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2》 第1节 像风灌进回忆一样 痛被吹散 爱却在不知不觉中着了凉 摘自马卓新版博客《我们的爱着了凉》 (1) 白色衬衫上掉了一只深蓝色纽扣,我钉了差不多有整整一下午。mp3里循环播放的是王菲的一首老歌,听到我双耳几近麻木。窗台上晒着我的黑色大书包,已经被我洗过了三次,却还是觉得背带上有些碍眼的脏。这个寒假我有新鲜的发现,当你极为缓慢或者是重复地去做一件事,会产生时光被粘住的错觉,风不动云不走,墙上的钟仿佛也迟钝了,一切在你眼前都以慢动作的方式呈现,甚至心事。 很好,这正是我的需要。 黄昏的时候屋外响起轻微的敲门声,我起身开门,看到阿南。他手里端着一杯奶茶,对我说:“我回来晚了,奶奶打麻将刚回,今天晚饭要等会儿了,你先喝点东西。” “不饿。”我冲他笑,却还是把杯子接过来。 “明天早些起,”他说,“我们去市里,买些新学期需要的东西,快开学了,你也该添置几件新衣服了。再说,我还有惊喜要送给你。” “什么?”我问。 他不答,故作神秘。 其实我能猜到,他所谓的“惊喜”多半是他在市里的小超市就要开业了,虽然我从没过问,但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都在忙这件事。不过我并没有戳穿他,而是很配合地答道:“好的呀。” “你还应该理个发。”他看着我说,“刘海挡到眼睛了,会对视力有影响。” “知道了。”我说。 他笑笑,把脚伸得老长,让我看。我这才注意到他脚上的鞋,o。这是我去年买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一直没舍得穿,此时此刻被他套在脚上,擦得很亮。 “穿了?”我说。 “试穿。”他纠正我,“明天正式。” 那架势,好像明天是他什么大喜的日子一般。不过我知道,从我拿到天中录取通知书那天起,在市里开个小超市就成了他的理想。奶奶年纪大了,他并没有什么帮手,大事小事都得自己亲手去忙。但或许是应证了山穷水尽、时来运转的说法,自从我们从成都搬到这里,他就诸事顺利。但我更愿意相信,一切都因为上天已经验证过他的善良,所以决定下半辈子不想再为难他。 不管怎样,他高兴,我就高兴。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已经端坐在蓝色货车的驾驶室里。冬末初春的风还是有些凛冽,我围着我的红色围巾跳上车,他拿着一堆cd让我选,问我说:“咱们在路上听哪一张好?” 我点了邓丽君,那是他的最爱。 “你会不会觉得闷?”他献宝一样地说,“我这里有合集,全都是最新流行歌曲呢,小年轻都爱听的。” “这些都是盗版。”我说,“音质不好,而且容易划坏机器。” “哦。”他把它们都收起来,不好意思地对我说,“都是朋友送的,我也不晓得是什么盗版正版。”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啊开在春风里……”邓丽君的歌声很快就轻柔地飘到耳际,这张碟我知道是正版,初三那年他陪我在新华书店买复习资料的时候顺便买的。有时候他也会把它拿回屋子里听,一面听一面做账。脚打着拍子,嘴里还跟着哼哼,在我看来,这是他一个人最惬意的时光。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她唱歌我就想到你妈。”阿南说,“今年暑假,我带你回趟四川可好?也该给你妈扫扫墓了。” “路费很贵的,”我说,“要不等我高考结束吧。” “钱的事不是你操心的。”阿南说,“你成绩这么好,又懂事,就够了。” 他大约忘了,我上学期末只考了第五名。虽然我知道,他不会在乎名次,但我在乎。我恨我自己,在一些根本不应该花心思的事情上耗费了太多时间精力,还竟然觉得美好透顶浪漫无穷,到最后却傻头傻脑自取其辱,那些事情简直就像一块溃烂的皮肤,不能碰,一想起心里身上都辣辣的疼。 我们出发得早,车子到达市区才早晨九点多钟。经过天中时,我不自觉往校门口望了望,看到正门上挂着的红色的绸子,上面用鲜艳的黄色油漆写着:“祝天中学子春节愉快”,寒风把拉起横幅的那根绳子吹得晃晃悠悠,好像一只在天空上下挥舞的手。犹记得刚进这里时,门口悬挂的“欢迎新同学”,一样的字体,召唤着我那颗踌躇满志的心。再过两天,我就要回到这里,开始我新一轮的拼搏。积蓄了一个寒假的能量在我内心里蠢蠢欲动,这一次,马卓不会再输给任何人。绝不。 “我们这是去哪里?”我扭头问阿南。 “就到了。”阿南说着,车子一拐,在离天中很近的一个小区门口停了下来。我看到小区大门口偌大的题字“向日葵小区”。他的车继续往前开,大约两三分钟后停下来,对我说:“我们到了。” 我刚跳下车,就看到眼前有个规模不算大的超市,还没有挂牌。但是门口停着一辆好大的货车,工人在门口来往穿梭,把一些食品箱往里运。有个司机模样的人看到他,对他点头,叫他:“张老板。” “是你的?”我惊喜地问。 “我们家的。”他纠正我,“牌子在做了,下午就能挂上去!” 我问:“还是果果超市?” 他嘿嘿地笑,然后点头。 噢,林果果真是幸福。我要是她,死了都能笑醒。 他领我进去参观,店面亮堂堂的,正有几个工人在忙着擦拭地板。我才发现,超市内部比我想象中的大好多。我高兴地问他何时可以营业,他说:“就你开学那一天,我也沾沾你的喜气。” 我纳闷:“我哪来什么喜气呀?” “女状元。”他嘿嘿地笑说,“这可是不一般的。”他把声音放得那么大,好像就是要给那些工人们都听见似的。 “你别给我压力。”我故意皱眉给他看。 他正色说:“就是要给你压力,有压力才有进步,等你考上清华北大,我也把超市开到北京去,你说怎么样?” “不好。”我说。 他不解。 “等我考上,你就退休。”我说,“我可以养你。” 他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只说了一个字:“好!” 坦白说,他的超市比我想象中弄得要好很多。比起县里那个,明显高出一个档次来。而且,我没想到这里离天中这么近。走路的话,估计不会超过一刻钟。然而,等我们从超市走出来,他再把我拉进小区的一个门洞,电梯上了十二楼以后,我才明白他昨晚所谓的真正的“惊喜”是什么。 “我没跟你和奶奶商量,买了个小房子。”他把门打开,招呼我进去,“以后你就不用往县城里跑来跑去的了。我周末都来这里住,这样你读书读累了有个家回,回到家了有碗热汤喝,我放心一些。” 他说得那样轻描淡写,好像买房子,就像买菜一样的简单。 我知道他开这个超市已经贷了款,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这笔钱买这个房子,而买它的原因很简单,只为我“读书读累了有个家回,回到家了有碗热汤喝”。 我站在白色大理石铺成的客厅中央,低下头,不允许自己流泪。 “来看看你的房间。”他拖我一把,“我把墙弄成了粉红色,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但我自己觉得挺好,暖洋洋的。” 我没动。 他没发现我的异样:“来看啊,要是不喜欢,我让人换颜色。” “你累不累啊!”我甩开他。 “怎么了?”他探询地问,“是不喜欢吗?” 不喜欢?喜欢?我一时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实话,这个“惊喜”实在有点大,大到我无法负荷的地步。 “你不用考虑我。”他摸摸头说,“这些年做生意,还是有些积蓄的。” 我抬眼看他。这个滥好人,他老了,脸上的皱纹已经清晰可见。他奋斗了大半生,却为我这个跟他无亲无故的人付出这么多,我该如何才能偿还这份深情? “干什么这样看我?”他说,“瞧你的样子,傻不傻啊。” 他话音刚落,我就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他愣了一下,抱紧了我,轻轻在我的背上拍了两下,轻到不仔细感受就感受不到。准确地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第一个拥抱。让我忽然想起儿时,他将手放到我的头顶,那个将完未完的动作。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个叫做“安全感”的词的真正意思——永远不必担心受伤害,或许从童年起,这种神秘的安全感就开始萦绕在我和他之间,让我们虽无血缘关系却比别人都来得亲密。这么一来我抱他越来越紧,哭声却渐渐轻了下去。 “傻呵。”他继续骂我。 阿南,我不会让你失望,我发誓。 不然,就让我像林果果一样,不得好死。 第2节 (2) 开学报到那一天,因为我起得很早,我到宿舍的时候,宿舍里还空无一人。 但一定有人已经来过,因为窗户已经打开,空气中隐约的香水味仍然不肯散去,只是我辨不清到底是颜舒舒的“香奈儿”还是“毒药”。我把被单展开,铺床铺到一半的时候颜舒舒带着两个女生进了宿舍,她从她的床下拖出一个大大的蛇皮袋,翻出几个式样新潮的书包对她们说:“我淘了一个寒假,统统韩版正货,韩国也是圣诞节才上市的,大过年的搞到这些我容易吗我?每样只有一个,就赚个跑路费,别说我没提醒你们,要的话快下手,订货的人很多,迟了就没了。” 她还是那样的风风火火,十句话当成一句话那样一口气说完。她穿得五彩缤纷,脖子里围着细长条方格围巾,一定又是今年的流行款式。她的头发长长了一些,用一只圆圆的粉红色夹子在脑后把一小撮头发别起来,其余头发温顺地垂在肩膀上,显得她的脸更瘦,有点古典美人的味道。那两个女生很高兴地选了包,付了款,走了。颜舒舒把蛇皮袋用力塞回床下,这才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双手叉腰,看着我。 “你好啊。”我说。 “好你个马卓!”她伸出一根手指点到我鼻子上,“玩人间蒸发啊,一个寒假都没有消息,qq不上,发那么多短信你也不回,是不是很过分啊!” 我说:“对不起,回家我就不用手机了。” “有人在找你,”颜舒舒说,“我都快被他逼疯了。” 我的心一拎。 “现在就在楼下呢。”她手一挥说,“你要不要去阳台上看一看?” 我转过身继续铺我的床,用力抚平晒得干干的略有些皱的床单。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跪在床上的时间太久,手臂有些发麻,心也跟着跳得更快了。管他是谁,跟我都没有关系,我下定决心,横竖不理。看他能把我怎么样!这么想着,颜舒舒的手机又响了。她接了起来,对那边说:“她在这里,要不你自己跟她说吧。” 说完,她把手机送到我眼皮底下。 我推开她的手,她继续递过来。我把手机接过来,挂断,再扔回她手里,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做完这一切,不解地说:“你到底怎么了啊,有什么事电话里说清楚不就行了?再说,他真的很后悔了,一个寒假都在自责,要是知道你家在哪里,我保证他连‘负荆请罪’这种事都做得出,我看你就不要计较了,好不?” 她到底在说谁? “我说这个肖哲吧,就是个死脑筋,再遇到你这个倔脾气,我这个和事佬看来是没法做喽。算了,我不管了,先去超市买点水喝,渴死我了。”颜舒舒说完,摇摇头,背上她的大包就走了。 我铺好我的床,坐到床上开始看一本英语参考书。可是,书上的字母都变成了小蝌蚪,怎么抓都抓不住,我到底怎么了,竟然会有那种自作多情的想法,简直羞愧到可以去死了。像他那种把调戏女生当成职业的人,怎么可能对谁谁谁另有所待?亏我居然还以为他会来找我,可笑之极,可耻之极! 就在我把书盖在眼皮上,准备闭目养神的时候颜舒舒又一把推开门冲了进来,冲着我喊道:“不好了,马卓,肖哲和毒药打起来了,就在楼下!” “哦。”我在书皮的掩盖下瓮声瓮气地说。 “你再不下去劝劝,世界就要大乱了。姓肖的哪是毒药的对手,被打死也不一定!”颜舒舒过来拖我。 “叫保安。”我把书直接丢到书桌上,说,“外校的人反倒猖狂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颜舒舒打开房门,手指敲着门面,煞有介事地说,“马卓你不是吧,就这样袖手旁观?” 颜舒舒这样郑重其事,我再不下床,估计她真能伸手来拖。我只好起身,跟着颜舒舒走到门边,她扭头就走,我看着她出了门,随即在她身后把门关上了,反锁。然后,我回到我的床上,找到我的mp3,耳机塞上,调到最大声。任凭颜舒舒在门外大喊“马卓你给我死出来”之类的话,任凭她擂门,踢门,我都不管。 马卓,你必须,什么都不管。 我才不相信大白天的谁敢冲到女生宿舍里来,就算冲上来了,又怎么样呢?大不了拉开门把开水瓶一个一个丢出去,叫他马上滚。 我才不怕。 耳边王菲在唱:风风火火轰轰烈烈,我们的爱情像一场战争,我们没有流血却都已经牺牲,掩埋殉难的心跳葬送一世英名,废墟上的鹰盘旋寻找残羹…… 谢天谢地,我的心在这“轰轰烈烈”的歌声中渐渐变得安宁。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后,怕吴丹她们来进不了屋,我起床来打开了门。饱受刺激的耳朵可能是一时无法习惯安静,一直在轻微地耳鸣着。我头昏脑涨地往走廊上张望,没见到颜舒舒的身影。来来往往的背着行李的女生和着厕所哗哗的水声走过,看上去一切太平,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端着脸盆进了盥洗室,想洗个脸让自己清醒清醒,进去后发现有个人蹲在地上,仔细一看,竟是颜舒舒,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是在哭泣。 “怎么了?”我也蹲下身。 她不答我,只是哭。我看到她衣袖上有鲜红的血迹,再仔细看,她的鼻孔上塞了两坨卫生纸,依然在渗出血来。 我扶她起来:“跟我去医务室。” “不要你管!”她哭喊着推开我,踉跄着跑了出去。 好,不管。不管就不管,还是那句话,马卓,你必须什么都不管。 报到的这一天我们不上课,只是在晚自修的时候,大家到教室里去领新课本,再点个名就可以了。给他们这样一闹腾,那天白天我没有吃午饭,也没有吃晚饭,只是喝了盒牛奶,吃了一些从家里带来的准备当夜宵吃的饼干,就一直躺在床上看书。直到晚自修预备铃响起时,我才匆匆忙忙穿上外套和运动鞋往教室跑去。 夜幕已经降临,料峭的寒风在夜晚刮得更加频繁,初春时节显然还未真正地来到。我习惯性地把帽子拖起来,包住我的头。宿舍楼前高高的路灯像沉默的士兵,保持挺立的姿势坚守岗位,散播淡淡的黄色光芒。这些光芒照在宽阔的一尘不染的走道上,和远处教学楼的乳白色廊灯仿佛形成某种呼应。无论如何,这里是我喜欢的校园,安静,清新,连夜晚也叫人倍觉清醒。高三年级早就开学了,靠近教学楼时我听到从那幢灯火通明的建筑里面传来的响亮而不嘈杂的朗读,心情不由得也跟着严肃起来:我绝不会再辜负在这里的时光,绝不会再犯任何愚蠢的错误。 当我到达教室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到得很迟,所有的人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关上门,拉掉头上的帽子,一边甩了甩凌乱的头发,一边快步走到座位上坐下。当我抬起头,才赫然明白大家都看着我的原因——黑板上竟然写着一排红色的大字:马小羊,老子喜欢你! 字,从黑板的这头拉到那头。一个大大的感叹号,从黑板的上方拉到下方。 非常扭曲而夸张的字体,我敢说,我就算是用左手,也写不出这么丑的字。干出这种事的人,不是猪是什么! 我的脸在顷刻间涨得通红,然后我跳起来,冲到讲台上,想去擦掉那些个让我羞辱万分的大字,然而,我却很快发现,我擦不掉,那些字,居然是用水粉颜料写上去的! 教室里响起一片哄笑声。 我颓然地扔掉黑板擦,就在这时,门被一个人踢开了。是肖哲!他一只手提了一个红色的水桶,费力地保持着平衡,走到讲台上才把水桶放下。 “你别管了,交给我。”他对我说。 我让开他,回到座位上坐好。只见他把一桶水摇摇晃晃地举过头顶,不知是谁发神经喊了一句“为了新中国”,那桶水居然应声被他对着黑板奋力泼了过去,水珠四溅,底下坐着的同学有的尖叫,有的骂娘,有的甩书,到处都是女生新买的面纸包装被撕开的声音,整个教室瞬间炸开了锅。肖哲却好像更起劲了,他好像完全不关心别人的反应一样,从讲台底下掏出一块黑漆漆的不知何年何月的布,开始奋力地擦黑板。 那些红色的字,总算开始有消减的意思。 我无力地把头埋到一桌子的新书里,努力想让自己平复正常的心情。 颜舒舒既没有擦桌子也没有护着书,她只是看着肖哲仍然忙碌在黑板前的背影,嘴里吐出了一个字:“贱。” 她的鼻子不再流血了,发型也恢复成古典美人状。她用从鼻子里发出的声音对我说道:“可真有你的,一开学就惹出这么多新鲜事,在下佩服。” 傻子都能听出她言语里的讥讽。 我没打算理她,她却把她的手机硬塞到我眼皮底下来,我看到上面的那条信息是:“警告她别躲着我,不然,还有更好看的戏在后头。” 谁? 这算什么?威胁吗? 我马卓还就是不信这个邪。 第3节 (3) 那天老爽拿着点名册走进教室的时候,黑板上水迹仍然未干,虽然那些字已经被完全消灭了,但整个教室里仍然爆发着热烈的讨论,内容以泼水事件为主,捎带寒假见闻和对本学期新课表的评价。 老爽端详着地上的破抹布和空水桶,连问三声:“怎么回事?!”下面都没有任何人回答,除了一些嘟嘟囔囔的窃笑。 “在楼下就听到就我们班在吵。一个寒假过去,长了一岁,皮也更厚了是吧?”下面的同学又是一阵哄笑,连心情不好的颜舒舒都没忍住。但我却笑不出,这样的笑话,对我不堪一击的自尊心来讲也是非常严重的伤害,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实在做不到置身事外的超脱。于是我的脸在老爽审视全班的时候更加不可遏制地泛红。偏偏肖哲还不知死活地转过身来,一板一眼劝慰我: “马卓,你别气。气就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我真恨他,要不是他的自以为是,老爽根本注意不到我身上来。这下倒好,老爽叫我了:“马卓,你出来一下。” 我被动地站起身,走出教室。 “教室里是怎么一回事?”他一本正经的眼神显示他并不知情。 “不知道。”我答,既然料定他并不知情,我就一定要守口如瓶。 他不信任地看着我。 说实话,虽然撒谎对我来说并不困难,但多数时候我很怕这种不信任的眼光,我知道光明磊落才是做人的好品性,活得坦坦荡荡才会对世界无所畏惧,就像阿南。 可惜我做不到,于是我低下了我的头。 就在这时候,教室的门被一把推开了。我掉头一看,竟是肖哲。身上衣服一半都已经湿透的他人赃并获地站在老爽面前,大声开始承认错误:“爽老师,你别怪马卓了,不关她的事。那个叫夏泽的,就是跟我有仇。” 关他屁事! 哪里有鞭子?我真想把这头笨驴狠狠抽一顿! 老爽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显然还没有明白过来,但他可不傻,知道将计就计:“话说跟你有仇,和马卓有啥关系?” 肖哲迟疑了一下答:“因为,因为他知道,我喜欢马卓。”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张大了嘴惊讶地转头看他,这算什么,替我解围吗,难道他觉得这个世界还不够乱吗? “胡扯!”我骂了他一句,掉头就跑进了教室。 我一边往自己的座位上走,一边再看窗外,肖哲已经被爽老师带往办公室的方向去了。真不知道他还会胡说八道些什么。得,随他去吧,我跟这种脑残的人,真没什么可以讲的了。 颜舒舒等在座位上,左手把一支笔转得风生水起,同时伸出右手拦住了我:“马卓,我觉得,我们必须谈一谈。” “好吧。”我说。 “不要在教室,我们去别的地方。” “哪里?”我问。 “你跟我来。”说完,她拉了我一把。我身不由己地跟着她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教学楼旁边的一个小操场,那里有个假山,就是肖哲上次蹲在那里哭的地方。传说这里曾经出现过蛇,所以一般晚上,这里经过的人不会很多,何况现在正是晚自修时间,大伙儿都呆在教室里。 “你还疼么?”想到上午她流血的事,我问她。 “没事。”她吸吸鼻子,像个江湖老大一样地说,“替他挡了一拳而已,你不管,我总得管。” “为什么一定要管。”我冷冷地说,“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我做不到像你这样无动于衷。”颜舒舒说,“你的心,真的就那么硬么?” “我们想法不同。”我刚说完这句话,一个黑影忽然从边上闪了出来,那顶熟悉的帽子意料之外地出现,令我的心像被一辆刚刚开过去的火车辗过去一样瞬间变成了碎末。 我早该料到。 “你可以走了。”他轻笑着对颜舒舒说。 颜舒舒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惨白。她退后一步,看着同样脸色惨白的我,小声地说:“对不起,马卓,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说完,她转声飞奔而去。 我也想跑,可是我已经被他拦腰一把抱住,他贴近我,在我耳边用严厉的口吻说道:“你要是敢跑,我就打断你的小青蛙腿,要不你试试?” 他说话的语气蛮横得到极点,身上散发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带着腐烂感的特殊味道,让我窒息到近乎呕吐的地步。那一瞬间,我怀疑我全身的血液都停止流动了,除了手脚冰凉,我丧失了任何知觉。我没有再挣扎,只是抬起眼来,大胆地去看那张我逃避良久却不得不直视的瘟神一般的脸。虽然他埋着头,我几乎看不清楚他的轮廓,但我仍然感受得到他嘴角那一丝戏谑的笑。我努力着,想把眼睛睁大一些,我天真地以为,这样就可以让里面的雾气更快地消失掉,不让他看到我害怕的可笑的傻样子,但越是这样,我的眼前就越是模糊不清。 如果我身边有一架时光机器,我宁愿被带回原始部落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说,为什么躲着我?”他的手在我腰上使了劲,我觉得我就要快被他折断了。于是我就更加倔强地不说话,我赌气地想,断就断吧,一了百了。 “真有你的,一个假期不开电话,难道你是打算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让我找不到么?要真有这本事,我也服了你。”他说着,手上的力道终于慢慢地小了下去,但是,他的唇慢慢地压了下来,靠近我的。却只是辗转,并未深入。 我伸出手去撕扯他的头发,推他的脸,他闪躲开,笑着用轻松的口吻说:“马小羊,你惹了我,就要付出代价。” 我这人就是天生的吃软不吃硬,他越是威胁我,我越是不打算屈服。就在他的嘴唇离开我的那一瞬间我恢复了我的心智,于是我强装冷静对他说:“放开我,我才跟你好好谈。” “谈?”他若有所思地说,“谈什么,谈恋爱吗?” “狗屎。”我骂。 “又来了。”他哈哈大笑,“除了这句你还会点别的么?” “我会喊救命。”我说。 他忽然松开我,两只手伸到空中,作投降状。嘴里流里流气地说道:“好,我的马小羊咋说,我就咋做,行不?” “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我转过身抱着臂,这是一个使自己保持冷静的很好的方式。 “台词有点土。”他毫不介意。 “因为——”虽然有点艰难,但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因为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说什么?”他好像没听清。 我回过身,看着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因为,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也不会喜欢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月光下,他本来上扬的嘴唇好像被一只毒虫叮过了,血管里的血冻住了不肯流动。我知道,我的话又惹恼了他。他的表情再度变得狰狞,我来不及躲,他已经伸出手来,用力地揪住了我的衣领。我被他一把甩到假山边,背抵住一块凸出来的石头,疼得我脊椎骨就要断成两截了。 然后他扑上来,身体紧紧地压住了我的。 “等我在这里把你做了,”他喘着气说,“你他妈再跟我说那些一个世界两个世界的狗屁理论也不迟。” “那又怎么样呢?”我勇敢地直视他,心跳得太快以至于我都能听到那“扑扑”的声音,我害怕他也一样会听到我的慌乱,所以大声说话试图掩盖,“还不是一样。” “什么一样?”他逼问我。 “你永远配不上我。”我看着他就要喷出火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是吗?”他并没有被我的话打倒,而是笑着,从他口袋里掏出手机,硬塞到我的左手里,鼓励我说,“来,打110,就三个数字,拨起来一点儿不费劲。你知道强奸罪是怎么判的么,不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三年到十年的有期徒刑,怎么样,听上去是不是很解气呢?我觉得,你不利用这个机会真是太可惜了!” 说完,他开始动手拉扯我的衣服。 我没有叫,我才不会中他的圈套。叫来人又怎么样呢,丢脸的一样是我。我松手,扔掉了他的电话。再接下来,我闭上了我的眼睛。 如果真的前世我欠了他的,就让我还了吧。还了这一切,从此再无任何瓜葛。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为自己曾有的天真和幼稚买单,从此摆脱恶魔无休无止的纠缠。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站直了他的身体。离开我,后退了大约两三步的距离,然后,他弯腰捡起他的手机,理了理他的帽子,手指放到唇边,对我做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手势。 我别过了我的头,不想看他。 在黑暗中消失的前一秒,他转头对我说了三个字:“滚蛋吧!” 第4节 (4) 我很愿意,就此“滚”出一个人的生活。 我用很长的时间来思考一个关于“赢和输”的问题,但是,我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我没有兴趣去伤害任何人的自尊,这么做也许纯属可笑的“自卫”。但记忆中那张灰败愤怒的脸总是挥之不去,像缠绕多年的恶梦,久而久之成为习惯,只能安然接受。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伤到,“假山事件”后我的背痛了很久,有时候上着课,就觉得自己再也坐不直,只能趴在那里听,但我一直都没有去医院。春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变成一个愈加沉默寡言的女生。读书成为我唯一的乐趣,考第一更成为我的家常便饭。但很多时候,我常常一整天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课间的时候,老爽走到我旁边,用力拍我的书一下,跟我开玩笑:“马卓,别太拼命,偶尔也让第二名有点活路。” 我笑笑,继续背诵我的化学元素表。 “多参加参加集体活动。”他看看窗外打闹的男生女生说,“免得嫉妒你的同学觉得你很清高。” 清高也好,装酷也罢,我只是想让生活简单明确。何况,这一切出自于我的本意,我并不是在装。我愿意相信,生活在每个人面前呈现不同的面目,一切早是命定,如果热闹注定不属于我,我又何必去强求? 周末的时候,回到家里,面对阿南,喝着他做的鸡汤,跟他聊点家常,或者和他一起看会儿电视,是我“读书”之外的生活里唯一的乐趣。 “你瘦了。”阿南有些担心地对我说,“要是学校吃不好,你干脆就溜回来吃,我让奶奶上来帮你做饭算了。” “天中三千多号人,我哪有那么特殊。”我说,“你就别瞎操心了。” “学习别太拼了。”阿南说,“我看周末人家小姑娘们都喜欢逛逛街什么的,你也不去,整天就窝在家里,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我给你买了台新电脑,以后你在家上上网什么的也好。” “求你别再乱花钱了。”我连忙说,“原来家里的电脑搬过来不就行了。” “那你回县里也要用啊,搬来搬去的多麻烦。再说了,那台也旧了,也不好使。” “不要。”我忽然来了脾气,“买来我也不用。” 谁知道他比我更倔:“不用我也买了。” 那个周末我过得很烦躁,电脑真的送来了,就放在我的写字台一角。阿南帮着人家搬弄,额头上全是汗珠。我坐在床边,装模作样地看一本英文小说。阿南问我:“放这里好不好?会不会挡到你写字?” 我摇摇头,但其实我很想很想大声对他说,别对我这么好,这会成为我心理上很大的负担,会让我夜不能眠甚至伤心难过。但我终于没有。 我已经不开心,何苦再牵带上本来一片好心的他呢? 新电脑很漂亮,夜里九点钟我复习完功课后,终于忍不住打开它。没过多久,他从我的后面走过来,弯下腰,装作很懂行地对我说:“你试试速度咋样,硬盘120个g,内存很大的呢。” 我在屏幕上打字,很大的字,一个一个打给他看:你再乱花钱我就告诉奶奶。 他在我身后嘿嘿地笑。夸我:“字打得挺好看的嘛。” 我晕。 那晚我给自己开了个博客,博客的名字叫做《风决定了蒲公英的方向》。这好像是一个韩剧的名字,又好像不是。我觉得很贴近我的心情,于是就抄了过来。我用了很多的时间来研究博客的设置问题,直到他再次推开我的门,很严肃地对我说:“不许玩太晚哦。” “噢。”我说。 “不过,”他摸摸头说,“有空的时候你也教教我,我连qq还不会用呢。” 我招呼他过来,问他说:“现在教可好?” “好!”他端了凳子,很高兴地在我旁边坐下来。 我很快替他申情好了qq号,问他要给自己起个什么样的网名。他坐那里很认真地想,我真担心他会取出什么“忆果果”之类的让我绝倒的名字来,谁知道他想了半天,想出一个更让我犯晕的名字:川海一粟。 我没问他为什么,他自己答说:“其实很怀念成都的,我习惯了那里的生活,那里还有好多老朋友呢。” 我从没想过,原来他对那片土地,爱得那样深沉。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或许还会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里吧,说不定早就娶妻,有个堂堂正正的比我漂亮乖巧的小女儿。内疚一作祟,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哪天有钱了,一定带他回四川,或者,在四川替他买个小房子,让他在那里安享晚年。这辈子我和林果果欠他的,我都一定要加倍地还给他。 “发什么呆,快教我啊。”他催我。 “噢。”我忽然想起来,“你还会讲四川话不?” “呵呵,”他用四川话答我说,“弄个子不晓得讲哦,你呢?” 我笑到不行。 他很奇怪地问我:“你笑啥子嘛?” “不知道。”我说,“一听你讲四川话,就觉得特别好笑,像演戏一样。” 他摸摸头:“是吗,那你讲句给我听听?” “不。”我说。 “哎呀,马卓。”他做出一副幡然醒悟的样子说,“我才发现你很坏啊。跟你妈一样,就会捉弄人。” 天地良心,我根本不是捉弄他,我就是觉得好笑。或者往深里一点说,我有些怕久违的乡音,如同我怕过去那些虽然支离破碎却一直难已忘却的片断。笑,或许是我隐藏慌乱的最好方式吧。 周一的清晨,一封信从前方座位传过来,带着男生特有的汗渍味。这是早自修还没开始的时光,有人用手机在放小野丽莎的歌,我知道那歌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不可思议的蓝色雨伞》。我第一次发现他的手指是如此的修长,洁白,像个女孩子。 他用一根手指在信上点了点,说:“回宿舍再看吧。别误会,不是那种信哦。”说完,就转过了他的头。 我把信夹进了我的语文书。感觉很厚,不知道他又要玩什么花样。 我没听他的回宿舍再看,下课的时候趁颜舒舒不在,便拆了信。原来是厚厚几页的打印纸,题头是:“青春期自闭症的前期预防和解决方案”。旁边还有他手写的一行字:请一定认真阅读,对你一定有用,祝你早日康复! 天,这是什么? 我只扫了一眼,就把那些纸塞回信封里去了。 晚餐时间,我拿了饭盒去食堂,肖哲从后面追上来,对我说:“马卓,给你的东西一定要认真看啊,很有用的。” 我一面走一面回他:“有什么话你可以当面跟我说,信写来写去的,浪费时间,又容易让人误会。” 他想了一下回我说:“你都不肯和我说话叫我怎么说。” “如果话不投机,可能半句都多。”我说。 “你喜欢说什么。”他傻傻地推推眼镜说,“我觉得我是可以配合的。” “不爱说话不一定代表自闭症。”我说,“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他跟在我后面,一面走一面评价我说,“你呀,好像很难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像一本永远都读不懂的书。” 这样老土的句子亏他说得出,我实在忍不住笑。 “就这样。”他欣喜地说,“你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好看。” 噢。真是败给他了。 但我当然不会去读他打印给我的那些鬼玩艺儿,我没有病,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如果要说得准确一些的话,我算是有一些“伤”吧,但我有足够的自信自己治好它们,是谁说过,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我对此深信不疑。 天中的每个周三都有教师例会,我们可以少上一堂课。从下午放学到晚自修的时间显得有些稍长,我多半会选择去图书馆呆上一小会儿。那里的书几乎没什么变化,但已经足够我的需要,虽然上网读书更方便,但我还是不太习惯那种网上的快餐式读书方式,只有真正的书拿到手里,闻到隐约的墨香,才会觉得是“读书”。 去图书馆的时候会经过花蕾剧场。除了那个让我讨厌的假山,这条路我还是很喜欢的,因为它幽静、狭小。花蕾剧场旁边还有一个琴房一个舞蹈室,偶有轻柔的钢琴声从这里传出,让人忍不住遐想连篇。天中有不少艺术特长生,这个小角落是他们的小天地。据说他们中的好多人都是凭着艺术特长中考加分进来的,大多数人会为此抱怨不公平,我却觉得他们非常了不起。我一直羡慕从小可以学习艺术的女生,音乐和美术都可以涤荡人的灵魂,兰心慧质的境界,不是谁随随便便用功就能追求得上的。 我自认没有这样的天赋。 我走到图书馆我自己习惯的座位,把水壶摆好,文具和笔记本摆好,选书,落座。一抬眼,吓了一跳——于安朵。 再一看,才发现我看错了。是另一个女生,长得和她并不很像,只不过有着和她一样的长头发和一样的髻。我忽然就走了神,想起那一次她坐在我对面时说话时的神态,和她说的那些有关他的故事。其实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那么清楚,无法忘怀。还有那个护身符。我记得她向我索要时,眼睛里那攫取的光芒,仿佛一根绳子勒住我的脖子,逼我立刻吐出吃进肚里的一切。 对了,那个护身符,我把它放哪里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当胡思乱想不受控制时,大脑里就像早就安好一枚定时炸弹一样,准时“嘭”的一声,将那些迷糊纠缠的脑细胞炸得粉碎,人立刻清醒不少。所以,就在快把整面笔记本上都画满黑色的蜘蛛网之前,我恢复神志,撕掉那页纸,开始继续抄写《傲慢与偏见》—— if a woman conceal she raffection with the same skill from the object of it, she may lose the opportunity offixing him. 我在下面写下我的翻译:如果一个女人掩饰对自己所爱的男人的感情,她也许就失去了得到他的机会。 是这样吗? 我想了想,又把自己写的这句话用笔轻轻地划掉了。 那天的晚间校园广播电台里播送了一则人物专访:“最近,又有好消息传来:本校高一(2)于安朵同学在国际青少年芭蕾舞比赛中夺得少年组冠军,这是我国青少年在国际芭蕾舞舞台上取得的最好成绩,也成为我国芭蕾舞舞蹈比赛历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于安朵同学从五岁开始学习芭蕾……” 播这条新闻的时候,我正在宿舍吃一碗泡面。宿舍外面异常热闹,颜舒舒当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落后,她率先看过于安朵得到的奖杯,在宿舍形容得惟妙惟肖,没有赶上观摩的女生们跟着七嘴八舌的提问。 “水晶的还是钻石的啊?”这是她们那一晚热议的话题,关于那个舞蹈的少女的奖杯,和上面的八国文字雕刻的“冠军”字样。 “天中又该得瑟了,据说是要大庆祝,汇报表演,连市领导都要来,电视台现场直播!” “于安朵算是红了,比起来,当年的蒋雅希算啥呀!搞不好被什么导演看上,就成了咱们天中的章子怡。” “人家于安朵说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和毒药去吃碗面。” “是吗?”女生们嘻嘻笑,“看来女生都是这样哦,爱情永远第一。” …… 不知道为何,我忽然觉得那些讨论在我听起来很碍耳,简直俗不可耐。我习惯性地拿出我的耳机,用音乐把耳朵堵得严严实实。我已经没有什么新歌听了,王菲退出歌坛很多年了,而且听说,她为了爱情,复出再次变得遥遥无期。 我弄不明白,难道女人的一生,真的是为爱情活着的吗? 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一定要做一个不一样的女人才好。 第5节 (5) 夜晚来临,半个月亮爬上树梢。 临熄灯前的半小时,往往是女生宿舍最热闹的时分。这一天,我们宿舍的人来往络绎不绝,她们大多是颜舒舒的客户。她的新货是一种很特别的项链,银质,普通的细长的链绳搭配吊坠。但这的确是一条特别的项链,吊坠的造型是一个灵动可爱的小机器人,全身镶满水钻,最特别的是,机器人的眼睛是用两颗明亮的水晶镶嵌成的,虽然小颗但切割得异常细致,在灯光下显得璀璨夺目。 据说就是这样一条据说这就是prada今年大热的新款小机器人项链,很多明星都有佩戴,在网上标价一万八,但颜舒舒弄来只花了几百块。更有噱头的是,她给每个来参观的人都发了一个塑料手套,坚决要求她们戴着手套才准摸。她煞有介事地拎着那根链子,放在自己的台灯下晃两晃,每人的脸上就闪过一阵反射的银光。她用一种神秘的口吻说:“真金不怕火炼,你们尽管去验货。近点看,多近看我都不怕,就怕你们弄脏了它。” 她的理论得到了所有人的拥护,女生们纷纷唏嘘不已,赞叹有声。 “我真是太好运了,遇到这批货,卖家答应全留给我。一共有八根呢,每颗水钻颜色都不同,最好看的是这种粉色——”颜舒舒从抽屉里抽出一本相册,哗哗哗翻到某页,指给大家看,“像不像贝伶妃那款液体腮红最浅色?”懂的人纷纷给予首肯。不到半小时,跟她订货的女生就有五六个,熄灯了还有人来敲门,结果被吴丹赶走了。 “你不要一根么?”颜舒舒对着吴丹哼了一声,凑到我床边,把戴着塑料手套的手伸到我面前,就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光和依稀的月光,别的不说,就那粒水晶显得光彩夺目,确实非常漂亮。 “无论作为收藏升值,还是送人作礼物,都好有面子呢。”她像电视广告里的主持人一样声情并茂地对我说,“马卓我跟你说,一般的我不劝你,好东西我才想着你呢,我最近刚买了台单反,把钱花光了。我要是有钱啊,早自己全买下来了,坐在这里等升值,才不卖给那些个不识货的花痴女生,三块五块都要还来还去的,还得我烦死了。” “烦你就别卖!”我上铺的吴丹说,“好好的宿舍,给你弄得像农贸市场!” 颜舒舒提高声音:“同学,同在一片屋檐下,讲话不用这么难听吧,见我赚了钱,也不必这么眼红吧,再说了,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大不了请客吃饭啰。” “谁爱吃你的饭,就知道钱钱钱,赔不死你!”吴丹骂完这句,脸朝里,任凭颜舒舒再说什么,都不再回一句嘴了。 “乌鸦嘴!”颜舒舒骂骂咧咧,“我要是哪天真的赔了,就撕烂你的嘴。” “好了。”我拉她一下,“大家都睡了,你就别闹了。” “好,不闹。”她朝我挤出一个笑脸说,“我听马卓的。” 我知道她是要刻意地拉拢我,可惜,我最讨厌的就是女生的那种所谓的小团体,要我加入那样的明争暗斗,门都没有。 可谁也没想到吴丹的话真得到了应验。几天后,当女生们聚集到我们宿舍来找颜舒舒要货的时候,她竟然拿不出货来。 “得再等几天。”她说,“最近查得比较严,再等几天就好了,给个面子嘛。” “没货就算了,退定金吧。”有女生提议。 “定金我都交别人了,咋退啊。”颜舒舒面露难色地说,“再给我几天时间,一定让你们满意。” 那个周末有于安朵的汇报演出,本来我是不打算去的,我说服自己的原因很简单,既然每个班去五个人,我要是不去,我们班那个位子就会空着,老爽面子上也不好看。回头他要再问我不肯去的原因什么的,烦都给他烦死。不如去坐一坐反倒清闲。 我去的时候已经有些晚,剧场的灯已经熄了。我正在寻找我的位子的时候肖哲从旁边冒了出来。他轻轻地拉了我一把,说:“跟我来。” 我在他的带领下,绕过电视台的摄像机,在十排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演出很快正式就开始了。于安朵跳舞前,还有一个高二的女生弹了一段琴做为助兴表演。我从没有现场听过钢琴演奏,确实有些震撼。 原来音乐,真的有让人心悦诚服的美。 终于轮到于安朵出场了。四周的灯光全熄灭了,只有舞台上一束追光照着她,她穿着一套黑白相间的芭蕾服,跪在地上,头向后仰,腰部像被一把小伞撑起似的,渐渐形成一个完美的弧度。她洁白的脖子和腰部的线条一样柔软而契合,双手轻轻举起,上下扇动,像极了一对羽翅。 做完了这个动作,她的一条腿在地上一滑,整个人又迅速立起来,两只脚变做脚尖点地,眼花缭乱地转了不知多少个华丽的圆圈。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看她舞动、翩飞,直到耳边响起一阵喧哗般的掌声。 她跳得真好,简直,惊为天人。 见我不说话,肖哲反而说话了:“也就这样吧。”他很不屑,“我看过杨丽萍的独舞,比那差多了。” 我在心里莞尔,颜舒舒说得没错,他果然很吝啬赞扬女生。虽然我不算专业的观众,但谁都知道杨丽萍和于安朵跳的完全不是一个范儿的。 我和大家一起由衷地替她鼓掌。 肖哲牵强附会的批评没能得到我的赞许,他又不自在地侧身问我:“马卓,结束后你去哪里?” “回家啊。”我说。 “这么晚,没车回县城了,你爸来接你的么。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我说,“我家搬市里了,离学校很近的。” “哦,”他说,“真好。”说完,他也开始没来由地用力鼓掌。 我忽然想,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过她的舞蹈,或者会不会此时也正在花蕾剧场的某个角落为她陶醉呢。我的脑子里又像钻进了一条八爪鱼,开始胡乱伸展思绪。我摇摇头,把遥远的触须收缩回来,拿出包里的水杯来,喝了一大口水。 那天演出结束后我就回宿舍去收拾了几件脏衣服准备带回家洗。颜舒舒没回家,坐在床边发呆。我说:“你不回家?”她先是低着头的,忽然昂着头对我惨笑了一下,我有些被她这诡异的笑容吓到,又问她:“你没事吧?”她幽幽地说:“马卓,搞不好这一次我中了别人的连环计了。” 说完这句话,她直挺挺地倒在自己的床上,用一只枕头蒙住了头。 我一时搞不清楚状况,也不想再多问,就拎着包带上门走了。 还没走出校门的时候就发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就在校门口。奇怪,平时晚上这里不会这么热闹,如果是群架事件,保安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等我经过时,我才发现那是于安朵。她还没换下她的演出服,手里捧着鲜花,正伸长脖子,朝街边张望。 我下意识地一转头,果然看到一辆熟悉的绿色的车停在路边。 车上下来的人,让我的眼珠像在眼眶里瞬间结成了冰。我忽然很想变成一张脆弱的白纸,自己把自己折起来,折成一张平整的小方块,就那样躺在地上,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当然,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他发现。但他看到了我,可惜只有一秒钟。他一定是看到了我,我确认。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过头去,看着前方的、光艳四射的于安朵。他一边笑着,一边打开手中的伞,轻轻地罩住了他和她。 我这才发现,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些落雨,这个场景像一个恰如其分的借口。我扭过头,小方块迅速变成纸人,飞快地迈步走。可是腿上完全没有力气,感觉背后有什么利器就要刺穿我的背一般。头顶的雨却好像忽然停了,我抬起头来,才发现是肖哲,他走在我身后,替我撑着伞。 “没带伞吧。”他说,“我送你。”说完,他像拔出剑一样拔出另一只手臂,从我手中抢过包,说:“来,我替你拎。” 他抢得那样快,我还没反应过来,包已经到了他手里。我赶紧说:“不用,我自己来。” “顺路。”他迅速地答我。 “你怎么知道?”我问。 “反正我送你,这么大雨。”他说完,仰头看了看天。他看天的时候,傻傻地把头伸出了伞外,于是当他重新看着我的时候,眼镜上全是细小的雨滴。 我有些动容,从他手里拿着的我的包里抽出一张面纸递给他,没再夺过那个包。我们在雨中并不并行,而是一前一后。他一直把手臂伸得老长,不用看我也知道他一定半个身子都在雨里,但我却没有提醒他,一次也没有,直到我们走到“向日葵小区”的门口。 “我送你进去。” “不行。”我说。要是给阿南看见,我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我们就在这儿分手,”我说,“你都淋湿了,而且这么晚了,再不抓紧时间,最后一班公车也要开走了。” “好吧。”他终于同意,却不走。为了打破僵持,我伸出手去抢他手里的书包,他才惊醒过来似的,把伞和书包统统塞进我的手里,一个人转身跑进雨里。 我好不容易才握稳那把巨大的雨伞,看着他湿透的背影穿越马路,跑到对面的公车站那里停住。他摘下眼镜,对我笑着用力挥了挥手。 不知怎的,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我还是转过身,迅速地往小区里走去。谁知刚走几步,就看到迎上来的阿南。“马卓?我老远看着像是你,就跑来看看。这么大的雨,你也不打个电话,让我去接你。” “不用,”我说,“这不有伞吗?” 他笑呵呵的,往我身后一望,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哦,好像有同学送你回来啊,怎么不留人家在家吃饭?” “你在说什么呀。”没想到还是被他看见。我急了,身子试图挡住他的目光。 阿南只是笑着点点头,却还往那边张望着说:“好嘛,我也没说什么呀。走吧,赶紧回家去做饭吃,我也饿了。” 那晚他心情特别好,除了他拿手的鸡汤,他还围着围裙做红烧鱼,还不要我帮忙。“我从你奶奶那得到真经了,做得不比她差的,你要想学得给我交学费!” 那天晚饭,我吃得很饱。新居里的厨房里,安装了非常明亮的吊灯,不知是不是由于灯光的怂恿,我第一次觉得,两双碗筷接触桌面的声音也是有些寂寞的。但那晚阿南的话显得特别多,竟然问起于安朵来:“你们学校那个跳舞的女孩儿,报纸上都说了,真是厉害,世界冠军呢。跟你同级,你认识吗?” “不熟。”我回答。 “哦,”他替我盛汤,“不过,这女孩好是好,还是没有我们马卓好。我们马卓学习好,第一名。这叫各有所长。” “又给我压力!”我扁嘴。 “哈哈,”他笑,“下周就是你生日了,我们也在哪里请个客,约上一些同学咱们热闹热闹,现在时兴这个。” “哦。”我不想请同学,也不想违背他的心意,于是我就这样简单地哦了一声。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就某事和他理论,一向不是我的长项。 晚上,雨声渐大。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年的第几场春雨,打在公寓十二层的玻璃上,像是撩拨往事的琴弦,听得人耳朵发酥。我终于起身,从带回来的那个包的最里面的口袋里,把他送我的护身符拿出来看了又看。这是我一直想要扔却一直都没有扔掉的东西,我永远都记得他跟我说的那句话:“取下来,要死人的。” 要死人的要死人的要死人的要死人的要死人的。 我心烦意乱,眼皮狂跳,脑子像被蛇芯子舔过一样发麻,久久不能入睡。心浮气躁的情况下,我把一篇古文都背得颠三倒四,又异常生气。在掰断一支铅笔之后,我从书柜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数学题典,开始疯狂地做了起来。 不知道做了多少张草稿纸,不知道做到几点钟,我才像匍匐着爬上了我的小床,捂着发痛的太阳穴,挣扎着睡了过去。 第6节 (6)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如果用这句《圣经》里的话来形容天中,恐怕不能成立。在我的眼里,比起以前我们县里那所安安静静的学校,天中就好比各种怪事集中的大本营,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新闻发生。 周一这天,我们班教室后门居然贴出了一张告示,大白纸,鲜红的字。张贴者是颜舒舒,告示大意如下:本人遇资金周转问题,急需现金五千元,请各位江湖好友鼎力相助,陪我共度难关,在下感激不尽。所借款项保证一月内归还,并附上百分之二十的利息聊表谢意。愿意者,可火速来电。本人手机:138xxxx0453。 这张纸是在课间操的时间被贴在后门上的。但令颜舒舒始料未及的是,老爽会在课间操结束之后跟着大家一起走进教室视察卫生。于是,这张刚刚被贴上去的告示,就在大家的嘻笑声中,被老爽的一只大手扯了下来。 他将那张薄薄的纸揉成一团,扔在颜舒舒的课桌上。 “你有什么困难?我借给你好不好?”老爽用一根手指点着颜舒舒的课桌面,没好气地说。颜舒舒低眉顺眼地捡起纸团,飞快地扔进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 幸好老爽到教室是有其他事宣布,并没有把精力过多地放在干预这件事上。但我知道颜舒舒是当真的,看她在老爽走后拍着胸口面如死灰的样子,我就知道她真的陷入了绝境。不然,她绝不会丢人现眼地出此下策。整个上午的课她都上得心不在焉,把手机放在书本下面,偷偷地按着,发出不平静的“嘀嘀”声。按了一会儿,不知道是怕影响我听课还是怕我看到她的短信内容,她索性背过身子,换了另一只手发。课间,我上完洗手间回来听到肖哲淡淡地跟她说:“你是要吃点教训了。” 她狠狠地瞪他一眼,把手里的书摔得砰砰响算是不满。 但她一直都守着她的小小倔强,没有跟我开口借钱。 这个城市的春天像一声口哨一样短,夏天很快就热闹地张罗起来。四月的尾巴上,气温急速上升,空气里竟翻滚出夏天才有的热浪。 中午愿意呆在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选择午间的时候回宿舍去睡个小觉。我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多半是留在教室里做作业或是温书。这天中午,我刚做完一道很难的数学题,正在揉眼睛的时候,看到高年级有两个男生,正站在我们教室窗口东张西望,见我正看他们,就问我:“颜舒舒呢?” 我摇摇头。 “你让她别躲。”其中一个环顾教室,拖长了声音,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她就是躲到天涯海角,这钱也是要还的。” 我低下了我的头装作没听见,继续看书。 下午颜舒舒旷课,没有来教室。傍晚我吃完晚饭回宿舍拿晚自修复习要用的书时才看到她。她靠在阳台门边,头发很乱,脸上有明显的红肿的痕迹,我不确定是不是被人打过。 “你怎么了?”我问她。 “没事,”她用力甩甩头,“下午老爽把我妈叫来了,我被她甩了一巴掌。” 到底还是被家里人知道了。不过知道了也是好事,至少债会替她还清了吧。我拍拍她的肩说:“去梳洗一下,晚自习要开始了,我等你一起。” “马卓。”她忽然拉住我说,“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还需要钱么?”我问她。 她想了想说:“我妈替我把本金还了,进那批货,我借了高利贷,如果我告诉她,她一定连杀了我的心都有。可是马卓,我说出来你也许不信,我的那批货也莫名其妙被偷了。我只想弄清楚是谁干的,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吃这个亏。” “你在哪里丢的?没线索吗?” 她摇摇头说:“我去拿了货,明明放到我书包里的,可是当我回到学校的时候,它们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马卓,你去帮我问问毒药好不,他一定知道始末。如果他愿意替我找回来,我可以付他一千块钱作为报酬。” “你为什么不找于安朵?”我说。 “那个不要脸的婊子。”颜舒舒说,“她说她什么都不晓得,不关她的事。” “那你到底欠多少钱?” “要是下周再还,本金加上利息至少要滚到二千五百多块。” 天,她到底是借钱还是借命! 她说:“我这次损失很大,不止是钱,还有我的信誉。以后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敢买我的东西。” 我背过身,从我的箱子里取出我的存折。每次阿南给我钱,我都用不完,在学校旁边的储蓄所把它们存起来,我翻开来看了看,上面的数目是2270元。我想,至少够她救个急了吧。 “拿着。”我说,“密码我写给你。” “马卓。”她都快哭了,“我该怎么回报你。” “拿着吧,又不是不要你还,以后赚了钱再还我。”我说,“快去吧。” “一定!”她拿了我的存折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对我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男生都会喜欢你,马卓,我自愧不如。” 这样的赞美我并不受用。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难忘那个雪夜,她握着我的手,坚定地对我说:“我们是朋友,我不可以就这样丢下你一个人的。” 那是我初尝友谊的温暖,其实我从来就未曾忘记。阿南早就教过我,要懂得做一个感恩的人,我相信,如果他知道我这么做,也一定会支持我的。 我原本以为,颜舒舒只要把钱还了,事情就应该风平浪静了。哪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们班那个周五晚上有数学考试,所以没放假,颜舒舒说要感谢我,非要请我到小食堂去打个牙祭。我对她说不必,她很坚持。 “我们就叫一菜一汤,”颜舒舒说,“如果不让我表达这个心意,我会一直难受得吃不下饭。” 我拗不过她,只得接受她的美意。小食堂是平日学生们改善伙食的地方,我们那日去的时候因为时间有点晚,在那里吃饭的人已经不多。我看到于安朵,她和几个女生坐在一起,嘻嘻哈哈地不知道说着什么,在她们面前摆着七八个酒瓶。她们真是反了,居然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地在学校喝酒,也不知道酒从哪里来的。我们走过她身边的时候颜舒舒忽然站住了脚步,盯着于安朵看。没看一会儿,她径直就走了过去,一直走到她面前,一把抓起她挂在脖子上的项链问道:“这是什么?” “项链。”于安朵冷冷地说,“看东西请用眼睛,别动不动就用手抓。” “这是我的东西,”颜舒舒咬牙切齿地说,“你从哪里弄来的,最好给我一个说法,不然,就跟我到校保卫科走一趟。” “你的?”于安朵笑着说,“这上面写着你颜舒舒的名字么?” “我有证人!”颜舒舒激动地说,“不信你到女生宿舍问问,大家都认得这根链子,它,姓,颜!” 我也上前几步,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一根,小机器人,水晶的眼睛,用颜舒舒的话来说,百年难遇,独一无二的精品。它怎么会挂在于安朵的脖子上? “证人?”王愉悦一把拉开颜舒舒说,“这是我陪安朵在华星买的,我也可以做证人!” “你当我白痴?”颜舒舒依然用左手死死地捏着于安朵脖子上的坠子,转头问王愉悦。 “你脸上挂着呢。”王愉悦冷笑,周围的女生起着哄,用筷子在酒瓶上一阵乱打,不知道在兴奋什么。 颜舒舒不知什么时候抬起的右手,一巴掌就挥上了王愉悦的脸。王愉悦始料未及,但却反应奇快,立刻抡起面前的一盘菜就往颜舒舒身上扔去,颜舒舒的校服上被泼了一身的鱼香肉丝,她用力撇开我的手,卷起袖子就往王愉悦身上扑去,可是很明显,无论从力量还是其他方面,她都不是她们的对手。坐着的女生们纷纷站起来,其中一个个头奇高的,居然用筷子对着她的腰眼一阵乱戳。我好不容易才突进重围,替她挨了好几下,才把她从一片混乱中解救出来。 我们对峙着,她们五个,我们两个。 颜舒舒还是不罢休,她当众脱下滴着油汁的校服外套举得高高的,还在叫嚣:“我把这件校服交到校长室,你们全他妈完蛋!” “是你先动的手。”那个最高个子的女生指着颜舒舒,不无讽刺地提醒。 我们没有任何优势。 食堂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人来就餐了,而为数不多的人大多是食堂职工,坐在偌大的食堂最角落里扒饭,压根理都懒得理我们。我怕颜舒舒再冲动,把她高举的手拉了下来,握在我的手里。 “还打不打?”于安朵终于发话了,她无疑在扮演大姐大的角色,完全不同于舞台上那个脚尖婷婷立起的天鹅。她真是一个神秘的多面体,难怪他对她情有独钟。我居然有些走神地想。 “还给我!抽你!小偷,强盗!”颜舒舒红了眼,虽然不再冲向前方,但口气还是强硬得很。 “别冲动!”我伸长双臂拦住颜舒舒。 “马卓你拦她干吗?”于安朵说,“让她来,我倒想看看谁抽谁。” “何必,”我盯着她的脖子说,“事情闹大对谁都没好处。” 她笑,下意识地弯了一下腰,项链滑进了她脖子,被衣服挡住了一半。然后她说:“好吧,今天我们有人过生日,我也不想坏了气氛,但愉悦的这巴掌不能白挨,你们说说,该怎么办?” “办你妈的!”颜舒舒说,“你要是不把项链还给我,我一定不让你好过,你们敢动我一丝一毫,我就能让你们从此滚出天中,信不信由你们!” “我就是不信。”于安朵态度强硬地说,“你要是求我,我还没准告诉你点啥,就你这态度,我明确告诉你,没门!” 我真没想到颜舒舒脾气那么大,她一听这话,抡起背在肩上的大包就往于安朵脸上砸去,于安朵躲闪不及,被她砸到头,她抱着头从人群里躲出来,站在周围的女孩子们纷纷卷上来,伸手就上来揪颜舒舒的衣领。我头都大了,眼看一场混战就要开始,幸亏保卫科的人及时赶到,她们才终于被拉了开来。 “你爸妈把你送到这花了不少钱吧?我告诉你,这里是考大学的地方,不是你们打架的地方!”带头的那个高个子大叔将满脸通红的颜舒舒拎到一边,还附带推了她一把,“快给我回教室,下次再让我看见,就跟我进保卫科去聊聊天!” 颜舒舒就在她们轻蔑的笑里捡起自己的书包,大步跑出了食堂。 结果那天的晚饭,是我请她吃的——两个干面包,一瓶矿泉水,因为除了这些,什么都买不到了。看她低着头啃面包的狠样,就知道她快要气残了。 “算了,”我劝她,“事情搞清楚再跟她理论也不迟。” “独一无二!”颜舒舒在我面前竖起一根手指,“你知道什么叫独一无二么?那就是我那根项链,我的东西,我从来都不会认错。” “她会不会是在小偷手里买的呢?” 颜舒舒说:“据我对她的了解,除了给毒药买东西,她是舍不得花这些钱的,所以,一定是别人买给她的,不过等着瞧,我若逼不出答案来,我就在道上白混了。” “你打算怎样?”我问她。 她想了想答我说:“我想想。” 她并没有想多久,第二天信息技术课,天中的论坛上多了一张贴,贴的名字叫:是冠军,还是小偷?不仅贴出了于安朵戴着那条项链庆祝胜利的照片和那条项链的特写,更加是将她获奖的新闻做了特别链接,完全是花了心思的。 “这就是你的办法?”我用qq问她。 “是的!”颜舒舒飞快地打字给我,还用了红色粗体,“我必须让所有人看到,我丢的东西出现了!她要是冤枉,就拿出证据来!” “不能和平解决吗?” “我没报警,就够和平的了。”她答我。 这张贴没过几天就被删了,但战争却开始不能控制地升级。那天中午,颜舒舒正在盥洗室洗头,忽然,我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 我冲进去的时候,我正看到王愉悦带着满足的神情把手中的一个乳白色的东西丢出了窗外,然后飞快地奔回宿舍,关上了宿舍的铁门。而颜舒舒跟着就拎着热水瓶从盥洗室冲了出来。她跑到那扇紧闭的铁门前,把那个巨大的热水瓶奋力扔过去,“嘭”的一声,热水瓶碰到铁门,瓶胆摔得粉碎。 颜舒舒大力地喘着气,头顶着一朵一朵的泡沫,水滴顺着她湿漉漉的发根流进脖子里。 我走过去把她拉开,远离那堆碎片,问她怎么了。 她用通红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又走进了盥洗室,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冲洗着自己的头发。 那天她洗了整整一个半小时的头。 后来我才知道,王愉悦扔掉的那个乳白色的东西就是避孕套。她在盥洗室里接了满满一只避孕套的水,兜头泼在了颜舒舒的头上。 那天颜舒舒洗头洗到下午第二节课才去上课,一个下午她只说了四个字:“血债血偿。” 第7节 (7) 周六早上,我在家里。 阿南不在,奶奶却在。她告诉我阿南去了河南进货,要过两天才能回来。知道我还没吃早饭,奶奶给我下了一碗面条,外加一个荷包蛋。其实我并不太饿,但我还是坚持吃完了它。眼看着我喝完最后一点面汤,奶奶忽然叹息了一声说:“都这么大了。” 这一声叹息让我像贼一样的心慌。关于“我”这个弥天大谎,不知道到哪一天才可以有光明正大拆穿的一天。这个和我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她应该要有她真正的孙子或是孙女,这是她应有的权利,我不应该将其剥夺。 “马卓。”她若有所思地问,“你爸给你找个妈好不好?” 我迟疑了一小下,飞快地答:“当然好。” “就是不晓得去哪里找,”她又叹息,“他要求又高,心里又老记着你妈,你合适的时候,替奶奶劝劝他吧。人都去了这么多年了,他自己的日子总要过的,你长这么大,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了,对不?” “嗯。”我应着,把面碗端起来,准备到厨房里去洗干净,奶奶一把抢过它说:“你去看书吧,不用管。你爸把我叫上来,就是照顾你的。” “奶奶,你可以回县里去打麻将。”我说,“我一个人没什么的。” “你爸的终身大事不解决,我什么心思都没有。”她看上去好像真的很为此事而焦虑,连头上冒出来的白发都没空去管它了。 星期六的下午,我在房间里温习功课,奶奶在阳台上晒被子,门铃忽然响了。我跑出去开门,发现门外站着的竟是肖哲,他背着大书包,手里捧着一个小花盆一样的东西,笑嘻嘻地对我说:“还真是这里,我竟然没找错。” “你来干吗?”我问他。 他把手里那小盆绿色的东西递给我说:“给你送这个来,可以开花的,信不信?” “你怎么知道我家住这里?”我没有去接他的东西,我的惊讶只能用震撼这个词来形容。难不成,他竟然跟踪了我? “是谁呀?”奶奶走到门边问。 “奶奶,是我,我是马卓的同学肖哲。”肖哲站在门边自顾自地大声地答。一面答还一面踮脚朝里张望着跟我奶奶打招呼。如此没有礼貌,冒冒失失就往女生家里闯的男生,我真是从没遇到过。 “谢谢。有什么事到学校再说吧。”我把他手里的绿色小植物一把抢过来,然后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谢天谢地,他没有再按门铃,而且很快,我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但我还是捧着那盆花不像花草不像草的鬼玩艺儿,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同学找你什么事?”奶奶狐疑地看着门外。 “他来送个东西。”我说,“走了。” “不请进来坐坐?”奶奶说。 “别理他,他少根筋。”我没好气地说。 “明天生日,想吃点儿啥?”奶奶忽然问我。 对了,生日到了。前些天阿南还提呢,奶奶不说我还真不记得了。可惜阿南不在家,不然做点好吃的,陪他喝点小酒,也算不错。 就这样,那个周日,我吃了极其丰盛的一顿午餐,却只有奶奶和我两个人。 我本来以为阿南会打电话回来,结果也没有。 兴许他给忙得忘记了,忘记了也好,免得他又逼着我跟同学庆祝啊什么什么的。不知道是谁发明生日庆祝这一“风俗”,我却一直不怎么习惯。从前在雅安,在成都,我都没有过过生日。孩子的生日便是母亲的受难日,但是对我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受难日,因为那天我总是比平日更容易跌进那些湿漉漉的回忆里去。 那天晚上,奶奶坚持让我吃完晚饭才回学校,所以我到达学校的时候晚自修就要开始了。我在教学楼的过道上遇到老爽,他招呼我说:“马卓,我正找你呢!来帮我一个忙,好吗?” 因为成绩还行的缘故,这学期我被选上当学习委员,但我所做的工作甚少,所以老爽请我去教务室替班级申请期末补习教室的时候,我还是蛮愿意的。没想到的是我在办公楼的外面遇到王愉悦,我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喊住了我:“喂!马卓!” 我没理她。 她上前一步,拦住我的去路,望了一眼我身后说:“颜跟班今天没上班啊?” “她也许没有你这么有空。”我说。 她不介意,咧着嘴笑,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别指望人家会喜欢你,除了安朵,他谁也不会爱。只是玩,你懂不懂?” “没兴趣懂。”我冷冷地说。 “哈哈,颜舒舒的嘴硬是不是跟你学的?可惜,她那张嘴怕是再也硬不起来了哦!”说完这一句,她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 我看了看她的背影,真是胖。颜舒舒说得没错,叶绿素充满了她的笨脑瓜,这样的女生,为了所谓的朋友连自我都常常忘掉,活在这世上不知道有何意义? 但人各有各活法,只要她不影响到我,与我何干? 等我到教务处忙完一切回到教室,天色已经暗了。所有教室都灯火辉煌,除却我们班。我走到门口才发觉教室里的灯都熄着。难道今天没有晚自习?我轻轻推开门,探头进去,灯光骤然亮起,我头顶被什么轻轻点了一下,我一抬头,是一盆五彩的花瓣,从我的头顶兜下,落进我的耳朵里衣服里。同学们爆发出整齐的掌声。我难为情地甩掉头顶的花瓣,睁开眼看看头顶的灯,居然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纱纸,有红有绿,整个教室都换了一番味道,变得朦朦胧胧的。 搞什么名堂? 我踩着花瓣走进教室,所有的人好像忽然从空地上变出来似的拥在了我的周围,其中有两个女同学拼命推拼命推,一直把我推到教室中央的空地上。 我这才看到,在这由桌椅拼成的空地中央,就是我的书桌。而在书桌上放着的,是一个蛋糕和一把新鲜的雏菊。 与此同时,我望了一眼黑板,好大的用五彩霓虹灯泡装饰的大字: “祝马卓同学生日快乐!” 这是哪一出?班级规定?优生奖励?这么大的秘密,这么隆重的party,貌似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所有的同学,包括抱着臂欣赏这一切的老爽,都用一脸坏笑回报我懵懂的表情和满肚子的疑问。 老爽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大家才停下嘻笑。 老爽开始了他的演讲:“今天,是马卓同学十六岁的生日。我们在这里替马卓同学举办一个特殊的生日晚会。希望今晚,不仅仅是马卓同学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也能成为我们高一(7)班每一个同学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因为我们共同走过我们的十六岁,走过这一生中最青春最美好的时光,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同学’。让我们共唱生日歌,为马卓祝福,也为我们祝福,祝福我们都拥有一个美好灿烂的明天!” 老爽话音刚落,大家的生日歌已经齐声响起。我在人群中来来回回搜索颜舒舒,奇怪的是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倒是肖哲,主动地跑到教室中央,掏出打火机,替我点燃了十六根生日蜡烛。 “你可以许三个愿望,”老爽说,“一定能实现。”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低下头。那一刹那,教室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丁点声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喧嚣过后陡然的静止,我觉得四周安静极了,犹如步入无人的旷野,连大自然都失去了所有的声响。 “三个愿望?”我心想,我该许什么? 许愿这种奢华的事,从来就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我好像没什么愿望,又好像有太多太多愿望,可能是我思考的时间太长了,在我还没有来得及理清脑子里的真正想法的时候,好几个同学已经一哄而上,帮着我吹灭了蜡烛。 可是,我还是被我脑子里忽然闪出的一个愿望吓了好大的一跳! 我努力睁开眼,看到同学们排好队,正依次走到我身边来。一定是经过排练,他们如此有序,祝福的话说得一个比一个更动听。我忽然觉得,我心里那扇关了许久的门好像“吱呀”一声就打开了似的,好像一个被憋在水里许久的人忽然被拎上水面,重新有了畅快的呼吸。老实说,就算是在梦里,我也从没想过会过这样的一个生日,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方式下成为主角;更是从来没想过,我的十六岁,会有如此华丽温暖的一个开篇。 五十二张贺卡。 每一张的风格都不一样,有的华丽缤纷,有的简单小巧;一张贺卡,就好像代表一个人。我低下头一一阅读。 “马卓,在我心目中,你是最勇敢,坚强的一个女生,从没说过喜欢你,但是真的喜欢你,祝你生日快乐!——文燕。” “马卓,你知道么,每天我都在跟自己说,我的成绩一定要赶上我下铺的那个家伙,尽管她的脑子有可能是电脑做的,我也要跟她拼一拼,生日快乐,更加加油哦!——吴丹。” “嘿!你知道我叫罗马么,虽然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虽然我们从高一开学到现在说的话加起来不到三句,我还是希望你记住我,一个羡慕你的男生!生日快乐!祝福年年!——罗马!” “过生日了,老一岁了。不过不许哭鼻子哦,知道吗,你还是笑起来最美。在我心中,你就是天中的校花了,祝校花生日快乐,越来越美!——你最亲爱的:舒舒。” …… 哦,人未到卡片到。她到底在玩什么? 我来不及一一细读这些心意,只想言谢。但是当老爽让我说两句的时候,我只想得出一句话:“大家为了我牺牲晚自习的时间……”男生们一阵哄闹打断了我毫无创意的发言:“才没有呢,每天开party我们才高兴,去他的作业吧!” 老爽一点也不生气,只有在大家哈哈大笑过后他才示意安静。 “想要分享马卓的甜蜜生日蛋糕,还得再等一会儿。今天是马卓的生日,我们玩点新鲜的,每组派出两个同学,一共十六个,分成两组,来做一个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如何?” 全班激动得不可理喻,看来大家对这个游戏都相当明白,只有我。待老爽宣布了规则,我才勉强明白这个游戏的意思: 大家站成两排,与自己左边的人石头剪子布分出输赢,输的一方选择真心话(回答赢方的任意提问,必须是真心话)或者大冒险(完成赢方规定的任务),执行后自动退出。一轮淘汰后,继续与站在左边的人石头剪子布,依此类推,直到选出最后的一位赢家,和我一起共同进行石头剪子布的游戏。 这是一个注重过程的游戏,特别是执行大冒险或真心话时,需要的是赢者的智慧和输者的勇气,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俗气。 在“初赛”阶段,我一直坐在场边观摩,时而被大家奇异的提问和点子惹得大笑,没发现肖哲已经站在我身边。 他把手机递给我,说:“颜舒舒找你。” 我接过电话。 “宝贝儿,想我吗?”她听上去高兴得不得了,像捡到金子般的兴奋。周围虽然吵闹她还保持着动听的嗓音。 “你在哪儿?”我塞着一只耳朵对她说,“为什么不在?” “是是是,我迟到了,该罚该罚。哈哈哈。知道吗,我得给你去弄个特别特别特别好的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等着我哦。我一定尽早回来,蛋糕留一块,谢谢!” 说罢她就挂断了电话。 我把电话还给肖哲,看游戏继续进行。没想到经过两组一番吵嚷和讨价还价之后,最后的最后,居然是肖哲站在了我的对面。他是最后的赢家。我真怀疑这游戏本身是不是一个特大的老千。 他对我招招手,笑着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恍惚间有点像名人牙膏广告里的毛宁,不对,是年轻时的毛宁才对。 老实说,灯光下的他看上去不像平时那么憨,站在异性的角度看,他还是稍许有些帅气的。颜舒舒喜欢他,不是没有道理。 石头剪子布。 结果很快明晰。 肖哲的“剪子”输给了我的“石头”,没能将胜利保持到最后。 “真心话,或者大冒险?”我笑着问他。 他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有点怀疑他面前这个表情如此轻松自如的我,是不是他印象里的“修女”马卓。 “大冒险。”他咽了一口唾沫,轻轻地说。 整个教室里都万籁俱寂,等待着我对他发出最刁难的指令。 看看等待最终审判的肖哲,我轻描淡写地说:“那,唱首歌吧。” 连老爽紧握的双手都垂了下来,他半开玩笑半不解恨地说:“马卓,不要太善良啊。”大家都发出浅浅的嘘声,对我“放他一马”的行为感到一些不解和抱怨。 但是当肖哲的歌声响起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像被渐渐合上门的电梯隔绝了一样,忽然就安静下来。 他唱的是一首非常久远的校园民谣: 那天黄昏 开始飘起了白雪 忧伤开满山岗 看青春散场 午夜的电影 写满古老的恋情 在黑暗中为年轻歌唱 走吧女孩 去看红色的朝霞 带上我的恋歌 你迎风吟唱 露水挂在发梢 结满透明的惆怅 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 当岁月和美丽 已成风尘中的叹息 你感伤的眼里有旧时泪滴 相信爱的年纪 没能唱给你的歌曲 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 在唱完最后一个字之后,他说了一句非常非常暧昧的话:“献给我心中的女孩。” 包括我在内,许多人从未听过肖哲唱歌。或许不止是我,在很多人的心目中,书呆子肖哲都不应该有这样的歌声。它太过纯粹,太过深情,太过让人不可思议。 但是令所有人包括我在内还意想不到的事情是,在他的歌声里,我竟然哭了。 我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我没有这样地流过泪了。眼泪不知不觉无声无息,但是却实实在在的一颗一颗,冰凉却流畅。 上天知道,我只是想起了可怜的阿南。 肖哲的歌声,太像他了。以至于恍惚间,我以为是他坐在那里,回忆他的林果果,以及他自己曾有过的,青春岁月里不堪重负的爱情。 当我终于止住泪水,在老爽的帮助下把蛋糕切分给同学们的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她。她就像一句咒语,一旦被念起,就发挥无穷无尽无休止的魔力。她是如何做到明明自己撒手离去,却要别人偿还她欠下的债的呢? 十六岁生日的第一个夜晚,因着男生肖哲的这首歌,我的心中竟又升起对她薄薄的恨意来了。 第8节 (8) 从没见过如此美的月亮。 它高挂在天中的上空,安详,平和,像对一切了然于胸却偏偏不言不语的哲人。透过教室的窗口往外望去,月光如雾一样地轻洒下来,却不冷,而是散发暖意,柔柔地包裹住万事万物,包括我自己。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长大于我,除了所谓的“责任”,原来也有一种“惊喜”在里头。生命充满玄机和意外,或许我真的应该学会放轻松一些。 晚会结束,同学们相继散去,教室里只留下我和老爽。我把目光从外面收回,很真诚地跟他说谢谢。他一面帮我收拾那一大堆礼物一边对我说:“其实你该谢谢你爸爸。这个主意,是我去家访的时候和他共同商议的。” 我惊讶,关于生日的事,他在我面前一丁儿也没提起,我一直误认为,他已经忙到忘记了我的生日。 老爽把雏菊递到我面前说:“你父亲觉得你虽然懂事,乖巧,成绩也不赖,但不太合群,因此甚为忧虑。这束雏菊也是他替你选的,雏菊的花语是愉快、幸福、纯洁、天真、和平、希望……我想,你应该明白你父亲的一片心意吧。” 我接过那花,低头,闻到沁人的芬芳。老爽大方地掏出一张纸条,对我说:“这是出门条,早替你写好了。今天放你假,回家好好陪陪爸爸吧。” 我顺势收下那张纸条,老爽不知道阿南不在,但我却不想再多解释。这是他的好意,我应该照单全收他才会心里好过。我捧着雏菊走下楼梯,看到肖哲站在那里,见我出现,他竟然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手,跑起来。而他的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古里古怪的大箱子。没奈何的我这次竟然不能从他牢牢钳住我的手里挣脱,只能一边跑一边喊:“干什么,快停下!” 他一直把我带到了假山后。老实说,这是一个我不太喜欢的地方。 他把手中的箱子放到地上,利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电筒,照亮了它。 “马卓,”他喊我的名字,又伸出一只脚一只手,弯腰对我说,“请打开它。” 真不知道他搞的什么名堂,看来疯狂的一夜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敢打开那个箱子,我有点怕蹦出来一只野猫或者是一个红色的拳击手套——好像所有电视节目里有关礼物的情节,总不会给过生日的人真正的惊喜,而大多是惊骇。 于是,我做了一件有些丢人的事,先用脚碰了碰那只箱子,又用鼻子去闻了闻,在他的再三催促下,这才弯下腰去打开—— 肖哲的手电筒跟着凑过来,我才看清了,却没看明白。 这是什么? 木质材料,扁扁的四方形,上面还有一些奇怪的小孔。 “生日快乐!马卓!”肖哲激动地大喊,我差点捂住他的嘴。这会儿正是保卫科活动的时间,他这么大声简直就是找死。 “轻点儿。”我接过肖哲的手电筒,嗔怪他。他把那个怪异的木板从箱子里取出,三下五除二,也不知道摆弄了什么开关,这块神奇的木板便一会儿在我面前变成一张可以在床上使用的短腿小桌子,一会儿又变成了一个可以储存许多小东西的收纳柜。 “我自己做的,多功能马桌!” “啥?”我问。 “马桌,马卓的书桌,缩略读法。” 亏他想得出! 我伸出手去摸了摸书桌光滑的台面,好像嗅到了阵阵原木的香气。我爱闻这个味道,就像爱闻书香一样。摸着摸着,忽然碰到了一个小钉子一样的东西,书桌的一角立即蹦出来一盏一闪一闪的心型台灯! “电路花了我一个下午的时间设计!”肖哲的脸在粉红色的灯光下忽明忽暗,显得有点儿诡异,但仍然神采飞扬,“你晚上可以用它来看书,没事儿的时候,就亮着它。是不是很浪漫?” “真是你自己做的吗?”这礼物太酷了,我有些不信。 “你不是说喜欢坐在床上看书的吗?”肖哲说,“如果有了这个小桌子,不仅可以晚上熄灯后读书,而且脖子也不会酸了,我做了差不多两个多月呢。怎么样,喜欢不?” “谢谢,”我由衷地说,不过还是埋怨道,“哪有人用这样的台灯看书?” “怎么没有?”他拍了一下那个小台灯,粉红色的灯光忽然变成了白炽灯,照得肖哲的眼镜都反光了。 真有他的! “我替你收起来。”他推了推眼镜说,“太晚了,该回宿舍了。”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一句早想跟他说的话告诉他:“以后别再随便去我家好吗?” “为什么?”他不理解。 “因为我爸爸不喜欢。”我找了一个他应该会认可的理由。 “你爸爸太保守了。”谁知道他压根不认可,他一边把东西收进箱子里,一边说,“我爸爸就很开放。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女生的家长都是这样子,不然女生就太危险了。” 我微笑沉默。他举起箱子,站在我面前,说:“你喜欢这个礼物吗?如果不喜欢,你可以扔掉它。” 有这么小心眼的人吗? 我接过箱子,作势要丢进池塘里,然后迅速缩回双手,说:“谢谢你。”没想到他的确是吓了一跳,居然在一秒钟内做了一个腾飞的动作,使我相信即使刚才我真的出手,东西也绝不会落进水里。 “你可真坏啊马卓,真让我捏了一把汗。”他说完,抢过我手里的箱子,不由分说地说,“我送你回宿舍。”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路灯好像没有平时一半亮,我尾随着肖哲,走在校园孤寂的小路上,连地上自己的影子都看不清楚。 肖哲没有像我一样低头走路,而是一直笔挺着身子,看到保卫科人员,大声问好。别人没注意到他,他却先向别人鞠躬,正派得一览无余。 直到走到女生宿舍楼前。他的手机“嘀”的响了一声,一条短信。他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皱着眉头说:“又发神经了,如何是好?” “什么?”我问。 他把他的手机递到我面前,上面的短消息是颜舒舒发来的:如果我十一点没回来,麻烦报警! 啊?!又出什么事了? 肖哲把手机塞回裤子口袋,摇摇头说:“我看她最近越来越不正常了。上个月她也搞我的笑,说她在我的抽屉里放了礼物,结果我一看,是……是扎着丝带的草纸。太恶俗,太恶俗了……”他愤慨地重复了好几遍,我笑,心想或许她只是跟肖哲闹着玩的吧,什么天大的事要报警呢。她不过是想他替她担心罢了。 我始终看好他们这对欢喜冤家。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肖哲在心底里其实一点儿也不讨厌颜舒舒。就像,我的心底里或许也没有那么讨厌那个谁谁。 谁知道呢! 回到宿舍,我放下东西,第一件事是走到阳台上去拨通阿南的手机。他正在火车上,我能听到铁轨轰隆隆的声音。 “我想赶回来的,可是没买到飞机票。”他说,“不能陪你过生日了,真是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好吗?”我说。 他愣了一下,但很快回我:“好。” “谢谢你。”我说,“今晚很开心。蛋糕,雏菊,都收到了。” “别说谢谢好吗?”他笑。 “等你回来,奶奶要逼你去相亲。”我提醒,“你最好提前做好准备。” “没事,”他说,“以不变应万变。” “我也要逼你。”我说。 “是吗?”他哈哈笑,“能否透露一下怎么个逼法?” “还没想好。”我老实交待。 手机信号就在这时候开始不好,我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他的声音,好像是说火车开进了山洞什么的,我和他仓促地说了再见,收线回宿舍,桌上摆满了大家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好像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拥有金缕鞋的灰姑娘,这么多东西,要是没有颜舒舒帮忙,我肯定拆都来不及。对了,颜舒舒呢,她真的不在宿舍里!我连忙问吴丹颜舒舒去了哪里,吴丹告诉我她压根就没回宿舍,还以为我们一直在一起呢。 我想起她发给肖哲的短信,心里忽然一拎。一种似曾相识的不好的预感忽然来袭。我给颜舒舒打电话,她一直都没接。我想给肖哲打个电话问一下情况,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他的号码,只能作罢。 那天晚上,直到熄灯前,颜舒舒都没有回来。 我心里的疑窦一直保持到去盥洗室刷牙时。因为收拾礼物花了很长的时间,我去的时候宿舍已经熄灯,但我的耳朵一向灵敏,走过楼道时,我听到有女生在说话,而且提到颜舒舒的名字,于是我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好戏应该已经上演了。” “不对不对,这会儿应该是在热身。” “哦,可惜我们现在看不到,不知道哪个台重播呢?” 说罢,她们齐齐笑了。我还看到明明灭灭的烟火,应该是在抽烟。我走近一些定神一看,认出了其中两个人,就是那天在食堂打架的两个高个子。不知道她们说的“演出”是不是跟颜舒舒有关?她们看见我,立刻噤了声,并且很快散去。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正好和一个女生的目光对撞,她看上去非常胆小,立刻慌乱地收回了她的目光。 我又回到宿舍打颜舒舒的电话,还是通的,但还是一直没人接。她的手机铃声相当大也很特别,是一个女人的笑声,要是不接的话,会变得声嘶力竭听上去让人全身发麻。很多人都建议她更换,但她执意不肯。用她的话来说,接不到电话就会少一桩生意,所以铃声就代表着金钱,听不到可不行! 我在脑子里简单分析了一下,现在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手机不在她身边;二是手机在她身边,但她没法接。 不管哪一种,都让人担心。 我想起她发到肖哲手机上的短信,又想起傍晚的时候王愉悦跟我说的那些话,决定不再等下去。我从床上爬起来,直接去敲于安朵的房门。 于安朵自己来开门,披散着的长发洋溢着好闻的香气。她站在门口,借着楼道昏暗的灯看清我,眨着眼睛用甜美的声音问我:“马卓,你是找我有事吗?” “颜舒舒在哪里?”我直接问。 “在哪里?”她面露疑惑,语气充满戏谑,“老师办公室?” 我说:“你一定知道,麻烦你告诉我。” “对不起。”她说,“我真的不知道咧。” “她走的时候,有留短信给我。”我诈她。 “是吗?”于安朵说,“说什么呢?” “提到你。”我说,“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说得那么清楚。” “马卓。”于安朵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又靠近我一些,才说,“别说我没劝你,离颜舒舒那种人最好远一些。你把她当朋友,人家未必。你了解她的底细吗?知道她每天都干些啥吗?省省心吧,不该我们管的事情,最好不要掺和,你说呢?” 说完这句话,她退回到房门前,对我说:“晚安。”然后把我一个人留在门外。 我当然不会放过她,又用力地敲门。 她又打开门,问我说:“还有什么事?” “如果她出什么事,我会告诉学校的。”我说。 她微笑着答我:“好的。” 门又关上了。 我站在那里,好几分钟,我都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于安朵根本不吃我这一套。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她心里有鬼,但是她不怕我看得出来,毕竟眼神不算证据,她对这一切都运筹帷幄,了然于胸。但她对这一切越运筹帷幄,就说明颜舒舒越危险。 该怎么办呢? 就在我努力思考的时候,眼前的门又打开了,不过这回出来的不是于安朵,而是刚才那个看上去特别胆小的女孩,她手里捏着一张草纸,看上去还是慌慌张张,经过我身旁,她悄悄伸出手拖了我一把。我心领神会地跟着她走了很远的路,一直走到楼道那边。她才停下,用颤抖的细小的声音对我说:“出校门左拐,‘算了’酒吧。记住,千万不要带人去,不然颜的名声就完了。” 说完这句话,她一溜烟地跑到了厕所里。 第9节 (9) 当我用那张似乎早有预谋的出门条轻松地走出天中的校门时,才发现,一切也许没那么轻松。 我穿了一件可以挡住我脑袋的连帽黑色外套,带着手机和手电筒,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带些什么。 我也想过要叫着肖哲,但那个女孩的话让我不敢轻举妄动。我知道名声对一个女孩的重要性,更重要的事,我怕万一本来没啥事,却被我的冒冒失失弄出事情来,反而中了她们的圈套,那就郁闷了。 思前想后,我还是没有通知任何人。 我决定只身前去,先探探虚实。 我的脸蛋因为这一晚的兴奋还涨着通红,此刻才稍稍冷却下来。凉风像是想要把我心头某些蠢蠢欲动的冒险情绪压下去,又像是煽动得某场演出的热身,欲言又止,趁机撩拨。 其实我从来没有去过酒吧,甚至不确定我的打扮会不会被拒之门外。这个叫“算了”的酒吧我早有耳闻,天中论坛上很多人津津乐道的好地方,好像被称之为什么“恋人的天堂”。很俗的名字,就算无数天中学子对它心向往之,我还是毫无好奇之心。 也许是夜深了的缘故,我走进去才发现,这个酒吧也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吵,小舞台上放着轻轻的虚幻的音乐,还很动人,令我对它的反感立刻减轻。 我四处环顾,没有颜舒舒的踪影。 我打算还是先给她打个电话。我心想,如果她真的在这里,我一定可以循着她特别的铃声找到她。 果不其然,我按下通话按钮不到三秒钟,就听到了那熟悉的令人抓狂的手机铃声!我的心一阵狂跳,侧耳仔细聆听,发现铃声从大厅后面的一扇看似包厢的门里传来。 我把手机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向那扇门走过去。 我承认,那一刻,我感到一些前所未有的害怕。这里的空气实在是太糟糕了,而且,从我刚刚进门起就有几个酒保盯着我上下打量,我很怕他们会突然冲上前来,问我是谁或者把我拉到哪里坐下逼我喝酒或是买单。 这样想着,我已经走近了那扇门,我用冒着冷汗的手心按着门,正准备推开它,没想到它却自己打开了。我抬眼看,发现站在我面前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光头,他一只手里捏着一瓶褐色液体的酒,打开门后就东倒西歪地摇了出去,就像没看到我似的。 我侧身走进去,眼前是一个不算小的包厢,一侧有一个吧台,吧台上放着大大小小数十瓶五颜六色的洋酒,后方摆着两张台球桌,击球声啪啪作响。 而在正中的一张巨大的红色沙发上面,正坐着五六个姿态各异的人。 最醒目的是一个穿无袖紧身t恤的男人,身上的肤色几乎和t恤的颜色一模一样,肩膀很宽,坐着的样子看上去比所有人都高一头以上。那人身上的肌肉块块突出,像隆起的肿包,着实令人作呕。我的眼睛再往下看,立刻发现了颜舒舒。整个沙发有一半的位置都被她占了,她面颊绯红,赤脚,穿着一条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金属纽扣都没有扣好,随时有褪下来的可能。我进去时,她刚刚把手放在吊带衫的一根肩带上,试图扯下它——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双眼一直看着她对面一个站得高高的,却俯下身寻找着绝佳镜头的“摄影师”。 我想也没想就冲过去,脚步踉跄,但冲得极快,我拉起她那只着了魔的滚烫的手,把她的肩带重新拉回她的肩膀,低声说:“跟我走。” “你谁?”她抬起眼,我才发现,她全身都绯红,纤长的身材就像根细细的高梁。看样子她已经醉得不行了,凝视了我好几秒,她才指着我大声说:“哦,马卓,亲爱的,是你呀,你怎么来了呀,快来快来,陪我喝酒。” 我用力拖她,但根本拖不动,她就像是被什么奇异的胶水,给粘在了那张沙发上。 “你走不走?”我揪了她的头发一把,忿忿地吼她。 “不走。”她连痛觉都丧失了,干脆地答。 我当机立断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大声喝令她:“你给我清醒点!” 她松开手,手掸到茶几上一瓶酒,酒瓶在地上炸开了花,我退了几步才没有踩到碎片。她把头枕在那个男人身上,委屈地说:“大帮,她欺负我,你看,我的好姐妹也欺负我。全世界都欺负我。”说完,她又翻了个身,搂着他的脖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个叫大帮的,抱着她,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脸上毫无表情。 大帮?等等。 那一刻,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于安朵写给毒药的那张纸条:今晚如果你不来,我就和大帮上床…… 天呐,这毫无疑问是他们设好的局。 而这时,我发现沙发那头,那个人还拿着相机在拍颜舒舒,一边拍,还一边邪恶地笑着。我完全晕了,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但不管他们要干什么,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我走到那个叫大帮的人身边,对他说:“对不起,我要带她走。” 大帮站了起来,他果然很高,站在我身边,简直像棵棕榈树。他对我说:“你先问问她玩够没?”这时,颜舒舒跳过沙发,一只脚跨上了离得不远的台球桌,酒精让她没法站稳,她紧接着一屁股坐到了台球桌上。她嘻嘻笑着,用手反撑着桌面,张开了自己的两条腿,她一边晃着两条腿,一边说:“拍照,我们继续拍嘛。” 在一片笑声中,照相的人手中的闪光灯狂闪不停,我扑上去都来不及。而颜舒舒则极度配合,摆出各种pose让人家一阵狂拍,我实在没法看下去,冲上去想把她给揪下来。 “马卓来,一起玩,好玩。”她伸手拖我。 我怀疑她不只是喝了酒,他们一定给她吃了什么药,才让她这样神志不清。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劲,一把就把颜舒舒从台球桌上拎回到沙发上,颜舒舒终于合上了她的腿,趴在那里化成了一滩稀泥。 我走到那个拍照的人身边说:“把相机给我。” 他拿着相机,不解地看看我,再看看大帮。 “你要带走她,还要带走这个?”大帮还是笑着,看得出来他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我这个机子老贵的呢,不能随便给你。妹妹,敢问你是从外星球来的还是?” “她醉了。”我说,“她惹了你们,我替她说对不起。我不要相机,只要卡。买也行,但我身上只有两百块。” 大帮摇摇头,拿起一个玻璃杯,把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说:“我最不喜欢对不起。” “那你喜欢什么?”我问。 我知道这个问句很白痴,这一次不仅大帮笑了,一屋子的人都笑了。他们看上去那么快活,不知道这么多大男人一起刁难一个小女孩,有何快乐可言? 大帮说:“我喜欢拍照,还喜欢喝酒。你要是愿意陪我,我会更喜欢。” 我大着胆子说:“那我是不是可以选一样?” 大帮饶有兴趣地说:“你可以选,不过你选错了,就该我选了。” 我说:“我选喝酒。” “两百块的酒吗?”大帮问。 我掏出了我的两百块。没过多久,三个墨绿色的酒瓶就这样端到我面前。 “你选一瓶喝。不过,每瓶的出价不一样。” 他指着中间一瓶说:“喝这个,你可以走。”又指着右边一瓶说:“喝这个,她可以走。”最后,他指着左边一瓶说:“这个,交底片。” 说罢,他把数码相机的电池盒打开,一张sd卡跟着弹出,他在我面前晃了晃,放在了茶几上。 “妹妹,现在弃权来得及。”大帮抓了一把花生米撒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其词地说。 弃权?目前为止,我参加了所有大大小小我所在的学校组织的任何学业比赛,还从未弃权过。我明白,今天不是颜舒舒被抬出去就是我和她一起被抬出去,反正从出校门那刻起,我就做好了躺着回去的心理准备。我从包厢的窗户望了望窗外的霓虹灯,又望了望趴在沙发上不省人事的颜舒舒,先拿起右边的一瓶酒,拔掉了瓶盖。 我先抿了一口,有些苦,但这点苦味不算什么,跟我小时候病得快死时奶奶灌我的藏药相比,要好喝多了。如此一想,我恢复了些许勇气,把酒瓶拿到离嘴巴稍许远一些的位置,开始灌。 我想象自己是一个巨大的油瓶,脑海中不断回忆漏斗灌油的情景。没想到这样果然好受些,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不能感觉到液体不断钻进我的喉咙里。我晃了晃手中的瓶子,空了。 我看了看面前的大帮,他仍然在缓慢地咀嚼那把花生米。颜舒舒,仍然趴着像只睡着的大猫。 而且,我好像没有死。 我就这样又举起了左边那瓶、右边那瓶。 一切都像在做梦,我像忘了我自己。我只是在脑子里不断播放漏斗灌油的画面,不知不觉就把所有的酒喝得一干二净。 或许,我真的得到了她的遗传,酒精对我起不了任何作用? 甚至喝完最后一瓶之后,我更加清醒了——因为害怕大帮反悔,我飞快地拿起桌上的sd卡,放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然后,在一大帮人惊讶的眼神中,我绕过茶几,一手拖起沙发上的颜舒舒,一手顺便替她提着她的裙子准备离开。 大帮说话算话,果然没有再难为我们。但是,他也并没有侠义心肠到派人送我们离开。 他只是带头鼓掌,赞叹地说:“女中豪杰!天中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牛叉!” 可是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落地,颜舒舒已经不争气地重重摔到了地上。我的胳膊差点被拎折了。大帮他们一帮人非常开心,好像心中暗暗诅咒的终于成为现实一样。 正当我费着九牛二虎之力把颜舒舒像拖把一样拖到门边的时候,我眼前的门被某个人用力地撞开了。 我看到了肖哲! 我不得不怀疑我有点醉——当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类似棒球棒的东西,闷着头冲撞到一个人身上,又被弹回去,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的时候。 我想喊他,可是我嘴里含着那张卡,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吸引他的注意。终于他回过头看到我,举着棒子,兴冲冲地跑出来,扶着我的胳膊,说:“你没事吧,她怎么了?” 我摇摇头,无心欣赏他的滑稽造型。我的胳膊越来越乏力,颜舒舒几乎要整个人趴在地板上。直到肖哲过去搭了一把手,她才稍许正了正身子。 我们俩架着颜舒舒走出来,肖哲的情绪仍然不稳定:“马卓,你真的没受伤?他们把你们怎么样了?要不要报警?” 我把sd卡从嘴里吐出来,小心地收在口袋里,这才回答他:“没事,我们赶紧走吧。” 他点点头,然后看到了颜舒舒的超短裙,惊讶道:“啊呀,她没穿校服?” 只有肖哲同学这个时候才有这样的冷幽默,他继续说:“真的没事吗,你们都没事吗?要不要报警?” 我懒得答他,只是摆了摆手。真不明白一个大男人,遇到点事怎么会如此的惊慌失措。不过老实说,我也不是不后怕。想想刚才那么多流氓在,如果不是那个叫大帮的肯协议解决,我和颜舒舒被扒皮都有可能。肖哲来,也只是多个送死的。 我不说话还有一个原因其实是,我怕我的声音发抖,让肖哲也听出我的害怕。要强对我来说是一种习惯,即使在男生面前。 “幸亏我那时候在阳台上看星星,我亲眼见你走出宿舍往校门走。我知道不对劲,要出事。我借了好几个宿舍才借到这玩意。”肖哲一手扶着颜舒舒,一手拿着棒球棒,仍然处在激动状态,声音都有些发抖,“好在我赶来得及时,不然事情就大了。” 他把他自己说成了令狐冲,不过,他居然在看星星? 还好“天文学家”除了星星还看到了别的,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把颜舒舒平安地拖回宿舍而不致令她毁容。 走出“算了”的大门,我才发现三瓶洋酒确实非同小可。一不留神,我没注意到“算了”门口那个比其他阶梯都要稍许高出一些的阶梯,很不幸地摔了个狗吃屎。 “马卓!”我听到肖哲的一声凄厉的喊叫,我被摔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抬头看的时候,发现颜舒舒已经“咚”地摔倒在地,而肖哲,正拉着我的胳膊,试图扶我起来。 我指指颜舒舒,着急地说:“你扶她!我没事。” 说罢,我奋力一爬,站了起来。肖哲这才慌慌张张跑过去扶起倒地的颜舒舒。 我们继续往前走了一阵,我才发现我不仅仅是摔了一下那么简单。左脚严重的疼,且有越来越加重的趋势。我忍住痛,又走了大概一百米不到,发现我的脚已经实在疼得不行了。 就在这时候,颜舒舒好像终于有些清醒了,她叫了一声“肖哲“,就“哇——”的一声,将口中的秽物全部吐到了肖哲的胳膊上。 肖哲跟着尖叫一声,大骂了一句:“有病啊,你!” 颜舒舒也不恼,反而嘻嘻地笑起来。 “她是醉了,不是有病。”面对一片混乱,我索性在路边的花坛上坐下来,哭笑不得地说,“我们休息一下吧。” “你没事吧。”他把颜舒舒也扶着在花坛边坐下,立刻把弄脏的外套脱了下来,问我说,“你刚才伤到没有?” “没。” “都怪你!”他转头骂颜舒舒。 吐过后的颜舒舒显得清醒了一些,她忽然问我和肖哲说:“咦,我们怎么了?” “怎么了!”肖哲又没好气地骂她,“都怪你!” 颜舒舒嘻嘻笑,脾气老好地说:“嗯,怪我,怪我。” “扇你行吗?”肖哲抬起手,可终究没打下去。 “我们走吧。”我说。可我刚走出一两步就发现左脚脖子疼得厉害,一定是崴到了!我蹲下身来,撸起裤管检查自己,却只是痛,看不出任何端倪。我试图想再站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这疼痛不同于以往,只要脚一点地,就钻心的疼。 我心里暗叫不妙,看来这一下崴得不轻。 “很疼吗?”他在我身边蹲下,关切地问。 “可能,扭到了。”我说,“不好意思,等我歇歇再走。” “我扶你吧。”他朝我伸出手,又缩回去,在衣服上反反复复擦了擦,才再一次伸出来。 “不要,你还是扶她。”我用下巴指颜舒舒。 没有想到,颜舒舒清醒得如此迅速,她对我举起手,说:“我可以,我自己能走。”说完,她就貌似正常地一个人稳步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了。 路灯下,我看到肖哲伸出的细长的手指和长方形的手掌。我把手放在他手上,他用力握住我,可惜手上还是没什么劲,掌心里不到一会儿就冒出细细的汗珠。据说,这是心脏疾病的征兆。总之,这一路尽管有他的扶持,我依然觉得行走艰难。我只好朝他摆摆左手示意我没法走,再次停下了脚步。 见此情景,他却没有放弃,而是毅然蹲下,把一只手伸到背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背说,“来,我背你。” 怎么可能! “来啊。”他说,“要赶紧去医院检查一下,要是骨折,麻烦就大了。” 我没好气地说:“我还没听说过摔跤摔骨折的。” “怎么没有?”他认真地纠正我说,“我初中班有个同学就是这样的,好好走路摔了一跤,结果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 我才不信他! “快点!”他又一次啪啪啪动作很大地拍了拍自己的背,催促我。 我再一次动动我的左脚,可一动就疼得全身发抖。再看看四周,夜已深了,要是再耽误时间,怕就真的进不了校门了。而此时,颜舒舒已经一个人快走到前面看不到的地方了。 我咬咬牙,爬上了他的背。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和男生靠得那么近。或许曾经有过一次吧,在那个飘雪的夜里,可是那些往事早被我全盘格式化,成为打包整理成册压进箱底的不值钱的回忆。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只感觉肖哲背着我摇摇晃晃朝前走了两步,然后一个踉跄,我从他背上直接摔了下来。 老天,他根本背不动我! 我本就受伤的左脚跟着右脚一不小心重重地触到地面,我发出了无法控制的痛苦的尖叫声。紧接着,我听到的是有人在放肆地哈哈大笑。 “对不起对不起!”肖哲回过身,惊慌地来扶我。我却越过他的肩膀,看清楚了那个哈哈大笑的人。 他脏兮兮的帽子,他黑漆漆的眼神,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的姿势,他在路灯的照射下渐渐笼罩在我头顶的影子,我发誓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跌坐在路边的一个花圃旁,抿着嘴,与他模糊的面目对视。直到他慢慢地走近,一把拉开了肖哲,用不屑的语气对他说:“就这点力气,也敢出来泡妞?” 也许也是觉得丢人,肖哲涨红了脸,没有反驳他。 他蹲到我面前,尽情仰望我。发黑的眸子充满调侃的意味,像是在欣赏我的狼狈和无助,又希冀着我可以从他那祈求什么。我避开他的眼神,两手撑着花圃周围的石栏,奋力地站起身来。自尊让疼痛变成最最微末的事,此时此刻,我只想要骄傲地走掉。肖哲又要过来扶我,被我一把推开。我勇敢地朝前走了好几步,而且每一步都迈得大大的。我克制自己不要发抖,头上的冷汗立刻就冒出了好几滴。我觉得我就要死了,但依然拖着我痛不堪言的脚倔强地往前走,往前走。直到肖哲再次冲上前来,大声喊道:“马卓,我来扶你。” “让她自己走。”我听到身后响起他冷冷的声音。 “不要你管!”肖哲吼他。 “你要我管么?”他快步走到我前面,拦住我,低下头暧昧地问。 “不……”我吐出一个字。 “我本来是不想管,”他哈哈笑着说,“不过我这人就喜欢和人反着干,你们这么一说,我又觉得这事我非管不可了。” “你想干什么?”肖哲警惕地问他。 “我想给你做个示范。”说完,他用力抓住我的双臂,我像个玩具一样,眨眼就被他扛到了背上,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健步如飞地跑向了前方。 那一刹那,我闻到了他身上一种让我倍觉熟悉的气息,它好像直中我的命门,让我觉得整个人像一下子被扔进了一床最柔软的棉花里,再挣扎也于事无补,并且愈抗争愈失去了抗争的欲望。在他奔跑的节奏里,我变得像一艘流浪多日的船,虽然船舱在潮汐的作用下和岸边的岩石磕磕绊绊,但我终于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等这一刻等了太久,还是脚上的疼痛终于让我变得委屈和胆小,我竟然毫不理会肖哲在后面的喊叫,就这样任由他背着我一路狂奔而去。 第10节 (10) 那一夜,他把我带回了他的家。 他并没有开车来,我们坐的是出租。他先把我扔到后座上,然后自己坐了进来。车子开动以后,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脚。” 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没有做任何的反抗和拒绝。任他把我的左脚抬上来,扒开我的袜子,检查我的伤。 当然还是疼,但事实证明疼痛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是可以被忽略的。就在他对着我已经红肿的脚踝进行着无情的拍打和揉捏的时候,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竟然是老爽让许愿时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些奇怪的念头。就算那是我的第一直觉,可是他呢,他为什么会在这个特定的场合特定的时间出现呢?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 “不知道。”他答。 “等人吗?” “也许吧。” “你看到什么了吗还是听到什么?” “什么跟什么?”他显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把我的脚放回原处,他呼一口气说,“还好,没大事。” 我继续问我的问题:“你是看到我摔跤的么?” 他狡猾地答:“你不摔跤,我怎么看得见你?” “很爽?”我抬起头来,看着他问。 “还行吧。”他说,“只可惜没骨折。” 这欠揍的问题明明是出自我口,可是听他这么一答,我又偏偏不服气,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车门边挪了挪。没想到他也往他那边挪了挪,和我隔更远一点的距离,审视般地看着我。然后说:“我的马大记者,刚才你问了我五个问题,到家后轮到我审你,你最好做好准备。” “你为什么不现在就问?” “因为我不想。”他说,“六个。” 好吧,我闭嘴。 13弄27号。我又来到了这里。他扶我下车,我看到门前那个黄色的大灯泡还在,仿佛十年如一日,它都是这样,遇风就摆,没风安静。很奇怪,对于一些跟随岁月变迁成为古董的东西,时光在它身上好像也渐渐停滞不动了,就像妖精,活一千年和一万年一样年轻。 “你的车呢?”我问他。 “卖了。”他说,“七个。” “为什么要卖?” “我的‘问题’少女,来吧,我们进屋。”他开了锁,把大门推开,一直把我扶到堂屋的一张木椅上面坐下。 他开了灯。灯光不亮,舒适柔和,正正好。我环顾四周,和我上次离开时凌乱的情景相比,屋子显得要干净和整洁得多。看来,他又回到这里居住了,只是不见夏花,不知道她一切可好。真要命,我又忍不住想要问问题了,但想到他给我取的新外号,我最终识相地选择了沉默。 他进了里屋,很快拿出来一小瓶正红花油。“忍着。”说完这两个字,他在我面前半蹲下来,替我脱掉鞋袜,把药倒入手掌,帮我涂抹上去。他手法娴熟,看上去好像很精于此道,我慢慢感觉到脚踝的滚烫,一开始的疼痛也渐渐变得麻木起来。在他忙碌的时候我抬起头,又看到了天顶那该死的月亮,整个晚上我好像中了它的魔咒,所以才会跑到酒吧去大喝一气,匪夷所思地好好走路被扭到脚,再被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的人“绑架”到这里来,不可思议,莫名其妙,神经兮兮。 “现在,轮到我问问题了,如果你不老老实实地回答,结果就是这样——”他话音刚落,捏着我脚踝的手就开始使劲,我疼得尖声大叫,下意识地伸出右腿去踹他的胸口。 他没让,我听到他的胸口发出“咚”的一声,吓得我缩回了脚。 就在我刚刚觉得有一丁点愧疚之情的时候,他恬不知耻地解开了自己的衬衣,看着他不怀好意视察胸口的动作,我别过头去。 “如果你把我也踢伤了,你必须照样替我擦药。”他说完,把我别过去的脑袋掰正,直视我躲闪的目光,“我猜,你的心里,一定很想很想把我踢伤吧?” 我没有回答他。在那处在暧昧和明亮边缘的灯光照射下,我尽管不是故意,但仍然看到了他胸口黝黑的皮肤。我可耻地脸红了,又或者,因为自尊受到严重的挑战,而气得脸绿了。 但是脸红脸绿此刻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不知他接下来想要干吗。 他一直没有去扣上胸前那几粒扣子,直到帮我擦完药站起身之后也没有。他把那个小药瓶盖好,收好。又到水池边优哉游哉地洗完手,这才回到我身边,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面对着我开始了他的审讯。 “我们开始吧。第一问,今晚那个一背起你就抖得像筛糠的衰人,请问就是你所谓的‘配得上’的那一个么?” “不。”我回避他裸露的皮肤,低头答,声音弱,但很坚定。 他命令我:“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我迅速地抬起头来与他对望,我没有撒谎,因此没什么好怕的。但不幸的是我又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这是让我自己害怕的自己。一个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变成的自己。好在他继续的提问转移了我内心的恐惧,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我真希望他能一直这么问下去。 “你喝酒了?” “是。” “为什么?” “为了救同学。”我说。我知道这个问题我的答案听起来很搞笑,但是上帝作证,我确实也没有撒谎。 “很好。”他忽然咧嘴笑起来,问我说,“问到第几个了?” “该第四个了。”关键时候我可一点儿也不糊涂,“接下来还有三个。” “看来我得挑点重要的来问。”他倾身,靠我近一点点儿,“告诉我,寒假后,为什么要选择突然消失?”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一个他问过的问题,在那个该死的假山旁边。没想到这么多时间过去了,这个问题依然会让他感到纠结。我别过头去,不敢看他,顺便思考这个问题到底应该如何回答他是好。他却不放过我,迅速地伸手捏住我的下巴,逼我再次面对他。 巴掌大的月光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直落到他脸上。那是轮廓分明的一张脸,潜伏在我脑海深处的记忆的恶魔或仙人。我半张着嘴,老毛病又犯,忽然吐不出一个字。或许,我只是不想让我的实话加重彼此之间的难堪。 “如果你不想被我狠狠揍一顿,再把你扔到街上去喂狼,你最好在三秒种内回答我的问题。”他威胁我。 天知道他这套把戏对我早就不起作用了,这个纸糊的狗尾巴狼,我早就看透了他的一切。但恰恰因为如此,反而让我下定了决心告诉他真相:“因为,我去过艾叶镇找你。” “什么时候?”他吃惊。 “放假后的第二天。”我说。 “我怎么不知道?”他努力回想的样子。 “因为我看见了你,而你没有看见我。” “瞎扯。”他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 “七个,你问完了。”我直视着他说,“到此为止。” 我话音刚落,他的手已经握住了我的左脚踝,并开始稍稍使劲。痛,但我没有用力挣脱,我知道那对我没好处,我只是尽量坐直我的身子,警告他:“不可以这么无赖。” “我本来就是个无赖。”他面无表情地说,“你不信这个邪可以继续试,我一定好好配合你。” “我看见你和她。”我说,“在那个悬崖顶。”说完这句话,四周忽然变安静,连墙角的小虫都忘记了呢喃。而我觉得自己也轻松多了,就好像一个装满了无数灰尘的瓶子,忽然被谁擦得干净透明。 就在这万籁俱静中,他咧开嘴,笑了。 “你,看见什么了?”他的手继续用力,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俯身看着我的脸,逼近我。他的鼻息好像抚过了我嘴角的小绒毛,我甚至数得清楚他睫毛的根数。我想大叫,因为混乱的思维也因为陷入剧痛的左脚。我绝对不可能回答他荒谬且下流的问题,因为,这是我的底线,我必须坚守,不让自己进入他的圈套。所以,我下定决心装聋作哑,即使等待我的是暴风骤雨。 可是,又如同好几次那样,他又一次忽然站起身来,把身后的椅子用脚往后一踢,大声对我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房间收拾一下。” 他好像去了很久,我一直坐在那里,心仍然怦怦直跳,为自己刚才悲哀而自作多情的想法感到羞耻。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那种令我觉得“自作多情”的能力,在他之前,我不曾发现任何人可以做到这一点。我对别人从来没有需索,所以没有失望,没有幻想,也没有认定。但是对他,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我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天上的月亮。这个月亮我看了很多年,但我敢保证的是,今晚,它真的和以前任何一个晚上都不一样。它好像忽然有了生命,像某个人的眼睛正在看我,在和我交流,它好像一直在说马卓你十六岁了,以后都不许孤孤单单。 我好不容易才把视线收回,里屋好像还是没什么动静,我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竟然发现他在铺床,旧床单被他拆下来,扔在地上,他正在铺的是一床崭新的床单,还有明显的皱摺。他干活的样子很认真,一点儿也没有了往日的暴躁,仿佛脱胎换骨,根本就不是那个他。 我倚在门边一直看着他的背影。不说话,直到他头也不回地大声对我说:“脚没好呢,别一直站着。” 我大吃一惊,难道他背后长了眼睛? 他不再说话,直到把床完全铺好才转过身来,一直走到我面前,微笑着问我说:“试过吗,和男人共度一夜?” 他的言语充满了暧昧的气息,还有一丝丝恐吓的意味,可是我真的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于是,我也只是对着他用微笑来表示回答。 “你居然敢笑?”他说,“我觉得你该哭。” “为什么?”我问他。 “少给我装!”他厉声说。 我又笑。我不能不笑,因为要说“装”这项本领,他和我比起我来不知道要强多少倍。 他低声问:“你为什么跟她们都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我说。 他耍臭屁:“至少跟我顶嘴这一项,就没人比得过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继续微笑。 “来吧,马小羊!”他忽然伸手,拦腰抱起我,在我的惊呼声里,把我轻轻地抱到了他床上。新床单还散发着棉布和染料混合的化学气味,但是却让人觉得贴心。枕头很软,我一靠着它就想闭上眼睛。他打来热水,帮我洗脸洗脚,我很顺从地做着这一切,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我甚至不允许自己去想,我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哪怕是冒着死去的危险,也要去体会这短暂的美好。 终于,他也上了床。并没有躺下,而是靠我坐着,伸出了他的胳膊。我迟疑了一下,靠近他,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像鼓点。我猜想他一定听到了,可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嘲笑我,甚至,我觉得他也有些许的紧张。为了缓和这种气氛,我故作轻松地对他宣布:“今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呢。” “是吗?”他很高兴地说,“那我们是不是需要庆祝一下?跳舞,k歌,放烟花,或者,至少来碗长寿面?” 我摇摇头。 “女生都为生日狂。”他说,“你又玩特殊。” “我是活不长的。”我低声说。 他好像是被我的话刺激到,展开放在我肩膀上的手,顺势在我的脸颊上给了一巴掌,不重,却也不算轻。 “胡说八道。”他说,“一定要受惩罚才行。” 我用双臂抱着我的小腿,下巴颏抵在膝盖上,一字一句地跟他讲故事:“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我是一个孤儿。我爸妈没结婚就生下了我。两岁那年,我爸死了,被人用刀捅死的。他死后我妈就丢下我一个人跑了,我跟着我奶奶长大,九岁的时候,我妈忽然回来接我,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阵子。但没过多久,她也死了,也是被人杀死的,至今凶手都逍遥法外。后来,我回到家里,差点被小叔打个半死,奶奶也死了,我无处可去。幸好我妈以前的一个朋友收养了我,他叫阿南,他真的很爱我妈,只可惜他们没有缘分。阿南把对我妈的爱都转到我身上,我跟着他从四川来到这里,为了我能过得好,他一直都没有再结婚,我想要的,不想要的,他都想方设法统统给了我。我常常想,我这样活着,成为别人的大负担,上帝迟早是要惩罚我,说不定有朝一日,也要想个招儿取了我的性命去……” “好了。”他一只手从后面搂住我,一只手在我的头顶响亮地打了一记,粗暴地在我的人中上掐了一下,说,“住口!” “所以,”我摸了摸疼痛的人中,含糊不清却固执地说,“我没法跟别的女生一样,你明白了吗?” 他松开了我,把我的身子调过去,让我面对着他。 他端详了好一阵我的人中,才很认真地问:“疼吗?” 我没回答,而是用力拉起他胸前衬衣的一边,毫不犹豫地盖住了他裸露的肌肉,同时恶狠狠地对他说:“千万别再对我说那些‘以后我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欺负你,包括我自己’之类的屁话。因为,我不信。” 在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的前一秒,他却哈哈大笑着,用力把我拥入了他怀中。 第11节 (11) 我在清晨五点半的时候醒来。空气中有薄荷的味道,来历不明。他仍然在酣睡中,一根胳膊伸得老长老长,不幸的是,我的后脑勺正躺在上面。我抬起头,好像淤积在后脑勺整个夜晚的血液一下子通畅了,冰凉彻骨的脚尖也在一瞬间变得有了些许暖意。我蹑手蹑脚地越过他爬下床,却不小心一脚碰到放在床边的脸盆,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我惊慌地转头看,发现他的手臂还安然放在原处,连睫毛都不曾动一动。 男生的睡眠,原来可以到这样死沉的境界,真让人羡慕。 我不能记起昨晚我们到底是几点钟入睡的,也许三点,也许四点……在我一生的记忆里,我都没有说过像昨晚那么多的话,我跟他讲雅安,讲那里的雨,讲奶奶、小叔,讲林果果、阿南,甚至蓝图。他很少发问,只是听我说,直到我说得口干舌燥,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好像听到他在唤我的名字:“马卓,马小卓,马小羊……”在遇到他之前,我从来都没有过那么多的名字。我觉得很好笑,但我没力气笑,其实我也很想回应他,但我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如同跌入了某种梦魇,头脑清醒,全身一动也不能动。 奇怪的是短暂睡眠并没有让我觉得疲惫,相反,我还有些精神抖擞。而且,我的脚好像已经好多了,虽然还有些疼,但至少已经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的行走。我在院子里的水池那里用凉水冲了一把脸,然后我走出院子,替他关上大门。再走出小巷,登上了108路的首班车。我想起第一次遇见他,也是在公车上,那时候他是一个陌生人,甚至是一个有点讨厌的陌生人。但经过昨夜,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一定是不一样的。我当然知道,我和他,跟我和肖哲不一样,跟他和于安朵也不一样,我和他,是不一样的我们。 “爱情”吗?我想起这个词,心里就像一根火柴点燃了整个草垛,刹那间让我不知所措。 我心思飞扬,嘴角上扬,却不敢再往下深想。我的掌心额头,我的眉尖后背,仿佛全都是他的气息。如果我从此变成一个坏姑娘,亲爱的阿南,我只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我到宿舍拿书包的时候,吴丹她们刚爬起来,颜舒舒的床空着。吴丹睡眼惺忪地对我说:“很不幸,昨晚你刚走就查房了,你和颜舒舒去哪里了呀?” “我回家了……她,”我想了想,只能说,“我不知道她。” 她居然没回来,肖哲把她带去了哪里?难道昨晚我离开后又出了什么事? 我头有些大,抓起书包就往教室里跑,我跑进教室的时候早自习还没有开始,第一眼就看到肖哲,入定似的看着英语书,不仔细看还以为他在打盹。我走过他身边时,他的眼睛从眼镜上方死死地盯住我,盯得我全身发毛。 “我的脚没事了,谢谢。”我把书包扔进桌肚,指着颜舒舒空着的座位问他,“她呢?” “我把她送到我表姐家了。”肖哲说,“她喝成那样,你又不在,我怎么把她送回女生宿舍?” 原来是这样。 “对不起。”我真心地道歉,压低声音对他说,“昨晚查房了,我看你还是赶紧把颜舒舒叫回学校来上课,我们得统一口径,事情最好不要再闹大了。” 肖哲一脸无奈地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不是说在你表姐家吗?” “昨晚是的,醒了就不见了。”肖哲说。 “你就这样让她走了?”我差点要尖叫。 “她醒的时候,我还没醒。”肖哲说,“她发了一个晚上的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折腾死我了,我差点没掐死她。” “那她会去哪里呢?”我想不明白。 “我只关心你昨晚去哪里了?”肖哲完全转过身,单刀直入地问我。我的脸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变得绯红。我慌乱地坐下来,低头,在书包里一阵乱翻。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更不想给他任何解释,再说了,有些事本来就解释不清楚,越解释越迷糊,不如装傻充愣的好。哪知他却不肯放过我,而是用他的手掌盖住我刚拿到桌上的英语书的封面,大声对我说:“马卓,我希望你回答我。” 我惊讶地抬眼看他,凭什么? 他紧接着说出来的话更是让我吃惊:“早上,我看到你坐108路来学校。” 他到底还看到些别的什么?我保证,如果他敢跑到我家里和我奶奶胡说八道什么的话,我现在就会毫不留情扇他一巴掌! 我把英语书从他的手掌下抽出来,翻开,不再打算和他说任何一句话。说实话,这种带着胁迫的关心,我还从来没有受用过。而他对我的窥探不管出自何种心意,都让我浑身不自在和不舒服。 “你别变得跟她们一样。”说完这句话,他终于转过头去,又开始入定似的看他的英语书,看的好好的,忽然翻过一页书,发出一声极其华丽响亮的“哗”,把他正在打瞌睡的同桌刘晴吓个半死。她用力搡了他一把:“肖哲你再这样掀书我就把桌子掀了你信不信!”刘晴是校女篮队的,手臂比肖哲粗一倍,肖哲被她几乎推到桌子底下去,但还是用力拉了一下凳子,表示了不满。 那天,大家的心情似乎都不太好,但课却上得很平静。颜舒舒的座位一直空着。不知道是因为她太经常逃课,还是因为老师们根本没注意到,整个上午都没有人关心她的不存在。 我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那个四四方方的小卡片,它还是在的。和它在一起的还有我不常用的手机,课间的时候我悄悄掏出它,准备给颜舒舒打个电话。不知道是不是没电了,反正颜舒舒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我不放心,又打了一个,仍然是打不通。就在我准备给她发条短信的时候,我的机子里忽然跳进来一条短信,打开一看,竟是这么一条: 马小妞,中午十二点半,面馆见。 发信人:老公 老公!!!! 我的手机上只存有三个号码,一个是阿南的,一个是我们初中班主任的,一个颜舒舒的。哪来什么老公! 马小妞?面馆?该死!!一定是他!可是,他是什么时候把这个不要脸的名称存进了我的机子里?一定是趁我昨晚睡着的时候!那么在我睡着的时候,他还干了些什么?如此连环一想,我脸上的皮肤像刚刚被人掀掉一层,又疼又辣又红,眼泪都快跟着出来了。 我慌乱地删掉了那条信息。慌乱地关掉了手机。慌乱地趴在课桌上为此事纠结。 “马卓,回答这个问题。”一定是被他的短信吓住了,什么时候上课的我好像都完全不知道,历史老师走到了我身边直接把教鞭点在了我身边的空位上。我吓得赶紧把手中的手机缩进衣袖里,站了起来。 什么问题? 我求援地看着肖哲的后脑勺,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来帮我一把的意思。 僵持了将近三十秒,那个中年发福的秃顶男老师才放过我,又拍了拍肖哲的背请他回答。 他流利地报出了答案。 好吧,鄙视他之余鄙视我自己。 毕竟昨晚只睡了一两个小时,我的困意终于在上午最后一堂课开始的时候来临。我硬撑着上完了那堂数学课,在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后,我趴在桌上睡着了。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梦里好像又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马卓,马小卓,马小羊……”那声音不大,显得很遥远,但字字清楚,让人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在我努力地想要倾听得更清楚一些的时候,它却显得更远了,像只忽远忽近的风筝,调皮透顶。迷迷糊糊中我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惊醒过来,抬眼一看,是肖哲,他站在我面前,双手紧握,用无比沉重的语气对我说:“颜舒舒出事了。” 我完全醒了。 “怎么了?”我问。 “听说给人拍了那种照片。放网上了。”肖哲说,“还不仅是在天中的论坛,封也封不了。中午十一点钟传上去的,说是每半小时发一次,会越来越精彩。”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裤子口袋里的sd卡。那可是我喝了整整三瓶酒才换来的啊。 “什么不可能。今天中午你没去食堂吃饭,人人都在说这事。”肖哲激动地扶着我的肩膀,把我捏得剧痛无比,“马卓,你告诉我,昨天你去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在给她拍照片?你不会也被拍了吧?啊?” 瞧这人,都胡说八道些什么啊,面对他慌乱的关心,我只能忍住剧痛,示意他放开我的肩膀。“我需要一台电脑。”我掏出口袋里的sd卡对肖哲说,“我要读这个。” “什么?”他问我。 “看了不就知道了。”我说。 “跟我来吧。”他说。 肖哲把我带到了电教室,作为我们老师最钟爱的优等生,他拥有一把这里的钥匙,可以随时过来使用电教设备。这里网路畅通,随时可用。他打开其中的一台电脑,从抽屉里熟门熟路地拿出一个插卡器,接过我手中的卡插进去,当卡上的照片在电脑里显示出来的时候,我差不多快晕过去——哪里有什么颜舒舒,只有几张毫无创意的风景照! 难道,是在我喝酒的时候被他们调了包? 这帮狗屎,不要再让我遇到他们! 肖哲在电脑上搜索了一会儿,很快就找到了那些论坛,我凑过去,看到好几张颜舒舒的照片,果然是昨天拍的,大多眯着眼睛,衣着凌乱,醉态百出。贴子的标题是:校长的侄女,天中的柏芝?(精彩不断继续哦——) 我不忍心再看,别过了头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哭。都怪我没经验,我要是放聪明一点,或许就不会有眼前的事情发生了。 “混蛋!早知道我收拾他们!好好收拾!”肖哲一拳砸到桌子上,义愤填膺地说道。 “昨晚酒吧那个,叫大帮。是于安朵的朋友。”我面无表情地说。 “我早叫她别去惹那些人!”肖哲说,“她就是不听,摆小摊,摆小摊!满脑子拜金主义思想!这就叫做主次不分,把任性当个性!” “发这种照片犯法吗?”我弱弱地问。 “他们早有预谋,下次再发ip地址肯定不会相同。”肖哲说,“颜舒舒这次偷鸡不成反蚀米,报仇报仇把自己给爆料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乱说了?”我每次一听到他嘴里源源不断冒出成语和歇后语就心惊肉跳,忍不住打断他,“你就那么讨厌颜舒舒吗?她对你不错的!” 他愣了一下说:“哪有?我哪有说讨厌她。” “那你去把她找回来。”我不讲道理地说。 肖哲大概真的被我生气的样子吓住了,把一路拎在手里的麦当劳递到我面前,干巴巴地说:“你午饭没吃,吃吧。” 我忽然想起那该死的短信来,午饭。面条。十二点半。我睡忘了!抬腕看表,已经是一点一刻。四十五分钟过去了,他会不会真的在那里等我?如果等不到,他会不会很失望? 也许他已经走了?我情不自禁地掏出手机看了看,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还是,那个短信根本就是一个梦? 这一两天,确实是太混乱了。 肖哲还在喃喃自语:“实在不行,我带老爽去找找那个叫大帮的试试?” “好。”我不假思索地说,“那你快去找老爽。” 肖哲和我关了电教室的门一起走出来,眼看着他拐进了教师楼那边。我迟疑了两秒钟,飞速地朝天中大门口跑去。 是的,我疯了,我要去见他。 还有十五分钟上课,从这里跑到面馆,需要五分钟,再跑回来,同样需要五分钟。如果我们见两分钟的面,我还有三分钟的时间可以用来喘气和休息。 我承认我疯了。 但我一定要见他。 然而,当我比设想的速度还快了一分钟到达面馆,一直跑进面馆大门的时候,我却惊呆了,他的确还在那里。但是他不是一个人,坐在他对面的,正是于安朵,她正拿着一根长长的火柴,巧笑嫣然,替他点燃他含在嘴里的那根烟! 我们的目光对接的那一刻,本来跑得快断气的我,像是被谁点了穴,立刻就僵在那里了。 第12节 (12) 几秒钟后,我的大脑恢复了思维。我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滚回学校里;第二,走进去,跟他们打招呼。 我选择第三种。 我推开门进去,找了个位子坐下,招呼伙计要了一碗面。我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三分钟内吃完这碗面付账走人,为了维护我的自尊,看来我必须付出迟到的代价。 拉面馆里到处浮着葱花和腌渍的味道,我坐在那里,就好像坐在一块浸渍了多年的咸腊肉上一样绝望。我抽了一双卫生筷,狠狠地将其掰成两段,筷子轻易地断掉,空气中只发出轻微的碎裂声,我却有一种不可控制的冲动,就是用这两支筷子,狠狠地捅瞎我自己的双眼,我简直就是白痴,睁眼瞎,脑残,神经病,愚蠢到家,才会允许自己犯下这样不可饶恕的错误。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我,走到我面前,在我对面的位子上,拉开凳子,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他还在抽烟,他抽烟的样子忽然让我觉得他长得极其难看,而且他做了一个非常粗鲁的动作,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着我说:“马小妞同学,你让我等了五十分钟,这笔账我们怎么算呢?” 我看到烟灰一粒粒像些微不足道的脏雪花那样撒在桌上,又看了看于安朵故作矜持的背影,冷冷地说:“怎么你的短信是群发的吗?” 我的笑话浅显易懂,他很配合地哈哈笑,同时叼着烟,还打了一个响指,高声对伙计说:“给我拿个小碟子来。” 我又依稀在心里觉得,他还是那个不折不扣的小流氓,举止粗俗而不可一世,我怎么就会认为昨晚那一夜会对我和他今后的关系造成什么改变呢? 我们应该还是永远走不到一起的,至少,我恨透了他现在这张写着得意的臭脸。 伙计应声送来了他要的小碟子。他低着头,在桌上的小瓶小罐里找了半天,这才抽出其中的一个,倒出一些咖啡色的液体,一直推到我面前说:“送给你,看来你喜欢喝这个。” 我已经闻到醋的味道。 “喝。”他命令地说,“别让我灌你!” 他一面说一面自顾自抽烟,在他的脸上,我看不出任何开玩笑的痕迹。 替我解围的人是于安朵。她竟然没穿校服,而是一件白色的开司米毛衣。我不知为什么她的衣着似乎永远非白即粉,好像被全世界宠坏了似的。 她就那样穿着一条粉色蕾丝边配白色开司米毛衣的冰淇淋装婷婷袅袅地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视我若不存在地对他说:“我得去上学了,要迟到了哦。” “嗯。”他若有若无地哼一声。 “你送我嘛。”于安朵撒娇地说。 “送你?”毒药看看她,把烟头灭了,指着我说,“那得问问她同意不同意。” 于安朵的表情多少有些尴尬,但她很快调整过来,一张脸仿佛伸缩自如的晾衣架。她伸出手在毒药肩上打了一下说:“讨厌鬼,就喜欢开玩笑,当心马卓这样的高材生受不了你这套。” “受用不受用,也得问她。”他竟然当着她的面这样子跟我说话,我觉得我有些受不了。我的面条就在这时候上来了,他掏出十块钱拍到桌上,示意伙计收走它。我的脸又红了,出来得很匆忙,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带。不然,至少跟他拉扯一下,也是好的啊。 “我得去上学了,要迟到了哦。”于安朵站在那里,把那句话说过来说过去,好像在跳独角舞。 毒药开始显得非常的不耐烦,他大声地骂她:“你他妈是不是要我给你唱完一首《难忘今宵》才能走出去啊?” 于安朵扁了扁嘴,终于撒腿跑了出去。 我看到她还穿着一双白色的漆皮高跟鞋,跟特别特别高,可是她却跑得如此之快,不由得对她心生一种真切的崇拜。 “吃啊。”他对我说,“看她干什么!” “你看我干什么?”我问他。 “我看你在不在看她,”他说,“我不能看你在不在看她吗?” “你能看我在不在看她,”我瞪着他说,“我就能看着她。” “那你看她干什么?”他居然没被我绕晕。 “她漂亮。”我耐心地说,“这个理由合适吗?” 说完我推开碗,正想要站起身来。却见他把一根抽到屁股的香烟在桌上死死地摁成了一个直立的粉笔的模样,然后把我的碗接过去,把那碟醋全倒进了碗里,又放了一些辣椒进去,对我说:“四川人喜欢吃辣,这样味道一定好。”说着,他把面拌了拌,捞起一筷子面,一直伸到我嘴边说,“这可是我第一次喂女孩子吃东西,来,给个面子。” 他的表情很诚恳,我心里的某块地方就像嚼着口香糖喝了一口烫水一样,全都碎成了渣。我终于发现他换了一件新外套,全黑的,像机车手的外套,有点酷。是的,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点酷。虽然他粗俗,流氓,甚至土气,但是他有点酷,这并不矛盾。就在我走神的时候,他把那筷子面条成功地送进了我的嘴里。 我饿了。 我接过他的筷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碗面。在我吃的时候,他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对我说:“昨晚你睡着了,你知道我看着你,想起什么了吗?” “不知道。”我说。 谁能知道他想什么,那才是怪事。 “我想起我一个朋友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东北女人是要你的钱,上海女人是要你的情,而四川女人,”他停了好一会儿才公布答案,“——要你的命。我觉得,这话一点也不假。你说呢?” 我吃掉最后一口面,放下筷子,冷冷地说:“知道就好。” “马得瑟!”他伸出手打我的头一下说,“给你点面子,你还真能得瑟呢!” 他又替我起新名字了,真是不服也不行。 “周末去艾叶镇。”他对我宣布说,“夏花说了,做火锅给你吃。” “是不是真的啊?”我一转眼又高兴地说。 “她还说想你了。女人真是肉麻。” 我有些急:“你都给她说些什么了?” “我们的一夜情。”他满不地乎地说。 “胡说!”我骂他。 他一脸无辜的样子看着我说:“我也没撒谎,我又没说我跟你上床。” 光天化日之下!他居然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来,我直接就伸手过去,出手虽快却渐渐慢下来,因为不知道到底该捂住他还是在他嘴上直接打一下。他并没有躲,我的掌心终于碰到他温热的唇,吓得又赶紧缩了回来。他却又用力地把我的手扯了回去,用威胁的语气对我说道:“当然,如果你着急,那一天也不会太久了。” 这一次我觉得不只是脸,我浑身上下的所有皮肤一定都全红了,就像醉酒的颜舒舒,一棵在烈日下暴晒至晕倒的傻高梁。 但捉弄完我,他却自顾自地笑起来。 就在此时,天中的上课铃已经远远地响起,我像是受到了某种本能的召唤,身体里严肃的分子就在那一刻全部重回我身上,我受惊般地站起身来,对他说:“我迟到了。” “第一次?”他问我。 我点点头。 他笑:“那就索性逃课,我带你出去玩。” 我摇摇头。 “那我要是不准你去上学呢,你觉得你走得掉么?”他很臭屁地问。 “你不会的。”我说。 他用略带一丝狡黠的目光看着我。没答话,好像在琢磨我话的意思。我伸出手,拉他一下说:“送我,好不好?” 他走到那边桌上,取了他的帽子,再回到我面前,弯腰对我说:“遵命,马卓小姐。” 可是当我们走出面馆没多久,我就看到了于安朵。 她站在一根电线杆旁边,双手背在身后,双腿并拢,用一种直勾勾的眼神看着我身边的毒药,而且,笑得如痴如醉,不知保持这个动作有多久了。 毒药完全像没有看见她,直到走到她身边时,她忽然伸出背在身后的手,拉了他的衣袖一下,他才回头看她: “嗨,好久不见。吃了没?”他面无表情地打招呼。 于安朵明明不想笑,还挤出一个巨难看无比的笑,并且歪着头,像个思春的少女那样扭了两下身子,嗲声嗲气地说:“你坏极了。” 我无意参与他们的调情,抬腿往前走,他却拉着我不肯放。 这可是在校门口! 我灵机一动,用力踹了他的腿一下,他才弹开,掸掸衣服上的灰尘,一点也不生气地对于安朵说:“瞧,我女朋友脾气很坏。” 于安朵一直默默听着他的介绍,面上的笑容像一层浮灰,轻轻一掸就能全都消失,但是她却能稳稳地把这个气若游丝的笑保持在嘴角,然后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对不起,我错了,下次再也不会了。” 我看毒药,他好像也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于安朵却笑着对我说:“马卓,我们得赶紧,不然就进不了校门了。” 说完,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前跑,一直跑进学校的大门,跑到毒药看不到我们的地方,她才松开了她的手。 “马卓。离开他吧。”她面对着我,用细声细气的声音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知道你不爱听,但我一定得说——他这么做,只是生我的气,他不高兴我跟别的男人约会,他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我让他吃一滴醋,他就一定会还给我一整缸。很小心眼的男人,是不是?可是爱情就是这样,让人变得疯狂,不可理喻。我告诉你这些,是不希望你被利用,也不希望你受伤。毕竟你和颜舒舒,是不一样的人,我还是很希望和你做朋友的。你是明白人,不需要我多说。好好想想怎么做,好吗?” 我问:“你说的那个‘别的男人’,是叫大帮吗?” 我说出的这个名字显然让她有些惊讶。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道:“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会让他吃醋。” 我绕过她的话题继续追击:“你很怕我提那个名字,是不是?” “什么名字?我有什么好怕的呀,都不知道你说什么。”她又摆出了她一贯的天真无知的表情。 “我希望那些照片会很快消失。不然——”我说,“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跟它们有关系。” 于安朵显然不是吃素的,她微笑着对我说:“随便你啦。” 说完,她伸出手,很亲昵地拨弄了一下我的刘海,然后踏着舞步一般优美的步子,朝前走去了。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相当不妙的感觉,一向大条的颜舒舒要跟这种人斗,无疑是鸡蛋碰石头! 第13节 (13) 颜舒舒消失了三天,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那几日里,网上的照片每日都有更新,内容越来越不堪入目。“颜氏艳照门”事件早已经不可避免地在天中传得沸沸扬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越来越暖和,流言也不再带着不可告人的潮湿阴气,只在洗手间、卧谈会、课堂上的小纸条里悄悄传播。就连熙熙攘攘的走廊上,都有人嗓门嘹亮地打趣道:“你那套艺术照,比起颜舒舒那个尺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昨晚我好像看见颜舒舒了,她就在学校附近。” “她退学了,已经这样了,我看不如早点自力更生!” 完全是谈论典故的口吻,还连名带姓。我心里虽然恨她们胡说,却没办法堵每个人的嘴。更何况颜舒舒空荡荡的座位和网上那几十张旗帜一般的照片,都诉说着一个个欲盖弥彰且又值得推敲的故事。 老爽在早读课开始前要求大家:“别的班我管不了,但我们班的人,一不许传看,二不许乱讲,三我们大家都要想办法,把颜舒舒尽快找回来。” 大家议论纷纷,有人安慰老爽:“放心吧,颜舒舒老有钱了,离家出走只要身上有钱,都不会有啥事。” “是啊,她在外面玩够了,总会回来的,我们干着急也没用。” “我看她就算回来也别回我们班了。”教室后排有个叫竖子的男生大声说道,“我们班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说什么呢!”没等老爽开腔,肖哲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一直走到那个男生面前,死盯着他说,“把你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竖子才不怕肖哲,应该说,没有一个男生怕肖哲。他站起身来,用嘲讽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对肖哲说:“这种女人,你要真喜欢,以后可以娶回家做老婆,但不要在留我们高一(9)班丢人现眼!” 在全班的哄堂大笑中,肖哲用拳头堵住了他得意得咧开的大嘴,和这个明显高出他一头的男生厮打到了一块。直到老爽从讲台上跳下来,在周围几个男生的帮助下,硬生生拖开了他们。 肖哲的眼镜被打掉了,校服的一个袖子在外面晃荡,他引以为傲的白衬衫纽扣似乎也不完整了。可他还是像只小蛮牛一样地往前冲,嘴里大声地骂:“shit,你这无耻小儿!你是人吗?有基本的道德观吗?我看你是——不要脸,生个孩子没屁眼!” 古今中外的脏话一股脑都被他说了出来,看来他真是气狠了。 不知道颜舒舒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体育课的时候肖哲没去上课,而是独自跑到电教室去了。我估计他是去上网,关注一下事态进展。我尾随着他而去,推开门的时候,发现他头枕在桌子上,双手握着拳,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开始我很担心他在哭,因为安慰一个男生不是我的长项,当我走近我发现他没哭,他只是在喃喃地重复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是在说给她听吗?”我问道。 他吓一跳,猛地抬起头来,看到我,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垂下脑袋。 “放心,她会回来的。”我安慰他。 “网上还在更新,而且,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叫大帮的。”他用拳头狠狠敲了一下桌面,说,“这件事警方都介入了。再闹下去我看她真的完蛋了。” “人各有自己的劫数,过去了就没事了。”我说。 “你是宿命主义者?”他问我。 我不习惯被忽然按上这样一个大檐帽,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好像鼓足了天大的勇气一般,用非常严肃的语气对我说:“马卓,有件事,我必须、一定要告诉你。” “什么?” “其实,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去我表姐家。我们吵架了就在你走了之后她把脏东西都蹭在我背上还要我背她我不肯她就用棒球棒打我我逃跑她冲过来要亲我我推开她骂了她一句垃圾她很生气要我再说一次我就再骂了她垃圾垃圾垃圾如果我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就是把我的嘴缝起来我也不会讲那样的话相信我!”他像是背书一样毫无间断痛苦而大声地说完了这一切,已经是一脑门的汗了。 我恍然大悟。 我早就应该猜到,颜舒舒不是那么轻易被打倒的人。她心中真正所不能释怀的,应该是肖哲的口不择言才对吧。 “如果她有事,我会负荆请罪,视死如归。”肖哲表情痛苦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发出一声闷响。我很想问他,如果她真的一去不回了,你又能对谁负荆请罪呢?但我又注意到他的脸上,有一小块紫青,应该是早上跟人打架所致。 这个男生,就算他真的犯了什么鲁莽的错误,他至少勇敢地承认并承担,并为之付出应有的代价,从这点来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决定再去找于安朵。 这一次谈判,我不想输。所以我得先去找他。经过几次一来二去,我发现只要他让于安朵做的事,她一定会做。尽管我要让他做的事,他是不是一定会去做还有待考证。 我在离天中不远的一个新修的小公园里等到他。他远远地走过来,迈着一向懒懒的步子,四月底的阳光打在他的头发和鼻梁上,这一切真像个够土够没创意的梦境。 走近了,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又是你第一次主动约会男人么?” “是。”我笑。 “想我了?”他说着,手已经恶狠狠地压到我的左肩上来,然后用力地捏我,想逼我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我开门见山:“想请你帮个忙。” “哦?”他好奇地说,“讲。” “帮我跟于安朵去要点东西。” “操!”他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成不?” “是我同桌的一些照片。”我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她和大帮设计她拍下的,现在他们将它放到网上,我同桌受不了这个刺激,至今下落不明。” “好。”他并不多问,而是爽快地说,“马小卓的事就是我的事。” “费心了。”我咧开嘴微笑。 “可你得谢我。”他说。 “谢谢。”我说。 “用行动的。”他说。 我伸出一根手指,贴到我自己的唇边。然后我踮起脚尖,用那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脸颊。他笑着,伸出手轻轻捏住我的那根手指,放到我自己的嘴唇边,给我画胡子,一边画他一边说:“马小卓,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一只猫?” “喵……”我学猫叫,他竟然迅速反应过来,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作发威老虎状。 可这并没吓到我,我微笑着对他摆摆手,说:“等你的好消息。” “这就走?”他并没有拦我,但他眼神里的不舍令我心动。 “中午时间很短。”我低下头说。 “你脸红了。”他得意地说,“来,抬起头,让我好好瞧瞧!” 我红着脸抬头,飞快地白他一眼,飞快地离开。 想到他一定目送着我远离,我的脸就由红开始变得发烫了,像一只温度不断攀升的温度计。我只有加快了我的步子,祈祷擦肩而过的风能吹淡我的窘迫。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 我真是矫情到可以自杀。 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处理事情的速度如此之快。于安朵主动来找我,是在那天傍晚晚自习开始之前。我洗澡耽误了一小会儿,本来就有些迟了,从宿舍拿了本练习题急匆匆地离开宿舍区往教室赶,是王愉悦叫住了我。 “跟我去舞蹈房。”她很不客气地拉了我一把。这个嗓门粗重的黝黑女孩,天生跟谁说话都是一股命令的口吻,好像她有于安朵这份铁关系在,得罪谁都不要紧似的。 “没空。”我不急不慢地答她,“有事现在说。” “你不是想解决问题吗?”她说,“她只有现在有十分钟时间,去不去随便你。” 我把练习题卷成卷,夹在胳膊里,跟着她,往舞蹈房的方向走去。 天边的火烧云这时已经即将消散,只留一根窄窄的光带在,黑夜已经近在咫尺。不知为何,就在王愉悦快步上前,替我推开舞蹈房门的那一瞬间,我有些不祥之感。我在门口停了一秒钟,听到王愉悦在我身后轻笑:“怕了?” 我当然不怕。 这是在学校,她能把我怎么样? 我走了进去。奇怪的是王愉悦没有跟进来。这些显然是她早就安排好的——谈判?打架?难不成让我跟她比舞?我都不在乎。我环顾四周,发现舞蹈房的落地窗窗帘几乎全部拉紧,整个舞蹈室都陷入一片压抑的昏暗中,花了好几秒钟,才找到唯一的光源——一靠近后台的一扇玻璃前,留着一丝光缝——直到我看到站在光影中的于安朵,半边脸浸在黑暗里。 她的训练好像已经结束,正在脱那件跳舞衣,仿佛褪壳的小虾,渐渐在我面前露出白皙的身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同性的身体,虽然差不多是在黑暗里,我还是不由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也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她却对我暧昧地笑了,转头轻笑着对我说:“他最喜欢我这样在他面前跳舞。” 她的语气是那么轻那么轻,就算说着如此自轻自贱的话,依然保持着她自认为蚀骨的温柔。不得不说她羸弱,尽管她喜欢假装强大,但是天生属于舞者的柔软的脊柱却令她失去了攻击性,让她显得更加楚楚可怜。或许,这就是她激起他的保护欲的最佳方式? 但她的话还是让我控制不住地想入非非了,而且有些要了命的不爽。幸亏黑暗很好地掩饰了这一切。我装出尽量平静的语气问她说:“你找我?” “不是啊。”她没有穿上衣服的意思,而是说,“准确地说,应该是你找我才对,是不是呢?” “好吧。”我说,“你可以开个价。” 她发出一阵类似蒸汽顶翻开水壶盖的笑声,好像从我进来开始她就一直在忍,终于到了极点。我对她的笑不予置评和疑问,她反而终于套上了她的内衣,慢悠悠地走近我说:“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给他报了多高的价,请他替你办这件事呢?难不成,是你的玉体?” “你真恶心。”我实话实说。 “谈钱多伤感情。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坐下好好聊一聊。”她穿好衣服,就这样在舞蹈室的地板随便坐了下来。我接受了她的建议,但不愿离她近,而是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谁知道她却迅速挪到我身边,对我说:“离这么远,怎么谈心?” “这个世界上有个词,叫‘报应’,你知道吗?”我转头问她。 她的皮肤真是好,白里透红,吹弹可破。我忽然又想到另一个词“美女蛇”。中国的文字,真是伟大。 “报应?”她笑,“我想听女状元解释一下,可否?” “害人终害己。”我说,“你还是早日收手为好。” 她的回答让我震惊:“我的人生早已千疮百孔,我还怕个啥?”她一边说,一边靠近我,举起一只胳膊,让我看。我看到上面有好多细细的伤口一样的东西,在我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的时候,只见她用另外一只手在那只举起的胳膊上,来回轻轻地划拉。那是在干什么?她的动作又轻又快,空气里好像还有细小的皮屑断裂的声音。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让我很快辨认出,捏在她挥动的那只手里的,正是一把刀片。她似乎了如指掌黑暗对我而言的威慑力,把那只胳膊举得离我更近些,差不多只有五厘米的样子,好让我更能看清楚她那只丑陋而伤痕累累的手腕以及一些正在慢慢渗出的细细的黑色血珠。 “你敢这样吗?”她放下她的手臂,把那个小小的刀片随便往地上一丢,只是轻微的一声响,我始终夹在胳膊肘里的书却应声落在我身边的地上,让我不得不丢脸地捡起它。 “说起来你或许不信,这是我们常玩的游戏。力道要刚刚好,会疼,但会觉得很爽,不会真的有事,你要不要试一试?”说完,她把手腕举到嘴边,舔了一口自己的血迹。 那一刻,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泛滥开来。真是变态! 她又一次举着刀片,靠近我的脸。我下意识地躲开一些些。 “哈哈。”于安朵笑了,在我耳边怂恿我,“来,你若敢玩一次,我就帮颜舒舒一把!” 我当然知道她在耍我。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去接刀片的时候,她却一把把刀片扔到我脚下不远处,用威胁的语气对我说:“算了,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可以放那个姓颜的一马,但也希望你们从此识趣,别把我于某人当软柿子捏。”字正腔圆地说完这些,她又补充道,“十岁的时候,想卖我的人就开始乖乖替我数钱了。她算什么?” “谢谢。”不管怎么说,既然她表了态,我觉得我还是要说这两个字。 她笑:“别看他愿意帮你,他只是想骗你上床而已。就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还是要很遗憾地告诉你,你是不会赢的,因为只有我,才和他是一个世界里的人。”说完这句话,这场安排好的戏才开始收尾。于安朵站起身来,以飞快的速度套上她的深色长裤和深色外套,踩着刚被她扔到地上的那枚仍然散发淡淡血腥味的刀片,离开了被黑暗灌得满满的舞蹈室,好像她才是那个来赴约的人。 像是有千百颗小碎石硌着胸口,我竟然感到了难过。说不出的,既非醋意,也非恨意,只是单纯的难过,就好像“我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是一句厉害的咒语一样。她的身体,她的刀片,她的鲜血,都没有吓到我。我却被这一句我自己也曾经说过的似曾相识的话深深击中。 “爱情若没遇对,就是伤痕累累。”这行某个人在天中图书馆的桌上刻下的歪歪扭扭的话,我曾经用心体会和研究过,现在想来,它仿佛是一句早就放在那里的警世箴言,提醒我不要在错误的甜美的假象里迷失我自己,从而指引灾难的来临。 在她走后,我又一次摸起那枚刀片,用手指指肚反复轻轻滑过那锋利的刀口,忽然仿佛被一只细小的蚊子叮了一口那样的,我的指心散发出一丝温热。 难道,这就是她所谓的爽吗? 难道,我永远也赢不了她吗? 难道,我真的在乎这些输赢吗? …… 我的心因这些弯弯曲曲的问号而变得脆弱和瑟缩,一个人在微凉的地板上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才想到站起来,揉了揉发麻的双腿,往教室走去。 第14节 (14) 我终于又见到了颜舒舒——那已经是在周末的黄昏。 那天放学后我到图书馆去借了几本书,回到宿舍的时候,门虚掩着。推开门我就看到了她,她的古典美人的发型又没有了,扎了个随随便便的马尾,穿着一件简单的运动服,正在收拾她的大箱子。 “嗨。”我招呼她。 我很注意,没有显得特别惊喜。因为我觉得此时的她,需要的是和平日里一样的感觉。虽然有些事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但既然是坏事,就还是尽量装出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比较好。 “嗨,马卓。”她说,“今天周末,怎么你没回家吗?” “就回。”我说,“你吃饭没?” “哦,我该请你吃饭的。我还欠你一顿饭呢。”她一面收拾一面对我说,“可是你看,我这一堆东西,得收拾好一阵子!” “那就欠着喽,大不了算上利息。”我开玩笑地说。 “哦,对了。”她拿起背包,从里面掏出钱包,拿出一叠钱对我说,“这是上次借你的钱,我还说要是遇不上你,就打你的卡上来着。” “我不是那意思!”我慌忙把那些钱往回塞。 “欠钱总是要还的嘛。”她没选择拉扯,把钱往我桌上一拍说,“就是不算你利息啦。还有啊,我教室的课桌里可能还有一些东西,你回头替我看看,要是没什么用的,就替我扔了吧。” “你怎么了?”我有些不明白。 她不答我,只顾埋头把她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往箱子里乱塞。我走过去帮她理,她忽然从箱子底拿出一个很精致的表盒子,打开来给我看说:“瞧哦,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对表,摩凡佗的,情侣表,漂亮不漂亮?莫文蔚代言的呢!” 好像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经过颜舒舒的介绍,都显得分外与众不同。这一点,我是由衷地佩服她的。 “漂亮!”我积极地说。 “有人开价到一千八,我都没舍得卖。”她把表盒子一盖,忽然双手把它递到我面前说,“送给你,马卓。” 啊! “女式那块给你,男式那块你替我转交给那个姓肖的。”颜舒舒把表盒扔到我怀里,又开始埋头收拾起她的东西来。 “你搞什么!”我把表盒扔回给她,严肃地说:“这么贵的东西不要乱送,留着给你自己和男朋友。” “也不是白送的啊!”她拿起表盒,站起身来,踮着脚,把它塞进我的枕头里。然后用中指敲了敲我床上的那个肖哲送我的多功能小桌子的桌腿,说道,“我想跟你换这个呢。” “你喜欢,就送给你。”我说,“不必换的。” “那个傻子,做这个做了好几个周末,有些建设性的意见,还是我提的呢。”颜舒舒吸吸鼻子说,“让他再做一个都不肯,说是什么限量版,真是小气。” “你别生他气了。”我说,“他为了你,都跟别人打起来了。” “傻透了。”颜舒舒立刻批评,又好像自言自语,“他打得过谁呢!” “他很后悔。”我说。 “后悔什么?”颜舒舒说,“不要跟我提这个词好不好,我现在提到这个词就头痛。这可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讨厌的词了。” 看来她心情真的是很不好。 我也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于是我坐到床边看书,打算陪她一会儿,等她收拾好再回家也不迟。她默默地忙了好一阵,把大箱子的拉链缓缓地拉起来,转头问我说:“马卓,怎么你不回家么?” “陪你呢。”我说。 “可是我要走了。”她起身,拉起她的大箱子对我说,“车子还在校门口等我,我想我妈一定等急了。” “那我们一起走吧。”我说。 “还是不要了。”颜舒舒说,“让大家看到你和我一起,多不好。” “说的什么屁话!”我站起身来,激动地把手里的书摔到了地上,捏住她的胳膊,说,“我就是让所有人看见,怎么了!” “好。”颜舒舒很乖地说,“好的呀。”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我的心忽然疼得无以复加。我放开她,低头把书从地上捡起来,正要对我的失态表示抱歉的时候,颜舒舒在我的头顶上说:“马卓,我床上的棉被都送给宿管阿姨了,等会儿她会来搬走,你帮着打点一下。我走了,以后,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她,手里的书又掉到地上了。 “我去北京我姑姑那里读书了。”颜舒舒说,“对了,我还改了名字,叫颜小米,以后你要是给我写信什么的,就要写颜小米收了,呵呵。” “为什么?”我相当地震惊,“一定要这样吗?” 颜舒舒用力地点点头,然后笑起来,用两只手贴着我的脸,来回揉了揉说:“马卓,你一定要祝福我哦!”说完,她朝我挥了挥手,然后退后几步,一只手抱着肖哲做的那个“万能马桌”,一只手拖着她的大箱子走到了门边。 门开了,她忽然停住,转头看我。她的鼻尖红红的,耳朵也红红的,像只守望的兔子。 我也看着她。我好像忽然才明白,她是真的要走了,这个我在天中唯一的朋友。我知道我还欠她祝福,可我不知道该如何将它说出口。就在我踟躇万分百感交集的思绪里,她忽然放下了手里所有的东西,飞奔向我,与我紧紧拥抱。 “我就是不想哭。”她抱我那样紧,拖着哭腔在我耳边说,“我不想哭着和你告别,马卓,我不会忘记你。” 我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和人这样拥抱过。我说不出我的心伤,像杆灌进风的竹子,全身上下都打通一般的凉。我想起还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撕扯着我的衣服,叫我永远不要再回去的她,只有她这样抱过我,但她终究还是离我而去。我向天发誓,我憎恶别离——林果果,颜舒舒,或是颜小米。我留不住任何人和任何好时光,留不住。 我将是永远的孤儿马卓。 在我心底里有一句话,直到颜舒舒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时我都没敢说出口。那就是:“别离开我,好吗?” 我想我没有资格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她原本就不属于我,我没有权利支配任何一个人。我缩在宿舍的床上,抱着她留给我的一对表,听着秒针细碎的滴嗒声,终于小小声地哭了出来。 哭累了之后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吴丹这个星期没有回家,她提着水瓶走进来,开了灯,对我说:“她走了?” 我点点头。 她一边嘟囔着:“终于清静了。”一边拿了毛巾走出宿舍。不一会儿,我就听到隔壁厕所传来的哗哗的水声和笑声。 地球少了谁都转,世态一贯如此荒凉。 没有人在乎我的离别和这样的离别对我的意义。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给他发短信我要去见他。他告诉我他有事正要出门,不过如果我去,他可以在家等我。 我走出宿舍才发现下雨了,这是一场奇怪的雨,说来就来。四月的夜雨有着刻意挤出来的忧伤。一会儿缓一会儿急,下得毫无章法。我没有打伞,也懒得回去取,雨水很快淋湿了我的衣服,让我从里到外一片潮湿。 这样正正好。 我在校门口看到肖哲,他也没打伞,傻傻地蹲在那里。我没有打扰他,他也没有叫我,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看见我。 跳上了108路公车的那一刻,一切都有些恍若隔世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缘故,车上的人出奇的多,互相挤逼着,手里的雨具滴着脏水,头油和橡胶的味道搅合在一起,叫人喘不过气。 我被挤到中间的车门旁边,扶着一根冰凉的柱子,正好可以贴着窗玻璃看到外面,车行不畅,忽快忽慢,我大脑空空,快到站的时候,车子停在前一个十字路口,我从窗玻璃上辨认出他,手持着一把伞,好像在往我的方向眺望。 窗外亮起的路灯本来应该是暖黄色色调,被雨水冲淡,变成冷寂黯淡的灰黄。依稀辨认出他之后,寒冷一下子被化开,我的泪水紧跟着涌上了双眼,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想他,想得几乎不能自持。 漫长的红灯过去,车挪动了一会儿,车门终于打开,我弹下车,他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拥我入怀。周围的人或许在侧目看我,但我顾不得这许多,也许只有放肆能让我好过些。黑色的雨伞撑在我的头顶,我抬起脸看他,他也低头看我,但是伞挡住了光线,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除了他下巴独特的线条。我努力对着那个坚毅的下巴笑了一下,但估计一定是比哭还要难看的怪表情。 他竟然鲜有的没有取笑我,而是把我搂得更紧些,陪我大步从那条窄得宛若一根盲肠的小巷子里走过。 我任由他抱着,听着雨水颗颗滴落在绷紧的尼龙布上的声音,好像听着隔世的击鼓声,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到他家门口。 门竟然没锁,他用脚尖点开门,拉我到屋里。我已经好久没来这里,院子里的葡萄藤又长出嫩嫩的青叶,在雨水里抖索着。那条漆黑的狼狗一动不动地蹲在门旁,看着我的眼神好像也带着某种畏惧。在他的屋檐下,好像一切生物都显得不敢过于放肆大胆似的,偏偏今晚,我决心要做个例外。 他把伞收拢在墙角,走到里屋,一手抱着一个脸盆一手拎着一个热水瓶走出来。堂屋的灯泡已经旧了,再加上夜色已经来袭,屋里能见度很低。我看着他挽起两只衣袖,把热水倒进脸盆,又放进去一条新的毛巾,又转身拿了一瓶矿泉水,倒进去半瓶,试了试水温,然后用大力拧了一把毛巾。我在桌旁一张凳子上坐着,看着他做这一切。其实我无数次都想开口,跟他说话,我想告诉他,我很冷,很孤单,我很想他。但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更愿相信,哪怕我什么都没说,他也一样的懂我。 我们是会在一起的,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雨更大了,风把木头窗户吹得格棱棱地响。 他走到我身边,俯下身,用那块崭新的毛巾在我的脸上轻轻擦拭,低声说:“一定是哭过鼻子了,瞧这小脸花的。” 肌肤一接触到那热热的温度,刚刚收紧的眼泪好像又要忍不住了似的,腹腔中也仿佛滚动着某种热浪,就要发作。他擦完我的脸,又来擦我的头发,潮湿的毛巾,把我原本有些潮气的头发弄得更湿润了,因为前一天刚刚洗过头,仍然残存的香波味道好像催化了我的某种冲动。我把一只手覆在他的大手上,另一只手顺势伸过去,勾住了他的脖子。 他好像没准备我会这么做,迟疑了一会儿,忽然左手在我腰上一用力,把我整个抱了起来。 我像条八爪鱼似的盘在他身上,双手紧紧勾住他的脖子,脸也贴近他的。耳边的雨声忽然变成了低声的呢喃,更像蛊惑的音乐,声声催促着我,要我的血液加速流动。就在我快要完全迷失的时候,他却忽然一松手,让我一屁股坐在了那张桌子上。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好像对什么事情恍然大悟,又好像彻底糊涂了似的表情。 紧接着,他也跳上桌子,就坐在我身边,掏出一根香烟燃上,对我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我伸出手去,说:“给我根。” “不给。”他说,“女孩子家家的,抽什么烟。” 我不满:“管东管西的。” “你爸妈都没了我不管你谁管你?” “那你管她吗?”我问。 “谁?” “那个不穿衣服跳舞给你看的人。” 他一定是被我的话吓到了,瞪大眼睛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味道,不是震惊,也不是嘲笑,也谈不上质疑。就是用这种让我形容不出来的古怪表情看了我好几秒钟后,他随手把烟盒放进了口袋,好像怕我去抢一样。 我不依,去掏他的口袋。他忽然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扭,我忍着剧痛,又用另一只手,却被他占了上风,他一推我的肩膀,我整个人便“咚”的一声倒在了桌面上,那盆水也跟着“咣铛”一声打翻在地。 他浑然不觉地翻身压住了我,用力地吻我。 这个吻不同以往。 我像是变成了一只含着珍珠的河蚌,他是贪心的人类,虽然竭力要来取,但我却成心不想让他好过,他刚刚出手我便合上了蚌壳,他却更加深入,不屈不挠。像是一场难分难舍的战斗,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抵抗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就这样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我的眼泪被头顶明晃晃的灯泡终于逼下之后,他一把横抱起我,把我扛在肩头,走进了卧室,一把将我扔到了床上。 沉默如果是对命运的反抗,那么固执也是。我主动解剖自己,不用他帮忙。我讨厌循规蹈矩的情节,如果注定是灭亡,请让我轰轰烈烈。 我喘着气,挣扎着从床上坐起。 他的嘴角上扬,似乎早就等在那里。 那一刻,我脑子里浮现出的竟是于安朵说的那句话:“他帮你,只是想骗你上床而已。就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我还是要很遗憾地告诉你,你是不会赢的,因为只有我,才和他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我审视和怀疑的目光一定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在床边坐了下来,搂住我的肩膀说:“或许你应该对你自己再有点儿耐心,你说,是不是?” 就在这时候他有电话来,但他没接,直接按掉了它。 我看了看我的手表,是晚上九点。 他问我:“几点了?” 我说:“九点一刻。” 他摇头:“跟你在一起,时间过得真快。”说完,他伸手过来要搂我,在我的额角印上一个不偏不倚的吻。 然后他把手放在我的衣领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下意识地想退缩,手却不经意地摸到了放在床头的一样东西。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是一个包,我似曾相识,一个银色的cd包。 他喘着气,拿起它,丢到了床的那一头。 我脑子里电光一闪,用力推开他,挣扎着伸出手去摸到那个包。他伸手来夺,我不肯给。打开它的同时,几根美丽的项链,如此夺目地展现在我面前。 而我却如梦初醒。 “这是什么?”我抓起那把项链问他。 他冷冷地说:“不是你的东西别乱碰。” “不能碰,能偷是吗?”我把包用力地扔向他的面颊,“你知不知道你害死她了,你知不知道!” “你知道个屁!”他的脸被我击中,红了一大块,恼羞成怒地吼我。 “混账!”我骂他。 他伸出手,像是想要再次拥抱我。我却一耳光,清脆地挥到了他的脸上。他回手打我,被我闪开。我拉紧领口,跳下床,当机立断冲了出去。那只一直沉默的狼狗好像通晓人性,待我刚刚奔出房门,就惊醒似的狂吠不已。 那天的雨来势凶猛,倒像是台风来临的夏天,屋檐滴下的水珠几乎连成一片水帘。 他跟着我冲出来,一把抓住我的一条胳膊,我顺势用一只手勾住门,拼命往外挤。他在我身后冷笑道:“蠢货,你以为你能逃得掉?”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激起了我心中无限的恨意,他居然这样叫我。或许,在他的心目中,我一直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对我,从没有真心过。更何况,像这样的人,怎么会懂得什么叫真心? 我转身凝视他一眼,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很愤怒。于是我轻轻地说:“我跟你回去,现在放开我。”他有一秒钟的犹豫,就在那一秒钟的犹豫里,我迅速取下我头上的老式发夹,用尖角处在他卷起袖子的胳膊上狠狠地划了一道,最后,那枚发卡就这样轻易变成弯曲的了。我一定是忘记了他是毒药,他根本不会尖叫和退缩,他生来是喜欢被挑战的那种野蛮的动物。果然,他立刻用那只充满血痕的胳膊一把夹起我,把我扛回屋里,直接扔到了床上。我又一次挣扎着起来,他轻轻一推,我脑袋就重重地磕在了床板上。我继续爬起来,他已经逼近我,压住我,又一次推到我。我的后脑勺剧痛无比,但我能听到他轻笑了一声,然后伸出手,没有解我的纽扣,而是从我的衣服下摆处伸了进来,就放在我的小腹上,游弋。 他的手冰冷而粗糙,我的腹部不由自主的一阵颤动。窗外那只狗忽然更加狂躁地吠了起来,我好像看到天空有巨大的转盘,正在呼呼转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跟我玩,”他咬着牙说,“你还嫩点。” 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不知道自己流泪了没有,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些什么,除了窗外嚎啕的雨,一颗颗迅猛而准确地砸落在屋顶的瓦片上的声音,我几乎聋了。从那年起,我已经再也没听过这样大的雨声,像是她从天上伸过来的手,在我的太阳穴上一下下的不厌其烦地叩着,诅咒我说:“死有余辜,死有余辜。” 如果说那时候我还有一点点清醒的意识的话,那就是我知道,把我弄到如此境地的并不是任何人,是我自己。 是我自己自轻自贱,与贼为伍。 该跟颜舒舒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是我!!!! “我知道你等了很久了。女人,都他妈一样贱!”他轻喘着,给我最后的警告。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了声,这一次,我终于听到我自己,绝望的,悲哀的,下贱的,呼喊。 然而就在此时,我听到更响亮的一声“咣当”,伏在我身上的人滚到了一边。我挣扎着坐起来,看到拿着一只脸盆的肖哲,还有阿南。 阿南大步上前,一把扯起床上的被子,把我整个裹了起来。 雨丝飘进来,我闻到血腥的气息。我想我可能真的聋了,眼前的一幕幕像梦境,更像一出安排好的等待揭露谜底的戏。我没有流泪,只是不由自主在发抖,像被电打了一般,一直抖一直抖一直抖。我看到他倒在地上,却抬起头对我微笑,他后脑勺躺过的地面,有血,一定是我的错觉,它竟然慢慢呈现一朵玫瑰的形状,愈蔓延,愈绽放。我看得呆住,直到阿南隔着那床大被子一把抱住我,在我耳边温柔而坚决地说道:“没事了,爸爸带你回家。” 我才终于,在温暖而潮湿的大棉被里,掩面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