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 chapter 01 在我丢失你之前,早就抢先一步,丢失了我自己。 我叫龙四。一个姑娘家家叫这种黑社会兮兮的名字,实在是不堪。 所以我有一个梦想——就是有朝一日我能够彻彻底底地摆脱它,迎来新的人生。 十七岁那天,当我第n次跟妈妈提出要改名字的要求时,她正在研究一双从床底拿出来的蒙尘的高跟鞋。那是一双非常老式的鞋,松糕跟,红色,不晓得几百年前流行的款,她却一点不以为意,穿着它在屋子里“蹬蹬蹬”来回好几趟,忽然转身问我:“龙四,现在女生最流行穿什么?” 我想了一下,说:“连体裤吧。” “呀,那不是上厕所很不方便?” 我说:“我要改名字。” “龙四。”妈妈坐到我身边,踢掉她的高跟鞋,长叹一声说,“怎么又有这念头了?” “一直都有!” “你长大了,妈妈把这鞋送你吧。”她又狡猾地转话题了,我才不要那样怪异的鞋,穿上去我就是马戏团的一份子。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叫龙四,又为什么不可以改名字。 如果这是我妈妈的秘密,我就原谅她。 chapter 02 因为,我也有秘密。 我的秘密,和一个跟我同病相怜的人有关。 比起我来,他的名字更上不了台面,他叫张光定。 也许是为了自嘲,他干脆把自己qq上的名字叫做:光屁股。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qq上好友甚少。 唯有我,是铁粉之一。 我为此偷偷地得意了好久。好像我找到一个绝世珍品,独一无二的。 我不知道我妈如果看到我常常和一个叫“光屁股”的人聊天,会不会把我打得半身不遂。反正对于见网友这件事,她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去见张光定,我们在网上认识已一年有余,彼此间不敢说知根知底,但要我一分钟内说出他的生日星座城市工作最爱颜色最爱歌星最爱电影还是没有问题的。 “你真是一头莫名其妙的猪!” 我偶尔神经短路,会大骂他。 “如果是猪八戒这种猪,说不定很幸福。” 他总是用绕指柔,化了我从现实生活中无论如何都跑不出来的戾气。 我是如此喜欢和他聊天。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多心,每一次和他聊天,我都觉得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温暖升起。 “送你一朵花。”他总在聊天结尾,我们互骂结束道完晚安之后,再加上这么一句。 而我总是要到再次上线时,才看到他灰灰的头像冒出的这句话。 我们彼此谈不上暧昧的暧昧,多多少少温暖了我不堪重负的脆弱神经。 真庆幸。 我想他应该是一个相当有勇气的人,从他那个霸气的网名就能看出。 而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一棵不能进行光合作用的植物,需要很多很多的阳光才能维持呼吸。 所以,我喜欢和有勇气的人做朋友。 chapter 03 这次张光定来北京的时间只有一天,可以见我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我们约在一个我常去逛的玩具店,因为他早就答应我,要送我一个哆啦a梦。 张光定工作了,他比我有钱。而且他送我哆啦a梦,我请他喝果缤纷,我也不算占他太多的便宜。 为了确保自己不被夹击在下班高峰人潮中,我甚至不惜装病从最后一堂自习课上早退。 我换下了校服,挤进了地铁,紧赶慢赶总算在约定时间之前到了我们约好的路口。 其实在我心中,也曾偷偷揣摩过他的样子。是高是矮,粗线条还是书生气,双眼皮还是眯眯眼,是型男是正太? 但见到张光定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大跳,他居然是个如假包换的帅哥!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剧烈地加速震动起来,像卡壳坏掉的跳跳青蛙,搞得我满脑子类似心跳的“哒哒哒”的马蹄声,说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 他从出租车上跳下来,眼神晃了晃,定在我身上,然后直直地朝我走了过来。 我傻呆呆地看着他越发清晰的脸。他怎么可以长得这么好看,真是过分。 虽然有一个见不得人的名字,却换来了这样一张俊俏的脸,也不是太坏。 想到这个,我忽然有想要逃走的冲动。所以我没敢和他的目光对接,而是直接看向地上一块脏兮兮的纸巾,表现出全神贯注到忽略他走近我并意图与我打招呼的样子。 “龙四!”他有点犹豫地叫我。 我的眼光从脏纸巾上抬起来,却跳过他一直一直慢慢抬到天上去,然后,我就这样满脸通红地顺着晚霞逐渐变深的方向,一直走到了大街上,最后差点用跑的。我几秒钟之内就飞快拦住他刚下来的那辆出租,上了车,头也不敢回地逃走了。 我早就知道,我没有足够的勇气。 我,是一个天上绝种、人间罕见的胆小鬼。 只是没想到我居然用如此蹩脚而狼狈的方式从他面前逃开。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晚饭,一个人躲在我黑得像块磁铁似的房间里。这里除却闹钟指针“滴答滴答”的声音,静得出奇。窗帘应我的要求装上了一面银白一面黢黑的遮光布,像面围墙堵住了我和外面的世界交融的全部缝隙。 我想象得出窗户外面整个城市的灯火那样明亮,可是那么明亮有什么用?我的角落还不是黑得像海底的烂泥。想到这里,我甚至有些洋洋自得。我想,如果可以更靠近一点伸手触摸,那些灯光一定都是冰冷的。 它们只是看起来很美罢了。 还不如我的暗黑世界来得安全而可爱。 究竟到哪里才能找到耀眼而真诚的光明,让我能坚持追寻的方向呢?鬼知道。 也许张光定就是一束明光,但我没勇气将它紧握在手心。 我把手机埋在书包的最底部,没敢开机,恨不得连电池也抠出来丢进厕所里冲掉。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张光定的责备和失望。是的,他肯定是失望的吧,千里迢迢,却被人面对面放鸽子。 又或许,他已经气愤地删掉我的qq,觉得这么不靠谱的土妞真是懒得理。 但如果他知道我其实比他更难过,会不会觉得好一点? chapter 04 周一的时候在学校收到快递,好大的一个盒子。 我捧着大盒子在全班人的注视下低着头快速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这种齐刷刷的目光我简直不用看就能体会得到。我从讲台上领到我衰败的历史考试试卷的时候,做完讲台上的数学题握紧剩下的半根粉笔冲回座位的时候,他们都用这种怪模怪样的眼神凝视我的后背。 看什么看,没看我都懒得看你们么? 我将纸盒拆开来,竟是一个大大的机器猫。我愣了一下,后排女生已经发出了轻轻的惊叹声。哆啦a梦的肚子上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胆小鬼,我真的不是坏人。下次见面,起码说声“hello”好不好? 我飞快地将小纸条盖住,又偷偷塞进了我的书包。 哆啦a梦太大了,桌肚放不下,桌子底下也塞不下,我只能把那个大盒子放在教室的最后面,每五分钟转过头去看一眼。看哆啦a梦那一脸没心没肺的笑容,看那曾经贴过一张小小纸条的可爱的大肚皮,反复回想起那个黄昏里的笑容和被我偷藏在笔记本里的小纸条上面刚劲有力的字迹。 同桌丹丹问我:“龙四,你恋爱了吗?”我摇摇头。再摇摇头。再用力地摇摇头。丹丹是个美好的姑娘,有细细长长的小手。她捏了捏我的脸颊,用她那一直都很温和的眼神看着我说:“龙四你不要撒谎了,你看看你的眼睛,写满了爱情的味道哦。” 在丹丹伸过来的小镜子里,我看到干巴巴的自己。 浮肿的双眼皮,干燥的脸颊,扁扁的嘴唇。 只有一双清亮的眼睛,正忐忑地想着某一位帅哥。 可是亲爱的哆啦a梦请你作证,我其实不喜欢谈恋爱的。 对胆小鬼来说,恋爱是个危险的玩艺儿。 我还不想魂飞魄散,所以我不想碰。 如果我真的喜欢张光定,那就单纯地喜欢好了。 chapter 05 我抱着硕大的哆啦a梦走在放学的路上。 它远比我耀眼生辉。 夕阳照红了天边的云,拉长了我们粘在一起臃肿的身影。 从学校到家里,坐公车需要七分钟,走路需要半小时。 我喜欢走路。 隐藏在快速移动的人群里,在很安全的人行道,贴在最里面走。 虽然有时候我会幻想,会不会有车子突然冲上来,把我压成一张扁扁的纸。然后我就能轻飘飘地飞到天上,从上往下看看这个疯狂的城市。 或者干脆不晓得从哪里飘来一个铁桶,“咣”的一下将我打晕,等我醒来,却是一个只有猫的世界。所有的猫都打着哈欠,自顾自地梳毛,走路,自我欣赏,谁都懒得多看我一眼。 医生说,我有灾难幻想症。 我真想扇那个医生。 谁会喜欢幻想遭遇灾难。 和这个世界到处都存在的敌意比起来,一只铁桶飞来的灾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果没有准备好,灾难来时你根本来不及享受。也来不及生还。 如果你没遇到,只能说明你好运。但谁能保证这种好运持续一生一世? 不过今天,当我抱着这个属于我的哆啦a梦走在温暖的夕阳的光里,我忽然想到如果能遇到张光定这样的好人,就算灾难来了其实也算不上什么。 他陪我聊天,两小时不累。他叫我胆小鬼,充满责备却也饱含爱意。他送我哆啦a梦,那是人生十七年,我收到的最华贵的礼物。 从他那里曾得到的温暖,就已经足够将我颤颤巍巍地托起来,一点一点靠近云的顶端了。 我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 我掏出手机来,给他发了条短信,上面只有两个傻得可以的字:谢谢。 chapter 06 我走到我家楼下,就看到我很不喜欢的那辆车,还有那个讨厌的车牌号码:9414。 你才“要死”,你才“就是要死”。 我犹豫了很久,看着慢慢黑下去的天,只能往楼上走去。 电梯一直升到二十五楼,我能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地离开地面往高空升去。但可惜这一次我要去往一个我一点也不喜欢的地方。 深呼吸了一口气,我用钥匙开了门。果然就看到他坐在我家沙发上看电视。 他的感觉,很像这个家的主人,而我,反而是一个偶尔经过的打酱油的小角色。 “龙四!”他喊我,“你妈妈买菜去了。” 我没理他,径直抱着哆啦a梦进了我的房间。 “喂,龙四,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我关上了门,继续不理他。 他比我妈妈小十岁。 他没有工作,除了那辆破车,他一无所有。 就是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却还是可以把我妈妈迷得七荤八素。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跟我妈妈在一起,就是为了图我妈妈的钱,还有房子。 可惜的是,我妈妈不知道——谈到他便整天笑靥如花,还学年轻mm穿连体裤讨他欢心。一想到这个,我真想杀人。 吃晚饭的时候我妈叫我,我不想吃。我妈就把饭菜端到我房间里来。 哆啦a梦太大了,没地方藏。她几乎是一进门就发现了,看着她停在门口,眼神落在我放在床边一角的哆啦a梦,我只能撒谎说:“班上有同学转学去外地,这个东西她不要了,所以送给我。” 偏偏她还问:“男生女生呀?” “女生。”我只好低下头屈辱地继续撒谎。 chapter 07 更屈辱的事情是,那天晚上我去上洗手间,经过妈妈房间的时候,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那是我妈妈的声音,说不上来是痛苦,还是快乐。 我屏息,停下脚步,就那么一秒钟。当我明白过来那是什么的时候,脸“蹭”的一下涨红了,像烧起来一样,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马上堵住。我惊慌地飞快躲进厕所里,紧紧拽住门的把手,久久不能动弹。 在里面呆了差不多有半小时,我做贼一般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天,确认没声音了才敢偷偷打开门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走到半路,却见他一把推开我妈房间的门,到客厅里的冰箱里来拿啤酒喝。 他居然光着上身,真不要脸。 我正低下头要默默从他背后经过,却被他转过身来逮个正着。 “嘿,龙四。”他说,“你要来一点吗?” 虽然灯光昏暗,我却还是能看到他将啤酒瓶朝我的方向晃了晃,脸上是那种所谓“坏坏的”但实则耍流氓的笑容。 被这种人耍流氓,简直比被傻子嘲笑还让人憋屈! 我气不打一处来,真想一把夺过啤酒瓶,直接砸上他的脸。 但是我不敢。 我一定是把能量都用在了幻想中,所以才无法在现实中冲破一切阻力,做出任何一件勇敢的事。 我能做的,只是一句话也不说,涨红着脸,逃回我自己的房间。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我身后竟传来一声轻佻的口哨声。 chapter 08 在这个激烈情绪不断冲撞的夜晚,我又做恶梦了。 十二年来,从没断过的重重叠叠的那场恶梦。 那个大铁箱子和躺在地上的那个鲜红的纸片人,戴着我那么熟悉的面具,无数次地出现又出现。 他站起来,就站在我面前,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龙四,你要乖乖的,爸爸会陪着你的。” 我开始尖叫,叫到喉咙痛得发不出声音。我跑到窗口,打开窗户,我以为那里有凉风,可是只有一阵一阵的热浪,我继续扯着嗓子尖叫,也不知道自己是醒了还是睡着。 妈妈冲进来,把我往床上拖。我边叫着边用力甩开她,直往窗边扑。 他一起上来,和我妈合力把我硬按到床上,我妈妈熟练地在我胳膊上给我扎了一针。 我能感觉自己像瘪了气的气球一样慢慢平静下来,每当这样的时候,我的眼前似乎都能看到一个巨大的空酒杯,从天而降,摇摇晃晃,最终完整地站在地上,一点也没有碎的意思。仿佛它只是一个形状奇特的降落伞,而不是易碎的玻璃。我是多么想要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人走过去踢翻它的一瞬间,可是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终于我又躺回我的床上,妈妈又坐在我身边,轻轻地抚摸我的脸。 也许是用尽了力气,我渐渐觉得自己疲倦得睁不开眼。 在我快睡着的时候,我听到他跟我妈说:“把龙四送到医院去吧。她有病。” 我不要去医院,我没有病。 我真想从床上跳起来,左右开弓,给他九百九十九个大耳刮子,但我真的一点儿也动不了。我想我一定是发烧了,但就算是烧到一百度,我还是没有病,我不要去医院。 张光定,救救我。 chapter 09 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阳光被隔绝在紧紧拉上的厚窗帘后面,却还是固执地透进了些许的微光。 我试着动一动身子,依旧觉得全身乏力,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满脑子想的是——无缘无故缺席,到了学校该如何跟老师解释? 我支撑着爬起来,推开房门,家里很安静,我妈房间的门也开着,看来他们都已经走了。这样也好,落得个清静。 头痛沉沉地压着我,没有食欲,只觉得浑身粘腻,于是拿了衣服去洗澡。 热热的水让我觉得舒服多了,在氤氲起水汽的小小空间里,一切都模糊起来。 而我喜欢这样不被人看透的距离感,我甚至能从窗户上看到自己微微上扬的嘴角。 也就是那一瞬间,我还看到了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透过淋浴房带着水雾的玻璃。 我这才忽然发现我竟然忘了拉卫生间面向小阳台的那个小窗户的窗帘。 而在那个平常甚至都不会有人出现的小阳台上,此时此刻,有一双狼一样贪婪而无耻的眼睛,在看着我。一直在看着我。 在我看到那道丑陋得几乎要刺穿我的目光的一刹,我几乎要失声尖叫出来。我用毛巾胡乱地包住自己,冲出淋浴房,颤抖着迅速拉上了帘子。 我紧紧地拉住帘子的一端,却还是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还在,似乎能够穿透那薄薄的帘子,将我扫射得体无完肤。 屏住呼吸紧绷着身体等待着,直到外面的那个人暂时离开,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冰冷的身体一直在发抖,抖得厉害。幻觉里的那个酒杯重新出现,这一次它倒在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地面倾斜了,它不晓得要滑向哪里。 我在浴室里蹲下来,哗哗的流水声就像我心里的愤怒和恨意,无限地蔓延开。 我恨不得立即扯开门骂得他祖宗还魂,或者冲出去用拖把用力打到他脑袋开花! 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这样懦弱地躲在小角落里,连哭也不敢大声,怕被别人听到知道我的害怕。 我恨妈妈耐不了寂寞爱上这样的人渣还把他带回家,我恨这个无耻的混蛋将妈妈从我身边夺走,但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 我恨自己的无力我恨自己的胆小,甚至是在面对这样的侮辱时,我也只能躲回自己的贝壳中,一个人用力地恨自己用力地哭,也没办法帮助那个倾斜的酒杯站起来抑或踢翻它,走出去寻求帮助或是奋起反击都不是我的选择,什么选择都不是我的选择。 我的选择,就是不选择罢了。 我用最烫的水一遍遍地烫我自己,躲在水声里默默流泪,因为除了哭泣我没有别的办法能让自己的难受少一点。 我希望自己变成一只熟虾子,在热水里卷起来,死掉,就不会再有任何恐惧。 直到我听到妈妈在浴室外面不停地拍门叫我的名字,我才从我一个人的幻想里醒过来。 我没有死去,生活还在继续。 痛苦像和我缔结了某种约定,它说它还会回来的。 chapter 10 我穿上一件厚实的衣服,抱着哆啦a梦走出房间。只有用尽全力将哆啦a梦抱在怀里,我的身子才能抖得不那么厉害。 我不想让妈妈看到我这个样子,更不想让他们以为我真的生病了然后堂而皇之地把我送到医院。 我妈刚做完午饭,正好端了一盘菜从厨房出来。那个人则懒懒散散地靠在我家餐椅上,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还是一样的眼神,若无其事但就是不怀好意的眼神。 真不明白我那个精明犀利人称铁娘子的亲娘怎么会看不出他是个什么货色。 难道这就是爱情? “龙四,吃完饭再去学校。”妈妈奇怪地说,“你上学抱个那玩艺儿干吗?” “同学后悔了,叫我带去还她。”我说完就急忙忙往门边走去。 “吃饭啊!”妈妈过来拖住我说,“这么热的天,你套个外套做什么?”我不理她,继续往外走。因为我怕我一说话,眼泪就会掉下来。或者,我又会控制不了地发疯,然后再一次被他们摁倒在地用一管镇定剂敷衍了事。 妈妈见我不说话又拼命地想转身背对着她,只好放开我叹息:“你这个孩子又在别扭什么了?” 我的喉咙好疼,嘴巴也发不出声音。 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大概,也没有人在乎。 “吃完饭,我开车送你去学校吧。”我完全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这样说! 我一下子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的表情,好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如果眼神真的能作为武器,我想我已经将我有生以来最愤怒的目光都化作最坚硬的利箭,将他那张小白脸戳个稀巴烂了! “小脸红的,”他明明晓得我会疯掉,还是不知廉耻地揭露我出卖自己情感的脸色,接着,他装得毫不在意,却明明是早有图谋地说: “我们的事,我想也应该要告诉龙四了吧。” 他说完这些,笑眯眯地,期待地看着我妈妈。 妈妈一下子有些慌张起来,她显然没做好准备。 我不关心任何事。 因为明明她就站在我的身边,我却感觉她离我有一个太阳系那么远。 自从这个男人出现之后,我早就被她抛在脑后,距离越来越远,令我撒娇不得求救不能。 “我想她迟早是要知道的,第一个祝福我们的人,难道不应该是她才对吗?” 我真希望我耳朵聋了,能躲过接下来的一番话,但我还是听到了来自于他的宣告:“我和你妈妈,就要结婚了。” 我不去看他那一脸小人得志的样子,只是一直看着妈妈。她没有否认,脸上却像少女一般浮起淡淡的羞涩。 我的脑子开始火速思考:如何让一辆车在行进的过程中发生意外。 我说过我不喜欢灾难。 但是我却从未这样强烈地希望,能发生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事故让这个贱人尸骨无存。 如果完成这个艰巨任务,需要我的无条件配合。 相信我,我十二万分的愿意与他同归于尽! 只是张光定,你会不会怀念我? chapter 11 事实上我的“复仇计划”只是一个短暂的黄粱美梦。 那天的真实情况是,我们吃完饭刚坐上车不久,我妈就接到一个很着急的电话,而我还在纠结在他分神之际要不要从后座跳起来扑上去掰他的方向盘的时候,电光石火的瞬间,我已经被他们果断地丢在了就近路边的公车站,只能抱着哆啦a梦站在路边扭头看着他们的车火速地冲过了前面的黄灯,一下子没了影子。 赶什么赶,赶去投胎啊!我忍不住恶毒地想。 午后时分,天那么热。我站在公车站旁边的树下,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着热气,像一个快要爆炸的手榴弹。 终于,车来了。我抱着哆啦a梦梦游一样地上了公车。 公车里有微弱的冷气从灰灰脏脏的出风口里喷出,但车厢里还是散发着一种可怕的霉味,我捂在外套里的身子很快就出了密密的汗,但我不愿意脱下它来。 我要带着这一身盔甲,抵抗这个疯狂世界的猛烈攻击。 还好公车上人不多,不然我就成为供大家观赏的可笑动物了。 说不定会有好事者将我的照片弄上网,再搞一个吓唬人的标题,什么九零后孤单少女之类。我可不想被全世界“鉴赏”。 我最大的希望,是所有人都不要看到我才好。 当我抱着我的哆啦a梦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毫不意外,我又被那用后脑勺都能看清楚的集体射来的目光扫描过一番,然后又听到一阵轻轻的笑声。 站在讲台上的是我们年轻的物理老师,他总是莫名地自以为很帅很幽默。 果然,我听到他用响亮的嗓子问我:“龙四,你是因为带孩子而迟到的吗?” 这一回,轻笑变成了哄堂大笑。我看到第一排那个男生,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就如他以往那些刻意穿插在课堂上的笑话一样,对这一个,我还是不买单。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一点儿都不好笑。 笑什么笑,你们这群神经病。这么想着,我便很想用这样的眼神震慑住这群好事的人。 但最终,我还是一如往常,低下头来遮住我愤怒的眼神,在众人奇怪的眼光中走回我的座位。 龙四还是龙四。背着满身的盔甲也还是一样懦弱平庸。 她不敢对一个人说出她的喜欢,更不敢对一群人说出她的鄙视。 她只有自己一个人,隐藏着她的影子,又倔强地试图反击。 明知道我的哆啦a梦放不下,可我又不想再把它放到教室的后面。正在我又开始纠结的时候,丹丹伸出手拉了我一把,然后她粗鲁地帮我将它塞到课桌的下面,小声说:“先这样。” 老师继续讲课,同学们也回到课堂中去。再也没有人把目光放在我身上了。 但我低头看到我的哆啦a梦,它被压在课桌下面。 哆啦a梦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就像我一样。不管在哪里,都再也没有抬头挺胸做自己的机会了。 我的心忽然疼起来。像一把尖刀一下子猛地扎下去。 我不是心疼我自己。我只是可怜永远都快快乐乐的哆啦a梦却有我这样一个主人。 一个没有人心疼没有人在乎没有人懂得的主人。 再可悲一些又如何。 chapter 12 下午最后一堂课,是体育课。 我依旧穿得鼓鼓囊囊的,和大家一起做着自由活动前的准备运动。 夕阳照着空旷的操场,大家很快四散开来组成各个小队选择自己想玩的运动。 丹丹说:“龙四,这么热的天,你要不要把外套脱了?” “不要。”我说。 “你是生病了吗?”她用她那凉凉的小手摸摸我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 我受不了有人对我这样关怀,尽管我总是抱怨自己得不到足够的温暖。 我就是这样子,没办法像别的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一样,理所当然地接受别人给予的好意。 我摇摇头,最终还是一声不吭扭过头去。 丹丹叹了口气,和别人去打羽毛球了。 她早就应该放弃我,我一点都不怪她。 每个人都成群结队,只有我孤孤单单。不过不要紧,他们玩他们的好了,我也不是一个人就会死掉。 虽然我有时候恨死了我这种容易满足的性格。 我一个人走到操场旁边的大树下,躲在体育老师看不到的角落坐下来。 我只想一个人呆上一会儿。不想打扰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可是就算我躲到这样远的地方,还偏偏有个足球滚到我脚下。我瞥了一眼就转过头去看天,不理会。 操场那边有人大声喊,踢过来,踢过来。喊话的人是我们班的于静文。 她明明是个女生,却把自己搞得像个男生一样,真叫人不明白。 有人说,她喜欢女生,还有人说看到过她跟不同的女生在学校的小花园的假山后面亲吻。 我觉得很恶心,所以,我从来都不跟她讲话。“踢过来,傻叉。”见我不动,她骂了一句很粗的话。我装作没听见,继续看着远处的天空。因为我不想站起来。 我说过了,我不想打扰任何人,更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她终于自己跑了过来,但是她并没有去拿她的足球,而是一直走到我面前来,盯着我说:“你的耳朵是聋了吗?” 我继续不理她,但是我站起身来,走得离她远了一点点。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明哲保身顺势而为”是龙四人生的第一条人生准则,永远奏效。 谁知道她不罢休地跟过来,二话不说,就开始扯我身上的衣服。她的动作真快,力气又大,我完全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的外套已经被扯了下来。 继而她已经开始扯我的校服,一边扯一边凶狠得像个男人一样骂骂咧咧:“圣女,我叫你整天装b!” 我被她恶毒的语言和粗鲁的动作吓呆了,只觉得自己的意识都模糊了起来,只能用吃惊而不明所以的眼神一直盯着她,完全不知道反抗。我想推开她,但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的身体好像飘了起来,浮在空气里。我看到那个酒杯倒置着,悬在空中,我用意识下令它落下来,可是它却存心和我作对,就是要悬在那里,给我好看。 在我身上积聚了一整个下午的热气在空气里一下子都消散了。 连同一起的,还有我坚硬的盔甲,同外界抗争到底的决心和勇气。 我虚弱地任她扯着领子,而此时,我内衣的蕾丝花边都已经露出来了。 直到丹丹从后面冲上来,一把推开她,把我搂到她怀里去。大声骂她:“疯子!” 于静文被后面一起赶来的几个同学拉住,但我还是可以看到她站在不远处,手指着我的脸,笑得快要抽过去。 我无法反抗,也不能将她扑倒狠狠重击她那笑得几乎扭曲的脸。我只能瞪着她。 用尽我所有的愤怒瞪着她那张看起来越发像男人的脸,然后我好像又看到那一双浴室窗户外不怀好意的偷窥的眼睛,然后是物理老师那张年轻的却又笑得很猥琐的脸。 他们都在看着我,在尽情地嘲笑我,甚至笑得直不起腰。 就连那些站在一旁的男生女生们,尽管他们没有笑也没有说话,但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知道他们也只是路人而已。冷漠而遥远的路人。各自走各自的路而已。 chapter 13 人生第一次,我想到了死。 不管人只能活一次还是会继续轮回。 至少死能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这个世界太丑恶,活着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 我只想提前结束游戏。 如果我足够幸运,也许我能去一次天堂。 我想象天堂的样子,一定是纯白纯白的,像棉花糖一样。不晓得是不是那么甜,因为我没有那么喜欢甜食。 其实小时候我是很喜欢的,但是有一天在我不小心看到我妈和那个男人抱在一起亲嘴而我在舔一个冰淇淋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丢掉了那个冰淇淋并且一直呕吐到我差点晕过去。 我唯一确定的是,天堂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哆啦a梦,轮流跳到你面前来,帮你实现一个又一个的愿望。 只是,我还有什么愿望想实现的呢?对了,我要去见一下张光定。 我要亲口跟他说一声“hello对不起谢谢你”。 如果,如果还可以更美好一些,或许我会有勇气说一句,我喜欢你。 这样,龙四至少在死之前也算做过一件她真正想要做的事,她的一生,或许也没那么遗憾。 我又提前离开学校了,丹丹不放心地把我送到校门口。 她拍拍我的头,笑着对我说:“养好身体再来,别理那些疯子。” 我现在才发现,她圆圆的脸上一直都带着这样软软的笑容。好像人生一直都像糖果那样甜腻。 我想,也许我只是羡慕她。羡慕她每天坐在我身旁,却总是有那么多快乐。 可惜她永远也没办法把那些快乐分一点给我,尽管我想她愿意。 大概人在分离的时候总会多少显得伤感。我把哆啦a梦放到花台上,转身来用力地抱了抱她。这是我第一次拥抱她,也是一样软软的像棉花糖一样的身体。 她有些惊讶,但是依然微笑着回抱我。 我在心里说:这是永别。 如果早知道会有这样分别的一天,或许我会努力去做一个好相处的同桌,从和她同桌的第一天开始。 我抱着哆啦a梦迈出了校门,过马路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学校的大门。 我对自己说:这是永别。 我曾经为了妈妈的期待彻夜地学习奋力挤进了这个能让她觉得荣耀的学校,但这一切现在看来却是这样愚蠢而不值得。 她有了新的爱人,就好像有了全世界的幸福一样。不再在乎是否多一个我去让她开心。 可是我失去了她,就失去了全部。从五岁那年我忽然失去了爸爸的那一刻起,妈妈在冰冷的医院里把我紧紧抱住说从今以后我们俩就是彼此的全部。 但是现在,我却不再是她的全部了。 我用身上最后的钱,买了一张去天津的火车票,那是张光定所在的地方。 火车启动的时候,我扑在窗口看着不断后退的站台和北京高远的天空。 我对自己说:这是永别。 chapter 14 张光定是个设计师,这真是一个漂亮的职业。 他曾经给我发过一些他设计的广告作品。 我不懂设计,但我知道他的设计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喜欢的。 传说中的爱屋及乌,大约说的就是这种意思吧。 我坐在离天津火车站不远的一家肯德基等他。不到半小时,就看到他走了过来,灰色针织衫,黑框眼镜,打扮得像方大同。 但说实话他比方大同帅多了。 他扫了一下整个餐厅,一眼就认出我来,径自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问:“怎么突然来了?”这一次,我无处可逃。 我看着他,大脑当机,半天没有回答。 见我没说话,他指着我的哆啦a梦,忽然皱了一下眉:“可别告诉我,你专程来是为了把它还给我?” 我看着他,黑框眼镜后面他的眼神那样温和,让我觉得很安全。 但不知是紧张还是羞怯,反正我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又低下头,一口气把刚才等他时只动了一小口的一杯冰可乐喝了个精光。 还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我身上,我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只能更用力地抱紧怀里的哆啦a梦。 “你饿了吧。”他站起身来说,“吃什么,汉堡,鸡翅,还是?” 我摇了摇头,可他还是去排队买餐了。望着他的背影,瘦而高,就像我想象的那样。 他果然真的不是一个坏人。我摸着哆啦a梦的肚皮,忽然想到刚才见面的时候,我是不是又忘记跟他说声“hello”了? 他会不会觉得我是笨得连这么简单的英文都不会?这么想着,我就懊恼得不行,边在心里痛骂自己脑残边用力捶着哆啦a梦的胖肚皮泄气。 直到他端着满满一盘子热腾腾的食物回到我面前,看着我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又猛捶着怀里的哆啦a梦说:“饿了就快吃吧。” 糗样被看穿的我连脸也不敢抬起来,更别说吃东西了。他替我把汉堡的纸细心地撕开一半,递到我面前说:“来,一口一口吃掉它,就好了。” 我小心眼地想:他怎么知道我不好? 我抬起头来看到光影里他的脸,那么平静又熟悉,就是我知道的那个网络里的张光定。 他眼睛里的温柔和嘴角的微笑,就像在哄一个孩子。 在经历了这混乱憋屈又绝望的一天之后,在太阳即将落下夜色即将把一切痛苦都掩埋的时刻。 我却知道我找到了我的一束明光。 我忽然就想哭了。 chapter 15 那天,张光定把我带回了他的家里。 我真是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有一点忐忑。他的家,会是什么样子呢? 就连一贯束手束脚胆小拘谨的龙四,也终于放松下来,跟着一个陌生的男子,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在过去,想都不敢想。 也许是作为一个要死的人,反而就没有任何恐惧可言了吧。 又或许这一切转变,仅仅是因为,那个人是他。 是张光定。 他家收拾得很干净整洁,事实上,自从进门以后我一直勾着头,除了一尘不染的地面,我几乎没注意到我自己置身的环境。他给我一双天蓝色的布拖鞋,鞋面上绣了两朵白色的软绵绵的云,我一直盯着那两朵云看,如果它们也有感情的话,恐怕会变成乌云下起雨来。 他并没有问我任何私人的问题,比如,你是不是离家出走?又或者,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哆啦a梦不晓得为什么嘴角有一点脏,可能是在火车上蹭到了什么脏东西。自从下火车起我就一直用手捂住它脏的地方,尽管除了我,也许谁也注意不到它嘴角那一点灰色。就连它自己都依然笑得这么开心,毫不在意自己的污点。 到了张光定家,我就很没良心地将它放在了沙发的一角上,别过头去不在意它的嘴角。 我都要和这个世界永别了啊,谁有空管你。我在心里说。 张光定这样毫无保留地收留了我,给我在这世上多活一天的理由,无论如何,我是开心的。 我把早已关机的手机小心地藏在口袋里,终于鼓起勇气仰起头,跟着他欣赏他的小屋,一室一厅,简单的布局,墙上贴了他自己拍的照片或者他画的画,很有他自己的风格。 最让我好奇的是,在客厅和阳台交界的拐角处,居然有一个小小的秋千挂下来,不是那种茶社里的绿藤椅,那秋千的吊绳是麻绳做的,凳子是粉红色的。 他大概是发现了我的目光,就说:“你愿意的话可以荡荡看,从这里荡出去就是阳台,可以看到天,像飞一样,超过瘾。” 荡秋千?这么冲动的游戏,我看还是算了吧。 除了这个危险的秋千装置会让我觉得心跳加速之外,他这个人妥帖又干净,让人怎么看怎么舒服。还有他自己的房子,一个安全而独立的地方。 一切都让我那么向往和心动。 “随便坐。”他说,“我把牛奶先放进冰箱。” 我坐在他的大沙发里。这个大沙发,就是我一直希望能拥有的那种。 早就听他说过他这个人见人爱的大沙发,今天终于能见到本尊了。 我把哆啦a梦放在旁边的位子,自己则窝进大沙发里,看着他在厨房里的身影。小阳台的门开着,初夏的风轻轻地灌进来,空气里还有淡淡的薰衣草的气味。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可以嫁给这样好的男生,我愿意为他付出我的一辈子。 即便只是在这样小小的房子里,痴痴地看着他一辈子。都已经足够好了。 可惜的是,我这一辈子太短了。短得还不如这场美梦来得长久。 那么今晚,我是不是应该做一点点疯狂的事,这样,我才对得起我自己,对得起我那惨淡的人生? 我知道我自己又在犯臆想病了。这温柔的夜色让我太放肆。 我看着他在厨房里泡着茶,茶香微微地飘来,竟让我觉得像是醉了。 我知道我其实什么也做不出来。我只要看着他就够了。 他是这样好,这样温柔,又勇敢。不像我,永远只能站在阴暗的角落。 我不敢臆想得太过分,不论是何种幻想,都好像是亵渎了他,我亲爱的他。 所以,我其实更希望张光定是一个坏人,或者,是一个骗子,这样,他才有足够的理由配合我的臆想。这样,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才可算得上是完美。 完美的可悲。完美的可怜。完美的可笑构成这——完美的最后一夜。 chapter 16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丢脸排行榜,我觉得此刻的我一定荣登榜首。 当我从混沌的梦中醒来,发现我就睡在张光定豪华的沙发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 我猛地坐起身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张光定泡茶的时候睡着了。 哆啦a梦还在我旁边的位子,但它的脸看着我却好像在说龙四你简直是个大傻瓜。 窝囊了十七年,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除了窝囊之外还非一般的笨拙。 张光定一定不喜欢我这样。谁会喜欢笨女生啊。 只是,每晚在自家的床上都需要翻来覆去才能入眠的我,在这个陌生的环境怎么会睡着的?唯一的解释是,他在空气中撒了安眠药。 一切都像网上所说的那种剧情,如果他真的“不是好人”。 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如果有这样英俊而温柔的绑架犯,那就让他绑我个十次八次也没问题。 我站起来往张光定的房间走去,那里透出了淡淡的光,他的窗帘是浅米色,这本是我妈最喜欢的颜色,我一直觉得俗气,可是到他这里,却有说不出的格调,在浅米色的窗帘散发出温柔的香味里,我失神地一步步迈向他的背影。 那座背影消瘦,孤独,好像一座凝固的雕像。 也许是从来没见过一个专心在工作的男人的背影,我竟然就呆呆地站在他的房门口,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 最终还是他发现了我。“龙四?你醒了?”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 天哪,他真高。他就站在我面前,我要抬头才能看到他那张过分有棱有角的脸。 迎着他的目光我点了点头。 “你睡得真香。”他说,“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为什么你不把我卖掉?”我说。 他笑:“网上都是这么说的,对吗?” 我也“扑哧”一声笑出来,拼命点头,很高兴他懂得我的幽默。 他继续笑着说:“我做了饭,你要不要吃?” chapter 17 医院的窗台上摆着一束不晓得哪里来的塑料百合,凑近看,每朵花蕊都蒙上了薄薄的尘。 我站在窗口很久,才凑近她的病床,坐下。 她还在沉睡,眼眶看上去肿得厉害,好像刚刚大哭过似的。挂点滴的左手放在洁白的床单上,无力地蜷缩着。 小米告诉我,这些天她很不好,睡眠欠佳,之前打过镇定剂才睡过去。拆掉石膏后好几个月过去了,她的左腿还没完全恢复,不能正常行走。脸上和脖子上被烧伤的部份也仍然被纱布掩盖着,等待着第三次手术。 还不光是这样,她的肺部和呼吸道也受损严重,差点永久丧失说话的能力。 不过幸好,这一次老天没有残忍地把她也从我身边夺走。而现在的我,就是她的天。 我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她的头上已经长出了青青的发根,很虚弱,不算长。后脑勺有一块至今仍然光秃秃的,涂着紫色的药水,医生说,一年之内,甚至还要更长的时间,那里长不出头发来了。 我记得第一次手术后,她醒过来,自己努力摸到后脑勺的情景。医生上去按住了她,不许她碰伤口,她的眼睛拼命眨,眼泪还是往下掉,一颗颗掉在我手背上。 她比谁都爱美。从那一双永远不会苍老的大眼睛里,我忽然看到了绝望和恐惧。 我的钱包里一直放着一张我和她的合照,那年她三十来岁,长发飘逸,还敢穿白裙子,蹲在我身边笑得像个天使,我曾一度以为她不惧时光流逝。 即便她穿着我最看不惯的连体裤,也仍旧是风姿绰约的美人。 只可惜红颜薄命,很显然,青春此刻已在她身上蒸发殆尽,一并消失的,还有爱情,勇气和健康。 “阿姨会好起来的。”小米安慰我。小米是从老家来的,算得上是我的远房亲戚,以前得过她一些资助才勉强上完高中。自她出事后,亲戚们一开始还轮流来看看,无奈医药费是个无底洞,加之大家都怕麻烦,久而久之,病床前只留下小米一个人。好在小米人很勤快,说得少做得多,这一年来,如不是她帮衬着,我恐怕也快撑不下去了。 “住院费我过两天一定交上,这里面是你的工钱。”我拉小米走到病房外,递给她一个信封。 “要是紧张,我可以暂时不要钱的。”小米伸手推了下信封说,“医生有没有告诉你,至少还要准备十万块?” “不差你这点。”我把信封丢入她怀里,点根烟问,“她脾气还是那么坏?” 小米点点头,用身子挡住我说:“这里不让抽烟,护士看见该骂了。” “护士很凶吗?”我问。 “当然。”小米吐吐舌头,“今早还吓我呢,说什么要不准时缴费,肯定赶我们出去。” 我灭掉烟,跟小米说再见,转身还没走到电梯口,眼泪实在忍不住要冲出眼眶,我仰头深深地吸气,努力试着要把它们逼回身体里面去。 眼泪对我来说,已经太愚蠢和无力了。我不能让它们粉碎我坚强的武装。 原来灾难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比如从昔日的胆小鬼,到今天这个无所畏惧的龙四。 chapter 18 华灯初上,花山街车如流水马如龙。 声色世界向人们张开双臂,对各种程度的空洞虚伪表示热烈捧场。 属于我的表演时刻即将来临。 我的行头很简单:一双干净的allstar白色经典款球鞋,膝上三公分的百褶裙,学院风的针织衫,一个粉色经典款仿制香奈儿格纹包包,昏黄灯光下闪闪发亮,看不出任何虚假的成分,就如同我的笑容一样;睫毛膏刷得长短合适,指甲修剪得恰如其分,搭配淡淡的粉色指甲油。发型是重中之重,必须长发齐刘海,发尾整齐不染不烫。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必须做到精确完美,这是一种姿态,也叫职业水准。 她出事的时候,我刚念大学不久。为了给她治病,花光了她卡上的余款,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东西后,我只能办了休学自谋生路。 那时紫薇在北京当平面模特儿,常常几个月都接不到活,生活一样窘迫。我俩顺理成章成为“拍档”,配合默契,百战不殆。她常常说,我比她天生更适合做这行。 一开始我们只打算做“公主”。所谓公主就是在酒吧里端着酒杯云游来云游去,找到合适的对象之后,请他买杯酒,蹭点钱花。但这种勾当太低级了,而且竞争激烈又不体面,收入也得不到保证。 后来我们开始干点“出格”的,靠我们天生的姿色,吸引一些色狼,顺便给他们一点教训,再赚点外快。 干第一票是个老头子,我们把他骗到宾馆,他差不多剥光了我的上衣。紫薇闯进来,说要告他勾引未成年少女,那一次我们轻易地得到了三千元。但我差不多哭了一整夜,紫薇忍无可忍,扇了我一耳光说:“再哭,再哭送你去当鸡!” 后来也就慢慢习惯,只要有钱赚,什么活都接。所谓自尊,拿下来揣进兜里藏起来,自己看不见,也就权当做没有。 再慢慢的,生意越做越离奇,就像我们今晚要设计的对象“徐总”,白手起家,自己有一家中型公司,专做对外出口生意。其实我们的雇主是他的老婆,只要能拍下我和他在一起的“香艳”画面,他老婆就能顺利跟他离婚。事成之后,她将付给我们三万块钱,算是报酬。我们差不多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踩点跟踪,小心试探,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事情横生枝节,他好像有点失心疯般地爱上了我。这种事情既危险又不合行规。所以今天,我们必须痛下杀手锏——结束这场战斗。 紫薇替我最后检查了一遍妆容,用挑剔的语气说:“注意你的眼神!眼神!”她像喊口号一样加重着那两个字,“如果说有什么会出卖你,那就是你的眼神。” “你是说沧桑吗?”我熟门熟路地把微型针孔摄像机塞进书包里。 “不,是诡异和算计。”紫薇笑着伸出手戳了戳我,说,“你看看你狐狸精一样的微笑,可不是纯情女大学生该有的表情。” “啊呸!”我点了烟抽,她却突然扑过来抢走,在烟灰缸里狠狠碾灭:“小心他闻到你身上的烟味!” “这样顺便可以让大叔明白我得了青春期狂躁综合症,正需要他的关怀,不好吗?”我说。 “你真是脱胎换骨青出于蓝了,不要脸超过我了呀!”紫薇笑着用枕头砸我,我砸回她,两人嘻闹了好一阵,她又重新替我梳头,一边梳一边问我:“有钱了你最想干啥?” 我在心里思考她的问题,除了治好我妈的病,我什么都不想要。 青春。未来。爱情。尊严。这一些曾经那么让我憧憬的东西,如今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幻影。当上天将一切从她身上夺走时,也同时摧毁了我的所有。 她顾不上我自问自答:“我要有钱了,就去买座岛,住在那里,天天什么事情也不做,就光晒太阳,开游艇,洗海水澡,洗到身上掉层皮,看着一大把一大把的钱挥霍寂寞空虚,直到我死。要么买个直升飞机,在天上飞着,一直不下来,在空中吃喝拉撒,在空中加油,所有人都和我十万八千里之远,那才是他奶奶的不染人间烟火气,离上帝一个台阶的距离。” “那得多少钱呀。”我装作羡慕地说,“不带我一个吗?” “不带!”她说,“要带也只带帅哥!带十个,一个给我煮饭,一个开飞机,一个替我洗衣服,一个负责倒香槟,其他的统统陪我开心!” 好吧,这个幻想还算不错。 但我知道如果真有这一天,她不会丢下我。回想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我们口袋里只有两块钱,两人饿得前胸贴后背,她厚着脸皮去跟一哥们儿借了三百块,像个富婆一样牛逼闪闪地对我说:“走,想吃什么,姐带你吃去!” 最后,我们俩各自拿着二十串新疆烤肉蹲在路边吃得满嘴通红。在冷寂的冬日街头,我饿得颤抖着将热腾腾的羊肉和我那不值一文的心酸卑微一同囫囵咽下,从此再也不提起。 有时候我也会想,世上的路千万条,好好学习或奋力打工,未必没有好结果。但接踵而来的经济压力和这本就混沌不堪的世界让我渐渐忘掉羞耻、不安和痛苦,只能这样一步步继续陷入黑暗再无回头之日。 可是,谁又能说这不是命呢? 若不是这样,我也许一辈子也没有挣脱牢笼蜕变成蝶的一天。 我问紫薇:“你说老徐他老婆如果顺利跟他分家,到底能分走他多少钱?” “不关我们的事就不打听。”紫薇慢条斯理地涂着她的黑色指甲油,说,“龙四,要赚钱,就别忘了规矩。” 我当然没忘,但就算顺利拿到那三万块,对我而言还是远不够用。 所以,我决定瞒着紫薇铤而走险。 chapter 19 昆仑饭店,1020,姓徐的早就等在房间。 他长得并不难看,而且看上去也并不太老。 之前我们约会过好几次,不过是吃吃饭看看电影牵牵小手。比起其它饿虎一样的男人,他显然更加地有耐心和情趣。 有一次他差点都要上钩了,却被一个紧急的电话给叫走了。不然,那笔钱到今天,大概早就被我和紫薇花光了。 他很老练,也同时有着二十来岁的男孩无法企及的温文尔雅。对待我细腻周到,每次约会都在高级餐厅,还替我铺展餐巾,态度真诚谦虚,常常让我有些于心不忍。 更重要的是,他从不对我毛手毛脚,我想他并不是怕什么,纯粹就是尊重我。在他眼里,我也许贪慕虚荣,但绝不会暗藏杀机。 所以,要说内疚,我不是没有。 房间里灯光很暗,还有鲜花和红酒,空气中隐约能闻到男式香水的味道,我不由得心中窃喜,看来鱼已上钩,只等收线。我不由地开始神游:三万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按惯例和紫薇平分后,我还有一万五。 不过这一万五,够她在医院呆几天? 老徐微笑着对我说:“龙四,真是想你,前一阵子实在是太忙了。你不会怪我吧?” 我把书包丢到地上,没说话,但眼神柔得像能溢出水来一样看向他。 书包丢到地板上的角度,之前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不会错。可惜我的电话却很不合时宜地响了,我竟然忘记调无声,号码陌生,当着徐的面,我却不得不接。 捧着仿佛滚烫跳动着的手机,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他,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我转身接起。 “龙四,你现在说话方便吗?”是小米,我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在这个时候打给我。 “我现在很忙。”我小声地说。 “阿姨吵着要见你,我没办法!” 我巧笑倩兮:“好好,我知道了,你先帮我挡一下,我马上回去请假。”挂断电话,我悄悄按下静音。 我努力恢复镇定,不让他看出来。为了掩饰慌张,我凑近他坐一点,将胳膊圈上了他的胳膊。 我在心里复习练习过无数次的内容:只要他扑过来,我就可以偷偷按下藏在我口袋里的微型录像机的摇控器。而紫薇会在最适当的时候冒充我的密友冲进来,骂得我狗血喷头然后带我离开,这件事就可以告一个段落。 他顺势搂住我,体贴地问我:“上学累不累?老师查你晚自习了?” “还好。”我含糊其辞。 “高考很辛苦的,要不我送你出国吧,”他说,“我有一个朋友,办这种事很得力。” “那你怎么介绍我?”我问。 “我是你叔叔嘛。”他毫不犹豫地说。 “你有三十岁吗?”我眨着眼问他。 马屁的效果很快收到,他快活地大笑:“我比你想象的要大一点的哦。” “出国读书学费很贵吧?”我试探着问。 “一年十来万吧。”他说,“人民币。” 我差点没稳住,真想问他能不能直接给我。显然,比起他的老婆来,他要大方很多。我从没见过他老婆,所有生意上的事,都由紫薇出面去谈,她将我保护得很好,更也许是因为我不懂人情世故,怕我坏事吧。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明知道是个傻问题,我却还是忽然很想问。 他站起身,又俯身过来摸摸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龙四,只要你愿意。真的,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 “条件是?”我眼睛一眨,大胆地看向离我三公分远的他。 他被我的坦然击中,显然不知道该如何跟我说得更明白,只能尴尬地僵住脸上的笑容。 那一刻,他脸上的褶皱清晰可见。 我深深觉得,男人除了丑恶,真是无它。 chapter 20 那晚我们享受的是房内用餐。 菜式丰盛之极,他体贴入微,但我食之无味。他多喝了两杯后,开始絮叨他的往事,成功的事业,不成功的家庭。这种故事其实听过很多遍,内容大同小异,可他的语气竟还是让我产生了些微的同情。 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想到她也曾经是这样一路奋斗一人吞下所有辛苦。或许也曾有过这样的夜晚,她与一个小她许多的年轻情人一起浪漫约会,并将多年来的秘密告知于他。 场景温馨,只是可惜,不论是她当年的年轻情人还是此刻的我,我们都不怀好意。 老徐看着有些醉了,一段往事说罢,手撑着额头,略低着头,像是睡着了。 我不禁伸手覆着他另一只放在桌上的手。一会儿,只听他慢慢地说:“龙四,你真是个水晶般的可人儿。许多年了,我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我低下头,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却被他紧紧抓住。我抬头看他,他眼睛里有海洋一样深的温柔,好像要轻轻地将我拥抱住,为我阻挡一整个世界的痛苦和不安。 我不解地看着他。我实在不明白,什么都没有做的我,怎么会让他如此爱不释手。 他像是读懂了我的困惑:“龙四,你不需要做什么。你只要在这里,就能安慰我。” 这深情的字句这一刻却没有打动我,我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脑海里想到的却是,我的母亲,那样精明坚强的女强人,是不是也是迷失在这样莫名的安慰里,吞下了包裹着糖衣的毒药。直到丑陋的事实被揭开的一刻,仍然不肯相信,所以到今日落得这般悲惨。 我们之间的沉默被一阵手机震动打断。 “便民短信:回复数字1.天气预报;2.生活常识;3.交通快报。”紫薇的短信准时发来,但我不打算回。 我和紫薇在做每单生意的时候,都有一个约定——任务一定要在一个小时内完成,即使有突发情况,也要给对方暗号。 数字1是表示一切正常;数字2是有突发情况,略有拖延但可以解决;数字3是危险,急需救援。 目前为止,我还没发过3。 但是今天,我承认我把时间拖得有点长。因为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把真相统统告诉他,还是干脆把我的青春和一切都交给他算了。其实他也不算很讨厌,更其实是给谁都无所谓。 最重要的是——也只有这两种方式,有可能让他给我足够的钱,帮我渡过难关。 她是我唯一剩下的,只要能救她,我有什么不能做的? “你好像心事重重。”他说我。 “我不要出国读书,你借我五万块钱好不好?”许多日来的内心纠结让我的耐心消失殆尽,最后我采用的方式竟是单刀直入。 而且更矬的是说完这一句,我就哭了。 我发誓我不是装的。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我哭着说:“我妈妈躺在医院里,她快死了。” “龙四。”他显然没想到有这一出,起身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张纸巾拭泪,“你别哭了,有什么情况你好好跟我说说。” 香水味果然来自他身上,充满了暗示,又好像是一种安全感。我就是在那一刻下定决心破釜沉舟。 “我不是中学生,”我起身,从地上一把抓起我的双肩包,两手在包里用劲掏啊掏,然后掏出那个微型摄像机放在桌子上,“对不起,我是你老婆找来陷害你的。” 他站起身来,看了看那台摄像机,又看了看我,安静地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再骗你了,但我真的是没有办法。”我不知不觉声泪俱下,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戏里还是真情流露了,“我妈妈需要钱治病,如果没钱,她就会被从医院里赶出来,我从小没有爸爸,我不想再失去妈妈。你老婆答应可以给我们三万块,我才答应干这种事。但你真的是个好人,我真的不想骗你!” 他好像是要伸手,想把我拖入他怀里,但又在犹豫。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急促,最后甚至连敲带踹。 他没有动。 最后是我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门刚一开,紫薇就像一头张牙舞爪的小狮子一样直冲进来,还模糊地喊着一连串脏话。可她看到摊在桌上的摄影机时,神情马上转变,动作顿时僵硬在那里。 他看着我们,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拿起那台摄影机,再转身拿起自己的包,飞快地从房间走了出去。 “被发现了。”看着紫薇怀疑的眼神,我擦干泪,只能这么说。 “你是猪吗?”她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又不是第一次做!” “他太精了,又或者他早就猜到我不对。”我木然地回答。 紫薇不依不饶地夺过我的包,又紧接着一把扔在地上:“发现不对为什么不赶紧通知我,为什么不回我短信?!” “一直没机会,对不起。” “你是不是看上那臭男人了?”她话音刚落,我就觉得自己头皮一紧,原来已经被她揪着头发按到墙上。我的脸被紧紧地摁在墙上,但我还是用力扭转着自己的身子努力去看她。 她的眼神很可怕,像要吃了我一样。 我满心都是挫败感,毫无打架的欲望。 我只是冷冷地回答她:“你以为我愿意这么笨吗?你以为我愿意搞砸吗?” “你是真哭?”她松开手,皱着眉盯着我。 我别开头,不看她。 她松开我,掏出手机,果断地拔掉手机卡,同时抢过我的手机,拔掉我的卡,瞪着我说:“我们得玩消失,不然就等着被那娘们爆头吧。” 不得不说,如果我拥有紫薇一半的坚决和行动力,我一定早就拿下老徐,不用担心妈妈的医药费,更不用奔上逃命这条路。 chapter 21 我们在出租屋里宅了好几天,顿顿吃外卖,不敢出门。 为了治疗我们狂躁的情绪,她买来一打彩色的报纸,我们把上面所有时髦的买不起的东西剪下,贴到墙上,比划到身上。 紫薇一边剪一边骂骂咧咧:“奶奶个熊,挣到钱,这面墙上的照样全买下来。” 我承认我们消除压力的方式有点古怪。 我估计小米找不到我也会着急,但着急也没用,我得先保全我自己。 虽然没见过真人,但我早就从紫薇的嘴里知道老徐的老婆不是一般的难惹。坏了她的事,一定会被她好好教训一顿。 要说被打,我们经历过一次,那次是和紫薇一起,她是主要被打,我是因为掩护她被打。 也不知道她那天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以为别人喝酒喝高了,就在别人钱包里摸钱。 最搞笑的是她自己也喝高了,第二天才发现自己已被毁容,半边脸肿得像个气球,说话变成了大舌头。结果难得有人高价找她拍片子,她也没接成活,气得在家里恨不得把另半边脸也给毁了。 紫薇巴掌大的小脸,卸下那些她引以为傲的朋克妆,还算精致,挺适合当模特儿的,就是身材差点,跟个男人婆差不多。 “模特儿好当,主要是靠ps啦,想不ps都美就要打针,还是ps成本低。”她对做这这一行也不是太有信心,总是把它说得一钱不值,跟玩似的。 确实也是,做模特儿,特别是三流模特儿能赚几个钱呢,想要赚大钱,就必须冒风险,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没得选。 也许紫薇有,但她选择了陪我,在这条不归路上一直走到黑。 所以我欠她的。 况且这一次,也的确赖我办事不力,或者有非分之想所以才捅下娄子。如果有什么后果,我必须一个人担着,不能连累她。 想到这里,我赶紧找到我的手机卡,插进手机里,开机。 第一条短信是小米前两天发的:“姐姐,医院说这周内不交钱就赶我们出去。” 第二条是我妈一天前发的:“龙四你怎么还不来” 她一贯的风格,没有标点,一气呵成,因为她找不到标点在哪。 第三条短信,居然是老徐刚刚发的——龙四,我很担心你。你们赶紧搬个家,那里不太安全。需要帮助可直接联系我这个新号码。 我关掉电话,沉思片刻。紫薇翻了翻身,好像是醒了。 “起来!”我推她。 “做什么!”她朝我喊。 “换地方。”我说,“除非你想死。” “没钱了。换不了地方。”她说,“要走你走,我等死。” 我硬生生拖她起来,却没想到她挥手给了我一个大耳光,冲我喊:“老娘早就警告过你,别对男人动心,男人都他妈是混蛋,你为啥非要犯贱?” 我当机立断回了她一耳光。她立马朝我扑了过来,冲着我的胳膊就咬下去,如果不是我及时揪住她的头发,估计皮肉都要给她扯下来一大块了。 “我x!”她捂着脑袋,退开一步,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再冲过来试试?” “你再敢冲过来试试?”我龇牙咧嘴地重复她的话,扬着胳膊,作势要冲过去揍她。 她一脚踢翻了茶几,冲进厨房去咕噜咕噜地喝着水龙头里的凉水。 我瘫在床上,看着气窗外面灰白的天空和那些挨得紧紧的高楼,像铅笔画出来的一样,恍惚得不像真的。我混混沌沌地想起了过去的事,想到那时还健康快乐的妈妈,想到我昏暗却安全得如同一个密码箱的小房间,甚至还有那个模糊而温暖的为我带来哆啦a梦的男子。虚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睛里流出来。 真他奶奶的受够了。 我起身,拎着我的双肩包,走了出去。我知道紫薇会跟上来,不用看也知道。 我们隔了半条街,我给自己买了一杯奶茶,绿茶味的,一边走一边吸。经过商场的玻璃窗时我发现,她也买了,也在一边走一边吸。 这两年我们已经习惯彼此,离不开彼此。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做一样的事,吃一样的饭,睡同一张床,欺骗同一个人,花同一个钱包里的钱。 这是游戏,也是生存的手段。 我们早已经学会不再互相责备,因为看不惯彼此,其实就是看不惯自己。 无处可去,这一次我要选择的是——回家。 自她出事后,我把那里能卖的东西都卖光了后,就再也没回过的地方。 这幢房子是她目前唯一的财产,之前她所有的钱,已经被“9414”挥霍和转移得精光,等她发现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她报了警,想保全最后一点自尊,却差点被活活烧死。纵火者就是“9414”,他烧掉车,本想与她同归于尽,却让她侥幸逃脱,在车快爆炸的一刻从车上滚下来。无奈生不如死,如此惨状令人唏嘘。 我得知一切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浑身是血的她,以为她死了。 那一刻,我距离她很近却远得像抓不住,全身僵到哭不出,动不了。最后我昏了过去。 要不是有紫薇陪着我,孤苦伶仃的我哪能一口气撑到现在。 爸爸倒下之后,我有妈妈。妈妈倒下之后,我只有一个非亲非故的紫薇。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怨气全消,停住脚步,等她从后面追上我。 她慢慢走上前,嘴里含着吸管看着我,装模作样地说:“咦,这么巧?” 我什么也没说,一把揽过她的肩,与她一起往前走。 “有广告公司看上我了,要签下我。”紫薇满不在乎地说,“我要红了,你不要嫉妒我。看你的表现,如果心情好,我也可以养你的。” “别逗我开心了,有这等好事你还能忍到现在才告诉我?” “好事都被你变成了坏事,没这个心情。”她哼哼说,“实在找不到好男人,我们就拉拉算了,我做老公,你做老婆,大不了就是生不出儿子。” “去死!”我一掌拍开她靠得很近的笑容猥琐的脸,却还是露出愉快的神情。 她总能让我在最失意的时候笑出声来。 chapter 22 家还是那个家。 只是久未有人居住,屋静,灰多,寂寥。我把窗户通通打开,透进新鲜空气。 紫薇在各个房间里蹿来蹿去,脚步声踢踢踏踏。 我搬到这个家来的时候应该只有十三岁,刚休完一年的学,她给我买了新睡衣,还有软软的大床,让我在上面躺一整天都不觉得厌烦。 但我还是不说话也不吃饭,把饭一口一口包进嘴里再一下子都吐出来。我看着她震惊而心疼的眼神,低下头不说话。我明白她很愤怒,但是在我看来,那也是一种在乎。 那是我病得最厉害的一段日子,每天脑中充满各种莫名其妙的乱象,上课没法集中精神,成绩也不好,更因为害怕上学,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要不然就噩梦不断。梦见形如大象的路人们,手中举着香槟杯冲我泼来;梦见窗户张开大嘴想要吞噬我;梦见巨大的酒杯,我走到哪里它追到哪里;梦见各种各样的帆布鞋,忽然在我面前燃成一团火……她按医生的要求每晚陪我听轻音乐,给我讲轻松的笑话,只是笑话常常还只讲了一个开头,她自己先笑得背过气去。 回想起来,那才是真正欢乐的日子,可惜经过的时候不曾懂得。 再后来她拥有了一份迟到的爱情,为之一再付出,我也天真地以为某个人会是我的真命天子。 我们得到爱的感觉都没有持续太久,就被残酷现实狠狠甩入深渊。 我恨爱情,是因为它像一只白抹布,轻轻松松就抹去你之前所有的等待和迟疑,以为拥有了它一切就能崭新如洗,可你再仔细看它,却很快变成一块脏布而已。 它不是良药,消除不了生活的疼痛。却会让你暂时麻醉。然后过敏,不可痊愈。 我推开她房间的门,打开她床头的抽屉,一眼看到的是那枚戒指。 她还留着它。 不,或者我应该说,她从来都好好收藏着它。 即便爱情只是那样一块脏布,脏得你看不清它本该有的颜色,她还珍藏着那一份温柔的待嫁的心情。 我仔细端详这枚戒指。它好像也懂得察言观色,色泽看上去远不如当时的鲜亮。 “这个应该也值点钱吧?”紫薇蹿了回来,发现了我手里的戒指。 “不知道。”我说。 “给我看看呗!”她摊开手心摆在我面前。 我递给她。 “真漂亮,真有个性!送我吧送我吧!”她啧啧赞叹。 “我得找到房产证,想办法把这房子卖了。”我转移她注意力,然后偷偷把戒指拿过来,放进口袋里,对她说道,“你帮我看看在哪里登广告比较好。” “小气鬼。”紫薇说,“不过你想好了,卖了房子你妈病好了住哪里!” 我叹息说:“只怕留着房子也没命住。” “没那么严重。”紫薇重重地把手拍在我肩膀上说,“有办法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卖房子。别人跟我签约,有一大笔定金呢,全给你。” 我不能告诉她,这远远不够。 她已经替我承担太多,我不能再给她增加任何压力和负担。 回到家的第一个晚上,居然睡不着。 被子有股潮味,床也显得特别硬。好不容易迷糊着了,我却梦见我妈,满身是血在路边爬,一面爬一面喊我的名字:“龙四,龙四。” 我尖叫着醒过来,醒来后控制不了地一直叫一直叫。最后,我只能用力咬住枕头的一角,蜷缩在墙边。直到快天亮的时候,紫薇从隔壁的客房溜到我房间来,她一脸迷糊,只说了一个字:“冷。”然后钻进我的被窝,抱着我沉沉睡去,我的心才算真正地安稳下来。 回想起来,我已经很久不犯病了。当生活真正的折磨降临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的疼痛根本不值一提。重提甚至显得矫情。 我现在唯一的软肋,只是她。 她必须活着,好好的,必须。不然,我们吃的这些苦受的这些罪还有何意义?那些想置我们于死地的人,在天上看着岂不是很开心? chapter 23 北京的秋天,真是短得像鸽哨。 雨一下,气温就降十几度。紫薇裹着我妈的大衣看电视,我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房产证。 “找到也没用。”紫薇说,“要你妈签字才能卖。” 我坐在地板上喘气,我俩身上的钱,加起来不够一百块,再这样下去,首先饿死。 紫薇总是比我有办法,手机刚开,活就来了,她说的那家广告公司约她面见,还是急约。 “定金何时给?”她问得真是直接。 对方的回答一定让她挺满意,她挂了电话就对我说:“走,见工去!” 她用了两小时的时间来打扮,这行的规矩就是如此,再小的明星都必须门面齐整,没有专业精神的人只会死得很难看。 见我把自己裹得像个棕子,她批评我不够范儿,硬把我妈丢在角落的lv包包塞到我怀里要我充大款。 我勉为其难拎在手里,却怎么看都像是拿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她一口水又喷出来:“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你妈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我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换了我的帆布包跟她出门。 她一路上都在教导我,女人,最重要的是气质,有了优雅的气质,男人在你面前,除了趴下,还是趴下。 在她的嘴里,谈恋爱听上去就像打跆拳道。只是至今也没见她赢过一回合。 我们要去的,是一家听上去还算靠谱的广告公司,他们也不知道在哪里看到她的资料,觉得她形象独特,要请她为一个服装的新晋品牌代言,我的任务,说白了就是去把她吹得像朵花,说她档期有多忙有多么抢手,然后趁机哄抬价格。 我们的约定是,她用左手摸下巴,代表对一切条件均满意。否则,我就继续找各种理由跟对方继续胡搅蛮缠下去。 为了慎重起见,我俩出门前甚至还简单排练了一下。 “天无绝人之路。”紫薇拍拍我的肩说,“龙四,我觉得我就快发财了!” 紫薇最牛逼的就是这种心态。想当年,面对一个矬成那样的暗恋对象,她都可以奋不顾身地爱成那样。 对方接待我们的是两个人。一个总编辑,女的。一个设计总监,男的。 我们进去不到五分钟,只是简单寒喧,条件都还没开谈,紫薇的左手已经贴在了下巴上,还不断地摩挲着。 我偷偷翻了一个白眼,深度怀疑她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她朝我眨眨眼,然后风情万种地跟对方说道:“和贵杂志合作,一直是我的最大心愿,荣幸之极,感恩之极,盼望之极。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感情,当然,还有我自身的发展,这也很重要嘛,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真是假,而且一点她之前要标榜的大牌气势都没有。可想而知她之前的演艺生涯是为什么屡屡受挫。 我心里的怨念升起来,同时没好气地插嘴:“价钱方面还是需要商量一下。” “这位是?”那位叫kimi的很不懂礼貌地用一杆笔指着我的鼻尖。 “她叫龙四!”紫薇替我答,“我经纪人。” “谁是你经纪人。”我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 紫薇用脚狠狠地在我脚面上踩了一下,我立刻回击: “踩我干吗?” 现在轮到她对我翻白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俩没见过世面,真是幼稚得要死。 “我叫kimi。”男人身子稍往前倾了一下,忽然问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也做model?” “不。”紫薇胡扯说,“准确地说,她是演员。演过不少戏,当然,也演砸过不少戏,不信你问问她自己!” “我上洗手间。”我觉得我就要背气了,赶紧找个借口跑出去,可是紫薇很快跟上来,嘻嘻笑着,贴在我耳边说:“你脑子抽风啦!这活我非接不可!快给我接洽去!” “抽风的是你。这么爱白贴,越贴越不值钱!”我没好气地说。 “我这回就乐意。”她横得一塌糊涂,下巴指着我的鼻尖,“你没看到他帅得人神共愤?高大,英俊,又有内涵!” “谁?” “kimi呀!”紫薇说。 得,我把衣服的拉链紧紧地拉上,恶狠狠对她说了句:“我只认钱,不认人的。要是这次挣不到钱,你吃你的屁,我拉我的稀!” 感谢脏话,给了身为社会最底层的我们最后一点愤怒的勇气。 她一直都希望我能做一个大家闺秀,养尊处优,无忧无虑。我不敢想象,若是让她看到现在的我,会有多么伤心和失望。 可是我没有办法。天价一般的医药费,追在后头要我们命的老徐老婆,没有收入的窘迫生活,这一切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掐住我的咽喉,将我用力摁在水下,无法呼吸无法逃脱。 盘算来盘算去,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老徐,只是我还需要想一想,该如何跟他交手。没有紫薇,我还不能确定自己到底行不行。 chapter 24 下午试妆。 一个不算大的棚里,所有的人都在张罗着替紫薇换衣换鞋整理发型,众星捧月,她看上去很是受用。 其实我知道,她热爱这份工作。有的人生来就需要镁光灯的强光和大吹风机的造势,比如她。 记得有个冬天,我陪她去游乐场拍片子,零下十几度,她只穿短裙,在风中跳来跳去。拍片间隙,我用大衣裹住她的腿,她笑嘻嘻地对我说不冷呀不冷呀真他妈舒服,结果回到家里就发高烧,夜里烧到四十度,五百块模特儿费不够到医院挂水,我买了药来喂她,她吃下去就吐出来,我再喂,她再吐。好不容易折腾到睡着了,半夜里忽然坐直身体,对着我大喊一声:“拿命来!” 我以为她阎王附体,吓得半死不活。 比起以前找她拍片的那些不靠谱的小公司,这一家表面上看上去至少显得稍许光鲜些。不过这行吃的是青春饭,我们都知道,如果不趁年轻多捞些,那些大牌的杂志连p图的钱都舍不得在她身上多花半分。 所以我说她傻,每天一睁开眼赚钱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功夫钓帅哥。 手机滴滴响,我点开,是紫薇的彩信。是kimi的侧影。附言很豪迈:24小时内归我。 我转眼看真人,他正盯着一台苹果电脑看个不停,两条腿笔直地放在一只茶几上,脚尖忽而碰在一起忽而分开,左手握着一台iphone不停地讲着英文,嘻嘻哈哈的,表情甚是轻松。我的英文再拙,再不经人事,也晓得他在调情。 海归,加上本身就有一副还够看的皮相,又在时尚圈里混着,见过的各路美女还会少吗? 想不轻浮都难。我只是可怜紫薇,好不容易玩一次“一见钟情”,就看上这等货色。 倒咖啡的时候经过他的屏幕,不小心看上一眼,我眼珠子差点掉下来,竟然是一幅幅裸照,比《男人装》色情一百倍那种。 也许是惊吓之余的吸气声太明显了,他转头看我,脸上的表情却明显就是在说:“脸红?装吧。” 我赶紧逃到离他远点的椅子上坐下,多看他一眼都嫌累。只是左眼老跳老跳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加之昨晚没睡好,整个人又冷又累,困乏之极,于是想到了我的口香糖。 我的包里起码有三种以上的口香糖。 一是因为抽烟,二是因为无聊。 总而言之又困又无聊的时候,如果不抽烟也没有口香糖嚼,我一定会死掉。 棚里光线暗,我低下头找半天没找到我想要的,只能把它们一股脑倒在桌上。那个叫kimi的人居然一面打电话一面走过来,手和我同时伸向我最喜欢的hintmint。我快速反应,在他手上用力拍了一巴掌,率先抢得那盒糖。 他果断挂了电话,说:“速度真赞。” 我赏他的只有一个白眼。 海归不是我的菜。以前在酒吧也常遇这种小开,我最不待见他们。这个时候往往是紫薇迎上来,跟他耍花枪要打火机点烟什么的,替我化解尴尬。 这次替我挡驾的仍是紫薇,她着一身紫灰色毛毛虫一般的短裙一跳跳到我面前,说:“去试外景?”我看她一眼,她晓得我懒,不会去,只是照应一声。 “那你陪我?”她挽住kimi的手臂,娇笑。 “我发完这几封e-mail就去。” “等你哦。”紫薇说完,蹦蹦跳跳跑到门边,又回身喊他,“kimi!” 我们同时转头去看她。 上过妆的她明艳动人地娇笑着,指了指他旁边的包包,kimi起身,走过去递给她。这甜美的妆容将她华丽变身为一个惊艳女郎,是如此轻易地遮盖住面具之下的她不过是一个温饱都成问题的无名小模的残酷真相。不过至少这一刻,她看起来很快乐。这也不算太坏。 临走时,她还对我眨眨眼。我明白她的惯用招术。 爱情就是见招拆招,乏味又无聊,却只有她,玩了这么多趟还不厌烦。 人一走,棚里忽然就安静下来,我躲到角落的沙发上坐下,一根烟刚点着,手机忽然响了,是小米。 她带着哭腔的话清晰地传进我耳朵里:“姐你快来医院,阿姨她出状况了!!” 我屏住呼吸听她说下去,只希望我听到的消息不至于太坏。 “今天我给她削苹果,她说自己来削,我看她挺正常的,心情也不错,就把刀给她了。谁能料到她削着削着一把就拿刀戳手腕上了,流了好多好多血,姐你快来,我知道我错了,我害怕死了……” 她又自杀了。 一把扯掉输液管,拖着残腿爬到窗台上要往下跳,趁人不注意吞下一大把药丸,两整天不肯吃东西,这样的事,已经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 只是我每一次接到这样的消息,都像要死过去一回。听着小米模糊的说话声和断断续续的哭声,我顿时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有一万台鼓风机同时对着我吹一样,有什么东西正在穿透我的脑袋,像是要把我整个人吹散一般。我虚弱地说:“你先告诉我她到底有没有事!” “在急救室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米吓得连声叫喊。 “我马上过去。”正说着,我忽然听到一声惊呼,只见我旁边冲过来一个人,果断地拿起桌上一瓶矿泉水往放在沙发上的那堆衣服上浇过去。然后把最上面那件拖到地上,又是用手拍又是用脚踩的,动作极度夸张。等他把衣服从地上拎起来,一件上好的西装黑掉一大块,变成个可笑的破面具。 “口香糖ok,抽烟不行。”他一只手拎着衣服,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脸色有一点不好看。 是我的烟头惹的祸。 我真是快哭了,雪上加霜,这衣服一看就不便宜。 而此时的摄影棚里只有我和他两人,人赃并获,赖都赖不掉。 “衣服很贵吗?”我弱弱地明知故问,实则是拖延时间,想对策,装可怜。 他一针见血地说:“你还不快跑?” “谢谢!”我把包扛在头上,以地震降临的速度蒙头狂跑。 “喂!”听他在我身后叫我,生怕他又改变主意要抓我归案,只能憋足气更用力地往前冲了。刚跑出摄影棚就想起来自己身上的钱不够打车的,原地徘徊了一分钟还是果断折回去,对着还拿着衣服皱着眉头的他豁出去脸面伸手就要钱:“借我两百块。” 他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地看着我。我窘迫难堪,却还是得迎着他那诡异又直视的目光。 “我有急事要打车去医院。”我说,“回头让紫薇还你钱,赖不掉。” 他爽快地掏出钱夹,用拇指和中指夹出两张百元钞,我正欲伸手去拿,他又把那两张纸举高,飞快地说:“不如我送你?这个时间,notaxi。” 听到这句话,我才赫然发现,紫薇说得没错,他确实很帅。 但是,不说英文真的要死吗? chapter 25 我和他一起到了地库,他开一辆普通的小跑车,并不见得有多张扬。 但是这种貌似低调的人我也见得多了,不一定有钱,就算有也不一定舍得,谈恋爱的时候喝杯奶茶,还习惯站在一边等女朋友掏腰包。 也许是见我心神不宁,他竟然递给我一包烟说:“takeiteasy.” “谢谢,不用。”我说。 他摇下车窗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送你?” 我可没心情跟他玩这种智力问答。 他一面发动车子一面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大声说:“麻烦你快点去医院!我妈车祸,在抢救。” “sorry.”他摸摸脸,吹吹口哨,一踩油门立刻冲出去。 接下来的时间他总算专心在开车上,不再言语调戏我。 其实该抱歉的人应该是我,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在帮我,而我却在撒谎,而且连个好脸色也不肯给他。 路上果然是堵得不可开交,车子用了近半个小时才好不容易刚拐上四环,小米的电话又来了:“姐姐,你必须必须必须带钱来……” “需要多少?”我问。 “医生答应我先救人,但今天最少要准备一万块。” “知道了。”我掐断电话。 一万块!那一秒钟,我脑子里闪过十万个“怎么办”! 打给姨妈吧,她家里电话早就停机,手机号码变成了空号。为了彻底躲开我,她算是用尽了法子。 打给紫薇吧,她的手机还放在棚里,肯定接不到。而且就算接到了也没用,她又不是孙悟空,一时半会儿也变不出钱来。 我犹豫着要不要打给老徐,但打通了,又该如何开口呢,我在他的心里,根本就是一个骗子,他还会相信我吗? 手指放在手机键盘上来回摩挲的时候,开车的那个人忽然开口了:“你缺钱?” 我扔掉手机,埋下头,捂住脸。 “我也缺钱。”他语气真诚地说。不过在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又及时地补上了一句:“我缺钱是因为我已经决定借钱给你。” 我惊讶地抬头看他,疑心我听错了。 他边开车边自顾自解释:“anyway,你是美女。而且我们现在是合作方嘛。” “谢谢,我一定会尽快还你的。”我飞快地说。 “别忘了还有那件衣服。”他提醒我,“可不便宜。” 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我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个时候怎么会跑出这么滑稽的一个救世主来?为了稳定情绪,我从车上捡起来那包被我扔掉的烟,拔出一根,用颤抖的手点上,吸了一口。 “nice。”他说。 路上真是太堵了,我本想陪他聊聊天,毕竟人家是活雷锋,我起码要摆出个好态度。但是我真的太累了,只能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休息。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kimi说他要先去找地方停车,我告诉他病房号,拉开车门就开始奔跑。 我从来没用这么快的速度跑过,灰尘都好像撞在脸上。肺像要爆炸,嗓子眼撕裂一般地疼,一张口就涌出一股腥甜。 我压抑不住自己的心跳,却在看到她的那一瞬,整个人瘫软了下来。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虽然她车祸之后也是这个样子,可是这一刻,我却突然觉得,在她身上,少了些什么。 她想放弃自己的生命了。 她连我也不要了。 我推门走进病房,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她是醒着的。她的听力还没坏,我进门时,她就转过头来看着我。 她的整张脸只有眼睛能与我交流,那双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写满了想对我说的话。 可惜的是她无法开口,用唯一能动的右胳膊碰了碰自己的枕头。我伸手一摸,是手机。按了一下,屏幕上是短信状态,是她未发出的短信: “龙四妈妈对不起你” 我删除了那条短信,重新编辑了一条:“别离开我。” 我给她看那条短信,她捉住我的手,久久不放。她变得浑浊的不再美丽的大眼睛盯着我,让我无法面对。 不知道是不是药力在起作用,她很快就闭上眼,睡着了。 而我一直蹲在床边,握着她受伤的手,任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淌。 他何时推开病房的门我都不知道。直到他走到我身边,轻声对我说:“龙四,你手机丢我车上了,有人call你。” 我有些惊慌地擦掉眼泪站起身来,也许是蹲久了的缘故,我腿上一阵发麻,差点站不稳,他伸手扶了我一下,另一只手把电话递给我。 未接电话是紫薇的。 还有一条让我心头一亮的老徐的短信:“有困难随时找我,我很愿意帮你。” 天不绝我,除了身旁这个临时救世主及时救场,真正的大金主也抛出橄榄枝。莫不是老天也看我们母女实在太过可怜? chapter 26 医院旁边一家很小的咖啡厅,我和kimi面对面坐着。 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但我最最窘迫的一面却几乎全都被他窥见。他慷慨替我垫付一万块医药费,我却连请他吃饭的钱都拿不出来。 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按他的要求——陪他小坐一会儿。 虽然他出手大方,却仍是时刻不改他的轻浮本色,连提的要求都这么暧昧难懂。 我们刚坐下,他就开门见山地对我说:“我最近接了一个品牌的广告,是专门做学生服装和饰品的,公司看中紫薇,但我个人觉得你更适合替这个品牌代言,而且,是非常适合,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我对着镜头就紧张,手机自拍都不会玩,怎么可能去代言。这少爷是逗我玩吧。 我扯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只当他在开玩笑。 他拿出他的手机来,拨弄了一下,递给我。 屏幕上竟是我的照片,缩在沙发上,头发凌乱,眼神巨傻。我正准备删掉它,kimi伸手抢过手机说:“不好意思,我偷拍了好几张,感觉对极了。” 现在很流行偷拍这一套吗?我竟然浑然不知! “你认真考虑一下,我真的是认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国外呆久了的缘故,他说起中文来怎么听都是拗口。 “谢谢。”我说,“钱我会尽快还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急地说,“要是愿意,你明天下午来公司,我们正式签约。” “别扯了。”我说,“我压根干不了这活。” “我绝对相信我的眼光,并且,没有我kimi调教不出来的模特儿。”他倒是自信满满。 “紫薇不是挺好吗,”我说,“她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已经很失望了,我是说你拒绝我。”kimi说,“至于紫薇,你放心,我们要拍的片子很多,会有适合她的等着她。” “我不会去的。”我像喝酒一样一口干掉了那杯咖啡,对他说道,“谢谢你抬举。我得去看看我妈,先走一步了。” “等等。”他叫住我说,“代言费不低,想想你的医药费。” 我推掉杯子,落荒而逃。 如果我真的能做得了这份工作,替代紫薇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我晓得我的能力,也晓得紫薇对他志在必得。我找钱已经够费力的了,实在不想再惹一身骚。 那晚我回到家,紫薇还没回,打她电话她也没接,估计一定是玩high了。我困到极致,倒到床上就睡着,夜里两点多,门忽然被紫薇一下子推开,大灯也被她按亮,我被突然惊醒,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敲门不会吗?”我责备她。 她靠在门边对我说道:“龙四小姐,真看不出啊你。”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冷冷地问:“你老实交代,不然我揍歪你的脸。” 放在平时,我早冲上去先给她一拳。 今天,我实在是气短。 “我喜欢的,你若也喜欢,可以让你,不必耍手段。”她在我床边坐下说,“我们认识这么些日子,难道你不明白我吗?” “你误会了。”我徒然地解释说,“我妈出事了,我打不到车也没钱打车,所以kimi送我去医院来着。” “仅此而已?” 我当然不能告诉她kimi借了钱给我,或者说kimi要请我去代言什么的,不然,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企图用我拙劣的演技向她传达我所言不虚。她用她尖利狐疑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又忽然一下子笑起来,坐到我身边搂住我的胳膊。 看她这忽晴忽雨的样子,莫不是喝高了? “今晚他请我宵夜了。”紫薇喜滋滋地说,“我们还去唱k来着。” “恭喜。”我说。 “别吃醋。”紫薇说,“不过你吃醋也没用。” “得了吧,除了你,谁会看上这个不说英文会死的假洋鬼子?”我推开她,用枕头蒙住头,顺便蒙住出卖救命恩人的羞愧。 “姓徐的老婆托人给我带话了。”紫薇说,“她认定我们出卖了她,如果没有交待,恐怕我们都会死得很难看。” “有什么事,我担着好了。”我在枕头下闷声闷气地说,“你好好做你的模特,最近咱们收一收手,避风头要紧。” “口气真大。”紫薇一把拿掉我的遮掩工具,又板起脸来质问我道,“那天你和老徐在房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有。”我说。 “你看着我,”她说,“别想骗我。” 我转头看着她。 “我就是一个大傻b,是吗?”她问我。 “你别乱想。”我说,“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好了吗?我要睡觉了。” “kimi是我的。”她对我宣布说,“我什么都可以让着你,但警告你别动他的心思,不然我跟你翻脸!” 我说:“但是据我保守估计,他看过的裸体可能超过一万具了。你确定你可以?” “你不觉得,kimi跟张光定长得很像吗?”她今晚不知道怎么了,存心挑衅。 我承认,这个名字是我们之间的禁忌,哪怕她轻松提起,哪怕知道她是酒醉无心,这尖锐的三个字却还是像把刀一样地在我心头划过,令我非常不爽。 “我再说一遍我要睡觉。”我说,“你出去记得把门替我带上。” “你忘不掉他,是不是?”她慢慢地往门口走,用后脑勺对着我,像在念独白一样幽幽地说,“你啊,就是忘不掉他,才愿意跟我呆在一起的,那些美好的回忆,跟他有关的点点滴滴,只有从我这里能得到一丁儿回味……” “去你妈的!”我粗鲁地打断她,“要不是为了钱,你以为我愿意多看你一眼吗?” 紫薇瞪着我的眼睛,“你再说一次!死三八!有本事你再说一次你他妈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钱?!” 我没有闪躲。“你都听清了,不是吗?”我说。 她眼眶忽然就红了,然后她转身,回到客房,拿起她的小包,走到玄关以很优雅的姿势快速换好了鞋,蹬蹬蹬地走出了我的家。 很好,这场争吵来得正是时候。 几分钟后,我拿起手机,给老徐发了条短信:“明天见个面,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