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 野野口修的笔记(一) 事件之章野野口修的笔记 一 事情发生在四月十六日、星期二。 那天下午三点半我从家里出发,前往日高邦彦的住处。日高家距离我住的地方仅隔一站电车的路程,到达车站改搭巴士,再走上一小段路的时间,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 平常就算没什么事,我也常到日高家走走,不过那天却是有特别的事要办。这么说好了,要是错过那天,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的家就坐落在美丽整齐的住宅区里,区内清一色是高级住宅,其中偶尔可见一般称之为豪宅的气派房子。这附近曾经是一片杂树林,有不少住家依然在庭院里保有原本的林木。围墙内山毛榉和砾树长得十分茂盛,浓密的树阴覆满整条巷道里。严格说起来,这附近的路并没有那么狭窄,可是一律给规划成了单行道。或许讲究行走的安全也是身分地位的一种表徵吧! 几年前,当我听到日高买了这附近的房子时,心里就想,果不出所料。对于在这个地区长大的少年而言,把家买在这里乃人生必须实现的梦想之一。 日高家称不上豪宅,不过光夫妻俩来住的话,可说绰绰有余、十分宽敞。主屋采用的屋顶形式虽是纯日本风,不过边窗、拱型的玄关、二楼窗际的花坛则全是西式的设计。这些想必是夫妻俩各拿一半主意的结果?不,就砖造的围墙来看,应该是夫人比较占上风。她曾经透露,一直想住在欧洲古堡般的家里。 更正,不是夫人,应该说是“前夫人”才对。 沿着砖造的围墙走,我终于来到方形红砖砌起的大门前,按下了门铃。等了很久都没人来应门,我往停车场一看,日高的saab车不在,可能是出门去了。这下要如何打发时间?我突然想起那株樱花。日高家的庭院里,种了一株八重樱,上次来的时候只有三分开,算算已经又过了十天,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虽然是别人的家,不过仗着自己是主人朋友的份上,就不请自入了。通往玄关的小路在途中岔了开来,往建筑的南边延伸而去。我踏上小径,朝庭院的方向走。樱花早已散落一地,树枝上还残留着几许可堪观赏的花瓣。不过这会儿我可无心观赏,因为有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那里。 那女人弯着腰,好像正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她身着简便的牛仔裤和毛衣,手里拿着一块像白布的东西。 “请问,”我出声问道。女子好像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过身来,迅速地挺直腰杆。 “啊!对不起。”她说,“我的东西被风吹到院子里了,因为这家人好像不在,所以我就自己进来了。”她将手里的东西拿给我看,是一顶白色的帽子。 她的年龄看来应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间,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小,长相平凡,脸色也不太好看。 刚才的风有那么强,会把帽子吹掉?我心里犯着嘀咕。 “您好像很专注地在审视地面呢。” “哦,因为草皮很漂亮,我在猜,不知是怎么保养的。” “唔,这我就不知道了,这是我朋友的家。” 她点了点头,好像知道我不是这家的主人。 “不好意思打扰了!”她点了点头,与我擦身而过,往门那一头走去。 之后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吧,停车场那边传来车子引擎的声音,好像是日高回来了。 我走回玄关时,深蓝色的轿车正倒车驶入停车场,驾驶座上的日高注意到我来了,向我微微地点了个头。驾驶座旁的理惠,一边微笑一边对我解释。“对不起,本想出门去买点东西,结果碰到了大塞车,真伤脑筋。”一下车,日高马上举起手做了个手刀的姿势,表示抱歉,“等很久了吗?” “没有,并没有多久,我跑去院子看樱花了。” “已经开始凋落了吧?” “有一点,不过真是棵漂亮的树呢。” “开花的时候是很好啦,之后就麻烦了。工作室的窗口离得比较近,毛毛虫都从外面跑进来了。” “这就伤脑筋了。不过,反正你也不会在这里工作了,对吧?” “嗯,一想到可以从那毛毛虫地狱里逃出来,我就松了一口气。啊,还是先进来吧,我们还留着一些器具,可以请你喝杯咖啡。” 通过垂拱的玄关,我们陆续进入屋里。屋子已经整理得差不多,原先墙壁上的挂画也收了起来。 “你们行李都收拾好了?”我问日高。 “除了工作室外,大致都收拾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搬家公司了。” “今晚打算住在哪里?” “早就定好皇冠饭店了。不过我可能要睡在这里。” 我和日高走进工作室。那是一间约十张塌塌米大的西式房间,里面只剩下电脑、书桌和一个小书架,显得空荡荡的,其余的东西大概都打包了吧。 “这么说来,你明天还有稿子要交差喽?” 日高眉头一皱,点了点头:“连载的部分还剩下一回,预定今晚半夜要传给出版社,所以到现在电话都没敢切断。” “是聪明社月刊的稿子吧?” “是啊。” “还有几页要写?” “三十页。啊,总会有办法的。” 房里有两张椅子,我们各坐在书桌一角的两侧,不久,理惠端了咖啡进来。 “不知温哥华的天气怎样,应该比这边冷吧?”我向两人问道。 “因为纬度完全不一样,所以冷多了。” “不过能过个凉凉爽爽的夏天真是不错。一直待在冷气房里,对身体不好。” “待在凉爽的屋子里顺利工作……如果能这样就太好了,不过大概不可能吧?”日高自 嘲地笑着。 “野野口先生,到时您一定要来玩喔,我可以当您的向导。” “谢谢,我一定去。” “你们慢慢聊。”说完,理惠就离开了房间。 日高拿着咖啡杯站了起来,倚在窗边向庭院眺望。 “能看到这株樱花盛开的样子真好。”他说。 “从明年起,我会拍下开花的美丽照片,寄到加拿大给你。对了,加拿大那边也有樱花吧?” “不知道。不过即将搬进去的房子附近好像没有。”他啜着咖啡说道。 “说到这个,我刚刚在院子里碰到一个奇怪的女人。”我本来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后来还是决定让他知道比较好。 “奇怪的女人?”日高挑起了眉毛。 我把刚刚的情景说给他听,结果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讶异转为了然于胸的神态。 “你说的那个女的是否长得像木刻的乡土玩偶?” “啊,没错,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样。”日高比喻得真贴切,我笑了出来。 “她好像姓新见,住在这附近。外表看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过应该已经超过四十了。有一个读国中的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蛋。丈夫很少在家,大概是一个人在外地工作吧,这是理惠的推断。” “你知道得还真详细呢,你们感情很好啊?” “和那个女人?怎么可能!”他把窗子打开,拉起纱窗,凉风徐徐地吹了进来,风里混杂着树叶的味道,“正好相反,”他继续说道,“应该说她恨我们比较恰当。” “恨?她看起来很正常啊!是什么原因?” “为了猫。” “猫?这和猫有什么关系?” “最近那个女的养的猫死了。听说是忽然倒在路边,带它去看兽医,结果兽医说,那只猫可能被人下了毒。”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似乎怀疑猫是吃了我做的毒丸子才死的。” “你?为什么她会这么认为?” “就是这篇,”日高从仅存的那方书架里抽出一本月刊,打开书页放到我的面前,“你读读这个。” 那是一则约半页篇幅的短文,题目为《忍耐的极限》,文章上方摆着日高的照片。内容主要是说到处乱跑的猫带给自己多大的困扰:早上,院子里一定会出现猫粪;车子停在停车场,引擎盖上布满猫的脚印;花盆里植物的叶子被啃得乱七八糟。虽然知道这些罪行全是一只白棕色的花猫犯下的,却苦无对策。就算立了一整排保特瓶挡它,也一点效果都没有。每天每天都在挑战自己忍耐的极限……内容大既是这样。 “死掉的那只猫是白棕斑点的?” “唔,好像是这样。” “那难怪了,”我苦笑着,点了点头,“她怀疑你也不是没道理的。” “上个礼拜吧,她气冲冲地跑到这里来,虽然没指名道姓说是我下的毒,不过话里就是这个意思。虽然理惠生气地说:‘我们才不会干这种事!’,并将她轰了回去,不过就她在院子里徘徊的行径看来,想必还在怀疑我们。大概想找寻是否有毒丸子残余的痕迹吧?” “还真是执着呢!” “那种女人就是这样。” “她不知道你们就要搬到加拿大去住了吗?” “理惠有跟她说啊,说我们下礼拜就要到温哥华住上好一阵子,所以你们家的猫再怎么作乱,我们也只要忍耐一下子就好了。这样看来,理惠倒也蛮强悍的呢。”日高好像觉得颇为有趣地笑了。 “不过理惠小姐说的话很有道理,你们根本没有理由急着在这个时候杀死那只猫嘛!” 不知为什么,日高并没有马上附和我的话。他依然面带微笑,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将咖啡喝光后,他阴沉地说道:“是我做的。” “耶?”我忽然不懂他所说的话,于是又问了一次,“什么意思?” 他将咖啡杯放到桌上,拿出了香烟和打火机。 “是我杀的,我把毒丸子放到院子里,只是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顺利。” 听到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我还是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然而他虽维持一贯的笑脸,却不像在开玩笑。 “你说的那个毒丸子要怎么做?” “哪有怎么做,猫罐头里掺入农药放到院子里就结了,没教养的猫好像什么都吃的样子。”日高将香烟拿近,点燃了火,惬意地吞云吐雾。从纱窗吹入的风霎时将烟雾吹散了。 “你干嘛要做那种事?”我问道,心里感觉不太舒服。 “我跟你说过,这间屋子到现在都还租不出去吧?”他面色一整,认真地说道。 “唔。”——日高夫妇打算在搬去加拿大的那段期间,将这间房子租给别人。 “是不断有中介业者来探问啦,可是他们告诉我,这里有一个缺点。” “是什么?” “他们说房子前面排了一排挡猫的瓶子,好像深受猫害的困扰。这样的状况确实会影响租房子的意愿。” “那你把挡猫瓶拿掉不就好了?” “这并非根本的解决之道。到时如果有想租的人来看房子,看到满院子都是猫粪要怎么办?我们还在的话是可以天天打扫,可是明天这里就没人住了,肯定会臭得要死。” “所以你就杀了它?” “这应该是饲主的责任,不过你刚才看到的那位太太好像不了解这点。”日高在烟灰缸里把香烟捻熄。 “理惠知道这件事吗?” 听我这么一问,日高扬起半边脸,一边笑一边摇头:“哪能让她知道!女人啊,百分之八十都喜欢猫,要是我跟她讲了实话,她肯定会说我是魔鬼的。” 我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只好沉默以对。这时恰好电话响起,日高拿起话筒。 “喂?啊,你好,我正想你也该打电话来了……嗯,按照计划进行……哈,被你识破啦?我这才要开始写呢……是啊,我想今天晚上一定能搞定……好,我一定成就马上传过去……不行,这支电话只能用到明天中午为止,所以我打电话过去好了……嗯,我会从饭店打过去。好,那就先这样了。” 挂断电话,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编辑吗?”我问。 “聪明社的山边先生。虽然我拖稿拖习惯了,不过这次他真的不放心。因为他怕我跑掉,后天就不在日本了。” “那我就不多打扰,告辞了。”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就在此时,听到屋内对讲机的声音。我原以为是推销员之类的,不过好像不是这样。 走廊传来理惠走近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的声音。 “什么事?”日高问。 门打开了,理惠一脸郁卒地探出头来。 “藤尾小姐来了。”声音闷闷的。 日高的脸就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一样,布满阴霾:“藤尾……藤尾美弥子吗?” “嗯,她说无论如何今天都要跟你谈。” “真糟糕。”日高咬着下唇,“大概是听到我们要去加拿大的风声了。” “要我告诉她你很忙,请她回去吗?” “这个嘛,”他想了一下,“不,我见她好了。”日高说,“我也觉得就在这里把事情解决掉会比较轻松,你带她过来吧。” “好是好啦……”理惠担心地往我这边看来。 “啊,我正打算要离开呢。”我说。 “对不起。”理惠说完后就消失在门的一头。 “真伤脑筋。”日高叹气地说道。 “你们刚刚说的藤尾小姐,是藤尾正哉的……?” “妹妹。”他抓搔着略长的头发,“如果她们是想要钱的话还好办,可是如果要我将书全部收回或改写的话,我就碍难从命了。” 听到脚步声慢慢接近,日高赶紧闭上了嘴。门外依稀传来理惠说“走廊很暗,对不起”的抱歉声,接着有人敲门,日高应了声“是”。 “藤尾小姐来了。”理惠打开门说道。 站在她背后的,是一位看来二十六、七岁的长发女性,身上穿着女大学生去拜访企业时会穿的那种套装,让人觉得这位不速之客好像还刻意维持着应有的礼貌。 “那我先走了。”我向日高说道。我原本想告诉他可以的话,后天我会去送行,但还是没说出口。我心里琢磨着,要是在这时候刺激到藤尾美弥子就不好了。 日高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在理惠的陪伴下,走出了日高家。 “招待不周,真是不好意思。”理惠合起双掌、眨着眼抱歉地说道。由于身材娇小纤细,这样的动作让她散发出少女般的气息,一点也感觉不出她已年过三十。 “后天我会去送你们。” “您不是很忙吗?” “没关系,拜拜。” “再见。”她说道,一直看着我转入下一个街角。 野野口修的笔记(二) 二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刚做完一点事,门铃就响了。我的住所和日高家相比天差地远,只不过是五层楼建筑里的一个小单位,工作室兼寝室约占了三坪,剩下的八坪空间既是客厅也是饭厅,还包含了厨房,而且我也没有像理惠这样的美眷,所以一旦门铃响了,我只好自己去应门。 从门眼里确认来访对象后,我将门锁一扳,打开了门,是童子社的大岛。 “你还是一样,非常准时呢。”我说。 “这可是我唯一的优点,我带了这个来。”他拿出了一个四方包裹,上面印有知名日式糕饼店的店名,他知道我是个嗜吃甜食的人。 “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跑一趟。” “哪里,反正我回家顺路。” 我将大岛请进狭窄的客厅,泡了茶,接着走回工作室,将摆在书桌上的原稿拿了过来:“哪,这个,写得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我来拜读一下。”他将茶杯放下,伸手接过稿子,开始读了起来,而我则翻开报纸。一如往常,让人当面阅读自己的作品,总教我不太自在。 大概是大岛快读完一半的时候吧,餐桌上的无线电话机突然响了。我说了声“失陪一下”,离开了座位。 “你好,我是野野口。” “喂,是我。”是日高的声音,听来有点沉重。 “啊,发生了什么事?”我心里还挂念着藤尾美弥子的事,不过日高并未正面回答,他停了一下,问道:“你现在忙吗?” “谈不上忙,可是有客人在这里。” “这样啊,几点会结束?” 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刚过六点不久。 “还要一点时间,到底怎么了?” “唔,电话里讲不清楚,我有事想找你商量,你可不可以来我这里一下?” “是可以啦。”我差点忘了大岛就在一旁,几乎要脱口问他是不是有关藤尾美弥子的事。 “八点怎么样?”他说。 “好。” “那我等你。”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等我一把听筒放好,大岛就赶忙从沙发站起,说道:“如果你还有事的话,那我就……” “不,没关系、没关系。”我以手势示意他坐回去,“我和人约了八点,还有时间,你就慢慢读好了。” “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拿起原稿继续读了起来。 我也再度摊开报纸盯着上头的文字,不过脑海里却不停地想着日高要说的是哪件事。 我猜八成跟藤尾美弥子有关,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来还会有什么事。 日高写了一本叫《禁猎地》的小说,内容描写某位版画家的一生。表面上虽称之为小说,实际上作品中的主角却是真有其人,是一名叫做藤尾正哉的男子。 藤尾正哉和我以及日高读的是同一所国中。或许是因为这段渊源吧,让日高兴起想把藤尾的故事写成小说的念头。只是这本小说里有几点亟待商榷的地方,说白一点,这部作品里连藤尾正哉之前做过的一些不太光采的事情也如实描写。特别是他学生时代的各种奇怪行径,日高几乎是原版重现。就我看来,除了书中的人物名字不同之外,书里的内容根本不像是虚拟的小说,就连主角后来被妓女刺死也与现实事件完全吻合。 这本书荣登畅销书排行榜,对于认识藤尾正哉的人而言,要猜出小说主角的原型是谁实在是太容易了,终于,藤尾的家人也看到了这本书。 藤尾的父亲早巳去世,出来抗议的是他的母亲和妹妹。她们说:明显地,小说主角是以藤尾正哉为原型,可是她们可不记得曾允许谁去写这样的小说。其次,因为这本书暴露了藤尾正哉的隐私,使他的名誉受到不当的毁损,她们要求将作品全部回收,全面改写…… 日高也说过了,对方并未要求赔偿金之类的实际补偿。不知她们真的只是要作品改写,还是有其他更深的企图,至今仍无法断定。 从他刚刚讲电话的声音听来,恐怕和藤尾美弥子的交涉不太顺利吧?可是,把我叫过去又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他们真的谈判破裂,那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就在我左思右想之际,对面的大岛好像把稿子读完了,而我也把视线从报纸栘开。 “写得不错嘛,”大岛说,“蛮温暖的,透着一股怀旧气氛,我觉得挺好的。”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多了。”我是真的松了口气,赶紧喝了口茶。大岛这个年轻人虽然和气,却不会随便讲一些谄媚逢迎的话。 若是平时,我们接下来会讨论往后的计划,不过待会儿和日高有约……我看了一下时钟,已经六点半了。 “你来得及吗?”大岛机灵地问。 “嗯,还来得及。怎样?这附近有一间餐馆,我们去那儿边吃边讨论好了,这样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好啊,反正我也要吃晚饭。”他将原稿放到皮包里。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快三十了吧,却还是单身。 距离我家大概二、三分钟的路程就有一家餐馆,我们一边吃着烧烤料理,一边商量公事。虽说是商量公事,其实我们聊的都是杂事。在这当中,我不小心透露接下来跟我约的人正是作家日高邦彦,大岛一听显得有些惊讶。 “你认识那位先生啊?” “嗯,我们国中、国小读的都是同一所学校,住得也很近,从这边走过去就到了,只是我们的旧家都已经拆了,目前正在盖公寓。” “就是所谓的童年旧识对吧?” “大概吧,现在我们也还有来往。” “啊,”大岛的眼睛露出羡慕和憧憬的神色,“我竟然不知道。” “我会帮你们公司写稿,也是透过他介绍的。” “咦?是这样吗?” “一开始是你们公司的总编向日高邀稿,不过因为他不写儿童文学,所以就拒绝了,反倒把我介绍给你们,也就是说,他算是提拔我的贵人。”我一边用叉子将烧烤通心粉送进嘴里,一边说道。 “嗯,竟然有这回事。日高邦彦的儿童文学,这样的标题确实挺吸引入的。”接着大岛问我,“野野口先生,你不会想写以成人读者为诉求的小说吗?” “我是很想写啊,如果有机会的话。”——这是我的真心话。 七点半,我们离开了餐馆,往车站走去。我站在月台上目送大岛坐上反方向的电车,不久我的电车也来了。 抵达日高家正好是八点。我站在门前,觉得有点奇怪,屋里一片漆黑,连门外的电灯也没有开。 不过,我还是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只是没想到竟被我料中,无人应答。 我心想,该不会是自己搞错了。日高电话里说的八点,说不定指的不是八点到“他家”。 我回到来时的路上,过去一点有座小公园,我边掏出零钱边走进公园旁的电话亭。 从电话簿里,我找到了皇冠饭店的电话,拨了号码。饭店人员听到我要找一位叫日高的客人,马上帮我转接过去。 “您好,我是日高。”——是理惠的声音。 “我是野野口,”我说,“日高邦彦在那里吗?” “没,他没来这里。应该还在家吧?因为还有工作要赶。” “不,他好像不在……”我跟她说日高家的灯全暗着,里面好像没人的样子。 “这就怪了。”电话那头的她似乎颇为困惑,“他跟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恐怕都半夜了。” “那他大概只是出去一下吧?” “应该不会啊。”理惠思索似的沉默了片刻,“这样好了,我现在就到那边去。”她说,“大概四十分钟左右就会到了。啊,野野口先生,您现在人在哪里?” 我说明了自己的位置,告诉她会先到附近的咖啡厅打发一下时间,就把电话挂了。 走出电话亭,在去咖啡厅前,我又绕到日高家去看了一遍。还是一样,灯全部暗着,停车场里日高的saab好端端地停在那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家咖啡厅是日高平日调适心情时常去的咖啡专卖店,我也来过好几次,店里的主人认出我,问今天怎么没跟日高先生一起来?我表示,他和我约了见面,可是家里却没有人。 就这么和老板聊着职棒,东扯西扯的,三十分钟就过去了。我付了帐,出了店门,快步往日高家走去。 才走到门前,就看到理惠从计程车下来。听到我出声叫唤,她回了我一个笑脸。可是,当她看向屋子的时候,脸色忽然沉了下来,显得十分不安。 “真的是全暗的。”她说。 “好像还没回来的样子。” “可是他不可能会出去啊。” 她从皮包里拿出钥匙,往玄关走去,我跟在后面。 大门锁着,理惠打开门进入屋内,接着把各处的电灯二点亮。室内的空气冰冷冶的,似乎没有人在。 理惠穿过走廊,打算扭开日高工作室的门把,门锁上了。 “他出门的时候,都会上锁吗?”我问道。 她一边拿出钥匙,一边侧着头回想:“最近他不太锁门的。” 钥匙一转,门顺势敞了开来。工作室里同样没有开灯,可是却不是全暗的。电脑的电源还插着,萤幕的画面透着亮光。 理惠摸索着墙壁,按下日光灯的按钮。 房间中央,日高脚朝我们,倒在地上。 停顿了几秒的空白,理惠沉默地走上前去。走到一半,她突然在半路停了下来,两手捂着嘴,全身瞬间僵直,一言不发。 我也战战兢兢地往前挪去,日高的身体整个趴伏着,头转向一边,露出左半边的脸。 他的眼睛微微睁着,眼神涣散。 “他死了。”我说。 理惠整个人慢慢地瘫软下来,就在膝盖碰到地板的同时,她发出仿佛来自身体深处的悲鸣。 野野口修的笔记(三) 三 警局派来的搜证小组在现场勘查的时候,我和理惠就在客厅等。虽说是客厅,却连张桌椅都没有。我让理惠坐在装满杂志的纸箱上面,自己则像熊一样地来回踱着方步,并不时将头探出走廊,窥看现场搜证的情形。理惠一直在哭,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 敲门声响起,门打开了,迫田警部走了进来。他年约五十,态度沉稳大方。一开始叫我们在这房里稍等的也是他,看来他应该是这次搜查的总指挥官。 “我有话想跟你谈,可以吗?”警部瞄了理惠一下后,转身向我说道。 “我是无所谓啦……” “我也可以。”理惠拿起手帕按着眼角说道。她的声音还带点哽咽,然而口气却是坚决的。我突然想起日高白天曾经讲过,她的个性其实蛮强悍的。 “好,那就麻烦一下。” 于是迫田警部就这么站着,开始盘问起我俩发现尸体前的整个经过。谈着谈着,我不得不说到关于藤尾美弥子的事。 “你接到日高打来的电话大概是几点左右?” “我想应该是六点过后吧。” “那时日高先生有提到任何有关藤尾女士的事吗?” “不,他只说有事要跟我商量。” “所以也有可能是其他事?” “或许吧。” “关于这点,你有想到什么吗?” “没有。” 警部点了点头,接着他把脸转向理惠:“那位藤尾小姐的人是几点回去的?” “大约是五点过后。” “在那之后,你有跟你先生谈过话吗?” “我们有聊了一下。” “你先生的样子看来怎样?” “他因为跟藤尾小姐谈不拢,显得有些困扰。不过,他要我不用担心。” “之后你就离开家,去了饭店对吧?” “是的。” “我看看,你们打算今明两晚都住在皇冠饭店里,后天要出发到加拿大。不过,因为你先生还有工作没做完,所以就一个人先留在家里……”警部一边看着自己的小抄,一边说道,接着他抬起了头,“知道这件事的人总共有几个?” “我、还有……”理惠向我这边看来。 “当然我也知道。除此之外,还有聪明社的人吧?”——我向警部说明日高今晚打算赶的就是聪明社的稿子——“不过,就凭这点来锁定犯人未免……” “嗯,我知道,这只是做个参考。”迫田警部脸上的肌肉稍微和缓了一下。 之后,他又问理惠,最近住家附近是否曾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理惠回答“没有印象”。我想起今天白天在院子里见到的那位太太,犹豫着该不该讲,可是最后还是保持沉默。 ——只因为猫被害死就杀人报仇,这怎么想都太离谱了。 讯问告一段落后,警部告诉我,他会请部下送我回去。我原想留在理惠身边陪她的,不过警部说他已联络理惠娘家的人,不久他们就会来接她。 随着发现日高尸体的震惊渐渐平复,疲倦悄悄地袭来。一想到等一下得自己坐电车回去,老实说真的有点气馁,所以我不客气地接受了警部的安排。 走出房间,我发现还有很多警员留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工作室的门是开着的,不过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尸体应该已经运出去了吧? 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前来招呼我,将我领到停在门口的警车前。我突然想起,自从上次因为超速被逮捕后,已经很久没坐过警车了……这等毫不相关的事。 警车旁站着一名男子,身材颇高,因为光线不足,看不清楚他的五官。那个男的开口说道:“野野口老师,好久不见了。” “咦?”我停下脚步,想要确认对方的长相。 男的往前走近,从阴影中露出他的脸。眉毛和眼睛的距离很短,脸部轮廓十分立体。 这张脸我曾经看过,接着我的记忆恢复了。 “啊,是你!” “您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了,你是……”我在脑袋里再确认一遍,“加贺……对吧?” “是,我是加贺。”他郑重地朝我欠身行礼,说道,“以前承蒙您照顾。” “哪里,我才是。”弯腰答礼后,我再度端详起他。已经十年了,不,应该更久,他那精悍的神色似乎磨得更加锐利了,“听说你改行做了警察官【注:日本警察职称,负责案件调查、执行的警员。】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我也很惊讶,一开始还以为是认错人了,直到看到名字才确定。” “因为我的姓很特别嘛。不过,”我摇了摇头,“这也实在太凑巧了。” “我们到车里再谈好了,我送你一程……虽然说在警车上没什么气氛。”说完,他帮我打开后车门,同时,刚刚那名制服警察也坐上了驾驶座。 加贺老师曾经在我执过教鞭的那所中学担任社会科教师。就像许多刚毕业就投入教职的老师一样,他也是充备干劲和热情。再加上他又是剑道方面的专才,领导剑道社时展现的英姿,更让人对他的热诚印象深刻。 这样的人只做了两年就舍弃了教职,归咎起来有诸多原因。不过就我这个旁观者来看,他本身可是一点责任都没有。不过,真的可以这样说吗?每个人都有适合与不适合做的事。教师这份工作对加贺而言到底合不合适,真的有待商榷。当然,这样的结果也跟当时的潮流密切相关。 “野野口老师,您现在在哪个学校教书?”车子刚驶离不久,加贺老师就问起我的近况。不,再叫加贺老师就太奇怪了,我们就称他为加贺刑警好了。 我摇了摇头:“我最后任教的地方是本地的第三国中,不过今年三月已经离职了。” 加贺刑警看来好像颇为惊讶:“是这样吗?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唔,说来有点丢脸,我现在在写给儿童看的小说。” “啊,难怪。”他点了点头,“所以你才会认识日高邦彦先生对吧?” “不,情况有点不一样。” 我跟他解释,我和日高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因为他的关系,我才找到现在的工作。加贺刑警好像懂了,一边点头一边听着我说。没想到迫田警部什么都没告诉他,这点倒教我有些诧异,这番话我刚刚已经跟警部说过了。 “这么说来,你之前是一边当老师,一边写小说啰?” “也可以这么说啦,不过我那时一年才写两篇三十页左右的短篇而已。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要成为真正的作家,于是心一横就把学校的工作辞了。” “这样啊?那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呢。”加贺刑警很钦佩地说道。或许是想起自己之前的事吧?当然,二十几岁转行和面临四十岁才换工作的景况相比,可谓天差地别,这点他应该也能体会。 “日高邦彦写的是什么样的小说啊?” 我看着他的脸问道:“加贺,你不知道日高邦彦吗?” “对不起,名字是听过啦,可是书就没读过了,尤其最近我几乎很少看书。” “大概是太忙了。” “不,是我自己太懒,我也在想一个月应该读两、三本书的。”他搔搔头。一个月至少要读两、三本书——这是我当国文老师时,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我不确定加贺是否因为记得这个,所以才特意讲出来。 于是我大略地介绍日高这个人,说他大概是十年前出道的,在这中间还得过某某文学奖,是现今少数几位畅销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十分多样化,从纯文学到仅供娱乐的小品都有。 “有没有我可以读的东西?”加贺刑警问,“譬如推理小说之类的?” “这类作品是比较少,不过还是有的。”我答道。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书名以做参考?” “这样啊。” 于是我告诉他一本叫《萤火虫》的书,是我很久以前读的,内容不太记得了,不过里面有关于谋杀的描写,肯定错不了。 “日高先生为什么会想搬到加拿大去住呢?” “好像有很多原因,不过他大概是觉得有点累了。好几年前他就曾经讲过要到国外修养一番,而温哥华似乎是理惠相中的地方。” “你刚刚说的理惠是他的太太吧?看起来好年轻呢。” “上个月他们才刚登记结婚而已,这是他的第二次婚姻。” “是这样啊?他和前任老婆离婚了?” “不,第一任老婆因为车祸去世,已经五年了。” 一边聊着的同时,思及话题的主角日高邦彦已经不在人世,我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他到底要跟我谈些什么?要是我早早结束那无关紧要的会谈,早点去见他的话,或许他就不会死了。我心里也知道这么想于事无补,却忍不住不去懊悔。 “我听说因为亲人被影射为小说的主角,有一位藤尾小姐跑来抗议……”加贺说,“除此之外,日高先生有没有卷入其他风波?不管是和小说或是他私生活有关的都可以。” “嗯,我一时也想不出来。”这么回答的同时,我发现了一件事——我正在接受侦讯。惊觉于此,连在前方握着方向盘,始终不发一语的警察都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对了,”加贺刑警打开了记事本,“你知道西崎菜美子这个名字吗?” “咦?” “还有小左野哲司、相中根肇?” “啊,”我领悟地点了点头,“那是《冰之扉》中的出场人物,目前月刊正连载的日高小说。”我一边说一边想,不知那篇连载接下来要怎么办。 “一直到死之前,日高先生好像还在赶那篇小说的样子。”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电脑的电源一直是开着的。” “画面上出现的就是那篇小说的内容。” “果然如此。”我突然想起什么,于是向加贺刑警问道,“他的小说写了多少?” “写了多少的意思是?” “写了几页的意思。” 我跟加贺说,日高曾提过今晚必须赶出三十页的事。 “电脑的排字方式和稿纸不一样,所以总共写了多少,我不是很确定,不过至少不是一、两页就是了。” “从他写的页数就可以推断出他是几点被杀害的,不是吗?我从日高家出来的时候,他还没着手工作呢。” “这点我们也有想到,只是写稿这种事的速度也不是固定的吧。” “话是没错啦,不过就算是以最快速度写也是有极限的。” “那日高先生的极限大概在哪里?” “这个嘛,记得他之前曾经讲过,一个小时大概是四页吧。” “这样的话,就算赶工也只能一小时写六页啰?” “应该是这样吧。” 听完我说的话,加贺刑警沉默了一会儿,脑袋里好像正计算着什么。 “发现哪里矛盾吗?”我问。 “嗯,我还不知道。”加贺摇了摇头,“我也还无法确定,电脑上残留的画面是否就是这次要连载的部分。” “也对喔,说不定他只是把之前曾经刊载过的部分叫出来而已。” “关于这点,我们打算明天找出版社谈谈。” 我在脑海里快速转了一圈,根据理惠的说法,藤尾美弥子是在五点左右离开的,而我接到日高打来的电话是在六点过后。这中间如果他有写稿的话,应该可以写出五、六页吧。问题是,其他还有几页呢? “啊,或许这是办案时应该紧守的秘密。”我试着向加贺问道,“不过,你们应该有推测死亡时间吧?警方认为是什么时候呢?” “这确实足应该保密的事,”加贺刑警苦笑着说,“不过……详细的情形要等到解剖报告出来,但根据我们的推断,大概是在五点到七点之间,结果应该不会相差太多。” “我是在六点过后接到电话的……” “嗯,也就是说是在六点到七点之间了。” ——应该是这样吧。也就是说,日高在和我通完电话后就马上被杀了? “日高是怎么被杀的呢?” 听到我的喃喃自语,加贺刑警露出十分讶异的表情,他大概觉得这种话出自尸体发现者的口中,未免太奇怪了吧。可是,我对日高是怎么个死法真的没有印象,坦白说,当时我怕死了,根本不敢正视他。 我把这点说明后,加贺好像也能理解。 “这也要等到解剖报告出来。不过简单地说,他是被勒死的。” “你说的勒死是指勒住脖子吗?……用绳子还是?” “他脖子上缠着电话线。” “怎么会……” “不过还有一处外伤,他好像被人重击了后脑,现场找到作为凶器的黄铜纸镇。” “也就是说有人从背后打昏他,再把他勒死啰?” “目前看来是这样。”加贺刑警如此说完后,突然压低了声量,“刚刚讲的,我想日后会对外公布,在此之前,请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啊,那是当然。” 终于,警车抵达了我的公寓。 “谢谢你送我回来,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向他道谢。 “我才是,得到了很多有用的资料。” “那,再见了。” 我走下了车子,可是才走到一半,“啊,等一下!”身后传来加贺刑警的叫唤,“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连载小说的是哪本杂志?” 于是我告诉他是聪明社月刊,然而他摇了摇头说:“我要的是刊登野野口先生小说的杂志。” 为了掩饰尴尬,我故意皱起眉头,略带生硬地说出杂志的名字,加贺拿出笔把它记了下来。 回到屋里,我在沙发上呆坐良久。回想起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我觉得好像在作梦一样。这一生当中,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像这么悲惨的日子。思及至此,我却舍不得去睡。不,就算我想睡,今晚恐怕也睡不着了。 我突然兴起一个想法,想把这番体验记录下来,就用我的手把朋友遇害的悲剧写下吧。 这本手记产生的经过就是如此。我在想,直到真相曝光之前,我都会一直写下去。 野野口修的笔记(四) 四 日高的死很快登上了早报,虽然昨晚我没看新闻,不过看样子各家电视台正大肆炒作。最近连十一点过后都有新闻节目。 报纸的某个版面打出大大的标题,以社会新闻的角度,详细报导整起事件。报上大幅登着日高家的照片,旁边配着日高本人的大头照,这原本应是交给杂志社使用的。 报导的内容大部分与事实相符。只不过关于尸体发现的部分,上面只写着:“接到友人通知家里灯光全暗的消息,妻子理惠回到住处,竟然发现日高先生倒卧在一楼的工作室中。”我的名字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或许读者会因而误解发现者只有理惠一人。 根据报导所示,警方现在正朝临时起意或蓄意谋杀的方向进行调查。由于大门深锁,他们推断犯人应该是从工作室的窗口进出。 阖上报纸,我正打算站起身张罗今天的早餐,门铃却响了。看了一下时钟,才八点多,这么早应该不会有人来拜访,我拿起平常不太使用的对讲机。 “喂?” “啊,请问是野野口老师吗?”——女性的声音,呼吸显得很急促。 “我是。” “一大早来打扰真对不住,我是xx电视台的,关于昨晚发生的事件,可不可以和您一谈?” 我大吃一惊!报纸上明明没有我的名字,可是电视台的人却已经风闻我是发现者之一了。 “这个……”我思索着应对之策,这可不能随便乱讲,“你想谈什么事?” “关于昨晚日高先生在自宅被杀害一事。我听说和夫人理惠小姐一起发现尸体的就是野野口老师您,这是真的吗?”大概是谈话性节目派来的女记者吧,竟然大刺剌地就直呼我老师,神经粗得教人有些不快。不过,不管怎样,也不能因此就乱讲一通。 “嗯,是真的。”我答道。 身为媒体人的兴奋透过门传了进来:“老师您为什么去日高家呢?” “对不起,该讲的我都对警方讲了。” “听说您是因为发觉屋子怪怪的,所以才通知了理惠小姐,可否请您具体说明是哪里怪怪的呢?” “请你们去问警方。”我挂上了对讲机。 之前就听闻记者的犀利,没想到电视记者的采访当真是无礼至极。难道他们就无法体会这一、两天我还没办法跟人讨论这件事吗?我当下决定,今天就不出门了。虽然我很关心日高家的事,可是要到现场去探看恐怕是不可能了。 然而,没想到我正用微波炉热牛奶时,门铃又响了。 “我是电视台的人,可否打扰一下,相您谈谈?”——这次是个男的——“全国民众都很想知道进一步的真相。” 如果日高不死就好了,我的心里不禁出现这种悲痛万分的台词。 “我也只是发现而已。” “不过您一直和日高先生很亲密吧?” “就算是这样,关于事件,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还是想打扰您一下。”——这男的死不罢休。 我叹了口气,让他一直在门口哀求也不是办法,会打扰到邻居。对这些后生晚辈,我就是没辄。 将对讲机的话筒摆好,我走出玄关。门一打开,麦克风全都凑了上来。 结果,在访问的夹击下,我的一整个早晨就泡汤了,连要好好吃顿早餐都没有办法。 中午过后,我一边收看电视的访谈节目,一边吃着鸟笼泡面,突然萤幕上大大映出我的脸孔,害我不小心就噎住了。那是今天早上才拍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播出来了。 “听说您小学就认识日高先生了。就野野口先生的角度来看,他是个怎样的人呢?”女记者以尖锐的声音问道。 面对这样的问题,镜头前的我想了很久。当时我自己没有发现,不过这段沉默竟意外地长,影像就这么定住了,电视台大概是来不及剪接吧?可以想见当时在场的记者先生们肯定很不耐烦,这样看着画面,我才彻底领悟到。 “我想他是个个性很强的人,”镜头前的我终于开口了,“有时你会觉得他为人很好,不过他也有冷酷到令人惊讶的一面,其实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吧?” “您说的冷酷,可否举例加以说明?” “譬如说……”我一边说一边沉吟了一下,“不,我一时也想不出来,何况这种事我也不想在这里讲。” 其实,当时我脑海里浮现的是日高杀猫的那件事,不过,它并不适合在传媒前公开。 “对于杀死日高先生的犯人,你有话想对他说吗?”问了几个流俗的问题后,女记者不忘补上这句陈腔滥调。 “没有。”这是我的回答,一旁的记者显得颇为失望。 之后,棚内的主持人开始介绍日高生前的写作活动。就擅长描写人间百态的背景来看,作家本身的人际关系肯定也很复杂,这次的事件恐怕也是受此牵连的吧?——主持人的话里隐约透着这层意思。 接着他又提到,最近日高因为《禁猎地》这部作品而卷入风波,已故版画家被影射为小说的男主角,他的家人还因此提出抗议。不过,媒体似乎还没查到,昨天画家家属之一的藤尾美弥子曾造访日高。 不只是主持人,连偶尔以来宾身分参加这类节目的艺人都大放厥词,各自发表他们对日高之死的看法。不知为何,我忽然感到一阵厌恶,关掉了电视机。想要知道重要事件的相关消息,nhk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但日高的死还不到公共频道为他制播特别节目的程度。 这时电话响了,我已数不清这是今天的第几通电话了。我总是想,万一这和工作有关就糟糕了,所以都会拿起话筒,可是至今为止,千篇一律都是媒体打来的。 “喂,我是野野口。”我的口气已经有点不悦了。 “你好,我是日高。”咬字清晰的声音,肯定是理惠没错。 “啊,你好。”这时候该讲些什么,我一时想不出来,只能勉强凑出一句奇怪的话,“后来怎么样了?” “我昨天住在娘家。虽然心里知道必须和很多地方联络,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是啊,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家里。今天早上警方的人跟我连络,说希望我到案发现场再次接受讯问。” “讯问已经结束了吗?” “已经结束了,不过警方的人还在就是了。” “媒体很讨厌吧?” “嗯,不过出版社的人,还有之前我丈夫认识的电视台的人也来了,所以全交给他们去应付,我轻松了不少。” “这样啊。”我本来想说这真是太好了,不过反过头一想,这句话对昨天才痛失丈夫的遗孀而言好像不太恰当,所以又吞了回去。 “倒是野野口先生被电视台的人追着跑,肯定十分困扰吧。我自己是没看电视啦,不过出版社的人告诉我情形,我感到很抱歉,所以才打电话过来关心一下。” “是这样啊?哪里,你不用担心我,采访的攻势已经告一段落了。” “真的很对不起。” 那是打从心里感到愧欠的语气。明明当下她才是这世上最悲惨的人,却还有心思替别人着想,这点让我深感佩服,我再度感受到她的坚强。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不要客气尽管跟我说。” “谢谢,夫家的人还有我娘家的妈妈都来了,所以没有关系。” “这样啊。”——我想起日高有个大他两岁的哥哥,年迈的母亲和兄嫂一起同住——“不过,真的有我可以做的,请务必告诉我。” “谢谢您,那我就先挂电话了。” “谢谢你特地打电话过来。” 挂断电话后,我脑海里一直想着理惠的事。她打算要怎么生活下去?她还年轻,听说娘家是开货运行的,经济条件不错,生活应该不成问题。可是,要从打击中站起来恐怕需要不少时间吧。毕竟他们才刚结婚一个月。 曾经,理惠只不过是日高的小说迷之一。有一次,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了日高,因而开始交往。这意味着,昨夜她同时失去了两件宝贵的东西:一个是丈夫,另一个则是作家日高邦彦的新作。 正这么想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对方请我去上谈话性节目,我当场就拒绝了。 野野口修的笔记(五) 五 加贺刑警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以后的事了。听到对讲机的铃声,我厌烦地以为又是哪家媒体的记者,没想到探头一看,竟然是他。不过,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他身边跟着一个看来比他年轻,叫做牧村的刑警。 “对不起,我还有两、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我早料到了,你们上来吧。” 然而,加贺刑警并未做出脱鞋的动作,他问:“你正在吃饭吗?” “不,我还没吃,才正在想要吃什么才好。” “那我们到外面去吃好了?老实说,一整天忙着侦讯,我们连午饭都没吃呢,是吧?” 牧村刑警附和地冲着我苦笑。 “好啊,那要去哪里?我知道有家店的猪排饭很好吃,可以吗?” “哪儿都行,”这么说的同时,加贺刑警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用大拇指朝后头比了比,“再过去有一家餐馆,老师昨晚去的就是那间店吗?” “是啊,你想去那里吗?” “就那里好了,那家店近,咖啡又可以免费续杯。” “太好了。”牧村刑警帮腔似的说道。 “我是无所谓啦,那我去换一下衣服。” 趁着他们等我换衣服的空档,我想了一下加贺刑警找我去那家餐馆的理由,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还是,真如他所说,只是因为近、有咖啡可喝? 终究我还是想不通,只好走出了房间。 来到餐馆,我点了烧烤虾饭,加贺刑警和牧村刑警各点了烤羊排和汉堡肉套餐。 “之前讲的那本小说,”等女侍离开后,加贺刑警马上开口说道,“啊,就是日高先生留在电脑萤幕上的那本,叫做《冰之扉》的。” “唔,我知道。昨天你还说要去查清楚,看那是昨天才刚写的,还是只是把之前已经发表的部分叫到萤幕上而已,已经有答案了吗?” “已经有答案了,应该是昨天写的。我问了聪明社的负责人,他说跟之前连载的部分接得刚刚好。” “这么说来,在被杀害之前,他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啰。” 去加拿大的日子迫在眉睫,就连日高也得拚命赶工吧?虽说他之前总是找各种搪塞的藉口,毫不在意地让编辑焦急等待。 “只是有一个地方很奇怪。”加贺刑警将身体微微前倾,右手肘撑在桌子上。 “哪里奇怪?” “原稿的张数。如果一张算四百字好了,他总共写了二十七张之多。就算他在藤尾小姐走后的五点就开始写好了,这也未免太多了。昨晚我才听野野口老师说了,您说日高先生的写作速度一小时顶多四到六张。” “二十七张吗?这样确实很多。” 我到日高家的时间是八点,假设在这之前日高都还活着的话,那他一小时不就要写九张了。 “所以,”我说,“他有可能是在说谎。” “说谎?” “很可能他昨天白天就已经写好十张或二十张了,可是依照他个人的习性,他总是说自己一张都没写。” “出版社的人也是这么说的。” “应该是吧。”我点了点头。 “可是,他的太太理惠出门的时候,他跟她说自己恐怕要到半夜才会到饭店。而事实上最晚到八点,他已经写好二十七页了。如果就《冰之扉》的连载一期约三十页的份量来算,他已经快要完成了。说延后还可以理解,可是有像这样进度超前那么多的吗?” “应该有吧。写作这种事又不是机械作业,灵感不来的话,可能杵在书桌前好几个小时都写不出来;相反地,文思泉涌的话,可能一会儿功夫就写好了。” “日高先生有这样的倾向吗?” “有吧,话说回来,几乎所有作家都是这样吧?” “这样啊?我是不太能够想像你们那个世界的事啦。”加贺刑警将前倾的身子回复到原来的姿势。 “我不太理解你为什么要在张数上打转。”我说,“总之,理惠出门的时候,日高的小说还没写好,可是发现尸体的时候,小说已经快要完成了,对吧?也就是说直到日高被杀的那段期间,他都一直在工作,不就这么简单吗?” “或许是吧。”加贺刑警点了点头,但还是一副无法完全说服自己的样子。 从这位曾是我后进的教师身上,我总算见识到警方办案真的是连一个小细节都不放过。 女侍将餐点端了上来,我们的谈话稍微中断了一下。 “对了,日高的遗体怎么样了?”我试着问道,“你不是说要解剖吗?” “今天已经进行了。”如此说完后,加贺刑警看向牧村刑警,“你不是也在场吗?” “不,我没自己去,如果我在场,现在怎么还吃得下?”牧村皱起眉头,将叉子叉向汉堡肉。 “这倒也是。”加贺也一脸苦笑,“你说解剖怎么了?” “不,我是想死亡时间是不是已经推断出来了?” “我还没仔细看过解剖报告,不过应该会很清楚吧。” “那一定正确吗?” “那要看你是基于什么来判断,例如……”他本来想讲,后来又摇了摇头,“算了,还是不讲了。” “为什么?” “你的饭会变难吃喔。”他指着我的盘子。 “也对,”我点了点头,“那我还是别问了。” 加贺刑警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像在说这样才对似的。 吃饭的时候,他不再提起谋杀,反而尽问我一些关于写作儿童读物的事。譬如,最近流行哪一种书啦?对于时下儿童远离书本有什么看法等等。 我跟他说,卖得好的都是教育部推荐的优良图书,至于小孩不爱看书主要是受到父母的影响。 “简单来说,现在的父母自己都不看书了,却一味逼着小孩去读,可是由于自己没有阅读的习惯,所以也不知道该给孩子看什么才好,结果只能把政府推荐的图书硬塞给他们。不过,那种书通常内容生硬又无趣,只会让孩子更讨厌书本。这种恶性循环应该会周而复始地重复下去吧。” 听到我这番话,两名刑警一边吃着餐点,一边露出钦佩的神情,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听进去多少。 由于他们点的都是套餐,所以最后咖啡送了上来,而我则加点了一杯热牛奶。 “您大概想抽一根吧?”加贺刑警边将手探向烟灰缸。 “不,不用。”我答。 “咦,您已经戒烟了吗?” “嗯,两年前戒了。医生叫我不要抽,因为我的胃不好。” “这样啊?早知道就坐非吸烟区好了。”他将伸向烟灰缸的手收了回来,“我一直以为当作家的都要抽烟呢,日高先生看来似乎也是个老烟枪。” “没错,他工作的时候整个房间烟雾弥漫,会让人以为正在趋虫呢。” “昨天晚上发现尸体的时候怎么样?房间里有烟雾吗?” “让我想想,毕竟当时太混乱了。”我喝了一口牛奶,沉吟道,“应该是有一点烟吧。唔,我想是这样没错。” “这样啊。”加贺刑警也将咖啡杯送到嘴边,接着他慢条斯里地拿出笔记本,“有一件事我想再做确认,与您八点抵达日高家有关。” “嗯。” “当时野野口老师因为按对讲机没有人接,再加上屋里的灯全暗了,所以才打电话去理惠夫人寄宿的饭店,对吧?” “是啊。” “关于屋里灯光的事,”加贺刑警直勾勾地盯着我,“你确定是全暗的吗?” “是全暗的,没错。”我看着他的眼睛回答。 “不过,从正门口应该看不到工作室的窗口,难道你有绕进院子里去吗?” “不,我没绕进去。不过,工作室的灯有没有亮,站在门口拉长脖子看就知道了。” “是这样吗?”加贺刑警的表情有一点疑惑。 “工作室的窗户旁正好有一株高大的八重樱,如果里面的灯亮着,那么一眼就能看到樱花了。 “啊,没错。”加贺刑警和牧村刑警相视点头,“这样我们就懂了。” “这个问题有这么重要吗?” “不,请把它当作单纯的确认。像这种地方如果我们报告得不清不楚,会挨上司排头的。” “真是严格。” “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加贺刑警露出从前教书时的笑容。 “对了,侦办的情况怎么样了?有没有新的进展?”我轮流看着两位刑警,最后目光落在加贺的脸上。 “才刚开始而已。”加贺刑警沉着地回答,一方面也在暗示,侦办的情况不便透露。 “电视上提到也有可能是临时起意的犯案,意即犯人本以窃盗为目的侵入日高家,却没想到被日高撞见,所以才失手杀了他。” “这样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可是,你不是不太相信这个假设?”牧村刑警说。 “是啊。”加贺刑警好像瞪了隔壁的牧村一眼,“我个人认为这样的可能性很低。” “为什么?” “一般闯空门都是从大门进去,因为万一被发现的话,可以随便找个藉口搪塞,再从门口大摇大摆地出来。不过,日高家的大门如您所知,是锁上的。” “有没有可能是犯人特地把门锁上?” “日高家的钥匙总共有三把,其中两把在夫人理惠身上,剩下的一把在日高先生的长裤口袋里。” “可是,也有小偷是从窗户进出的吧?” “也是有啦,不过这种手法的计划就周详多了。小偷会在事先暗中调查,看这家人什么时候不在、会不会被路过的行人目击到,这些都确认了,他们才会采取行动。” “这不就对了?” “可是,”加贺刑警露出雪白的牙齿,“如果小偷事先调查过的话,就应该知道那个家什么都下剩了,对吧?” “啊,对喔。”我张大嘴看着两位刑警,牧村刑警也露出浅浅的笑。 “我觉得……”加贺刑警说到一半,略微犹豫地顿了一下,接着继续说道,“应该是认识的人做的。” “看,结论不就出来了。” “这些话只能在这里讲。”他用食指碰触着嘴唇。 “嗯,我晓得。”我点了点头。 接着他对牧村刑警使了个眼色,年轻的警官拿了帐单站了起来。 “哎呀,这让我来。” “不,”加贺刑警出手制止了我,“是我们找你来的。” “不过,这不能报公帐吧?” “是不行,因为只是晚餐。” “不好意思。” “请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我看向柜台那边,牧村刑警正在付帐。 不一会儿,我发现他的样子怪怪的,好像正和柜台小姐说着什么。柜台小姐边往我这儿看过来,边回答他的问题。 “对不起。”加贺刑警并未看向柜台,继续面朝着我,维持一样的表情,“我们正在确认您的不在场证明。” “我的?” “是的。”他微微点头,“我们已经向童子社的大岛先生做过确认了,不过,我们警方必须尽可能掌握所有相关证据,请原谅。” “所以你们才挑这家店?” “如果不是同一个时间来,值班的女服务生就会不一样了。” “真有你的。”我打心里感到佩服。 牧村刑警回来了,加贺刑警问他:“时间合得起来吗?” “嗯,合得起来。” “那真是太好了。”如此说完后,加贺看着我,瞬间眯起了眼睛。 就在我们离开餐馆后不久,我谈到把整起事件记录下来的事,加贺刑警表现出莫大的关心。如果我没提起这件事的话,大伙儿走到我的公寓前,就会各自散去了吧。 “我想这种经验大概一辈子不会遇到,所以才想用某种形式把它记录下来。唉,你们大可把它当作是作家的天性在作祟。” 听我这样一讲,加贺好像在盘算着什么,不发一语。接着他说:“可不可以借看一下?” “借看一下?让你吗?不行,我不是为了要给人家看才写的。” “拜托你。”他欠身央求,连牧村刑警也做了相同的动作。 “饶了我吧!大马路上的,这样让我很尴尬耶。我写的内容,刚刚已经全告诉你们了。” “那也没有关系。” “真是败给你了。”我搔着头,叹了口气,“那你们上来坐一下好了,我把它存在文字处理机里,列印的话需要一点时间。” “谢啦。”加贺刑警说。 两名刑警跟着我回到住处。我把印表机打开,加贺刑警来到旁边探头探脑的。 “这是专门处理文稿的打字机?” “是啊。” “日高先生家装的可是电脑呢。” “因为他喜欢尝鲜嘛!”我说,“上网发送信件啦、玩线上游戏啦,他好像用它做很多事情。” “野野口老师您不用电脑吗?” “我有这个就够了。” “是因为稿子都会有人来拿吗?出版社的人?” “不,大部分时候我都用传真,在那儿不是?”我指向屋内一角的传真机。因为共用一支电话线,所以旁边还接了无线电话的主机。 “不过出版社的人昨天过来取稿了。”加贺刑警抬起头说,是无心的吗?我总觉得他的眼底藏着另一层深意。 是认识的人做的——我不禁想起他刚刚说过的话。 “我们有很多事情得直接面对面谈,昨天他是特地过来的。” 对于我的回答,加贺只是沉默地点了个头,不再说些什么。 列印结束后,我把东西交给他之前说道:“老实说,我隐瞒了一点事。” “是吗?”加贺刑警好像不怎么惊讶。 “你看了就知道了。我觉得那和事件无关,而且也不想平白无故冤枉人。” ——是有关日高杀猫的事。 “我知道了,我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加贺他们接过我列印出来的笔记,再三致谢后离开了。 于是,就在加贺他们回去之后,我马上开始撰写今天的部分,也就是接着他们拿走的部分写下去。或许他们会想要接着读,不过我想我还是尽量不要去想这件事会比较好。不然的话,继续写下去就没啥意义了。 野野口修的笔记(六) 六 事发后已过了两天。日高邦彦的葬礼在离日高家几公里外的寺庙举行,包含出版社的人在内,有很多宾客来访,连想要烧柱香都得排队。 这其中当然也有电视台的人。不管是摄影人员或采访记者,全都摆起正经八百的脸孔。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人为了拍摄比较耸动的画面,那一双眼睛就像蛇一般地四处扫视着。只要某位宾客多洒了几滴清泪,摄影机的镜头马上对准他。 我上完香后,站在签到的布棚旁,看着陆续前来的宾客。其中不乏艺人的身影,我想起日高的作品被翻拍成电影时,这些人曾担纲演出。 上香仪式后是诵经,接着是丧家致词。理惠身着全黑的套装,手里紧握着念珠,淡淡地向出席的宾客致谢,接着她谈起自己对丈夫的无限思念。顿时,静谧的会场里此起彼落地传来啜泣声。 一直到最后,理惠的致词里没有半句提到犯人或是自己的怨恨。不过,这样反而更让人感觉到她的愤怒和悲伤。 棺木抬出后,宾客们也陆续离开会场,这时在人群里,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人。 正当她离开寺庙的时候,我叫住了她:“藤尾小姐!” 藤尾美弥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长发顺势一甩:“您是?” “那天,我们在日高家见过面。” “是,我想起来了。” “我是日高的朋友,敝姓野野口。补充说明,我和你哥也是同一所学校的同学。” “应该是吧,那天我听日高先生说了。” “我有话想跟你说,不知你有没有空?” 一听此言,她看了看手表,接着又望向不远处。 “有人在等你吗?” 顺着她的视线,可以看到一辆淡绿色的小货车停在路旁,驾驶座上的年轻男子正看向这边。 “是你先生吗?” “不,不是那样。” 我心里认定他们是一对情侣。 “要不在这里谈也行,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你。” “什么问题?” “那天你和日高谈了什么?” “谈了什么?还不都是些老问题。希望他尽可能把书本回收,在公开场合承认自己的错误,把有争议的部分改写成与我哥哥无关。因为我听说他就要到加拿大去了,所以也想确认一下,今后他要用什么方法来展现解决事情的诚意。” “那日高那边怎么说?” “他是有诚意要解决事情啦。不过他也说了,并不打算扭曲自己长久以来的信念。” “也就是说他无法答应你的要求啰?” “他好像觉得,只要不以揭发他人隐私为乐趣,为了追求作品的极致艺术,就算侵犯到主角人物的隐私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过,你不能认同吧。” “那是当然。”她微微扬起嘴角,不过那动作称不上是微笑。 “结果那天你们谈判破裂了?” “我请他答应我,到加拿大后要马上和我联络,看用什么方式继续我们的谈判。我看他出发前也很忙,再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先取得这样的共识。” 站在日高的立场,也只能先这样答应她吧? “之后,你就直接回家了吗?” “你说我吗?是的。” “途中没有到哪里去?” “是的。”点完头后,藤尾美弥子睁大眼睛瞪着我,“你是在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吗?” “不,这是哪儿的话。”我低下头,搓了搓鼻子。不过,如果这不算调查不在场证明,又是什么呢?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她叹了口气:“昨天,我已经见过警方,也被问到相同的问题。不过,他们问得比较露骨,像是你是不是恨着日高先生什么的。” “啊,”我看着她的脸,“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并没有恨他,只不过希望他能尊重死者罢了。” “《禁猎地》这本书,”我说,“真的让你这么在意吗?你觉得它亵渎了你哥是吗?” “谁都会有秘密,而且应该有权不让它公开,就算是已故的人也一样。” “要是有人觉得这些秘密很感人呢?想把这份感动传达给世人知道,有那么罪恶吗?” “感动?”她盯着我看了良久,然后缓缓地摇头,“对少女施暴的中学生会令人感动吗?” “以感动人心为前提,有时也会有一些不得不描写的场面。” 她再度叹了口气,故意要让我知道她的不以为然:“野野口先生,您也写小说吧?” “是,是以青少年为诉求的小说。” “你如此拚命地为日高先生辩护,是因为自己也是作家吧?” 我稍微想了一下,说道:“或许吧。” “真是令人讨厌的工作。”她看了看手表,说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随即转身,朝前头等候的车子走去。 我回到公寓后,发现信箱上贴了一张字条:“我在之前去过的那家餐馆,请回电,加贺。”字条上还附注了应是餐馆电话的号码。 我进入屋里换好衣服,没打电话就直接往餐厅走去。加贺坐在靠窗的位子,正读着书。书本罩着书套,看不见书的封面。 看到我来,加贺赶忙站起,我用手阻止了他的动作:“没关系,你坐。” “这么累还让你过来,真是不好意思。”他低下头说道。他好像知道日高的葬礼在今天举行。 我跟女侍点了杯热牛奶,坐了下来。 “你的目的我知道,是这个吧?”我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叠折好的纸,放到他的面前。这是昨天写好的部分,我出门之前把它印了出来。 “不好意思,多谢帮忙。”他伸出手,似乎打算就此一读。 “抱歉,我希望你不要在这儿看。你如果读了我昨天给你的部份就会知道,里面也写了你的事,这样怪尴尬的。” 听到我这么说,他微微一笑。“也对,那我就先不看了。”于是他把纸再度折好,放进上衣的内袋。 “话说回来,”我喝了口水后问道:“我的笔记是否有参考的价值?” “有啊。”加贺刑警马上回答:“像是案发当时的气氛,这类东西光用耳朵听是听不出来的,可是一旦付诸文章就很容易掌握。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所有案件的目击者或发现者都能像这样写出来,那就省事多了。” “如果能这样当然是最好。” 这时女侍送来了热牛奶,我用汤匙把凝结在表面的薄膜拿掉。 “猫的事你觉得怎样?”我问道。 “吓了一跳。”他说,“受到猫的迫害是时有所闻啦,不过因为这样而做出那种事的,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你们会去调查养猫的那个太太吧?” “我向上面报告过后,他们马上派人去查了。” “是喔。”我喝了口牛奶,仿佛是自己去告的密,心里感觉不太舒服,“至于其他的部分,应该和我跟你们讲的一样吧。” “没错,”他点了下头,“不过描写细节的地方,还是很有参考的价值。” “有那种地方吗?” “例如写到您和日高先生在房里谈话的那段,里面提到日高先生当时抽了一根香烟,这个如果不读老师的笔记是不会知道的。” “不,我也不是那么确定他是否真的只抽了一根,也或许是两根。总之,我记得他有抽烟就对了,所以就大略地写下来。” “不,绝对只有一根。”他十分肯定地说。 “嗯?”我不懂这跟整起案件有什么关联,或许警方对事物的看法自有其独到的见解。 接着我跟加贺刑警提起,葬礼过后我和藤尾美弥子交谈的事,他似乎非常感兴趣。 “结果我还是没问出来,不过她有不在场证明吧?” “她是其他同事去调查的,不过听说是有的样子。” “这样啊?那就没必要把她考虑进去了。” “老师你觉得她有嫌疑吗?” “也谈不上嫌疑,不过就杀人动机而言,她似乎比较有可能。” “您所谓的动机指的是亲人隐私被侵害一事吧。不过就算把日高先生杀了,也解决不了问题,不是吗?”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因为看不到对方解决问题的诚意,气愤之余,她贸然采取行动呢?” “不过,她从日高家出来的时候,日高还活着呢。” “或许她离开后又马上折了回来?” “打算行凶吗?” “嗯,”我点了点头,“打算行凶。” “不过,那时理惠夫人还在家喔。” “或许她一直躲在一旁,等她出门后才采取行动。” “藤尾美弥子可能知道理惠夫人要出门的事吗?” “这个只要稍作交谈就能察觉得到吧?” 餐桌上,加贺刑警十指交叠着。他将两个拇指一会儿合拢、一会儿分开,这样的动作持续一阵子之后,他说:“她从大门进入?” “不,应该从窗子吧?因为大门是锁着的。” “身穿套装的女性从窗口爬进去吗?”他几乎耍笑出来,“而日高就呆呆地看着?” “她只要等到日高去上厕所就好了,然后趁他回来前躲到门的后面。” “拿起纸镇?”加贺刑警轻轻地举起右拳。 “应该是吧。等到日高一进入房间,”我也抡起右拳,“就从他后脑一把敲下去。” “这样啊。然后呢?” “嗯,”我回忆着前天加贺刑警说过的话,继续说道,“用东西勒住他的脖子……用电话线对吧?然后就逃走了。” “从哪里逃走?” “当然是从窗户啦。如果是从大门出去的,我们来的时候门就不会上锁了。” “是这样啊。”他将手伸向咖啡杯,这时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于是又将它摆回原位,“可是为什么不能从大门出去呢?” “这个我不太清楚,大概是不想引人注意吧?这是犯人的心理作用。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她有不在场证明的话,刚刚讲的都只是假设而已。” “嗯,也是。”他说,“因为她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我也把老师的话当作假设来听。” 听到他这句话,我感到有些意外。 “你大可把它忘了。” “不过,很有参考价值,我觉得是很有趣的推理。先不管那个了,你可不可帮我做另一个推理?” “我是没有自信可以做出专业的推理啦……是什么?” “为什么犯人要把屋里的灯全关掉呢?” “那是想要让你以为……”我考虑了一下说道,“屋里没人吧?万一真的有谁来了,也会就此打道回府,这样尸体就能晚一点被发现。事实上,当我看到屋里全暗的时候,真的以为没人在家呢。” “你是说犯人想让尸体晚一点被发现?” “这应该也算犯罪心理吧?” “那么,”他说,“为何电脑还开着?” “电脑?” “嗯,老师您的笔记里也有记载,说进入房间的时候,看到画面上闪着白色的亮光。” “确实如此,大概是犯人以为电脑就算开着也没啥要紧吧?” “昨天我回家后做了个简单的实验。我把房间的灯全部关掉,只让电脑萤幕开着。结果我发现那还蛮亮的,站在窗外隐约可见光线从窗帘透出。如果真要制造没人在家的假象,应该连电脑都关掉才对。” “那他大概是不知道关机的方法吧?没碰触过电脑的人,不知道这事也没啥大不了。” “不过要关掉萤幕是很简单的,只要按下开关就行了。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干脆拔掉插头也行。” “可能是他没注意到吧?” 加贺直直盯着我看,接着他点了点头:“也对,或许是没留神吧?” 接下来我已不知还能讲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抱歉,占用你的时间。”加贺说完后站了起来,“今天的部分你也会写下来吧?” “我是这坦么打算。” “那也能让我拜读吧?” “嗯,我是不介意啦。” 他朝柜台走去,中途却停了下来:“我真的不适合当老师吗?”他问。我的笔记里好像写出了这层意思。 “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答道。 他垂下眼,叹口气后迈开步伐。 加贺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一概不知。如果他能坦白地告诉我他所知道的就好了,我心想。 加贺恭一郎的记录 关于这起案件,让我特别注意的一个地方,就是凶嫌使用的凶器竟然是“纸镇”,那是日高邦彦屋里原有的东西。因此,我们可以推断,凶嫌当初进入日高家时,并无意杀害日高邦彦。如果他一开始就打算杀他的话,应该就不会使用这样的手法。当然,我们也不排除,凶嫌事先早有安排,却因为临时变故,不得不改变杀人的方法。可是改变手法后,竟改以纸镇为攻击武器,又未免太欠思虑了。如此看来,此次犯案应可归论为突发、临时起意的谋杀吧? 不过,还有一件事让人无法忽视——日高家的门是锁着的。根据第一发现者的供词,住家大门以及日高工作室的门都上了锁。 关于这点,日高理惠曾经证实:“五点过后,我离开家的时候就把大门锁上了。因为我担心丈夫一个人窝在工作室里,就算有人从外面进来他也不晓得。可是我作梦也没想到,这种事竟然真的发生了。” 根据指纹比对的结果,大门门把上只检测出日高夫妇的指纹,门锁上也未见有擦拭过的痕迹。就门扉深锁的情况来看,大门应该是从日高里惠离开后就一直锁着。 而工作室的门很可能是犯人从里头反锁住的。因为和玄关的门不同,这里明显有指纹被擦掉的痕迹。 从以上几点判断,犯人最有可能从窗户爬进房间。可是这样的推断,有一个矛盾:原本无意杀人的匪徒从窗口闯入?可偏偏他想偷东西的可能性又很低。即使是当天是第一次到日高家也能马上知道,里头根本没剩什么值钱的东西。 事实上,破解这个矛盾的假设只有一个:当天犯人总共去了日高家两次。第一次来的时候确实是因为有事登门拜访。可是那人离开了日高家之后(正确的说,应该是假装离开日高家之后),又马上进行了第二度的探访。这时那人心中已打定某种主意,所以改由窗口进入。而这主意不用说,自然是“杀人的企图”。我们大可假设,他是在第一次拜访的时候,萌发了杀机。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案发当天有谁曾到过日高家呢?答案很明显的指向两个人:藤尾美弥子和野野口修。 我们对这两人展开了交叉调查。不过,结果却与警方想的相反,他们两个都有不在场证明。 当天藤尾美弥子在傍晚六点回到住处,帮她作证的有她的未婚夫中冢忠夫,以及担任他二人婚礼介绍人的植田菊雄,他们约好要讨论下个月举办订婚典礼的事宜。植田是中冢的上司,和藤尾美弥子没有直接的关系,他应该没有必要为下属的未婚妻作伪证。而根据日高理惠的证词,藤尾美弥子离开日高家的时候已经五点了,就日高与美弥子家的距离以及两地间的交通状况来看,她在六点到家也是极其合理的事。换句话说,藤尾美弥子的不在场证明可谓毫无破绽。 其次是野野口修。 在侦查这个人的时候,不可否认的,我多少带了些私人感情。他曾是我职场上的前辈,也是知道我晦涩过去的人。 不过,做我们这行的,如果因为私人恩怨而影响办案的话,也只能说不适任了。在承办这起案件时我下定决心,要尽可能客观地审视我俩曾经共有的过去。然而,这并不代表我会把过去遗忘,这也有可能成为破案的利器。 根据野野口修本人的说法,他的不在场证明是这样的: 当天四点三十分左右,藤尾美弥子来访后,他就离开了日高家。接着他直接回家,一直到六点都在工作。六点一到,童子社的编辑大岛幸夫来了,他们开始讨论稿子的事。这期间日高邦彦打了电话过来,说是有事要和他商量,请他八点过去他家。 野野口修先和大岛到住家附近的餐馆用晚餐,之后才前往日高家,抵达的时候正好是八点整。因为没人应门,他感到有点奇怪,于是打电话给日高理惠。在日高理惠到来之前,他去了附近的咖啡店“洋灯”,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等她。八点四十分左右,他再度折回日高家,正好日高理惠也来了。两人一起进入屋内,进而发现了尸体。 整理案情的同时,我发现野野口修的不在场证明也近乎完美。而童子社的大岛以及“洋灯”的老板也证明了他所言不假。 不过,这其中也不是完全没有漏洞。从他的供词推断,他唯一可杀日高的机会,应该是在打电话给理惠之前吧。也就是说,他和大岛分开后,一抵达日高家就马上杀了日高邦彦,之后做一些善后,再若无其事地打电话给被害人的妻子。 不过,法医的监定已经证明这样的假设无法成立。案发当天下午,日高邦彦和妻子购物的途中,曾吃了一个汉堡,依照胃中食物消化的程度推断,死亡时刻应该在五点到六点之间,最晚也不可能超过七点。 难道只能承认野野口修的不在场证明是完美的吗? 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凶嫌应该是他。之所以这样认定,是因为案发当晚他脱口而出的某一句话。从听见那句话的瞬间,我就开始揣想他是凶嫌的可能性。我也知道,光凭直觉办案非常没有效率,可是只有这一次,我任凭直觉自由发展。 听到野野口修把这件事记录下来,我觉得十分意外。因为我想,如果他真是凶嫌,绝对不会做出把事情细节交代清楚的蠢事。可是,当我读着笔记的时候,这个想法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我必须承认,那份笔记写得非常完整,而且还十分具有说服力。阅读的时候,我几乎忘了里面所描写的内容未必与事实相符。不过,这不正是野野口的居心吗? 我揣想身为犯人的他,要怎么转移警方对自己的怀疑。他应该早就料到,因为时间的问题,自己将成为最可疑的对象。 而此时在他面前出现的,竟然是曾在同一所学校执过教鞭的男子。于是他利用那个男人,写出假的笔记让他阅读。昔日的菜鸟老师,即使做了刑警也肯定成不了大器,他应该很容易中计。 这会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吗?因为彼此相识,潜意识里太过强调办案不可掺入私人情感,结果反而更看不清事实? 然而,我成功地在他的笔记里发现了几处隐匿的陷阱。更讽刺的是,如果不是他亲手写的这份笔记,也找不出除了他以外,犯人不做第二人想的重要证据。 现在的障碍就是他的不在场证明。不过,话说回来,从头到尾也只不过是他个人的说明而已。六点过后接到的那通电话,真的是日高邦彦打来的吗?这点谁都不知道。 我把与此案相关的诸多疑点从头到尾再检视一遍,结果发现这些都有一条线索牵着,而答案就在野野口修的笔记里。 将自己所得的推理重新审视后,我向上司报告了。我的主管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不过他也赞同我的论调。从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推断,他也觉得野野口修怪怪的。野野口的笔记里并 没有提到,事发当晚他显得异常兴奋而多话。我和主管都知道,这是真凶显露面目的典型之一。 “现在就只欠物证了。”主管这样说道。 关于这点我亦有同感。虽然我对自己的推理颇具信心,可是这只能算是基于现况所做的合理推断。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犯人的动机是什么?我们做了各式调查,日高邦彦就不用说了,而针对野野口修,我们也搜集了不少资料,但实在找不出野野口修杀害日高的理由。不,就工作上多方关照这点而言,日高甚至可以算是野野口修的恩人。 我回忆起记忆中的野野口修,那时在国中任教的他,总是一派冷静,凡事照本宣科,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就算学生临时惹出什么麻烦,他也绝对不会自乱阵脚,他会参考过去的案例,在第一时间做出最无争议的决断。说难听一点,他不会加进半点私人情感,一切公事公办。曾经有一位女英文老师跟我谈过他的这项特质:“野野口老师真的很不喜欢教书这份工作。因为他不想操烦学生的问题,也不想去担负多余的责任,所以才会尽可能冷静处理所有事情。” 她说,野野口老师想要早点辞去教职,成为一位作家。就连教师间的联谊会也很少参加,好像都在家里写作。 结果如她所言,野野口修真的成为作家。我不知道教师这份职业,对野野口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有一次他曾经亲口对我说过:“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是建立在一份错觉上。老师错以为自己可以教学生什么,而学生错以为能从老师那里学到什么。重要的是,维持这份错觉对双方而言都是件幸福的事。因为看清了真相,反而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们在做的事,不过是教育的扮家家而已。” 是什么样的体验让他说出这样的话呢?我不了解。 野野口修的笔记 以下的文章是在加贺刑警的允许下写的。在我离开这间屋子以前,我拜托他,无论如何 让我完成这份笔记,他法外开恩地答应了我。不过,他一定无法理解,都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为什么我还坚持要写下去。即使是造假的笔记,一旦动笔写了就想要把它完成,此乃作家的天性,这样说他应该可以理解了吧。 不过,就我本身而言,能为这一小时的经验留下纪录,已让我心满意足。想要记录印象深刻的体验应该也是作家的本性吧?即使那是自我毁灭的纪录。 今天加贺刑警终于来了,时间是四月二十一日的上午十点整。在听到门铃响起的那一瞬间,我就怀着某种预感,确定来访的人是他后,我相信那份预感就要实现了。不过,我依然努力地隐藏起情绪的激动,将他迎入屋内。 “突然来访真不好意思,有些事想跟你谈。”他一如往常,以沉稳的语调说道。 “有什么事?算了,先进来吧!” “嗯,打扰了。” 我领他到沙发前坐下,自己走去泡茶。 “不用麻烦了。”他说。 “有什么事想跟我谈?”我把茶杯递到他的面前,随口问道。这时,我发觉自己的手颤抖着,抬头一看,加贺刑警也正盯着我的手瞧。 他没有伸手去拿茶杯,反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老实说,我恐怕要对不住您了。” “怎么说?”我力持镇定。其实此刻我忽然一阵晕眩,心脏的鼓动也越来越快。 “我们打算搜索老师的房子……这间屋子。”加贺刑警面有难色地说道。 我先做出目瞪口呆的表情,进而抿嘴微笑。当然我不知道这装得好不好,也许在加贺刑警的眼中只看到我的脸歪了。 “怎么说?搜索我的房子,也不会有任何发现的。” “若是那样就好了……可是恐怕我会找出什么东西。” “等一下,难不成你们以为……你们把我当作杀害日高的嫌犯,以为会在这里找出什么证据?” 加贺刑警轻轻地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 “这太令人惊讶了。”我摇着头,故意叹了口气,拚命作戏,“我连想都没想过会听见这样的话,害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如果你是在开玩笑的话,那就算了,可是你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老师,很抱歉,我是认真的。先前曾受您照顾,如今对您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内心也很挣扎,不过发掘事实是我们做警察的本分。” “我当然可以体谅你的处境。只要你觉得可疑,就算去调查我的朋友或是家人也是职责所在。可是老实说,我很惊讶也很困惑,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我已经把搜索票带来了。” “你是说搜索票吗?那是当然。不过,在你把它拿出来之前,可不可以告诉我原因,也就是说……” “为什么怀疑您吗?” “没错。还是你们习惯什么都不说,就劈哩啪啦地翻箱倒柜随便乱找?” “有时也会这样。不过,”他垂下眼,伸手拿起刚才摆在一旁的茶,喝了一口。接着,他看向了我,“我想先跟您谈谈。” “你能这样做我很感激。不过,这并不代表我听了你的话就会服气。” 加贺并没有回应,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记事本。 “最重要的一点,”他说,“是日高先生的死亡时间。虽然大体来说,是在五点到七点之间,不过,负责解剖的医生说超过六点以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从胃中食物的消化状况来推断死亡时间可信度极高,而像这样的案件,没有必要把误差拉到两小时那么长。可是,竟然有人作证日高先生六点以后还活着。” “你是说我吧?就算被你怀疑,我也只能这么说。或许这样的可能性很低,可是毕竟那是生理反应,偶尔也会有二、三十分钟的落差吧?” “当然可能。不过我们关切的是证词里所说的那通电话,因为我们无法确定,那通电话到底是不是死者本人打的。” “那是日高的声音,肯定没错。” “可是这点没办法证实,毕竟当时接听电话的只有您一人而已。” “所谓的‘电话’本来就是如此吧?你们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我是很想相信,倒是检察官那边没那么容易被说服吧?” “接电话的确实只有我而已,不过你们连旁边还有一个人的事都忘了,就教我伤脑筋了。你不是已经从童子社的大岛那里获得证实了吗?” “我是问了。大岛先生也说,在和您谈话之中的确有电话进来。” “当时我们在电话里的对话,难道他没听到吗?” “不,他听到了。他说电话中野野口先生好像和人约了待会儿碰面。不过,他是后来才知道打电话来的是日高先生。” “我懂了,光这样是没办法证明什么。也有可能是毫不相干的人打来的电话,我却故意误导他是日高打的。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听我这么一说,加贺皱起眉头,咬着下唇。 “我没有理由排除这个可能。” “请你排除这个可能……我好像也不能这样要求你喔。”我故作俏皮地说,“不过,我还是不懂。从解剖结果推算而出的死亡时间或多或少有点误差,可是也不至于完全不准是吧?尽管如此,我听得出来你们打一开始就认定我在说谎,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理由?” 加贺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嗯,有的。” “愿闻其详。” “香烟。”他说。 “香烟?” “老师您自己也说过,日高是个老烟枪,他工作的时候屋子里烟雾弥漫,就好像在趋虫一样。” “唔,我是说过……那又怎样?”说话的同时,不祥的预感就好像一阵黑烟在我胸膛扩散开来。 加贺说:“烟灰缸里只有一个烟蒂。” “咦?” “只有一个,日高工作室里的烟灰缸里只有一个捻熄的烟蒂。藤尾美弥子五点就离开了,如果之后他就接着工作的话,烟蒂肯定会更多才对。此外,那唯一的烟蒂还不是在工作时抽的,而是在和野野口老师您聊天时留下来的。这件事我是看了老师的笔记才知道的。”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一迳保持沉默。我想起之前加贺刑警曾问过我日高抽了几根烟的事。这么说来,打那时起他就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也就是说,”他继续说道,“日高从一人独处到被杀前的这段时间,连一根香烟都没抽。关于这点,我问过理惠夫人,她告诉我,就算只工作半个小时,日高都至少会抽上两、三根。而且,他的倾向是越是投入工作,就越抽得凶。可是,实际上他却一根烟都没抽,这要做何解释呢?” 我开始在心中咒骂自己。就算我自己不抽,没想得那么周全,也不该漏了这点。 “大概是烟抽完了吧?”总之我先找话搪塞,“或是发现没有存货,所以省着点抽?” 然而,加贺刑警是不可能漏掉这种细节的。 “白天出去的时候,日高又买了四包烟。书桌上的一包已经开了,里面还剩下十四根,另外还有三包全新的在抽屉里。” 他的语调十分平静,可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却挟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我忽然想起他曾是一名剑道高手,霎时,一股寒意直透我的背脊。 “喔,是这样吗?如此说来,只有一个烟蒂确实蛮奇怪的。这其中的理由,也只有问日高本人才知道了。搞不好,他恰好喉咙痛。”我试图蒙混过去。 “如果真是那样,那他在老师面前也不会抽吧?站在我们的立场,必须做出最合理的推断才行。” “总而言之,你是想说他被杀的时间应该更早,对吧?” “应该非常早,恐怕是在理惠夫人一出门以后吧?” “你好像很肯定。” “让我们再回到香烟的问题上。日高和藤尾美弥子在一起的时候,一根烟也没抽。这其中的理由我们已经知道了,根据理惠夫人的说法,之前藤尾美弥子看到香烟的烟雾时,曾经露出不悦的表情,因此为了谈判能够顺利进行,日高本人曾经说过,以后最好不要在这女人的面前抽烟。” “喔……”老谋深算的日高确实会这么想没错。 “和藤尾美弥子的谈判,必定为他带来很大的压力。因此我要是日高本人,她一走,势必就像饥渴了很久突然得到解放一样,马上伸手取烟。可是,现场却没有他留下的烟蒂,是不想抽呢?还是不能抽?我个人以为是后者。” “你的意思是因为他已经被杀了?” “没错。”他点了下头。 “可是我在这之前就已经离开日高家了喔。” “嗯,我知道,你是走出了大门。不过也有可能在那之后你就从庭院绕了回来,往日高的工作室走去。” “你好像亲眼看到一样。” “老师您自己也曾经做过相同的推理,当时我们假设藤尾美弥子是犯人。您说了,她有可能先假装从日高家出来,然后再绕回工作室去。那会不会就是在描述您自己的行动呢?”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败给你了。我作梦也想不到,你会用这种方式来解读我说的话,我可是一心一意想帮你的忙。” 听我这么一说,加贺刑警把目光移到记事本上,接着说道:“老师您自己在笔记里,曾经针对您离开日高家的那段做了描写,上面写着‘她说再见,一直看着我转入下一个街角。’这个‘她’,指的是理惠夫人吧。” “这又哪里不对了?” “就字面的意思来看,您是说理惠夫人站在门外一直目送着您离开。关于这点,我们已经跟夫人求证过了,她的回答是只送您到玄关而已。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矛盾呢?” “你说矛盾未免太小题大作了吧?这肯定是某一方记错了。” “这样吗?不过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您是故意把它写得和事实相反。也就是说,您这样写是想藉此隐瞒您并未走出大门而折返庭院的事实。” 我故意噗哧一笑:“太好笑了!这根本是穿凿附会。你们心里已经认定我是凶嫌,才会这样解读一切。” “我个人,”他说,“可是努力想做出客观的判断。” 我一时被他的目光给震摄住,脑袋里忽然想起这个男人连平常谈话时,只要提到自己就会说出“我个人”的术语——等这类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了解了!没关系,你要推理是你的自由。说到推理,希望你把后面的情节也交代清楚。躲在窗下的我后来又做了什么?从窗户闯入,一口气把日高敲昏吗?” “是这样吗?”加贺刑警观察我的神色。 “别忘了,问的人是我!” 他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关于行凶的细节还是本人亲口来说最好。” “那你是要我自白??如果我是犯人的话,现在我马上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可惜我不是,也许你会觉得很遗憾。我们还是把话题转回电话上,我接到的电话真的是日高打来的。如果不是日高打来的,那又会是谁打给了我?我所说的证词已经被媒体大肆报导过了,如果那天打电话给我的另有其人,那么此人现在应该已经跟警方联络了。”接着我装作好像现在才想到似的比出食指,“原来你以为我有共犯是吧?是共犯打给我的?” 然而,他只是不发一语地环顾着屋里的摆设,接着他看到了餐桌上的无线电话机,将它拿起后又重新坐下。 “并不需要用到共犯,只要让这支电话发出铃响就行了。” “话虽如此,没人打过来它怎么会响?”说完后,我弹了下手指,“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你会说当时我身上藏着手机,趁大岛不注意的时候,自己打电话到家里来,对吧?” “这个方法也可以让电话响。”他说。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我没有手机,也找不到人借。所以……对了,如果我运用了这个技巧,不是很简单就能查出来?电信局那边应该会有纪录吧。” “要调查电话是从哪边打来的可难了。” “啊,这样吗?因为反侦测的关系?” “不过,”他说,“要调查打到哪儿去却是轻而易举。譬如这次,我们去查日高先生当天打电话去哪里就好了。” “那,你们查过了吗?” “嗯,查过了。”加贺刑警点了点头。 “喔,结果呢?” “通联纪录显示,六点十三分确实有电话接到您的府上。” “嗯……本来就该这样,因为确实有电话进来。”嘴里还答应着的我却越发恐惧。加贺刑警已经看过通联纪录,却还是没有排除我涉案的可能,可见他必定发觉是我布下的局。 加贺刑警站了起来,把无线电话放回原位,不过这次他没再坐回沙发里。 “日高先生当天一完成稿子,应该就会马上传送出去。可是在他的工作室里却看不到传真机,为什么?这点老师你应该很清楚。” 不知道,我本想这么说,却依然保持着沉默。 加贺刑警说了:“因为可以藉由电脑直接传送,你是知道的。” “是听说过。”我简短回答。 “还真方便,手边不需留下任何的纸张。原本日高打算到加拿大后,就要开始使用电子邮件,所以事先做了准备——他是这么跟编辑说的。这样一来,好像连电话费也省了。” “太复杂的事我可不懂,我对电脑不熟。可以不用列印,直接传送,我也只是听日高说过而已。” “电脑一点都不难,谁都会用,而且它还有很多方便的功能。你可以同时传信给很多人,也可以把收件人的住址登录起来,还有……”他停顿了一下,俯视着我继续说道,“只要事先设定好,它就会在指定的时间把信传出去。” “你是想说我使用了这种功能?”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大概是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 “关于灯光的事,我们相当重视。”他说,“老师您说到日高家时,屋里是全暗的。我之前也曾经提过,我无法理解凶嫌既然要制造没人在家的假象,又为何单单让电脑开着。后来我终于明白,因为电脑是让计划成功的重要道具,所以它必须开着。老师您将日高杀了之后,就立刻忙着制造不在场证明。说得具体一点,您让电脑启动,从中叫出适当的文件,然后设定此份文件于六点十三分以传真的方式传送到这间屋子。接着,您把屋内的灯全关了,这是为了之后的行动所做的必要措施。因为您必须让人以为,您是在晚上八点再度来到日高家后,发现灯全暗着,以为对方不在家,才打电话给住在饭店的理惠夫人。如果那时房里的灯亮着,照理说在打电话去饭店前,一般人都会先到窗口去查看一下,为了避免让人起疑,您尽可能安排成是和理惠夫人一起发现了尸体。” 一口气说完后,加贺刑警停顿了一下,他大概以为我会反驳或解释吧,可是我什么都没 说。 “老师,您连电脑的萤幕保护画面都考虑到了吧?”他继续解说下去,“我之前也说过,电脑萤幕透出的光其实蛮亮的。可是,您不得不让电脑的主机开着,就算这样,单把萤幕关掉不就结了,不过这样做反而更加危险。发现尸体的时候,理惠夫人也会在旁边,如果她注意到主机开着,萤幕却一片漆黑的话,恐怕这将成为警方识破整个布局的导火线。” 我试着吞咽口水,无奈喉咙一片干涩,竟无法做到。我对加贺刑警的明察秋毫深感惶恐,他神能地推测出我当时心中的想法,简直太完美了。 “我想老师是在五点半左右离开日高家的吧?接着您在赶回家的途中,打了通电话请童子社的大岛先生马上过来取稿。大岛先生说了,那天您原本打算以传真的方式交稿的,可是却突然说有急事要他赶来。幸运的是,童子社到这里只要坐一班电车,三十分钟就到了。”接着他把话说完,“这件事老师在笔记里并没有提到,您写的好像是大岛先生之所以会来是老早就说好的了。” 这我当然不会刻意去写——我以一声长叹取代回答。”为什么您要叫大岛过来呢?我想答案很清楚——为了让他替你做不在场证明。六点十三分,日高的电脑如你所设定的,打电话到这里来。当时屋里的传真机并没有切换至传真功能,你拿起无线电话机,接了电话。此时听筒那边传来的只有传真发送的讯号音而已,而你却表演着高超的演技,一边听着机械的声音,一边假装正和某人交谈。连大岛都被你骗过了,可见你的演技是多么的完美。顺利演完独角戏的你就这样挂了电话,而日高的电脑也完成了打电话的任务。到了这里,剩下的工作就简单多了。你只要按照计划,一起和理惠夫人发现日高的尸体就好了。然后在等警察来的空档,趁夫人不注意的时候,把电脑的通信纪录删除掉。” 加贺刑警不知打何时起已经不称我为“老师”,而直接改叫“你”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在意的,这样反倒比较适合这种场面。 “我觉得你的布局很完美,不像是短时间内想出来的。不过,有一点小小的瑕疵。” 瑕疵?是什么呢?我心想。 他说:“日高家的电话。如果日高真的曾经打电话过来,只要按下重播键,电话就会再次接通了。” 啊!我在心里叫道。 “不过重播的电话却不是接来这里,而是接到加拿大的温哥华。根据理惠夫人的证词,案发当天的清晨六点,日高本人曾打过电话,重播后连到的号码应该就是当时留下来的。当然也有可能是相反的情况,日高先打电话到这里,然后又想打电话去加拿大,于是他拨好号码,却在接通前把电话挂了。不过会考虑到时差,特地起个大早打电话的人,应该不会忘记当时加拿大正值深夜吧?这是我们的看法。” 然后加贺刑警以一句“我说完了”作为总结。 接下来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加贺刑警在等待我的反应吧?可是,我的脑袋空转着,挤不出半句话来。 “你不提出辩解吗?”他颇为意外地问道。 这时我慢慢地抬起头来,和加贺刑警四目相对。他的目光虽然锐利,却不阴险,那不是警察面对嫌疑犯的眼神,我稍稍感到放松。 “那么原稿你们怎么说?日高电脑里的《冰之扉》连载。如果刚刚你的推理都是正确的,那他是什么时候写的稿子?” 听我一说,加贺刑警抿紧双唇,望向天花板。他并非无话可答,而是在想要怎么回答较好的样子。 终于,他开了口:“我的看法有两种。其一,事实上那些稿子是日高之前就写好的了,而你知道了这点,应用它作为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工具。” “其二呢?” “其二,”他的视线移回我的脸上,“那些稿子是你写的。那天你身上带着存有原稿的磁片,为了制作不在场证明,你临时把它存进日高的电脑里。” “真是大胆的假设。”我试着堆起笑容,无奈两颊僵硬,无法动弹。 “那份稿子我请聪明社的山边先生看过了。山边先生认为那明显是别人写的。文体略为不同,换行的方式也不一样,光就形式而言就有很多差异。” “你的意思是……”我声音已经沙哑,试着轻咳几下,“我一开始就打算杀他,所以把稿子先准备好了?” “不,我不觉得是这样。如果事先早有计划,应该把文体或形式模仿得更像才对,那并非什么困难的事。而且从凶器是纸镇,又临时叫大岛先生过来充当不在场证明的证人来看,这一切应该是临时起意的。” “那,我事先写好稿子又要做何解释?” “问题就出在这里。为什么你会有《冰之扉》的原稿呢?不,应该说为什么从以前你就在写那份稿子呢?我个人对这点非常感兴趣,我觉得这里面就藏着你杀害日高邦彦的动机。” 我闭上眼睛,避免自己情绪失控。 “你所说的全部是想像的吧?你根本没有任何证据。” “没错,所以我才想搜查这间屋子。话都说到这里了,你应该知道我们想搜出什么东西吧?”见我不发一语,他说了,“磁片,那张存有原稿的磁片。说不好那份原稿还留在你文字处理机的硬碟里,不,八成还留着。如果那是为预谋犯罪而准备的,应该会被立刻处理掉,不过,我不认为是这样。那份原稿,你肯定还收着。” 我抬起头,加贺清澄的眼睛正对着我瞧。不知为何,我竟能平心静气地接受他的审视。我冥想片刻,让心情平复下来。 “找到要找的东西,你们就会逮捕我吗?” “应该是吧,很抱歉。” “在这之前,”我问,“我可以自首吗?” 加贺刑警睁大了眼睛,接着他摇了摇头:“很遗憾,到此地步已经不能算自首了。不过,若你还想顽强抵抗,我不觉得那是上策。” “是吗?”我的肩膀整个瘫软了。我一边感到绝望,一边又有一种放松的感觉,因为再也不用演戏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我问加贺。 “从事件发生的那个晚上。”他回答。 “事件发生的晚上?我又犯了什么错误吗?” “嗯,”他点头,“你问我判定的死亡时间。” “这又哪里不对了?” “确实不对。老师您六点多和日高通过电话,而八点前命案就已经发生,这是您早就知道的,所以判定的死亡时间顶多只能落在这个区间,可是您却特地向警察询问。” “啊……” “还有隔天您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就是我们在那家餐馆用餐的时候。那时我心里就有谱了,老师您不是想知道命案发生的时间,而是想知道警方认定的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是这样啊……?” 他说的没错。我太过担心,不知自己的计谋成功了没有。 “了不起,”我转向加贺刑警说道,“我觉得你是个很了不起的警察。” “谢谢。”他鞠了个躬,继续说,“那么,我们可以准备出门了吗?不过,不好意思,我必须在这里看着你。稍不留神,让嫌犯一人独处而发生不可挽回的憾事,这样的例子也不在少数。” 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我不会自杀的。”我笑着说道。不可思议的,那是非常自然的微笑。 “嗯,拜托您了。”加贺也回了我一个自然的笑容。 加贺恭一郎的独白(一) 从逮捕野野口修后,已经过了整整四天。 所有与犯罪相关的事实,他都承认了。只有一样,他三缄其口,迟迟不肯回答——有关他的犯罪动机。 为何他要杀害日高邦彦?那是他自童年起就认识的好友,又是在工作上关照他的恩人,关于这点他怎么也不肯说。 “人是我杀的,动机根本不值一提。你就把它当作是我一时冲动的鲁莽行动就行了。” 面对检察官时,野野口也是这套说词。 不过,我多少猜得出来,这一切和《冰之扉》的原稿有关。 附带一提,那份稿子已经找到了。正如我所猜测的,它还储存在文字处理机的硬碟里。此外,被认为案发当天野野口带到日高家的磁片也在书桌的抽屉里,那张磁片与日高家的电脑可以相容。 我一直以为,此次犯案并非预先计划好的,而整个侦查小组也是这样认为。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就来了:野野口那天为何刚好身上会带着《冰之扉》下回连载的磁片呢?不,应该说,野野口为何事先写好原本该是日高工作内容的稿子呢? 关于这点,我在逮捕野野口修之前,就已成立一个假设。我相信在这假设的延长线上,肯定能找到犯罪的真正动机。 剩下的只要让野野口亲口证实这个假设就好了,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关于身上为何会带有《冰之扉》原稿的磁片,他的说法是这样的:“那是我出于好玩写的。我想叫日高吓一跳,所以才带上了它。我跟他说,如果赶不及截稿时间,就把这个拿去用。当然,他没把我的话当真。” 不用我说,这套供词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不过,他却是一副信不信随你的态度。 于是,我们这些干员只好再次搜索野野口的屋子。之前那次,只查看了文字处理机的档案和书桌的抽屉,根本谈不上是搜索。 结果,我们点收了十八件重要的物证,可以证明我的假设确实成立。这其中包括厚厚的大学笔记八册,2hd规格的磁片八张,与两大本装订成册的稿纸。 刑事组调查过后,发现这些全是小说。从大学笔记以及稿纸上的笔迹,可以确定这些的确是野野口本人所写。 一开始,我们从某张磁片里,发现了不可置信的东西。不,就我个人而言,那是预料中的事。 磁片里是《冰之扉》的原稿。不过那不是这次的,而是之前已经在杂志发表过的所有篇章。 我请聪明社的编辑山边先生帮我看那些稿子,他的看法如下:“这确实是《冰之扉》至为止连载过的部分。故事的情节虽然相同,却有好几个部分是我们手上的稿子所没有的,也有正好相反的情形。总之,两者在辞语的运用及文体的表现确实有微妙的差异。” 也就是说,同样的现象不仅出现在此次野野口利用作为不在场证明的原稿上,也出现在这张磁碟片里。 于是我们收集起日高邦彦的所有作品,大家分配着阅读。附带一提,很多干员都苦笑着说,已经很久不曾像这样拚命读书了。 这份努力的成果,让我们发现惊人的事实。从野野口修的房里搜出的八本大学笔记,里面共写了五部长篇小说,而其中的内容和日高邦彦至今发表的作品完全一样。书名和人物的名称或许稍有变动,形式或略有不同,但故事的演变、进展却如出一辙。 而其他的磁片里共包括了三部长篇、二十部短篇,所有的长篇都与日高的作品相同,短篇则有十七部是相同的情形。至于那些凑不起来的短篇,则隶属于儿童文学的范畴,以野野口修的名义发表。 而写在稿纸上的两篇短篇小说,则在日高的作品里找不到类似的。就稿纸的陈旧情形推断,那应该是很久以前写的,或许再往前探究,能发现什么也说不定。 不管怎样,在非作者的住处发现这么多原稿已经很不合理了。更何况,这些内容虽不至于与已发表的作品完全一致,却仅有些许的差异,这一点也令人匪夷所思。而那些写在大学笔记中的作品,甚至还有添注和订正的痕迹,看得出途中几经推敲修饰。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断言我的假设是正确的。 我的假设就是:野野口修该不会是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吧?因为这种种奇妙的纠葛,诱发了此次的杀人案件? 我在侦查室里针对这点询问过野野口修,结果他面不改色地否定了。 “不是。” 那么,那些笔记及磁片里的小说要做何解释?面对这些问题,他只是闭着眼,一贯保持沉默。不管同座的资深检察官如何逼问,他就是不答。 然后,今天在侦讯途中发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 野野口修突然按住肚子,非常痛苦。看他痛不欲生的样子,我甚至还以为他偷藏毒药,服毒自尽了。 他马上被送到警察医院,躺在床上休息。 上司把我叫去,告诉我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他说野野口修好像罹患了癌症。 在他病倒后的隔天,我前往野野口修住的医院。在探望他之前,我先去拜访主治医生。 医生说了,他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包裹内脏的腹膜,情况十分危急,应该尽早动手术。 我问他是复发吗?结果医生回答“算是吧”。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有原因的。因为调查结果显示,野野口修也曾在两年前因为相同的病况,动刀切除掉部份的胃袋。因为手术的关系,他向学校请了几个月的长假。不过,同事当中好像没人知道他因什么病请假,知道内情的只有校长一人而已。 奇怪的是,直到被逮捕以前,野野口修都没有去过医院。他应该会自觉身体不适才对——这是医生的看法。 动手术就会有救吗?我试着进一步了解。结果一脸理智的医生微偏着头说道:“一半一 半吧?” 在我听来,情况似乎比想像的严重。 之后,我到病房探视野野口修——他住在单人套房。 “被逮捕的人不但没有被关进监狱,还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快乐逍遥,让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野野口修扬起削瘦的脸,招呼着我。此人的容貌比起我先前所熟识的要老多了,只是因为时光的流逝吗?我不禁再度忖想。 “觉得怎么样?” “嗯,也不能说有多好,不过对一个生病的人而言,这样算不错的了。” 野野口修暗示他已经知道自己罹患癌症的事实。既然是复发,他会知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见我沉默不语,他自己反倒先问起来:“对了,我什么时候会被起诉?你们如果动作太慢,恐怕还没等到判决下来,我就翘辫子了。” 我听不出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不过他肯定对死已有某种程度的觉悟,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吧。 “还不能起诉,因为资料尚未收集齐全。” “为什么?我已经认罪了,证据也有了。只要起诉,一定会被判有罪,这样不就好了吗?放心,我绝对不会临要宣判才突然推翻自己的供词。” “话不是这样说,我们还没查明犯罪的动机。” “又提这个?” “只要老师一天不讲清楚,我们就会一直问下去。” “根本没有什么动机不动机的。我不是跟你说过,这次犯罪全是因为一时冲动?我冲动之下,一抓狂就把人杀了,就那么简单,没有特别的理由。” “所以,我想听听你抓狂的原因,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生气的。” “因为一点小事,应该说我觉得那是小事。说老实话,我自己也记不清楚当时怎会那么生气,大概是人家所谓的鬼上身吧?所以,就算我想要说明也说不清楚,这是真的。” “你觉得这种说法我会接受吗?” “你只能接受吧。” 我闭上嘴,盯住他的眼睛,结果他也毫不闪避地望着我,眼神充满自信。 “关于在老师屋里找到的笔记本和磁碟片,我想要再度请教您。”我试着改变话题,而野野口修则露出一副烦死了的表情。 “那个跟案情一点关系都没有,请你不要乱想。” “如果真是这样,可否请你仔细说明那些到底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笔记本,不过是磁碟片。” “不过里面却是日高邦彦的小说。不,正确的说,应该说是酷似日高邦彦小说的作品,简直耽像是小说的草稿一样。” 听到我的话,他噗哧笑了出来:“所以我是日高背后的捉刀人?荒谬!你想太多了。” “不过,这样想有它的道理。” “让我告诉你一个更合理的答案吧!那是一种学习。想要成为作家的人,各有其独特的学习方法。像我,就是藉由抄写日高的作品,以习得他的写作风格和表现手法。这并非什么特别的事,很多尚未成熟的作家都是这么做的。” 他的解释并未让我感到意外,因为日高邦彦的责任编辑也曾做过相同的推论。不过,那位编辑说了,这其中还是有三点值得商榷。其一,发现的原稿和日高邦彦的作品并非完全相同,两者之间有些微的差异。其二,就算是一种学习好了,如此大量抄写别人的作品是不正常的。其三,日高邦彦虽然是畅销作家,但模仿他的文章并不代表就能让自己写得更好。 于是我提出这三点,试着质问野野口修,看他做何解释。没想到他连眼睛都不眨,马上回答了我:“关于这些,我可以合乎逻辑地全部回答你。事实上,一开始我只是单纯地抄写而已,可是渐渐地我觉得光这样做是不够的。于是当我想到换成自己会怎么写、会怎么表现的时候,我就试着把它写下来。这样你懂吗?我一边以日高的文章为范本,一边尝试创作更好的东西,这才是我学习的目的。至于大量抄写的问题,那只是代表我学习了很久。我单身,回家后也没事可做,所以大可投注所有心力在写作的练习上。最后,日高的文章好或不好,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我倒是很欣赏他的文笔,或许其中没什么深奥的技巧,却是简洁易懂的好文章。他能吸引这么多的读者,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野野口修的这套说辞,确实有其道理。可是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他为什么不早讲清楚,我脑中浮起了这样的疑惑。生病卧床以前,他一直三缄其口。莫非一直要等到他住进医院,不再接受侦讯,才有空档想出这样的藉口?这是我的推理,不过,这会儿要证实这个已经十分困难。 不得已,我只好提出新发现的证据。那是在野野口修的抽屉里找到的几张便条,上面潦草写着类似故事大纲的东西。从出场人物的姓名来看,我知道那与日高邦彦正在连载的《冰之扉》有关。不过,大纲写的并非先前已经发表过的内容,怎么看,都像是《冰之扉》的后续发展。 “你为何要写《冰之扉》的后续发展?你可以对此提出说明吗?” 我问野野口修,结果他回答:“那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练习。只要是读者,不管是谁都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去揣想未来的剧情吧?而我只是稍微积极一点,把它具体化而已,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不是已经辞去教职,往专业作家的路途迈进了吗?有必要再做这样的练习?甚至牺牲自己的写作时间?” “请你不要出言讽刺,我还称不上是专业作家,技巧更有待磨练。何况因为根本没有工作进来,所以我时间特多。” 野野口修的话依然无法说服我。或许是我的表情泄漏了这种想法,他看着我继续说道:“你好像硬要把我当作日高的捉刀人,真是太抬举我了。我根本没有那种本事,相反地,听你这么说,我心里还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如果真是如你所推理的,我肯定会大声高喊:‘那些作品全是我写的,真正的作者是野野口修!’可是很遗憾,那不是我写的。我写的东西,我当然会用自己的名义发表。我根本没有必要借用日高的名字,你不觉得吗?”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才会觉得难以理解。” “根本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你只是推测偏了,才会导出奇怪的结论,你想得太复杂了。” “我不这么觉得。” “拜托你就这么想吧。我希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们能尽早对我起诉。要用什么动机我都无所谓,报告书上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野野口修一副已经豁出去的样子。 走出病房后,我将刚才的对谈反刍了一番。我左思右想,总觉得他的供词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不过,就像他所说的,我的推理确实也不够周全。 如果他真是日高邦彦的背后代笔,有什么理由让他非得这么做呢? 是因为日高邦彦已是畅销作家,相较于一个新人,用他的名义出书会卖得比较好吗?不过,日高还没走红之前的作品应该也是野野口修写的,如果真是这样,他把它拿来当作自己的处女作发表不是也很好吗? 因为他同时担任教职,所以想尽量不要公开自己的身分吗?不,那就太奇怪了。就我所知,没有老师是因为以作家为副业,而在学校混不下去的。况且,如果要野野口修二选一的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教师这个饭碗。 还有,就像他自己讲的,如果他真是影子作家,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他干嘛还要否认?对他而言,“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的头衔肯定是光荣的。 这么说来,野野口修真的不是日高邦彦的捉刀人吗?而在他屋里找到的笔记和磁片,就像他自己所供称的,没有多余的意义? 不可能,我敢断定。 对于野野口修这号人物,我多少有些认识。根据我的了解,他的自尊心非常强,对自己也很有自信。说他为了想成为作家而去抄写谁的作品当作练习,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回到总部后,我把和野野口修的对话呈报给上司。迫田警部从头到尾都苦着一张脸,听取我的报告。 “野野口为何要隐瞒他的杀人动机?”听完报告后,上司问我。 “我不知道。连犯罪事实都承认了,却迟迟不肯说出杀人动机,我想这其中必定藏有天大的秘密。” “你还是认为那和日高的小说有关吗?” “我个人是这么认为。” “你说野野口修是真正的作者,不过他本人并不承认啊。” 很明显地,警部不愿再为这个案子多花时间。事实上,部分媒体不知从哪得知消息,已经找上搜查小组,询问野野口修替日高邦彦捉刀的可能。当然,警方会尽量避免做出明确的回应。不过,也许最快明天一早就会看到报纸批露这项消息。如果真是那样,打来询问的电话定然教人应接不暇。 “他说是因为两人吵架,一时抓狂就把对方杀了,可是如果连吵架的内容都查不清楚的话,我们是无法结案的。我甚至想,他不肯说出真正的动机也就算了,可否请他发挥作家的长才,给个适当说辞?不过,要是在开庭时被法官揪出语病,也够呛的了。” “我想因为吵架而冲动杀死对方的供词并不可信。野野口修是离开日高邦彦的家后,才又绕过庭院,从工作室的窗口侵入,可见在那时他已有了杀人意图。恐怕在这之前,他和日高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致使他萌生具体的杀机?” “那,之前他们谈了些什么?” “野野口修的笔记里,只写了些无关痛痒的对话,不过我想他们谈的应该和今后的写作活动有关。” 日高邦彦就要搬去加拿大了,如果野野口修真是他的背后捉刀人,那么关于日后的工作,肯定有很多问题急待克服。或许在商量今后如何配合的当口,野野口修这边起了不满? “也就是说,他们谈的是继续担任影子作家的条件?” “或许吧。” 有关野野口修的银行账户,我们已经全面清查过了。直截了当地说,看不出日高邦彦有定期汇钱给他的迹象。然而,这个案子若能单纯以金钱收受来作衡量的话,就好办了。 “看来还是再调查一下日高和野野口的过去好了。”警部做出结论,我也表示赞同。 这天,我和另一位刑警,一起去拜访日高理惠。她没留在丈夫被杀害的家里,搬回位于三鹰的娘家。自从野野口修被逮捕以来,这是警方与她的初次会面。上司那边已经用电话和她谈过逮捕野野口修的经过,不过,关于捉刀代写的事,她应该还不知情,要是接到媒体的追问电话,她必定是一头雾水。而我可以想像,她本人恐怕也有一堆问题想问我们。 我把事发的整个经过再对她简单地说明一遍,然后提到从野野口修房里找出的小说原稿,她果然是一副被吓坏的样子。 我试着问她,关于野野口持有的原稿和日高邦彦的小说内容酷似,她有什么想法。 她回答,她一点都不知道。 “说外子从谁那里盗取小说的创意,或是以他人的作品为踏板,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因为他为了酝酿一本小说,总是绞尽脑汁、万分辛苦,更别说是请人捉刀代写了……这我怎样都无法相信。” 日高理惠的语气虽然平静,眼底却已浮现怒意。 不过,对于她的说法,我无法照单全收。她和日高邦彦结婚才一个月而已,对于他的一切,很难说全盘了解吧?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想法,日高理惠继续说道:“如果你以为我们结婚的时间很短、相识不深,那就错了,我也曾是外子书籍的责任编辑。” 关于这点,我们也确认过了。她曾经在某出版社工作,好像就是因为这样而结识了日高邦彦。 “当时我们两人曾为了下部作品,经历了艰辛的讨论。虽然最后我负责编辑出的长篇小说只有一本,可是如果没有我们的讨论,那部作品根本不会产生。所以和野野口先生相关什么的,简直是无稽之谈。” “那部作品叫什么名字?” “叫《萤火虫》,去年出版的。” 我没读过那本小说,于是询问伺行豹刑警对它是否有所了解。关于日高邦彦的小说,很多刑警都想办法翻了一遍。 那位刑警的回答很清楚,且意味深长。他说野野口修的笔记及磁片里,正好没有与《萤火虫》内容相符的稿子。 事实上,类似的作品还有很多。它们的共同特征是,皆为日高邦彦出道三年内的作品。而在此之后的作品,也有将近一半在野野口的屋子里找不到相符的原稿。根据我的判断,日高邦彦一方面请野野口修当捉刀人,一方面自己也从事创作吧。所以,就算有像日高理惠讲的“没有我们的讨论就不会产生”的作品,也不足为奇。 我将问题的内容稍作改变,问她是否知道野野口修杀害日高邦彦的动机。 “关于这点,我一直在想,不过真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为什么野野口先生要对外子……老实说,至今我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人就是凶手,因为他跟我们是那么的亲密,我从没看过他俩打架或是吵架。我依旧以为,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从她的表情感觉不出她是在演戏。 告辞的时候,日高理惠送了我一本书。灰色的封面糁着金粉,是《萤火虫》的单行本。或许她送我书,是希望我读过后别再怀疑日高的实力? 当天晚上,我开始读那本书。话说回来,之前我问野野口修在日高邦彦的著作里,是否有推理小说之类的作品时,他提到的就是这本。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特殊的用意,不过再进一步思考,或许是他特地举一本与自己无关的作品。 《萤火虫》描写的是一个老男人和他年轻妻子的故事。男的是位画家,妻子原是他的模特儿。画家一直怀疑妻子对他不忠,就这点来看,与一般通俗小说写的并无二致。不过,事实上那位妻子是位双重人格患者,而自从画家得知这点之后,整个剧情急转直下。妻子的其中一个分身有位年轻情人,两人正计划要谋杀画家。不过,另外一个分身却对画家忠实,且打从心底爱他。画家考虑着是否该将妻子送进医院治疗,就在此时,书桌上放了这么一张便条: “会被精神医师杀死的是‘她’,还是‘我’?” 也就是说,治疗过后,并不能保证被留下的是爱着画家的那个分身。不用说,这张便条是恶魔妻子放的。 苦闷的画家夜夜都梦见自己被杀害的情景:拥有天使脸孔的妻子对他展露微笑,接着卧室的窗户开了,一个男人从外边窜了进来。男人拿着刀子对他展开攻击,忽然间,男人的形体变成了自己的妻子……他重复做着这样的梦。 最后,他的生命果真受到威胁。在正当防卫的情况下,画家把妻子刺死了。然而,此后他却有了新的烦恼。在妻子被杀的前一刻,她好像刚变换了人格,他不知自己杀死的是天使,还是魔鬼?这成为永远的谜。 以上是我的大略整理。或许阅读能力强的人来看,会有更特别、更高竿的解释。譬如说男性日渐衰退的性欲啦、或是潜藏在艺术家体内的丑恶心机什么的,这些恐怕要深入体会才行。不过,国文一向很菜的我,既不懂分章断句,又看不出表现手法的好坏。 这样说对日高理惠是抱歉了点,不过,“不太有趣”却是我对这本书的真实想法。 在此,我们来比较一下日高与野野口两人的简历。 日高邦彦读的是某私立大学的附属高中,然后直升进入文学院的哲学系就读。大学毕业后,他陆续在广告公司、出版社待过,这期间他以一篇短篇小说获得新人奖的肯定,自此展开了写作生涯,那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刚开始写作的前三年,他的书卖得并不好,不过, 四年的时候,一本《死火》使他勇夺文学创作的大奖,此后他便一步步朝人气作家的路途迈进。 相对的,野野口修就读和日高不同的私立高中,经过一次落榜,他也考上了某国立大学的文学院,专攻国文。大学时,他选修了教育学,于是毕业后就在公立国中任教,直至今年辞职为止,这期间他总共待过三所学校,我和他同执教鞭的那所,是他教过的第二所学校。 野野口修以作家身分出道是在三年之前,他替一本半年刊的儿童杂志撰写长约三十页的小说。但他未曾发行过小说单行本。 根据野野口修的说法,各自走上不同道路的两人于七年前再度会面。当时他在某本小说 志上无意中看到日高的名字,于是想念之余就去探访他了。 关于这点我持保留的看法。就像先前所讲的,他们两人碰面后,大约经过一年的时间,日高邦彦就得了文学大奖。不过,得奖的那本《死火》却是最早与野野口稿子内容一致的作品。与野野口的相遇替日高带来了好运,这种推测应不算空穴来风。 我前往出版《死火》的出版社,询问当年负责的编辑。那位编辑名叫三村,是位谦逊的中年人,现在已荣升小说杂志的总编了。 我的问题只有一个重点,旨在理清日高邦彦当时写出的这部作品,是在他一直以来的实力范围之内呢?还是从天而降的难得佳作? 听我这么一问,三村先生先不回答问题,反倒问我:“您是针对最近流传的影子作家传闻做搜证吗?” 他显得有点神经兮兮,这点我可以理解。对他们编辑而言,日高邦彦虽已亡故,却还是不能诋毁他的名声。 “既然说是传闻,那就表示是没有根据的事,我只是想做个确认而已。” “如果毫无根据的话,我不相信你会提出这种古怪的问题。” 三村一语将我戳破,接着回答道:“就结论来说,《死火》对日高先生而言,确实是他写作的分水岭。也有人说,因为那部作品,日高脱了层皮、蜕变了。” “这么说来,它比之前的作品都要好上很多??” “嗯,是可以这样说啦。不过,对我而言,那并不是多意外的事,因为那个人本来就是个很有实力的作家。只不过,他之前的作品太粗糙了,让读者挑出很多毛病。也有人说,他的理念传达得不是很清楚,这点在《死火》一书中就处理得很好,你读过了吗?” “读过了,很精采的故事。” “是吧?我至今依然觉得那是日高的最好作品。” 《死火》讲的是个普通上班族到外地出差看到美丽烟火的故事。男子受到感召,立志成为烟火师傅,故事本身就很有趣,特别是关于烟火的描写更是精采。 “那本书是一气呵成的吧,没经过连载什么的。” “是的。” “日高先生在动笔之前,有先和你们讨论过吗?” “那是当然,不论何时,和哪个作家配合都是这样。” “那时,您和日高先生谈了些什么?” “首先是内容、书名、情节啦,再来则是讨论人物的性格等等。” “是你们两个一起想的吗?” “不,基本上日高先生都已经想好了。那是一定的,因为他是作家嘛。我们只是听取作家的故事,陈述自己的意见而已。” “例如将主角设定为烟火师傅,这也是日高先生自己的创见吗?” “当然。” “那你听了以后作何感想?” “感想,什么意思?” “你没想说那确实是日高先生才有的创意吗?” “我没特意想到这个。不过,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写烟火师傅的作家并不在少数。” “有没有哪些部分,是因为三村先生您的建议才修改的呢?” “那部分占的并不多。我们看过完成的稿子,发现哪里有问题才提出来,至于要怎样修改则是作家的事。”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日高先生拿别人的作品,用自己的语汇、自己的表现手法将它改写,然后让你来读,你会分辨的出那是别人的作品吗?” 三村想了一下后回答:“老实说,我分辨不出。因为要判断是不是某位作家的作品,藉助的就是词汇的运用以及表现的手法。”然而,他不忘补充说道,“可是,刑警先生,《死火》肯定是日高本人的作品。在他写作期间,我曾见过他好几次,他总是非常苦恼,至今依然还有破解不了的难题。如果是以他人的小说为草稿的话,应该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对于这个,我不敢再说什么,只道了谢就起身了。不过,在我脑里却出现相反的论调。 我心想,痛苦的时候要假装快乐是很困难,但快乐的时候要假装痛苦却还好办。 我的影子作家假说并未受到动摇。 犯罪的潜在因素往往是女人,这句话耳熟能详。不过,针对这起案件,警方却不怎么深入调查野野口修的男女交往情形。不知为什么,侦查小组之间似乎产生一种共识,认为野野口修和这种事扯不上边。或许是野野口本人的形象,让我们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虽然他长得不是特别丑,但却很难想像跟他在一起的女性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我们看走眼了。即使是他,似乎也有交往密切的女性。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处调查的搜查人员,发现了这条线索。 他们找出了三件证据,其中之一是一条围裙。格子花纹,很明显是依女性喜好所设计的,它放在野野口修的橱柜抽屉里,看得出是洗过、烫好后才收起来的。 偶尔到这屋里来的那名女士,在帮他整理家务时所使用的?警方如此猜测。 第二件是一条金项链,连着礼盒用包装纸包着,是世界闻名的珠宝品牌,令人一看就觉得像是要送给谁的礼物。 第三件是旅游申请表,它被折得小小的,和包装好的项链一起放进珠宝箱里。申请书是某旅行社的固定表格,其上的内容显示野野口修曾经计划前往冲绳旅游。申请的日期是七年前的五月十日,预计出发日是七月三十日,可见当时打算利用暑假去玩。 问题出现在参加者栏位所填的姓名。和野野口修并列的名字是野野口初子,年龄二十九岁。 我们马上针对这名女性展开全面调查,结论是这名女性并不存在。正确说来,在野野口修的亲戚或家人里,根本没有这号人物。合理的推测是,他和某名女子假扮夫妇,打算相偕去旅行。 由这三样证据我们可以推断,至少在七年前,野野口修有一名可以称之为恋人的对象。姑且不论现在他和这名对象的关系怎样,就他本身而言,他应该还对这名女子念念不忘。要不然,他不会郑重地把两人的纪念品收藏起来。 我向上司报备将对这名女子展开调查。我不确定她是否和这起案件有关,不过说起七年前,正好是日高邦彦发表《死火》的前一年,当时野野口修是怎样的景况,应该见过这名女子就能知道吧。 首先,我试着去问野野口本人。面对撑坐在病床上的他,我说了发现围裙、项链还有旅游申请表的事。 “我想问你,那件围裙是谁的?那条项链你打算送谁?还有,你计划和谁去冲绳旅行?” 面对这个话题,野野口修一改常态,表现出拒绝讨论的态度,他明显地惊慌失措。 “这些事和这次的案件有何关联?没错,我是个杀人犯,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可是难道连不相干的个人隐私都必须公诸于世吗?” “我没说要公诸于世,你只要告诉我一个人就够了。如果调查的结果发现这些真的与案情无关,我绝对不会再来问你,当然也不会对媒体发表。还有,我向你保证,我不会造成那名女士的困扰。” “这和案情无关,我说了就不会错。”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爽快一点告诉我,老师您现在的态度,只会让警方更加猜疑而已。而警方更加猜疑代表着我们会更彻底地调查,经由我们的彻底调查,很多事情都能真相大白。不过,一旦警方出动,事情在媒体前曝光的机率也高了,这也是您不愿见到的吧?” 然而,野野口修并不打算说出那名女子的名字,他反过来向我质问搜查的作法。 “总而言之,你们不要再到我的屋里乱翻了,那里面还有人家寄放在我这里的重要书本。” 按照医生的嘱咐,会客时间是有限制的,于是我也只好离开了病房。 不过,这趟并没有白来。我有把握,只要查明神秘女子的身分,肯定对理清案情会有帮助。 只不过,要从何查起呢?我先向野野口家附近的邻居打听,询问是否看过女性从他屋里进出,或是听到屋内传来女性的声音。只要一被问到男女关系,就算口风一向很紧的人,也会出乎意料地积极提供情报给你。 但是这种探访一无所得,就连住在野野口左侧,按理说经常在家的家庭主妇也说,她没见过女性访客到野野口家里。 “就算不是最近的也行,难道几年前也没看过吗?” 因为听说这位太太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了,所以我才这样问她。她和野野口是同一时期搬进来的,应该有机会看过他的情人才对。 “如果是更早以前,或许有吧,可是我不太记得了。”她回答道。这或许是最合理的答案。 我试着重新彻查野野口修的交游范围,连他今年三月才离职的那所国中也去了。不过,有关他私生活的领域,知道的人真是少之又少。从以前他就不太和人来往,而自从生病以后,更是从未在校外和学校里的人碰过面。 没办法,我只好前往野野口修更早之前待过的那所学校。七年前,他打算和情人一起去旅行时,应该就在那所国中教书。不过,老实讲我不太想去,因为那也曾是我执教鞭的地方。 我计算好下课的时间,往那所学校走去。记忆中的三栋老旧校舍,已经有两栋翻新。 若说有什么改变的话,也仅止于此。操场上足球队正练习着,与十年前的光景一模一样。 我提不出勇气走进校门,只好站在外面看着放学的学生从我面前走过,突然,我发现人群里有一张熟识的面孔。那是一名叫刀根的英语老师,大概大我七、八届吧。我追上去,叫住了她。她好像记起了我的脸,惊讶地笑着。 我和她寒暄了起来,形式化地询问她的近况。之后,我直接挑明想问她有关野野口老师的事。刀根老师好像马上就联想到最近引发话题的人气作家遇害案件,表情严肃地答应了我。 我俩走进附近的咖啡店,这家店以前还没有。 “关于那件事,我们也很惊讶,想不到野野口老师竟然会是杀人犯。”接着她以兴奋的语气补充道,“而你加贺老师竟然还是案件的侦办人,真是太巧了。” “拜这巧合所赐,我成了最辛苦的人。”听到我说的话,她点了点头,好像深表认同。 我赶紧进入正题。第一个问题问她:知不知道野野口修有无特定的交往对象? “这个问题可难了。”这是刀根老师的第一反应,“以我女性的直觉来说,应该没有。” “是吗?” “不过所谓的女性直觉,只是光凭印象去做猜测,偶尔也会有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情形,所以我想把一些基本资讯也告诉你会比较好。野野口老师曾相过很多次亲,这你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 “他相亲的次数还蛮频繁的,有些应该是当时的校长介绍的,所以我才想他没有女朋友。”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就在野野口老师离开我们学校前不久,应该是五、六年前吧。” “那这之前怎样?他也是频繁地相亲吗?” “这个啊,我记不太清楚。我问问其他老师好了,当时的那些老师大都还留在学校里。” “拜托你了,多谢帮忙。” 刀根老师拿出电子记事簿,输入待办事项。 接着我提出第二个问题:关于野野口修和日高邦彦的关系,她是否得知二一? “对喔,那时你已经离开学校了。” “‘那时’是什么时候?” “日高邦彦得到某新人奖的时候。” “那后来怎样?我连重要的文学大奖都很少去注意。” “我也是,平常我根本不知有这么个新人奖存在。不过,那时很不一样,野野口老师特地把发表新人奖的杂志带来学校,让大家轮流翻阅。他说这个人是我的同班同学,兴奋得不得了。” 这件事我没有印象,应该是我离职后才发生的。 “这么说那时野野口老师和日高邦彦就有来往??” “我不太记得,不过我想那时应该还没有吧?可能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俩才再度碰面的。” “您说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是指两、三年以后吗?” “应该是吧。” 这与野野口修自己所说,是在七年前拜访日高邦彦,而重新展开交往的说法不谋而合。 “对于日高邦彦,野野口老师怎么说?” “怎么说是什么意思?” “什么都行,不管是对他的人品或是对他的作品。” “我不记得他对日高本人说过些什么,倒是对于作品的部分比较常批评。” “你是说他不太欣赏他的作品吧?他都是怎么说的?” “细节我忘记了,不过大体都是相同的意思,什么曲解文学的含意啦、不会描写人性啦、俗不可耐之类的,就是这样。” 我心想这和野野口修本人的说法倒是大相庭迳。他还说自己抄写这种作品,将它当成学习的范本! “即使瞧不起,他还是读了日高邦彦的书,甚至跑去找他?” “话是没错,或许那是出于一种文人相轻的心理。” “什么意思?” “野野口老师也是一心想成为作家,看到童年的故友超越自己,难免会觉得心慌。可是他又不能当作没这回事,所以还是读了对方的书,这样他才有资格说那是什么东西、自己写的要比它有趣多了。” ——这也不无可能。 “日高邦彦因《死火》获得文学大奖的时候,野野口老师的表现怎样?” “我很想说他嫉妒得快要发狂,不过看来好像不是这样。相反地,他还到处跟人炫耀呢。” ——这句话本身可以做出各种解释。 虽然没有查出与野野口修交往的女性是谁,不过这番谈话依然颇具参考价值,我向刀根老师道谢。 确认案情的调查工作告一段落后,刀根老师问我对于现在这份工作的感想以及当初转业的心路历程,我捡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告诉她。这是我最不顾谈的话题之一,她大概也察觉到了,没有苦苦追问下去。只是,最后她说了一句:“现在,校园暴力事件还是层出不穷。” 应该是吧,我回答道。只要提到校园暴力,我就会变得敏感,因为我的脑海里总忘不了过去的失败。 走出咖啡店,我告别了刀根老师。 加贺恭一郎的独白(二) 在我和刀根老师会面的隔天,我们找到了一张照片。发现者是牧村刑警,那天我和他再度前往野野口修的房子展开调查。 不消说,我们的目的是想要查出与野野口修有特殊关系的女性是谁。围裙、项链、旅游申请表——现在我们手中有这三样证据,应该会有更关键性的物品才对。 或许会有那个女人的照片,我们满心期待着。既然他连纪念品都郑重地收藏,不可能不随身放着对方的照片。不过,一开始我们确实找不到那种东西。就连厚厚的相册里,也看不到凑得起来的人物影像,真是太不寻常了。 “为什么野野口手边不留女人的照片呢?”我停下翻找的动作,询问牧村刑警的意见。 “应该是他没有吧?若他俩曾经一起旅行,才会有拍照的机会,要不然要拿到对方的照片可没那么简单。” “是这样吗?连旅游申请表都好好收着的男人,竟然连一张对方的相片都没有,有可能吗?” 既然有围裙,就表示那个女的经常到这里来,那时应该就会拍照了吧?野野口修有一台能够自动对焦的相机。 “你是说应该会有照片,只是不知道藏哪去儿了?” “是这样吧。不过,他干嘛藏起来?野野口被逮捕以前,应该不会想到警方会来搜他的屋子。” “我不知道。” 我环顾了一下房子各处,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我想起日前野野口修讲过的一段话:你们不要再到我的屋里乱翻了,那里面还有人家寄放在我这里的重要书籍。 我站在一整面书墙前,从头开始,按照顺序找起。我猜想这里面应该有野野口所说的,不愿别人碰触的重要书籍。 我和牧村刑警分工合作,一本一本仔细查看,确认里面是否夹藏着照片、信或便条纸之类的东西。 这样的工作持续了两个小时以上。不愧是靠文字吃饭的家伙,他的书真不是普通多,我们周遭堆起的书就好像比萨斜塔一样歪斜着。 我心想,会不会是我们想偏了,就算野野口修真的把照片或什么资料藏起来好了,他应该不会藏得连自己要找都很困难。照理说,应该是随时可以拿出来,也可以随时收好才对。 听完我说的话,牧村刑警坐到放有文字处理机的书桌前,试着揣摩野野口修的工作情景。 “工作做到一半,突然想起那个女的,这时她的照片如果摆在这里就好了。”他所说的位置就在文字处理机的旁边,当然,那里并未放有任何类似相片的东西。 “不会被别人发觉,又是伸手可即的地方。”牧村刑警配合我的指令开始寻找,终于他的眼光落在厚厚的《广辞苑》上。后来他自述之所以注意到它的原因,是因为“书页之间露出几张书签的纸角。我心想这也难怪,因为查字典的时候,偶尔会同时对照好几个地方。然后,我突然想起高中时代,有些朋友读书的时候会把偶像明星的照片当作书签夹在书里……” 果真被他的直觉猜中了,那本《广辞苑》里总共夹了五张书签,而其中一张是年轻女性的照片。那张照片好像是在哪边的休息站拍的,女子身着格子衬衫、白色长裙。 我们马上对该名女子的真实身分展开调查,不过并未花上多少时间,因为日高理惠知道这个人。 照片中的女子名叫日高初美,是日高邦彦的前妻。 “初美小姐的娘家姓筱田,我听说她在十二年前和外子结婚,应该是五年前吧,她因交通意外亡故。我没亲眼见过她,我当外子的编辑时,她已经去世了。不过,我看过家里的相簿,所以认得她。是的,我想这张照片中的女性是初美小姐没错。”如今已成未亡人的日高理惠看着我们拿来的照片,这样说道。 “可以让我们看一下那本相簿吗?” 听我这么一说,日高理惠抱歉似的摇了摇头:“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们结婚的时候,包括那本相簿,还有初美所有的东西,几乎都教我先生给送回了初美娘家。或许寄去加拿大的行李里,还能找出一、两件这样的东西,不过我实在不确定。反正不久那些行李又会被退回来,到时我再找找看好了。” 可见日高邦彦对新太太还蛮体贴的,这样解释应该没错吧?结果,被问及这点的日高理惠并不怎么愉快地说道:“或许外子是体贴我,不过我个人对于他保留初美的东西,并不怎么排斥,因为我觉得那是很正常的事。只不过,我几乎很少从外子口中听到初美的事情,或许是因为谈论她会让他感到痛苦吧?所以连我也不太敢提这个话题,这并非出于嫉妒,只是觉得没必要罢了。” 感觉上,她讲这番话时好像极力压抑自己的感情。对于她的说法,我并未照单全收,总觉得有一半不是真心的。 反倒是她相当好奇,为何我们持有她丈夫前妻的照片。她问我们这和案情有关吗? “是否有关目前还不清楚,只不过这张照片是在很奇怪的地方找到的,所以我们就顺便调查了一下。” 如此模棱两可的回答当然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 “你所说的奇怪地方是哪里?” 当然我不可能告诉她是在野野口修的房里。 “这个还不方便透露,对不起。” 不过,她好像运用女性特有的直觉自行推理了起来。结果她露出“不会吧”的神情,接着说:“我想起替丈夫守灵的那个晚上,野野口先生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录影带放在哪里?” “录影带?” “一开始我以为他问的是外子收集的电影影片,后来才知道不是这个,他说的好像是采访时所拍的带子。” “你先生采访的时候会用到录影机吗?” “嗯,特别是采访动态的事物,他一定会带录影机。” “你是说野野口问带子在哪里对吧?” “是的。” “那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好像已经送去加拿大了。因为和工作有关的东西,全是外子负责打包的,所以我不太清楚。” “结果野野口怎么说?” “他说行李寄回时,请让他知道。他解释说,有一卷工作要用的带子寄放在日高那里。” “他没有说里面拍的是什么吗?” 回答“是”之后,日高理惠试探地看着我说:“或许某人在里面也说不定。” 某人?她是指日高初美吧?不过,我并未加以评论,只请她行李从加拿大寄回时能通知我们一声。 “野野口还曾经和你讲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话吗?”说这句话时,我并没有多大的期待,只是形式性地问一下。 没想到日高理惠稍微迟疑地回答:“老实讲,还有一件事。这是更早之前的事了,野野口先生曾提到初美小姐。” 我有些惊讶:“他提到些什么?” “有关初美小姐死亡的那起意外。” “他怎么说?” 日高理惠有片刻的犹豫,接着她好像下定了决心:“他不认为那是单纯的意外,野野口先生是这么说的。” 这句证词引起我的关注,我拜托她再说清楚一点。 “没有什么更清楚的,他就只有这样说而已。当时我先生刚好离开座位,很难得只剩我们两个独处,我已记不得他为何会提到这个,只是这句话让我一直忘不了。” 这句话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如果不是意外,那又是什么?当时他说明了吗?” “嗯,这点我也问了,我问他那是什么意思。结果野野口先生好像话一说完就后悔了,他要我忘了刚刚他所讲的,也要我不要告诉日高。” “结果你怎么做?你有跟你先生说吗?” “没有,我没说。刚才我也提过,我们总是避谈初美的事,况且这种问题也不好随便问。” 日高理惠那天的判断应该没错吧? 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拿了相片给熟识日高初美的人确认。譬如经常在日高家出入的编辑或是住在附近的人,结果大家都说相片的主角确实是初美没错。 问题来了,野野口修为何会有日高初美的照片? 光凭这个还不足以做出任何的结论吧?把围裙放在野野口的房里、从他那里获得项链的礼物、曾经打算和他共赴冲绳的女子会是日高初美吗?那时她已是名作家日高邦彦的妻子,所以他们俩算是外遇了。野野口修与日高邦彦再度相遇是在七年前,而日高初美是在五年前去世的,他们俩确实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培养感情。此外,在野野口修的房里找出的旅游申请表上,上面写的名字其中一人叫做野野口初子,会不会是初美的化名呢? 这些或许是我个人的看法,不过我觉得它们绝对不可能和这次事件毫无瓜葛,而野野口修死都不肯透露的犯罪动机肯定也与这有关吧。 我打心里认定,野野口修帮日高邦彦捉刀的事绝对没错,因为很多证据都指向这种情况。只是,为何他会甘于接受这样的待遇呢?这点我怎么都想不通。根据警方手边掌握的资料显示,野野口未曾从日高那边拿过什么好处。此外,从最近与编辑访谈的过程中,我也得知作家是不可能出售自己的作品的,比起钱,世人的肯定要重要得多。 或许野野口有很大的把柄落在日高的手里?如果真是这样,那会是什么? 这时我不得不想到他与日高初美的关系。当然,因为这样就推论日高邦彦发现了奸情,以默许为条件,要胁野野口修帮自己代写作品,未免太过牵强。毕竟,初美死后野野口依然持续提供日高作品,这要作何解释? 不管怎样,有必要查明野野口修与这两人的关系。可惜的是他俩都已过世,没办法当面问个清楚。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日高理惠的话突然窜入脑海。她说野野口修认为初美的死并非单纯的意外。他说这句话是安着什么心?如果不是意外的话,又会是什么? 我着手调查那起交通事故。档案资料显示,日高初美死于五年前的三月,深夜十一时左右,在前往便利商店购物的途中惨遭卡车辗毙。事故现场刚好是弯道,视线不良,再加上当时又下着雨,而她打算穿越马路的地方,并未画上斑马线。 警方最后得到的结论是,这起意外肇因于卡车司机的疏忽。对于一边是车子、一边是行人的交通事故而言,是非常合理的判决。不过,根据记录显示,司机本身好像并不承认那是自己的过失,他坚持是日高初美自己突然从马路上冲出来。如果这是真的,找不到现场目击者的驾驶可算是倒霉了。不过,这份供词是不足采信的,因为处理交通事故的警察都知道,几乎所有撞死人的驾驶一开始都会推说是行人的错。 不过,我试着站在假设的角度去想,如果那名司机的说法是正确的,如果真如野野口修所言并非单纯的事故,那只剩下两种可能:自杀或是他杀。 如果是他杀的话,表示有人把她推了出去,真要是这样,犯人必定也会出现在现场。而且要等卡车到面前了,再把人推出去,然而若是这样,司机没看到凶手就奇怪了。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自杀,也就是说野野口修不认为日高初美的死是出于意外,他认为她是自杀死的。 为何他会这么认为呢?难道掌握了什么确实的证据?譬如说寄到他家的遗书什么的。 野野口修应该知道日高初美自杀的动机吧?而那个动机是不是和他们的恋情有关? 我心想,她的不贞最终还是教丈夫发现了,为了不想承受被抛弃的命运,她悲观地选择了死亡?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和野野口之间只能算是玩玩而已。 看来,无论如何都必须针对日高初美进行调查。得到上级的批准后,我和牧村刑警连袂拜访她生前的娘家。 筱田家位于横滨的金泽区,是一栋座落于高地上,院落扶疏的雅致日式建筑。 初美的双亲都还建在,不过这天她父亲好像有事外出了,只剩母亲筱田弓江招待我们,她是一位娇小、气质高雅的妇人。 对于我们的造访,她好像并不惊讶。得知日高邦彦被杀的消息后,她就有预感警察迟早会找上门来,反倒是我们这么晚才来,让她颇为意外。 “从事那种工作的人,性情难免有些古怪。特别是工作遇到瓶颈的时候,他就会发神经,初美是这样抱怨过。不过,平常没事的时候,他倒是个体贴的好丈夫。” 这是丈母娘对日高邦彦的评语。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台面话?我无法判定。对于上了年纪的人,特别是女人,我总是读不出她们的真正想法。 据她说,筱田初美和日高邦彦是在两人工作的小广告公司认识的。我们这边也已经确认过,日高大概在那家公司待了两年。 交往中,日高转往出版社工作,不久两人就结婚了。很快的,他荣获新人奖,成为真正的作家。 “开始我家那口子也在担心,把初美交给一个常换工作的人,不知好还是不好。不过老天保佑,那孩子好像不曾为钱伤过脑筋。后来邦彦成了畅销作家,我们正高兴再也不用操心了,没想到初美却发生了那样的事……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筱田弓江的眼睛显得有些湿润,不过她强忍泪水,没在我们面前哭出来。经过五年,她似乎比较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听说她是去买东西的途中发生了意外?”我不经意地问起事故发生的细节。 “嗯,事后邦彦告诉我,那天她打算做三明治当宵夜,却发现吐司没了,才出门去买。” “我听说卡车司机一直坚持是初美小姐自己冲出来的。” “好像是这样。不过,初美从来就不是那么毛躁的孩子。只是当晚视线不良,她又横越连斑马线都没有的道路,难免会有疏忽,我想她那时可能比较心急吧。” “那时候他们夫妻的感情怎样?” 我的问题让筱田弓江显得有些意外。 “没有特别不好啊,这有什么关系?” “不,我没特别的意思。只是出车祸的人很多都是因为有心事,想着想着才会发生了意外,我在想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我试着自圆其说。 “这样啊?不过就我所知,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只是邦彦忙着工作的时候,初美有时会觉得有点寂寞。” “是吗?” 我在想,这个“有点寂寞”会不会就是问题所在,不过我当场没讲出来。 “意外发生之前,您和初美小姐常见面吗?” “不,就算邦彦的工作有空档,他们也很少回来,通常都是打电话来问候。” “光就声音听来,您没察觉什么不对劲吧?” “嗯。” 初美的母亲点了点头,不过看她的表情,好像不懂为何警察要问五年前的事。她不放心地问道:“邦彦被杀的事情和初美有关吗?” “应该没关系吧,”我回答。我跟她解释,从事警察这行,凡是见到跟案情有关的人都要一一调查,否则就会觉得不舒服,即使是过世的人也一样。初美的母亲好像稍微了解,但又持保留的态度。 “您有没有听初美提过野野口修的事?”我触及问题的核心。 “我是有听说这个人在她家里进出,说是邦彦的儿时玩伴,想要成为作家。” “她还说了些什么?” “呀,这已经很久了,我不太记得了,不过她不常提起这个人。” 那是当然,哪有人会和母亲谈论自己的外遇对象? “我听说初美小姐的遗物几乎都放在这里,可否让我们看一下?”听我这么一说,初美的母亲果然露出疑惑的神情。 “虽说是遗物,不过里面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什么都行,我们只是要彻底检查是否有和日高邦彦或嫌犯相关的物品。” “就算你这么说……” “譬如说她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没有那种东西。” “相簿呢?” “那就有。” “可不可以借我们一看?” “那里面全是邦彦和初美的照片。” “没关系,有没有参考价值由我们自行判断。” 她一定觉得这个刑警讲的话真是奇怪,如果我能告诉她初美和野野口修可能有关系就好了,不过上级并未允许我这么做。 虽然一头雾水,初美的母亲还是进入房里,拿了相簿出来。虽说是相簿,却不是衬着硬皮、豪华漂亮的那种,只是贴着照片的几本薄册子,一起收放在盒子里。 我和牧村刑警一本一本地翻开着,照片里的女性确实和在野野口房里找出的照片主角是同一人。 大部分的照片都有标上日期,所以要在其中找出她和野野口修有交集的部分并不困难。我飞快地翻看,想要发现任何能暗示日高初美与野野口关系的证据。 终于,牧村刑警发现了一张照片,他默默地指给我看,我马上明白他为什么会特别注意它。 我拜托筱田弓江暂时把相本借给我们,她虽然很讶异但还是答应了。 “初美还有留下什么遗物吗?” “剩下的就是衣服,还有饰品、皮包之类的小东西。邦彦已经再婚了,这些还留在身边也不太好。” “有没有书信?譬如说信纸或明信片什么的?” “那种东西应该没有,不过我再仔细找找看好了。” “那录影带呢?大约像录音带那样的大小?” 从日高理惠处得知,日高邦彦采访用的录影机是手提的v8。 “嗯,应该也没有吧。” “那可否请你告诉我们初美生前和哪些人的感情比较好?” “初美嘛……” 她好像一时也想不起来,结果她说了声“失陪一下”,再度进到房内,出来时手上已经拿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是我们家的电话簿,里面有一、两个初美的好朋友。” 于是她从电话簿里挑出三个名字,其中两个是初美学生时代的朋友,另一个则是广告公司的同事。三人皆是女性,我们把她们的姓名以及联络住址全抄了下来。 我们马上针对这三名友人展开访谈。学生时代的两位朋友好像自日高初美结婚以来,就很少联络了。不过曾在同一家公司待过的长野静子,据说在初美发生意外的几天前,还跟她通过电话,足以证明俩人的感情不错。以下是长野静子的证词: “我想初美一开始并不怎么在意日高先生,不过在日高先生强烈的攻势下,初美总算动了心。日高那个人在工作的时候比较强势,而初美则比较内敛,不太表达自己的情感。 当日高向她求婚的时候,她也曾犹豫过,不过后来好像被日高先生说服了。可是,她并没有后悔结婚,婚后看来十分幸福。只不过,日高成为作家后,她的生活型态似乎改变不少,所以她总显得有点疲倦。我很少听她抱怨日高。 意外发生之前吗?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我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所以就打电话给她了。 她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谈话的细节我已经记不得了,大概是购物或聚餐之类的事吧。电话里讲的不都是这些?听到她发生意外,我简直吓呆了,眼泪都流不出来。从守灵到葬礼结束,我都在旁边帮忙。日高吗?像他那样的男人是不会在别人面前失态的,不过我看得出来他非常落寞。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五年,但感觉就好像昨天才刚发生一样。你说谁?野野口修?就是那个犯人吗?他有没有来参加葬礼?我不记得了,因为当时吊唁的宾客实在太多了。话说回来,刑警先生,你们为何还要调查初美的事,难道那跟案情有关吗?” 拜访日高初美的娘家后又过了两天,我和牧村刑警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的那家医院。 按照惯例,我们先找主治医生谈谈。 医生颇为苦恼,说手术都已经安排好了,但病人本身好像缺乏手术意愿。野野口的说法是,他很清楚动手术对病情没多少帮助,既然如此,就让他多活一天算一天好了。 “有可能因为动手术而缩短他的寿命吗?”我向王治医生问道。 医生回答“这种事也不是毫无可能”。不过,他觉得动手术有一定的价值,值得赌一赌。 我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和牧村进入野野口的病房。野野口坐起上半身,正读着文库本书籍【注:文库本书籍一九二七年于日本推出,为携带方便(小开本)、廉价的单行本,至今仍深受读者喜爱。】他身体虽然很瘦,但脸色不差。 “好几天没见了,我正想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语气一如往常,不过一听声音就知道中 气不足。 “我又找出一个问题来问你了。” 野野口修做出深受打击的表情:“又来了。没想到你是打不死的金刚,或者只要是刑警,全都是这副德性?” 我不理会他的讥讽,把带来的照片递到他的面前。不用多说,是那张夹在《广辞苑》里的日高初美的独照。 “这张照片是在你的屋里找到的。” 野野口修的表情瞬间僵住,呈现诡异的扭曲,看得出来他的呼吸紊乱而急促。 “然后呢?”他问。光讲这句话就教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你可不可说明一下,为什么你会有日高邦彦的前妻,也就是初美小姐的照片?而且还好生收藏着?” 野野口修不看我,调头转向窗外。我凝视着他的侧脸,他仿佛正努力思索着什么,连我们都感受到了。 “就算我有初美的照片,那又怎样?这和这次的案件根本没有关系,不是吗?”他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依然将目光锁定在窗外。 “有没有关系请让我们来判断,老师您只要提供足以判断的材料就可以了,请老实一点。” “我是打算老实地告诉你啊。” “那就请你老实地解释一下这张照片吧。” “根本没有什么,这种照片不代表任何意义。那好像是以前拍的,我一直忘记要把它交给日高,不小心就夹在《广辞苑》里当作书签使用了。” “是什么时候拍的?这好像是哪里的休息站?” “我忘了。偶尔我也会和他们夫妻俩一起去赏花或参观祭典什么的,大概是那时拍的吧。” “你怎么只帮太大拍照?人家夫妻可是一对。” “哪有每次都那么刚好?既然是在休息站,也有可能日高去上厕所了。” “那么当时拍的其他照片现在在哪里?” “我连这是什么时候拍的都不记得了,哪有办法回答你这种问题。或许摆在相簿里,又或许早就丢掉了,总之我没印象。”野野口修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我进一步取出两张照片放到他的面前,背景全是富士山。 “这照片你记得吧?”我敢肯定,在看到那两张照片时,他咽了口口水。 “是从老师的相簿里找出来的,你不会连它们都不记得吧?” “……是什么时候拍的呢?” “这两张照片拍摄的地点完全一样,你还想不出是哪里吗?” “想不出来。” “富士川,讲正确点,是富士川休息站。刚刚日高初美的那张照片恐怕也是在那里拍的,她背后的阶梯告诉了我们。” 对于我说的话,野野口修一声不吭。 很多警员一看就指出,日高初美的那张照片是在富士川休息站拍的。根据这点,我们重新翻查了野野口修的相簿,结果发现了另外两张照片。在静冈县警的协助下,我们确认它们摄于富士川休息站的可能性非常的高。 “如果你想不起来是何时拍了初美的照片,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个富士山的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这应该没有那么难吧?” “很抱歉,这个我也忘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有这样的照片放在相簿里。” 看来,他已经决定好,打算来个一问三不知。 “是吗?那我只好给你看最后一张照片了。” 我从上衣的内袋取出最后一张王牌,那是从日高初美的娘家借来的。在拜访筱田家时,牧村刑警发现了一张女子三人的合照。 “这张照片里有一件你非常熟悉的东西,你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吧?” 我凝视野野口修观看照片时的表情,他总算稍微睁开了眼。 “怎么样?” “对不起,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显得干涩。 “是吗?你应该知道这三位女性中间的那位是日高初美吧?” 对于这个问题,野野口修未做出任何回应,意思就是默认了。 “那么关于初美小姐身上穿的那件围裙,你有没有印象?你不觉得那黄白交叉的格子很面熟吗?这和在老师屋里找出的那件一模一样。” “是又怎样?” “对于拥有日高初美的相片,随便你怎么掰都行,不过,你收着她的围裙,这又做何解释?就我们的看法,只能推测你俩有暧昧的关系。” 野野口修低声咒骂,之后又再度保持沉默。 “老师,可否请你告诉我们真相?你一直隐瞒下去,只会逼得我们不得不查。一旦我们有所行动,媒体就会闻风而来。现在他们还不知道,不过难保他们日后嗅到了什么,就此乱写一通。如果你能老实告诉我们,我们也可以帮你想好因应的对策。” 老实说,我不晓得这番话能产生多大的效果,不过,看得出来野野口修开始动摇了。 “我只想明确地说一句,我和她之间的事和这次的案件没有关系。” 听到他这句话,我放心多了,至少跨近了一步。 “你是承认两人的关系??” “那还称不上关系,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罢了,不论是她还是我,都很快就冷却了。” “你们是从何时开始的?” “我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我开始进出日高家之后的五、六个月吧。当时我得了感冒,一个人躺在房里,她偶尔会来看我,就是那样发生的。” “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两、三个月吧。我刚刚也说了,时间很短,全是发烧给惹的,我们两个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不过,您后来还是继续和日高家保持来往。通常发生这种事后,一般人都会尽量回避的。” “我们不是大吵大闹分手的。我们商量后觉得还是停止这样的关系会比较好。分开时就说好了,要像从前一样相处。话虽如此,我在日高家碰到她时,还是没办法完全保持冷静。事实上,我去的时候,她多半不在家,大概是故意避开的吧。这么说或许不太妥当,不过我想要不是她发生意外过世的话,我迟早会和日高夫妇断绝来往的。” 野野口修淡淡地说道。刚刚那份惊慌失措已经不见了,我审视他的表情,估量这番话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不过他这么冷静却又显得不太自然。 “除了围裙以外,在您住的房子里还找到了项链和旅游申请表,这两件也跟日高初美有关吗?” 他点头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临时兴起想要两人一起去旅行,行程都已经安排好了,就只差提出申请而已,不过还是没有成行。” “为什么?” “我们分手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项链呢?” “就像你先前猜测的,那是我打算送给她的,不过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除此之外,你那边还有初美的遗物吗?” 野野口修想了一下后回答:“衣柜里挂着一条佩斯利花呢的领带,是她送给我的礼物。还有放在餐具架的梅森咖啡杯是她专用的,是我俩一起到店里去挑的。” “那家店的店名是?” “应该在银座,至于确切的地点和名字我不记得了。” 确定牧村刑警把上述的内容记下后,我向野野口修问道:“我想您至今依然忘不了日高初美吧?” “没那回事,都已经过去了。” “那么你为何还小心地收藏着她的遗物?” “什么小心收藏?那是你个人的看法,我只是一直没有处理,让它摆着罢了。” “连照片也是吗?夹在《广辞苑》里的照片,你也是没空处理、把它当做书签用了好几年?” 野野口修好像辞穷了,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就是证明:“算了,你爱怎么想随便你,总之,那些和这次的事件无关。” “或许你会嫌我罗唆,不过有没有关系由我们警方判断。” 最后我还有一件事想要确认,我问他:“对于日高初美因意外而死,你有什么看法?” “你问我有什么看法,这教我很难回答,我只能说我很悲伤,也很震惊。” “若是这样,你应该很恨关川吧?” “关川?谁是关川?” “你不知道吗?他的全名叫做关川龙夫,你至少应该听过吧?” “不知道,也没听过。” 既然他坚持这么说,我只好出示解答:“他是卡车司机,撞死初美的那个男的。” 野野口修显得点心虚:“是吗?……是这个名字啊?” “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代表着你没那么恨他吧?” “我只是不记得他的名字而已,当然也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因为我再怎么恨他,初美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于是我把从日高理惠那儿听来的事说了出来:“因为你觉得她是自杀的,所以也不能够怪人家司机是吧?” 事实上,他只有说过“觉得那并非单纯的意外”,可是我却故意用上“自杀”两字。 野野口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这么说?” “因为我听说你曾向某人这么说过。” 他好像已经猜出那个某人是谁了。 “就算我真那么说过,那也只是一时心直口快。我随便讲的一句话都教你们拿来大作文章,真伤脑筋!” “就算是心直口快好了,我们却对你凭什么这样讲感到有兴趣。” “我忘了。今天若是有人要你对从前讲过的每一句话都做出解释,我想你也会觉得很困扰吧?” “算了,这件事我们早晚还要再找你谈。” 虽然就这样离开了病房,不过我已经有了充分的把握,野野口修一定觉得日高初美是自杀的。 我们回到侦查总部后不久,就接到日高理惠的电话,她说行李已经从加拿大寄回来了。这其中好像也有日高邦彦采访用的带子,于是我们火速前往。 “行李中的带子全在这里了。”日高理惠一面说,一面把七支v8录影带排在桌上是长度一小时的录影用卡带。 我将它们拿起二观看,外盒上只有一至七的编号,并没写上标题,对日高邦彦本人而言,这样的标注就足够了吧? 你看过内容了吗?我问,结果日高理惠回答“没有”。 “我总觉得怪怪的。”这是她的说法,不过应该是这样吧。 我拜托她将带子借给我们,她答应了。 “对了,事实上还有一样东西,我觉得应该让你们看看。” “是什么呢?” “就是这个。”日高理惠拿出便当盒大小的方形纸箱放到桌上。 “它和外子的衣服放在一起,印象中我不曾见过这个,应该是外子放进去的。” 我说了声“让我看看”,便接过箱子,打开箱盖。里面用透明袋子装了一把小刀,刀柄是塑胶制的,刀长约二十英寸。我连同外袋一起拿起,感觉还蛮沉的。 我问日高理惠这是什么刀子,然而她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请你们看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不曾听外子提起。” 我透过外袋审视刀子的表面,看来不像是全新的。 我又问“日高邦彦有登山的习惯吗?”她的回答是:“就我所知没有。” 于是我连刀子也一起带回了侦查总部。 回到总部,我们赶紧分工查看录影带的内容,我负责看的那卷讲的是京都传统工艺,特别是西阵织【注:西阵织为昔日日本贵族和上流社会使用之高级织物,以色彩鲜艳、手工精致为特色,现仍被视为京都手工艺的极致表现。】的部分。影片记录了织工以传统古法织布,还有他们每日的生活作息。背后偶尔会穿插说话的声音,那应该是日高邦彦本人的解说吧?一小时的带子大概只用了八成,剩下的部分全部空白。 我问过其他的侦查人员,他们说另外的带子也是同样的情形,我们只能界定这些是单纯为采访而拍的。后来我们干脆互相交换带子,以快转的方式再度浏览一遍,不过得到的结论仍是一样。 为何野野口修会向日高理惠询问录影带的事呢?难道不是因为里面拍的东西对他有特殊意义吗?可是,我们看完了七卷带子,却找不到任何与野野口修有关的地方。 没想到竟然一无所获,我不免有些气馁。不过就在此时,从监识科传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我拜托监识科针对那把刀子做出详细的调查。 以下我大略讲一下监识报告的内容: “从刀刃部分有若干磨损的痕迹看来,应该已用过很多次,不过上面不曾沾染血迹。刀柄部分有多枚指纹,经由比对的结果,证实全是野野口修的。” 这当然是值得重视的线索,不过我们想不出来这该做何解释。为何日高邦彦要把印有野野口修指纹的刀子当作宝贝般地收藏起来?还有,为何他连自己的妻子日高理惠也瞒在鼓里? 有人提议干脆去问野野口本人算了,不过被上级驳回了。所有侦查小组的人员都有预感,那把刀子将是让野野口托出全盘真相的决定性王牌。 隔天,日高理惠再度联络上我们,她说她找到了另一卷录影带。 我们急忙前往取回那支带子。 “请看这个。”她首先拿出的是一本书,是之前她送我的《萤火虫》单行本。 “这本书怎么了?” “你打开书皮看看。” 我依照她的指示用手指轻翻书皮,同行的牧村刑警发出“咦”的一声。 书的内部已被挖空,里面藏着一卷录影带,简直就像是老式的侦探小说! “只有这本书和其他的书籍分开收放。”日高理惠说。可以确定这即是日高邦彦出于某种意图而特地收藏的带子,我们已经等不及回侦查本部再看,当场就把画面调了出来。萤幕上出现了某家的庭院和窗户,日高理惠和我们马上就认出那是日高家。因为是在晚上拍的,影像显得十分昏暗。 画面一角标示了拍摄的日期,是七年前的十二月份。 到底会出现什么呢?我凑向前仔细瞧。不过摄影机一直拍着庭院和窗户,既无变化,也无人现身。 “我们按一下快转好了?”正当牧村刑警这么说的同时,画面上某人出现了。 野野口修的笔记(一) 下一次加贺刑警再来的时候,会不会已经知道所有的答案? 这几天我躺在病床上,一直想着这件事。依他先前的工作进度,我很难不做出这样的联想。事实上,他正精准地、以惊人的速度接近真相,我好像随时都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我耳边响起。尤其是当我和日高初美的关系被拆穿时,我就有了某个程度的觉悟。恐怕瞒不下去了,我突然想放弃,他的敏锐让我觉得恐怖。或许我这么讲有点奇怪,不过他辞掉教职选择这份工作是正确的。 加贺刑警带了两件证物出现在病房,一把刀子和一卷录影带。令人惊讶的是,听说那卷带子藏在被挖空的《萤火虫》小说里。我心想,这真像是日高会搞的把戏,也只有他会这么故意。如果他不是将它摆在《萤火虫》里,而是摆在其他书本的话,相信即使是加贺刑警,也不会这么简单就发现事情的真相。 “请你解释一下这卷带子的内容,如果你想再看一遍的话,我们会向医院借来录影机和电视。” 加贺刑警只是轻描淡写地讲了几句,不过光这几句话就足以让我说出真相了。因为要说明那卷录影带的内容,非讲出所有的实情不可。那里面纪录的,是非常诡奇的东西。 即使如此,我依然试图做无谓的挣扎,打算拒绝回答所有的问题。不过,我很快就了解到这样做几乎没有意义。加贺刑警仿佛早已料到我会使出沉默以对的招数,加贺刑警自顾自地陈述起自己的推理。真是教人惊讶,略除细节的部分不谈,他的推理几乎与现实一模一样,他甚至还说:“以上的这番话,就现在这个时间点而言,只能算是想像。不过,我们打算就用这个当作这次犯案的动机并就此结案。老师您之前也曾说过,动机怎样都无所谓,随便警方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我现在就回答你,刚刚讲的那些就算是你的动机了。” 没错,我之前确实跟他讲过那样的话。我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与其要我讲出杀害日高邦彦的真正理由,倒不如采用别人编造的适当说法。 当时我作梦也想不到,竟然会让加贺刑警找出真正的理由,所以,要如何处理今天的这个局面,我压根儿就没想过。 “看来是我输了。”我强作镇定,努力保持和缓的语调。加贺刑警应该也看出来了吧?那只是虚张声势。 “你可以说了吗?”加贺刑警问。 “好像不说也不行了。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你也会把刚刚讲的话当作事实,呈报给法庭吧?” “没错。” “若是这样,请你尽量确保内容的真实性,这样我也比较释怀。” “我自行推理总会有不正确的地方。” “不,几乎没有,真了不起!不过,要补充的地方倒有几个,此外还牵涉到名誉的问题。” “事关老师的名誉吗?” “不,”我拚命地摇头,“是日高初美的名誉。” 好像懂了似地,加贺刑警点了点头,接着他向同行的刑警示意,要他开始准备记录。 “请等一下!”我说,“我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回答吗?” “什么意思?” “这个故事有点长,有些部分我得在脑中先整理一下,如果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难免有未能尽实表达的遗憾。” “起诉书写好后,我们一定会让你过目的。” “我知道,不过我也有我的坚持,我希望自白的时候,能用我自己的话来陈述。” 加贺刑警沉默了数秒后说道:“你想亲手写自白书?”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这么做。” “我知道了,这样我们也比较轻松,你需要多久时间?” “一整天就可以了。” 加贺刑警看了下手表,说道:“明天傍晚我们再来。”接着就起身走了。 这就是我写这份自白书的原委。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以提供他人阅读为目的所写的长篇文章吧?也就是说,这将是我最后的作品。思及至此,我告诉自己,一点都不可马虎,不过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充裕的时间去讲究词汇的修饰。 就像我一再跟加贺刑警说的,我和日高邦彦再度相逢于七年前。当时日高已经成为正式作家,距离他获得某出版社的新人奖也已经过了两年。他出版了以得奖作品为主轴,结合其他短篇作品的单行本,另外还写了三部长篇小说。“令人期待的后起新秀”——我记得当时人家是这么评价他的,不过,每当有出道不久的作家出书,出版社总是如此歌颂…… 因为我们是童年故友,所以打从他出道以来,我就一直留意他的事。我一边觉得他很厉害,一边嫉妒着他,这点我不否认。怎么说呢?因为当时的我也以写作为终生职志。 事实上,我和日高从小就不断谈论这样的梦想。我们两个都喜欢阅读,如果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书,就会互相告诉对方,彼此交换欣赏。是他告诉我“福尔摩斯”和“鲁邦三世”的趣味,而我则推荐儒勒•;凡尔纳给他。 日高常说:“像这样有趣的书,我也想写看看!”“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作家。”这种话他就是能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虽然我不像他,总是理直气壮地大声嚷嚷,但却也说过那是我憧憬的职业。 这种情况之下,被他超越的我多少有点嫉妒,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吧?相较于他的成功,我连作家的边都还沾不到。 不过,毕竟他是我的旧识,会想要帮他加油是无庸置疑的。况且,对我本身而言,这也许是个机会?透过日高,说不定我能认识几个出版社的人。 有了这样的打算,我真的恨不得马上就去见他,不过,我料想到,就刚成名的他而言,即使是童年挚友的鼓励也只是锦上添花,徒增腻烦感而已。所以我打算妤好读过他的作品后,再去向他庆贺。 而在他的刺激下,我也总算开始认真创作。学生时代,我曾和几个朋友编过类似小报的东西,打那时开始,我就已经在写小说了。 我从多年酝酿的几个题材中选出一个有关烟火师傅的故事,开始写作。我老家隔壁住了一名烟火制造师傅,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曾多次到他的工作室去玩,当时他大概七十几岁吧。听那位老伯讲有关烟火的事非常有趣,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于是我想到,如果把老伯讲的故事铺陈开来,不就是一本小说了吗?平凡的男子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投身于烟火的制作……思及这样的情节,我开始着手写作。《圆火》,是我为这部作品取的名字。 就这样经过了两年,我终于下定决心写信给日高。信里我告诉他,我已经读过他出道以来的所有作品,希望他多努力。我为他加油,同时也表明了希望能够见上一面。 没想到,很快就有回信了。不,说回信好像奇怪了点,事实上,是日高打电话到我家里,我在信里也把自己的电话写了上去。 他十分念旧,仔细一想,打从国中毕业之后,我们就没好好聊过。 “我听我妈说,你成了野野口老师了?有份安定的工作真好,我到现在都还过着既没薪水又没奖金的日子,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他说完后,似无心机地笑了。他之所以这么说,当然是因为潜意识的优越感作祟,不过我并没有不愉快的感觉。 我们在电话里讲好下次见面的事,先到新宿的咖啡厅碰头,再去后面的中华餐馆用餐。当天我就穿着刚从学校下班回来的西装,而他则穿着夹克、牛仔裤。 “原来这就是自由业者的打扮啊!”记得当时我有很特别的感触。 我们谈起过往,并聊起共同朋友的近况,之后话题就一直绕着日高的小说打转。在得知我真的读过他的所有作品后,日高显得非常惊讶。据他所说,就连跟他合作的编辑,也有半数以上连他的一本书都没读过,这真教我意外。 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很开心也很多话,不过,当我提到书籍的销售成绩时,他的表情却显得有些阴郁。 “光拿到杂志的新人奖,书是卖不好的,因为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它。同样是得奖,如果是著名奖项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心想,就算已经实践梦想,成为真正的作家,还是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辛苦啊。 后来我仔细一想,或许当时日高已在写作的路上碰到了瓶颈,意即所谓的低潮,而他迟迟找不到克服的方法?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这种情况。 我告诉他,事实上自己也正写着小说,梦想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真正的作家,我连这点都向他坦白了。 “有没有完成的作品?”他问我。 “不,说来惭愧,我还在写第一本书,应该不久就可完成了。” “那等你写好了再拿过来,我看一看,如果不错的话,就把你介绍给认识的编辑。” “真的吗?听你这么说,我写起来就更来劲了。我一点人脉都没有,还想说要去参加哪家的新人奖呢!” “我劝你还是别大费周章地去参加什么新人奖,那个靠的全是运气,如果一开始不合筛选者的胃口,初选阶段就会被刷下来,即使再好的作品也一样。” “这我倒是听过。” “是吧?还是直接找编辑比较省事。”日高自信满满地说道。 “作品完成后,我会马上联络你。”之后我们就分手了。 有了具体的目标后,我写作的决心也不一样了。原本拖拖拉拉写了一年多才写到一半的故事,却在和日高见面后不到一个月就完成了。用稿纸来算,是好几百页的中篇小说。 我和日高联络,跟他说书已经写好,请他帮忙看。他要我把书快递到他家,于是我影印了一份,将它寄了出去。剩下来的就是静候他的回覆了,从那天起,我连在学校都无心工作。 不过,日高迟迟未和我联络,我心想他应该很忙,没打算马上打电话催他。不过,在我脑海的一角不禁揣测着,他会不会觉得那部作品很糟,而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这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日益膨胀。 寄出稿子后已过了一个多月,我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他,他的回覆教我好生失望,他说他连看都还没看。 “不好意思!最近正在处理一件很棘手的工作,所以抽不出时间。”听到他这么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没关系,反正我不急,你就先把你的事处理好吧。”我反倒鼓励起他来了。 “抱歉!那本书刚寄来的时候,我就马上看了,不过只翻了开头的部分,好像是讲烟火师傅的故事?” “嗯。” “你写的是住在神社隔壁的那个老爷爷吧?” 日高似乎还记得那位烟火老师傅,我回答:“是的。” “我觉得好怀念喔,想说要赶快把它读完,不过却没有办法。” “你手头这份工作要忙到什么时候?” “我想大概还要一个月吧?不管怎样,我读完了会马上和你联络。” “嗯,拜托你了。” 我挂了电话,心想写书这份工作果然很辛苦。那时,我对日高根本毫无戒心。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他依然没有半点消息。虽然我知道逼得太紧会造成对方的困扰,不过我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他对作品的感想,还是忍不住拨了电话。 “抱歉!我还没看完。”他的回答又再次令我感到失望,“这次的工作拖得比较久,你可不可以再等一下下?” “那是无所谓啦……”说老实话,要我再等下去是一种折磨,于是我说,“如果你很忙的话,可不可以介绍别人帮我看一下?譬如说编辑什么的?” 听我这么一说,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严峻:“那可不行!我不想在连内容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就硬把书塞给忙得要死的编辑。他们每天都有一大堆不成熟的稿子要处理,就算要介绍给人家好了,我也希望自己能先看过。如果你信不过我,我现在就可以把稿子退回给你。” 他这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很辛苦,想说有其他人可以帮忙就好了。” “遗憾的是,这世上没有人会认真去读业余作家的小说。放心好了,我会负责把它读完的,我答应你。” “是吗?那就拜托你了。”我说完后就挂上电话。 然而,不出所料,过了两个礼拜,他依然没有回覆。我抱着可能惹恼他的觉悟,再次打了电话过去。 “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不知为什么,他的口气显得有些冷淡,让我有点担心。 “你看完了吗?” “嗯,刚刚看完。” 那你为何不马上打电话给我?我强忍住想要质问的冲动。 “你觉得怎样?”我试着询问他对作品的感想。 “嗯,这个嘛……”他停顿了数秒后说道,“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怎样?你要不要过来一趟?我们好好谈谈。” 他的话让我困惑,我只是想知道作品有不有趣而已,真是急惊风遇到慢郎中。不过,他会特地把我叫去他家,说有事要跟我详谈,可见他已认真把书读过一遍了。 “我一定会去打扰的。”我有点紧张地答应了。 就这样,我上他家登门造访。那时我压根没有想到,这次的拜访会对我往后的人生产生多大的影响。 那时,他才刚买了现在这个家。虽然他对外宣称房子是靠他上班时存下的积蓄买的,不过想必他父亲留下的遗产也有颇大的贡献吧。听说日高的父亲是在两年前过世的。还好他后来成了畅销作家,否则这样的豪宅似乎与他不太相称呢。 我带了威士忌当作礼物,来到他住的地方。 日高以教练之姿迎接我,站在他身旁的就是初美。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看到初美的瞬间,我心中就起了某种感应,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然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所以讲正确一点,应该说是注定相遇的两人终于在某个时间点交会了。我一直盯着她的脸庞,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过,日高好像并未留意我的失神,他叫初美去泡咖啡,然后就领着我进入工作室里。 我本以为他会马上谈论有关作品的事,不过他迟迟未进入主题。他谈起最近发生的社会案件,一味询问我教师工作的情形,就连初美送来咖啡之后,他还继续扯着不相干的话题。 终于我忍不住问了:“对了,我那本小说怎样?如果不好的话,希望你能老实告诉我。” 他总算收起嘻皮笑脸,告诉我他的想法:“我觉得不错,不过题目定得不是很恰当。” “你的意思是……不是很坏,但也没有很好,是吗?” “嗯,老实讲,是这样没错,我感觉不出有任何吸引读者的特点。打个比方说好了,就好像材料不错,但烹调的方法错了。” “具体来说,到底哪里不好?” “嗯,应该是人物缺乏魅力吧?不过这应该归咎于故事太复杂了?” “你的意思是整体的格局太小了?” “好像是吧。”接着他继续说道,“不过就一个业余作家而言,这样算是很不错的了。文笔还说的过去,起承转合也有了,就是缺乏专业作品的魅力,如果只是故事好看的话,是无法成为商品的。”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样的评价还是觉得失望。如果真有明显的缺点,将它修正过来也就算了,可是“好看却缺乏魅力”的评语,教我无从改起。换个说法,那就是“天生缺乏才能”的意思。 “那我保留这个题目,换个方式来写会比较好吧?”我并不气馁,试着谈论今后的写作方针。 然而,日高摇了摇头:“一直执著在一个题目上不好,你就忘了那个烟火师傅吧。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恐怕难有进步,我劝你还是写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他的建议听来还蛮有道理的。 于是我问他,如果写好了其他故事,可不可以请他再帮我看?他回答非常乐意。 之后,我就马上着手下一部作品。然而,实际上进行得并不顺利。我的第一本书是在心无旁骛的情况下写的,可是写第二本的时候,我变得特别吹毛求疵,有时光是斟酌一个词语用法,也会让我坐在书桌前耗上一个小时。这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开始意识到读者的存在。最初的作品并不是以供人阅读为目的而写的,可是这次的作品却有了日高这么一位读者。对于这件事,我好像神经质了一点。后来我也体会到,太在意读者不是一件好事,或许这就是专业和业余的差别? 第二本书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难产了,不过在此期间我经常到日高家去拜访。我们既是童年故友,又曾玩在一块儿,所以友情恢复是很自然的事。对我而言,能够了解现役作家的生活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而对日高来说,也能藉此增加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吧。因为有一次他曾不小心泄漏,自从成为作家以后,和人群就日渐疏远了。 不过,我去日高家还有别有私心,这点我必须坦白。我期待看到日高初美,每次我去她家的时候,她总是笑脸迎人的。比起浓妆艳抹,我觉得她穿家居服的样子更加好看,她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当然,她精心打扮的样子,我未曾见过,说不定她会摇身一变成为令人屏息的妖艳女郎,这样就会和日高比较速配吧?不过,在我心里她永远是宜室宜家的美女。 有一次,我没事先联络就登门造访,藉口说正好来到附近,事实上,我是不自觉地想看看她的笑容。那天日高恰巧出门去了,我也只好寒喧一下就打道回府,因为我名义上要拜访的人是日高,不是她。 但幸运的是,初美挽留了我。她说刚烤了蛋糕,要我尝尝。我虽然嘴里喊着告退,却一点也不想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厚着脸皮就进去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真是无比串福的时光。我的心情非常亢奋,开始胡言乱语,而她并未露出嫌恶的表情,反倒像少女般地轻声娇笑,教我欣喜若狂。我想当时我的脸一定很红,告辞后冷风拂面的清新感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后来,我依然假借讨论创作的名义,频繁进出日高家,只为一睹初美灿烂的笑容。日高似乎什么都没发现,事实上,他和我见面也有他自己的考量,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 终于,我的第二本书完成了。我赶紧让日高过目,并询问他的感想,遗憾的是,这本书依然没有得到好的回应。 “感觉上是一本很普通的恋爱小说。”——这是日高的感想——“少年迷恋年长女性的故事,市面上随便找就有一堆,应该加入一点新意才是。还有女主角的部分也处理得不好,缺乏真实感,看来好像是自己虚构出来的。” 真是残酷的批评!我大受打击,特别是最后几句话最教我受伤,因为日高评为“缺乏真实感”的女主角,是以初美为原型写成的。 “我是不是缺乏成为专业作家的实力?”我问日高。 他想了一下,回答我:“反正你有固定的职业,没必要那么心急吧?我觉得你就抱着何时出书都可以的心态,把它当作兴趣去写会比较好。” 这些话发挥不了安慰的作用。曾经,我自我陶醉地以为好歹都写到第二本了,应该算有个成绩了吧。自己到底是哪里不足?我真的非常懊恼。“打起精神来!”这个时候,就连初美温柔的鼓励也起不了作用了。 大概是深受打击,加上长期睡眠不足的结果吧?在那之后,我的身体每下愈况。感冒迟迟未愈,终至缠绵病。此时,我深切体会单身生活的辛苦,一个人缩在冰冷的被窝里,悲惨的感觉几乎把我给淹没了。 这时,喜出望外地,幸运从天而降。这我也跟加贺刑警说过了,没错,初美到我家探病来了。当我透过门孔看到她的时候,还一度以为是发烧让我神智不清了。 “我听我先生说,你得了感冒没有去学校上班。”她这么说道。前天日高打电话来的时候,我确实跟他提起自己正卧病在床。 初美无视于我的感激和惊讶,到厨房去帮我做饭,甚至连材料都买好了。我的脑袋晕沉沉的,当然那是因为感冒的关系。 初美做的蔬菜汤非常特别,不,老实说,当时我根本尝不出味道。可是,只要一想到她是为我而来,甚至为我做饭,我就感到无比幸福。 由于这场病的缘故,我向学校请了一个礼拜的假。身体瘦弱的我,只要一生病就很不容易好,这从以前就一直困扰着我,不过,只有这一次,我必须感谢这种体质,因为这期间初美竟然来看了我三次。她第三次来的时候,我问她是不是日高要她来的。 “我没跟他说我要来。”这是她的回答。 “为什么?” “因为……”她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反倒要求我,“你可不可以也别跟他提起?” “我是无所谓啦。”虽然我很想知道她的想法,却没有追问下去。 痊愈后,我心想一定得向她道谢才行,于是我决定请她吃饭,因为送礼物的话,难保不被日高发现 初美显得有点犹豫,不过她还是答应了我。她说,过两天日高正好要到外地采访,我们就约那时候好了。我没有异议。 我们一起去了六本木的怀石料理餐厅,那天晚上她住在我家。 关于我俩的关系,我曾跟加贺刑警说过“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我想在此提出更正,我们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对方。对她,我一点轻薄之心都没有。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明白,她是我命中注定要碰到的人,而我俩认真地谈起感情可说是从那个夜晚萌芽的吧? 不过,一阵浓情蜜意后,我从初美那里听到令人惊讶的消息,是有关日高的事。 “我先生好像在骗你。”她悲伤地说。 “什么意思?” “他阻碍你成为真正的作家,想让你放弃作家的道路。” “那是因为我的小说很无趣吗?” “不,不是这样,我觉得正好相反,因为你写的作品比他的有趣,所以他才会嫉妒。” “怎么会?” “我一开始也没有这么想,不,应该说不愿意这么想。不过,除此之外,我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解释来他的怪异行为。” “怎么说呢?” “我记得你把第一本作品寄给他的时候,一开始他并不打算花很多精神去读。他曾经说过,帮业余作家看不入流的东西,连自己的品味也会跟着降低,他甚至还说,随便翻一下能交代过去就算了。” “耶?是这样吗?”这和日高本人的说法倒是大相迳庭,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催促她说下去。 “不过,等他开始读了之后,他就整个人沉迷其中。他的个性我很清楚,没耐性的他,只要稍觉无趣,就会二话不说地把东西丢到一旁,因此他会那么认真读你的小说,只能说是被你所描写的世界给吸引了。” “但是,他说过那部作品没资格成为专业的小说。” “所以我才会察觉他的企图。之前你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他都跟你说还没有看,那是骗人的。我想他是还没想到应付你的方法吧?而他最后得到的结论必定是故意贬低你的作品,让你断了成为作家的念头。他明明这么认真地阅读你的作品,却说不有趣,我听到后就一直觉得很奇怪。” “他认真阅读我的作品,是因为我们是从小认识的好朋友嘛!”我无法相信她所说的话,如此辩称。不过,她很坚决地否认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他那个人除了自己以外,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听她的口气如此肯定,我不得不感到疑惑。真没想到,她是这么看待恋爱一场才结为连理的丈夫。 不过,仔细一想,要不是她对现在的丈夫产生幻灭,哪有我趁虚而入的份?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初美还告诉我,最近日高的创作遇到了瓶颈,显得十分焦急,他完全想不出该写些什么,几乎丧失自信。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看到业余的我接连写出新的作品,他才会感到嫉妒,她说:“总之,野野口先生,你最好不要再去找我先生商量写作的事,你应该找个更有心帮你的人才是。” “不过,如果日高真的不想让我出道的话,他直接叫我死心不就好了,干嘛还帮我看第二本小说……” “你不了解他,他之所以不跟你明说,是为了阻止你去找别人商量。他让你抱着希望,好藉此牵绊住你。事实上,说要帮你介绍出版社什么的,根本没那回事。”初美以不同于以往的激烈语气说道。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相信日高的心里会藏着这样的恶意,不过,我也不认为初美是在胡说八道。 “总之,再观察一阵子好了。”我说。看到我这样的态度,初美显得有点担心。 不过,之后我到日高家的次数减少了,却是不争的事实。我之所以这样做,倒不是防着日高,实际上我是害怕在他面前跟初美碰面。我不敢保证,和她见面的时候,我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日高是个观察敏锐的人,一旦他发现我看初美的眼神不对,肯定会察觉出什么。 话虽如此,要我好几天不跟她见面,却是难如登天。不过,在外面幽会实在太危险了,我们偷偷商量的结果,决定由初美到我家来。我想加贺刑警应该知道,我住的公寓很少有人来,左邻右舍几乎没看过有人从我家里出入。而且,就算真的被看到了,在无人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也就不用担心会有奇怪的谣言传出。 初美算好日高出门的时间后,就到我这儿。虽然她不曾在这里过夜,却好几次煮了饭,陪我共进晚餐。那时她总是穿上她最喜欢的围裙,是的,就是警方发现的那件。看着她穿着围裙站在我的厨房里,感觉上就好像新婚夫妇一样。 然而,相聚的时候有多快乐,分开的时候就有多痛苦。每到她非回去不可的时候,我们两个总是相对无言,幽怨地盯着时钟的指针。 “就算只有一、两天也无所谓,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那该有多好。”我们经常这样讲。虽然明知不可能,却不由自主地做着这样的梦。 终于,有一天,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了。日高因为工作要到美国出差一个礼拜,就他和编辑两个人去,初美留下来看家。 我心想,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初美和我兴奋地讨论,如果真的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要做些什么,于是我们决定去冲绳旅行。我已经找好旅行社,甚至连订金都付了,就算只有几天也无所谓,能够像夫妻一样地相处,对我们而言,就像是神话一样。 不过,满心的期待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如您所知,我们的冲绳之旅并没有实现。日高的美国之行临时取消了,原本好像是为了某杂志的企划,却在临行前计划喊停,详细的情形我不是很清楚。日高似乎很失望,不过相较于我们,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一场美梦活生生地被打碎了,然而我想跟初美在一起的欲望却更甚以往。即使才刚见面,却在分手后的下一秒又希望能马上见到她。 可是,她来找我的次数却从那时起明显减少了。我得知理由后,整个脸都发白了,初美说,日高可能已经发现我俩的关系。接着,她更进一步讲出我最害怕的那句话。她说:“我们分手吧!要是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一定会报复,我不想让你惹上麻烦。” “我没有关系,只是……” 只是我不能让她跟着受苦。按照日高的个性,他是不可能轻易签下离婚协议书的。话虽如此,我却无法想像要和初美分手的情况。 在那之后,我不知烦恼了几天。我把教书的工作抛在一边,苦苦寻思解套的方法,终于我决定了。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不,既然加贺刑警已经完全猜到,我根本没必要再次多做强调——我决定把日高杀了。 我写得这么干脆,或许会让人觉得奇怪。不过,老实说,我没犹豫多久就做出了这样的结论。坦白讲,在这之前,我就一直期盼日高能够死去。我不容许日高把我心爱的初美当作是自己的财产。人真是自私的动物啊!明明是我抢夺他的妻子,却还有这样的想法。不管怎样,为了这个原因,我不敢说我没有用自己的双手结束他生命的念头。 当然,对于我的提议,初美坚决反对。她甚至流着眼泪,要我不要犯下这么严重的罪行。然而,她的眼泪却教我更加疯狂,我激动地表示,除了杀死日高以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这全是我个人的行为。就算我失败了,甚至被警察抓去,我也绝对不会连累你的。”我这样跟她说。你大可指责我,骂我被爱冲昏了头,我无话可说。 或许知道我心意已决,又或许了解除非这样,否则我们无法在一起,初美终于下了决心,甚至说要帮忙。我不想让她遭逢任何危险,不过她非常坚持,不肯让我独自一人冒险。 就这样,我们计划着如何杀死日高。虽说计划,却不怎么复杂,我们打算把它做成强盗入侵的样子。 然后,十二月十三日那天来了。 深夜,我闯入日高家的院子,当时我穿的服装,加贺刑警已经知道了。是的,黑色的裤子配上黑色的夹克。我原本应该蒙面的,如果这么做,之后的情势将完全逆转。不过,那时我并没想到要把脸遮起来。 日高工作室的灯熄灭了,我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窗沿,窗户没有上锁,毫不费力地就打开了,我屏住呼吸爬进屋内。 房间一隅的沙发上,日高正躺在那里。他面朝上,闭着眼睛,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隔天他有一件工作要交,所以今晚得一整夜都窝在工作室里。这点我已经跟初美确认过了,这也是我们选择今夜下手的原因。 在此,我有必要说明日高为何放着工作不做,却跑去睡觉。因为初美在消夜里动了手脚,她放了安眠药。日高平常就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所以就算解剖时被验出来,也不用担心有人起疑。看到日高的样子,我确信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他工作途中突然睡魔来袭,所以躺在沙发休息,初美确认他已经睡着后,就把房间的灯关掉,帮我把窗户的锁打开。 说老实话,我个人比较偏好勒毙的方式。用刀子戳剌,光想就觉得恐怖。不过,要假装成强盗入侵,用刀子当武器会比较有说服力,打算闯入民宅的匪徒一定会带着比较像样的凶器。 要刺哪里才能迅速结束他的性命呢?我没把握,心想还是刺胸好了。这时,为了握紧刀柄,我脱下一直戴着的手套,想说待会儿再把指纹擦掉就行了。于是,我两手紧握着刀柄,将它高举到头顶。 就在此刻,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 日高睁开了眼睛。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就这么举着刀子,一动也不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相对于我的愕然,日高的动作倒是十分敏捷。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制服了我,刀子也离开我的手上。我不由得想起,从以前开始,他的运动细胞就一直很好。 “你想干嘛?为何要杀我?”日高问道。当然我无法回答他。 于是他大声叫唤初美,不久,脸色铁青的初美进入屋内。从日高的声音里,她当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打电话给警察,说是杀人未遂!”日高说道。 不过,初美没有动作。 “怎么了?赶快打电话啊!别慢吞吞的!” “这……这个人可是野野口啊。” “我知道,不过,这不构成饶恕他的理由,这个男的竟然想杀我。” “说老实话,我……” 初美想说自己也是共犯,下过,日高却阻止她说下去:“你别说废话!” 听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了。日高发现了我俩的计划,于是他假装睡着,等我来自投罗网。 “喂,野野口!”日高按住我的头,一边说道,“你听过防范窃盗条例吗?里面记载着关于正当防卫的事。如果有人怀着不法意图侵入你家,就算你把他杀了也不会被问罪。你不觉得现在就是那种状况吗?就算我现在把你杀掉,也没有人会说第二句话。” 他那冷酷的语气让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我不认为他真的会动手杀我,却可以预见他会给我不亚于此的折磨。 “不过,这样做就太便宜你了,我也不会感到痛快……看来只好把你送去派出所了……”说到这里,他看了初美一眼,阴险地笑了笑,接着又把锐利的目光?回我身上,“这样对我也没什么好处,不管我有多正当的理由可以杀你,把你送进监狱,对我的人生也没啥作用。” 我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发毛。 终于,他松手放开了我,拿起一旁的毛巾,包住掉落的刀子,将它捡了起来。 “恭喜!今天就先放了你,你赶快从窗户逃吧。” 我惊讶地看着日高,他正微微地笑着。 “干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趁我还没改变心意之前,你赶快出去。” “你有什么打算?”我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 “现在让你知道就不好玩了。好了,你赶快出去吧。只是……”他让我看他手上的刀子,“这个我要当作证据留着。” 我心想,那把刀子真的可以当作证据吗?虽然那上面有我的指纹。 大概是看出我的想法,日高说了:“别忘了,证据不只这个,还有一样教你怎么都抵赖不了的东西,下次也让你瞧瞧。” 那到底是什么呢?当场我实在想不出来。我望向初美,她的脸色一片惨白,只有眼眶红了。人类竟然会有如此的悲容,我从来没有见过,不,之后也没再见过。 在完全摸不清日高有何打算的情况下,我踏上了归途。就此消失好了,同样的念头我不知兴起多少次。不过,我终究没这么做,因为我心里挂念着初美。 那件事发生之后,我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我不认为日高不会报复,只是不知以何种形式呈现,教我一直害怕着。 当然我没再到日高家去,也没跟初美见面,我们只通过几通电话。 “那天晚上的事,他提都不提,好像已经全忘了。”她这么说道。不过,日高怎么可能忘记?他的安静沉默,反倒让我觉得更加诡异。 野野口修的笔记(二) 他真正的报复要等几个月后才实现,我在书店知道了这件事。加贺刑警应该已经猜到了,没错!日高的新作《死火》出版了,那是由我的第一本小说《圆火》改写而成的。 我想,自己肯定在做噩梦。我怎样都无法相信,不,应该说不愿相信。 仔细一想,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报复。一心想成为作家的我,痛苦的心就仿佛被撕裂一般,也只有日高想得出这么残忍的方法。 对作家而言,作品就好像是自己的分身,说得简单一点,那就像是自己的小孩。而作家爱着自己的创作,就好像父母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的作品被日高偷走了。一旦他以自己的名义发表后,在人们的记忆里,《死火》将永远是日高邦彦的作品,文学史上也会这么记载。只有我出声抗议才能阻止这种情形,不过,日高早已预见,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没错,即使受到这样的对待,我也只能忍气吞声。若我向日高抗议,他必定会用这句话堵我吧? “如果你不想坐牢的话就闭嘴。” 也就是说,如果我想揭发作品被窃的事,就得觉悟自己潜入日高家、想要杀害他的事也会跟着曝光。 有好几次,我想跟警方自首,顺便告诉他们《死火》抄袭我的《圆火》。实际上,我甚至已经拿起话筒,想打电话给当地的警察。 不过,我还是放弃了。当然,我害怕以杀人未遂的罪嫌被逮捕,但更教我害怕的是,初美会被当成共犯牵扯进来。日本的警察都很优秀,就算我坚持全是我一人所为,他们也会追根究柢找出证据。没有她的帮忙,事情怎能顺利进行?不,在这之前,日高就不会放过她。不管怎样,她都不可能无罪开脱。虽然我每日深陷绝望深渊,却依然希望只要初美过得幸福就好。看到这里,警方一定会苦笑地想,都这时候了,还逞什么英雄?我承认,我是自我陶醉了点。可是,若不是这样,我怎能挨过那段痛苦的日子? 那段时间里,就连初美也想不出话来安慰我。有时她会趁着日高不注意的时候打电话过来,不过,电话两头除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外,我们能说的也只有哀伤、无意义的话语。 “我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他竟然把你的作品……” “没办法,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觉得对不起你……” “与你无关,只能怪我太蠢了,自作自受。” 就是这样。就算和心爱的人讲话,也无法让我开朗起来。我感到无比绝望,情绪荡到谷底。 讽刺的是,《死火》一书大受好评。每次看到报章杂志谈论这本书的时候,我的心如刀割。作品获得肯定,让我觉得很高兴,但下一刻,我就跌回现实——被褒扬的人不是我,而是日高。 他不但因此成为话题人物,甚至还获得颇具公信力的文学大奖。当他志得意满地出现在报纸上的时候,你可以想像我有多懊悔吧?好几个夜晚,我失眠了。 就这样,我郁郁不乐地过着日子,有一天,玄关的门铃响了。透过门孔向外望,我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站在那里的人竟是日高邦彦!自从我闯入他家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碰面。那一刻,我想假装自己不在家。我恨他窃取我的作品,但另一方面,却也对他感到愧疚。 逃避也不是办法,我心一横,打开了门,日高挂着浅浅的微笑站在哪里。 “你在睡觉吗?”他问,因为我穿着睡衣。这天是礼拜天。 “不,我已经起来了。” “是吗?没吵到你睡觉就好。”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内窥探,“可以打扰一下吗?我想跟你谈谈。” “好是好啦,不过屋里很乱。” “无所谓,又不是要拍艺术照。” 成了畅销作家,拍照的机会也多了是吗?何必来此炫耀。 “倒是,”他看着我,“你也有话想跟我说吧?肯定有很多话。” 我沉默不语。 我们往客厅的沙发走去,日高好奇地四处打量。我有点紧张,不知哪里还留存初美的痕迹。初美的围裙已经洗好,收进柜子里了。 “就一个单身汉来说,你这里还蛮整齐的嘛!”他终于说话了。 “是吗?” “还是……有人会过来帮你打扫?” 听到这句话,我不自觉地看向他,他的嘴角依然挂着一抹冷笑,显然地,他是在暗示我和初美的关系。 “你说有话要谈,是什么?”我无法忍受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催促他赶紧表明来意。 “唉,干嘛这么心急?”他抽着烟,聊起最近轰动一时的政治贪渎事件。这样慢慢地戏弄我,他肯定觉得很有趣吧? 终于,我的忍耐到达极限,正当我想要发作的时候,他以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对了,说起我那本《死火》……” 我不自觉地挺直背脊,期待着他接下来要讲的话。 “虽说凑巧,但我还是得因它和你作品的雷同说声抱歉。你那本书叫什么来着?《圆火》……记得好像是这个名字。” 我双眼圆瞪,凝视着日高镇静地说出这话的表情。凑巧?雷同?如果那不叫抄袭的话,干脆把这两个字从字典里删掉好了。我拚命忍住想脱口而出的冲动。 他马上接下去讲:“不过,光解释为凑巧似乎也不太对。怎么说呢?我在写《死火》的时候,因为读到你的作品,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这点我无法否认。或许某些根植在潜意识的部分,正好被你的作品给引发出来了。作曲家不是常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吗?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竟然做出与别人相似的曲子。” 我一声不吭,静静地听他讲。这时我忽然有个很奇怪的想法,这个男的真以为我会相信这番鬼话? “不过,这次的事情,你没有追究,真是太好了。毕竟我俩不是不相干的陌生人,还有过去的情份在吧?你没做出冲动的事,保持成熟理性的态度,对彼此都好。” 我心想,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吧? “不要轻举妄动是正确的,今后也请你把嘴巴闭好,别再提起这件事,这样,我也不会把你杀人未遂的事说出去……” 接着日高开始说些奇怪的话。 “现在开始才是重点。”他翻起眼睛盯着我的表情,“就像我刚刚讲的,因为种种要素的结合,产生了《死火》这部作品。这部作品受到很多人的喜爱,进而换来文学大奖的殊荣。这样的成功如果只是昙花一现的话,未免太可惜了。” 我清楚地知觉血液正从我脸部流失,日高打算故计重施!就像《死火》改写自《圆火》一样,他打算再次以我的作品为草稿,当成自己的新书发表。话说回来,我还有一本小说寄放在他那里。 “这次你打算抄袭那个是吗?”我说。 日高皱起了眉头:“我没想到你会用那种字眼,抄袭?” “反正这里又没有别人,没关系吧?不管你如何狡辩,抄袭就是抄袭!” 我出言激他,他却一脸祥和,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好像不是很了解抄袭的定义。如果你有《广辞苑》的话,不妨查查看。那里面是这么写的:抄袭——擅自使用别人的部份或全部作品。哪,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吧?未经许可的使用才是抄袭,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就不叫抄袭。” 我在心中暗自驳斥,《圆火》正是被你擅自盗用了。 “你打算再次把我的作品当作草稿来创作小说,却要我装聋作哑是吗?” 听我这么一说,他耸了耸肩:“你好像有点误会了。我打算和你做一笔交易,而交易的条件对你而言,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我知道你要讲什么。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对抄袭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不会向警察告发那晚的事吧?” “你不要那么冲嘛!我不是已经讲过,那晚的事我不追究了?我所讲的交易是更具前瞻性的。” 这种事还有前瞻和后瞻的分别吗?我心想。然而,我还是一语不发,盯着他的嘴角。 “哪,野野口,我觉得你是有成为作家的才能啦。不过,这和能否成为作家完全是两回事;再进一步讲,能不能成为畅销作家也和才能没有关系,要达到那个地步,得靠点特别的运气才行。那就仿佛是个幻想,若有人企图摘取它,只会大失所望而已。” 在讲这番话的时候,日高的表情看得出有几分认真。或许他自己就曾经历过销售量不如预期的痛苦时期。 “你一直以为《死火》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你的故事很精采是吧?当然这无可否认,不过光有这个是不够的。讲难听一点,如果这本书不是用我的名字而是用你的,你猜会怎样?作者的名字印上野野口修的话,会有什么结果?你有什么看法?” “这种事没做过又怎么知道。” “我可以肯定绝对不行,这本小说将会为世人所忽略,你只会感到空虚,就好像往大海投入小石子一般。” 他的论调十分偏激,但我却无从反驳。关于出版界,我还是有些基本常识的。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名字发表了?”我说,“你是说你这样做是正确的,是吗?” “我要说的是,对那本书而言,作者不是野野口修而是日高邦彦,是幸福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它不会被这么多人阅读。”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激你呢!”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出真相罢了。任何作品要受到推崇,得有一大堆麻烦的条件配合才行。”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如果你知道的话,那应该也可以理解接下来我要讲的话吧?我的意思是,今后你就是作家日高邦彦。” “你说什么?” “你不要这么惊讶嘛!这又没什么大不了。当然我还是日高邦彦,你只要把日高邦彦想成书籍的贩售商标,不是人名就可以了。” 我总算听懂他想说什么了。 “简单的说,你是要我做你的影子作家??” “这名词听来好像猥琐了点,我不是很喜欢,”日高点头后继续说道,“不过,讲明一点是这样没错。”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瞧:“这种话,真亏你说得出口。” “我无意冒犯,刚刚我也讲了,这对你也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没有比这更坏的事了。” “你先听嘛!如果你肯提供作品给我,那出单行本的时候,我可以给你四分之一的稿费,这还不坏吧?” “四分之一?真正写书的人连一半都拿不到——这真是很不错的条件啊。” “那我问你,如果用你的名字出书的话,你以为能卖掉多少?会超出以日高邦彦的名义卖出的四分之一吗?” 被他如此质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假设以我的名义出书的话,不要说四分之一了,恐怕连五分之一、六分之一都不到吧? “总之,”我说,“我不打算为钱出卖自己的灵魂。” “你的意思是不答应??” “当然!” “噢,”日高露出意外的神色,“我真没想到你会拒绝我。”他那冷冶的语气让我不寒而栗。他脸色一变,眼底透着阴险的光芒,“我本想说不要撕破脸的,不过你没这个共识,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用一直跟你客气了。”说完后,日高从身边的包包里拿出一个方形包裹,放到桌上,“这个我放在这里,等我回去后,你再一个人慢慢看。看得差不多了,记得打电话给我,希望那时你已改变心意了。” “这是什么?” “看了就知道了。”日高起身准备离开。 他走了之后,我打开包裹,里面有一卷vhs的录影带。这时候,我还没明了过来,只是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把带子放进录放影机里。 加贺刑警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萤幕上出现的是日高家的庭院。看到画面斜下方所显示的日期,我的心宛若瞬间结冻一般。那天正好是我计划刺杀日高的日子。 终于,一个男的出现在镜头前。他全身黑衣打扮,努力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他的脸却被拍得一清二楚。真该死!那时为何没想到要蒙面呢? 任谁都可以一眼认出,侵入者是一名叫做野野口修的男子。这个愚蠢的男人完全没有意识到摄影机正对着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面向庭院的窗户,潜入日高的工作室。 录影带只拍到这里,不过,却已足够成为充分的证据。假设我否认杀人未遂好了,那当警察问我为何要潜入日高家的时候,我要怎么回答呢? 看完录影带后,我精神恍惚了好一阵子。脑海里不断响起,杀人未遂的那晚日高曾经讲过的话:“别忘了,证据不只这个,还有一样教你怎么都抵赖不了。”他说的就是这卷录影带吧。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日高打来的。他好像一直在监视我似的,时机刚刚好。 “看了吗?”他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觉得很有趣。 “看了。”我简短地回答。 “是吗?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试着询问最在意的那件事,“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什么?” “那晚我会……溜进你的房间,所以你事先就把摄影机准备好了?” 听我这么说,电话那头的他噗哧一笑:“你的意思是,我早就料到你会来杀我?那种事我连作梦都想不到呢!” “可是……” “该不是,”他不让我说下去,“你自己和谁讲了吧?说你某日某时要来杀我。如果真是这样,难保隔墙有耳,被我不小心听到了也说不定?” 我警觉到日高想要让我说出初美是共犯的事实。不,讲正确一点,他知道绝对无法从我口中套出初美和我的事,于是他假装我已经说了。 见我无话可答,他继续说道:“我会装摄影机的原因,是因为那阵子经常有人到院子搞破坏,我是为了吓阻对方才装的。所以,会拍到那种画面,我连作梦也想不到呢。现在,我已经把摄影机拆了。” 他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不过,现在再说什么都太晚了。 “然后呢?”我说,“你让我看这卷录影带,是要我做什么?” “这种事还要我讲得这么白,你这不是装傻吗?容我提醒你一句,那卷带子是拷贝的,母带还在我手里。” “你这样威胁我,就算我勉强答应为你捉刀,也写不出像样的作品。”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摆明了,我已经屈服于他的胁迫。不过,我无力与他对抗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的,我相信你。”日高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对他而言,总算是突破障碍了吧? “我再跟你联络。”说完后他就挂了电话。 之后的日子,我仿佛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我不晓得自己今后会怎么样。我照常到学校上班,不过,可以想见的,课上得一蹋糊涂。恐怕连学生都有怨言了吧?我甚至被校长叫去责骂了一顿。 然后,偶然之中,我在书店看到了。某小说杂志一举刊载了日高的小说,是他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 我以无法控制的颤抖双手迅速翻看那篇小说。这中间我感到一阵晕眩,几乎就要昏倒在书店里。不出所料,这本小说是以我交给日高的第二本作品为蓝图所写成的。 我陷入无比绝望的困境。每天都在想,那个杀人未遂的夜晚,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啊!我思量着,干脆找个地方躲起来算了。不过,我连这样的勇气都没有。就算我远走他乡让日高找不到我,也别想更动户籍,否则就不可能找到像现在一样的教职,那我要以何维生呢?身体瘦弱的我,没有自信可以从事劳动的工作。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缺乏谋生能力的事实。更何况,我心里惦记着初美。她又怀着怎样的心情,待在日高的身边?一思及此,我就痛彻心扉。 不久,日高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也出了单行本,销售的状况十分不错。每次只要看到它挤进畅销书排行榜,我的心情就很复杂。极度悔恨之中又掺杂了那么一点骄傲。平心而论,倘若以自己的名义出书,确实不可能卖得这么好——这点我不是没有冷静分析过。 这之后又过了几天,某个星期日,日高再度登门造访。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我的屋子,像往常一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这是我答应你的。”他边说边将一个信封袋放到桌上。我伸手去取,往里一看,是一叠钞票。有两百万日币,他说。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把卖书的钱拿来给你,按照我们的约定,四分之一。” 我惊讶地瞪着信封里的钞票,摇了摇头:“我说过不出卖灵魂的。” “你别大惊小怪,只要把它想成是我俩共同合作就行了。这种合作关系现今也不少见,领取报酬是你应得的权利。” “你现在做的,”我看着日高说道,“就好像把妇女强暴后,再给人家钱一样。”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没有女人被强暴了,还默不吭声,而你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日高说的话虽然无情,却让我毫无辩驳的余地。 “总之,这个钱我不能拿。”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把信封推了回去。 日高只是看着信封,并没有动手收回的意思。他说,那就先放在这里好了。 “老实说,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 “讲具体一点,就是接下来的作品。某月刊决定要连载我的小说,我想跟你谈谈,要写些什么东西。”他讲话的语气,好像已经把我定位成他的影子作家了。而我只要稍有不从,他就会马上抬出那卷录影带的事吧。 我坚决地摇头:“你是作家,应该也了解,以我现在的精神状况,根本想不出任何小说的架构。你要求我做的事,不论在身体或精神上而言,都不可能办到。” 不过,他毫不退让,说出了我想都想不到的话。 “现在就要你马上写出来,是强人所难了点。不过,要你把已经完成的故事奉上,应该没那么难吧?” “我没有已经完成的故事。” “你别蒙我。你在编小报的时候,不是写过好几则故事吗?” “啊,那个……”我寻思搪塞的藉口,“那个已经没有了。” “骗人。” “是真的,早就处理掉了。” “不可能,写书的人肯定会在哪里留着自己的作品。如果你硬要说没有,那我只好搜上一搜。不过,我想我没必要翻箱倒柜地找,只要看看书架、抽屉,应该就够了。”于是他站了起来,往隔壁的房间走去。 我慌了,因为正如他所料,练习用的大学笔记就摆在书架上。 “请等一下!” “你打算老实拿出来了吧?” “……那个发挥不了什么效用。学生时代写的东西,文笔粗糙、结构松散,根本没办法成为给成人阅读的小说。” “这由我来判断,反正我又不是要成品,只要是璞玉就行了,我会负责把它琢磨成可卖的商品。《死火》不就是经过我的加工,才成为留名文学史的佳作?”日高自信满满地说道。剽窃别人的创意,竟然还可以如此自夸,这点我怎样都无法理解。 我请日高在沙发上稍坐一下,自己进入隔壁房间。 书架的最高一层,摆着八本陈旧的大学笔记,我从其中抽出一本。就在这个时候,日高进来了。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吗?” 对于我的话,他没有任何回应,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笔记,迅速翻看其中的内容。接着,他的目光停留在书架上,二话不说,就把所有笔记全抽了出来。 “你别耍花样。”他奸诈地笑着,“你拿的那本只不过是《圆火》的初稿吧?你打算用这个蒙混过去?” 我咬着唇,低下头。 “算了,总之这些笔记我全借了。” “日高,”我抬起头对着他讲,“你不觉得可耻吗?你得借别人学生时代的稿子才能写下去,是因为你的才能已经枯竭了吗?” 这是我当时所能做的最大攻击了。我心想,不管怎样,我都要反击回去。 而这些话好像真的起了作用,日高双目充血地瞪着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你连作家是什么都不知道,别说大话!” “我是不知道,不过我有资格这样讲,如果一个作家落到这种地步就太可悲了。” “是谁一心向往成为作家的?” “我已经不向往了。” 听我这么说,他松开了手:“这才是正确的。”撂下这句话后,他转身步出房间。 “等一下,你有东西忘了。”我拿起装着两百万的信封,追上了他。 日高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我,最后他耸耸肩,把东西收了回去。 之后,又过了两、三个月,日高的连载在某杂志开始了。我读了作品,发现那又是出自我笔记的某篇稿子。不过,这时的我应该说是已经死心了呢?还是有了某种程度的觉悟? 总之,我不再像以往那么惊讶了。我甚至想,反正自己已经放弃成为作家,不拘何种形式,只要自己想出的故事能让世人阅读就好了。 初美依然不时和我联络。她诉说着对丈夫的不满,不停地向我道歉。她甚至还说:“如果野野口先生觉得向警方自首,坦承意图杀害那个人的事会比较好的话,不用顾虑我也没有关系。只要和你在一起,我随时都做好被责罚的准备。” 初美已经察觉,我之所以任由日高予取予求,是因为不想连累到她。听到她这番话,我高兴得要流下泪来。因为我真实地感受到,就算无法见面,我们的心还是紧密地连在一起。 “你不用考虑这么多,我会想办法的,肯定还有其他的出路。” “可是,我对不起你……”她在电话那头哭泣着。 我继续讲些安慰她的话,可是,老实说,今后要怎么办,我一点主意都没有。虽然我嘴里说一定会有办法,却痛切地感受到那是自欺欺人的。 只要一想起这段往事,悔恨就一直折磨着我。为何当初我不照她讲的去做?我很清楚,如果我们两个去自首的话,今后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可是,至少我不会失去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吧?没错,初美死了。那像噩梦一样的一天,我永远都忘不了。 我是从报纸得知了消息,因为她是知名作家的妻子,所以报导也比一般的交通事故来得详尽。 虽然我不知道警方是怎么调查的,不过报纸并未对这是起单纯意外的说法产生怀疑。 后来,我也没有听说有任何其他的解释。不过,从听到消息以来,我就一直坚信,那绝对不是意外。她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至于动机,应该不用我特地写出来吧? 仔细一想,或许是我害死了她。如果不是我昏了头,意图杀害日高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这叫做虚无吧?那段时间,我只是具行尸走肉,我连跟随她自杀的力气都没了。身体的状况不好,经常向学校请假。 初美死后,日高依然继续工作。除了以我的作品为小说的初稿外,他好像也发表自己原创的作品。至于哪一方的评价比较高,我不是很清楚。 我收到他寄来的包裹,是在初美过世后的半年。大大的信封袋里,放入三十枚左a4纸张,是从文字处理机列印出来的。 最初我以为那是本小说。不过,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了解到根本不是那一回事。那是初美日记和日高独白的结合体。日记的部分,初美深刻地描写,她如何与化名n(即我)的男子陷入情网,并共同谋策杀害亲夫的计划。另一方面,日高独白的部分则淡淡陈述,未察觉妻子已然变心的丈夫的悲哀。然后,那起杀人未遂事件发生了。到这里为止,写的几乎都是事实,不过,很明显的,之后是日高自己编的。故事演变成初美深自懊悔,请丈夫原谅自己的过错。日高花了很多时间与她长谈,决定两人重头开始。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初美遭逢了交通事故,这本莫名其妙的书以她的葬礼为结尾。或许读者看了,会觉得感人肺腑也说不一定。 而我则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我心想。然后,那天晚上,日高打了电话过来。 “你读了吗?”他说。 “你打算怎样?竟然写那种东西。” “我打算下个礼拜把它交给编辑,应该下个月的杂志就会登出来了。” “你是认真的吗?你这么做,不怕导致严重的后果?” “或许吧。”日高异常冷静,反倒使我更加害怕。 “如果你让这种东西登出去,我就把真相讲出来。” “你要说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你抄袭我的作品。” “哦?”他一点也不紧张,“谁会相信这种鬼话?你连证据都没有。” “证据……?” 我忽然醒悟,笔记已经被日高抢走,想要拿它作为日高抄袭的证明已经不可能了。接着我又想到,初美死了,这代表着唯一的证人也死了。 “不过,”日高说,“这篇手记也不是非得现在发表不可,我们可以再商量。” 他想说什么,我终于有点懂了。果不其然,他说:“五十张稿纸。如果有这样现成的小说,我倒是不介意拿它交给编辑。” 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设计好圈套,让我怎样都无法拒绝帮他代写。而我真的束手无策,为了初美,这样的手记说什么也不能让它流出去。 “什么时候要写好?”我问。 “下个礼拜日以前。” “这是最后一次吧?”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你完成后马上通知我。”就挂断了电话。 严格来说,就是从这天起,我正式成为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这之后,我先后帮他写了十七篇短篇小说,三部长篇小说。被警察查封的那些磁片里,存的就是这些作品。 加贺刑警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难道真的没有方法可以反抗?或许他会产生这样的质疑吧?不过,老实说,我已厌倦和日高打心理战了。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把小说写好,他就不会把我和初美的过去公诸于世,这样对我来说反而比较轻松。说也奇怪,经过两、三年后,我和日高真的成为合作无间的伙伴。 他会介绍专出童书的出版社给我,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对儿童文学不感兴趣。不过,对我,他或许也有这么一点愧疚?有一次,他跟我讲了这样的话:“等到下次的长篇写完,我就放了你,我们的合作关系就此结束。” “真的吗?”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真的。不过,你只可以写儿童小说,不准来抢我的饭碗,知道吗?” 我真的以为自己在作梦,总算可以自由了! 后来我多少猜到,日高的转变和他与理惠的婚事有关。他们打算移居温哥华,而日高也想藉此机会,跟从前的堕落划清界线吧? 新婚的夫妻满心期待前往温哥华的那天赶快到来,而我的迫不及待恐怕更甚于他们。 终于,那一天来了。 那天我拿着存有《冰之扉》原稿的磁片,前往日高家。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直接拿磁片给他。他到加拿大以后,我要送稿子就得用传真的,因为我没有电脑的通讯设备。而《冰之扉》的连载一结束,我们的关系也会随之破灭。 从我手里接过磁片的日高,兴高采烈地说着温哥华新居的事。我敷衍地听完后,提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对了,之前的那些东西呢?我们讲好今天要还我的。” “之前的东西?是什么呢?”明明没有忘记,但不这样逗你,他就不痛快——这就是日高的个性。 “笔记本,那些笔记啊!” “笔记?”他装蒜似地摇了摇头,接着“啊”一声地点了点头,“那些笔记呀,我忘了。” 他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八本老旧的大学笔记。没有错,那是他从我这里夺去的东西。 我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只要有这个在手,就能证明日高抄袭我的作品,而我就能和他处在对等的关系。 “你好像很高兴呢。”他说。 “还好啦。” “不过,我在想,你要那些笔记有何意义?” “意义?应该有吧?这可以证明你曾发表的那些小说,是以我的作品为原型所写的。” “是吗?不过反过来解释也通吧。也就是说,我也可以想成,那些笔记的内容,是你看了我的作品后才写的。” “你说什么?”我觉得一股寒意穿透背脊,“你想藉此蒙混过去吗?” “蒙混?到底是谁在蒙混啊?不过,要是你把这些东西拿给第三者看的话,我也只好这 么说了。你说,第三者会相信谁的话?算了,我不想为了这个跟你争辩。只是,你若以为取回笔记,会让你在我面前稍占优势的话,我想那是你的错觉。” “日高,”我瞪着他,“我不会再帮你捉刀了,我替你写的小说……” “《冰之扉》是最后一本,对吧?这事我知道了。” “那你为何还讲那样的话?”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啊,我只是想说你我的关系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日高的嘴角浮现一抹冶笑,这让我确定了一件事。这个男人没打算放过我,一旦有需要的话,他还会再利用我。 “录影带和刀子在哪里?”我问他。 “录影带和刀子?那是什么?” “你别装了,就是那晚的刀子和录影带啊。” “那些我好生保管着,放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日高这么说的同时,房外有人敲门,理惠走了进来,告知藤尾美弥子来访的事情。 原本应该是不想见的人,日高却说要见她,他这样做,只是想把我打发走。 我隐藏起内心的愤怒,跟理惠道别后,走出了玄关。在笔记里,我写理惠一直送我到大门口,然而,正如加贺刑警所指出的,事实上只送到玄关而已。 步出玄关后,我又折回庭院,往日高的工作室走去。然后我就蹲伏在窗底下,偷听他和藤尾美弥子的谈话。不出所料,日高只能勉强敷衍她。那女子质疑的《禁猎地》一书,全是我写的,日高根本没办法做出任何具建设性的提议。 终于藤尾美弥子一脸不耐地回去了,不久理惠也离开了家,最后连日高也走出了房间,他应该是去上厕所吧? 我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错过今天,恐怕以后再也没办法从日高的魔掌逃脱了。我有了一定的觉悟。 窗户没有上锁,多幸运!我偷偷地躲在门后面,等日高上完厕所回来,手里紧握着黄铜纸镇。 我想之后的事不用我多说了。我一等他进入屋里,二话不说就往他头顶敲去,他立刻就昏倒了。不过,我不确定他死了没有,为求保险起见,我又用电话线缠住他的脖子。 后来发生的事,就如加贺刑警所推理的。我利用他的电脑,制作不在场证明。我得承认 ,这个技俩是我之前写儿童侦探小说时,早就想好的。你想笑就笑吧,就像字面上写的,那确实是骗小孩的技俩。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的罪行不要被发现,同时,我也希望数年前的杀人未遂事件不会曝光。我请理惠一等到日高的录影带从加拿大寄回来,就马上通知我,也是为了这个。 可是,加贺刑警挖掘出了我的秘密。老实讲,他那敏锐的推断力,让我十分痛恶。当然,就算我恨加贺刑警也于事无补了。 就像我一开始所写的,在得知证据之一的录影带藏在挖空的《萤火虫》中时,我非常惊讶。《萤火虫》是少数日高亲手创作的小说之一,内容描写妻子及情夫共同谋害主角的那段,不用说,是起自于那晚的灵感。看到我从窗口潜入的影像,再和书的内容做一比对,加贺刑警很快就能猜出事情的真相。就这点来说,我不得不佩服日高的心思缜密。 我想说的全说完了。先前,为了不让我和初美的恋情曝光,我怎样都不肯说出杀人动机,造成警方很大的困扰,不过,如果你们能够稍稍理解我的心情,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现在我已准备好接受任何制裁了。 其一 加贺恭一郎的记录 五月十四日,我前往野野口这三个月以来任职的市立第三国中。当时正值放学时间,返家的学生自校门口蜂涌而出。操场上一名看似田径队员的男子,正用铁耙整理着沙地。 我走向总务处的窗口,报上姓名,表明自己想与熟识野野口的老师谈谈。女职员与上司商量后,站了起来,往教务处去了。她去的时间比我想像得久,正感不耐之际,我猛然想起学校就是这样的地方。等了大约二十分钟,终于有人领我到会客室去。 身材矮小的江藤校长以及教授国文的男老师藤原负责接见我,校长之所以列席,大概是怕藤原老师不小心说错话,想藉此盯着他吧? 我首先询问两人,知不知道日高邦彦被杀害的事。二人皆回答“十分清楚”。他们也知道,野野口是日高的影子作家,因为一连串的冲突而萌生了杀人动机。看来他们好像反倒从我这里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当我问到,对于野野口帮人代写的事,他们有何看法时,藤原老师有点迟疑地说:“我知道他在写小说,我也曾在儿童杂志上读过他的作品。不过,我作梦都没想到,他竟然会是别人的影子作家,还是那位畅销作家的……” “你有亲眼看过野野口写小说的样子吗?” “我没看过。他在学校里还得教书,所以我想他应该都是回家后或趁假日时写的。” “由此可见,野野口教职的工作还蛮轻松的啰?” “不,他的工作并没有特别轻松。只是他都很早回家,特别是从去年秋天以来,举凡与学校活动相关的杂务,他都巧妙地避开。他得的是什么病,我不是很清楚,不过,那个人身体不好也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我们大家也不跟他计较。不过,私底下,他好像就是这样抽出时间,帮日高邦彦写小说——这真是太教我惊讶了。” “你说他从去年秋天开始就特别早回家,是吗?关于这个,有没有什么具体的纪录?” “这个嘛,我们又没有打卡,不过,我很确定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像我们国文老师每两个礼拜都会固定举办一次科里的例会,他连那个都不参加了。” “他之前没有类似的行为吗?” “他那个人对工作是没什么热诚啦,不过之前都有参加。” 之后,我又询问他,对于野野口的人品,他有何看法。 “他很安静,让人猜不透心里在想些什么,总是一脸茫然地望着窗外。不过现在想起来,他应该也很痛苦吧?我觉得他本性不坏,受到那样的对待,一时冲动做出无法挽回的事,也是可以理解的。日高邦彦的小说,我也喜欢,还读过了几本,可是一想到那些全是野野口写的,我就有截然不同的感慨。” 我向他们道谢后,离开了学校。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有一间很大的文具店。我进入里面,拿出野野口修的照片,问柜台小姐,这一年来有没有这样的客人来过这里? 她回答说好像看过,但不记得了。 五月十五日,我去见了日高理惠。大约在一星期以前,她搬到位于横滨的公寓。当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忧郁。这是一定的,她之所以搬家,就是因为不想再与案件牵扯不清。尽管如此,她还答应和我见面,也许因为我不是媒体而是警察吧。 她住的公寓附近有个购物中心,我们约在里头的咖啡厅碰面。她顾忌媒体,所以要求不要到她家里。 咖啡店隔壁的时装店正在做折扣出清,从外面看不见店里顾客的脸,而恰如其分的吵闹声,也正好适合讲一些不愿给别人听的话。我们两人往最里面的那张桌子走去。 我先问她近况,结果,日高理惠露出了苦笑。 “老样子,每天过着不怎么愉快的生活,真希望能早日恢复平静。” “只要扯上刑事案件,总要乱上好一阵子。” 这些话对她好像起不了安慰的作用,她摇了摇头,语气严厉地滔滔说道:“在这次的刑事案件里,我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可世人是怎么看待我们的?他们把它当作演艺圈的八卦绯闻,甚至有人说我们才是错的一方。” 关于这点,我无法否认。确实,不管是电视的谈话节目,还是周刊的报导,大家比较感兴趣的,不是日高被杀害的事实,而是他盗用友人作品的新闻。再加上这其中还牵扯出其前妻的外遇事件,更让平常与文坛毫不相关的影视记者,也兴致勃勃地插一脚。 “不要去管媒体的报导,对你而言会比较好。” “当然,我会试着不理,要是不这么做的话,迟早会疯掉。可是,讨人厌的又不是只有媒体。” “还有什么?” “可多着呢,令人讨厌的电话和信件来了一大堆,真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查到我娘家的,大概是看到媒体报导,知道我已经不住在夫家吧?” ——应该是这样。 “这些事你和警察说了吗?” “我全说了。不过这种事警察也未必解决得了,不是吗?” 正如她所言,不过,我也不能就此当作没这回事。 “电话和信件的内容都以什么居多?” “什么样的都有。譬如说,要我归还至今为止的版税啦,说什么枉费他们的支持;也有人把信连同外子的著作一起用纸箱寄过来。写信要求我们退回文学奖的也很多。” “是这样啊。” 据我推断,这些存心攻击的人应该都是日高邦彦的书迷,真是文学爱好者的恐怕很少吧?不,说不定,这其中大部分的人从头到尾就只知道日高邦彦这个名字?这种人尽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还一天到晚注意哪里有这样的机会,至于对象是谁,他根本不在乎。 听到我这么分析,日高理惠也深表认同地点了点头。 “讽刺的是,外子的书竟意外地卖得很好,这也算是种偷窥的乐趣吧。” “这世上本来就有千百种人。” 日高邦彦的书卖得好,这我也知道。不过,现在市面流通的都是库存的部分,出版社那边好像还没有要再版加印的意思。我想起反对我影子作家说法的编辑,他们应该也打算再观望一阵子吧? “对了,连野野口的亲戚也跟我联络了。” 她好像不把这当一回事,但我听了却讶异极了。 “野野口的亲戚?都说些什么?” “好像要我把之前著作所得的利益归还,他们认为以野野口作品为草稿的那些书,他们至少有权利可以索取原创费,我记得是他舅舅做代表来谈的。” 推舅舅做代表,也许是因为野野口没有兄弟,而父母亲都已往生的缘故。不过对于他们竟然提出利益归还的要求,我还是非常震惊,这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那你怎么回他们?” “我说等和律师谈过以后再回覆他们。” “这样做是正确的。” “说老实话,我心里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我们是被害者,还被犯人的亲戚勒索金钱,真是听都没听过。” “这个案例是奇怪了点,虽然我对这方面的法律不是很熟,不过我想应该没有支付的必要。” “嗯,我也是这样想。可是,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不甘心的是,在世人的嘴里,我先生的死成了自作自受、罪有应得。连那个自称野野口舅舅的人,也一点歉意都没有。” 日高理惠咬着下唇,显现出她个性中好强的一面。看来愤怒战胜了哀伤,那我就放心多了。如果在这个地方哭起来,可就麻烦了。 “之前我好像也跟您提过,我打死都不相信外子会剽窃他人的作品。因为每次他讲起新作的时候,眼里总是闪烁着如孩童般的兴奋光芒。那让我觉得,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创作故事,真的让他很快乐。” 对于日高理惠的说辞,我只是点了点头。她的心情我非常能够了解,不过,要我就此出言附和却办不到。她大概是读出我的心思,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过来问我有什么事。 我从上衣的内袋里拿出一份资料,将它放到桌上。 “可否请你先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野野口修的笔记。” 听我此言,日高理惠明显表现出不悦的神情。 “我不想看。里面只是洋洋洒洒地写着我丈夫是如何欺负他的,对吧?大概的内容,我从报纸已经知道了。” “你说的是野野口被逮捕后所写的自白书吧?这个笔记和那个不同。你也知道,野野口在犯案之后,为了掩警察耳目,特地写了与事实不符的记录,这个就是拷贝那个而来的。” 这样的说明她好像懂了,不过脸上厌恶的表情依然没变。 “是这样吗?那我读这与事实不符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 “请别这样说,总之你先看看好不好?页数不会很多,所以我想应该很快就可以读完。” “现在?在这里?” “拜托你了!” 她一定觉得我讲的话很奇怪,不过,她没再问任何问题,伸手把资料拿了过去。 十五分钟之后,她抬起了头。 “我看完了,然后呢?” “有关这份笔记里不实记述的部分,野野口亲口承认的有两点。首先,描写和日高邦彦对话的地方,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和睦,他们的应对可说十分地凶险。” “好像是这样。” “其次,之前也曾向你求证过,野野口走出你家时的情况。事实上,你只送他到玄关而已,但他却在这里写着,你一直送到大门之外。” “没错。” “还有没有别的?在你的记忆里,有没有哪个细节跟笔记所描述的内容,有很明显的差异?” “你说别的……” 日高理惠露出困惑的表情,目光停在影印的笔记上,接着她不太确定的摇了摇头:“没特别不同的。” “那么,那天野野口说过的话、做过的动作,有没有哪一点在这里没有提到的?不管是多细微的事都可以。譬如,这中间他有去上过厕所什么的。” “我不太记得了,不过那天野野口先生应该没去过厕所。” “那电话呢?他有没有打电话出去?” “这个……如果是在我先生的房间打的,那我就不知道了。” 日高理惠好像已经不太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了。这也难怪,野野口登门造访的那一刻,她根本还不知道这天对她而言将会是特别的日子。 正当我想放弃的时候,她突然抬起了脸。 “啊,倒是有一件事。” “是什么?” “恐怕完全不相干呢。” “没关系。” “那天野野口要回去的时候,有给我一瓶香槟当作礼物。这件事,笔记里没有写。” “香槟?你确定是那天吗?” “绝对没错。” “你说他回去的时候给的,详细的情形可否描述一下?” “藤尾美弥子来了之后,野野口就从我先生的工作室出来。那时他跟我说,他只顾着和日高讲话,把送礼的事给忘了,事实上他买了香槟过来,于是他从纸袋把酒拿了出来。他告诉我,这个可以留到今晚在饭店里喝,所以我就不客气地接受了。” “那瓶香槟后来怎样了?” “我把它放在饭店房间的冰箱里。事情发生后,饭店曾打电话过来,我告诉他们,自行处理掉就可以了。” “你没有喝吗?” “是的。我本想等外子工作结束后来到饭店,再一起慢慢享用,所以先把它冰了起来。” “之前曾有过这样的事吗?不一定是香槟,野野口经常拿酒当作礼物吗?” “更早之前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就我记忆所及,这是第一次,大概是因为野野口本身不喝酒的关系。” “是这样啊。” 野野口自己在自白书上写着,第一次到日高家访问的时候带的是威士忌,那时的事日高理惠当然不知道了。 我继续问道:“还有没有其他事情是笔记里没有记载的?” 日高理惠很认真地思索一番,回答说:“想不出还有其他的”。接着,她反问我,“为何到现在还在查这种事情?” “一个案件要结案得经过很多繁杂的手续,确认作业也是其中之一。” 对于我的说明,被害者的妻子好像完全相信的样子。 和日高理惠分别之后,我马上打电话给事发当晚日高夫妇下榻的饭店,询问有关香槟的事。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终于跟记得当时景况的职员联系上了。 “我想那是唐•贝利纽【注:唐•贝利纽(domperignon)为十七世纪的法国修士,因缘际会下制作出美味的香槟,大受欢迎,之后该葡萄园及修道院由moetandchandon买下,并以domperignon为最高级品的品名。】的粉红香槟,一直摆在冰箱里。因为那种酒很贵,又还没开过,所以我们很谨慎地联络了物主,结果物主说要我们自行处理,于是我们就照办了。”男性职员的语气十分客气。 我问他,后来那瓶香槟怎么了?饭店职员支支吾吾地,终于承认自己把它带回家去。 我继续问他,是否已经喝了?他回答,两个礼拜前就喝掉了,连瓶子也丢了。 “有什么问题吗?”他好像很担心。 “不,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对了,那瓶香槟好喝吗?” “嗯,很不错。” 那名职员听起来好像蛮愉快的,于是我挂了电话。 回家后,我把野野口潜入日高家的带子放来看,我拜托监识科,特别帮我拷贝了一卷。 反覆观看却一无所获,只有无聊的画面烙印在我的眼底。 五月十六日,下午一点过后,我来到横田不动产株式会社的池袋事务所。这家事务所的规模不大,正前方是镶着玻璃的柜台,在它后面仅摆着两张铁制的办公桌。 当我进去的时候,只有藤尾美弥子一个人在里面处理公事,其他职员好像出去了。因此,我没有约她到外面去谈,直接隔着柜台就聊了起来。从旁人的眼中看来,大概很像某个形迹可疑的男子正在找便宜公寓吧。 我稍微寒喧了几句,接着就马上进入问题的核心。 “你知道野野口的自白书吗?” 藤尾美弥子神情紧张地点了点头:“大概的内容我在报纸上读过了。” “你觉得怎么样?” “觉得怎么样?……总之很惊讶就是了,没想到那本《禁猎地》也是他写的。” “根据野野口的自白,他说因为日高邦彦不是那本书真正的作者,所以在跟你交涉的时候,总拿不出明确的态度,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看法?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老实说,我不是很清楚。虽然我也觉得和日高谈判的时候,总是教他胡里胡涂地蒙混过去。” “你和日高谈判的时候,他有没有讲过什么话,让你觉得身为《禁猎地》的作者这样讲很奇怪?” “我想应该没有这样的事,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因为,我之前根本没有想过,日高邦彦竟然不是真的作者。” “假设《禁猎地》的作者真是野野口修好了,有没有哪个地方让你觉得确实如此或是无法认同呢?” “这个恐怕我也无法肯定地回答你。那个野野口和日高邦彦一样,都是我哥的同学,所以他们都有可能写那本小说。若是有人告诉我,真正的作者是个叫做野野口的人,我也只有‘喔,是这样啊’的反应。因为,我连日高邦彦都不是十分了解。” “这样说也对。” 看来是没办法从藤尾美弥子这里得到进一步的情报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啊”地一声继续说道:“如果那本小说真的不是日高所写,或许有必要再重读一遍。怎么说呢?因为我一直以为书中的某个人物就是在写日高他自己。如果作者并非日高,那么,那个人物也不会是他了。” “什么意思?你可不可以再讲清楚一点?” “刑警先生读过《禁猎地》了吗?” “我没读过,不过剧情大概了解,我看过其他同事读完后所写的大纲。” “那本小说讲到主角的中学时代。主角用暴力使同侪对他屈服,只要看谁不顺眼,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攻击对方,套句现在的用语,就是所谓的校园暴力。而在他淫威底下的最大受害者,是班上一名叫做滨冈的男同学。我一直以为那个叫滨冈的学生就是日高他自己。” 看过大纲,我知道,小说里有描写校园暴力的场面。不过,那上面并没有把详细的人名写出来。 “为何你会觉得那名学生就是日高呢?” “因为整本小说是以滨冈这号人物自述过去的方式所写成的。而且就内容来看,与其说是小说,倒不如说是实况记录,这让我相信那名少年就是日高。” “这样啊,你这样讲我就懂了。” “还有……”一瞬间,藤尾美弥子有那么一点犹豫,不过她继续说道,“我在想,日高本身就是曾经有过像滨冈那样的遭遇,所以才会写出那样的小说吧?” 我不自主地望向她的脸:“什么意思?” “小说里,滨冈非常憎恨主导所有暴力事件的主角。我可以感觉到,那股憎恨的情绪漂荡在字里行间。虽然书里没有明白指出,可是滨冈会对曾经折磨自己的男人之死感兴趣,明显地是因为他心底有着很深的怨恨。少年滨冈就是作者,也就是说日高藉由写作这本小说,达到向我哥报仇的目的,这是我的解读。”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藤尾美弥子,为了报仇而写小说,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不,打一开始,我们搜查小组就没注意《禁猎地》这本书。 “不过,按照野野口的自白,这样讲就不通了。” “没错。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如果光就作者是小说人物原型的观点来作考量的话,那不管是日高也好,野野口也罢,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过,长久以来我一直把书中人物和日高的形象重叠在一起,所以一时很难接受另有其人的说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对了,就像小说改拍成连续剧的时候,看到演员的气质与书中人物的形象不合,总会觉得生气吧?就是那种感觉。” “假设是日高邦彦的话,那他和《禁猎地》里的滨冈在形象、气质上全都符合吗?请就你的主观回答,没有关系。” “我觉得好像符合,不过这或许是我个人的先入为主。因为,我刚刚也说过了,事实上,我几乎不了解日高这个人。”藤尾美弥子慎重地,尽量避免讲得太过肯定。 最后我问她,关于《禁猎地》一案,她们抗争的对象从日高邦彦变成了野野口修,今后有什么打算? “不管怎样,先等野野口的判决结果下来后再说吧。”她以冷静的语气回答。 关于日高邦彦被杀一案,我至今依然穷追不舍、不肯放手,我想上司看在眼里不是很高兴。犯人已经招认,连亲手写的自白书都有了,何必还四处探问?他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 “还有什么问题吗?这一切不是都很合理吗?” 上司不耐烦地问道。而我自己也找不到理由否认本案件的调查已经告一段落。别的不谈,此次很多被视为重要证据的线索,都是我亲手找出来的。 连我自己都觉得没必要再查下去了。野野口伪造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被拆穿,他和日高之间的恩怨也已真相大白。说老实话,我甚至为自己的工作表现感到骄傲。 我之所以会产生怀疑,是在病房里帮野野口做笔录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进出某个想法,不过,当时我没有理它。因为那个想法太过奇怪,也太超现实了。 不过,就算我能暂时忽略,也无法一直避开,那个古怪的想法在我脑海盘旋不去。说老实话,从逮捕他以来,我就经常有种误入歧途的不安,如今这种感觉又更加明显了。 或许是因为不管就刑警工作或人生历练而言,我都还很生嫩,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可是,我却一直无法说服自己就此让案件画上休止符。 为求保险起见,我试着重读野野口修所写的自白书。结果,我找到了好几个先前不曾看出的疑点: 一、日高邦彦以杀人未遂的证据为要胁,强逼野野口帮自己代写作品。不过,反过来说,如果野野口抱着舍弃一切的觉悟,主动向警方投案的话,那么日高也会遭受某种程度的损失,说不定会因此断送作家的生命。难道日高不担心这个吗?虽说到最后野野口以不想连累日高初美为由,没有去自首,不过,一开始日高邦彦应该没有把握事情会这么发展吧? 二、日高初美死后,野野口修依然没有反抗,是为了什么?笔记里他自述,是因为懒得和日高打心理战。不过,在这种心态下,一般人应该会选择舍弃一切,出面自首才对呀。 三、认真计较起来,那卷带子和那把刀子真的可以作为杀人未遂的证据吗?录影带拍的只是野野口侵入日高家的画面,而刀子上也没有血迹。此外,除了凶嫌和被害者以外,在场的只有共犯日高初美一人。根据初美的证词,野野口被判无罪的可能性应该也不低才对。 四、野野口写到自己和日高的关系,说他们变成“合作无间的伙伴”,这种情况下结成伙伴,有可能合作无间吗? 关于以上四点,我试着向野野口求证,然而他的回答千篇一律,不外是:“或许你会觉得奇怪,不过,事实就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现在你才来问我为什么会那样做,或为什么不那样做,我也只能说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总之,当时我的精神状况不是常理可以推断的” 野野口要这么回答,我也没有办法。如果是物质层面的东西,我还可以提出反证,偏偏这四点都是心理层面的问题。 此外,还有一个一直让我觉得不对劲的最大疑问,一言以蔽之,是“个性”的问题。 比起我的上司和其他办案人员,我对野野口要了解多了。在我的认知范围内,这个人的个性和他在自白书里所讲的那些内容,怎样都凑不起来。 渐渐地,我已无法抽离那突然萌生的奇怪假设。因为,如果那个假设是正确的,一切的问题都将迎刀而解。 我去见日高理惠,当然有特别的用意。倘若我的推理(严格说来,现在只能称之为幻想)是正确的,那么野野口修撰写事件笔记,应该还有另一个目的。 不过,我从她那里打探不到任何关键性的线索,唯一的收获就是那瓶香槟,它是否能够佐证我的推理,现在还不得而知。野野口的笔记里没有提到香槟,会不会只是他漏写了?还是有其他特别的理由?平常不会拿酒做礼物的野野口,那天特地带了香槟前去,我想这其中应该有特殊的含意,如果真的有,那会是什么? 遗憾的是,此时此刻我什么都想不出来,不过,关于香槟的事,好像有必要先把它存在记忆里。 我想,我最好重新审视野野口修和日高邦彦的关系。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走错了路,那么必须回到原点,从头开始才是。 就这点而言,我去见藤尾美弥子是正确的。想要理清他二人的关系,必须追溯到中学时代,而被誉为写实小说的《禁猎地》应该是最好的参考书。 相她见过面之后,我马上跑去书店,买了一本《禁猎地》,就在回程的电车上开始读了起来。由于内容和我所知的大纲完全一致,所以读来比平时都快,只是文学价值什么的,我仍然一概不懂。 诚如藤尾美弥子所说,这本小说是以滨冈的立场来铺陈的。故事一开始写到,平凡的上班族滨冈,某日早晨从报上得知某版画家被刺杀的消息。于是滨冈想起,被杀害的版画家仁科和哉正是中学时欺负自己的头号魔头。 刚升上国三的少年滨冈,遭受过无数次危及生命的暴力伤害。他被人剥光衣服,全身用透明胶带捆着,丢在体育馆的角落;还有,从窗下走过的时候,会突如其来地遭人从头上淋下盐酸;当然,单纯的拳打脚踢,甚至言语暴力、刻意排挤也毫不留情地日夜折磨着他。这方面描写得十分细腻而具真实感,充满张力。我能够了解为何藤尾美弥子会说这不是小说而是实况纪录了。 小说里并没有明确说明滨冈何以成为众人欺负的目标,根据滨冈自己的说法,“就好像某天突然被贴上恶魔的符咒一样”,校园暴力事件就这么开始了。这可说是古往今来所有校园暴力的共同点。虽然他不想屈服,但渐渐地,内心终被恐怖与绝望所支配。 “令他害怕的,并非暴力本身,而是那些讨厌自己的人所散发的负面能量。他从来没有想像过,在这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恶意存在。” 这是《禁猎地》里的一段文字,可说确实表达了被害者的真实心境。在我担任教职时,也曾处理过校园暴力事件,受害者面对诸多不合理的压迫,只有屈服的份。 这些伤害随着主谋仁科和哉突然转校而告终。不过,没有人知道他转到哪里去了。传说仁科强暴了他校的女生,因而被送交管训,不过这其中的真假,滨冈他们并不确定。 滨冈的回忆暂时告一段落,但是,后来因为某些曲折,致使他想要调查仁科和哉的事。描述曲折的部分或许具有某种文学意义,不过我想应该和此次的事件无关。 之后小说的演变,夹杂着滨冈的回忆和访查的纪录。首先揭露的是仁科和哉消失的真正原因。被强暴的女生是某所教会学校的学生,他叫他的狐群狗党把人家押来,在众人的面前强暴了她,现场还有人用v8摄影机拍摄了当时的景况。事后仁科和哉打算把那份未经显影的胶卷,卖给认识的不良帮派,因为女方家长动用所有的人脉,事情才没有闹大。 就这样,小说的前半费了好一番功夫描写仁科和哉的残忍。至于后半则写到因为某种机缘,主角对版画产生了兴趣,并因而往这条路发展。最后故事的结尾,以仁科被迎面而来的妓女刺杀作结,事情就发生在他即将举办个展的前夕,这一段大家都知道是以真实案件为基础所写的。 藤尾美弥子以为小说里滨冈这号人物就是作者自己,并非虚妄之说。当然,对一般小说而言,若一概推断陈述者即作者之化身,未免太过无稽。不过,这本小说有绝大部分被认为是基于事实所写,所以这样的推测应该还算合理吧。 此外,她猜想作者是为了报复从前的过节才写下这本小说,这也不算是天方夜谭。就如她所说的,书中关于仁科和哉的描写,确实很难说怀着多少的善意。那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在写一个艺术家,而是在写一个向往成为艺术家的俗人。从头到尾,他刻意描写俗人的丑陋及软弱面,确实可以解释成是滨冈——意即作者的报复心理所致。 不过,如果少年滨冈真是作者(野野口修)的分身,那么有一点怎样都解释不通。 小说里,没有一号人物可以和日高邦彦对得起来。 当然,如果作者是日高邦彦的话,情况也是一样,里头也找不到像是野野口的人物出现。 如果就像这本小说写的,野野口修在国中时代遭受同侪的欺负,那么当时日高邦彦在做什么?这是问题所在。他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观赏吗? 我之所以咬住这点不放是有原因的。是因为,从头到尾野野口的表现让人觉得,日高邦彦是他的好朋友。 遇到校园暴力事件,很遗憾的,父母的亲情或老师的开导并没有多大的帮助,只有友情才是最好的武器。然而,目睹滨冈遭受欺负,“好朋友”却只是袖手旁观? 我可以肯定,这种人绝对不是朋友。 同样的矛盾也出现在野野口修的自白书里。 朋友不会夺人妻子,更不会和人家老婆共谋杀害亲夫;而朋友也不会威胁对方,强逼别人做自己的影子作家。 那么,为何野野口要把日高邦彦说成是自己的“好朋友”呢? 如果以我现在脑中所想的奇怪念头来解释,这些全部都可以迎刀而解。 在我看到野野口修因长期握笔而长茧的中指时,那个念头突然一闪而过…… 其二 认识他们的人所说的话 【林田顺一的话】 您说的是那件事吗?是这样啊?不过,你想问我什么呢?我想不管你怎么问,都问不出 个所以然吧?因为,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的国中时代,那不是二十几年前吗?虽然我的记性没那么糟,不过能记得的实在有限啊。 说老实话,我是到最近才知道有日高邦彦这么一号作家的。讲起来丢脸,这几年我根本没看什么书,其实这很不应该,因为我们做理发店生意的,跟客人聊天也算是工作之一,不管什么话题,都要能聊上几句才行。不过,我实在是太忙了。会知道有日高邦彦这位作家,甚至知道他跟我同班,也是因为这起事件。嗯,我从报章杂志上得知日高和野野口的经历才唤起了记忆。报纸我大致看过了,吓了一跳,竟然有这种事,还闹出了人命。是,我还记得野野口,也记得有日高这个人啦,不过,老实说,我对他没什么印象。他们两个是不是好朋友?我不是很清楚。 野野口,大家都叫他noro(“野野口”日文读法nonoguti。)。你看,“口”这个汉字和日文片假名的“ロ”(读ro)不是很像吗?简化他的姓就变成noro了。他那个人有点迟钝,所以这个绰号大概有呆傻的意思吧。(“noro”发音近似日文的呆瓜) 我想起来了,这个男的一整天都在看书,因为我曾坐在他隔壁,所以有印象。读什么?我不记得了。因为没兴趣嘛!不过我可以肯定不是漫画就对了。他的作文——尤其是抒情文写得很好,好像还蛮讨导师欢心的。嗳,因为我们导师教的是国文,学校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是说校园暴力事件吗?有啊。最近媒体才大肆报导,其实这种事从以前就有了。虽然也有人说以前的手段没有这么恶毒,不过,校园暴力这事注定就是恶毒的,不是吗? 对了,话说回来,野野口总是被欺负,我现在才想起来。没错,没错,那家伙也被欺负过。便当被加料啦、金钱被勒索啦、或是被关进扫除工具箱里,什么样的情况都有。该怎么说呢?他是属于容易被欺负的那类。 身体被缠上胶带?胶带,你是说厨房使用的那种吗?啊,听你提起,好像有那么一回事。总之,那帮人总是极尽乱整之能事。从窗口泼盐酸?嗯,说不定也做过这么过分的事喔。 总之,我们那所国中的风气不是很好,校园暴力乃家常便饭。 哎呀,问到这个就教我难堪了,说老实话,我也曾欺负过他。不,只有一、两次而已,班上的那群坏蛋有时也会要求我们这些普通学生加入他们的行列,如果违背他们,下次就轮到自己遭殃了,所以没办法,只好加入。那种感觉真是不好,虽然不愿意,但还是欺负了弱者。我有一次把狗大便偷偷放进他的书包里,站在旁边的女班长明明看到了却假装没看到。那个班长叫什么?我想起来了,她姓增冈。没错,确实是这个名字。那些不良份子确实以作弄人为乐,何况,要是能像这样让一般的学生也沾上边,把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拉到和自己一样的水准,不是也很有趣吗?这个道理我现在才明白。 藤尾吗?我当然没忘。这种话虽然不好大声讲,不过,不知有多少次,我心想要是那个家伙不在就好了。不,不只是我这么想吧?大家应该都一样,就连老师肯定也有这种想法。 总之那个人有本事毫不在意地折磨他人,这就是所谓的残忍吧。他的个子比成人还要高壮,力量又如此之大,任谁都拿他没辄。其他的坏蛋只要跟在藤尾后面就觉得安心,受到这些人的阿谀吹捧,藤尾那家伙就更加嚣张了。所谓的所向无敌,就是指那种状况吧?嗯,没错,这些事件的首领也是他,他负责统筹一切。听说从老实的学生那里搜括来的金钱,全部交由他保管,简直就跟流氓没有两样。 藤尾离开学校的时候,我非常高兴,心想总算可以恢复平静了。事实上,这之后的校园气氛的确改善很多,虽然还是有不良帮派的存在,不过与藤尾在的时候相比,已经收敛很多了。 他被退学的理由,我不是很清楚。传说,他打伤了其他学校的学生,因此被送交管训,不过,我想真实的情况并没有这么单纯吧? 您一直问我藤尾的事,请问这和此次的案件有何关系?不是已有结论,说日高因为抄袭野野口的小说才被杀的吗? 咦?施暴小组的成员吗?不,我不知道他们的近况。搞不好,都成了一般的上班族了? 那时的通讯录吗?有是有啦,不过上面记的只有旧地址喔。这样也可以吗?请等一下,我这就去拿。 【新田治美的话】 你是从谁哪里打听到我的?林田?好像曾经同班过。不过,我刚说了,对不起,那时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 增冈是我娘家的姓。嗯,没错,我是做过班长,从男女生里各推举一名,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负责跟老师联络而已,还有在大家商量事情的时候当一下主席。啊,没错,班会!这个词我已经好几年没讲了,因为我们夫妻没有孩子。 日高和野野口?对不起,我几乎没有印象。虽然我们是男女合班,不过我都是跟女孩子在一起,他们男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是很清楚。或许有暴力事件吧?不过我没有发现。如果发现的话?这个,现在才说什么都太晚了,不过,我大概会跟老师报告吧。 抱歉,我老公就快要回来了,我们可不可以就讲到这里?反正我也无法提供任何可靠的线索。还有,我是那所国中毕业的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向别人提起?嗯,因为这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困扰。连我丈夫都不能说喔,拜托你了。 【四谷雅俊的话】 日高和野野口的事?亏你还大老远跑来,请赶快进来。这样好吗?站在门口好像……是吗? 我当然还记得他们两个。虽然我已经退休快十年了,不过,导师班上的学生,我全都记得,因为照顾他们整整一年了嘛。更何况,他们两个是我调到那所国中后带的第一届学生,所以特别有印象。 没错,野野口的国语成绩确实出类拔萃。虽然不是每次都拿一百分,不过应该也相差不远。日高啊,好像就没那么突出了,因为我没什么印象。 野野口被人欺负?不,应该没这回事吧?班上确实有恶劣的学生,不过,我从未听说他曾受到别人的迫害。 是吗?林田是那么讲的吗?真教人意外,我完全不知情。不,我不是故意装傻,现在才来装傻也没意义。 说起令人意外的事,有一阵子野野口倒是和那群坏蛋走得很近,教我好不担心。他的父母曾来找我谈,而事后我也曾训诫过他。 不过,这种时候真正能发挥效用的,毕竟还是朋友。能阻止野野口走偏的,不是父母也不是老师,而是朋友。当然,我讲的是日高。日高不是很杰出的学生,却是个很有骨气的孩子。他讨厌不正当的行为,只要让他觉得不对,就算对方是老师,他也会据理力争。 我记得那是正月时候的事情。有一天,他们两人一起来找我,我感觉得出来是日高带野野口来的。虽然他们什么都没说,不过,我把它解释成“让您操心了,真对不住”的意思。 这两人会成为一辈子的好友吧,当时我是这么相信着。不过,没想到他们各自进入不同的高中。因为他们的整体成绩非常接近,就算念同一所学校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结果呢?到最后竟然还发生这样的事,真教人震惊。肯定是哪里出错了,不管是日高还是野野口都不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啊。 【广泽智代的话】 你是说野野口家的儿子吗?这我很清楚,因为我们曾做过邻居。有一、两次,他还来我们店里买过面包。嗯,我家的店就开在附近,是十年前才收起来的。 哦,果真是那件案子?喔,是这样啊?是呀,我吓了一跳呢。那个孩子竟会做出…… 我真是无法理解。 你问他是怎样的孩子?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呢?感觉蛮阴沉的,不像一般小孩,总是闷闷不乐的。 我想那应该是他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吧?有一阵子,学校明明没有放假,小修却一直待在家里。他总是站在二楼的窗口,望着窗外发呆。我看到了,就从楼下跟他打招呼,说:“你好啊!小修,感冒了吗?” 可是,那孩子却应也不应一声,就急急忙忙地把头缩了回去,拉上窗帘。我又没做什么令他讨厌的事。偶尔在路上遇到了,他也一定拐进小巷子里,尽量避免跟人家打照面。 事后我才知道,当时那孩子好像拒绝上学的样子。详细的理由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大家都说是他的家长不好。那家的父母按理说只是普通的薪水阶级,不过夫妇俩都特爱铺张,对小孩也过于保护。说到这个,我想起那家的太太曾经这么说过:“我家的小孩,原本打算让他就读办学严谨的私立小学。不过,因为我们缺乏特殊的管道,搞到最后没办法,只好让他念现在这所学校。虽然那种风气不好的地方,我一向不喜欢。” 我当时真想顶她:“是啊,我们这儿风气不好,真对不住!”我女儿和儿子都读那所学校,也不见哪里不好。也对啦,野野口太太好像是因为老公工作的缘故才搬来这里的,而他们以前住的地方大概很高级吧。 唉,父母亲都这样了,也难怪这孩子会变得不想去上学了,孩子本来就很容易受到父母的影响。 不过,一直不去上学也不是办法,后来连他爸妈都着急了,只差没押着他去而已。 那孩子后来肯去学校,我想是多亏了邦彦。是的,我说的是日高先生。没错,就是这次被杀的日高邦彦先生,我从他小时候就认识他了,忽然改口叫邦彦先生,感觉怪怪的。 邦彦好像每天都来接小修上学。我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大概他们正好是同年级的缘故 ,学校的老师拜托邦彦这么做的。 我每天早上都有看到喔。首先邦彦会从我家门前经过,由右往左边走去,这时他一定会跟我打招呼。那孩子真的很乖。然后,过一会儿,他会和小修一起从反方向走过来。有趣的是,这时邦彦会再打一次招呼,而小修则是默默地低着头。一向如此。 就这样,小修总算每天按时上学了。幸运的,还一路读上国中、高中,甚至大学,邦燕对他来说就好像恩人一样。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次这样的事……我真是想不通。 他们两个一起玩吗?嗯,我经常看到,还加上棉被店的儿子,他们三个经常玩在一块儿。就连玩好像也是邦彦邀约,小修才去的。他们的感情很好呢,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邦彦不只对小修一个人亲切。他对每一个人,特别是遇到比自己还小的孩子,总是很温柔。所以,我得再强调一次,关于这次的事情,我怎样都无法相信。 【松岛行男的话】 日高和野野口……吗? 呀,对不起,知道那件事我也很惊讶呢。我一听到他俩的名字,就会不由得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不过,你真不简单,竟然会找上我。嗯,没错,我小学的时候,经常和他们玩在一块。我老家是卖寝具的,记得我们总是躲在后面的仓库里,拿刚进货的座垫来玩,所以老是挨骂。 不过,说老实话,我并不是那么喜欢他们两个。因为附近没有其他小孩可以跟我玩,不得已,只好跟他们凑合在一起。所以,等升上高年级,我一个人可以跑得比较远之后,就和别的朋友玩了。 那两人的关系吗?该怎么说呢?我觉得那跟好朋友不同,也称不上是童年玩伴,该怎么形容比较好呢? 喔,是这样吗?在面包店阿姨的眼里看来是这样?大人的眼光总是不太准。 那俩人的关系绝对不是对等的。没错,日高一向占着优势。嗯,这是我的想法,我觉得日高下意识里会以为自己救了与学校犯冲的野野口,他虽然没有明说,不过态度里却有这层意思,他总是带领着野野口。我们三个经常去抓青蛙,就连那个时候,日高也要向野野口指点:那个地方很危险,再找一个比较安稳的立足点啦,或是鞋子要先脱掉之类的。与其说他在命令他,倒不如说他拚命地在照顾他,所以他们的关系倒也不是头目和小喽罗,比较像兄弟——虽然年纪一样。 野野口似乎也对日高颇不以为然,因为他经常会和我讲日高的坏话。虽然面对面的时候,他一句话也不说。 如刚才所说,升上高年级之后,我就没和他们一起玩了,而那两人好像也是从那时起不再来往。其中一个理由是野野口要上补习班,也就是说没有时间玩乐。另外一个理由,我觉得好像因为是野野口的妈妈不喜欢日高。我记得有一次无意间听到野野口的母亲问野野口:“你没再和那家的孩子一起玩吧?” 她的口气非常严峻,表情怪吓人的。她说的“那家”指的是日高家,我是后来才听出来的。当时我心想,她说的话真是奇怪,为什么不能和日高一起玩呢?至今我依然不明白野野口的妈妈为何会讲出那样的话。嗯,我完全猜不出来。 野野口拒绝上学的理由吗?我没办法说得很清楚,不过,直截了当地讲,就是和学校不对头吧?他好像也没什么朋友。啊,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当时他曾提过要转校,好像想转到比较好的学校去,不过,终究没有转成,这件事后来就没有下文了。 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都十几二十年前的事,几乎要忘光了。 这次的事件吗?我很惊讶。虽然我只知道他小时候的事,没资格乱说话,不过还是觉得意外。不,我说的是日高,虽然他对野野口总占着上风,不过他从来没把他当作跟班。他的正义感也很强,所以说他逼野野口做影子作家,这实在是……或许,人长大了性格多少会改变吧?当然是变成坏的一面。 【高桥顺次的话】 吓我一跳,我没想到警察会为了那个案子找上门来。不,我看了报纸曾想起他们两个和我同校,又是同班同学的事。不过我跟他们又不是很熟,所以以为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了,这案子不是还扯上文学吗?那一向和我无缘,我想今后大概也是如此吧。 你说,你想问什么?喔,那时的事啊。唉,真对不起,那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你听了可能要皱眉头呢。 你是从谁哪里打听到我的?喔,从林田那儿,那家伙从以前就是个大嘴巴。嗯,没错。 最近这被炒得像是天大的社会问题,不过偷偷告诉你,我以前也常欺负人呢。嘿嘿,孩子嘛。不过,我觉得那种事也有存在的必要,我不是在找藉口,你看,一旦出了社会,就有一大堆讨人厌的辛苦差事等着你做,就把这种事当作是步入社会前的练习不就得了。如果能从中全身而退,也能获得应有的智慧,不是吗?我是这么想啦,最近大家也未免太小题大作了,只不过是欺负一下而已。 如果你想知道当时的事,与其问我,倒不如寻求一个更好的方法。当然要我告诉你也是可以啦,可是,我大部分都忘了,也不会条理分明地描述。说不定讲到一半连我自己都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我说的那个好方法就是看书,以日高名字发表的书。我想想,那叫做什么?书名取得蛮深奥的,不太好记。咦?啊、对、对,就叫做《禁猎地》,没错,就是它。什么?警察先生您也知道?既然如此,你就不用特地跑来找我了嘛。 嗯,书我是没有全部读完啦,不过,那件事发生之后,我曾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情去翻了这本书。哈哈,这还是我第一次上图书馆呢,感觉怪紧张的。 读过那本书,了解里面的情节后,你就会知道那本书的主角是以藤尾为模特儿,而我们国中时代的事情也都写在里面了。哼,搞不好连我也被写进去了。 警察先生也读过了吗?喔,这样啊?嗯,这个我们只能在这里讲,那里面写的全是事实。不,是真的。虽然那看似一本小说,其实真实的情况就是那样。当然,人名会有所不同,不过,其他的部分却是照实描述。所以只要读了那个,就可以了解所有的事。连我已经忘记的事,也全写在里面了。 用胶带把人层层捆住,丢到体育馆里的手法也写了?说到这个,我就冒冷汗,因为是我带头去做的,那不是什么光采的事。只能说是年少轻狂吧?唉,就是那样。 我刚刚讲的那些全是藤尾指示的。那家伙很少亲自动手,却很会指挥同伴。我没想过要当他的喽罗,只不过和他一起谋划,事情会有趣很多。 你指的是藤尾攻击他校女生的事吗?对于那件事,我不是很清楚。不,是真的,我只知道藤尾一直在注意那个女生。她留着长发,个儿娇小,大概就是那种所谓的美少女。你别看藤尾的块头那么大,实际上他有恋童癖,看到那样的女生,他就受不了。这些事那本小说里也有写,我一边读一边在想,描写得还真是深入。不过,说不定写小说的人对藤尾了解得很透彻,这也是有可能的。 对了,那本小说还写到藤尾会一个人突然消失的事。明明还没下课,第六节上到一半,他总是一个人不着痕迹地离开教室。不,正确地说,应该不足第六节的一半,而是第六节快结束的时候。因此,课外活动的时间,藤尾几乎都不在教室里。他去了哪里呢?就如那本小说写的,那名美少女每天放学都走固定的路线,他肯定是跑去堵她了。不过,他去那里从来不带同伴,总是独自一人。所以,藤尾去了以后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大概是像小说写的,他一直躲在暗处观察那个女孩,构思他的掳人计划吧。这么一想,感觉怪隐的。 他对那个女孩施暴的时候,好像只带着一个人。是谁我不知道,不,我是说真的,我没必要到现在还替他隐瞒。当然不会是我!我是做了很多坏事没错,不过,帮着人家去强xx,这种事我可没做,请相信我。 正如你所说,《禁猎地》所描写的施暴场景,似乎有很多人参加。一个人负责按住那个女的,一个人用v8拍摄过程,还有其他人在旁观看。可是,实际上,真正在场帮忙的只有一人而已,嗯,就是负责制住女孩的那个。而v8的说法也与事实不符,他们用的是拍立得照相机,听说是藤尾自己拍的。那时的照片后来怎么样了,我不清楚。小说上写藤尾打算把它卖给黑道,不过,结果到底如何呢?那些照片我没看过,说老实话,我很想看,不过没有传到我这里。 啊,对了,或许那个家伙知道!有个叫做中冢的小子,他是藤尾的跟班,也因此从藤尾那里拿过不少好处。如果藤尾想要寄放东西的话,一定会放在那小子那里,就算照片也不例外。不过,我不认为他到现在还会留着这种东西,他的联络住址我不清楚。中冢昭夫,昭和的昭、丈夫的夫。 我刚说的那些,野野口没有告诉你吗?他应该也很清楚才对。因为清楚,所以才能写出那样的书嘛!耶?他什么都没说吗?或许是难以启齿吧。 为什么难以启齿?那种事说起来不太光采吧?没什么好炫耀的。 因为他被欺负?那家伙被欺负的时间不怎么长呀。藤尾一开始就没把野野口放在眼里,他锁定的目标是日高,理由是对方太骄傲了。实际上是因为日高不管怎么被欺负,都不肯按照藤尾的指示去做。藤尾毕竟是藤尾,一再被小看让他发了狂,致使他的手法越来越激烈。于是,那本小说写的情节就这么真实上演了。 没错,被我们用胶带捆绑的人也是日高。嗯,泼向窗外的盐酸也是冲着他来的。野野口吗?野野口那时已经跟着我们了,没错,他成了我们的人。那小子才是藤尾的喽罗,就连我们也可以使唤他。 他们两个是好朋友?不可能。不,毕业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虽然这次事件的报导都写着,他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或许高中以后情况又改变了也说不定,不过,据我所知,他们在国中时代绝对不可能是好朋友。因为野野口向藤尾说了很多日高的坏话。如果不是野野口的话,藤尾对日高也不会那么深恶痛绝。 所以,那本《禁猎地》里写到的中学生滨冈,肯定是日高没错。虽然坊间传说野野口才是真正的作者,为了让书以日高的名义发表,所以只好把日高写成了主角滨冈。野野口是谁的原型?这个嘛,会是谁呢?我说不上来,不过,总之就是欺负小组的成员之一就对了。 不过,仔细一想还真是奇怪。加害者写的小说以被害者的名义发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三谷宏一的话】 拜托请尽量长话短说,因为待会儿我还要开会。 我实在不太了解,您到底有何贵干?不,我也曾听说警方为了办案,会彻底调查犯人的过去,不过,我和野野口来往都已经是高中时候的事了。 耶?您从小学时代开始调查起?这实在是……不,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有这个必要吗? 野野口跟一般人没啥两样,是个很普通的高中生。他和我都喜欢阅读和看电影,我们经常聊这方面的事。嗯,我也知道他想成为作家。他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宣布,将来打算从事这门行业。他还曾把他写在笔记本里的小小说拿给我看,内容我不记得了,大多是科幻小说吧?很有趣喔,至少,当时的我从中得到了乐趣。 野野口选读我们学校的原因吗?那当然是因为他的成绩刚好可以进这里嘛。 不,等一下,我想起来了,野野口好像曾经说过,其实附近还有一所同等级的高中,不过,他就是不想去那里。同样的话,他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所以我还记得。嗯,他肯定讲过好几遍,所以我才一直放在心里。 他讨厌那所高中的理由吗?我不记得他说清楚了没,不过大抵是环境不好、学生素质差之类的原因吧?因为他经常把这些话挂在嘴边,就连提到自己的母校也一样。 嗯,他的母校指的是小学、国中读的学校。说到那个学校的缺点,他可是经常挂在嘴边。 不,我很少听他讲国中时代的朋友。就算听过,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因为我没有印象。我也从未听他提起日高邦彦这个人,他有这么一位童年故交,我也是案发后才知道的。 他经常抱怨学校和居住地,住在那个乡镇的人是如何低级,那种地方的学校是如何的缺乏水准。因为他总是唠叨个没完,连我都有点烦了。他平常还好好的,只要一讲到这个就会动气。我当时还想,他真是个怪人。不管是谁,都会觉得自己生长的城市是最好的。 他说:“我家原本不该在那种地方,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我们被迫住在那里,所以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搬家了。也就是说,住在那里只是暂时的。因此我们不需跟邻居套交情,我也不跟附近的小孩玩。” 他住在哪里,对我来讲根本就没有差别,可是他却再三强调这点,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结果,他和我来往的期间,好像也没搬成家。 说到搬家,我想起来了,他还讲过这样的话:“小学的时候,我曾有过一次转学的机会,因为我怎样都无法适应当时的环境,我的父母没有办法,只好做出最坏的打算。可是,最后那件事还是不了了之。详细的情形我是不清楚啦,不过看来好像是我又肯去上学给搞砸的。真是过分,我每天可是难过得要死。 邻居有个爱管闲事的家伙,每天都来邀我,我没办法,只好去上学,都快给他烦死了。” 对我来说,有一个这么亲切的邻居是件好事。不过,野野口会这么说,应该有他的道理吧。 高中毕业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野野口了。不,好像碰过一次,可是,就只有那样而已,我们没再来往。 日高邦彦的小说吗?说老实话,我以前没有读过。我读的都是推理小说,所谓的侦探故事,我比较喜欢那个。太过严肃的作品,总让我敬而远之。 不过,这次不是出事了吗?抱着姑且一看的心里,我只读了一本。因为听说真正的作者是野野口,我总忍不住会感到好奇。 那本书叫做《萤火虫》,写的是烦恼妻子红杏出墙的艺术家。艰深的道理我是不懂啦,不过,我在读的时候,有好几次出现恍然大悟的感觉。也就是说,里面有一些地方会让我产生“啊!这就是野野口的作品”的想法。我可以感到他的个性充斥在字里行间。个性这种东西是自小就不会改变的。 哦?是这样吗?《萤火虫》是日高邦彦本身的作品?喔,啊,是吗? 哎呀,这下脸可丢大了。嗯,也罢,外行人本来就不懂。 就谈到这里好吗?因为我还有会要开。 【藤村康志的话】 没错,我是修的舅舅,修的母亲是我的姊姊。 诉请归还利益?那没什么。钱?不是单纯为了钱,站在我们的立场,总希望事情能有个合理的交代,大家能把话讲清楚。 修杀害日高先生的事,确实不可原谅,我也觉得他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修自己也是这么想,所以才会招供的吧。 不过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觉得必须先把话讲清楚。就算是修的不对,他也不是毫无缘由就做出那样的事。我听说他和日高之间有很多恩怨情仇,所谓的影子作家,不就是替日高写小说吗?终于,他忍受不了才爆发了。 我的意思是说,他们那边也有错,不是只有修是坏人。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修一个人受到惩罚,不是太不公平了吗?那位先生的过错该怎么算呢? 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说起日高邦彦,他不是赫赫有名的畅销作家吗?听说名列前十大缴税名单里呢。那是谁赚的钱呀?那不是卖掉修写的小说所赚来的钱吗?而那些钱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摆着,只有修一个人受到处罚,这不是有点奇怪吗?我实在不懂,要是我就会把那种钱归还。这是应该的,不是吗? 嗯,当然,我也知道他们有话要说。所以,后续的事情,我也委托律师了,希望事情能够有个圆满的解决。我只是想拉修一把,并不是想要钱。因为不管他们还回多少,那也不会变成我的钱,那理所当然是修的钱。 话说回来,刑警先生您今天到我家来是为了什么事?我们争的顶多扯上民法,跟刑警先生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喔,你真正想谈的不是这个? 我姊的事吗?嗯,没错,那个地方是修出生不久后才搬进去的。买房子嘛,当时姊夫的亲戚正好有块地要廉让,他们就在那里盖起了房子。 我姊对那个地方吗?唔,正如您所说的,她不是很喜欢。她好像曾经抱怨过,早知道是这种地方,绝对不会把房子盖在这里。她好像一打算住下后,就对周遭的环境做了很多的调查。结果,这就是她的观感。 她对那地方的哪一点不满意?这个我不知道。每次只要一提到这个,姊的心情就不好,所以我总是尽量避免去谈。 刑警先生,你为何要问这些?这些和这次的案件有何关联? 虽然有必要详加调查,可是连我姊的事都问,会不会太夸张了?算了,不管你怎么问,这些都已经是过往云烟,也无所谓了。 【中冢昭夫的话】 野野口?那是谁?我不认识他。 国中时代的同班同学?嗯,大概是吧,我忘了。 报纸?我不看报纸的。作家被杀的事?我不知道。 哦?作家和凶嫌都是我的同班同学?那又怎样,跟我又没有关系。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现正失业中,必须赶快出去找工作,希望你不要打扰我。 日高?你说的是那个日高吗?被杀的作家就是他啊? 嗯,那家伙我还记得。竟然是那家伙!人类真是什么时候死、会怎么死都不知道呢。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你问那家伙国中时候的事,到底有什么目的?查案?犯人不是已经抓到了吗?你自己刚刚说的。 哼,最近连警察都变得很古怪。 算了吧,都几百年前的事了。 嗯,是啊,我是整过日高好几次。也没啥特别的理由,就只是他撞到我之类的小事,总之就视情况办理?。 不过,日高那小子是头倔驴,怎样都不肯拿钱出来。其他没用的家伙,只要随便威胁一下,三五百、上千元不都拿出来了。所以呢,我们专找日高的麻烦。那小子确实很有骨气,我到现在才能这么讲。 你很烦耶,我不是跟你说不知道什么野野口的。 啊?等一下,野野口?两个野再一个口吗? 是啦,你说的是noro吧?野野口,我们都管他叫笨龟呀。喔,如果是他的话,我就知道了。他是藤尾的钱包。 我说钱包你不懂?放钱的袋子啊。没错,他总是一股劲儿地把钱奉献给藤尾。那家伙不但出钱,还让人当下人使唤,十足十的马屁精! 藤尾被赶出学校后,我们这群人也跟着四分五裂了。就连noro也不知从什么开始,很少出现在我们的聚会上了。 上了隔壁学校的女生?那件事我不是很清楚,真的!虽然跟藤尾最亲近的人是我,不过,详细的情况,他连我也没说。主要是因为那件事之后,我跟他就很少见面,那家伙被迫在家自修。 不是,才不是我。藤尾欺负女生的时候,和他在一起的另有其人。我不知道,是真的。 我问你,这种老掉牙的事和这次的凶杀案有什么关系? 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刚刚说被杀害的是日高? 正确的时间我不记得了,不过,日高曾经来找过我,希望我告诉他有关藤尾还有那件强暴案的事。是什么时候呢?应该是三、四年前吧? 喔,对了,他说他打算写一本小说,以藤尾为模特儿。我没把他的话当真,所以现在才想起来。这么说,日高当时已经是作家??哦,早知道应该多跟他要点礼金的。 嗯,我把知道的全告诉他了。我对日高这个家伙,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嘛。 至于欺负女生的事,我跟他讲我几乎不知情。没想到,他还死缠滥打地说,就算只有一点印象也好。他八成也是以为是我跟藤尾一起去强暴人家的吧? 照片?什么照片? 我有照片?是谁告诉你的? ……唉,我是有啦。 藤尾被捕之前,给了我一张。拍得不是很清楚。我只拿那个应该没有关系吧?何况有了那个也不能干嘛。 你说我一直保留就不对了,我只是碰巧没有丢掉罢了。你自己在家里找找,肯定也会发现一、两张国中时代的照片吧? 我现在没有了。日高走后不久,我就把它丢了。 把照片给日高看吗?嗯,我有给他看啊。我这人也很念旧的,毕竟人家大老远跑来,还带了礼物。 他请我借给他,我答应了。可是,两、三天后,照片被放在信封里寄了回来。上面好像写着,他没有保存照片的习惯。后来我连信封一起丢进垃圾桶里了,就只有这样。 之后,我没再见过日高。 照片只有一张,其他的照片怎样了,我不知道。 就这样,可以了吧? 【?村平吉的话】 对不起,我是他的孙女早苗。我爷爷讲的话,一般人恐怕听不懂,所以由我来翻译。 不,没有关系。这样谈话才能尽早结束,对我们也比较好。 你问他几岁?应该是九十一吧。心脏没问题,不过腰腿毕竟不行了。不,他的头脑还很清楚,就是耳朵背了一点。 十五年前我爷爷就已经不做烟火师傅。年纪大了是个原因,不过主要是供需上的问题。自从河畔的烟火大会取消后,爷爷几乎就没有什么工作了。不过,我们家人觉得时机刚好,我爸爸并没有继承这份事业。 这是什么书?咦,《死火》……啊!这不是日高邦彦的小说吗?不,我不知道,我想我家也没有人读过。我爷爷吗?我问他看看。虽然问了也是白问。 ……他果然不知道。我爷爷这十几年来已经都不看书了,这本书有什么特别吗? 啊,是这样啊?写的是烟火师傅的故事? ……爷爷他说,没想到会有人写这么稀奇的事,因为这种工作一般人不太可能接触到。 耶?日高邦彦曾经住在那附近?嗯,没错,爷爷工作的地点就在那间神社的旁边。哦,是这样吗?他小时候曾看过爷爷工作的情形,长大后就把它写进了小说里?一直忘不了爷爷的事?这个嘛…… ……听你这么一讲,爷爷说以前好像偶尔会有附近的小孩过来玩。因为危险,爷爷总是不准他们靠近。不过,看他们那么感兴趣,只要他们答应不乱碰东西,爷爷还是会让他们进来。 你问说这样的孩子有几个是吗?请等一下。 ……他说不上来到底有几个,不过记得的只有一个。 叫什么名字呢?待我问看看。 ……爷爷说他不知道名字。嗯,并不是忘了,而是一开始就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爷爷对从前的事还记得一清二楚,我想他说的应该没错。 嗯,这个嘛……虽说他的记性很好,不过这样未免太勉强了吧?我先跟他说说看。 ……真让人惊讶,他好像还记得。他说只要把照片给他看,他就认得出来。你今天有把照片带来吗?那,我们让他认看看好了。 咦?这是什么?这不是国中纪念册吗?是,那个孩子应该就在这个班级里面。啊,不过,那孩子去找爷爷的时候应该比这还要小吧?是啊,没错。哎呀呀,这可难了。你要我跟爷爷解释?这实在太困难了。并不是这么大的孩子?我要怎么跟他讲才好呢?嗯,算了,我先跟他说说看吧。 其三 加贺恭一郎的回忆 对于野野口及日高的过去(尤其是对他们的国中时期)有所了解的人,我已全数拜访过了。当然一定还有其他的漏网之鱼,不过必要的资料已经都找到了。虽然这些资料就好像散落一地的拼图碎片,不过我却隐约可见它们拼凑完成的图形,而那正是此次事件的原貌——我如此确信着。 国中时期的暴力事件——或许可说是他俩关系的写照吧。当我朝这个方向想的时候,有很多地方不谋而合。假若省略他们晦涩的过去不谈,就无法说明此次的谋杀了。 对于校园暴力,我多少有些经验。话虽如此,但我本身没被人欺负过,也从来不曾加害人(至少没有这个念头)。我所说的经验是站在教育者的立场得来的。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担任国三毕业班的导师。 上学期后末,期末考试时,我察觉班上好像有这类情事。 有一个老师跑来告诉我:“加贺老师,您班上好像有人作弊。”他说某一题,有五个学生的卷子出现相同的答案,如果答案是正确的也就算了,偏偏他们错的地方一样。 “而且这五人的位子都集中在教室后方,我敢肯定这一定是作弊。我不介意由我来惩戒他们,不过想先让你知道一下。” 这位英文老师做事一向冷静,就连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因为学生在他的课堂违规而动怒。 我稍微想了一下,回应道:“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如果真有其事,我不认为他们会只挑英文一科。 “我无所谓,只是此风不可长。一旦他们得逞过一次,下次作弊的人数就会增加。”英文老师的忠告十分中肯。 于是我赶紧询问其他科目的老师,这五人的卷子有没有可疑的地方?当然,我自己教的社会科(地理),由我自己来调查。 结果,在国语、理化、社会这几科里,都找不到明显的迹象。并不是说完全没有相似的地方,但也不能一口咬定那就是作弊。关于这点,理化老师说了:“作弊的家伙也不是笨蛋,不至于那么明目张胆,孩子也有孩子的方法。” 可是,这个方法在数学科上成功了,数学老师断定他们绝对有作弊。 “连一、二年级程度的数学都不会的家伙,升上三年级后竟突然开窍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因此,还没考试以前,我大致就猜得出来,这一题哪些学生会解、哪些学生只能举双手投降。以山冈同学来说好了,他不可能会写最后的证明题。答案卷上他不是写了‘adef’吗?其实这应该是‘△def’才对。他对几何问题没有概念,所以才会把别人答案中的‘△’记号错看成英文字母的a了。” 不愧是研究数学的,他的意见很有说服力。 事情看来似乎不太乐观,我思考着该如何处理。关于作弊,这个学校采取的政策是,除非当场抓到、情节重大,否则不予处罚。不过,总得让那些学生知道,老师们并非全然不知情才行。也就是说,必须警告他们一下。于是,某天放学后我把他们找来。 我首先告诉他们,他们被怀疑有作弊的嫌疑,证据就是英文考卷错在相同的地方等等。 “怎么样?你们有没有做?” 没有半个人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点名一位叫做中冈的学生,又问了一次。 他摇了摇头,回说:“没有”。 我再询问其他人,不过大家都不承认。 因为没有证据,我也不好一直追究下去。不过我很清楚,他们在说谎。 他们之中有四个人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桀傲不驯的态度,只有一个人眼眶红了,他叫做前野。从之前的成绩来看,其他四个人肯定是抄他的。当然,不管是给人家看还是偷看人家的,都得接受相同的处罚,这是这所学校的规定。 那天晚上,前野的母亲打电话给我,她问说儿子看起来怪怪的,是否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 我出口告知作弊的事,结果电话那头的她惊呼一声,那心情肯定就像做噩梦一样吧。 “假设真的有作弊的话,我想前野也是提供答案的那方。不过,违规毕竟是违规,幸好这次没有找到证据,我只是稍加警告就完了。他是不是受到很大的惊吓?” 听我这么一问,母亲哽咽着说出令人意外的话:“他今天浑身是泥地回到家。虽然他一直躲在房里不肯出来,不过我看到他的脸莫名其妙地肿了起来,好像还流了血……” “他的脸……” 第二天,前野以感冒为由没来上学。接着隔一天他到学校的时候,脸上带着眼罩,脸颊上的淤肿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的。 这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前野不是那些坏蛋的朋友,他只是被迫照着其他四人的话做。他之所以被打,也是因为作弊事件败露,那些家伙把气出在他的身上。不过,这种事件是不是三天两头经常发生,还无法判断。 然后,暑假来了,时机真是不对。虽然察觉班上有恶意整人的现象,但这段时间里我什么都没做。如果要我解释,我会说是因为太忙了。虽然在放暑假,但为了思考学生升学的事,我一刻也不得闲。有一大堆必须搜集的资料,还有像山一样处理不完的工作。不过,这毕竟只是藉口。那年的夏天,前野被山冈他们勒索了至少十万日圆以上。不,更糟的是,他们之间的纠葛变得更晦暗、更复杂,而我一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些事情。 到了第二学期,前野的成绩急转直下,从班上少数有良心的学生口中,我得知校园暴力已经演变成例行公事的事实。他的头竟然还被烟蒂烫伤六处,我怎么想都想不到。 我该怎么应付才好?同校的老师里有人劝我,都三年级了,就假装没看到,静待他们毕业就好了。可是,这种事我做不出来。这是我第一次带三年级的班,我不希望在我班上就读成为学生的不幸。 首先我先找前野谈。我问他事情是怎么开始的?至今为止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害怕要是不小心说出了什么,会被整得更惨。他的害怕非比寻常,那额角流下的汗水以及指间的颤抖说明了一切。 我心想,就从建立他的自信开始吧。这时我想到剑道,我一直是剑道社的教练,曾看过很多懦弱的少年因为修习剑道而胆量益增。 话虽如此,现在才让他加入剑道社似乎太晚了,于是,我每天早上对他施以个别指导。前野虽然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依然每天准时来到道场。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当然理解菜鸟老师为何突然想敦自己剑道,而他大概也不好意思辜负我的好意吧? 他终于也对一样东西感兴趣了,那就是射飞刀。 为了培养自己的专注力,我偶尔会练习把双刀小刀掷向立着的榻榻米。有时会闭着眼睛掷,有时则是背过身掷。我担心会发生意外,所以只在没人的时候才做这样的练习。碰巧有一次让前野撞见了,他非常感兴趣。 他请我教他,我当然不可能答应,只允许他在一旁观看。他总是站得远远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掷刀。 当他问我秘诀的时候,我回答:“相信自己可以办到。” 不久之后,暴力事件的首领山冈因盲肠炎住院开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心想什么都不做,静待事件平息是消极无用的做法,我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化解前野面对山冈时的卑屈心理。 我命令前野将自己的笔记影印一份,给山冈送去。他泣然欲泣地回绝了我,可是我不答应。我不希望他到毕业都还是个孬种懦夫。 医院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或许前野不发一言地把笔记放着,就跑出了病房;又或许山冈从头到尾一直用棉被遮着脸。我心想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关系。 山冈出院后不久,我就确信这个方法奏效了。我不着痕迹地问过几个学生,没再听闻前野被人欺负的事。学生们讲的未必就是真的,不过跟以前相比,现在的前野确实开朗许多,我因此判断事情真的好转了。 这真是大错特错!我一直到最后——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才明白过来。 当时的我无比轻松。全班学生的前途都有着落,我相信问题都已解决了,并自信地想,今后也能顺顺利利地执好教鞭。 突然,一通电话找上了我,是少年队的警察打来的。他的话,仿佛一盆冷水哗地从我头顶淋下。 他说前野因伤害罪被逮捕了。 案发地点在游乐场,被害者叫山冈。 刚听到的时候,我还想对方是不是讲错了。被害者是前野,加害者是山冈才对。 不过,接着听下去,我就明白了。他说前野被逮捕的时候,衣服都破了,全身是伤,脸整个扭曲变形。 不用讲也知道是谁把他整得那么惨。中冈他们特地等到前野落单时,几个人一起围殴他。这群家伙先前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是因为在学校里有个叫做加贺的老师会罗唆。临去时 ,他们还朝前野的脸上撒了泡尿。 没有人知道前野在地上躺了多久,不过,他忍着全身伤痛爬起来后,就直奔学校的剑道场,从我的抽屉里取走了小刀。 他知道山冈他们会在哪里出没,因为他之前有好几次曾送钱过去。前野在电子游戏机台前发现了嘻笑怒骂的山冈,他毫不犹豫地从后方欺身过去,拿出刀子刺向山冈的左下腹。 店里的人报了警。直到警察赶来之前,前野就这么呆站着。 我马上赶往警局,可是没能见到前野,因为他拒绝见我。而山冈马上就被送进了医院,听说没有生命危险。 两天后,负责的警官跟我说:“前野似乎打算三叩抵三叩。至于山冈那个孩子,我问他为何要对前野施暴,他回答说因为看他不爽。我就问了,为何看他不爽,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总之就是看他不爽。” 听到这种话真教人沮丧。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前野或山冈。特别是前野,根据他母亲的转述,在这世上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我。 同一年四月,我也离开了教职,也就是说我逃跑了。 至今我依然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败笔。 加贺恭一郎的阐明(终) 身体的状况怎样?我刚刚跟主治医生谈过,听说你已经决定要动手术,这样我就放心多了。 你应该乐观一点。不,医生说手术的成功率非常高,不会有事的,是真的。 之前我就想问你,你是从什么时候发觉自己的病况的?今年冬天?今年才开始的吗? 应该不是吧?我想最晚在去年年底你就察觉自己旧疾复发了。同时,你恐怕认为自己这次是凶多吉少,所以才会连医院都没去,不是吗? 我之所以这么想,理由只有一个,因为我猜最晚从那时开始,你就已经在计划这次的事了。这次的事?我指的当然是杀害日高的事。 你好像有点惊讶?不过,我讲的可不是什么天方夜谭。嗯,我这么讲是有根据的,连证据都有了。关于这个,我待会儿会说明给你听。我想恐怕会占用不少时间,不过医生已经准许我这么做了。 首先,请你先看看这个。嗯,是一张照片。你有没有印象?就是你潜入日高家时被拍到的画面。日高邦彦在庭院装摄影机,暗中拍下这卷东西,你是这么说的。 我将那卷带子的其中某个画面,转印成这张照片。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把萤幕拿来,重头放一次给你看。不过,我想应该没此必要,只要这张照片就够了。况且对你而言,那些影像你也看腻了,是吧? 因为那些影像是你自己做的,不是吗?你自己演出又自己摄影——所谓的自导自演。会看到不想再看也是理所当然的,对吧? 没错,我说那卷带子是伪造的,那里面拍摄的内容全是假的。 嗯,我正要用这张照片证明给你看。话说回来,要证明这件事也没多大的困难。对于这张照片,我想说的只有一点。这个画面并非如角落日期所示是七年前拍的。 就让我来向你说明为何我那么肯定好了,这其实非常简单。画面中是日高家的庭院,庭院里种植了一些花木,当然这张照片里没出现什么特别的植物,日高家自豪的樱花不在里面,草皮也都枯萎了。一看就知道是冬天的景观,不过,是哪个冬天的就难以判定了。 再加上是在半夜拍的,一片昏暗下,连细部都很难看得清楚。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你才会以为这卷带子可以骗过我们吧? 不过,野野口先生,你犯了个很大的错误喔。 我不是在吓唬你,你真的出错了。 让我告诉你吧!问题出在影子。你看,樱花树的影子不是落在草皮上吗?这就是致命的失误。 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就算这七年间树有长大好了,但因为光线的影响,也不能单以影子的长短来分辨是现在的树还是以前的树,这样说确实没错。 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问题出在樱花树的影子只有一道。看来你还是不懂,就让我揭晓谜底吧。如果,这个画面真的是七年前拍的,那么树影应该有两道才对。你知道为什么吗?很简单。是的,七年前日高家的庭院里共种了两株八重樱,成双并立着。 你有话要说吗?那卷带子八成是最近才拍的吧? 你自己去拍的。 问题是你有没有机会去拍带子。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跟日高理惠确认过了。 她回答,应该没有那么困难。她说,如果是去年年底,那时日高还是单身,偶尔会和出版社的人出去喝酒,只要挑那个时候下手,就可以慢条斯理地好好拍了。 不过,这也得要有日高家的钥匙才行。因为要拍摄从庭院潜入日高工作室的画面,必须先把工作室的窗户打开。 根据理惠小姐的说法,要克服这一点应该也不是问题。怎么说呢?日高出去喝酒的时候,不会把钥匙带在身上,他总是把它藏在玄关的伞架下面。自从在外面连丢了两次钥匙后,他好像就一直这么做。如果你知道这回事的话,就不用操心门窗的问题了。你应该知道吧?理惠是这么证实的。 不过呢,野野口先生,我会发现录影带是伪造的,不是因为八重樱的影子的关系。事实上,正好相反。我是肯定带子是假的之后,才一再地重播画面,与少数的日高家旧时庭院照片做比对,进而发现了这个矛盾。那么,我为何会肯定带子是假的呢?那是因为我对其他证物起了疑心。 所谓的其他证物指的是什么?野野口先生,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吧。没错,就是那大量的原稿,我所发现的那些堆积如山的稿件,而我一直相信它们与杀害日高的动机有关。 因为此次事件,我将你逮捕,在读过你的自白书之后,我还是有很多地方搞不清楚。 当然,这一个个疑问都可以解释得通,不过,解释得通跟百分之百信服是两码子事。野野口先生,在你的自白书里,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因为这种怪怪的感觉,让我怎样都无法接受你所告白的内容是真实的。 然后,有一次,我忽然发现一个大线索。案发之后,我曾和你见过无数次面,可是我怎么就没有注意过它?真是不可思议。就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有一个这么明显的提示。 野野口先生,请你把右手伸出来。 怎么了?我要的是右手。如果不行的话,光右手的中指也可以。 那中指上的茧是握笔而产生吧?真的好大呢。 这不是很奇怪吗?我记得你一向都用打字机的。写作的时候也是,听说你教书的时候,所有的讲义也全用打字机处理。既然这样,你怎么会磨出这么大的一个茧呢? 是吗?这不是写字弄出的茧?那这是什么?不知道?你不记得了吗? 可是我怎么看都像是握笔的茧呢。你想不出来这个东西是怎么弄出来的吗? 就算如此也没有关系。重点是,在我的眼里它就是握笔的茧,于是我开始想,惯用打字机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茧?有什么东西需要你大量、亲手动笔书写的吗? 于是我想到那些写在旧笔记本及稿纸上的作品。我兴起了某种假设,让我的背脊一阵发凉。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整件事将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是的,我的推断如下:那一大堆作品不是从前写的,而是你临时加工赶出来的。 我会突然发冷也不是毫无道理的,对吧?如果真是这样,日高从那些作品窃取创意的说法也是骗人的。 难道就没有办法可以分辨真伪吗?经过多方调查,终于让我找到决定性的证据。 野野口先生,您认识?村平吉这个人吗?不认识吗?这样啊,果然…… 根据你的自白书,你和日高邦彦小的时候经常去看邻居的烟火师傅工作,并以此段记忆为基础写下了《圆火》这本小说,然后日高以你的《圆火》为草稿,进而发表了《死火》。?村平吉这个人,就是当时那位烟火师傅哟。 嗯,这个我知道,记不记得名字不是问题。恐怕我这样问日高邦彦,他也会说他忘了吧? 不过呢,?村先生倒还记得这事。他记住的不是名字,而是长相。他还记得从前那个常来玩的孩子的脸。?村先生说了,常来玩的孩子只有一个。 是,是的,他还活着。虽然已经九十高龄,必须依靠轮椅行动,不过脑筋还十分清楚。我让他看了你们国中的纪念册,他一眼就指出当时来玩的孩子是谁。 他指的是日高邦彦。至于你,他说完全不认识呢。 有了?村先生的证词,我就确信,日高剽窃你的小说根本是无稽之谈。那些写在旧大学笔记及稿纸上的作品,只不过是你从他的书里抄来的。 如此一来,你被日高以杀人未遂罪名威胁的事又该怎么说呢? 知道了吧?这样推到最后,自然会怀疑到那卷带子。能够确实证明你曾经杀人未遂的,只有那卷录影带。当时你犯案所拿的刀子,根本不能证明什么,因为上面只有你的指纹而已。 而就像我刚刚说明的,我因此发现带子是伪造的。反过来说,这代表着我现今所提的假设都是正确的。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杀人未遂案件,所以日高也不可能威胁你,恐怕连作品抄袭的事都是虚构的。 那么,你自己承认的,杀人未遂的起因是由于你和日高初美的关系,这又做何解释?你所说的外遇真的存在过吗? 到此让我们复习一下,有哪些东西暗示了你和日高初美的关系? 首先,是在你屋里找到的围裙、项链、旅行申请表。其次是后来又发现的,被认为是在富士川休息站拍的初美照片,再来是看似同一地点的风景照片。 就这么多了,也没有人可以证明你俩的关系。 证物中的旅行申请表,随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所以那根本不算证明。至于项链,你说那是打算送给初美的礼物,可是这也只是你的片面说辞。那么围裙呢?不管怎样它肯定是初美的东西。就像我先前跟你说的,初美曾穿上那件围裙拍过其他照片。 不过,你要从日高家拿走日高初美的围裙并非不可能的事。日高邦彦和理惠小姐结婚之前,曾将前妻初美的遗物做一番整理,那时你曾过去帮忙。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一件围裙,应该还蛮简单的吧。 去帮忙整理的那天,你有可能还偷走了其他东西,也就是相片。被偷走的相片恐怕得具备这些条件才行?首先它必须是初美的独照;其次,没有其他照片可以显示日高曾摄于同一场景;最后,同样一个地点,最好还有几张纯风景照可兹对照。而全部符合这些条件的,就是那张在富士川休息站拍的相片。你把初美的独照和风景照偷偷地放进口袋里。 嗯,当然,我没有证据证明是你偷的,不过,你有可能会偷。既然有这个可能,那么你所坦承的,与初美间的不伦恋情就不足采信了。 如果杀人未遂事件,还有你被日高威胁、被剽窃作品的事都不存在的话,那么以此为前提,假设你们的外遇关系亦是子虚乌有,应该也不过分吧? 没错,这样看来,初美的意外当然也只有一个解释。那个肯定是交通事故,并非自杀。既然没有动机,也就没有理由怀疑她是自杀的。 我们先整理一下,从去年秋天开始,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就让我们按照时间顺序做个回顾吧。 首先你得准备未经使用的旧大学笔记。只要到学校里找一找,那种东西应该很快就能拿到吧?接着你把日高邦彦早期发表过的作品抄写到上面,不过,你不能完全照抄,语法及人物的名字必须改过,故事的剧情也要稍微重新编排,你想尽办法让这些笔记像是那些作品的原型。就算只抄一本,恐怕也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吧?我可以想像那是非常艰辛的大工程。至于日高近期发表的作品,你则改用打字的:和大学笔记一起找到的,写在稿纸上的那些小说,才是你以前的作品吧?因为从日高的小说里,找不到与这些作品吻合的内容。 其次,关于《冰之扉》这本书,你也必须想好后续的发展才行。你不但要让警方看到构思剧情的小抄,还要亲手书写做为不在场证明用的原稿。 接着是制作录影带。这个我刚刚也讲过了,恐怕在去年年底你就拍好了吧? 然后,到了今年,你把日高初美的围裙和照片拿到手。除此之外,应该也把旅行申请表、项链等小道具给备齐了。你想说申请表是旧的是吧?那种东西搞不好学校那儿就有之前剩下的。还有,你说衣柜里摆的佩斯利花呢领带是初美送的,餐具架上的咖啡杯是两人一起去买的,这些恐怕都是你最近才准备好的吧? 接着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听说日高夫妇为了打包送去加拿大的行李,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这中间你好像曾到他家去拜访过一次。你去他家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把两件东西藏进行李里,那两件东西就是刀子和录影带。你甚至还费了点心嗯,把录影带放进挖空的书里,这样看来就真的很像是日高邦彦刻意隐藏的了。 以上的准备都做好之后,接着就只是等四月十六日那天了。没错,就是案发当天。 不、不,这次的案件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这是经过长期安排、恐怖的计划犯罪。 通常,所谓的计划犯罪,犯人最常演练的是如何避免被逮捕,要怎样做案才不会被发现,就算被发现了,要如何洗脱自己的嫌疑——犯人绞尽脑汁想的应该是这些。 不过,你此次犯罪计划的目的却完全不同。你一点也不避讳被逮捕,不、应该说,这所有的计划都是在确定被逮捕的前提下拟定的。 简单说来,野野口先生,你花这么长时间、这么多功夫要做的是动机,杀害日高邦彦的适当动机。 这真是惊人的想法。要杀人之前,先想好杀人动机,这恐怕是前所未闻的事吧?一直到现在我才敢这样讲,在此之前我是多么的烦恼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这就是我的心情写照。 说起那卷带子,如果一开始警察就有所怀疑的话,说不定就能早点认出那是伪造的。 不过,搜查小组并没有起疑,那是当然的。那卷带子是证明犯罪动机的重要证据,又有谁会想到那是身为犯人的你亲手制作的呢? 写在大学笔记及稿纸上的作品也是一样,而暗示你和初美关系的小道具更是如此。如果那些东西足以证明你没有犯罪的话,搜查小组肯定会调整目光,进而确认物品的真伪。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这些全是佐证你犯罪动机的证物。遗憾的是,现在的警察处理对被告有利的证据时会比较严谨,处理对被告不利的证据时则倾向于宽松。了不起的是你看穿了警察弱点。 而你特别厉害的地方,在于你不自己言明这个伪造的动机,而要警方东查西访才找到。如果你一开始就滔滔不绝地把动机说出来,那么,再怎么笨的警察也会觉得哪里不对劲吧。 你巧妙地引导警方走入错误的侦查方向,不,应该说是你设下的圈套。让人以为是日高作品出处的大量笔记及稿纸是你的,这是第一个陷阱。然后,第二个陷阱是围裙、项链、旅行申请表,以及日高初美的照片。现在想起,当时我们迟迟找不到初美的照片,恐怕让你很焦急。记得那时你跟我说:“请你不要在我屋里乱翻,里面有人家寄放在我这里的重要书本。”因为这个提示,我们才在《广辞苑》里找到了日高初美的照片。你引导得真是漂亮啊!想必你自己也松了口气吧? 就连第三个陷阱也多亏你的提示。案发后,你问日高理惠“日高邦彦的录影带放在哪里?”理惠回答,送到加拿大去了。结果你请她行李一送回来就马上通知你,有这回事吧? 因为这些话,我联想到日高邦彦的录影带里说不定藏着什么秘密。于是,才发现了在杀人未遂的那晚所拍的带子。更惊人的是,这卷带子还藏在日高所著的《萤火虫》里。只要读过《萤火虫》,任谁都会想到书中的描述与影带的画面相符,就连这个你也不着痕迹地引导。 说到这个,我想起事发当晚,我们相隔十年再度重逢,我向你询问日高邦彦的作品,那时你首先推荐的就是这本《萤火虫》。你连这个都事先算计好了,真教我肃然起敬。 让我们稍稍把时间倒回去一点,回顾一下那天的事。我说的那天,不用讲,当然是你杀害日高邦彦的那天。 从上述的推理,你应该也可以了解,这次的命案绝对是有计划的。不过,站在你的立场,你不希望任何人注意到这点,你一定要让它被当作是临时起意的犯罪,因为如果不是这样,伪造的动机就没用了。 为了谋杀的方法,你费尽了心机。使用刀子或毒药是不被允许的,因为这样等于是公开承认打一开始就起了杀机。那么勒毙怎么样?可是,一想到两者体力的差距,光凭自己的力量要勒死对方妤像困难了点。 于是你决定采取袭击的方法。用钝器从背后偷袭,等到对方倒下,再勒紧他的脖子,施予致命的一击。 不过,这种方法也需要凶器才成,最好能直接应用日高家现有的东西。于是,你想到了日高平常惯用的纸镇,用那个来敲击应该没问题吧?那要用什么来勒脖子呢?对了!电话线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在我的想像里,恐怕你当时也曾这么自问自答吧。 不过,这时你的心里却产生了不安。做案当天,日高家的行李应该都整理得差不多了。这样一来,有可能事先设想的凶器届时已经不在了。 电话线应该没有问题。日高还有工作要赶,写好的稿件得传送出去,因此他不会先把电话收起来。 问题出在纸镇上。对写作而言,那并非不可或缺的东西,很有可能一早就被收到箱子里去了——你连这点都考虑到了。 如果没有纸镇的话要怎么办呢?为了避免这种情形,你心想还是得自己准备凶器才行。 你准备了唐•;贝利纽的粉红香槟。如果有什么万一,你打算拿酒瓶充当凶器。 你刚到日高家的时候,并没有马上把那瓶香槟送出去。因为一旦交到对方手上,恐怕就不能拿它当作凶器使用了。 你先和日高邦彦一起进入工作室,确认那方纸镇是否还在原处。当你见到它时,肯定松了口气吧? 后来藤尾美弥子来了,你们一进一出之后,你把香槟交给了理惠。如果纸镇不在的话,我想你就不会把酒交出去,而会把它转作杀人的凶器吧。庆贺乔迁之喜的香槟顿时变成了杀人工具,这种情况依然会给人一时冲动犯案的印象。不过,站在你的立场,如果可以的话,你认为还是用日高的所有物——纸镇来杀人会比较实际吧? 你在笔记里没有提到香槟的事,是因为害怕警察会追究这方面的事吧?一开始我听说的时候,我还怀疑莫非香槟里下了毒呢。我甚至还问把它喝掉的饭店职员,那味道怎样。他回答很好喝,我才排除下毒的可能。不过仔细一想,你是绝对不会用毒的。 话说回来,你用电脑及电话制造不在场证明的那招,还真是了得。我的上司和同僚至今还搞不太懂其中的机关呢。 我有一个疑问,如果我们没有识破你的技俩的话,那你打算要怎么办?假设你既不会被怀疑,也不会被逮捕…… 你好像不想回答的样子。 算了,现在才问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在现实生活里,我们确实识破了你的计谋,也逮捕了你。 你累了吗?这故事是有点长。不过,请你再忍耐一下。拜你所赐,我也筋疲力尽呢。 问题来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以被逮捕为前提,虚构假的犯罪动机,教人怎么想都想不通。 我大胆推测之下,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某事的发生,因而使你做出杀害日高邦彦的决定。而杀人的结果就是被逮捕,你已经有所觉悟。我在想,这一切应该都跟你的癌症复发有关。也就是说,假使你真的被抓了,待在监狱的时间也不会太长。 不过,就算真被逮捕了,你也非得隐瞒真正动机不可。对你而言,那真正的动机被公诸于世,比起以杀人罪嫌被逮捕还要可怕千百倍。 关于那真正的动机,我很想听你亲口说出,怎么样?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你再守口如瓶也没有意义了。 ……是吗? 你怎么样都不肯吐实吗?那我就没办法了,就让我来说说我的推理吧。 野野口先生,你猜这是什么?嗯,是的,是光碟。不过,这可不是拿来听音乐的喔,讲切实一点,这片光碟里面存有电脑的资料。 现今电脑所用的软体大都以这个方式储存贩售,游戏、字典也常以这种形式问市。 不过,这并非市面贩售的光碟,而是日高特地委托业者制作的东西。 你是不是很好奇里面会有什么资料?事实上,这里面恐怕有你一直在寻找的的东西。 你知道了吗?没错,这里面存的是照片,它的性质类似影像光碟。 日高好像不习惯把小说用的资料照片摆在相簿里。文坛中,甚早采用电脑设备的日高似乎在好几年前,就已经作兴把资料用的照片全部压成这种光碟来保存,而最近他更使用了数码相机。 你想问我为何会注意到这张光碟是吧?我彻底调查了你和日高的过去,并发现关于一张照片的事。那张照片拍摄内容如果和我想像的一样,那么至今为止原本被忽略的事物突然都有了意义,它们全有脉络可循。 我开始找寻那张照片。不,事实上,那张照片已经被某人处理掉了。不过,在这之前,它曾到过日高手里。我心想,日高肯定会用某种形式把照片复制起来,于是,发现了这张光碟。 就让我们别再卖关子了,那张照片拍的是藤尾正哉强暴国中女生的画面。 这张光碟里所储存的画面,活生生地重现了当时的影像。 本来我还想把它列印出来,带来给你看的。不过,我临时打消了念头。这样做毫无意义,只是唤醒你的痛苦罢了。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在那张照片里看到了什么吧?就跟我之前想像的一样。没错,压住那个女生,协助藤尾正哉施暴的人就是你! 关于你的国中时代,我稍做了一番调查。很多人讲了很多事情,这其中也有谈到校园暴力的事。 有人说,野野口曾被欺负;也有人说,不,不是这样,那家伙被欺负的时间很短,后来他反而加入欺负人的行列。其实,这两种说法都是一样的,你从头到尾都被人欺负,只是欺负的形式不同罢了 野野口老师您总算肯开口了?您教书的时候也曾经历过这种事情,真可谓切身之痛啊。 我也是。校园暴力事件绝不可能销声匿迹,只要当事人都还在学校,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当老师说“已经没有这类事件”的时候,只不过是他个人的幻想。 不难想像,那起强暴案成为你心中难以治愈的伤痛。你不是因为喜欢才做那种事情的吧?你心里很清楚,只要违逆藤尾正哉,又要重新过着受尽凌辱的悲惨日子。因为害怕这点,纵使百般不愿,你还是让自己的手沾上这么肮脏的事。一想到当时加诸在你身上的罪恶感及自我厌恶,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心痛。仔细一想,你当时所承受的最大暴力,就是被迫成为那场暴行的共犯。 为了换取这段令人诅咒的纪录,就算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我心想,难不成这会构成此次的杀人动机? 可是…… 你为什么突然对这个秘密紧张起来?不管是日高取得照片书写《禁猎地》之前,或是新书发表之后,都没有迹象显示他曾跟第三人提起照片的事。这样看来,你不认为这个秘密会一直保守下去吗? 请你不要到现在还想编造日高用照片威胁你的谎话。这种临时撒的谎很快就会被揭穿。不说别的,这根本不像老谋深算的你会做出来的事。 我猜这和藤尾美弥子有关,她的出现把一切都搅乱了。 因为《禁猎地》一案,她打算和日高对簿公堂,日高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只好走这一步,于是你突然不安起来。会不会哪一天,那张讨厌的照片被当作呈堂证物给送进了法庭。 这是我自己想的,我想打从日高开始写那本小说以来,你就一直抱着不祥的预感,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地吧?而藤尾美弥子的出现让你的恐惧达到了顶点,终于下定杀人的决心——这是我的推测。 不过,光这样还无法解释所有的事情。不,事实上,以上这番推理漏掉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那就是,你和日高邦彦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因为不想让不堪的过去被公开,于是杀了握有证据的人,这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这个知道秘密的人平常就对自己亲切有加。难道你不认为就算日高和藤尾美弥子的官司陷入胶着,他也会继续替你保守秘密吗? 在你的自白书里,你极力描写你们之间充满憎恨的关系。不过,在那些谎言被戳破的现在,就必须舍弃这个前提。 我们仅就目前掌握的事实,来检视日高如何待你。得到的结论如下:虽然你们从国中之后就没再碰面,不过日高仍大方接纳在国中时期仇视他的你,恢复了两人的友谊。不只如此,他还替你介绍出版社,让你能在儿童文学界立足。而三番两次与藤尾美弥子的谈判中,他一直都没有把与《禁猎地》这本书有密切关系的你供出。 综合这些事实所呈现出的日高形象,与他少年时的故事非常吻合。例如,曾经有人告诉我:“不管对谁,他总是非常亲切。” 我想,至少日高自己是真的把你当作好朋友看待吧。这么一想,一切就通了。 不过,在做出这个结论之前,我还花了一点时间。怎么说呢?这和我先入为主认定的日高实在差太多了。事实上,在采访日高少年时代的过程中,这个观念一直牵绊着我。 于是我心想,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矛盾?是因为我读了你伪造的自白书?不是,早在更早之前,我就对日高抱持某种固定的看法。这个看法是从何而来的呢?终于我想到一件事情。 我想起你一开始写的,案发当天的纪录。 那份纪录里,我只注意与案情直接相关的部分。不过,事实上,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暗藏着一条意味深远的线索。 看你的脸色,你应该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了吧?嗯,是的,我讲的是杀猫那件事,那只猫是你杀的吧? 我找到了农药。你屋外的阳台摆了两个盆栽,里面的上验出农药的成分。你做完毒丸子之后,不知要怎么处理剩下的东西,于是就把它和那些土混在一起,是吧? 找到的农药和从猫尸上化验出的农药属于同一种。嗯,尸体还没有全部化掉,饲主把它装进箱子,埋在院子里。 邻居的猫很讨厌,你曾听日高提起这件事吧?或是你读过那篇名为《忍耐之极限》的短文?不,你们俩的感情那么好,应该是直接听他讲的吧。 你做好了毒丸子,趁日高夫妇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放到他们家的院子里,于是猫被杀死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我从刚才一直讲的,为了营造日高的形象。 因为这次事件,我对艺文界多少有些了解。我记得在做作品评论的时候,经常会用上“性格描写”这句话。当作者想让读者了解某个人物的时候,直接说明陈述远不如配上适当的动作和台词,让读者自己去建构人物的形象。这就是“性格描写”吧。 你在写那篇假笔记时就已经想到,必须打一开始就让日高的残酷形象根植在读者——也就是警方的心里,而你设想好的桥段就是猫被毒害的事件。 案发当日,你在日高家的庭院遇到猫的饲主新见太太,应该算是意外。不过,这对你而言正好。以这番偶遇作为笔记的开头,日高杀猫的事就更具真实性了。 说来惭愧,我完全被你的把戏给误导了。我逮捕了你,明明知道你最先写的笔记不可相信,却没料到连杀猫的那段也是假的,一直没有把自己对日高的印象给矫正过来。 我只能说,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我觉得这是你本次布下的所有陷阱里,最高明的一桩。 而当我发觉这个杀猫陷阱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说不定,你制造这个陷阱的目的也就是你此次犯案的目的——也就是说,你最终的目的在贬低日高的人格。这样一想,这起案件总算真相大白了。 我刚刚陈述你的犯罪动机时,说到你是为了隐瞒国中时代的可憎过去,所以才杀了日高。关于这一点,你没有否认,而我也一直认为是这样。 不过,我是这么想的,这只不过是让你决定杀人的导火线而已。 我试着想像,从你对日高起了杀意,一直到你实现计划为止,这其中的心路历程有着怎样的转折。基于上述的理由,你必须制造一个杀害日高的适当动机。然而,你必须想出一个被公布时,世人同情的目光会集中到自己身上,反倒是被害者日高受人唾弃的动机。 在此考量之下,你捏造了与日高初美的不伦关系,并进而想出被逼做影子作家的故事。如果顺利的话,你甚至能够得到日高问世作品之正牌作者的美誉。 正因为怀着这样的目的,你才会复制大量的手抄稿,弄到自己的手指都长茧,甚至不惜在寒夜里,费上那么大的功夫去拍一卷假的录影带。你得花几个月,才能做到这样周全的准备?如果光为了隐瞒过去,弄个比较容易懂的动机不就好了? 你费尽心思想出计划,就为了破坏日高辛苦构筑的一切。而杀人这件事,只是这个计划的一小部份而已。 就算被逮捕也不怕,即使赌上自己所剩无几的人生,也要贬低对方的人格。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啊? 说老实话,我实在找不出任何合乎逻辑的理由。不过,野野口先生,你也是这样吧?说不定连你自己都理不清? 我想起十年前亲身经验的某件事。你还记得吗?我们班的小孩在毕业典礼之后,用刀子刺伤了一直以来欺负他的学生。当时那个欺负人的主谋曾说了这么一句经典台词:“总之我就是看他不爽。” 野野口先生,你的心境应该也跟当时的他一样吧?在你的心里深藏着对日高的恨意,这仇恨深得连你自己都无法解释,而它正是造成这次事件的缘由。 这股恨意到底从何而起呢?我非常仔细地调查你两人的过去,然而发现没有任何理由足以让你怨恨日高。他是个非常好的少年,又是你的恩人。你和藤尾正哉曾经联手一起欺负他,他却反过来救了你。 不过,我知道这样的恩德反而招致了怨恨。因为在他面前,你不可能没有自卑感。 接着你长大成人了,你又不得不陷进嫉妒日高的泥淖里。这世上你最不想输给他的人,竟然率先一步成为作家。我试着想像你获知他夺得新人奖时的心境,不禁全身汗毛都竖立起来。 即使如此,你还是去拜访了日高,因为你打心底想要成为作家。你相信和日高保持联系将助你早日完成梦想,于是,你暂时镇封住心底隐藏的恨意。 然而,你的人生是那么的坎坷。是运气不好,还是才能不够?我不得而知。总之你不但没能成功,还得了癌症。 我相信你心里的封印是在觉悟死亡的那一刻解开的,你无法忍受就这么抱着对日高的恨意离开人世。而引燃这股恨意的是日高握有你过去秘密的事实。 以上是我所想的事实真相,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既然你沉默不语,我可以将它解释成默认吗? 好像说得太久,连我的口也干了。 啊,对了,我再补充一点。 从你和你母亲过去的言行,我感到你们好像对日高还有住在附近的人存着某种偏见。 不过,我敢说不论如何丑恶的偏见,它的产生绝对不是历史或地方的错。 青少年时期,你之所以讨厌日高,理由之一恐怕是因为你母亲不自觉流露出的那份轻蔑吧,我想这有必要澄清一下。 最后,我打从心里祝你手术成功。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够活下来。 因为法庭正等着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