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跳舞的鱼》 可以跳舞的鱼 那年夏天,爸爸替我买回来一台电脑。 然后他对我说:“安,学学上网吧。” 爸爸是it届人士,他并不反对我上网,相反是非常的支持。我秉承他的习惯,黑夜里永远比白天更有精神。 深夜十二点,我常常是在网上。 我更喜欢晚上上网,喜欢万籁俱静的时候听到我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击的声音。一上一下,一下一上,滴答之声犹如音乐。我透明修长的手指是长了翅膀的鸟,可以带着所有的情绪高高地飞翔。 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打字,而且可以把字打得飞快。在网上我叫自己“小鱼”,有时候更简单一些,叫q。反正这个字母看上去也挺象一条小鱼。很多人和我聊天的时候都会说:小鱼啊,你慢些,我眼花缭乱的呃。 可是我慢不下来,我喜欢不停不停地讲话,喜欢在网上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直到我遇到了安,他的id竟和我的真名一样。 我问他说:“你为什么要叫安?” “想你安静些,”他说,“这么晚了,你还这么吵。小心被op踢出去的啊。” 我说我就吵,然后我开始唱歌,剃指甲,跳舞,倒水喝……聊天室里的动作都被我用了个遍,运气好的是那晚网管一直都不在,我随心所欲到了极点。闹得有些过份了,我以为安会象很多人一样屏蔽我,可是他一直也没有,等我终于歇下来的时候,他给我送过来一句话说:“我很想知道,一只可以跳舞的鱼,会是什么样子?” 我忽然安静了,我忽然一点也不想闹了。我对安说:“你要是愿意,我就来跳给你看。” 然后我贴了一个图。 那是一只金黄色的小鱼在蓝色的海洋里游泳,是我自己画的一张画,我非常非常的喜欢。我最喜欢画的就是鱼,我有好多好多的画主角都是鱼,我喜欢安徒生的童话,喜欢美人鱼的故事,喜欢看鱼在水里自由自在的游泳。 如我所料,安说:“真美。” 但我只看到这两个字,屏幕就不动了。 聊天室里不许贴图,我被网管赶了出去。 网管来得真是时候。 第二天我在老时间上网,安已经在网上等我。 他说:“今天还跳舞么?小鱼。” “跳啊!”我说,“接着昨天的跳个够!”然后我又开始贴画,那全是我画的鱼,一张一张千姿百态的鱼。和我打字一样,我贴图的动作快而迅速,很快我的电脑上就彩色一片金光耀眼。想必他的也是,我想他会很快受不了走掉的。谁知道他说:“小鱼,在这里贴图被网管看见又要被赶了,不如我请你到我的聊天室里去吧。在那里,我可以说了算。” 我喜欢在大聊天室里闹腾,从来不去私人的聊天室,可是那天,也许是因为安的诚恳打动了我,我鬼始神差地跟着他去了。 安的聊天室竟叫《小鱼的天空》。 我刚一进去,他就给我倒一杯茶,很有主人的样子。 我问他:“你也喜欢鱼?” “是的,”他说,“特别喜欢会跳舞的鱼。” “呵呵。”我笑。 安又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陪你来一段双人舞,华尔兹探戈还是恰恰随你挑。” “安啊,”我说,“我还未成年呢。” 安在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发过来一个脸红的表情,然后说:“对不起啊,可是我在网上看你和别人聊天,还以为你至少二十岁呢。” “没关系。”我说,“是我长得老相。” 安像个孩子一样嘻嘻地笑,然后主动招供说:“我今年二十二岁,大学快毕业了。学的是中文专业。” “你是姓安吗?”我好奇地问。 “不是,我的初恋女友叫安安。” “你们分手了?” “可以这么说,”安说,“她是学舞蹈的,跳舞可好看了。我叫她小鱼。” 哦,原来是这样。 我说:“安,对不起,此小鱼非彼小鱼。” “当我在聊天室里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是她呢。”安说,“她跟你一样说话的时候话特别多,特皮。不想说话的时候就一句话也没有,特安静。” 原来安已注意我好久。 好好参观一下安的聊天室,被他装修得很美,背景是淡蓝色的,一只只若有若无的小鱼在吐着若有若无的泡泡。 我问安:“你一定很爱你的女朋友吧。” 安说:“当然。” “那你一定是被她抛弃了吧?” 安说:“为什么这么说?” “要不然你怎么会对她念念不忘呢?” “哈哈。”安开心地笑了,他说,“小鱼啊,你还没成年,哪里懂什么爱情?” 我嘿嘿地傻笑,爱情我是不懂,我在现实生活中从来不和男孩子说话,我只会纸上谈兵。 安说:“是这样的,二年前的一场车祸她永远地离开了我。” 真是一个伤感的故事,虽然有一点点的俗套了。 我很久没有说话,当我再说话的时候我给安倒了一杯茶。我说:“也许对她是解脱呢,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她还活着,但是缺了胳膊少了腿,那才叫痛苦呢。” “我不这么认为,”安说:“只要还活着,生命就可以燃烧热情,没有了生命,就只有永远的冷清和寂寞了。” 我有点被安的话感动。 在网上,直觉告诉我安是个很老实的男孩,我相信他的故事,尽管爸爸总是告诫我网上的一切都不要当真才好。 我常常去安的聊天室了,那里很安静,常常只有我和安两个人。 在安的面前我不用扮成熟,他并不因为我的年纪而小瞧我,我们聊很多很多的话题,很开心也很放松。 安告诉我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西藏。因为他女朋友的老家在那里,她曾经许诺过要在雪山之巔为他翩翩起舞,可是没有来得及实现她的诺言她就走了。 安说完了又说:“不说以前的老调牙的故事了,不要把小朋友带坏了。不如你跟我说说你们班上的故事吧,你有没有暗恋的男生啊?” “才没有。我是乖乖的小女生。” “是吗?”安说,“我相信你。” “安。”我说,“其实我也想去西藏。你愿意带我一起去吗?” “可以啊,”安说,“等我毕业挣钱了,我就带你坐飞机去。” “不要紧,没钱我们可以走着去啊。” “那怎么行?”安说,“我用自行车驮你吧,小鱼你重不重啊?” “好重。”我说。“我是一条胖小鱼。” “不过你吃得少,”安说。“带上一点点的水草,我们就可以上路了,要是骑累了,我们就坐下来看看星星。” “安你真像个孩子。”我说。 “因为我天天跟一个孩子在一起啊。”安说,“小鱼小鱼我有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没有想到我会跟一个小姑娘成为好朋友呢。” 我喜欢安说到“好朋友”这三个字,纯洁极了,高雅极了。 安有些忧郁地说:“小鱼要是有一天我们真的见面了,不知道你会不会嫌我长得不够帅呢?” “不会的。”我正儿八经地安慰他说:“我一生中最喜欢的人是我的爸爸,别人都说长得好丑啊,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 “那我就做你大哥吧,成了一家人以后,就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啦。” “你想得美,”我说,“我才不要和网友做什么兄妹的。” “是真的吗?” “是真的。” 我知道安有些失望,但这是我的原则。 安的聊天室有语音的功能。 我们很少用语音。 文字的交流也许更加地适合我们。 那天是我的生日,安说要给我唱一首歌,让我把语音打开。我把音箱的声音开得很低,但依然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安的歌声。那首歌叫《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多少喜乐在心中,慢慢游, 多少忧愁,不肯走,流向心头, 就像我在网里游,永远不会问结果, 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鱼不停游, 一天到晚想你的人啊,爱不停休, 沧海多么辽阔,再也不能回首, 只要你心里永远留我 …… 安的歌声清澈而明亮,像小河一样哗哗流过我的心头。我真的很喜欢。就在那样的歌声里,爸爸推门进来了。 他很温和地看了我一眼,递给我一根漂亮的丝巾做生日礼物,我当着他的面把丝巾挂在胸前,对爸爸说:“他唱歌挺好听的。” 爸爸说:“我把麦给你拿来,你也唱一首跟他比比,一定比他强。” “不要了,”我说,“我可不会唱情歌什么的。” “那就儿歌吧,”爸爸捏着嗓子唱说:“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我每天早上赶着他们到池塘里……”爸爸唱着笑着出去了,还替我带上门。 安也唱完了,问我说:“好听吗?” 我给他无数的掌声。 他说:“小鱼你也唱一首吧,我好想听听你唱歌呢?” “不行不行,我只会跳舞不会唱歌。” “那就说两句话吧,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不行不行,”我说,“还是网上聊我习惯一些。” “你呀。”安有些恶作剧地说,“你别不是哑巴吧?” 我哈哈大笑。 我对安说:“你放心,我不是哑巴,而且我的声音很好听,但是我不想说话,我只喜欢聊天,就是这样。” “怪女孩。”安说:“不过真的很可爱。” 我的手放在键盘上笑。 有一段时间,安很久都没来上网,我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一回事。网友就是这样,你只知道一个符号,符号一消失,整个人就完全地蒸发掉了,再也无处找寻。 我一个人呆在安空荡荡的聊天室里,发现自己有点想念他。 还发现,是因为安,很多的夜晚都不再寂寞。 我后悔没有认他做哥哥。 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心里的感觉总是千奇百怪的。就像我想念妈妈。我的妈妈不知道会在哪里,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都没有留在我的身边过。但我不恨她,我还是会常常地想她,背着爸爸想她,背着爸爸流泪。 我是一条没有妈妈的鱼。 只有在水里,才能感觉到隐约的温度。 所以我叫自己小鱼。 终于再听到安叫我小鱼。好亲切的喊声:“小鱼!” 我感到他几乎是冲进聊天室里来的,他气喘吁吁地说:“小鱼~~你在啊,真好~~~,我以为你~~不会在这里~~等我了。”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说,“你还没跟我说再见呢?” “对不起,小鱼,我去找工作了,走得好急,所以没有跟你打招呼。” “是吗?”我说,“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安说,“在她的老家的一所学校,做老师。上课的时候,可以看到高高的蓝天白云。” “是吗?真好。”我说。 “那里没有网吧,我可能很长时间都不能上网了。但是我会常常想你的。” “哦。” “等你考上大学,欢迎你到我那里来玩。我用自行车驮着你到处玩,好不好?” “好。”我说,“要是累了,我们就坐下来看星星。” “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可以跳舞给我看了。”安说。 我想说安,我不是她,但是我没有说。 我不想让安难过。于是我说:“好的。” 想到安就要跟我说再见,我忽然有一些舍不得。 安说:“有一些话我一直想说,你愿意听吗?”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提起来。我怕安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可是他没有,他说:“小鱼,开学以后,每天上网不要上到太晚啊。不然第二天上课会吃不消的。” “嗯。” “快点长大吧,”安说,“你这么聪明的小姑娘,一定会有最美好的前程。” “嗯嗯。” “别嫌我话多啊,”安说,“我希望你好好的,尽管你不答应我做你大哥,但在我心里也一直当你是妹妹的。” “嗯嗯嗯。” “这间聊天室就送给你吧,谢谢你陪我度过了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亲爱的小鱼。”安突然变得很抒情。 “不用客气啊。”我说,“我要祝你工作顺利。” 安真的跟我再见了,屏幕上打出一连串的8字:88888888888888888888888888888888 记得安跟我说过,那是他的背影。 我看着他的背影流了泪。 安走后我很少聊天了,有时会去那间聊天室看一看,坐一小会儿,给自己倒一杯茶。 我又拿起了高中的课本。因为安曾经说过,只要生命还在,就可以燃烧热情。 我有两件事一直没有告诉安。 第一是我也叫安。 第二是我根本不能跳舞,十四岁的那场车祸,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双腿。 亲亲我的小辫子 我是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他的。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男生,他和我一样走路上学。很多的早上和黄昏,他都是走在我的前面,背着一个和我的书包一样大的大书包。最初吸引我的是他的白袜子,他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袜子,球鞋倒是常换,蓝色的,黑色的,还有紫红色的,都很好看。他真的很安静,灰尘在他的脚下乖乖的,一点也不飞扬。不像我们班的男生,一分钟也安静不下来,压根不会走路,说得难听点,只会蹦。 所以他让我觉得新奇。 不知不觉中,我喜欢和着他的节拍走,不紧不慢,一步一换气,很舒畅也很愉悦。常常偷偷看他一眼,有些呆呆的,有些傻傻的。有一些漫不经心,还有一些莫名其妙。 这时已经是初夏了,我们每天经过的是一条两边有着浓浓绿荫的小道,阳光像顽皮的孩子从树缝里滴漏下来,偶尔跳到他的背影上,又呼地跳了开去。我突然发现我还有些喜欢他头发,不长也不短,像他人一样安静地贴在头皮上。 到了前方,他该拐弯了,不再与我同路。于是再赶紧偷偷地看上一眼,然后装做若无其事地埋头赶自己的路,心里期待着第二天早上的相逢。 因为这个,每夜的苦读,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我就要中考了,其实我不怎么紧张,我的妈妈要比我紧张得多。看书看到一半的时候,妈妈总是会进来,递进一个水果,或是端来一杯水,要不,就找点话来说。比如,她常常说:“麦丫,头发该剪了,不然早上起来梳头还要浪费不少时间呢。” 妈妈真是惜时如金,我不想顶撞她,就闭着嘴一言不发。我钟爱我的长发,每二天必洗一次头,其实每天早上梳小辫是我最快活的时光呢,从发梢到发端,再从发端到发梢,发丝绕着我的手指,发出丝一样的光。妈妈不是不知道我的喜好的,可是她总是强迫我去做我不喜欢做的事,这让我懊丧。 对付她唯一的办法是沉默。 可是我沉默多了妈妈也会不满意,她会担心地看着我说:“麦丫你也不能太文静,等你考完试,你还是要和李多一起玩玩,李多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了呢?” 李多是我小学的同桌,上了初中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不过李多有时候会来我家看看我,或者和我手拉着手逛逛街,一起去音像店里挑cd。我喜欢听歌,钱都省下来买cd了。挑好了再用随身听一路听着回家,一人一个耳塞子,看上去要好地要了命。不过我也搞不清我和她算不算好朋友,如果不算的话,那我就一个好朋友也没有了。 我想妈妈喜欢李多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成绩好,而且上得了台面,人越多说话越有条理,当着几千人演讲腿肚子也不会打颤。我就不同了,只要有一两个陌生人,舌头就会打结,想说的话在心里迂回千里,到了舌头就打个结滚回肚子里了,没出息得要了命。 不知道是不是名字的原因,李多的话真的很多,我们在一起,多半是她在说话,她们班上的事我了解得一清二楚,比如竞选班长的时候她是怎么舌战群儒的啦,比如收到男生的情书她又是如何巧妙处理的啦,再比如他们的班主任读了错别字是如何低头认错很有风度的啦。 就连他们班谁对谁有意思我都知道。 李多说我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跟我什么都可以说什么也不用顾忌。可是我真的和李多不同,有一些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别人讲,比如——那个上学放学路上遇到的不知名的男生。我要是说了,她一定会大惊小怪地说一个男生的背影有什么好看的哦,没准,她还会笑我思想复杂,想恋爱了。 我才不想恋爱,我觉得恋爱很无聊。 我想喜欢看一个男生的背影应该是和恋爱无关的吧。 何况在这么紧张的学业里,还能拥有一点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多么的不容易。 考试的前二个月李多来到我家,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她的头发剪得很短,显出尖尖的下巴和大大的眼睛。身上有一种莫名的香味,让我闻着有些些的头晕。她文绉绉地对我说:“麦丫,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像两条曾经分开的小溪,马上又要一起汇入大海喽。” “什么香味?”我嗅嗅鼻子。 “posion。”李多得意地说,“毒药香水,偷我妈妈的,洒了一两滴。” “李多,”我又看着她说:“干嘛把头发剪成这样?” “哪有时间啊,”李多嚷着说,“就是这样最好,早上起晚了,不用照镜子也敢往学校里跑!” “你真懒。”我说,“早起床五分钟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说得轻巧,”她呸我:“难道你不觉得早上的五分钟比五年还要宝贵。” 李多真夸张,我当然不觉得。我就是前一晚看书看到再晚,我也要准时起来梳好我的小辫,干干净净神清气爽地去上学,我才不会像李多那样,为了成绩不顾一切。 这一点也许是跟我爸爸学来的,妈妈总是说我和爸爸一样,有轻微的洁癖。虽然这个“癖”字是病字头,可我想“轻微”应该就不能算是病,而是一种良好的习惯才对。我的爸爸是个商人,在很多人看来,他是一个很优秀的成功人士,把一家公司经营得相当不错,给我和妈妈丰足富裕的生活,最重要的是,长这么大,爸爸从来都没有对我发过一次脾气。我考得再差,妈妈的脸色再难看,爸爸都是温温和和地劝妈妈说:“不要紧,让麦丫慢慢来么。” 爸爸常常在外面出差,可是他每次出差回来都不忘记给我和妈妈带礼物。别的女生拼了命想要的东西,我常常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能得到。我最喜欢的礼物是一个日本产的cd随身听,只要充足了电,可以连续听120个小时。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我多半是听着它的。爸爸甚至给我买过一个很漂亮的小手机,只是我没有用。爸爸说等我考上我们这里的重点高中,住校的时候,就可以派上用场了。妈妈曾经当着爸爸的面对我说:“你要是儿子啊,你爸爸更舍得花钱。” “胡说。”爸爸很少对妈妈这么严历:“麦丫有哪里不好?” 照理说,我应该很爱我爸爸才对。 可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我和爸爸很少讲话,就是讲话的时候,我感觉我们也很少互相看着对方,而且我常常会很害怕地想,也许,爸爸对我这么好并不是真正的爱我。 这一切,是缘于四年前的一件往事。 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让我刻骨铭心的往事。 我很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是星期五。春天的天很浅浅的绿着。我本该到秦老师家学琴,可是走到半路上我才发现自己忘了带琴谱,于是我半路折回了家,就在我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一个陌生的阿姨和爸爸挤在我家的那张沙发上,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像是一个人。那阿姨的头发很长,几乎遮住了爸爸的整张脸。我恍恍惚惚地立在那里,直到爸爸从沙发里站起身来,故做镇定地对我说:“麦丫,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拿琴谱。”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阿姨也站起身来,冲我微微地一笑,然后像一只鸟一样从和身边轻轻飞过,我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那是我在妈妈身上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我的目光跟随她而去,看到她彩色的裙摆出了我家的门,然后我调过头来看着爸爸。 爸爸软软地站在那里,一个一向高大的形象就那样在我心里暗暗地塌了下去,塌得我头晕目炫,然后他此地无银地对我说:“麦丫,你别瞎想。” “哦。”我说。 爸爸走过来抱住我的肩膀说:“别告诉你妈妈。” 我一把推开了他,但是我听到自己说:“好。” 那天下午我没有去学琴,我坐在江滨路上哭了两三个小时,然后我擦干眼泪回了家。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厨房里烧菜,我闻到炒土豆的好闻的香味,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很礼貌地跟他们问好,然后坐到钢琴前复习我的功课。 我什么也没有说。 那以后的很多日子,我也什么也没有说。我常常错觉自己会忘了这件事,可是又常常不知不觉地想起,就像是一个钝钝的旧伤口,本已经没有了疤痕,可当年的痛却还是那么的清晰和尖锐,不肯离去。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这件事让我变成一个寡言少语的女生,但是我就是不爱说话,可是妈妈老说,小时候的我是个吱吱喳喳的女孩子呢。 因为李多来过的缘故,妈妈又把剪发的事旧事重提,仿佛我的长发与她有仇,不除掉心里不痛快。 这不,晚饭的时候,妈妈就说:“妈妈带你去我常去的地方,把头发剪短一点,再做一下护理,你看你的头发都长到分岔了,再长下去就会枯黄的。” “不去了,”我说,“晚上还有好多作业呢。” “剪个头发不要多久,”妈妈执拗地说:“权当饭后散步,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我是懂的。” 偏偏爸爸不在家,我连一个救兵都没有,只好用老办法,不发表意见。趁她洗碗的时候溜回房间里看书去了。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妈妈在客厅里打电话:“真是谢谢喽刘师傅,有上门服务是最好的啦,这么晚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啊,可是我家姑娘就要中考了,现在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啊。” 我心里一惊,冲到门口问她说:“妈妈你在做什么?” 妈妈闲闲地挂了电话说:“你不是忙么,我找个人上门替你剪发总可以吧,不误你的事,你可以一边剪发一边听英语磁带。” “我不剪。”我急了,冲着妈妈喊道:“我说什么也不剪头发!” “你这孩子!”妈妈不解地看站着我说:“把头发剪短一点怎么象要了你的命?” “你让他别来了,来了我也不剪。”眼看没办法说服妈妈,我只好誓死抵抗到底。 这回轮到妈妈不吭声,坐到沙发上沉默,全当没听到我的抗议。 没过多久,那该死的门铃还是尖锐地响了起来。剪发的刘师傅想必是进门了,我听到妈妈很热情地招呼他的声音,还在替他泡茶什么的。 我可不允许谁来动的我头发! 别无选择,我只好将门反锁了起来。 结果可想而知,妈妈在多次叫门无效的情况下,低声下气地送走了刘师傅。气得七窍生烟,客人刚走便把我的门拍得山响。 我开了门,妈妈的头发已经乱了,有些憔悴有些无奈地盯着我说:“麦丫你说说看,你这样怪里怪气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不想剪头发。”我低着头说,“妈妈你别逼我了好不?” 妈妈伸出手来狠狠地拔弄一下我的辫子说:“这么长这么粗的辫子,你告诉我你们学校还有哪个女生是这个样子的?” “我为什么要跟人家一样!”我顶嘴。 “越大越不像话!”妈妈凶起来,“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是不是?妈妈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我都不知道妈妈在说什么,觉得冤枉,眼泪就一颗一颗地掉下来了,爸爸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看到这情景,一把把我搂过去说:“麦丫,怎么回事?” 妈妈气呼呼地说:“对啊,你自己告诉你爸爸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哭。 爸爸就说:“好啦,好啦,有爸爸在。” 爸爸的怀抱很温暖,记得小时候怕打雷,每次雷声一响爸爸都是这样把我搂在怀里说:“好啦,好啦,有爸爸在。”儿时的记忆软软柔柔的压过来,我终于止住了抽泣。但我还是于不知不觉中挣脱了他的怀抱。 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后爸爸责备妈妈说:“非让她剪发做什么呢,这样子不是挺漂亮的吗?麦丫喜欢就让她留着么。” “好好好。”妈妈赌气地说:“进了高中,看你老师还让不让你留!” “走到哪个山坡唱哪个歌,”爸爸打圆场说,“看书去吧,不剪发你妈妈顶多气一晚,考不上重点她可要气一辈子的!” “嗯。”我的声音低得我自己都听不见。 第二天一早,我居然是被热醒的。 一清早,阳光就已经铺天盖地,窗子里涌进来厚浊而干燥的空气,我最不喜欢的夏天看来是真正的来了。妈妈的气还没有完全地消掉,黑着脸给我做早饭,我胡乱地吃了两口,背着大书包出门。 我总是早早地上学,在林荫道上磨磨蹭蹭地走,直到他超过我,走到我的前面去,我的脚步才会正常起来。可是今天我刚一拐弯就看到了他的背影,看来他今天起得比我还要早。可是他的脚步好像有一点点的飘浮,走着走着,我就看到他在路边上蹲了下来。 我慢慢地经过他的身边,再慢慢地往前走,心里翻江倒海地想不知道他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呢?可是我快走到校门口了他还没有跟上来,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想了想,我飞也似地往回奔去。 他依然蹲在原地。 我也蹲了下来,问他说:“你没事吧,怎么了?” 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把我吓了好大的一跳。他挤出一个笑容说:“你是初三一班的麦丫吧,我知道你,你的钢琴弹得很好听。” “喂!”我说,“你肚子疼吗?” “过一会儿就没事了。”他说:“谢谢你。” 我想扶他起来,可是我不知道在光天化日之下扶一个男生妥不妥,于是我就那样傻傻地和他一起蹲在那里,直到他说:“扶我起来吧,马上这条路上人会多了。” “好。”我伸出手去扶他,可我手上的劲软软的,好半天才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我说:“你别上课了,要不去医院看看吧,你家里的电话是多少,我去替你打电话。” “不用了。”他慌忙摆手说,“一会儿就过去了。”说着说着他就站直了身子,脸色好像是比刚才好了一些。 “没事吧?”我不放心地问。 “你真好。”他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来,把书包往脖子上扯了扯说,“我跟你一个年级,是二班的陆天。我不是名人,你一定不认识我。” “你没事就好了,”我说,“再见。” “好的。”他说:“谢谢你,再见。” 我走了两步,又听到他在身后说:“再见小辫子。”他竟然叫我小辫子!我好喜欢这个称呼,可是我没有回头,是不想让他看到我突然红了的脸,于是加快脚步走远了。 那天一天的课,我都上得有些恍惚,我没想到会和他认识,更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还知道我会弹钢琴,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钢琴就过了十级,在校艺术节上表演过一两次,看来他的记性真是不错呢。 他说他叫陆天。 说实话,这名字不怎么样。 但自从那天以后,我就没有看到过陆天。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更改了作息的时间? 不过我没有过多的时间来考虑这些,因为中考已经真实地逼了过来。李多在电话里的声音是那么的踌躇满志:“麦丫,誓死考上江中的重点班,誓死再做同桌!” 江中有我们这里最好的高中部,凭我的实力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考得上。爸爸叫我放宽心,考不考上都带我去看海,妈妈骂他说:“有你这样当爸爸的,到了这个时候不给孩子加油鼓气,还拉她后腿?” “让麦丫轻松些不好?”爸爸说。 我并不感激,我老觉得爸爸假惺惺。 我也不知道我这样是不是很不好,可是我满腹的心事不知道该对谁说去,满心的结也不知道该谁来替我解开。我有些怕,怕自己是书上说的那种有心理疾病的人,看不到那个安安静静的背影,我整日里患得患失。 中考终于失利了。 我的分数想上江中,怕是花多少的钱也不行。 妈妈的唇边急出泡来,不是在外跑就是坐在家里打电话。李多倒是考上了,可是她不敢上我家来,怕刺激我妈妈。我整日关在我的小房间里,写很长很长的日记,有点想念一个叫我“小辫子”的男生,不知道他考得怎么样。但不管是怎么样,也许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他就像一篇旧作文里用过的很好的句子,只有淡淡而美好的回忆而已。 晚上的时候,妈妈终于缓了一口气,因为爸爸对她说:“莫急,我找到人了,就是多给点赞助费么,我承诺替他们更新电脑房。” “不要!”我慌忙摆手说,“我不会去江中上学的,你们千万不要为我花钱。” “别说瞎话。”妈妈说,“没考好就算了,还想事事自己拿主意?” 爸爸示意妈妈别出声,可是我的眼泪已经下来了。 “哭哭哭!”妈妈说,“就知道哭,也不知道你成天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爸爸很凶地把妈妈拉到他们的卧室里,然后独自出来对我说:“别怪你妈妈,她对你寄了太大的希望,受不了失望的打击。” 我什么也没说,是我理亏。 我突然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这念头把我自己狠狠地吓了一跳,我还不到十六岁呢。 可人的命运真的是那么的不同,就象李多,她永远都是那么幸运那么星光灿烂的样子,象我这样的平凡人,多一个少一个真的不要紧呢。 不管我高不高兴,我当然不能做自己的主。 没过多入,他们就替我办好了入学的手续,爸爸前前后后差不多花了十万块钱,我知道他们有钱,可是我不愿意他们替我花钱,隔壁的王力十八岁就公费到美国留学了,我念个高中还花这么多钱,真是让他们脸上无光。 所以那些日子我越发沉默了。更不爱讲话,李多来了,我也没话说。害得她忧郁地抚摸我的脸叹气。 我说李多我真的不想去江中念书,他们要是逼我,我真死了的心都有。 李多说你这是自尊心在作祟,一次考试说明得了什么?有了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把握,大家一个班里念书,谁会知道谁是真正考上的谁是花钱的?考大学的时候还不指谁比谁厉害呢。 我疑心李多是妈妈的说客。 拿到江中的录取通知书后妈妈的脸色就缓和了许多,跟我说话也是细声慢语的,还要带我出去旅游,可是我不想去,我宁愿整日呆在家里。 李多又说:“最近你们母校是出名了,报上电视里都在报道你们学校的学生陆天,得了白血病还考上了江中,高出录取线五分呢!” “谁!”我从书桌边跳起来。 “陆天啊,”李多说,“他好像不跟你一个班的。” 我跑到客厅里去翻晚报,报纸被我翻得一地都是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那篇报道:白血病少年勇抗病魔,中考结束喜得佳音。 旁边是他的照片。 真的是他,他叫陆天,他叫我小辫子。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像别的男生那样喜欢运动,为什么总是安安静静地走着路上学和放学。 我拿着报纸,手有些抖。 李多说,麦丫你没事吧,你怎么反应这么激烈? “没什么……”我搪塞说,“只是天天看到他,不知道他有病。” “这上面不是说吗?”李多指着报纸一字一句地念到:“瞒住了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以惊人的毅力取得了这样的好成绩……” 我一直强忍着,直到李多离开,我才悄悄地掉下了眼泪。 我突然很庆幸自己可以去江中念书,可是白血病听起来是那么的恐怖,我和他还可以做同学吗?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决定去医院看看陆天。 妈妈知道我要出门很高兴。她说:“就是,不要天天关在家里,出去好好玩玩。” “妈妈,”我说,“可不可以给我一点零花钱?” 妈妈很爽快地掏出一百块钱说:“天热,你要是逛街累了就和李多一起吃肯德基吧,别急着往家里赶。” 我点点头收下。 其实我是想用钱给陆天买束花,我知道看望病人最好是用花,因为鲜花可以让病房更有生气,也代表着美好的祝福的期待。 我想对他说:“我希望和你做同班同学。” 陆天很有名,我一问就问到了他的病房号。 当我拿着鲜花在他的病房门口出现的时候,他惊讶地坐直了身子看着我。我发现他更苍白了,头发和眉毛都稀稀松松的。 “小辫子,”他说,“你是来看我的吗?” 我说:“对不起,我不看报纸,也很少看电视,所以到今天才知道。” 陆天对他妈妈说:“妈妈这是小辫子,我每天上学路上都看到她,我们学校也许只有我和她走路上学呢。” 陆天妈妈很亲切,她接过我手里的花,招呼我坐,然后就拿着水瓶出去了。 我一向不会说话,一坐下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陆天说:“真没想到你会来。” “你什么时候出院呢?”我说,“我也念江中,我们要是在一个班多好。” “是啊。”陆天说,“多好。你的麻花辫子真好看,我第一次注意你就是你的麻花辫子,不过你不要老是塞着耳机走路,特别是过马路的时候,不然很不安全呢!” 从来没有男生这么关怀对我说过话,我更没想到他也会那么细细地观察我。赶紧说:“上了高中住校了,不过可以在周末回家的公车上听。” “你都喜欢谁的歌啊?”他问我。 “不一定,好听的我都听。” “什么时候听你唱首歌就好了,你的声音真的很好听。不过我好奇怪,像你这样可爱的女生,怎么老是独来独往呢?” “你别夸我。”我说,“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可爱。” “瞎说!”陆天看着我说:“小辫子你瞎说。”然后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本子来递给我说:“你想看看吗?都是我自己写的诗呢,我本来想当一个作家,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你说什么?什么叫不行。” “哈哈。”陆天很开心地笑着说:“不过有小辫子当我的读者也不错哦。” 我握着陆天的本子走出了医院,幕色四合,我突然发现我很久都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话了,舌头干干的,紧绷绷的。 其实说话也挺痛快的。 我在灯光下看陆天的诗。 他的诗写得真的不错。我竟然翻到一首诗叫《麻花辫子》。诗是这样的: 看到了 看到了 那清晨的阳光下 一掠而过的风景 是你美丽的麻花辫子 是我十六岁的少年 不敢为人知之的 甜蜜却张扬的心事 …… 我的心狂跳起来。 这是写给我的吗?这算是情诗吗?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写给我的情诗? 不管是不是,我都是那么的满足,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美好,从一个男生的眼睛里,那种美好真是让人心旌摇荡不忍舍弃。 就算被骂做不要脸,我也要这么想。 那以后我就常常出门了,爸爸妈妈都不知道,其实我是去医院陪陆天。 我去的时候多半是中午,医院长长的走廊里往往只响着我一个人的脚步,苏打水的味道闻惯了,还觉得有那么一点好闻。陆天说他是可以听出我的脚步的,我还很远很远他就知道我来了。 我说:“快开学了,很快就知道我们分不分在一个班了。” 陆天说:“小辫子不管我和你和你在一个班,你都要找个好朋友啊,你总是一个人,住校会很孤独的,晚上打开水也会怕的哦。” “我有个好朋友也考上江中了,她叫李多,不过她话真的好多的,我不敢带她来看你,怕你烦呢。” “呵呵。”陆天说,“我倒真的是更喜欢话不那么多的女孩。” 我把他的诗集还给他。他问我说:“你看过了吗?” 我点点头。 他突然有些神秘地笑了。 我想我知道他笑什么,当然我也不会说。 我买了很精美的诗歌读本给他。他靠在床头上听我给他读诗,我的声音细细的,我突然变得很上得了台面。护士小姐看着我的时候,我还对着她甜甜地笑。 然后她问我说:“你们是兄妹,长得可真像。” “是啊。”陆天说:“小辫子是我妹妹,她比我小三天。” 说完这话后的第三天,陆天就不行了。当我走到他的病床边上的时候,周围已经围了好多的人。然后我听到他说:“你们让开,让小辫子进来。” 他真的听出了我的脚步。 我走近他,听到他轻轻的喘息。他的头发和眉毛都没有了,可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干净和清爽。他轻轻笑着对我说:“小辫子,我可以摸摸你的麻花辫儿吗?” 我憋住眼泪点了点头,然后埋下了我的身子。 男孩白皙的手掌慢慢地伸了上来,然后轻轻地握住了我的小辫,他握得是那么的轻那么的轻,可是我感觉到重极了。人都差点站不稳。然后我看到他把我的辫子拿到了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他说:“小辫子,记得一定要找个好朋友啊,不然一个人好寂寞的。” 这是陆天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辫子,记得一定要找个好朋友啊,不然好寂寞的。” 当我跟李多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李多的眼泪已经流成河,她拼命地抱着我说:“麦丫啊麦丫原来你有这么美的故事。原来你这么会讲故事。你真幸运啊,你就像电影里的女主角。” 这时我们已经快开学了。 听说新的学校不许女生留长发,但我发现我已经不那么执着。我可以剪下我的小辫儿,那被一个叫陆天的十六岁的男孩子吻过的小辫儿,连同他的小诗,一起锁进我十六岁青春的抽屉,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重新坐到了我的钢琴边上,很久都没有弹琴了,我对李多说我想好好地弹一支老曲子,那就是贝多芬的《命运》。我弹得有些浑然忘我,琴声越过窗口随夏天的骄阳飞越四溅。我听到爸爸的摩托车的轰鸣声,他应该回家了,我愿意用我的美妙的琴声来迎接他的归来。因为我终于明白,在生命的薄与脆面前,所有的过错都是那么的值的原谅。不管有多老,因为只要还活着,就有改正的机会。 又何必老是为了一件小事耿耿于怀呢。 演奏的间隙,我腾出一只手,亲了亲我的小辫子。 我是不是有点特别 楼下的小张人上学了,背着崭新的“西瓜太郎”的书包,坐在他爸爸的自行车后面,唱着歌回家。张人喜欢唱的歌有点难登大雅之堂,比如“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唉,赤裸裸……”再比如“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啊……”张人他爸爸给他唱得不好意思,就一路打着他的屁股上楼。 我要是放学晚了,听不到张人唱歌,就必然会看到他在楼下玩泥巴,簇新的运动服上东一块西一块的脏。张人的妈妈是我喜欢的人,我叫她苏阿姨。苏阿姨在日报做编辑,人长得很舒服。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做起事来却毫不含糊。日报上关于我们学校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来采访和报道的。我有时在楼道里碰到她,她就会亲亲热热地扶着我的肩和我一块走,长长的裙摆在我硬帮帮的牛仔裤上拂来拂去。我甚至可以闻到从她身上传过来的淡淡的馨香,象三月清晨的空气里一种植物的气味,仔细地嗅总是嗅不到,不经意中却又悄悄地钻进你的鼻孔,让你说不出的喜欢。每当那时我就竭力装出矜持的样子,走路也尽量合着她的节拍,不急不缓,害怕泄露出我大大咧咧叽叽喳喳喳的本色来。 我的大大咧咧和叽叽喳喳是我妈妈的一块心病。她总认为我成绩不太好主要就是这个原因。脑子里刚记一点东西,哗哗啦啦就全从嘴里蹦出来了。我的妈妈是不知道要是我哪天在她面前不讲话了会更让她担忧。比如我们班的秋丽,她回到家里三天也没有一句话,吓得他爸爸连连跑到医院里去咨询他女儿是不是得了青春期忧郁症。其实秋丽跟我们在一起话可多了,说上几个钟头也可以不歇一口气不喝一滴水。秋丽跟我说过知心话,她说她觉得父母没劲透了,一和他们说话就犯恶心,所以才闭口不言的。 我觉得秋丽这样说也是有些过份,做父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秋丽对着我发牢骚的时候我就老气横秋地说你要学会和你他们沟通沟通,天下的父母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秋丽蒙着眼睛说齐盈你不懂,他们自私自利,他们想我好还不都是为了面子。 爱面子倒真是大人们的通病。比如我考试总上不了九十分,可要是有客人来我家问起,我妈准保说是八九十分,末了还假谦虚地加一句太差太差没出息什么的。还有,我在班上明明只是个小小的生活委员,要知道我可从来没为这个官衔得意过。可我爸爸还就喜欢在他同事面前吹嘘:“我那个女儿啊,爱唱爱跳爱说,在学校又是个干部,哪能放多少心思在学习上,考高中能考上个二类重点我就心满意足了。”不过即便如此将心比心,我还是不能理解秋丽,总不能为这些小事就不和父母讲话吧,我顶多昧着良心在心里想一想:“要是苏阿姨是我妈妈该有多好!” 也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喜欢上苏阿姨的,就是对她有一种淡淡的迷恋。喜欢看她走路的样子,更喜欢她骑车时休闲味极浓的背影。这种迷恋和对偶像的祟拜是截然不同的。我的偶像是以前在北京国安队现在去了前卫寰岛队的高峰。我迷高峰可以为了他大喊大叫可以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但我对苏阿姨的喜欢却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过。我希望长大后能做一个和她一样的特特别别的女人,这种理想总归有点羞于启齿。当然也不是说我象我妈妈那样的女人不好,我妈妈从不偷看我的日记,不当着我的朋友骂我,也不太干涉我迷足球,但就是太普通,走在大街上也绝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所以我希望我的妈妈会采访,会写新闻,会穿带香味的飘逸长裙,会说唱歌一样的普通话。受她的影响,我就不会是这样一个没有名气的土里叭叽的女生。不过这些都是我心里秘密的愿望,我那处在更年期的妈妈有点小气,有一次我爸爸只说她现在比以前稍胖了一点她都大哭了一场,我可不敢造次。一有机会我总是趴在她耳边甜甜地说妈妈我真喜欢你真喜欢你,其一是拍马屁,希望她能网开一面让我看看甲a比赛什么的,其二则是弥补内心深处对她的不满的愧疚。真是装模做样到了极点,有时想想,自己简直就跟忻晓差不多。 忻晓是我们班班长,是我所见过的全世界最装模作样的人。当着老师一套背着老师一套,还动不动就打谁的小报告,全班同学都或多或少有点恨她,她却偏偏是老师的宠儿。我骨子里很瞧不起忻晓,成绩好又怎么样,都成大伙的公敌了,还神气活现的干什么呢!不过忻晓也不是没有跟屁虫的,刚来的插班生郭晶晶就是,一天到晚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她根本就不知道忻晓跟她好不过是因为找不到别的朋友,还有就是把她当作绿叶来使用,没有绿叶,鲜花又怎么会好看呢。忻晓还不知背着她说过多少次:“郭晶晶,土里土气,象个农民!” 就是这个忻晓,让我尝够了倒霉的滋味。 事情得从一次清洁卫生说起。 由于我是班上的生活委员,所以每天做完清洁后都是由我负责检查验收,关好门窗后最后一个离开。那天该忻晓所在的小组做清洁。大家都在热火朝天的干着,只有忻晓,站在座位前不知在收拾什么东西,几张破卷子拿在手里叠来叠去。忻晓不爱做清洁是出了名的,每次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逃掉,有时没办法了,还让郭晶晶替她做。她们组的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那一天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我就说:“忻晓,做完清洁再收拾书包还来得及。”忻晓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指着办公桌上的一大堆作文本微笑着慢吞吞地说:“我的生活委员大人,这是今天下午的作文,吴老师叫我收齐了一定要送去,她晚上要抽空看的。有什么事,留着我回来做吧。”说完抱着本子扬长而去。忻晓这一去自然是老半天没有踪影,男生赵家扬倒完垃圾后回来劝我:“算了,齐盈,人家是这班上的贵族,我们啊,惹不起躲得起!”可我那天就是气顺不下来。大家都走了以后,我照例检查门窗有没有关好。不经意中我一眼瞄到了忻晓放在桌肚里的书包。忽然之间,我计上心来,迅速地关好门,我逃一样地飞奔出了学校。对!让忻晓拿不到书包,让她做不成作业,让她也尝尝被老师骂的滋味!走到大街上,我喘喘气,发现街两边的梧桐树已经开花了,我拍着粗大的树干一路往前小跑,我甚至能听到树汁在树干里欢快流动的声音,我对自已说你没有错,你这么做叫惩恶扬善。 第二天早上我去的很早,开了教室门,发现忻晓的书包果然还在,红色的书包带气急败坏地从桌肚里耷拉下来。我心中窃喜,昨天数学老师发下的试卷练习今天是一定要交的,她忻晓平时催没交作业的同学倒是神气惯了,我倒看看她今天怎么办! 正想着呢,忻晓急匆匆地跑进来,进门就冲到她位子上,把书包拿出来往桌上用劲地一摔,对着我吼道:“齐盈,你昨天干的好事,明明知道我还没走,为什么要把教室门关上!” “是吗?”我不紧不慢地说:“我怎么会知道?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 忻晓没再说什么,只是“哼”了两声,就坐下赶起作业来。我笑笑,才不怕她告状去呢! 不出我所料。两节课后,班主任吴老师就把我叫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问我:“昨天是你锁的门?” 我说:“是的。” “你看见忻晓的书包了吗?” “没有。”我说:“看见了我就不会锁了。她说给你送作文本去,一去就是好半天,我以为她早回家了。” 吴老师迟疑了一下,又问到:“今天早上也是你最先开的门?” 我给问糊涂了,说:“每天不都是这样的吗?” “开门关门时有没有人跟你在一起?” “没有。”我摇摇头。 吴老师皱了皱眉说:“齐盈,不是老师不相信你,可是,忻晓说,她放在文具盒里的五十元钱不见了,所以,我必须找你来问一问。我已经打电话问过忻晓的妈妈了,她说昨天的确是给了她五十元钱,是让她到新华书店买参考书的。据忻晓说,那钱下午上作文课时她还看见的。” 吴老师话音一落,我脑子里就轰轰地乱响起来,天地良心,我可是碰都没碰过忻晓的书包呀!可是,叫我怎么能说得清楚呢! “我,我,这事跟我可没什么关系。”我涨红了脸解释说:“忻晓她一定记错了。” 吴老师把手放到我肩上,来来回回地抚摸着,用一种我听起来很不真诚很害怕的语调说:“老师说了,我相信我的每一个学生,有时做错一件事不要紧,及时挽回就行了,老师会为她保密的。” “可是--”我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我只好拼命地摇头说:“不是我,吴老师,真的不是我……” 这时,上课铃尖锐地响起来。吴老师叹口气说:“你再回去想想吧。”接着又试探地问道:“郭晶晶说她昨天在校门口等忻晓出来,看见你跑得飞快地出了校门,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没有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第一次体会到了“绝望”这个词的含义。我低下头,飞奔出了办公室,操场上的冬青象一双双无助的手在风里招摇。我跑到教室里,数学师已经在讲台上讲例题了,他好象很不高兴我的迟到,做了个很不耐烦的手势让我进教室,我想他也一定知道了些什么,一个很不光彩的词将从此罩在我的头上-“小偷!”我一步一步艰难地捱到座位上,终于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起来。 事情很快就在班上传开了。由于一直找不到证据,倒也没把我怎么样。但是我恨死了忻晓,都是因为她,我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就算不是“小偷”,至少也算是一个“重大疑犯”,虽然也有不少同学劝我不要把这件事放心上,忻晓嘛,谁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也许她的钱早就掉了也不一定。但是在他们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却能够看出他们眼底努力要藏起来的怀疑。也就是从那天起,我毫无选择地变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的女生,一想起忻晓的五十元钱还没找到我的心就一阵阵的发凉。我在饭桌上不再喋喋不休也终于引起了爸妈的怀疑。 妈问我说:“齐盈,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没有,没有!”我赶紧摇头,我可不想把这事告诉他们,没准,他们也不会相信我。 妈妈停下筷子来,看了我半天后说道:“我说齐盈,你该不是动了什么歪心思吧,这马上就初三了,思想可不能开岔哦。” “你都说什么啊!”我把碗“啪”的一摔,回我自己房间去了。我听见爸爸对妈妈说:“这半大的孩子花样最多,看来我们也不能够对她太放松。要好好管管。” 我傻傻地睡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满是灰尘的吊灯象忻晓没心没肺的眼睛。我在心里设计着无数个让忻晓倒霉的计划又一个个地把它们推翻。最后我终于想通了,就是忻晓倒霉了那又怎么样呢,我身上的这层阴影是永远也除不掉了。难道我要背着这个罪名直到我初中毕业,甚至高中毕业吗?谁会相信我呢? 第二天早上上学,又碰到了苏阿姨。她一看见我就说:“齐盈怎么了,有心事?” “没有。”我低着头说。 “是啊,”苏阿姨笑着说:“齐盈成大姑娘了,有秘密了,是不是?”她一边说一边手又放在我的肩上来,我又闻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香味,那可真是一种亲切的味道,我压抑不住地想对她诉说我心里的委屈。我不明白我妈妈为什么就不能带给我这种掏心掏肝的亲切感,为什么总是把一切都往“歪心思”上想。只可惜楼梯太短了,早上上班的时间又那么紧,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苏阿姨已经走到了她的自行车前。我只有对着她牵强地笑了笑。 苏阿姨骑着车远去了,她的背影看上去还是那么的令我心仪。以前我总是很敢设想我自已的未来,想我到了三十几岁也可以象苏阿姨一样的风情万种事业有成,但是现在我很害怕,长大是一件很冒风险的事,一不小心就有个小沟小坎在前面等着你,让你狠狠地摔一跤,从此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看人。难道这一切是勇敢和自信就可以解决的吗?我很怀疑。 走到校门口就碰到了郭晶晶,肯定是在等忻晓。见了我,一副躲躲闪闪的样子。“喂!”我朝她喊过去:“奴才在这里等你的主子,是吧?” 郭晶晶瞪了我一小会儿,不敢说话,提着书包跑远了。说实话,我心里瞧不起郭晶晶,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可她好象偏偏就没有,整天奴颜媚骨的,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虽然我欺负了她,可是我一点也不快乐。 就在闷闷不乐中,初二结束了,暑假到来了。我在那次考试中考得一塌糊涂。最喜欢的夏天对我也就成了一张贴在窗口的火辣辣的明信片,涂满了我内心的不安和爸爸妈妈的焦虑。整个暑假,我几乎都呆在家里,强迫自己整天对着书本,我曾经想过,要是有一天我的成绩超过了忻晓,或许,这个世界对我就会变一种颜色,但这简直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忻晓次次是全年级第一,我和她之间,隔着七八十个想拼命考进重点的同学,隔着那么多不懂的习题和怎么也背不住的英语单词,仅仅一年的时间,是无论如何也不够的啊。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新学期刚一开学,忻晓却对我热乎了起来,首先是在一次上学的路上,忻晓从我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地告诉我说:“齐盈你知道吗,今晚有场球赛,七点半,高峰会上场!”这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新闻,我奇怪的是忻晓干吗会和我说话,以前在路上碰到我,她都是昂着头走过去的呀。还有足球,我敢保证忻晓压根就不懂,她所知道的不过都是些软绵绵的歌星而已。可是忻晓一边说一边还将手伸过来挽住我,好象我和她亲密无间。 我没好气地推开她说:“和小偷说话你难道不怕有失身份!” 忻晓讪讪地松开我说:“其实上次的事是我错怪了你,直到暑假里我才知道这事究竟是谁干的,我很后悔,希望你不要计较。” “是吗?”我说:“既然是这样,我要你在老师和同学前为我澄清这事。” 忻晓面露难色的说:“只是这个真正的小偷,我想给她留点面子。” “你真的知道这事是谁做的?”我问。 忻晓点点头,趴到我肩上来神秘兮兮地吐出了三个字“郭晶晶。” “真的?”这倒真让我惊讶。 忻晓叹口气说:“暑假里,她向我吐出了真相,还把钱还给了我。我也不怪她,她这么做,完全是一时糊涂,你也知道了,她是个插班生,能到我们这里来借读不容易,家里条件又不好,万一有个闪失,她一辈子就完了,虽然你为她受了不少委屈,但是我相信你也会原谅她帮助她的对不对?” 我简直没想到在我眼里一向自私自利的忻晓会说出这样的话,那一瞬间,我真的被感动了,我几乎是不加思索的脱口而出:“反正这事已经过去了,你放心,我不会为难她的。” 忻晓高兴地握住我的手说:“齐盈,我真是没有看错人,其实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真的,在这个班上,我最欣赏的也是你,敢做敢为,热情大方,不象他们那样小气,所以我才决定一定要告诉你真相。但是为了郭晶晶,请你千万不要把真相说出去。我们会感激你。从今以后,不管你怎么想,我会把你当做一个值得信赖的好朋友。” 我是压根没想过要做忻晓真正的好朋友,我可不想成为大家不喜欢的人,也不想被别人把我误会成郭晶晶一样没出息的人。我所在意的是忻晓说我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每当和忻晓在一起的时候,借了她的眼光来看我自己,我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要知道从小到大,我就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女孩子,长相一般,成绩一般,家境一般,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东西。但是我内心深处,却总觉得自己和别人是有点什么不一样的,或许这就是忻晓所说的“特别”,尽管这种“特别”是一个我不喜欢的人看出来的,它依然让我情不自禁的满心欢喜。 但在不知不觉当中,忻晓和我之间的交往还是多了起来,起初都是她主动地来接近我,一下课就挨到我的座位边来和我聊天。忻晓跟你说话的时候喜欢用眼睛认真地看着你,不管你感不感兴趣的话题,都让你不好意思对她衍了事。后来,她开始告诉我一些她的学习经验或者借给我一些她不知从何处搞来的复习资料,你别说,还真有用,我上次的英语居然考了91分,这其中不能不说没有忻晓的功劳。怀着一种比较自私的心理,我对忻晓也渐渐热情了起来。有一次秋丽问我:“齐盈你用了什么法术,让我们忻大班长也突然间对你鞍前马后起来?” 我笑笑没说什么,心里却是莫大的满足。至少在别人的眼睛里,是忻晓想要和我做朋友。象秋丽这么笨的人并不多,这个班上大多数的同学用脚趾头想也应该想得到,忻晓这么做当然是因为上次那件事对不起我,这样一来,我的“冤案”不也就等于澄清了吗。 只是郭晶晶,看着我的眼神总是躲躲藏藏的,让我有些于心不忍。从忻晓的嘴里,我已经知道了不少关于她的故事,她老家在农村,家里很穷,为了念书,借住在她叔叔家,其实也就是她叔叔家的小保姆,每天回家还要做不少的家务事,到晚上十点左右才能看书做作业,真是个可怜的女孩,要不是忻晓叮嘱我不要把知道真相的事表露出来,要给她留一点面子,我真想告诉她我不在乎,就是把这个黑锅替她背到底我也不在乎。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开始发现,原来我真的一直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也许这就是忻晓所说的“特别”所在。而且,被自已的善良所打动也真的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我开始愿意真诚地去帮助别人,也开始努力地想去成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说到底我还真有些感谢忻晓,要不是她,我也许至今还是一个为了一些小挫折躲在心屋里自怨自艾不思进取的女孩呢。 转眼又是冬天。我们这座城市里的冬天开始变得越来越温暖,树骄傲地绿着,高中部的女生们穿着长长的裙子在校园里穿梭,冬天的黄昏也就加进了不少春的诗意。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忻晓敲开了我家的门,手里捧着一大叠复习资料,说是专门送给我的。忻晓坐在我的小屋里,也是那种很认真的表情,她说:“齐盈,好朋友是一种感觉,你相信吗?我和你之间就有那种感觉,,你可一定要考上重点哦,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在一起,就不定还能分在一个班,说不定还是同桌呢,你说对不对?” 我指着那一堆资料说:“你把它们给我了,那你怎么办?” 忻晓笑眯眯地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保送,不用再考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忻晓说:“我以后有时间,还可以帮你补补功课,你不觉得我讲课还可以吗?” “忻晓,”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干吗要对我这么好,要知道我以前一直很不喜欢你。”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忻晓很诚恳地说:“都过去了,我只希望这个班的同学都不要恨我,都能理解我,其实要做好一个班长真的很难。对了,齐盈,听说日报的苏南老师就住在你们楼上?” “是的。” “是这样的,”忻晓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大叠纸说:“这都是我课余写的一些小文章,我想请她提点意见,你可不可以带我到她家里去一下。” “当然可以。”我说:“苏阿姨跟我可熟了。”虽然这话有些吹牛的成份在里面,但也的确是我心里很长久的一个愿望啊。 苏阿姨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当她和忻晓谈话的时候,我站起身来到隔壁房间看小张人和他爸爸一起玩电脑游戏。小张人的手指在电脑上熟悉地跳来跳去,我真是由衷地羡慕他能成长在这样的一个家庭。我听见忻晓在那边用有些做作的普通话在说:“现在的中学生写的文章都太空泛了一些,为赋新词的东西太多,没有真情实感……”我又实在有些羡慕忻晓,不管怎么说,她有她的理想和追求,我却好象什么也没有。 从苏阿姨家出来后忻晓显得很兴奋,她告诉我苏阿姨会把她的文章转交给日报副刊部负责“校园青草地”的责任编辑。“等我的文章发表了,我请客。”忻晓财大气粗地说:“去‘一枝春’美食城。” “校园青草地”是每个星期三刊出,第一个星期三我和忻晓特意去买了报纸来看,没有,倒是有三班吴昊的一篇《初三的心情》,第二个星期,还是没有忻晓有文章,看得出来她的心情糟透了,跟我说话也是强颜欢笑的样子,我实在有些不忍心。晚上的时候,我就去问了苏阿姨。苏阿姨笑着说:“你们这些小姑娘不要这么急,哪有这么快呢。” “可是,”我嗫嚅地说:“忻晓她真的很着急。” “我看你也很着急,对不对?”苏阿姨的眼睛一直看到我心里去。 “我,她是我的朋友,我不想她难过。” “再等等,好吗?”苏阿姨说:“做事想成功,就要有耐心。” 我把苏阿姨的话告诉了忻晓,她显得有些不耐烦,过了半天,忻晓说:“齐盈,你可不可以去跟苏老师说说,让她帮我请那个编辑早一点替我把文章发出来,就说,就说马上要评三好生了,这也是很重要的条件之一。”忻晓的眼神里含满了渴求的意味,我不忍心拒绝她。” 于是我又再一次坐到了苏阿姨的家里。我结结巴巴地重复了忻晓的要求后,苏阿姨坐到我的身边来,她温温柔柔地说:“齐盈,你可真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愿意这样地帮你的朋友?” “不知道。”面对苏阿姨,我只能实话实说:“我以前很不喜欢她,可是后来,她对我很好,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帮助她,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没有,没有。”苏阿姨拍拍我的肩说:“你告诉忻晓,是好文章,我们一定会发出来的。我答应你,再去催一催那个编辑,好不好?” 那天苏阿姨一直送我回到我家门口,她最后对我说:“好好努力,拿个好成绩,要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可以帮你。” 我总觉得苏阿姨的话中有话,但我体会不出来它真正的含义,我一向不是一个敏感的女孩子,也一向不愿为一些想不破的事去费脑子,但是我知道苏阿姨的话没有错,是的,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能把我送进重点中学。 寒假到了,忻晓的文章没有发出来。寒假过了,忻晓的文章还是没有发出来。那些日子忻晓对我的态度又变得冷漠起来,我想她一定是怨我帮不上她的忙,可是我已经尽了力,再加上我得很下功夫去应付我的功课,我也就想不了那么多了。 就在复习进入最紧张的阶断时,班上又出了一件事:秋丽失踪了。吴老师那两天总是忧心忡忡的,她把我们关在教室里,要我们使劲地回忆秋丽失踪前的种种细节,可谁也想不起丝毫有价值的线索来。大家都在埋头苦读,谁还会记得秋丽说过些什么话做过些什么事。可是秋丽就是不见了。我去办公室交作业的时候,看到秋丽她妈妈趴在吴老师的办公桌上哭泣,她哭的真的是很伤心,我看到吴老师好几次想劝她,却只好欲言又止。我记得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还看到秋丽背着书包走出校门,跟往常没什么两样,我要是知道她第二天会离家出走,那我一定会去劝劝她,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过不好,家里人还会这么伤心,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不可以和大家商量商量呢。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秋丽已经走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回到家里,妈妈正在烧菜,烧得很香。我实然想到要是有一天我不见了她也一定会很伤心,就不定比秋丽的妈妈还要伤心,一想到我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我妈妈也会象秋丽的妈妈那样我的心里就酸起来,我冲到厨房里,隔着里面的一团雾气说:“我这次拼死拼活也要拿出最好的成绩给你们看。”说完我就回到我的小屋里看书了。我想妈妈一定会觉得奇怪,那就让她奇怪去吧,奇怪之余,她还一定会有高兴的感觉的。让父母高兴是儿女的义务,我相信秋丽要是能看到她妈妈为她那么伤心的哭,一定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和各种摸拟考一起铺天盖地而来的,是各式各样的评选,各级三好生,优秀学生干部,优秀团员等等等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全年级唯一的一个名额--省级三好生。为了发扬民主,学校规定每班先推选出一个,再由学校推选出一个。 推选活动是在下午第三节的自习课上举行的。吴老师先说了一段话,她说:“在我们班上,大家心里都应该清楚谁最有资格获得这一殊荣。我想,我们班上选出去的同学最终入选,也是我们这个班级体的荣誉,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认真地来做这一件事。谁心目中有了理想的人选,请举起手来,并说明你为什么要选他。” 吴老师的眼睛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没有人举手,于是她把副班长王峰从座位上叫了起来。王峰把个头低了半天,最终说出了吴老师盼望已久的两个字:“忻晓。” 我想王峰这么说是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气的,我分明看见下面不少同学在扁嘴巴。坐在前排的胖子李雷头转过来,那嘴型分明在说“马屁精”,逗得不少同学吃吃地笑起来。 偏偏吴老师没看见,还不肯放过王峰地问道:“那你说说看,你为什么选她?” “她,她成绩好。”王峰一边说一边头埋得更低了。吴老师让王峰坐下,然后问大家还有没有别的人选,自然还是没有人举手,于是吴老师说:“看来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如果没有什么别的想法,那我们就决定推选我们的班长忻晓去争取这个荣誉,相信她会为我班争光。”然而就在这时,一支手臂却在大家的眼光中慢慢地举了起来,举手的不是别人,正是忻晓的跟班,郭晶晶。 几乎在站起身来的同时,郭晶晶说出了一句足以让全班同学跌破眼镜的话,她说:“我不同意。” “哦?”吴老师显然也是非常的吃惊:“据我了解,,自从你来到我们班上,忻晓在学习上可没有少帮助过你,你对她还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呢。” 郭晶晶看了看全班同学,脸上是那种让我们觉得陌生的坚决和勇敢,在这之前,我们从来没有听见郭晶晶这么流利地就过话。她说:“我是一个插班生,刚来到这个班上的时候,我就明显地感觉到我和大家的不同,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那个时候,忻晓对我好,我真的很感激,就是大家叫我跟巴狗,叫我奴才我也不在乎,况且,我希望跟忻晓在一起,我的成绩能够再好一点,这样才可以继续在城里借读下去。可是,现在要毕业了,我却想说一说真心话,不管我的话是不是管用,我也一定要说,因为再不说的话,也许就一辈子没有机会了,要是考不上中专,我就永远进不了课堂了。我今天要说的是,忻晓虽然成绩很好,但我觉得她不配做一个省级三好生。首先,她不团结同学,班上很多同学都受过她的欺负。其次,她不爱劳动,每一次清洁卫生都借故溜掉。还有,她还为了报复同学,故意撒谎。”说到这里,郭晶晶从口袋里拿出五十块钱来:“这是忻晓交给我的五十元钱,其实那一次,她的钱根本就没掉,为了怕老师家长找出来,她交给我替她保管,她说齐盈没安好心,她要让她身败名裂。后来,忻晓告诉我就这五十元钱不用还她了,要我保守这个秘密,所以,我一直都没有说出来,但是我很后悔,”郭晶晶就到这里眼泪开始啪啪地往下掉:“我妈妈一字不识,可是她从小就教育我,人穷志不要穷,我却没有做到,请老师和同学惩罚我。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郭晶晶的话一完,全班一阵喧哗之声,不知是谁带的头,继而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谁也说不清这掌声代表的是什么,但它一经响起就经久不绝。这一次吴老师没有制止大家,忻晓在一片掌声中哭着冲出了教室。 几天后,秋丽回来了,据说她没走多远,就在邻近的市里闲逛。秋丽回来后惊讶地说她只是走了十几天,怎么班上就好象团结了许多似的。我问秋丽你后悔离家出走吗,秋丽说不,一点也不,不出走,她永远不知道家对她有多温暖多重要。 受过打击后的忻晓变得很安静。我想她一定会因此而成熟许多。我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她,她曾经说过,我是一个特别的女孩,这句话曾经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和快乐,但她对我说的许多话都是假的,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也是在撒谎。还有苏阿姨,她也对我说过我很特别,也许她是早已看出忻晓和我好不过是想发一篇文章,苏阿姨口中的“特别”是不是说我傻乎乎的呢?可是我谁也没有去问,我一如即往地准备我的中考,从忻晓和郭晶晶的身上,我已经知道,要做一个特别的女孩并不难,难的是做一个诚实而善良的好女孩。这样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家庭中长大,不管有什么样的爸爸妈妈,她都会幸福而快乐。 木壳收音机 这一天对于女生佳敏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一天。 她将去参加电台举办的一个听友联谊会。淡蓝色的入场券静静地躺在梳妆台上,佳敏一边梳头,一边满心欢喜地看着它。还是梳成双小辫儿吧,佳敏想,海天在电波里说过,他喜欢女孩梳着简单的双小辫儿,从都市繁华的背景里走过,清纯而又自然。 佳敏的满心欢喜都是因为海天。海天是这座城市里有名的主持人,他主持的节目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都市情缘》,佳敏几乎是天天听,她喜欢极了海天的声音,磁磁地穿过夜空而来,说着佳敏想说又说不出的一些心情。终于要见到他,叫佳敏怎能不快活。 好友欣如在楼下直着嗓门叫她,佳敏一边应一这背着包旋风似地下了楼。欣如笑着拍拍她说:“悠着点。”欣如不喜欢海天,其实她连广播也不听,她喜欢的是张惠妹,喜欢看她在mtv里野野的样子。佳敏总是不理解地说:“张惠妹有什么好,疯婆子似的。”欣如就说:“海天算什么,二姨娘一个!”互相诋毁彼此的偶像,倒也不影响两人的友谊,这不,欣如还是陪着她去看海天。 到了目的地,才发现来的人真是多,佳敏和欣如勉勉强强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欣如指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初中女生对佳敏说:“瞧你,怎么沦落得和她们一样。”佳敏并不辩白,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喜欢和别人的喜欢总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主持人们开始进场,佳敏看见一个清瘦的男孩在属于海天的位子上坐下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欣如凑到她耳边说:“矮了点,瘦了点,黑了点。”一面说一面咕咕地笑。可是佳敏觉得挺好,跟她想像中没多大出入,佳敏并不喜欢高或胖的男孩,觉得他们多少有些愚笨。男孩就应该像海天这样,模样身高在其次,带点艺术家的气质,就让人心仪。 整场联谊会气氛热烈,主持人们一一发言,并和喜欢他们的听友唱歌,做游戏。轮到海天的时候,他很真诚地向大伙表达了内心的感谢,感谢大家长期以来对他节目的支持和帮助。海天说着就拿出一张贺卡来,他说:“这是我收到的礼物中我最珍惜的一份,大家可以看到,这么小的贺卡上,用不同的彩笔一共画了99颗星星,上面只有一行字:星空下永相伴。我真的希望,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心愿,也是在座的每一个听友的心愿!送这张贺卡的听友名叫佳敏,我很想知道她今天有没有来,如果她在的话,我想请她上台来和我一起唱首歌。” 欣如尖声地叫起来,拼命地把佳敏往台上推。在众人的目光中,佳敏浑浑噩噩地朝台上走去。真没想到自己随意寄的一张卡,竟能得到海天如此的重视。 “你就是佳敏?”海天一面问一面向她伸出手去。 佳敏有些紧张地点点头,这是佳敏第一次和男生握手,她感觉到海天的手很大,一下子暖暖地包住了她的,脸上的红潮就上来了。 “《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会不会?”海天笑着问。 “会。”佳敏说。 好在佳敏有不错的歌喉,她和海天的合作博得了满堂的喝彩。唱完后海天还送给她一份纪念品,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壳收音机,暗黄色的木质,看上去很古典,市场上很难见到。佳敏视若珍宝。 那晚,佳敏躺在床上听海天的节目,用的就是那台小小的木壳收音机,收音机的效果并不是太好,但佳敏不在乎。海天用很长的时间来说白天的那联谊会,当然也说到了佳敏,佳敏的贺卡和佳敏的歌。佳敏静静地躺在那里,看夏夜的风轻轻地吹起窗幔,满天的星星一动不动地挂在天宇,泪水慢慢地涌出了眼眶。 原来幸福的泪是如此别样的滋味,佳敏满足地想。 转眼暑假过去,佳敏迎来了繁忙的高三。 学校开始规定上晚自习,每天的晚自习都是做密密麻麻的习题,做得你回家的路上腿肚子都打颤。偶尔轻松一点的自习,班主任老师也会在教室里走过来走过去地检查谁的耳朵里有随声听的耳塞子,于是佳敏离海天的节目远了,只是不知为什么,有时和别的男生说着话,或是看到一个清瘦的男生远远地从对面走过来,佳敏都会突地想起海天,想起他的声音和他的手暖暖地握着自己的感觉。“真不要脸呃,你!”佳敏在心里骂自己。不过佳敏并不恐慌,这应该就是书上所说的暗恋吧,悄悄地埋在心里,也没有什么不好。 直到那一次模拟考。 那一次模拟考佳敏失败极了,连一向成绩平平的欣如总分也比她高出四十来分。欣如问她:“你怎么了?”佳敏摇摇头,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么简单的题目也会做错。 晚饭的时候,妈妈轻描淡写地说:“我替你收拾房间,床头上的几本杂志和收音机我收起来了,你要喜欢,考完后再给你。” 佳敏急急地说:“杂志我不要了,收音机你还我。” “都什么时候了,还听收音机。”爸爸声音沉沉地说:“我们一向给你自由,你也不能太放任自己。” “不是,”佳敏一急眼泪就快出来,撒谎说:“那是欣如送我的生日礼物,要是她来看不见,会说我不珍惜。” “你就说我拿了!”妈妈把筷子重重地一摔说:“也不知道你们整天都在想什么!” 那晚,佳敏逃了晚自习,去了广电大楼,像个任性的孩子,她一定要见见海天。 “我是佳敏。”佳敏打电话给海天说:“我在你单位楼下,门卫不让进。” “佳敏?”海天显然有些糊涂。 佳敏迟疑了一下说:“是不是对你所有的听众都这么健忘?” “哪里?”海天笑了:“双辫子小姑娘,是吧?你等着,我下来接你。” 没一会儿海天就下来了,逆着光,佳敏看不清他的脸,但心跳得厉害。低着头,佳敏说:“今晚我逃课了,让我做你节目的导播好不好?” “你会导播吗?”海天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小学的时候,我是红领巾广播电台的副台长。” “是吗?”海天的眉毛挑起来:“那你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想做今晚的导播?” “我心情不好,”佳敏说:“我考砸了。” “好吧,”海天想了一下说:“我答应你。” 一上楼海天就赶紧打电话给导播,告诉他今晚可以放假。他的办公室在十二楼,半透明的工作室,玻璃上贴了四个大字:都市情缘。四周挂满了听友送的贺卡和小礼物。佳敏很容易就发现了自己送的那一张,挂在很显眼的位置。 海天走过来,指着那张贺卡说:“不用说,你是个很聪明细心的女孩,一次考试失败算不了什么。” “那你呢?你有没有过失败?”佳敏问。 “当然有。”海天说:“最难忘的是第一次主持节目,我说错三句话,念了两个错别字,结巴无数次,出来后,我差点没从这楼上跳下去!一切苦难都会过去,小姑娘,记住这点准没错。” 佳敏抬起头,本想说点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靠海天很近,近得可以看清他脸上的毛孔,吓得哗一下闭上了眼睛。 那晚的导播,佳敏做得不错,能接的电话,不能接的电话,分得清清楚楚,海天隔着一大块玻璃向她竖大姆指。在导播室里听海天做节目,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远远祟拜着的人一下子变成了熟悉的朋友,佳敏不知会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样幸运。间或她也会想起教室里空荡荡的座位和爸爸妈妈忧心忡忡的目光,“就这一次,”佳敏对自己说:“就放纵这一次。” 那晚的结束语,佳敏没想到海天会这么讲。海天说:“今晚我们的导播是一个高三的女中学生。她逃了晚自习而来,我答应了她的要求,那是因为我也曾走过高三,我知道高三压力,希望这么做能替她减减压。不过在这里,我要对她的爸爸妈妈还有老师说声对不起,也希望女孩从今晚起,忘记过去的失败重新开始,祝她考上理想的大学。祝各位晚安!” 之后,海天送佳敏回家。他们在灯火辉煌的路口道别。佳敏对海天说谢谢,海天笑着说:“考个好大学,要不别来见我。” 佳敏点点头,鼓足勇气问道:“海天,要是一个还在念书的女孩喜欢上了一个已经工作的男孩,她该怎能么办?” 海天容忍地看着佳敏,过了一会儿,他问:“想考什么学校?“ “不管什么学校,”佳敏回答说:“我只要念中文系。”因为她清楚地记得海天在节目里说过,欣赏念中文的女孩,内心丰富多彩。 海天伸手拉了拉佳敏的小辫说:“等你考上了中文系,我再来回答你这个问题,好吗?” 海天说完,挥手跟佳敏道再见,然后就转身大步大步地走掉了。 以后的日子,佳敏念书念得很苦很苦,苦得没有时间去想海天。新年到来的时候,佳敏给海天寄去了一张贺卡,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新年好!谁知贺卡寄出去的当天,她也收到了海天寄来的卡片,上面也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新年好!和海天的卡片一起而来的,是一场漫天的飞雪,佳敏捧着它站在校园白雪皑皑的操场上,为着这一份默契红了眼眶。这样的累和苦算什么呢,佳敏想,一切都是值得的啊。她盼着高考快点来,盼着自己快快地长大,不再是一个青青涩涩的女生。 日子就在沉重的学业和隐隐的期待中滑过。 功夫不负有心人。佳敏考上了北方一所有名的大学,是中文系。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佳敏拉了欣如满街满巷地去买贺卡,她一心一意要寻到一张最最特别的,连同通知书的复印件,一起亲手交到海天的手里。夏日的阳光铺天盖地,欣如嚷着渴,拉着佳敏进了麦当劳吃冰淇淋。佳敏满意地看着才选好和贺卡,心里想着和海天见面时的情景,应该说点什么呢:我考上了;谢谢你;我想再做一次导播;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佳敏想,最重要的是,跟他要一个问题的答案。 这么辛苦的念书,好像仅仅就是为了这个答案,不是吗? 就在此时,佳敏突然看见了海天,在街的对面,一家有名的婚纱影楼里,海天和一个女孩结伴而出。那么热的天,女孩娇俏地笑着,两人的手紧紧地挽在一起。佳敏疑心自己看错了,眨眨眼,真的是海天。他们上了摩托车疾驰而去,女孩的长发在风中骄傲地扬起,像广告片里的女主角。 隔着透明的玻璃长窗望着这一切,佳敏觉得自己心里有一个什么东西砰地一声慢慢地碎裂了下来,再化作一滩亮洼洼的水,再也无法收拾。 欣如盯着她问:“佳敏,你怎么了?” “没什么?”佳敏拿起桌上的贺卡说:“送给你吧,我突然觉得不喜欢了。” “你该不是上一阵子念书念呆了吧,”欣如不满地看着她说:“刚才还喜欢得什么似的,怎么说变说变的。” 佳敏做出一个笑容。 外出求学的前一天晚上,妈妈一边替佳敏收拾行李一边眼泪汪汪地说:“这么小就一个人在外面,叫我怎么放心。” “你放心吧,妈妈,”佳敏说:“我已经长大了。” 妈妈把一包东西拿给她说:“你的宝贝,要不要带走?” 佳敏打开一看,竟是那个小小的木壳收音机和几本曾经钟爱的杂志。 “不用了,”佳敏把它们一起扔进抽屉里说:“以前喜欢,现在早就不希罕了。” 等妈妈出去,佳敏还是忍不住把收音机拿出来,一拨开,正是海天的节目,一女孩正在问他:“海天,你会不会喜欢上一个女孩并和她恋爱结婚呢?” “当然会。”海天回答说:“我也是一个普通人,我也有我的爱情故事,我的女朋友很可爱,我很爱她并正准备和她结婚。” 佳敏想了想,拿起电话拨电台的热线,她想还是应该和海天告个别,海天没有什么错,错的只是自己,也许在海天的心中,自己自始至终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听众而已。而他,有那么那么多的听众。 电台的热线很忙,佳敏一直打不进去。想了想,还是算了吧,明天就要去一个崭新的大都市,欣如不是说吗,那里的广播节目办得可好了,你这个广播迷有福了,你会发现,比海天好的主持人多得是。 也许欣如说的对。 放了电话,佳敏终于明白:青春的时候,真的不能轻言谈爱,拼尽全身的力气,爱上和 忘记,原来都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 夜奔的女孩 优希在深夜无人的街头飞奔。路灯雪亮,映得星星一点光也没有。夜色真惨淡,风象鸽哨一般地掠过耳旁,优希一路跑一路流泪,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终于在一家咖啡馆前停下。咖啡馆生意不错,大有通宵营业的气势。隔着透明的茶色玻璃。可以看到一对对的情侣正在喁喁私语。优希擦擦泪迈进去,找了个角落坐下,非常熟练地对服务生一招手说:“cuppino!" 说完,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手机,再拨卢潜的手机,还是不通。电话里的小姐一遍一遍地不知疲倦地说着:“您拨的手机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中文说了说英文,英文说了再说中文。优希心烦意乱地把手机往桌上重重地一拍,把端着咖啡上来的服务生吓了好大一跳。 “小姐没事吧?” “有事!”优希恨恨地说。 “小姐很凶啊!”服务生笑了。 “知道我凶还惹我?”优希扁扁嘴,把腿放到桌上,问道:“有烟吗?” “没有!”服务生怪怪地笑了:“妹妹有性格啊!咦,怎么我看着眼熟?” 优希白他一眼,不再答话,闷闷地端起那杯cuppino,看着漂浮在上面的浓浓的白色泡沫,优希的眼泪又要下来。因为她和卢潜的相识,就是从cuppino开始的。 只是,卢潜现在在哪里?? 已有一个星期没见到他了。 优希快要疯掉! 卢潜是电视台的编导。优希和他的相识是因为电视台举办的一次模仿秀的比赛。那一次优希模仿的是台湾的歌手萧亚轩,唱的就是她的那首《cuppion》。优希从小学舞蹈,又有相当不错的歌喉,最主要的是她长得也很象萧亚轩,头发长长,特别是那双不大的眼和微厚的嘴唇,化了妆,简直可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亦歌亦舞的优希在那场比赛中出尽风头,无可争议地拿了第一名。 电视台要为获奖的选手录一档节目。录影的那晚刚好老师留堂,喋喋不休地说老半天也没放学的意思。等优希急匆匆地赶到电视台的时候已经真的很晚了。一个男人拿着节目单冲过来,冲着优希很凶地说:“有没有时间观念?你看看几点了!跟伴舞合作过几次?有问题没有!?” 那人就是卢潜,长得挺帅,有相当好听的声音,就是太凶。 优希来不及解释,就被化妆师一把拖过去说:“快快快,你还要做头发,最起码要半小时!” 卢潜盯了她一眼,对化妆师大声说道:“抓紧!”。 说完就走开了。 其实化好了妆也还是要等。那天一共是四个人录影。一个模仿刘德华的选手无端的紧张,ng了不止10次,卢潜的脸色难看极了。轮到优希的时候已经近九点,好在优希没让他失望,比比赛那天发挥得还要出色,一曲下来,一气呵成,可谓是酣畅淋漓! …… 自从他走了以後在我的心中留著不大不小伤口 在这个入秋街头所有感受我还沉溺在回忆漩涡 有人说爱是种烈酒会让人失去了左右ohya~~ 我却对爱有种不同感受我深深的觉得它像手中cappino 爱情像cappino浓浓的眷恋泡沫诱人的气息多爱不释手 爱是cappino苦苦的美丽滋味藏在我心头久久 …… 卢潜带头鼓掌,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欣赏。 从电视台出来时已经是星光满地。优希一个人慢慢地走着,思忖着该到哪里去吃晚饭,刚才电视台给的快餐她是一口也没咽得下,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呢。 一辆摩托车在她面前停下,竟是卢潜,对着她说:“送你?” “不用了。”优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晚了你家人该担心了!怎么没人来接你?”卢潜这两句话说得亲切,和他在演播间里的霸道叛若两人。 优希看看他说:“我爸妈不在。我和我阿婆住一起。她早睡了,不会担心我。” “难怪?”卢潜递一个头盔给优希,用半命令的口吻说道:“上车!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然后送你回家!” “我不饿!” “盒饭一口没吃能不饿?” 原来他什么都看到,优希没有再拒绝,跨上了卢潜的车。 夜色很美风很凉,卢潜的车开得并不快,优希趴在他的身后,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爸爸的背影,那是离她很久也很远的一个背影了,很多本该很亲切的东西被岁月折腾得荡然无存。尽管,十六岁的优希一直提醒自己并早已学会不再眷念着那些感觉。 卢潜还是让她有点想流泪。 那晚卢潜带她到的是肯德基。他很专业地为优希点了辣鸡翅,汉堡和薯条。自己只要了一杯红茶,坐在优希的对面看她吃。反正也没客气,加上本来就饿,优希索性埋下头放开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还吮吮手指头。 卢潜笑了,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优希抬起头来问道:“怎么你觉得我很老?” “不是老,是成熟!”卢潜说:“像你这样成熟的中学生不多啊。” “那是你没见识!“优希说:“比比皆是!” “至少没见过你这么牙尖嘴利的。”卢潜笑呵呵地说:“说真的,你真的很有潜质,有没有想过往歌坛发展?我可以帮你。” “为什么帮我?你有企图?”优希单刀直入地问。 “看你!”卢潜说:“真不是个好对付的丫头,说得我脸红!” 咽下一大块汉堡,优希很认真地看了看卢潜,然后说:“你撒谎,你根本就没有脸红!”不过这一看让优希倒真是有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她发现卢潜真的长得很好看,像电视剧里的那些男主角,很容易让人心动。 这就是优希和卢潜的初识。很久以后优希回想起来,也遗憾这场相识的背景不应是在灯光闪烁的演播厅和人声喧闹的幼稚的肯德基。至少应该在眼前这家幽幽暗暗的咖啡馆才适合,因为她和卢潜的故事,注定了不能在阳光下延伸和继续。 想着这个,优希开始在心里恨卢潜,越恨思念却也越浓,无可救药。一切都像是那首歌所唱到的: 爱情像cappino浓浓的眷恋泡沫诱人的气息多爱不释手 爱是cappino苦苦的美丽滋味藏在我心头久久 …… 爱情?优希陷在咖啡馆软软的布艺沙发里,想着这个字眼,有种近乎于虚脱的累和无助。关于卢潜的一切,优希从来也没有多问过,他的家,他的事业,甚至于他的年龄。优希小心翼翼地逃避着这些,也逃避着“爱情”这个字眼。十六岁?不知有多少人会拥有和自己一样的十六岁?很多时候优希都想拼命地忘了自己只有十六岁,虽然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卢潜的手机还是不通,优希想起他曾经说过的:“我手机不通就别找我了,说明我不方便,方便的时候,我会和你联系的!” 真想摔了手机,虽然那是卢潜送她的十六岁的生日礼物。优希还记得卢潜是怎样轻轻地附在她耳边说:“丫头,这样我才可以随时找到你!”卢潜总是叫她丫头,每次一叫优希的心深处就会微微的一颤,很美好的那种颤动,让人不忍舍弃!卢潜把她带进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处处是陷井和诱惑,优希想离开,却又身不由已地停留。她想自己真是是变坏了,堕落了,或者说——不知羞耻。 那天回到家是半夜两点。 和往常一样,阿婆早就睡了。桌上没留饭菜,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总是不管优希,优希曾想自己就是死在外面她也不会在乎的。阿婆在优希面前总是一幅糊里糊涂的样子,仿佛对她照顾不周也是糊涂所致。其实优希知道她不知有多精明,打麻将的时候你占她丁点儿便宜试试? 所以很简单,阿婆不爱优希,正如阿婆从来没有接受过优希的母亲一样。她认为优希的母亲太漂亮,是注定要败家的。没想到后来家真的就败了,受不了阿婆终日的唠叨和哭泣,父亲只好带了母亲去南方去打拼。那一年优希只有十三岁,从十三岁优希起就深谙了人生的不公平,母亲可以躲得远远的,而优希却必须留下,代母亲来受过。 不谈爱情。优希也执意相信并感谢卢潜让她拥有和懂得“爱”。因为她可以趴在卢潜的肩头,一边唱歌一边任意地拨弄他的头发。可以在寒冷的午后缩在卢潜的怀里自由自在地看一本言情小说或背几个英语单词,可以冲着卢潜大喊大叫大哭和大笑。大多数的时候,卢潜看着优希的眼光都是怜爱和纵容的。早熟的优希常常在去会他的半路上想方设法地换上另一套衣服,再淡淡地化上一个妆,她还尽量想让卢潜也她忘掉只有16岁,虽然这也同样是不可能的事。 卢潜总是说:“丫头你真小啊,我总是做错事啊!”当他夺走优希的初吻后他就是这么说的,还有一声长长的叹息。那也是个夜晚,深秋的夜晚,很冷。卢潜带她到一家卡拉ok去唱歌,会一家唱片公司的老板。老板才听优希唱了两首歌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临走的时候对优希说:“唱得不错,有机会你一定会红!”卢潜狠狠地说:“红不了我找你!”老板打着哈哈走了,包厢里就剩下他们两个,灯光昏暗,红色的果汁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血一样的光,一切好像都注定了要发生,卢潜的脸渐渐逼近的时候,优希只觉得天塌了下来,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晚回到家优希拼命地刷牙,刷得快五脏六腑都快要吐出来。那并不是优希想像中的初吻,一点也不美好,甚至有些丑陋。刷牙当然不能解决问题,那以后优希的舌尖就总留着卢潜淡淡的香烟味,吃东西的时候会有,说话的时候会有,静静坐着的时候会有,拼命的活动也会有!就像是一个下了魔咒的苹果,优希来不及考虑就将它吃了下去,吃下去,就着了魔,着了魔,就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只是没想到卢潜会失踪。整整七天,没有他一丁点儿消息! 优希去过电视台,得到的只是三个冷冰冰的字——出差了。至于去了哪里要去多久,优希一概不知也没敢多问。打不通卢潜的手机,优希就只好跌入茫茫的等待之中了。 对早已依赖惯了卢潜的优希来说,这样的等待简直和酷刑无异。上课的时候也无精打采,弄得同桌老是去摸她的额头,疑心她在发烧。同桌是个白净的小姑娘,她的手柔软极了,优希感激之余又有些嫉妒她,她有一个多么干净明朗的十六岁啊! 第二天是周六。优希睡到日上三竿才睁开眼。阿婆晃过来,递给她十块钱说:“我要出去打一天牌,你自己买点东西吃。”优希懒洋洋地把钱接过来,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冷冷地想:“区区十块钱,能做什么?”优希并不缺钱花,她的绿卡上总是源源不断地有钱汇入。那是母亲表达爱的唯一的方式,当然这一切是瞒着阿婆的。母亲按月还是给阿婆生活费,给的并不少,只是阿婆并不轻易给优希零花钱,今天可真属特例了。 所以优希装模作样地对她笑了笑。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优希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以飞快的速度扯过书包,在阿婆满是弧疑的眼光里拿出了电话,慌乱地接。 是卢潜。在那边问道:“丫头在哪里?” 多么熟悉亲切却久违了的声音,要不是阿婆在,优希一定会大哭起来。但是阿婆就站在边上,优希只好平静地说:“在家哩。” 聪明的卢潜很快就明白了优希的处境,匆匆地说了一句:“老地方等你!”就挂断了电话。 “好的。”优希说。也挂了电话。 阿婆看着优希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你妈给你买的?” “我自己买的!”优希装作满不在乎地把手机扔回书包里。心里却巴不得阿婆早点走,不要再问东问西的,自己也好早点出门。 “跟你妈一个样,把钱不当钱哦!”阿婆咕咕嚷嚷地走远了,反正花的不是她的钱,她一般不会多说。放任优希对阿婆来说,是报复她那不肖儿子和儿媳的最好的方式。 看着阿婆走远,优希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收拾好自己,就直住卢潜那里奔去。卢潜所说的“老地方”实际上就是他以前的旧房子。在城郊,不大,两室一厅,但是很温馨。优希常常和他在那里逗留到深夜。不过卢潜并不给她钥匙,优希打车去的,很快就到了,把门铃按得叮咚作响,卢潜门一开,优希就一头冲了进去,把书包往沙发上重重地一扔,然后转过身来,什么也不说,对着卢潜直喘粗气,脸憋得通红。 “想发火?”卢潜倒是很平静,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点了一根烟,说:“想发火你就发吧,发完了我们再聊?” 卢潜的漫不经心彻底激怒了优希,数天来的等待猜疑和委屈让优希在瞬间失去了理智。她开始摔东西,摔完了客厅的摔卧室的,摔完了卧室的摔厨房的。卢潜丝毫也不阻拦,反倒象在欣赏一场精彩的表演一般,嘴角甚至有淡淡的微笑。直到优希累得一点劲也没有,跌坐到一片狼藉中,哇哇大哭起来。他才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优希身旁,轻轻地抱起了优希。 房间里的灯白花花地亮着,厚厚的窗帘重重地垂下来,把阳光彻底地拒绝在外。卢潜轻轻地抱着优希,优希感觉自己像游进了大海,海水深蓝深蓝的,一波波的潮来潮去象是永不停息。优希听到自己夹着哭泣的喘息声,她拼命地想抓住点什么,却又无力地放手,任自己就这样载沉载浮下去。 很快就是冬天。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偶尔下一场雪,薄薄地压在枝头,抬眼一望,让人惊觉冬的冷静和凝然。和冬天一起来的是期末考,优希的功课拉下得太多了,卢潜停止了和优希的见面,让她专心对付功课。“考不好别来见我啦,”卢潜摸摸她的头发说:“害你耽误学业,我这老脸也搁不住啊!”优希听从了卢潜的话,勉为其难地复习着。夜里累了就听听萧亚轩,只是没有了唱歌的心情。 妈妈从南方打来电话,语气兴奋地对优希说:“你爸爸今年生意不错,我们已替你申请了这边的贵族学校,很快我们一家就可以团圆了!” “我不要去!”优希一边啃着苹果一边看着政治书一边回答妈妈。 “你这孩子,我不在电话里和你瞎说了!好好考试啊,春节我回来接你!”妈妈说完就嗒地一声挂了电话。她一定是很忙,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优希,优希没有瞎说,她是不会离开这个城市的,死也不会走! 优希看了看话筒,也挂了。心里想,母亲真是一个失败的母亲。要是有一天自己有了一个小女儿,一定会天天陪着她,和她一起唱歌,一起做游戏一起长大,了解她就如同了解自己,绝不会在她最青春和最需要爱的时候把她扔给一个古里古怪的老太婆。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十六岁的少女都会想这些,优希把手中的苹果核用力地往窗外一扔,听到“咚”的惬意的一声响。舔了舔手指,优希跑到穿衣镜前细细地审视自己。她很满意自己的模样,用卢潜的话来说,一看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挺挺胸脯,优希指着镜子对自己说:“优希,你是个坏女孩!”然后又说:“优希,你在想卢潜哦!” 就完优希把政治书往脸上一盖,哈哈地笑了。 是啊,想卢潜!卢潜在干什么呢?吃饭?睡觉?抽烟还是拍片?但愿这该死的期末考快一点过去,可以早一点见到他。 母亲回来的很突然。 那是优希考完试的那天。放学了,优希正躲教学楼的角落里给卢潜打电话。 “考完了!你请我吃饭好吗?” “不是答应我不再到外面吃饭?”卢潜说:“你点个礼物吧,我买了送给你!” “我什么也不要!”优希不快地说:“你真扫兴!” “乖!”卢潜哄她说:“我买好你爱吃的肯德基等你。” “还要两杯cuppino!不然我不依!”优希撒娇说。 “好好好!你的要求能不满足?”卢潜说。优希得意地笑了。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妈妈,从操场的那一头朝着教学楼这边匆匆地走来。优希疑心自己看错了,仔细一看,真的是妈妈。一阵说不清的情愫从心底哗地一下升了上来。优希都忘了和卢潜说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优希妈妈也一眼看到了优希,她快步地迎上来,朝着优希直挥手。优希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就这样看着妈妈,一个差不多有两年不见的熟悉但陌生的女人。她好象一点也没老,反而显得更加地年轻和漂亮了。在优希面前站定,她好像很想伸手拥抱优希,也许想到是在学校,有些不妥,她最终没有,只是盯着她问:“你有了手机?” “不可以吗?”优希说。 “为什么没听你说起过?” “别一回来就板着一张脸!”优希把手机放进书包里,把书包往背上一背说:“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不回家了!”优希妈妈说:“我在酒店订了房间,晚上我们在外面吃,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哟!财大气粗了啊!看来你们在外面混得不错啊!”优希故意尖着嗓子说:“你是不想看阿婆的脸色才不回家的吧?” “怎么跟你妈妈说话呢!”妈妈有些生气地瞪着她。 “我一向这么说话!你太不了解你女儿了!”优希大步大步地走在前面:“我晚上还有事呢,你自己忙自己的吧!” “小希!”妈妈从后面追上来说:“你别这样好不好?我这次是特意回来接你的!” “我哪里也不去!”优希说完就开始跑,她知道一向仪态万方的母亲是绝对不会跟着她跑步的。就算要跑,她也绝对跑不过自己。于是优希头也不回地拼命地跑啊跑,很快就跑出了学校,跑到了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不知道母亲在身后会是什么样子,一定是气得脸都发紫,这种想像让优希觉得非常的有快意,她甚至在出租车上轻轻地笑了起来。 到了卢潜那里优希仍然在笑。卢潜问道:“丫头,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妈回来了!”优希说。 “哦,那是该高兴,你快去陪她啊!还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把她甩了!”优希咯咯地笑着说:“我甩掉了她,她一定气得不轻!” “你呀!”卢潜责备她说:“不可以这么任性!” “他们何曾管过我死活!”优希不满地说。 “瞎说!”卢潜打她的头一下:“做父母的哪里有容易的!” “你也不容易吗?”优希脱口而出。这是优希第一次和卢潜谈到他的个人生活。卢潜的脸色显得有些不自然,好半天才说:“是啊,是不容易!”说完他拿起优希的书包塞到她怀里说:“走吧,去会会你妈妈,母女有什么事谈不开的,她大老远回来还不是为了你?你别让她伤心了!” 优希扁扁嘴:“我好不容易才见你一次,你真的要赶我走?” “是的!”卢潜说:“赶你走!” “真的?”优希扬起头问。 “真的!”卢潜看着她的眼睛回答。语气里不容商量。 优希抿了抿嘴唇,和卢潜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她背上书包,走了出去。她用力地带门,听见门在身后很响地关了起来。如优希所预料的一模一样,卢潜没有追出来。 冬天的幕色降得迅速。天很快就黑得遥远起来。优希独步在黑暗的大街上,又不知该往哪里去。夜真冷啊,优希想了想,又撒开腿飞奔起来,风声再次掠过耳畔的时候优希觉得自己就象是一只欲飞的鸟,只有奔跑才能找到飞的感觉,自由自在飞,自由自在地流泪,自由自在地活在夜里。 这要命的冬之夜晚! 等优希停下来的时候,她惊异地发现竟又是在那家咖啡馆的门前。她想起卢潜为她买的那杯cuppino,一定早已冷却,寂寞地躺在茶几上或是早已被不吃甜食的卢潜扔进了垃圾箱。优希开始为自己的任性后悔了,如果不走,她有多少的话要对卢潜说啊,那些深藏于心的只属于青春的寂寞的忧伤,一直以来都只有卢潜明白不是?怎么可以跟他任性呢! 想到这里优希开始拼命地拨卢潜的手机。不通!优希知道,他是在刻意地躲避自己。如果是刻意的,她就别想找到他!闷闷地坐进咖啡屋,服务生很快就迎上前来说:“cuppino?” “记性还真是不错啊!”优希坐下,懒懒地说。 “那天你一走我就想起来了,你叫优希,对不对?模仿萧亚轩的那个,第一名!” 优希惊讶地看着服务生,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么有名。 “电视台放过好几次了,你唱歌真的很不错,比萧亚轩还好!” “是吗?”优希免强地牵了牵嘴唇。终于明白卢潜为什么不肯再带她到公共场合露面。优希忽然觉得有些滑稽,并第一次切肤地体会到隔开她和卢潜之间的那些世俗却真实的东西。她什么也没要地就飞快地走出了咖啡屋,留下一脸疑惑的服务生呆呆地站在那里。 还没到家就看到妈妈远远地立在楼下等。她穿着质地很好的大衣,手放在兜里,领子竖起来,像个雕塑。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见了优希,也没迎上来,只是忧郁地看着她。 优希有点看不得那种眼光,心软了,声音却硬硬地说:“别担心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说得轻巧!我能不担心?” “外面冷,”优希说:“要骂回家再骂好了!” “你阿婆把门反锁了!”妈妈耸耸肩说:“进不去!” “她怎么可以这样!”优希提高了嗓门。 “为你的事我们刚吵完架,这不,她把我赶了出来。” 优希听完,咚咚咚地就往楼上跑去,钥匙打不开门,门果然是被反锁了。“阿婆!阿婆!阿婆你开门!”优希一面喊一面拼命地按着门铃,可是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压抑了一个晚上的优希被拒之门外的感觉折腾得来了火,她一眼看见了门边上的铁皮垃圾桶,于是一把抓起它来,朝着防盗门上轮了过去,接下来就是一阵阵砰砰的巨响,在深夜的楼道里骇人的回荡!妈妈冲上来,一把抱住优希说:“别敲了,别敲了啊!” “我就敲!”优希挣脱妈妈说:“是我的家,凭什么不让我进!我就不信她不开门,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妈妈求求你还不行吗?妈妈求求你!”优希妈妈抱住优希不放,眼泪流到优希的脖子里。那眼泪冰凉冰凉的,把优希凉得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那晚,优希和妈妈睡在宾馆里。 妈妈陪优希吃了晚饭,还替她买了一套精致的睡衣。母女俩一直都很沉默,直到洗漱好躺到床上的时候,妈妈才问道:“听说你参加电视台的比赛,拿了第一?” “嗯。”优希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这孩子,这样的喜事也不跟妈妈说一声!” 优希支着下巴颌坐在床上,被子拉得高高的,不答话。她突然地想起小时候学舞蹈和音乐,从五岁开始,妈妈每次总是把她送到少年宫的门口,刮风下雨也从不间断。优希每拿一个奖,她都会喜滋滋地乐上半天。和天下所有的妈妈一样,她也曾一直希望女儿能成为她的骄傲。但是那些日子早已过去,象闹钟一样一按就停了。在优希很骄傲的时候,她却不在她的身边。 这能怪谁呢? 妈妈叹口气说:“小希,我知道你怪我和你爸爸,但是你要知道,前两年我们真的是没法子。爸爸妈妈真的是对不起你,不过我们一定会尽量的补偿你的。跟妈妈走,好不好?” 补偿?优希在心里哼了一声,那些没有亲情的空空洞洞的十四,十五,十六岁,是永远也无法再被填满了。如果,如果不是遇到卢潜,优希想不出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是更好呢,还是会更坏呢? “小希你要相信爸爸妈妈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你。”妈妈说。幽幽的台灯下看不清妈妈的脸。但她的语气让优希心动。优希不忍再拂她的意,说道:“你再让我考虑几天,怎么也要让我拿到成绩单啊!” “好吧。”也许知道再逼女儿也没什么用,妈妈多少有点无奈地说。 第二天黄昏,事先没打卢潜的电话。优希径自去了电视台。 卢潜在他的办公室,他显得很疲惫,头发也有些许的乱。见了优希,显然是有点吃惊,但毕竟是老江湖,很快就不露声色地镇定下来。直招呼优希坐。 “卢导,”优希说:“我想来问问唱片公司那边有没有回音!” 卢潜说:“哦,上次你去录音棚试过音后他们都觉得很不错。可就是觉得你年龄小了些,声音还不算太稳定,要是等到十八岁后再出道,可能会更有把握一些!” “那样啊!”优希看着卢潜,试探性地说:“我妈妈要带我去南方念书了。” “是吗?”卢潜很高兴地说:“南方好啊,机会也更多!你放心,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么!再说,我认为你现在还是应以学业为主才对啊!” 卢潜的话听起来真是公式化。冠冕堂皇地要紧。不管是真是假,优希对他的高兴非常的不满,于是近乎有点恶作剧地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舍不舍得我走?” 卢潜勉强地笑了笑,说:“对了,我们台里春节要录一档晚会,我正想找你谈谈,想请你唱首歌。我也该下班了,这样,请你到下面喝杯咖啡吧,我们边喝边谈?” 优希点了点头。起身的时候优希无意中看到了卢潜办公桌上玻璃板下一张少女的大照片,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和优希差不多一般大的年纪,只是优希没来得及去细想究竟是谁。 那是离电视台不远的一家咖啡屋,中午时分,人不多。刚一人坐下,卢潜就面露愠色地说:“你怎么能到台里去找我?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优希说:“不是急着让你给我拿主意吗!” “你不是一直想和父母在一起?”卢潜说:“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你真的舍得我走?”优希低声问道,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卢潜神色不安地说:“丫头,对不起啊,我不能给你未来,总有一天,你会恨我的!” 优希从来没有见过卢潜那样的表情,在她的心中,卢潜一直是镇定成熟自信的。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得到他。 这样灰败的卢潜让优希失望。他所说的“未来”像一个茫茫的宇宙黑洞,让优希不敢去想也无法去想。只是?真的能不要未来吗? 优希不能回答自己。 “自己做决定吧,”卢潜说:“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优希不记得那天是如何和卢潜说再见的。心乱如麻,又是黑沉沉的夜。夜色像纱巾一样地在眼着飘浮,拨不开也让不开,优希又想跑,因为只有奔跑让她觉得释放。 路人都惊讶地看着一个在夜里狂奔的少女,他们都很想知道她怎么了,但没有人伸出手去拉她一把,没有人愿意拽住她问个究竟。 优希的决定是在放假的最后一天做出的。 这是一个很突然的决定,优希也没想到它会来得那么快。 那天一开始是各班放假前的例会。会开完后,广播响了,说是校长要在广播里宣布一个处分决定,校长的声音严肃极了:经查实,我校高二(六)班卢萌同学最近以来,参与了赌博、吸毒等一些社会不良活动,部分行为已涉嫌触犯我国法律,在同学中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为严肃校纪,教育本人,经学校研究,勒令卢萌同学退学。 希望广大同学引以为戒,认真从这起事件中汲取教训,严格要求自己,认真学习,不辜负家长与学校的期望,不辜负自己美好的青春年华。 决定一念完,全班哗然一片。有消息灵通人士马上汇报起关于卢萌的情况来。 “卢萌其实很有才的,初中时就主持过校艺术节了!“ 听说她爸爸是电视台的导演!” “好像爸爸妈妈离婚了,她跟她爸爸,不过好像她爸爸忙,很少管她!” …… 同桌也凑过来对优希说:“真可惜,好好的一个女孩,怎么会吸毒?” 优希的脑子里哄的一声巨响。她迅速地想起了卢潜办公桌下的那张照片,卢萌!是的,难怪自己会觉得眼熟!她怎么也没想到卢潜会有那么大一个女儿,而且居然就和自己在同一所学校! 一阵恶心控制不住地从心底犯起,优希哇地一声就吐了出来! 同桌慌乱地来拍她的背:“怎么了,怎么了,你不要紧吧!” 一大帮同学也围了上来,老师说:“可能是受凉了,赶快送医务室!” 优希躺在医务室的硬硬的病床上一语不发,窗外是灰蒙蒙的冬天的天空。她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拼命地想像卢萌的样子,她还依稀记得她主持艺术节时的声音,很好听很甜美,就象她人一模一样。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赌博,吸毒,被开除,走上不归的歧途。如果她有一个好的母亲,好的父亲,她的故事一定会是另外的一个结局,可是,很多时候,当她需要父亲的时候,她的父亲却在优希的身旁。 内疚和不安象虫子一样啃咬着优希的心。 医生说:“同学你的脸色很难看,我看你要到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啊!” “好的。”优希从病床上爬起来说:“我这就去!” 离开了学校。优希并没有去医院,也没有打电话给妈妈。她去了电视台,买了一个很大的牛皮信封,把卢潜送她的手机放在里面。托门卫将它转交给卢潜。 优希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字。 不过,优希并没有跟妈妈走。她决定留下。 曾有的一切,荒唐也罢,好笑也罢,都已成为过去。青春的残局,只有靠自己收拾。 妈妈离开时坐的是清晨五点半的火车,优希送她到车站,在站台抱了抱她,流了泪。然后对妈妈说:“我保证考上你们那里的大学!到那时,我们一家就会在一起了。” 火车呼啸而去。 优希朝妈妈挥手,抬眼一看,东方已隐约出现了鱼肚白。轰隆隆的铁轨声中,优希想念一个叫卢萌的女生,希望她和自己一样,可以有全新的心情去迎接每一个朝阳再起的明天。 祝福卢萌,还有自己。 和管沙一起长大(一) 我叫居然。 居住的居,然而的然。 第一次听我名字的人都说:"哈哈,这世上居然有人叫这个名字!" 我很喜欢我的名字,觉得独特。就像我一直就是一个独特的女孩。可我没想到居然还有人名字比我更怪,他叫管沙。乍一听来,像是"管啥?" 管沙是我继母的儿子,比我大半岁,也就是说,我跟他其实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但我得管叫他哥哥!我才不乐意!! 我不乐意叫他哥哥并不等于我不乐意我爸爸再婚。在我二岁的时候我妈妈就因病离开了我们。对于妈妈我并没有太多的概念。但我知道爸爸很辛苦,至少尽心尽力地让我快快乐乐长到了十六岁。我很祟拜我的爸爸,他应该有他的幸福,我盼这一天盼了很久了。更何况天爱阿姨是我喜欢的人,她讲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很亲热地叫我"然然",会做很好吃的"鱼香肉丝",还是电视台的节目编导和主持,在我们这里小有名气呢。 我只是不喜欢她的儿子管沙。 记得我和管沙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饭店里。他来得很晚,头发乱篷篷地,脸上有层层的汗珠,嘴里喘着粗气,像是刚跑完一万米。很勉强地笑一下,也不喊人,坐下来就吃。天爱阿姨说:"沙沙,来认识一下,这是你居叔叔,这是你然然妹妹。" 他就在嗓子里哑哑地嗯了一声,眼光很迅速地扫过我们,一点表情也没有,像是什么大人物一般。 回到家我就跟爸说不想和这种没礼貌的人在一起生活。爸爸拍拍我的肩说:"有个哥哥不是很好吗?"爸爸在他的大书桌前低着头,他的心思全在他的图纸上,他正在忙着装修新房子,我们的新房子很大,爸爸指着图纸对我说:"这样你和管沙可以一人有一间朝南的小房间,我会给你们设计成不同的风格,包你们满意。" 爸爸是我们这里最有名的室内装潢设计师。我毫不怀疑我新家的漂亮程度,只是想到要和管沙那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就觉得泄气。 爸爸和天爱阿姨的婚礼很简单,就是几个老朋友在一起吃吃饭。不过气氛很好,爸爸穿了新西装很精神,天爱阿姨很漂亮,我很为他们高兴。但是管沙不,他从头到尾都黑着一张脸,仿佛谁欠了他一百万没还一样。 小肚鸡肠。 我觉得管沙就是我最看不起的那种男生。 也就是在那天,我和管沙有了生平第一次的对话。 是他先开的口。他斜着眼睛看着我说:"以后,你会管我妈妈叫妈妈?"他的声音很粗,真难听。 "也许吧。"我说。 "不过你要让你爸爸死心,我一辈子也不会叫他爸爸!" "谁稀罕!"我扁扁嘴说。 管沙突然坏坏地笑了说:"你怎么就知道你爸爸不稀罕?" "废话,因为他是我爸爸!"我才不会输给他:"你以为你是珍稀动物?" "你骂人?"他生气地瞪着我。 "是的。"我说:"不过不知道你算不算人?" "我不和女生一般见识!"他倒是挺大度的样子:"你们女生真没意思。" 哈,一杆子打倒一大片!跟我们班有的木脑袋男生一模一样!我懒得再理他。 我们在一起生活的第一天就闹了别扭。 首先是看电视,他一回家就把台放在体育台上,吵人得要命。可是我想看的是湖南卫视的"音乐不断"。我"啪"地一下把台扭过来。他很大声地问我说:"做什么?" 吓我老大一跳。 "不做什么!"我说:"看电视。" "沙沙!"天爱阿姨说:"让着然然,你到我们房间看去!" "为什么?"管沙飞快地把台调回去说:"客厅里电视大,看球就是要电视大。"说完他扭头对我说:"你去他们房间看吧,小姑娘就将就点!" "你为什么不将就点?" "如果我是听那些软绵绵的情歌我一定将就点。"他把摇控器牢牢地抓在手里,振振有词地回我说。 我以为天爱阿姨会骂他,可是她并没有。而是朝着我调皮地挤挤眼,一副比我还无奈的样子。我觉得她很风趣,气就消下去不少。 于是我对管沙说:"算了,我让着你,不过不是怕你,我是给天爱阿姨面子。" "她那么有面子,怎么你不叫她妈?"管沙一面盯着电视一面恶作剧地地问。 我真想叫天爱阿姨一声妈气气他,可是我叫不出口。记忆里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叫过"妈妈"这两个字,内心的犹豫让我觉得心酸,我一声不吭地回了自己的小房间。 没过一会儿天爱阿姨就进了我的小房间。我真怕她说什么话来安慰我,那样我会更加地不好意思。可是她没有,而是问我说:"你说沙沙这样的男生是不是女生都特烦的那种?" 我想说是。可想到管沙到底是她儿子,就没出声。 天爱阿姨说:"沙沙是有些怪,他老师告诉我他在班上很孤僻,我看他也没什么朋友,真够让人担心的!然然啊,你得帮我让我知道他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那我可帮不上!"我赶紧摇手说:"我躲他还来不及!" "你们是同龄人,会有沟通的!"天爱阿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然后她一把拖起我来说:"走走走,我们去客厅,我教你插花!" 我喜欢看天爱阿姨插花。她的手指修长而美丽,在花叶之间游走,像是无声的舞蹈。我很高兴地随她手挽手出来。 "我妈就会笼络小丫头片子。"管沙看到我们亲热很不满,声音里全是酸味,我很满意,就是要让他气才好!气不死他算我没本事! 然后就是吃饭。 因为我喜欢吃辣椒,天爱阿姨就在菜里多放了一点辣。 管沙一吃眉头就皱了起来,又是咳嗽又是跑到厨房里拼命地喝水,仿佛菜是毒药一般。爸爸说:"天爱你不要老是迁就然然,做点沙沙爱吃的菜啊!" 天爱阿姨笑着说:"别管他,他以前也不是这么不能吃辣的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管沙从厨房里把头伸出来,闷声闷气地说:"难道我是装的?你就知道笼络小姑娘!" 我埋着头笑。 "那我笼络你好了!"爸爸打圆场说:"晚上咱俩出去吃!想吃什么你点什么!" "谁要跟你去!"管沙硬硬地回。 天爱阿姨和爸爸相互看看,多少都有些尴尬。 我忍不住回他说:"你以为你是谁?别不识好人心!" "然然!"爸爸喝斥我闭嘴。 我很不高兴地低声说:"我还不想说,跟这种没修养的人有什么可说的!" 管沙听见了,从厨房里跳出来,直冲到我面前说:"你说什么,你有种再说一遍!别以为你是小姑娘我就不敢揍你!"他的脸上杀气腾腾,我还真有些怕,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天爱阿姨上来一把拉开他说:"你要吃就吃,不吃就回你房间去!" "吃!"管沙一把甩开他妈妈,大喇喇地坐下来说:"我为什么不吃?饿死了让你们开心?"一面说一面就大口大口地扒起白饭来。 我真没见过这样的男生。我忽然一点也不气了,我觉得很好笑。我冲着爸爸和天爱阿姨做了一个鬼脸。他们均回我无可奈何的表情。 然后我对管沙说:"白饭的滋味如何?" 管沙看看我,什么也没说,恶狠狠地夹了一大筷子菜,这一次他没咳嗽也没喝水。 看来,男生装模作样起来真是要命。 不过我和管沙也不是一点共同爱好也没有。 比如,我和他都喜欢上网。 关于这一点我很骄傲,因为我都有两年的网龄了,可管沙是最近才学会上网的。和人聊天的时候,他的速度慢得像老牛拉车,还不许我在后面看。其实我才懒得看,我只是不愿意他占着电脑而已。就周末才有一点点的上网时间,被他浪费掉岂不是可惜? 我央求爸爸再替我买一台电脑,我其实也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爸爸竟一口答应了下来。只是有一个条件,新电脑要让给管沙用。我没意见,再说,那台也不旧么。 不过我还是问爸爸:"你怕他?" "怕?"爸爸笑了:"何出此言?" "你总是迁就他!" "那该叫爱吧!"爸爸纠正我说。 "你为什么爱他?和爱我一样吗?"我也有些酸酸的。 "你呀!"爸爸敲我脑门一下说:"天爱阿姨待你不也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爸爸说的也对。我就不再吱声。然后我听见爸爸对我说:"然然,我们从此是一家人,爸爸希望你记住这一点。行吗?" 我点点头。 新电脑搬进管沙房间的时候他有点心虚地看了看我,看得出来他也有一点不好意思。但是他还是得寸进尺地对天爱阿姨说:"要能上网啊,不能上网没意思!" "可以!"爸爸说:"不过和然然一样,只能在周末上,时间不可以太长!" "是您定的规矩?"他问他爸爸,眼睛却看着她妈妈。 "是我定的!"爸爸淡淡地答。声音里却有挡不住的威严,我在心里暗暗为爸爸鼓掌,静观管沙的下文。他却并不为此事争夺,而是卖弄地说:"如果两台电脑要同时上网需要网卡,而且速度会明显下降,最好的办法是申请宽带,你考虑过没有?" "考虑过,也会解决。"爸爸恢谐地说:"你先用着,若有不当之处我们再商量?" 我吃吃地笑。 管沙无趣地走开了。 真是一个无趣的人,像这样的人别说生活中没朋友,在网上和人聊天也一定吃不开。 不像我。 我觉得自己很有趣。我的网友也这么说我。 我最好的网友叫"自由如风"。是一个北方的男孩子。也非常的有趣,说起话来就像他的名字,很自由轻快,话题层出不穷,永远翻新。当然我也不会输给他,我在网上叫"笑笑精灵",常常逗得他哈哈大笑。我们在每个周六的下午聊天,我喜欢他叫我"笑笑",喜欢他和我说起他那里的漫天大雪,很美的描述,让我对那片北方的那片天空心驰神往。我告诉他我考大学一定会考到北方去,他就说来吧来吧笑笑,我带你去看雪,你可以穿大红的棉袄,在雪地里跳跃,一定像个落入凡间的精灵! 瞧人家多会说话。 管沙一定不会,但是他也钟情于网上聊天,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会有谁愿意与他聊呢!而且我知道他的网名,他叫自己"南方的飞鸟"。不是说他这网名不好,看他高高笨笨的样子,怎么可能飞得起来?偏偏起这样的网名,好笑,真是好笑! 叫"南方的笨鸟"倒是挺合适的,哈哈哈。 我当然跟自由如风说起管沙。我问他说:"你们男生是不是都喜欢装模作样?" "怎么说呢?"自由如风说:"男生装模作样都是有企图的!嘿嘿~~" "那你说说看管沙有什么企图?" "或许是想引起你们的注意吧,让你们知道,他在这个家也是个重要的人物!" "这么陕隘?" "要不还为什么?不过我要是有一个妹妹我一定会非常疼她的,你哥怎么会还要跟你闹别扭呢?" "不是我哥!"我纠正说:"他叫管沙。" "你们俩的名字都挺怪的!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哈哈~~" "我才不要和他做一家人!我们是水和火,不相容的!" "哎!要我是管沙多幸福!" 我从自由如风的话里听出点赞美之意,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他很快补充道:"有这么一个精灵可爱的妹妹应该是很幸福的呀!" 也许是女生的通病吧,我喜欢听赞美,所以和自由如风聊天真的是很快活。 天爱阿姨好奇地问我网上聊天有什么好玩的,她说:"我们那时候写信,叫笔友。我觉得那种滋味挺好!"天爱阿姨说这话的时候坐在沙发上,头仰起来,眼睛眯着,美美回忆着什么的样子。 "你也交过笔友?"我有点不信。 "是呀!我们每月通一封信,无话不谈!" "交笔友哪有交网友有意思!在网上聊天就像有一个朋友面对面坐在你面前,很直接,对你的话做出迅速的反应。很刺激!" "那都聊些什么?"天爱阿姨职业病犯了,像做采访。饶有兴趣地望着我,就差把话筒支到我面前。 我闪烁其辞地说:"什么都聊啊,聊到哪里算哪里!" 我当然不会把我和自由如风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她。那是我的秘密,成长时水晶一般的点点滴滴,和一个不知长得什么样的遥远的男生一起分享,多好! 奇怪的是管沙很快也有了相熟的网友,而且不听爸爸的话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别人。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爸爸和天爱阿姨都不在家,电话是我接到的,还是一个女生,声音甜甜地问我说:"请问飞鸟在吗?" 老天! 管沙从我的手里一把抢过电话,跑到他的房间里关了门接。电话讲了很久,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偶尔会听到管沙的笑声,粗嘎而得意。过了半天他出来了,把电话往茶几上一放说:"等他们回来你要是敢乱说看我不揍你!" "嘿!"我说:"你不说我倒真忘了,我是一定要提的,你怎么可以把家里的电话号码随便告诉别人?而且是网友?你不觉得这样做很肤浅也很不安全?" "你是女的怕被别人骗!我是男生我怕什么!" "管沙!"我真受不了他:"你怎么这么下流!" "当心你的措辞!"管沙看着我说:"淑女讲话可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我讥讽他说:"刚认识就往网友家打电话的那种?" "难道你在吃醋?"管沙看着我说,我疑心他脑子里长了鱼泡。真不是一般的不要脸。 "如果你敢告状我就当你是在吃醋!"管沙得意洋洋地说,说完又把电视调到体育台上,声音开得老大,我想他是在心虚。 不过我并没在爸爸和管沙阿姨前提起这事。自由如风说我做得很好。他说:"你这样,管沙会觉得你大度,男生最服的就是大度的女生!" 我才不要管沙服我,但是我对管沙好奇。因为爸爸他们不在的时候那个女生总是打电话给她,有时一聊能聊上半个多小时。 我渐渐知道那个女生的网名叫"安妮"。 这个"安妮"一定挺笨的。和管沙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聊的。我和自由如风认识这么久了还没有互相通过电话呢!尽管我一直很想听听他的声音。 也许我真的不了解管沙。 我决定在网上会会他。 这个决定让我觉得非常刺激,我在明处,管沙在暗处。我可以好好地研究一下他,真不是一般的刺激啊。呵呵~~ 为了和他套上近乎,我叫自己"北方的猫鱼。" 那天的对话是这样的: "飞鸟飞鸟,我是猫鱼,我是猫鱼!"(新颖的开场白,我就不信吸引不了他。) "呵呵~~收到!猫鱼猫鱼,我是飞鸟我是飞鸟!"(反应挺快!打字速度也不像我想像中那么慢啊!看来这小子并不像我想像中那么笨。) "为什么要叫自己飞鸟?"(这是我最想问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叫自己猫鱼?"(他居然不上当!) "那么好吧,擅长聊什么?"(这叫先下手为强!嘿嘿~~) "全能手!这样,我先考考你的智商?"(看来他也不示弱!) "好吧,放马过来!"(我才不怕他!) "请问口吃的人做什么事最吃亏?"(这小子在搞什么?不过这么弱智的题可别想难到我!) "打长途电话!" "厉害啊!"(我可以想像他眼镜快掉下来的傻样!) "刚才那题简单,现在再出一题:什么东西经常会来,但却从没有真正地来过?"(原来管沙在网上就喜欢和别人玩这个?真是弱智啊!) "好运?"(瞎猜一个再说!) "你这么消极?是不是命不好啊?"(逮住机会就损人!) "那么爱情?"(我故意逗他。) "你渴望爱情?" "不可以吗?" "可以,小女生的通病!哈哈哈~~~" "那你说答案!" "轻易让你知道答案有什么意思,你慢慢想吧。" "你真无聊呃!" "你看出来了?" "还有点皮厚!" "厉害!又被你看出来了!" ………… 那天和管沙聊的时间不算长,那个叫"安妮"的女生上来后他就没有心思和我说下去,我们很快再见。不过我对管沙有新的认识,我觉得他在网上比生活中要更有趣一些,或者说:更聪明一些。还有一点时间,我转头找到自由如风,聊了一会儿以后,我问他觉得自己在在网上和网下是一样的吗,自由如风呵呵地笑着说有点不一样,我问哪里不一样,他说他在网上更狡猾,在生活中见了漂亮的女生会不自在。 "你漂亮吗?"他问我。 "这很重要?"我有点失望他这么问我。 "无论如何,在我心里你像天仙一样美。"说完他就下线了,留下我一人怔在他的赞美里。 我在客厅里喝水,不一会儿管沙也出来了。家里又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突然问我说:"你有相熟的网友吗?" "有。"我懒懒地答。 "你会考虑跟他们见面吗?" "暂时没想过!"我好奇地说:"难道你想干这事儿?" "不可以吗?"管沙说:"难道我长得不够帅?我怕什么呀!" 真是臭屁到了极点。 "是啊,你帅,关我什么事?" "我想问问,要是你会不会爽约?" "我要是答应了就一定不会!不过,你在网上认识的那些女生可不一定有我这么高的素质!"我打击他说:"说不定是个男的也不一定啊,网上的事你怎么可以相信那么多呢?" "谁说我信的?"管沙嗡声嗡气地说:"我又不比你傻,不劳你费心。" "是不劳我费心,我也不想费这个心。以后有事少问我!"我翻着一本书,轻描淡写地说:"祝你和恐龙约会愉快!" "哈哈哈!"他突然笑了,盯着我说:"你怎知就一定是恐龙?" "那么祝你和漂亮安妮约会愉快?"我讥讽他。 "你怎么知道是安妮?"管沙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警觉地问我说:"你还知道些什么?快讲!" "其它的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抬起一张笑脸对他。 "有兴趣和我一起赴约吗?"管沙忽然问道。我被他的邀约吓了好大的一跳,第一反应竟是想去!见网友,何况是管沙的网友!我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生会对管沙感兴趣以及管沙会对什么样的女生感兴趣。可是我和管沙一向不和,他为何要约我同去呢?我疑心他是恶作剧。在没弄清他的企图之前,我尽量不动声色。 "想不想去?"他还在问。 "你有什么企图?"我索性单刀直入。 "老实说我怕被人骗。" "我可以做什么?"他越说我越糊涂! "万一我要是不肯见她你就替我见,就说是我有事不能去,如何?" "哈哈,你真奇怪!我为什么要帮你!" "当然有条件的,你帮我这一次,以后我在家里都让着你,也不跟你爸爸吵嘴,如何?" 这还真是个好条件! 管沙肯做这样的让步,看来要和他约会的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我越发好奇起来。"好"字差一点点就脱口而出。 "但是?"还好我稳住了,问他:"你说话算数么?" "我会跟你小丫头片子撒谎?一言九鼎!"他信誓旦旦。 我决定信他一次。 跟"自由如风"说起这事儿的时候他好像有一些不认同:"管沙怎么能这样不相信人呢?朋友是要用心交的呀,既然不相信她就不必去见她!" "你说得是,那我答应了她,是不是……有点为虎作伥?" "倒也没那么严重,不过我希望你和我见面的时候是带着真心来赴约!" "那当然!"我毫不犹豫地说。 "想见我吗?"他突然问道。 "那当然!"我同样毫不犹豫。 "笑笑,我想告诉你,我天天都在想你,恨不得天天周末。" "自由如风你……" "你相信十六岁的爱情吗?" "没想过。" "你骗人!" "呵呵,自由如风你怎么无聊起来了呀。再见吧再见吧。" 我没想到"自由如风"会说这样的话。说真的,我有些沮丧,仿佛一种很美好的东西被谁不经意地破坏。我匆匆地和他告别下了线。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 为此我好多天心情不好。 和管沙一起长大(二) 管沙和他的网友见面的前一天显得有些紧张,还央天爱阿姨给他买了一双新球鞋。他试鞋的时候我吃吃地笑,他就拿眼睛瞪我。再低声警告我什么也不许说,不然协议取消。可是天爱阿姨是多聪明的人,她拉我到一边问管沙最近是不是有些不对劲。我眨眨眼说我不知道呀。 "我说你们什么好呢?"天爱阿姨说:"不知道自己孩子心中在想什么的母亲可真是个失败的母亲,你说是不是?" "那就什么也别说。"我对天爱阿姨说:"管沙都十六岁了,是大人了。他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一套一套的!"天爱阿姨笑着说:"你一定知道什么,不是天天跟他吵,这下又护着他做什么呢?" "我从不打小报告!"我哈哈大笑说:"不过我替你监视他,他若真有不轨之处,我必向你汇报!" "鬼丫头!"她拍拍我。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是我想像多年的关于妈妈的味道。我情不自禁地靠在她的怀里。她轻轻拍着我说:"然然你真是个好姑娘,干净透明。" 干净透明?我感激她用这样的词形容我,我感激她看到我的好。在失去母亲和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我一直努力做一个好姑娘。我在她的眼睛里找到肯定,幸福和骄傲在心里暖洋洋地溢开来。像正洒了一屋子的冬天的阳光。 只是想到自由如风我有些不快乐。在我的心里他一直是个出色的男生,也许是隔着遥遥距离的缘故,我认为他比我在生活中接触过的任何一个男生都要优秀。自信,幽默,开朗,成熟。但自从他表示出那一点点意思以后,我就觉得没劲,觉得遗憾。并不是我的心中没有对爱情美丽的幻想,也并不是这种幻想与"自由如风"一点也无关。但我喜欢书上所说的那种守口如瓶的理智,那种隔岸观花的朦胧。带着清清淡淡美美好好的心情徐徐地长大,该多好呀。 多可惜啊,原来——"自由如风"和管沙一样,也是冲动的小男生。 哎。 管沙和"安妮"的约会安排在"麦当劳"。这都是跟痞子蔡和轻舞飞扬学的,我想一定是管沙的主意,一点创意也没有。 出发前我问管沙说:"她怎样算符合你的标准?不用我出马?" 管沙装做大度的说:"看着顺眼就行!" "如果顺眼你是否要和她谈恋爱?"我故意问。 "看你说的!"管沙抓住我小辫子:"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思想?男生女生也可以做朋友你懂不懂?" "既然是朋友,何必在乎顺眼不顺眼?" "当然在乎!你难道愿意和一头河马做朋友?"他倒是振振有词。 我和管沙挤上摇摇晃晃的公车去赴约。车上很挤,有人不小心撞了我一下,管沙狠狠地瞪他一眼,我第一次发现他有点哥哥的样子。后来有了一个座位,管沙让给我坐,自己在我一旁站着,护着我,抿着嘴,好像很成熟。我忽然有了很复杂的情绪,希望管沙见到的是他心仪的女生,因为生活中的管沙并没有什么朋友,他在网上找到的自信,别被现实摧毁是最好。但我又不想管沙早恋,我担心他会难以自拔,这样一来我会对天爱阿姨无法交待。 看来人真的是会变的,我没想到我有一天会真正地关心管沙。 下了车还要走一小段路才能到达目的地,我和管沙一前一后地走着。管沙忽然停住了步子对我说:"算了,不去了!"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不去了不去了!没意思!"管沙身子一转,真的往回走。 "喂喂!"我一把拉住他说:"那安妮该多失望啊!" "见了我没准她更失望也不一定!"管沙忽然一点自信也没有了。垂头丧气的样子,与先前判若两人,真让人好笑。 我没能拉住管沙。他如逃兵匆匆离去,留下一句话:"你替我去跟她见面,就说我实在是没空,你放心,我会遵守我的诺言。" 管沙走了,我也想走。难不成我还真的替他去赴约?但想想那个与管沙相约的女生,不知道长什么样?而且,如果知道管沙没去,一定会很伤心吧。 我决定先去看看再说。 我老远就认出"安妮"。她正站在麦当劳的门口四处张望。穿着约会前说好的咖啡色的上衣背着咖啡色的双肩包。那是一个微胖的女生,很普通,绝无半点"轻舞飞扬"的风采。但她没有同伴,如约而来,显然比管沙勇敢。我犹豫着要不要向前打招呼。她也看见了我,好几次和我和眼光碰撞又分开。 我举棋不定,心里恨管沙一个洞。 然后我到麦当劳里要了一支冰淇淋慢慢地吃,隔着透明的长玻璃看女孩的背影。她很有耐心,慢慢地等,身子也不晃来晃去,仿佛没什么怨言。当她终于掉过头来的时候,我忍不住敲敲玻璃示意她进来。 她很快就进来了,在我对面坐下,用探询的眼光看着我,有些害怕地说:"你该不会就是飞鸟吧,我们通过电话,他是男生呀!" "当然不是。"我说:"我是她妹妹。" "飞鸟呢?"她显然很失望:"他为什么要爽约?" "因为他胆小。"我决定说真话:"他临阵脱逃。一点出息也没有。" "为什么?" "也许他怕你认为他长得不如谢霆锋?所以不好意思见你。"我努力想缓和一下气氛。 "你真幽默。"安妮看着我说:"其实……我并不介意他长什么样。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安妮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然后她就哭了起来。她哭起来并没有声音,我只看到她的双肩在抖动,眼泪叭达叭达地流在餐桌上。 我手足无措。恨死自己的好奇心。 半响,我安慰她说:"为这种没出息的人哭没必要,回去我替你踹他?"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就是他继父的女儿?" 我吃一大惊:"他和你说过我?" "说过呀。"安妮说:"她说你太精,他斗不过你。还让我替他出主意来着。" 有这事?我差一点笑出来。 "飞鸟这人……怎么这样?"安妮稳定下来,情绪立刻由伤心变成愤怒:"下次我要见了他,一定揍他!" "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吗?" "没有!"安妮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说:"我跟他从此无话可说!" 说完,她扬长而去。 我回到家。爸爸和天爱阿姨都不在。管沙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又是体育台,又是把声音开得老大。见了我,微微动了动身子说:"见过她了?" "嗯。"我说。 "怎么样?" "美女。"我气他说:"长得似周慧敏。" "周慧敏是谁?" 我差点气结,懒得理他,把电视调到湖南台上。 "做什么?"他生气地说:"没见我正看比赛?" "忘了我们的条件了?"我说:"不是说了一言九鼎?" 管沙无奈地在地板上坐下。抱着双腿问我说:"你是说她长得很漂亮?" "嗯。" "哈哈,"他居然笑了:"好在我没去见她,漂亮的女生最不拿正眼看人,要是高兴,眼睛可以长在额角上。我对付不来!" "还好意思说,为了你的失约,她在麦当劳差点哭成孟姜女!" "切!你夸张。我还不了解她?她才不会那么傻!" "信不信由你。她让我告诉你,她和你之间从此无话可说。" "我还不想说呢。"管沙硬撑着:"有什么好说的。" "你这人真没出息!"我骂他:"难怪让人瞧不起!" "你说什么?"管沙把头抬起来,涨红了脸对着我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可是还没等我再说,他就腾地一下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冲进了他自己的小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我有些后悔。男生的自尊心也是要了命的。管沙是有他的错,可是,我也有做错的地方不是吗?不该那么咄咄逼人。我真的是有些后悔。 吃午饭的时候管沙不不肯出来,天爱阿姨有些生气地说:"别喊他了,我们吃,饿的是他自己,又不是我们!" 爸爸问我说:"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我心不在焉地扒着饭。 天爱阿姨也吃不香,心事重重的样子,对爸爸说:"我这儿子我一直就弄不明白,我也不要求他一定要多优秀,别成天让我担心我就满足了。还是女儿好,你看然然多懂事。" "也许我们对他关心太少了。"爸爸说:"有空我多找他谈谈。" "是啊,"我也安慰她说:"管沙其实挺聪明的。" 天爱阿姨只是叹气。 一直到下午四点管沙才从他房间里出来,一定是饿极了,对着冰箱一阵乱翻。天爱阿姨说:"没吃的,等着吃晚饭吧。" 管沙也不理,换了鞋就要出去。 "去哪里?"天爱阿姨问。 "我饿死了你也不管,管我去哪里?" 天爱阿姨一把拉住他说:"好了好了,有什么事不能跟妈妈讲?" "没什么事呀。"管沙硬硬地说:"别拉拉扯扯的,我出去吃碗面就回来。"说过完他挣脱天爱阿姨就走掉了。 管沙出了门,天爱阿姨坐在沙发上,手支着额角,很累很疲惫的样子。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好,我决定出去找管沙。 我很容易就在街对面的小面馆里发现了管沙,他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一碗面。我坐到他对面去,对他说:"别让你妈妈伤心了,吃完面就回家吧。" "不要自以为是。"管沙说:"我的事你最好少管。" "对不起,如果是我说错了话,我正式向你道歉。" "你说得对。"管沙说:"我这人就是没出息。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他破罐子破摔,咕噜咕噜地喝着面汤。 "总之别让你妈担心了。"我站起身来说:"你妈容易吗?" "她有你这十全十美的女儿了还会在乎我?" "我就是百全百美,你还是他最爱的儿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你真臭屁!"管沙骂我说:"我没见过比你更臭屁的女生。"说完他扬手对老板说道:"再来一碗!多放点辣酱。" 我转身走掉。 看来不只是女孩,男孩的心事也真是难猜。就像自由如风,自从他说出那样的话后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在网上见过他。周六上网的时候我忍不住给他发了一封e-mail。告诉他我很想念他这个朋友。很多天后我才收到他的回信,信是这样的: 笑笑你好: 没想到会收到你的信。 你那天说我无聊,匆匆忙忙下线对我的打击很大。你知道吗?我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那样的话来的呀。我想你一定是瞧不起我了对不对?这些天我心里很难过,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你,我真的很不好意思再见你。是谁说过的,在网上,换一个名字就是一个崭新的人,不会有真实的情感。但我不信。只可惜,我的不慎破坏了我们原本可以和水晶一样的友谊。唉! 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我会永远记得你这个朋友。祝你在人生的旅伴途中笑口常开。就像你的网名,一听就那么可爱。(嘻嘻,不能再说了,再说又要错啦) 886. 你永远的朋友:自由如风 一向坚强乐观的我在冰冷的电脑屏幕前流下了眼泪,关于友情,我想我是非常在乎的。虽然我有很多朋友,但自由如风是不一样的,我不愿就这样失去一个心灵上的知已。我想给自由如风回一封信,但我写不好那封信,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谁也没有错,这事也无关对错。我写好了一封一封的信,又一封一封地删掉。 自由如风就这样真的在网上消失了,每当我在网上有人和我搭讪的时候我总是疑心是他,又总觉得不是。网络就是这么的奇怪。换一个名字,就很难再分得清谁是谁了。不过比我更惨的是管沙,他好像变得更加地古怪和沉默,整天垂头丧气的样子。回到家里也没话,连和我斗嘴的兴致也全然失去。整个人像根耷头耷脑的青菜。 管沙终于出事。 那天我们以为管沙只是晚归,一直到管沙的老师和安妮的父母找上门来我们才明白事情的原委。他们都认识天爱阿姨,也都很喜欢看天爱阿姨主持的节目,我倒水给他们的时候听到安妮妈妈对天爱阿姨说:"说真的,我真不相信管沙是您的儿子。" 我觉得她这话说得很没有水平,但天爱阿姨很大度,尽量维持着她的矜持。然后他们拿出了几封信给天爱阿姨,说这是管沙写给安妮的情书,提到里面的一些字句时,安妮爸爸用了"不堪入目"这样的形容词。我看到天爱阿姨的脸色难看极了,拿着信纸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老师说:"安妮家常常接到骚扰电话,有时甚至是在半夜,通过追查恶意呼叫,查明是你家的电话号码。我想这事和管沙也脱不了关系。" "真是不好意思。"爸爸赔着笑脸说:"是我们的不是,是我们的不是,我们一定严加教育……" 我从没见过爸爸对谁这么低声下气过,从小我就是爸爸的骄傲,只为爸爸争过光,从未让他丢过脸,我真不明白爸爸怎么就能为管沙受这样的气。 安妮爸爸说:"我们家女儿也有责任,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真实情况都告诉一个网友?现在的孩子真是不敢想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希望你们管好儿子,我们不希望此类事情再发生。不然……"安妮爸爸的表情严肃极了,后面的话他没说,不过我可以想像他想说什么。 他们走后家里的气氛凝重极了。我听到天爱阿姨轻轻地抽泣起来。爸爸拿起外套对她说:"别着急,我们先把人找回来再说。" 那天爸爸他们回来得很晚,也没能找到管沙。天爱阿姨吩咐我先睡,明天还要上学呢。我安慰她说:"放心吧,管沙那么大了在外一晚不会有事的。"天爱阿姨摸摸我的头勉强地笑了一下。我进了我自己的小房间,但是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管沙会为什么会去做那么无聊的事。我的思绪飘飘荡荡,我又想到了自由如风,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也是曾被我伤害或依然沉浸在被伤害的失意里?我有些伤感地想青春真是脆弱啊,一点点的不小心,事情就全变了样。 第二天也没见到管沙。爸爸和天爱阿姨都没有上班,不是在外东奔西跑就是坐在家里打电话。我帮不上忙,其实我还是很担心管沙的,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也许真像爸爸说的,我们早就是一家人,荣辱与共。 没想到安妮会来找我。 放学的时候她等在我学校的门口,神情很落寞,见了我飞奔过来,嘴里喘着气说:"飞鸟怎么样了?" "你担心他?不是恨他?" "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伤害他的。"安妮说:"你无论如何要告诉他,我依然当他是朋友。我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友情,我不该在网上骂他是猪。" "你这样骂过他?" "是的,"安妮低着头说:"因为他不肯见面的事,我当时在气头上,所以口不择言。我想他是记恨我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我真的不怪他。" 原来是这样。管沙啊管沙。 我问安妮说:"你真的相信网上的友情,连管沙那样的人你也信?" "直觉。"安妮说:"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不是坏人。" "当然不坏。"我说:"他是个好男孩,就是自尊心强了点。" "我明白,只希望他早点回家。"安妮宽慰地笑了:"以前管沙说她妹妹很优秀我很不服气,现在,信了。" 哦?管沙啊管沙。 道再见的时候安妮对我说:"我想你们可以去网吧找找管沙,网吧是过夜的好地方。" "这么多网吧上哪里找?" "有一个叫蓝月亮的网吧,你家里不许上网的时候,管沙常去那里和我聊天。" 我没有回家,而是径自去了安妮所说的"蓝月亮。"那是一间不大的网吧,我一眼就看到了管沙,背对着我。我没有叫他,而在悄悄地在一台电脑前坐了下来。 想了想,我用"北方的猫鱼"的名字进了聊天室。 他用的并不是"南方的飞鸟"这个网名,而是用的"失败者"。但我凭直觉一眼就认出是他。我主动找他搭话。 "你好,失败者。" "你好猫鱼。怎么你愿意和一个失败者聊天?" "名字并不重要,不是吗?再说,敢于承认自己失败的人,我想并不失败。" "呵呵,这话我爱听。" "呵呵,我知道你爱听,而且,我有个直觉,我们应该很熟。" "是吗?那你的直觉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这个人很差劲?" "呵呵。那倒没有,我的直觉只告诉我你在网吧。" "厉害!还有什么你再说说看?" "还有就是你遇到不顺心的事啦,或者,做了不该做的事?" "厉害厉害!还有吗?" "别的暂时没有了,不过我想考考你的智力,给你出一道脑筋急转弯如何?" "反正无聊,行!" "什么东西经常会来,但却从没有真正地来过?" "你……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你应该记得我们聊过一次,这题还是你出给我的。" "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开不开心。" "我不开心。一个处处失败的人有什么好开心的? "在你看来何为失败?" "我相当失败。别说朋友,连最亲的人都瞧不起我。" "怎么会?你有没有想过你有可能误会他们?" "我活得很压抑,感觉呼吸也困难,总想有所突破,却又处处碰壁。我从小失去父亲,母亲天天忙她的工作,没人真正关心过我。" "那么,你试着主动和别人沟通没有?" "有。我曾以为网络可以让我自由自在些,可没想到还是一样,天生失败的人哪里都失败,我见不得别人开心。总想制造些事端才快乐。" "你说下去,我听。" "你很无聊吗,难道不嫌我烦?" "不。只要你愿意诉说,心事总是有人愿意听的。" "你真是个好心人。" "哪里。你是打算聊通宵吗?" "对。我无处可去。" "你错了。你家里的人一直地等着你,你不回家,他们又怎么会安心?" "你怎么知道?我不回家他们不知道有多省心。" "血浓于水,怎能不牵挂?" "要知道我们并不是一家人。" "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就是一家人,我保证他们都在担心你和想念你,你做的错事,你也必须去面对,逃避不是办法。再大的事,也总会过去的,相信我,别跟自己过不去。" "我怎么感觉我们真的很熟?" "回家吧,哥哥。" "你?" "我是居然。你回过头来。" ...... 我看到管沙缓缓地回过头来,他看到了我,显然吃了一大惊。不过他并没有说话,而是转过头去,在屏幕上打出一行字: "居然是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放下鼠标,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对他说:"我们回家吧,哥哥。" 我感到管沙的背僵硬了起来,他的面部并没有什么表情,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已经赢了,管沙会跟我回家,从此以后,我们会有一个相亲相爱的大家庭。 夜幕已渐渐降落。我到公用电话亭打了电话回家,告诉他们不用担心。管沙有些犹豫,一歪一歪地走在我身边,我对他说:"安妮让我转告你,她并不恨你。而且原谅你。" "是吗?"管沙又耍贫说:"从哪天起你们女孩子都变得这么善良?" 不过我一点也不生他的气,我问他说:"对了,你那道脑筋急转弯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什么东西一直在来,却从没真正地来过?" "明天。"管沙说:"你真笨,答案就是明天啊。" 我恍然大误。哦,明天。 呵呵,多好的一个词。 天真的完全黑了,管沙就走在我身边,我第一次发现他个子很高,虽然这两天没休息好神情有些疲惫,但他走起路来,也很有风度的样子。我不由地设想起我们将来的模样,不知道会是怎样,不过一定不会太差,因为我们还拥有无数个美好的明天,今天的我们错一点伤一点真的都没有什么关系呀,一切都来得及得重头再来或是重新开始。不是吗?我相信自由如风、安妮还有管沙会有和我相同的感悟。 十字路口,霓虹闪烁,夜风扬起我的长发。过马路时,管沙轻轻地带了我一把,我轻轻地说:"谢谢啊"。看到他的唇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来不及学坏 夏天,天热得人透不过气。 我和阿宝坐在她家的木地板上。 阿宝猛地跳起来,一把把窗帘拉上,再扭亮台灯,四周的环境像是在影楼里拍艺术照,然后她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对着我说:“沙妮,来来来,我们来抽烟。” 阿宝抽烟的样子有些老道,淡蓝色的烟雾在空调房里缓缓上升,奇怪的是我竟不觉得呛人,不像爸爸在我边上一抽烟,我就皱着眉头咳嗽得像个老太太。 她看了看我说:“你不抽?” 我摇摇头。 “安啦,不会上瘾的。”她把烟往我怀里一扔说,“沙妮你就甘心做一辈子好女孩?直直地走一条路,没有意思的啦。” “抽烟并不代表坏啊,”我说,“我没觉得你坏。” “对对对。”阿宝狠狠地吸一口烟说,捏着嗓子说,“沙妮你真好,全世界就你一个人不觉得我坏,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已。” 我咯咯地笑。我真的不觉得阿宝坏。 她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特别而已。 阿宝比我大三天,我认识她的时候我们都只有七岁,小学一年级。 那时候我们是同班同学,班上有个外号叫木剑的男生,爸爸官当得大,特别气势汹汹。每一次看到他,我都绕道而行。只有阿宝不怕他,阿宝留了很短的头发,大名叫凌宝,和她同学好长时间我才知道她和我一样是女生。当木剑扯下我头上的蝴蝶结挑在肮脏的木棍上玩耍的时候,阿宝像头小狮子一样的猛扑过去,将他撞倒在地上,再压住他一阵猛揍。蝴蝶结很容易就抢回来了,不过我嫌它脏,不肯再要。阿宝将它往地上一扔说不要就不要,来,我教你武术,我会少林功夫。 说罢在我眼前哗地拉开一个架势来,和电影里的黄飞鸿一模一样。 我听到木剑在很远的地方喊;“男人婆!男人婆!嫁不出去的男人婆。” 阿宝说:“莫理他,你跟我学功夫,他以后见了你保管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掏出口袋里的跳跳糖对阿宝说:“吃吗?这糖会在你舌头上跳舞呢。” 阿宝将彩色的糖粒一一塞进嘴里,然后在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来,尖叫着说:“呀呀呀,舌头管不住了呀。这糖原来也会功夫哦。” “你真的会功夫吗?”我谦卑地问她。 她趴到我耳边来,神秘地一笑说:“都是电视上看来的,不真会,不过打架的时候不要怕,一定要狠,你一狠,他们就软了。” “我可不会打架。”我说。 “你不用打。”阿宝抱着我的肩说:“以后我罩着你。” 十二岁的那一年,我爸爸和我妈妈离婚了。 我知道他们的心其实早就不在一块。我只是不明白,他们不爱为什么要结婚,结了婚为什么又要离婚,既然要离婚为什么又非要生我。 绕这么大一圈子,没意思透了。 妈妈对我说:“沙妮,你大了,你愿意跟谁就跟谁,我们会完全尊重你的意见。” 我冷冷地说:“我谁也不跟。我跟奶奶一起住。” 妈妈脸色灰败地看着我。 奶奶一个人住在我家的旧房子里,那房子只有一点点大,半夜睡醒了,会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象是家里长了一颗很大的树,树叶子拼命地散发着植物的气息。只是有些腐败了,像奶奶一样。 奶奶老了,有些糊涂,唯一不糊涂的是每个月的月末催我到爸爸或妈妈那里要钱。 但是她不怎么管我,我很逍遥自在。 当然也寂寞。 生病的时候,只有阿宝会给我端来馄钝吃。我认准了一家馄饨吃,一吃什么样的病都会很快的好起来。不用吃药,屡试不爽。 阿宝抱着我,像个大姐姐一样地摸着我的长发说:“可怜的沙妮,还好你有我。” 初一。 我和阿宝不在一所学校上学了。 不过她常常会骑很远的车来看我。我把爸爸妈妈给我的生活费克扣下来给阿宝打电子游戏。那些日子她迷电子游戏迷得要命,常常在游戏室里打到深夜。 她在我的小屋里,给我展示她爸爸揍她的痕迹,到处都青一块紫一块的。像一面面示威的小旗帜。 我心疼地说阿宝,要不,这些日子你就少玩些。 阿宝说没办法我管不住自己。 “那就上我家来和我一起看书,”我说,“我管着你。” 我很用功地在读书,因为我想做一个很有出息的人,让爸爸看看,让妈妈看看,让爸爸和妈妈狠狠地后悔。我在新学校里成绩数一数二,好多聪明的男生削尖了脑袋也赶不上我。我迷恋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上课竖着耳朵听,每晚温书到深夜,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阿宝的成绩却一日千里地往下掉,和我一起看书的时候,呵欠一个接着一个的打。我用凉水扑她的脸,她绝望地说:“沙妮你别指望我了,我这一辈子就指望你了,等你有钱的时候,雇我做保镖。” “不行不行,”我笑着说,“如果要请我也一定要请个男保镖,你的功夫是假的,不可靠的哦。” “呸呸呸。”阿宝说:“沙妮真不要脸。” 很长的日子我都见不到阿宝。 她只是打电话来说想我,后来电话也少了。我给她写信,她很少回,说是作文不好,写出来的信怕被笑话。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写,向她报告我蒸蒸日上的成绩和各种得意非凡的收获。 我相信我的快乐她会愿意分享。 初二下学期在商场门口碰到她的时候,她的手放在一个男生的手里。 我有些吃惊地盯着她。 她还是没有穿裙子,但是打扮很前卫,头发竟有一撮是红的。我差点疑心认错,直到她叫我说:“沙妮,沙妮。”然后甩开那男生的手,一把抱住我。 “阿宝,”我拉她到一边说话,“那是谁?” “我男朋友。”阿宝的略显局促,“有一次我和别人打架,他以一挡四替我拦了不少的拳头,义气。” “你为什么要和别人打架?”我吃惊地问。 “不为什么,”阿宝说,“那小混混骂我丑,我怎么着也要给他点颜色看。” 我有些忧郁地看着阿宝。阿宝低着头说你不要这样看我啦我不好意思的,沙妮我没法和你在一条道上走了,你忘了我吧,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大街上,我啪地甩了阿宝一耳光,那耳光清脆极了。 掉头的时候,我的眼泪哗里哗啦地往下掉。 阿宝没有还手,也没有追上来,我想她不会知道我的眼泪。 就如同她不会知道她的友谊对我有多么的重要。 阿宝再来找我的时候,是央求我写作文。她爱上了她语文实习老师,想用好的作文吸引他的注意。 我说:“作文我可以帮你写,但是想让他真正地喜欢你,你还得在多方面做努力。” 阿宝说:“沙妮,你还像从前那样看我吗?” “当然,”我说,“一切都没有变。我们依然是好朋友。” “其实我一直在想,该学坏的是你,可是怎么就会是我了呢?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妈妈为了我都住院开刀了,我已经坏得没有退路了。” “你不坏啊。”我说,“谁说我们阿宝坏我跟谁急。” 阿宝嘿嘿的傻笑。我多少有些安慰,因为发现她的红头发没有了。 阿宝的实习老师叫风。他给阿宝的作文其实是我的作文很高的分数。阿宝兴致勃勃地拿过来给我看,风的字很漂亮,评语里把阿宝夸了个够。我可以想像出他的样子,能写出这样一手字的男孩,必然是眉清目秀的。 阿宝遗憾地说:“为了他我真的想做个好学生了,只可惜他的实习期只有五十天,五十天一满,他又要回校做学生,我还来不及学好呢,他就走了。我以前那些男朋友和他比,简直是差十万八千里。我想这才是真正的恋爱呢,简直朝思暮想么。” 我捏捏阿宝的鼻子说:“呸呸呸,阿宝你真的不要脸。” 初三的时候,阿宝几乎是一放学就呆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书。眼珠子念出血丝来,也从不埋怨一句。 因为风分配到我们这里最好的中学做老师,阿宝拼了命地想考进那所学校。 阿宝的爸爸妈妈不知内情,以为是我苦心引导,对我心存无限感激。给阿宝买衣服的时候,不忘替我买上一件。做了好吃的,也让阿宝拎过来和我一起享受。 衣服我没穿,吃的东西,每一次都吃个底朝天。 但是阿宝还是没能考上那所学校,倒是我轻轻松松的考上了。拿通知的那一天阿宝在我身上哭得快断过气去,最后她说:“沙妮,以后就每天你替我看他一眼吧。” 我真的看到了风,他真的长得眉清目秀。他并不上课,在学校负责团委的工作,我终于有机会和他说话。 我问他说:“老师,你还记得你实习的时候有个叫凌宝的学生么?” “凌宝?”风眯着眼睛想了很久,终于摇摇头。 “你再想想,她作文写得很好,你还说她才思敏捷呢?” “真想不起来了。”风很歉意地说,“实习的次数太多,学生也太多。” 我想起阿宝的夜夜苦读和那次揪心的痛哭,很替阿宝不值。但我没有告诉阿宝,我希望她的心里永远留着关于风的最美好的记忆。 阿宝还是有那么点点的特别,有那么一点点的和别人不一样。但是她真的长大了,我终于看到她穿裙子的样子,妩媚极了。她像一面镜子一样地照着我的过去,我知道我也长大了。 阿宝灭了烟,对我说:“别恨你爸爸妈妈了,其实很多时候,大人也很无奈。” 我微微地笑。 阿宝又说:“等我大学毕业,我还是要回去找风的,我想他一定会很吃惊,当年的那个阿宝,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呢,我一定会让他吃惊。” 我微微地笑。 年轻的时候,为一个人变好变坏都是那么的容易,但我为阿宝感到庆幸,也为我自己感到庆幸。 因为我们都有还算不错的结局。 没来得及学坏,还可以这么一路地年轻飞扬下去。 一千零一个愿望 从这排平房一直走过去,再拐个弯,到另一排平房,正数过去的第三间屋,有红色门窗的那个,就应该是季风的家。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敲门。 开门的果然是季风的妈妈,她很白净,看上去也很年轻,很温柔地问我说:“你是找人吗?” “阿姨你好,”我礼貌地她打招呼,然后我说,“我是季风的同桌,听说他病了,我来看看他。” “哦。”我呼出一口气说,“他睡着了。” “是,刚刚睡着。”贾茹妈妈埋怨说,“这孩子就是不肯吃药,不然可以好得快些。” “是这样的。”我说,“阿姨你别着急,我们班同学都是这样的,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吃药。” “什么叫最后关头?”贾茹妈妈奇怪地问。 “就是要死喽。”我的话没遮没拦地蹦出来,这才用手捂住了嘴巴,朝季风妈妈伸伸舌头,这要是在家啊,妈妈非把我的耳朵拉成兔耳朵不可。 不吉利,不吉利,实在是不应该。 可是季风妈妈只是温和地笑笑,然后招呼我坐下,还去给我泡茶。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起报纸上说她有病,不过我看不出来她哪里有病。只是她穿得很朴素,说话轻言轻语的,和我的妈妈还有我很多同学的妈妈都不太一样。 不想让她忙碌,我赶紧说,“不用喝茶,我真渴了,还是白开水解渴。” 但季风的妈妈还是泡了茶来,她看着我说:“我们季风很少请同学来家里玩,他在班上是不是有些不合群?” “有一点点啦!”我低声说,“不过季风的成绩真的很好的哦。” “你是班干部吗?”季风妈妈又说,“你成绩一定也挺好吧。” “不是啊,不是啊!”我拼命喝水拼命摆手说,“我的成绩很烂很烂的跟你们季风没法比啊,他全年级第一呢,我离他十万八千里!” 季风妈妈有些宽慰地笑笑,替我加水。 说完了这些,两个人坐着,就没有什么话了。 为了打破僵局,我想了想自我介绍说:“阿姨我叫童初。因为我是元旦节生的,一年的初始,所以我爸爸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真好听。”季风妈妈说:“生日也真是好,一年的头一天。” 说完这些,又没话了。 她的话真的不多,跟季风一模一样,看来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一点也不像我妈妈,我要是有同学到我家去了,我妈非把人家问个底朝天不可,害得我都不敢带任何人到我家做客。又坐了一会儿,我看季风没有要醒的意思,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这才想起我来的正题,从书包里掏出一张贺卡来给季风妈妈说:“等季风醒了,请把这个给他,祝他早日康复,早点回学校上课。” “谢谢你啊。”季风妈妈收下了。不过她看了我一眼,眼光里有一些疑惑。 女生送男生贺卡,总是让人想入非非。 我避过那眼光跟季风妈妈说再见,出了门便走得飞快,生怕有人会从后面追上来。那张贺卡是用信封装着的,不过没有粘上,我不怕季风的妈妈看,其实是希望她快点看的,因为里面夹着的除了贺卡,还有一百元钱。这是我早上给爸爸要的,爸爸都没问我用来做什么就爽爽快快地掏了皮夹子,我真是后悔自己没有要两百,要是要两百,他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地给的,对于爸爸来说,钱实在是不算什么。 但我知道,钱对季风还有他的妈妈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特别是季风现在生病了,看病更是要钱的,而且一定要不少的钱。 我实在没有办法做到袖手旁观。 我是上了高中才和季风做同桌的,不过在这之前,我就在报纸上认识了季风。我还记得那篇报道的名称是:寒舍里走出金状元。大意是说季风从小没有了爸爸,妈妈又得了病在家不能出去工作,念初中的时候他就常常舍不得吃午饭,也舍不得花钱坐公车,每天上学放学都要在路上跑一个多小时,一面跑一面背英语单词,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境贫寒的少年,以全市最高分的成绩考进了最好的重点高中。他的勤奋好学感动了某企业的老总,所以慷慨解囊助他上学等等。 那个某企业的老总,说的就是爸爸。 当时是爸爸把那张报纸带回家给我看的。他跟我说:“你要好好跟人家学习,你就是太娇生惯养了!” “我们童初哪里不好啊?”还是妈妈维护我的自尊:“我觉得她一点也不比别的孩子差!” “眼光短浅。”爸爸批评妈妈,“不给她压力她永远也不会成功的。” “要成功做什么,女孩子乖乖巧巧的就比什么都好。”妈妈继续替我辩护。我朝着她挤眉弄眼。 爸爸住了嘴,每次我们母女同心的时候他都是很识相地收兵。但别看我和妈妈好,其实在心理上我还是更依赖和欣赏爸爸的,我觉得爸爸挺能干,整个家都靠他撑着,妈妈真的很舒服,不用上班挣钱,家里的家务还有钟点工做,可以天天出去打牌。 虽然我也不是有什么远大志向的人,但是我长大了也不要像妈妈那样,我希望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至于是什么事,我还没有想得很清楚。但是我一定要自己挣钱花,我想只有那样才能花得心安理得痛痛快快。 没想到的是进了高中,我竟然和季风成了同桌。季风很瘦,穿着一套很旧的运动服,不过他有很特殊的气质,最重要的是他成绩好,好到你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语文课上老师抽他起来读课文,我还发现自己很喜欢他的声音,告别是尾音,听起来有些像那个有名的配音演员童自荣。 我当然不会告诉季风我就是那个老总的女儿。 我也没跟爸爸说,怕他趁此又教育我一番。 不过高中生活没有我想像中的有趣,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季风做了同桌的缘故。他很少讲话,常常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我只好扭过脖子跟后座的叶青他们说话,说得脖子都发酸。有时说到很好玩的笑话,季风也好像听不见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叶青附到我耳边说:“哼哼,要说扮酷,谢霆锋都输给你同桌。” 我怕季风听见,赶紧去捂叶青的嘴,叶青才不怕,索性大声说:“可惜啊,没人家长得帅哦!” 季风忽地一回头,看着叶青说:“你是在说我吗?” 叶青被吓老大的一跳,脸一板说,“说你又怎么样,成绩好就不可以被人说啊?” 季风看看叶青,半天吐出四个字来:“你很无聊!” 叶青气得呼呼直骂,噼呖啪啦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季风却再也不接招,趴到他的桌上看自己的书去了。 真的是个很怪的男生呢。 还有一次,我有一道数学题怎么也想不通,有些忐忑地问他,他毫不推托地给我讲解,我发现他表述能力特别的强,三下五除二,我就弄了个明明白白。 “佩服佩服。”我由衷地说,“以后要多多麻烦你呢。” “没问题。”季风说。 “你为什么对叶青那么凶?”我忍不住问道:“其实你人挺好的啊。” “是吗?”季风看着我说,“我人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阴晴不定,所以他真的是一个很怪的男生。 我从来没和这样的男生打过交道,但越是这样,我却越是想接近他和了解他。我开始默默地关注他,除了盼着老师抽他起来读课文以外,还特别喜欢他在课堂上回答问题时有条不紊的样子,仿佛什么样的题目都难不到他。天生读书的脑袋,令人羡慕。 下课的时候,季风从来不到操场上玩。眼睛偶尔看着窗外,有些要了命的忧郁。后来我下了课也不出去玩了,叶青拼命拉我我也不去。更喜欢的就是和季风一样安安静静地坐着,装模作样的看书。季风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想季风真是太寂寞了,我希望自己这么做能让季风的寂寞少那么一些。 我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这和我从小就是一个好心的女孩子有关。妈妈就常常骂我有时候好心到没有原则,她常举的例子是我五岁的时候把她给我买的新裙子拱手送给楼下没有妈妈的李小小时也没有过一丁点儿的犹豫。我还不能看电视剧,稍微有些感人就唏里哗啦地掉眼泪。不过,长这么大,这却是我第一次对一个男生这样,在我的眼里,男生们都是要了命的狂从来不需要女生同情的。只有这个季风不一样。 季风总让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总想为他做点什么。 我希望季风妈妈可以用那一百块钱给他买点好吃的。季风真的太瘦了,体育课上跑八百米,在那一组他落在最后的一个,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记得自己喊了一声加油。他的表情从我的面前一闪而过,眼珠很黑很亮,好像还有一抹微笑,那微笑让我怦然心动。 我的日记本里,也渐渐地多了季风这个名字,那天的日记我写道:“我真没想到季风的家会是那种样子,那种房屋在我们这里几乎找不到了,很矮的砖房,像老电影里的那种。他睡着了,不知道我去看过他,我真心希望他可以早些康复,早点回来上课,没有他坐在身边,好象一切都空荡荡的呢!” 写完了,赶紧合起来,自己也不好意思再看。有了心事的日记本,惦在手里沉沉的。我将它小心翼翼地锁进抽屉里,有些不明白自己了。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发誓一辈子也不恋爱不嫁人。 结了婚像爸爸妈妈那样整日吵吵闹闹的,实在是没有意思。 因为这个,我一直很讨厌男生,但我无法做到讨厌季风。 深秋早晨的天空象一件温暖而平服的灰色衬衫。 我喜欢起早,慢悠悠往学校里赶,在离校门口不远处,竟遇到了季风,他靠在单车上,好象在等什么人。 “嗨,”我有些意外的惊喜,跳下车说:“你好了?可以上学了?” “死不了。”季风沉着嗓子说,“昨天,是你来过我家?” “是的。”我说,“你们家真难找,我问了好多人呢。” “那是贫民窟,不是你们这些阔小姐去的地方。”他冷冷地说。 “干嘛呢。”我被他的语气吓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才要问你干嘛呢,”季风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来,“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我被他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你别想那么多啊!” 季风看看我,把钱往我手里一塞说:“谢谢你,不过以后请别再用这种方式侮辱我的人格!”说完骑上车就远去了。 我留在原地,有些委屈的怅然若失,自己是想做好事,可是事情怎么到最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季风的表情里,流露出对我的那么多的不满,真令人垂头丧气。 整整一天,他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当然也不会主动跟他说话。看得出来,他的病还没有完全的好,课上到一半,就把头放到课桌上休息一会儿。不过我可不想问候他,怕招来更多的白眼。 全班的物理测验都糟透了,偏偏物理课上还有几个男生捣蛋,老师气极了,放学了还一人发两张试卷,让我们不做好不准回家。叶青捅捅我的后背埋怨说:“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呀!” “可不是?”我说。 题目真难。 何况物理一直是我的弱项,我埋着头费劲地做,感觉到天已经慢慢地黑下去了,而且还开始下雨,秋天的天下一场雨就更凉一些,我有些冷,有些心烦意乱,题目就更做不下去,头晕晕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张试卷从我的边上悄悄送了过来。 是季风。 他没说话,只是用眼光示意我抄他的。 所有的题目,他都已经做好了。 我朝他笑笑,不动声色地抄起来,他很耐心地等我。我心里的感激一点一点暖暖地升上来。 看来季风也不是我想像中那么不可理喻呢。 就从那以后我仿佛和季风之间有了默契。虽然我们什么也没说,但我感觉我和他之间是有一种很特别的关系的。这种关系说不出也不可说,我很喜欢这种微妙的感觉。这让我枯燥的高中生活里多多少少有了一种乐趣,一种潜在的乐趣,一种让我想起来就觉得青春实在是有些美好的乐趣。 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我可以和季风做朋友。 不一样的朋友。 记日记成了我每晚必须的功课。真的很喜欢写日记,记录每一天里和他之间的每一个小小的细节,生怕会漏掉些什么。 除了日记,当然没有人会知道我的心事。 季风也不必知道。 也许这就是暗恋吧,傻得可以。 可是生活怎么可能是那么的风平浪静呢,那天的日记只记了一半我就听到客厅里传来一声巨响。 我冲出去,是妈妈。 她砸坏了客厅里那个很大的鱼缸,那是爸爸最心爱的东西。水流得一地都是,美丽的鱼在地上可怜的扑腾,我从来没见过妈妈那么没风度,披头散发,手里拿着一把铁椅子。用吓人的眼光盯住爸爸。 我喊她一声,扑过去抱住她。 爸爸拿着西装就往外走。我又喊爸爸一声,他回过头看我一眼,眼光里有些无奈,但他还是义然绝然的走了。我听到他汽车发动的声音。妈妈猛地一下抱紧了我,然后她在我耳边颤抖地说:“小初,你爸爸不要我们了。” “妈妈你别瞎说。” “你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妈妈说完这些就再也没力气和我说话了,她进了卧室,留我一个人在一片狼籍的客厅里发呆。 那晚我一直不停地打爸爸的手机。可是他一直关机。 妈妈不开门,但我知道她在里面一直一直地哭。 我很害怕,我忽然很想念季风,想念他那种忧郁的眼神,那种眼神曾不止一次地打动过我,可我发现自己却是第一次真正地懂得它的含义。 虽然这些年他们吵惯了,可是我从没想过自己真的会失去父亲。 第二天刚进教室的门,叶青就夸张地拉住我说:“童初童初你怎么了,像是一夜没睡觉呢。” 她说对了,我是差不多一夜没睡觉。我在位子上坐下来,季风的眼光和我的对撞了一下,我很快地避开了。 叶青摸摸我的额头说:“你没事吧?” “没事。”我闪烁其辞。 上课铃响了,老师还没进来,全班一片喧闹声,就在那一片喧闹声里,却听到他也轻声问我说:“你没事吧?” “没事。”我依然强撑着说。 “是语文课,”他淡淡地提醒我:“你拿成英语书了。” 我忽然忍不住要哭泣。其实我的眼泪已经下来了,在语文书上滴成一个一个的圈。他凑近了些对我说:“好啦,别哭啦,让别人看见多难为情。” 我很凶地朝着他喊:“难不难为情关你什么事!”他愣住了,看着我。 全班都疑惑而好奇地看过来,有男生开始在起哄,年轻的班主任朱老师夹着讲义走进教室,一看这场景问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没什么。”季风说,“我跟她开了个玩笑,谁知道她受不了。” “你?”班主任不相信地看着他。 “我不是故意的。”季风站起来,对着我很诚恳地说,“对不起。” 朱老师说:“你看看,他都当众认错了,你就别较了?” 全班哄堂大笑。 是他替我解了围。 但是我没有跟他说谢谢。 一天的课都上得云里雾里。放学的时候又是欲雨未雨的样子,今年秋天的雨好象特别的多,天气不好,天很快就黑了。那天刚好轮到我们那组做清洁,做完了,我和季风都磨磨蹭蹭地在收拾书包,终于等到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没事吧?”他又问我。 “没什么,今天谢谢你。”我说。 “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他又说,“其实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是大不了的,你相信吗?都会过去的。” “如果失去爸爸呢?”我问他。 他显然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说:“其实那也没什么,我三岁就没有了爸爸,你看我不是一样地长大了?” “嗯。”我说。 “快回家吧,我要是回去晚了,我妈一定会担心。” 我点点头,和他一起骑车出了校门,在分手的地方挥了挥手,便各自汇入了人流。那夜的日记我写了很长,最后的一句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坏女孩,可是我真的喜欢,有个男生对自己这么好的感觉呢。” 新年很快就要到了。 这真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新年,爸爸和妈妈终于说到了离婚。 家里气氛开始一天比一天紧张,爸爸很少回家了,就是回家,也很少跟妈妈说话,只是过问我的功课。妈妈闹也闹过了骂也骂过了渐渐偃旗息鼓,她央我去跟爸爸谈谈。 于是我去爸爸的公司找他。 我很少去爸爸的公司,他看到我有些吃惊。我开门见山地说:“爸爸你真的不想要和我妈妈了吗?你是不是真的有别的女人?” “小孩子懂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很勇敢地看着爸爸,我想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可以接受。 爸爸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在我肩上来说:“小初,爸爸没有别的女人,也从来没有想过不要你们,只是你妈妈那个脾气,见风就是雨,实在让人受不了。” “那你当初干嘛要娶她?”我问。 爸爸再次吃惊地看着我,他也许惊异的是我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了,他想了很久后才对我说:“小初原谅爸爸。也原谅你妈妈。” “如果你们真这么做,”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们!”说完我转身就走,爸爸追在我后面一直送我到公司门口,然后他问我说:“有钱用么,爸爸给你一些。”说完他开始掏钱包。 我把他给我的钱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拦了一辆的扬长而去。 妈妈在家里焦急地等我,问我情况怎么样。我恨恨地说:“那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你说什么?”妈妈说,“怎么说他也是你爸爸啊。” “他要是不回这个家,就永远也不是我的爸爸。” “我不是让你好好跟他说吗?”妈妈埋怨我说,“早知道不让你去了,事情给你越弄越糟!” “你们的事我再也不管了!”我气呼呼地说,躲进了自己的小屋。 也许真像季风说的,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我在日记本上胡乱地乱画,不允许自己掉一滴眼泪。 这么没心情,我们班却偏偏要举办什么元旦烛光晚会。 朱老师让我们每人准备一个节目和一份小礼物。我们很少在晚上的时候到学校来,何况是到学校里来玩。大家都很兴奋。课桌被排成了一个圈,烛光照耀着每一张脸。我恍恍惚惚地坐在那里,这才想起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可是爸爸和妈妈忙着在离婚,他们早忘了我的生日了。 我也没有准备节目。 反正有表现欲很强的男生女生在争着话筒唱歌。不愁气氛不热烈。有四个女生开始在唱一首叫《一千零一个愿望》的歌,那歌真是不错,女生们干净甜美的声音充斥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许下我第一千零一个愿望 有一天幸福总会听我的话 不怕要多少时间多少代价青春是我的筹码 许下我第一千零一个愿望 有一天幸福总会在我手上 每一颗心都有一双翅膀要勇往直前的飞翔 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 我听得有些入了神。 季风他坐到我身边来,悄悄对我说:“祝你生日快乐啊。” “你怎么知道是我生日?”我惊讶极了。 “不是一年中的头一天么,”季风说。 “那天你没睡着?”我问他。 他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不习惯和女生讲话,更何况是在我家里。”他很老实地说。 我说,“我想出去走走。” “那我陪你吧。”他说。 我们推着单车在路上慢慢地走,那晚的星星很多很多,夜色很美风很凉,季风说:“小时候跟妈妈一起看星星,妈妈总是对我说,看到流星,在衣服上打个结,再许个愿,那个愿望一定会实现。可是我不是来不及打结就是来不及许愿,笨得要命。 “你最想许什么愿呢?”我问他。 “出人头地,让妈妈过上好日子。”他认真地说:“一千零一个愿望太奢侈了,我只想实现这一个。” “季风你为什么没有爸爸?”我问他。 “我爸爸跟别的女人走了。”季风说,“一去就没有回来。” “我爸爸也要跟别的女人走了。”我埋着头说。 “你这些天就是为这个事不开心吧?”他问我。 我沉默不语。 他安慰我说:“生日呢,开心一点吧,童初你是个好心的女生,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好心的女生,要相信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说这么多话。”我说。 “我也从来没想过我会跟一个女生说这么多话。”他说。 那天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 桌上放着一个大蛋糕和没拆封的礼物。爸爸和妈妈在等我。可是我说我很累了,要睡觉去了。 爸爸说不看看礼物吗?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谢谢。“我说,但是我没拆,我对任何礼物都不感兴趣。 妈妈尖着嗓子奚落爸爸说:“童总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也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爸爸把茶杯往桌上重重地一扔,茶水溅得老高。 我懒得看他们斗气,扭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晚,我把头埋在被子里,打着电筒偷偷地记日记,我对我的日记说:一个愿望是无论如何也不够的,我要从十六岁的第一天起开始许愿,一直许到一千零一个愿望,希望我和他都能快快乐乐地长大。 周末的时候,季风对我说:“你要是不嫌弃,就到我家做客吧,我妈妈很喜欢你,她包饺子也挺好吃的。” 我很爽快地答应了。再说我也实在不想呆在家里,不是看爸爸横眉怒眼就是听妈妈哀声叹气。 季风说:“妈妈说我该和同学多来往。你去我家她一定很高兴。” 我到的时候季风妈妈不在,她出去买菜了。我和季风坐在他家后门的小院子里聊天。季风对我说:“童初告诉你一件事,我妈妈可能要再嫁人了。” “是吗?”我说,“你难过?” “不。”季风说,“她应该有她自己的幸福,那个男人很有钱,可以完全治好她的病。我希望我妈妈幸福。” “我也希望你妈妈幸福。”我由衷地说。 “童初你真是个好心肠的女孩。”季风又说,“我真高兴和你做朋友。” “就是朋友吗?”我问他。 他朝我笑笑,调皮地说:“有点特别的朋友,你说是吗?” 我哈哈大笑。 他看着我说:“就这样笑,你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我微笑。 “别让大人的事影响我们,”季风说:“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得长大,自己过自己的生活,所以要快乐一些。” 我听到季风的妈妈推门回家来的声音。我对季风说:“是呀,要快乐些,走,我们跟你妈妈一起包饺子去。” 我才走到里屋我就愣住了。 季风妈妈后面站着的,是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 我想起季风对我说,那个男人很有钱,他可以完全治好我妈妈的病,他要和我妈妈结婚了。 我的天! 我在那一晚烧掉了我的日记本。 我开着煤气烧的,一页一页看着它们被慢慢地灰飞烟灭。烧完后我一直没有关掉煤气,因为我不想活了,生活给我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但是我开不起这个玩笑。 可是我没有死掉。 我醒过来的时候,爸爸和妈妈都守在我的病床前。他们手牵着手欣喜地看着我,然后和我紧紧拥抱,失去我的恐惧让他们再次变得亲密无间。 出院后。我转了学。 其实季风也不在那个学校念书了,听说他和他的妈妈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他们去了南方,投奔一直不愿意投奔的一个亲戚去了。 爸爸给他们的支票,也很快就被退了回来。爸爸当着我和妈妈的面,撕掉了那张支票。再从口袋里掏给我的,是季风给我的一封信。 信很短很短。 “童初: 我会永远记得你,希望命运还会给我们重逢的机会。 祝你快乐。 你永远特别的朋友:季风” 我的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我还是常常会想起那个和我一起看过星星的男孩,想起我若有若无的初恋,想起他对我说,一千零一个愿望太多了,许一个就够了。 如果上帝真的让我实现我的一个愿望,那么我希望长大后可以和他再重逢一次,什么也不必说,微微一笑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