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死去的家》 序幕 在一个月前,我的父亲那里传来了消息:那个曾伴我走过年幼时光的老房子拆了。想必他一定是和我母亲商量后才决定要告诉我的吧。他们几年前就搬出了那栋房子,现在正悠闲自在地在靠近海滨的别墅里度过余生,也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养老。 在信上不但写明了房屋拆除的日期,并且具体到开始拆除的大约时间。可能他们还盼着我在这一天的这一时点前再回一次那个老屋吧。 不过,我却可能要辜负他们的期望了。当然决不是因为不想和他们碰面,无论怎么说他们也是我的父母,我拒绝他们从常理上是说不通的。我只是害怕,说不定那个老屋里会存在一些超乎我想象的回忆。 老房拆除的当天,我就在家里听音乐、看书来打发时间,我不想出门,因为怕和别人碰面。 然而就算我装出看书、听音乐的样子,我满脑想着的,也都是那栋老房子的事情:我复习迎考时候待过的房间、大家围坐在暖炉前看电视的房间、背着书包猜想着今天晚饭吃什么而偷看过的厨房、壁橱、走廊、阴暗的储藏室。 脑子里浮现出那栋屋子拆毁时候的景象:墙壁被砸烂、地板被打穿、柱子也被折断。在柱子上面,或许还挂着那只一个月会慢五分钟的旧壁钟;在墙壁上,也可能还贴着那幅不知是哪一年的印有报社名字的挂历。在后走廊上,一定还留着那块直径大约三厘米的焦痕。那是我小学生的时候用凸透镜烤焦的,那时还因为这件事被爸爸骂得鼓膜差点震破。 不断重复着类似的胡思乱想,印象是差不多抹去了,还剩下一些已经泛黄的回忆碎片。 说到家,我还有另外一个永远无法忘怀的家。 和我出生的那个纯日式的房子不同,那是一栋带有异国情调的白色小屋,它静静地伫立在渺无人烟的山上。 一想到那栋屋子,我至今仍然会心有余悸。说不出的恐惧心理在胸口纠结着。一个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甚至还会把被子蒙住脑袋。 不过另外还有一种类似于怀念的情绪向我侵袭而来,似乎我还感到了它在召唤我。 然而我是绝对不会再踏上那里一步的,我清楚,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好。 我曾和一个女人一块去了趟那栋白屋,是因为寻找某样东西。只是我和她都不知道我们要找的是什么,只是一种在那儿或许会有种收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让我们开始了这段旅程。 至今我还不知道这是对是错。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 第一章 1 我房间里打来一通电话,便是这个噩梦的开端。 一听到声音,我立即就意识到了是谁打来的,因为这个声音独特、又带了些稚气。我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故意用机械性的口气问道“请问是哪一位?”本来是想拿点出息出来,不过立刻又为自己做了这种傻事而后悔。 “嗯,我是中野”她自报的不是原来的姓氏,而是现在的。估计她也想显得有志气一些吧。 “中野?”我依然装出一副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 “啊,不好意思,我是仓桥,仓桥沙也加” “啊,是你啊”我显得终于反应过来的语气,演技拙劣。“前几天真是兴会了”说完,她便缄口了,可能是由于词穷了吧。也难怪,连‘前几天兴会了’这句寒暄本身也已经是硬挤出来的了。 我不禁在电话里笑了出来,“虽说兴会,不过上次还真是没能聊上几句呢” “是啊”沙也加似乎有些肩膀乏力,“你一个劲儿地在和那些男同学说话,也不到我们这里来” “说起来你好象也一直在躲避我啊” “没这回事啊” “是吗” “千真万确” “呵”我拿起桌上的活动铅笔,咯吱咯吱的把笔芯按了出来。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几秒钟,“也无所谓了”我说,“那你今天打电话给我有什么要事呢?纯粹的心血来潮?” “谁说的啊”传来一阵沙也加的呼吸声,虽然很轻微,但可以感受到她心中的波澜。下了决心后她说道,“我有事要跟你说,你有时间吗?” 我略微有些惊讶,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见面。望着手中的铅笔芯我问道,“是关于什么的呢?” 再次深呼吸之后,“电话里说不清楚”她回答。 耳朵贴着听筒,我的脑子里想象着那件事情的内容,虽然浮现出很多三流小说的故事情节,但怎么想都觉得沙也加不会因为那种事儿打电话给我。不过我还是问了一下“你说的那件事和我们俩有没有关系呢” “和你无关呢”她立即否定,“是我自己的问题,不过我希望你能听我说一下,然后我有要事相托”然后在我回答前又抢先说道,“我也只能拜托你了” 顿时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不过我还是按捺着这种好奇心问她。“这事儿你老公知道吗?” “我老公现在不在我身边” “不在?” “他因公去美国出差了” “是这样啊”我用无名指把活动笔芯给推了回去。 “不过你不要误会”她的呼吸又有一点紊乱。“即使他在也无济于事” 我沉默了,完全摸不到头脑。不过从她的口气里可以察觉出事态的严重程度,所以我觉得需要谨慎。 “那我可得好好考虑一下”我舔舔嘴唇。“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吗?要说现在你我的关系,从某种角度上说很危险。这点请你明白” “但是……” “求你了”这话像是勉强从嘴里蹦出来的,让我似乎看到了她那副死钻牛角尖的样子。凝望远方的眼神,眼眶一定还微微泛红。 我不由吐了口气,“明天中午我有空”口气略显生硬,“谢谢”她回答。 从高二到大四的将近六年时间里,我和沙也加是所谓的恋人关系。只是不会对对方说什么肉麻的语言,也没有什么如同电视剧里的情景出现过。一晃就到了交往的了第六个年头,仅此而已。 为我俩的关系画上句点的是她。 “不好意思,我喜欢上别人了” 也没说‘我们分手吧’之类的话,她默默地低着头,不过要说就够了,我们之间作过约定:不束缚对方,不向对方撒娇、想结束关系的话直接说。所以我尽管有些不舍,但并没挽留她。 “我知道了”这是我对她唯一一句回答。从此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面。 我们重逢是在7年后的初夏,在新宿举办的同学会上。不可否认,我选择去参加,的确有着想和沙也加见上一面的因素。 在会场上,一边与长了岁数的同学们欢声笑语,一边用余光搜寻着她的身影。如我所愿,她的确也来了。她的体态已经从和我交往时候的精瘦型变成了女性所特有的曲线型。化妆水平也上了一个台阶,成功展现了一个沉着冷静的女性形象。然而,她身上时不时透出的那种少女的危险氛围,与和我交往时候仍然没变。确认了这一点后,我少许放心了一些。因为这才是沙也加的本质所在,失去了这种特质的沙也加是无法想象的。她和大家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并确保着自己的安全范围。那双警觉的眼睛,也一直在若无其事地扫视着周围动静。 我感到了她的目光正转向了我,要是这个时候我也看了她的话,说不定我们俩就借机说上话了。但我却装作没有注意到。 聚会进行到高xdx潮的时候,大家挨个儿开始自我介绍,轮到沙也加的时候,我的视线落到自己手中拿着的酒杯上。 四年前结了婚,现在是专职太太,这是沙也加的近况介绍。丈夫在贸易公司工作,几乎常年不在家——这事儿屡见不鲜,以前从不敢想象从她口中会听到如此平庸的话题。 “有孩子吗?”原班长问,也是唠唠家常。我喝了一口稀释的烈酒。 “嗯,有一个” “男孩儿?” “不,是女儿” “几岁了?” “快三岁了” “那应该是最好玩儿的时候了呢” 对于班长的话,沙也加并没有立即回答。停顿了一会儿后,用比刚才更轻的声音回答,“嗯,是啊”。此时我抬起头,看了看她,因为发现她的回答里透着什么难言之隐。不过并没有别人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又有人开始说起话来。 沙也加拿出手绢捂住额头,仿佛想遮住自己的表情。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的脸色看上去变得惨白起来。我继续盯着她望了一会儿,她似乎有所察觉也看了看我,这是我们那天第一次目光交汇。 不过只有持续了短短几秒钟,我又低下了头。 最后我和沙也加在那天里没能说上话。我回到房间后,一边解着领带一边还自责,我到底为了什么才去的?同时有种预感觉得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然而一周后的今天,她打来了这通电话。 我们约好的见面地点是在新宿的一家旅馆的咖啡厅,大约4点50分,我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入了座,而沙也加还没有到。我点了杯咖啡,再次环顾了一下并不宽敞的大厅,开始自我嘲笑起来。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到底怀着什么期望呢?将出现在这里的,已经不是那个女大学生沙也加了,她已经成为了一个贸易公司职员的太太。 我体内另一个声音反驳道:我并没有期待着什么,我只是听到了她沉重的声音,而来这里帮她忙而已。她说了,能依靠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了。 对此,原来的声音继续反驳:你这家伙听了这话之后,心情好象不错啊,不能和丈夫说的话竟然可以说给我听?成为了别人的老婆,就不能爱我了吗?我不是这么期待着的吗?——不行不行,抱这种无聊的幻想真丢脸。 我没有考虑这事儿,我只是—— 4点55分,沙也加出现了。 她看到我之后,胸口起伏了一下,走了过来。她身着薄荷绿的外套,里面配了一件白色衬衫。裙子的长度短得让人感觉她还只有20岁出头。短发也看上去和她很相称,这样拍一张照片绝对能做主妇杂志的封面。 “我还以为我会先到呢”她站在桌子前说道,皮肤看上去稍稍有些干。 “我想尽快把你的事情解决啊,别站着了,坐下来吧” 她点着头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对经过的服务生地点了一杯奶茶。我喝咖啡、她喝奶茶,和那时候如出一辙。 “你家住着附近?”她看着桌上说,还时不时地往上偷看两眼。 “不近,要换两辆车呢,不过也不算很远” “那为什么选这个地方呢?”她眼珠转了一圈,扫视了一下大厅。 “我只是想约在我们俩住处的中点,不过还是离我稍近了一点啊。你现在住在等等力吧?” 我这么一说,她瞪大了眼睛,应该对我知道她的住处而感到意外吧。其实这是她在前几天的同学会上自己说的,我当然不会忘记。她可能也是想到了这点,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我还以为我说话的时候你没在听呢” “那我说的话你没听吗?” “我听了,你好象现在混得很好啊” 沙也加说着,奶茶端来了。等她喝了一口后,我问道, “我住处的电话号码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是工藤告诉我的” “我猜就是” 那是同学会的组织者,以前就很热心,每逢节日之类的就回特别活跃。工藤以前也知道我和沙也加交往的事情,所以要是她问了我的联系方式之后,肯定会产生各种猜疑。沙也加不可能没料到这点,所以看来她一定是有什么要事找我。 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她跟前。 “你在练马工作啊”她拿着名片说。 “理科院物理系第七讲座……和那个时候一样啊” “只是那个时候头衔还是研究助理,这算是唯一的晋升了” “之后不久就变成了副教授了啊” “再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沙也加凝视了一会儿我的名片,舔了舔嘴唇,仰起头来。 “没有其他名片了?” “其他的?没有了,什么意思啊” “怎么说呢,文学家……可以这么说么,我在那次同学会上听说你好像也在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呢” “啊”我点点头,喝了一小口变凉了的咖啡,“其实也说不上是副业啦” “不是在杂志上连载了吗?” “是不知名的科学杂志啦,而且也不是每期都有,只有遇到了合适的主题,编辑部才会跟我约稿” 报社发行的月刊上有一个栏目叫“从科学家的视角来看社会现象”。其内容一般是由被人们广泛认为远离世事的科学家们对当今的时事话题,结合科学理论的畅谈。那边的总编辑本来是和我们这儿的副教授很熟,来跟他约稿的。但是那个副教授说,他不想写一些无聊的文章让大家笑话,就把这个任务推给了作为直属部下的我。第一期的标题我记得是‘关于职业棒球的选拔制度’,随后的7个月里,每一期都刊登了我的文章。 “其实,一听到上面登有你写的文章,我马上就到图书馆去找到了那本杂志,不过没能找全,我只拜读了其中的三本” “是吗,真丢脸啊,文章写得很傻吧?”我想到沙也加是文学部的部长,便这么说道。 她摇摇头,“很有意思啊,主题也很引人深思呢” “你感兴趣就再好不过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读者感想呢”我又喝了一口咖啡,视线转到了她的脸上。 “那么,你拜托我的事情是?” 沙也加深呼一口气,像是在做最终决定一般,从放在边上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只茶色信封来。她把信封往手掌上一倒,掉出来一枚黄铜色的金属棒和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她把这两样东西往我面前一放,那件金属棒模样的东西是一把黄铜钥匙,手握的部分是一个狮子头像。我展开了那张纸,那是一张用黑墨水画的地图。我抬起头看着她,“这个是?” 沙也加慢慢开口了,“这是我父亲的遗物” “你父亲去世了啊?” “已经过了一年了,因为心肌梗塞” 我握着那把黄铜钥匙,沉甸甸的。那张手绘地图上画的则看上去像是通往某处的路线。图中唯一标注了地名的,是右下角的一个车站。 名字叫“松原湖站”,回忆了一下,这好像是在长野的小诸那一带的站名。“那么,这些东西怎么了?”我又问。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一次图上画的这个地方”她说。 我吃惊得瞪大双眼看着她,“我?和你?为什么啊?” 沙也加伸手从我手里拿过黄铜钥匙,指尖触碰到了我的掌心,雪白的细长手指异常冰凉。 “我至今还对父亲生前的行踪耿耿于怀”她静静地说,“爸爸有钓鱼的爱好,休息天的时候会经常一个人出门,偶尔会发生很莫名的事情。前几天也不做准备工作,比如买鱼饵、整理鱼竿之类的,而回来的时候每次都会空手而归。不光如此,回来了之后连鱼竿也不修理,这可是他平时必做的事情呢” “你的意思是你怀疑他以钓鱼为借口而去了别的地方?” “我只能这么认为了”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嗯,大概两三个月会发生一次吧,当然我去上学或者工作的时候是不得而知的” “你关于这件事问过他没有?” “问过一次,‘爸爸,你真的是去钓鱼的吗?’,然后他回答‘当然啦,这还用说嘛。只是没钓到,你可别挖苦我哦’,尽管不是骂我,不过口气听上去也不太耐烦。我确信这是谎话,但那时候只是怀疑他会不会去找了别的女人。妈妈也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他去找自己喜欢的女人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这个推理很合理啊”我把两肘撑在桌上说。 “虽然想到去世的母亲会有点难过,但我也有些许的期盼,因为想到他以后可能会对我引见那个女人”她淡淡地笑了一下,立刻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但爸爸死了之后也没出现这样的女人,便证明我的推断是错的,最后也不知道爸爸究竟去了那里,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最近我找到了这钥匙和地图,是在我爸爸去钓鱼时候携带的背包里发现的” “噢?”我重新看了一眼地图,抬起头,和她目光交错。“你觉得你爸爸去了这个地图所标的地方?” 沙也加点点头。 “然后你想确认一下这个地方究竟会有什么,对吗?” 又是一阵点头。 我又伸手去拿咖啡杯,想到已经喝空了之后又缩了回来。 “那你一个人去不就好了嘛,我没必要跟你一块儿吧?” “那个地方我完全不认识,而且一个人去也无依无靠啊” “那就叫上别人一块儿去啊” “这种事情不能拜托别人啊,而且我也没有一起出门旅游的朋友”沙也加低着头,把两个手臂搭在椅子上伸得长长的,身体前后摇晃着。这个幼稚的动作和以前完全没变。 “我真是不明白”我说,“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啊,就是想探寻你爸爸的小秘密而已咯。没有必要着急啊,等你老公回来之后,用车载你去不就好了?你还有个女儿,那你们一家三口可以——”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因为她突然抬起头,用险恶的目光盯着我。我有点惊惶失措,问道, “怎么啦?” 沙也加眨眨眼睛,又垂下了视线。这个动作看上去是为了强忍泪水,但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这种场合哭泣。 看到她又一次低下头去,我一时缄默了,我觉得还是等她开口说话为妙。 肯定有什么隐情,因为对父亲生前的行踪抱有疑问而来找前男友帮忙,这种事情怎么想也不太可能。只是在听了这个隐情之后再怎么办,我开始踌躇了。我不断告诫自己必须谨慎再谨慎,因为我发现了自己的弱点所在:一直莫名其妙地抱有和沙也加某天会复合的期望。 沙也加微仰起头,眼睛里看不到一丝血丝。她好像在对某件事犹豫不定,一直往远处在眺望,不一会儿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慢慢收回了目光。我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她一直看着的,貌似是正走进咖啡厅的一对情侣。小个儿的女孩穿着露到大腿根部的短裙,上身是一件袖口飘荡的t恤。高个儿的男孩则穿着一件开领衬衫配着牛仔裤,两人都晒得很黑。 沙也加一直看着他们,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跟以前的你真像,从t恤里伸出两只晒得乌黑的手臂” “是啊”我学生时代是搞田径的,项目是短跑和跳远。 她立刻把脸转向了我,“高中时候的事情你现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啦” “我也记得”说着她看了看我的胸口,随即又把目光移到眼睛。“那初中的时候的事情呢?” “有的记得,当然大部分忘记了” “小学呢?” “这么早的话,几乎都忘了啊,连伙伴们的长相也想不起来了” “但也有回忆吧?比如郊游啊,运动会之类的” “运动会可是记得很清楚呢,尤其是竞走,我最后没跑第一” “真的吗?真是意外哦”她笑了笑,问道。“那之前的事情呢?” “之前?” “就是进小学之前,你有记忆吗?” “真是个难回答的问题啊”我抄起胳膊,“有一些不知所以然的记忆碎片,和附近的孩子玩耍啊,被父亲骂之类的,但这些都没法串成一整件事” “但是”沙也加说,“总算是还有些印象吧,你住在什么房子,周围的人是什么样的这种事情” “嗯,算是吧”说着我露出了笑容,“为什么问这个?” 她又显出了迷惘的表情,舔了一下嘴唇后,说,“但我什么都没有” “没有?什么东西?” “就是我刚刚说的”她吸了口气,继续说“儿时的记忆啊,我到底是住在怎样的家里,附近住着怎样的人,完全不记得了。我为了能找回这些记忆,才萌生了去这个地方的念头” 2 “虽说是孩提时候,我对小学以后的事情还是有记忆的。特别是在入学典礼上,妈妈搀着我的手,走过小学的大门,沿着围墙种着很漂亮的樱花树,花瓣飘散着,就像下雪一样……”沙也加说完,摇摇头,“但那之前的事情完全没有记忆,就像完全消失了一样”然后像是求助一般看着我。 我伸开叉着的手臂,把身子往前挪动了一下,感觉有点不太理解形势。说道,“那又怎么了呢?把以前事情都忘记的人多的是,谁都没当一回事啊” “因为他们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遗忘的啊,如果我也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会放在心上了” “你是说你和他们不同?” “嗯,其实我在小学的时候开始就被这个问题所困扰了,为什么我完全没有儿时的记忆呢?要是成人之后,进小学前的事情想不起来或许还无可厚非,但小学的时候就这样你不觉得奇怪吗?” “那……应该算吧” “因为太不可思议,所以我以前问过爸爸:为什么我完全想不起幼儿园的事情呢?而爸爸说因为那时我还太小,但我不能接受这种理由,我周围的朋友们没有一个是这样的。不知不觉地,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心情烦躁起来。想求得一个合理的解释,可就是怎么想都想不通。于是便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孤独感和恐惧感”沙也家两手捂住胸口,深呼吸了一下。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问她。 “彻头彻尾”她恶狠狠地说,“简直就是一张白纸,连你刚刚所说的那种记忆碎片都没有” “那你家里总该有相册吧?上面肯定有你小时候的照片,比如七五三节、幼儿园入学仪式什么的,看到以后你也什么想不起来吗?” “爸妈给我拍了很多照片呢,为了我特地拍的,所以家里光是我儿时的相册就有两本。但是,真正的幼年时期的照片却一张也没有。相册第一页上放的就是我小学的入学仪式时候拍的” “有这种荒唐事?!” “千真万确,有时间给你看看,就在我家里” “那你上小学之前的事情,你从父母那里也没听说过什么吗?” “嗯……”沙也加歪着脑袋,“当然是有过,像端午节元宵节之类的,给我印象很深的是我五岁那年差点走丢那件事。父母脸色都变了,到处找我,据说最后发现我在家里的储藏室里睡着了” “听你这么说,你自己是完全没有印象的咯?” “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呢”她小声叹气,“就连我父母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也并非是津津乐道的样子,只是说发生过这种事情,仅此而已” “发生过这种事情……吗”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思忖着。虽说沙也加自己完全没有儿时记忆很奇怪,但连她父母都没有留下那时候的记录这点更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管怎样的父母,从孩子出生后的三年里都会不计代价地使用相机呢。为了拍下孩子的瞬间而特地去买照相机的父母也不占少数。 “说起来你以前可是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事儿啊” “和你相识的时候,我已经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了,或者说已经放弃了或许更恰当一些吧。只是自己没有儿时回忆的意识是一直存在的。和你交往的这段时间也没有忘记过” 我不禁一声叹息,两手手指交叉,一会儿放在桌上,一会儿又拿下来。她的话已经超出了我所能想象到的范围。 “你是认为,由于某种特殊原因,你丧失了儿时的记忆,是吗?”我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看她点点头,我又继续说道“而你期待着这个地方可能就是开启你记忆之锁的钥匙?”说完我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地图。 “因为我有印象”她说。 “对什么有印象?” “对这把钥匙”她拿起黄铜钥匙,“我见过这把狮头钥匙,不过不是上了小学后,而是之前。我觉得如果从这把钥匙入手追查的话,或许我可能恢复记忆” 我又抄起手腕,倚靠咖啡店的沙发上。无意识地哼叫了一声。 “我虽然不是很理解,但这事儿真得这么重要吗?我知道关于这一点你一直很苦恼,但你现在不是已经习惯这种状态了吗?那就可以了啊,虽然我有着童年的记忆,但这不值一提啊,有或者没有对以后的人生都没有任何影响啊” 沙也加使劲儿闭上眼睛,然后又慢慢地睁开,可能在压抑着心中的焦急情绪吧。然后她说,“对于现在的我而言,这是非常必要的” “什么意思?” “我是最近才发现的,我身上缺少某种东西,在追究其原因时,最后我就想到了丧失童年记忆的事情” “你身上怎么会缺少什么呢” “缺少的哦”她似乎有点钻牛角尖,“我知道的,只有我自己才能感觉到,我是个有缺陷的人” 从她口中听到这种出乎意料的话之后,我有点不知所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着急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她晃了晃脑袋,“今天我不想在这里说” “那么你想在哪里说?” “去了这里我估计就会说了”说着,她把手放在了那张地图上。“去了这个地方,把回忆都想起来的话,我想我会什么都告诉你的,我觉得你也会理解我的。所以我才希望你跟我一起去” 我挠挠头,“你这话真让我摸不着头脑啊” “不好意思,我也觉得自己说的这些很莫名其妙,但我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了”沙也加的头仍然没有抬起来。 据我推测,她为了解决精神上的烦恼,便不放过一切可能性来找回自己失落的记忆。我还是想帮她一把,但若是不知道她苦恼的症结所在,也不便这样轻易涉入其中。 “我不太可能和你一块儿去啊”我说,“我觉得我不是恰当的人选,或许找别人去会更适合一点” “我这么恳求你都不行吗,我已经坦白到了这种程度” “但你还是有所隐瞒的,不是吗?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烦恼,我一无所知,不过或许这样也好” 她似乎欲言又止,或许已经疲于解释了,或许是觉得再多说也没用了,我无法判断。她又想伸手拿起茶杯,却发现杯子早被喝空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周围的人开始熙攘起来。我看了一眼刚才的那对情侣,他们正欢声笑语的交谈着。 “我明白了”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或许我今天不该来,你也有自己的生活了,不太可能对前女友的烦恼一一奉陪了” “你有烦恼可以随时找我谈,如果不是这种性质的话” “谢谢,但如果不是这种性质的,我估计也不会来拜托你了”沙也加说着,脸上露出了落寞的笑容。 她把地图和钥匙都放进包里后,站了起来。我伸手去拿桌上的付款单,同时她也把它抓了起来,形成了两人扯住的局面。 “我来付吧” 她摇了一下头,“是我叫你出来的” “但是……”我抓住了付款单,这时,沙也加左手手臂的内侧映入我眼帘。和她的表带平行着的,有两条紫色的伤痕。我把付款单放了下来,说不出话来。 她猛地把拿着单子的手藏到了背后,应该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我去买单了”她转身走向柜台,左手还是藏着。 我在大厅的出口等着她,她手臂上的伤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或者应该说,看到时候的那种震惊久久无法散去。 沙也加走了回来,向我点头示意,表情像一个害怕被训斥的孩子。 “多谢了”我说道,不用,她的声音我几乎听不到。 我们肩并肩从酒店的大厅正门走了出去,我本来想往地下通道走,但她却停了下来。 “我坐出租车回去” “是吗”我颔首着,但我们并没有就此分别,而是面对面站在那里,三个穿着西服的男人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 我想她走近了一步,“你不担心你丈夫知道吗?” “嗯?” “如果我们两人出远门的话,这件事情不会被你丈夫知道?” “啊……”她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如同系得很紧的绳子被解开一般。“关于这点我会很小心的,而且那个人半年以内不会回来的” “噢”我脑子里闪过各种念头,仍然犹豫不定。 沙也加抬起头看我,“你肯和我一起去了?” “这周六有空吗?” 她呼了口气,说“有的” “那你周五晚上打电话给我吧,具体的情况到时候再说” “我明白了”她眨了几下眼睛,“谢谢你” 我瞥了一眼她的左手臂。她注意到后便用右手握住,我移开了视线。 “你不坐出租回去吗,我可以送你一程的”她的声音比之前明显明快了许多。 “不,不用了” “好吧……” 我迈步走开了,而沙也加一个人留在了那里。过了酒店前的那条马路再回头看了一下,她还在盯着我看,我向她扬了扬手。 3 蓝天上飘着一朵很有立体感的云彩。‘天气好像回暖了呢’,我拉上花边窗帘,从床上起身的时候嘀咕了一句。脑袋有点重,一定是昨天晚上白兰地喝多了。我想到今天的事情后,脑子顿时清醒起来,完全没有了睡意。 睁开眼睛是早上七点,我平时从不这么早起床。身体作了简单的舒展,又慢悠悠地刷牙、洗脸,也仅仅只有过了十五分钟。早饭也不准备吃,打算八点从家里出发。 扫遍了报纸的每个角落,又看了会儿电视节目,总算快到八点了。但到了要出发的时候却发现了行李没准备齐全,最后只能匆匆忙忙出门了。 开着车从环七公路笔直南下,从高园寺的小路开出了甲州街道。然后就一直向西开着,在晴朗的星期六貌似要出远门的人很多,前前后后都是短途旅行用车。 开出环八公路几分钟后,左边看到了写有“royalhost”的招牌。把车开到了停车场里,走了进去,看到沙也加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等了不少时间了吧?”瞅见她眼前的茶杯空了,我问道。 沙也加摇摇头,“我到得太早了,本来还以为会很堵呢” 在昨天晚上电话里,我们商量下来她打车坐到这儿,之后的路由我来载她过去。 我点了咖啡和三明治,她又追加了一份冰淇淋。 “天气真帮忙啊”我从窗户里仰头看了看天空。 “是啊,不过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从晚上开始要下大雨呢” “嗯?是吗?” “是啊,我打电话去问了长野的预报” “真聪明” 那一带的天气的确很多变,我回想着,无意中转头看了看她的身边,她那只路易斯提包塞得鼓鼓的。昨天晚上说过,我们准备当天就返程,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女孩子也需要带那么多行李。但问她这事儿又显得很奇怪,所以我就没吭声。提包的旁边放着一只纸袋,里面肯定装了相册吧,昨天她说要带来给我看的。 服务生走了过来,把我们点的东西放在了桌上。我一边喝着咖啡吃着三明治,时不时地撇两眼沙也加,她正用扁平的小勺吃着冰淇淋。那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冰淇淋的样子和以前完全没有改变。 无意间又瞄了一眼她的左手腕,她带了和上次不一样的一只手表,这只的表带是皮质的,很粗。我猜想她是为了更好地遮盖住手臂上的伤痕。 吃完早餐后,我们出发了。从甲州街道继续往西,立刻就出现了标有“调布高速公路”字样的路牌。 “嘿,我带了cd,可以听吗?”进入中间机动车道,车速稳定在100码之后,沙也加客气地问。我的车上安装有cd播放器。 “好啊,什么曲子”不会又是由民的歌吧,我心里想着,问道。这是她以前经常放给我听的歌手名字。 从喇叭里传出的还是英语歌,不过风格有点不同,‘是johnmichael’沙也加说。 “你其他还听什么歌呢?” “bonjeby”她回答,我意识到她的爱好的确变了不少。不管怎么说,我们两人有那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 堵车并不严重,大约一小时后我们便来到了须玉。只是离开收费站花了我们不少时间,因为去清里的车太多了,几乎都是一男一女的组合。不过我们俩从旁人的眼光看来,应该也像一对来欢度周末的情侣吧。事实上,在学生时候我们的确在清里住过一次。我们住在连环画上出现的那种简易旅馆里,吃着并不好吃的法国料理,这些我都有印象。那香肠真是难吃。 坐在身旁的沙也加,噗哧笑了出来。当时正和其他车辆一块儿驶到国道141号公路上——俗称清里线,道路两旁种满了银杏树。 “怎么了?”我问她。 “我想起了上次我们来这里时候的事情,那次住在一个破烂旅馆里,还记得吧?” “嗯”其实我也想起来了呢,这句话我咽了下去。 “你一看到那幢楼房,你恨不得赶快逃走呢,还说讨厌这种像情侣旅馆一样的地方” “这么说来是有这么回事啊”我半边脸露着笑容。 “最后你没办法还是住了下来,第二天在清里的街道散步的时候你还吃了一惊呢,因为那边花花绿绿好长一排都是土特产商店啊” “那次真是好惨” “然后你一直催我快走快走,弄得我连礼物都没法好好买” “我光是走在那里就觉得难为情呢” “你真是啊” 我们不由得笑出了声,我思忖着该不该问她“我们顺路去一次清里?”最后还是没说出口,用力踩下了油门。 不久后,路边渐渐可以看见一些装修豪华的咖啡店,还有一些被冠以人气小屋的商店。和那时完全一样,大概今后也不打算改变这种趋势,因为连正在建造的建筑都笼罩着一股相同的气息。 再往里开了一会儿,左边出现了一条岔道。在那里转弯的话就可以通往我们曾经散步过的清里小镇,但我不加思索地直行了下去。 “你爸爸一直开车出门吗?” “是啊,他以前可是出租车司机呢” 哦,对,我想起来了,这事儿我还是高中时候听说的。 “要是这里到了冬天,轮胎链还是不可或缺的呢” “这么说起来,我爸爸经常把轮胎链塞在行李箱里,他对此的解释很草率,说是什么以防突降大雪” “说不定是来这里的常用装备” “有可能”沙也加点头。 持续了一段被绿化带包围的公路,穿过小海线铁轨后,民房开始多了起来。一群小学生模样的人在路边排成一排行走着。 穿过海口镇大约奔驰了10分钟之后,公路上出现了“松原湖入口”的标牌。上面还有一个向右的箭头指向松原湖车站,我便在那个路口右转。 松原湖的驿舍是一个外表像仓库一样的小房子,入口的上方是一块用毛笔写着“松原湖站”的木质标牌,固定木牌的钉子已经锈迹斑斑。昏暗的候车室比我学生时代租的一室户房间还要小。在一个角落的书架上,放着几本‘少年飞扬’‘少女之友’一类的杂志。 墙上贴着一张手写的时刻表,上面写着电车一个半小时有一班。可能是刚开走了一辆,候车室和站台上完全不见人影,我和沙也加穿过无人的检票口,走出了站台。单轨的轨道上洋溢着一种异国的氛围。 “那张地图给我看一下”我对沙也加说,她从手提包里拿出那张破旧的纸条。 地图上标出了从松原湖站到左上方一个黑点间的路线。为了到达那个目的地,貌似需要经过很多曲曲折折的小道。而且在这些小路上标着很多记号,比如‘三棵松’、‘石碑’等。离目的地最近的一个记号叫“狮子”,当然我不知道这记号象征着什么,不过这地方和那把狮头钥匙有关是肯定错不了的。 “看来只能亲自去一次了” 本来自言自语的一句话,沙也加却回答我“是啊” 我们从车站再次回到公路上,往清里回走了一段路后,根据那张地图的指示,在那个十字路口处右转。从这里开始上坡路开始增多了起来。 不久后便到了‘蝗虫温泉’和‘松原湖’的交叉路口,我拐向了松原湖一边。 开了一段路后,在我们右手边出现了一个小湖泊,尽管到处都是免费停车场和宾馆,但就算是周末也看不到很热闹的景象。 再往里,发现民宅变得越来越少,很快眼前出现了一片森林。在森林的入口处并排竖着三棵松树,这里便是‘三棵松’了,我不假思索地开了进去。 地图上指示,这个森林里有一个‘石碑’,好像是从一根窄道进去的,但我们一时却没有找到。几分钟后,前方延伸着急转的弯路,开到尽头赫然出现了翻修一新的道路。而且在路旁等距离地会出现一条岔道,我尝试着开进其中一条,便隐约能看见在茂密丛林的深处有几栋具有西洋风格的圆木小屋,好像这一带是个别墅区。道路交叉口的路牌上标示着这附近的树林已经被整齐地分割成了网格状,并且每一条路都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我不知道这边竟然还有别墅区呢”沙也加说,“这地图上的黑点会不会也是位于某处的别墅呢?” “有可能,先不说这个,‘石碑’在哪儿呢?” “我觉得应该就在这里附近,这样的话还不如写上路名呢,总比这种难找的标记一目了然” “说的也是,我们倒回去吧” 我们穿过森林,又回到来时的路上,从车上看到很多别墅,但几乎每一栋都是空房。 离开别墅区,我们又驶回了森林,“哎?”沙也加叫了一声。我放慢车速,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路旁竖着一块高约一米的四方形石头,几乎被被杂草掩埋。虽然看上去像是天然的,其实也依稀能看出一点石碑的影子,而它的旁边就是一条小道,但由于太细,感觉上一般好奇心不强的人不太会驻足,路铺的也是坑坑洼洼。 “好像就是这里呢”我说,“我们进去吧” 行驶在满是土坑的路上,轮胎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而这种只是适量倒点水泥的路不一会儿也嘎然而止。而就在路断的地方,建着一幢类似于公司仓库一样的楼房,破烂不堪。 我又向前开了一程,道路两旁茂密的杂草划过车身。 不一会儿功夫,出现了一条丁字路口,和地图上画的一样。我停下车,看了看周围,应该能够找到最后的那个标志。 最后在右边发现一块很小的路标,上面没有写字,而是用白色的油漆画了什么。尽管有些褪色看不太清楚,但那应该是一个狮子的侧身像。我一语不发地转动了方向盘,沙也加也无言以对。 往里大约十米的地方,刚才那幢建筑物出现在了左边,那是一栋灰色的房子。由于周围布满了灌木丛和杂草,从远处只能看到二楼以上的部分。 我把车停在了房子跟前,路在这里就断了。引擎熄火后,透过挡风玻璃我开始审视起这幢房子来。 4 虽然看上去是灰色,但整栋房子原来的颜色应该是白色。在大大的尖形屋顶上有两个三角形的小窗,而中间伸出一根四方的烟囱。 建筑物的周围没有栅栏,而是用砖块堆出了一扇简陋的大门。一根水泥走道连接着大门和门廊。 我们下了车走近了小屋,一楼的窗户全部安上了封闭的百叶窗。 在小屋的左边,靠里一点是一个纵深的门廊。门廊和墙壁颜色一样是灰色,门的左边突出一米左右的距离。我看了看门的四周,并没有找到名牌。 “看不出有人住的样子呢”沙也加走到我身边,说道,“果然这是一幢别墅啊” “好像是” 因为找不到门铃,我用右拳敲了三下门,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后,在我手触摸到得地方清晰的留下了痕迹。 不出所料,完全没有动静。我和沙也加对望了一眼,耸耸肩。 “用那把钥匙试试吧”我提议。 “好的”沙也加也同意,从包里拿出了那把黄铜钥匙,递给了我。 把手在门的左侧,锁孔在靠下方的位置,我手握钥匙凑近了锁孔,想要往里插的时候,手却停了下来。 “不对,不匹配”我说。 “什么不匹配” “锁孔和钥匙,这把钥匙不对”我比对了一下,钥匙比锁孔大太多了,“果然不是这里的钥匙” “怎么可能……”沙也加抬起头,一脸困惑的表情,“我们都到这儿了,钥匙却不匹配?难道地图、钥匙和这里都没关系吗?” “不,不可能没有关系” 我离开了正门,开始绕着房子走起来。房子背面的树木几乎贴到了墙壁,还伸出无数根枝条仿佛要把屋顶罩住。 和大门正相对的另外一侧,我发现有一块和门差不多大小的金属板嵌在墙上,一边还装着铰链,应该是能打开的。 “是储藏室?”沙也加在一边说。 “有可能,但怎么打开呢” 乍眼一看,门上并没有把手一类的东西,而在本该装把手的地方,钉着一块大小可以用手掌抱住的黄铜片,而且这块铜片和刚才的告示牌一样,刻着一个狮身侧面相。 “这是什么呀”沙也加先于我伸出了手。摩擦表面的时候,它稍稍往旁边移动了一点。啊,她小声叫了一下。 我替她用力滑开了铜板,可能有一段时间没有人碰,感觉很费劲,不过咯吱一声后,铜板滑开了。里面又出现了一个锁孔,我们再次对视了一眼。 压抑着心中的喜悦,我把狮头钥匙插了进去,和锁孔完全一致,试着慢慢往右转动,虽然没发出声音,但手臂还是感觉到有东西被打开了。 本来想拔出钥匙,没想到没拔出来,门却嘎吱一声打开了。 里面出现了一个通往地下的楼梯,楼梯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是地下室?”我嘀咕了一声。 沙也加反向转动了钥匙后拔了出来,然后一直盯着看,说: “我爸爸为什么拿的不是正门钥匙而是地下室的呢?” “我们待会儿就可以弄清楚了” 听我这么一说,她胸口微微起伏着,说道,“也是” “那我们进去吧” “就这么擅自闯入?” 我做了个鬼脸,“谁敢不答应呢?” 也是哦,她小幅点头。 “进去吧” “等会儿”沙也加拉着我的右臂,低着头紧闭双眼,好像是在调整呼吸。“不好意思,我有点怕” “要不要我一个人先进去打探一下情况?” “不用了”她摇摇头,“我也一块儿去,这是我的问题,要寻求答案也得我亲自来” “是啊”我说。 从车上拿来了手电筒,踏进了通往地下室的阶梯。仿佛冷空气都沉淀在了底下,脚上顿感一阵冰凉,空气里还夹杂着尘土和发霉的味道。 下了一层楼之后,出现一块半塌面积的地方,旁边有一扇铁门,上面是一只l型的把手。我用手电照着旋开把手,同时推了一下,门往里应声而开。 最下层是一间环绕着水泥墙的房间,面积大约有几坪(注1)。天花板上吊着蜘蛛网,墙壁也是霉得发黑。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很多木材和砖块,大概是造这幢房子时候剩下的。 一边还放着两只容量20升的灯油罐,我试着提了一下,一只是空的,另外一只还剩了一点。 本想把灯打开,但在墙壁上没找到开关。这也难怪,天花板上根本没装灯泡,甚至连插口都没有。 “这家主人来这里的时候肯定也带着手电筒吧?”我说道,沙也加只是歪着脑袋。 里面还有一个更小的房间,上面有一扇铝制拉门。打开后,里面是往上的楼梯。好像从房内可以走这个楼梯通往地下室。貌似很久没人用的样子,每一格阶梯都积了很厚一层灰。 “有人在吗?”我对着上面喊,楼梯上的空间传来了回声,但没人应答。“果然没人,我们上去吧” 看到楼梯上铺着地毯,看样子上面需要脱鞋,我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穿鞋走了上去。 “不脱鞋也没关系?”沙也加有点担心地问。 “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就脱吧,不过袜子会脏的哦” 她有些犹豫,最后她放下运动鞋,跟着我走了上来。 上来的地方是一条走道,走到底后在手边有一扇木制门,墙上还有几扇铝制窗户。可能是外侧的百叶窗把灯光挡住了吧。这条楼梯一直通到了二楼。 我打开窗,把外侧的百叶窗也向外推开。虽然阳光没有直射进来,但屋内也亮了许多。墙纸的主基调是深绿色,连细微的花纹也可以看清楚。窗户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圆形镜框,里面放着一幅水果素描。 缓缓打开走廊尽头的那扇木门,眼前又出现了耷拉下的蜘蛛网,我着实吓了一跳。立刻闪身退了回来,又定睛看了看里面,在阴暗狭小的房间中间,放着一只白色的洋式坐便器。 我回头对沙也加苦笑了一下,“一上来就找到了厕所啊” “每户人家都有啊”她的表情也温和起来。 “的确是” 手边是一个洗脸池,我尝试转动了一下水龙头,却没有流出来一滴水。 “这个厕所好像没法用了呢”我说着,沙也加也露出害羞的神情。 关上厕所的门,我的手又伸向另外一个门把手,转动后推了一下,门嘎吱一下开了。我脸颊感到一阵空气的轻微晃动,可能一个长时间封闭的密室被打开后都会有这种感觉。 这次来到的是大厅。玄关在右边,正对着我们的是一扇玻璃门。左侧墙壁跟前有一个四脚台,上面放着一只两边都安了手柄的紫砂壶。如果从玄关的视角来看,大厅的左右各有一扇门,正面是一个紫砂壶。 “我们把玄关的门打开吧,以后进出起来就方便了” “好的” 沙也加跨过一块灰尘积得已经看不清原来花纹的门垫,在脱鞋处走了下去。我打开放在玄关旁边的一只鞋箱,朝里张望了一下。里面放着两双运动鞋,一双黑皮鞋,还有一双茶色的女式皮鞋,而鞋箱外一双鞋也没有。这么大的房子里,只有四双鞋的确是有些奇怪,当然如果是有人住的话。 “你能过来一下吗?”沙也加叫我。 “怎么了,锁打不开吗?” “不是,锁倒是打开了”她哗啦哗啦地转着钥匙,“打开之后门推不开” “嗯?怎么回事?”我用手电照了一下。不由得叫出了声“这是什么呀”,只见门的四角都被很粗的螺钉固定,所以完全无法打开。 “为什么要搞成这样?” “不明白啊”我手叉着腰,望着极其坚固的螺丝钉。“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就清楚了,这个房子现在唯一的入口就是我们刚才进来的那个地下室,所以你爸爸的那把狮型钥匙才会是那扇门的” “干吗要弄得这么麻烦……” “估计是不想让人随便进来吧,但我觉得这么一封住的话,房主自己用起来也不太方便呢” 我抱着胳膊,似乎无法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无可奈何地把视线转移到了鞋箱上方挂着的一幅画框上,上面描绘着一个港口,有几只游艇停靠在岸边。一下子,脑海里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但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种莫名的不协调感由何而生。 “我们去房间看看吧”沙也加说,我便停止了思考。 “好的,去看看” 我依然穿着鞋走进大厅,推开那扇玻璃门。 里面看上去是一间卧室,天花板很高,因为这房间和上一层是连通的。中间是沙发和桌子,靠墙放着一架钢琴,角落里有一个砖块砌成的壁炉,恐怕是和房顶竖起的那根烟囱连着的。 靠近门的墙上安有三个开关,我全部按了一下,却没有一盏灯亮起。单单电闸切断也就算了,自来水一停就麻烦了。 我用手电筒照着脚下,慢慢走近房内。地上铺着看看似很暖和的长毛地毯,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好暗,有点可怕啊”沙也加抓着我的手臂说。 “把窗打开吧” 这里可能朝南,有两扇很大的窗户。打开之后再放开百叶窗,阳光倒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刺眼,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天空开始阴沉了下来。这时我想起沙也加曾说过晚上要下雨的话来。 不过此时卧室明亮到不再需要手电筒了。我再次环顾了一下屋内,桌子、钢琴无一例外的布满着尘埃。钢琴上还放着一只穿着嫣红色衣服的法国人偶,那是个长发的女孩,正瞪着大眼睛朝着我们看。头发和肩膀已经由于积灰有点泛白了。 从门口一直到我们所站立的地方,散布着我们两人的脚印,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的了。也就是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踏进过这里一步。 窗户顶上挂着一只圆形的时钟,停在了11点10分的位置上。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现在是下午一点零五分。 沙也加走到钢琴旁边,开始察看上面放着的乐谱,那些乐谱也变了颜色。 “是拜尔的曲子呢”她自言自语,我知道,这是面向初学者的教材。 “也就是说,这个房子里正有人在学钢琴呢,哦不对,应该说是‘曾经有’吧” 沙也加带点阴沉的表情翻阅着乐谱,出人意料的是,除了边缘稍许有些泛黄,其余的地方都像刚买的一样白。 “这房子真是不可思议啊”我说,“尽管感觉有一段时间没人住了,但又不像是别墅的样子” 沙也加没有应答,目不转睛地盯着乐谱看。 “上面有些什么吗?”我问她。 她还是不说话,不一会儿好像有点头痛似的蹙起双眉,按着太阳穴。 我放弃了跟她搭话,看到她这副表情开始心里犯嘀咕,难不成刚到这里就对她的记忆有成效了? 然而没过多久,她便放下了手,看得出她已经精疲力竭。 “沙也加……” “对不起”她头也不抬地向我道歉,“我好像觉得想起了什么,但似乎是错觉呢。让你空欢喜一场了” “还不能确定是不是错觉呢”我说,“你没必要着急,时间还多的是呢” “是啊,但在这种幽灵城堡一样地方能有什么东西呢,即使有,我们发现得了吗?当然我知道你都已经陪我到这儿来了,我不能说泄气的话” “我意识到了,用一般的办法是行不通的”我用手指着她的脑袋,接着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要撬开的,是已经尘封了二十多年的锁啊” 然后沙也加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头,无力地笑了笑,“希望还没有生锈” 我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钢琴,和人偶对上眼的一刹那,哆嗦了一下。 5 我打开了旁边的一扇门,穿过一条一米长的短廊后,是一间餐厅。中间放着一张供四人坐的餐桌,桌上的小盆栽里有一株赏叶植物,当然是人造的。 靠近墙壁是一个l字形的厨房,水槽上放着两套咖啡杯碟。那情形看上去给我一种时间停滞了的感觉。 水槽边上是一只旧式的双门冰箱,再过去是一个食具架。里面放着若干个大小各异的碟子、玻璃杯、茶杯、茶碗等。我打开抽屉看了看,里面有几把刀叉,放着微弱的光。 餐桌边放着一个杂志架,上面放有一本杂志。我拿起来翻了翻,发现上面都是蒸汽机的照片。瞅了一眼发行年月,差不多是20年前的东西。 “这书真旧啊,这里怎么会有那么旧的书呢”对于我的质疑,沙也加似乎也弄不明白。 看了一下杂志的最后一页,上面用铅笔写着“500日元”,这么一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原来是旧书摊买的,看来是对蒸汽机感兴趣的人”我把杂志放回架子上,说道。 “但有点奇怪啊” “怎么” “这种自己喜欢的书,会放在餐厅的杂志架上吗?” 我语塞了几秒后,简单回答了句,“这是个人自由吧?” 沙也加也没想出反驳之词。 厨房的对面有一扇隔门,打开后里面是一间六塌(注2)的日式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张小床。墙上挂着滚轴水墨画,看不出是不是有价值的收藏品。在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小矮桌。 在榻榻米上穿着鞋走路的确是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在纸门前脱了鞋。地上又冷又湿,不过幸亏没有霉斑。 我首先打开了窗户,因为是一楼,所以不需要用手电。 矮桌上铺着一层台布,上面摆放着一只金属的烟灰缸和一只不锈钢的烟盒。我打开烟盒一看,里面还有十支烟,牌子叫做“峰”。 “现在这个牌子的烟还生产吗?”我边说边拿出了一支闻了闻味道,烟香几乎都已经跑光了。 “喂,你能来一下吗?”餐厅里传来的沙也加的声音。 “怎么了?”我走出房间,穿上鞋。 “看看这个”她指着的,是刚才走进卧室的那扇门上方。那里挂着一支八角形的壁钟,但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这个怎么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她说,“指针也指在11点10分上,和卧室的钟一样” “这么说起来……”我打开门,又看了一眼卧室的时钟,沙也加说得没错。“你觉得是怎么回事?两个钟都停止在同一个时间,一般不会发生这种事吧?” “虽然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但连分钟数字也一样在概率上来说只有720分之1呢”,也就是12*60所算得的。“我看应该还是有人故意设的” “你的意思是11点10分代表着什么吗?” “应该是,当然有人在这里住着的时候,这两只钟肯定还是走的” 我看了一下这两只壁钟都是用电池的那种,这里的主人在最后离开的那一刻应该把电池取出来了吧。然后把时钟的指针拨成了11点10分—— 想到这一系列的动作,我心情开始不安起来。由于不知道意思,所以冷静不下来。 “总之我们先去二楼看看吧”我提议,沙也加点头,但表情仍然无法释然。 从卧室穿过门厅,我俩回到了刚才的楼梯。在楼梯的边上发现了配电器,我满怀着期望地推上了电闸,可惜完全没有电流恢复的动静。 “真糟糕”我叹了口气,“看来主人已经遗弃了这栋房子” “已经不想再住下去了吗” “看上去正是如此,连自来水也停了” 开着手电走上了楼梯,到最上层后,左边是一扇门,右边则是一条细长的走道,这里就像海底一般寂静。 我先打开左边的那扇门,本以为里面一片漆黑,没想到一道光线射了出来。迎面就是一扇窗户,这样一来就可以俯视到卧室的全貌了。刚刚那只圆形的挂钟,再斜下方的位置。 房间的面积大约有四五塌,窗户下放着一张书桌,左右分别是床和书橱。床上是一条蓝绿方格的被单,我轻轻吸了口气,鼻孔间嗅到一股被尘封了多年的霉味儿。 “好像是孩子的房间啊”我从床的大小上作出推断。 “是啊,而且是男孩儿”沙也加说。 “男孩儿?为什么” “你看那边”她指着书桌旁的书包,“黑色的书包肯定是男孩儿用的吧” “嗯,的确”我同意的点点头,“不过要是有书包的话,这里就不是别墅,而是常住之处了阿” “而突然就迁移到了别处?” “到现在这个份上,只能这么认为了” 在这个房间里还有很多东西表明住在这儿的是一个男孩儿。床下散落着棒球专用手套,书桌上还放着软塑料的怪兽玩具。手套虽然布满了一层灰,但几乎看不出使用过的痕迹。 书橱里收藏着很多关于蒸汽机的杂志,在餐厅的报架上的那些杂志很可能也属于这个房间居住者。除了这些杂志之外,最引人注意的还是排成一排的百科辞典,我数了数竟然有24本之多。其他还有二十几本儿童名著,都是精装的。另外还有10本左右小学六年级学生用的学习参考书,几本图鉴、照片集一类的书,漫画书一本都没有。 “住在这间房间的人,截止到他离开的那一刻应该是小学六年级吧。就他的书架来看,让我觉得他应该是个优等生” “好像就是个优等生噢”沙也加看了看书桌上,说道。上面摊放着书本和笔记本,有一本笔记本上还整齐地放着削过的铅笔和橡皮,旁边是一个塑料的笔盒。 “给人感觉正在学习啊” “也就是说……他学习学到一半,走出了这间房间,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我不知道,看情况似乎是这样” 我想起了在厨房的那些还没收拾起来的咖啡杯,也同样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个家里的时间停止了一样。 “总觉得有点恐怖”沙也加摸着手臂,“这里的人搬到其他地方去也就算了,还都什么事情都做到一半……” “说不定因为什么紧迫的事情而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比如连夜脱逃什么的” “连夜逃走的话,不会连书包教科书这种东西都不拿吧?接下来讲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上学了,至少这段时间里还是需要自学的嘛,父母肯定会让孩子带上的。我有个朋友在信贷公司工作,她有一个孩子,我听她这么说过”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感觉有点蹊跷” 把书桌前的椅子挪开后,打开了中间的抽屉,里面放了一个不知是圆规还是规尺的文具。另外两个抽屉里分别是一本新笔记本和蜡笔一类的绘画用品。 沙也加拿起摊在桌子上的教科书,那是一本数学书,封面画了一些个几何图形。 “啊”她看到封底后发出了一声惊讶的叫声,然后拿到我的面前,上面写着这本书的印刷年月。 看了之后我明白了她惊讶的理由,那是23年前的日期。 一段时间里,我们俩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不可能”我说,“要是这个家在这23年里没人住的话,应该会更荒凉一点。现在这个样子顶多只有两三年没住人” “但这个房间的主人在23年前消失了踪影这点是事实啊” “我觉得不能光凭教科书的日期来妄下判断”我哗啦哗啦翻着教科书,又拿起了一旁的笔记本。 翻开的一页上用铅笔写着:“假设全部是鹿的话,脚的个数应该是4*26=104只,现在鞋的总数只有84只,少了104-84=20只,所以有20/2=10只猴子”,也就是所谓的“鸡兔同笼问题”,只是现在这个问题改成了鹿和猴子。 往前翻了之后,发现每一页问题都回答得相当准确,虽然字算不上漂亮,但很公正,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拼写错误。这一点也能说明,这个房间里住着的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儿童。 最后看了看封面,不禁一惊。 “数学六年级一班御厨佑介”——上面醒目的写着。 我看了一眼沙也加,她的眼睛也直盯盯看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我问她。 “mi-ku-ri-ya-yu-u-su-ke”她一个一个字读着,闭上了双眼,看上去好像在拼命地回想着什么。 “听说过——” “不好意思,能不能安静一下”她立即打断了我的话语,我闭上了嘴。 就这样过去了两三分钟,她深深地吐了口气,晃动着脑袋。 “不行啊,还是想不起来” “那你觉得是听到过的名字吗?” “嗯,但可能是错觉,和其他类似的名字搞混了”她紧蹙双眉,指尖按压着太阳穴。 “你从你爸爸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吗?” “有可能,但是……我不记得了”她挠乱了头发。 “好了,你别想了”我拍拍她的肩,“总之现在我们查明了这家人名叫御厨,到别的房间去看看吧” “好吧” 把笔记和教科书恢复原样,我们很快离开了房间。 我们继续往走廊深处走去,看到尽头处有一扇门,就开了进去。里面也弥漫着一股霉味。虽然窗户紧闭,但并非漆黑一片,因为这里和一楼不一样,窗外没有安装百叶窗,只是拉着窗帘。我们用手电筒照了照,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套西服。看上去就像一个人站在那里一样,我心里咯噔一下。旁边的沙也加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尖叫了一声。 把手电转向别处后,看到了一只摇椅,接下来是紧靠着墙壁的两张并排的床,在窗户边上还放着一只天文望远镜。墙上的污迹组成了很多怪模怪样的形状,感觉上全都是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慢慢腐烂之后形成的。家庭原有的那种温馨,早就已经消失殆尽。 “这里应该是父母的房间吧”沙也加在我身后说。 “也就是三口之家呢”说着我拉开了窗帘,把窗户打开。外面吹入一阵湿冷的空气,尘土被吹得飞扬起来。 沙也加走近了摇椅,从上面拿起了什么东西。看上去像一块破抹布,其实却不然。虽然现在呈现的只是略带点蓝的土灰色,不过本来很可能是很光鲜的宝蓝色。“这是织的围巾?” “不是,是毛衣”沙也加说着,展示给我看了一下。“你看,这里连成了一个环吧,这就是脖子的部分” “真小啊” “因为是孩子穿的啊,肯定是织给儿子的” “给佑介的毛衣吗” “可能吧”沙也加把它小心叠好放回到摇椅上。“佑介的妈妈也是毛衣织到一半消失了吗” “看样子是啊” 沙也加好像碰到了一点,椅子开始摇晃起来。进这个房子还是第一次看到会动的东西呢。 我再次环视了一下屋内,里面有一个书架,里面只有放了几本书。比起儿子,父母好像不太爱读书的样子呢,我一边想着,一边凑近看了一眼书名,略感有些意外。除了六法全书外,还摆放着几本民法、刑法一类的专业书。他爸爸的职业是法官吗?但这么一来书又好像太少了。 “真是完全不明白”我说,“确实有谁居住过的迹象,但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啊,怎么说呢,虽然说不好,的确有某种不太协调的地方”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沙也加走到墙边的一个小书桌旁,上面用书立放着几本专业书籍。但她感兴趣的不是这些,打开了最上面的抽屉后,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 “里面有什么?”我问她。 “眼镜”她把一副银框眼镜朝我晃了晃,看到镜片后,她的表情似乎有些惊讶。 “好像是老光眼镜啊” “嗯?” 我走到她旁边,从她手上接过那副眼镜,的确是两块凸透镜片,远视虽有可能,但说不定佑介的父母很晚才生下了他。 “其他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我指着抽屉问。 “其他的……”沙也加把手伸了进去,拿出一只带着链子的圆形金属物,我立刻就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竟然还有怀表,真少见” “还有个盖子,嗯,怎么打开呢,哦,这样”沙也加用拇指按了一下旁边的搭扣,盖子立刻打开了,这么一弹后扬起一阵灰,她转头避了一下,而看到标盘之后,她便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也一眨不眨. “怎么了?”我问。 她把表盘慢慢地转向我,在标有希腊数字的白色表盘上,如同手工制作的时针、分针和秒针停止着。 所指着的时刻是11点10分。 6 在咖啡店里,因为眼前有松树挡着,所以没办法饱览整个松原湖的全景。在松树的缝隙间,时不时地会出现鸭形的脚踏船。对于周末来说,这里的客人似乎少了一点,究竟因为现在是淡季的缘故呢、还是受今天恶劣天气的影响,或者说这儿的情况本来就是这样,我无从知晓。而从咖啡店柜台里女老板的样子看来,今天似乎没有特别空闲。店的大小约能容纳10人左右,除了我们之外,另外还有一对情侣和一家三口。 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我们走出那栋房子,就在找寻着可以坐下吃些东西的小店时,不知不觉确来到了松原湖畔。 “话说……嗯”吃完了一份咖喱猪排,我喝着餐后咖啡,说道。“那幢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里住着御厨佑介一家,有一天他们突然全部消失了,现在知道的就这些了吧”沙也加说,眼前还剩了三分之一的虾仁焗饭和喝了一半的奶茶。 “不对,推断出的内容还有哦,首先是你爸爸有那户人家的地下室钥匙,接下来就是,对于那个家而言11点10分似乎有着什么特别的意义” “佑介的妈妈很擅长织毛衣,他爸爸是老光眼,而且搞法律方面的工作,这种也算?” “是的是的”我点着头,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也有可能擅长织毛衣的是爸爸,妈妈是搞法律的人” 沙也加耸耸肩膀,叹了口气,“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明白啊。我爸以前时常去的应该就是这个房子,但他到底在哪里干什么呢……” “看上去也不是当别墅来住” 中年的女老板从吧台里走了出来,撤走我面前的餐具,顺便往两人的水杯里加了点水。尽管衬衫配牛仔的打扮很休闲,但她的眼镜却是三角形的,让人不禁联想起严厉的母亲。 “您是住在这边的人吗?”我若有所思地问女老板,她一边擦拭着吧台,回答“我吗?我是住这儿的” 我问她是否听说过关于那户人家的事,然而她却连有这么一家人都想不起来。 “是在别墅区那一带的吗”女老板问。 “不是,比别墅区离这儿更近,就是左拐后的那条小路的尽头处” “那个地方有人家吗?”她歪着头走到了吧台的对面,打开后门,朝着里面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里面好像有人。 不一会儿,走出了一个剃着板寸头的男人,穿着白色罩衣,看上去好像是厨师。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咖啡店里会有厨师。 “你是说那个有烟囱的白房子吗?”男人问我们。 “是的”我点点头,“你知道些什么吗?” “也谈不上知道啦,我只是听说那里有这么一栋房子而已” “住在那里的人叫什么呢?” “不,这个我完全不知道”男人摇着头,“我和几个伙伴之间还讨论过呢,大家都纳闷那是一户什么样的人家。虽然建在那里有好些年了,但好像从来没人住啊。据说很久前那里是有人住的,但后来全家人都病死了,不知哪里来的有钱人为了应对税收政策就建了别墅,这幢房子就这么搁在那里了,反正有着各种各样的传闻,但没有一个定论”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嗯,我想想”男人抱起了胳膊,“至少不是在最近的十年里造起来的,应该是更早的事情了,会不会有二十年了呢,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您刚刚说好像完全看不出有人住是吧” “是啊,所以看上去阴森森的,其实本来这一带这种房子也不少见,像倒闭的公司的疗养院一类的,不久前也有。但那边不光是房子,连游泳池和网球场都破旧地放了好些年了” 男人对女老板笑了笑,又转向我们,“嗯,你们和这家人家有什么关系吗?”开始反问我。 “不,没什么关系,我们想在那里进行地质调查,要是知道了户主的话,我本来还想联系一下他” “地质调查?” “我是大学里搞研究的”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给他看了我的头衔,上面写着‘理科部物理学科’,不过男人也没有起疑心。 “哎?学者还真是辛苦啊。不过要是这样我觉得您可以随便进行调查,那里绝对是没有人的” “是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嗯,没关系没关系”男人猛点了几下头。 似乎之后也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了,我喝完咖啡之后,从钱包里拿出现金,站了起来。就在这时,那个男人‘啊’叫了一声,像是回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曾听说有人在那儿看到过一个人” “啊?什么时候?” “大概已经过了四五年了吧,当时和我一家寿司店那个送外卖的走错了路,到那里面去了。据说那时他看到有一个人站在屋前” “是个怎样的人呢?” “好像记得他说是个年纪挺大的男人” “男人啊……不过你说在房子跟前,那就不是户主啦?” “应该不是,但他在那里扫地” “扫地?” “嗯,手上拿着扫帚” 这时,沙也加突然从旁边插进了一句,“我们现在能见一下那个送外卖的人吗?” 可能是由于她的口气过于顶真,那个男人不由得吃了一惊。 “不,因为他那时打的是零工,所以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样啊……”沙也加看看我,我很明白她脑子里此刻想着什么。 我向女老板和板寸男道了谢,付了钱。 “我觉得那应该是我爸爸”从咖啡店回到车上,沙也加对我说。 “多半是,那么谜团又解开一个” “什么谜团” “就是那户人家里出乎意料地整洁啊。尽管满是灰尘,但如果户主真的23年前就离开了那里的话,那样子至少比现在要破旧上十倍” “也就是说,我爸爸为了去打扫房间而经常去那边咯?” “可能还有其他目的,打扫房间应该只是顺便的吧” 沙也加眨巴了几下眼睛,“爸爸和那户人家会有什么关系呢?” “肯定是有着什么特别的意义”我说,“正因为如此,他打扫了之后也没有改变过屋内的摆设,书桌上的笔记本,织到一半的毛衣,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那一家人离开时候的原样” “要是有爸爸和那一家子有关联的线索就好了……” “去看看你带来的相册吧,说不定上面某张照片上会拍到那户人家呢”说着,我启动了引擎。 回到灰色的小楼,和之前一样还是要从地下室进去。在那时看到的灯油罐边上,我们找到了一只装有火柴和蜡烛的盒子,我们带上之后走上了楼梯。 虽然没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天气却阴沉了下来,窗户全部敞开着屋内也并不明亮。我想,我们必须在点蜡烛之前离开这个鬼地方才好。 把从车上拿来的塑料垫铺在卧室的沙发上,我们坐了下来。虽然坐着不怎么舒服,但总比直接坐在尘埃上好些。用纸巾轻轻擦去桌上的灰尘,把相册放在了上面。 相册一共两本,第一本的封面上是一个动物画,第二本上则画着一个小女孩。翻开第一页后发现正如沙也加上次所说,是从她小学的入学仪式开始的。沙也加身穿白色衬衫和深蓝色的短裙,背着一个红色书包,似乎阳光有些耀眼,她向着镜头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搀着她手的是沙也加的母亲,那是一个穿着套装的瘦个儿女人,让人不禁联想起古时候的良家妇女。似乎那个时候身体就已经不太好,参加女儿入学仪式时候的表情上也看不出一丝笑意。只有看似美容院做的发型还透着一丝欢快。 “我是一个不会笑的孩子呢”沙也加说。 “不会笑?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你看,我每一张照片都没有笑容” 我又往后翻了几页,都是年幼的沙也加在公园或游乐园拍的,相对于她脸,眼睛算是很大的,在同龄的孩子里极为突出。 然而就像她本人所说,她没有一张是笑脸,每张照片上的沙也加都不安地瞪大着眼睛,仿佛一个人被遗弃在了陌生的地方一般。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我说。 “是吗……” “你一次都没跟我说过你童年的事情啊”我放下相册,抬起头说道,“尽管我们都交往了六年之久了,以至于我以前对你丧失儿时记忆这件事全然不知呢” “因为我们没谈论到这个话题啊,你自己也没跟我说过孩提时候的事情吧?所以我对你的童年也是一无所知啊” “我觉得不说过去的事情是我们俩的约定俗成呢” “未来的事情也一样”沙也加说,口气略微有些冷淡。 就因为如此你才选择了其他男人吗,这话差点从口中迸出来。你投身了一个对将来有着详细规划的男人了吗?当然,这些话我都咽回了肚子里。 我的思绪又回到相册上,会不会拍到了这幢房子的某处呢,我不断地翻看着。沙也加也拿起另一本查看起来。 然而没有一张照片拍到过这个屋子,连接近于这一带的地形都没找到。“果然要找到你爸爸和这户人家的关系就只能追溯到你上小学之前呢” “还有我和这家人的关系” “是的” 我们决定把相册再从头看一遍,从第三页开始出现了沙也加爸爸的身影。穿着短袖的开襟衬衫,头戴司机专用帽,是他标志性的形象。还有一张他们父女俩并排站在大门前的照片,拍照的应该是母亲吧,这个大门我有点印象,那是她在荻窪的老家。以前和她约会时经常送她回去。和那个时候看到的样子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要说有什么不同,只是这张照片上的房子显得更新一点。 不对,我否定了自己,另外还有一点不同。 “没有松树啊?” “嗯?” “就是那棵很大的松树啊,种在门前的。我记得很清楚” 沙也加看了看那张照片,立刻点起头来。 “种上那棵树是在我上小学之后不久吧,我想后面的照片上应该会有” 翻了几页后,原来如此啊,在似乎是冬天拍的一张照片上,我看到了那棵松树。也就是说,树是夏天或者秋天种上去的。 “出于怎样的心情变化才种上了这棵树呢” “不知道啊” “你们一家人应该很早就开始就住在荻窪了吧?” 我问她,但沙也加歪着脑袋沉默不语,“不对吗?”我又问。 “好象不是这样的”她回答得好像没什么自信。 “是搬过来的?” “我是这么听说的,以前貌似是住在横滨的” “什么时候搬家的呢?” “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依稀记得他们说在我婴儿的时候” “但说不定——”我用食指敲了敲相册,“是你上学前不久才搬过来的。这样的话,迁入新居后想到要种一棵树就不奇怪了” 沙也加显出出乎意料的表情,“我还从没这么想过……” “迁居过的话,应该在居民卡上有记录的吧?” “我记得上面的确是写了,但没仔细看过。也没什么兴趣去看” “莫非在你原先的住处会发生过什么也说不定” “使我记忆丧失的事情?” “是的” 沙也加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那表情如同夹杂着不快和担忧。 “住在横滨的哪里知道吗?” “听说是在绿区,但也不一定” “你听你爸爸说过住在那里的事情吗?” “没有”沙也加说着一声叹息,“我像傻瓜吧,活到现在却什么也不知道” “你没必要放在心上啊,我家的事情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呢。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连我爷爷奶奶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我也不知道啊,连见都没见过” “我奶奶在我上初中的时候还活着呢,但就算这样也没必要知道她的名字,只要叫一声‘奶奶’,她就会答应了么” 虽然是很无趣的笑话,但沙也加露出一丝微笑。 “话说回来,你没有亲戚吗?” “好像没有,我婚礼上想和亲戚一块儿照相也办不到呢。朋友倒是来了一大堆” “噢”我目光又落到了相册上,想到沙也加新娘的样子,略感一阵郁闷。她好像察觉到了这点,知趣地闭上了嘴。我抬起头,尽量保持着愉悦的表情,“婚礼在教堂办的吗?” “嗯” “但如果没有亲戚的话,你丈夫的父母不会感到很奇怪吗?” “那倒没有,我丈夫的家人还因为我没父母而欣慰呢,要是有闹哄哄的亲戚,规矩礼节不一样什么的,两家人有的闹了。现在就没这种担心了” “这倒也是”的确这也是常有的事,我点着头又伸手拿来了第二本相册。这本上的第一张照片是新年的照片,沙也加穿着有点紧的和服站在神社的牌坊前。而在她旁边的,是至今为止没看到过一个人。那是一个70多岁的老婆婆,穿着有光泽的灰色和服。 “这一位是?”我指着照片问。 “噢,这个老奶奶啊”沙也加的表情一看到这张照片便笑开了花。“她以前一直来我家串门的,听说很久前对我爸爸很照顾呢” “现在呢?” “已经去世了,应该是……”她作出思考状,“应该是我上初中一年级的事情吧,我记得参加了她的葬礼” “这个人的名字你知道么?” 沙也加摇摇头,“与其说不记得,好像从来没听说过。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只要叫一声奶奶——就足够了” “奶奶……吗”这个老婆婆在每张照片上穿的和服都很上档次,漂亮的银发经常盘得很整齐。不像是住在附近的,倒像从很远的地方特地赶过来的。 “这位奶奶住在什么地方的呢?” “不知道啊……” “你不是去了葬礼吗?在哪里举办的呢?” “那次是爸爸开车送我去的,我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她声音听上去很消沉,“对不起” “你没必要道歉嘛”我苦笑了一下,翻着相册说道。最后一张照片上,穿着水手服的沙也加在大门前毕恭毕敬地站着,大概是进初中的时候吧。“你很适合水手服啊”我说了句俏皮话后,合上了相册。 “难不成……”沙也加开口了,“这栋房子是那个奶奶住的?我爸爸会经常来打扫,应该是很熟悉的人才对。我也想不到还会有别人了” “嗯”我首肯着,“很合理的推断” “我们怎么来确定呢?” “我们到二楼去看看吧”我站了起来。 我们先来到二楼的大房间,如果沙也加的推理正确的话,那个老婆婆就应该是佑介的母亲,坐在摇椅上织毛衣的也是她。按23年前佑介为小学六年级来推算,这应该是一对年龄差距很大的母子,不过这一点也可以从刚才沙也加发现的老花眼镜得到印证。 沙也加再次翻找起那个放有老花眼镜和怀表的书桌来,书桌上还放着钢笔和放大镜一类的东西。 我则靠近了墙上挂着的西服,它已经被尘埃染得发白,还有大量蛀虫咬过的痕迹,不过依稀可以看出,它原来是具有光泽的深棕色。上衣的口袋下方还刺着楷体的“御厨”两个字。 接下来我打开了小衣柜,里面有两件和外面那套一样适合中年妇女穿的老式西服,还有一件朴素的连衣裙挂在衣架上。我察看了一下西服的里层,并没发现“御厨”一类的文字。 衣柜的下面还有两个抽屉,我打开看了看,里面放着一本圣经。我翻了一下,里面还夹着两张小纸条,好像是入场券。虽然上面印着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但我辨认出了‘动物园’几个字。而且一张是成人票,另一张是儿童票,应该是父母带着孩子去了动物园。 查完衣柜,我又打开了壁橱,这是一个不足半塌面积的小储物箱。相对于整个房间大小,这里的藏物空间小得可怜。 壁橱里放有几个小纸盒和纸袋,我一个一个检查过来发现都是空的。 我正搬着盒子和袋子,突然看到里面好像还有东西,是一个绿色的小金属箱。我伸出两手准备把它提起来,但这个箱子的重量却超乎了我的想象。 把身边的这些盒子袋子全部移开之后,可以看出那个小金属箱是一个保险柜,那些空盒子一定是为了起到遮盖的作用。我叫沙也加来看,她问“能打开么?” 我拉了一下门,纹丝不动。 “锁住了”虽然是一个简单的拨号盘锁,但看起来并不容易打开。 “只有硬拆了。不知道我车上放的那些工具管不管用” “需要密码一类的东西?” “嗯,是的,你爸爸跟你说过这类东西吗?” “没有啊” “我猜就是”我叹了口气,一边在考虑着打开保险柜的方法。 沙也加则摸着挂在墙上的西服上衣,自言自语地说,“这衣服真旧啊”不一会儿,“啊”小声叫道。 我回头,“怎么了?” “里面有东西哎”她把手伸进了衣服内袋,拿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只黑色的钱包。里面拿出了几张钞票,递给了我。其中两张是印有圣德太子的一万元,三张印有伊藤博文的一千元。 “这是以前的纸钞啊” “换成现在的头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十二、三年前吧” “也就是说这个钱包在那之前就不用了咯?” “是啊” “啊,还有什么东西”沙也加又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大小只有名片的一半。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后,把它递给了我。 上面是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儿,手里玩着砂,瞪着大大的眼睛朝这边看着,给人一种很聪明的感觉。 “这是佑介吗?”沙也加小声嘀咕。 “好像是,你认识这孩子吗?” “不认识,但是”她又拿起照片显出思考的样子,“我总觉得在哪里看到过” “说不定你们不是小时候遇到的,而是在长大之后相识。你认识的男人里有没有和这个男孩很像的人?” 被我这么一说,她对着照片凝望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想不起来哎……” “是吗……对了,那个钱包里有硬币吗?” “硬币?好像没有,怎么了?” “硬币上刻有制造年份呢,说不定能以此推断出他们在这里住着的年份”说着,我伸手去摸衣柜里的西服口袋,里面也没有钱包和零钱。 突然想到了什么,拿起西服的裤子和自己的身材比对了一下,穿这衣服的人好像比我要矮小很多,腰围倒是很标准。 “硬币说不定佑介的房间里有噢”沙也加说。 “说的也对,好吧,我们这里就查到这,去对面房间找找” 我俩走出房间,直奔着少年的房间而去。 “我们别翻得太乱,把时间停止在这个状态肯定有着什么特殊意义”走进房间后,我提醒她。 “嗯,我知道了”她点头。 我们又一次查看了少年的书桌和书架上,我以为应该能找到储蓄罐一类的东西,结果却没发现。 “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可能把手头所有的现金都带走了吧” “那西服口袋里的钱包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忘了带吧” “是这样吗……”沙也加用手指撸着书架上的书本,“全家人就只带了钱而消失了踪影?连很珍贵的蒸汽车杂志也没拿” “说不定只带了自己最喜欢的,而这些是挑剩下的” 但她仍然一脸疑惑,她抽出一本儿童文学,书名是“乞丐王子”。 “出版日期是23年前呢”她看了一眼书最后一页,说道。“和那本教科书一样” “那其它的书呢?”又抽了几本看了看,果然也是同样的出版日期,杂志也都是那之前的东西,好像再没有新于23年前的了。 “这么一来事情不就清楚了?23年前,这户人家就已经不在了” “但一楼的餐厅里放着的杂志出版日期是20年前的啊,而且还是旧书摊淘来的。也就是说,那些杂志是之后有人放上去的?” “但是……”沙也加咬着大拇指。 我一边把取出的书放回书架,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如果真像沙也加所说,御厨一家人在23年前就消失了踪影的话,那放在餐厅的那本杂志就是其他人拿进来的了,这个人只可能是沙也加的爸爸了。但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在放回最后一本书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一本没有印书名的白色小书上。因为放在最里面,所以之前一直都没有注意到。 拿出来看了一下,感到这貌似不是一本普通的书,连封面上也什么都没写,我奇怪地翻开之后,不由得叫了一声。 第一页的第一行是这么写的: “五月五日晴天我从今天开始写日记了” 笔迹非常稚嫩,和那本数学笔记上的一模一样。 第二章 1 “日记本是爸爸给我买的,他说,这样可以记词,还有很多作用。我会努力的。今天是儿童节,在院子里升了鲤鱼旗。晚上妈妈做了很多好吃的,真是开心的一天” 以上是御厨佑介第一篇日记的内容,从字面上很难推断出他的确切年龄。但感觉上应该比数学笔记本上的六年级要小一些。 我继续看了下去。 “五月六日晴天今天参加了学校的歌咏比赛,我唱了一首大草原。体育课的时候藤本在跳箱的时候差点受伤,真危险。爸爸给我买了一本书。” “五月七日阴天老师今天请假了。所以我们一天都没有学习,我很开心。但是把这事儿跟家里一说,我爸爸却训斥我,这时候更应该好好学习。吃晚饭的时候我肚子有点痛,所以吃了药。” “五月八日阴天今天老师来上课了。据说是得了感冒。” 到这里每一天都认真的写着,但是可能很快厌烦了或者是不能写了,五月八日之后出现了三天的空白,一下子就跳到了五月十二日。 “五月十二日阴天转晴今天很热,大家也都叫着热死了热死了。大扫除完用水洗手的时候顺便把脚也洗了一下,真舒服。大家说想到海边去,我很喜欢游泳。回到家里,妈妈给我买了一件短袖的衣服。” “五月十六日晴天山田君把塑料模型带到了学校里。我怎么也装不好” 接着,下一个日期跳到了六月一日,好像偷懒了半个月。他本人对这件事似乎也很自责,又写了以下的文章。 “六月一日阴天从今天开始,我一定会好好地写日记的。爸爸说,不用写很多,哪怕光写一个日期也好,还说不用每天都写,要是不方便星期六的晚上一定要写。这样也不怎么麻烦,我就决定这么做” 就像他承诺的一样,之后至少每星期会写上一篇,星期六也会写点东西。不过经常也会出现只写了一个天气的情况。 “上面会不会写到这个房子里的事情呢”沙也加在旁边也同时在看着这本日记。 “我也这么想,所以正在看呢”我又往后翻了一页,“但总觉得这户人家就是父母和佑介组成的三口之家,没有其他人出现呢” 到了八月份出现一个新人物。 “八月二日晴转阵雨我正在玩水枪的时候,大婶给我们带来了西瓜,大婶挑西瓜的本领可是最棒的。和妈妈他们三个人分着吃了。大婶说孩子还一个人在家里睡着,所以匆匆忙忙回去了。牵牛花的藤没有伸长,所以没法写生长日记。” 这个“大婶”是住在附近的吗? “对‘大婶’这个称呼你记起来什么吗?”我问沙也加。 她默默摇了摇头。 我又往后翻了几页,尽管不是很频繁,但“大婶”这个称呼在日记中又出现过几次。对于仅仅住在附近的人而言,好像串门的次数也多了一点,而且她好像还帮忙作着家务。不久又看到以下这篇文章。 “十月五日晴天大婶把女儿也带来了。就像玩具一样小,据说现在还寄放在托儿所里。好象等她长大点能进小学之后,大婶就可以像之前那样来我们家了。因为大婶做的饭特别好吃,所以我盼望着这一天能快点来到” 从文章来看,这个女人应该是以前御厨家的保姆,不过生了孩子之后就暂时辞去了工作。从她一趟趟造访来看,她的家应该离这儿不远。 因为佑介的日记一周就写一两次,所以相对于页码,时间过得更快,不一会儿的工夫这一年接近了年底,到了圣诞节。 “十二月二十四日晴转阴今天很冷,结业式的时候也哆哆嗦嗦抖个不停。因为第二学期的成绩进步了一点,所以妈妈表扬了我。今年又收到了圣诞礼物,是赛车模型。去年是蒸汽车模型。爸爸抱怨怎么总是送些玩具,送点书会更好,还在电话里发火了。到晚上下了些小雪。” “收到礼物是怎么回事啊,会是谁送来的礼物呢?” “肯定是认识的人啊,亲戚什么的” “对亲戚会在电话里发火吗?还抱怨不要总是送些玩具” “嗯……”沙也加又把这篇重新读了一遍,“那你说是谁送来的啊?” “我不知道呢,所以想问问你的”我拉来一把椅子,掸去上面的灰尘坐了下来,觉得有点低。“送给他儿子礼物还会抱怨的,至少应该是很熟的人,兄弟、父母什么的” “父母是很有可能的”沙也加小声同意。“我们家人也经常向父母提出抗议,让他们别太娇惯女儿了” “哎?这种事情啊”我不由得凝视起她的脸,“在普通家庭经常发生的哎”带点奚落她的口吻。 可能玩笑开过头了,沙也加的眼睛立刻变得忧郁起来。我连忙想要向她解释,我不是故意要冷嘲热讽的。不料却让她抢了先,“我们不是普通家庭”声音有点嘶哑,但语气很坚决。 我意外地望着她,她看了看我,用更小的声音说,“对不起,我希望你不要胡乱想象” 我少许沉默后,为了解开这突如其来的尴尬氛围,又开始哗啦哗啦翻起日记本来。 “看上去把这本日记全看完要花好大的工夫呢” “我们先看看最后一天的日期吧”她又恢复之前的语调。 “好主意”我把日记本翻到了最后几页,然而那几页都是空白一片。莫非这本日记还没有写完,佑介就已经离开这个家了吗? 倒数十几页的地方开始写东西了,最后一天的日期是二月十日,建国纪念日的前一天。 本想从头浏览下来的,不过读到一半,又从头开始看了起来,表情不自觉地开始僵硬。 “怎么了?”沙也加问,“上面写了什么呀” “我不知道,但看上去不对劲”我回答。 “不对劲?” “嗯,你看看”我把日记本递给她。 “二月十日晴天尽管肚子很痛,但还是去了学校。我不想呆在家里,本来想找老师谈一谈,但觉得大人还是靠不住的。老师肯定会相信那个混蛋说的话,谁都不会相信我说的。之后又会遭到那个混蛋的报复。 从学校回来后,那混蛋还躺在沙发上,趁他不注意我马上就回到了自己房间。发现“妙美”在我床上,和前几天一样,哇哇地哭着。肯定又被那个混蛋欺负了”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那个混蛋死了就好了” 等沙也加抬起头,我说道,“新人物登场了吧?” “这里的‘那个混蛋’” “虽然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人物,但当时的确是住在这里。因为佑介知道那个人躺在沙发上,也没特别怀疑什么” “会是亲戚么” “有可能吧,不过读到这里,我感觉佑介好像完全不欢迎这个人” “言下之意他好像受到了什么非人的待遇呢,弄得要和老师商量的地步了呢” “肯定有什么很深的过节吧,而且这里又出来一个‘妙美’,应该是只猫吧” “猫,妙美……”沙也加皱着眉,视线朝着斜下方。 “怎么了?” “嗯……好像这个名字在哪里听到过” “那只猫你也知道?” “有可能,但说那是一只猫的话,总感觉有点格格不入”她苦笑着,“从刚刚开始我就一直在说这种话,却什么东西都想不出来” “别着急,要事情进展顺利的话,还必须从一开始想起。仔细读完这本日记说不定就能获得某些提示” “有道理”她把日记翻到前面一页,日期是二月三日。 “二月三日阴天今天是立春,以前每到这天总要撒豆驱邪,但现在已经不撒了。那个混蛋今天又喝得烂醉。凶恶至极” “我真是搞不懂”我说,“这人到底是谁啊,而且父母也没再提到过了” “果然还得按顺序从前面开始读起啊”,沙也加小声叹息,“不过似乎要花很长时间呢,这差不多相当于一本单行本的厚度了吧” “我们把这本日记带回去吧,可以回东京之后再慢慢看” 我之所以会这么建议,是因为不想在这里久呆,最晚也想在天黑之前赶回去。 这个念头似乎沙也加也察觉到了,她说“那也好,我们再看看有没有其他能成为线索的东西” “我们再查找一下其他房间吧,能够带走的东西统统带回去” “好的”沙也加同意。 正当我们要走出房间的时候,远处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紧随着的,是轰隆轰隆的声音。 “不妙”我说,“你说的没错,要变天了” “好像要下大雨了” 她还没说完,开始传来了啪嗒啪嗒雨落地的声音,不一会儿,这声音的间隔越来越短,最后变成了哗啦哗啦的雨声。 “快走,等天暗下来的话再走就有点危险了” 我们走下楼梯,以防万一又再次环顾了一下屋内,其间发现了几处很奇怪的地方。 比如这户人家竟然没有一个电视机,二十三年前彩色电视应该已经相当普及了,当然没有也不奇怪。只是感觉在这么大的房子里总该放上一台。 不光是电视机,其他的家用电器也实在是少得可怜。洗衣机和吸尘器什么的也没有,甚至连电话都没有一个。 当我提出这个疑问时,沙也加对此的回答是“全家人在逃离的时候都拿走了吧,或者可能全都变卖掉了” “要这样的话还有更值钱的东西不是吗,像钢琴什么的” “钢琴可能没人要啊,而家用电器谁都想要呢” “是这样吗?我倒是感觉这个家里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东西,比如电视机,以前有的话,该放哪里呢?” “应该就是这间房间吧”她站在卧室的沙发旁说道。 “那放在这个房间的哪儿呢?” “嗯……”她环顾了一下屋内,然后面向着壁炉陷入了沉默。 “没放置的地方吧?”我说,“如果这个房间里放过电视机的话,这块空间应该空出来才对,但这里却没这样的地方” “也是……”沙也加站在那儿,抱着胳膊。 “嗯,其实家用电器少这个问题可能也没那么严重,说不定是这家的房主的一贯风格。我觉得更为蹊跷的是,这里竟然没有一幅挂历。每户家庭应该都会在墙上贴上一张的吧?” “你这么一说的确是很奇怪” “包括所有的时钟都停在了同一时刻在内,总有一种这个房子里的时间被歪曲了的感觉。当然是有人故意干的,但他这么做的目的何在呢?” 沙也加考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完全没有头绪”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目光再次落到手握着的日记本上。我们一定是看漏了什么重要细节,错不了的。 雨声越来越响,我望着窗外,大雨猛烈地打到玻璃上,留下了无数条银线。 “这雨越下越大了”我说,“我们早点撤吧” 远处倏地闪了一下,沙也加抽动了一下肩膀,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没关系,离我们很远呢”我笑言道。 此时沙也加微微低着头,反复眨着眼睛,然后用手捂住额头,开始东张西望,眼神也变得呆滞起来。 “怎么了?”我问。 她慢慢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前面说“钢琴下面……” “钢琴下面?”我看着她指向的地方,那里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下面怎么了?” “在下面……躲着” “躲着?谁啊?” 她没有立刻回答,摇晃地走向了钢琴,在那里蹲了下来,做出从钢琴下面偷看房间里的动作。 “怎么了,钢琴下面有什么呀?”我重复了问题。 沙也加仍然蹲着,抬头看着我。 “在下面躲着呢” “我就是问你谁躲在那里啊”声音有点急躁。 她舔舔嘴唇,喉头动了一下像是咽口水,“是我……” “你?”我有点不明白,仔细看着她的脸。“什么时候?”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我再次问着,大吃一惊。终于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回忆起来了吗?曾经躲在这个钢琴底下?” 沙也加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用手指摩擦着钢琴脚,擦去了上面灰尘,画成一条黑线。 “那天也是雷雨交加呢”她小声说。 2 我扶她坐到了沙发上,我则在她旁边坐下。雨还在不停地下,不过若能因此让沙也加唤回记忆的话,下得也值了。 沙也加把两肘搁在腿上,双手合十。她已经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一语不发地沉思着。我也准备在她开口前不说一句话。 过了十几分钟,沙也加终于开口了。 “雷声很可怕,所以我就躲到了钢琴底下,我还隐约记得,当时因为很担心这里会陷下去而直发抖呢” “你确定是这个房间吗?” “虽然不能断言”她又扫视了一下房内,“应该是这个房间,我从钢琴底下往上望着,似乎有些印象” 我点点头,总算是向前迈了一步。 不但是沙也加的父亲,连她自己也和这户人家有着联系,或许就是这种联系导致了她那段记忆的丧失。 “那时候你一个人吗?还是和谁在一起?” 沙也加紧闭双眼,嘴唇微微颤动着,这是她想起了什么时候的习惯动作。 “应该还有一个人”她说,“我记得是两人一块儿躲着,在钢琴下面” “钢琴下面的话,应该就是小孩儿咯?” “肯定不是大人,但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就记不得了” “是男孩儿吧,也就是御厨佑介” “可能”她也没什么自信。 “其他想起什么没有?”尽管知道着急没用,我还是试着问了一下。 沙也加深呼口气,“好像要想起来可又想不起来,很不舒服的感觉” “或许一下子想起不太可能,不过能想起这个就是一个收获,接下去再看看这个,还会再得到些线索。说不定里面还会提到你呢”我挥了挥日记本。 她似乎因为自己的记忆不能顺利恢复而略显焦躁不安,双眉颦蹙着。 “我和这户人家到底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是不是住在附近的啊” “但我们以前是住在横滨啊……” “这只是资料上的记载啊,说不定实际上你是住这儿附近的。而你和佑介从小就认识了,经常会到这里来玩也有可能啊” “从小就认识……”沙也加好像在琢磨这话的意思,咬着拇指指甲,盘着腿。不一会儿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直起了身子转向我,“我和佑介从小就相识,还经常到他家玩这种事情,我觉得不太可能发生” “为什么?” “我们年龄差得太多了,23年前他是小学六年级了吧?那时候我才六岁,还没上小学呢” “差这点根本算不了什么啊” “对孩子而言可就差多了啊,高中的一年级和两年级不也千差万别么” 嗯,也有道理,我点点头。又翻了几页日记,啪嗒一下合上了。不知不觉周围暗了下来,已经看不清这么小的字了。 “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回去吧”我说。 “好的”她无可奈何地点头。 把房子的窗户都恢复原状后,我们又从地下室里通到了外面。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在我们飞奔到车上的这区区几秒钟里,衣服已经被淋了个透。 “这雨真厉害啊,我们来时的天气只是一个假象呢”我用手绢擦着脸,说道,然而沙也加却没有回答。她整透过车窗望着那栋房子,由于下雨的缘故,视线有些模糊。 “我看到过”她说。 “嗯?” “我看到过,就是这样,远眺的那栋屋子,在很遥远的过去”她把头转向我,“肯定不会错,我来过这里” 我瞥了一眼房子之后,视线又回到她身上。“你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我记得有人牵着我的手” “是谁呢?你父母?” “或许是”说着,她捂住自己额头,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发出一声苦笑,“不好意思,你快把车开走吧” “真的没关系?” “嗯,在这里再呆下去也想不出什么” 我顺她的意思转动了车钥匙。 没铺完整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而且视野也狭窄起来。我打开车灯,小心翼翼地开着车。 来到松原湖的加油站前时,“能稍微停一会儿吗?”沙也加说,我理由也没问就踩下了刹车。多半她是要去洗手间吧,因为那幢房子的厕所已经不能用了。 我准备顺便加点而汽油。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带着意外的表情走了出来,他一定觉得今天不会再有生意了。 沙也加果然是去了洗手间,然后又去打了个电话。从她说话的侧脸上感到了一丝僵硬。 “让你久等了”她回到车上说。 “我看到你去打电话了呢” “嗯,打给婆家的,因为女儿寄放在那里” “婆家很近吗?” “也不是” “不过今天你出门的时候,你似乎一会儿就寄放过去了” 随即沙也加露出一副难以言状的笑容,而这种笑容不一会儿就变了形,我不禁吸了口气。 “不是这样”她说,“是一直寄放在那里的” “一直寄放在那里?” 沙也加紧闭双唇,从发梢上滴落一颗水珠。 “是……被领走的” “为什么啊” “因为我做母亲……不够格” “不够格?” “我没有抚养孩子的资格,我,是一个有缺陷的人,做母亲不够格……”眼里泛着的泪花落了下来。 3 加油站的对面是一个松原湖的免费停车场,我把车开了进去,熄了引擎。雨水还在激烈的冲刷着挡风玻璃。调频收音机里正播放着kenny.g的歌曲——goinghome。我把音量调小了一点,等着沙也加说话。 歌曲结束后,她开口了,“女儿的名字叫美晴,美丽的美,放晴的晴” “美晴啊”我用手在空气里写着,“这名字真好听” “是我丈夫起的,我们很久前就约定好如果生女儿的话就取名为美晴” “也有很多男人会拘泥这种小事的”我嘴角微微上扬,“你女儿很可爱吧?” “我也有很多时候会这么想”沙也加说。 “很多时候?” “我却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会想,要是我没生这种孩子就好了”她用充血的眼睛望着我。 我两只手放在方向盘上,“母亲在抚养孩子时,碰到棘手的事情之后多多少少会有点这种想法的,这个时候的母亲都太劳累了” 我本以为她会反驳我的话,她坦率地承认道:“劳累的确是事实呢”,我点点头。 “美晴肯定也经常会大小便失禁,大声吵闹什么的吧?” “嗯,这种事经常发生”她无力地点着头,“我总感觉光是收拾这些事情一天就过去了” “的确啊” “本来我是具有这种思想准备的,当妈妈做这些事情天经地义,只要有爱,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事实并不是那么简单吧?” “我骗不了自己啊”她简直像在呻吟,“至少我觉得,我对那孩子的感觉其他母亲是不会有的,我是发自内心厌恶那个孩子,你能相信吗?” “虽然很难相信,但我听说过有这样的事例存在” “也是,你在那儿上面都写了” “那上面?”被她这么一说,我终于醒悟过来,瞪大了眼睛问,“你是读了那个才想要见我的……?” “是啊”她回答。 那是登有我写的小品文的科学杂志。 我希望你就虐待儿童一事从科学研究者的角度谈一下自己的观点——那个编辑又给我提了一个无理的要求。那时几个月前的事情,父母和监护人虐待儿童的时间在美国每年要发生200万起以上,其中造成死亡的也有3000多起。并且这种现象正在日本蔓延着,那个编辑极力主张,现在对此事不能置之不理了。 我本来以区区一个物理实验室难以对这么重大的论题若无其事发表言论而拒绝了他,但那个编辑执著于此论题,几次三番来拜托我。最后,我还是和当事人面谈了一次,承诺只是把我所掌握的情报以自己的观点写成文章。尽管如此,我还是对他的执念表示疑惑不解,不过几天后这个疑问就冰释了。那个编辑的表妹是一个儿童教育的咨询顾问,听她说做这行的一些难处之后,编辑便决心在自己杂志社写一篇报道。所以,和我商谈的对象就是那个编辑的表妹。 这就是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这个任务对我而言并非没有好处,因为知道当今社会上产生的心理疾病本身就是一种收获。只不过我自认为自己写的这篇报道完全算不上杰作,仅作为出版的刊物起到一个参考作用,也没有受到读者的强烈反响。 现在,连我这个作者都已经渐渐忘了其中的内容了,我做梦都没想到,沙也加竟然也会读了这篇报道。 “在你的报道里,有一个想伸手掐死晚上哭泣不止婴儿的母亲的故事吧?我看到之后还吓了一跳,误以为你写的就是我呢” “你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有过好多次呢,我们家的美晴婴儿的时候晚上也是哭个不停,有天晚上,那孩子哭出来的时候,我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抓起旁边的毛巾就往她嘴里塞,我只能认为自己是疯了”说着,沙也加自嘲地笑了一下,脸上依旧泪水涟涟。“这种就是典型的肉体虐待吧,上面是这么写的呢” “光凭一件事情还不能妄下判断”我谨慎地说。 虐待儿童大致分为四类:肉体虐待,保护的怠慢或拒绝,性虐待,心理虐待。施加暴力等属于肉体虐待一类,所以从刚刚沙也加的行为来看,确实包含在里面。 “最近发生过什么事情吗?”我问。 “我打她脚了,让她坐正之后,对着她露出的大腿不停的打,最后都肿起来了” “原因呢?” “因为还没吃饭我叫她点心少吃点,没想到她偷着吃,到吃饭时候肚子饱了吃不下了” “所以你就骂她了?” “嗯” “美晴哭了后,你也没停下来?” 对于我的问题,沙也加呼吸急促起来,然后像机器人一样左右晃动起脑袋。 “那个孩子就是不哭啊,被打了之后明明很痛,她也一直忍着,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在等事情过去一样” “过去?什么啊” “暴风雨啊”她右手伸进剪短的头发里,“一直是这样的,我生气之后那孩子就一直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完全就是没反应。经常就是瞥一眼我的脸之后,就知道暴风雨要来了一样。看到那种眼神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等我意识过来手已经抡出去了” “但你又觉得不应该这么做” “是的,只是我控制不了自己,虽然你会觉得奇怪,但这是事实。在那孩子面前,我就变得不认识自己了。应该如何是好,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当我打完之后看到那孩子红肿的双腿,自己突然害怕了起来”沙也加的脸颊不知不觉又湿了,“我脑子出问题了” “你不需要这么想,这样的人很多” 我说的是事实。 我采访后知道,打电话来求助的人里大约百分之70都是施虐的母亲。听接线员说,有人觉得,既然都想到要打电话求助了,你不进行施虐不就完了吗,那是因为他们完全不了解虐待母亲心理。那些母亲就是因为无法停止虐待行为,才打电话来的。有一个母亲猛烈敲击了孩子头部导致其昏厥,之后又赶忙带他到医院,孩子就症的时候,她就在医院走廊上哭。因为害怕再这么下去自己会把孩子杀死,所以打来了电话。 等她情绪稳定了之后,我又问,“你现在这种情况,你丈夫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她用手帕擦着眼角说道,“我什么都没跟他说,我老公那个人,只要我不说他就完全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也没关系的。正因为如此他才安心去了美国” “你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她欲言又止。 我似乎发现我能体会她的心情。 她不想让丈夫对自己产生一种连孩子都带不好的负面印象,这种担心过了头。她不想落得一个无能母亲的名声,都是自尊心惹的祸。 “但他不会觉得有些不对头吗?比如在看到美晴的时候” “我觉得他不会” “为什么?” “因为那小家伙……美晴,在我老公面前是个很乖的小孩,跟她说的话都听,也不调皮,还很善言。我老公经常说:同事的子女里也有几个和美晴一样大的孩子,没有一个让父母省心的。我有美晴这样的女儿真是太幸运了。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他不了解那个孩子的本性才会这么说的” 沙也加的嘴角泛起一丝邪恶的笑容,我觉得她痛恨女儿这件事情可能是真的。 “你没有可以掏心的人吗?” “没有,不过我自己也很努力啊,读了大量的育儿书” “果然啊” 施虐的母亲都会有一种倾向,就是过于盲目地依赖育儿书。书上所写的,只是大致列出一些目标而已,但她们会按照上面写的一字一句去做,以为不这么做就不对。但现实生活中不可能会像电脑程序那样运作,孩子们不断地给她们提出未曾预料到的难题。这种事反复发生几次之后,母亲们心里就会产生压抑不住的攻击冲动,便开始施虐了。 “美晴是什么时候寄放到你婆家去的?” “大概十天前吧” “那在此之前都是你和美晴两个人生活的咯” “是啊” “你们俩人独处的时候情况如何?” “简直就是地狱啊”她说,“我家附近有一户专门托管孩子的人家,我还曾经认真地考虑过把美晴一直寄放在那里,而自己躲到其他地方去这种傻事。每天和那个孩子单独相处,感觉我的脑子也渐渐变得不正常了。我很害怕自己会不知不觉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情” “所以你就把孩子送到婆家去了?” “不是这样的”她摇摇头,“是被别人领走的” “怎么回事?” “就是我刚才提到替我照管美晴的那户人家,他们联系了我婆家,据说电话是问我丈夫要的” “他们干吗要打电话到你婆家去?” “因为他们看到了美晴的瘀青” “瘀青?”问完我反应过来,“是你打的?” 沙也加拿出手绢捂着眼角,抽泣着。 “他们说好像很久前就注意到了,虽然美晴什么都没说,但总觉得不对劲,然后就打电话给婆家了” “你婆婆以什么名义把美晴领回去的呢?” “说我有育儿综合症,暂时帮我托管一下。虽然话说得很委婉,但她的表情就像是在指责我是个失职的母亲” “然后你就托管给她了?” “那我也没办法啊,我真的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呢” 我想不出合适的回答,只能呆呆望着挡风玻璃。 “我婆婆说美晴在那里很开心呢,感觉这不是讽刺而是真的。本来以为孩子离开母亲就不行,但其实那只是我的错觉而已。而我自己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总算不用照看那个孩子了。刚才打那通电话并不是因为我真的挂念她,而是担心一天连一通电话都不打的话我公公婆婆会有想法呢” “其实要这么分析的话,谁都有自私的一面啊” 这句话也没能起到安慰作用,沙也加不吭声。 “那我的报道起到作用吗?” “给我做了参考”她说,“特别是你里面提到的,这和父母自己的孩童时代的经历有很大关系” “啊……” 对于这点,我在作采访的时候也很震惊。 大约有45%的施虐母亲自己也有过被虐待的经历,即便没有遭到虐待,大部分人的童年都经历过父亲消失、母亲生病不在家等等各种形式精神上的寂寞空虚。也就是说,她们都缺少爱。 如果从父母没有得到爱的话,那么也就不知道如何去爱孩子——这事似乎理所当然,和我商谈的接线员这么说。 “我读了你的报道后,就开始对自己的过去怀疑起来了。就是丧失的那段孩提时代的记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但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肯定做不了什么,所以我便向你求助。我感到你一定能理解我,默许我,最主要的是非常了解我” “如果你能早点跟我说就好了,当然这也不太可能了” “真是不好意思,你能够做到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陪我到这儿来,真是感激不尽”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看了一眼她的左手手腕,她正用右手揉着上面的伤疤。 “美晴被领走之后,我间歇性发作的时候自己弄的” “这事儿就不妙了啊” “不过这种深度的伤口根本就死不了,只是切开表面的皮肤而已。我喝了安眠药,醒来后发现血已经止住了,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总之你以后别再这么干了”说着,我回想着沙也加为何会有安眠药。 “嗯,我知道了,已经不会了” “拜托你了”说完我启动了车子,“我把车子开出去吧” “好的”她回答,但正当车要开出停车场的一刹那,“稍微等一下”她叫道,我踩下了刹车。 她思索了一会儿说,“能开回去吗?” “开回去?再回到那栋房子?” “是的”她面带严肃的表情点点头。 “为什么?” 沙也加垂着双眼,两只手在腿上来回搓着。 “我不想就这么回去,如果导致我精神缺陷的祸根在那幢房子里的话,我倒想把它查个水落石出,若是回到东京之后慢慢想,是无法解决根本问题的。只有在那幢房子里我才能恢复记忆” 我可以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虽说如此,但今天已经这么晚了哎” “我没说要你也陪我呆着,你只要把我送到那里就好了,接下来的事我自己搞定”她一口气说完,又接着补充了一句,“你就回去吧” 我两手搭在方向盘上,陷入了沉思。她既然都这么说了,肯定已经下定决心了吧,而且这种决心应该不是一般的话能够动摇的。 “你准备在那里一个人呆到天亮?” “一个晚上又没什么” “吃饭怎么办?” “这点小事总会解决的,不吃也没关系” “这样对身体不好,我们找找附近有没有便利店吧”说着,我放开了踩下刹车的脚。 行驶到公路上后,在沿路的便利店买了三明治、饮料和手电筒,再次往那栋房子开去。大雨似乎小了一些,但远处仍然雷声大作。 借助着手电的光亮进入了房内,首先点上地下室找来的蜡烛放在桌上,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火焰微微摇动着,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起来。 “你一个人不怕吗?”我问她。 “虽然不能说不怕,但这样或许能让我更集中精力一点”她往沙发上一坐,用半认真半玩笑的口吻说,“那本日记呢?” “放在这儿呢”我指了指蜡烛边上。“你没有其他需要的东西了吗?要有的话我帮你去买” 她微微摇头,“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那我走了” “嗯,真是太谢谢你了” 我应了一声,打着手电走向了大厅的门。一回头,看到沙也加映着烛光向我挥手。 用常人的话说,我现在确实有些依依不舍,我背对着她,顿时心里开始纠结起来。如果我要是留在这里的话,也就意味着我要和她俩人在这里过上一夜,我的初衷是决定不这么做的。 往地下走的时候,感觉这里的空气像凝结住了一样冷。在整栋房子里,这里是奇妙氛围散发得最浓烈的地方,完全感受不到生命残留的迹象。可能由于这个原因,这一家人才会产生逃离此地的冲动。但即便如此,为什么要特意把出口放在地下呢? 走到出口处伸手去开门的时候,不自觉地用手电照了一下房间里,发现门的正上方好像钉着什么东西,灰蒙蒙的看不清楚,我伸出手擦了一下。 那是一个小十字架,看上去似乎是木质的。 看到这个十字架,我立刻被一种莫名的不安所笼罩。是谁在这种地方放了这种东西呢? 我原地站立良久之后,右转上了楼。走过玄关打开卧室的门,这使得目光刚落到日记上的沙也加吓了一跳。 “怎么啦?”她问。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也跟你一块留下吧” 沙也加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不停眨着眼睛,“你不需要担心我的” “不是因为这个”我说,“我也想知道,这幢房子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嘴巴歪向一边,然后冲我微笑道。 “三明治多买点就好了” “偶尔节食一下也无妨”说着,我坐到了她身边。 4 跟她说了十字架的事情后,她提出也想看一看,于是两人来到了地下室里。 “真的是个十字架耶”把手电往门上一照,沙也加说,“说不定这户人家是基督徒,不过我还真没听说过把十字架钉在这种地方的” “我觉得如果真的是基督徒的话,应该挂一个更像样的十字架才对”我表示不解。 随后,我们依旧回到卧室继续读佑介的日记。因为光线不够,所以又多点了三支蜡烛。 沙也加提议,我们还是一篇不跳地按顺序读下去,我也和她意见相同,因为时间还绰绰有余。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终于能够判断出,佑介刚开始写第一篇日记的时候是小学四年级。因为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份,日记上写道“今天开始我是五年级学生了”,并且这一段期间并没有特别引人注意的部分。佑介保持着勤勉的生活作风,家里也似乎很太平。 然而到了这一年的六月份,形势发生了突变。 “六月十五日雨晚上,爸爸跌倒了,我正在房间里写作业的时候,听到了妈妈的大声叫喊。来到爸爸房间后只见他趴在椅子边上直哼哼。妈妈叫我快点回自己房间,但我很担心,所以呆在那儿没走。妈妈对爸爸说,叫救护车吧。而爸爸却摆了摆手,说‘别管我,你们都出去!’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爸爸叫得那么大声。然后妈妈搀着我的手说,我们下去吧。我问她爸爸病了吗,妈妈回答我,你不用担心。我和妈妈来到厨房的时候,爸爸走了下来,大汗淋漓。爸爸对我说,这件事别对外面说哦。我问,为什么不能说呢?他回答,因为没什么事。我的心七上八下的,但什么都没再问” “六月二十日阴转小雨从学校回来后,看到爸爸的鞋子放在了门口。今天他应该不休息,所以我有些惊讶。 我放下书包后,往爸爸房间里偷看了一眼,他衣服也没脱就躺在了床上。我走进去后,爸爸睁开了眼睛。我说,我回来了。爸爸小声回答了一下,嗯,然后又闭上了眼睛。等妈妈回来之后,我问了她爸爸的事情。她说,应该是有点累了吧,我却担心的不得了。晚上山本君带来了小蝌蚪给我看,虽然我很喜欢,但看到后一点也不开心” 通过这两篇叙述可以看出,佑介的爸爸当时身体不太好。 “自己身体不好的事不让外传,这点有些想不通呢”我对沙也加说,“到底是真的没什么呢,还是……” “还是的确病得不轻,对吧?”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接了我的下碴儿。“我看到这里,发现父亲似乎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的病了” “妻子要去叫救护车的时候,他还大声阻拦,真是奇怪啊” “不过若是重病的话,先兆应该体现得更明显才对”说完,沙也加把之前读过的又重新浏览起来。然后她指着一页说,“你看看这里” “五月十五日晴今天的晚饭是日式牛肉火锅,我最喜欢吃了,吃了很多肉之后,妈妈训斥我也吃点蔬菜。不过大葱我很讨厌,所以没吃。爸爸说头痛马上进了房间,我便把他那份肉也吃了。最后吃得肚子也撑暴了” 我抬起头,“提到了头痛呢” “不光如此哦,你再看看这儿”她又翻到另一页。 上面这么写道: “四月二十九日阴今天学校休息,所以我一直在屋前玩打老虎的游戏。山本、金井和清水都来了,玩了会儿打老虎有点无聊,所以我们又踢起了足球。但我们太吵了,所以被妈妈骂了。她说,爸爸身体不好正在睡觉,你们安静一点!我们便到了金井家,他家养了很多金鱼,是凸眼的那种,真有趣” 又往前翻找了几天,发现说到佑介父亲身体不好的日记随处可见,只是当时佑介似乎并没有觉得很严重。他第一次提到自己很担心就是那篇六月十五日的日记。 我们决定读下去,六月二十日之后暂时就没有关于父亲的叙述了,看不出是因为没有异常还是他故意没提。 发生质变的是进入八月之后。 “八月十日晴我和妈妈正在吃西瓜的时候,从爸爸单位里打来了电话,说爸爸好像被送到了医院。妈妈急忙走出了家门,我说我也要去,她却让我一个人呆在家里。然后我就独自在家里等着。到了晚上妈妈回来了,我问起爸爸之后,她说,你不用担心了。但我还是有点不放心,真的没事吗?” “八月十一日晴我和妈妈去了医院。爸爸好像昨天睡了一天,看到我们去了之后,他在床上露出了笑容。爸爸说,他没什么大碍。看上去还挺有精神,我总算是放心了一些。不过回家之后妈妈说,爸爸暂时先得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我问爸爸得了什么病。妈妈回答,不是什么大病” “八月十二日晴早上我做了暑假作业,午后又和妈妈一块儿去了医院,但今天没见到爸爸。妈妈和医生好像说了什么话,而爸爸好像在睡觉所以没能见着。回到家后,妈妈往好多地方打了电话,好像还在哭,我吃了一惊” “八月十三日晴妈妈独自去了医院,叫我一个人在家里等着。中午,大婶到我家来了,给我做了荞麦面。我跟她说了爸爸的事情,她说,没关系,马上就可以出院了。但我一提到妈妈晚上哭泣的事情后,她就一言不发了。傍晚的时候妈妈回来了。我问起了父亲,但她没有回答” 这段时间佑介每一天都写了日记,内容几乎都是关于父亲的。从文章中能感觉出,他本来以为父亲是小病,但病却重得出乎了他的意料,所以他心情渐渐地不安了起来。而母亲什么的沉默更是让他增添了一丝痛苦。 随后的九月份,可能因为第二学期开学了,有关父亲的叙述开始少了起来。虽然听上去仍然住在医院里,但佑介似乎已经习惯家里没有父亲的身影了。 但他仍然没有忘记父亲,每周会去探病两三次。虽然爸爸很多时间在睡觉,但醒着的时候还是像没病一样和儿子畅谈着。 “九月二十日阴今天也去看望了爸爸。他正在床上看书,是很难的法律书。本来他好像连书都不太能看了,但爸爸说,他看了书身体就会渐渐好起来。我知道爸爸很喜欢看书,所以他应该说得没错吧。爸爸还说,人就是得不停的学习,懒惰会使人类毁灭。我不要做懒人,我要像爸爸那样好好学习,成为出色的法官。我跟他说这次数学测验得了90分,果然还是被骂了。下一次我一定要得满分” 真是个相当严格的父亲啊,一般人在身体虚弱的时候要求应该没以前的高。 似乎佑介依旧对于父亲所得的病名没有任何耳闻,不过他也作了自己的推测,写在了十月份的日记上。 “十月九日晴我放学回来顺路去了医院,爸爸好像睡着了。我就先在床边看起书来。不一会儿爸爸睁开了眼睛,我问,你醒了吗?但爸爸没有回答。虽然眼睛朝着我的方向,但好像看不见我的样子,而是精神恍惚地看着空气,简直就是魂魄被吸走了一样。不过爸爸以前对我说过,人没有魂魄,而都是通过脑子活动的。那爸爸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脑子吗—— 这个推测还是有一定合理性的,仅从日记上来看,佑介的父亲貌似经常会说头痛。 “大脑的疾病有哪些呢?”沙也加问我。 “有各种各样的,他父亲患的估计是脑部肿瘤” “脑部肿瘤……” “要是这样的话,治愈的机率很低。我们先往后看吧” 我们目光又回到日记本上。 “十月二十四日阴到今天为止,爸爸已经昏睡了五天了。妈妈每天都到医院去,但好像爸爸没醒。连医生都不知道他究竟会睡到什么时候” “十月二十六日雨转阴今天我也去了医院,因为听说爸爸睁开了眼睛。但我没能和他见上面,妈妈一个人进了病房。妈妈说他看上去精神不错,但真的是这样吗?” “十月三十日晴有时阴我久违地见到了爸爸。我和妈妈拿着水果去医院看望了。爸爸象以前一样一直躺着,比以前瘦了多。妈妈的解释是,在他睡着期间不能正常进食。切了一小片苹果塞到了他嘴里,他就像牛一样慢慢动着嘴巴。好像在说很好吃,但声音却听不见” 从这个时候,佑介父亲的病情开始每况愈下。会出现像“突然昏迷”、“睡着后醒不过来”之类的表达,这些全都表明他当时处于昏睡状态。 然后在十一月中旬,佑介从她母亲那里听说了决定性的内容。 “十一月十日雨吃完晚饭,妈妈跟我说了爸爸的病情。好像很严重,已经治不好了。我问她,爸爸会不会马上死呢。妈妈说是的,一直都在哭。我也哭了。但妈妈说,在爸爸面前一定要表现得高高兴兴的。我保证,我会的” “十一月十一日晴头痛了一天,可能因为昨天以晚上都没睡好的缘故吧。我还是不相信爸爸会死” “十一月十二日晴我和妈妈去了医院,爸爸虽然醒着,但看上去好像看不见我们。只是像木偶一样躺在那里。我试着和他说话,但他没有回答。妈妈还给爸爸换了尿布” “十一月二十日阴上语文课的时候,一个年轻的老师开门叫走了任课老师。然后任课老师把我叫了出去,说是爸爸身体情况很糟糕,叫我马上就去医院,我连书包也没拿就跑出了学校。到医院看到妈妈正在哭,但爸爸并没有死。医生说好像挺住了。我很开心,但妈妈仍然没有停止哭泣” 到这个时候,佑介似乎每天都很担心父亲的安危。而进入十二月后,这一天还是来临了,他也写了这天的日记。然而,只有简单的一行。 “十二月五日晴今天爸爸死了” 接下来日期便跳了一个月,应该是忙于守灵和葬礼吧,不过可能佑介也没有精力记下这些了。 空开一页后,从第二年的一月七日他又开始写起来,而里面的内容和之前写的一下发生了很大变化。 “一月七日晴那个混蛋到我家来了,听妈妈说,今天开始可能他要跟我们一起住了。我说,真是讨厌。我爸爸可看不起那个人了,还对我说,你以后绝对不能做那样的人。我在房间里的时候,那混蛋门也不敲就走了进来,还弄得和我很熟的样子跟我搭话。我对他说,请不要妨碍我学习。然后那个混蛋就走出了房间,我以后准备就用这一招来轰他” 这里应该是第一次出现“那个混蛋”这个称呼。 “这里的‘那混蛋’说不定和送圣诞礼物的是同一个人呢”沙也加说,“送礼物的时候,佑介爸爸不是责怪了那个人吗?而这里他父亲也说了‘你以后绝对不能做那样的人’,和父亲的厌恶情绪正好符合” “确实如此,但是为什么他们会和这个人住到一起呢?” “有关这点的前因后果好像完全没写到呢”沙也加前后翻着日记。接着,略显吃惊张开嘴,“你看看这儿,好像他搬过来了”我看到了那一页,那是一月十五日,成人节。 “一月十五日晴那混蛋用卡车载着行李搬到这儿来了,他好像打算住在一楼的房间,随随便便就把行李拎了进来。我问妈妈,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和那种混蛋住在一起呢?妈妈说,那样做也是为我好。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不喜欢那混蛋到我家来,但妙美却很可爱,想到能够和妙美一起生活就很开心。单单妙美来就好了” 读到这里我有些疑惑了。 “佑介的妈妈说和‘那混蛋’住在一起是为了他好?这点我想不明白啊,什么意思呢?” “我突然从字里行间感觉到,‘那混蛋’像不像佑介的继父?” “继父?也就是他妈妈的再婚对象?这怎么可能嘛,他父亲才只有去世一个月呢” “嗯,这我也知道,但我不自觉地就会这么猜想” “你想得太多啦” “不过这里可以确定的是‘那个混蛋’带来了那只叫‘妙美’的猫”我说着,往后翻了一页。 然后一段时间里,‘那混蛋’没有在日记中出现,而写的主要都是学校的事情。不过时常会出现妙美,可能是故意对‘那混蛋’避而不谈吧。 读完三个月之后,我来回转动着颈部,放松一下肩膀。 “我们休息一会儿怎么样,你应该累了吧?” “嗯,喝点东西好了” “好” 沙也加从便利店的塑料袋拿出一听罐装咖啡和瓶装可乐,我已经好久没见过带瓶盖的可乐了。我跟沙也加一说,她‘啊’的一声皱起眉头。 “我真傻啊,没有开瓶器还买这个” “说不定厨房有哦” “我去找找”沙也加拿起手电筒走了出去。 过了一两分钟,她从厨房回来了。 “开瓶器有吗?” “嗯,有的”她把手上的东西扬了一下,“不过我觉得有点奇怪,你可以来一下吗?” “怎么了?”我站起身。 “你打开这个看看”她指着厨房的小型冰箱,可能这是二十几年前普通家庭使用的标准尺寸吧。带点弧线的设计使人想起了以前的年代。 我拉开门,因为没有电,所以当然并没有运转。但惊讶的是里面竟然还放着东西,是罐头食品和罐装饮料。罐头食品有咸牛肉、什锦甜凉粉、咖喱,而饮料都是一些果汁。 “为什么里面会有食物呢?”沙也加问我。 “是不是住在这里的人离开的时候忘了拿呢?” “你看上面日期” “日期?”我拿起果汁罐头看了看生产日期,是两年前的东西。“我觉得这我爸爸放在这里的,但至今为止一直没有动过” “有可能,说不定那个时候还有电呢” “但要是这样的话,这些食物放在这里干吗呢?这么多罐头” “嗯~”我似乎对沙也加的问题找不到答案,低头叫了一声。 “可以确定的是,爸爸肯定不是为了自己吃才放在这里的” “因为我爸爸是很讨厌吃咸牛肉的”沙也加用自信满满的口气断言。 我们回到卧室吃着简单的晚饭,她喝可乐,我和罐装咖啡,吃着三明治。关于冰箱里的东西,我们最终也没讨论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我们还是回到日记上来吧”她一只手拿着可乐瓶,说道,“日记里写了‘那混蛋’准备住在一楼的房间是吧?这一楼的房间会是哪里呢?” “那肯定是那件日式屋子咯” “可是那里给人一种客厅的感觉,一般不会有人想到用来作卧室吧?” “虽说如此,但日记上总不会说谎吧,说不定谁因为某种原因而住了那间房呢” “会这样吗?”她露出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把嘴靠近了可乐瓶,但却没喝,只是朝着我看。 “我觉得二楼的房间也很奇怪,佑介的父亲去世了吧?那为什么还把西服挂着,书桌什么的也都保持着原样呢?” “为了悼念他吧,把死者的房间装扮得和他生前一样,这也不稀奇啊” “但……总有点不对劲” “我们读下去吧,肯定会明白的”用咖啡兑着咽下最后一片面包后,我再次拿起了日记。里面的佑介已经快升六年级了,而这个时候,有关于‘那混蛋’的叙述又出现了。只是和之前所提到的样子渐渐开始不同起来。 “四月十五日阴晚上我在房里的时候,那混蛋走了进来,大声质问我是不是在邻居面前说他的坏话。我回答我只是说了实话,那混蛋脸一下子通红,给了我一个耳光。顿时我的脸上留下了那家伙红红的手印。用冰敷了还是一阵阵的疼” “四月三十日雨转阴从学校回来后,那混蛋正在沙发上看报纸,我装作没看见他想直奔厨房而去的时候,他一下子发怒起来,说我用轻蔑的眼光看他。我说了没有,但还是被他踢了一下肚子。这时电话响了,我算是得救了。否则我肯定会被一直揍下去的。这个时候妈妈一点都不会帮我。” “五月五日晴我不想呆在家里,所以一大早就去朋友家玩了。傍晚回来的时候,妈妈正在哭。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搭理我。晚上,那混蛋又喝得烂醉回来了” 我越往下读越搞不懂这个“混蛋”到底是谁,他三天两头对佑介动粗,而且住在这个家里却没有一点寄人篱下的感觉。这么看来应该就不是亲戚才对。 “我现在越发觉得刚才你的话可能会言中,从这个男人的行为上来看,是一个婚后慢慢开始施暴的典范” “没错吧?” “但我还是不明白,这么快就再婚” “嗯,这倒也是”沙也加把日记拿到手边,看到下一页后表情愉悦了很多。 “佑介好像还是很喜欢妙美呢” “上面怎么写?” “五月七日雨我用纸揉成团和妙美玩起了投球,妙美一开始玩的不太好,但后来就能接到球了” “猫也会接球?” “当然会,就是用两只爪子抓住求,我看到朋友家里的猫就是这样的” “嗬,总之佑介受到新来同居者的影响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而且在日记上也几乎没再出现其他人物了” “是啊,啊,不过这个‘大婶’又来了哦”沙也加说完,拿着日记的手开始僵硬起来,眼睛盯着一处。 “写了什么?” 她慢慢地把日记本转向我,我接过来看了看,日期是五月十一日。 “五月十一日晴傍晚大婶把她的孩子也带过来了,说想让她看看妙美,我把妙美带了过来。大婶的女儿有点口齿不清地说,‘你好,我叫沙也加’,声音真可爱” 我倒吸了一口气,望着沙也加。 第三章 1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段时间,谁都不说话,先把目光移开的是沙也加。 “你在这里出现了”我对她说,“不可能刚巧有另一个也叫沙也加的人,这就是你” 沙也加一语不发,从沙发上站起身。一边环顾着四周一边开始摇摇晃晃走了起来。她在窗户前停下,背朝着窗,窗外依然在猛烈地下着大雨。 “果然,以前我来过这里” “看样子是这样的” “怪不得啊……”她小声叹息,“也就是说,这种奇怪的感觉不是错觉呢” “刚才你说你记得是有人带着你来这儿的,这个人就是‘大婶’啊” 沙也加用手捂着头,表情像在整理着复杂的思绪一般,眉头紧锁。过了一会儿她说, “那这个‘大婶’就是我的妈妈?” “正是如此,你妈妈名字是什么?” “代奈,代替的代,无奈的奈” “代奈女士啊,原来这样”我点点头,“大概以前大家都叫她代婶,但年幼的佑介却听成了‘大婶’,或者是发音不准,嗯,应该没错了” “代婶……”沙也加自言自语着,抬起头来,“也就是说妈妈曾经频繁进出过这个房子?” “只能这么认为了,而且,从目前为止的内容上来看,她被这个家雇作保姆的可能性很高” 沙也加脑袋微倾,目光朝着蜡烛的火焰,可能正试图抓回失落的记忆吧。 “你听说你妈妈做过类似工作吗?”我问。 她当即就摇起头来。 “没听说过,我对母亲接近于一无所知”说完还冷笑了一下,继续说“也难怪,我连自己都一无所知呢”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看到日记上。 “总之,应该就像我们刚才想的那样,你们在这段时期里住在这儿附近,然后才搬到横滨去的” “但爸爸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个房子的事儿呢?明明有那么重大的意义” “正因为意义重大才想隐瞒的吧?” “这么说也有可能”她慢慢拿起日记,“大婶……吗”她嘟哝着,又开始回顾起之前的日记内容来,“这些都是妈妈吗,以挑西瓜的技术闻名,特地来给佑介做饭的也是我妈妈呢” 从她的侧脸上,依稀透出一种重识年幼时去世的母亲的愉悦,当然也夹杂着因为自己完全不记得这些内容的焦躁。我沉默着,凝视着正挑读关于“大婶”部分的沙也加。 直到翻回到日记的第一页,沙也加才把日记放回了桌上,小声叹气, “妈妈好像是个很开朗的人呢……” “和你记忆里的她有出入吗?” “不太一样”她微笑着,“我印象里的妈妈身体很不好” “我们读到这儿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大婶’身体很虚弱呢” “我也这么认为”说着,沙也加盘起腿,托着腮。 我又翻开了日记,“沙也加”的名字,在那之后经常会出现。 “五月二十日阴有时有雨从学校回来后,沙也加来我家玩了,她正和妙美追逐嬉戏着,妙美好像和她玩得很开心。” “六月一日雨我在房间里学习的时候,一下子门打开了,沙也加冲了进来。她说了声对不起,她在找妙美。大婶买东西的时候把沙也加寄放在了这里,她来了之后家里一下子欢快了很多。那个混蛋也不敢动她” “你对佑介以及御厨一家而言是个挺重要的人物呢”我把日记给沙也加看,说道。 “那关于我自己家,上面有没有写什么呢?” “可能会写,我们先按顺序看下去吧” 然而,关于“沙也加”的家,几乎没有做过任何叙述。我读着有一种感觉,佑介这本日记里的内容,大部分都是围绕这个家里的。尤其在父亲去世之后,这个倾向变得更为明显了。究其原因,自然和‘那混蛋’脱不了干系。 “六月二十六日雨那混蛋喝了一天的酒,所以我准备尽可能的不出房间,还把房门从里边儿上了锁。到了晚上,那个混蛋喝得醉醺醺的,开始咚咚敲起我的门来。还大声叫喊,快开门,快开门。我开门的话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太可怕了,安静下来之后我都好一会儿没敢去厕所。” “七月十日阴吃完晚饭那个混蛋回来了。因为看上去又喝醉了,所以我转身准备回房间。那混蛋一看,说,你为什么要逃?把我推倒了。我差点受伤,妈妈要上来阻止的时候,那混蛋变得更暴力了,把桌子都掀翻了。那个混蛋真是脑子不正常” 暴力逐步升级了,我想,“那混蛋”的暴行,似乎每在日记里出现一次就会严重一分。 “八月十二日雨要是没有那种混蛋就好了,我本来快乐的生活,却因为那混蛋而变成了泡影。这个家已经完了” “八月三十一日晴今天暑假结束了,我总算可以松一口气。在学校里就可以不用见到那个混蛋的嘴脸了,要是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就好了。” “九月八日晴转小雨那混蛋又发狂了,我完全不知道他发什么火。发飚似的吼叫着,扔东西,还把窗户都打碎了。我试图想逃走,从后面投来一个烟灰缸,正好打中我头部,疼死了。我摸了摸,肿起了一个包。我瞪了他一眼,他更是像发了疯一样上来踢我,妈妈只是在一旁哭泣” 读着佑介遭到暴力的内容,我一下想起了什么,看着沙也加的脸。 “你有没有看到过这一幕呢?” “这一幕?” “就是少年被暴力相向的场面,有印象吗?” 沙也加皱起眉头,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 “虽然觉得看到过,但我不知道会不会是电视里看到的……” “也就是说对于这方面,你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深刻的记忆咯” “嗯”,她点点头,然后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你想说什么?” 我犹豫了一会儿,舔舔嘴唇张口说。 “佑介虽说不算是幼儿的年龄,但还算是个孩子,而他遭到了‘那个混蛋’的暴力。另一方面沙也加,也就是你这段时间频繁进出着这户人家。所以很有可能会亲眼目睹到施暴的那一幕” “然后这一幕就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对我的性格产生了影响,我就变成一个不会爱小孩的人了——”她的口气像是在朗读书本,“你想这么说吧”她向我投以认真的目光。 “即使受虐的不是你自己,只要这个场景在你眼前反复出现后,你受到某种程度的影响也不足为奇” 对于我的话,沙也加陷入了沉思,沉默了几分钟,我也闭上了嘴。远处又传来雷鸣声。 “我,还是不知道”她低着头说,声音有点哑,“我还想找些可以参考的依据” “嗯,也对”我点点头,“我并不是把这个想法强加于你,我只是想说有这种可能性而已,起到参考作用就行。” “我会借鉴的”她拿起日记,“好像剩得不多了呢” “嗯,要是里面有线索就好了” 后面的日记里,佑介每次都会写到遭受‘那个混蛋’的暴行后对他的憎恨。到了那一年的年底,少年下定了一个决心。 “十二月十日阴我已经忍受不了了,我不想在这个家里再呆下去了,我决定离家出走。到哪里去呢,随便哪里都行,反正只要不是这里。我把储蓄统统拿出来,乘电车远走高飞。不管什么工作我都肯做,总比在这里呆着要好。” 然而这个计划似乎没有实行,上面也没写确切的理由。只是能够看出并非出于一时冲动。佑介之后也一直在日记里表露着对于出走的强烈憧憬。 “十二月三十日晴还有一天今年就要过去了,这一年是我最倒霉的一年。想到明天还要接着过这种日子,脑子也要不正常了。我想去远一点的地方,比如牧场之类的,我想过放牛牧马的生活。但要是我走了之后,大家肯定都很难过吧,自私的事我又不想做。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一月一日阴转雨那混蛋把大家都叫到了家里,准备庆祝一下元旦节。他无非只是想找个借口喝酒而已,果然,他大口喝起了葡萄酒、威士忌。不过,今天他没有打人,心情出乎意料的好,还给了我几千块压岁钱。我准备作为我离家出走的资金,不管那混蛋装得怎么和蔼,我是绝对不会被骗的” “一月三日晴今天很冷。我出门的时候,戴上了妈妈给我织的水蓝色手套,很暖和。那个混蛋果然只有老实了两天,今天那些亲戚走了之后他又开始发起疯来。说大家都瞧不起他,还打我的头,把妈妈也推倒了。这么一来我只能出走了,但还是很矛盾,我也不能一个人逃啊” 从这里看出,佑介没有离开家的原因似乎是不想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我能体会这种心情,但却不能理解母亲的态度,为什么不阻止‘那个混蛋’的行为呢?如果阻止不了,那为什么不搬走呢? 随后的日记,直到最后二月十日的那篇,几乎都是一个格调。虽有离家出走的愿望,但又不能独自一人逃离,佑介的心情一直徘徊在两个念头之间。 只有一个地方的叙述,和其他的略微有所不同,内容如下: “一月二十九日晴我还是想着昨天的事情,今天一天什么事都没做成。这种感觉非常不舒服,今天晚上还会发生那样的事吗?或许之前一直在发生着也有可能。昨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偶尔注意到了那种声音,很可能以前没有听到。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难受了,心情非常不好。今天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我马上就逃走了。明天该如何是好我还不知道” 我纳闷前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翻到了前面一页,却没有一月二十八日的日记。 “到底发生什么事,佑介看到了什么呢”我问沙也加。 “上面写着听到声音了吧,而且还是晚上,这种时候听到奇怪的声音一般都会很害怕才对” “不过佑介写的是‘心情不好’呢” “而且他还说‘想到之前每天可能都在发生着,就非常难受’呢” “也就是说……” “嗯”她瞥了我一眼,头低了下去。 我发出一声叹息,没理由否认佑介目睹的是父母的性行为。也就是说‘那个混蛋’真的是少年的继父吗? 看完日记的最后一页,我合上了本子。可能是被少年的心情所感染,我也变得沉重起来。 “那么……”我轻敲自己的腿,“我们总算是把日记通看了一遍了,接下去该怎么办呢” “我想想”她盯着日记封底凝望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这本日记写到这里就结束了呢,还有纸没写完呢” “可能先到这里,佑介就离开了这个家吧” “离家出走?” “应该是” “这样也太贸然了吧,虽然他几次三番提到想离开这个家,但每次他的口气都听起来很犹豫啊” “也就是说,发生了某件事让他下定了决心” “这样的话,至少上面也该写一下的啊,而且我在想,如果他离家出走的话,不可能把这本日记留在这里啊。其他东西可能没带,但这日记一定得带上的。要不然就烧掉什么的” “嗯,应该是……”我想说下去,不过一时想不到反驳的话,确实如她所言。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段时间的确发生了什么事”沙也加自言自语道,“佑介的房间被保持着他小学六年级时候的样子,何这本日记结束的时期刚好一样” “我们再去一次他的房间看看如何?说不定会找到另外一本日记” “嗯,我同意”她拿起手电筒,站了起来。 走进佑介的房间,我们把蜡烛点上火,开始搜寻起来。首先把书架上的书一本本仔细翻查,接下来看了看书桌的抽屉里,但却没有发现日记一类的东西。再打开小整理柜的抽屉,发现里面尽是一些没拆封的内裤、袜子之类的。 “没有啊”查看完书桌抽屉的沙也加发出疲倦的声音,在床头坐了下来。好像里面的弹簧生了锈,发出了恼人的金属磨擦声。 “那么”我坐在了佑介的小凳子上,盘起腿,“该怎么办呢,这个房间似乎已经找不出什么东西了。也只有父母那个房间了吧,果然还是那个保险箱,我们想点法子,还能打不开它?” “就算不是很重要的东西,找到和我以及我妈妈有关的东西也可以”沙也加慢吞吞地说。 “小沙也加和‘大婶’……吗”我挠挠额头。 读完佑介的日记后发现,沙也加和她母亲对于御厨家来说只是局外人而已。即便这样,沙也加幼年记忆的丧失也和这户人家有着什么关联吗? 沙也加发出叹息,用手指按着眼角。 “累了吧”我说,“这么暗,增加了对眼睛的负担呢” “有一点”她笑笑,然后立刻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说“继续刚才的话题,或许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呢”,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刚才的话题?” “我曾多次看到佑介被欺负的场面,因此性格就发生了扭曲……” 我皱皱眉,“我没说性格扭曲,只是说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不是,我觉得是扭曲了,你应该也能看出来吧?” “完全看不出来”我回答,“要是不听你说这些话,你从各方面看都是一个很普通的女生啊” “从前就这么认为吗?” “从前就是,否则我不会和你交往的啊” “是吗……”沙也加撩起刘海,不断按着放在膝盖上的手电开关。开关打开的时候,能够隐约看见她裙裤的里面。 忽然她笑了出来,说,“那么这果然是我自己的胡乱猜想吗?” “什么呀?” “这次又回想了和你之间的事情,就是以前交往时候发生的事情”她说,“我本来想,你应该很早就注意到了我的缺陷,然后你试图来理解我。除了你以外,谁都不会这么做。所以我才被你所吸引了” 我苦笑道。 “你对我期望值太高了,不过世上的恋人大部分都会这么以为的,觉得自己独一无二” “不是这个意思……我该怎么说呢”沙也加一边说,一边露出了自嘲式的笑容,耸了耸肩,“我真傻,到现在还在竭力辩解这个,明明已经没任何帮助了。我不说啦,要是影响到你的心情,我表示道歉”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抱着胳膊,无意识地闭上眼睛。 2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和她被分到了一个班级,成为了我们两人的首次相识。而之前我根本没有注意到过她,长相也不出挑,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儿,至少我这么看。但我们坐在一块儿交谈起来之后,我便彻底改变了对她的印象。 她完全不会像大部分女孩子那样无聊地吵嚷、叫喊,而一直躲在别人背后,给人一种永远在观察着世事变迁的感觉。我一开始以为那是因为她内向的原因,但立刻就发现事实不是这么回事。她望着那些同年级学生的眼神,无异于正观察着实验动物的学者。或者说,她是一个正观看着‘高中二年级’这场戏的观众。也就是说,她自己绝对不会踏上这个舞台一步。当然这和她孩子般的姿态有些格格不入。 这样的沙也加在我眼里看来却是新鲜的,我曾经感到能够很她说上话就很快乐。那时的我以成绩比别人好了一点为荣,表面上似乎和每个人都很友好,其实心底想的是“怎么每个人都那么幼稚呢”。 “仓桥总是这么无趣啊”有时我会这么跟她搭话,“总是给人一种站在高处俯视别人的感觉” 而她对此也没作出反驳,而是问我。 “说这话的你又如何?你看上去也有这种感觉呢” 被她这么说,我却丝毫不生气。 “我?是啊,我也有点无趣呢” 听了我的回答,她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点了点头。 “是啊,那我也有点无趣,但那也没办法啊” “为什么?” “因为”她耸耸肩,“大家都是小孩子嘛” 这句话让我心中暗自窃喜。 我们学校附近的文化馆将举办一场题为‘迈向国际化社会的学生的对策和职责’的演讲,对象是大学生。我约了沙也加去听这个演讲。 “其实我一个人去听也可以,不过我觉得两个人听更好,因为听完后还可以互相交流感想呢。而且以我估计,仓桥你整场演讲应该不会打瞌睡,其他的人,一定连什么叫峰会都不知道呢” 随即她轻笑了一声,回答我“很可能噢”,答应了和我一起去听演讲。 从那以后,我和她的关系一下子近了起来,一块儿到咖啡店里聊天,节假日也开始约会了。我们聊的话题又多又杂,各种类型都有。我们唯一的约定是,不进行没有价值的对话浪费时间。 “我一直在寻找可以这么聊天的对象呢” “我也是”她说。 不久,我们在她家附近的阴暗处接了吻,然后交往一年左右的时候,在她的房间里发生了性行为。我是第一次,她说她也是。 “这样的事情算不了什么”那个时候我对她说,“每个人都会做,和衣食住行没有区别,要是赋予它什么重大意义就没劲了” 沙也加似乎也接受这个说法, “以此为由跟对方撒娇还是可以的吧?” 那当然,我回答。 我不知道那句话算不算是理解了沙也加,其实倒不如说她很理解我,那时候,我的确是想求得这样一个知己。 “你睡着了?” 听到叫声,我睁开了眼睛,沙也加似乎在偷看我。 “不是,我正好在想些事儿” “我想去对面的房间查看一下” “好,我也去”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沙也加也从床上直起身子,这时,格子花纹的床单一角露出了什么白色的东西,似乎是一张纸。 “这是什么” 我掀起床单,看到枕头边放着一张美术纸笺。我拿了过来,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很多人合写的。我把手点筒的光对准了表面。 突然一段话跳入我的眼帘,我身体一下子就像被捆住一样无法动弹。 “怎么了?”沙也加在一旁问。 我把纸笺对着她展开,用食指指着上面某段话,看清楚的一瞬间,她也睁大了眼一句话说不出来。 “御厨佑介君,请安息吧”——上面这么写着。 3 我们并非没有考虑这种可能。这个房间的时间停止在佑介六年级的时刻,以及那本日记如此不自然地间断,这些事都使得我在脑海的角落浮现过这种想法。只是这种想象有点不吉利,所以没能说出口。 我拿着纸笺,重新坐回椅子上。然后一段一段读着上面的话。 “御厨祝你在天堂里过得幸福山本宏美” “永别了地道战的塑料模型我会保管好的藤本洋一” “真是不敢相信,我太孤单了,我还想和你一起玩。小野浩司” 同学们用各种颜色的水笔表达着自己的悲痛之情,这东西一定是葬礼的那天,由班主任亲手交给遗属的。不难想象,这里所写着的一字一句,无一不刺痛着遗属,特别是母亲的心。 里面有两段引起了我得格外关注。 “还有不久就要毕业了,真难过太田康子” “这样一到每年的二月十一日我们就会想起御厨佑介来的田所治” 还有不久就要毕业,正是说明佑介果然在六年级的时候死亡的。而二月十一日,正是最后那篇日记的后一天。佑介并不是没写日记,而是已经不能写了。 “你怎么看?”我把纸笺递给沙也加,问道。 “什么事怎么看?” “就是佑介的死因啊,他为什么会突然死了呢?日记上丝毫看不出他生重病了啊” “那么肯定就是事故了,比如被汽车撞什么的” “一般想上去,总会想到那种事儿,小学生要碰到事故肯定就是交通事故” “一般想上去……难道你不这么认为?”沙也加抬起头,有些疑惑不解。 “也不是,其实也没有所谓的证据,但总觉得这并不是单纯的事故。你还记得他最后那篇日记上写的吗?他对‘那混蛋’是这么写的:那种人死了算了。尽管之前用了很多憎恨之辞,但用到死这个词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第二天,死去的并不是‘那个混蛋’,而是佑介本人。把他理解成单纯的事故合适吗?” 对于我的话,沙也加板起了脸,“你想说什么?” “我说了,我也不是很肯定,只是说有些怀疑” “听你的口气,好像佑介的死有着必然性一样” “那也没有能够证明他的死是出于偶然的证据啊” “要不是偶然的还是什么啊?难不成他还会被谁杀了啊?”沙也加站在那里,直直地瞪着我。她好像生气了,这使我感到有些意外。说不定她在读日记的过程中,对佑介这个少年产生了感情。 我淡淡一笑,“必然的死,可不单单包括谋杀噢” “那么……” “还有自杀呢”我立即说道,她顿时吸了口气。看着她这副表情,我继续往下说。“虽然不知道‘那混蛋’的真面目,但佑介因为他而烦恼却是事实。烦恼到最后决定自杀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啊” “但那孩子看上去不是一个脆弱的孩子啊” 从这句话里,我可以察觉到果然她还是加入了自己的感情。 “自杀的人里面,并不是每个人都很脆弱的。不过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没有任何证据。只是想提醒你一下有这种可能性而已” 然而沙也加似乎并不愿意这么去想,沉默里带有一些不满。 “总之我们先去父母的房间看看吧”我再次站了起来。 沙也加把手中的纸笺放回枕边,把床单恢复原样。 我们走进佑介父母的房间后,分头开始搜寻起来,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沙也加觉得,说不定会找到佑介父亲的日记本,既然他要求儿子写日记,自己肯定也会有这个习惯。确实,这个推断很有道理。 只是即便是找到了他爸爸的日记,里面能起到多少参考作用还得打一个问号,毕竟佑介死的时候,他爸爸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我决心向保险柜发起冲击,走进了壁橱。这保险柜虽然很旧,但却牢固得很,即使弄坏也不一定能轻易打开。 我正绞尽脑汁的时候,沙也加开口了,“这是什么呀” 我转头望向她那边,她正跪在地上,一只手伸到了书桌底下,然后从里面拿出一支茶色的袋子。 沙也加朝袋子里看了看,说“是便笺呢,似乎是信一类的东西” “拿出来吧” 她环顾了一下房间,最后选择把里面的东西都摊放在了床上。有十几组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似乎是从信封里拿出来的,但没找到信封。我拿起其中一组,上面还黏着失去弹性橡皮筋的碎条,似乎以前是用几根橡皮筋捆扎的。 这拿起的第一封信一共写了三张纸,在看正文前,我先翻到了最后一张看了看结束部分。因为想看一看写信人和收信人名字。 在信的末尾,用蓝色墨水字迹端正地写着: “八月三十日御厨启一郎 中野政嗣台启” 看完我略感意外,本以为这是御厨家的人收到的来信,事实却恰恰相反。我对沙也加说了之后, “这封也是一样哦”她看了另外一封,回答我。“每封都是御厨启一郎这个人给一个叫中野政嗣的人写的信” “这个御厨启一郎应该就是佑介的爸爸了吧,而中野政嗣又是谁呢?” “这名字我觉得刚才似乎看到过,是哪里看到的呢”沙也加说着走向了书架。 我的目光则落到手里的信纸上,“敬启”二字之后是几句寒暄,内容如下: “前些日子长子承蒙您的照顾了。就在刚才,我们得到了学校的录取通知。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不再用为他的前途担忧了,他也因此免于度过碌碌无为的一生,真是多谢了。 说实话,我感到如释重负。有人建议我应该让他加倍努力,但我却觉得这样反而挺好。正所谓一合升只能装一合酒(注4:一合升=1/10升),那小子就是一合升,我就不期望什么了。让老师您这么操心,我真是深表歉意。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解,这里写到的‘长子’肯定不是指佑介,因为和后面的内容不吻合。‘录取’是怎么回事? “有了,你看这里”沙也加拿着一本厚重的旧书走了回来,“你看,是这本书的作者” 她给我看的书名字是《法学体系》,中野政嗣是主编之一。 我打开这本书,找了找里面有没有对于这个人的简介。在最后一页上看到了他的简单经历:xx大学的法律系教授,从出生年月来推算,他要是现在还活着的话,已经是九十岁的高龄了。 “御厨启一郎可能是中野政嗣的学生,或者是学弟之类的”我把刚才读的信给沙也加看,她立刻就露出了一副疑惑的表情。 “这个长子是指谁?佑介?” “这么一来的确很奇怪吧”我一边说一边把《法学体系》翻到封底页,上面的印刷日期是30多年前,但引起我注意的,是写在边上的字,“哎……?” “怎么了?” “你看看这个,这本书也是从旧书店买的呢” 我指着封底上用铅笔写着的价格说,沙也加锁起了眉头。 “真神奇啊,虽然不知道是恩师还是学长,怎么会到旧书店去买他的书呢” 沙也加看看我,再看看书,摇了摇头,像是在说自己也完全没有头绪。 “没关系,我们先读这封信好了” 尽管这些信的最后都标注了写信日期,但由于没有写上年份,所以我们没法做到按写信的先后读下来。我和沙也加往床上一坐,每人拿了几封看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雷已经不打了,雨也似乎停了。不过风吹得更猛了,只听见外面传来呼呼的貌似不吉利的口笛声。 “前些天收到了您送的厚礼,真是感激不尽。因为这是我内人非常喜欢的东西,所以她比我更加开心。 话说我家犬子今年还是名落孙山了,老师您煞费苦心提的那么多金玉良言,那小子都给浪费了。看着他的日常生活,有时感觉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有的时候又觉得不对,我家的孩子的确特别散漫,总之没有一天能让我省心。一想到还得这么过上一年,心头顿涌一丝厌倦。况且到了明年我也不能保证我的烦恼就能够消除。还是说,现在年轻人的发展之路比我那时候窄了? 不自觉的开始发起了牢骚,实在是抱歉。老师您没有什么大恙我就放心了。从现在开始天气要正式转冷了,请多多保重” 这封信的日期是十二月二十日,御厨启一郎似乎从中野政嗣那里收到了什么“厚礼”。一般长者不太会送贺礼,所以应该是御厨启一郎先送了什么礼物,而中野予以的回礼。 这里最让人产生疑问的地方是,启一郎的儿子似乎在什么考试中落榜了,是什么考试呢?从上下文里可以看出是每年进行一次的。 “嘿,你过来看看这个”当我陷入沉思时,一旁的沙也加叫我,“这里出现了佑介的名字呢”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信纸,看了起来。 “这次能够得到您这么早的祝贺,实在是太感谢了。虽然出生前觉得生男生女都无所谓,不过得知是男孩儿的那一刻时,还是在内心里大声称快了一下。不知不觉得意了起来,请别见笑。 我给他起名叫佑介,这是我一晚上想出来的名字。因为我衷心地希望他以后能凡事出人其右。 等佑介大一点之后,我会带同全家向您登门拜访的。那么到时候我们再联系,再次致礼” 读了两遍后,我仰起了头。 “这才是……那个孩子啊” “我也感到奇怪”,沙也加说,“我觉得这里的话外音似乎是,好像在佑介之前,还有一个辜负了父亲期望的孩子” 我又拿来刚读过的那封信,“佑介不是长子,这里出现的‘没出息的孩子’才是,御厨夫妻生了两个男孩儿呢” “也就是说他们是四口之家?” “这么想才说得通” “好像兄弟俩年龄差距还挺大” “刚才不是也说到佑介出生得很晚吗,这麽一来,相册上出现的那个老婆婆就是佑介母亲这一点也能够吻合了” “是吗……”沙也加点点头,站在一旁读着我手里的信,“这里说到的‘考试’究竟是什么方面的呢?” “关于这点我考虑过了,很可能是司法考试。从上下文来看,肯定不是升学考试,这么一来御厨启一郎会倾注全力让他参加的,也只有司法考试了” “御厨老先生好像是法官呢,也就是说想让儿子继承他的事业咯?” “应该是,但这个长子考了几次都没有合格,最后启一郎只好死了这条心,让他当学校老师了” “老师?” “你看这封信”我拿起第一次看的那封,“这里写了被学校录用了吧?按照我的猜想,应该是被学校录取当老师了。法官没考上的话,那应该是社会学科的老师才对呢” “一合升只能装一合酒……吗”沙也加缩缩肩膀,“这样御厨老先生应该就把期望寄托到了次子佑介身上了呢” “言之有理。但只可惜他没有看到佑介的未来就驾鹤归西了。不过幸亏如此,他要活着的话,就会亲眼目睹佑介的死呢” “嗯……”沙也加似乎想到了什么,睫毛一动一动的。“要是御厨老先生把期望转移到了佑介身上的话,那个被放弃的长子会有什么样想法呢?” “我也在想同样的问题呢”我说。 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你也想到了吗?‘那个混蛋’会不会就是那个长子?!” “应该错不了的,这本日记刚开始写的时候,他并没有和佑介一起住,但父亲死了之后,他趁此机会重新回到了老家” “然后就开始欺负佑介,就是这样吧” 沙也加不悦地歪着嘴。 “还是先把剩下的信看完吧,之后再作判断” “嗯”她又拿起信纸。 然而,我们的推理似乎没有大的偏差,我们通过信上的内容基本掌握了那时候御厨家里的概况。 “前几天您的信我们已经收到,非常感谢。宇野君快要回国了吧?他的活跃程度在我们这里也是小有名气呢,他回来之后,请务必把他请来大家聚一聚。 话说老师您竟然知道了我们将要生第二胎的事情,我着实有些惊讶。其实这事儿也没有高兴到要惊动您老的程度,所以特意没通知您,在这里我向您致歉。因为第一胎是个男孩儿,所以这一次不管男孩女孩都无所谓了。” 这是在佑介出生之前写的吧,虽然启一郎在这里说“生男生女都无所谓”,不过知道生了个男孩之后还是很兴奋才对。 而长子方面,他成为一名教师之后,似乎又结了婚。而且貌似中野政嗣还去参加了婚礼的样子,这封信的内容如下: “长子的婚礼结束后,总算能让我安心一点了。那天没能跟您打上招呼,实属抱歉。我儿子夫妇俩前几天刚度完蜜月回来,到我这里来了一次,他能够借此契机更像个人样就好了。可能媒人的介绍不够具体,我这里想补充一下。我媳妇的老家刚好是我爱人的远亲,家里是做食品批发生意的。有两个妹妹,听说经济大学毕业之后就进了父母的企业帮忙。虽然脾气性格都不错,但是她身体不太好所以我有些放心不下。作为我来说,当然希望儿媳尽量能健康一些,所以感到有些不足,不过转念一想,我已经该为有人愿意嫁给这样的男人而谢天谢地了。 今后说不定哪天我会向老师您就这事儿取取经,到时候还请您多多包含。 最近的天气一直不太好,请老师保重“ 从信的内容看,启一郎依然对儿子的将来抱有不安的心理,然而却不得不佩服他惊人的预见能力,我们又看到了以下两封信: “没及时通知您老,我儿子再婚了。这次的对象是个弹钢琴的姑娘,据说父母已经双亡了。虽说是弹钢琴,但并非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而是在满是醉客的酒店里,听儿子说他们就是在那家店里相识的。如您所知,他前一任妻子婚后两年就因病去世了。之后有很多人向我儿子提过亲,不过我却有着相反的愿望。因为我的想法是,我的儿子并没有成家立业的命,我深切地感到,之前的媳妇已经成为了我儿子的牺牲品。 我不知道打那以后儿子有没有成长一些,我只盼望着他能够尽早地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似乎长子第一任妻子过世了,应该患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然后这第二次的婚姻,又是以失败而告终。 “这次的是劳您费心了我真是过意不去。现在总算把金钱方面的问题勉强解决了,而学校方面也办妥了退职照准手续。这次的事情,可怜也好可气也罢,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前几天,我家的亲戚都到我家集中,关于我儿子这次的事情商讨了一下,当然,对于做出这种事的男人不会致以任何同情之辞。有人听了之后勃然大怒,说教师染指赌博这种事本身就是天方夜谭,他还因此背上了巨大的债务,给大家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竟然不知悔改,神经是不是有问题,让我马上宣告他禁治产(注5:由于丧失心志而导致没有能力管理自己的财产而用法律来保护继承人资产的制度)。最可悲的是,那些人的观点我根本无力反驳。 现在他在我的监视之下,尽管我很想让他洗心革面从头做人,但毕竟我也不年轻了。若是半途而废的话,肯定会对佑介产生不良影响的。说实话对于这次事情我最忧虑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佑介的将来,幸好那孩子似乎对此事没有察觉。 第二次跑了媳妇,作为父母的我完全不知道这个长子究竟准备如何生活下去。总之现在先一刻不离地盯着他,看他是否就此开始脚踏实地做人了再说。 话说回来,老师您的身体情况如何?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医生,如果您试图治疗的话,到时候我帮您通知一声就行了。” 因为这里没写上年份,所以不知道到底长子的第二次婚姻持续了多久。只是他落得的悲惨下场,信上已经清楚写明了。 “好像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呢,佑介的哥哥”沙也加话语里夹杂着叹息声。 “到这里大概的轮廓我们基本了解了,这个‘混蛋’果然是长子。但问题是佑介怎么会死了呢” “是啊”沙也加点着头,用飘忽不定的眼神看着墙上。“要是知道这个,说不定我的记忆就恢复了呢” “这个现在还不好说,你偶尔会来这个家里玩——说不定仅此而已”我直言不讳。 但她斜着脑袋,说,是这样吗?随后问我,“信只有这些?” “还剩下一封”我打开最后的一张信纸,开始浏览上面的内容来。上面丝毫没有提到关于佑介和长子的事情,主要是和工作相关的内容。刚想对沙也加说这个似乎没有关联,我的目光突然停在了一点上。那是信的‘另及’部分,我不禁叫出了声。 “怎么了” 我默默地把信递给了她,她看到之后,脸颊也立刻僵硬起来。读完她的眼光也变红了。 “这是我爸爸?”她说。 “看样子是啊”我点头。 那下面是这么写的: “另及这次我们家的司机和保姆要结婚了,之前也跟老师你提过,这个司机以前是到我家盗窃未遂的小偷,看到他有悔过之心,我便心软没有起诉他” 沙也加又看了一遍文字,拿着信纸的手不住颤抖着。 “爸爸果然在这里呆过,他住过这儿呢” “回想一下的话,如果这个家雇得起佣人的话,那有私人司机也就不稀奇了,我疏忽了” “但爸爸以前试图盗窃……” “谁都有被逼急的时候啊,你不用放在心上的。而且这上面也写了,盗窃未遂,而且似乎也没有报警呢” “何止没有报警,他们还雇他做了司机……” “御厨老先生对你爸爸的人品看来很信任啊,说不定他看出当时的入室盗窃是出于一时冲动呢” “也就是说爸爸很走运?” “没错”我回答。 沙也加拿着信纸从床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不停来回踱步。 “那就是恩人了”她说,“御厨启一郎对我爸爸而言就是恩人了呢” “应该算” “那就没错了”她看着我,“这的确就是那个老奶奶的家,那老奶奶就是御厨太太。因为我爸爸经常叫那个奶奶恩人、恩人的” 我没理由否定她的推断,不住地点头。 “但是”她的脸又阴沉了下来,“为什么这一切我爸爸都不跟我说呢,说了的话该多好” “没有父母会对儿女坦白自己以前犯下的过错噢” “是这样吗”她还是有点不解,指着信纸对我说,“这个我拿回去没关系吧” “当然没问题啦,除了你之外也没有别人会要这个了” 沙也加微微一笑,把信纸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了裙子的口袋。 我也站起来,“那我去了” “你去干嘛?”她说。 “去拿放在车上的工具,挑战一下那个”我指了指保险柜,“还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呢” “能打开吗?” “只能试试了”说完走出了房间。 室外只是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周围的花草树木也融入了夜色中。地面泥泞不堪,走到汽车的这段路上我的运动鞋上已经沾满了泥巴。为什么这个房子建在这种地方呢——我不禁要问,要是别墅还容易理解一些,但作为法官一家几口的日常生活而言,也太不方便了吧。 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我再次感受到。 虽说是工具,其实我行李箱里放的无非是一些干木匠活时用到的工具套装,都已经快发霉了。我不知道这些东西能起到些什么作用,拿上后走回了房子。 走进房间后,发现沙也加已经在床上屈着身子睡着了,也难怪,她一定现在身心俱疲吧。我尽量不发出声响,把工具箱放在地上,往摇椅上一坐。突然发出嘎吱一下,我吓了一跳,不过沙也加并没被惊醒。 我放眼望着整个房间,我思考着刚才读完的那本佑介写的日记,把各种内容整理一下之后,得出以下大致的推测。 一开始这个房子里住了一家三口,御厨夫妻和那个长子。而进出过的人里有保姆‘大婶’,也就是仓桥代奈。代奈因为分娩而休息了一段时间。 户主启一郎想让长子和自己一样走上法官的道路,但很不顺利。 不久启一郎又有了第二个孩子,就是佑介,他便把自己所有的期望都转移到了这个次子身上。而法官梦破灭的长子成为了教师,还结了婚,妻子于两年后去世。随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和一个钢琴手再婚。 随后长子迷上了赌博,欠了一屁股的债务,这件事公开之后,他辞去了学校的职务,妻子也离他而去。 佑介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启一郎去世了,恐怕患的是脑部肿瘤。而长子又回到了御厨家里。 大约过了一年,这个家里遭受着长子野蛮的家庭暴力。佑介写下了“那样的混蛋死不足惜”一话。 然后在二月十一日,佑介死了。 想到这里,我终于可以明白这栋房子里为何会弥漫着恐怖气息了,说得不科学一点,我们感受到的,是诅咒一般的东西。而对于我们而言最重要的是,沙也加记忆的消失会不会也和这个诅咒有关。 正当我开始往下想的时候,沙也加发出一声尖叫。因为太突然,所以我不由得站了起来。 沙也加呻吟着,在床上扭转了几下身子,就像蛇在挣扎一样的动作。我急忙走到她身边,抓着她的肩膀摇晃着。 “怎么啦,快醒醒”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她微微睁开眼睛,像在找着什么东西一样眼珠转了一圈,看到了我之后肩膀不住颤抖。 “怎么了,做梦了吗?” 沙也加捧着铁青的脸,东张西望起来。 “黑色的花瓶,绿色的窗帘……”她带着呆滞的眼神自言自语。 “嗯?” “放着呢,千真万确,黑色的细长花瓶,绿色的窗帘,那个房间,我走进去了” “哪个房间?” “在那里呢”说着,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门的地方走了过去,我手拿手点筒追了过去。 沙也加走到了一楼,走出卧室,直奔餐厅走去。又在途中的短廊处停了下来,“怎么”我问她。 她指着墙壁,“就在这里” “这里?什么啊” “门啊” “门?” “这里有一扇门,我走了进去。那个房间里放着黑色的花瓶和绿色的窗帘,在那里,我……” 说到这里,沙也加倒在了地上。 4 钢琴上的那个小人偶依然俯视着我们俩。 我把沙也加扶到床上躺下之后,她不一会儿睁开了眼睛,但一下子看不出来她是否真的醒着。虽然眼睛睁着,但她却一声不吭,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沙也加”我叫道,她这才把黑色的瞳孔慢慢地转向我,眨了几下眼睛。 “对不起”她小声说,声音是哑的。 “没事儿吧?” “嗯,已经没事了”说完她坐了起来,但似乎还是有些异常,她闭着眼睛,一时无法动弹。 “你突然就跌倒了,真是吓死我了”我说。 她嘴唇咧开笑了笑,“是吧,我也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脑袋像麻痹了一样,随即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没地方受伤吧?” “嗯,好像没有”她浑身看了看,说道。 我坐在她边上,“你跌倒之前还说了奇怪的话” 她用左手摩擦着右臂,“是吧,很奇怪吧” “做梦了吗?” “嗯,算是吧,不过觉得和做梦有点不同,我感到那个我亲眼见过” “那个?” “就是我说的那个有窗帘和花瓶的房间”沙也加跌跌撞撞地直起身子,回到了她刚才倒下的地方。我跟在她后面。“这里有一扇门,我还走进了这个房间”她指着走廊的墙壁,重复着和刚刚一样的话。 “但这里没有门啊”“也没这样的房间,这堵墙的对面是日式房间呢” “是啊”沙也加按着太阳穴,“但我确实是记得这里有一扇门,我走了进去。奇怪,真是奇怪,为什么没有呢”一边说着一边自嘲地笑了出来。“我真傻,没有就是没有,我说了也没用” “你会不会和别的房间搞错了呢?” 可能她觉得我说的有道理,陷入了沉思。不过没过多久,又带着自信满满的表情摇晃起脑袋。 “肯定没错,就是这里。我就是看着身后的餐厅打开那扇门的” 我发出一声叹息,用手电照了照墙上。却没发现这里安装过门的迹象。 取而代之引起我注意的,是边上的柱子。 “这是什么?”差不多在我眼睛的高度,有一根长度三厘米的横线,似乎是圆珠笔画上去的。 “下面也有呢”沙也加说。 的确如此,在我发现的横线下方几厘米处,也画着同样的线。再往下看了看,又找到几根。 “是不是比身高时候画上的?” “比身高?” “童谣里不是有的嘛,‘把身高刻在柱子上’” “喔,那个啊” 这种事我儿时也没有做过,所以误以为只有在歌里才会出现,其实这么做的人随处可见。 我用手电筒顺着柱子往下照,最下面的记号大约离地面有80厘米,上面不光画着线,还写有几个小字。 “上面写的什么?”沙也加问。 上面的字很难辨认,“佑介三岁五月五日” “嗯,果然是为了比身高画上去的”沙也加点点头说,“这就是佑介的成长纪录啊” “不过你不觉得奇怪吗?” “怎么了?” “你看最上面那根线嘛,怎么看也超过一米七十了哎” “那又怎么了……”沙也加张着嘴停住了,瞪大了眼睛,说,“佑介六年级的时候就去世了呢” “六年级的话,也就十一二岁吧,就算是发育早的孩子也没长一米七十这么高吧” “那这里刻的是谁的身高?” “要不是佑介的话,那一定是他哥哥的咯”我一个个照着柱子上的记号,说道,“这样一来肯定哪里也刻了名字” “也有可能……” 我们找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陷入了沉默。 “还是回到门的事情上吧”我对沙也加说,“你确实记得这里有一扇门,你从门里走进了房间吧?” 她默默点点头。 “那个房间里除了花瓶和窗帘,你还记得什么东西吗?” “其他东西……”她的目光又开始飘移起来,一直延伸至手电筒照不到的黑暗深处。 “好像很暗……我记得很暗” “你在那间房间里做了什么呢?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我不知道,想不起来”沙也加两手抱头,然后扬起脑袋看着我,目光带着恐惧之色。 “怎么了”我问。 “虽然想不起来,但记得似乎是很可怕的事情” “可怕?” “嗯,只要想到那个房间,就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安,似乎在我的体内有另外一个我在对说,不能继续往里走了。我能想起来的是,我似乎地拒绝了我自己……”她仿佛支撑不住靠在了旁边的墙上。 “头开始痛了” “还是休息会儿吧” 我再次让她坐到了卧室的沙发上,她弓着身子,两臂放在并拢的双腿上,脸趴在上面,背部不住地颤抖。 看到沙也加这副样子,我非常明白,她刚才所描述的记忆场景决不是没有把握的。然而在现实里,她所说的地方却没有门,也没有房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还是认为是她记错了来得妥当,可为什么会产生这种错觉呢? 这个问题似乎一时半会儿无法求得解答,并且我们正在面临越来越多的谜题。无法理解的事情接踵而至,我们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但一个都解决不了。 尽管被强烈的无助感侵袭着,我仍然准备一个一个去攻克它们,我把沙也加留在了一楼,独自走向位于二楼的御厨夫妇的房间。 从地上的工具箱里取出锤子和螺丝刀,我走到放有保险柜的壁橱前。虽然这个保险柜是多年前的东西,但看上去非常坚固,柜子的门边几乎没有缝隙。我用一字螺丝刀的顶端戳着,试图把它撬开。发出吱嘎一声,但门却丝毫没有损坏之意。我换了个地方又试了试,结果完全一样,连螺丝刀都快弯了。 虽然知道弄坏锁是最快捷的方法,但这个拨号盘式锁貌似造得极为牢固。我把螺丝刀插进去,用锤子敲了敲。声音倒是不小,但完全感觉不到打开的迹象。不过我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准备先这么干一会儿。 大约持续了三十分钟,保险柜的门和锁只是有些晃动的程度,几乎和我动手之前没什么差别。我开始有点泄气,放下工具,又在摇椅上坐了下来。 我开始觉得,或许比起弄坏保险柜,找出拨号盘的密码或许会是一条捷径。这个柜子的主人肯定也会生怕自己忘了密码而写在了什么地方吧。 我拿起手电筒,照着房间的每个角落。虽然内心期待着这个保险柜的密码会藏在某处,不过户主有没有这份童趣还是一个很大的疑问。 我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窗户边的天文望远镜上,望远镜旁边有一只看似是放置备件的木箱。我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放着几个用布包起来的镜头和滤光片。 里面还一块儿放着一张观测记录用纸,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七月二十五日早晨水星观测’几个字。笔迹和那些信上相同,应该是出自御厨启一郎之手。 不过我觉得这玩意儿似乎没多大用处,又回到了保险柜旁,拿起螺丝刀和锤子又开始用蛮力施起工来。 大概敲了十次左右的时候,我感觉身后的门打开了,回头一看,沙也加走了进来。 “太吵了睡不着吗?”我问她。 “不是因为这个,我心情静不下来” “嗯,不难理解” 沙也加坐在床上,“我一直在想我爸爸的事情” “嗯” “我在想,我爸爸为什么会不告诉我这个房子以及受御厨一家照顾的事情呢” “不是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他没有必要把自己以前犯下的错误都告诉你啊” “是吗?但我觉得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 “那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虽然不能肯定,但我想会不会是为了我才这么做呢” “为了你?什么意思?” “我爸爸可能一直担心我想起过去的事情,他觉得要是我知道这事儿而回到这里来的话,说不定记忆就会恢复,所以才什么都没告诉我的” 我摆弄着手里的榔头和螺丝刀。 “这样的话,我们现在所作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咯?” 她摇摇头,好像在说,我也不知道,转身拿起刚才读过的那捆信。 “嘿,你说这些信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如果是别人寄来的信这样一直保管着还能理解,但作为寄出人一直拿着你不觉得奇怪吗?” “或许出于某种原因,中野政嗣把这些信还给了他呢,比如启一郎去世之后,作为追忆物品之类的” “如果是这么费劲得到的东西,为什么从这里离开的时候又没有带走呢,这个理论在分析佑价日记的时候也提过” 我吼了一声,对于这里的居住者突然消失一事,还没有掌握任何线索。 “而且”她继续说,“为什么每一封信都只有信纸呢,干吗不装在信封里呢?” “应该都扔了吧” “什么目的?” “不知道啊”我只能歪起嘴,“你想说明什么?” “我倒也不是想说什么……”她握着那捆信,一直抚摸着。 “会不会是不知道这里的地址?” “地址?” “嗯” “地址怎么会不知道,嗯,应该是长野县小海镇……” 我说道这里,她开始不停摇头。 “我不是说这个,一般房子里至少得有标明所在地址的东西吧?比如寄来的明信片啊,名片什么的,可是这里完全没有这类东西。” “被你这么一说的确如此啊”我手叉着腰,看了看周围。“你想说,是有人故意这么干的?” “我只能这么想了,不是吗?一般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啊。只是现在不知道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我们沉默良久,又是一个找不到回答的疑问。我面朝着保险柜,把螺丝刀插进了拨号盘的缝隙里。 “这个保险柜能打开吗?”沙也加略显担心地说。 “现在还不好说,刚刚开了一个小口子呢” “如果能轻易损坏的话,保险柜就不保险了呢” 或许沙也加本意并非开玩笑,不过这句话让我的心情缓和了一些。 “所言及是啊” 正笑着的时候,螺丝刀的顶端打滑了,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尖锐的刀头刺伤了我的左手。就在手臂和肘部正中间,开始流起血来。 “啊,糟糕” “没关系,伤口不是很深”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 “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拿医药箱”沙也加说。 “医药箱?” “在厨房有,我刚刚看到的”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沙也加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只茶色的小箱子,侧面画有一个红十字标志。 “这个放在厨房?”我问。 “是啊,碗柜最下方那扇门里的” 医药箱里有头痛药、胃肠药、涂抹药膏大致都有,几乎所有的药品都没有拆过封的痕迹。 “有创可贴呢”说着她从里面拿出一只细长的盒子,是一支管状的软膏,也没有用过的样子。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药品,我不太想用” “生产日期刚好是十年前”沙也加看了看盒子边上,说道。 “那就算了” “嗯,那我就帮你包扎一下吧” 她用未开过封的纱布按住伤口,缠上了绷带,缠的手法非常熟练。我这么夸了她之后,她把绷带放回箱子后回答,“我习惯给美晴包扎了” “美晴经常受伤吗” “嗯,是我弄伤的” 听她一说,我无语了,真怪自己多嘴。 她做了个鬼脸,耸了耸肩。 “我自己把她弄伤,再自己帮她治疗,像傻瓜一样吧?” 我没有说话,摸了摸她给我包好的绷带,试图想找些别的话题,朝医药箱里看了看。 我发现盖子的反面缝着一个口袋,好像是用来放病历卡一类东西的。我伸手从里面取出一张小卡片,既不是病历卡也不是投保单。 这张纸上写着‘家庭健康卡’几个字样,还有经常看病医生的联系方式以及家庭里每个人的常备药品。这一栏上都没有内容,只写了名字。 上面并排写着:御厨启一郎、藤子、佑介几个名字。藤子似乎是佑介的妈妈,也就是沙也加称之为‘老奶奶’的女性。 在血型这一栏上面,只有启一郎写着:o型 “他父亲是o型?”说着,我把卡片递给了沙也加。 “o型?”不知为何她的表情有些阴沉,看了一会儿后,小声嘟囔,“真奇怪啊” “怎么了?”我问。 “佑介的日记上写了自己的血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说着她拎起手电筒走出了房间,我连忙跟在她的后面。 来到卧室后,她从桌上拿起日记本,哗啦哗啦的翻起来,表情一下严肃起来。 “有了,你看这篇”她把日记本给我看。 这里是刚刚无意中飞快扫过的地方,写的内容是佑介在学校里接受了体检。 “五月十九日晴今天是体检的日子。我长高了一点,真开心,但是体重却没怎么变,真是不可思议。检查完身体后又验了血,查了血型。一共分为a、b、ab、o四种血型,其他还有rh阴性和阳性,据说一千个人里面只有一个是阴性的。我的血型是ab性,rh呈阳性。近藤有一本通过血型看性格的书,不过完全不准。回家之后我问了妈妈的血型,她说不知道,好像以前的人都不查血型的。本来也想问问爸爸的,但他今天因为工作不回家” 我看了眼沙也加,“佑介是ab型啊?” 她默默点点头。 “这样啊,果然很奇怪”我说,“如果父亲是o型的话,不管母亲是何种血型,孩子绝对不可能是ab型的” 5 “喂,车钥匙能借我一下吗?”沙也加冷不防说道。我脑中正思索着新冒出来的谜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钥匙?没问题”从口袋里拿出钥匙,“你要干什么?” 她做了个搞怪表情,借过了钥匙。“想去散散步” “散步?这个时间?” “马上就回来” “你怎么一会儿要去散步,这里还什么都没……”说到这里我立刻反应过来,真恨自己的迟钝,表情扭曲着。“我知道了,我也要去,一个人去很危险呢” “没关系” “我也想去,难不成你让我忍着?” 沙也加苦笑了一下,把车钥匙又还给了我。 “还是血型的事”我们坐到车上开了一会儿后,沙也加开口了,“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如果两边的血型都没有验错的话”汽车轮胎似乎要陷入泥泞的地面里,我一边转着方向盘一边说道,“那么佑介就不是启一郎的孩子了” “果然……”她似乎正憋着一股气,过了会儿又慢慢吐了出来。“也就是说,佑介是养子?” “不是,我觉得不可能。那封信上不是还提到了佑介的出生吗?说‘生了个男孩儿,太好了’” “啊,对哦,那既不是养子,又不是御厨老先生的亲生子的话……”沙也加似乎有些犹豫,没有说下去,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那么有可能就是母亲、也就是藤子夫人跟别的男人所生的孩子” “难以置信,从日记上来看完全没有这种苗头呢,只有这种可能了吗?” “不,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也很低” “为什么” “佑介验血的那天,到家之后肯定跟母亲说了自己的血型了吧。如果他是母亲和别的男人所生的话,听到儿子的血型是ab型应该很紧张才对。然而在这篇日记里完全察觉不出来” “说的也是,也就是说御厨老先生知道佑介不是自己的孩子,却依然很疼爱他……”沙也加捂着脸,“不行了,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总之还必须得出现一个人,就是佑介的亲生父亲” 车开到了水泥路上,虽然雨暂停了一会儿,但雨刷还是不能停下来。路上连街灯也没有,而且还异常蜿蜒曲折,所以前方视野出奇的差。但时间刚好碰得巧,反向路上完全没有车开过来。看了一眼车上的电子时钟,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两点了。 我把车停在了松原湖的停车场里,在湖畔的公共厕所里解了手。在破裂的坐便器里一边排着小便,一边心里反省着,我到底在干什么呀,光做这些怎么来解决沙也加的烦恼呢? 从厕所出来,我走到了湖边,尽管雨点小了很多,但水面上仍旧泛着无数的波纹。而在一湖之隔的对岸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前方有一团薄雾正缓缓的朝这边移动着。 “好像像恶魔住的地方一样呢”不知什么时候沙也加走到了我边上。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夜晚的湖泊呢” “虽然很可怕,但总觉得氛围不太一样,好像时间停滞了一般”沙也加看似把脸转向了我这边,我也回头看着她,目光交汇后,她先移开了视线。 “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啊”她说。 “没这回事,偶尔做些刺激的探险也不错” “坦白说,我对这次的事情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觉得到这种地方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但说到这里说不定就会恢复记忆的也是你啊” “说实话,这只是自我安慰罢了。想对自己说,我也是付出了努力的,留下一些实际成果。其实也就是想要一张免罪符而已。只不过——”话说到一半她停住了,然后面向着湖的方向继续道,“如果不是和你一起的话,我是不会来的,多半是……” 听到她带些告白语气的话,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承认心里有些暗自窃喜,但也不可否认,有另一个试图按捺这种情绪的自我在作祟。 “我在来之前,曾经想过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我们俩之间。说实话,就算发生了我也不会介意的。我还妄想着一旦发生了,说不定可以把痛苦的现实给忘却。但你却无动于衷,纯粹只是在为我解决着难题。还是说,接下来你会有所行动?” “不会”我矢口否认,“我在来之前就下了决心,绝对不可以发生这种事情” “果然没错”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和那个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当时你说的是,做爱这种事情完全不代表什么” “立场不一样了啊” “也是啊,我已经成为别人妻子了”戏谑地说完后,沙也加用鞋尖蹭了蹭潮湿的地面。 “那件事之后,你没有恨过我吧?” “哪件事?” “就是我单方面提出要分手的话之后” “啊……有些年头了啊” “要是你现在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不,也没关系”我双手插进口袋,右手碰到了之前买的开车时用来醒脑的口香糖。递给她一根,她说不要,摇了摇头,于是我也就没往嘴里放。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啊”我把口香糖放回口袋,说道,“我们约好不相互束缚的,所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当时我的确有些震惊,而且感到不可思议。明明之前还没有任何迹象,却突然就说有了喜欢的人要分手” “是啊”沙也加朝湖泊的方向走了几步,两手在身后握着然后一下子转了过来,“坦白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有了其他喜欢的人才和你分手的?其实正相反,要和你分手在先,然后我才找了一个替代你的人” “你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呢?” “虽然用言语不太能表达,说得通俗点,就是这场梦到了该醒的时候了” “完全不通俗啊”我苦笑着,“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两人的对话吗?虽然内容很多,但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把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否定了。周围的人都是傻子,每个人都不可信,他们根本不知道事物的本质——我们经常会这么说吧” “记得,的确如此” 安提克的咖啡店,咖啡和mild-seven,便宜但很小的酒吧。啤酒和炸土豆片—— “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但有时候突然会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把周围的一切全部否定,光我们两人活下去这种事情,绝对做不到。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们两人都要完蛋。已经不是小孩了,也该醒一醒了,我就是这么告诫自己的” “也就是说”我说,“你改走现实路线了啊” “也能这么说吧” “对于展望将来这方面,以前我确实有点过于乐观了。你想找个稳重一点的人的心情我完全理解” “不光如此,我该怎么说呢”沙也加神情有点为难,“我觉得我们俩人都在利用对方” “不错”我点头,“的确有点这种意思” “你理解我了?” “似乎是,不过这事儿已经过去了” “是啊,已经过去了呢”她舔舔嘴唇,“不过再让我说一句,你不觉得那时候的我们有点像吗?不对,简直太像了。我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镜子里倒映出的自己一样,时间长了就会很难受” “嗯……”我回忆着那时候的一幕幕,踢开了脚下的泥土。回忆起那时我们俩傲慢的对话,以及赶时间式的做爱。 顿时感觉胃了好像堆起了什么重物。 “雨好像下大了”沙也加看着湖面的波纹,说道,她的头发也湿了。 “我们回去吧”我说。 6 我们在淅沥的雨中踏上了返程。我一边把着方向盘,脑海里一边回想着刚才她的告白,而其中最触动我心的一句话是‘我们两人实在太像了’。我那时也是这么感觉的,而且这种相似并非仅仅体现在性格、思考问题方式和价值观上面,连支撑着我们俩个体的某些流淌在心灵深处的东西都能找出共性来,而当时的我阻止了自己去深究这件事。这么说来,其实那个时候我的确意识到了事情的本质。我回忆起,和沙也加相识的时候,自己并不是一个很快乐的青年,只会盯着一本集满了惹人厌的照片的相册看个不停。 我爸爸是一个医生,但并没有经营着很大型的医院,而是那种每个街道都能碰到的普通又保守的江湖医生。这个医院只有两个护士,其中一个是我妈妈。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其实我并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据说有个亲戚离婚之后产下的孩子,问他们能不能领养,而他们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从此我就成为了一个过继养子。 尽管我对把我养大的双亲心存一份感激之情,但我还是有些震惊,心灵受到了创伤。那时的我又正处于对父母叛逆的年纪,这个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 “你还是我们的孩子,这点是不会变的,你什么都别想,和以前一个样就好”养父这么对我说,我默默点点头。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我还能表现出什么反应。 也许就如养父所言,和以前一个样应该就可以了。但我却做不到这一点,他们不是我真正的父母的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我的父母也不可能没注意到我的变化,从此,我一家人的生活立刻就被搅乱了。 那时,有一个女人出现了在我面前,是在我放学的路上突然叫我的。那一刻我立即意识到了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所以她提出要跟我谈话后,我不假思索地就跟了过去。 她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问我父母以及家里的情况,我基本上都没能完整回答,只是低着头。 几天后,那个女人到我家来了,尽管我被要求呆在自己房间,但还是隔着墙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她提出了要回自己亲生孩子的请求,而我父母断然拒绝。具体原因没能听清,大致意思就是她和第二人丈夫也离婚了,现在过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日子,所以想把孩子接回去住。 “求求你们了,请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你们的养育之恩,要我怎么报答都可以的”我的‘亲生母亲’哭着说道。 “到现在你才说这种话叫我们怎么能答应呢,那孩子是我们的,我不会让给你的”养父的口气很强硬。“我之前不是叫你永远不会在那孩子面前出现了吗?你却自说自话到我们家来,真是不知好歹啊” 从养父的话语里,我明白原来我得知自己是养子之后立刻就碰到了亲生母亲这件事情并非偶然。他们把事实告诉我,目的是为了让我对亲生母亲的出现有个心理准备。 他们谈了很长时间,不久后,他们双方的意见开始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说白了,就是都说出了真心话。 “难道你要我这几十年都要一个人过下去吗?我以后年纪大了应该靠谁来养活呢?” “我不是说了吗,你再去找个不错的对象好了,我们俩也只能依靠那孩子呢,这个家也只有他来继承。正因为考虑到这点,我们才含辛茹苦把他养大。到现在这个时候来争抢,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 简而言之,“亲生母亲”是为了自己将来养老有保障,而养父养母则是为了有人继承家业。 当然不光是因为这个,他们肯定是以自己的方式爱着我的。然而对于十三岁的我而言,对他们视自己为养老的保障这个事实,却不能置若罔闻。 最后,他们商量下来的结果以“改天让他自己决定”的结论而告终。我亲生母亲似乎对此不太满意,可能是意识到了这个决定方法对自己不利吧。 这天之后,我养父母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小小的变化。养母比之前对我更好了,而养父关于将来的职业规划也开始遵从我个人意愿,如果不喜欢不当医生也行,不管我选择什么职业他们都会全力支持,大致就是这个意思。还不忘反复强调他们养育我时候的种种辛劳。 而我的亲生母亲每天会在我放学回家路上等我,带我走到附近的公园聊天,说是聊天,其实也就她一个人在说。她告诉我,当时放弃对我的抚养权也是出于不得已,现在还带着深深的悔恨,时不时还声泪俱下。 一周之后,我母亲再次来到了我家里。这次我和他们一块儿围坐在了桌前,我养父对我说: “想和谁一块儿生活,由你来决定。你不需要有所顾忌” 他们三人注视着我的嘴角,其实这个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其实我想的不是我想怎么做,而是考虑到怎么做才最圆满之后得出的结论。 “我还是想和以前一样生活”我回答。我养父母喜笑颜开,而亲生母亲却颓丧地垂下脑袋。 我母亲回去了,她得到了允许,以后经常可以来看我。而我养父母叫我完全不要放在心上,还表扬我的选择完全没错。他们还肆无忌惮地说了我亲生母亲的坏话,甚至还诅咒她以后会很不幸福。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躲在被窝里哭泣着,不知道自己到底伤心什么,只是被一股莫名的寂寞感侵袭。可能是这件事宣告了从此这世上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吧。 打那以后,我几乎再也没见过我亲生母亲。在我上高一的时候,听养母说她好像又结婚了。 我和养父母也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和普通的家庭似乎没什么分别。但我不能否认,其实我只是在扮演着儿子这个角色而已,而这点却不能告诉他们。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每个人都在世上孤军奋战着——我每天都这样安慰自己。而正在那时,我遇到了沙也加。 雨又开始滂沱了,把我从回忆里唤醒,我调快了雨刷。 “你不困吗?”我问身旁的沙也加。 “嗯,还好,刚刚睡着了一会儿” “噢,对” “你刚才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不是很重要的事情”我打开了收音机,传出了一个日本人的歌声。我完全不知道乐队名和歌曲名,不过沙也加似乎很熟悉,手指打起了节拍。 我们俩太像了——她刚才说的话又在我脑海里回荡,确实如此。在和她邂逅的一瞬间,我就产生一股强烈的同伴意识。她应该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吧。 遇到沙也加以后,我对家庭的留恋一点点地淡了下来。真想尽快从这里搬出去——我一直这么计划着。 “你这段时间很反常啊”一天早上,养母对我说,为了讲出这句话似乎犹豫了很久。 “是吗?” “你也不叫我妈妈了,是不想叫了吗?” “也不是——我走了”我逃似的走出了家门。 的确,我不想再继续叫养父养母“爸爸、妈妈”了。自己也不知道其中原因,可能是对于‘玩家家’的游戏厌倦了吧。 玩家家的游戏? 我猛踩刹车,轮胎在泥泞的地面上滑行着,车身都有点倾斜了。沙也加在边上小声尖叫了一下。 “怎么啦?”她脸色发青地看着我,眼睛睁得溜圆。 “我们可能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说。 “错误?” “在佑介的‘父亲’这一点上,总之先回到那个房子再说”我踩下油门,再次启动了车子。 回到屋子后,第一个就来到卧室,抓起佑介的那本日记。又从头到尾读起来,尤其是出现‘那个混蛋’的地方。 “嘿,发生什么事了?我们犯了什么错啊?” “可能说错误不恰当,应该是被骗了吧,被佑介。不过日记也不是给别人读的,所以可能这个表达也不够准确”我合上日记本,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走,我们去两楼” 走进父母的房间,再次摊开那些信看了一遍。 “果真如此,和我想得一样” “什么?” “在这些信里面,完全没有佑介是启一郎儿子的话。果然这两个人不是父子关系,这样刚才的血型矛盾也可以解释通了” “那佑介是谁的儿子呢?” “那个长子的儿子”我回答,“就是这些信里启一郎称之为长子的人,他才是佑介的父亲” “怎么会……但是”沙也加不断拢着刘海,“长子在日记里的称呼是‘那混蛋’是吧?” “没错” “那不应该和父亲是两个人嘛” “你这么想是因为在日记里还有另一个叫‘父亲’的人吧?” “是啊” “这本日记里说到的‘父亲’的确是启一郎,但启一郎并不是真正的父亲。其实是祖父,也就是爷爷。同样的,这里提到的‘母亲’,应该是奶奶才对” 沙也加的眼睛眨巴眨巴的,“你为什么会觉得是这样呢?” “我们不是一直觉得佑介和他父母年龄差距太大了吗?而且这封信上”我拿起一张信纸,“这字里行间不难感受到佑介出生的时候,启一郎的那种兴奋之情,听到是男孩儿之后内心还大声称快了一下。从这个反应上判断,他若不是孩子的父亲,就应该是祖父了。佑介和长子年龄差距过大也就能够想明白了,既然不是兄弟而是父子,年龄差距大就理所当然了” “但为什么会把爷爷叫成是父亲呢?” “多半佑介从婴儿的时候就由祖父母来养育,所以渐渐形成了这种习惯吧。这封信上说,长子结婚两年之后妻子就过世了,这期间生下的男孩儿当然就是佑介了。但一个男人要带孩子不太可能,所以长子肯定就托给父母抚养了” “即便如此,让孩子把爷爷叫做爸爸这种事情……”沙也加不愉快地扭动着身子。 “或许正是这点,才酿成了这一家人的悲剧呢” “……这话怎讲?” “嗯,虽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我进入正题,“从这些信上推测,启一郎老先生是一个极为严格的人。从对长子的教育上,也能清楚反映出他的这种性格。正因为如此,长子在成为法官的道路上遭到挫折之后,他非常懊丧和焦急” “还写了他‘没出息’呢” “然而,他最终因为一合升只能装一合酒而断念了,让儿子放弃司法考试而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从信上内容来看,这一步棋似乎走得完全正确。结婚的事也是如此,结婚对象是远房亲戚的女儿,那应该就不是长子自己找的,而是父母帮他物色的了” “长子完全像御厨老先生的机器人一样啊” “你说对了”我指着沙也加,“我想说的,正是这个意思。虽然只是读信时的感受,这个长子对于启一郎很可能是言听计从。然后呢,如果结合佑介是长子的儿子这点,那么这层关系就更为明显了。启一郎会怎么对这个孙子的呢?” “读完信的感受就是,御厨老先生把对长子的期望转移到了佑介身上。你看连名字都是老先生亲自起的” “这又是长子和启一郎关系对比的力证之一,所以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启一郎的太太也是一个不会有怨言、处处听丈夫话的人。关于佑介的教育方针,启一郎也准备全权管理的吧。不对,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一手遮天呢。再加上长子的妻子又过世了” “御厨老先生肯定会想把孩子接过来的呢” “虽然不知道长子会不会反对,但这已经无关大局了,事情肯定就这么定下来了。这样一来启一郎就承担起佑介父亲的角色了。应该不是启一郎自己提出让他叫爸爸的,不过他也无意纠正这个称呼,被这么叫着心里可能还美滋滋的呢” 沙也加皱起眉头。 “总觉得有点不太正常……” “对启一郎老先生而言,长子的存在是他很想忘却的人生一大污点,这样他肯定试图把佑介是自己孙子的事实给丢弃。信里提到了长子染指了赌博之后不得不辞去学校的工作,而启一郎对此事最担心的就是对佑介的影响。这就是他已经把长子和佑介划清界限的有力证据” “嗯,的确是,然后——”说着,沙也加翻开了佑介的日记,“有关圣诞礼物的疑问也解开了,送礼物的就是佑介的亲爸爸。这里写着‘今年又送来了礼物’,如果是爸爸送的,也就不奇怪了。接下来的内容也能理解了,‘爸爸抱怨怎么总是送些玩具,送点书会更好,还在电话里发火了’” “一开始读这段文字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佑介的祖父母送的礼物呢,没想到完全相反”我苦笑着,“先不说这个,日记上肯定有地方清楚地表明启一郎对长子的态度,给我看看” 我接过日记一页一页翻起来,翻到启一郎去世一个月后的叙述。 “你看看这儿”,我指给她看,“这儿写着‘我爸爸可看不起那个人了,还对我说,你以后绝对不能做那样的人’” “御厨老先生彻底要把佑介和长子疏远开呢” “因为对长子培养失败了,他不希望在佑介身上重蹈覆辙。教育方针非常严格这一点,通过佑介的日记可以清晰体会到。佑介却对这种严厉极为乖顺,对‘爸爸’一直心怀崇敬之情。大概对启一郎来说,佑介算是一件得意之作呢” “简直就是商品一样”沙也加阴沉着脸。 “就是制造一个名叫‘教育’的机器人呢。这场制造工程顺利进展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出现了意外” “就是御厨得了脑肿瘤吧?” “完全正确”我点头,“他心中对于必须放弃佑介教育的憾恨是可想而知的,说不定他比自己离世更加遗憾。但此时更难受的应该是被留在了人世的佑介吧?” “因为指导者不在了?” “如果单单是这样就好了。最可怕的是,那个一直被蔑视的‘混蛋’回到了这个家里,而且还是以父亲的身份” “啊……”沙也加可能是脑海里浮现了这幅画面,目光忧郁起来。 “我们先换位来思考一下吧”我说,“从那个长子的立场出发。长期压制着自己的爸爸死后,自己终于可以回到这个家里生活了,而且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在,肯定是心情是趾高气扬的吧。他肯定希望和儿子之间能够好好联络下感情” “啊,这么一说”沙也加又看到日记上,“刚才那段后面还这么写着呢‘我在房间里的时候,那混蛋门也不敲就走了进来,还弄得和我很熟的样子跟我搭话’” “因为终于等到了儿子回来,这动作天经地义啊。然而佑介对此的反应是?” 沙也加继续读着日记, “‘我对他说,请不要妨碍我学习。然后那个混蛋就走出了房间,我以后准备就用这一招来轰他’” “其他还出现了很多佑介对‘那混蛋’厌恶的场面,也难怪,他从小就被灌输了这种想法呢。但是作为亲生父亲,儿子对自己这种态度的确是一种耻辱。并且他一定在佑介身上依稀看到了启一郎的影子” “长子一直憎恨着御厨老先生吗?” “肯定憎恨的”我断言,“所以只要佑介不愿意敞开心扉,对长子而言,佑介就只是一个仇恨的对象了” “然后……” “是的”我点头说道,“就开始虐待了” 第四章 1 “看来这个男人也很值得同情呢”,我说,“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和儿子一块儿生活了,而这个孩子却被他痛恨的爸爸彻底洗了脑,非但没能接近,还对他抱以难以忍受的轻蔑态度” 沙也加轻声笑了笑。 “和我一样啊” “一样?” “父母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子女看不起呢”声音很消沉。 我没有作答,挠挠脸颊,她只要一说到这个话题,不管怎么安慰都是无济于事的,在昨天的对话中我已经深且体会到了。 她叹气道,“当然,并不是因为这样就可以虐待儿童了” “你和佑介的父亲不一样”我的反驳略显单薄。 “没有不同,一样,完全一样”果然,这个反驳只有让沙也加的语气更加强硬。 把这个话题早点结束才是上策,我转移了话题。 “总之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对这户人家基本都了解了。还不明朗的,也就只剩下佑介的死因和他父亲和祖母后来的去向。不过这个我觉得还是到派出所去查来得更直接” “佑介的父亲和奶奶……吗”她嘟囔着,抬头看着我。“对了,那个人果真是御厨夫人吧?” “相册上那个穿和服的女人吗,肯定是错不了的” “那个老奶奶去世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五年。那之前她一只住在这里吗?” “从佑介的房间一直保持着23年前的样子来看,还是认为她不住这儿比较妥当” “佑介死了以后,就出家里搬了出来?” “多半是,说不定去了横滨” “横滨?为什么?” “你的父母离开这里之后,就搬到了横滨吧?我猜想御厨夫人会不会也跟着一块儿去了呢,不过佑介父亲去了哪儿我猜不到” “也不可能住在这里的吧”沙也加环顾了一下房间,“若是住在这里,不可能还把御厨启一郎和佑介的遗物放着” “肯定全部扔掉了” 我把身体往后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感受到了床单上扬起的尘埃,伸了个懒腰。 沙也加走了过来,坐在了我身旁,“关于佑介的死因” “你有什么推理吗?” “也不是什么推理啦,我一下子想到的,只是一种可能性” “什么都行,说说看” 然而她迟迟都没有开口,拿起积满灰尘的床单,又放了下来。似乎在做着心理斗争,我没有催促,而是静静地等着她。 “会不会是……”大概过了两分钟,她终于说话了,“被杀害的呢?” 我从床上一下子跳了起来,“被谁?” “当然是,‘那混蛋’——他父亲咯”她说,“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 “怎么会,不管怎么虐待,不可能会那样吧?” “那可不一定。即便不是故意杀人,我觉得也可能是失手杀死的”沙也加低着头,捏了下嘴巴,“我有的时候也会害怕,这么下去说不定把美晴给杀死……” 我抱起胳膊,考虑了一会儿看着她的侧脸说,“要不要睡一会儿?” 沙也加抬起头,眼睛湿润了。 “今天一天我们已经知道很多了,不过也很累了,要是头脑不好好休息的话就不好使了呢。总之先到这儿吧,接下来的天亮之后再说好了” 沙也加用手指按着眼角,把头发往后撸拢。 “对不起,我只会给你添乱……” “没关系” “你睡这儿?” “嗯,虽然有点灰尘,总比劣质的木房要强” “那我就在楼下的沙发上睡”她站起身子。 挽留她应该就趁现在了吧,我突然萌生一个念头。想对她说,就一块儿睡这张床吧。但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晚安”我说。 朝房门走去的她,停下了脚步。 “晚安”她头也不回地说。 “我觉得还是把烛火熄灭的好” “我会的” “还有”说着,我又踌躇了。 “什么?”她问。 我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想上厕所马上就叫醒我好了,别客气” 嗬嗬,沙也加笑出了声,“我想应该不会” “那就好” “晚安” 她关上了房门,房里的烛火摇曳了一下。我下了床,准备吹熄它。 2 我小睡了一会儿后,天开始亮了。本来为了不睡过头还把手表设了闹钟,不过在这之前我就醒了,大概睡了不到三小时吧。不过脑袋已经很清醒了。 我打开窗户望着窗外,雨已经完全停了,阳光直射对面的半山腰,周围的草原也一闪一闪的,今天似乎是个大晴天。 因为太阳没能照进来,所以室内出奇地暗。本来以为这幢房子的朝向是正南方,或者南偏东,但现在从日光的角度看,似乎是朝着西南方的。 “西南……吗”我远眺着窗外的景色,一个人自言自语着。 心里似乎有什么不能释怀,说不清道不明的,某件事情。 但现在一时无法意识到问题所在,也有可能是,本来想当然的以为这个屋子里能够看到日出,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感到有些意外而已。 不对,我重新意识到,不是这样的。 会产生这栋房子略微偏向东边这个念头,一定是有理由的。我并非进行着无凭无据地主观臆断。 我转身拿起放在床上的佑介那本日记,里面是不是提到过这个屋子的朝向呢?不过翻了几页之后我便确信,并不是日记所写到的,而是更不起眼的某处。 我手捧日记,开始张望整个房间,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急躁情绪。为什么对这一点那么在意呢? 天文望远镜映入了眼帘。 我走了过去,打开了边上那个装有备件的箱子。拿出观测记录用纸,上面写着“七月二十五日清晨水星观测”的字样。 就是这个了,我是看到了这张纸才认定这栋房子朝东的。 我再次来到窗前,确认着周围的景色以及太阳的位置,想再次确定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我并没有搞错。这幢房子的确向南偏西。至少,从这里看不到日出。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矛盾该如何解释? 我仰面躺在床上,两手不停搓着脸。手上沾满了油脂,闪闪发光。 绞尽脑汁一阵后,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猜测,是迄今为止从来没有想象过的设想,不过它的确能够让很多疑问豁然开朗。 我站了起来,快速走向楼梯,通往地下后,从原路来到了屋子外面。 地面上由于昨天的那场雨泥泞得寸步难行,我注意着脚边,沿着房屋的外侧墙壁往前走,这一点也印证了我的猜测。 “我真傻啊”绕着房子转了一圈之后,我叫了一声。 回到屋内后,沙也加已经起床了,把窗帘也拉开了。“早啊”她看到我后,跟我打招呼,“你起的真早啊” “这幢房子是西南朝向的” 对于我突然冒出的话,她有些莫名其妙,嗯?皱起眉头。 我指着窗户,“虽然是早上,但太阳光也照不进来,所以应该有点偏西” 这是她总算明白了我所说的话,她瞟了一眼窗户,说“啊,是啊,不过这又怎么了?” “你看看这个”我把观测记录用纸递给她。 她看了看,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作出一副发呆状。尽管这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但不经常用的大人也会慢慢遗忘。 “你应该还记得水、金、地、火、木吧?这是太阳系行星的顺序。水星是离太阳最近的一颗,要从地球上观测水星的话,应该怎么做呢?” “怎么做?” “肯定要朝着太阳的方向咯,因为水星一直在太阳的边上” “啊……” “在白天也能观测水星,不过要用特殊的仪器。而如果这种家用的天文望远镜会受太阳光的影响而看不见。所以一般在太阳将要升起或者即将落下的时候,是观测的最佳时期” “这里写的是‘清晨’呢”她看着记录用纸说。 “是的,所以启一郎一定是在日出的时候观测的。当然之后太阳光就会射进来” “二楼的房间看不见日出吗?” “看不见”我摇摇头,“不管脑袋从窗户伸得多长都看不到” 沙也加瞪大了眼睛,“那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我费劲了心思,最后想到一种可能性。因为十分离奇,可能会让你笑话” “我不会笑的,你说吧” “很简单,从前这个房子是朝东的” “从前?” “我猜测,这幢房子是重盖出来的” 可能这句话出乎了沙也加的意料,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目光开始在周围扫视起来。转了一圈后,又重新回到我身上。 “重盖的?但佑介的日记上只字未提啊” “是的,也就是说,这里是在他死后建造的” “也就是说这个屋子并没有那么古老咯?” “没我们想象的古老” “但是,到底因为什么原因要重建呢?既然特地去重建,现在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人住呢?” “这点我也感到很奇怪,不过如果的确是重新盖建的话,至少可以解决一个很大的疑问” “什么?” “存在于你记忆中那间谜一样的房间”我手指向厨房的方向。“就是有着绿色窗帘和黑色花瓶的房间,为什么这栋屋子没有呢?明明在你记忆里存在着。答案就是,你记忆中的那幢房子,和这里完全是两个地方” 但她当即就否认了我的猜想。 “这不可能啊,我记得就是这幢房子,错不了的,完全没有不同之处” “那么关于绿色窗帘和花瓶的房间的那个记忆,你不再想了吗?你能断言不存在那种房间吗?” “那个……”沙也加低下头。 我手搭在她肩上。 “说实话,走进这个房间之后,我自始至终抱着一种印象,那就是这房子几乎看不出因使用而造成的腐朽” 沙也加扬起脸,我看着她继续说道。 “比如说你现在脚下的地毯,布满灰尘是事实,但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磨损。不光是地毯,我看了看餐桌周围的地上,椅子的脚上竟然完全没有擦伤的痕迹。其他东西也是一样,每一件东西都是新品,给我的感觉只是放置的时间久了而已” “怎么可能……你看,到处不都留着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吗?” “是吗?” “是啊,佑介的房间,御厨夫妇的房间、还有厨房都有使用过的迹象啊” “那我想问你,你觉得为什么这里不装灯呢?” “灯的话,你是指日光灯吗?因为这里的电闸被电了阿” “不是这样的,不是电闸被拉了,而是这里本来就没有电” 听到我这句话一霎那,沙也加变得面无表情,随即慢慢地作出一副惊恐状。“胡说……” “是真的,我刚才确认过了,要不你亲眼见证一下?” 好的,我去看一下——她并没有这么说,只是不住地摇头。 “没有电,怎么生活呢……” “无法生活”我说,“至少这里的家用电器让我感觉没有电是不行的,然而事实是这里的确没有电。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了,这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人住” “为什么谁都不住呢?” “我也不知道,本来就没必要造一幢没人住的房子啊” 沙也加双脚无力地瘫坐在了沙发上。双手抱着头,有些充血的眼睛怒目而视。 “会有这种事情?那么那些都是什么啊?佑介的书桌,摊放着教科书和笔记本,父母房间里的摇椅上放着的织到一半的毛衣。那些东西你怎么解释?” “某个人有意想要复原这一切——只能这么认为了吧?” “复原” “是的,比如这个房间”我环顾着卧室,“这个房间的摆设和你记忆里的一样吧?” 沙也加机械地点着头。 “它再现了旧式屋子以前的时点,简直就是一个复制品呢。当然,我完全无法得知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我完全不敢相信”沙也加干瞪着空气,身体也开始颤抖起来。 “解决疑团的关键,就是你记忆片断里那个有着绿色窗帘和黑色花瓶的房间。如果真想把这个房子恢复原貌的话,为什么偏偏没有那个房间呢?只要知道了这个理由,我感觉所有的疑问都能迎刃而解了” 沙也加哀叹道, “说到底还是得依赖我的回忆来解决问题呢,但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总觉得头脑里好像竖起了一面墙,怎么都走不过去” “那堵墙总会有入口的,我一定会找出打开它的办法”我站了起来。 “去哪儿?” “我去研究一下消失的房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回答。 3 我站在沙也加声称应该有一扇门的那堵墙跟前,再次整理起思绪。 如果要摹拟一幢老房子,而只剔除其中的一间房间,应该如何进行构造呢?如果是靠边的房间,只要去掉那一部分可以,但现在这个房间位于卧室和和室之间,要剔除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在脑海里描绘着整幢房子的结构图,走进了和室。 壁龛的另外一边,也就是靠近卧室一侧有一个壁橱,宽度为房间的一半,有一扇隔门。打开之后发现里面空无一物,连上下的分割板都没有。 我退后一步,审视着整面墙,顿时感到很蹊跷。墙的总宽度大约是一个半房间,其中有半个房间是壁橱,那剩下的宽度应该突出来才对啊。这堵墙里面是卧室,但卧室靠这面的墙壁并没有凹入这一部分。 我往墙上敲了敲,传来了一阵极为空洞的声音。 一阵不安向我袭来,我仔细察看着墙壁,并没发现什么异样,又再次走进了壁橱内。我发现靠里的三合板上,大约腰际处钉有两块手掌大小的木片,我抓起前后摇了摇,感到这板明显没有固定,嘎嗒嘎嗒晃动着。 我钻进壁橱,两手抓起两块木片,试图用力拉了一下。三合板向上滑动,下面出现了缝隙。我趁势将其越拉越高,板就这么和墙壁分离了开来。 随即出现的空间里,堆放着各式各样的零碎物品,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像发现古代遗迹的考古学者一样。 “能把手电给我拿一下吗?”我大声叫道。 沙也加马上拿着手电筒走了过来,看到在壁橱中的我发现的这个秘密储藏室,立刻惊呆了。 “这是什么呀?” “我现在正准备搞清楚这个呢”我接过手电。 在那里面放着的都是一些罐子、餐具、以及金属的装饰品,每一件上都蒙着很厚的一层灰。 “说不定是放在原版房子里面的东西呢”我说。 “快让我看看” 沙也加说完,我从壁橱里退了出来,她钻进去后,立刻就把手伸了进去。 她拿出来的,是一个黑色的细长花瓶,那一定是在她反复提到的,在她记忆中那个房间里出现的花瓶。 沙也加拿着花瓶慢慢地转向了我。 “果然那个房间是存在的呢” “肯定就是这个花瓶吗?” 她又看了一眼手中的花瓶,用手掌擦去灰尘后,露出了白色小花的图案。 “肯定不会错”她不住点头,“我见过这个” “好,换我进去” 我又钻了进去,开始察看起其它的东西。看到一个铝合金的小盒子,打开后里面装着一只镂空的橡胶垫,像是天文望远镜专用的,还有一些二楼曾看到过的观测记录用纸。 “喂,怎么觉得这些东西都像被烧过一样?”沙也加在边上说,她拿起的是一个装有茶器的木箱,看上去黑黑的,但并不是涂上去的颜色,而是被烧焦留下的痕迹。 “真的呢” 我看了看别的东西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痕迹,又找出了一个掉了右手的人偶,以及一只烧得焦黑的日式木屐。这些东西,似乎正默默诉说着这里所发生过的一切。 “火灾吗?”说着,我点起头,“原来如此啊,这样又可以解开一个疑问” “什么意思?” “原来的那幢老房子最后怎么了呢,它是大火而烧毁了。但有一个对那栋房子有着深深眷恋的人,试图把那幢烧毁的房屋重现于世” “然而那个时候却没有造放着这个花瓶的房间?”沙也加拿着花瓶,说道。 “很有可能那个房间就是起火处,所以他不想造了,而将其作为一个隐秘的收藏室,在里面放着老房子在火灾后留下的东西——应该就是这样吧” “火灾……吗?” 沙也加凝视着花瓶,像是在回忆着很久远的事情。可能是听到火灾两个字而想起了什么吧。 “你爸爸或者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过火灾的事情呢?” “可能说过”她用力摇头,“但我忘了” 这也难怪,我点点头,又开始在老房子的遗物里搜寻起来。不久我找到了一只圆形小闹钟,金属的外壳已经是锈迹斑斑,玻璃上也是伤痕累累,不过数字刻度和指针都还在。 时针指着11点10分。 我递给沙也加看。 “我终于知道这个时刻意味着什么了,一定就是火灾发生的时刻” 她拼命眨着眼睛,像是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但为什么全部把这个房子里的时钟统统调到这个时间呢?” “可能是想说明在这个时点之前房子还存在着吧。而一到十一点十分,所有的一切都慢慢地化成了灰烬。当然,除去这里面的东西”我用手电照着这个秘密收藏室。 这时,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在墙壁的内侧,和我身高差不多的位置。 我站了起来,把手电的光投了上去。那是一只十字架,和地下室的那个不同,是用金属装点的,看起来很气派。 旁边刻着一行文字,我用手指擦去灰,依稀能够看清楚了一些。刻得不太规范,字迹不是很工整。 我叫来了沙也加。 “你看看这个”说着,我照亮了十字架上的文字。 看清的一瞬间,她表情僵住了。 上面刻着:‘佑介请安息二月十一日’ 4 “这就又回答了一个问题”我关掉手电筒的电源,“佑介是死于火灾,既不是被杀,也不是自杀” “死在了那个房间里吗?”说着,沙也加端出花瓶,“那个放着这个的房间……” “多半是”我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又呼了出来。 “所以只有那个充满禁忌回忆的房间没有复原,是吗?” “所以就在这儿安一个十字架”说着,沙也加回过了头,“说明佑介长眠在这里?” “安息在这里……吧” 回答后的一瞬间,脑海里突然萌生了某种想法,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这幢房子的意义所在。 “难不成,这栋房子,是那个作用?” “那个?那个作用是什么啊?” 但我没有立刻回答,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在六塌的和室里来回踱步起来。目前为止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一股脑儿回荡在脑子里。并且我一个一个加以确认,这些细节是否和我的推论有矛盾之处。 “日记呢?”我停下脚步,问道,“日记放在哪里了呢?” “昨天是你看的,会不会在二楼父母的房间” 我飞奔出和室,来到了楼梯口,沙也加也跟了过来。 然而在走上楼梯前,我在玄关前停了下来。鞋箱上挂着的一幅壁画引起了我的注意,里面画着某个地方的港口。 “怎么啦,喂,到底怎么回事?”沙也加拉住我的袖口。 “我看到这幅画的时候竟然没有注意到,真是个大傻瓜啊”我指着画说。 “这幅画怎么了?” “我马上跟你解释,先去拿日记”我走上楼梯。 到了父母房间,我打开佑介的日记,从第一页开始,我要找的地方,就在一开始不太使用汉字叙述里。 “果真如此”我看着日记,说,“这样所有的一切都能明白了,好,我们再下楼”我轻轻推着沙也加。 到玄关的地方,我再次指着那幅港口的图画。 “你看到这幅画之后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吗?” 听到我这么问,沙也加考虑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我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这幅画又怎么了” “画是没什么问题,问题是它挂在这栋房子的玄关处,这么一个深山老林挂一幅港口的画,不觉得有点不合适吗?” 然后,她倾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图画。 “确实有点不相称,但挂什么样的画是个人自由吧” “那是另一回事,不过我由此察觉到有些不自然,还有一件事,你读读这里”我把手里的日记摊开,指着其中一段让她看。 日记如下记述着: “五月十二日阴天转晴今天很热,大家也都叫着热死了热死了。大扫除完用水洗手的时候顺便把脚也洗了一下,真舒服。大家说想到海边去,我很喜欢游泳。回到家里,妈妈也穿上了短袖。” 等沙也加看完抬起头,我说,“很奇怪吧,一开始读的时候,我就打了个问号,不过也就这么读过去了,这就酿成了祸根” 看到她露出不解的神情,我指着日记说, “因为天气热而要去海边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当然,一般的孩子的确会有这种想法,但如果是住在这长野的深山里,去海边不就不自然了吗?明明松原湖就在这里附近” 啊,沙也加张大了嘴。 “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我合上日记本,“这栋房子不单单是重建的,而且它的原型根本就在别的地方” “那个地方就是……” “到现在就不用我说了吧,也就是你们一家搬家前住过的地方,横滨啊。这幅画上很可能画的就是横滨的某个港口” “也就是说,把原来在横滨的房子,在这里进行复原?” “就是这样” “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干吗要隔得这么远” 我考虑这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无意识摸了摸下巴。能够感觉到我胡须长了不少,不过在这里我也没法剃。 “你知道科诺索斯宫殿的传说吗?”思忖了一会儿后,我进入了正题。 不知道,她摇头表示,似乎还为我为何会转到这个话题感到惊讶,眉毛动了一下。 “这是库瑞塔文明的标志性建筑物。在里面有一件让考古学家万分头疼的房间,初看上去像是国王曾经使用过的,但又有着很多不解之处。比如排水设备,虽然造了类似的东西,但只有一半,完全无法使用。另外还有房间的制作材料,建造楼梯的石头虽然非常容易加工,但同时损耗也非常快,而且在那座楼梯上完全找不到因人行走而产生的磨损。这间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大家都感到非常疑惑不解” “那是什么呢?” “那些学者脑筋转到最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正确答案就是,坟墓”我回答。“死者来到这个世界上曾生活过的房间,为了召唤幽灵的房间,总之,就是一个坟墓” 能看出来,沙也加脸上没了血色,她两手捂住胸口,用充满不安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然后用有些扭曲的表情说, “你是说这个房间也是一样?是坟墓……?” “这么一想逻辑就通了,没有电、没有任何住过的痕迹,多半下水道一开始就没有挖过吧。这个房子说到底就是一个复制品,不是为了人住而造的” “怎么可能……你看,这不是还有很多东西嘛” “但缺少了重要的东西的确是事实啊。而且明明已经过世的两个人的遗物,却像他们还活着的样子完好的放在这里,你不觉得不自然吗?如果这房子是为了活着的人而造在这里的话,这些东西应该很早收拾掉了才对。这栋房子,就是给死去的人住的。你看到那个柱子上的刻痕了吧,那就是佑介曾活在这个世上的成长记录呢” 我说到这儿,顿感自己的话语有些毛骨悚然,背上不觉泛起一丝凉意。 “但就为了造一个坟墓而进行了这么大的工程,未免有点……” “不,其实并不会花费很大。土地租用费也不贵,也不用电力、煤气、水管,只要造个空壳就行了。正因为如此,才挑了一个这种地方,这样就掩人了耳目,只是会费事一点。尤其令我惊讶的是佑介书架上的书,那一大排关于蒸汽车的杂志和书籍都是为了再现历史而从古书店买来的呢。而原来的那些书籍很大一部分已经在火灾里烧毁了” “有那么多旧书呢”说完,沙也加往我手上看了一下,“但这本日记没有烧掉啊” “这个吗”我仔细端详着手上的日记,“可能是没有放在书架上,而妥善保管在了别的地方,所以免于了这场灾难” “真是讽刺啊” “说得是啊”恐怕没有烧掉的东西也不会很多了,除去那个壁橱里的秘密空间放着的那些,放在了铝制箱子里的天文望远镜可能也残留了下来。 “如果真如你所言,那究竟是谁造了这个房子呢?” “能够想到的有两个人,就是佑介的爸爸和祖母。尽管那个施虐的男人为了祭奠儿子造这种房子有点难以想象,但作为父亲,招致儿子的死亡之后大彻大悟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沙也加两手撑着脑袋。 “那我爸爸在这里干嘛呢?他还时不时地来过儿呢” “既然这里是坟墓的话,那来这里的理由不就只有一个吗?”我看着沙也加,看她没有回答的意思我继续说,“就是扫墓咯” “佑介的?” “当然咯” “冰箱里放着灌装果汁,还有爸爸讨厌的牛肉” “应该是佑介喜欢的东西吧”我静静地说,“带到墓地的一般不都是死者生前喜欢的东西嘛” 沙也加沉默地低下了头,发出了呼呼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她鼻孔里发出的呼吸声。 “玄关的门还用金属固定住了呢”她抬起头说。 “为了防止盗墓吧”我回答,“当然小偷肯定是以为这里是别墅才会闯进来的” “这样啊……”她靠在了墙上,“也就是说,从昨天开始我们就一直在坟墓里啊” “后怕了吗?” “有点,不过”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一想到造这个房子人的心情,我更多的是感到悲哀” “我也有同感”我说。 我回到了卧室,之前还一直觉得满是灰尘的沙发和家具,不可思议地一下子变得威严起来。 “我们俩就像安迪.琼斯一样呢” “完全没区别”我同意,那是我和她一起看过的电影之一。 “喂,既然这里是坟墓,那遗体会不会埋在下面呢” “我觉得不太可能,因为遗体的处理手续非常繁琐呢”说完我歪起头,“不过我也说不准” “的确说不准呢”她说,“都已经作成这样一个坟墓了” “是啊” “要是埋着的话,很可能就是那个隐秘的壁橱下面” “可能,因为那边还安着十字架”说着,我想起了一个小疑问,“地下室也有一个十字架吧,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是坟墓的入口吧” 但我心里总觉得这么解释不过去,拿着手电筒走了下去。沙也加没有跟来。 来到下面后再次观察起那个十字架来,是木质的,极为简陋。为什么不一块儿做一个像样一点的呢? 我用手电照了照周围,发现靠近天花板附近的部分有一些划痕。在混凝土上,用刀片一样的东西刻上去的。 我从口袋掏出手绢,把表面的污垢擦去,我的猜想应验了,那上面也有文字。 5 传来一阵下楼的脚步声,我赶紧转身离开墙壁。 “你发现了什么?”沙也加问,“看你迟迟不回来,所以还以为出了什么状况呢” “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东西”我把手电夹在腋下,两手拍去灰尘,“不过也不是什么重大发现” “你又检查了十字架吧,有什么新情况吗?” “嗯,果然这里也刻有文字”我用手电照了照。 ‘安息吧二月十一日’——混凝土墙壁上刻着这样的文字。 “和上面的十字架旁边刻着字的一样呢” “是啊” “但这又是什么?”她指着写有‘安息吧’字样的上方。“好像被削过一样” “就是单纯的磨损吧” “不是哦,你仔细看” 沙也加说道,我又把脸贴近了墙上。 “有点怪吧?”她说,“好像这里本来也刻了什么字,后来又被人抹去了,你不觉得吗?” “好像是”我首肯着,“但也有可能是写错了啊” “嗯,虽然可能……”她仿佛依然不肯放过这部分文字,一直在盯着看。“到底是写错成什么了呢?就单单‘安息吧’几个字” 我从沙也加身边默默地走开了,此时对于她的疑问,胡乱搪塞并不是一种好办法。 沙也加一下子双臂无力地垂了下来,看着我直苦笑, “我搞不明白了”她说,“可能你说的对,是写错了之后划去的吧” “我们还是从已经查清楚的事情着手比较好” “嗯,你说得没错” 她走向楼梯,我在身后轻轻推着。 “要不这次我们就到此为止,回东京好吗?”我回到房间里,发起提议,“关于这栋房子我们已经有所了解了,你父亲到这里来的理由也知道了,而你孩提时候究竟看到过什么场面,我们也都有所猜测,差不多目的都达到了啊” “我的记忆还没有恢复呢” “这我知道,但我们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也没法解决这个问题啊。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御厨一家人的话,我倒觉得去横滨调查会掌握一些实质的信息” 然而沙也加没有回答,走到了钢琴边,打开盖子,按了其中一个键,只听到一声含糊不清的音调。连对音感完全没有自信的我也知道,这并不是原来的声音。“我就像这样弹过钢琴,很久以前,离现在很遥远”她看着四周,“就在这个房间,错不了” “这幢房子的原型里的那个屋子吧? 我一说,她微微笑了笑,“是的,原型的家” “你经常会去那个家里玩,肯定会走进和这里一模一样的卧室吧。所以你弹着放在那里的钢琴玩儿,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啊” “弹着玩儿……” 她搬来椅子,坐在了钢琴面前,她摆出的姿势让我感觉正准备演奏一曲。但我从没听说她还会弹钢琴。 但她连琴键都没有碰,直接把头转向我。 “我觉得我会弹”沙也加说,“尽管这想法有点傻,但真的觉得是这样!虽然我并不知道手指该怎么动” “大概你以为女孩儿差不多弹钢琴都会一点吧” “不是这样的,该怎么表述呢。有一种触动我心灵的感觉” 她焦躁得拍起了大腿,不过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现在声张这种情绪也无济于事,马上叹了口气,然后说, “我不回去,想在这儿多呆一会儿” “但该查的地方我们不是都查了吗?” “还有没查的啊,比如那个保险柜” “那个啊”这回轮到我叹气了,“不行啊,不知道密码打不开呢” “是怎样的密码呢?需要输入几位的数字啊?” “是两位的数字,组合有好多种呢,拨号盘的旋转方向也是固定的,总之短时间靠瞎猜是打不开的” “若是那么复杂的数字,肯定会在那里记一下的吧?”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但哪里都找不到” “数字……啊”沙也加面向钢琴,盖上了琴盖。“反正我想再呆一会儿”语气相当平静,似乎决心不可动摇。 “我知道了,但先去吃一顿如何,我肚子饿了” “我也不知道我饿不饿,你一个人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我觉得要是现在出门,好不容易迫近事情真相的心情又会被拉远的” “那我帮你买点什么吧,一直吃三明治会有点腻,我买点饭团和红茶如何?” “嗯,交给你了”沙也加有气无力地回答,为了追回丧失的记忆,连心也被带走了。 我一个人驶向了城镇,一边开着车,头脑一边里回顾着这次的旅途是不是解决了问题。而此时此刻我慢慢开始觉得,这注定是一场失败。当然我不否认,目前所有的题团正渐渐云开雾散,但如果重新扪心自问,这是为了沙也加吗?我无法回答自己。倒不如说,我担心的是到最后会伤害到她。尽管她自己没有意识到,但这种可能性很高。 幸运的是,昨天那家便利店已经开始营业了。我买了几个饭团和蔬菜色拉,还有两罐绿茶,决定不再多买,不管怎么说,这是在那栋房子里的最后一顿了。 回来的途中经过了松原湖,可能是预见到星期天的游客会多一些,湖畔的商店也比昨天多了些生气。 她正靠在二楼夫妻房间的那个摇椅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听到脚步声后,转了过来。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呢”她说。 “等我?为什么要等我” “等你看里面的东西啊” “什么东西里面?” “保险柜里”她随口回答。 “保险柜?”我看了看衣橱,让我苦恼了许久的那个保险柜,如今已被打开了。我长吸口气,看着沙也加,“你怎么打开的?” “我试了几个号码”她做了一个拨动号盘的动作。 “你知道密码?” “嗯”,她点头,“和这个房子有关的数字也就这几个了啊,二月十一日、十一点十分。02,11,11,10” “就打开了?” “嗯”她回答,看不出一丝得意劲儿。 “哎呀呀”我说,“我还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真是笨蛋一个啊” “这种事情无所谓了”她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我的身旁,“你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看” “你还没看吗?” “没呢”她说着,作了个明显是装出来的笑容,“总觉得很害怕,所以就等你来了” 我也一样怕啊,我在内心说着,把手伸了进去。 里面放着的,是一只灰色的a4信封。从凸起的程度来看,里面不光装了信纸一类的东西。 信封上用黑色记号笔写着‘御厨藤子夫人’的字样,也就是御厨启一郎的妻子,佑介的奶奶。而反面则写有‘神奈川县警小仓庄八’。 “是警察啊……” “里面有什么呢?” 沙也加催促下,我打开了信封。里面有两张信纸和一双蓝色的手套,这双手套看上去是儿童用的。 “日记上提到了这双手套的事情呢”沙也加说,“应该是过大年的时候吧,‘我第一次戴上了妈妈给我织的水蓝色手套’” 我把手套摊在手掌上,拇指和食指的地方已经被烧没了。 6 在信纸上,和信封同样的字迹如下写道: “长期向您借用的东西,我现在还给您。这可以称得上是您外孙的遗物,所以想必您一定会很伤心,但这是我们工作的职责,还恳请您原谅。 就在昨天,我们署里得出了最终报告。先把结论向您汇报一下,这次的火灾经认定,似乎是一起由于用火不当而造成的事故,起火的源头是位于一楼中间的雅和的书房。这些天空气过于干燥,因此而引发的火灾频频发生,相信夫人您也知晓一二吧。 但请恕我直言,就个人的观点来看,我却不能认同这个结论。几个疑问在我心头久久不能散去,其中一点是,在那个起火的房间发现了一个一斗的灯油罐火烧后留下的残骸。 关于这一点,我就这么向夫人您阐述吧。 据说,雅和嫌特地到地下室取灯油灌入暖炉麻烦,所以经常在房间里备有一个灯油罐。 我们从您的原家庭保姆那里也得到了同样的证词。 然而对于这点,我却怎么也弄不明白。从火烧后的遗迹来判断,雅和的书房应该放着很多笨重又漂亮的家具和电器,而在如此富丽堂皇的房间里,放上一个像灯油罐如此煞风景的东西,就算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是很难想象的一件事情。 说实话,事到如今我依然抱着我最初的观点,或许夫人您听到这个不吉利的想象会勃然大怒,没错,那就是,这场火灾会不会是一场策划好的父子俩同归于尽。 在现场找到的那双佑介的手套,也印证着我的这个推理。这双我替您代为保管的手套上,手指的第一第二关节的中间,清晰地留下了茶色的细长型条纹,我们查明了那是铁锈一类的物质。为什么铁锈条纹会沾在那个地方呢?我们探讨了所有的可能性,其中最有说服力的,就是这是在提灯油罐的时候留下的。因为在灯油罐上有一个金属的把手,一旦上面生锈了之后戴着手套将其拎起,会留下几乎相同的痕迹。 所以我才将那双手套保管了一段时间。 但就鉴定的结果来看,手套是否被用作搬运灯油罐这一点无法加以确定。既然无法断定,那在法律上就没有任何效力,相信夫人您也知道。 其它也存在一些就单纯的火灾而言无法解释的疑点,但每一个都缺乏绝对的说服力,成不了决定那是一场父子同归于尽悲剧的证据。 虽然心又不甘,但我还是决定对本次案件就此罢手。事实上别处又发生了一起重大的案件,我实在是不得不把精力转移到那边。 可能我和您之后不会再有机会见面,请您注意自己的身体,祝愿您尽早从悲痛中重新站立起来” 在署名的后面又有一段附言: “附言最近接到一起奇怪的举报。二月十一日,也就是案发的当日,有人在动物园看到您二人的身影。从时间上看这纯属不可能,夫人您自己也说是一个人出外购物了,完全不吻合。我们也向那个举报者说了,但他似乎坚持自己的意见。可能只是看到了一个和您长相类似的人物吧” 读完后,我把信纸交给了沙也加。她急忙开始看起来,趁此期间我查看起信封里的那双手套来,正如信上小仓警察所言,在手指的地方有一条茶色的条纹。 “怎么会这样”我不由得叫出了声,佑介的死,果然还是出于人性丑恶的一面吗? “同归于尽……”沙也加小声嘀咕,“火灾果然不是单纯的事故吗?” “似乎无法断言呢,那个人也说这只是推理而已” “但这里写了有很多可疑的地方呢,包括那双手套上留下的痕迹”她盯着我手上的东西看。 “确实在书房里找到了灯油罐的焚骸有点奇怪啊”我说,“要放在平时,警察一定会再深入调查一下的呢” 沙也加似乎从这个微妙措词上听出了一些问题。 “什么叫‘要放在平时’?”马上提出疑问。 “御厨启一郎是法官吧?当然在警察里也会有人脉。因为这个原因,很可能警察就没有深究下去。如果御厨夫人对上级领导提出请求不想让其反复调查的话,那就更不用说了” “你是想说,御厨夫人明知这是一场策划的情杀,却想要隐瞒?” “存在这种可能性”我回答,“反过来说,警察没有积极地进行深入调查恰恰正是说明了这并非一起单纯的火灾呢” 沙也加目光再次落到信纸上,随即又抬起了头。 “如果这是场谋杀的话,那策划的应该是谁呢?是这个叫雅和的父亲?还是……” “根据这个刑警的推理,是佑介策划的” 这个回答貌似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她一点都没有吃惊。或者说,她的表情看起来更像是自己的担心被验证了一样沮丧不已。 “灯油罐……如果是佑介搬的话,也是理所当然呢” “发生火灾的是中午十一点,而且是二月十一日也就是休息日。说不定御厨雅和还躺在被窝里呢,他似乎很喜欢喝酒,所以连着醉上两天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如果此时佑介策划一场同归于尽的谋杀,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呢” “你觉得他是怎样放火的?”沙也加问道,目光中透出一丝胆怯。 “这还用说嘛,做法再普通不过了啊,趁对方睡着的期间洒上汽油,点上火。很简单,孩子都会” “做完之后自己怎么办呢?跳入火海?” “应该是吧” 对于我的回答,沙也加沉默了一会儿,一直望着我的眼睛,似乎在说,会是这样吗?“你不同意?”我问她。 “这种事情,他办得到吗?”她露出不解状,“这种可怕的事情” “当时的佑介被这个爸爸折磨的痛苦不堪,这从日记里不难感受到。人类被逼急了之后可是会做出难以置信的事情的” “这我知道”沙也加一只手撑着脑袋,侧着脸,一副无法释然的样子。 我把手套放回信封。 “无论如何,我们没法再作出进一步的推断了,说是佑介策划出的谋杀,也只是这个刑警做的推测而已” “是啊”她小声回答,飞速阅读着信纸,接下来吸引了她目光的,是最后的那几行字。“这个附言”她给我看,“是这么一回事呢?” “什么也不是啊,肯定只是容貌相似” “但这种不值一提的话他干吗要特地写在附言上呢?” “说不定他个人觉得这个插曲很值得注意呢” “我可不这么觉得”她摇摇头,“而且你不感到这个举报本身有点问题吗?” “怎么?” “你看嘛”她舔舔嘴唇,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然后继续说道,“虽说在发生火灾的当天看到了相关人员的身影,但特地为这事儿去联系警察不有点奇怪吗?那个时候御厨夫人在哪里,跟火灾会有什么关系呢?要是怀疑夫人放火,为了验证她的不在场证明的情况还好理解,但从信上来看似乎又没有这种意思” 被她这么一说,我又读了一遍附言,沙也加说得似乎很有道理。 “嘿,你也觉得怪吧?”沙也加窥探着我的表情。 “还不好说呢”我慎重地回答,“发生一点点事故,把明显无关联的人向警察通报的也大有人在啊。说不定这个举报人就是这种人,而这个刑警把这件事写在附言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吧” “是这样吗?” “那你说还有什么可能性?”我反过来问她。 沙也加对着窗户,一边咬着自己的右手拇指,足足考虑了三十秒的心事。 “动物园……”她嘟囔着。 “嗯?”我没听清,“什么?” 她看着我。 “这里提到的动物园我有点印象,发生火灾的当日去了动物园……火灾和动物园……”她捧着脸,聚焦在空气中的一点。“并非无关联,这两者有联系,我有种感觉” 我僵硬的笑了笑,把手搭在她肩上。 “你太累了吧,还介意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把没有意义的事情强加上一个意义” “不是这样的,我真的想起了什么东西”沙也加说完,嘴里不断重复着,动物园、动物园。似乎坚信着这是个可以让自己恢复记忆的咒语。 “我们吃饭去吧,或许转换一下心情会更好噢” “不好意思,请让我安静一会儿”她的口气一下子变得比先前强硬起来,这使得我不由得从手中滑落了信封。这声音将她从专注的思考中一下子唤醒。她对刚才自己的话语有些惭愧,泛出了一丝苦笑,“对不起,明明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这倒没关系,只是我觉得钻牛角反而不好” “是啊”她点头,“你说得没错,转换下心情或许更好。你给我买什么了?” “也没买很多”我拎起放在地上的塑料袋。 “那我们下去吃吧” “你先下去吧,我把这里稍微整理一下” “嗯” 沙也加走出房间,确认她走下了楼梯后,我走到了房间角落里的衣柜旁。打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圣经。 一听到动物园倒提醒了我,昨天在检查圣经的时候,里面似乎夹着两张动物园的门票。那个时候没怎么留意,连日期也没看。 门票夹在差不多一半的地方,是三厘米的副券。有两张,一张是成人票,另外一张是儿童票。 而日期是—— 没错,虽然有些泛白看不太清,的确是二月十一日,年份也一致。 这不可能是偶然,小仓刑警的信上提到的那个举报者所言属实。在火灾发生的当日,御厨夫人去了动物园。 而且,夫人绝对不是一个人去的。 在信上的附言部分也写到了,‘看到了您二人的身影’。那张成人票的副券应该就是夫人了,但儿童票是谁的呢?当然不用说,肯定不会是佑介的。 背后吹来一阵不祥的冷风,我不禁缩起了脖子。指尖似乎像冻住了一般,连拿着的动物园门票都快要掉了下来。 我把门票重新夹回圣经,关上了抽屉,但就连这两个动作都做得非常笨拙。 背后传来嘎吱一声,我屏住呼吸回头一看,沙也加惊讶地望着我。 “你在干吗呢?”她问。 “我什么也没干啊”我站了起来,“只是看看抽屉里面有什么东西,里面就放了一本圣经” 我一边说着,一边脑海里迅速思索着如果她提出想看一看的话我该如何应付,但未能想出办法,腋下渗出了冷汗。 “既然是基督教徒有圣经也不奇怪嘛”她说。 “嗯,是啊” “我们下楼吧” “嗯” 我松了口气,跟在她后面走出了房间 7 “我想了想,觉得你的情况可能并不能算很特殊”我咬了一口饭团,说道,“一般的人儿时事情都会忘得一干二净的,上小学前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 “然后呢?”沙也加看着我。 我用灌装绿茶兑着兑下了饭团。 “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个人认为,我们已经没有权力继续挖掘御厨家的秘密了。这一切好不容易才埋葬起来” 这话多少起了些效果,沙也加也面露顿悟的神色。 “埋葬在了这个坟墓里?” “是啊”我点头,“在这个坟墓里” 沙也加抱起胳膊,靠在了沙发上,凝视着我的表情。 “我发现你有些奇怪”目光中充满了狐疑。 我脸变得有些僵硬,“奇怪?哪里奇怪了?” “怎么说呢,好像一下子变得消极了。在此之前你一直很积极地进行着推理……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啊,我只是提议,既然谜团都已解开,我们是不是该到此为止了。就像我刚才说得那样,我们没有权利去掘御厨家的坟墓啊” “真的只有这些?” “当然咯,否则还能有什么?”我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相视了几秒后,她移开了视线。 “我可不认为谜团都解开了” “是吗?我们已经对御厨家的这场悲剧几乎了如指掌了呢。御厨启一郎对长子雅和断了念,而把孙子佑介当成自己的儿子来抚养,雅和因此所产生的心理扭曲,在启一郎死后以虐待佑介的形式表现了出来,而为了逃脱这种折磨,佑介策划了一起同归于尽的火灾,这一切的一切我们不是都知道了吗?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知道什么呢?” “总觉得还缺了什么” “你多想了” “不是”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仰视着卧室的天花板来回踱步,停在了钢琴跟前。“刚才你讲述的故事里,没有出现我啊” “当然咯”我装得很平静的样子,“你基本上就是一个局外人,和佑介遭受虐待以及房屋被烧毁完全没有关联” “是吗?” “是啊,你想说什么” 沙也加在钢琴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深呼一口气。 “我记得我看到过” “看到过什么?”我问。 她停顿了一下后回答,“房子烧完后的……场景” 我倒吸口气,“烧完后的场景?是御厨家吗?” “不知道,但我觉得很有可能,四周笼罩着浓烈的黑烟,很多人围了过来,而那边是一幢被烧黑的房子……”她轻轻闭上眼,“我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 “大婶,也就是你妈妈咯,说不定那时候你们亲眼目睹了御厨家的火灾现场” 沙也加睁开眼睛,再次深呼吸,胸口大幅起伏着。 突然,她的目光似乎正捕捉着什么,最后停留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 “你在看什么?”我分别看了看桌子和她的脸。 沙也加看看我,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用海苔卷着的饭团,接着当宝贝似的双手紧握,像是在眺望远方的眼神凝聚到了饭团上。 “喂……” 我叫她,却没有回答。她就这样跪在地上,嘴里不停的念叨起来。我侧耳听着,沙也加正这么说着:“别喂它东西,要被骂的,别喂东西” 我晃动着她的身体。 “振作一点,你怎么啦?” 她回头看看我,那是一种被强制中断了思绪的愤怒眼神。 “求你了,别来管我”她压抑着怒气。 “这不能看着你不管啊,你把心里想的跟我说说”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够了,让我静一静” 一阵强烈的焦急感向我袭来,但我却摆脱不了这个局面。 “那我去隔壁的房间吧,你有什么事就叫我” 她默默地点点头。 虽然我心里堵得慌,但还是走进了和室。在满是灰尘的榻榻米上盘腿坐下,抱着胳膊。 别喂它东西—— 不可否认,沙也加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恢复,我却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该袖手旁观。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想立刻带她离开这里。但这样真的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吗? 她说我变得消极起来,对于直觉敏锐的她,拙劣的演技是混不过去的。的确,我消极、胆怯了起来。 看了看手表,我来到这个房间已经过了八分钟。我尽量不发出声音,去卧室看看动静。但沙也加却不在。 “沙也加!”我大声呼喊着,朝楼梯跑了过去。飞奔到楼上的夫妇房间后,发现她正蹲在衣柜前。 沙也加回过了头,就像录像里的慢镜头一样,手上拿着本该夹在圣经里的动物园门票。 “沙也加……”我又叫了一声。 她嘴唇微动,一开始是喘气的声音,然后才出了声。 “为什么?”她说,“房子着火的那天,果然御厨夫人去了动物园啊,可这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和夫人一起去了动物园?” “你?怎么可能”我试图一笑而过,不过却没成功,脸不自然地抽搐着。 沙也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摇摇头。 “确实去了,我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在我很小的时候,那个牵住我手的女人,虽然长相不记得,但穿着和服。那不是我母亲,因为我母亲是不会穿和服的” “这是错觉,你肯定记错了” “那这是什么啊?”说着她拿出那张门票,“二月十一日,就是发生火灾的那天吧。成人票和儿童票,刚才那封信上也写了,有人在动物园看到了御厨夫人” 我无言以对,得想一个像样点的借口才行。但由于心急如焚,迟迟找不到搪塞之辞。 “夫人去了动物园,究竟是和一起的呢?这个小孩儿是谁呢?不是我吗?” “现在什么都不好说啊” “你别骗我了”她用很低却很刺耳的口气说,“你刚才没把这个给我看吧?”她把紧紧握住副券的手使劲儿伸了出来,“我注意到你藏起来了,不过我想过会儿再看,所以装作没有看到” “冷静点,你现在有一点犯迷糊” “不是一点,而是很迷糊。但是——”她看着手里的副券,“可能我已经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 “什么意思?”我问。 沙也加缓缓抬起头。 “就像电影的预告片一样,我脑子里回忆起了几个场面。只是我不确信这是否是以前发生的事情,不对,我不愿意当它成是真实发生过的。因为那些事——”她紧闭起双唇,眨眨眼,又继续说道,“实在是太可怕了” “沙也加……”我蹲了下来,抓住她的手。“这是胡思乱想啊,因为你太累了才会这么想,所以今天我们就回东京——” “我希望你告诉我点事”她打断了我的话。 “什么事” “希望你老实回答我,不要说谎” 我稍作犹豫之后回答,“我明白了” 沙也加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地下室的那个十字架” “……嗯” “那边上写着‘安息吧’,上方有一个被铲过的痕迹。简直就像把写着的东西抹去一样” 我咽了下口水,但嘴里却是干巴巴的。 “那是你铲的吧?” “不是” “我刚刚说了,你不要骗我”她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手电筒的一头还沾着混凝土的粉末,你就是用那个抹去了墙上的字吧?你给我说真话” 我缄默了,沙也加继续说。 “我不会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想问,那上面写了什么呢?” 看我还是不肯开口,她小声叹气。 “那我换种方式问,上面写了人的名字吧?” 不是,我本想这么说,但心里的一个声音阻止了我:已经瞒不住了,一切都结束了。 “那个名字——”她平静地说,“沙、也、加……对吧?上面写的是‘沙也加’,没错吧?” 我顿时心中涌起一阵波涛,随即又退了回去,只剩下了虚脱感。 我动了动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我发不出来。对于我的反应,沙也加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 “果然是这样啊”她立刻留下了两行泪,擦也不擦站起了身子。“真是奇怪啊”她说,“沙也加,请安息吧。叫沙也加的女人已经死了?那我是谁?至今为止认为自己才是沙也加的我,高中时代被你称作沙也加的我,是谁呢?” 她背对着窗户站着,外面已经阳光普照了,但这个房间依然很昏暗,她的身体成了一个黑影。 “在那个动物园里,我试图给大象喂食。然后带我一起去的那个女人就说,别喂它东西,要被骂的,久美” “久美……” “可能汉字写成永久美丽的‘久美’吧,不过我不记得了,不过只有那个人叫我久美,其他人都叫昵称,就是——妙美” 8 得知佑介的日记上出现的‘混蛋’即御厨雅和不是佑介的哥哥而是父亲的时候,我已经察觉到了一个矛盾。 这个矛盾出现于御厨启一郎寄给中野政嗣的信上,上面是这么写的: “话说老师您竟然知道了我们将要生第二胎的事情,我着实有些惊讶。其实这事儿也没有高兴到要惊动您老的程度,所以特意没通知您,在这里我向您致歉。因为第一胎是个男孩儿,所以这一次不管男孩女孩都无所谓了。” 在读这封信的时候,我错把御厨雅和当成了是佑介的哥哥,所以自然就把这里写到的‘第二胎’理解成是佑介。 佑介的妈妈生下他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在这个时间点怀孕的,一定是御厨雅和的第二任妻子。 那么这第二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呢,如果平安产下的话,肯定会在佑介的日记上提到才对。 这就是我认为的矛盾所在。 不过,这件事可以如下解释: 根据另一封信上所说,御厨雅和与第二任妻子不久后就离婚了。原因是雅和染指了赌博,又被学校开除,所以她便忍受不了。我可以解释为,这个时候那个女人是带着孩子一起走的。 但我依然无法释怀,御厨启一郎对佑介倾注了强烈的爱,那么肯定也会想亲手栽培这第二个孙子,至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长子的媳妇把孩子带走。 然而,我并没有把这个疑问跟沙也加说,虽然说不清理由。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问题深究下去会很危险。 而在看到地下室的十字架边上文字的时候,我才发现这种预感的确应验了。正如沙也加所说,那上面刻着如下文字: “沙也加请安息吧二月十一日” 不可能是一个碰巧同名的女孩儿,这里的沙也加一定就是佑介日记上出现的那个‘小沙也加’。 不用说,我陷入了恐慌。 死于那场火灾的,并非只有佑介和御厨雅和。连住在附近的‘大婶’的女儿‘沙也加’也丧身火海,应该是在地下室玩耍的时候被牵扯进去的吧。 总之,这幢房子作为佑介坟墓的同时,也成为了‘沙也加’的坟墓。 但是这么一来,那现在和我在一起的这个同样叫沙也加的女人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是谁?当然不可能和御厨家毫无关联,原因在于她有着御厨家的记忆,尽管是片断。 这一瞬间,在我脑子里浮现出了御厨雅和的第二个孩子,那个孩子会不会就是沙也加——我称之为沙也加的女人呢? 我试图回忆着佑介的日记,里面应该会出现那第二个孩子,有没有暗示她存在的语句呢? 然后我就想起了‘妙美’这个名字,在很多篇日记里都提到了。 “那混蛋用卡车载着行李搬到这儿来了,(中略)我不喜欢那混蛋到我家来,但妙美却很可爱,想到能够和妙美一起生活就很开心。单单妙美来就好了” “我用纸团和妙美玩起了投球,妙美一开始玩得不太好,但后来就能接到球了” “傍晚大婶把孩子也带过来了,说想让她看看妙美。我把妙美带了过来,大婶的女儿说话有点口齿不清地说,‘你好,我叫沙也加’,声音真可爱” 这里完全没有说过妙美是一只猫,只是我们随意的想象而已。 我想到这里,便用手电筒的另一头磨去了墙上的文字。我脑子浮现出一个推理,虽然不是出于本意。我决定不再去考虑这个事情,并且急于尽早把沙也加从这个房子里带离。 然而沙也加却不准备离开,还打开保险柜,发现了决定性的证据,那就是小仓庄八刑警的信。 读完那封信,在经过动物园门票的确认后,过去在御厨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和沙也加有着怎样的联系,我已经差不多完全了解。 那张成人副券清楚地说明御厨夫人那天去了动物园,但小仓刑警的叙述是‘时间上看不太可能’,这是为什么呢?是和夫人自己的供述‘一个人去购物了’产生了矛盾吗?不,要是那样应该更怀疑那个供述才对。能够断定‘不可能’,肯定有相应的证据。 于是我便作出猜想,有问题并不是夫人,而是和夫人一起去的那个孩子。那孩子当天出现在了动物园是问题关键所在。 首先我假定,和夫人一起的是御厨雅和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说,夫人带着孙女儿去了动物园。 然后我想起还有一个女孩儿死于地下室,那个女孩就是‘大婶的女儿沙也加’。 这两件事之间并没有矛盾。 然而,如果警察认定被烧死的尸体并不是‘沙也加’,而是御厨雅和第二个孩子的话呢? 那这个孩子出现在动物园不就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了吗? 当然,警察不会随意认定尸体的身份,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那么御厨夫人一定是看到了尸体,然后断定,这就是自己的孙女。 这样一来,死去的就是御厨家的妙美,而仓桥沙也加还活着。 妙美被仓桥家领养了,随后为了事情不败露,仓桥夫妻还特意搬了家,并且夫妻俩把妙美当成沙也加来抚养。女儿丧失了过去的记忆,对他们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为什么会进行这样的掉包呢,我只能作出主观臆测了。在我来看,恐怕御厨夫人这么做是为了妙美考虑,家庭暴力的结果,哥哥和父亲在火灾中同归于尽,这种事对女儿的将来无异于是种阴影。而且她爸爸还是一个失职的社会人。 另一方面,对于失去女儿的仓桥夫妇而言,把恩人的女儿当作自己的来抚养应该也不会有异议的。然而我无法想象,他们心里是否会怀着一种自己女儿是死于御厨家的仇恨。 9 “我说过我还记得小时候到这里来玩过吧,那时候我说和我一起的,是个小孩子。那就是沙也加,货真价实的沙也加” 昵称妙美,名字为御厨久美的女性,这么说着,淡淡一笑。 “我不想让你痛苦,所以就没说出我的真实想法” “嗯,我理解” “还有”我继续说,“没有加以确认,什么都不能断言呢” “嗯,是啊,必须要确认一下” 她走近了摇椅,轻轻推了下靠背,它摇摆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我——”她没有说下去。 “怎么了?”我问她。 她看着我,“我,得到过母爱吗?” “啊?” “我觉得可能没得到过,可能我妈妈试图来爱我,最后还是没法做到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你想啊,我妈妈每次看到我一定会想起沙也加的,想起来后又会使她愈发悲伤呢” 我默默地看着她的眼睛,那目光飘忽不定,似乎沉淀在意识底部的思绪又悄悄地回流了上来。 “还有”她继续道,“因为我也有点难以接近” “没这回事吧” “有”她摇摇头,“的确无法接近,你看到相册了吧,我是一个不会笑的孩子” “突然被带到了另一个家里,连名字都变了,有一点孤僻也是没法子的” “不光是如此呢,我感觉自己内心一直有种恐惧,提心吊胆的感觉。与其说是没得到过爱,不如说是我自己不希望别人来爱,领养着这样的我,我妈妈一定觉得是种负担呢”她双手掩面,眼眶红红的。 我搜寻着安慰之辞,可迟迟没有想出来,无奈只能凝视着昏暗房间的一角,有种陈年记忆像尘埃沉淀下去的感受。 她吐了口气,“对不起,就到这里吧” “再下去也肯定找不到答案的” “可能吧”说着,歪起脑袋,“但我究竟为何会那么害怕呢……” “回去吧”我用手顶着她的背,“快回去吧” 她撸了几下头发,看了看屋内。 “好吧,走” 我走到窗口,从里面锁上窗户,室内立刻就暗了下来,她马上打开手电筒。 “这幢房子,以后怎么处理呢?” “这个……可能取决于你吧” 我回答,她微微颔首。 窗户全部关上后,我们走到了地下室,正要走出房子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沙也加死在了这种地方呢”她自言自语道,声音里带着忧郁。 “这里是复制的啦”我说。 “可能沙也加喜欢躲在这种地方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 “之前跟你说过吧,我父母是如何跟我描述我儿时的事情的,大约五岁的时候,我失踪了,他们大惊失色来找我,结果发现我在储藏室睡觉” “噢,对” “那间储藏室,肯定就是这里了。那个回忆说的不是我,而是沙也加呢” “你也是沙也加啊”我脱口而出。 她看着我,细长的眼睛,反射出手电的光。 “你这么认为?”她问我。 “嗯”我肯定地说,“至少对我来说,你就是唯一的沙也加” “谢谢” “不用……” 移开目光后,视线重新回到她身上,她也一直盯着我的脸。 我把手伸向她的肩,轻轻把她拉到身边,她也没有做出任何抵抗。 我吻了她的唇,然后紧紧抱住了她,这种触觉和体温,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 吻完之后,我看着她的双眼,她似乎也有所察觉,把之前紧闭的眼睛慢慢睁了开来,在黑暗中,我们对望着。 而下一瞬间,她一下子瞪大眼睛,作出惊恐状,连问‘怎么了’的工夫都没有,就从我身边离开。这动作更适合用躲闪这个词形容。 她双手捂着嘴,怯生生地看着我,不住的颤抖着。 “怎么了?”我终于问道。 但她不回答,猛烈地摇晃脑袋,向后一百八十度转身,跑上了楼梯,途中鞋子掉落了下来,她也顾不上去捡。 我拾起鞋子,跟上她的脚步。 来到二楼,发现佑介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了抽泣声。我从走廊上向里窥望,沙也加跪在地上,脸埋在佑介的床上哭泣着。 我伸手去握门把手,似乎被她注意到了,“你别进来!” 我不由缩回了手,站着不敢动。 沙也加抬起头,但没有朝我转过来,而是面向贴有蒸汽车的墙壁。 “在那个房间里……”她轻声说,“我被那个男人……” “啊?”我皱起眉头,“哪个房间?” “就是那个有花瓶和绿色窗帘的房间,在那里,我被那个男人……”说到这里,她情绪不安地直摇头,“求你了,把手电筒关了” 我急忙关上开关,我们俩便完全被黑暗笼罩。 “我”她说,“被脱光了衣服” 咣当,胸口一阵闷痛,我向着黑暗里前进了一步。 “然后为了不让我逃走还拼命把我按在床上,就是那个男人,那个一直带着酒臭味的男人”她哽咽了,“我叫他放手,不停的喊着,但他怎么也不肯放。‘只有你站在我这边,所以我不准连你也嫌弃我,不准你也看不起我’一边说着,对着我的身体——” 恼人的沉默后,她接着说,“不断舔着”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顿时我产生了幻觉,就好像她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一样,伴随着耳鸣。 “每晚都是这样,我很怕夜晚的降临” “你没跟任何人说吗?” “没法说啊”她回答,“我现在想不起来原因,不过很可能是出于恐惧。我不敢违抗那个男人,他说不定会进一步虐待我的” 很有可能,受虐待的儿童里,大部分人都不会告诉别人而独自苦恼着。 沙也加,不,御厨久美对御厨雅和而言,是唯一一个不会使其回想起严格父亲的人,遭遇了佑介的冷眼相对,御厨雅和一定心怀强烈的孤独感和屈辱感,这个反常举动,很可能是出于对女儿畸形的贪恋。 我回想起佑介日记上的这段叙述: “我还是想着昨天的事情,今天一天什么事都没做成。这种感觉非常不舒服,今天晚上还会发生那样的事吗?或许之前一直在发生着也有可能。昨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偶尔注意到了那种声音,很可能以前没有听到。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难受了,心情非常不好。今天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我马上就逃走了。明天该如何是好我还不知道” 不难想象,佑介那天到底看到了什么,而和他在院子里打了照面的人则是妙美,也就是现在我面前的沙也加。 “不要多想了,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了”从嘴里吐出这些字后,立刻后悔自己说了傻话。 我感觉她在黑暗里走动起来。 “我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那天?” “就是火灾前一天,佑哥——”然后听到她深深叹了口气,“是的,我一直这么叫他,佑哥叫我妙美。那天晚上,佑哥对我说,妙美,你讨厌那个男人吧?我立刻回答,是的。然后佑哥说,那我就杀死他吧” 我过于惊讶,倒吸口气,声音出乎意料的响,在黑暗里回荡着。 “杀死是什么意思呀?我这么问他。就是让他消失的意思,佑哥告诉我。虽然我可以离家出走,但你却没法跟我走,你暂时不得不留在这里呢。你被那个男人一直这么侮辱,你还想跟他一直过下去吗?他问我” “然后你怎么回答他?” “那就杀死他吧——我这么回答”她的口气让我感到一丝寒意。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闭上了嘴。 “我会顺利杀死他的,佑哥说,所以你明天就和妈妈到动物园去吧,这段时间里我会把一切解决的” “他本来不打算同归于尽?” “应该没有打算,哥哥是为了我才打算杀死他的,但火势慢慢变大了……佑哥就一块儿被烧死了。为了我,而死了”她哭喊得更加撕心裂肺。 一种无形的力量绑住了我,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这才是使她封印起记忆的症结所在。 恐怕在得知哥哥去世的瞬间,她就丧失了意识吧。 “沙也加……”我总算跨出了一步。 “不要过来!”她歇斯底里的叫着,“还有,我不是沙也加——” 我不知应该说什么,就像个笨蛋一样,只能傻傻地呆在那里听着她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她的激动情绪似乎平息了一些。 “对不起”她说道,比刚才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你先回去吧” “但是——” “拜托你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但我却不能把她孤身一人丢在这里,当然,我并不是担心她一个人无法从这里回去。 随后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 “你放心吧,我不会寻短见的” “不,我倒不是——” “再见”沙也加宣告自己不希望我在这里继续停留。 我无奈只好答应,“好吧,那我走了” “不好意思,虽然很暗,但走出房间之前请你都不要打开手电” “好的” 走出房间,我没碰手电开关,摸索着从楼梯走了下去。然而正当快走到地下室的时候,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是从卧室传来的。 我又返回了大厅,走进卧室,然后打开手电。 空气都凝固住了,一切都悄无声息着。 我移动着亮光,光圈照到了钢琴上。 沙也加看过的琴谱掉到了地上,我照着脚边走了过去,拾起来放回原处。 人偶又映入我的眼帘,受到手电的光照射,它眼里映出淡淡的光,似乎要向我诉说着什么。 来到屋外后,日光非常强烈,照得我身体一阵疼痛,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恢复了正常。 我从车上取出了沙也加的行李,放在地下室的入口处。 我上了车,透过挡风玻璃望着整幢房子,和昨天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我启动了引擎。 尾声 回到东京后,我对御厨家的事作了一些调查,已经知道是23年前发生的火灾,而且御厨这个姓氏又很少见,轻而易举就从当时的报纸上找到了报道。标题为“横滨的民宅烧毁,父子三人未能逃脱”。这三个人就是御厨雅和,佑介,久美。 凭借着这上面记载的地址,我去了一次横滨。 在本来御厨家楼房所位于的地方,建着一所公寓。周围的土地上也布满了一看就是近年所建造的住宅。 我找到了一个很久前就住在这里的居民,向他打听了御厨家的事情。那个老人,对那场火灾仍然记忆犹新。 “老爷死了之后,那个吊儿郎当一事无成的儿子回到了这里,我们几个都认为是那家伙取火不当而遭致了这场火灾。如果光儿子一人死了倒也痛快了,没想到还烧死了两个孩子。这下太太真是欲哭无泪啊” 老人讲完还颦蹙眉头,还说依稀记得佑介的长相,不过他妹妹的就想不起来了,因为都没怎么见到过。当然正因为如此,她才得以和仓桥沙也加顺利掉包。 而松原湖那幢房屋——其实就是坟墓——的户主,是御厨家的一个远亲,名字叫畿贝的人。他是批发外国商品起家的企业家,现在已经在全国有着多家连锁店。我和那个畿贝在他的东京办事处聊上了十分钟。他虽然知道松原湖那幢房子的存在,但也没有亲眼见过。 “那块地本来应该是要造别墅的,没想到原来的那幢房子烧了,也就顾不上了。空放了一段时间之后,御厨老太太一下子心血来潮,就造了一幢跟原来一模一样的房子。老太太死后,就把房子让给了我,但那边电路和水管都没有,我就只能把它继续放在那儿。当我要卖掉的时候,有一个人联系了我” 我问他那个人的姓名,原来是沙也加的父亲。畿贝似乎还不知道他已经离世。 即便这样,御厨夫人本来是打算如何处理那幢奇妙的房子的呢?畿贝决定卖房子后,沙也加知道那房子的可能性很大,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觉得,御厨夫人一定是原本就打算把所有事实告诉沙也加,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把佑介的日记,以及其他那些暗示着真相的东西那么小心地保管着。 事实上沙也加也的确由于那栋房子的存在而得知了事情真相,并且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尽管并不能说这对于她而言是一件好事。 究竟这房子对她有什么意义呢? 我认为,她很久以前就在那个屋子里死去了。我这么说并不是指和她交换了名字的那个沙也加的确已经去世,而是另外一层意思。这短短两天的神奇历险,其实是一次她发现自己尸体的旅程。不过不管是哪一层意思,那个房子除了坟墓之外,真的什么都不是。 自那件事之后,我开始会想起自己曾经住过的家。和养育自己父母一起住过的,那幢老房子,那幢曾被亲母和养母逼问着选谁的房子,那幢我深知自己必须把乖儿子角色演绎到底的房子,那幢我体会到人都是孤零零独自活着的房子。 其实我也在那房子里死去了,不是吗?儿时的我,已经永远死在那幢房子里,然后一直等待着我重新归来。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个自己死去的家,只是他们不想再那里看到自己的尸体,于是装作没注意到罢了。 沙也加给我寄来了新年贺卡,这是她在那房子和我告别后第一次联系我。 贺卡上说,她已经离婚了,孩子判给了前夫,记述极为简洁,而最后附上了这么一句话: “多谢你的关照,我依然深信我还是原来的自己,以后也会活出自我的” 寄出人名字是仓桥沙也加。 之后我就再也没跟他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