露出个略嫌疲惫的笑脸——白鹊词今年也二十六、七了,虽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但她习武的日子比较短,且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打理商行上,因此,在赶路的时候使足了劲儿也赶不上这俩人,最后还是她们把白鹊词在各自马背上一人带一段,才没让她落在后头。 哪怕到了现在,已经在驿站里坐了两刻钟了,白鹊词还是感觉自己双腿麻嗖嗖的,脑瓜也麻嗖嗖的。 “白姐姐不必妄自菲薄,本小姐的思路鲜少有人能跟得上,心随也只是占了与我青梅竹马相处时日久的便宜而已,相信以白姐姐的智慧,咱们再多相处个把月,你也就能习惯了。” 胡自怡:“......” 她安静地转动脑袋,一双眼睛,两道视线,定定地落在陆微垣眼上,后者没有躲避,而是耸耸肩:“好吧,我以后会试着,多费点儿力气,把话尽量说清楚的。” 完了,她才又看向有点儿不太能融入俩人气氛里的白鹊词:“唉,我说话少了,她就嫌我说话不清楚;我想说得清楚些,她偏偏又嫌弃我话多,白姐姐,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难以伺候的人,有的时候真的搞不清楚,她到底是我的玩伴,还是上天故意派来磋磨我的,偏偏我又爱极了她,不舍得拿她怎么样,她倒好,逮准了这一点来欺负我,我能怎么办,只能自己朝自己身上下刀子了,白姐姐您说这事儿愁不愁人......” 旁边。 胡自怡有些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脸。 白鹊词不知怎地突然觉得有点儿想笑,但她与这位殿下还是头一次相处,并不晓得自己该不该笑,于是表情便凝在脸上:“这嘛......” “依在下看来,分明是这位小姐,欺负了这位才对吧?”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陆微垣止住了话头,侧身望去,却见是一个男装打扮的女子,年纪不大,手掌却很粗,手里拿着一把还在滴水的油纸伞,斜斜靠在门边,眼里满是笑意。 有点眼熟。 还是耳熟? 陆微垣歪了下脑袋,不太在意地想道。 第515章 寻路 “你是谁?”陆微垣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只觉得她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那女子将油纸伞往门槛边上一靠,道:“在下洛川客,一路人而已。” “洛川客?”陆微垣笑了,“路人可不会随随便便就评判他人的做法。” “那也许是因为在下并不想只做一个路人,却又实在不懂得该如何向你搭讪吧。”洛川客面露歉意,叹息道,“在下实在是没几个朋友,难得遇上了第一眼便想要与之为友的人,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才最好,唉......” “若是冒犯了小姐,还请小姐见谅,若小姐觉得不解气,您就随便吩咐我去做些什么吧。” 陆微垣越瞧这半个陌生人越觉得她有趣:“哦?” 她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这女子的形貌,思忖过后,道:“我倒也没生气,你是个有意思的人,对于你这般的趣人,我向来都更有耐心,也更宽容,来坐下一起吃个饭吧,朋友。” “好的,朋友。”洛川客竟也半点不觉尴尬地,直直走到几人围坐的那张桌子唯一还空着的一个方向坐下了,正好与陆微垣四目相对。 此情此景,便是白鹊词再如何见多识广,也忍不住朝自己对面的胡自怡投去疑惑中夹杂求助的眼神,而胡自怡只是两眼放空地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 天色愈发昏暗。 在同一片雨幕之下。 许贵妃到底还是记挂着宫务,从躲雨处的回廊步行至附近的宫室,让一众女官们带着不那么重要的部分卷宗先在此处歇息,又带上两个女官,取了足够的伞,便朝着寿宁宫的方向继续前进。 她才一被同样持伞的女官迎接入内,便见谢珝真披散着半干不湿的长发,坐在她最喜欢的那张贵妃榻上:“下这么大的雨,有什么事情非得你亲自来一趟?” 谢珝真皱着眉看了一眼许贵妃被水打湿的裙角,又见她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抬起手止住许贵妃开口的势头,道:“先把衣服换了再说不迟,我过不久就要离京,宫中一应事务可还得你照料着才行,莫要任性,病了怎么帮我?” 许贵妃捏着裙子轻轻抖了抖,这个动作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她说:“哪儿就这么娇贵了,不过既然姐姐都这么说了,那我今儿定得挑身最好的穿回去。” “尽管挑,短了谁的,也不能短了咱家阿圆啊。”谢珝真让人把许贵妃带来的卷宗都放在手边的一方小桌上,随意地翻看了两眼,便见许贵妃迅速地换好了衣裳回来了。 一回来,许贵妃便脱了才换上的木屐,与谢珝真挨着坐在同一张榻上:“姐姐,这么大的雨,也不晓得元君能不能找到避雨的地方,她出去得那样着急,好些东西都没带在身上。” “她大活人一个,脑瓜子机灵着呢。”谢珝真从来不担心陆微垣的生存能力,只偶尔担心担心宝贝闺女遇上的那些家伙精神和身体都过于脆弱,“而且你也晓得,她可从来不是会亏待自己的性子。” 从自己手边拿了个软枕分给许贵妃,谢珝真又问她道:“怎么这么着急地来寻我?” “有关前段时间合意楼中那红阳教妖人之事。” 许贵妃道:“永嘉侯府调查到的线索断在被康南侯逐出家门那人的狐朋狗友处了,咱们那时抓的另一条线,竟然也没能查出什么来,刚刚外头才传来消息,说是曾经经手那伶人兄妹的嬷嬷,还有小吏,都在这几日之间死了。” 谢珝真收起懒散的姿态:“如此看来,京中某人,终于是做出决定了啊。” 对于她口中的某人,显然许贵妃是知情的,并没有顺着这话说下去,许贵妃又提起另一件看似不相关的事情:“姐姐可看过通州唐河县县令今年的考评和调令?” 谢珝真点点头,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这唐河县县令与妻妾生育了三个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他父亲在世时,曾与陈县伯家中定下儿女亲事。” “唐河县县令今年的考评得了优等,很快便要上京述职,他那唯一的女儿却是提前进京,据说也是为了这桩婚事。” “不过......”许贵妃神色微微变化,“陈县伯家似乎不太想履行约定,始终没有接下那位小姐的拜帖,而且,说来也巧,那位小姐在前不久莫名其妙地暴毙而亡了,陪她上京的嬷嬷四处求告无门,走投无路之下,恰好叫荣乐殿下的长史知晓了此事,说是要等唐河县县令入京,再行解决。” “难怪她等到现在才突然做出决定。”谢珝真挑起眉梢,言语中并无太多惊疑之情,“想来,元君她们姊妹几个出行那日,也是她在前头做了安排,才会在道上阻了一阻元君,就是不晓得是那人先见过她,才让她改了主意;还是她早就发现自己府中进了耗子,抓住之后才骤然改变原先的想法,选择与红阳教合作。” “姐姐,看样子红阳教人是盯准了元君了。”许贵妃语气里充满担忧。 谢珝真却摆摆手:“不妨事,元君能处理好的,对了,今儿宝慧又让人去冷宫里见沈氏了?” “嗯。”许贵妃点点头,“她精神愈发不好了,怎么也想不到二人竟然投缘......但她们如此私下往来,真的好吗?” “我不怕她们串联,我只是......”谢珝真眼神忽然凝固了一瞬,而后失笑道,“我只是也想学着娘娘,宽容一些,厚道一些,可就是怎么也学不像啊。” “到底人不同了,若她们真想做些什么不利你我的事情出来,也不过是自寻死路而已。” 第516章 公主府中 “这一次,本宫会留在京城。” 荣乐长公主看着面前无比熟悉的男装女子,语气平淡地说道:“苏家前不久传来消息说,你那个妹妹,终于是死了。” 苏氏驸马的“妹妹”,是曾经的秦汝婴,但现在,是她那个妄图欺瞒荣乐长公主,私自纳妾的血缘上的兄长。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再提起这一家子的时候,秦汝婴已经没剩下多少对于她自身而言不必要的情绪了:“是么,这么看起来,他命还挺硬的,我以为,早在他被打得半死,从此迫穿上女装,甚至为了赎罪主动缠足的时候,就该受不住了呢。” “没傲气的人,总是能苟延残喘得更久一些的。”荣乐长公主掩着唇轻声笑起来,“当然,万事也不绝对,毕竟驸马你与他虽是同父同母,性子可比他倔得多也傲得多,不也——” 画着金红色眼影的凤眼轻轻合了一下,淡棕色的眼珠转着,露出凌人的眼神:“没被你那些无聊的情绪把自己给磋磨死,而且还能这么活蹦乱跳地给本宫寻麻烦呢么?” 秦汝婴丝毫不惧地对上“妻子”暗含逼压的眼神,却默默不语。 她是荣乐长公主的驸马,是令后者从此收心,再不另嫁的最后一任驸马;但同时她也深知自己只不过是个穿上了男装欺瞒众人的假男人而已,为了隐瞒身份,她几乎从没出过荣乐长公主的府邸,哪怕身为“妻子”,同时也是这座宅院真正主人的荣乐长公主从未限制过她的一切行动。 但这是荣乐长公主的诚心和善意吗? 并不是。 秦汝婴不能更明白,无依无靠,被所谓的家族血亲以一种赔偿的态度给抵押出去了的自己,不管逃到什么地方去,也只是在这位公主殿下、天家贵女的指掌间转圈而已,自己的逃离甚至都无法触怒对方,相反,还会为其增添茶余饭后的娱乐。 她为自己大开公主府的门,不过是在表示她对手头上用以掌控自己的力量绝对自信而已。 在秦汝婴看来,这又是一重荣乐长公主对于自己这个“女驸马”的戏耍和屈辱。 所以。 她试着从府外引入不属于荣乐长公主掌控范围内的力量,看看能否从内部破局,就算破不了,能恶心恶心她也是很叫人畅快的一件事情。 得益于荣乐长公主对于秦汝婴这个“驸马”的身份的承认,她在公主府中虽然存在得不太明显,但到底也能算是半个主人,偷偷地帮着红阳教将棋子安排进荣乐长公主的势力中,放在那些极其不起眼的位置上,对秦汝婴而言,不算太过困难。 她当然也已经料想到了自己的一切行动是无法瞒住荣乐长公主这个真正主人太久的,但秦汝婴却没能想到,面对被揭穿身份了的红阳教中之人,面对自己故意给她寻来的这个大麻烦,荣乐长公主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愤怒。 荣乐长公主只是焦躁了几天,之后,便从秦汝婴这儿拿走了一切与红阳教相关的事物,顺便还切断了她与红阳教的的一切联系......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重新回归到原本足不出户的生活轨迹里的秦汝婴就一无所知了。 但她的生活也不是半点变化都没有的,秦汝婴能明显地感觉得到,在那件事之后,自己身边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而自己的一切行动,也隐隐有了些被束缚的意味。 面对此种变化,秦汝婴并不觉得恐惧,反而她很是欢喜——瞧啊,我成功地恶心到某个人了不是么? 或许是秦汝婴想要探究荣乐长公主到底遭遇了什么麻烦的心思过于明显,又或许是因为她在荣乐长公主陷入焦躁情绪时的幸灾乐祸太过刺眼,这一日,另一个当事人终于是忍不住,摆出来一副想要和她谈一谈的架势。 谈就谈嘛。 秦汝婴无所谓地想着。 两人的谈话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不顺,机械地一问一答,每一句话里头似乎都掺着不少的冰渣子。 “......我竟然也能让殿下感到麻烦了?”已经很习惯穿男装,使用男子仪态和礼仪的秦汝婴故意惊讶地说道,“那可真是大有长进,就是不晓得,殿下还愿不愿意给我继续进步的机会了。” “驸马此言,是非要与本宫对着干不可了?”荣乐长公主微微眯了下双眼。 她的确喜欢秦汝婴身上这股十数年也不曾更改的倔劲儿,不然也不会一直留着她当自己的驸马,但在她终于决定要在这段注定辉煌的历史上留下些什么的时候,秦汝婴这样一个时时刻刻会偷偷在自己背后做点什么的存在,便显得不大顺眼了。 “我为殿下与那边......牵线搭桥,殿下看起来也对他们很是满意啊,怎么能说在下是与殿下您对着干呢?”秦汝婴生着一张俊秀的脸,却比她已死的兄长,那个真正的苏驸马更有鲜活的魅力。 荣乐长公主没法否认,比起秦汝婴之前死了一样,只晓得木愣愣地以沉默来表示她的抗拒的模样,还是现在主动给自己找麻烦的她更加有趣、俊美,令人动容。 然而秦汝婴的下一句话,又让荣乐长公主有些羞愤地从这种动容的情绪里清醒了过来:“我分明是在帮您啊殿下。” 帮? 红阳教乃是邪教,为大盛律法中绝不饶恕的存在。 荣乐长公主很清楚自己与他们勾结在一起,甚至因此想去做一些更加不得宽恕的事情是何等的危险,哪怕只是在脑子里想一想,几乎就能立刻嗅到血腥味儿了。 可她能怎么办呢? 在下一任储君的身边已经没有能叫她满足的位置。 眼睁睁看着同样身为皇室女子的那些人一个个地越过了自己,叫荣乐长公主如何肯甘于现状? 她太想去做点什么了。 皇帝和皇后即将离京出巡,这是坐在长公主尊位上没法再挪一步的她唯一可以窥探到的裂隙,哪怕......哪怕她其实很清楚,吊在自己眼前的是一枚见血封喉的毒饵,她也忍不住想要一口吞下。 就算前路是注定的失败,她也想要去冒险一试,这是流淌在她血管之中,与生俱来的野心和对冒险的青睐。 第517章 留京之人 那个前来劝说的红阳教中人,便是抓住了荣乐长公主的这份心思,才顺利地利用她帮助己方抹去了在京中行动过的痕迹。 哪怕只是短短的三言两语,但对于一早就存在的野心而言,已经是足够的挑唆。 荣乐长公主很清楚自己将要走上的大概率是一条死路,在满心兴奋激动的同时,也忍不住恐惧起来,她甚至有些责怪秦汝婴为什么要去接触红阳教,却又在心底深知眼下的局面可以说是自己一手造成,也的的确确,是她愿意接受的。 但天家贵女哪里会自怨自艾,她将秦汝婴叫来,便是想倾泻一下自己过分激动的情绪,却不曾想,反而被对方气得更厉害了:“混账东西!” “哈。”秦汝婴突兀地笑了一声,摇摇头,“这些,可都在下是从殿下您身上,一点一点努力学来的,您才是那个——混账。” 荣乐长公主两眼微微瞪大了,她看着秦汝婴,许久都没出声,直到桌上的茶水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放凉,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如往常一样,平静而端庄,得体而大方,含着种并不令人厌恶的笑意:“虽然驸马不在意自家妹妹的死活,但本宫好歹是那可怜孩子的嫂子,他才刚刚离世,咱们这做哥嫂的,无论如何也得表一表哀思才行,怕是不宜追随陛下娘娘远行出游。” 她握着一把金红描芍药的团扇,朝着秦汝婴轻轻点了两下:“苏家距离京城不算太远,但到底也是在地州上,驸马,你先好好收拾一下东西,待御驾启程,咱们便回家奔丧。” 秦汝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行了一个礼。 这许多年过去,亲生的兄长和父母,在她眼中,已经全都慢慢变成了贱人。 她承认自己或许看法偏激了些,但依旧固执地认为,贱人的死活与自己没太多关系,荣乐长公主想要用几个贱人的性命作筏子,那就给她用便是了。 只是......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这位殿下,死去的样子呢? 秦汝婴安静地期待着。 .............................................................................................................................................. “娘娘,荣乐长公主府递了折子,说是驸马家中小妹新丧,驸马大恸之下病了,请求夫妻二人留京。”陈佩鸾腰上挂着申国公府的信印,如往常一样,在理政殿帮着整理政务奏折。 今天皇帝又不在,说是临行前要多陪陪胡太后,理政殿中依旧由谢皇后主理。 谢珝真没什么意外地看了一眼她,便点头:“晓得了,本宫瞧你昨日便递了留京的折子,只是没来得及细看,刚好今儿你轮值,便问一问你又是为何要留在京城?” 陈佩鸾与荣乐长公主过去便有些交情,虽然前者入朝之后有目的地减少了与后者的来往频率,但有些姑且可以称之为交情的东西,是断不了的。 “臣的夫君......”陈佩鸾叹息着说,“唉,他年纪大了便愈发不爱动,整日整日自个儿瘫在屋里看书,前天的时候,不知怎地,好容易提起兴趣要出门转一转,却不小心在二门处摔了一跤,竟然把腿给摔断了。” 她是故意要养废陶二的。 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从身体上。 而事实也证明,没了她掏心掏肺的教导,那个男人哪怕继承了国公之位,也不过是一个最最寻常的闲人而已,甚至都没能觉察到妻子对自己的一些坏习惯的放任,其实正在慢慢地摧毁他包括健康在内的一切。 ‘“原来如此。”谢珝真点点头,“申国公受了这样重的伤,虽朝政繁忙,但本宫无论如何也不能扣着夫人不走啊,不如便给夫人三个月的时间,一来可以让夫人也好好休息休息,二来嘛,也方便夫人照顾申国公了。” “娘娘......”陈佩鸾在所有勇于参政的勋贵女眷中,表现从来都是最积极,最不知疲倦的那个,她知道自己比不上谢皇后的心腹,也不是皇帝用惯了的老臣,因此她不管做什么都格外上心。 而她也相信,自己的努力是被谢皇后看在眼里的,怎么会突然就...... 荣乐长公主的那封折子? 陈佩鸾心中一凛。 陶二摔断腿的确是意外,但她那折子虽然表面上是给整个申国公府请求留京,实际上却是只给陶二一个人的,原打算今日再向谢皇后讨个恩典,让自己跟着出巡,不想这话还没说出来呢,竟然就连手头的事情都要丢了。 陈佩鸾心中虽然惊疑不定,但很快她便镇定了下来,对谢皇后闲置自己的举动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疑问和异议,乖顺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只是待一交接完手头的事情,陈佩鸾便借口探望宫中的惠妃娘娘,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寻到了陈惠妃跟前。 而陈惠妃正在帮柳嫔母子检查她们出巡时要随身带的东西。 乍然听闻是陈佩鸾来了,便向那母子二人道一声歉,正欲离开时,却见六皇子开口:“母妃,儿臣昨儿没见申国公府的小世子来上课,母妃能不能帮忙问问姨母.......国公夫人,儿臣还与世子约好了要一起钓鱼的,儿臣马上要与父皇母后一起离京,他再不来,恐怕就要错过了。” 陈惠妃闻言,看了一眼六皇子,又看了看他身后一脸无所觉的柳嫔,露出个温柔的笑脸:“好,保儿,母妃会替你问问的,眼看着你们要离京了,先前母妃让你抄的《清静经》可抄完了没有?” 六皇子脸色一苦:“儿臣晓得了......” 陈惠妃点点头,转身离开。 剩下柳嫔在后头拉了一把儿子:“哎哟,你这孩子,眼看就要走了,功课还没做完,快快写完了给你陈母妃送去......唉,若实在写不完,娘就替你向姐姐求求情,让你在路上写完了再寄回来给她,这样行吗?” 六皇子看着母亲愁也没愁到哪儿去的表情,双肩微微垮下去了些,没什么精神地点了点头。 第518章 国夫人 “臣参见惠妃娘娘。”陈佩鸾见过礼后立马就改口道,“云楼姐姐!” “这般着急,是发生什么事情了?”陈惠妃给了身边的女官一个眼神,那女官便带着宫人们迅速地退了下去,“自打你顶替了陶二,站到前朝勋贵里那个代表申国公府的位置上,可是许久都未曾见你这么急切过了。” 陈佩鸾自顾自憋着一口气,要在朝堂上与林翘争个高低,平日里行事作风都十分严谨、严肃、严正,甚至有不少人偷偷在背后喊她“三严娘子”,过于强硬的态度却也很好地洗刷了她作为勋贵女眷的一些刻板印象,助她得了理政殿中的一席之地。 然而还没等陈佩鸾攒够底气去林翘跟前做些什么,后者就请了旨意,代帝后二人巡查九州去了......而且还带着她那个山民出身的夷人娘子,甚至离京都是偷偷的,好几天没在理政殿里见着人,陈佩鸾才反应过来,被她暗中视为对手的那个人,又一次撇下了自己。 感受到自己被林翘所无视,陈佩鸾愈发铆足了劲儿地在理政殿里做事,她很清楚,林翘有谢皇后的这层关系在,不管离开京城多久,再回来时都不可能跌出朝廷的权力中心的,所以她更要赶在林翘回来之前,努力站到更高的位置上去,让林翘下一次再也没法如以往那般忽视自己的存在! 只是陈佩鸾万万没能想到,自己努力上进的路子上,竟然会突然横生出荣乐长公主这么一大块绊脚石——她的确与之交好,但荣乐长公主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突然让谢皇后迁怒于自己,先前也没什么风声啊。 因合意楼中发生之事被荣乐长公主、永嘉侯两方合力封锁,所以并未大范围地传出去,陈佩鸾虽然在理政殿已经有了立足之地,但到底还不是帝后的心腹重臣,因此很多更加隐秘的消息,都得她自己去动用人脉探查才能得知。 陈惠妃——这个与她同出一族,且颇得谢皇后青眼的内宫高位嫔妃自然也是陈佩鸾最用心经营的人脉之一。 在一开始即将被谢皇后闲置的惊慌之后,陈佩鸾也迅速地反应过来,自己或许的确是受到了荣乐长公主的牵连,但这牵连肯定不大,不然谢皇后的态度不会如此温和,以她从前的行事作风来看,若是自己真被钉死了罪名,那谢皇后最有可能做的,是假装一无所知,而暗中编织陷阱,等到自己踏了进去,再举起屠刀收割。 闲置的命令虽是去了自己的职位,但这从另一方面来看,何尝不是她对自己隐晦的提醒呢? 想清楚这一点的陈佩鸾心安许多,但她还是选择来找陈惠妃打探。 “陶二他摔断了腿,无法跟随陛下娘娘出巡,我给他上了折子请辞,但是娘娘在听我念完荣乐殿下的请求留京的折子之后,竟然说是要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卸了身上的差事回家休息,顺便照顾陶二那条断腿!”陈佩鸾满脸忧色。 陈惠妃有些惊讶地稍微抬高了眉尾:“你素日里做事勤奋慎重,想来娘娘也是看在眼里的,不然她不会这样特特给你点出来。”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以后要在宫里舒服养老,那陈惠妃当然不可能不去揣摩自己顶头上司的性子,且她往常虽然表现出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惫懒,但也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撒手不管了。 “鸾妹可知数日之前,煜熠殿下出宫一事?” “自然是知道的。”陈佩鸾眉头一皱,“煜熠殿下与几位殿下出京游玩,那时荣乐殿下也在,莫不是那个时候她做了些什么,叫娘娘不喜了?” “我只听说英国公在殿下那儿丢了好大的脸,回京直到现在都没脸出来见人。” 陈佩鸾思考着:“若只是简单的冒犯或者一时的冲突的话,以娘娘的胸襟,是断断不会太过记恨的。” 经历过谢皇后初入宫那段时间种种风波的陈惠妃觉得还是不要背后说别人——尤其是自己顶头上司——的坏话比较好,她按住陈佩鸾不自觉捏在一起的双手,轻轻安抚着,说:“煜熠殿下在出京之前,曾去了合意楼,本宫为了避嫌,没过多打听,只晓得似乎是合意楼中服侍的人到了殿下跟前出了岔子。” “而那之后,娘娘宫中出来的那位谢今朝,谢大人,便开始与夏至姑姑一起调动有关民间教派的卷宗。” “吓!”陈佩鸾瞬间便意识到了什么,她两眼瞪得滚圆,嘴巴也不由自主地张了开来,“她竟然掺和这个?!” “而且......娘娘已经晓得了?” 她不安地重重喘了几口气:“那陛下和娘娘还要在这个时候出巡......” “所以,娘娘在这个时候叫你回家去休息一段时间,除去怀疑之外,其实也是存了要保你的心思。” 陈惠妃柔声说着,“虽然还不确定到底会不会发生......但那种事情,对于咱们这样的人家而言,还是躲着些得好,反正陈氏从来只以文立身,从来不贪图从龙的功劳,你......” “不,云楼姐姐,我不能待在家里!”陈佩鸾忽然反过来拉住陈惠妃的双手,她已经不算年轻,虽然保养得很好,但多年的殚精竭虑还是让她眼角生了不少细纹,然而陈佩鸾那双并不算出彩的眸子却亮得惊人。 仿佛有鬼火在里头燃烧着。 “姐姐,我虽是陈氏女,如今却已经是陶氏妇,我是申国公夫人,我用这个名头站在朝堂上!” “咱们是亲亲的姊妹,我也不想瞒您,申国公夫人,究竟只是申国公的夫人,若我......若我能将这申国公夫人变成申国夫人呢?”陈佩鸾压低着的嗓音如同鬼魅的呓语,“我这辈子,恐怕是无法称公封侯了,但一个国夫人的位置,还是能尽力一搏的!” “我不要留在家中无所事事,我也不是一定要挤进出巡的队伍里,有的时候,留在后方,留在乱起之地,我能为娘娘发挥出更大的作用,还请姐姐再帮我这不悌的妹妹一次!” 第519章 知意 “你......”陈惠妃不是头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位族妹的野心,只是从没想过她会如此奋不顾身地要迎着那不可测的风暴前进。 “请姐姐帮我!”陈佩鸾毫不犹豫便跪了下去。 陈惠妃连忙将她搀起来:“本宫现在倒是有些庆幸六皇子并非本宫亲生的了。” 说实在的,她们陈家人也有不少倔种,但大多倔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而且极度缺乏上进心,如陈佩鸾这般野心勃勃的,百年也难出一个。 “六殿下?”陈佩鸾疑惑中意识到了点儿什么。 陈惠妃对着她轻轻摇头:“不过是少年人总会有的那么一段时间罢了,这个你不必管,不过既然你决心要留下来,也想保住身上的职位......” 她轻轻抿了下嘴唇,道:“本宫在娘娘处也算还有几分薄面的,便给你做一回说项的去,不过这样一来,本宫大概是不会留在京城了。” 这一次陪伴圣驾出巡的宫妃,除去李淑妃与顺婕妤之外,就只有几个原本家乡便在南方的低位嫔妃,陈惠妃原本也是不去的,但在觉察出六皇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中流露出来的些许活泛心思,又见了陈佩鸾之后,她便意识到自己或许该跟着走这一回。 六皇子即便年纪还小,母家亦无势力,但他到底是个健康的皇子,再加上自己与柳嫔交好......许多年前的些许怀念和不忍,到底还是让现在的陈惠妃没法轻易将这对母子从自己的人生里割舍出去了。 但同时她也深受家族一贯以来的教导,明白自己身上所承担的责任,更清楚自己顶头上的那两位从来不是什么讲究一人事一人毕的善心人。 身为嫔妃,她可以因为自己与皇帝的嫌隙,不搭理他不伺候他,青灯古佛过一辈子,甚至可以为了报杀子之仇去设计陷害另一个嫔妃......这些,不管能显出她的多少智慧和手段,到底是被圈在皇宫之内的,但,假如自己掺和进皇嗣们之间的明争暗斗,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轻则自身遭贬,重则家族沦陷。 陈惠妃不动声色地轻轻从口中呼出一口浊气。 哪怕接下来自己的行动,会伤了与柳嫔和六皇子多年来积攒的感情,陈云楼清楚,她也必须亲自去做一把能令谢皇后满意和安心的锁了。 “是我不好,偏要来劳烦姐姐.......”从野望的幻想中苏醒过来的陈佩鸾心生愧疚。 陈惠妃摇摇头,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无事,咱们这一辈的姐妹之中,从小,就数你最有主见,也最独立,如今也算是叫本宫能好生过过当姐姐的瘾了。” 送走陈佩鸾。 陈惠妃转身就去了寿宁宫寻找谢珝真。 多年的共事经历,让陈惠妃深深懂得,在这位心思堪比山路十八弯的皇后娘娘面前,最好还是有什么说什么,打直球的效果才会最好。 而她自己本身也不是什么喜欢麻烦事的人,四皇子离世,皇帝却在和稀泥,她说不搭理就再也不搭理了;当初怀敬贵妃离世之前,陈惠妃也曾受邀去见过对方一面,在对方说出了四皇子之死中关于邓贤妃的种种疑点之后,陈惠妃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接手了怀敬贵妃暗留的后手,没过多久便为邓贤妃的败亡默不作声地添上了几笔。 所以她迅速地思考出了个结果,也果断就前往寿宁宫寻找谢皇后。 只是这个时间,谢皇后依旧在理政殿内。 不过陈惠妃向来是避着那处走的,除去她自己不愿操劳之外,多多少少也有柳嫔与六皇子的原因。 “拜见惠妃娘娘,皇后娘娘尚未归来,请问娘娘您是有什么急事吗?”今天轮到杨喜姑在寿宁宫留守,她一听说陈惠妃上门求见,便亲自带着女官们出门迎接了。 陈惠妃十分客气:“本宫的确有事想要求一求咱们娘娘,不过不是什么要紧事儿,本宫稍微等一等就行了。” “那请惠妃娘娘随臣入内吧,”杨喜姑给门边的宫人打了个颜色。 陈惠妃恍若未觉,跟着杨喜姑熟门熟路地在寿宁宫偏殿坐了下来等候。 而理政殿中的谢珝真也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 彼时她正把好不容易溜达回来的皇帝摁在龙椅上,叫他去处理那些请安的废话折子,自己则捡了某地修建水坝的紧要政事来看,见寿宁宫宫人来传消息,说是陈惠妃求见。 谢珝真轻轻挑眉:“你回去告诉惠妃,本宫已经知晓她的来意,叫她不必多等,先回自个儿宫中好好歇息,也好好准备。” 宫人得了话便又匆匆地离开。 皇帝探过头来:“准备什么?朕的爱妻,终于要驾幸朕的嫔妃了不成?” 谢珝真无奈地转过头去瞪了他一眼。 在见识过谢景荣的绯闻,以及真的与那夷人女官生活在一起的林翘之后,皇帝终于是发现了谢家人择偶观念好似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些异于常人,但他对自己的魅力和地位向来是无比自信的,只是偶尔遇上谢珝真处理后宫内务的时候,便会故意地捡着些字眼来说些怪话。 而谢珝真将皇帝的这一行为统一归咎于他这撒手掌柜事情太少,闲出屁了。 瞪了一眼皇帝之后,谢珝真便不再理他,而是吩咐女官们动用另一套早早准备好的出行方案,把陈惠妃给加进队伍里,末了,又吩咐夏至寻个妥帖人,把先前陈佩鸾解下来送还的那一枚,代表着她可以在理政殿中行走的令牌重新给申国公府上送去。 眼见自己的无理取闹没有得到重视,皇帝也不再作怪了,耸耸肩,靠回了龙椅上:“这破折子真是一眼也看不下去了。” “再过两日便是出巡的吉日了,陛下莫要着急,到了那时候,沿途还有许多请安折子可以给陛下瞧呢。”谢珝真的反应冷漠极了。 可皇帝却还是觉得她这样子实在迷人:“难道不是看卿一个就够了吗?” 谢珝真抬手,给他桌上又加了一大堆“废话”。 两日后。 帝后御驾启程离京。 第520章 水上小城 江南小城,烟雨霏霏。 水道四通八达,密密地织成一张可供各家小船穿梭的蛛网。 此时月上中天,于不厚不薄的云层中映出一圈昏黄的光晕,沿河两畔小楼中笑语不断,丝竹悦耳,一片祥和气氛。 乍然。 夜幕底下。 一声重重的“噗通”,不知是从哪个方向传来,落水的声音响起之后,沿河起了些细碎而嘈杂的人声,不少居住在船上的人都悄悄地探出脑袋来,想要寻找可能存在的落水者。 然而那水声就只响了这么一次,坠落河道那物就此沉进了河底,一丝一毫的挣扎也没有显露。 “......是有人落水?” “听着不像。” “怎么不像了,那动静,分明......” “若真是人不慎落水了,那定会挣扎呼救,你再听听,这水面上,河底下,可有别的什么动静没有?” “......也是。” “大晚上的,谁晓得是个什么东西在河里,莫去想,莫要念,可别叫爬到咱们家里来了。” ....................................................................................................................................................... 翌日。 又是一个烟雨蒙蒙的阴天。 各家的小船早早穿梭起来,河面上顿时就充满了生气。 一艘普普通通,两面尖尖的小舟慢慢地一个个路过了那些在河面上就开始叫卖各种吃食的小船,每路过一家,舟上的少女便出声要撑船的艄公暂且停下,再拿了钱买上一份新鲜热乎的吃食,没过多久,她怀里就抱满了各色小吃,连小舟中间的一张矮桌上都放不下了。 “姑娘买这么多东西,可吃得完?”艄公到底还是忍不住担心地问了一句。 他是这河上最普通的撑船人,早年在水上帮人运送货物,偶尔也会像今天这样带着外来的游人在城内转上几圈,赚个跑腿和导游的钱。 多年劳累,攒下这样子的小舟两条,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以及一座狭小的,勉强住得下一家四口的院子。 艄公见过不少外来的游人,但他从没见过少女这样眼睛看见什么就要买下什么的,他猜想这位姑娘兴许是哪位大得不得了的大人的孩子,不然不会如此出手阔绰。 但多年的劳苦和拮据,还是让艄公忍不住担心她买了这么多东西回去吃不完,反而给浪费了。 “吃得完吃得完。”陆微垣笑着回答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同伴在岸上等我哩。” “老人家,你们这儿的水可真好真清,吃食也格外有趣。”就算不用同伴们帮忙,陆微垣也能一口气吃下自己买的所有东西,她拎起一串先用芭蕉叶子包了,又用五彩丝线绑在一起,看上去有些像是粽子的食物,剥开来,里头却是白糯糯的一团。 艄公回头看了她一眼,跟着笑了:“在水上过日子,什么都不太方便,久而久之,咱们就习惯把吃食这样包了挂起来,随取随用,图个简单。” 陆微垣要咬开白糯米团子,流出来一股散发着植物清香的蜜汁,她认出是山蜂蜜渍的桂花,难怪会卖得比其他吃食贵上不少。 一边吃着东西,陆微垣一边与艄公聊起了这座水上城的趣事。 距离她们一行人离开京城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前不久才入了通州地界,这座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江南小城虽然面积不大,但十分繁华,虽非州府,在通州的名气却又是最大的。 她们入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且人困马乏,便早早寻了个客栈随便地住下了。 今儿天还没亮,陆微垣就趁着几人都还没醒偷偷地溜了出来,在那客栈最近的一条水道上找了这位艄公,租了他家的小舟,要提前在小城里先逛上一圈。 她也不担心同伴醒了会着急寻找自己。 小青梅胡自怡对陆微垣这种没事儿就突然溜得没影的行为已经十分习惯,发现她不在,会按照早先的安排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而白鹊词虽然与陆微垣不算熟悉,但她这次出来本来就是自带任务,通州水城中自然也有她需要去处理的事情,至于其他的......胡自怡会帮忙皆是。 而剩下的那一个,半道上掺和进来的洛川客嘛......陆微垣正在等她追上来。 经过一个多月时间的相处,陆微垣发现这洛某人见识广博,言语幽默,而且在大部分时候都能跟上自己的思路,若是只单纯当个朋友,是那种相处起来会令她十分舒心的朋友。 可这“朋友”从第一次见面,就几乎是把“可疑”两个字直白地给写在脸上了。 白鹊词到底年纪大些,且身份的差异让她不得不多去顾虑几分此人的来历,曾建议陆微垣不要随随便便带上此人。 奈何队伍里最能做主的陆微垣却表现得像个终于有了知心伙伴的小娃娃一样,对白鹊词的暗示置若罔闻,对洛川客满身的可疑视若不见,竟就叫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目的不明的人轻轻松松便混进了队伍里。 有生以来,白鹊词头一次意识到这世上竟然还有那么难伺候的人存在,经过胡自怡的几次宽慰之后,她倒是不再去纠结洛川客存在的合理性了,只是依旧暗中盯住了此人,以防她有什么异动。 叼着糍粑团子的陆微垣可以想象得到,当白鹊词发现自己和洛川客一起不见踪迹之后,会是何等震惊抓狂的模样,她想着想着便忍不住露出个笑脸,心里念叨着这一次又要拜托自家可靠的心随帮自己收拾烂摊子,一转身,抬手冲着身后终于追上来的一叶小舟挥挥:“小川姐姐,一起用朝食啊!” 第521章 水城故事 洛川客没有推辞,而是顺其自然地结了账,再轻轻跳到陆微垣所在的小舟上。 “云霓一人偷跑,可把白姑娘着急坏了。”洛川客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接过陆微垣递来的芭蕉叶包裹的小球道。 云霓是陆微垣给对方报上的一个假名,虽然这名字起得也不是多么诚恳吧,但陆微垣自认是比“洛川客”这一听就很假的名字花了些心思的。 天庭明兮云霓藏,三光朗兮镜万方。 不但与娘亲的字有所关联,还能在老爹想要过问的时候顺便敷衍一下他。 两人坐定之后,小舟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转了一个弯,进到一条更加宽广的河道里。 这条河道上叫卖吃食的船已经没有了,反而与陆微垣二人一样的游人小舟多了起来,两岸上的建筑也瞬间拔高了不少,尤其是左边这一排,分明是酒楼的模样,不过现在时候还早,比起酒楼,右边的民居里人声要更大一些。 “她自己有事情要忙,着急一会儿就不着急了。”陆微垣说着没什么良心的话,突然问道,“方才我看小川姐姐你跨舟的动作很是灵活,吃这个东西也不怎么觉得新奇的样子,姐姐的家乡也是如此处一般么?” 洛川客没有要故意遮掩的样子,回答道:“我老家在柽州,不过我曾经跟随长辈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姐姐这回岂不是故地重游?” “然也。”洛川客点点头,忽然指着左前方岸上的一株树说道,“我小的时候,那棵树上总是会拴着一条红巾子,有一次的想去解下来玩,被母亲逮个正着,挨了顿打......” 她话音刚落,撑船的艄公便“咦?”了一声:“这位小哥......不是,小姑娘原也是咱们城里的人?” 听他的语气,透着陌生的和疑惑。 一身男装打扮的洛川客没在意艄公的错看,她唇角上勾着,眼中露出些许怀念:“幼时家中长辈管我管得严,寻常不许随便出门。” 说着,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 陆微垣一直注意着洛川客的动作——她好奇洛川客的那双手很久了,奈何对方虽然健谈,但也很懂得讲话的艺术,是个太极高手,陆微垣试探过一次被她轻松挡下之后,就再也没有问过她那双手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洛川客看上去顶多也不过二十岁,却有一双粗大厚重,掌心布满了老茧的手,那茧子却又不是常年握着某一样兵器留下来的......在把自己会的所有武器一一在心底排查过一遍之后,陆微垣对洛川客的来历更加有底了。 只是她似乎还是想继续玩这人在对面不相识的游戏,那陆微垣也很有耐心陪她耍一耍:“是因为姐姐偷溜出门,婶婶才要揍你的吗?” 少女眼中闪烁着不存伪的好奇,洛川客摇摇头:“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陆微垣在对着一众权贵子弟揭了自己的真面目之后没几天就出门了,此时此刻此地,她毫无芥蒂地继续扮演起了那个天真单纯又甜美的少女。 “老人家晓得不?” 艄公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局促:“这......” “......不方便说吗?”陆微垣眼珠依旧水汪汪的,脸上的表情又失落又无措,可怜极了。 “咳。”洛川客清清嗓子,也看向艄公,“那时我年纪还很小,被母亲教训过后不久就搬走了,也是好奇得很,老人家不妨直说就是。” 陆微垣迅速用力地点了好几下头,又飞快从袖子里摸出亮闪闪的碎银放在船上。 艄公深吸一口气:“这个......额......” 他一辈子都在船上过,向游人介绍起城中风物的时候都是侃侃而谈,但如今......艄公看了一眼自家小舟上明显年纪不大的两个女子,又想想近年来愈发兴起的女官风气,再心里默念几句如今世道不同啦,不止那楼子已经改风易俗,连小姑娘们都没那么害羞,多忌讳了。 他最终还是做贼一样地开了口。 “两位姑娘有所不知,从前,咱们城里,最出名的,一便是这水、这船,还有城外一大湖中的肥鱼,二么......则是这些临水而建的,咳,花楼,还有每年都有的花船游行,当然大家看的咳不是楼啊船啊的,最要紧的呀,是城中的花娘们。” 出乎艄公的意料,两个女子并未露出厌恶或是惊惧的神色,这让他安心不少,叹了一口气之后,继续说了下去。 “这位姑娘方才指着的那株树后头的楼子,在好几年之前,还是咱们这儿最最兴盛的花楼,它早年也只是个寻常酒楼,只是偶尔会做些......做些那种生意,平日里卖卖酒菜,一旦在楼外那株树上挂红缎子,便说明......今天那楼子里,有、有新鲜的小花娘要......要挂牌子了。” 艄公用尽了自己一生的文学素养,尽可能地不把话说得那么露骨。 但显而易见的是,坐在船上的两个年轻姑娘是听懂了的,而且在听懂之余,并没有显露出多余的情绪来,尤其是年纪更小些,生得跟个玉娃娃一样的那个,分明一开始是她最好奇,可现在她漆黑的瞳仁里却是一片平静,就好像......真的是一尊玉像一样。 艄公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忍住心中不知何时泛起的惧怕,继续有些结巴地说道:“所以姑娘您的母亲,那个,教训你,多半是为了你好......” “嗯,我知道,多谢老人家解惑。”洛川客笑了笑,收回目光看向陆微垣,“不过说起这城中的花娘,我小时候倒是也听到过不少有关这个的故事。” 她的话突然让艄公觉得有些不安。 而陆微垣却兴奋地回头:“故事?” “什么故事?” “我最喜欢故事了!” 她双手撑在桌上,朝前一俯身子,盯住了洛川客的双眼:“姐姐讲给我听好不好?” 第522章 故事(1) “瓶中一枝花,天上一轮月。” “花落月归天,风吹满地雪。” 洛川客悠悠吟出两句诗。 撑船的艄公忍不住“嘶”了一声,看向洛川客的眼神中愈发犹疑。 而洛川客却只是淡淡地加上一句解释:“十六年前,玉瓶馆与天舞阁中二位头牌花娘之艳名远扬,纵使我那时年少仍在深闺之中,也常常能听到下人仆妇们时不时地谈起,难免心生好奇,待长大之后,便多多少少搜罗了些许她二人的传闻与故事,藏于书卷墨字中,为一杂记。” “小川姐姐还写书?”陆微垣语气惊喜,“我舅舅也写书来着。” 洛川客笑了笑,道是自己还在收集素材,并未成文。 “那也已经很厉害了......哎哟,不该打断你的,姐姐继续说吧。”陆微垣抬起衣袖轻轻掩在唇边,眼角的余光看见这条河道上的小舟逐渐多了起来,为避免碰撞,艄公也减缓了撑船的速度。 “我要说的,是玉瓶馆中独占鳌头的那枝秀色,与天舞阁高悬群芳之上的明月的故事,只不过是一则真假难辨的逸闻,姑且说之,姑且听之......” “彼时,通州人人皆知那玉瓶馆中,花娘惜芳菲乃是人间不可多得的绝色美人,虽年仅十七,便在通州水城一年一度的花船节中,力压群芳,夺得花魁之名,一时间,玉瓶馆游人鼎沸,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高官贵人,都成了惜芳菲的帐中客,裙下臣,玉瓶馆更是凭借着她一人的美色,独揽通州七成花月生意......” 有人得意,自然就有人要失意了。 只能争抢着玉瓶馆手缝里楼下来那三成生意,勉强维持生计的几家花楼凑在一起,出了个主意。 他们要寻找出一个不输惜芳菲的绝色女子,将其悉心培养,调教好了之后,要在来年的花船节上,合众人之力,压下玉瓶馆惜芳菲的艳名来;只要捧出了属于自己等人的花魁,不愁没法将客人从玉瓶馆中抢回来。 “......如此,那些人在一年之中,四处搜寻年轻女子,或是利诱,或是威逼,或是拐卖,将一个个颇有容色的女孩运入城内,夜以继日地训练调教,只等到了花船节前一日,再从中挑出个最好的来,将其捧为花魁娘子。” “为此,花船节前,他们又不惜花费大价钱,请了最最风流,也在此道上最最有名声的齐家公子来,为天舞阁写诗作画,再令其单独与他们最后挑选出来的那女子相见,做一幅美人像,收录进齐家公子最负盛名的美人图录之中。” “美人图录?”陆微垣好奇地问了一声,“这齐家公子可是于数年前便消失在某处山林,最后其家人只寻到几片沾着血迹的破碎衣物和骨头的那一位?” 她仔细回想:“叫做什么齐季白的?” “此人最善画美人,尤其爱画烟花之地中的美人,画完之后,传阅其亲朋好友之中,也有不少人会因喜爱他的画而临摹或是制成雕版,往外出售,最后竟然集结成一本美人图录,凡是上了这美人图录的女子,都会在风月场 中名噪一时,令众人......趋之若鹜。” 洛川客点头:“正是他。” 语罢,唇角带上一丝讽刺:“天舞阁中最后挑选出来的那位女子,名唤月明夜,至于本名为何,已是如惜芳菲一般,早就无人知晓,无处可查了。” “那一年,齐季白为月明夜做了一幅画,那也是他最后画的一幅美人图,不久之后,他便遇害了。” “但也正因如此,先是在花船节上力压惜芳菲,夺得花魁之名,后又有了齐家公子最后描画的美人这一噱头,月明夜之名比惜芳菲传得更广,也更加响亮,甚至有无数贵客特地从州外赶来,就只为了能与之一度春宵,一亲芳泽。” 洛川客讲故事时的声音很是好听,抑扬顿挫,仿佛将人拉入救援之前那段荼蘼时光,陆微垣正听得入神,耳边却乍然响起一声轻浮的笑。 “这位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怎么对十几年前的风月之事如数家珍,莫不是也......” 小舟上的两人齐齐转头。 却见小舟旁边不知什么时候跟上了一条乌篷船,这乌篷船蛮横地挤开其他小舟,紧紧挨在陆微垣二人的旁边,船头上坐了两个身穿锦衣的男子,其中一人绿袍银冠,手执折扇,身材虚胖,刚刚正是他出的声。 而另一人则是穿了身灰色绣金线的衣裳,低调些,但又不是那么低调,头上戴着的金冠嵌着颗大大的明珠,底下还黏了颗红彤彤的绒球,正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 陆微垣只略一打量这二人,开口便是:“哟,这绿皮的蛤蟆从河里出来倒是不怎么奇怪,怎么黑毛的公鸡竟也下水了呢?” “你!”闻言,那绿衣男子瞪起双目,手上折扇“欻拉”一合,“小丫头,做人还是礼貌些得好。” “蛤蟆生气了呀,本姑娘的礼貌从来都是对着人的,可不是对着你这样披了人皮却不说人话的畜生。”陆微垣生得精致可爱,脸虽然还没完全长开,但已然拥有了这河上最耀眼夺目的笑脸。 这笑不怯,不羞,反而肆意张扬极了。 那绿皮蛤蟆愣了愣,正想要继续生气,却被他灰衣的同伴拉住,那灰衣男子道:“实在抱歉,二位姑娘,我这朋友是听到你们谈及家兄,才会出言。” “家兄?”陆微垣赏了他一个眼神,“齐季白是你兄长?” 灰衣男子点头,说:“正是,在下齐少峰,他是我四堂兄。” “就算他是你亲爹,你这位朋友也不该开口便是如此无礼的话。”陆微垣脸上笑意不减,“不然本姑娘还以为,是什么没有修炼好的妖怪,只是将将初具人形,便急不可耐地上岸来,逢人便舔着脸找骂,好满足它的特殊兴趣。” 第523章 故事(2) “诶你!”那绿衣的又要发火,再一次被齐少峰按住。 绿衣男子看了一眼他的朋友,嘟囔着不晓得说了几句什么,将头扭了过去。 而齐少峰却对陆微垣道:“我这朋友只是不善言辞,说话太快了些,还望姑娘海涵。” “他不善言辞说话过快,本姑娘就是恶意侮辱口舌歹毒?”陆微垣岂是如此轻易就肯放过冒犯自己的人的性子? 齐少峰脸色一变:“若非二位姑娘先用家兄之死说事......” “说了又如何,专门说给你听的吗;难不成你家长辈从没教导过你非礼勿听之道理,偷听别人说话,你还有理了?” “姑娘你.....” 陆微垣轻飘飘瞥了眼齐少峰:“你那浪荡的纨绔哥哥就是沉迷声色,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啊,如何?” “我兄长一生风流不假,可他凭着一手丹青妙笔,为无数女子扬名,使其不至于在风月场所中孤老一生,凭白被磋磨了好时光......他虽风流,可也不该受姑娘如此讥嘲!”齐少峰满脸恼怒的神色。 而那绿衣男子终于找到自己插话的机会:“就是就是,那些......女人都还得感谢齐家四公子好心呢,本为娼女,无所长处,生计艰难,若再无客人光顾,岂不是得活活饿死,齐家四公子一片好心,为她们扬名,为她们招揽生意,做的可是大善事啊,凭什么人家做了好事,还得在遭遇不幸之后,被你们拿来做谈资?” 他自觉说得很有道理的模样,忍不住摇头晃脑地感叹起来:“可惜,谢后暴政,竟然不顾那么多无辜女子的生计,非要禁止、取缔各处花楼馆子,那些女子真是可怜,原本好好儿的,被这样一道乱命逼得抛头露面,去辛苦劳累,唉......” 绿衣男子神似蛤蟆的两眼没注意到陆微垣眼底的骤然的冰冷,仍然自顾自地埋怨着近些年,女子也开始读书习武,出门做工的“坏风气”,说完又感慨一下从前这沿河两岸莺歌燕舞的美好景象,浑然不觉自己已然身处危险之中。 “张兄。”齐少峰在等着这个“张兄”说完了之后,才一抬手轻轻拉住了他,却也没对他口中颇有些对上位不敬的话语表示不妥,而只是摇摇头,“大好天气,四下皆是游人,莫要再说这些扫兴之语,至于......” 他抬头,露出一个假笑:“二位姑娘既然不理解,我也就不强求了。” “理解?”这一次,却不是陆微垣开口了。 洛川客脸上始终挂着的和缓微笑此时荡然无存,她一身男装,头发只是简单扎束成个结实的发髻,驱散雨云的阳光泛着淡淡的金色,落在她稍有棱角的侧脸,照出一种不同于俗的俊秀感,叫她一贯温和的模样中多出几分攻击性。 “要我说啊,这位也是齐家来的公子,你若是也如那些‘声名远扬’的女子一般,尝一尝在短短一个月,或是半个月之内,嫖客蜂拥而至的滋味,可还能如此轻易地说出齐季白是在做善事的话来?” 她转头,那双眼睛也落入这座睡上小城十分罕见的阳光之中,与那透着淡金的光线相反,洛川客的瞳仁是漆黑的颜色,仿佛无论什么光落在里头,都会被无情地吞噬:“相信我,没有任何一个花娘,会觉得你死无全尸的兄长是在做好事,没有一个花娘,会喜欢他善·心给予的所谓名声,更没有任何一个人,期盼自己身躯之上,是无穷无尽的施暴者。” “齐家公子,你合该自己去试试那滋味的,一个人,一个大活人,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便不成人样,自内里溃烂,变成一滩烂肉的那种......滋味。” 洛川客目光晦暗地朝着齐少峰身上看了一眼,很快便收回了目光,看上去像是不愿意与对方继续争吵了一样,而是微微起身,轻轻拉了下气鼓鼓的陆微垣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搭理二人:“继续说咱们的故事吧。” 陆微垣一甩衣袖,重新转了回来。 绿衣服,长得神似蛤蟆的“张兄”见二人如此“不识趣”,眼睛瞪得更大了,正欲起身又说些什么的时候,被齐少峰牢牢抓住——这一回他可是很认真地按住了对方,没叫这张兄再打断洛川客的故事。 但他们也没立刻让艄公把船开走,而是就这么继续黏着陆微垣的小舟。 小舟上二人也当做他们不存在。 “前后出了两个貌美绝世的花魁,这水城着实是热闹了一段不断的日子,当这份热闹随着齐季白之死愈演愈烈的时候,也将要随着一件件的死亡事件,把这荒唐的热闹推向顶峰,再重重摔落。” 水城少见天晴,一年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烟雨蒙蒙。 而也是在如今日这般难得的阳光之下,天舞阁昨日入夜前挂在楼外树上的红绸还没能被人解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之事。 微微的风中,红绸招招。 淡金的光里,水波粼粼。 鲜红的绸子在清澈的水面上留下艳色的倒影,而那倒影之中,有一人静静地躺在河底,哪怕河水已经扭曲了光线,但那人美艳似仙的眉眼依旧是清晰可见。 红绸的影缠绕着女尸,仿佛将她裹在鲜红的茧里,只是沉沉睡去了一般。 “......天舞阁的新花魁,那惊艳世人,被称为月仙临尘的月明夜,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天舞阁旁边的河道里,没人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又是如何出现在那个地方,为何堂堂花魁,失踪一整夜也无人察觉......” 洛川客稍稍压低嗓音:“发现月明夜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守门小童,据他所说,那时月明夜身上还穿着她前一天傍晚出现时穿的衣裳,那身衣裳是某位贵人赠送,雪白的绸子,在织造时便掺入极细的银丝,又用缂丝之法,在裙摆上描画出烟云月色,一行一动,银光闪闪,仿佛行走在天上云端。” 便是已经沉在湖里,也是极其美丽。 “而在月明夜身上唯一不大妥当的,便是她腰间不知被谁系上了一条红绸,只有在新的小花娘拍卖出自己第一夜后,才会由她的恩客亲手系上的,曾扎在花楼门外的那条——红绸。” 第524章 故事(3) “啊!!!” “死人了!!!” “河里.....河里有个死人!!!” 叙述未完,却被一阵急促而嘈杂的人声给迅速打断,陆微垣顺着声音最初传来的方向回头望去,却只见原本有序穿梭在河道上的舟船犹如被野狼惊乱了的羊群一样,纷纷惊恐地躲避着某个方向。 “死人了?”陆微垣只看了一眼,便又重新看回洛川客,“真巧。” 刚刚才诉说到故事中死人那一段的洛川客眉头一皱,声线略略往下一沉:“......的确是巧了。” “喂,你这两个婆娘怎么回事?”张兄原本被死人吓得脸色有些发白,一转眼又见旁边小舟上两个年纪不大的女子竟然都没露出他所预想中的那种惊恐举动,心中便愈发地不满起来,“什么巧不巧的,不会你们早就料到了吧?” “你们......”就是凶手? 那张兄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小舟上的老艄公惊叫一声,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险些栽入水中。 陆微垣轻轻按了一下身下的小舟,无形气劲散出,不动声色地稳住了舟身:“老人家,小心些,不如你也先坐下来吧。” 她们的小舟距离骚乱的源头并不近,也没阻挡在河道正中央的位置,陆微垣只冷眼看着一个个面色苍白的人迅速划着从自己身边路过:“不过是死了个人,又不是死人爬到船上来了,事情犹在常理之中,哪天不死人的呢?” “不......不过是......”老艄公浑身颤抖个不停,哆哆嗦嗦地屈膝蹲在小舟上,又两腿一软,坐了下来,“死人!!!啊啊啊死人飘来了!!!” 不知何时,前方的舟船已经狼狈地窜逃了个一干二净,河道上顿时只剩下陆微垣二人的小舟,以及齐少峰被挡住了无法后退的乌篷船还留在这条河道上。 河道的水面还残留着众人仓皇逃走的余波,随着波浪缓缓而来的,是一具惨白的尸体。 一身雪白的衣裙,一头乌黑如藻的长发,尤其显眼的是,在乌黑与雪白之间,一道鲜红的绸布缠绕在尸身上静静随水飘摇。 “啊!!!”张兄惊叫一声,不管不顾,四肢并用地要躲进乌篷船的船舱里去。 齐少峰也是吓得面色苍白,扶着乌篷船上的桌子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再一看原本撑船的艄公不知何时已经手脚利索地蹿到了岸上去,而另一边的小舟上,那两个来历不明,尤其擅长以言语刺伤他人的女子竟然还坐得住。 尤其是年纪看上去更小一些的那个,竟然俯身向小舟边上探着,伸手去拉住了那具正在随水漂流的尸体,丝毫也不见忌讳地把尸体翻了过来,拨开散乱的黑发,然后发出一声带着些惊奇的:“哎哟,是个男的。” “男的?”洛川客眉心依旧紧紧拧着,她起身,稳稳跨步向前,再陆微垣身边蹲了下来,也去看那具尸体,“泡的时间还不长。” “昨天才死的吧。”陆微垣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小川姐姐没说完的那个故事,是一早就想好了要说给我听的吗?” “是。”洛川客点头,“但我故事里死的是个女人。” 一个美貌的女人。 但眼下随水飘来的尸体,虽然穿着长长的白裙,但的的确确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年纪不算大的男人,也没那么漂亮,五官生得十分平凡,但从皮肤和手脚上可以看出他身份就算不是官宦子弟,也必然不会是出自贫苦之家。 “......应该读过书,像是会写字,唇角那里......是胭脂的痕迹?”陆微垣将那尸体在水中拨来拨去地观察着,“脸上没有其他化过妆的痕迹,嗯,唇色不正常,不是被冷水泡久了的青紫,更像是中毒的乌紫。” 一旁洛川客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不想云霓还擅长观尸。” “看着看着就会了。”陆微垣对验尸其实没多少兴趣,也的确如她所言,看得多了,便也会了。 她的童年足够温暖,但长辈们也并非只将这最心爱的女儿放在温室中去养育,谢珝真从没想过要把女儿保护得密不透风,因此常常默许陆微垣擅自偷溜,耍弄宫人的行为,同时,也从来不曾制止过她小小年纪就混入永嘉侯府的密探队伍里,去旁观,或是亲自上手做一些不大能拿到太阳底下来说的事情。 陆微垣自幼聪慧,见识、学识、心性更远非常人能比。 旁人知晓煜熠公主独自离京,大多只以为是她小孩儿心性,被宠坏了瞎胡闹;但以谢珝真这个当娘的为首的长辈们却不能更清楚,陆微垣,这个年岁不大的女孩究竟拥有何等强大的力量,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 .......................................................................................................................................... “三大营中坚力量跟随御驾离京,京中的鼠辈们果然有所动作。”夏至对谢珝真照常做着每日的汇报,“小侯爷以替身进入陛下娘娘的出行队伍之中,自身已经顺利由明转暗,顺利接手了咱们的情报网。”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娘娘,这回孩子们还送了小侯爷的亲笔信来。” 谢珝真接过信,一边拆,一边说:“这孩子,怕是又要抱怨有不长眼的杂毛小子接近元君了......哦?死了?” “娘娘?” 谢珝真“呵”了一声,道:“通州有人注意到元君一行人动向,猜到了她的身份,试图以自家子侄假作不知元君来历接近,然而,那人却早早被不知名的人杀害,抛尸河中。” 第525章 故事(4) 此时的陆微垣并不知晓,她手中正拨弄的这具尸体其实是冲着自己来的,可惜两人还没遇见,对方就已经丢掉小命。 水城的官兵很快赶到,将那具男尸打捞上岸,而作为最接近男尸的几人,也统统被打包带走,乘上官船来到了水城府衙。 “完了完了,今儿怕是要挨心随的骂了。”陆微垣表现得像是个羞怯娇弱的小姑娘,一手拉着洛川客的衣袖,把半个身子藏在这位“大姐姐”的身后,如受惊的小动物般,怯生生地打量府衙之内的人事物,口中却压低了声音碎碎念个不停。 “不过也没什么好怕的,心随长处在她做事利索,嘴皮子是无论如何也耍不过我的......噫,不晓得这一回能不能叫她多说几个字,要是她实在不晓得怎么表达自己的愤怒,我也可以好好儿借着这个劲头教教她嘛......” 洛川客脚步顿了下,强忍着才没回头看身后的小姑娘。 因为是两个女子,所以衙差对她们的看管并不严密,相反的,那个带着衙差来捞尸体的捕头还特意换了个面色和善的中年女吏来“看管”她们。 通州虽然比不上京城,但显然衙门里头也是有几个女吏的。 陆微垣观察了一下这位身材略微圆润的女吏,发现她虽然腰围宽了些,但手脚都很粗大,一看就很有力气的模样,生着一张没什么攻击性的脸孔,唇角带笑,有很容易就可以看清的深深笑纹。 见陆微垣扑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猫儿眼打量自己,那女吏还特意笑着安慰了她一句:“姑娘莫怕,咱们知府可是个好人,好官呢。” 说着,便想要抬手去拍陆微垣的肩,陆微垣假作羞怯的模样朝洛川客身后一滑,躲了开来,女吏也不恼,依旧是笑呵呵的,两只眼睛都眯成两条缝儿了。 陆微垣晓得水城知府姓唐,为人么......挺中庸的,当官......也挺平庸的,不过从前有个好老师,才堪堪在先帝朝末年的时候捞到了个知府的位置,兜兜转转几十年过去,如今依旧当着知府。 唐知府年纪已经不算小了,一头花白的头发,胡须蓄得长长的,也如他的头发一样黑白各半,但比起涂满了头油紧紧塞进官帽里的发髻,他颌下的那把须子却是柔软又光滑,显然是花了好些力气去保养过的。 在京城中。 因为众所皆知的皇后娘娘的独特审美,连皇帝都不愿意蓄须了,朝上的大人们,陆氏的宗亲们,除去一小部分认为胡须等同于男人的尊严的那些,大多都把自己下巴打理得很是光滑干净。 起码陆微垣长到这么大,就没见过几个人有如唐知府这般,长长地垂到了胸口下面的花白胡须。 堂内。 男尸湿漉漉地摆在正中。 齐少峰与长兄站在男尸左侧,洛川客带着陆微垣站到了右边。 上头的唐知府皱着眉毛,首先对齐少峰二人问起了话。 而齐少峰一开口便自报家门,他出身齐氏,齐氏在通州也是大族,算得上一条还可以的地头蛇,听他报完了身份,唐知府的态度显而易见地温和许多。 轻声细语,又透着几分亲热地问了当时的情景,将洛川客和陆微垣丢在一边,仿佛特意带了她们二人过来,只是做个陪衬的花瓶,办案的也想慰劳慰劳自己的眼睛呢。 “......原来如此,齐贤侄怕是受惊了吧,你莫要惊慌,那些个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家伙,实在溜得太快,后头还要另寻了过来问话。”唐知府笑道,“既然此事与贤侄无关,贤侄不如且在本府家中歇息两日,也好叫本府一尽地主之谊。” 齐少峰也笑着回应:“既然伯父看重小子,小子就却之不恭了。” “哈哈。”唐知府笑了两声,又一来一往地与齐少峰唠起家常,仿佛堂地下放着的不是一具尸身,旁边也没有其他被无辜抓来的人在等待一样。 陆微垣盯着洛川客落在后背上的长发,极有耐心地数着,数到地六百七十二根的时候,唐知府终于想起来她们的存在了。 却一开口,就是一句:“不知这二位姑娘,可是与贤侄同行之人?” 齐少峰看过来,皱起眉,心里记挂着这两个女子对自己已逝兄长的不逊之言,摇头道:“只是刚好碰上。” “大人!”张兄急不可耐地开了口,“您有所不知,这俩小娘们在尸体出现之前,就谈笑说什么河里有白衣服挂红绸的死人,与这位......这位老兄之死状一模一样,大人可莫轻易放过了她们,她们必定与谋害这位老兄之人有关联!” 唐知府:“哦?两位姑娘,他所言可为真?” “不过是说了一个故事罢了。”洛川客开口说道,“大人,您可知晓在数年之前,花落月去那一案?” “花......月?”唐知府突地冷了神色,“你说的是,玉瓶馆惜芳菲莫名吊死梁上,天舞阁月明夜离奇溺亡水中那一起悬案?!” “你一个小丫头,如何得知?!”他神色愈厉,腔调愈冷。 张兄先一愣,而后一喜,冲齐少峰挤眉弄眼地表现着自己的幸灾乐祸。 齐少峰略有些厌恶地看了做作且丑陋的张某人一眼,挪开视线,并不出声阻止。 “这小娘们说得像是亲眼见过那尸体一样!”张兄兴奋地补充,“大人一定要严查!” “不许人家口才好,只许人家学你个蛤蟆模样呱呱呱吗?”陆微垣主动出声,先怼了一句,又笑着看向洛川客,“小川姐姐,这故事不是你游历各地搜集来的吗,怎么又成了什么悬案?” “是故事,也是悬案嘛。”洛川客面对陆微垣的疑问,依旧是脾气很好地笑着。 她也不管另一边再一次被气得鼓起了双眼的张兄如何跳脚,而是看向面色凝重的唐知府:“大人,在下洛川客,幼时随父母居住在水城之中......我家与天舞阁就在同一条河道上,所以,我的确是见过月明夜的尸身的,与今日的河中死尸的确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说不准,是数年以前曾出手杀害两位姑娘的那人,又有所行动了呢?” 第526章 故事(5) 陆微垣发现洛川客的确是很擅长讲故事的。 在府衙的大堂上,在现场还摆放着一具尸体的情况下,她轻轻松松用言语便将立场截然不同的几人给重新带入了她那个先前没能讲完的故事里头去。 天舞阁的头牌花娘月明夜十分年轻,正是世人眼中一个女子最好的年纪,她离奇地死在河道里的那一年,只有十七岁。 而在她之前便成了名的“对手”惜芳菲,也仅仅只比月明夜大一岁而已。 作为花娘,她们都是在十七岁的时候便获得了偌大的名声,却又在同一年的同一日,甚至很可能是在同一个时刻,同样死于窒息。 惜芳菲死于长绸绕颈,玉瓶馆中的妈妈发现她的时候,她摇摇晃晃地掉在房间里,已经死去,而前一夜的恩客们却说自己等人早早离开,离开的时候惜芳菲还是活着的。 而平日里伺候惜芳菲的小丫鬟也证实过,在那一夜的恩客们走了之后,惜芳菲还曾经与她说过话,要了沐浴的水和能掩去酒味儿的香,只是待热水和香送来,她却已经将自己挂在房梁上了。 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惜芳菲上吊的姿势很标准,绸子的长度恰到好处,底下用来垫脚的凳子的高度,和被踢翻后的距离也没有什么异常。 房中的一切痕迹都在说明,她就是自尽的。 而在同一日死去的月明夜,也是在接待了那夜最后的客人之后突然离世。 与惜芳菲不同的是,月明夜是那些背后操弄花娘行业的人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她可以算是最优秀的那一个,因此性子也比前者更傲气些——她常常要求在接待客人之后,必须给自己一段独处的时间,用来清理身上的痕迹和平静心情。 天舞阁中的人也逐渐习惯了她的怪癖,习惯在她待客的隔壁提前准备好洗漱用品,然后在那段时间不要去打扰她。 也正是因此,天舞阁中的人直到天色微白,才发现月明夜无故从她的房间中失踪,再出现的时候,这个艳名动通州的年轻花娘已经被水淹死了。 同样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多少挣扎,绑在腰上的那段红绸另一端缠绕着一块不晓得如何出现的巨石,二者合力将月明夜的身体牢牢固定在河道之中。 她似乎也是自尽而亡。 但没人解释得清楚那块三四个捕快合力才能搬动的巨石究竟从何而来。 “......正是因为此石来得蹊跷,所以本府的前几任知府,都没有将花月案真的归类到寻常的花娘自尽案中,但是实在是找不到他杀的线索,时间又过得太长,久而久之,便成了一桩悬案了。”唐知府摸着他的胡须说道。 他看了一眼齐少峰,又道:“尤其是......在那不久之后,曾经为月明夜作画,使其名声大振,夺下花船节头名的齐家公子也......” 齐季白死得惨呐。 就在水城之外,那片据说鱼类十分肥美鲜甜的大湖边上的一座山林之中,似乎是遭遇了野兽的撕咬,只寻到些许残躯,之所以能认定他就是死者,是因为残躯之中独独一颗布满了惊恐神色的脑袋还算完整。 “离奇,实在是太过离奇了。”唐知府不断地叹气。 齐少峰面色变得不太好看,此时他再度看向陆微垣:“我四兄死得凄惨,所以那时在船上,我听见二位姑娘竟然那样谈论他......才会愤怒,不管他生前如何,但斯人已逝,还是多些宽容得好。” 陆微垣冲着他笑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位通州齐家的公子哥儿似乎藏了别的目的,不然先前明明是洛川客一直在说故事,他却专门看着自己说话...... 看来,他也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无知。 只是故作无知,放任恶犬代其撕咬,着实是太叫人讨厌了。 陆微垣笑道:“死人,就只是死人而已,难不成,一个一事无成的浪荡子,死了反而是镀上了层金身,见到的提起的,都得自发地尊敬起来?” “这世上生前文不成武不就,没做过一件好事,没对世人有半分奉献的死人那么多,每一个你都要磕磕头以示敬重吗?” “通州齐家的风俗真是令我这短见识的小女子忍不住惊叹啊。”陆微垣用最甜美的声音说着最讽刺的话。 哪怕齐少峰一直掩饰得很好,此时眼中也不禁流露出几分窘迫来,好似是不明白为何她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会有如此多的道理可说,也这么地......难以被自己的观点说服。 “啪!” 眼见二人似乎是要吵起来,唐知府警告地看了陆微垣一眼,然后拍了惊堂木,道:“好了,此乃公堂,肃静!” 他又看向洛川客:“姑娘所说的这些,都是本府已经知晓的,既然姑娘敢开口说是许多年前的凶手再度行动,那想必姑娘一定有其他为人所不知的线索才对吧?” 陆微垣耳尖稍微动了下。 就在刚才,她听到府衙大堂外头的脚步声忽然多了起来,只是这脚步有些杂乱,其中只有三分之一是武人的脚步声,另外三分之一与常人无异,剩下的......有点儿虚浮,像是身体太虚,又像是......故意踮着脚走路。 洛川客没被险些发展起来的争吵给打搅到,她做出回忆的模样,点头道:“虽然事发那年,我年纪还小,但因为家就在那附近,而且那夜刚好是十五月圆之夜,我难得能出屋子赏月,所以......” 她说,自己因为年幼好动,又不服平日里嬷嬷和母亲的管教,便趁着赏月的时候,悄悄从小门溜到了外头。 “我还记得我那时看见,似乎有一个很大的东西从河道上缓缓地划过去,又或者游过去了,总之......不是人形。”洛川客用手比划了一个形状,“现在想起来,那东西浮出水面的部分,似乎就是一块石头的模样,十分普通的青石,上头有些流云一样的花纹,在月光底下闪着光,还挺好看的。” 第527章 故事(6) 造型精巧,流云一样的纹路在月光的映照之下不停闪烁,好看极了。 但直到如今,洛川客依旧觉得那一夜,那个身穿白衣的女子的眼神才是最明亮,也最摄人心魄的。 现在回想起来,便会觉得,那些男人们赞她为“月仙”并不是没有道理,反而足够贴切,可惜......被盛赞做花神,与月仙为一时瑜亮的另外一个绝色女子自己却是无缘得见了。 洛川客说完了自己从前的发现后,便突然住了嘴,半垂着眼帘,似乎陷入了思考。 而坐在上首的唐知府双眼一亮:“你所言当真?!” 不等回答,又急促地追问起来:“没错,当年绑在月明夜身上的石头的确是被人雕琢过的,其上乃是一幅月下芙蓉图,流云伴月,月照芙蓉,当年为了避免有人混淆衙门视听,所以并未向外披露!你可还记得那夜其他可疑之处,或者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唐知府仿佛看见了政绩正在向自己招手,一时激动之下,甚至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俯身朝着洛川客的方向逼问,等到洛川客陷入沉默之后,才乍然发现自己仪态全失,眯着双眼向左右众人扫了几下,清清嗓子,摸着胡子缓缓坐了回去。 “咳,是本府失态,对了,还未曾问过姑娘姓名。”唐知府的态度稍微软化了些。 洛川客大方报上自己的姓名,又顺便也给陆微垣介绍了一下:“我姓洛,名淼(miǎo),字川客,这位是与我结伴同行的云姑娘。” 得益于谢珝真花费这么多年时光,在大盛各地建立起来的情报机构,在陆微垣对洛川客说出“云霓”这个假名字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就已经拿到了与名字配套的户籍路引,甚至还有一小部分某个当哥的亲自写的人物小传...... 对于洛川客的好心介绍,陆微垣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她耳中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正在琢磨那些人都是冲着谁来的。 是很会讲故事的洛川客呢? 还是隐瞒了真实身份但是瞒得不太走心的自己? 或者地上躺着的这个倒霉蛋的家人来了? 还是齐少峰那一边的? 陆微垣看了一眼堂上表现得情绪十分外露的唐知府——这人也不像是太可信的样子。 她朝大堂外头的方向微微偏了下脑袋。 都这么久了,胡自怡应该已经发现自己和洛川客没在早先预估的几条河道上......还有那个被带来但是又因为实在没啥嫌疑可言而被提前放走的老艄公,倒是不愁胡自怡不晓得自己二人的去向。 但......这才入城第一天就把自己玩进了衙门,心随应该会很着急很生气吧。 陆微垣收起探听那些常人无法听见的声音的动作,抬手按着双唇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在心底衷心地祝福着那些脚步声的主人眼睛放得足够量,做事做人不要太过分,不然自家那本来就很暴躁的小青梅会更加躁怒的。 “......可疑的人嘛......”就在陆微垣心绪乱飞的时候,洛川客依旧在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齐少峰:“的确有一个,我依稀记得,那是个男人,个子矮矮的,身材圆滚滚,哦,对了!” 洛川客一拍双手:“他穿着身通红的衣裳,脑袋上却顶了个鲜绿的小帽,实在是显眼,也实在是叫人见之难忘!” “胡言乱语!!!”齐少峰终于把隐晦的视线从陆微垣身上挪开,怒而瞪视着洛川客,“你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地攀扯我四兄!” 昔年以画欢场女子画像而在一众嫖客之中格外出名的齐季白,正是矮个子,胖滚滚,特别爱穿红衣,带绿帽的——照他的话说,他是以秦楼楚馆为家,以各处花娘为妻,所以难免夜夜做新郎而披红,又因“娘子”是与人共享,而戴绿。 “啊呀,原来那人竟然就是齐四公子吗?”洛川客脸上看不出半点频繁拿个死人出来说嘴的歉疚,装模作样惊讶的表情里,一双眼瞳中充满了戏谑,“我实在是不晓得,对不住啊五公子。” 一听那可疑之人竟然与齐家相关,唐知府脸上的兴奋转瞬之间便消退了下去,短暂的犹疑过后,他冷了神情:“好个胆大的女子,竟胆敢当堂攀诬齐四公子!你这是故意戏耍本府,故意藐视公堂吗?!” “原怜你年纪不大,还是个女子,便没叫你等见官跪拜,却不想竟是本府天真了,险些叫你这刁钻女子哄骗,错疑了旁人!” 唐知府抬手,正作势要从案上装着令签的签筒抽出一枚时。 洛川客往前踏出一步,抬头直视着唐知府的双眼,说道:“不过是说出了我的所见所闻,怎么大人就这般笃定是我要攀诬他人了呢?” 怎么能算攀诬啊? 洛川客心底响起一个冷漠的声音。 早就知道齐家人这么快出现在此地,必然另有所图,不过......他到底是为了自己身后这位小殿下本人而来,还是害怕这位殿下在水城中查出了什么,才不得不露面呢? 不重要。 洛川客对自己说道,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并没有完全按照她一开始的预想发展,虽然其中有小殿下和齐少峰各自不见痕迹的拨搅,但大体上还是没超出掌控,只是...... 唐知府这个水城父母官的态度,让洛川客又意识到一件事情——他,虽然表现得十分无能平庸,但这座小城里阴影那一面的某些东西,绝对少不了唐知府的存在,他和齐少峰显而易见是一伙的。 而且。 自己所掌控的那些人里许是出了叛徒,暗中已经倒向了另一边,选择与齐家人合作,不然齐少峰不会出现得如此准时,与唐知府配合得如此顺畅。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他们今日在这府衙大堂之上,一唱一和地演这出戏,又是为了什么呢? 唐知府的令签未能抽出,齐少峰重新看向了不发一言的陆微垣,而大堂门口处突然扑出来一个白发的老人。 他嚎哭着冲进来,扑在地上那具男尸的身上:“少爷!!少爷你死得好惨啊少爷!!!” 哀嚎声不绝于耳,陆微垣轻轻捏了下自己的耳垂。 脚步声已经停了,就在大堂门外,就在两侧墙角,就在唐知府身后。 第528章 故事(7) 那突然飞扑出来的老仆称自家少爷姓严,乃是特意到水城游玩......却不想无缘无故地在这小地方丢了性命。 他哭得凄楚,几乎是将男尸的冤枉给嚎啕尽了。 而陆微垣一听说那男尸姓严,便另外想起来一事——福昌公主的驸马,也姓严来着。 难不成不止是荣乐姑姑坐不住,连福昌姑姑这个最会享乐的,也耐不住了想要插上一手吗? 那老仆哭嚎了一通,抹着眼泪,最后果然把福昌长公主府的名头给搬了出来,叫唐知府没法继续如先前一般无视今日的死者,当然他也不会对一个家仆多么客气,只略微敷衍地说了几句自己一定会严查之后,便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衙役,从他的眼神里,陆微垣看出是在责怪衙役们没看好人,竟在这个时候把那老仆给放了进来。 唐知府刚刚抬手去取令签的动作被突然入场嚎哭的老仆给打断,他有些尴尬地把手缩回去:“老人家放心,本府一定会严查此案,给你家公子一个公道,本府瞧你年纪也大了,不妨先行下去歇息片刻?” 老仆面带苦痛地抬起头,像是没听懂唐知府的话一样:“大人一定要给我家公子做主啊,我家公子......呜呜呜......他是家中最乖巧,也最讨驸马喜欢的那个......原是想到此地散心,却......我该怎么向驸马交代......” 见他说话颠三倒四却暗藏威胁,唐知府觉得脑袋有些痛,看了眼齐少峰,见他脸上也露出了些不耐烦和紧张出来,便知晓此事不宜继续拖延。 唐知府舔了舔嘴唇,看向洛川客......或者说真正想要看的是依偎在洛川客身后的那名少女。 通过刚刚在京中打通不久的某个关系,知晓了煜熠公主离京的那一天开始,他们便暗中准备着迎接这位离经叛道的天家贵女的到来。 煜熠公主并未大张旗鼓的出行,甚至是有意隐姓埋名的举动给他们辨认其身份的工作增添了些许难度,让他们直到煜熠公主入城之后才发现她的身份;但同样也给了他们更多可操作的空间。 比如说。 他们一开始是打算让齐少峰假装不知道煜熠公主的身份,在这水城的小船上与对方来一出不期而遇的相见,然而他们却没能想到,原本应该是被支去了京城的小教主竟然早自己等人一步,出现在了煜熠公主身边。 这大大打乱了唐知府齐少峰等人的计划,但齐少峰仍然决定按照一开始的设想,去接触煜熠公主,生怕洛川客抢在自己这一方之前提前影响了煜熠公主的倾向,然而令他无所适从的是,这两个女子竟然如此不驯,竟然用他惨死的兄长拿来当谈资...... 齐少峰带上张兄最原本的目的就是想要他做自己的陪衬,通过他的鄙薄无知和糟糕的外表来衬托自己,而对此一无所知的张姓狗腿子习惯了帮他咬人,张嘴便与煜熠公主结下梁子。 出于某种轻蔑,某种愤慨,以及试图通过言语去“驯化”那颇有几分桀骜的女子的龌龊心思,齐少峰一边暗示给自己撑船的下人去通知唐知府计划有变,一边假装自己真的只是为了兄长愤慨,把陆微垣二人拖住了片刻,好叫唐知府的人方便动手,让那具尸体随水漂流而下,再用问询为借口,将二人一并带到府衙中来。 若不是洛川客非要讲那个什么狗屁的故事,自己还不能想到该怎么好好利用这具男尸......齐少峰眼带轻蔑地看了一下男尸,再看一眼并没有觉察自己已经落入包围圈的两个女子,紧张之余又难免有点兴奋和自得。 他家中早与盘踞在三州之地的红阳教有所接触,在听闻老教主竟然力排众议,要把教主之位传给养女的时候,齐少峰的第一个反应是他当真老糊涂了。 在红阳教中,女子不过是资源的一种,可以被买卖,交换,消耗。 哪怕洛川客——暂且继续这么叫她吧——身份特殊,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坐教主的位置,老教主的这个决定真真是倒反天罡,异想天开了。 果然。 不出他所料,老教主才刚刚一去世,洛川客这个新任的小教主并不能服众,虽然也有不少教中老人拥护,但女子的身份到底还是成了她最大的阻碍,没过多久,洛川客便被排挤着离开云州,借教中某一教友之女的身份,去了京城。 若不是她过于叛逆,爱擅作主张,那现在她应该在京城才对。 而不是唐突地出现在煜熠公主身边,搅乱了她的教友们的计划! 不过还好。 常年伴随在煜熠公主身边的那个女护卫眼下不在,另外那个一脸精明的女人也已经被教众绊在了城中,而洛川客虽与寻常女子不太一样,很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但自己这方人多,只要一声令下,府衙外头埋伏好的人就能冲进来将煜熠公主二人拿下,之后,还不是自己想如何就如何? 齐少峰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男尸——严家男人,以福昌长公主的驸马为例,是所有男子眼中的软骨虾,这家伙同样打着与煜熠公主无意偶遇的念头一路追来,却不知自己的行踪早已被有心之人掌控。 才一入城,便被人引到以为是寻常客栈的不可言说之地一通威逼利诱,却不想此人虽生得平凡,且又是那软脚虾家族里出来的,竟然还存着几分骨气,无论如何“劝说”,都不肯配合自己等人行事,无奈,只得在他闹腾出大动静之前一碗药药倒...... 如今这死人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待将煜熠公主握在手中,再将这老仆除去,便可安心收尾......齐少峰将整个计划在自己心里过了一遍,看向仍旧表演着,试图将自己的“故事”继续推销给唐知府,似乎是铁了心,哪怕注定得罪齐家,也要寻一个真相出来的洛川客,心底的轻蔑之感更盛。 到底是女子。 哪怕是小教主,也注定没法掌控教中所有人事,她不会真的以为这里是什么青天衙门,堂上那个又真的是什么慈祥和蔼的好官大老爷吧? 她甚至连唐知府早就是红阳教的一部分都不知晓。 齐少峰眯起双眼,双手背在身后打了一个手势。 倏然间。 陆微垣耳中停顿的脚步声再一次行动起来,她拉拉洛川客的袖子:“小川姐姐,你再和知府这样玩下去,怕是要小命不保了。” 第529章 故事(8) “可我的故事还没说完啊,我真的很想给这个故事找一个结局。”洛川客笑了笑,说,“而且,我的小命,可不是那轻如云薄如纸的,旁人若想要取走,只怕得费不少功夫。” 陆微垣的突然出声让唐知府等人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思考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便又听见洛川客接上了这样一句暗有所指的话......除去依旧在状况外,只满心期盼着曾经咒骂过自己的两个女子倒霉的张兄外,其余几个男人的心中都突然涌上一股偌大的不安感。 “再说了,我这儿许多好故事呢,云霓难道能眼睁睁看着我去死么?”洛川客也已经听见了那些变得沉重起来的脚步声。 陆微垣看着她,思索:“也对,我喜欢故事。” 眼神无声地交换了讯息,此时,手中拿着刀剑与绳索的诸多黑衣武士已经从大堂门口处冲了进来,他们目露凶光,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两个目标女子。 齐少峰迅速走到了黑衣武士们的身后去,伏在男尸上的老仆哀嚎一声,抱头滚地,缩成一团。 唐知府飞快看了齐少峰一眼:“怎么......”怎么突然就给外头埋伏的人手下令了? 齐少峰则冷冷说道:“伯父难不成真耐烦与她说些疯话吗?” 唐知府一愣,缓缓站起了身:“也......也是。” 他双眼不受控制地去看陆微垣——这一回他的目光总算是光明正大了些了。 陆微垣却依旧看着洛川客:“小川姐姐,这些人来势汹汹啊,你能对付几个?” “不用我对付。”洛川客竖起食指放在唇前比了比。 “难不成,你还以为自己能翻盘?”站到黑衣武士身后,而且没有发现有任何外人踪迹的齐少峰心中的不安终于是消散了。 他扬起下巴,表现出与先前那种放狗咬人还故作清高的别扭模样完全不同的一面来:“你们进来之后,衙门里不相干的人便已经被全部清走了,这大堂内外,俱是我们的人手,我劝你还是识相些,不要做无谓的抵抗,水城人对待年轻貌美的女子,多少还是比别处温柔。” “可你不是水城人啊。”陆微垣一脸天真地从洛川客身后探出脑袋来,“通州齐家,你家大老爷在吏部做事对吧?” 齐少峰还没想好自己该用何种态度去对待“煜熠公主”,他一方面认为陆微垣到底是个女子,只要失了贞洁,便可任自己施为;但同时又忌惮陆氏公主们的种种叛逆名声,一心想要先将之“驯服”了,再谋求其他;若实在是驯服不了,那也只能冒险杀之,彻底倒向京中另外的皇位继承者...... 四处下注是投机者们的通病,很显然这些与红阳教相关的人存了不少小心思。 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不装了,反正优势在自己,便故作有风度地拱手:“殿下好记性。” “真的是啊,那本宫就不必怕找错人了。” 陆微垣脸上笑容更大:“他死定了。” “殿下说笑,今日之后,咱们便都是一家人。”齐少峰忍着额角的突突跳动道。 陆微垣一皱眉,抬起袖子遮掩口鼻:“噫,畜生高攀谁呢?” “你......”此时此刻,齐少峰也感知到了先前张兄的语塞,他用力一甩袖子,“殿下若为人妇,这口舌还是好好管管得好!”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教训起本宫来了?”陆微垣最听不得这个,“小畜生,你当你在与谁说话,井底的癞蛤蟆嘴巴一张就训起从你头顶飞过的鸿鹄了,别人张嘴顶多受些教训,你一张嘴,是要断送自己九族性命啊!” 齐少峰被气得不轻,不止是因为陆微垣嘴巴实在歹毒,更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如预期那般,轻易去“驯服”这个小小女子。 他已经尽量在心中剥除对方“公主”的身份,只以性别去看待她了,却还是......无从下手! “多说无益,动手!”齐少峰神色冰冷,“希望待会儿殿下还能继续嘴硬!” 人大堂内的人影顿时动了。 一声惊叫。 逼近的黑衣武士们还没来得及走到最前头,就生生止住了脚步。 陆微垣与洛川客留在原地未动。 齐少峰面上带着讶然之色,迅速往后退了好几步。 只有被诸多重大信息轮番轰炸而不知所措的“张兄”,以及那具死尸全无动作,就连老仆都机灵地抱着头找到个角落把自己藏了起来。 而唐知府......他依旧站在桌案后头,只是浑身哆嗦,脸色发白,因为他的脖子正被两柄长刀一左一右地架住。 看见这一幕,陆微垣心中了然——原来唐知府身后那阵极轻的脚步声,来自于洛川客的人手。 “小心啊齐公子,知府大人若是死在这儿,你们处理起来也会很麻烦的,对吗?”洛川客淡笑道。 齐少峰的脸色很是难看,眼神游移不定。 而唐知府已经来不及去思考自己身后怎么会突然跳出两个挟持者来,他哆嗦着:“贤侄......贤侄救我!” 而听到他求救的齐少峰猛地咬牙:“不用管他!拿下那二人更要紧,咱们人多,上!” 很明显。 黑衣武士都是以齐少峰为主,得了这道命令后,便冲着陆微垣二人一拥而上,背景音是唐知府不可置信的破口大骂,以及张兄哭爹喊娘的叫声。 洛川客双手一紧,眉头也皱着,拦在陆微垣身前摆出迎敌的架势。 眼看着冲在最前头的黑衣武士伸长手臂,正冲自己面门抓来—— 异变突生! 一道迅疾无比的银光如闪电般迅速掠过,铿锵一声,那银光的本体深深扎在了府衙的墙上,露出原貌,竟是一柄沉重的大刀,大刀刀身半数已经没入墙壁,剩下的那一半晃晃悠悠,闪着寒芒。 而在那刀自洛川客与黑衣武士中间穿过之后,只听见轻轻的一声“噗嗤”,黑衣武士伸长的手臂便自肘弯处断裂开来,鲜血顿时飞溅,断臂砸在地上。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 洛川客回身躲避飞溅的血液,又乘势想要拉起陆微垣朝两个同伴那边走去,却在转身的一瞬间看见小女孩光洁的额心溅上一滴殷红的血,如朱砂落在眉间,慈悲又诡异。 洛川客不由得呆住片刻,下意识顺着陆微垣的目光往堂外看去。 只见一身黑衣的胡自怡手上握着淌血的刀,踏着沉重的脚步,满脸煞气地朝众人缓缓走来。 而陆微垣欢呼着:“心随你出现的好及时呀,这里有人威胁我呢!” “人~家~家~好~怕~怕~哦~~” 第530章 故事(9) “怎么回事,咱们留在外面的人手呢?!”齐少峰顿时慌了起来,”那么多人连她一个也拦不住吗?!“ 自从谢皇后等人领头打开了女子入仕为官的大门后,比起女性文臣而言,女武官们出现的速度更快,数量也更多,天知道谢皇后到底哪里找来那么多无论身材还是力量都丝毫不输给男子,甚至隐隐超过的女人们。 她们不但体质异于常人,而且似乎并不受女子天癸体寒的困扰,再加上同样不凡的拳脚,女武官们在这十几年间飞快地占据了军队中的重要位置,为大盛开疆扩土的同时,还在不断招募着同样有心入伍的女人们。 说来也是奇怪。 这些女武官们似乎有一套自己秘传的锻炼方法,就算是半路才选择入伍从军的女子,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锻炼之后,虽然没法达到女武官们那种耸人听闻的程度,但力量和体质都会大大提升。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通常都对谢皇后有着非同一般的敬重和向往,后者为她们打开仕途的大门,而她们也已经成为支撑“谢皇后”这个存在的最有力的暴力机关,无论是宗室,还是朝臣,都只能在一些小政策上与谢党扯皮,但若真要动武......即便是皇帝本人也得掂量掂量。 唯一叫某些道德君子庆幸的是,大盛的军队现在还没完全落进谢皇后的掌控里,女武官和女兵们虽然战力超群,但相比起来人数还是少了些的。 不过,毫无疑问的是,这些女武官——尤其是最贴近谢党权力中心的那几位,都是有心人眼中的重点关注对象。 胡自怡乃是羽林卫上将军君悦心的义女,又是煜熠公主的伴读与护卫,她当然会成为重点中的重点,而虽然在外表现的机会不多,但胡自怡自身所具有的武力也没让某些人“失望”,成为了他们的心头大患。 齐少峰想要借煜熠公主难得离开父母严密保护的机会,去控制她或是杀了她,当然是提前考虑过胡自怡的存在的。 在洛川客的乱入之下,他没太多精神去分析为什么胡自怡会在入城之后这么轻易就离开了煜熠公主身边,只知道机会难得,能顺势控制住目标人物几乎就等同于计划成功了九成。 因此,他也不惜直接舍弃红阳教在水城中最大的庇护伞——唐知府。 可惜的是。 他们到底还是远远低估了胡自怡的行动能力。 或者说。 他们才是从来都没能真正地了解过目标一行人能力的无知者,以为只是浅滩中的几尾小鱼,实际上,却是幽静深潭底下,那怪物露出水面的小小一部分触须。 “拦住她!”齐少峰大喝一声。 黑衣武士纷纷调转方向,朝着刀上还在不停滴血的胡自怡冲了过去。 而齐少峰本人则是带着他身前的几人扑向洛川客与陆微垣。 “弃质回防!”洛川客喊道。 “是!”劫持了唐知府的两个蒙面人身材瘦削,一出声才发现竟然是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女子飞快在唐知府脖子上砍了一刀,在后者的哀嚎里把他踹向一旁,又迅速地转身加入战局。 被黑衣武士们缠在门口的胡自怡只是朝里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家小殿下半点儿不慌甚至还有些兴奋之后,出刀的速度便慢下来许多——没有受伤没有中毒甚至还能怪里怪气地讲话,可见陆微垣玩得正开心。 胡自怡琢磨了一下,没第一时间冲到陆微垣身边。 而分别被几个黑衣武士给搀住了的洛川客三人,就只能满心焦急地看着齐少峰朝着陆微垣蹿了过去。 齐少峰此人,若放在外头,也可被称得上是一位青年才俊了,宽肩窄腰,四肢修长,穿着的衣袍盖去了他身上的武人气质,但在动起手来的时候,衣裳底下的肌肉线条十分鲜明而有力,足可见其也是精于武道的。 而反观他的目标——陆微垣正处在吸收天地间还十分稀薄的灵气淬炼肉身,打磨基础的阶段,因此生长的速度比同龄人稍微慢了一些,个子比不上齐少峰这样的青年男子不说,配合上她那张精致美丽又带着些稚气的脸,以及她最爱做的乖巧神情,简直是天地间最最无害最最惹人怜惜的柔弱女子一位。 齐少峰朝着陆微垣扑过去的场景,像极了山间的猛虎扑食一只初出洞穴的小白兔。 而齐少峰本人也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煜熠公主身为帝后爱女,是京城最最顶尖的贵女,自然也该如其他贵女一般,养尊处优,顶多也不过打个马球,或者由仆人簇拥着去山里猎猎兔子罢了。 至于那个什么打遍御书房的传闻......她可是公主诶,还是皇后亲女,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就算她是故意撒泼找茬欺负旁人,也只有旁人生受着的份儿,哪里会有人敢反击呢? 还不是得哄着她? 男子探长的双手志在必得,带着股股劲风,朝陆微垣双肩抓来。 然而下一瞬,齐少峰便自双臂上感知到一股突兀出现的阻力,一看才知,不晓得什么时候,满身无害的陆微垣的双手已经轻轻抓住他的臂弯。 “哎呀,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轻快的语气,柔软的声音自少女口中吐出,笑语的下一瞬,便是一声整齐的“咔嚓”。 齐少峰没能看清楚陆微垣究竟是如何动作,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两条手臂已经被生生扭断,断裂的骨头刺穿肌肉,撕裂皮肤,鲜血喷溅,伴随而来的是让他眼前一黑的剧烈疼痛。 然而他也没能再有更多的时间去品味这份痛楚,因为在下一个瞬间,陆微垣便抬脚踹在了他的胸口。 霎时。 被巨力冲击折断了的肋骨插着内脏从齐少峰后背透体而出,所有人都仿佛听见一声什么东西爆炸了的响动,目光本能地循着从骨子里漫出来的危机感,追随那男子被高高抛出一个弧线的破碎躯体看了一路。 直到齐少峰的尸体重重砸出一片血泊。 无人再敢动作。 针落地也无声。 在眨眼之间亲手炮制了这一出惨剧的无害少女陆微垣却只是轻轻“啧”了两声,语气依旧轻快:“高估他了。” 第531章 故事(10) “......高估他们了。” 西北。 帝后御驾已经进入处在大盛最北端,毗邻草原的灵州。 住进灵州行宫不久便又遭遇了一回刺杀的谢珝真,让夏至等人把行刺者的尸体拖了下去——她虽然因为灵魂被时间的裂痕割伤,而无法如陆微垣一样修炼完整的功法,但她天生体质就比寻常人好得多,也捡了功法上半部的一些招式来练,对付一二个伪装成行宫宫人的小刺客易如反掌。 灵州的行宫是前朝皇帝所建,在本朝先帝登基后被重新修葺过几次,那时先帝也曾有心要出巡,只是因为种种原因,都给搁置了。 “让咱们的人把行宫各处都搜查一遍。”谢珝真平静地吩咐着。 皇帝进来的时候刚好路过两具尸体,他有些嫌弃地绕开:“你这儿也有不长眼的动手了?” “陛下。”谢珝真点头,“不止臣妾这儿,六皇子与金乡郡王处也有异动,幸好惠妃足够机敏,不然六皇子与柳嫔怕是......” 她顿了下,又道:“她们正在偏殿休息,陛下可要过去瞧一眼?” 六皇子处的刺客是最先发动的,是一个为柳嫔母子引路的小宦官,在转过一个角落的时候突然发难,朝着六皇子就直接用匕首刺过去了。 柳嫔护子心切,想也没想就以身相替,那小太监的匕首原本朝着六皇子心口去,柳嫔一拦一挡再把六皇子往后一拉,六皇子便躲过了死劫,而柳嫔则是手臂上被刺了一刀,与母子两个一起走的陈惠妃见状,立刻夺过旁边宫女手上的一盏宫灯砸向刺客,灯油洒出糊了刺客的脸,左右宫人一拥而上,便将其拿住了。 这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 陈惠妃也顾不得先去住处安置了,直接带着柳嫔母子回到谢珝真这儿来,却不想谢珝真此处也正经历着一场刺杀。 相比起她们那儿的一个小太监,谢珝真面对的要凶险许多,屋内原本就藏了刺客,引路的行宫宫人也瞬间反水,可惜的是他们虽然已经足够重视谢皇后,在她这儿下足了力气,却还是没能撼动谢皇后的性命。 甚至连对方的衣角都没能挨上,就被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女官们一顿拳打脚踢,顷刻败亡。 受了伤的柳嫔彻底被这场面给吓住了,晕倒过去,六皇子一见母亲昏迷,也跟着焦急地哭了起来,陈惠妃倒是还能保持冷静,帮着谢珝真处理好了现场,没过多久,便又有人来报说金乡郡王处也遭到了袭击。 不过很幸运的是。 成安公主当时与金乡郡王还有郡王妃都在一处,人手很足,只有成安公主被受惊的金乡郡王推倒,扭伤了脚。 “还是让她们自己安静会儿吧。”皇帝抖了抖衣袖。 谢珝真看见他袖口处有两道刀痕,便面露关心问道:“陛下身上伤着了没有?” “一些鼠辈罢了,如何能伤得了朕?”皇帝这下子满意了,得意地说道,“如卿所料,这一路上没叫他们找到下手的机会,如今到了这地方落脚,他们就耐不住了,啧啧啧,如此没有玩游戏的耐心,怎么可能成得了大事?” 他摇头晃脑地贬低了一番今日刺杀事件的背后推手:“不过也怪不得他们,谁叫咱们实在太强,太没破绽,才让他们在这许多年里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上进’的机会,犹如饿绿了双眼的野狼,终于嗅到点儿肉味了,怎能不急吼吼地扑上来,想要撕咬一口,用以饱腹呢?” “不过也好,他们若是耐住了这一回,那朕岂不是就得找其他借口收拾他们了?” 皇帝的表情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谢珝真却敏锐地觉察出他夸张笑容底下潜藏的愤怒,若单单只是些不甘寂寞的宗室和外臣作乱,他怎么可能说出要收拾那些人的话? 而且他真想收拾谁的时候,也不太喜欢找借口,往往是收拾完了,再扒拉扒拉看看那些人都有什么比较合适向外展示的罪名。 稍作思忖后,谢珝真不太客气地开口了:“是陛下的哪个好孩子,要朝他的父皇母后举刀?” 皇帝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全没了,他委屈巴巴地靠近,将脑袋靠在谢珝真肩上:“朕心痛......心好痛,怎么就这么蠢,这么蠢......竟然用这么显眼,这么无用的法子来杀他的父亲,实在是蠢得让朕心痛啊!” 起先谢珝真还安抚地摸了皇帝的脑袋两下,当听清楚他狗嘴里说的什么屁话之后,便不耐烦地把人推开:“陛下既然还这么精神,不如先去见见灵州本地官员,臣妾先将行宫扫一遍,必不会再叫您有继续心痛的机会!” 一巴掌拍走了发癫的皇帝,谢珝真听女官说柳嫔已醒,便在交代了几句话之后,亲自起身到侧殿去表示一下自己的关心。 “娘娘!”柳嫔躺在榻上,正欲起身行礼,被谢珝真抬手阻止。 “还伤着呢,多礼做什么?”谢珝真冲着一旁行礼的陈惠妃和六皇子点点头,又道,“你们遇上的凶险处本宫都听惠妃说了,在宫室查清之前,你们几个就都先留在此处吧。” “多谢娘娘关怀。”陈惠妃见谢珝真坐到柳嫔榻边,就带着六皇子到一旁也坐了下来。 柳嫔眼眶红红的:“今儿多亏了陈姐姐及时相助,不然我们母子怕是......” “是得谢谢陈娘娘!”六皇子跟着说道。 而陈惠妃则是摇摇头:“也得谢谢保儿的一片孝心......” “哦?”谢珝真好奇地看向脸上惊恐担忧之色犹未褪去的六皇子,“如何说?” 陈惠妃冲一个宫人招手,那宫人便提着一只破损了的莲花状宫灯走了上来,陈惠妃拿过宫灯,摆在谢珝真眼前请她观看。 谢珝真一看便道:“这不像是宫里的制式。” 陈惠妃道:“是柳嫔,自出发以来,便开始思念家乡,保儿晓得柳嫔的家在夏秋节庆之际,都爱放莲花灯,因此便让宫人做了来,这灯与寻常模样的宫灯不同,盛放灯油处没有罩子遮挡,若不是臣妾情急之下用里头的灯油浇过去,叫那刺客无法视物,瞧他那样子,只怕是还要继续攻过来呢。” “本宫记得柳嫔娘家便在通州?”谢珝真心思一动,问。 柳嫔点头:“嗯,通州水城。” 第532章 故事(11) “方才本宫没看仔细,这莲灯的模样,似乎与寻常见的都不相同?”谢珝真将那盏莲灯拿到手中。 柳嫔见状笑着说道:“这是臣妾离家前那两年水城中最流行的样式,是......” 她笑容一顿,看了旁边的六皇子一眼。 谢珝真见状,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朝六皇子招了招,六皇子乖乖走过去:“母后。” “保儿,母后看这灯底下像是摔裂了,你拿着出去寻夏至姑姑,叫她带你去找些材料把你给你娘亲的礼物补一补,可好?”谢珝真温柔地询问道。 六皇子欲言又止了片刻,最后还是乖乖地点点头:“好的。” 他当然看得出长辈们是故意要支开自己,恐怕接下来的话题不是适合自己知晓的......但六皇子今年十四岁,正是一个人自我意识生长最迅速的时候,大人们依旧拿他当小孩儿看的做法让他稍稍有点逆反,不太开心地拿着莲灯出去了。 支走了孩子。 谢珝真看着柳嫔:“这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倒也不是,就是不太好与孩子说罢了。”柳嫔摇摇头,道,“这灯......是从臣妾家乡的......花楼里,那些花娘手中流传出来的。” “哦?” “臣妾的爹娘原先做过一段时间送货的生意,给人在河道上跑腿,帮忙把布料脂粉什么的往各处送去,也接触到过几个花娘,这灯一开始是花娘们用来祈愿的,底座处与寻常莲灯不同,可以随水漂流许久,哪怕遇上些波浪也很难沉没,据说是一个很擅长木工器械的人,为了纪念一个早逝的花娘特意设计的。” 柳嫔回想着,说:“我家在水城靠边的地方,往日也很难见到城中的花娘们,只依稀从长辈们口中听到过,说是城里头特别兴盛的花楼的头牌娘子莫名其妙没了,那花楼没多久也跟着倒闭,里头好多花娘要么自赎其身,要么被人买走,要么干脆去了别的楼子里......这灯虽然构思精巧但做起来不难,慢慢就流传了出来。” “后来又过了几年,臣妾那时也才不过十来岁吧,曾遇见过一个船上卖这种莲灯的妇人,她还带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口音不太像是本地人,母女俩在那一片租了院子,偶尔会出门卖些小东西贴补家用。” 柳嫔的话匣子渐渐地打开了,她见在场的两位“姐姐”都做出安静倾听的模样,心中的紧张感不由得慢慢消退,连被包扎好的手臂上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臣妾家面前的那条小河是她每次出门都会路过的地方,一来二去的,那位娘子也与我母亲算是认识了,她再路过我家门口的时候,若是见到我,还会从兜儿里掏出糖或者小花头绳送给我。” 柳嫔年近而立,又已经诞育了子嗣,照许多人的标准来看,已经到了最该端庄持重的年纪,然而此时此刻她的脸上却全然是少年人的欢快与雀跃——她并非独生女,上头有一兄一姐,底下还有一个弟弟。 家里日子过得不算紧紧巴巴,但也没宽裕到哪儿去,上头的长兄被父母寄予厚望,巴望着他能带领全家改换门庭,所以早早就送去书院进学,家里一切的好东西都是紧着他的,只可惜书读了许多年,考到秀才便再难寸进,最后在城中大户人家做了账房。 而长姐年纪只比长兄小一岁,自小便精明能干,早早就承担起了家务不说,还能帮着父母出谋划策,尽一切可能地给家里找些可以多赚钱的法子,是个行事利索的人,只是性子显得严肃苛刻了些。 作为家中次女的柳卉儿打小就是沉默的,没多少存在感,性子也是怯生生,在家里受着父母与长姐的三重管教,偶尔还会被最小的弟弟欺负。 但她却是全家里生得最好看的那一个,又因为性子实在是软和,听话,还会扎花刺绣.......所以当时的左邻右舍,不少家中有儿子的妇人都很喜欢她,想叫她做自家儿媳。 若不是柳嫔刚好在适合的年纪遇上了皇帝选秀,又被前来遴选身家清白的民家女的花鸟使看中的话,柳嫔这辈子大概也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如同她的母亲,如同她的姐姐,虽然性格处世皆不相同,但在水乡河道上飘摇一生的未来只需一眼便能看到底了。 “那位娘子的手很巧,她自己就会做莲灯,而且做出来的样式比别人家的都好看,还结实,对人也是温温柔柔的,只是从来都不提起自己的来历过往。” 陷入回忆里的柳嫔,在为了从前美好记忆而欣喜的同时,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向谢珝真与陈惠妃诉说起了她自己记忆中始终未能得到解释的疑惑:“与我娘她们几个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也直说她家夫君是个行商,常年在外地跑,一年到头团聚不了几次......” 说着,柳嫔面上露出几分犹豫:“那时候......有人说她是商人在外头置的外室,所以她夫君才很少露面,女儿也很少出门,而且还是跟着她娘姓,就是因为怕被那商人的妻子给逮着了。” “后来有一天,我做完了家里的活,又在门口遇到那位娘子,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我姐姐给揪回去了,姐姐让我以后不要再与她家来往,因为.....因为那位娘子从前就是那座死了人的花楼里的花娘,被商人买出来安置的外室......” 柳嫔的诉说变得艰难起来:“我当时不信,想.....想背着长辈去问问清楚,因为她平时是个很好的人,不该被这样污蔑的,可我却瞧见她家门口有几个男人出入,其中一个是她的‘夫君’,她.....她有的时候唱歌,有的时候吹笛,有的时候......在哭。” 大家都说那商人做生意赔了,便叫外室重操旧业,甚至连两人的女儿也想卖掉。 “臣妾最后一次见到那位娘子,是在跟着花鸟使进京之前的几个月,她跟着那个商人,带着女儿搬走,据说是商人得了贵人的赏识,又要发达了,便接她们娘俩一起去过好日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臣妾现在想起来,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心里慌慌的。” 柳嫔勉强露出来一个笑容,试图说点轻松的话题:“对了,臣妾能记得她那么久,不单单是因为她人美也温柔,她有个好特别的姓氏,是洛神赋里那位甄娘娘的名字,大家都管她叫宓娘子,她家女儿的名字又好听又喜气,叫做宝宝,宓宝宝!” 第533章 故事(12) 水城府衙大堂里,一片血腥,满地残肢。 继齐少峰惨死之后,他的好跟班好狗儿的张兄也在惊恐之中被斩掉了那颗神似蛤蟆的脑袋。 陆微垣抬脚将这颗曾经对着自己出言不逊的脑袋踢飞出去,胡自怡擦擦她刀上的血迹,转身走出大堂,让跟着自己一起过来的暗探们把现场给打扫打扫。 令人惊喜的是,在遍地的死尸里,脖子上中了一刀的唐知府竟然还有气儿。 “想来是这位姐姐方才情急之下下刀歪了,才叫他有半条命剩下吧。”陆微垣看向洛川客说道。 洛川客面色带着些紧张,两个蒙面的女子一声不发地站在她身后,手上的刀并未收起——方才陆微垣爆发出来的杀伤力实在是太过可怕了,更加可怕的,是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对于杀人的态度。 她杀掉齐少峰,杀掉张兄,杀了那些四处逃散的黑衣武士,简直就像是从自家花园中路过,瞧见一朵喜欢的花儿便抬手摘下来一样的轻巧。 当然人并不会在意那朵花离了枝叶会如何,正如陆微垣从不在意敌人飞洒的鲜血和破碎的肢体...... 更令洛川客几人感到胆寒的是,直到现在,一身他人鲜血的陆微垣笑起来依旧会叫她们觉得对方是那么地天真,那么地可爱,无知无觉地便要忽略她是一个如此残忍血腥的杀手了。 “小川姐姐想怎么处置他呢?”陆微垣恍如没有觉察出这三人的紧绷的态度,问,“是作为被围杀的苦主有仇报仇,还是作为......他的顶头上司,他的教主,处置这个以下犯上的家伙?” 听到她这样问,洛川客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对啊,第一次见面后没多久,小川姐姐来京的路线就已经被分析得一清二楚了,虽然你一开始用的就是别人的身份,而且在路上几次更改座驾和路线,但这可逃不过娘亲的眼睛们,只要一弄清楚你的起点和行经的地方,就不难推测出你的身份了。” 陆微垣眨眨眼,脸上还沾着血,却一歪头,用撒娇的语气说道:“小川姐姐第一次来见我却带着幂笠,第二次见我,却又编个假名字,如此遮遮掩掩,实在是很难不叫我怀疑你与我的这场相遇究竟有几分是真情,这一路上,元君着实是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姐姐就当可怜可怜元君,不要将你我之间的一切,全都归于欺骗好么?” 她可怜兮兮,却又透着一股残忍的荒谬感。 洛川客抿紧了嘴唇,又开口道:“我的确是带着目的接近殿下......”皱皱眉,“若我承认的确欺骗的成分更多,殿下会如何对待我这个骗子呢?” 陆微垣精致的眉眼间流转着一股子悲哀:“那元君,纵使再多不愿不忍不舍,也只能——” 少女甜美软绵的嗓音陡然一沉,如久冻的寒冰,直刺洛川客肺腑:“杀你了。” 顿时,一室寂静。 良久。 洛川客朝着陆微垣行了一个礼,语气稍稍有些沉重地说道:“多谢殿下饶命之恩。” 陆微垣见状,随便拖了把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又让进来打扫的谢氏暗探去给唐知府治一治伤,既然侥幸活下来了,那就叫他在旁的事情上再起点作用。 坐稳,翘好二郎腿,陆微垣才又看向洛川客:“姐姐应当知晓本宫想晓得些什么,不如一起坐下来说说吧,对了,还有先前你的那个故事,本宫还没听到结尾呢。” 洛川客没有坐,而是示意身后二人收起武器,往后退了几步,而自己则是直挺挺地站在陆微垣面前,认真得犹如是初次觐见大盛最尊贵的殿下:“在下姓宓,单名一个念字。” “洛川有神曰宓妃,你是柽州宓家的后人?”陆微垣问,“先是罚做奴籍,后不知去向的宓家木雕大师那双孩子,是你父亲或者母亲?” 她摇头:“年纪对不上啊。” 宓家出事,是在先帝二十年的时候。 至今已经过去了快要两代人的时间。 宓念不过十八九岁。 果然,宓念点头:“他是宓家那位雕刻大师的长子,在下的义父,也是老师,是一开始在云州处活动的,红阳教的教主。” “他从天舞阁里带走了我。”宓念闭了闭眼睛,那段记忆对她来说,是无比难言的不堪过去,“他是来这里找他失散多年的妹妹的,最后却没能如愿,当天舞阁与玉瓶馆全部陷入头牌花娘离奇惨死的风波,继而倒闭的时候,他收了我为义女,从那个地方......把我带走了。” 她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又开始用那种引人不知不觉便沉浸在故事里的语调,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 阴天。 阴天。 还是阴天。 自打被家人亲手卖给一个戴大红花涂大白脸的尖嘴男人,又被他带着来到这个小小的水上之城,就没再见过天上的太阳了。 没有名字,被花楼里的管事嬷嬷根据到来的顺序,随便叫做十七娘的小姑娘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这扇窗户实在是太小了,圆滚滚的,几乎就要被木条钉得不透风了。 十七娘蜷缩在窗户底下,抬头望着窗外那一片阴沉沉的天空。 因为不肯听话,因为总是哭着想要回家,因为咬了那个对自己动手动脚的龟公......总之因为很多事情,她已经被关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 昏黑的暗房里,十七娘忍着腹中的饥饿和空气中难闻的朽烂气味,朝房间中某个更加昏黑的地方看去,扬起声音问道:“喂!你还好吗?” 第534章 故事(13) 黑暗里一个虚弱却依旧冷硬的女声回答了她:“......死不了。” 那个声音说着:“我倒是想死,可他们......呵,不会轻易叫我死。” 十七娘是这一批女孩儿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她听得半懂不懂,试图用自己熟知的事物来理解那女子的话:“他们每天都给你送饭呢,他们想叫你吃饱,吃饱了才能活下去,就像我家里,弟弟是所有小孩子最能吃饱的那个一样......” 十七娘揉了揉肚子:“弟弟比我贵重,你也比我贵重。” 那个声音突然沉默了片刻,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偷偷在门上放了块石头,把嬷嬷砸伤了。”十七娘说道,她不喜欢平日里看管自己几人的嬷嬷,因为总是挨打,挨骂,还会被要求脱了衣服,用针在身上不停地扎。 “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听那些姐姐说,你是最好的,最能赚钱了......他们怎么会把你关在这儿?” 十七娘不解地问道。 黑暗的那一角,浑身都被捆绑着悬挂起来,还被喂过可使人力松劲泄的药物的女子,一身单薄的白衣,隐约可见绳索绑缚处已经隐隐磨出了血迹。 “因为有人喜欢。”月明夜声音里全是漠然,“他们要把我送给一个大人物,那个大人物喜欢这样......他喜欢我的脸,更喜欢这张脸与满身血痕映衬的模样。” “啊?”十七娘不太明白,她年纪太小,不懂得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别人受伤害,“这就是风光吗?” “嬷嬷总说只要我肯听话,以后就能像你一样风光。” “可如果风光就是你这样子的,那我宁愿永远都不听话了。” “风光?”月明夜仿佛被这小姑娘逗笑了,“哈!风光!” “一个妓子,无论生死还是这身子都只能由人摆弄的东西,甚至都及不上一只最廉价的瓦罐......风光?” 月明夜笑了几声,声音又变得落寞:“......好歹瓦罐碎了就碎了,碎了依旧是瓦,是泥,我是什么呢,碎不了,也碎不成最原本的自己了。” “啊?”十七娘依旧不太明白,她只觉得自己腹中空空,已经饿了很久,于是她朝着那声音的方向爬了几下,“要是下次有人来给你送饭的时候,你不想吃,能分我一些吗......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嬷嬷说男人们很愿意为你花钱啊。” “我爹娘奶奶都只愿意给弟弟花钱,只会把我和姐姐们卖去换钱......那些男人是喜欢你吗,所以他们才会为你花钱?” 月明夜看着地上爬行的小小身影,一些重话憋到嘴边了,最后到底还是咽了下去,转而拾起几分耐心:“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快乐花钱,而不是为了我,我只是他们用来寻找快乐的一件工具,工具可以被破坏,工具不需要自我,工具只有被使用的命运......” “快乐?”十七娘爬了几下之后,就没力气了,“吃饱才是快乐的。” “你是......被他们吃掉了吗?” “可米被弟弟吃了就没有了,家里的鸡也是得先杀了炖熟,才会让弟弟吃的......你为什么被吃掉了,却还是活人呢?” 月明夜看着小女孩儿:“我已经不是活人。” “那你是鬼?” “我倒是很想成为恶鬼。” “恶鬼就恶鬼吧,恶鬼会法术的吧,我不怕恶鬼会害死我,恶鬼行行好吧,我好饿呀......” .................................................................................................................................................... “后来,她被人带走了,而在我被饿死之前,她让一个嬷嬷把我放了出来,嬷嬷带我去见她。”宓念平静地叙述自己的过去。 讲自己只是个因为相貌尚可,所以被父母卖给人牙的寻常女童,本非奴籍,却因为父母想多要些她的卖身钱给弟弟攒着,竟答应了将她舍在一对奴籍夫妇的名下,将她从良变奴。 成了奴籍的宓念,可以被卖去的地方就多了。 她与一批来历各异的女孩子,都被送到了天舞阁,接受老鸨龟公们的调教,作为娼妓的预备役,所要接受的这些调教的手段,实在是很难宣之于口。 不断有女孩反抗,不断有女孩认命,也不断地.......有人死去。 “那时的我以为,我也会像以前那些被打死的,被饿死的,染了病,流血太多救不活的姐姐们一样,死了,烧了,骨灰都被抛进河里......”宓念原本平静的声音出现一丝细微的颤抖。 “但是她救了我,却又不把我留在她的身边,只是叫我照旧与其他女孩生活在一起,不过我从那之后,就吃的饱饭,也不怎么挨打了。” 然而就在小小的十七娘才吃了没多久的饱饭之后的某一天清晨,她看见一艘花船停在天舞阁的后门处,而月明夜血淋淋地被人从上面抬下来。 她那身白衣几乎已经被完全浸成红色,露出袖口的手腕边缘隐约可见翻卷的皮肉,只有她的面孔依旧那么完美高洁。 “大人玩得起劲儿,稍稍弄过头了些。” “这丫头不争气,真以为受了几句男人的捧,自个儿就真的是月中仙子了,殊不知越清高,大人......就会弄得更狠啊。” “就是啊,哪家楼子里没有被玩死的妓子?” “又有哪一年......这河两岸上是不死人的呢?” “啧啧啧,也怪她自个儿命不好,那么多人看过齐家公子的美人图,里头总有几个爱作弄人的,也怪她是个妓子奴婢,若是良家女......” “......若是良家女,这话扫兴,谁从前还不是个良家女了?” 第535章 故事(14) “那一次,她没有死,但是也消沉了几天,楼里的客人见不到‘月仙’的面,便又转头去捧玉瓶馆的‘花神’,天舞阁的老板可见不得这个,不顾她身上的伤还没养好,就逼着她出来待客。” “趁着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完,老板从不知什么地方寻了个纹身师傅来,将那些伤口,画成了流云飞星的样式,衣衫解下时,犹如月光映身......他们又把那个姓齐的请来,再给她重新画了一张美人图,那图流传出去,狂蜂浪蝶更是不计其数地朝着天舞阁涌来。” “那段日子......她鲜少能有走出阁楼的时候。” 鸨母与龟公两眼具变成了金子模样,带着一波又一波的男子在月明夜房中进出不断。 终于。 “......到了年底,楼里客人少了,一天晚上,她来找我,跟我说——” “我想死。”月明夜披散着长发,一身白衣,赤脚站在十七娘跟前,平静地告诉她。 十七娘脸上的笑容很快凝固:“为什么,我很快就能长大了,我......嬷嬷告诉我们,我们的脸和身段就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我们让男人喜欢,就会提高自己的价值,就可以往上爬,不用像外头一些地方的妓子一样,去接待那些又脏又臭还有病的男人。” “就像......故事里的佳人和才子一样,我们为他们跳舞唱歌,他们就会给我们钱,还会写诗画画,让我们能有更多男人喜欢,最后说不准还能赎身出去。” “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能和你一样有自己的房间,和你一样穿漂亮衣服,也能和你帮我吃饱饭一样,去帮别人也吃饱饭......我还没谢过你,也没请你吃过饭呢!” 月明夜沉默了许久。 这个时候正是楼子里花娘们睡得最沉的那个时间段,她带着十七娘,从后院的一道小门绕进一个可以看见河道的房间,路上遇到过睡眼惺忪的鸨母,后者只是打量这一大一小几眼,说了句安分些,便打着哈欠离开。 “不要相信鸨母的那些话。”月明夜告诉十七娘,“我们生来不是为了接待男人才存在的,来这楼里的男人,和来不起这里的男人没什么分别。” 十七娘依旧不太懂:“嬷嬷跟我和姐姐们说,你的日子是咱们所有人里最好的,你是最受老板器重的,将来一定会......” “我没有将来了。”月明夜突然有些暴躁地打断了她,然后解开自己的衣服,让十七娘看自己身上散发着淡淡银光的花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并不需要眼前的小姑娘回答自己:“这是毒,用上这个,我就活不了几年了,不,我本来就活不了太长时间了。” 月明夜两眼发直,愣愣地看着十七娘,忽然抬手朝自己头上梳了两下,抓下来一大把头发:“我十七岁,但我的身体说,她已经老得走不动了,我每天都很疼,每次被男人触碰,都很疼,但我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叫喊,我尖叫着让他们滚开,他们却以为我是在逢迎......” “你不要学我。” “不要和我一样!” 月明夜突然崩溃了一般地蹲下,抓着十七娘的双肩,死死盯住了她:“别相信那些鸨母和男人嘴里说的什么才子佳人,那都不过是要用你们赚钱让你们安心被‘吃’掉才编出来的谎话!” “才子?” “佳人?” “赎身?” “哈哈哈......”月明夜笑声苍凉,“不要相信嫖客写出来的故事,不要相信他们嘴里的任何一句话,别信楼里的老嬷嬷......你看看我,看看我,他们只会趁着我还够年轻漂亮,还够有名声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卖给不同的男人,直到榨干我最后一滴血,让我变成一滩烂肉,再毫不犹豫地抛弃,继续用这一套一套的鬼话去欺骗调教下一个‘月明夜’!!!” “他们就是那么地会美化自己的行径,把吃人也说得那么美好,还要激着咱们......竟以买卖自身为荣?” “名妓,多风光啊名妓!” “多让人羡慕啊!多让人嫉妒啊!名妓!名妓!怎么他们自己不愿意售卖自己!自己去做那个书里口中被传颂的名妓!” 十七娘被她骤然的爆发给吓住了。 而月明夜却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你是这里唯一能与我说得上话的人了,我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十七娘怯生生地看着她,本能地回答道,“我叫三丫,不晓得家里姓什么......” 月明夜爱惜地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好呀,我是......向撷之,我和你一样,也是家里的三丫头,我有一个姐姐,叫做向采之,我们都和你一样,父亲母亲更在意弟弟......” “我灌我园,有采之心。于以撷之,既有且多。采之......撷之......大姐姐与侯府世子有情,便是他的珍宝,而我们......他很希望我们能早点嫁入高门,好将来提携弟弟,可惜......可惜啊,在我们长大之前,在我们能出嫁之前,他就因为犯事,被剥夺官身,沦为囚徒罪人。” 见十七娘懵懵懂懂,眼中有关怀之色,向撷之露出个温柔的笑脸:“吓到你了吗,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只是......只是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很想死。” 她轻轻地贴过去,双手虚虚地环着十七娘的身子,却不肯让自己的身体触碰到小姑娘:“你别怕,我死了之后,你还是能继续吃饱饭的,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能在那么多年过去,始终坚持寻找自己沦落风尘的妹妹的人,还是值得托付,不像我家......他们回去了,向采之向撷之,却早已是死人了。” “我把你托付给了别人,离开这里,去哪里都比这里更好,你......不要害怕,要好好活着,饱饱吃饭,乖乖睡觉,长得大大的,让谁也不敢欺负。” 十七娘懵懂依旧,彼时的她只觉得悲伤,只觉得心疼,隐隐觉察到身前女子对她自身,对这个世界的厌烦,十七娘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 所以她只是轻轻地靠进向撷之怀里,抱紧了她。 第536章 故事(完) “那天之后,我许久没能再见到过她......直到一天,十五月圆......” 宓念告诉陆微垣,那天晚上的月亮很白,河水很清,天舞阁的客人和鸨母龟公们,一起到楼子中央的露天戏台上赏月,而向撷之那个晚上被人包下了,并未同往。 在那不久之后,就发生了让天舞阁一夕衰落的疑案。 “其实最先发现她尸身的,不是传闻中的某个龟公,而是我。”宓念这么说着,“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法入睡,趁着嬷嬷们不注意,偷偷的出门,想散心,却发现我们那批女孩儿住的地方的后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所以我就偷跑了出去,却不想......” 她的惊叫声引来了附近看守的龟公,只是还没等龟公发现她,宓念便被一人捂住嘴带离了现场。 “那个人就是我的义父,大家都叫他教主。” 那天之后,她再没能回到过水城,而是被红阳教主养在了云州,作为教主的义女,宓念有了现在的这个名字,并且慢慢收拢了一部分教众,或许是红阳教主始终对他寻不到的亲妹妹行踪存愧,他用女子和钱财引诱了许多人入教,自己却终身不娶,临到老了,快要死了的时候,又突发奇想地要把教主之位传给养女。 “宓家人不止擅长雕刻,更有一手祖传的机关秘术,教主他那年就是用了一种机关船,将巨石悄无声息地运送到天舞阁外头的那条河道里,让她可以......用那种方法死去。”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是教主他临死前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才叫我得知了些许内幕,玉瓶馆里那位惜芳菲姑娘的死亡似乎也与他们脱不了关系,只是他们究竟做过些什么,如今教内已经无人知晓。” 宓念说着,撩开衣服的前摆,忽然对着陆微垣跪了下去:“殿下,我知道红阳教所行所为,皆是天理难容的恶事,但教中女子,多半无辜,她们......要么是被父母所弃,要么是被丈夫、儿子亲手奉献,她们被至亲之人一次又一次地牺牲丢弃,她们除了红阳教,无处可去,也无处敢去。” “但在教中生活,对于这些女子而言,同样无异于是地狱了。” “红阳教义之中,融合许多西竺教的说法,女身即为罪孽,生而为女,必是前世造孽,今生便受流血、生育之苦偿还,只有在世间受足了罪,才能在死后成佛成圣,褪去女身转为男体,自此,在红阳教的无忧家乡中享极乐逍遥......” “我不认为这是对的,但我的确势单力薄,无力改变。”宓念额头触地。 跟在她身后的两个蒙面女子互相对视一眼,摘下了蒙面的黑布,露出两张同样布满疤痕的脸来,她们也跟着跪了下去。 而原先吊儿郎当地靠在椅子上的陆微垣已经站了起来。 “如齐少峰这类的人,联手将我这个所谓的‘教主’排挤出了云州,我便借着他们想要打通京中权贵关系路子的这个念头,索性用要为老教主寻亲为理由,跟着上了京城,尝试与殿下接触。” “你是想借我之手,铲除红阳教?”陆微垣问。 宓念回答道:“是,若是交给旁人,在下没法放心,但您......与皇后娘娘是不同的,即便我生在云州边境,也能感受到那股吹遍大盛国土的新风,正是因为这股风越来越近越来越强,红阳教中众人才不得不开始求变。” “但我想要的变化,和他们的不同!” “他们意图联系京中官员权贵,用那套在云州等地百试不爽的老手段渗入其中,扶植更偏向他们的皇子登基......” 陆微垣轻笑了声:“真是异想天开,不过小川姐姐有句话说得不错,我娘的确是最不同的,那些蠢货不会以为真是他们天命将至,我母后才会突然要巡游各处吧?” “这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机会,叫他们主动把自己给暴露出来的机会罢了,而你——比那些人聪明得多。” 陆微垣弯腰把宓念给扶了起来:“对了,你先前说,你上京用的借口是要为老教主寻亲?” “正是。”宓念没有过多矫情,顺着那力气就站了起来,她知道这是陆微垣认可了自己的表现,心里不由得放松许多。 “那我能问问,你们老教主要寻的这个亲人,可是姓沈?” 宓念顿了下,道:“或许是姓沈,老教主临死前才找到的线索,说是他沦落风尘的妹妹起先的确到了天舞阁那一带的花楼里,但很早就被一个行商买走,不知去向,那一年老教主寻过去的时候,她已经离开水城,但没过多久就又回来了,而老教主他却又已经朝他处寻去,机缘巧合地,就这么错过了。” “那就差不多都对上了。”陆微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些许怜悯之色。 宓念心中感觉有些不妙——老教主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千刀万剐去死也是活该的一个玩意儿,但他到底救过自己,又有抚养教导之恩,若是能得到他临死前心心念念的亲人的下落,那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要去探查一二的。 “还请殿下告知。” 陆微垣看了她一眼,背过身去:“从前,皇帝的后宫中有一名叫做沈楠榴的宫嫔,她是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育阳侯府家里旁枝的女儿,被育阳侯府的大老爷收做养女送入宫中,没过太久时间,她就因为谋害他人被打入冷宫,说不清是已经疯了还是终于清醒,总之,她被打入冷宫后就自尽身亡了。” “她死前留下血书自述,并非育阳侯府旁枝女儿,而是一个花娘与商人之女。” “她最后的愿望,便是希望能葬回娘亲身边。” “但她的娘亲早已被沉入江中,尸骨遍寻不得......先皇后娘娘,便将她的骨灰与衣物送到通州,在江边的墓园为她们建了塚,立了碑。” 又一声叹息过后,陆微垣转回身来:“从你自称洛川客开始,本宫便在想你与她会是什么关系,却没猜到,这其中竟有如此多的曲折。” 第537章 生父 得知宓宝宝和宓娘子都早已身亡的消息,宓念久久不知自己该作何言语,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双手上因为练习雕刻磨出来的厚厚的茧子:“我不是个聪明的,这双手也不够灵巧,所以我只能多记,多想,多练,才......” 才能慢慢得了老教主的器重,无比艰难地在自己身边聚集起一批同样还没有完全被红阳教教义洗脑认命了的女子。 陆微垣抬手拍拍宓念的肩膀:“斯人已逝,重要的是未来,小川姐姐——以后我还是继续这样叫你好了,洛川来客自然是神女宓妃,清理了红阳教之后,若你愿意,还可以继续用这个干净的名字留在本宫身边。” 不等宓念做出反应,陆微垣又突然想起另一个人的名字来:“哎呀,你方才的故事里说,月明夜的本名乃是向撷之?” 宓念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点点头。 陆微垣“咦”了声:“老教主当初寻妹,应当是把水城里的花楼都找了一遍的吧,当年向家犯事,全家都落罪为奴,向老爷的长女向珍之被武威侯府前二少爷藏在京城做了外室,剩下两个女儿跟随父母一起被发配出京......向撷之流落到水城,那向采之去了何处?” 听她这么一问,宓念控制不住地回忆起自己在天舞阁中的种种—— 天舞阁的老板是专门对照着“惜芳菲”寻找美人,意图压过玉瓶馆一头。 而惜芳菲与月明夜只相差一岁,又在同样接触过老教主之后,选择在同一日,用相似的法子死去...... 一个无比可怖的念头从宓念心底缓缓地浮了上来:“殿下的意思是......” 陆微垣合上双眼:“将府衙中卷宗翻一翻吧,或许翻一翻,就能找到线索了,毕竟向家被平反的那一年她们才同时离世,而向家也只是平反而已,手中并无太大权力。” “可若她们是亲姐妹,那为何这么多年过去,说起这桩疑案时,却从无一人提起?”宓念只觉得荒谬极了。 陆微垣却缓缓说道:“那自然是有人不希望提及,毕竟家中女子受了父兄牵连,为奴为娼,对于某些人而言,可是比天还大的侮辱啊。” ................................................................................................................................................ “真的是在这里?” 一个面容黝黑,身形枯瘦的男子,穿着一身与他长相十分不符合的织金锦衣,站在京城一家小酒馆的门外。 这家小酒馆的生意不太好,跑堂懒洋洋坐在门边,掌柜则是在柜台上趴着瞌睡。 跟在男子身边的,是一个满脸不耐烦的妇人,闻言她皱了一下眉:“教友们好不容易才发现他没有跟着皇帝一起离开,而是隐藏身份留在了京城里,又搭上半数暗线的性命,才终于确定了你那亲儿子的所在,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你可别忘了,当年,大家废了多大的力气,才用别人把你和你那小崽子从矿上换下来,不然你早就死在矿里了!” 锦衣男子——周庭瞥了妇人一眼:“啰嗦!” 妇人冷笑:“二少爷还是收敛着些,咱们此番过来,是为了说服永嘉侯的,可不是叫你过来得罪他。” 朝地上呸了一口,多年的苦役,以及躲躲藏藏的生活,已经把他变成从前他最看不上的下等人的模样,哪怕再度穿上了锦衣,也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侯府公子:“若不是谢氏那毒妇心狠手辣,我武威侯府也不会落到与你们这群妖人谋皮的地步!” “二少爷说笑了,你武威侯府沦落到这地步到底是因为谁,您自个儿心里还不清楚么?”妇人轻蔑笑道,“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可别把自己也骗了,好了,趁着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快些进去找到永嘉侯吧,到底是亲生的父子,血脉相连,你若能说服他,不止咱们在京中添一大助力,而且二少爷你也能得偌大好处不是?” 周庭看了催促起来的妇人一眼,骂道:“你们,还有谢氏那毒妇,一个两个,都叫我做绿头王八不说,还要我这当老子的给儿子低头,永嘉侯,呵,他如今有权有钱有爵,我看你们的算盘只怕是要落空了。” “怎么会呢?”妇人道,“离了谢皇后,他照样是永嘉侯不说,还能得一门侯府贵亲,认祖归宗,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处处受女人的制衡,只能寄人篱下,小心翼翼讨好夺母之人,当煜熠公主这个妹妹的一条狗。” “可怜的永嘉侯,都快二十岁了,怕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吧。” “他那个红杏出墙,捡了高枝对付夫家的亲娘,心里头只有他妹妹,为着推公主上位,连自己儿子的终身大事都能一直压着,这不都得二少爷你这个当人亲爹的,来主持主持公道?” “二少爷若是觉得没法向儿子低头,那不妨多想想向氏,还有你们的几个孩子罢,向氏可比你上进得多,早早就决定要亲自去跘住煜熠公主了,二少爷......你不会连自己的女人都比不上吧?” 周庭怒极,不再搭理这妇人,一挥袖子,蹬蹬蹬就进了酒馆,暴躁的脚步声把掌柜和跑堂全部惊醒。 妇人看着他的背影,再度发出一声嗤笑,眉目间满是志在必得的自满,她转身,正准备吩咐跟来的随从快把美人和珍宝准备好的时候,却猛地发现这条街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清空,而自己的随从也在不知不觉间,就无声地消失了。 就在妇人被吓得汗毛倒竖的时候。 藏身京城不起眼的小酒馆中的谢意,在时隔多年之后,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他的“亲生父亲”。 第538章 弑父(上) 虽然早知道永嘉侯美名在外,但在周庭终于见到了本人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愣住了许久,除却霎那间的惊异之外,心间更多的是怨恨。 谢意罕见地穿了一身黑衣,上头没有任何绣纹,头上也没戴冠,而只是用一条白麻轻轻束在发根处,寡淡的颜色叫他眉心处的红痣愈发鲜艳起来。 周庭越看,就越觉得这个多年未曾谋面的亲儿子身上全是那个歹毒的女人的影子,他试图努力地从谢意身上寻找出一点自己曾经参与过的影子,然而结果却是让他愈发地挫败与愤怒。 无论是眉还是眼,又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周庭都丝毫找寻不到属于周家人的痕迹,他简直......像极了自己眼里那个除却足够美貌也足够柔顺之外,便一无是处的女子。 周庭忽然有些不想进去了。 他的仇人,以及两人的儿子在这么多年一直过着风光无限的日子,反观他自己,早已被苦役和刑罚折磨得不成人样,昔日意气风发的侯府公子早已不复存在,曾经拥有过的两个女子,一个正是害他落魄至此的罪魁祸首,另一个......也已在窥得生机时果断转投他人怀抱。 这一切,让他在愤怒之余,又多了些自卑。 “既然来了,何不入内一叙?”谢意早已觉察此人的到来,在过去的许多年时间里,无论宫里还是宫外,几乎都不会有人特意提起愈发透明的武威侯府一家子,而这一家子人也似乎是终于学会了安分,静静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若说京城中有谁最期盼谢皇后的统治时期早点过去的话......非周家人莫属。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谢意都以为,周庭已经死了。 他看向站在门口犹豫的佝偻男子,语气里带着他自己也未曾觉察的厌恶:“周二少爷。” 一声“周二少爷”,将周庭心中恼怒的那一团彻底点燃,他抬脚踏入门内,却没注意到原本平凡安静的小酒馆里,飞快地掠过许多人影。 “那个女人就是这么教你的?”周庭气冲冲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又被谢意冰冷的眼神冻住了双脚,羞愤之中,他破口大骂,“小家子出身就是小家子出身,尽做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早知......早知如今,当初我就不该顾忌着你的存在,直接叫她暴病死了才好!” 谢珝真这个儿媳,并不叫武威侯府喜欢。 但武威侯夫人却是个笃信佛道的,在谢珝真生下了谢意之后,她对待这个生来便有一颗观音痣的孙子十分喜爱,连带着对谢珝真也没那么排斥了,而是试图将其调教成合自己心意的儿媳,若实在调教不成,便叫她在家里做个透明人即可。 然而武威侯夫人也如她最疼爱的小儿子一样没有意料到,这个毫无家世可言,往日里瞧着性子也是端静温柔的女子,后来,竟然会有胆子做出如此骇人听闻的行为来。 既然都有孩子了,好好儿过日子不行吗? 无论是为妻还是为妾,无论得不得夫君的宠爱,侯府还能少得了她一口饭吃不成? 武威侯夫人恨给自己小儿子戴了绿帽的谢珝真恨得牙痒痒的时候,对方却一连好几个打耳光刮了过来,告诉她她的好儿子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而自己这个不曾被武威侯府上下看在眼中的小小女子,又是如何借着周庭的害命之举,逃出一条通天道,反过来叫她全家下跪赎罪...... 周庭回想起自己归家之后,苍老了无数倍的母亲那一声声含血带泪的诉苦,就更加恨不能谢珝真当场暴毙:“你身为周家子嗣,怎能背祖忘典,竟一心向着那水性杨花的歹毒女人?” 许是对子辈的斥责让他找回了些许自信,周庭见谢意只是满脸霜寒地默默听着,并不回嘴,脑袋也跟着昂扬起来:“那样的女人,放在......放在族内,就是该沉塘淹死的!你是我的儿子,莫要执迷不悟,及早回头,来日......看在武威侯府的面上,这京中,照样有你的一席之地。” 说着,他忍不住又端详了眼谢意那令自己瞧了就恼火的脸孔,梗着脖子又道:“到时,为你聘上一个真正的温柔娴静,不慕权势的世家贵女为妻,娇妻美妾你想要多少就是多少,何必将自己屈与女人之下,俯首称臣?” 谢意缓缓地望过来,双眼之中一丝情绪也无,只有仿若万里冰封的极寒:“这是你们武威侯府的允诺?” “你们这家子,在京中,不过是虫蚁一般孱弱的存在,莫不会以为,勾结了红阳教,便真的可以叫那虚妄的神佛显灵了吧?” “一群阴沟里的老鼠的承诺你们竟也会相信,看来武威侯府,的确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他的嗤笑再度触怒了周庭:“你懂什么!” 想到出发前上头人的吩咐,硬生生压下脾气:“你可知道,你那好母亲,是绝对回不来的,而这京中迟早会落入......殿下之手,我来劝你,已是看在父子血脉之情上,你可别不识好歹!” 谢意却很是轻蔑地摆摆手:“什么殿下,藏头藏尾,也不过是一个见不得光的鼠辈罢了,周二少爷,我看,是你不要不识好歹,自寻死路才对。” 他突然笑起来:“你不过一个侯府公子,还是戴罪之身,我却是陛下钦封的永嘉侯,世袭罔替,皇恩不斩......这一切都是母亲为我争取来的,而你的存在,就是在我完美的人生上,落下的一个污点!” 不顾面前之人被自己气得愈发黑沉的脸色,谢意口中讽刺再开:“什么殿下,什么好歹,依本侯看,周二少爷怕不是失心疯了吧,就你们那一家子蝇营狗苟之辈,怎么会有人看得上呢?” “哦,抱歉,是本侯武断,烈日下腐肉粪泥,还是会招来一些苍蝇虫蛆的。” “你!”周庭怒目圆睁,“逆子!这是你自己找死!恭王殿下定然不会放过你的!” 第539章 弑父(下) “.......恭王。”谢意忽地收了脸上的笑色,“原来他也掺和了。” 周庭这下子才意识到对方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心头一沉:“逆子你......” “行了周二少爷,别太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本侯几时承认过你是我的父亲,冒认勋贵亲眷,可是要被流放的。”谢意站起了身,抬手轻轻敲了几下窗框,“还是说,周二少爷你已经喜欢上了流放的生活,才被那些邪教中人救出来,就迫不及待地跑来本侯跟前现眼,好叫自己能再被流放一回是吗?” “你不认亲父,是想被天打雷劈吗?” “有你这样的生父,才是倒霉到要天打雷劈呢。” 周庭几乎快要把两颗眼珠子瞪出眼眶了:“你......好呀,我就知道,就知道那个女人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你......你根本就是她和那个姓君的小子私通生的孩子!我的血脉......我的血脉才不会如此忘恩负义!” “真遗憾,本侯倒是很希望没你这样一个污点做父亲,另外,生我养我者我母也,你我之间本就无任何恩义可言,何来忘恩负义......哦,不对,能放任你这么活生生地在此处喷粪不止,足可见是本侯宽宏大度,你却丝毫不知感恩,大放厥词,论起这忘恩负义之举,世上无人能及周二少爷啊。”谢意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把折扇。 扇体乌黑,隐有金属之声。 频频被噎被骂,周庭气得说不出话,眼见谢意是铁了心的不肯认自己这个生父了,周庭重重喘了几口粗气,用一双泛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对方:“好好好,是你不识抬举......虽不知道你为何要隐姓埋名藏在此处,但这家酒馆前后,都已经被咱们的人包围了,永嘉侯,你就等死吧!” 谢意闻言,将手中折扇缓缓打开,周庭只看见他的下半张脸被藏入了黑漆漆闪着乌光的扇面后头,露出来一双依旧平淡冷漠得让人恼火的眼,而那颗眉心处的红痣却愈发醒目,如火,如星。 “你们来了很多人?” 谢意平静地问道。 周庭大笑两声给自己壮胆:“现在知道怕,就向我下跪道歉,求我保你性命!” “噫。”谢意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笑意,“是周二少爷开始害怕了才对吧,不过本侯还是得谢谢你们,为本侯一人,分出这么多人手来......” 他手腕一转,便将折扇翻过面来,执扇的手落到胸口处,轻轻扇了两下:“处置了这一部分,来日你们做困兽之斗时,才更能叫我等省心,也更好清理啊。” 乌黑的扇面上,是一个血红的“杀”字,这龙飞凤舞的字迹,让周庭忍不住想起家中许多年前曾经有过的御赐牌匾,但细细一看,又有许多不同。 然而扑面而来的杀气,让周庭没有心思再去思考这个熟悉又诡异的字迹。 在他的大脑还没能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本能地抢先一步转身,朝着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的门逃去。 然而下一瞬,周庭便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利刃狠狠割开,冲击力让他一下子朝前扑倒在地,剧烈的疼痛让他试了几次都没法爬起,直到他又感觉到一只脚,轻轻地踩在自己的右腿上。 周庭满脸骇然地回头。 只见一身黑衣,麻布束发的谢意一脚踩在自己的小腿处,居高临下地看来,而他手中那把漆黑的折扇竟然是精铁所铸,扇骨分明是一片片带着血槽的利刃,方才便是这东西狠狠击打在周庭的后背上。 “你......你不能这样,你这样是要遭雷劈的!”意识到接下来很可能会发生什么的周庭无比惊惶。 然而谢意却依旧没多少情绪,只冷冷地看着他,说:“你还不道歉吗?” 周庭不明所以,只下意识便哀求起来:“是......是我不对,是我不好,不该过来威胁你,不该对你出言不逊......啊!!!” 令人胆寒的骨碎声。 谢意脚底用力一踩,再慢慢地碾了两下:“本侯想听的,不是这个。” “啊......”周庭疼得满头冷汗,“救命!!!救命!!!” 谢意摇头:“啧。” 他放下脚,悠悠走了两步,换到周庭的左边,再抬起脚,踹—— 继右边小腿被踩断之后,周庭的左小腿也被踢折。 “周二少爷,你真是不够聪明,歹毒又愚蠢。” 周庭脑子里已经被疼痛彻底搅乱,出于求生的本能,一丝灵光终于闪过:“是......是我错了,我不该......我不该那么说你的母亲,当初......当初是我贪得无厌,是我好色下贱,都是我,是我歹毒,是我害她,是我害她......”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该,都是我的错,我是贱人,我是贱人......” 久久没有感知到自己再受伤害,周庭心中忍不住又起了一丝保命的希望,他努力地抬起上身,回头试图对谢意露出个祈求的笑脸。 但迎接他的,依旧是谢意冰冷的眼神。 “......我道歉了。”周庭骤然崩溃,“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你.......你想想你奶奶,你小时候,她对你很好的,你杀了我,你若杀了我,便是孙杀儿,这让你奶奶可该怎么活啊......我求求你......” “听起来,你娘对你十分重要啊。” 周庭立刻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露出讨好的神情来:“永嘉侯,侯爷,您......” “既然如此,你怎么就不想想,我娘对我也很重要呢。”谢意语落,乌光一闪,扇面上的“杀”字便被那血染得更红。 而周庭的脑袋离了残破的身躯,重重滚落,那双惊恐的眼就此凝固,再也没能闭上。 断去头颅,卸走四肢,剥皮剔骨。 谢意沉默而熟练地将周庭化作野狗的食粮,至于无法被消化的那些,接下来也会被他认认真真拿去彻底烧毁。 正如他对周庭所说,有这样的一个生父,对于谢意而言,是污点,是非彻底清除不可的污点。 “对了,等事情差不多了,周家也要烧干净才好。”黑色的衣角滴落血珠,谢意冲着小酒馆的无人处吩咐道,“让申国公夫人往义阳郡王府走一趟,本侯亲自去瞧瞧恭王到底都在盘算些什么。” 第540章 审问 通州。 水上小城。 府衙内外已经被迅速肃清,用水冲洒过的地面还泛着一阵难闻的血腥。 黑衣持刀,身材高大的女子护卫在每一处死角,水城中的大小官员,全部被从家中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薅了过来,惶惶不安地等待着被突然出现在城中的煜熠公主召见。 然而他们等待许久之后,却只见一个长相清秀,身穿四品官服的女子面带无奈地坐在原本知府的位置上,告诉在场众人,煜熠公主已经提前离开,接下来将由自己接手水城中的一应事宜。 白鹊词此话一出,底下众人无不纷纷松了一口气,尤其是某些对水城之中藏污纳垢所在一清二楚的有心人,更是恨不能煜熠公主早些离开才好。 这府衙里头全是血腥气,唐知府也不晓得去向,那多半是他们的谋划失败了...... 有人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开始祈祷唐知府等人最好已经死了,死人才不会暴露出他们共同的秘密来,而自己也能在这位女官手下多些喘息的机会,查案查案,大多是需要时间和精力,在这位女官查清那些不可言说之事之前,自己等人尚有时间逃出生天。 白鹊词坐在堂上,将底下众人的各色神情悉数收入眼底,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一声,果然不出公主所料,这水城中已经有许多官员遭受邪教腐蚀,若不是胡自怡当机立断,直接启用城中谢氏培养的暗探,提前调来本地女兵,那今日之战,只怕是要艰难许多。 但也可能没那么艰难? 白鹊词有些不确定地想道。 她并不清楚陆微垣的真正实力,但齐少峰那仿佛被什么巨兽碾压过的尸体就摆在那儿,她想看不见也没办法。 转了转有些酸涩的手腕,白鹊词忍不住慨叹皇后娘娘赐予的那份功法实在是太好用,也太适合如自己这般的女子了,如今这世道,虽比起十几年前更加风气开放,但到底还是要自己手中握住了足够的武力,才能不再被人所欺。 白鹊词清清嗓子,开始对水城中的官员进行详细的询问。 其中不少官员飞快编织好了能为自己暂时脱罪的谎言,并不知晓,自己等人的一举一动,其实早已落在谢党眼中。 更加不知道,他们正试图努力隐瞒的,关于这个小小水上城市的秘密,也即将被并未如愿离去的陆微垣等人一一挑破,揭开。 ........................................................................................................................................... “我听说这湖里的鱼尤其肥美,但嘴巴很刁,极其难钓,只有最熟识这一代地形的本地人,才能捕捉到,这是真的吗?”陆微垣嘴里叼着草,歪着身子靠在船舷上,好奇地对着被捆绑放在船中的两人问道。 被捆好的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正是喉部中刀的唐知府,此刻他早没了一开始的神气,反而蜷缩着,像是被暴露在阳光底下的蛜蜮一样惊恐;而女的,则是曾“看管”宓念与陆微垣二人的女衙差,她微圆的脸上也是一片丧气。 面对陆微垣的提问,女衙差小心翼翼憋出个讨好的笑脸:“回......回殿下话,是这样没错。” “那你会抓鱼吗?” 女衙差讪笑:“老奴......不是水城本地人,不通水性,殿下......” “诶,在外面莫要叫得如此客气。”陆微垣摆摆手道,“那若是我将你这一身肉放入湖中,能钓得起多少嘴刁的肥鱼,你有没有算过呢?” “殿下......”女衙差哆嗦起来。 陆微垣则是故意重重叹气道:“都说了不要叫得如此客气,喊我,嗯——你们就喊我元小姐好了,这位妇人,你真一点儿也没好奇过这湖中的肥鱼会不会更喜欢你自己的肉吗?” “元小姐,老奴......老奴也是逼不得已,我......”女衙差早就被恐惧击倒了心灵,她爆发出一阵含糊的哭声,哭声中混杂着略微模糊的话语 ,“我也不想的......但是我、我没别的选择啊,我没别处可去啊,我不想死,我不想害人,但是我不想死......我......” “元小姐,审人,不是这样审的。”胡自怡看不下去陆微垣这没章法的恐吓了,开口道,“若是放在以往,咱们尚有时间等她崩溃后交代一切,但现在咱们都已经来到人家巢穴附近了,还是速战速决得好。” “哎哟,难得见心随你这么多话呢,好吧好吧,本小姐就看看咱们的心随小将军如何快快地从她口里掏出有用的消息来,另外你不要误会我,我刚刚真的只是好奇这湖里的鱼到底是喜欢肥一点的人肉,还是瘦一点的,嫩一点,还是老一点,没有在故意吓唬她啦!”陆微垣耸耸双肩。 胡自怡没搭理她的胡搅蛮缠,而是直接将刀抽了出来,指向唐知府:“老实交代邪教据点,不然我会把你一截一截剁开!” 唐知府喉咙虽然受伤,但没伤到喉管,虽然说话的时候难免会扯到伤口,但不妨碍他坦白交代,但他在这种时候却显得很有坚守,方才陆微垣已经恐吓两人许久,最后却只有那个女衙役崩溃痛哭。 而面对胡自怡寒光闪烁的长刀,唐知府额上虽冒着冷汗,却还是眼珠子转个不停,双唇也紧紧闭上,不肯交代。 “好吧。”胡自怡没有犹豫,手起刀落便是一片血花飞溅,她将剁下的脚趾捡起往唐知府脸上一丢,又从身上掏出止血的药粉,糊在伤口上,“问一句,不回答,就剁一截。” 唐知府整个人都痛得变形了,脖子上的伤口再度被撕扯开来,他两眼翻白,耳边只有女衙差崩溃的痛哭。 “据点在哪里。” 胡自怡举刀问道。 另一边陆微垣靠近了宓念:“唉,她真残忍,本小姐心软瞧不得这个,但是又拗不过她,只能这样背后说两句坏话了——还真别说,这话讲出来,我心头舒服多了!” 第541章 地下溶洞 唐知府到底还是没能硬气到最后。 或者说,早在胡自怡落下第一刀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老实交代了,可惜痛得说不出话,生生再挨了几刀,麻木了,才终于能开口。 陆微垣想要寻找的那个地方,藏身于水城外这片湖泊之下,一处天然形成的溶洞之中,入口处极为隐蔽,外人难以寻得。 “如此鬼斧神工之地,竟叫你们这群鼠辈用来隐藏罪恶,真是苍天无理。”宓念嘴唇愤怒地蠕动了两下,最后只愤愤地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苍天还是讲些道理的,不然,今日也不会有我来了。”陆微垣看向她,说,“本宫答应你,若此中有无辜之人,会留下她们的性命,至于剩下的——既然他们爱用人尸喂养湖中肥鱼,那不如也叫他们亲自去尝一尝被鱼群分食的滋味吧。” “那处所在,听起来易守难攻,而且我等并不熟知路线,也无法完全保证此二人的坦诚,更加没法在短时间内便分辨出溶洞中人无辜与否......”宓念想到眼前之人的剽悍武力,在是为其出谋划策如何攻入溶洞,或者胜利之后该怎么收拾这二者之间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后者。 “若是叫心怀不轨之人混迹其中,逃了出去,恐怕会将殿......元小姐的行踪和目的悉数透露与教徒知晓,到时,我等恐陷入被动之中。” 陆微垣却不怎么在意地笑了起来,她抬起手朝自己双眼指了指:“我有眼睛会看,我有耳朵能听,一个人究竟如何,看一眼,听一声,足够我去分辨了,正如虽然我一早就知道小川姐姐你来历有异,目的不明,刻意接近,不也还是与你一路同行,倾心相交,正因我第一眼就瞧出姐姐非是恶徒,而是人也美,心也善,若错过了这样一个值得爱惜的人,我恐将抱憾终身啊。” 一时间,宓念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作何回答,胸腔里一股又酸又甜的气息萦绕着膨胀起来。 而还没等她做出回应,便见擦着刀上血迹的胡自怡沉步走来,看向陆微垣:“别总说这种招人误会的话。” 宓念心中正不解。 却见陆微垣嘴角一垮:“从小一起长大,心随你怎可将我一片真心怀疑至此,难不成,你已经迟钝到十几年过去都没法体会到我说爱你时的情真意切?” 宓念:......??? 胡自怡眉梢一扬:“你可不止爱我,你也爱重华宫的掌事女官,还爱理政殿的学士朝臣,更爱京都女兵营中出类拔萃的人......” “这有什么不对?”陆微垣两手一摊,“若说喜欢,过于浅薄,若说信赖,不够深刻,这世间唯有‘爱’之一字,取其二者之和,更纯粹而深情,再没有比‘‘爱’,更能表达我待你之情的字眼了。” 胡自怡:“......随便吧。” 她想了想,补上一句:“你开心就好。” “还惦记着要我开心,果然心随也是爱我的。”陆微垣笑得甜美依旧。 宓念却已经隐约觉察出什么,她轻轻吸了一口湖面上吹来的冷风,再缓缓吐出,叫自己那颗突然躁动起来的心重归冷静。 随着小船靠岸,唐知府的呼吸也停止了,而那个哭泣不已的女衙差被留下来为几人引路——她本来就不止是府衙中的衙差,更是此处暗窟中的管事嬷嬷之一。 或者干脆点说。 在大盛各处花楼被废止的现在,在她那光鲜的女吏表皮之下,她依旧做着一门鸨母的生意。 而那个给她提供了这门生意的场所,正是水城之外,大湖之下的溶洞。 此处溶洞乃是天然形成,许多年前,被城中某一权贵发现,于是这权贵就在溶洞之中建起了豪华别苑,用以炫耀自己的财力。 而在前朝末年,兵乱四起,通州大世家被盛朝太祖一扫而尽,水城那权贵的后人为求保命,直接躲入溶洞之中,待兵乱平息后出来一看,才发现世道已经被全然颠覆。 后几经曲折,这处溶洞的存在又被水城中部分人所知晓,慢慢修补改造成了不被显露在明面上的一个风月之地。 当谢党上位,大盛各处花楼被下令取缔之后,这一处所在却因为过于隐蔽,而逃过一劫,最后成了邪教与部分权贵放肆享乐,聚会密谋的场所。 宓念虽然名义上是红阳教的小教主,但她在教中并无多少实权,愿意依附她的大多是受尽磋磨的女子,对此地的存在一无所知;而她之所以下定决心找上陆微垣请求其襄助铲除红阳教,正是因为那些跟随她的女子在某一日过后陆续离奇失踪,经过宓念小心探查,才得到“水城”这两个字和一些模糊不清,却骇人听闻的线索。 “红阳教中女子生存不易,她们如此信我,我却无力护住......”宓念眼中水光闪现,旋即她用力抹去,“若能将红阳教彻底捣毁,宓念此身,此命,从今往后,唯殿下一人随心差遣。” 站在溶洞的秘密入口处,陆微垣没太客气:“那就说定了,放心,追随我,将是你这一生,最值得,也最不会后悔的决定。”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意气昂扬,被捆绑的女衙差却面露愁苦:“元小姐,洞内处处曲折,寻常灯火难在其中放光,因此便有人寻来了会散发荧光的宝石镶嵌各处,只有几个重要的地方才会点灯,所以......” “原本就曲折的路,还叫人难以看清,只有多走几次,走得熟了,才能在里头来去自如是么?”陆微垣笑了一声,很是温柔地拍拍那女衙差的肩膀,不顾后者惊恐的瑟缩,按着她靠近自己道,“你只管带路,我说过,我的双眼,能看清一切。” 日到中天。 洞外一片明媚,洞口处却是透着深深的黑,仿佛阳光难以照入其中。 陆微垣抬手将女衙差推入她最习以为常的那片黑暗里:“我可从来不骗人的,所以你若想做什么小动作的话,最好藏得隐蔽些,要懂得珍惜自己的性命,和我难得的善心啊。” 第542章 朱刺史 谢珝真与陆微垣这双母女,一方落脚水乡小城,正欲深入虎穴探看;另一方远在北疆,已然意识到这州这城,似乎亦是暗藏凶险的龙潭。 “放进来了那么些刺客,朱刺史就只说了句看管不严,便想打发了?”谢珝真眼中带着几分好笑地看向皇帝,“陛下,您的好臣子这脑袋是不是抬得太高了些,看不见随御驾而来的护卫大军,亦轻视李宗公公这个,您身边最为得用的内相呢?” 她脸上的表情是十足十的好奇好奇。 按理说,能在北疆当刺史的,一定是皇帝愿意信赖的重臣,与那些养在帝京里供他消遣的部分人是两个极端才对。 但其实谢珝真心里一片清明——就在她们处理突然冒出来的刺客的时候,造梦已经发出了警告,说是检测到有异世信号的降临,位置就在阳州州城里,地点嘛......正好是那朱刺史的府上。 此时此刻,朱刺史的芯子怕是已经换了一个人。 但皇帝并不知晓此事,他的面色也变得有些不太好看——阳州刺史姓朱,的确是他最信任的那一批人,而对方也始终与皇帝保持联系,在进入阳州之前,对方无论动向还是态度都是正常的,怎么会突然...... 他皱皱双眉,想到某个可能,捂着心口向谢珝真身上一倒:“身为帝王,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朋友,一个个的,将昔日的情谊都变了调,弃朕而去,独留朕空守江山千里,枯寂百年吗......” “陛下,好好说话。”谢珝真拧着皇帝的耳朵把他揪起来。 皇帝假模假样地呜咽两声,看向李宗:“他到底怎么回事,朕的话也不听了,是非要逼朕提前过年,摆杀猪饭吗?” “这......”李宗擦擦头上的汗水,他年纪也不算小了,虽然积累了很多经验,但在面对帝后夫妻不正常的言语举动之时,还是不免感到压力如山,“启禀陛下娘娘,奴婢去问询朱刺史的时候,他家里好似是出了些变故,或许是因为家事缠人,所以他才精力不支,无暇他顾......” “哈!”皇帝冷笑了声,“什么样的变故,竟叫他连国事也管不了了,显明,咱不如亲自去他府中看看,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竟将朕的爱臣爱将,变成如此一副失去了理智的模样,将自己的性命置于蛛网,风吹残烛啊!” 谢珝真一听皇帝这阴阳怪气的小调子,就明白他是真的生气了,甚至更气过先前晓得是某皇嗣要刺君弑父的时候。 也对。 皇嗣再怎么闹腾,他这个当爹的多少心里有数,但朱刺史不同,乃他亲自挑选的信赖之人,却在他管理的地界上出现这样的危险不说,事后皇帝依着以往对他的信赖,并未直接降罪,而是派了身边最看重的大太监前去问询,已经是给足了朱刺史面子。 然而朱刺史却表现得傲气得很,竟然没有诚惶诚恐地认错弥补,反而窝在家里处理什么家事......他又不是被儿子下毒捅刀身负重伤起不来床了,什么家事比得过皇帝的安危更重要? “陛下谨慎些吧,若真是朱刺史生了异心,只怕他府中也不安全。”谢珝真没什么诚意地劝了一句道。 而就在这个时候,她脑海里的造梦却突然发出一阵警告声:【主人主人!我刚刚侦查到有两个来自异世的信号飞快地朝着阳州过来了。】 【哦?】谢珝真想着,【那这下子岂不是热闹了?】 自从造梦的搜索范围扩大到整个大盛之后,便陆续发现了不少来自异世的灵魂讯号,林翘在这十几年时间中,带着艾素秋等人巡查九州,一方面是为了探查各地不法之事,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将这些被异世灵魂附体的人送回京城,再由谢珝真出手将其送归故乡。 当然,如果那种作恶的异世灵魂,多半是直接就地格杀,魂飞魄散了的。 谢珝真在划定出巡路线的时候,也特意把最后出现异世灵魂讯号的那个地方给划了进去,只是没想到自己还没过去,那两个异世灵魂竟然就朝着自己来了。 加上刚刚降临没多久的“朱刺史”,一次性给他们全部送走之后,本世界的通道将会彻底关闭,直到清除了徘徊在世界之外的主神之后,才会再度打开,而依附在艾素秋身上的付轻素也早就表示过要陪伴艾素秋走完这一生,她倒是不着急回家的。 “多带些护卫就行了,而且有卿在朕身边,朕还有什么好害怕的?”皇帝笑眯眯地说着,“朕有底气亲临他府中,他有底气直接谋反吗?” 谢珝真将注意力转回来:“......您开心就好,只是朱刺史到底是封疆之吏,无论要如何处置他,都得慎重些才好,陛下可想好了若是朱刺史被裁撤,谁能接替他掌管阳州事务?” “不如将冠英调回来如何?”皇帝笑着询问,“她在外奔波这许多年,资历也够了,先来阳州顶上一段时间后再召她回京,不出意外的话,刚好能接吏部尚书的位置,那老家伙已经乞骸骨两次了,不过朕看他还能再撑个一年半载,便都没准许。” “陛下真心的?”谢珝真故意问。 皇帝笑答:“朕待卿何时不是真心?” “陛下恕罪,只是臣妾总有种患得患失之感,怕抓不住陛下,又怕自己抓得太紧,令陛下误会,心生厌恶......若真因那样痛失吾爱,臣妾实在是晓不得该如何才能活下去......”她低头擦擦眼角,轻轻靠在皇帝胸口。 皇帝也一脸温柔地低头亲吻她的发顶:“朕爱你,朕怎么会疑你厌你呢......这可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是天叫朕爱你呀。” “朕的显明,想做什么都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值得。” 第543章 估量 我当然值得。 谢珝真面无表情站在皇帝身后,看他气冲冲又玩性大涨地吩咐李宗安排出行事宜,心里觉得有点奇怪——这东西,终于不耐烦他的爱情游戏了? 还是说被刺杀之事给激着了,又想耍些什么花的? 这十几年来,皇帝放权放得十分痛快,对陆微垣也是偏心到极点,做足了好父亲的模样,有的时候,谢珝真都感觉他好像是病得更重了,完全不像一开始那种虽然表面表现得浪荡悠闲,实际上却将手中权柄握得死死的模样。 反而像是......一种,很诡异的认了命的态度。 不过无论皇帝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谢珝真也不在乎,她早就不是那个初入宫时,日日担忧夜夜烦扰,想尽一切法子攀着皇帝才能睡得安稳的小女子了。 早已......无需舔舐自皇帝指缝中漏下的权力碎屑,而是真正手握一股叫皇帝也必须慎重对待的力量。 送走皇帝的谢珝真,让夏至将功法练得最好的女官们先放下她们手头的事情,准备好和自己一起出行。 谢珝真虽然也练了功法的上半部分,强身健体之余也与其他修炼过的女子一样,可以由自身心意控制天癸,决定是否生育,但时光裂缝对她灵魂的割伤到底还是影响太深,而且随着她一点一点清理干净主神留在世界内的痕迹,谢珝真也隐隐感觉到,或许自己没法以现在的形态存在太久了...... 因此,无论皇帝究竟是疯得更厉害,又或者终于从他虚妄的爱情里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对他而言是一种威胁继而想要做些什么,谢珝真都会在自己离开之前,先把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相伴十数年的男人送走,为女儿除去最大的阻碍。 “娘娘,寿安殿下来了。”一宫人的声音打断了谢珝真的思绪。 她收起稍显沉重的表情:“她怎么过来了,快请进来吧。” 帝后出巡,皇嗣伴驾。 除去身体情况一直不好的义阳郡王和恭王兄弟,以及被派遣去处理红阳教的陆微垣以外,其余皇嗣皆是跟随。 这是来自帝后的恩宠,同时又再一次向众人释放出一个讯息:这些皇嗣虽然得了伴驾的殊荣,但也意味着,他们都将与大位无缘。 “宝慧参见母后。”寿安公主处并未遭遇刺杀,但那是因为她体弱,落后休息了很久,才将将躲过,后来调查的时候发现原本预备要给她住的地方也有不妥的宫人。 谢珝真看着她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刘罗华,宁愿担下刺驾大罪自灭九族,也要把那一家子吸血虫从唯一的女儿身上撕裂开来,这个女人糊涂的时候真糊涂,但果决起来也是真果决。 而她留下的女儿,却有一副与亲生母亲完全不同的脾气,温柔贴心,是一种与闹闹哄哄很喜欢说话的陆微垣不同的甜蜜。 “宝慧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可休息好了?” 寿安公主道:“劳母后记挂,宝慧无恙,只是在屋中久坐到底无聊,所以......想来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母后些许小忙。” “你来得巧,先前你父皇与本宫听说,朱刺史家中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情,正闹得慌。”谢珝真想了想,看着她亲热地笑道,“你父皇便说要往刺史府里走一趟,亲自去瞧热闹,宝慧若是休息好了,便与父皇母后一起出行可好?” 丰宁公主双眼亮了一下:“女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别怕,阳州风物与京城不同,很是值得一赏,难得出来一趟,就该好好耍耍。” “可.....可女儿这身子......实在是怕扰了父皇母后的兴致......”她垂下眼帘,显得有些不安,十分脆弱的模样。 谢珝真的声音里充满爱怜:“你是本宫的女儿,这世上,哪里会有做父母的只顾自己尽兴,反怪孩子打搅的道理,好姑娘,抬起头,别害怕,如果真的不安,那就牵着母后的手吧。” 寿安公主双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女儿牵着母后,只怕父皇要恼了。” “管他作甚,粗手粗脚的,本宫还嫌他硌手呢,你若是愿意啊,母后可以一直牵着你的。”谢珝真对皇帝的嫌弃摆在脸上。 这让陆宝慧忍不住生出一种幻觉,仿佛他们三人,就是最最和睦温暖,又不失乐趣的一家子了。 于是她微微屈了下膝,言语也俏皮多了:“那女儿就只好夺父皇所爱了,万一父皇恼了,母后一定要帮女儿。” “好好好,怎么会舍得不帮我的好闺女呢?”谢珝真两眼满是笑意,忍不住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陆微垣来,虽她心里很清楚,以陆微垣的能力而言,这个世界就没什么人事物能叫她吃亏,但到底还是挂念不已,盼着她能早早处理完了红阳教,好母女团聚。 身处通州水城外底下溶洞的陆微垣揉揉鼻子:“我最爱的娘亲亲肯定又想我了。” 胡自怡:...... 宓念:...... 溶洞黑暗,小道曲折。 走在最前头的女衙差正颤颤巍巍地引路,猝不及防听到陆微垣这一句话,吓得打个趔趄,直直朝前扑倒了过去。 一阵水声响起,陆微垣察觉不妙,上前一看,却见这条小道正好来到一个拐角,而旁边就是一汪藏得很好的小水潭,瞧着像是个水道的模样。 她盯着拨浪翻荡的的水面,摇摇头:“唉,心随,你说这世上的人怎么这么死性难改呢,明明我已经给她改过的机会了,怎么还要自寻死路?” “或许是因为她实在是太害怕了,怕你杀她,又觉得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界上,能搏一活命之机吧。”胡自怡平静地回答道。 陆微垣继续摇头:“蠢呐蠢,看来以后我还是得表现得更强大些,不让那些人能生出如此妄念才行,才更省事。” 她说着,在小水潭边上边上蹲了下来。 水潭表面的波浪并未随着时间停歇,而是愈发狂暴地翻滚起来,仿佛有什么巨大的生物在水底下不断搅动一样。 陆微垣伸手朝翻滚地最厉害的那一处伸出手,轻轻一抓,便将被莫名狂躁起来的水流卷得晕头转向的女衙差提了出来,还好心地倒提着给她控干净喉咙里的水:“跑什么,我有说要杀你吗,我没说过对吧,我没说那一定就是不会杀你,起码现在不会,你擅自逃跑,实在是轻忽自己的性命,让我都忍不住想重新估量你这条命到底该不该留着了。” 第544章 恶心 “不敢了......不敢了......”那女衙差低低地哀求起来。 陆微垣一行人的心狠手辣,她怕,但是深植于女衙差脑中的红阳教的种种,更;令她无法抗拒,从而下意识地做出哪怕损害自身也无法背叛邪教的举动。 虽然先前崩溃,此刻求饶,但陆微垣还是很清楚,女衙差对自己的服从只在一时,后面若她还能找到背叛的机会,肯定还是会被红阳教一方给牵走的,除非真有什么神佛突然先灵,涤净其心,一举扭转她早已成型的思想。 “没关系,我还会给你机会,因为我就是这么善良大度的一个人啊。”陆微垣于昏黑的一片中看着浑身湿透的女衙差,语气稍显夸张地说道。 “走吧。” 溶洞的入口极为隐蔽。 但也正因为这份易守难攻,所以溶洞中的人反而放松了对洞口的看守。 在轻松放倒了两三个微醺的看守过后,一行人眼前终于出现了些许光晕。 “......洞中人都是有定数的,花娘兔爷,大多相识,平日里会过来的客人也都是熟面孔,所以一旦出现外来者,很容易被认出来。”变得稍微安分了些的女衙差给陆微垣解释起来。、 她因为相貌生得亲和无害,所以捞了个衙差的位置,但实际上还是鸨母。 而这个女衙差的身份,其实也是为了方便暗中给溶洞挑选新“货物”。 “皇后娘娘禁了风月交易,连原就是奴婢的女子,也不准像从前一样随意买卖......但咱们,咳,但这里的大人们还是想要新鲜的少年耍弄,咱们这些做底下人的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去偏远的山沟沟里买人,但那穷乡僻壤的,能出几个漂亮人儿呢?” 于是这洞中的人就有了另外一个来处。 犯官的家眷、奴婢,或是被人贩子拐卖,一时半会儿没有家人找来的幼童或是少年,当然还有一些虽然知晓来历,却生得美貌的妇人。 “他们多半是被牵连来的,不怎么重要,被拐卖来的就更不必说,只要咱们往上头报个病死即可......若是有家人寻来,就说、就说怕他们的尸身放坏了产生疫病,已经烧毁。” 但实际上人还活着,只是被投入此处暗洞之中,也与死了无异。 女衙差的态度很是小心:“从前一直都是我与其他几个老姐妹管着这些事情,前不久从总教来了位‘管夫人’,接手了洞中管理之权,她来了之后,就把这事儿一分为二,女孩子和妇人继续归咱们几个,但男孩儿被她带来的人和龟公接手了,说是什么咱们女人管好自己就够了。” “管夫人?”跟在后头听了许久的宓念突然出声。 陆微垣回头问她:“小川姐姐认识?” “略有耳闻。”宓念稍稍沉默了阵后说,“她是几年前才入的教,是一个护法长老推荐的,那时我稍稍有些在意她,因为她也喜欢亲近教中女子,但我受限严重,而她又不常在教内,所以她与我没有私下的交集,而且......她的一些做法我不太喜欢。” “既然能叫小川姐姐不喜欢,那想必她与我等也不是一路人咯。”陆微垣轻轻推了女衙差一把,跟她说,“继续走吧。” 女衙差却脚步沉重,彳亍起来:“元小姐......你们都是生面孔,我、我怕......” “我又不怕,若真叫人认出给围了,你不是刚好获救?” “小姐说笑了。”女衙差怕自己成为人质,也怕昔日的“同僚”们不顾自己性命——他们当然不会顾忌一个把事情办坏了的废物的性命。 她哆嗦着,迈开沉重的步伐带领众人朝里走。 这一段路比初入溶洞的那一段亮了许多,旁边属于人类世界的建筑也慢慢多了起来,有楼有廊,甚至走道两旁还有镶嵌着萤石的假山、灯柱,又用假花假树布景点缀,若不是光线实在太暗鬼气飘飘,几乎会让人以为与在外头没什么区别。 众人没走几步,就遇上了一群女子。 打头的是一个年纪不小的嬷嬷,身后跟着四个龟公,以及一队穿着十分清亮的少女。 “哟,姐姐这是从哪儿来的,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你身后这几位......”那嬷嬷满脸狐疑地打量女衙差几眼——此处也不是没来过女客,但极为罕有,而且一般都是熟客领着过来,专人招待,轮不到洞里的鸨母带着到处乱走。 是新来的“货”? 可怎么看都不像啊。 那嬷嬷有些戒备地退了一步:“你......” 陆微垣从女衙差身后走出,冲着嬷嬷微微躬了下身子:“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陆,你们可以尊称我一声元小姐,我代表......嗯,代表光明与正义,来扫除你们这些蛇虫鼠蚁啦。” “啊?”对面的嬷嬷发出了在场所有人心里的那个声音。 但陆微垣没给她反应的机会:“心随动手!” 一道黑影瞬间蹿出,胡自怡甫一出招,便直取对面正处在错愕间的嬷嬷项上人头,乌光连闪,在嬷嬷的人头落地之前,跟在她身后的四个龟公接连遭受重创,每个人身上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了可怖的刀痕,自胸口处被狠狠斩开,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喷洒着血水朝黑暗中倒去。 直到这时。 依旧保持着惊愕神情的嬷嬷脖子上才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痕,鲜红四撒,人头坠地。 “啊!!!” 女子们的惊叫声刺破了黑暗。 见识到胡自怡出手速度的女衙差再也站不住,双膝一软就滚到了地上,而众人对面的那群年轻的花娘们惊恐地尖叫着,却无一人逃走,不知是被吓得浑身麻痹,还是一些其他的什么原因...... 陆微垣并没有去制止花娘们的惊慌,哪怕这样会暴露自己等人的存在,她转身,捂着心口,对同样震惊的宓念说道:“只这一个给咱带路的就够恶心的了,一下子看到许多个,有点控制不住我自己,下令的语气严肃了些,心随才会出手这样重,要不下面我还是把眼睛蒙起来吧,实在是太恶心了。” 第545章 浪涌 “......你......”宓念嗅着近在鼻尖的血腥,想起眼前之人几次强调过有关双眼的话语,她不太确定地问道,“元小姐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他们剥下同类的皮,血淋淋地披在身上装饰自己;看见他们踩着同类的骨,并为此而沾沾自喜;看到他们吞吃同类的血肉,将自己吃得一身痴肥......”陆微垣捂着嘴小小地呕了一下,眉头皱起,“太恶心了太恶心了,虽然娘亲早就提醒过我很可能会遇上一些会让我感到不习惯不适应想杀人的东西,但是恶心就恶心吧,怎么还能扎堆恶心人呢!” 她姣好的面容上头一次出现如此烦躁的表情:“恶心恶心恶心,不把这儿烧光,只怕我今后都会道心有阻,念头无法通达!” 就在陆微垣说话的间隙,宓念忽然感觉到耳中仿佛传来一阵水流涌动的声音,但当她想要仔细去听的时候,却又什么都听不见,这溶洞毕竟是在湖底,偶尔会听见水声浪声也很正常,但不知为何,宓念总觉得方才那阵声响与眼前之人息息相关...... 陆微垣收拾好了心情,那几个不晓得逃跑的花娘也终于是尖叫够了。 这时节的温度不算太高,此处又是在湖底,就更加森冷,而这群小姑娘身上只穿着肚兜或是抹胸,一条单薄的裙子或是两腿开叉的长裤,外头也只有一件薄得可以看清皮肤纹路的纱衣。 走动的时候就已经冷得发抖,此时更是本能地挤在一起,不管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像极了一群无助的小动物。 胡自怡收起刀,习惯性地看向陆微垣,然后就被后者脸上的焦躁情绪给吓了一跳:“元小姐?” 陆微垣吸进一口气鼓了鼓脸颊,再重重地吐出来:“我没事,就是,怎么说呢,还是有点儿猝不及防了,你们——”她看着那群瑟瑟发抖的小姑娘,用命令的语气说道,“两人一组按照现在的顺序靠边站好,把这儿的帘子扯下来裹上,别冻坏了。” 没有威胁,没有诱导,只是单纯的吩咐。 而令宓念感到有些惊奇的是,这些女孩子虽然惊恐,但还是无比乖巧温顺地照着陆微垣的话去一丝不苟地行动,仿佛她们只是一群木偶,而操纵着木偶的丝线就在陆微垣手中一样。 有点熟悉。 宓念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时便只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红阳教里头,那些被折磨到麻木了的女人不正是这个模样吗? 与行尸走肉一般,但那大多出现在年纪比较大,彻底放弃了一切希望的人身上,而自己眼前的这些女子稚嫩鲜活,两眼之中神情并非麻木,而是怯生生的,夹杂着惊恐,夹杂着哀求...... 为什么会这么听话? 宛如被驯好了的牛马。 而这份驯服的表现,又与她们稚嫩的眼里流露出来的鲜活情绪相冲突,就像是......就像是把活人的灵魂封装进木偶的身体! 她们或许不甘不愿,但已经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服从。 只要一想到这是个做什么的地方,宓念便感觉到自己胃突然胀痛起来,胃壁收缩胃液翻滚倒逼至喉咙,她猛地捂住了嘴,抽搐着发出一声声干呕。 “将蝴蝶抓入掌中,瞧它在我指缝间拼命扑扇翅膀,鳞粉随着振翅的动作挥洒直到力竭死去也飞不出去的样子,实在是美丽又脆弱,可为什么同样的事情在人类身上复现,会叫我觉得这么恶心呢?”陆微垣不解地问着,她拉住胡自怡的衣袖靠了过去,这个动作让她终于有了些懵懂少年的模样。 而胡自怡小心地接住小公主:“或许因为,我们同样是人。” “也对。”陆微垣稍稍靠了一会儿,就抹去了自己脸上的困惑,用恍然大悟的语气很是开心地说道,“我是人来着。” “殿下是个很好的人。”胡自怡其实并不能理解在这短短的几息之内,陆微垣又自行领悟了些什么道理,陆氏之中奇人辈出,最严重的那些,表现出来的模样很像是某种初具人形的山精妖魅,若不是帝后两位至尊在发癫的同时牢记身上的责任,那只怕寻常民众就要受宗室祸害了。 但幸好陆氏每一代的内斗都十分严重,生得多死得更多,而且对上帝后,通常他们才是被压迫与耍弄的受害者,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在祸害平民百姓这事儿上,陆氏宗亲们才会比某些贪官纨绔表现得更像个好人。 作为煜熠公主的伴读,胡自怡当然希望自家小公主未来是耍弄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所耍弄的那一个。 哪怕被她作弄的人里会包括自己,但......胡自怡基本上已经把自己的脑子腾空,任由陆微垣的思维与指令入驻,这样才能更好地体会到她种种与常人不同的情绪,也正是有此前缘在,胡自怡比任何人都能感知到陆微垣那一贯跳跃,高高飞在天上的心思突然变得沉静许多,也接近了这人间许多。 于是下意识地,胡自怡想要再拉一把,让她能与人间俗尘再靠近些。 但陆微垣的思维实在是跳得太快,于寻常人而言,抓都抓不住的一瞬间就会消失的灵光,对她来说却是已经足够漫长,足够叫她领悟某些道理。 于是那种轻松快意的笑容再度出现在陆微垣脸上:“咱们继续往前走吧,现在他们已经恶心不到我了,不过咱们既然是代表着正义和光明来的,那这群藏身黑暗的东西,就该无处遁逃才对!” 她双手十指灵敏地翻舞,落在心口结做莲花模样。 宓念耳中又响起一阵浪潮翻涌的杂声,这一次她可以确定不是自己幻听,因为在浪声响起的同时,整个地下溶洞都跟着轻轻地晃悠了两下。 近的,远的,无数人急促的脚步声里不时凸显出惊恐的叫喊,生怕这使用了多年的溶洞会突然坍塌。 而宓念回头,看见那群人偶般的女孩依旧乖乖用帘子裹住身体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泪水,却已盈满眼眶。 第546章 管夫人 单看外貌的话,不难瞧得出管夫人曾经也是个美人,只是时间在她身上似乎流逝得格外快些,涂满了脂粉的脸上隐约可见她眼角与眉心还有鼻翼两侧都存着深深的沟壑,尤其是眉心处的那一道,让她看上去像是随时都严厉地皱着眉头,透出一股子攻击性满满的刻薄之感。 “何人闹事!”管夫人穿着一身流光溢彩的锦衣,发髻上的装饰却十分朴素,只插了一支素银的簪子,簪头上一粒小指指节那么大的珍珠,她人还没到陆微垣跟前,声音就已经提前传了过来。 而一路打过来的陆微垣把女衙差提溜过来:“那个就是管夫人?” 女衙差下意识地朝前方模糊的人影望去,光线昏暗又隔着一定的距离,她只能看见一大堆人马过来了,压根就分辨不出到底领头的是谁,但女衙差还是用力地点头道:“是她是她,一定是她!洞里只有她能一次性调动这么多人......” 得了想要的回答,陆微垣把女衙差往旁边一丢,止住黑着脸抽出长刀的胡自怡,牵上宓念朝来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是何人,安敢在我楼中闹事......”几人越走越近。 管夫人猛地停下脚步,令护卫在自己两侧的几个龟公上前,在人身后躲好,她才出声:“原来是教主大人,您不是去京城寻亲了么,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宓念望向将自己藏在龟公的影子后头的管夫人:“夫人这话说得......若不是我特意过来这一趟,恐怕到死都不晓得红阳教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座销金窟,红颜塚。” “我这个名义上的教主,可真是做得没甚滋味啊。”宓念讽刺地笑了笑。 而管夫人一面悄悄地给身后的人打着手势,一面用种温柔而腻味的腔调笑道:“小教主,老教主给你取名宓念,就是不念,就是要你不要挂念这教主之位啊,不过我还是很为小教主你高兴的,毕竟你成功上位,说明了女人也能做教主,这是好事,可惜呀可惜,你当教主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想要铲除教中元老......唉,如此沉不住气,不然也不会被人算计,灰溜溜逃出教去不是?” “听起来,夫人你似乎也对教中现状十分不满?”宓念并不在意她对于自己名字的讽刺,她原本就没有正经名字,养父之所以会取一个念字,也不过是因为那时的他寻不到妹妹的踪迹,便脱口而出这个字而已。 足够敷衍,但也并没有那么多额外的恶意与警告。 “昔日教中内斗,若是夫人当时肯助我一臂之力的话,想必后来也不会演变成现在的模样了。”这就是宓念不太喜欢管夫人的地方,这女子看上去并没有完全被教义洗脑,从而变成供教中男子随意取用的“资源”,反而非常地上进,乍一看是一副醉心权势的做派。 但对于教中女子的遭遇,她却又总是冷眼旁观的,甚至遇见那种初入教中,被家人献祭出来却不死心的女子,还很乐意去踩上两脚——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宓念手底下的人与管夫人曾经有过几次不睦。 宓念也一直认为管夫人之所以对教中内斗作壁上观,正是因为两人之间曾有过龃龉,但今日见了她本人,宓念却又觉得不太像自己所想的那样了。 管夫人闻言,声音稍稍变冷了些:“这世道女子生存不易,我可不像小教主你,有个当教主的亲爹,我是从底下一点一点爬上来的,好不容易才到了如今的位置,你却叫我为你牺牲手上的势力?” “果然是男人养大的崽子,天生如男人一般自私自利。”管夫人道,“先前我还为你当了教主欢喜,现在再看,真是该庆幸你斗败了,不然瞧你这模样,只怕将来也不过是把教主之位拱手让给某一个男人罢了,让我猜猜,老教主定然是在外头留了男嗣对不对?” 她的话语让宓念心头浮起一种巨大的荒谬和疑惑,而管夫人却自顾自地昂着下巴继续分析了下去:“难怪要给你取名叫‘念’,还总让你穿男装,学男人办事呢,原来是老教主把你当了亲儿子的替身和挡箭牌,哈,小教主,原来你之所以有底气在教中能与那群男人争斗,是因为你自己也背靠着一个男人啊。” 说罢,管夫人抬起手,用帕子轻轻遮掩着不断上扬的唇角:“啧啧啧,我早知道你不过也是心向男人的傀儡而已,瞧瞧你,现在还穿着男装呢,肯定是你也很希望自己变成个男人吧,可惜啊可惜,你终究还是个女子,无论收拢再多的教中女子去你那里,也成不了男人,做不了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事情。” “小教主,别这么一心向着男人了,咱们生为女子,就一辈子都是女子,像你这样对于女子身份心存背叛的人,实在是给咱们女人扯后腿啊。” “这位夫人。”陆微垣看着宓念愈发疑惑不解的神色,终于忍不住出声了,“你既然觉得你们小教主穿男装,参与教中事务,给教中女子一个去处只是为了模仿男人,想要成为男人,那你又做了些什么?” 管夫人的脑袋本能地朝陆微垣的方向转了一下,但她硬是自己止住了,不肯将目光落在陆微垣身上,有种仓促的躲闪:“我自然是教导教中的姊妹们去做女人该做的事情啊,我在教她们上进!让她们学会如何利用身为女人的先天优势站稳脚跟啊......不是什么人都两只眼睛一门心思地惦念着男人那边的地盘的。” “哦?” “那夫人到底是做了什么呢?” “别告诉我,夫人给她们最后的出路,竟然是在这个地方吧?” 陆微垣将管夫人和她身后众人早已看得一清二楚了,除去管夫人与她身后的两个老嬷嬷以外,剩下的,便都是孔武有力的男子,他们无一不是脸上带笑的得意模样,反而那两个老嬷嬷则是如出一辙的苦瓜脸,始终耷拉着嘴角。 第547章 怪病 陆微垣话音一落。 管夫人面色登时就不太好了:“是又如何,这里的姊妹又不是一心想着男人才会到这儿来的,难不成你竟然会如某些人一样,觉得她们很脏吗?” “我只是觉得这个地方不是人该待的而已。”陆微垣道。 她发现这位“管夫人”很有一手胡搅蛮缠的诡辩本事,在如何给别人罗织罪名,而后加以贬低打压这方面堪称天赋异禀。 “是,这里的确不是女人该待的地方......可我们无路可选啊。”管夫人表情还算轻松,但将手里的帕子攥得很紧,“我们不像你们这些被男人养着的,能轻轻松松说出这种话来,你若是没了父亲的宠爱,沦落到我这境地,那才是......” 陆微垣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可认识向采之向撷之两位姐姐?” 管夫人脸上的神情顿时又是一变,突然变得有些狰狞起来:“与我说这两个不相干的人作甚?” “噫,怎么能说不相干呢,亲亲的姐妹呢。” “......”管夫人,或者说向珍之沉默了片刻,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失态超脱自己掌握的不祥预感,她冷着脸说道,“呵,竟然连这种事情都查到了,不愧是男人教养出来的,心思果然歹毒,我那两个可怜的妹妹就是被男人害了,才会死得如此......” 陆微垣再一次打断了她:“看来夫人你对我的身份心知肚明啊,那我也不好客气什么了,只问夫人一句,你那两个妹妹沦落花楼之时,恰逢你家里平反,再加上武威侯府当时并未落败,按常理说,救她们出去是易如反掌之事,为何夫人这般大声斥责着是男人害了她们的同时,连去河畔祭拜亡者的举动都不曾有呢?” “.....她们若是争气,就该自救,而不是一味等着别人去救,那是小女人的做法。”管夫人突然意识到谈话的节奏似乎是被陆微垣掌握了,她咬咬牙很是不甘地想要把话题拉扯回去。 “你虽然身为......” 然而这一次管夫人的话也没能说完,是宓念打断了她:“你口中不知自救的女人,并非不想自救,而是无法自救,但饶是如此,她也救了比自己更弱小的人!” “只怕是救了个男人吧,待在花楼里那么久,肯定也早就被调教得把男人当天了,不像我......”管夫人恼火地先接过话头,继而正打算话锋一转,继续接上自己刚刚想说的那些事情的时候。 宓念的声音愈发冷硬:“她救了我。” 管夫人一愣,继而狂喜:“你?你虽然身子是女的,但你处处模仿男人行事,救了你,又和救了个男人有什么区别,自己都成卖身的娼妓了还有心思救男人,活该她落得那个下场,不像我......” “夫人这话说得倒是很新奇。”陆微垣配合着,不给她转变话题的机会,“我来的路上听人说了,夫人掌管此处之后,将原本的管事嬷嬷手中权力做了分割,将部分管理之权交托给楼中龟公......” 管夫人被她们接二连三地堵了话,心情已经逐渐开始变得烦躁起来,自觉是在手下人面前丢了面子,便瞅准时机,也仿佛反将一军似的,主动打断了陆微垣的话:“我是懒得去管男人的,男人,呵,都男人了,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只要管好女人就够了,男人的事情,与我无关,只有自己也想变成男人的,才会什么事情都与男人争呢!” “原来到这地方来的人,都是男人寻男人伺候,女人寻女人伺候的啊!”陆微垣抬起手掌,掌心相击,用一种赞叹不已的语气说道。 管夫人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朝陆微垣等人的身后张望一眼,语气愈发急促起来:“......你懂什么,都说是男人了,男人嘛......难不成还指望他们会善待花楼里的女人不成,都是男人了,男人不都那个样子,教不过来,改不好的,还是多管管女人,让她们晓得好歹......” “我明白了。”陆微垣收起脸上的笑,“夫人的意思就是——‘我管不了男人,还管不了你吗’?” “你——”管夫人当然听得出她话语里的讥诮,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低劣之处,正欲再辩,顺便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到来的时候。 陆微垣又轻轻拍了两下手掌:“方才我一直在犹豫一件事情没法确定,多谢夫人,现在终于帮着我确定了此事了。” 管夫人下意识顺着她的话问道:“什么事情?” 陆微垣狡黠一笑:“既然夫人清楚我的身份,那想必也听过不少关于我来历的传闻吧。” 她还没降生的时候,谢珝真为了造势,也为了让皇帝加倍重视两人的女儿,便编造出陆微垣乃是玄女转世的假象来。 后来陆微垣的一系列超脱寻常孩童的表现,让不少人都相信了这个谎言。 管夫人自然也不例外。 “我曾经听闻过,人世中,会有一种怪病,患病者身体外在虽然表现为女子,但其实内在是个男子,只是世人肉眼不可见其本相,便被表象所迷惑住了,认为其就是个女子。” “真有这病?”说这话的人的身份让管夫人将信将疑。 陆微垣老神在在:“当然,这病只要治好了,就能显露那人原本该有的性别,我先前只是听闻,从未见到过这样的病人,本以为今生恐怕是无缘得见此奇事了,却不想竟然能遇见夫人。” “你的意思是......”管夫人眼珠飞快地转了起来,迅速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我是患了这种病,才会生成个女子,我......” “是啊夫人。” 陆微垣嬉笑着说道:“这病能治,治好了,夫人就能变成男人了。” 管夫人听完,不禁喜上眉梢,眉开眼笑起来:“那岂不是说——我也能当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