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卓》 第一节 鞭炮声突兀地从院子中钻出来,刺破了雅安的宁静,红色的鞭炮四处纷飞,青烟升腾,融进了雾气之中,透过那层朦朦的雾气,雅安的群山逶迤绵长,隐约的轮廓如同水墨浸染过的一般。 乡间办丧事也是喜丧,一大群人热热闹闹的就忘记了悲伤。那却是我此生第一次领略到悲伤一词的含义,因为那一天,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我的奶奶,去世了。 鞭炮放过之后,院落里打牌的人开始聚到堂屋,围坐在桌前吃饭,我挑选了一个角落坐下,眼前的农家饭菜冒着腾腾热气,白酒已经被打开,小叔把自己眼前的空碗狠狠地灌满。我看了看眼前的菜,我最喜欢吃的蒸蛋在桌子的另一边。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伸出调羹想要盛一些在碗里。 “滚!”小叔伸出手,一把打掉了我的调羹。 我跑出堂屋,院坝里还散落着红色和灰色的鞭炮屑,火药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清晨的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息,阳光透过薄雾,懒懒地倾倒在我的身上。院坝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池塘,我走到池塘边,看着水中的倒影,无数次,我看着这张脸,幻想过我妈妈的样子。从我记事开始,我对爸爸的印象便只停留在那张黑白的遗像上,而妈妈呢,她就像一个谜题一样,从来没有人为我解开。 我是孤儿。 孤儿马卓。 “马卓。”我抬起头,是村里的几个男孩,他们满脸是泥,笑嘻嘻地看着我,他们脚下一条土狗伸出舌头呼哧呼哧地吐气。我不喜欢他们,站起来扭头就走,突然一块石子打中了我的背,接着一阵大笑从我的身后爆发出来。那些男孩笑着一边拍手一边喊:“马卓没有爹,马卓没有妈,马卓每天挖泥巴……” 我很想捡块石头对着声音最大的男孩的额头狠狠地扔过去,让他知道疼痛的滋味,可是我没有,动作就这样停在半空中。在这里,我更像是一个异乡人,没有人会替我做主,我默默地转过身,背后是那些男孩们更加放肆的大笑。 没走出几步,我听到后面一个男孩喊道:“大黄,咬她。”我惊恐地扭过头,那条土狗猛地向我扑了过来。 第二节 雅安是雨城,奶奶曾经告诉我这里的天空漏了一块,因此才会有那么多的雨,那些细雨就像蜘蛛织起来的网一样,细细密密,网住了眼前的整片世界。下雨的时候,我喜欢透过老旧的木窗,看遥远的青山,那如梦如幻的景象美得失去了真实感,而也只有这种时候,我那些隐秘的小幻想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当她穿着大花裙子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外面的雨声依旧窸窸窣窣,像是从沙漏中流逝出的时光。 林果果就以这样一种从天而降的姿态走入了我的生活。 第一眼见到她,她背对着我,正踮起脚用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墙上爸爸的遗像。夸张的花朵在她的裙上灿烂绽放,她的右手戴着好几只巨大的手镯,头发精巧地盘成很好看的形状。我出神地看着她,直到小叔的怒吼才把我重新拉回现实。 “你还有脸回来,你给我滚出去!”暴戾的小叔指着她骂道。 她转身,奇怪的是,尽管我这么的想念她,可当我真正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内心反而平静了。唯一让我感到惊异的是她的脸,那张我幻想过无数次的脸,没想到竟然这么美。 她看见我了,脸上很快露出笑容,她扑到我的面前,将我的双手攥住,我们的鼻尖几乎快要贴在一起。 “你就是马卓?”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烟火气息。这样的亲密让我难以接受,而她的美让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别过脸,使劲地想要把手从她的怀里抽出来,可她把我的手攥得死死的。 她回头看了看爸爸的遗像,又看了看我,忽然放肆地笑了起来。 小叔一把将我扯了过去,接着往门边一搡:“你先去上学。”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小叔顺手抄起他身边的晾衣杆向我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我的头被敲得生疼。 我从地上拎起书包,冷静地把书包上的泥土掸掉,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要带她走。” 听到这句话,我眼睛一酸,不由回过头看她,那真的是我的妈妈吗?她真要带我走吗?可是,为什么你现在才来,为什么? 走出门外,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但一层浓浓的雾气仍旧笼罩在眼前,挥之不去,田埂湿漉漉的,在路上我好几次都差点摔倒,我知道这不仅仅因为刚下了雨,我的心思还停留在刚才那个画面中。突然间,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我担心她会出什么事。担心当我回到家里,她已经消失不见。像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 如此一想,我停住脚步,转身向家的方向奔去。 等我跑到院子的时候,发现大门紧闭着。我正要上前推门,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小叔的声音,我急忙跑到侧屋躲了起来。 “我哥那五万块钱,你到底弄到哪里去了?” 没有回答。 “我找你那么多年,你自己送回来,老子再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到时候还不说不要怪我不客气。”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看到小叔和隔壁的小伍从屋里走出来。 “这个婆娘有点烈哟,要真不给钱你打算咋办?”小伍问。 “老子整死她。”小叔一面锁门一面吼道。听到这句话我浑身一个激灵。 我知道,我要救她。 这是必须的。 看到小叔他们走远之后,我急忙从侧房冲出来,大门已经锁住了,我透过窗户看到她被五花大绑起来,但她逼人的美丽依旧那么的刺眼。看到我在窗边,她努力地挣扎着,示意我进去救她。 能救她的唯一方式就是从窗户翻进去,如果窗户已经栓住的话那我就无计可施了。我搬来凳子放在窗台下,爬上凳子,紧张地尝试推开我面前的那扇窗户,谢天谢地,窗户被我推开了。我使劲从窗台翻了进去,绕到她的背后,开始为她解手上的绳子,可绳子被小叔捆得死死的,我怎么也解不开。她发出唔唔的声音,好像要说些什么,我这才想起还没有将封住她嘴巴的布解开,我解开她嘴上的布,她向那边的桌子努了努嘴,急促地说:“那边有剪刀。”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终于替她松了绑,因为紧张的缘故,我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水。她反倒像是没事似的,拉住我,死死盯住我的眼睛,这一次我没有躲避,我发现在她那双眼睛背后,是那样的深不可测,那里仿佛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仿佛还有一个庞大无比的迷宫。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从这一次对视开始,我已经被卷入了这个迷宫之中,这是一道命运的迷宫,那里藏着所有的答案,但也许你在里面,什么也找不到。 第三节 “你救了我,怕不怕小叔揍你?”她盯着我的眼睛问我,我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笑了,接着她又问我:“跟我走,好不好?我带你去成都。” 我不禁重新审视我眼前这个女人:“你是哪个?”我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她有些吃惊,她一把将我带到镜子前面,指着镜子里的脸,那是一张美丽的脸,在那张脸的映衬之下,我显得那样的平凡。 她用力捏捏我的脸,笑嘻嘻地说:“我是你妈撒,瓜娃子。” 她牵着我,我们蹑手蹑脚地跑出堂屋。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又跑进堂屋,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爸爸的遗像,她小心地把它抱在怀里,微笑着对我说:“我们带你爸爸一起走。” 她带着我坐上开往成都的大巴,也许是自然的陌生感,我故意将头望向窗外,雅安熟悉的街景迅速地从车窗掠过,向后退去。我以前很少坐车,车开得很快,我的身子陷在软软的垫子中,像是在飞一样,我不由得闭上眼。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她用手将我的身子扳过去。看着我的眼睛,她一半埋怨一半开玩笑地说:“怎么?这么久没见到了,也不想多看两眼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是在嘴里发出了几个含混的音节。 她突然严肃起来:“记住,到成都别叫我‘妈妈’,叫我‘小姨’。见了别个,就说跟我来成都耍的,过阵子就回雅安,听到没有?”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她以为我的心里还有什么疑虑,又补充道:“你跟着我不会太苦的,你放心吧。” 或许是飞速行驶的汽车带来的飘浮感,又或许是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的头有些晕乎乎的,思维也渐渐走神。我的目光越过她,仿佛看到了年幼的我,她背着我走在田野上,雅安的薄雾很快便将我们包围。 “你叫我一声。”她温柔地说。 我这才回过神来,我努力想了一下,轻轻地唤了一声:“小姨。” 她轻轻地打了我一巴掌,用夸张的语调说我:“我是你妈噢,没人的时候,你得叫我妈,听到没得?” 我又一次机械地点了点头。 “叫啊?” 我傻傻地愣在那里,盯着她的眼睛,想要叫,却又仿佛患上了失语症一般,开不了口,那个词一直在我的脑中打转,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当我知道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之后,我多么想让时钟重新拨回这一刻。那个我一直都未说出口的词语,我知道它对你意味着什么,可那时候的我却突然在心里涌起了一股对你的怨恨之情,你已经把时间拉得太长,那些情感在时间隧道里早已一点一滴被磨灭殆尽。那扇门总是很轻易便能关上,可要想再次叩开它,却是那么的难。 看到我的样子,她叹了一口气,接着用手捧着我的脸:“马卓,你晓得不,这个名字是我起的,我那时候特希望你成为一个卓越的人,是不是有点瓜?” 我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突然又放开我,将身子向后一靠,自言自语地说:“我那时候是瓜得很,你没见过。” 很快她又直起身子,向我凑了过来:“我十八岁的时候生了你,生你那天大出血,痛得我要死不活,差点就挂了。你一岁的时候我跟你爸去西藏做生意,你爸骗了人家三万块钱,跑路的时候别个拿着猎枪在屁股后面追,就听到子弹嗖嗖的从身边飞过去,最后十个人围着我们两个,我就跟他们讲道理撒:‘杀人犯法,钱我们还给你,再多给你们几千块钱。’他们非不干,要我陪他们睡觉。靠,我说‘睡觉不得行,喝酒可以’。他们觉得我是婆娘,肯定喝不得,结果那晚上我一个女的放倒他们八个男的。那个领头的最后服了,把我们放了,哈哈……” 她的声音在大巴里突兀地回响,那些遥远而神奇的经历对我来说却远不如我第一眼看到她时所感受到的震撼,那一刻,她让周遭的一切都为之褪色,很久以后,当我再次想起这次与她突兀的相逢时,一个词语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宿命。 第四节 成都花园,这里是她的家。她一定很渴,领我进了屋后,也不招呼我,只是自己倒了水拼命地喝。 我站在门边问她:“为什么到现在才来?” 她似乎没有听清楚,回过头疑惑地问我:“什么?” 我转过身,低头背对着她,这句我一直想要质问她的话语,终于从口中再次说出。我对她和爸爸所有的仇恨,也终于在这一刻冲破界限迅猛地涌了出来。我拼命克制着我眼中的泪水,那是我积累了九年的眼泪,在他们离开我的日子里,无论小叔如何打骂我,我都没有掉过一滴泪,可当我们见面之后,泪水仿佛突然间变得丰盛。 她走近我:“我有苦衷,真的。” 我一把推开她,指着桌上爸爸的遗像,使劲全身的力气向她喊道:“生下女儿是可以不管的吗?如果可以不管,为什么又要生下我?为什么当初不干脆把我杀掉?” 她像是被我吓到了,她小心翼翼地向我伸出手臂,一边轻声唤我:“马卓。” “我恨你们!” 说完这句话之后,我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我的眼泪,我任由它们在我的脸上放肆奔流。我用力地撩起我的裤腿,那里有一块粉红色的伤疤,那块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疤。 她蹲了下来,低头抚摸我的伤疤,过了很久,她才缓缓抬起头:“马卓,这是怎么回事?” 我依然激动地向她大喊:“你知道吗?那些人敢放狗咬我只是因为我是一个没爸没妈的孩子!我常常被小叔打在学校被老师骂就因为我是一个没爸没妈的孩子!我不会唱不会跳不会笑连哭都不敢大声就因为我是一个没爸没妈的孩子!” 喊出这些在我心中郁结已久的话之后,我觉得轻松了许多,她没有解释,也没有说什么同情我的话,但我能看到她眼眶里的眼泪。其实就算是过去我有多么的恨她,可我知道,我是一个需要妈妈的人。 而她,就是我的妈妈。 成都也下雨了,这个晚上,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雨水浸湿了我的梦。我的爸爸第一次出现在了我的梦中,那个只存在于照片上的形象在梦中竟然显得那样的真实。在雅安农村,他轻轻地拉起我的手,好像是要带我回家,可一转眼他就消失不见,我的手里只剩下雨滴的触感,凉凉的,就像记忆从我的手里滑过。 醒过来的时候,窗外漆黑一片,雨滴落在铝制防雨棚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隐约中,客厅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我支起身子,正准备出去看个究竟,卧室的门猛地一下被撞开了。 我急忙打开床头灯,没错,是她。她全身被雨水淋透,鲜血从手臂流下来,一直滴到地板上。我正要尖叫的时候,她急忙上前捂住我的嘴巴,接着镇静地说:“把床头柜打开,给我药箱子。” 那道伤口很长,在我给她上药的时候她一直忍着疼不让自己叫出来。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竟然有些疼惜。清洗完伤口,敷好药之后,她自己动手给手臂缠上一层绷带,我一边看着她缠绷带,一边小心地问她:“是小叔?” 她轻蔑地一笑:“你小叔,也就在雅安那小地方耍一耍,成都轮不到他演戏。” 我哑口无言。她忽然立起身子凑近我,压低声音说:“我最近得了一笔钱,总有人眼红。马卓,你一定要记住,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害人的东西。所以切勿太贪,够用就行。” “多少算够用?”我好奇地问她。 她轻松地笑了笑,身子向后躺下,带着几分得意地说:“马卓,你跟很多孩子不一样,你知道吗?”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低头帮她将没有缠完的绷带缠好,她的伤真的很重,我担心地问她:“真的不用去医院?” “我没事,这一刀是我自己扎的,我心里有数。” 这一次,我真的哑口无言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像没事一样和我嘻嘻哈哈开着玩笑,我问她想吃点什么,她想了想,转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沓厚厚的钱。她随意地抽出一张一百的递给我:“突然想吃荷包蛋,去,给我买些鸡蛋上来。” 我接过钱,转身要走,她突然叫住我,严肃地对我说:“马卓,你可不要偷钱,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但千万不要偷。晓得不?” 我瞥了她一眼,扭头走出了大门。 等我提着鸡蛋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一个女孩正悄悄地透过门缝往门里张望。我轻轻地咳了一声,女孩转过身,她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冰淇淋,脚上涂着玫瑰色的指甲油。 女孩盯着我看了半天,问我:“你是林果果什么人,你长得可真像她。” 我没有回答,径直走进房间。刚迈进大门,卧室里便传来一声瓶子摔碎的脆响,房间里一片寂静。我转身想要关门,女孩抢着说:“喂,我叫于安朵,交个朋友不行吗?” 我直直地关上门,向卧室走去。我看到一个男人蹲着身子缓慢地捡拾地上的玻璃碎片,一边温和地说道:“不吃东西不要紧,但酒一定不能喝。” 林果果暴戾地将被子掀开:“让我喝,你管我个球。” 这时候男人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他转过头看着我,那是一张宛如他说话音调般温和的脸。看到我的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出去,关上卧室的门。 他跟出来,问我:“你还没吃饭是不是?我带了些鸡汤过来,在厨房,我给你去盛。”然后又看着我,征询般地说,“她不肯上医院,我得找个人到家里来给她看看。” “谢谢。”我说。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手伸出来,像是想要抚摸一下我的脸,却又忽然停在空气里,最终慢慢地收了回去。 多年之后,那个动作对我而言仍如同魔咒。像是瞬间迸发又无处安置的温情,它意味着安全、信赖和卑微沉默的爱,就那样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头脑里。 他叫阿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第五节 我从来没有见过脾气像阿南这样好的男人。他经营着一间小超市,勤勉而诚恳,有时候向林果果进些酒去卖,但是傻子都看得出来,他们俩不只是生意伙伴那么简单。不知道为什么,林果果对别人八面玲珑笑靥如花,面对阿南时却格外暴躁,不时讲出一些伤人的话。而这些,阿南都默默承受着。 半个月后,林果果花钱让我上了成都本地的小学,早晚接送我的责任也就交到了阿南手里,每天早上,阿南都会早早地带着早餐等候在我们楼下,而林果果则继续埋头大睡。 在熟悉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林果果其实也只是一个孩子,她从来就没有做好当一个母亲的准备,可后来我才知道这也并非谜语的最终谜底。但那时候,我时常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似乎阿南才是我的爸爸,他给了我从未体验过的温暖,所以我也幻想着他有一天能真正成为我的爸爸。 阿南第一天送我上学,在教室里,我居然看到了那个叫于安朵的女生。她看来成绩很好的样子,上课有什么问题都会抢着回答,不过她回答之前,会先拿眼角不易察觉地瞄一下我,让我觉得不爽。 下课的时候她走到我面前。“喂,”她趾高气扬地说,“你是插班进来的吧,怎么样,学习跟不跟得上?” 我没说话。 她忽然伸出手来摸了一下我的衣服:“啊,是‘好孩子’的连衣裙呢。看来林果果挺有钱的嘛,哈哈。” 我啪地把她的手打下去。 放学的时候,我一个人走,于安朵和几个女生在我前面嘻嘻哈哈,不时回头看我一眼。她还是咬着一根粉红色的冰棍,冰棍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就好像在对我示威一样。 后来我晓得,她是班上的文娱委员,老师的宠儿。而我只是一个有点跟不上功课的插班生,她当然觉得高我一头。 一天下午,阿南如往常一样在校门外等我放学,却并没有带我回家。阿南将车停在一家饭馆外,我问他怎么了,他神秘地笑了笑,说要请我和林果果吃饭。 等我们进去的时候,桌上早已经摆满了一大堆菜。林果果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拼命地往自己碗里夹菜,狼吞虎咽地吃着。阿南心疼地看着她,我坐在对面,默默地吃着东西。 阿南把一块鱼夹到我的碗里:“马卓你要多吃点,你太瘦了。” 林果果抬起头,不耐烦地用筷子敲着碗边,尖酸地说:“是啊,多吃点,不然人家以为我虐待你。”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默默吃鱼。 林果果突然神经质地扔下手里的筷子,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一边用打火机点燃一边看着我说:“在学校怎么样?” “还行吧。” 林果果一下激动起来:“什么叫还行吧?你知不知道,让你上那个学校花了老娘多少钱动了多少脑筋。” 阿南打起圆场:“给她点时间,我看马卓还需要适应一下。” 林果果轻蔑地一笑:“哈哈,不过,我才不指望她成绩有多好,我跟她爸都不是读书的料,凑合着读吧,将来嫁个有钱人就行,女人不嫁个有钱的,迟早累死饿死,要不就活活气死。” 我小心地看了看阿南,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后来我知道,那次阿南请我们吃饭是因为自己的小超市扩了店面。但是林果果,她总是能准确地刺激到阿南最脆弱的地方,然后装作若无其事。 想到阿南为她做的一切,我气愤地将手上的碗往桌子上一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饭店。 “你去哪里?你给我死回来,不然你永远都不要见我!”林果果愤怒的声音近乎咆哮。 可当我来到大街上时,我陷入了茫然。我应该去哪里?熙熙攘攘的行人将我挤得东倒西歪,城市特有的繁杂声响一股脑向我耳膜袭来。毫无疑问,我不属于这个城市,可是雅安那片田野,我还回得去吗?我彷徨地挪动着我的步子,这时候我听到阿南在叫我,我扭头看到阿南向我追了过来,他的脸上依旧平和得看不出任何痕迹,我下意识地加快步伐,扒开我前方的人群,索性奔跑起来。 我走到长途车站,被人群裹挟进售票窗口排队的队列中。我周围的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急切地等待去往另一个地方。而在这几分钟里,过往在我脑中如电影胶片般一幕幕闪过,慈祥的奶奶坐在藤椅上为我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暴戾的小叔挥起藤条,在我的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那条追着我跑的大黄狗…… “喂,小姑娘,你咋不买票呢?”我这才发现我的前面已经是售票窗口。看我木然地呆在那里,后面的中年人不耐烦地将我搡开。 我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走出车站,在路边的一个椅子上坐下。我将头埋进手臂里,泪水突然间就溢满了我的眼眶,我让自己痛快地哭出来,不理会行人的目光。不知道我哭了多久,最后我哭累了,身子慢慢靠在椅子上,进入了梦乡。 当阿南叫醒我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一阵风吹过来,我冷得瑟瑟发抖。阿南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急忙把外衣脱下来给我披上。当接触到他衣服温度的那一刻,原本干涸的泪腺不知道为什么又被泪水填满,我避开阿南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脚下的地板,泪水一颗颗滴在地上,裂开。 “我找了你半天,以后不要乱跑了,听到没有?”阿南的声音有几分温和的埋怨。 我推开阿南揽住我的手,想要往外跑,阿南快步过来将我的手拽住。我抓住他的手死死咬下去,他却没有闪躲。 “你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我盯着他的眼睛,质问他。但我只问出了前半句,还有后半句我没有说出口。 “你别怪她,她不容易。” “她就知道钱钱钱,她还知道什么?” 阿南没有回答,只是将掉在地上的衣服重新给我披好:“天冷了,走吧马卓,我们该回去了。” 像是谁施了一道魔法一般,路灯突然亮起,我抬头看着头顶上的路灯,淡黄色的光温柔地弥散开来,此刻,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离家出走的淘气孩子,我默默地把手递给阿南,让他带我回家。我想阿南真的是天底下最傻的男人,这样不计回报地付出,我应该怎样做才能报答他所做的一切? 那半句我没有问出口的话其实是:“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他的表情依旧那样平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仿佛他的心里能够装下这个世界所有的委屈和悲伤。 等我们到家的时候,林果果披散着头发坐在地上。我忽然觉得她仿佛苍老了许多。她给我买的衣服一件一件散落在房间的各个地方,她正拿着我的一条裙子用力地撕扯。我缓缓地走到她的身边,跪下身子,将衣服从她的手上夺过来。 “走啊,你走啊走啊,你他妈的永远都不要回来!走!走!”她歇斯底里地吼出这句话之后,忽然一把抱紧我,滚烫的眼泪击打在我的脖颈上,我不知所措的任她将我勒得越来越紧。突然之间,仿佛是一种神奇的预感,我觉得自己就要失去她,永远地失去她,像她突然地降临一般突然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之中。 想到这个,我也不由自主地抱紧她,哭了。 第六节 我们终于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我在学习上的努力也终于收到了成效。期中考试我居然考了全班第一,而于安朵只是第六。班会课上领完试卷,老师还特别表扬了我,我无意中看到于安朵的眼神,辣辣的,好像要刺穿我。 那天,阿南开心地为我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电视里正好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喝了不少酒的林果果坐在椅子上,一边用筷子打着节拍,一边微笑着跟着唱: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阿南出神地看着她,脸上泛起微笑。我突然想起有一天晚上,林果果看着爸爸的遗像,她的脸上也是这样的微笑。恬淡、幸福,或许这就是爱情吧。我第一次感受到它散发出的力量,排山倒海,令一切渺小。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幸福”二字的真正含义,关于家,关于爱,关于亲情。多么好,孤儿马卓从此不再孤孤单单。 吃完饭我去送阿南。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于安朵和小区里的一群孩子玩沙包。我看了她们一眼,谁也没有理我的意思,于是我低着头,径直向前走。 “不晓得成天得意个啥子。”那是于安朵的声音。我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没想到沙包却从我后面砸了过来,砸到我的后脑勺上。 我缓缓地转过身,低头把沙包捡起来,走到于安朵的面前,冷冷地盯住她。 她一把将沙包从我手里抢了过去,像没事一样转身问:“现在轮到哪个了?” 我生气地抓住她:“说‘对不起’。” “我为啥子要说对不起?”于安朵扬起脸,那是一张骄傲的脸。 “你砸了人,就要说对不起。” “我就不说,你要咋样?”她挑衅地看着我,“不晓得你成天得意个啥子?考第一名有什么用,我妈妈跟我说了,林果果是个妓女——” 恍然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雅安那片池塘,只是这一次,我没有逃避,我捡起地上半块砖头,向她额头上砸了下去。 晚上的时候,林果果破天荒地亲自下厨,想要给我做几个好吃的菜。我在台灯下摊开书本,正准备做作业,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打开门,门外站着于安朵和她的妈妈。于安朵额头上有一个流血红肿的大包。 和于安朵一样,她的妈妈也是一个骄傲的女人,她一边推搡我,一边尖声尖气地骂我。我任由她用污言秽语发泄自己的愤怒,只是冷冷地看着于安朵,于安朵低着头,眼神有些恐惧地闪烁着,接着她又像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自然,向我扬起了脸。看到她彷徨无措的表现,一丝笑意竟然不由自主地爬上了我的脸。 林果果拿着锅铲从厨房里冲了出来,一把将我拉到她的身后,不由分说地将两人轰出门外,然后狠狠地关上门。 “别理她们,这家子都是神经病。穷鬼,眼红你老娘不是一天两天了。”林果果说。 于安朵的妈妈狠狠地踹了门几脚。林果果凑到我的耳边,笑嘻嘻地对我说:“干得好!” 我也毫无顾忌地笑了,仿佛我们是同谋者。这是我以前从未体验到的快乐。 第二天我在楼道上又碰到了于安朵。她额头上的包已经消了一些,我装着没有看到她,径直往楼下走。于安朵在我身后很轻但很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林果果,妓女。” 这一次,我没有打她,因为她神秘的姿态忽然让我有些恐惧。我从她的眼睛背后看到另外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像一团迷雾一样,和林果果纠缠在一起,怎么扯也扯不掉。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林果果的生命宛如夏花,绚烂绽放,却终究逃不过凋零的命运。那时候,我是多么想要让时针慢下来,多么希望那场海市蜃楼的梦境成为现实,她、阿南、我,有我们三个人便已足够,这样的生活纵然平淡,但至少真实。 第七节 我决定帮助阿南。 虽然林果果对阿南的态度时好时坏,但我知道她内心深处是依赖他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思索着怎样催促林果果接受阿南的感情,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头绪,反倒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的时候,林果果打电话的声音将我吵醒,她愤怒的声音包含着不安的气息,我小心地将门打开一条缝,好清楚地听到她电话的内容。 “去你妈的!你还不是盼着他早死多拿点遗产!跟老娘要钱,有本事你把成都炸平!要见面是吧,没问题,大不了就是同归于尽!老娘怕你就不姓林!”林果果愤怒地挂掉电话。 我不安地看着林果果在客厅走来走去,心里有些忐忑,不过我并没有太在意,到成都这么久,对她的脾气我多少也有了一些了解,兴许到明天她就会好些。 第二天是周末,我刚睁开眼,发现林果果弯着腰在看我。她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头发也精巧地盘了起来。见我醒过来,她微微一笑,一边穿高跟鞋一边对我说:“我去买早点,突然想吃小笼包。你再睡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喂。”我叫住她。 她回头责骂我:“有事吗?别成天喂啊喂的,我是你老娘。” “你觉得阿南帅吗?”情急之下,我选择了最俗套的一招。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林果果有些不解。 “没什么,就是这几天有个女的老是缠着他,还喊他去看电影,还喊他帅哥帅哥。” “是吗?”林果果平淡的反应让我大失所望。 “那他去了没有?”林果果又问。 “嗯……我不晓得。”我慌乱地回答道。 林果果把门打开,一只手扶在门把手上,一边回头对我说:“我先去办事了,你再睡会儿,醒了给阿南打个电话,喊他晚上来吃饭。” 我哦了一声,门砰的一声关紧了,我听到高跟鞋踢踢踏踏的声音逐渐远去,我没有想到,这一次离开竟然成了我们的诀别。 因为时间太早,我又重新闭上眼睛,沉入一个个凝重的梦里。等我醒过来,墙上的时钟正指向十点,我爬起来洗漱妥当,透过窗户向小区外看,除去天色有些阴沉,窗外的世界一如往常。我回到沙发上坐下,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听得到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我耸起耳朵,好像在等待听到她高跟鞋碰触水泥地板发出的清脆声响。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忍耐不住打开房间的门,一张纸从头顶上悠悠落下,我一把抓住,上面赫然写着:淫妇还钱。 我转身反望家门,上面全部贴满了类似的标语,各种污秽不堪的话用红色颜料写在黄纸上,贴满了整面墙壁,看起来触目惊心。我拼命地将那些纸扯下来,从家里翻出一个搪瓷盆,把纸扔进去,我打开煤气灶取火,点燃了所有的纸。 烟雾随着这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迅速升腾,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起今天早上醒来时林果果那抹淡淡的微笑。后来,阿南告诉我,林果果走的时候她的脸上布满了各种淤青和伤痕,但依然能隐约看到一抹淡淡的微笑。她的右手握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小笼包。她没有骗我,她真的是去买小笼包了,这是她唯一一次为我买早饭,我却再也吃不到了。 她的尸体是三天之后在野外的一间废弃房屋里发现的,我没有勇气见她最后一面,但我永远都能记得那天晚上阿南回来后铁青的脸,那张永远平和温暖的脸终于被悲哀摧毁了,他面如死灰,仿佛一瞬间便苍老了好几岁。 整理林果果遗物的时候,我从她的床底下翻出来一个老旧的柜子。里面保存着她和爸爸的东西,甚至还有一把生锈的猎枪,而他们的信件则被小心地捆起来,放在一个铁盒中。透过那些发黄的信件,一个不一样的林果果渐渐浮现在我面前。我这才意识到从爸爸死的那一刻开始,林果果便已不再是过去的林果果,她已经无法奉献出自己任何的爱,无论是对我,还是对阿南,直到今天,她的青春与生命终于燃尽,留下一片废墟。 阿南小心地拿起柜子里爸爸和妈妈的一张合影,照片已经泛黄发卷,可从模糊的影像中依然能够看到她那令人震撼的美丽。阿南呆呆地看着照片,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这就是你妈妈最爱的那个,为了他,你妈妈付出了很多。” “你呢?”我看着他的眼睛。 阿南苦涩地笑了笑,放下照片,小心地合上柜子,一边回答道:“我是最爱你妈妈的那一个。”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好像被针狠狠地刺了一下。 处理完妈妈的丧事之后,阿南决定带我回北京。那是他的家乡,他说在北京我会上更好的学校。可这些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妈妈的死已经将我和他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这也许就是宿命吧,就像在雅安那个农村小屋,林果果的那一个回眸,从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已注定,无可挽回。而我终将唱着那首无休无止的离歌,在人世间飘荡。 第一节 阳台上挂着的是他的白色衬衣。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看着它发呆。阳光搅和夏天午后的风,把它吹得鼓鼓涨涨,犹如透明。 它似乎在对我说着什么,而我听不见。 我站在阳台上,静静地点燃了一支烟,也许是太久不回忆,所以,回忆才会在此时变得有些不真实。 还记得那一年,阿南卖掉了四川的房子,在北京开了一间小小的杂货店,他经营勤奋,头脑又灵活,小杂货店变成小超市,再变成有模有样的便利店。但似乎总有一些东西时间无法带走,就像这么多年来,我还是没有适应北京的天气,每当下雨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几千公里以外的雅安,那些被雨浸透的记忆,至今也没有遗忘的迹象,只是那里漫天遍地永不停息的雨声,似乎早已跟我无关。 也许是好人有好报,阿南在北京的生意一直顺利。我考上大学,他便在学校附近买了房子,还计划着再开一间便利店。这些天他都为了开店的事情在外奔忙,有时候更是深夜一两点才回家。 他不回,我便也不睡,在沙发上看书等他。 有时候会不知不觉地盹着,他回来时,会轻轻把我拍醒,赶我上床睡觉。 “叫你自己早点睡,怎么都不听的?”朦胧中,能听见他在我身后叹气。 他似乎总是这样不经意地叹息。从八岁,到十八岁,他的叹息似乎总能直接击穿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让我恨不得倾尽所有只要能换他不再忧愁。 门铃声响起,我赶紧将烟熄灭,又使劲将阳台的窗户开到最大。风哗的一声灌进来,抽疼我的脸。他回来得太早,我有些措手不及,打开门的时候,心还在怦怦直跳。 “你明天就要开学,我得回来准备准备。”他好像对我解释般地说,这么多年,他仍然保留着初见面时的那份似有点过度的谦卑,就好像他的付出反而会让我嫌弃一样。因此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距离,总是奇怪地比父女多一点点。 他手里拖着一只新的皮箱,看样子是名牌,应该价格不菲。 “干吗乱花钱。”我批评他。 他只是好脾气地笑着不说话,蹲在沙发旁边,把给我准备好的衣服、零食和生活用品放进皮箱,好大的一只箱子,一下被塞得满满。 我说:“学校近,可以随时回来,不必带这么多东西的。” 他猛地抬头看我,奇怪的目光,看得我一怔。 我忽然醒悟,刚才我说话的神态和声音,应该是像极了林果果。 不管我愿不愿意,这些年,我一天一天变得更像她。眼睛、脸颊,更要命的是,连说话的腔调、站立的姿势都和她一模一样。有时候我会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到,就好像她通过一束光重返了这个世界,而我,居然不知道是否应该对她表示欢迎。 “我会好好学习,找个好工作,等我工作了,你就关了店退休,不要再这么辛苦。”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我转身跑进了卧室。 我想他一定在我身后笑了。 这么多年,我仍旧是一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孩子。 第二天开学,阿南没有送我。或者说,是我执意不让他送我。 “店里事情那么忙,再说,学校那么近,我自己都去过几次,没问题的啦。” “也好,”他说,“你路上小心点,到了给我发短信。” 我点头。 刷牙的时候我听到他扭开广播,那一首熟悉的歌再次响了起来。 “甜蜜蜜,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和我一样,阿南到现在也还背负着那些记忆,这一刻,甜美的女声在温煦的阳光里轻轻招摇,让人能听得出那歌声里满含的笑意,就像她得意时的笑,眼睛明亮嘴角上扬,笑得那样甜美、温柔、放荡不羁,带着致人死命的蛊惑,让人不由自主随她沉沦。 世界上只有林果果有那样的笑容。 而我,恐怕终此一生,都无法拥有。 牙刷狠狠地刺破牙龈,我怔怔地,尝到了血液的腥甜味。 第二节 我考上的大学,是北京数一数二的名校。我选择的国际金融专业,是这所学校就业率第一的王牌专业。从小学到高中,我的成绩总是好得一往无前,拿着我的成绩单他总是会笑,比自己开新店时笑得还开心。有时候我不免想起林果果预言我不是读书的料,不晓得这么好的成绩是不是在跟她赌气呢,或许是。 开学那天,我拖着大箱子走进校门,一眼就看见一个志愿者流动站,两三个穿着蓝色t恤的志愿者正无所事事地站在那东张西望。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男生一见我就热情地冲上来,几乎是抢走我的箱子:“同学,你是新生吧?知道报名的程序吗?知道宿舍在哪吗?知道……” 我不动声色地把箱子拎杆从他手里夺回来:“谢谢你,我都很清楚,不用麻烦了。” 他呆住,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忽然脸红:“同学,我叫肖哲,历史系大二的。” 我淡淡地告诉他:“我叫马卓,金融系。” 那天他替我把箱子一直拎到宿舍楼前,但我们并没有太多的话。关于肖哲的故事,还是我的室友颜舒舒告诉我的。 “他是我的高中校友,”颜舒舒说,“他可是个神人,念书狂好,听说高一的时候在自己的背上文了“清华北大”四个大字,现在居然到一个经济类的学校来读历史系,真是搞不懂!” 颜舒舒是个典型的北京女孩,大方爽朗且健谈,而且,似乎从金融危机到朝核问题,再到全校所有的小道消息和人物背景,她对任何事情都能扯上几句,活脱脱一个“号码百事通”。有传说她是副校长的女儿,能上我们专业完全是凭关系,不过,她平时的为人处世倒丝毫没有以势压人的样子,虽然有点咋咋呼呼,但人缘还算不错。 “马卓,我觉得你很神秘哦!”有一天上完高数课,她忽然拉住我的衣袖对我说,“哎,下午一起去逛街啦,我昨天看见一款连衣裙会很适合你噢。” 我不易察觉地挣脱她:“对不起啊,我下午要去图书馆呢。” “不去算了。”颜舒舒有点不满地对我扮个鬼脸。而我刻意加快一点脚步,避免与她再照面。 我想,颜舒舒、肖哲,他们都是纯洁的孩子,对世界心无芥蒂,所以能热情得毫无保留。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林果果的死,似乎在我和世界之间拉起了一道屏障,在那之后,我总是习惯跟所有人保持距离,并且越来越将这种距离视为理所当然。 我在图书馆一直待到傍晚,回到宿舍,正看到颜舒舒奋力地将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往宿舍里拖。我快步赶过去伸手帮忙,她感激地对我笑了笑。 “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啊?”我不由地问她。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她有点得意地回答。 后来我才知道,她买那么多东西,居然是在宿舍里做开了小买卖!她一般每天晚上在宿舍接待客户,我晚自习下课遇到过一次,她拿起一个手镯对面前女生说:“五十二块,最便宜了。正宗韩国货,你去网上搜一下,最便宜的也卖八十多,而且货跟我的完全没法比。” “真的假的啊?”那女生还犹豫。 颜舒舒作势把摊了满桌的东西一收,大声叹气:“唉,你不要就算了,反正我只剩下这么一个,卖得超快。就算再遇到同款,花色也难找到一样的,你……” 她话音没落那女生就迅速地付了账,拿货,走人。 她回头得意地朝我笑了笑,看到我脚上的鞋,又大大咧咧地踢我一下:“你看看你的鞋,实在是太土了,我带双新的给你,可好?” “不用了。” “马卓同学,这我就要批评你了,咱一个宿舍的,你干吗那么生分啊?”她有点不快,“友情价,看在咱一个宿舍,不赚你的钱也没关系,大家交个朋友嘛!” “要你不赚钱,除非太阳出西边!”不晓得谁躲在床帘里蹦出这么一句。 “诬蔑吧你们就!”颜舒舒狠狠地敲了一下声源方向的床铺,但是忽然又好像憋不住似的,掩嘴对我笑了。 我似乎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心无芥蒂的笑容。 无忧无虑大概是种天分,像颜舒舒这样的姑娘天生就拥有。而我,却怎么也学不会。 那天夜里,我端着水盆去水房洗漱,那里已经有几个女孩,说话声音大得放肆。 “你们听说了颜舒舒没有?” “就是副校长的女儿呗!” “副校长啊?难怪了,我就说那种脑子里缺根筋的人怎么可能考得上咱们学校……” “整天就知道卖卖卖!”女生的声音忽然压低,变得神秘起来,“听说呃,她还卖那个……” “我就是卖,怎么了!”颜舒舒忽然像发疯一样冲进水房,指着其中一个女生,“不是你叫我去进的货吗?还要我多进点多进点,说什么不够用啊不够用……” “你乱说什么?” “只许你乱说不许我乱说?”颜舒舒果真彪悍,“院规校规你翻出一条来我看看?” “神经病!”那些女生虽然不甘心地嘟嘟囔囔,却还是示弱地离开了水房。 “我晚上出去一下,要是被锁宿舍外面了,你帮我叫一下管理员啊。”赢了的她嘿嘿笑了,吩咐我。 我点头。 在心里,我是不讨厌她的,我喜欢真实的人。在这一点上,颜舒舒强于很多人。 转头看到一个很美很美的女生,她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刚才那些闹剧似的一幕幕好像完全没令她动容,她只是透过镜子盯着我看,看得出神。 她的目光里有种让人很不爽的东西,所以我哗地将刷牙杯里的水泼到镜子上。 在大片的水渍里,我居然又看见她笑。这一次,带着致命的熟悉感,还有她似乎对什么了若指掌的声音:“脾气还是那么臭。” 她丢下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