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恋》 第一章 当话题转到大四那年打的大学联赛时,西胁哲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心想,反正他们一定又会提起那档子事吧,于是他低头喝有点回温的啤酒。 “重点还是第三节的射门(*一场标准的橄榄球比赛进行四节,每节十五分钟,第二、三节间有中场休息时间。而将球踢过横杆之上及两根门柱之间称为射门。),如果踢进的话,后来的情势就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但是那一球却没有踢进,真令人失望。”安西在那场比赛中担任线卫(*线卫,美式橄榄球防守队员,于防守线及后卫之间列阵,可以选择冲向对方四分卫或协助看守外接员。),他笑着皱起眉头。他的身体和当年打球时一样魁梧,脖子也很粗;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肩膀和背部都变得浑圆,而且肚子也大得像是塞进了一颗西瓜。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没有几个踢球手能够从那么远的距离射门得分。”须贝一手拿免洗筷,嘟着嘴说。他目前任职于保险公司,这个曾是帝都大学王牌踢球手的男人,听说公司里的人因为他的外表,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作“熊男”。“当时的射门距离有三十七、八码,不,说不定将近四十码。” 对于须贝的辩驳,坐在安息身旁吃着寿喜烧的松崎板起脸孔,拿着筷子指向须贝,说:“这家伙,每次说到当年射门的事,距离就会越变越远。之前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他说是三十二、三码。” “咦?哪有那回事。”须贝一脸意外的表情。 “没错、没错,的确是那样。”安西拍了一下大腿。“西胁,对吧?” 被安西点到名字,哲朗只好加入话题。“是吗?”哲朗不感兴趣的心情在声音里表露无遗。 “你忘记了吗?”安西一脸不悦。松崎用手肘顶他的侧腹。 “西胁怎么可能忘记那场比赛。” 安西听到这句话也笑了。“哈哈哈,说的也是。” 哲朗只得苦笑,看来话题还是开始朝他不乐见的方向发展。 众人在聊的是大学联赛的总决赛。如果打赢那一场的话,哲朗他们的队伍就夺冠了。 “最后八秒,”松崎抱起胳臂,唉声叹气地说,“如果射进那一球的话,简直就是帅呆了。西胁一定会得到魔术师的封号。” “如果把球传给早田的话,夺冠就不是梦了。对吧,早田,你也这么认为吧?”安西对一名坐在酒席末座,正在喝加水威士忌的男人说。 “不晓得,谁知到结果会怎样。”早田懒得搭腔地应了一句。他似乎不想参加讨论这个话题,大概已经听腻了吧。 “如果把球传给早田的话,绝对会赢!”安西喋喋不休地说。“当时,早田没有人防守,他在达阵区最左边的地方,没有四分卫(*quarterback,在大部分进攻中都会接球,可以给球或扔球给跑卫、传球给外接员,或自己持球冲锋。)会错过那个传球目标。西胁只要把球传给他就好了,然后就能成功达阵(*当球员持球跑进对方达阵区,或在对方达阵区接到传球时即为达阵。)了。我心想,这下稳赢了,可是……”他没有说下去,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整场比赛的过程。 “当时,我没想到西胁会把球传给我,”松崎接着说,“因为我完全被顶死了。对方识破了我们的战术,而且他们的后卫是赫赫有名的小笠原,所以当西胁传球的那一瞬间,我心想完了。” 哲朗只能默默听他们说,吃了一点颜色变深的寿喜烧,将啤酒含在口中。啤酒的味道比一开始干杯时苦涩了不少。 在场的人都是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社社员;一群被迫将大部分大学生活献给橄榄球的球友。当时的社员毕业后大多各奔前程,只有住在东京都内的人每年聚会一次。这次是第十三次。地点每年都相同,选在新宿一家火锅店。而聚会日期则是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五。 “说到帝都大学的西胁,可是公认前三名的四分卫,但是……”安西有点醉了,口齿不清地说。“当时是怎么了呢?连我们都无法想象居然会发生那种事情。” “都这么多年前的事了,”哲朗皱着眉头,“你们很烦耶。同一件事到底讲了几年了啊?差不多该忘掉了吧。” “不,我可忘不了。”安西半握着拳,往桌上一捶。“是学长怂恿我,说如果我入社的话,绝对会夺冠,我才放弃从小训练到高中的柔道加入橄榄球社的。如果知道不能夺冠,我就不会加入了。要是不踢橄榄球,继续练柔道的话,我早就进军巴塞隆纳或亚特兰大(*巴塞隆纳和亚特兰大分别为一九九二年和一九九六年的奥运会主办城市。)了。” “至少拿得到铜牌,对吧?”须贝叹了一口气,“你说到这件事就没完没了。” “灌他酒让他闭嘴!”松崎笑道。 哲朗感到厌烦。早田伸出拿着啤酒瓶的手臂到他面前。哲朗拿起酒杯,接受早田替他斟酒。 “高仓今晚也要工作吗?”早田以低沉平静的口吻问道。 “嗯,她去京都了。” “京都?” “有个花道掌门人盖了一栋豪华会馆,举办落成仪式及派对。她说要拍照登在某家杂志上,跑去摄影了。” “原来如此。”早田点了点头,喝了口酒。“她还真行啊,摄影师这种工作连大男人来做都很吃力呢。” “她说因为喜欢摄影,累一点无所谓。” “我想也是。”早田再次点头。 “高仓不来,喝酒真是没气氛。”安西喝得酩酊大醉,怪腔怪掉地说。 哲朗的妻子理沙子过去是美式橄榄球的球队经理,本姓高仓。她和哲朗都已经结婚八年多了,在场的球友们到现在还是用过去的姓氏称呼她。 “日浦也好久不见了。”须贝想起什么似地说。 “日浦啊,真是令人怀念。”安西又捶了桌子一下。“那家伙,感觉不像是女球队经理,对于比赛规则和战略比我们还要清楚。” “对了,安西,日浦经常教你比赛规则对吧?”须贝点着头说。 “她虽然是女人,但可真了不起。她还曾经为了战术的事很严肃地和教练辩论哩。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 “听说她结婚,也有小孩了。”哲朗告诉他们,“理沙子说的。不过,她和日浦好像三年前通过电话后,就没有联络了。” “女人一旦结了婚,交友圈就会大大改变啊。”须贝说道。 “男人也是一样哟。”松崎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中尾那家伙,今天也缺席了不是吗?他结婚之后就很难约。完全变成居家男人了。” “他是妻管严。”须贝应道,他莫名地压低声音。“千金小姐果然难伺候,成天紧迫盯人,女婿难为啊。” “哎呀呀,难道我们引以为傲的跑卫(*runningback,列阵时通常排在四分卫之后或两侧,擅于持球冲锋,也能做阻挡、接传,在少数情况下也可能将球抛传给队友。),也逃不出老婆的手掌心吗?”安西将酒瓶拉到面前想替自己斟酒,但那支酒瓶已经空了。 酒席在十点散会,这群过去的橄榄球社社员们在店前解散。以往他们都会续第二摊、第三摊的,现在却没有人提起。现在每个人各自有家庭,时间、金钱都不能只用在自己身上了。 哲朗和须贝一同朝地下铁车站走去。 “他们还真讲不腻啊,”须贝说,“我永远都会被说到那次射门的事,而你永远都会被说到最后一个传球的事。输掉冠军我也很不甘心,但是事情都已经过了十三年耶,照理说应该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吧。” 哲朗默默地笑了。他心里十分清楚,安西和松崎并不是真的在意那些事,他们只是想要拾回什么,才会不断重提往事。 须贝胸前的行动电话想起,他取出手机,走到人行道旁。 “噢,干嘛?大家聊八卦聊到刚刚。……嗯,才刚解放。西胁在我旁边,我们正要去搭地下铁。”须贝用手捣住送话口,对着哲朗说:“中尾啦。” 哲朗点头,嘴角露出笑容。看来是说曹*,曹*就到。 “嗯,除了你之外,大家都到了。高仓和日浦没来。……哈哈哈,是啊,一票全是臭男人。安西他们还说,西胁不来没关系,希望高仓来。……嗯,大家都是老样子。” 哲朗在一旁苦笑地听须贝说话。自从前年的聚会之后,哲朗就没和从前的飞毛腿跑卫中尾见过面了。 中尾打电话来似乎没有特别重要的事,须贝挂断电话。 “他说他明年想出席聚会。” “是哦。”哲朗应道。他心想,去年那家伙好像也那么说。 当两人再度迈开步伐时,须贝突然停下脚步。他看着哲朗身后,一副非常意外的表情,半张着嘴巴。 “你怎么了?” 哲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眼前的人行道是一如往常的景象:意犹未尽、还玩不够的年轻人和踏上归途的上班族熙来攘往。 你怎么了?哲朗想要再次问道。这是,哲朗发现人潮的那一头,有一名女子背对车道站着,一直盯着他们的方向瞧。 “她不是……”哲朗低喃道,“日浦吗?” “是啊,果然是她。她站在那里做什么啊?”须贝挥手。 站在那里的正是日浦美月,那双凤眼和高挺的鼻梁很眼熟。不过,她的脸颊一带却像刀削过般消瘦,下颚看起来也比从前还要尖细。她身穿黑色裙子,套了一件灰色夹克,手上提着一个大型运动包。 美月好像从刚才就一直看着哲朗他们。她察觉两人发现了自己,穿过人群朝他们走来。她的目光对着哲朗。 “你头发留长了啊。”哲朗身旁的须贝说道。 美月的头发过肩,看起来略带咖啡色,说不定是染的,被风吹得有些零乱。哲朗心想,没有马上认出她大概是这个原因吧。他记忆中的日浦美月总是留着勉强能够盖住耳朵的短发。 然而,就算撇开这点不说,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感觉和哲朗记忆中的她还是相去甚远,那似乎不是年纪增长的缘故。 美月来到哲朗他们面前停住脚步,轮流看着两人的脸。她脸上浮现的笑容显得格外僵硬。 和她对上眼的刹那,哲朗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就像是明知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动了动嘴唇,却听不见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应该知道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五吧?”须贝不打算责备她,只是单纯想知道原因。 美月像是道歉似的在面前比了一个手刀,然后放下运动包,从中拿出小笔记本和原子笔。 “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须贝问道,但她不回答,反倒是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亮给哲朗看。 「找个地方说话」,笔记本上如此写着。 2 “这是怎么回事?”哲朗盯着美月的脸,“你失声了吗?声带怎么了?” “感冒了吗?”须贝也插嘴问道。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亮给两人看。 「我现在不能回答,详情等会儿再说。」 哲朗和须贝互看一眼,再将目光转回美月身上。“你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讲话了吗?” 然而,美月却依然闭口不语,只是指着笔记本上的字。 “真是个怪人,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须贝说道。 “总之,她好像不能在这里回答。找家能够好好讲话的店吧。” 哲朗一说,美月皱起眉头,用力地摇头。 “你不想去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店吗?”他试着问道。 她重重地点头。 须贝“呼”的吁了一口气。“搞什么嘛,那不就只能去卡拉ok了吗?” “可以吗?”哲朗问美月。 她犹豫地侧着头,微带波浪的发丝随风摇曳。 这时,哲朗发现了她和从前最大的差异处,那就是化妆。她脸上的妆比从前浓,而且与其说是上妆,更像是随意将手边有的化妆品全往脸上乱抹一通,口红也稍微涂出了嘴唇。比起她一言不发,这一点反而倒更令哲朗不安。 “不然,要去我家吗?”哲朗干脆直问。 美月抬起头来,目光直视他的眼睛。她的眼神在问:可以吗? “我是无所谓。须贝,你怎么样?” “嗯,我当然也可以。”须贝稍稍拉起西装外套的袖子,看了手表一眼。“这么晚了,不会打扰吗?嗯……高仓今晚不在家?” “她会晚一点回来,你们不用在意她。”哲朗看着美月,“怎么样?我家离这里很近。” 她欲言又止地张开双唇,但终究没有出声,只是不好意思地轻轻点头。 “好,就这么决定了。”哲朗拍了须贝的背一下。 三人决定从新宿三丁目搭丸之内线。进入地下道之前,须贝用手机打电话回家,说是遇见了大学时代的球队经理,等会儿要去西胁家。说完,他将电话递给哲朗。 “我老婆大人说要叫你听电话。” “我吗?” “嗯。”须贝噘起下唇点点头。 哲朗接过电话,打了声招呼。他和须贝的妻子见过面,也出席了他们的婚宴。她是一名长脸、五官颇具日本特色的女性。 须贝的妻子问道:“这么晚到府上不会打扰吗?”哲朗答道:“不会,请你不用在意。” “你老婆是礼数周到,还是担心老公在外面乱来呢?” “我怎么可能在外面乱来?她只是担心我会不会在外面喝了酒才回家。” “在外面喝了酒才回家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去银座。” “话不能这么说,我的小孩要上小学了,老婆越管越严。何况我还有贷款要付。” 去年年底,须贝在荻窪买了一间公寓。 “还是你家好,高仓也在工作。”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三人步下地下铁的阶梯时,美月戴上了太阳眼镜。哲朗心想,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戴太阳眼睛呢?但他按下不问。 丸之内线很拥挤,三人在车厢内被人群冲散,须贝一个人被挤到了远处。哲朗和美月一起被推到另一边的门。他让美月站在门边,和她面对面站立,感觉自己简直是线卫。 美月避免和他目光相对,一直看着脚下。哲朗从太阳眼镜和脸部的间隙看见了她长长的睫毛,好像没有上睫毛膏。 在车厢内的灯光下,她脸上拙劣的妆格外明显,粉底涂得也不均匀。她的皮肤相当粗糙,但她丝毫不加以掩饰。 电车行进间,哲朗又发现她脸上虽然化了个大浓妆,却没有散发出一点香味。不但如此,哲朗甚至闻到了汗酸汗臭味。 哲朗从汗臭味联想到了别件事。昏暗的走廊上,一扇像坏了般的门一直敞开着,上面挂着掉色的牌子,牌子上“美式橄榄球社”几个字也快看不出来了。 门的那一头,是一间充满了灰尘、汗臭味和霉味的房间。 一名年轻女子站在四处散置着护具和头盔的房间中央,阳光从好几年没擦的窗玻璃射进来,打在她身上,照亮了她的右半身。 “我了解qb的心情。”她——日浦美月说道。 总决赛隔天,社团办公室里除了哲朗和她之外,别无他人。即使如此,房间内还是充满了选手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比赛输了就输了,qb没有错。”美月继续说道,缓缓点着头。当时,她称呼哲朗为qb。当然,qb指的是四分卫(quarterback)。 “输球都是我害的。”哲朗回应道,“因为我,才没办法夺冠。”接着,他戏剧性地叹了一口气。 十九比十四,相差五分落败。如果达阵成功的话,就反败为胜了(*达阵可得六分)。 大家说他们的队伍原本就居于劣势,哲朗他们也早有心理准备。敌对的防守固若金汤,相较之下,跑卫中尾的速度则是哲朗队伍最强的武器。中尾一旦被敌队盯死,获胜的概率就很渺茫了。 于是他们决定出其不意地将胜算赌在传球攻击上,以对付敌队将防守重心锁定在中尾身上的战术。哲朗他们增加假动作,换句话说,就是只“假装”将球传给中尾。而中尾“假装”接球,像平常一样狂奔。哲朗则趁敌队的防守被中尾的假动作耍的团团转时,反复将球传给外接员(*widereceiver,在接近边线的地方列阵,负责接收抛传。)松崎或边锋(*tightend,列于攻击线卫侧,和外接员一样可接传。)早田。敌对看准帝都大学队在当季比赛中鲜少传球动作,没想到被哲朗他们将计就计,反将一军。他们彻底忘了西胁哲朗到前季为止,在联赛中都是属一属二的远距射球四分卫。 然而,战术总有被识破的时候。到了下半场,敌对对于哲朗和中尾的假动作丝毫不为所动。到了终场倒数八秒钟的时候…… 只能再射门一次了,距离得分线还有十八码。 哲朗右手拿着并列开球(*进攻及防守球员在开球线的前后两边排列,面向对方。其中一位进攻球员中锋从两腿间将球向后传给队友,通常传球的对象是四分卫。)后的球,大步往后退,寻找传球目标。敌对的防守线如野兽般步步进*,防守队友奋力阻止他们。四分卫所剩的时间不多,对方的阻截员迟早会突破屏障,用身体冲撞哲朗。如果拿着球被抓到的话,就玩完了。 哲朗将球投出。球螺旋回转,飞向松崎。松崎拼命跑去接球,如果他的手臂再长十公分的话,大概就传球成功了。但是抓住球的却是对方的后卫。那一瞬间,敌对的选手们用全身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情绪,而帝都大学队则是失望地垂头丧气。哲朗事后看录像带时,才知道当时边锋早田无人防守。 “全都是我的错。”哲朗在两人独处的社团办公室里,反复说着这句话。 “没那回事,qb已经尽力了。”美月捡起脚边的球,往他丢去,哲朗挺起胸膛接下这意外强劲的一球。她继续说道:“振作!” 哲朗盯着美月丢过来的球,然后看着美月。她咬着下唇,缩起下颚,微微抬头地盯着他,她的眼睛满布血丝。 在那之后,哲朗再也没有和她谈到那场比赛了。毕业后一年一度的聚会,她也只在前三次出席,后来一直没有出现。 三人在东高圆寺站下车,哲朗住的公寓距离车站几分钟路程。两房一厅的房子虽然是租来的,但落成才三年,结构稳固,而且大门还会自动上锁。每次提到房子是租的,对方就会说:“那还是买下来比较划算。”但哲朗却没和理沙子谈过这件事。 三人搭电梯到六楼。各住户以ㄇ字形排列,最里面的一户是哲朗的家。哲朗打开大门,屋里一片漆黑。他点亮灯,对两人说:“进来吧。” “家具和装饰品都很高级,体育记者这么赚钱吗?”须贝一踏进客厅,就环顾四周说道。 “哪里高级,都是一般货色。” “少来,没那回事,我多少懂一点。”须贝仔细欣赏并排在餐具柜里的异国餐具。餐具柜里放的几乎都是理沙子从外国买回来的收藏品,搜集餐具是她的嗜好。 “高不高级有什么差别,先坐下来吧。” “也对。”须贝坐在皮革沙发上,手抚着扶手,“好东西果然触感不同。” 双人沙发和三人沙发呈直角摆放。须贝选择了三人沙发,哲朗在他身旁坐下,美月却依然站着。 “你怎么了?坐啊。”哲朗指着双人沙发说。 美月没有回应,拿出先前的那本小笔记本。 “又是笔谈啊……”须贝低喃道。 她一副凝重的表情,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然后递给哲朗。笔记本上写着:「洗手间在哪?」 “出去走廊后,第二扇门。” 美月拿着运动包离开客厅。说不定她是要去洗把脸,哲朗心想,如果她能卸掉那脸粗糙的妆就好了。 “她好像不能讲话,会不会是声带出了问题呢?”须贝侧着头,一脸不解。 “她当时会待在那里,表示她在店外面等我们吧?她为什么不进去店里呢?” “大概是不想见到其他人吧。” “为什么?” “不晓得,这我就想不通了……”须贝搔了搔头。 哲朗走进吧台式厨房,将水倒进咖啡机,装上滤纸。 耳边传来洗手间门打开的声音,美月好像出来了。哲朗将西班牙综合咖啡粉倒进滤纸,打开咖啡机开关,然后打开餐具柜的门,拿出马克杯放在调理台上。 哲朗背对客厅,但感觉得到美月走进客厅。 “咦……你是什么人?”须贝说道,就此说不出话来。美月没有回答。 哲朗心想,怎么了呢?举步离开厨房。 客厅门前,站着一名个头矮小的陌生男子。他身穿黑色衬衫搭配牛仔裤,缓缓地将头转向哲朗。 你是谁?哲朗也差点出声问道。但在发问之前,他发现男人的五官和美月一模一样。站在眼前的人蓄着短发,彻底卸了妆,正是美月没错。 须贝从沙发上起身,身体半蹲,半张着嘴巴,瞪大了眼睛。哲朗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脑中却想着——我肯定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 美月轮流看着两人的脸,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像是在笑。她既像是在对呆若木鸡的两人发出冷笑,又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模样。 哲朗感觉她吸了一口气,自己反倒是屏住气息。 “好久不见啦,qb。”美月终于发出声音了。 但那却是男人的嗓音。 3 哲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睛看到的景象和耳朵听到的声音仿佛对不起来。就像看到电视播出样片时,听见好莱坞明星被配成意想不到的声音而感到莫名其妙一样,哲朗现在的感觉就与那类似。 “说话呀,qb。”美月说道。那声音完全陌生,但却和她的嘴唇动作搭配得刚刚好。“须贝你也是,嘴巴别张那么大。” 哲朗移动视线,从头到脚反复打量了她好几次。 “你是……日浦吧?”他勉强说道。 “当然。不过,我已经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日浦美月。”美月的唇边泛起一抹微笑。 “你那身打扮是怎么回事?还有……”哲朗指着她的嘴角。“你的声音。” 她先低下头,旋即抬起头。“说来话长。不过,我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才等在那边的。” 哲朗点点头,“总之,先坐下来再说。” 美月迈开大步,在沙发正中央坐下。坐定后,她微微打开穿着牛仔裤的双腿。 须贝的目光一直跟随她的身影,等到她坐下来才说:“你那身打扮,应该不只是便装而已吧?” 美月露出洁白门牙笑了,“不是,我是真的想这么穿。” 须贝搔了搔太阳穴,显得惴惴不安。 哲朗坐到须贝身旁,重新端详美月的模样。她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表情。 “呃……那……”哲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美月将双手放在膝上,挺直上身。“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十年前左右吧?”哲朗徵求须贝的同意。 “我想应该是吧,”须贝附和道,“当时日浦还在工作。我记得是在建筑公司上班,对吧?” “你记性真好。”美月脸上的肌肉放松下来。“没错,当时我还是个粉领族。我进公司都三年了,工作却考试停留在影印资料,或将别人写的报告输进文字处理机。这种情形到我辞职之前都没改变。” “我听理沙子说你结婚了。” “我在二十八岁那年秋天结婚,”美月答道,“工作在那之前就辞了,因为实在太可笑了。我是因为想做设计才进入那家公司,到最后却连一张设计图都画不到。这让我再次体认,女人受到了打击。” “那个……”须贝有点不好意思地插嘴,“这件事或许也很重要,但是你要不要先解释一下这身打扮……” “你想要先知道这身打扮的原因吗?我的发型、衣服,还有声音?” “嗯,老实说,如果不先知道这个部分的话,怎么说呢……,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对吧?”须贝说道。他最后的“对吧?”是对哲朗说的。 “我尽可能长话短说。”美月看着两人,“你们觉得我为什么会结婚?” “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喜欢对方吧。”须贝答道。 “不对,我们是相亲结婚的。对方是银行职员,比我大八岁。第一印象给人的感觉是做事踏实,结婚之后证明我的第六感确实没错,他是个工作勤奋的人。不过,我并不是中意他这一点才和他结婚的。结婚对象是谁都无所谓,因为我非结婚不可的心情比想嫁个好男人的愿望还要强烈。” “你为什么那么急着结婚?”须贝问道。 “总归一句话,我想让自己死心。我想让自己认知到自己是女人,只能以女人的身份活下去。我以为一旦结婚的话,就能够死心了。只要结了婚,就不会再有奇怪的梦想了。” 哲朗以不可思议的心情,听着她连珠炮似的告白,对她话中的涵义无法立刻会意过来。反倒是她凝重的眼神,令他直觉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日浦,你,该不会……” 听到哲朗的低语,美月默默地点头回应。哲朗在心中反复说道:不会吧……。但是,她现在的外貌却告诉他,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咦?咦?什么意思?你们在说什么?”须贝好像还搞不清楚状况,眼睛滴溜溜地轮流看着美月和哲朗的脸。 “日浦不是女人了,对吧?”哲朗说道。他边说边想: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不愿相信这件事。 但是她却一脸冷静地回答:“没错。” “你不是女人的话,那是什么?”须贝嘟嘴说道。 “不晓得,我是什么呢?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自认为我是男人。”美月的唇边漾起一抹奇怪的笑容。 须贝还是一副摸不着头绪的样子,向哲朗露出求救的眼神。 “你该不会是开玩笑的吧?”哲朗向美月确认。 她缩起下颚,俨然在说:当然不是。 哲朗做了一个深呼吸,怀着宣布重大事情的心情开口:“就是所谓的「性别认同障碍」吗?” “咦?”须贝似乎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哲朗转向他。“你应该也知道这个专有名词吧?” “嗯,知道是知道,可是……”须贝抓了抓发量开始变稀疏的头。“那要怎么说,那指的是一生下来那方面就有问题的人,对吧?可是,日浦从前不是那样的啊。你不是一般的女人吗?” “所以,”美月说道,“我必须解释给你们听。不过,你们要先接受两件事,第一,这不是骗人或开玩笑;第二,老子所受的苦是从很久以前一直持续至今的。” “老子……”哲朗附诵美月说出的这个字眼。纵然掌握了情况,哲朗觉得自己潜意识里还是拒绝正视这个事实。 “没错,”美月继续说道,“我是男人。从很久以前,在遇见你们之前,我就是男人了。” 4 厨房传来恒温器启动的机器声响,飘出诱人的香气。哲朗想起咖啡机的开关还开着,从沙发上起身。 美月和须贝陷入了沉默。美月大概在等待两人对自己的告白做出反应,而须贝则是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哲朗将咖啡倒进两个马克杯和咖啡杯,用托盘将杯子端到两人眼前。他将马克杯放在自己和须贝面前,垫着浅碟的咖啡杯则放在美月面前。 三人在尴尬的沉默气氛中啜饮咖啡,哲朗和须贝加了奶精,美月则直接喝黑咖啡。 她放下咖啡杯,突然笑了出来。“突然听到这样的事情,你们吓了一跳吧。” “那是当然的……,对吧?”须贝徵求哲朗的同意。 “嗯,”哲朗也点头,“你说,你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 “对,大概从出生的时候开始。” “可是在我看来,你是女人啊。”须贝说,“我的确曾经觉得你哪里不对劲,但是从来没想过你不是女人。” 哲朗在心里低喃:我也是啊。 “人这种动物啊,一旦走投无路,任何戏都演得出来。” “你当时是在演戏吗?”须贝问道。 “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全都是演技,我有点难回答。很多事很难解释,像我们这种人的心理是很难复杂的,我想一般人是没办法了解的。” 哲朗的确不了解,所以无话可说。须贝似乎也是如此。 “我念的幼稚园有一座小游泳池,”美月手拿咖啡杯,继续说,“每到夏天,我都好期待跳进去玩水。可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很不可思议,那就是为什么只有自己穿的和大家不一样。” “游泳吗?”哲朗问道。 “对。其他小朋友都只穿一条黑色泳裤,我却非得穿上遮住上半身的衣服不可,而且还是粉红色的。我觉得只有平常穿裙子的女生才要穿那种东西,而我平常只穿裤子,所以应该和其他男生一样穿黑色泳裤才对。”美月喝了一口咖啡,将手指插进短发中。“那是我最早对于自己被别人当女生对待,感到奇怪的记忆。后来,我就一再和母亲比毅力。我母亲要我穿裙子,我不想穿;她要我玩女孩子的游戏,我不想玩;他要我在头发上绑蝴蝶结,我不想绑。或许是因为我母亲出身自家教严格的家庭,所以心目中会有一幅理想的亲子图。如果现实生活和她的理想不符,她不但会指责丈夫和孩子,还会责备自己。我想,她大概是发现到自己的独生女性格有异,所以焦急地认为非得趁早设法矫正。” “但是她却没有成功。” 听到哲朗这句话,美月点了点头。 “很遗憾。不过,她大概以为自己成功了吧。” “什么意思?” “小孩一旦董事之后,就会对很多事情费心。如果母亲因为自己流泪,孩子就会想,不能这样下去。” “所以你开始演戏?” “是啊。我虽然不喜欢,还是会穿裙子;虽然不开心,还是会跟女生玩。我连遣词用语也模仿她们,只要这么做,母亲就会放心,家里也会天下太平。可是,我心里一直觉得这样子不对,这不是真正的自己。” 须贝发出低吟。他脱掉西装外套,松开领带。 “该怎么说呢,呃,这件事我不太懂。”他说,“对我来说,日浦一直是女人啊。就算你现在说你不是女人,我还是不能接受。” “当然,我的内心一直没变。和美式橄榄球社的球友在一起时,心情很轻松,因为大家都不会把我当女人对待。大家会大刺刺地在我面前换衣服,也不会特别在意一些有的没的。虽然理沙子老是生气你们少根筋,但我不会。老实说,我很高兴。” “那是因为日浦不是一般的女人,”须贝说,“刚才安西也说了。他说,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美式橄榄球。” 或许是因为听到了令人怀念的名字,美月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安西他好吗?” “还是老样子。不过,肚子越来越大。” “那家伙是个好人。毕竟,一般男人对于接受女人教导总是敬谢不敏。我真的很庆幸进入了美式橄榄球社。”美月微微垂下目光,“如果能穿上护具的话,一定更棒。” “早知道让你穿一次就好了。”须贝边笑边说,看了哲朗一眼。哲朗也说:“就是啊。” “可是,美好时光只限于那个时侯。”美月的表情一沉。略带嘶哑的嗓音变得更加低沉,“我刚才也说了,上班生涯差劲透顶。只因为我的身体是女人,不知道吃了多少亏……” 哲朗不知道该如何搭腔,将马克杯送至嘴边。他知道女性在这个社会上常受到不合理的对待。但是美月诉说的苦楚,大概和那是属于不同层次的吧。 “辞掉建筑公司的工作后,我换了许多工作。我专找不会让自己意识到自己拥有一副女性躯体的工作。不过,问题却不是出在工作内容,而是如何与人相处。只要有和他人接触的机会,就不可能不正视肉体与心灵之间的落差。” “所以你就放弃了吗?”哲朗问道,“所以你才会急着结婚……” “我以为自己会因此改变。如果结婚生子的话……,或许我就会有所不同。”美月露出痛苦的神色。 “你有小孩了吧?”哲朗问道。 “一个六岁的儿子。她有*,真是令人羡慕。” 她大概是打算说笑,但哲朗却笑不出来。须贝盯着马克杯的杯底。 这时,耳边传来大门门锁打开的声音,三人面面相觑。 “是理沙子。”哲朗说道。 美月从沙发上起身,目光涣散地在空中游移。这是她今天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模样,但她旋即重新坐定,事到如今再惊慌失措也无济于事。 哲朗走到走廊上,理沙子正在玄关脱鞋。 “你回来啦。” 她或许是没想到哲朗会出来迎接,以金鸡独立的姿势停止动作。“嗯,我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 “我没跟你说我会晚点回来吗?”理沙子脱下另一只鞋,看见玄关放着两只陌生的鞋子。“有谁来了吗?” “美式橄榄球社的朋友。” “这我知道,是谁跟谁来了?” “一个是须贝,你猜另一个是谁?” 理沙子对于哲朗的问题,露出厌烦的表情。“我很累了,别再跟我打哑谜。” 她提着一个装了摄影器材的大包包,就要走向客厅。哲朗抓住她空下来的另一只手,“等一下。” “干嘛啦。”理沙子皱起眉头。刘海垂落在她的眉毛上。 “是日浦。” “咦?”她睁大了眼,不悦表情顿消。 “是日浦美月,那家伙来了。” “美月?真的吗?”喜悦之情使他嘴角上扬。理沙子似乎等不及要见她。 然而,哲朗却没有放开他的手。 “见她之前,我有话想先跟你说。”哲朗低头看着理沙子一脸诧异的表情,继续说道:“她不是以前的她了。” “什么意思?” 这时,客厅门打开。理沙子往门的方向望去,美月就站在眼前。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她说道。 5 就哲朗的观察,理沙子并不怎么惊讶。她虽然没有一眼认出她是谁,但随后真情流露,表现出见到许久不见的老友的喜悦。 美月像先前告诉哲朗他们一样,也对理沙子进行了告白。理沙子坐在刚才哲朗的位子,抽着menthol香烟。美月告白的过程中,她几乎没有插嘴。难以和美月五官联想在一起的低沉嗓音笼罩着静谧的客厅。 当美月的话告一段落时,理沙子在烟灰缸捻熄了香烟。 “我的确是吓了一跳,”她说,“不过我多少也料到了。” “你早就知道了吗?”须贝瞠目结舌。 “倒也不是。我没有想过美月的内心是男人,可是,我一直觉得你和我们不太一样。我不知道是哪里不同,不过这下总算解开了谜底。”理沙子对着从前的女性友人笑道:“你早点告诉我不就好了。” “我很想说,但我说不出口。” “嗯,我想我懂你的心情。” 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社过去的两名女经理看着彼此。她们的视线交会处,似乎带有只有两人才懂的心灵相通。或者,这是超越性别的友情呢? “那么,”理沙子说,“你结婚生子之后怎么样呢?乍看之下,你似乎并没有成功变成一个百分百的女人。” “嗯,我失败了。”美月指着理沙子面前的香烟盒,“可以给我一根吗?” “请。”理沙子递出香烟盒,等美月抽出一根后,用打火机替她点烟。美月道了谢,将衔在嘴里的香烟凑近打火机。 “我刚才也说了,我的结婚对象人并不坏。他工作勤奋又顾家,对我也很体贴,可惜的是他的温柔必须对方是女人才受用。这么说很对不起他,但对我来说,那反倒造成我的困扰。” “困扰?”理沙子侧着头一脸不解。 “我觉得很烦。他在我旁边,我就觉得很碍眼;他对我说话,我也觉得很烦。他一碰我,我就全身起鸡皮疙瘩。当然,责任不在他,原因全都在我。如果要找借口推托的话,我原本以为如果结婚生子,或许我也能有所改变,但现实却不是如此,反而让我更加意识到自己肉体和精神之间的落差。我努力过了,我一直……一直不断地演戏。我想这么一来,总有一天会弄假成真,但是我没办法。这种事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所以你选择离家出走?” 美月吐出一口长烟。“就在去年年底。我早就想那么做了,母亲的去世使我的决心更加坚定。” “令慈往生了吗?”哲朗问道。 “嗯,食道癌。他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我得照顾她,所以不能在那之前离家出走。” “令尊呢?” “我父亲的身体还很硬朗。我母亲死后,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不过,自从我母亲的葬礼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我问你,”理沙子开口说道,“你说你离家出去,是指你和你先生离婚了吗?” 哲朗也很想知道这一点。 美月吸了两、三口烟之后,摇了摇头。 “有一天,我突然冲出家门。我送他出门上班,带儿子去幼儿园之后,我就离家出走了。行李几天前就打包好了,钱也准备好了,剩下的就只有付诸行动了。我怕他向警方报案找我,为了省去麻烦,我写了封信给他,放在厨房的餐桌上。” “你在那封信上写出所有事实吗?” “不是。” “为什么?” “我原本也想那么做,”美月用手指夹住香烟,用手抵着额头。“可是我怎么也没办法向他坦白长久以来都在骗他,而且,我也不想让儿子知道。如果我儿子知道自己的母亲其实是男人的话,不知道会有多伤心……,一想到这里,我就无法下笔。” “那,你先生和儿子会不会在找你呢?”须贝担心地问。 “大概吧,我想。” “总觉得你先生他们很可怜。”须贝看了哲朗和理沙子一眼。 哲朗没有点头,但和须贝的意见相同。美月的丈夫是否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你离家出走后在做什么?”理沙子问道。 “很多啊,像是在酒店打工……” “以女人的身份?” “不,”美月用力地摇头。“当然是以男人的身份。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哪有错失良机的道理。”她在烟灰缸中捻熄香烟,双手一摊,“怎么样?你们觉得我看起来像不像男人?” 看在哲朗眼中,她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少年。不只是因为她个头娇小,而是她身上有一股少年特有的中性气质。 须贝说:“怎么看都像男人。”理沙子说:“还蛮像的啦。” 哲朗问她一直好奇的事,“你有注射荷尔蒙吗?” ,美月的眼神很认真,目不转睛地盯着哲朗,缩起下颚。“有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 “离家之后不久。我一直想那么做,拜药物之赐,喏,好像连胡子都长出来了。”美月指着自己的下巴,将脸凑向理沙子。 “真的耶。”理沙子说道。须贝也仔细看着她的下巴。 “再来就是胸部了,可是它怎么也不会变小。”美月站起身来,开始解开黑色衬衫的纽扣。她不给人机会问她要做什么,二话不说地脱下衬衫,露出古铜色的肌肤。不过,胸部缠着漂布之类的布料。因为这个缘故,她胸前的女性曲线完全被压扁了。 但是美月想展现的似乎不是胸部。她将右臂举到肩膀的高度,握紧拳头,用力弯曲手肘,在上臂挤出一团肌肉。 “怎么样?挺不赖的吧?感觉上能长传十八码。” 她的确锻炼得很结实。但哲朗心想:这副身躯还是令人看得有些心疼。 理沙子也默默地抬头看着。哲朗发现,她的目光仿佛像透过观景窗看着拍摄的对象。只有须贝发表感想:“真是不简单。” “你的声音也是注射荷尔蒙造成的效果吗?”哲朗问道。 美月别有深意地噘起嘴角,“不光是那个。” “你还做了什么吗?” “嗯,”美月做了一个将食指插入口中的动作。“我用好几只铁签弄伤声带,虽然痛苦得让我在地上打滚,但是马上就得到了这个声音。” 听到她这么说,须贝皱起眉头,“光用听的就觉得痛。” “非得那么做不可吗?”哲朗问道。 穿上衬衫的美月再度脱掉衬衫。 “如果能得到男人的身体,任何事我都肯做。就算会缩短寿命,我也在所不惜。我要订正造物主所犯下的错误。” 6 哲朗和理沙子搬出冰箱里所有的灌装啤酒,打开别人送的白兰地,成了意想不到的第二摊。话题还是大学时代的回忆,没有人提起赢球,记忆中尽是输球或意外。 “你们记得三年级时的西京大战吗?”须贝一张脸红通通的,贼贼地笑着说,“当西胁传球被抄截,球差点落入对方手上时,竟然集中阻截员,然后顺势飞到空中……” “不知怎么搞的,球最后居然落入了安西手中,对吧?”理沙子摆出抱着球的动作,“然后大家大叫:快跑!” “安西那家伙,莫名其妙地跑了起来。他的前面没有半个人,在她的美式橄榄球生涯中,那是空前绝后的达阵机会。” “我也觉得他会达阵,激动得不得了。” “谁知到他居然摔了个狗吃屎,所有人都快晕倒了。” 听到须贝这么一说,哲朗也想起当时的情景,忍不住笑了出来。当时持球的安西,竟然在得分线前面跌倒。 “那家伙,打那时起就开始中年发福了。”须贝说完又笑了。 往事诉说不尽。一聊起美式橄榄球,好像没人在意美月的特殊状况。大家都变得饶舌,酒量大增,喝酒的速度也变快了。 结果须贝第一个醉倒。大家将他抬到客厅旁边的和室,酒席也宣告结束。 “日浦到寝室和理沙子一起睡。” 哲朗说道,但美月没有点头。 “我睡沙发就行了。” “可是……” “你把我当须贝一样对待就好了。”她微微抬头看着哲朗。 哲朗猛然一惊,重新意识到情况的复杂,以及尚未完全接受眼前情况的自己。 他只说了声“好”,理沙子也默默地将毛毯搬过来。 凌晨三点,哲朗和理沙子并排躺在寝室的双人床上。其实,他已经许久不曾睡在这张床上了。但是,两人都没有谈到这件事,各自熄掉床边的夜灯。 哲朗闭上眼睛,但是全无睡意。越是想睡,脑袋越是清醒。他睁开眼,在微暗中看着天花板模糊的影像。 脑中浮现了一幅景象。 美月身上一丝不挂。她支起腿来,双脚微张,两只手向后撑住身体。她的体态匀称,鲜少赘肉,肌肉紧实。不大但形状姣好的*对着哲朗,乳头是偏粉红色的淡咖啡色,耻毛并不浓密。日光灯照亮了她全身。 大学四年级那年五月,窗外持续下着看不见的绵绵细雨。窗帘没有拉上,窗玻璃上映照出哲朗的身影。他刚从厕所出来,眼角余光捕捉到自己映在窗上茫然的身影。 “来吧。”美月抬头看着他说。她的脸上浮现冷冷的笑,“还是,你不想要?” “不……”他从她身上别开视线,全身燥热起来。 在酒店举办的聚会结束后,美月不知为何跟着哲朗回到住处。到qb的房里再喝一点吧;噢,好啊——说不定两人有过这样的对话。确实经过,哲朗不记得了。 两人不知道喝了几杯廉价的波本威士忌。美月的酒量很好,哲朗的酒量也不差。不过那晚两人都喝得很醉。 美月是在哲朗进厕所时脱掉了衣服,她赤身裸体地等待从厕所出来的他。 之后的事,哲朗记不太清楚了。但是直到现在,他都还能想起美月身体的触感。滑嫩的肌肤,弹性十足,紧拥她时,她的身子如幼竹般柔韧。 美月并非处子之身。但是当哲朗进入她时,她还是痛得紧皱眉头。熄掉日光灯后,灯泡的微弱光线洒在她的脸上。哲朗抱着她的身体,数度窥看她的表情,认识她的反应。她紧闭双眼,抿紧双唇,没有发出一点欢愉的呻吟,耳边只听见呼吸声,哲朗怀疑,她是否只有疼痛的感觉。 然而,第一次*后不久,美月自动将手伸向他的*。当*再度勃起时,美月问他:“要不要再一次?” 哲朗立刻趴在她身上。他当时正值精力旺盛的年纪,将精力和体力全都发泄在美月身上,而她也有一副足以承受哲朗攻势的肉体。两人在黎明之前交合了好几次。那是个闷热的夜晚,两人汗如雨下。铺在榻榻米上的棉被被汗水弄得濡湿。时候掀起棉被一看,汗水甚至渗入了榻榻米。两人事毕沉沉入睡,睡醒时只见一团团的面纸散落四周,室内充满了腥臊的气味。 哲朗直到现在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自己那一晚究竟是怎么了?在那之前,他并未特别意识到美月是异性,作梦也没想过和她发生关系。哲朗认为,她应该也是如此。正因为这样,哲朗才会毫不在乎地和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当时她那样邀自己,只能说是唐突。 那天早上,美月是怎么离开他住处的呢?哲朗想不起来。她大概是若无其事地回去的吧。实际上,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从那天之后变得亲密。他们和之前一样来往、交谈,并没有产生橄榄球队的四分卫和球队经理这层关系之外的情愫。甚至就连两人独处时,那一晚发生的事也不曾成为话题。 哲朗不想太过深入思考这件事,他告诉自己,那不具特别意义。他认定自己和美月就像不少年轻人因为搭讪结识,当天就上了床一样,只是在半开玩笑的气氛下偷尝了禁果。 但是这种想法当然说服不了自己,而且美月不是那种会随便和男人上床的女人。话虽如此,哲朗也没有勇气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他总觉得,这么一来会一脚踩上危险的空中绳索。于是,他选择了逃避。 十多年来,那一晚的事深藏在哲朗心里,化为一个奇妙的回忆烙印在他的脑海中。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再去探究美月心里的想法,也放弃地认为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只能简单地下结论——是什么使他一时兴起。 但是…… 美月说她很久以前就当自己是男人。这么说来,当时和哲明汗水淋漓地相拥的她也应该是如此。哲朗如法理解精神上是男人,却和男人*的人心里在想什么。难道是类似同性恋的心理,但哲明又觉得不是这样。 当他左思右想,听见房外传来细微的声响。木头地板发出“咯吱”的声音,有人在走动。 哲朗心想,大概是有人要去厕所吧。接着他又听见有人在玄关拿取鞋子,缓缓开关大门的声响。 哲朗坐起身,身旁沉睡的理沙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下床穿上丢在脚边的运动裤,*上身套上连帽夹克,出了走廊。美月的运动鞋已经从玄关置鞋处消失了。打开客厅门一看,沙发上空无一人,耳边传来须贝响亮的鼾声。 哲朗打开电视柜的抽屉,拿出钥匙和钱包,转身走向玄关。他赤脚穿上慢跑鞋,打开大门。空气冰凉,但他没时间回房间在连帽夹克里加一件t恤了。 哲朗搭电梯到一楼,跑过宽敞的入口大厅到大门。一辆大型卡车正驶过公寓前面。哲朗走到人行道上,环顾四周,没有看见美月的身影。假如她搭计程车的话,就不可能追上她了。 哲朗小跑步前往东高圆寺车站。沿途,只要看见建筑物间的缝隙等能够躲雨的地方,哲朗就会慎重地看一下,但都没有看到美月的身影。 经过一座小公园时,他停下脚步,朝里面四处张望,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当他正要再度迈开脚步,正前方有东西映入眼帘。 公园入口放了一个垃圾桶,垃圾桶边缘挂着一样眼熟的物品。他走过去拿了起来。 肯定没错,那是美月之前戴的女用假发。哲朗探向垃圾桶内,黑色裙子和灰色夹克就丢在里面。 哲朗走进公园,盯着草丛间,凝神注视。他心想,如果有带手电筒就好了。 眼角余光感觉有东西在动。哲朗快速地转头望去,滑梯下面有一团黑影,好像有人蹲在那里。他缓缓地靠近,依稀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背影。 美月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膝间坐在地上,她唯一的行李运动包放在身旁。 哲朗朝她走近,将手放在她肩上。美月吓了一跳扭动身体,抬起头来。起初眼露凶光的她一看到是哲朗,旋即露出孩子快要哭出来时的表情。 “qb……” “为什么自己跑出来了?”哲朗问道,“什么事惹你不开心了吗?” 她低头摇了摇头,“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我们一点都不觉得麻烦,你别想太多。走,回去吧。” 但是她却再度摇头。 “能够见到大家,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认命了,所以接下来我要一个人活下去。” “我想我懂你的决心。可是,你也用不着一声不响地离开吧?你不怕我们会担心吗?” “对不起。可是,如果我再待下去的话,你们一定会留我的。” “那是当然的。这种时候,我们怎么可能放你走?” 听到哲朗这么一说,美月站了起来,拍拍牛仔裤,拿起运动包,朝哲朗家的反方向走去。 “我家在这边。” “我要拦计程车找家商务旅馆过夜,这样你就不会担心了吧?” “等等!”哲朗抓住迈开脚步的她的手臂,“你为什么要这么倔强!” “我并不倔强。”美月甩开哲朗的手,“我不能给qb和理沙子添麻烦,其实光是见面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她垂下头,咬着嘴唇。 “我真不懂,”哲朗笑道,“你为什么觉得这是给我们添麻烦?不过是让老朋友住在家里,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不是那样。”美月猛抓着剪成短发的头,跟着地面。“我不想把你们卷入麻烦事里。如果因为和我扯上关系而打乱qb的生活,我会愧疚得活不下去。” “你太夸张了,怎么可能有那种事?你想太多了。不管怎样,我们回家吧。如果你有话想说,我们回家好好听你说。” 哲朗又想抓住美月的手臂,但是她往后退。当他想要再前进一步,美月伸出右手制止他。 “不行!我不能去。” 她的语调中带着悲壮,哲朗这才察觉到事情非比寻常。 “你隐瞒了什么事吗?” 美月别开视线,沉默不语,一脸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的表情。 “你说啊!这事我非问不可。” 美月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说,眼睛盯着某一点,反复地深呼吸。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着哲朗。“就算我不说,你迟早也会知道。” “什么意思?又是什么时候会知道?” “快一点的话明天,说不定是后天。” “明天或后天?”哲朗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既然我迟早会知道的话,你现在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说的话,你就会一个人回去吗?” “这我不能保证,要视情况而定。” 哲朗心想,她大概会生气地说:奸诈!但是她的反应完全相反。她先是淡淡地笑了,然后缓缓地摇头。 “听我说完,qb大概也不会留我了。说不定说出来比较好。” 哲朗不懂她的话中真义,这回换他陷入沉思了。 美月“呼”的吐了口气,“有人在追我。” “咦?”哲朗说道。他以为自己听成了别的意思。 “有人在追你?” “对,有人在追我。正确来说,应该是……我想有人在追我吧。”美月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点了点头。“追我的人是警方哟,他们找到我只是迟早的问题。到时候我就完蛋了。” “警察?日浦……”哲朗脑中一片混乱,“你做了什么?” “你想知道?” “那当然。” “说的也是,想知道也是人之常情。”美月耸了耸肩膀,再度看向哲朗。“罪名是杀人罪,我杀了人。” 这句话传进哲朗的耳里,像一把利刃插进了他的心脏。剧烈的冲击令他霎时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听见了吗?”美月问他。她的表情就像个小恶魔。哲朗混乱的脑袋中在想——那果然是张女人的脸。 7 哲朗伫立原地,想不出该说什么。美月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什么,朝他丢去。他立刻接住。那是一个抛弃型打火机;黑底画上两颗金色的眼睛,两眼中间写着“猫眼”两个字。设计风格令人想到音乐剧《猫》。 “这是?”哲朗总算发出了声音。 “我前一阵子工作的地方。” 哲朗重新将目光落在打火机上,背面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那是一家位于银座的酒店。 “我在那家店当酒保。” 哲朗玩弄手中的打火机。“以男人的身份?” “当然。”美月断然说道。“你别看我这样,我力气可是很大的。” 哲朗点点头,想要试着点火,没想到火焰之大,吓了他一跳。 “有一个叫小香的小姐在那家店里工作。虽然加了个‘小’字,但她有三十几岁了吧。不过,她在店里声称只有二十六岁。” 哲朗不知道美月要说什么,决定静静地听她说完。 “她每天晚上都被一个男人跟监,等到她从店里离开,就跟踪她。如果她和客人去别家店,他就会改到那家店前面等。假如客人坐计程车送她回家,他就会开车跟踪。总之,他不让小香离开自己的视线一秒钟,直到她回到家为止。” “是所谓的跟踪狂吗?” “简单来说,是的。”美月点头,“不只是跟踪,他不断打电话给小香,对着电话答录机说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有时候甚至寄来她的偷拍照片。” “这种事情时有所闻。” “小香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她说没有客人送她回家的时候,她不敢一个人回家,这种时候我就会陪她回去。我会搭计程车送她到她的住处,看她进门之后再回家。她住的公寓在锦系町,我住的地方在菊川,所以顺路。” “你是护花使者就对了。” “可以这么说。昨天深夜,我也这样送她到家门前。结果,那个跟踪男又一如往常地跟来了。他把车停在和公寓有段距离的地方。当我送小香进屋时,她的手机响起,是那个男人打来的。他好像说了:如果你让那家伙进屋的话,我不会饶你哟!那家伙指的当然是我。对跟踪男而言,每晚送她回家的酒保肯定让他很吃味。小香虽然马上挂断了电话,却比平常更害怕。因为在那之前,那家伙不曾打到她的行动电话。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弄到手的,总之,他知道了小香的手机号码。” “这个嘛,方法应该很多。” “方法的确有很多,反正一定都是卑劣的做法。总之,他的行为彻底把我惹毛了。我送她进屋后,马上去找那家伙,我打算做个了断。” 哲朗惊讶地看着美月。“怎么做个了断?” 她伸出握紧的拳头。“对方是那种变态,说到做个了断,那还用说。他不是那种会听劝的人,所以我打算狠狠教训他一段,好让他再也不敢骚扰别人。” 哲朗看着她就男人而言算是瘦弱的体格,心想:凭你这种身材吗? “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天天锻炼身体的哟。虽然比不上qb就是了,但是和一般男人比腕力,我可不会输。”美月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然后……怎么样?” “我靠近他的车,强行上了车,那家伙果然吓了一跳。我不准他再接近小香一步,但他完全把我的话当放屁,说什么是为了她好才这么做的,简直是胡说八道。我一气之下,一拳往他脸上揍了下去。结果他也发火了,一把揪住我。后面我不说,你也猜得到吧?我们在车内狭窄的空间搏斗。原本以为他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变态,但男人的力气果然很大。我整个人打得浑然忘我,等到我猛一回神,已经掐死他了。” 美月轻描淡写地说着。她说话的语调就像在描述电影场景似的。哲朗觉得毫无真实感。 “他一动也不动的。不管我怎么摇他、拍他,都丝毫没有反应。那时我心里想的是——总算干掉他了啊。”美月的脸上浮现笑容,“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罪,也不觉得他死了很可怜。我只觉得气愤,他居然那么轻易就死了。” “你没有报警吗?” “我压根儿不想报警。根本不值得为了这种人坐牢,所以我决定逃亡。” “尸体就丢在那里没有处理?” “我连人带车开到隐秘处后才逃亡的。” “那你打算这样一直逃下去吗?” 哲朗一问,美月耸了耸肩。 “我知道自首比较好。光是身体与众不同就够麻烦了,要是再被通缉,根本就无法活得像个人样。” 哲朗心想,应该是吧。 “老实说,我昨晚几乎都没合眼,一直在想该不该自首。我下意识地望向日历,才想起来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五。我突然好想见到大家,想见到大家之后再做打算……” “既然如此,你进来店里不就好了?” “我是想进去。可是,我怕和大家见面之后,如果不自首,说不定会给大家添麻烦。这么一想,我就没办法走进去了。”美月用手抵住额头,摇了摇头,“我真没用,既然想到着点,马上离开就好了……” “然后我们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发现了你,难道我们假装没发现你比较好吗?” 美月微微偏着头。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能和qb你们聊聊真好,能够说出心里的话,心情舒服多了。” 她仰望夜空,左右扭动脖子放松肩膀之后说:“告白结束。”对着哲朗微笑。 “你现在还在犹豫该不该自首吗?” “不,我刚才已经下定决心了,”美月眨了眨眼,“等天一亮,我就去找警察自首。” “这样真的好吗?” 哲朗一说,美月对他的话出于意料似的瞪大了眼。 “你想要阻止我吗?” “不,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想让你去找警察,又觉得这种时候自首最好。我还在私情和原则之间摇摆不定,不过,我想最强烈的感觉还是惊讶吧,我现在震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qb是活在常理中的人。这样就好,你不用烦恼。你这样折磨自己,对我而言才痛苦。你只要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回家就好。” 被她这么一说怎么可能回家,哲朗伫立原地。 “道义上说不过去吗……?”美月像是看透了他的心境。“那我消失好了。非常谢谢你,替我向理沙子问好。”她重新拿好运动包,背对哲朗,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 “等等!”哲朗叫住她。然而,美月却没有放慢脚步。他追上前去,抓住她的肩膀。“我叫你等等!” 美月想要甩开他的手,但是他不肯松手。她抓住哲朗的手臂,试图扳开他的手,于是他的指尖更加使力。 美月抓着他的手臂苦笑。 “不愧是男人,男人的手臂就是要这么强壮才行。” “无论如何,你再跟我回家一趟。不然我该怎么对理沙子解释?” “你只要照我讲的直说就行了。” “那由你来说,她一定也想听你亲口说。” 美月抓着哲朗手臂的手突然松了下来。在此同时,她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摇摇头。 “qb,别强人所难。难道你要我再重复说一次不堪回首的事情吗?” “如果你去找警察的话,你就得反复说上无数次,说到你脑袋出问题为止。在那之前,理沙子面前再说一次。” “qb……” “我不会放开手的,就算你逃跑,我也会追上去。我这双独自带球冲锋陷阵的腿还健在。” “我知道了,”美月垂下肩膀。“我想见大家是个错误。早知道不见大家直接去自首就好了。” “你现在要下结论还嫌太早吧。”哲朗轻轻推了美月一把。 回到哲朗家时,他们发现有人坐在玄关的阶梯上,那是理沙子。他看见哲朗他们,从楼梯上起身。 “你回来了。”这句话是对美月说的。 “我发现她溜走,跑去追她,在公园里找到了。” 对于哲朗的说明,理沙子只是随口应了一声,眼睛依旧紧盯着美月。 “日浦有话要对理沙子说。很重要,请你听她说。” 理沙子不发一语地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大概在想象会有什么事,但任何想象肯定都不及事实来的惊人。 “现在吗?” “现在不说就没办法说了,等到明天就来不及了。”美月说完,瞄了哲朗一眼。 8 以往从未意识到挂钟秒针移动的声响,今晚却格外刺耳。不仅如此,哲朗觉得从家门前经过的车子也比平常要多。 须贝也起来了,于是美月决定在他和理沙子面前进行第二次告白。在听到美月杀人的经过时,理沙子神色一变,但是并没有插嘴。理沙子在美月叙述过程中抽了五根烟,须贝也像石刻地藏王菩萨般纹风不动。 全盘托出后,美月低头不语。理沙子双臂环胸,眼睛斜睨着上方,须贝不停地用手摩擦额头。哲朗坐在餐桌椅上,盯着他们三人的样子。 哲朗又知道了几件事。美月已经打电话给酒吧“猫眼”的妈妈桑,辞掉了打工的工作,她似乎是以私事为理由辞职。美月她目前暂时的住处位于菊川,那间房间是一位旅居国外的朋友名下的。她也打了电话给那位朋友,告知要搬出去,并将钥匙寄还给他。 哲朗心想,警察找上美月应该是迟早的问题。是否有人知道遇害的男子是跟监“猫眼”女公关的跟踪狂呢?这么一来,警方不可能不怀疑突然失踪的酒保。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理沙子总算开了口。 “好啊。”美月答道。 “如果要自首,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那件事是指?” “你的身体。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你要订正造物主犯下的错误。那件事无所谓了吗?” “怎么可能无所谓,我的决心不会改变的。” “可是,如果自首被警方收押的话,你就无法达成心愿了。这件事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就算我入狱服刑,我也打算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 “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理沙子单刀直入地说,“假如美月入狱的话,一定会被关在女子监狱。不管你怎么辩驳,狱方应该会以户籍上的性别为第一优先考量。” “那也没办法。反正我以前读的也是女校。” “那,注射荷尔蒙的事呢?如果你入狱的话,就没办法继续注射喽。” 或许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美月霎时显得不知所措。但她终究还是恢复冷静的表情,摇了摇头。 “到时候再说。就算失去了男人的身体,我也会努力不失去男人的心。” “你这话当真?” “当真。” “我觉得这不是美月的真心话。你刚才想我们展示了你的身体,对吧?你表现得非常自豪。你执着于男人的身体。毕竟,那是你不惜牺牲家庭才到手的,会感到自豪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想,正因为你非常想要男人的身体,所以才弄伤自己的声带。你能够那么轻易地舍弃千辛万苦才到手的男人身体吗?” “别说了,理沙子。你懂什么?日浦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我啊……”理沙子激动地说完后,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再度将脸转向美月。“我不能坐视美月的梦想只实现一半就被迫中断。你的人生才要开始不是吗?如果你就这么入狱的话,就再也找不到人生的答案了。还是说,你只要在监狱里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就心满意足了呢?” “那,你要她怎么办?!别净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哲朗从椅子上起身怒吼道。 理沙子挺直脊背,斜睨着美月,将身体略微转向哲朗。 “我来负责!这样可以了吧?”她像是发布宣言般说道。 “负责……什么意思?” “不管你们如何反对,我都不会让美月去自首。” 第二章 哲朗看到时钟的针指向五点半,便出门拿早报。天色仍然一片昏暗,包含他在内的四个人,似乎就要这样迎接黎明。 他在上楼的电梯里摊开报纸,立刻找到了命案报导。 报导内容如下——星期五晚上七点左右,有人在位于江户川区篠崎的制纸工厂废弃物存放处发现一具男尸。发现尸体的是该工厂的员工,尸体被藏在铁通后方。死者年约三十至五十岁,身穿灰色夹克、藏青色西装裤。在死者身上没有发现钱包、驾照、名片等物品。 “报上登了。”哲朗一回到家,马上将报纸放在茶几上。须贝第一个将脸贴近报纸,读了起来,理沙子也在一旁观看。 “是这个吗?”理沙子问美月。 “大概是吧。”美月语气粗鲁地答道。 “他身上的钱包和驾照是你拿走的吗?”哲朗问道。 “因为我想让命案看起来像是一般的强盗杀人。” “你丢在哪里?” “我没丢。” “那,东西在哪……” “在这里。”美月打开运动包,拿出黑色的钱包和记事本丢在茶几上。 哲朗手伸到一半,打消了主意,他想到不能留下指纹。然而理沙子毫不犹豫地抓起钱包和记事本。 “你为什么留着这种东西?” “我原本打算马上丢掉的,又想到如果要自首的话,还是带着比较好。只要拿给刑警看,就能证明我是犯人,事情比较好办。” 理沙子非常错愕地摇了摇头,说:“你这一点还是没变耶。不知道该说你胆量过人,还是……” “我看看。”哲朗心想,既然理沙子都碰到了,等于自己也碰了,于是伸出手。 钱包里的驾照照片上,是一张憔悴的男性脸孔。他的眼珠子从深陷的眼窝向上看人,一头短发,额头宽阔,面颊消瘦,有点暴牙,脸色灰暗。 他名叫户仓明雄,住在板桥区板桥三丁目。从出生日期推断,今年四十二岁。 钱包里有两张名片,印着户仓明雄的名字,公司名称是门松铁工厂。公司似乎也在板桥区,户仓的头衔是常务董事。在中小企业担任常务董事的话,相比常有机会去银座的酒店走动吧。 “等等,这是什么?”理沙子哗啦哗啦地翻阅记事本,发出气愤的声音。那是一本满是手垢的旧记事本。 “很过分吧?”美月的嘴角扭曲起来。 “怎么了?那本记事本怎么了吗?” 理沙子递出记事本,仿佛在说:你看了就知道。 哲朗打开一看,不禁翻了翻白眼。记事本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因为使用铅笔写的,整页乌漆抹黑一片,而且写字的力道相当强劲,表面凹凸不平。 哲朗读了上头写的内容,更加吃惊。上头巨细靡遗地记载了一个人的日常作息。 「五月九日下午三点十五分便利商品面纸、几样食物(确定有三明治和牛奶)、喷雾器(发胶?)晚上七点整“猫眼”(藏青色衬衫、黑色高跟鞋、黑色皮包)凌晨一点二十五分和两名客人和一名女公关离开酒店前往七丁目“飞镖”凌晨三点二十五分一名客人(身材肥胖,五十多岁,身穿西装)送她回家三点三十分准时联络无异状五月十一日下午五点三分外出(灰色衬衫、黑色高跟鞋、白色皮包和纸袋)前往银座四丁目大都银行自动柜员机松屋(几件化妆品)安藤书店(一本杂志)傍晚六点二十分前往咖啡店“sepia”六点五十分和一名男子(咖啡色西装,一头白发,五十多岁)碰面晚上七点前往日本料理店“滨富士”九点十分离开九点三十二分前往“猫眼”十一点二十四分小香目送身穿咖啡色西装的男子回家凌晨一点二十八分离开酒店和另一名女公关(大概叫奈美)搭计程车回家两点五分回到家两点八分准时联络无异状」 之后每隔两、三天,就有相同的记录,一直持续到十一月中,也就是最近。 “真了不起,简直就像侦探一样。”须贝从一旁观看,错愕地说。 “这是什么?”哲朗抬起头说。 “就跟你看到的一样。户仓在监视小香的生活,并且加以记录。看过内容说,就知道他有多执着了吧?” “这位大叔都不用工作的吗?”须贝发出疑问。 “小香说,他现在似乎都没在工作。” “这个「准时联络」是怎么回事?”哲朗问道。 “户仓会打电话给小香,然后追问她一堆问题。像是今天和你一起回家的男人是谁?不能偶尔早点回家吗?” “是哦,跟踪狂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啊。”须贝毛骨悚然地低喃道。 理沙子伸手从哲朗手边抢走钱包和记事本。 “这两样东西暂时由我保管。如果美月带在身上的话,说不定会因为一时脑袋不清楚而跑去自首。” “就算没有那两样东西,我还是可以自首。”美月说道。 理沙子不理会美月的发言,拿着钱包和记事本站了起来。 “或许可以,但是你不会那么做。只要这还在我手中,你就不会那么做,因为你并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美月将手指插入短发中,嘎吱嘎吱地搔头。她的样子证明了理沙子说的没错。 “你是要我继续逃亡吗?可是,万一被逮捕的话,会给你们添更多的麻烦。” “你可以不用逃亡,我正在想让你不必自首的方法。” “天底下没有那么好的事。” “我会想出方法的。我刚才也说了,不会让这种小事毁了美月的人生。我不会让你的人生毁在这种无聊的跟踪狂手上。”理沙子挥挥记事本,走到走廊上。耳边传来打开寝室房门的声音。 她走出房间后直接去厨房,将咖啡倒进杯子里端了过来。 “钱包和记事本呢?”美月问道。 “藏起来了。”理沙子将杯子放在各人面前。 “理沙子,就算美月自首,也不见得就会入狱。”哲朗说出刚才一直在想的事情,“如果有刚才的记事本,就能证明户仓的跟踪狂行为。如果美月说她是为了帮助小香,不得已才那么做,法官会酌量轻判的。” “你太天真了。”理沙子坐在沙发上啜饮咖啡。 “怎么说?” “你没听到美月的话吗?那天晚上,户仓并没有直接对小香或美月做了什么,先动手的可是美月耶。你觉得美月说她是为了帮助小香这种说辞,警方会相信吗?” “当然,她应该无法获判无罪。但是或许也不会被判杀人罪,因为美月并没有杀害对方的意图。” “你要怎么证明这一点?美月可是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就算是一时冲动,你不觉得警方非常可能认为美月有杀人的打算吗?” “这……我就无话可说了。”哲朗拿起马克杯,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理沙子总是将咖啡煮的很浓。 “放心,这件事由我负责。” “由你负责?” “我说了,这件事由我全权负责。你和须贝只要假装毫不知情就好了。这样的话,万一在警方面前穿帮,也不会波及到你们两个。”她看着美月,只用嘴角挤出笑容。“当然,我绝对不会让这个‘万一’发生的。” “我并不是因为不想被卷入麻烦事,才这么说的。我只是在想,怎么做才是对日浦最好的方法。” “难道入狱,舍弃成为男人的梦想,对美月是最好的吗?别胡说八道了!” “我是就现实而论,你知道警方的办案有多仔细吗?” “你又知道了?” “我是不知道,所以我不敢小觑。至少我不像你,没有具体对策,只会气冲冲地乱发神经。” “别吵了!”美月用双手拍打茶几。 哲朗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禁盯着她看。他不是因为声音大吓到,而是因为她的口吻明显不是男人的语调。 “别再……吵了!”美月痛苦地又说了一次。她的脸颊泛红,“我不希望你们为了我的事情吵成这样。” 她两手撑在茶几上,低垂着头。哲朗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不知所以地望向窗外。朝霞消失,厚重的云层布满整片天空。 “我要说件令人害羞的事,你们能不能不要笑听我说?” 理沙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哲朗和美月等她继续说下去。 “美月,你是我的好朋友。不管你是男是女,既然好朋友有难,就算两肋插刀,我也要保护你。原则或规则一点都不重要。如果连这都做不到的话,当好朋友就毫无意义了。不,那样根本不算是好朋友。” 哲朗心里五味杂陈地听理沙子娓娓道来。他发现这一段话不止是对美月说的,也是对他说的。在此同时,他似乎理解了理沙子为何会变得如此固执。 “谢谢你。”美月低下头。当她抬起头时,脸上浮现少年般的腼腆笑容。 理沙子点点头,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香烟和打火机。“让你听到这么难为情的告白,抱歉。”她一个劲儿地抽烟,灰色的烟在头顶上盘旋。 “日浦,”哲朗说道,“你也是我们的好朋友。” 哲朗身旁的须贝也点头赞同。 理沙子不可能没听见他说的话,却不回应,侧身继续抽着烟。不过,她的确多眨了几下眼睛。 “谢谢你们。”美月再次道谢。 2 哲朗提议先分析情况,先厘清现场是否留下了线索,有谁知请,再试着推理警察是否会循线找上美月。理沙子也同意这项提议。 美月说,她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到她行凶或运搬尸体。不过,当时周遭似乎没人。 “我想问你一件事,”哲朗对美月说,“你说过你连人带车开到隐秘的地方?” “是的。” “可是根据报导内容,警方是在铁桶后方发现了尸体。车子在哪里?” “噢,”美月点点头,“车子开到别的地方去了。我想增加查明尸体身份的难度,也想隐藏我留下的痕迹。在车内搏斗时,我很可能掉了好几根毛发,说不定也留下了指纹。” “你把车子丢在哪儿了?” “地名我也不清楚,我在半夜随意乱开,就丢在某条路上。我想停在路上的车子多得是,应该不容易被找到。” “你连大概的地点也不记得吗?” “我不记得了,我当时吓得六神无主。” “你弃车之后做了什么?” “我到大马路上拦了计程车。” “你还记不记得什么?像是街道的样子或建筑物之类的。” “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搭上计程车之后,根本没心思看四周,一心只想着接下来怎么办。” “那是当然的,任谁在那种时候都会吓得手足无措。”理沙子袒护美月地说,然后问哲朗:“弃车的地点有那么重要吗?” “车子只要一直停放在原处,附近的人迟早会报警。警方应该能够轻易地查出车主吧。如果那名车主遇害的话,警方就会彻底调查那辆车。到时候假如日浦被列入嫌犯的名单,警方说不定也会根据留在车上的指纹或毛发,认定日浦就是凶手。” “天啊,那就糟了。”须贝畏畏缩缩地问美月说:“怎么样?你觉得车子容易被找到吗?” “我不能确定,”美月自暴自弃地答道,“我连丢在哪里都不知道。” 须贝抱着头。理沙子露出困惑的表情,再次将目光落在报导上。她抓住报纸的手指,力道明显加大许多。 哲朗决定改变发问的方向。 “除了你之外,有谁知到户仓在跟踪小香?” “确定的有‘猫眼’的妈妈桑。其他的,我不太清楚。” “户仓最近也常去‘猫眼’吗?” “这两、三个月没去,他只在店外等小香。小香说,他以前也不算常客。” “这么说来,就算知道死者是户仓,我们也不确定警方会不会立刻找上‘猫眼’了。” 问题是有多少人知道户仓明雄的跟踪狂行径。哲朗抱着胳臂,因为睡眠不足头很痛。他隐隐作痛的脑袋,迫切地想要知道跟多讯息。 理沙子从报纸抬起头来,“店里的人都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男人吗?” 美月对理沙子的问题有些意外,但她并没有动气。 “不晓得,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大部分的人应该都没有发现吧。我看起来像女人吗?”她一一看着三人的脸。 “你的声音改变那么多,一般人应该只觉得你是美男子吧。如果你不说,也许别人不会知道。” 理沙子和须贝也对哲朗的话表示同意。 “对吧?”美月满意地稍稍扬起下颚。“我想知道的人应该只有妈妈桑和小香,是我主动告诉她们两个。” “她们知道你的本名吗?”哲朗推测美月大概是用了假名,于是提出这个问题。 “我告诉过她们,但我不知道她们记不记得。她们好像也没有把它写下来。” “履历表上没有写吗?” “我不想写。”美月干脆地说,然后把嘴抿成了一条线。 “原本的地址和户籍呢?” “也没写,要是妈妈桑打电话到我家就糟了。幸好她也没有要我出示住民票(*针对市「区」町村的居民,以个人为单位记载姓名、出生年月日、性别、家庭成员、户籍地及住址等事项的单据。第三者申请住民票时,除了必须提出申请者与被申请者的姓名、住址之外,还必须提出申请事由。)。” 哲朗想起了美月有一个“家”。那间房子里,现在还住着她的丈夫和亲生儿子。 “‘猫眼’有你的照片吗?” “除非被偷拍,不然应该没有,我一向回避拍照的场合。” “这样的话,说不定有希望。”哲朗低喃道,“就算警方盯上‘猫眼’的酒保,也无法掌握你的真实身份。” 理沙子手肘靠在茶几上托着腮,不知在想什么。哲朗心想,说不定她现在还在犹豫。 “美月,”理沙子叫她,“你在店里用什么名字?” 美月稍微迟疑了一下,才答道:“阿充。” “阿充?日浦充?” 美月摇了摇头。“神崎充。” “神崎?那个神崎?”须贝瞠目结舌地问。 “对,就是那个神崎。魔鬼神崎。”美月笑逐颜开。 “是哦。”理沙子说完也笑了出来。就连聆听两人对话的哲朗也不禁嘴角上扬,神崎是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社传说中的魔鬼教练的姓氏。 3 到了下午,须贝说要回家。哲朗送他到公寓入口时,须贝一脸不安地问道:“日浦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嗯……”哲朗知道须贝想说什么。“我想要逃避刑责并不容易。” “那当然。又不是电视剧,要一直窝藏嫌疑犯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应该快点让她自首,才是为日浦好。” “嗯。我会再找她谈谈,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听到这里这么一说,须贝尴尬地用手摩擦络腮胡。 “毕竟是老朋友了,我是想助她一臂之力,但是如果扯上命案,我实在是爱莫能助。再说,我家还有贷款,而且小孩就要上小学了。” “很辛苦吧?我了解。”哲朗拍拍他的肩。“替我向大嫂问好。” “我觉得你们最好也别涉入太深。”须贝丢下这句话后就走了。 哲朗回到家里,发现理沙子和美月睡在沙发上。摊开的报纸依旧放在茶几上。哲朗走进寝室,躺在床中央,好久没有一个人睡在这张床上了。 哲朗非常了解须贝的心情,没有人能责备他。一般人应该都会那么做吧。友情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是重要性的优先顺序改变罢了。 另一方面,哲朗也知道理沙子坚持保护美月的理由。那和她至今的人生有关,其中,也包括了和哲朗的婚姻生活。 两人是在双方二十七岁的时候结婚。结婚之前,两人已过着半同居的生活,为了让双方父母亲放心,理沙子才正式入了哲朗的户口。经济因素也是原因之一,哲朗当时刚辞掉一家小*社的工作,理沙子也想要以摄影师的身份自立门户。两人判断,一起生活比较有利。 哲朗现在依然认为这个选择没有错。在收入不稳定时,彼此互相鼓励,有钱的一方补贴没钱的另一方,两人因此稳固地建立起自己的事业基础。 哲朗常想,说不定当时是最幸福的时光。当然,他并不想回到再怎么写稿也赚不了钱,老接吃力不讨好的烂差事的往昔。然而,如果光谈和理沙子之间的关系,当时肯定是最充实的。哲朗打从心底希望她成为独当一面的摄影师。当对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合作,一起工作的话就好了。他的话丝毫不假。 不过,当各自开始迈向成功的时候,两人的关系有了改变。哲朗一开始并没有察觉,他认为彼此的对话减少,共同度过的时间变少,单纯只是因为忙碌。比起以前,他们现在重视工作更甚于对方。他将这解释成为了成功必须付出的代价。 哲朗脑海浮现流理台里堆积如山的餐具。当时是六月,进入了梅雨季,那一天也下着绵绵细雨。一堆餐具是两人轮流堆起来的。那时两人一起用餐的机会大幅减少,毕竟两人的工作内容和工作时间完全不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三餐主要是到餐厅解决,或吃便利商店的便当打发,所以比起一般家庭,很少用到餐具。即使如此,餐具柜的咖啡杯、玻璃杯和小盘子还是陆续跑到流理台。哲朗没错走进厨房,就会感到郁卒。餐具确实越堆越高了。理沙子恐怕也是以相同的心情,看着那座小山吧。 关于家事的分担,并没有特别的责任划分,都是有空的人想到就做。在那之前,都没有发生什么问题。 当时,两人都没空。不,客观来说,并非完全没空。如果只是洗洗餐具。两人一定抽得出时间。哲朗虽然有一份吃重工作的截稿日期在即,整天都被采访和撰稿工作追着跑,但也不是连二、三十分钟的时间都抽不出来。理沙子应该也是一样。 如果其中一人说:我们一起收拾吧,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但是哲朗和理沙子都没有开口。理由自然是自己不想做,两人都期待对方去做。在这件事的背后,两人都傲慢地认为,自己比较辛苦。 紧绷的情绪最后因为芝麻小事爆发开来。当天两人很难得的同时在家,哲朗喝着茶包泡的红茶。他当时用的是餐具柜里最后一个感觉的杯子。 但是理沙子看见却大发雷霆,因为那个茶杯是她昨天特地洗好的。 “我用有什么关系嘛。” “少不要脸了,你只会用都不会洗。” “你也没洗吧?” “可是那个茶杯是我洗的。我打算今天要用,事先洗好的。结果你居然偷用,脸皮太厚了吧?” “我知道了。今后如果不是自己洗的餐具就不能用了,是吗?那你别用我洗过的。”哲朗起身,先洗用过的茶杯,然后将手放在餐具堆中最上面的一个盘子。 “洗你用过的就好了。”背后传来理沙子的声音。哲朗回头一看,她双臂环胸地站着。“我用过的留在那里。” “少废话!”哲朗吼道,开始洗餐具。 实际上,他不清楚哪个才是自己用过的,不过,他还是留下了一半左右的餐具没洗。那些餐具在几小时后回到了餐具柜,但却收在不同的柜子里。大概是为了区分哪些是自己洗过的吧。 这情况并没有持续很久。现在各人用过的的餐具要马上洗好成了规定,当时的小吵架立刻就和好了。这件事之所以留在哲朗的记忆中,是因为他认为那是一个前兆。 随着两人的作息越来越不同,从前认定彼此一致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渐渐也出现了微妙的分歧。而关键性的不同,在于两人对生小孩的看法。 理沙子很早就想要小孩。她的想法是,想要快点生小孩,快点等小孩独立,然后享受之后的人生。相对于此,哲朗则希望她等到自己有自信以记者的身份养家活口之后,再生小孩。如果有了小孩,理沙子暂时就无法工作,必须靠哲朗一个人的收入生活,他认为这才是稳当的做法。当时,理沙子也配合他的计划。 但是等到哲朗的收入稳定时,她的情形有了改变。她在摄影方面的才华开始受到肯定。要是因为怀孕、生产、带小孩而停止工作,显然并非上策。 理沙子认为,她想要小孩,但是现在不能生。哲朗问她:既然如此,什么时候可以生?对此,她答不出来,只模棱两可地说:我不知道,到时再说。 理沙子也在犹豫,她的确想要小孩,不过,她也不想放弃成功的机会。 哲朗顺利地确保了体育记者的地位后,他的心态有了转变,他开始想要一个安稳的家庭。然而他置身的地方,已经不像一个家了。 哲朗也有自觉,他在理沙子身上追求一般世俗所谓的模范妻子的形象。一个忠实地守护家人,打造丈夫能够舒适心安的环境的妻子。他知道,这不过是男人自私的幻想,所以他不曾说出口。他自认也没有表现出来过。然而,哲朗表面上虽然支持理沙子,心里却期待她遭遇挫折。他梦想她能穿着围裙站在厨房为自己做菜。 两年前,发生了一件事。 理沙子说她想出国一阵子。她不单单想去旅行,而是想和一名熟识的女记者两人到当地采访。哲朗听到她们的目的地后吓了一大跳,那里是欧洲情势最紧张的地区。 “我们当初不是说好,出书的时候要一起合作吗?” 听到他的话,理沙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可是你擅长的是体育,不是吗?” “我打算以后将触角延伸到体育之外的领域。” “你要我等到那个时侯吗?”理沙子双手叉腰。“很可惜,你不能参与这次企划。因为书名定为《女人眼中的战场》。” “再说,”她继续说道,“做过各种工作后我才知道,搭档同是女性工作起来比较容易。和男人合作该怎么说呢,感受不同。” 哲朗对她的话并不意外,从理沙子之前的行为举止就可窥见一二。 “老实说,我无法赞成。这太危险了。” “可是,总有人得做。这样人们在日本也能看见战争的真实面貌。” “但是没必要由你做吧?” “我想做嘛。” 她完全不打算放弃。哲朗也认为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他也知道没有权利剥夺她的机会。但是能够理解和能够接受是两回事,所以他没有同意。 然而,理沙子却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她接连好几天和女记者朋友讨论到半夜,或是跑去见曾在战场拍摄的摄影师。此外,她还参加了英语会话的短期密集课程。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左右。有一天,理沙子的身体起了变化,几项特征显示她怀孕了。 “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情。” 理沙子红着眼眶冲出家门,前往药局。她买回验孕器后,一进家门就把自己关在厕所里。过了好一阵子才出来,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默默地将白色棒子递给哲朗。那还是哲朗第一次看到验孕器。 “偏偏在这种时候……” 理沙子当场跌坐在地,抱住双膝,将脸埋在膝间。 “怎么办?” 理沙子没有回答,维持那个姿势好一会儿。 “为什么会这样?”她抬起头来看着哲朗。“你有好好避孕吧?” “我有确实做到啊。” “是吗……?真奇怪。”理沙子像在忍耐头痛般用手按住额头,顺手拨起刘海。“不管怎样,我要去一趟。” “去哪?” “那还用说,当然是医院啊。”她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站起来。 从妇产科回来的理沙子,脸上表情轻松了些。她看到哲朗,公式化地说:“怀孕两个月了。” 哲朗点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那,要怎么办?” 理沙子微微侧着头。“你的意思是,拿掉比较好吗?” “不,我没那么说。” “你一直希望我怀孕吧?” “只可惜时机不对。” “简直是差劲透顶。”她坐在沙发上,按摩着后颈。“得打个电话给她,到底该怎么说才好呢?距离出发只剩十天了啊……” 哲朗不知道她和女记者之间谈了什么。但是对方似乎明说了,如果孕妇同行的话,就没办法工作了。 理沙子打电话的时候,大概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吧,所以没有受到多大打击。说不定她想通了,如果能换来孩子,放弃梦想也无所谓。 即使如此,十天后当女记者独自出发时,她还是闷闷不乐了一整天。连开始在看的育儿书也不想打开。 当天深夜,哲朗突然被摇醒,理沙子一脸愤怒。 “我有事情要问你。”她的语调强硬。 “什么事?”被吵醒的哲朗很不开心。但他心中仍旧怀着一抹不安。 “这个。”说完,她将某样东西排放在床上。 那是装了杀精剂的袋子。哲朗和理沙子一直都以此作为避孕的方法,胶片状的药一袋里面放一片的那种。 床上有四个并排的袋子。 “怎么了吗?”哲朗问道,他的内心相当动摇。 “这为什么会剩四个?” “剩四个有问题吗?” “很奇怪耶,这和*的次数不合。如果每次都用的话,应该只剩三个才对。” “你记错了吧。” 理沙子摇了摇头。 “绝对不可能有那种事,我都有做记录。如果你不相信,拿给你看好了。” 哲朗感觉脸在发烫。 “那,你说是为什么?” 理沙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不肯错过他的任何表情变化。 “那个时侯,你真的有用吗?” “那个时侯是指?” “上个月七号。” “七号?那天怎么了吗?” “那天是危险日呀!你那天明明出门采访,却难得地挑逗我。” “是吗?” “那,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用了吗?” “我用了啊,我当然用了嘛。”哲朗提高了音量。 理沙子面不改色地说:“可是,那天受孕了。” “避孕失败了吧,我听说杀精剂的失败率很高。” “我原本也那么认为。可是看到这个,我有了别的想法。”她用下巴指着床上的四个袋子。“数目不合。” “我不晓得啦。”哲朗拨开袋子。“数目合不合有什么关系嘛,怀孕了就是怀孕了。” “对我而言很重要,你知道我牺牲了什么吗?!” “吵死了。那你自己避孕不就得了。老是把避孕的事交给别人,才会发生这种事情。” “男人本来就应该协助女人避孕。避孕也需要对彼此的信赖。” “你想要说什么?” 理沙子没有回答,拾拢掉在地上的袋子。全部捡完后,她站了起来,背对着哲朗。 “干嘛啦,有话想说就明讲!”哲朗扯开嗓子吼道,但立刻闭上嘴巴。因为他看见了理沙子的背部在颤抖,也听见了呜咽声。 “我说不出口,那太可悲了。”她只说了这句话,就走出房间。 哲朗一双脚跨出床边,想要去追她,但又不知道追上了要对她说什么才好,结果又将那双脚移回了原来的位置。 哲朗的心中布满了灰蒙蒙的乌云。 他心想,怀孕的原因并不重要,她应该也为有了孩子而感到高兴吧。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深刻地感受到,女人的直觉果然敏锐。 理沙子的怀疑是正确的,那一晚,他没有使用杀精剂。 那可以说是别有用心吧。让梨沙子怀孕,是他想到让她打消出国念头的唯一方法。他认定她无论再怎么追求梦想,想要孩子的心情应该不会改变。哲朗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让理沙子怀孕,所以对他而言,此举不管从各种角度来看都是一个赌注。 哲朗认为自己赌赢了。他虽然感到内疚,但是他说服自己,这样应该对他们彼此都好。 然而,理沙子发现事实后似乎受了伤。哲朗做好了心理准备,大概得在尴尬的气氛下生活好一阵子了。他认为,等到理沙子肚子里的孩子变大,她心里应该也会产生为人母的真实感受,只要忍耐到那时候就好了。 但是事情发展却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四天后,当他结束通宵的采访回到家时,看见理沙子一脸憔悴地躺在床上。他问道:“你怎么了?”她依旧背对着他答道:“我拿掉孩子了。” 哲朗茫然伫立。他心想,应该是我听错了,或是她在开玩笑。但是从她周遭的气氛来看,他既没听错,她也没在开玩笑。 他陷入半疯狂状态,怒气冲冲地*问她:“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知会我一声,就做了那种事?!你这个混账!你究竟在想什么?”他明知她的身心严重受创,却忍不住对她咆哮,将怒气发泄在她身上。 从此之后,两人就分床睡了。 哲朗在想,自己是否有错?但是,“那么该怎么办才好”的心情也依然存在。难道一切都该让她顺着自己的意思去做吗?这就是尊重彼此吗? 弄到最后,哲朗觉得自己说不定和想法古板的老头是同类,陷入了强烈的自我厌恶当中。口头上说希望妻子自立,内心却强力反对。会不会只有自己没意识到这一点呢? 哲朗觉得理沙子之所以想要保护美月,是因为她知道身为女人要在社会上生存的辛苦,所以希望没有能重新走上崭新人生。她说的“好朋友”三个字还在哲朗的耳畔萦绕。从前理沙子和女记者之间的友情被男人的自私破坏了。说不定她认为,女人的友情被看轻了。 那名女记者后来下落不明。她只寄了两份信给理沙子,就此音讯全无,至今已经过了一年多。理沙子一直受此折磨。 所以,她不想再次失去好朋友了。 4 哲朗被电铃声吵醒,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声响应该来自公寓门口的对讲机吧,理沙子正在应对。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理沙子打开门,一脸严肃。 “来了一个麻烦人物。” “谁?” “中尾。” “咦?”哲朗慌张地坐起身。“中尾为什么会来?” “我不知道,不过我先让他在楼下等。” “这是怎么一回事?”哲朗试着整理思绪,但是脑袋因为刚睡醒,不太能思考。 “怎么办?又不能赶他回去。” “我知道了,我下楼去看看。” 哲朗换好衣服,下楼到公寓的入口大厅。公寓大门前站着一名瘦骨嶙峋的男子,他冲着哲朗笑。 哲朗起先以为是个陌生人,但总觉得看过这男人。他确实看过对方的眼神和表情,那笑容是帝都大学的王牌——跑卫中尾功辅的笑容。 哲朗替他开门,中尾缓缓地踏入公寓。他随性地穿着一件做工非常细致的外套。 哲朗之所以没有一眼认出他来,是因为他瘦到和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判若两人的地步。他的脸颊消瘦,下颚尖细。哲朗想起了须贝笑着说:女婿难为啊。 “好久不见。”中尾说道。 “中尾……,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找你们呀。” “找我们?” “嗯,”中尾点头,向上瞄了一眼。“她在吧?” 哲朗停止呼吸,知道了他指的是谁。 “今天早上,我打电话到须贝家。他太太接电话,说须贝还没回家。我问了半天,她说须贝在你家过夜,而且女球队经理也和你们在一起。于是我就明白了。” “你和须贝聊过了吗?” “没有,我没和他说到话。” 那么,他应该还不知道命案的事,也不知道美月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在吧?”中尾用右手拇指指着上头,又问了一次。“让我见她。” 哲朗不知如何回答,但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就算说她不在,直接请他打道回府也不合常理。 中尾带头走向电梯,说:“走吧。”哲朗只好跟着他走。 搭电梯的时候,哲朗还在烦恼该如何是好。既然都来到了这里,又不能不让中尾见美月。但是哲朗非常犹豫,不先替中尾做任何心理建设好吗?如果来的人不是中尾,或者美月不是杀人犯的话,哲朗应该就不会这么困扰了。 毫不知情的中尾目不转睛地盯着面板显示的楼层数字。哲朗想起了从前他在面罩下的锐利眼神。手里拿球的他,宛如野生动物般在球场上灵活移动。中尾的个头儿在美式橄榄球选手当中算是小的,但是这更凸显了他身为跑卫的才能。对方的防御阵营往往就像抓不到兔子的大金刚般东奔西跑。 两人出了电梯,要进哲朗家时,哲朗停下了脚步。 中尾露出“怎么了?”的表情。 “你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 中尾先是露出困惑的眼神,然后脸上浮现大人从容不迫的的笑容。 “你以为我还是纯情小伙子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如果看到现在的日浦,大概会吓一跳。所以我才说你要先做好心理准备。” “不管是谁,外表都会随着时间改变。” “改变方式有很多种。” 或许是哲朗太过执拗,中尾总算感觉到他不是在开玩笑,脸上的笑容一度消失,但是脸部的线条马上又放松了。 “我只是因为怀念才来见她的,并不抱任何特别的期待,所以也没有什么好失望的。” 哲朗松了一口气。原来对他而言,令人失望的不是“现在”,而是重要的“过去”。 哲朗一打开家门,理沙子立刻僵着一张脸从屋里出来。 “他是听须贝的太太说的,他说他想见日浦。”哲朗说道。 “这样啊。”她似乎也犹豫了。然而,她也知道眼前没有其他的选择。“那没办法了。” “嗯。”哲朗也点头。 理沙子看着中尾,皱起眉头。“中尾,你瘦了耶。” “因为吃了不少苦头。高仓你还是一样黑。” “因为我整天都在外面跑。” 理沙子挤出不自然的笑容,看着哲朗,仿佛在问:怎么办? “日浦在里面吗?” “嗯。”她缩起下颚。 “那要不要叫她出来?” “是啊。” “等一下,”中尾说,“我去见她。没关系吧?” 哲朗和理沙子对看一眼,然后轻轻点头。“那倒是无妨。” 中尾脱掉鞋子,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中尾……”理沙子想要说什么,哲朗伸手制止了她。 中尾打开客厅门,一脚踏进客厅,眼睛看着里面,就此停止动作。看在哲朗眼中,他的身体好像僵住了,并持续这个状态好几秒钟。 不久,传来一阵声响。哲朗看见美月站在中尾面前,然后两人又沉默了好一阵子。一股奇怪的气氛笼罩着他们和哲朗、理沙子。 “qb,”美月没有移开视线看着中尾说,“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和功辅独处?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了。” 哲朗看着理沙子,她点了点头。 “十分钟,甚至十五分钟都行,你们尽管聊吧。反正我们就在这里。” “抱歉。”美月关上了客厅门。 哲朗打开寝室的门,和理沙子一起进去。 5 完全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哲朗盘腿坐在地上,理沙子躺在床上,等待美月来敲门。 哲朗想象,美月应该会和之前一样,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明复杂而痛苦的经过。但是既然说话对象是中尾,美月应该会比之前更难以启齿。 哲朗想起了白色的滑雪场。大学四年级的冬天,他和理沙子两人搭上双人缆车。往正前方一看,可见一对同是情侣的背影,他们是中尾和美月。那年冬天,四人结伴去了苗场。 只有哲朗他们知道中尾和美月在交往,两人拜托哲朗他们别告诉其他人,他们至今仍旧保守着这个秘密。 哲朗不太清楚两人是怎么开始交往的,他并不喜欢死缠着中尾追问那种事情。他对隐瞒自己和美月之间的关系感到内疚,也是他不过问的原因之一。何况美月好像也没有告诉理沙子任何事情。 滑雪旅行是理沙子提议的,中尾首先附议。哲朗因为和美月发生了那件事而有些犹豫,但又想不到适当的理由拒绝。他听到美月也同意,于是转念一想,觉得既然如此,自己或许也没有必要在意。 在滑雪场的饭店里,哲朗有机会和美月独处。但当时两人也没有提到在哲朗住处发生的*。哲朗只是试着问道:“你和中尾今后打算怎么交往下去?” 总之,这个问题是在问美月有没有考虑到未来的事。 美月偏着头。 “我还没有考虑到那么远的事,我很担心像我这样的女人配不上他。” “你这不是在吊人胃口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 两人的对话内容大致就是这样。 现在回想起来,美月当时的话中似乎隐藏了重大的涵义。原来她和中尾在一起时,也是烦恼不已。 中尾和美月好像交往不到一年。隔年新年,中尾告诉哲朗两人分手了。 “我不是死要面子,但是我不觉得我被甩了。”当时,他这么说道:“该怎么说呢,我们似乎不适合当情侣,还是当朋友比较合适。所以我们今后还是会保持联络,但是我们决定分手。” 哲朗听到这段话时虽然回答:“唉,说不定这样也好。”但是他并没有接受这套说辞。他将之解释为,说穿了他就是失恋。 现在看来,中尾说不定并没有说谎。他虽然不知道真相,但可能约略察觉了美月隐藏的另一面。 哲朗看了手表一眼,从他们两人开始聊到现在,已经过了约二十分钟。 “喂,”理沙子开口说,“中尾会不会大受打击呢?” “应该会吧。” “他应该不会生气吧?” “生气?” “觉得自己被骗了……” “应该不会吧。” 哲朗虽然这么回答,却没有把握。自己只和美月发生过一次关系,也不曾爱上她。即使如此,知道她的内心是男人,还是陷入了五味杂陈的情绪。 “中尾啊,”理沙子说,“他瘦了不少耶。” “我也这么认为,他好像吃了不少苦头。” “明明大家都说他娶到了千金小姐,可以少奋斗三十年……” “所以说娶千金小姐并不是只有好处。” 中尾的太太是一位大型食品制造商董事的千金。他好像是在那家厂商赞助的美式橄榄球队夺下日本冠军时,在庆功宴上认识她的。中尾是当时的王牌跑位。据说女方并非特别喜欢美式橄榄球,只是碰巧参加,两人应该算是有缘吧。 那家厂商可说是家族企业,所以他的未来前程似锦。他现在和妻子及两个小孩住在成城的独栋住宅。不用说,那间房子也是岳父送的。 中尾目前改性高城,但是哲朗他们从来不曾那样称呼他。他在从前的球友面前,依旧是中尾功辅。就和大家现在还是用高仓称呼理沙子一样。 耳边传来客厅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理沙子立刻在床上直起身来,哲朗紧盯着房门。 有人敲了敲门。哲朗应道:“请进。” 美月打开门,探进头来。“我们聊完了。” “中尾……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的心情怎么样?” “你是要问他有没有大受打击吗?” “嗯。” “不晓得,我不太清楚。”美月微微露出牙齿。“你去见他不就知道了。” 说的也是。哲朗和理沙子对看一眼,然后站起身来。 中尾站在电视柜前面,手里拿着装饰在电视柜上的美式橄榄球。哲朗他们一走进客厅,他拿着橄榄球,把脸转向他们。 “当时,你没有想到冲锋达阵吗?”中尾问哲朗。 “当时?”哲朗问出口后,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事。“总决赛吗?” “敌人只想到传球,但是还有奇袭这一招不是吗?” “十八码耶!”哲朗咧嘴一笑。 “有点勉强吗?”当年的跑卫侧着头,将球放回了原本的地方,然后看着理沙子。“听说你阻止美月去自首?” “不行吗?” “不,还好你那么做。这家伙老是冒冒失失地采取行动,看来她即使变成了男人,习惯还是一点都没变。” 从他笑着说这一点来看,似乎想要正面看待美月的改变。但是他的表情还是令人看了于心不忍,哲朗忍不住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我不能……”中尾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让美月坐牢。我想要为她做点什么。” 理沙子放心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不过,你认为我们该采取什么具体行动才好?”哲朗试探性地问道。 中尾好像还没想到这一步,低头沉思,脸颊的阴影变得更深了。 “我有一个提议。” 理沙子一说,其他三人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她指指沙发,仿佛在说:先坐下来再说。 哲朗和中尾并肩而坐,理沙子坐在双人沙发上,美月则抱着膝盖,坐在客厅与和室交界的门槛上。 “我先从结论说起。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想,不让警方发现美月的最好方法,就是让美月不再是美月。换句话说,就是让她改头换面。” “什么意思?”哲朗问道。 “就算警方盯上神崎充这个人,实际上他并不存在。结果他们在追查的只是像神崎充的人。所以只要让美月不再是‘像神崎充的人’就行了。” “总之,”中尾向理沙子确认,“就是要让美月不再打扮成男人,是吗?” 理沙子点头,仿佛在说:正确答案! “饶了我吧。”美月依旧抱着膝盖低喃道。“事到如今,还要我打扮成女人,不如杀了我吧。” “可是如果警方盯上突然辞掉‘猫眼’工作的酒保,一定会将女扮男装的女人列为最重要的特征。” 哲朗不得不同意理沙子的意见。因为“猫眼”的妈妈桑似乎也知道美月是女人,那个妈妈桑不可能会对警方说谎。 “这么一来,警方应该会将那种女人聚集的地方作为调查重点。像是有那种嗜好的人常去的点。” “所谓的人妖店啊……”中尾低吟道。使用这个字眼,似乎令他有点过意不去。 “我才不会去那种地方呢。” “我知道,所以警方没办法在那种地方找到美月。这么一来,他们接下来会去什么地方找呢?” 她环顾其他人,仿佛在观察众人的反应,但是没人发言。 理沙子说出答案:“会不会是医院呢?” “原来如此,”哲朗理解了。“你是指荷尔蒙疗法吧?” “警方可能从‘猫眼’员工的证词推论,下落不明的酒保动了手术,或者接受了荷尔蒙注射。那种人必须定期去医院报到,所以警方不可能不去医院。” “替我们注射的人,不见得都是领有执照的医生。”美月粗鲁地说。 “或许没错。但是,如果是美月找得到的黑牌医生,警方应该也找得到,不是吗?” 美月不应声,这意味理沙子的推论应该没错。 “你的意思是美月暂时不能去医院吗?”中尾用指尖按住双眼的眼头。 “没错。这么一来,美月再也不能打扮成男人了。因为那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 “为什么?”哲朗问道。 “不接受荷尔蒙疗法的话,美月的身体就会逐渐恢复成女人。虽然现在像个男人,但是她不久以后,看起来只会是个穿男装的女人。到时候,不论她愿不愿意都会引人侧目。如果想要把她藏起来,那样并不妥吧?” “但是警方会不会也预料到嫌犯会变回女人呢?” 对于中尾的问题,理沙子答道:“我也这么认为。”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就算如此也不会减少我们的优势。警方不知道神崎充的本名,所有相关人士也都不知道她变回女人时的模样。只要美月一直是女人,警方握有的线索就几乎起不了作用。” 哲朗在脑中反复思索她激动说明的内容,也觉得她的主张合情合理。 然而,这个妙计对于美月而言,似乎不是一个好提议。她咬着食指的第二关节一带。 哲朗对理沙子说:“理沙子刚才说服日浦不要自首时,说过‘你能够那么轻易地舍弃千辛万苦才到手的男人身体吗?’但是你现在却又要她放弃。” “我承认我的话前后矛盾,但是我认为我的原则并没有变。”理沙子从沙发上起身,站在美月面前。“一旦入狱,重要的事物只会不容分说地被剥夺,美月的想法和主张也都会被漠视。这和为了未来暂时忍耐,扮回女人,意义上完全不同。” 美月抬起头来。“我要当女人到什么时候?” “这个嘛……”理沙子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老实说,我不知道。必须看情势发展才能决定。” “说不定得持续一辈子。” “怎么可能那么久……” “杀人罪的追诉时效是十五年吗?”美月问哲朗。 “嗯。”他点头。美月苦笑,叹了一口气。“最坏的情形下,我还得花十五年才能抛弃女人的姿态吗?” 她的低喃引起了一阵沉默,所有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之中。 “美月,”不久,理沙子说,“趁这个机会,我要先说出我的真心话,如果只在意原则的话,接下来什么都不能做了。” 哲朗不知道妻子要说什么,看着她的侧脸。美月也一脸意外的表情,抬头看着她。 “我想我能了解你的心情。我是女人,也拥有女人的身体。我以女人的身份问你一句话,你不满意女人身体的哪里?我想你的身体没有道理让你那么讨厌。” “你的身心都是女人不是吗?”哲朗插嘴说,“日浦是为了身体是女人,内心却是男人所苦。” “这个我懂。可是,为什么身心都非得是女人不可呢?内心是男人,身体是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被当作男人对待。”美月说,“为了被当作男人对待,我需要男人的外表。你懂吧?” 听到美月这么一说,理沙子双手叉腰,做了一个深呼吸。 “美月说的话中,提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人对待他人的方式,会因为对方是男是女而有所不同。” 哲朗将头转到理沙子看不见的角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又开始了。 “说起来,你们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不管奇不奇怪,这就是现实,有什么办法?”美月吼道。 “你们不会想要改变这个现实吗?如果对方不会因为性别而改变待人的方式或态度,美月的焦躁是不是就会消失呢?” “现实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改变吧?”哲朗说,“日浦的想法是,因为改变不了世人,所以只好改变自己。你说的话就像是梦幻般的理想轮。” 理沙子终于将脸转向他。 “这我知道,所以我想要尊重美月的意思。不过,我想要说的是,改变肉体迎合世人的目光,未免太过让步了吧。我的真心话是,这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我刚才也说了,我要说出真心话。我要再说一句真心话……”他再度低头看着美月。“美月因为拥有女人的肉体而感到的焦躁和气愤,是所有女人多少都会有的。不会因为内心是女人而不在乎这些,单单只是习惯了,放弃了。” “我说完了。”她做了一个总结,坐回沙发,拿起茶几上的香烟,用打火机点火。 她吐出的烟轻轻地飘在空中。空气逐渐变得白浊,像是在场所有人的心情。 “理沙子你……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美月说,“看到自己外表的不是只有他人,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镜子。” “你不认为自己看镜子的眼光也扭曲了吗?” “说不定。但是,我已经束手无策了。” 理沙子仿佛撼动沉重的空气般响起。哲朗拿起话筒,“喂。” “西胁吗?是我,须贝。” “噢,怎么了?” “没什么,其实是我老婆搞砸了。她好像告诉了中尾,日浦在你那里。” “这我知道,中尾现在在我家。” “咦?这样啊。”须贝压低了声调。“那情况怎么样?” “放心,中尾很冷静。” 须贝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我担心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呢?” “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好好处理的。” “抱歉,不能帮上忙。老实说,我搜集到了新消息。警方的调查好像没有什么进展,现在自首还来得及。” “等一下。你说搜集到了消息,是怎么搜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打了电话给早田。” “早田?”哲朗使力握着话筒。理沙子、美月和中尾不安地看着他。哲朗看着他们的脸说:“你用什么借口打电话给他?” “我说江户川区那起命案,如果知道什么线索的话,请你告诉我。我有朋友住在命案现场附近,他想要知道详细情形。早田不会起疑的。” “早田马上就告诉你消息了吗?” “他说需要一点时间调查,挂上电话不久,他打了电话过来。那家伙现在不属于记着联会,而是自由记者。根据他调查的结果,警方好像已经查出死者的身份。看来死者就是那个住在板桥区的大叔。可是警方知道的也就只有这样,好像还没掌握到他是跟踪狂,或他常去银座酒吧等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雀跃,或许是基于获得有利消息的自得。但是哲朗却看不出这个消息的价值何在,反倒更在意别件事。 “我知道了。我问你,须贝,你应该没有对早田多说什么吧?像是日浦的事之类的。” “我怎么可能说,我可没有笨到那个地步。” 你虽然没有笨到那个地步,但也笨得可以了。哲朗隐忍不说。 “ok,谢啦。不过,你别再打电话给早田了。不管他问什么,你都推说跟你无关了。” “为什么?如果跟他打听的话,就能轻易地得到消息耶。” “总之,你照我的话做。你也不想被卷入麻烦事吧?” “那当然,所以我才……” “答应我,别再跟早田联络了!” 须贝听到哲朗严峻的口吻,好像吓了一跳。沉默片刻之后,他莫名所以地说:“我知道了。” 哲朗挂上电话,告诉三人通话的内容。中尾听了苦笑,理沙子则抱着头。 “早田应该察觉出不对劲了吧。”美月说道。 “大概吧,他的直觉可不能小看。”哲朗也同意。 早田在报社工作。他是采访社会新闻的记者,这是他从学生时代就立下的志愿。 “可是问的人是须贝。他应该想不到美月和我们车上了关系。” “目前是如此,我们只能祈祷他早点忘掉。如果他凭直觉突然跑到这里来的话,我们就只能举手投降了。” “如果事情演变至此,我们只好请他帮忙了。” “这应该没用吧。”中尾平静地说,“不管是褒是贬,那家伙是一个不会被感情左右的男人。他会冷静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然后采取行动。我想那家伙一定会选择工作。” “我也那么认为,”美月嘀咕了一句。“所以他才会担任边锋。” 边锋肩负封锁对方阻截员动作的任务。但是经常得视情况钻进敌人的防御网,接球朝得分线冲刺。这是一个最需要临机应变能力的位置。 “既然须贝打了电话,说不定早田会向我们刺探消息。大家要小心。”哲朗对着理沙子和中尾说。 夜深了,中尾说要回家,哲朗送他到公寓外面。 他的车停在前面的马路上;一部深绿色的volvo。车尾灯旁有一个大凹痕,哲朗指着凹痕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噢,那个啊,之前被人撞的。” “没事吗?” “小车祸,幸好没有人受伤。倒是……”中尾直直地盯着哲朗的眼睛。“美月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知道。” 中尾点了点头,坐上驾驶座。他发动引擎后打开车窗,说:“那,再见了。” “中尾,那个……,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哲朗一说,他轻轻微笑。 “你想要问我知道美月的内心是男人,心里做何感想吧?” “……是啊。” “这个嘛,我不敢说没有大受打击,但是我觉得这和我们交往的事是两码子事。” “两码子事?” “我的意思,我相信,当时和我在一起的美月肯定是女人。” “这样啊,”哲朗也笑道:“是啊。” “再见。”中尾举起一只手,关上电动窗。 volvo静静地向前行驶,哲朗目送着车尾灯远去。 第三章 朦胧的天色下,几名女子选手背对着旧工厂跑步。每个选手的手脚动作都强而有力,且韵律感十足。看来成绩应该不错。哲朗总觉得,就算是长跑选手,他们的速度也远远凌驾一般人全力冲刺的速度。他们有办法以那种速度,不停地跑几千、几万公尺,真是不简单。 哲朗要找的是她们的教练——有坂文雄,教练将目光落在数位码表上,然后看着哲朗,仿佛在问:如何?他的眼神充满自信,完全不认为自己会听到否定的意见。当然,哲朗也不打算破坏他的心情。 “看起来不错。她们比我上次看到时,又更上一层楼了。” 有坂点点头,将手伸进深藏青色的运动服内侧,咯吱咯吱地搔了搔腋下。他的身材并不肥胖,但脖子四周有些赘肉。当他是选手时,瘦得像一支铅笔。当年,他在箱根马拉松接力赛上受到众人瞩目,但进入职业田径队后,成绩却停滞不前。他是一名经常受伤的选手。 “对了,你今天要采访什么?前一阵子不是才采访过马拉松接力赛吗?”有坂问哲朗。 “老实说,我有事情要拜托你。之前我不是跟你提过第一高中的选手吗?” “第一高中?”说到这里,有坂一脸想起来了的表情。“噢,末永吗?” “嗯,末永睦美选手……,我想要问你那名选手的事。” “如果要打听她的事,你最好去问中原先生,他比较清楚。不过,”有坂反问哲朗,“你是要采访那孩子吗?” “我想要见见她。” “这样啊,我劝你还是不要见她比较好。” 两人刚踏进运动员更衣室,一名身穿白色短风衣,个头矮小的男子朝有坂走来。 “有坂先生,你之前要的肌力资料,我放在桌子上。” “噢,谢谢。对了,西胁先生好像有事要找医生。” “哦,什么事呢?” 男人对着哲朗笑。他是田径队的医生,名叫中原,同是也是大学的副教授。 “他想问末永的事。” “哈哈。”笑容从中原的眼睛四周消失。他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你想要问那孩子的什么事呢?” “具体的事,我听说她是阴阳人,是吗?” “嗯,她得了一种性分化不完全的疾病,生殖器官兼具男女两性的特征。” “她在户籍上是女性吗?” “是女性没错。大概是她出生时,*无法辨识吧。这种病例叫做真性阴阳人,患者同时具有*和卵巢的组织。这种人在婴儿时期经常难以区别男女。” “那名选手真的是阴阳人吗?” “哪有什么真的假的,这是本人亲口说的。”有坂插嘴说道。 有坂说,他是今年夏天知道那名叫做末永睦美的选手的事。认识她的机缘,是她第一高中田径队的学姐找有坂咨询,想问阴阳人选手是否可以参加女子大赛。 末永睦美在国中之前,一直过着和一般女生同样的生活。她从没对自己的身体抱持疑问。但是国中二年级的冬天,她因为车祸入院。当时,主治医师发现了她身体的秘密。 她的父母在得知真相后,还是不想让她接受手术。主要的理由似乎是目前没有造成特别不便的影响,经济问题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后来,末永睦美以一般女生的身份上了高中,进入田径社。 不久,睦美的身体产生了变化,渐渐变得男性化。在此同时,她的田径成绩开始进步。使得田径队的顾问困惑不已,因为她在进田径社时,就向顾问表明了自己是阴阳人。 “他因为有*,所以会分泌男性荷尔蒙,就像女子选手服用兴奋剂一样。实际上,那个叫做末永的孩子,身上也长了女孩子不可能会有的肌肉。我想,她之所以能够创下惊人的记录,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中原说明道。 “她虽然没有留下正式记录,但是顾问说她曾经以十五分钟不到的成绩跑完五千公尺。” 有坂的回答令哲朗瞪大眼睛。 “这不是日本记录吗?” “听说她也曾经以九分钟不到的成绩跑完三千公尺。” “那也很惊人。”哲朗提高了声调。“可是如果检查性别,应该会判定她不是女性吧?” 听到哲朗这么一问,中原摇了摇头,说:“不,性别检查应该会判定她是女性。” “啊,是吗?” “检查方法有很多种,最近是用一种让dna增殖的方法,叫做pcr法,基本上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就是检查性染色体。你应该听过男性是xy型,女性是xx型吧?” “是的。” “那种最新的方法从巴塞隆纳奥运会开始采用,会找出具有y染色体的人。但是真性阴阳人并不具有y染色体,所以就算检查,也会以女性的身份通过检查。” “既然如此,那个叫做末永的孩子不就没有问题了?” “检查上实际不会有问题,过去也有这种选手出场的前例。” “现在说不定也经常出现吧。”有坂说,“在国外,常有些令人大感怀疑的选手光明正大地出场。” “只要她们能通过性别检查,外人没有理由拿外表来做文章。” “那末永选手也如法炮制不就行了。”哲朗探试姓地说道。 “问题是道义上说不说得过去。”中原说,“阴阳人是一种先天性的疾病,她因病而具备了原本女性没有的能力。你不认为让这种选手出场有问题吗?” “你的意思是不公平吗?” “这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在谈论公不公平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考虑四周的人的观感呢?有人会认为,既然生了病,就该以治疗为第一优先,这种时候不该让选手以创纪录为目标上场比赛。” “可是如果四周的人不知道的话……” “没错,如果谁也不知道的话,说不定就没问题了。但是我们知道了。我常想如果不知情就好了。”有坂面露苦笑。“如果她一直瞒着我们的话就好了。这么一来,我们就能毫不犹豫地网罗她。但是既然知道了,就不能那么做。” 有坂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但是其中却夹杂着真心话。 “规则上如何呢?” “并没有正式规则,或许应该说是没有办法制定规则比较恰当。就像我刚才说的,目前的性别检查无法验出真性阴阳人,所以只能靠选手主动申告。” 中原的说明并没有解开哲朗的悬念。 “那,如果阴阳人选手想要出场呢?” “我们不可能不准她出场,但是日本田径总会应该不会让她出场吧。” “理由是?” “会让记录失去意义。如果那名选手打破日本记录的话怎么办?那真能成为女子的日本新纪录吗?” 哲朗穷于应答,他理解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我认为她是一名好选手,”有坂说,“我认为就算她没有那种特殊的身体,也会是一名*的选手。可是,就算她想要参加比赛,也一定会有人出面干预。反抗田径总会不会有任何好处。弄到最后,就得由我们说服选手不要参加。这样一来,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因为我们不可能签下不能参赛的选手。” 这是身为职业田径队教练理所当然的发言。哲朗点了点头。 “那末永选手放弃田径。当初她进入高中田径队时,也觉得自己不能够参赛。她纯粹是兴趣。只是出于兴趣居然创下了日本记录,”有坂搔了搔头。“她果然不是女人啊。” 从泰明工业回家时,哲明在电车上一直思考末永睦美这名选手的事。他之所以想要知道她的事,是因为听了美月的告白。“性别认同障碍”和“阴阳人”,即使在肉体和精神上有差异,但就超越性别这一点而言是相同的。哲朗烦恼的是该如何对待这样的人呢? 哲朗不是不理解女子体育界不能接受阴阳人选手的道理,她们具有和男性不相上下的体力,确实难以和一般女子选手相提并论。 然而,她们不是女性吗?她们户籍上是女性,本人也有身为女性的自觉,却不被当作女性对待,这岂不是说不过去吗? 服用兴奋剂当然是一种卑劣的行为。但是真性阴阳人的选手能够分泌出男性荷尔蒙,这不过是她们本身的特殊能力。而运动这件事,就某种层面而言,不就是特殊能力之争吗?好比说在田径界中有这么一句话——短跑健将并非后天培养,而是与生俱来。这意味着能够成为王牌跑者的素质从出生时就由基因决定。一群黑人选手之所以能在奥运和世界大赛争夺百米金牌,也显示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明显地比其他人种更具有特殊的能力。 不过,体育界中对男女的区别,除了对待阴阳人的方式外,也在其他方面产生了矛盾。 中原医生说,有病例指出,有的选手外表看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女性,户籍上写的是女性,本人也认为自己是女性,但经由性别检查,却判定该名选手“不是女性”。 “检查基本上只限调查受验者身上是否具有y染色体。但是事实上,有的女性也具有y染色体。尽管她们毫无疑问地可以说是女性,至少在运动上,她们在体力上并没有比一般女性占优势。” 中原继续说道,有两种类型,一是患有*女性化症的。这种疾病的患者细胞中没有接受男性荷尔蒙的受体。因此即使*分泌再多的男性荷尔蒙,肉体也不会男性化。换句话说,虽然具有*,染色体也是xy,但是身体却完全是女性。 另一种是患有性腺发育不良症的患者。这是一种在胎儿期早期时*就萎缩的疾病,因此无法分泌男性荷尔蒙。患有这种疾病的患者,染色体也是xy,原本必须发育成男人的肉体,却因为缺乏男性荷尔蒙,所以变成女人的肉体。 因为两种病例的染色体都是xy,所以通过不了性别检查。而且她们外表上明显是女性,社会上也承认她们是女性。不但如此,本人也不会对自己是女性产生任何排斥心理。 “目前这两种疾病已广为人知,只要经医生检查、证明,已经能获得参赛资格。不过,从前患有这种疾病的患者就算创下优秀的纪录,还是无法参加须经性别检查的大型比赛。” 哲朗心想,真不合理。 “这简直是狗屁不通。再说,现在就算有因应这种选手的措施,她们还是会被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待,甚至可以说是已经涉及了人权问题。性别检查简单地说,就是只要体内大量分泌男性荷尔蒙且受其影响的人就不是女性。这样的确可以明确做出区分。但是,性别真的能够这样区分吗?真性阴阳人选手就是与这种论调对立的意见具体化后的结果。” 那该怎么办才好呢?中原的答案无法使哲朗满意。 “我个人认为,应该彻底改变男女有别的想法。因为男女的界线是模糊的,若是勉强画分界线,自然会产生许多矛盾。如果非要画分出一定的界线,必须说清楚,说明这种画分方式并画分分男女的界线。” 哲朗思考美月的情况。她认为自己是男人,所以如果想参加运动社团,当然会想要参加男子队吧。那不是不可能,因为性别检查只针对女子选手。然而,如果和男子选手比赛,美月应该无望获胜。如果想在公平的情况下比赛,最后还是只能登记在女子队下。 哲朗心想,如中原所说,要区分男女或许是件极为困难的事,而且并不局限在体育界。 哲朗希望渐渐末永这名选手。中原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再帮你问问吧。” 2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我回来了。”哲朗打开门,对着屋内喊道,但是无人回应。 他拿着提包通过走廊,打开客厅门。 一个裸体跃入眼帘。他倒抽了一口气,伫立原地。 那是美月。不过说是裸身,其实她穿了平口内裤,但是拿掉了平常裹在身上的漂布。她的胸前有一对不大,但明显不是男人该有的*。她似乎不打算遮住它,盘腿坐在地板上,挺起胸膛,眼睛斜睨着上方。 哲朗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仔细看室内,沙发和茶几等家具被挪到了角落。理沙子在客厅中央驾着相机,连看也不看哲朗一眼。 快门声连响了三下。 “你们在做什么?” 理沙子没有回答。她四处走动,寻找摄影角度,按下快门,不断反复这些动作。 “再往上面看一点,身体扭向右边。嗯,这样就好。自然一点,什么表情都可以。” 理沙子拍了几张同一姿势的照片后,打开相机盖换底片。 “喂,理沙子。”哲朗又叫她。“你听不见吗?喂!” 理沙子故意用肩膀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我听见了啦。” “那你为什么不回我?” “我没空回答嘛,按快门时必须集中注意力。算了,反正我的注意力已经被你打断了。”理沙子坐在靠墙的沙发上。“干嘛?有何贵干?” “我在问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一看就知道了吧?我在替美月拍照。” “为什么要拍照?” 理沙子微微耸了耸肩。 “没有特别的理由,因为想拍所以拍了。不行吗?” “我是没兴趣。”美月插嘴说道。她不知何时已经套上了衬衫。“我根本不想露出这种胸部,可是理沙子硬是要我留下现在的身影。唉,我如果不注射荷尔蒙,又会恢复那种女人的身体。好不容易才锻炼出来的肌肉,大概又会变成软趴趴的赘肉了。” “我不是在替美月拍纪念照。我只是以一个摄影师的角度出发,拍下值得拍的照片。美月的身体有那种价值。” “是这样吗?”美月搔了搔后脑勺。 “你该不会想要发表吧?” “目前没有那种打算。” “目前?”哲朗问道:“今后也不行发表!你知道美月处于什么状况吧?” 理沙子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讨厌的苍蝇。 “我知道啦!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你真的知道了吗?当哲朗想要叮咛一句时,理沙子从沙发上跳起来,赶紧架好相机。 美月嘴里衔着香烟,正要点火。理沙子连续拍下她惊讶地停下手边动作的身影。 “好了,点火。你可以不看这边,随性抽烟。放轻松一点就好,不用在意你的姿势。” 快门声不断响起。美月就像配合笛声跳舞的蛇般扭动身体,她的动作令人感到冶艳又不失粗犷。理沙子像野兽般,忙碌地在她四周移动。两人的动作和表情配合得天衣无缝。本身的激昂情绪作用在对方身上,而对方散发出来的气氛,又令两人沉醉其中,这种循环不断反复。外人似乎无法踏进两人的世界中。 “嗯,这样就好。你可以盘腿,像男人一点。露出你最男人的部分给我看,只给我看。” 哲朗边听理沙子说,边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离开了客厅,然后拿着啤酒,打开寝室旁的储藏室的门。 虽然说是储藏室,大小却有两坪左右,在公寓的格局图中,被标示为附赠房。感觉像是免费多出了一个房间。听说限于建筑法规,这间房间不能标示成一般房间。 理沙子原本打算将这间房间作为暗房。哲朗原本习惯在咖啡店写稿,所以讲明了不需要工作室。但是随着工作量增加,他开始常在家里撰稿。原本只是打算暂时借用,而搬进桌子工作。不久,又搬进了画柜,后来连陈列柜也搬了进来。哲朗在两人没有讨论的情况下,趁理沙子尚未成为独当一面的摄影师,一点一点地占据了这间房间。 关于这件事,她没有郑重表示过不满。然而,她却经常讲冲洗好的底片或照片晾在房内。看到这种景象,哲朗感觉到了她无声的抗议——我可没有答应给你用喔。 哲朗坐在椅子上,打开笔记型电脑的电源开关。等待画面出现时,他打开了罐装啤酒的拉环。 “还好。我才在想,要是被你放了一台桌上型电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哲朗想起换电脑时,理沙子说的这句话。经常在外工作的哲朗不可能买桌上型电脑。即使如此,她这句话还是不吐不快。 哲朗隐约听见了理沙子她们的说话声。听不见谈话内容,但是知道她们在笑。理沙子情绪激昂。刚才在按快门的她,露出了哲朗许久未见的表情。 一对酥胸冷不防地浮现眼前,那是刚才瞥见的影像。或许是因为平常总是隐藏在漂布下,美月的双峰看起来比身体其他部分白上许多。大小和形状,似乎和十多年前看到时没有多大改变。 “有什么关系。” 记忆中的美月对着自己呢喃,刚才看见的*重叠在她脸上。哲朗想起了*她乳头的感觉,手掌忆起了缓缓爱抚的触感。 哲朗*突兀地勃起了。他不知所措地赶紧将大学时代的回忆逐出脑外。即使如此,数分钟前看到的裸体残像还是烙印在脑海。 当他大口灌下啤酒时,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里行动电话响起了。他慌张地接起。“喂、喂。” “嗨,是我。” “哦!”哲朗不禁全神戒备,声音的主人是早田。“什么事?你居然会打给我,真是要下红雨了。” “你现在可以讲话吗?你人在哪里?” “我在家。” 哲朗想起了须贝干的好事。须贝说,他向早田打听了命案的事。 “前一阵子没办法好好聊聊,真遗憾啊。” “嗯。唉,那种气氛下,有什么办法。” 哲朗一面回应,一面猜想早田打电话来的理由。 “老实说,我有点事情想要请你帮忙。你明天有空吗?” “明天?什么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去一个地方采访,但是一个人去不太方便。我会请你吃饭致谢的。” “你和记者朋友去不就得了。” “不行,尽量和局外人同行比较好。如果你明天不方便的话,告诉我你方便的日子,我配合你的时间。” 哲朗觉得怪怪的。光是早田打电话来这件事就够稀奇了,居然还拜托自己这种事,令人觉得事有蹊跷。哲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是又想不到拒绝的理由。此外,哲朗也想知道他的目的。 “我知道了。明天约在哪里?” 3 早田指定的地方是一家位于池袋车站前的咖啡店。哲朗准时在六点走进咖啡店,早田幸弘已经坐在内侧的座位,发现哲朗后,他微微举起手。 “突然约你真不好意思。”早田在哲朗点完咖啡后说道。 “哪里。对了,你要我陪你去哪里?” “这个我待会儿再告诉你。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去一个地方。不好意思,你肯陪我去吗?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时间是无所谓,要去哪?” “地方不远,大概不用二十分钟车程。反正不急,你咖啡慢慢喝。”说完,早田点燃香烟。他身旁放了一个小纸袋。 不久,服务生送来咖啡。哲朗边喝咖啡边思考早田的目的。难道他从须贝的询问中察觉到了什么吗?就算如此,他应该也没有任何接触哲朗的理由。哲朗祈祷,是自己杞人忧天。 他突然想起了选手时代的早田。他是一个无论让他负责攻击或防守,都能完美无缺地达成任务的男人。他对于规则和战术了若指掌,起先是希望担任四分卫。后来他被选为边锋,是因为领队基于素质而下的判断。换句话说,他不但具有防守能力,更能看穿对手心里的想法,进而将计就计,积极地接球。 “工作如何?忙吗?”早田问哲朗。 “一阵子一阵子,因为年底有很多足球和英式橄榄球的比赛。” “美式橄榄球怎么样?还是一样人气低迷吗?” “是啊。就算写了,也没有杂志买我的稿子。” 对于哲朗的回答,早田不出声地笑了。他捻熄香烟,又衔起了一根新的。 “我之前就在想,你即使毕了业,还是会继续打橄榄球。” “是吗?” “我想你应该很遗憾吧。不过,你没继续打或许是正确的。也有好几支记者联会的队伍邀我,但是……”早田向上吐烟。“美式橄榄球已经玩够了。或者该说,团队游戏已经玩够了。那种东西是学生时代才能玩的玩意儿。” “你现在不也是团队的一份子吗?” “形式上是。”这句话的背后,隐藏了身为记者的自尊。“你不继续打球,高仓不失望吗?” “没有啊。” “你有和她讨论过吗?” “没有。” “这样啊。”早田点头,将还很长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折弯。“差不多该走了。”他一把抓起账单起身。 早田在车站前拦下一部计程车。他一坐上车,就命令司机去板桥车站。 “板桥?”哲朗心头一惊地问。 “嗯,我们要去某件命案的被害人家。这件命案约在一星期前发生。”早田看着哲朗回答。“你怎么了吗?” “没事。”哲朗轻轻地摇头。 “那户人家的男主人遇害,尸体在江户川区的工厂里被人发现。凶手还不知道是谁,被害人是一名落魄的中年男子。这么说对被害人不好意思,但这的确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命案。”早田拿出香烟,但立刻又顺手收回了口袋。他好像发现了印着“禁烟车”的贴纸。“你知道这件命案吗?报纸上也有登。” “好像有看过,不太记得了。” “我想也是。”早田点了点头,看向前方。 哲朗觉得腋下流过一道汗水。这不可能是巧合。早田知道哲朗和那件命案有关,而想要他陪自己去被害人家。那么,早田为什么会知道呢?肯定是因为须贝打电话给他的缘故吧?但是,他光凭这一点就能将那件命案和哲朗扯在一块儿吗?如果是的话,只能说他的洞察力过人。哲朗总觉得还有其他原因,但那是什么呢? “去被害人家做什么?”哲朗试探性地问道。 “只是去问两、三个问题。你如果不想去的话,也可以找个地方等我。不过,”他的嘴角漾起莫名的笑容,然后继续说道:“为了今后打算,到那种地方见识一下也不错吧?毕竟你不可能永远老是写体育报导,不是吗?” “是啊。”稍微想了一下之后,哲朗答道。“那,我就陪你去吧。” 他的目的不明,正因为如此,哲朗想亲眼瞧瞧他到底在耍什么把戏。此外,哲朗也想知道调查进行得如何了。 早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这样最好。 两人在小型建筑密布的住宅区下了车。早田走没几步,停下脚步说:“就是那一户。”他指的是一间老旧的独栋住宅。勉强能停下一部小型汽车的狭窄停车场旁,有一扇油漆剥落的大门。门旁安装了时下罕见的按钮式门铃。 “大概二十坪吧?”哲朗抬头看着二楼装了廉价铝窗的窗户。 “十八坪。”早田立刻说道。 “你调查过了吗?” “我想要先掌握清楚,被害人死了对谁有好处。不过,我却彻底猜错了。就算是鸽笼大小的房子,说不定还能卖到一定的价钱,但如果是别人的房子,就甭谈了。” “房子是租的吗?” “好像是他堂哥的房子。那位堂哥经营一家铁工厂,雇用被害人当员工。不过,或许应该说是他堂哥收留被裁员的他比较正确。站在那位堂哥的立场,不但要在工作上照顾他,还得给他房子住,这种亲戚简直就是瘟神。”早田用指尖夹住香烟,摇晃身体。 从早田的口吻来看,他好像已经对户仓明雄做了一番调查。 “不过,他堂哥最后还是让他当了有名无实的常务董事。他并没有特殊的才能,也不擅长交涉。说到他能做的事情,好像就只有与客人应酬,因为社长不会喝酒。” “是在银座与客人应酬吗?” “嗯,他好像常去银座那一带。” 哲朗推测,他当时应该也去了“猫眼”。 “就常务董事而言,他的生活算是简朴的吧?”哲朗又看了一次房子。 “我说了,他只是有名无实的常务董事。听说员工都嘲笑他是‘废物董事’,他的薪水大概也没多少吧。再说,最近经济不景气,他去年被炒鱿鱼了。” “这么说来,他今年都没工作吗?” “没错。”早田将变短的万宝路淡烟丢在地上,用厚底皮鞋踩熄。“好,既然你知道了背景资料,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哲朗点了点头,跟在早田身后迈开脚步。 走到房子前面,早田按下门铃按钮。哲朗看了旁边的停车场一眼,有三盆没埋进土里的盆栽和一部锈迹斑斑的汽车。他心想,这么窄根本停不下一般轿车吧。这么说来,户仓的车是小型汽车吗?但是美月确实说了他们在“车内搏斗”。这么一来,应该不是小型汽车吧? 当哲朗想到这里是,大门内侧发出了声响,接着传来开锁的声音,大门开了十公分左右的宽度。门上连着一条老旧的门链。 从门缝间看到了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的脸,她睁大了四周布满皱纹的眼睛。 早田自我介绍,从门缝间递出名片。 “我想请教几件关于命案的事。” 老太太看到名片上写着报社的名字,好像稍微放心了些。即使如此,她还是用不安的眼神打量两人。 “不过警方要我别多说。” “您不想说的事,可以不要说。我们不会死缠烂打的。”早田发出哲朗从未听过的温柔语调,又鞠了几个躬。 老太太似乎无意回答,但还是先关上门除去门链,然后再次打开门。这下看见了她的全身。哲朗发现他并不是身材矮小,而是严重驼背。 “你们想问什么事?” “嗯,主要是有关明雄先生的事,像是他平常的生活情形之类的。” “刑警先生已经问过我很多次了,好像没什么帮助。” 她的意思似乎是,对案情调查没什么帮助。 “这没有关系,我们不是刑警。总之,只要能够知道明雄先生的为人这类基本的事情就可以了。” “哦,这样啊……”看似是户仓明雄母亲的老太太犹豫地低下头。眼前的人绝对称不上是贵客,但或许是因为胆小,她无法严词拒绝。 “可以打扰一下吗?”早田趁她犹豫,一脚踏进了屋子。老太太依旧一脸迷惘,点头说了声“好”。 哲朗原本心想:大概要站在玄关说话吧,没想到早田一进屋,马上快手快脚地开始脱鞋,令他吓了一跳。早田似乎想要登堂入室。户仓的母亲也一脸困惑的模样,但是没有禁止早田进去。 一进屋是一间两坪多的和室,中间放了一张圆形茶几,里面并排着电视、茶具柜和小佛坛。哲朗想起曾在以前的家庭剧中看过这样的房屋摆设。稍有现代感的是连接在电视上的电视游戏器。眼前的老太太不可能打电动,那大概是她孙子的玩具吧。 佛坛上摆着户仓明雄的照片。早田获得老太太的应允,替他上香,合掌祝祷了好一阵子。哲朗也学他依样画葫芦。上完香后,早田将带来的纸袋递到她面前,说:“这是一点小心意。” 老太太张开口,但终究什么也没说,点个头放下纸袋。 早田再次请老太太节哀顺变后,确认了她的名字。她名叫佳枝,和户仓明雄夫妇同住三年了。在那之前,她和丈夫住在练马的公寓。丈夫去世后,他才搬来和他们同住。 “您没有其他儿女吗?”早田确认道。 “只有明雄一个儿子。我们没有和亲戚往来,这下我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佳枝说,今年三月之前,明雄的妻子泰子及独生子将太原本也一起生活。至于泰子带着将太离开的来龙去脉,她也不知道详情。 “他们经常吵架,搞不好是泰子终于忍无可忍了。” “吵架的原因是什么?”早田问道。 “不知道。”佳枝皱巴巴的圆脸侧向一旁。“因为我已经决定不插手管我儿子的事了。” “会不会是令公子外遇呢?” 佳枝面不改色地说:“说不定那也是原因之一,我不太清楚。我和我儿子这一阵子很少好好说话。”她的语尾变成了叹息。 在一旁听的哲朗无法判断他是否隐瞒了什么。很可能是警方叮咛她,重要的事情就模棱两可地带过。 “不好意思,明雄先生好像待业中是吗?”早田说,“这么一来,他每天都在做什么呢?一直待在家吗?” “这个嘛,嗯,他有时在家,有时不在……,不一定。” “晚上经常外出吗?” “嗯,呃,偶尔……” “他去哪里呢?” “这我就不晓得了。”老太太偏着头。“虽然说是儿子,他也已经是大人了,我不会一一过问他的行踪。” 既然在跟踪女公关,户仓明雄应该几乎每天外出,而且回来时肯定很晚了。哲朗看过他亲笔记录的笔记本,要记下那么详细的内容,应该没办法悠哉地待在家里。他母亲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问题是她知不知道他的跟踪狂行径。 早田继续问道:“有人来拜访令公子吗?女性或男性都行。” “我想这一年应该都没有客人到家里找他。” “电话呢?经常有人打电话给令公子吗?” “电话嘛,我不太清楚耶。我不太注意这种事情,但是应该很少有人打电话给他吧。” 随后,早田也针对户仓明雄最近的作息和人际关系不断发问。然而,佳枝的答案几乎都一样。总之,就是她“不太清楚”。 “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早田对哲朗说。他用“你”这个字眼,令哲朗有些错愕。 他一语不发地摇摇头,在早田面前必须佯装漠不关心。 早田问道:“能不能让我们看户仓明雄的房间呢?我们不会随便乱动房里的东西,只是想要看看房间的样子,感觉他是一个过着什么生活的人。” 佳枝只犹豫了一下,意外干脆地答应了。 “可是没有整理喔。我好久没打扫了,前几天还被刑警先生翻得乱七八糟的。” “没有关系。”早田边说边起身。 上了狭窄的楼梯,是两间相连的房间;一间三坪的和室,以及比和室稍窄的洋室。两间房间原本似乎是以纸拉门隔间,现在已经拆掉了。 和室里放了电视、整理柜和书柜。角落叠了几床棉被。哲朗想,那些被子大概从来不收的吧。和洋室的交界处,有一个廉价的玻璃烟灰缸。户仓似乎将和室当作睡觉的地方。 洋室几乎可说是储藏室。墙边并排着组合式的收纳家具,一个个小柜子塞满了东西。摆不进去的就是直接放在地上。地上堆了几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瓦楞纸箱,纸箱上的衣服堆积如山。哲朗心想,佳枝根本不可能将这间房间打扫干净。 “因为媳妇懒散,房间就成了这副样子。”佳枝看着两间房间说道。 “这两间房间是令公子他们在使用吗?” 佳枝答道:“是的。” 哲朗心想,户仓明雄夫妇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清楚,但是居住空间如果这么杂乱,应该很容易累积不满的情绪。 “老实说,我认识的刑警问了我一件奇怪的事。”早田对佳枝说。“他说,在这间房间里找到了几个人的户籍誊本。” 哲朗一惊之下,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早田也瞄了他一眼之后,向佳枝确认道:“这是真的吗?” 她露出困惑的神情,似乎不打算回答。 “嗯,好像是。” “那些户籍誊本在哪里呢?” “我儿子好像撕掉丢在垃圾桶里。” “那些是什么人的户籍誊本呢?” 佳枝摇了摇头。 “有三本,都是陌生人的。为什么明雄会有那种东西呢……?” “那些现在不在这里吧?” “不在,警察拿走了。” 早田点了点托,然后看了哲朗一眼。哲朗慌张地别开视线。 户仓为何会有那种东西呢?那和命案有关吗?哲朗在脑中思考。但是就美月所说,两者之间似乎毫无关系。假如这是户仓的跟踪狂行为的一部分,三本户籍誊本中的一本说不定是名叫小香的女公关的。哲朗心想,这么一来就有点麻烦了。 总之,重要的是屋内有没有迹象显示户仓在跟踪小香。哲朗将焦点锁定在这一点上,环顾室内。不过,如果有那种东西的话,警方不可能没带走。 哲朗将目光停在放了十四寸电视的电视柜上。几卷录影带和录影机一起胡乱塞在电视柜里。他蹲在电视柜前面,拿起其中一卷录影带。上头贴了白色标签,用铅笔写了几个女性的名字,哲朗发现其中一人是知名的a片女主角,看样子其他录影带大概也是a片吧。哲朗脑中浮现一个被妻子抛弃的男人独自在这间冷清的房间里看成人录影带的悲惨景象。 当他要将手上的录影带放回原位时,发现了一样东西。他吓了一跳,不禁将它拿起。那是抛弃型打火机,黑底画上两颗金色的猫眼睛。那是“猫眼”的打火机。 “你怎么了?”早田立刻问哲朗。哲朗心头一惊。 “不,没什么。” 然而,早田却无视他的回答,凑了过来。她的眼睛盯着哲朗手上的东西,事到如今没办法藏起打火机了。 “只是一个抛弃型打火机。” “让我看看。” 不得已之下,哲朗只好将它递给早田。 “‘猫眼’啊,他常去这家店吗?”早田看着打火机背面说。 哲朗抬头看着早田冰冷的表情,心想:这个男人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他带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确认当西胁哲朗踏进户仓明雄的房间时会作何反应。 “这会不会是以前的美好回忆呢?”哲朗说,“公司景气好的时候,他是负责与客人应酬的吧?” “或许是吧。” 这时,楼下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有人进屋里来了。 在此同时,哲朗看见佳枝的表情有些扭曲。她好像知道访客是谁,而且是个不速之客。 访客上楼,似乎察觉有先客来了。从脚步声听来,对方似乎相当警戒。 在哲朗他们的注视之下,一名女子出现了;一个四十左右的瘦弱女子。她的脸色不太好,说不定是没有化妆的关系。身穿牛仔裤搭配衬衫、针织衫的外出服,将一头毛躁的头发束在脑后。 女人在在走廊上,交替看着哲朗和早田。一脸在推测两人是谁的表情。无意识之中,她皱起了眉头,那皱纹散发出历尽沧桑的氛围。 “打扰了。我是昭和报社的记者,敝姓早田。”他格外大声地说,递出名片。“你是明雄先生的太太吗?” 女人的脸上露出几分困惑的神情,手下名片,口齿不清地回答:“嗯,是的。” “你不在的时候进屋,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刚才在请教你婆婆一些问题。” “哦,这样啊。”她瞄了婆婆一眼。佳枝将脸转向一旁,两人的视线似乎没有对上。 “明雄先生的事,我们真的很遗憾。”早田站着低下头。 “呃,虽然我还没有除籍,但我和那个人已经毫无瓜葛了。” “是,”早田说道。“我听说了。” “我今天也只是过来拿行李而已。事情办完,我马上就要回去了。”她的话似乎不是对哲朗他们,而是对佳枝来说的。但是佳枝却毫无反应。 “这样啊。……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吧。” 听到早田这么一说,哲朗也应道:“是啊。” 下了楼梯,看见一名五、六岁的小孩孩在刚才的和室里打电动。小男孩只瞄了哲朗他们一眼,马上将脸转回电视荧幕。哲朗心想,就户仓明雄的孩子而言,他年纪太小了。 佳枝随后下楼,说:“抱歉,连茶都没请你们喝。”哲朗客气地道谢,离开户仓家。 早田再度拦下一部计程车,他这次指示的地点是银座。 “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时间。”他向哲朗道歉。 “不会。但是你有收获吗?” “嗯。”早田拿出万宝路淡烟。“还算不错。” “那就好。我光是在旁边听,就觉得学到了不少。原来你是这样采访的。” “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早田打口吐出白烟。“对了,那个老太太是只老狐狸。” “是吗?” “她到玄关开门的时候,不是驼背得很严重吗?但是我们告辞的时候,她的腰杆倒是挺得笔直。而且还还能轻而易举地上下那道狭窄的楼梯。” 听早田这么一说,果真如此。哲朗对于自己漫不经心,没有察觉到这点感到失望。 “驼背是演戏的吗?” “她大概会看人改变态度吧。说不定她会看情形,有时候特别强调自己是老人家;情况一不利就保持沉默。” “这是警方的指示吗?” “不,应该不是。”早田盯着前方否定。“感觉不是谁要她那么做的。这大概是岁月累积的智慧和本能的防卫心,除非弄清眼前的状况,否则她不会说出实话。” “实话……?” “她说不定隐瞒了什么,她虽然嘴巴上说不清楚儿子的事,但是我们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话。” 哲朗想到要询问户籍誊本的事,但还是忍了下来。他不想表现出自己对命案的关心。 “都年底了,街头的装饰还这么冷清。看来这果然是受到了不景气的影响。”早田眺望车外说。“银座说不定会稍微好些。” “要去银座哪里?按照你昨天的说法,似乎是一个人不方便进去的高级酒店。” “高不高级我是不知道,那确实是一个令人摸不着头绪的地方。”说完,早田从口袋里拿出什么。“我们要去这家店。” 那是刚才在户仓房间发现的“猫眼”的打火机。 4 到了银座,街头上的人群也没有变多。早田下了计程车,感叹地说:“日本再这样下去会垮掉。” “说到年底的银座,从前可是人满为患。”哲朗说,“听说店家打烊了之后也拦不到计程车,无处可去的人们就在街头游荡。” “马路就成了电话叫来的计程车和包租汽车的停车场。客人个个出手大方,花钱如流水,在女公关的目送之下回家,给司机小费也毫不手软。那真是美好的时代。” “你那时来过银座吗?” “我刚进公司没多久的时候,前辈带我来过几次。那时我常期许自己,希望能够早点凭自己的力量来享受这种奢华,但是等到我能够那么做时,庙会已经结束了。繁华景象都成了过往云烟。” “须贝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是在保险公司工作嘛。当时所有业界无不意气风发,仿佛天下尽在掌握。” 哲朗大学毕业时,正值全日本经济蓬勃发展的时代。人人能进想进的公司,想换工作随时都能换。大家都想不到这个时代后来会被形容成“泡沫”,个个满怀雄心壮志。就连哲朗也曾试着回首当年,如果不是那个繁华时代,说不定他不会想要成为记者。 哲朗突然想起了户仓明雄。他靠亲戚的关系,当上了铁工厂的常务董事,虽然被人在暗地里取笑说是废物董事,还是常跑银座。对他而言,那说不定是晚一步来临的泡沫时代。就像所有人在那个时代都会做的事一样,他也沉溺在错觉之中;一种这么做很稀松平常的错觉。即使从梦境中醒来,还是离不开幻象。小香这名女公关对他而言,就是幻象的象征,所以他才执意不放手…… “到了,就是这里。”早田抬头看着眼前的大楼说道。一整排的招牌从下面数上来第五个,上面写着“猫眼”两个字。 店在三楼,黑色大门上浮雕着一只猫。哲朗他们一进入店内,马上有一名身材苗条,身穿黑色套装的女子替他们带位。这家店约二十坪左右,已经来了两桌客人。 一走进店里,左手边是吧台,最靠近大门的高脚椅上坐着一名男子。哲朗他们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哲朗他们的座位有一名身穿橘色套装的年轻小姐坐台。她有一双凤眼,将假睫毛的一部分涂成了粉红色。 服务生奉上毛巾后,野火鸡(wildturkey)威士忌的酒瓶和冰桶一起送了上来。女公关问了哲朗喝加水威士忌好不好,哲朗说好,她就一脸理所当然地开了那瓶酒调制。她似乎认识早田。 哲朗拿起挂在酒瓶上的牌子,上面写着“安西”。 “我昨天来过了。”早田低声对哲朗说道,衔起一根香烟。女公关立刻用店里的打火机替他点火。 “你一开始就打算带我来这里吗?” “是啊。” “你知道命案的被害人是这家店的常客。” “那种小事一下就能查到了。”早田贼贼地笑。 “你为什么找我来?如果你昨天来过的话,今天也自己一个人来不就得了吗?” “连续两天就不方便一个人进来了。再说,偶尔一块儿喝酒也不赖吧?别想太多,今晚尽管喝。”早田举起酒杯,和哲朗的酒杯对碰。 肯定没错。早田因为某种原因,知道哲朗涉及了命案,于是拉他一起采访,想等他露出马脚。 早田要哲朗不用客气尽管喝,但是哲朗却完全没心情喝酒。话虽如此,哲朗也不想白来这家店,于是偷偷地观察周围。 在吧台担任酒保的是一个女人。她将短发随意地向后梳拢,似乎没有化妆,感觉像是宝塚(*宝塚,takarazukarevupany,只招收女性成员的音乐剧团,由创办人小林一三一手兴办,主要据点在兵库县宝塚市。当年小林一三引进欧美的舞台秀风格,宝塚歌剧团华丽的演出风格风靡一时,团中的女明星如越路吹雪、八千草薫等人退团后更是进入电影界,成为重要的女演员。)中扮演男角的女演员,白色衬衫和红褐色背心的打扮非常适合她。不过,虽然说同是女扮男装,她和美月却是不同的类型。如果美月站在那种昏暗的地方,大概任谁都察觉不出她是女人。 哲朗他们一安静下来,女公关就没话找话地和他们闲聊,像是气候、食物或最近流行的话题等,适度地搭腔之后,她便问起了哲朗他们从事的工作。早田好像说自己从事*相关工作,哲朗也顺着她的话聊。 一名身穿和服,看似四十五、六岁的女人过来打招呼。她似乎是妈妈桑,递出的名片上写着野末真希子。 “这一位先生是第一次光临敝店吧?”她看着哲朗对早田说。她将昨天刚来的早田当作熟客对待,大概是为了让他感觉受到重视吧。 “他姓西胁,是体育记者。”早田介绍哲朗。哲朗原本还在犹豫该不该用假名,一时感到不知所措。 “是哦,那曾经出过书吗?”真希子睁大双眼。 “没有,只有替杂志写稿。” 她们起哄想要名片,他不得已只好递给每个人一张。野末真希子说:“您说不定以后会声名大噪呢。”慎重其事地将名片收进怀里。 尽管她想要进一步知道哲朗的底细,却不会追根究底地打探个人隐私,只说了句“请慢用”,就起身离开。或许毫不做作的待客之道就是她做生意的态度。 她走了之后,换一名身穿黑色套装的女公关来坐台。众人漫无边际地瞎聊一阵之后,早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身穿黑色套装的女人轻轻点头。 过一会儿,她站了起来。哲朗盯着她的身影,看她移动到别的座位去,对身穿深棕色衬衫的小姐说了什么。那个小姐向客人赔了一、两句不是后,从座位上起身。 身穿衬衫的小姐先去吧台一趟,然后才来哲朗他们的座位。她是一名个头娇小,脸小眼大,让人印象深刻的小姐。她说:“打扰了。”然后坐在哲朗身旁。 “你叫什么名字?”早田问道。 “香里。” 听见小姐的回答,哲朗不禁盯着她看。小姐和他四目相交,微微一笑。 “可以给我名片吗?”他试着说道。 她的名片上印着佐伯香里。理所当然地,上面没有任何电话号码等个人资讯。 哲朗思考早田找来这位小姐的理由,应该不是巧合,他知道户仓明雄喜欢她。 香里看起来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说不定快接近三十了。她的五官算是艳丽,却不给人俗丽的印象,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似乎能和任何男人相处融洽。早田不断对她讲话,虽然顺着客人的话搭腔才不会惹上麻烦,但她也会主动发表意见,好让对话不致中断。她的声音悦耳动听。 “我第二次来,你们这家店感觉真不错。哪一类客人比较多?”早田用非常轻浮的语调问道。 香里稍微偏着头。她的白皙耳朵上带着金色耳环,耳环前端闪闪发光的应该是真正的钻石吧。 “各式各样的客人都有,没有特别觉得哪一类比较多耶。” 她以最不得罪人的方式回答。在这种店里,应该不准提到其他客人吧。 早田掏出香烟。香里快速地拿出打火机替他点火,当香烟头接近火焰时,他问道:“你知道一家叫做门松铁工厂的公司吗?” 香里手上打火机的火倏然熄了,她慌张地重新点上。 “门松……,不知道耶。” “不知道?这样啊。没什么啦,老实说,是那家公司的社长介绍我这家店的。因为我们报社有出钢铁相关的专业杂志,所以和那家公司的社长很熟。我问他知不知道银座哪里有不错的店,他就说‘猫眼’很赞。” “这样啊。那他以前来过我们店里喽?我想大概是其他小姐接待的吧。” 哲朗仔细观察香里说话的表情。当早田提到门松铁工厂这家公司的名称时,感觉得出来她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慌失措的神色。无论如何,她不可能没有想起户仓明雄。 “西胁也别闷不吭声,说句话呀!”早田试探哲朗的反应。他肯定试图看穿哲朗面对户仓明雄沉迷的女人,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如果他不在身旁的话,哲朗有一箩筐的问题想要问她。对于命案知道多少?刑警有找上你吗?如果有找上你的话,你说了什么,什么没说?警方如何看待行踪不明的酒保?但是现在却一个问题都不能问。 哲朗夸赞店内的装潢和音乐的品位,香里老实地道谢。在这之后,他光挑体育和流行的话题。他很清楚早田一面东张西望,一面竖起耳朵在听他们的对话。 喝了一个小时左右,哲朗他们从座位上起身。店里小姐将他们寄放的大衣拿了出来,早田在大门旁穿上大衣。这时,他的右手撞到了一名在吧台喝酒的男客的背。 “啊,抱歉。”早田立刻道歉。 男人只是稍微往后一看,旋即转了回去。哲朗瞄到了他的脸,他的下巴宽阔,嘴巴和鼻子都很大,只有眼睛小小的,但是眼神锐利。 哲朗和早田在小姐们的目送之下,从大楼前迈开脚步。时间是十点四十分。 “怎么样?要再喝一摊吗?”早田问哲朗。 “不了,就此打住吧。” “这样啊。”早田一脸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 哲朗在想,有没有办法看出这个男人的内心在想什么呢?但是如果自己主动出招,一个弄不好,很可能会自掘坟墓。 早田突然从一旁伸出手站住。哲朗被挡住去路,也停下了脚步。 “干嘛?” 早田不发一语,用拇指指着后方。 几公尺后面有一个男人,他将双手插在米色大衣的口袋里,盯着哲朗他们。男人是刚才坐在“猫眼”吧台的客人。 早田边搔鼻翼,边朝男人走去。 “跟踪我们不会有任何帮助的。” 男人露出失望的表情,交替看着早田和哲朗的脸。 “这要由我决定。总之,让我问你们几个问题吧。” “和他无关,”早田用下颚指着哲朗。“他是自由记者。我们只是好久不见,一起喝一杯而已。” “那不重要,我说我有事情想要问你们。” “这样啊。”早田耸了耸肩,将头转向哲朗。“抱歉啦,可以陪我一下吗?” “我是无所谓。”哲朗嘴巴上这么回答,但心里却觉得莫名其妙。 男人走进一旁的一家咖啡店,哲朗他们也随后跟上。 5 男人是警视厅的刑警,姓望月。他和早田似乎是旧识,即使如此,两人在“猫眼”里却佯装互不相识。哲朗将之解释成两人之间的默契。 听到哲朗的身份后,望月虽然露出讶异的表情,但似乎没有起疑的样子。 “好,”望月喝了一口服务生端来的咖啡之后,看着哲朗他们。“我要问几个问题。你们去那家店有什么事?” 早田抿着嘴笑道:“去酒店不需要特别的理由吧?我们是去喝酒的。” 早田话说到一半,望月就不耐烦地摇头,说:“我们彼此都很忙,别再耍心机了。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就好,别想太多。” “望月先生又为什么会在那家店里呢?” “是我在问你!” “你只问不答吗?我们应该没理由被盘问吧?” 刑警叹了一口气,再度将锐利的目光正对早田。 “你指名那个女人去坐台,对吧?目的何在?” “哪个女人?请说出她的名字。”早田问话的口吻虽然淡然,却相当认真。 沉默片刻,望月露出试探的眼神,答道:“一个叫香里的女人。” “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呢?” 碰!望月拍了桌子一下。好大一只手掌,哲朗吓了一跳,但身旁的早田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从容地衔起香烟,慢慢地点上火。 “我试着找过门松铁工厂的老主顾,问他经常接受款待的店在哪里?户仓先生喜欢的女公关是谁?然后查出了银座一家叫‘猫眼’的店和店名叫香里的女公关。” “能不能告诉我那个老主顾的公司名称和透露情报的人是谁?” “真拿你没办法。”早田从怀里拿出名片夹,从中抽出一张放在桌上。上面印着一个著名重机械厂商的设备设计课长的名字。 “我收下了。”望月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将名片收入口袋。“可是我不懂,为什么你要追查这么一樁不起眼的命案?这件命案为何引起你的好奇心?我听说有一个笨刑警禁不起你的死缠烂打,给你看了那些户籍誊本。” “我又没有写成报导,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问你为什么四处打听消息。” “为什么呢?大概是出自好奇吧。我现在是自由记者,正急着建立一些丰功伟业。” 望月狐疑地看着早田。从他的表情看来,他并没有全盘接受早田的说词。 “你从哪里知道户仓将大把钞票花在银座的女公关身上?” “并没有从哪里。我只是在门松铁工厂打听到户仓负责应酬,心想说不定由和他应酬的人士入手,调查他的人际关系比较好。” “可是户仓来银座是好几个月前了,你认为‘猫眼’和这次的命案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但是大概有关系吧。”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被望月这么一问,早田用鼻子冷笑两声。 “因为,‘猫眼’里出现了警视厅的刑警啊,我确信我应该没有猜错。” 听他这么一说,刑警霎时面露不悦。 “没人保证我们不会猜错,这种事情你应该非常清楚。” “是啊,我是非常清楚。不过,至少警方和自己的调查路线交会了是事实。”早田用指尖夹住香烟,身体微向前倾。“现在轮到望月先生告诉我们了。你为什么会在那家店里?你根据什么线索盯上香里?” 望月交替看着两人,装模作样地轻抚脸颊,一脸衡量在此提供消息的利弊的表情。 “行动电话。” “行动电话?” “户仓身上带着行动电话,电话里留着通讯记录。” 哲朗差点“啊”的叫出来。行动电话的通讯记录——还有这种东西啊! “他在遇害之前,曾打电话给‘猫眼’的香里吗?”早田问到。 “嗯,没错。他不光是在遇害之前,一天往往会打好几次电话给她。每次的通话时间都不长,多的时候甚至会打二十次以上。” “简直就是,”早田稍微顿了一下之后说道:“简直就是跟踪狂。” 不是简直就是,而是不折不扣的跟踪狂——哲朗在心里低喃。 “香里有男朋友吗?”早田问道。 “不晓得。”望月喝了一口咖啡。 “如果你不能回答也没有关系。我会自行调查,这并不困难。我会试着去问香里本人,或者找她的女公关同事。问‘猫眼’的妈妈桑或店里的熟客也是不错的选择。” 望月的脸部开始扭曲变形。一旦报社记者四处打探消息,就会妨碍到警方办案。早田似乎也明白这一点。 “我们派人在香里的公寓盯梢。”望月低沉地说。 “也就是说,有男人进出她家是吗?” “至少以前好像有,隔壁的邻居看过几次男人的背影。” “没有看到脸吗?” “邻居记不太清楚,说是一个身材矮小,留着短发的男人。” 听到刑警这么一说,哲朗感到胸口一紧。身材矮小、留着短发,这指的不就是美月吗? “望月先生认为那个男人很可疑,是吗?”早田试探望月的反应。 望月从鼻子“呼”的吐气,同时耸了耸宽阔的肩。 “我还没见过那个男人,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对我们警方而言,他简直就像个幽灵,幽灵哪有什么可不可疑的。总之,你能不能别在‘猫眼’和香里周围晃来晃去?如果你们打草惊蛇的话,原来会出现的老鼠也不会出现了。”刑警一把抓起桌上的账单,看了金额之后将手伸进裤袋,在桌上放了六百元硬币,但是在起身之前,看着哲朗问道:“既然你是早田的朋友,你之前也玩过那个吗?”他做了一个投球的动作。 早田比哲朗先回答:“他是王牌四分卫。” “这样啊,难怪,”望月的视线落在哲朗的右肩一带。“身体很强壮,看起来好像投得出超级长传。你有一球决胜负的实力,想必防守的一方一定直到最后一秒钟都不能松懈。” “你打过美式橄榄球吗?”哲朗问道。 “我吗?没有。”望月摇了摇头。“我打的是英式橄榄球(rugby)。美式橄榄球看是可以,自己打就算了。摒除杂念,一心瞄准对方的心脏冲过去,假防守之名的攻击。真想试一次看看啊。” 擒杀四分卫——指防守球员在对方的四分卫尚未将球传出去之前,将他阻截下来。 “抱歉,我说起了废话。再会。”刑警说完举起一只手,先行离开了咖啡店。 “你明知有刑警埋伏,还跑去‘猫眼’?”哲朗等到刑警的身影消失才问早田。 “怎么可能。”他轻轻笑了。 “我是去了才知道的,我怎么知道那个男人偏偏在那里。老实说,我也吓了一跳。” “不过,你看起来不像吓了一跳。” “那是因为不能将惊慌失措的情绪写在脸上,你说是吗?” “那倒也是。”哲朗舔了舔嘴唇。“不过话说回来,我不知道你是透过那种管道盯上‘猫眼’的女公关,真是给我上了一课。” 听到哲朗这么一说,笑容从早田的脸上消失。他用手指摸了摸下颚长出来的胡子,盯着哲朗说:“你把我告诉望月的话当真了吗?我指的是因为户仓负责应酬,让我想去调查酒店那段话。” “那是假的吗?” 早田别开视线,一副沉思的表情。他似乎在犹豫什么。 他将玻璃杯里的水喝掉一半左右,再度看着哲朗,说;“喂,西胁。你觉得报社记者是一份怎么样的工作?你想要尝试看看吗?还是压根儿没兴趣?” “怎么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怎么样嘛。” “我没特别想过。我认为这是一份有意义的工作,但是,应该也有很多难处,责任也很重。需要做好相当的觉悟吧。” “没错,得做好心理准备。”早田点头。“我当上报社记者时,曾经下定决心,为了将真相公诸于世,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如果害怕失去,就什么也得不到。这就和如果害怕被截球,就无法长传触地得分一样。” “你下了好大的决心啊。” “或许你会觉得我幼稚,但是我就是这样。这个决心是我在大学刚毕业,还是个小鬼的时候许下的。不过啊,幼稚归幼稚,原则就是原则。每次犹豫不决时,我就会想起当时下的决心。” “然后呢?”哲朗咽下一口口水,他有预感早田想要说什么,在桌下握起了拳头。 “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好了,我没办法站在你们那一边。” 早田的话贯透了哲朗的心脏。哲朗原本想装傻说:你在说什么啊?嘴唇却动也动不了。 “当然,我还没有掌握任何证据。但是,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你们对这个案子知道什么。你们知道什么,而且想要隐瞒它。” 哲朗本应演戏蒙混过去。但是,他却打消了那个念头。倒不是因为觉得骗不了早田,而是他觉得早田在释出某种诚意。 “你知道,我的工作就是揭露别人想隐瞒的事。我不在乎这会对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所以,我也必须揭露你们想要隐瞒的事情。” 哲朗不由得点了点头,早田的话中有某种动力促使他这么做。 “不过,”早田继续说,“我不会将目标锁定在你身上。我不想从你和你周围的人身上获得消息。我会从其他管道追查这件命案。不会去想最后会追到谁身上,也不会去想是否会失去什么。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想,这就是我的行事风格。我至少想要做到公平竞争。” 早田真诚地看着哲朗。在吐露出这段话之前,他的内心肯定是天人交战。一想到这一点,哲朗就觉得对不起他。 “我了解你的意思了,”哲朗说,“那,我们不再见面了吧?” “只是暂时不再见面。”说完,早田拿起桌上的账单。 “你是下了这个决心,才约我今天出来的吗?” “是啊。我原本想等你露出马脚,但你丝毫没有路出破绽。真了不起。” 女服务生过来想替早田的水杯加水,他伸手制止了她。 “几天前,须贝打电话给我,问了我奇怪的问题。他问我在江户川区发现男性尸体的那起命案,警方调查到什么地步了。我告诉他警方好像知道被害人的身份了,结果那家伙这么问我,他说,警方大概正在调查被害人的异性关系吧。于是我的直觉告诉我,须贝对命案知道什么,而且是和户仓的异性关系有关。我之所以会去找他喜欢的小姐,就是这个缘故。” 哲朗不禁闭上眼睛,看来果然是须贝的电话引蛇出洞了。 早田吃吃地笑了起来。 “那家伙还是老样子,他从以前就不擅说谎。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他想做射门假动作,结果惹得敌队球员捧腹大笑。” “是和东日本大学的友谊赛吧?” 哲朗一方的战术是踢球手假装射门,其实是由另一名选手持球冲入敌阵。但是担任踢球手的须贝竟然在开球之前,就做了好几次踢球的动作。他大概是心想“非得让对方相信自己不可”,却反而显得非常不自然。结果连对方的防守阵营都笑了出来。 “所以你猜测如果须贝和命案有关,我大概也脱不了关系,是吗?”哲朗试探性地问道。 “不晓得,这我就不敢确定了。”早田侧着头。“这个部分我不敢说。总之,关于这次的事情,我不会再主动打电话给老朋友了。”笑容已经从他的脸上消失。 他拿着账单起身。 “等一下,”哲朗从钱包里拿出自己的咖啡钱。“各付各的吧。你想要公平竞争吧?” “是啊。”早田伸出宽大的手掌收下哲朗的钱。 6 哲朗在计程车候车处排队,想起了早田从前说过的话:“我之所以喜欢美式橄榄球,就在于他是彻底公平竞争的运动。” 早田举无线电为例。 目前在美式橄榄球的比赛中使用无线电已司空见惯。四分卫的头盔备有无线电,即使是在球场内,也能仰赖领队和教练的指示。此外,教练也可以在比赛场地的上层观众席坐镇,观察敌人的动作,用手边的电脑分析数据,将战术传达给领队和选手。美式橄榄球是一项利用高科技机器,日渐高度发展的运动。 早田指的是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nfl;nationalfootballleague)中,当一方球队的无线电发生问题而无法使用时的因应方式。 “那时,该队马上将此事告诉裁判。而裁判如何因应呢?惊人的是,裁判判决另一队也不能用无线电。换句话说,如果一方不能用,双方都别用。以求完全公平竞争。日本人就没有这种感性。” 不帮助哲朗他们,也不调查他们身边的人事物,可以说是早田的思考模式。 哲朗回到家已经快十二点了。他一打开家门,一个沙哑的嗓音随即从屋里窜出。 “这不是在找借口。我不喜欢,所以我不要。理沙子你是不会懂我的心情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懂你的心情了?这并不是心情问题,而是因为必须这么做,所以我才说的。我是为了你好啊。” “就算是为了我好,我也不想被你命令。” “这不是命令,而是请求。我请求你,穿上这个。” 相较于美月情绪化的口吻,理沙子的语气则显得平静,像是母亲在说服女儿似的。不,或许应该说是儿子才对。 哲朗打开客厅门。美月双手叉腰站立,理沙子坐在沙发上,双臂环胸,翘着二郎腿。两人都没有将头转向哲朗。 “你们怎么了?”哲朗问道,但两人都不回答。理沙子盯着美月,美月斜睨着上方,两人就这样一动也不动。 哲朗看见双人沙发上放着一些衣物,裙子、套装、夹克、衬衫、裤子和内裤,全是理沙子的衣服。哲朗察觉到眼前的景象是怎么回事,理沙子似乎是想让美月穿上这些衣服。 “理沙子,不用强迫她。” “你别多嘴!我可是认真在为美月着想。” “我也是认真在为她着想啊!” “既然如此,你应该也知道非得采取什么应变措施才行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哲朗问道,理沙子垮着肩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香烟。 “白天,公寓管理公司的人到我们家来。” “管理公司?” “检查火灾警报器,有两个男人进来家里。” 哲朗想起了信箱里有一封通知要检查火灾警报器的联络信函,但是没特别放在心上。 “然后呢?” “他们看见了美月。我虽然想把她藏起来,但是火灾警报器每间房里都有。” “那又怎么样?被看到又不会怎样。” 理沙子用力吐出烟。“检查完毕后,当我要盖确认章时,一个人问我:刚才那个人是女的吗?” 哲朗看了美月一眼。她看着装饰在电视柜上的美式橄榄球,轻轻咬住下唇。 “那个男人应该没有清楚看到日浦吧?会不会因为日浦的个子在男人中算矮小的,所以他才那么说?” “他看得很清楚,我发现他一直斜眼瞄着美月。”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美月是男人。毕竟她身上穿着男人的衬衫,讲话又粗里粗气的。我不那么回答反而奇怪吧?但是对方却一脸意外的表情。他大概发现了美月是女人。” “有什么关系嘛,不过是管理公司的人罢了。这件事不会传入警方耳里啦。” 听到哲朗这么一说,理沙子用力摇头,仿佛在说:这个你就不懂了。 “我认为问题在于,现在的美月就算看在毫不知情的人眼里,也是个女人。我们因为每天见面所以没发现,但是美月逐渐变回了女儿身。” “不会吧?她到这来才一个星期耶。” “如果从她停止注射荷尔蒙算起,应该将近三个星期了。对吧?”理沙子问美月,美月沉默不语。 “我没有察觉到什么变化。” “变化很微妙,但是世上还是有人能够看出那种微妙的差异。美月明明都已经打扮成这样,连发型都弄得像个男人,但是明眼人还是看得出来。你们应该也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吧?那户人家里有一个扮男装的女人——如果这种谣言传开的话怎么办?” “既然这样,别让她出门不就得了。只要小心别让她看到任何人就没问题了。” “如果你老是说这种权宜之计,代表你根本一点都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你不可能永远把美月关在这里,稍微想点实际的事。” “你有在想吗?” “我当然在想。这件事我也对美月说过了,我想让她暂时当我的摄影助理。我虽然付不起高薪,但我一直想找个帮手。我信得过美月,而且也希望她帮我。” 哲朗第一次听到理沙子想要找助理。不过说起来,两人最近都没有聊到彼此工作的事。 “日浦答应了吗?” “如果有事情我能帮忙,我当然很乐意去做。不然像现在这样,我根本是个吃闲饭的。可是,”美月拿起美式橄榄球,像在把玩宝贝似的用手掌轻抚。“如果因为那件事而非得穿成女人的样子不可,我就不想帮忙了。” “你不能穿这样外出,有什么办法?再说,你也不是穿成女人的样子,只是恢复以前的打扮罢了。” “我说了,我不喜欢那样。” “美月,我拜托你别再倔强了。如果确定能够瞒过警方的耳目,你把女人的衣服全都丢了也行,这只是暂时的忍耐。” 美月拍了一下抱在怀里的球,然后举起右手。 “够了,别再说了。”她将球丢向哲朗。球划出一道漂亮的螺旋抛物线,猛地打在他的胸膛上,继而掉在地上。 “日浦……” “不要再说了,一切到此为止吧。我待在这里是个错误。”美月甩了甩头,打开门走出客厅。 “美月!”理沙子从沙发上跳起来,打算去追美月。 “等等!”哲朗挡在她面前。从玄关传来美月出门的声音。 “你干什么?闪开啦!” “你待在这里,我去追。” “你去了又有什么……” “至少比你去有用,男人跟男人讲话比较方便。” 她吓了一跳,双眼圆睁。 “我走了。”哲朗一把抓起自己挂在餐桌椅椅背上的运动外套,转身去追美月。 哲朗拿着运动外套冲出家门,跑向电梯。电梯门正好在他眼前关上,哲朗和电梯里的美月对上一眼。 他毫不犹豫地冲下电梯旁的楼梯,皮鞋鞋底打滑,让他后悔没穿运动鞋出门。 哲朗对自己的体力有自信,但是下到二楼时已经气喘吁吁了。他咬紧牙根一脚踩上最后一道楼梯,却突然停下要往下冲的身体,因为美月就在楼梯下面。她似乎料到他会下来,抱着胳臂抬头看他。 “时间到。”美月做出按码表的动作。“凭你这种速度,没办法带球冲锋陷阵喔。这样不配当四分卫。” “王牌四分卫不需要亲自去跑,这才是重点。”哲朗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步下楼梯。下楼途中,他将手上的运动外套丢给美月。“你穿那样会冷吧?” 美月接下运动外套,不高兴地扬起下巴。“你别把我当女人对待。” “别胡说。如果对方是女人的话,我才不会丢衣服给她。我会温柔地从身后替她披上。废话少说,穿上就是了。因为你就算感冒,我也不能带你去看医生。” 美月好像想说什么,但还是默默地穿上运动外套。外套的肩线太宽,美月好不容易才将手从袖口伸出来。 “qb的衣服好大。” “总比穿安西又大又臭的夹克好吧?” 从前担任线卫的安西是球队中最会流汗的,美月替他取了一个“活人洒水器”的绰号。她大概想起了这件往事,嘴角的线条和缓了下来。 “要不要聊聊?”哲朗说道。 “嗯。”美月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哲朗。“男人跟男人的对话?” “当然。”哲朗答道。 他本想找个地方边喝边聊,但是美月提议要到上次去过的公园。 “很冷吧?已经十二月了耶。” “还没那么冷啦,风吹起来挺舒服的。再说,穿了这件外套,我觉得很暖和。”美月拢起运动外套的前襟。 两人走到美月告白自己杀了人的公园。街灯依然亮着,公园里的几张长椅都没人。两人并肩坐在在入口附近的长椅。 大半夜的,居然还有老人带狗散步。 “不晓得那个老爷爷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美月说道。 狗停在树下。老人手里抓着狗链,不时望向哲朗他们。老人就像在看狗要不要便溺一般,也对两人很好奇。 “不晓得。这种季节还在外面吹风,他应该觉得我们是怪胎吧。” “他如果那么想就好了,但是大概不是。” “那你说呢?” “那个老爷爷大概是这么想的:这种季节居然在外面吹风,真是一对奇怪情侣。” 她补上一句:“可惜他猜错了。” “是吗?这里距离那个老爷爷有三十公尺耶,我想他看不清楚日浦的脸。” “所以啊。就因为他看不见我的脸,才会以整体感觉来判断。这么一来,我们的模样看在那个老爷爷眼里,就像一对感情好,坐在长椅上的情侣。”说完,美月靠在长椅上,将原本并拢的双腿大刺刺地张开。 老人依旧驻足望向他们。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哲朗知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美月哈哈大笑。“喏,他开始困惑了。对那么大年纪的老爷爷来说,女人大刺刺地张开腿坐下,简直是匪夷所思。” 结果狗只是小便就动了起来。老人被狗拖出公园,直到离开公园的前一刻,他都还是在偷看哲朗他们。 美月突然起身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面向哲朗,说:“这种话不该自己说,但是如果我只有一个人,任谁都会觉得我是男人。这一点我有十足信心。不过,这要视身旁的人是谁而定,有时候也会现出原形。” “什么意思?” “好比说,像现在这个情形。qb的身材壮硕,长得又帅,举手投足都男人味十足。和你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我实在相形见拙。而且我身上还穿了你这件阳刚味十足的男性运动外套。无论看在谁的眼里,都会觉得我们是一对情侣。我看起来像女人一点也不奇怪,不管我们走到哪,大概看起来都像是一对。” “所以你才不想去酒店吗?” “是啊。不光只是这个原因,而是因为有人的地方,没办法开诚布公地谈。” 美月再度坐下。她双手抱头,手伸进短发里搔了搔。 “我好不甘心。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变得像qb一样。” “不必变得像我吧?”哲朗笑道,“你心目中应该有理想的男性典型。” 美月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哲朗。她的眼眸深处闪着认真的光芒,哲朗将身体稍微向后挪。 “我没有告诉过你吗?”美月问道。 “咦?” “我应该告诉过你啊。” “告诉过我什么?” 听到哲朗的问题,她的唇边漾起一抹无法解读的笑。她眨了两下眼睛,再度盯着哲朗,说:“在我心目中,qb就是最完美的男人——我应该告诉过你啊。” 几秒种后,他低声“啊”了一声。脑中清晰地浮现那段记忆。 那一晚,他在肮脏的住处面对全裸的美月。 “有什么关系嘛。”说完这句话后,她接着说:“毕竟qb可是最完美的男人啊……” 抱着美月时的触感和彼此的气息,一一浮现在哲朗脑海。他想要甩开那些景象,用手搓着脸。 “你想起那一晚的事了吗?” “是啊。”哲朗答道。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何表情。 “关于那件事,qb一直什么都没说,好像没发生过似的。” “我认为那样比较好。还是,我做错了呢?” “不,你做得对。”美月抱着胳臂,前后摇晃身体。“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明明就算那么做,也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你想要解决什么事吗?” “是啊,我想要解决很多事情。”说完后,美月闭口不语。 沉默了好一阵子。风带来了汽车废气的臭味,大概是因为靠近青梅大街的缘故吧。哲朗仰望天空,明明没有云,却看不见星星。读大学的时候,他经常在练习完球后仰望天空。这么做是为了整理记在脑中的阵势。他会反复想象球友们按照计划采取行动的模样,比赛中成功执行计划是最令人开心的一件事。现在,没有一件事能够如预期般进行,无法像以前一样拟定计划。 “我想变成qb。”美月嘀咕了一句。 哲朗看着她的侧脸,美月也将脸转向他。“我想要你的那张脸、那副躯体,和那种嗓音。如果我被生成那样的话,应该会有更不同的人生。” “但是未必会是美好的人生。” “一定会是美好的人生。”美月眼神坚定。她继续说道:“至少能够得到那个女人。” 哲朗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在咀嚼她话中的涵义。 美月挤出一个笑容。 “我老是在告白。第一次告白说,我其实是男人;第二次告白说,我杀了人。这次的告白是第三次。”她竖起三根手指头。在此同时,笑容从她脸上消失。“我喜欢理沙子。打从那个时候起,我一直喜欢她,我的心情到现在还是没变。” 哲朗屏住呼吸,看着美月的侧脸。她不发一语,任凭时间流逝。 口中干渴,舌头感觉到冰凉的空气,哲朗这才惊觉自己嘴巴一直开开的。他先咽下一口唾液,然后舔了舔嘴唇。“我吓了一跳。”哲朗好不容易挤出了这么一句。 美月脸颊的肌肉和缓了下来。“这也难怪。”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嗯,我是认真的。” “原来如此。”哲朗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下意识地转为更加深沉的叹息。 他想起了比赛中的一件插曲。那时理沙子和美月分工合作,将运动饮料和毛巾递给选手们。亮眼的理沙子在社团外也有许多爱慕者,是美式橄榄球社的代表人物。美月虽然不惹眼,但是不但熟知规则,又擅长聆听,所以选手们有事总会找她商量。两名女球队经理的分工恰到好处。大家都说,她们是最佳拍档。社团活动之余,她们也是好姐妹。 但是美月当时就已经是“男人”了。就算看在外人眼里,她们俩是手帕交,美月还是很可能对理沙子抱持特殊的情感。哲朗上次听了她的告白之后,到现在都还没有想到这一点,简直可以说是愚蠢。 “我想你应该摸不着头绪。我有好几次都想向理沙子表白我的爱意,不过那都是大学时代的事了。” “原来如此。” “可是,我怎么也提不起勇气,因为理沙子根本不可能接受我。后来,我知道她有喜欢的男人。你还记得吧?刚上大四的时候,qb有一次在练习中晕倒了,对吧?” “嗯……” 事情发生在那年四月。那一天因为下雨,于是改在体育馆做重量训练。一开始每个人各自用哑铃和健身器材锻炼身体。后来有人拿球出来,开始练习传球和接球。不久,又增加了传球防守的练习。然后又有几人加入练习的行列,展开了一场简单的迷你比赛。过程中,哲朗也被迫参加。因为没有人能正确地传球,就不好玩了。 规则是不阻截对方,所以大家都没有戴防具和头盔。众人约定将毛巾挂在腰部,如果毛巾被抢走就视为遭到阻截。但是当大家沉迷于比赛中时,平常的习惯都跑了出来。不时出现正式比赛时蛮抢硬夺的肢体碰撞。 当哲朗想要传球时,一名选手冲了过来。他确实是来抢毛巾的,但是他用力过猛,身体直接撞上哲朗的下半身。哲朗承受不了冲击,整个人向后仰倒。一群人为了抢夺掉下来的球,在他身边挤成一团。 事实上,之后的事情哲朗完全不记得了。后来听说,他因为脑震荡,马上被送到了大学的教学医院。 “当时,理沙子在医院的候诊室哭了。” “不会吧?” “你也这么认为,对吧?那么坚强的女人居然会哭。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流泪。” 哲朗回想起最后一次看见她流泪,是理沙子发现自己设计让她怀孕的时候。 “那一瞬间,我放弃了。我知道这个女人的心不可能向着自己。自己果然只能以女人的身份活下去。”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遗憾与无力感,美月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哲朗猛然惊觉。“所以,那一晚你才会到我的住处……” 美月一脸尴尬地搔了搔眉毛上方。 “理由我也说不上来,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那时候,我就是想被男人拥在怀中。我之所以找你,或许因为你是理沙子心仪的男人,同时也是我崇拜的男人。总之,我当时心想若要将男人的部分从我心里逐出,就得和qb上床。” 哲朗想起了美月当时的表情,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追求快感。即使如此,她还是执拗地向他需索。两人彻夜汗水淋漓地沉浸在*之中。哲朗是个百分之百的男人,而美月则试图化身为男人。那对她而言,是一个抹杀自己内心某个部分的仪式。 美月从长椅起身,面向哲朗摊开双手。 “当时,不是我的第一次。” “是吗?” “我的第一次发生在国中,对方是一个不懂情趣的男生,我不太记得他的长相了。所以对我而言,那是一次毫无意义的性经验。不过,和qb的时候不一样。真要说的话,那才是我的第一次。”她补上一句:“不过这样说或许会造成你的困扰。” “那,中尾又是怎么一回事?” 美月像是被碰到痛处似地皱起眉头,将双手插入牛仔裤的口袋,用运动鞋鞋尖开始在地面写了什么。是rb两个字,指的是跑卫(runningback)。 “功辅是个好人。身边明明有一堆女人,他却偏偏喜欢我。” 美月直呼中尾的名字,令哲朗心里感到平静。功辅、美月——两人应该是如此呼唤彼此的吧。就像极为平凡的情侣直呼对方名字一样。 “之前,中尾说过。他虽然接受现在的你是男人,但是你们当初交往的时候,你绝对是女人。” “听了真令人心酸。”美月用运动鞋鞋底抹去了rb两个字。“但是他能这么说,我必须心怀感激。其实,就算被他揍我也无话可说。” “你喜欢中尾吗?” “喜欢啊。过去喜欢,现在也喜欢。” “那是哪一种……”哲朗不知该怎么说。 “你想问是不是爱情吗?” “嗯,是啊。” “好难回答的问题。”美月盯着地面。“我不清楚爱上男人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不过,和功辅在一起很快乐,也很有安全感倒是事实。” “那方面呢?” “性?” “嗯。” “性并不是大问题。我们当然做过啊,因为和功辅上床,并不会让我觉得不舒服。” 那和我上床如何呢?这个疑问闪过脑海,但是哲朗按下不问。 “是我主动向功辅提出分手的。” “为什么?” “我只说,这是为了我们彼此好。你也知道功辅的个性。如果对方提出分手,他既不会死缠烂打地问为什么,也不会丢人现眼地死缠不放。他只说,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没办法了。然后我们就结束了。” 哲朗心想,真像那家伙的作风。 “功辅是个好人。”她又说了一次相同的话。“那么好的男人和我这种怪胎扯上关系就惨了。”接着,她滑稽地将手地在自己的额头上。“但是这么说的话,就对不起爸爸了。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爸爸是指?” “我儿子的父亲。” “啊……”哲朗已经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因为无法从她的打扮联想到她还有个丈夫。 “你不担心他们吗?” “我儿子和他爸爸吗?” “嗯。你完全没和他们联络吧?” “因为我离家出走了啊。”美月耸了耸肩。“我努力不去想他们。如果想到他们,我可能会因为愧疚而发疯。如果他快点和别人再婚的话就好了。” “你先生……”哲朗话说到一半,又闭上了嘴。他心想,她应该不喜欢这种说法吧。 “他提出离婚申请书了吗?” “不晓得。基本上,我是在离婚申请书上签了名才离开家的。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交出去。” “这种事情我不太懂,撇开他不谈,难道你不想见见小孩吗?” “我儿子吗?” 哲朗点头。美月望向天空,“唉”的叹了一口气。呵出的气瞬间凝成了白雾。 “我从来不曾忘记他,我心里一直惦着他。可是为了那孩子好,我最好还是别再见他了。那孩子就算和我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 看到美月的脸痛苦地扭曲,哲朗想到她生产时的事。怀着一颗男人的心怀孕,然后生产,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心境呢?当然,这是哲朗再怎么想破头也想象不到的事。 “离题了。”美月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对理沙子的感情。” “这我清楚了。” “我之所以去新宿,也是因为想见理沙子。我已经做好了被警方逮捕的心理准备,所以想去见她一面。就算不能说到话也无所谓。不,我完全没有打算和她说话。当时,我身上穿着女装对吧?我根本不想被她看到那身打扮。” 听到这里,哲朗突然想通了。他重重地点头,说:“所以你刚才才会那么激动地拒绝吗?” “我已经不想再在理沙子面前打扮成女人了,我想要以男人的身份和她相处。”说完,她面向哲朗做了一个踢球的动作。“听到有人这么说自己的妻子,一般丈夫都会生气吧。” “或许吧,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生气。” “因为我不是真正的男人吧。你觉得随我说,反正你不痛不痒。” “不是那样。” “没关系啦,我了解。反正一切都是我在自我满足,演独角戏。这就叫做永远的单恋。不过就算这样,这对我还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永远的单恋啊…… 哲朗总觉得自己能够理解那种心情。明知没意义,却无法不执着的事物——谁都有这样的存在。美月的心声可以说是她身为男人的证据。 “要不要回去了?理沙子在家里等哟。” 美月将手抵在额头上,顺势将手指插入头发中,咯吱咯吱地搔头。 “虽然我觉得不该回去,但是不回去也不行吧。” “算我拜托你,回去吧。拜托啦。关于女装的事,我们再好好商量。” 她对哲朗的话露出苦笑。“qb,你真辛苦。你究竟打算发号施令到什么时候?” 他微微摊开双手。“到第四节结束为止。” 7 和早田见面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哲朗身边没有发生显著的改变。早田似乎按照约定,没有四处向从前的球友打探消息。 “但是我们不能松懈。毕竟,对手是那个精明的早田。”理沙子说道。这一天晚上,三人好一阵子没有凑在一起了。因为理沙子和哲朗经常因为各自的工作外出。 “早田很擅长看穿对方的心思,将计就计。”美月说,“他有好几次看穿了对方的闪击战术,助qb一臂之力,对吧?” “是啊。” 闪击战术是由防守的一放施展的一种奇袭战术,预测传球选手,在对方从腿间快速传球给后方的队友时,线卫、前卫、后卫或四分卫盯上对方的四分卫阻截球。哲朗也经常中招。 “我可是成天提心吊胆,不知道早田什么时候会跑来这里。如果他见到美月,精明的他一定会想到什么,所以我才会希望美月打扮成女人的样子。” 美月没有回应。她依旧只穿男人的衣服。哲朗知道个中缘由,所以没替理沙子帮腔。 “总之,被早田盯上真是棘手。我们或许能透过他得到消息,但是代价实在太大了。这都要怪须贝大嘴巴。”理沙子的嘴角向下一撇。 “别那么说,那家伙也没有恶意。” “这我知道。” 须贝虽然嘴上说不想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但是这个星期内就打了两次电话到哲朗家。他果然还是担心从前的伙伴。不过,哲朗最担心的还是中尾。他自从上次见面之后,就没有联络了。哲朗心想,明天打个电话给他好了。 哲朗他们完全不知警方的动向。但是既然望月在酒店里埋伏,代表警方已经盯上了香里。另一方面,警方肯定也在追查户仓遇害之后,马上就辞掉酒店工作的酒保。哲朗认为问题是,警方是否掌握了那名酒保的真实身份是女人呢?或者警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因为望月提到了出入香里家的男人。警方会不会想到那个男人就是失踪的酒保呢?美月说,香里确实有这样的一个男友。 “我们不能仰赖乐观的推测。”理沙子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香烟,一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马上像在拧毛巾似的捏扁香烟盒,丢向身旁的垃圾桶。香烟盒差了一点没丢进,掉在地上,但是她无意去捡起来。 那一晚,哲朗一钻进被窝隔没多久,就听见外面有声响。有人打开客厅门,然后粗鲁地“碰”一声甩上。他心想,美月该不会又要溜出去了吧?于是躺在床上全神戒备。但是紧接着传来的却是开关另一扇门的声音。他松了一口气,放松下来。每个人免不了在晚上如厕。 哲朗心想,美月是用什么姿势上厕所的呢?他发现思考这件事并没有意义,在心里苦笑。既然她没有接受变性手术,身上依然是女性的排泄器官,所以应该无法像真正的男人一样站着小便。 接着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捶击东西。哲朗侧耳倾听。隔一会儿,又听见了。这次是连着两声,隔了一阵子,又听见连续好几声。咚、咚、咚、咚。 哲朗挺起上半身。理沙子大概也听见了,从床上爬起来。 “那是什么声音?” “日浦弄出来的吧。” “她在做什么呢?” “去看看吧。” 哲朗拨开棉被下床,出了寝室站在厕所门前。声音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咚、咚、咚——听来像是有人捶墙的声音。其中还夹杂了呻吟声。不,那并不是呻吟声,而是哭声。 “喂,日浦。”哲朗叫唤道,“你怎么了?没事吧?” 声音停了下来。当他想要再叫一次时,门突然打开,差点就打到了哲朗的额头。 美月从里面冲出来。哲朗看到她的模样,霎时畏缩了。她上半身穿着t恤,下半身却一丝不挂。 她打开客厅门,逃也似地遁入客厅。哲朗随后跟了过去。客厅里一片漆黑,他想要开灯,但在按下开关之前又将手缩了回来。有一种直觉在他脑中发出警讯——不可以开灯。 美月面对阳台,站在落地窗前。微弱的光线从窗帘缝隙透进来,在美月身上形成了复杂的阴影。 他发出夹杂呻吟和哭声的声音,脱下t恤拿在手上,当场跌坐在地。她趴在地上的背影在颤抖着。 “日浦……”哲朗朝她走去。 “别过来!”美月语带哽咽地说,“qb,求求你。” “可是……”哲朗话说到一半,屏住呼吸。他看见美月结实的大腿内侧,有一条痕迹。即使是在黑暗中,他也能辨识出那是一道血痕。他脑袋中一瞬间变得空白,哑口无言。 哲朗感觉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理沙子正往厕所里瞧。她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蹦着一张脸走进来。她将手伸向电灯开关。 “别开灯!”哲朗出声叫道。 理沙子好像吓了一跳,将手缩了回去。她的眼睛大概还没习惯黑暗,眯着眼睛交替看着哲朗和美月。 “那个……来了吧?” 美月没回答。当然,哲朗也不能说什么。 “情况怎么样?”理沙子想要靠近美月。 哲朗挡住她。“别去她身边。” 理沙子意外地皱起眉头,盯着他看。“为什么?” “你别靠过去,在那边等着。” “为什么?!你才滚出去呢!” “我要出去,所以你也出去。” “你在说什么啊?这种事情只有女人才懂。” “日浦不是女人。” “她的身体是女人吧?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不是吗?” “这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心理的问题。” “至少现在是身体的问题吧?”理沙子推开哲朗,靠近美月。哲朗发现美月整个人都僵住了。 “混账!”哲朗抓住理沙子的手臂,将她拖到走廊上。她叫道:“很痛耶,你干嘛啦?!” 哲朗将理沙子压在寝室的房门上,她狠狠地瞪着他。“放开我!” “你一点也不了解日浦的心情。”哲朗打开寝室门,让理沙子面向寝室,将她推了进去。她整个人倒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你给我冷静一下!” 哲朗关上寝室门,但是没有回到美月身旁。他认为现在应该让她独处,于是打开了隔壁工作室的门。 他坐在椅子上搓着脸,对于这意料之外的发展感到不知所措。他早该想到停止注射荷尔蒙的美月,会面临这样的一天。这个问题比穿女装或外表的变化更加严重。 他的眼睛下意识地环顾室内,停在一点。几天前吊着底片的地方,现在吊着洗好的相纸——b5大小的黑白照片。 哲朗靠过去看。那是理沙子前几天替美月拍的照片。照片中的美月*着上半身,托腮看着某处。她的嘴唇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低喃什么。或许是阴影的关系,她的胸部看起来意外地隆起,整个身体曲线很煽情。 哲朗自觉到照片唤醒自己的*,放下照片。自我厌恶的情绪如小波浪般在心中翻滚。 耳边传来寝室门打开的声音,似乎是理沙子出到走廊上,她的脚步声听来有所顾忌。不久,她敲了敲门。 “请进。”哲朗低声应道。理沙子开门走了进来。 “你打算怎么做?”她问哲朗。 “我正在想。” “我非常担心那孩子。” “嗯。”哲朗一面点头,一面心想:如果知道被说成“那孩子”《美月一定很受伤。 “置之不理不太好,她可能会钻牛角尖。” “但是理沙子去也不好。” “那你要做什么吗?你能做什么?” 哲朗答不上来。现在的自己根本救不了美月,美月大概讨厌被人当作女人对待吧。然而,目前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正是身为女人的证据。 哲朗拿起桌上的电话,同时看了时钟一眼,凌晨两点多。 “这么晚了你要打去哪?”理沙子问道。 哲朗没有回答,翻开记事本,看着电话薄按下数字键,祈祷对方在家。 电话响了五声,快要响起第六声时,对方接起了话筒。 “喂。”对方的声音听来很困倦。困倦是当然的。 “喂,是我。我是西胁。” 接到哲朗的深夜电话,对方也猜到会是什么事。他回答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很清醒。 “美月发生了什么事吗?”中尾功辅问道。 挂上电话后约过了三十分钟,玄关的门铃响起。 中尾在毛衣上套了一件下摆较长的风衣。比起之前来的时候,他的打扮粗犷了许多。大概是没空打理仪容吧,他的刘海有些零乱,垂在额头上。 “她在哪里?”他一看见哲朗,首先问道。 “客厅。” “在做什么?” “不知道,我想让她暂时当我的摄影助理一个人比较好。” “好。”中尾点头,脱掉鞋子。他右脚的鞋带没绑上。 哲朗看着他打开客厅门走进里面,和理沙子回到寝室。哲朗想要赌一赌这对前情侣之间的感情。 不,情侣这个说法或许不恰当——哲朗想起了和美月在公园的对话。原来一直在单恋的人不止美月。 “中尾他怎么这么瘦呀?”理沙子坐在床上开口说道。 “是啊。” “他看起来瘦了一大圈。” “大概经历了不少事吧,工作的事也好,家庭的事也好。” “还有被卷入这种事情中吗……?” 没办法啊,哲朗将这句话留在嘴里。 “我问你,”理沙子拨开刘海。“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也想尊重美月的意思,但是让那孩子继续打扮成男人的样子,我觉得非常不安。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很糟糕。” “那要怎么办?” 理沙子责备似地*问哲朗。他盘腿坐在地板上,抱住双臂。 “又是闷不吭声?像你那样光是沉吟,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只是不想草率行事。” “我的提议草率?我自认充分考虑过美月的出境了。” “你没有考虑到美月的心情。” 听到哲朗这么一说,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垂下双手。“又来这套?你口口声声说心情呀心情的,你也不懂她的心情不是吗?如果你懂的话……” “日浦她,”哲朗打断她的话说道。“喜欢你呀!” 哲朗知道她倒抽了一口气。由于她背对着夜灯,她的脸逆光,看不见表情,但是哲朗知道她正瞪大了双眼。 隔了好一阵子之后,她才出声:“什么……?” “我之前听她说的,但是犹豫该不该告诉你。” 事实上,哲朗现在还是有点犹豫。就连说出来的时候,心里也在后悔“自己说不定做了无可挽回的事”。 “该不是在开玩……” “你指谁?我?还是日浦?” 理沙子闭嘴垂下头。他看到她的模样,心想:她说不定并不意外。直觉敏锐的她,不可能没有察觉美月的心意。 “美月说她是以男人的身份喜欢你的,她希望在你面前是个男人。” 理沙子持续沉默,哲朗没有再多说。昏暗的寝室中,只听得见她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客厅门打开的声音,有人来到走廊上。哲朗起身打开房门,中尾站在他眼前,瘦削的脸上浮现出一摸疲惫的笑。 “她的情况如何?” “嗯,”中尾走进寝室对理沙子说,“她说想要自己处理。如果你有多的那个,请你借给她。” 理沙子一脸意会的表情,下床打开衣橱,蹲在衣橱前面。 “还有,他也想借内衣裤。” “噢,好。”哲朗走向放着自己内衣裤的柜子。 接着,中尾说道:“不,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高仓的……” 哲朗一手搭在抽屉上,惊讶地回头,理沙子也蹲在地上抬头看他。中尾来回看着两人一脸错愕的表情。 “她要女性内裤,还有,请你借她一些衣服。最好是在家里穿的运动服,高仓有吗?” “运动服是没有,如果是家居服的话,我应该有可以借她穿的。” “那就可以了。” “这样可以了吗?”哲朗问中尾。 “可以,她本人也同意了。”中尾的嗓音低沉但坚定,“我在对面等,你能不能拿过来给我?” “嗯,好。”理沙子答道。 中尾出去之后,理沙子将自己平常穿的家居服放在床上。其中没有裙子。哲朗发现这一点,但没有道破。 “这件和这件吧……”理沙子挑的是伸缩材质的裤子和t恤,还有厚衬衫。每一件都是以黑色为基调,如果女人穿了可能会显得阴柔,但是男人穿了看上去也不至于滑稽。 哲朗走到客厅,中尾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不见美月的身影。内侧的和室拉门紧闭着。 “抱歉。”中尾看到理沙子站了起来。 “这应该是我们的台词。”她将换穿的衣服和便利商店的塑胶袋递给他。 中尾拿着那些物品,将和室的纸拉门打开三十公分左右。哲朗他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和室的灯好像关着。 “高仓借你的。知道怎么用吧?毕竟你也用了好几年。” 中尾大概是在开玩笑,但是哲朗笑不出来。 中尾合上纸拉门,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抱歉,一直麻烦你。” “你别跟我道歉。” “我们也想帮助美月。” “你们这么说,我觉得轻松了点。不过,我打算哪天帮她找个暂住的地方,总不能一直麻烦你们。但是在那之前,请你们暂时忍耐。” “我觉得让美月待在这里比较好。”理沙子说,“有人在旁边看着她比较好。不然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傻事。” 中尾缓缓地摇头。“那家伙不会去找警察自首的,我刚才和她说好了。” “你们说好了?真的?”理沙子怀疑地问道。 “真的。”中尾一脸笃定,哲朗心想:他这股自信是打哪儿来的呢?他又是怎么说服美月,让她恢复女人的打扮呢?哲朗很想知道,但不能当场询问。 纸拉门开了。门并不难开,却开得扭扭捏捏的。拉开五十公分左右时,美月从另一侧出现。她低头看着地面。 “很适合你嘛。”中尾对她说。 美月松了一口气,搔了搔头颈,然后坐到中尾身旁。 哲朗心想,她果然是女人。打扮虽然不怎么有女人味,给人的印象却完全改变了。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美月抬起头,交替看着哲朗和理沙子。“让你们看到我狼狈的一面。” “不会啦,一点也不狼狈。”哲朗说道。理沙子也默默地点头。 “地板被我弄脏了。我已经擦过了。” “你别放在心上。” “抱歉。”美月又道了一次歉,再度低下头。 哲朗瞄了一眼她的胸前,好像还是缠着漂布,毫无女人应有的曲线。理沙子交给中尾的衣服当中也有胸罩,但是她到底还是不愿意穿上。 “除了道歉之外,你不是还有话要对他们两人说吗?”中尾对美月说。 “噢。”她轻轻点头,再度将目光调回哲朗他们。她的眼睛有些充血。“我会遵照理沙子的指示。如果那是最好的方法,我也只好照做了。” “你是指暂时恢复女人的打扮吗?” “嗯,我不能被警方逮捕。” “没错。”理沙子简短地应道。知道美月的心意之后,她的心情肯定很复杂。 沉闷的气氛笼罩着四人,每个人似乎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当中。 “那么,我要回去了。”中尾将目光落在手表上。 “抱歉,在这种时间找你出来。” “不会,还好你找了我。”他往美月的方向瞄了一眼,然后站起身来。 哲朗单独送他到玄关。本来打算送他到楼下,但是中尾坚持拒绝。 “外面好冷,送到这里就好。倒是美月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我知道。” 回到客厅时,理沙子神情恍惚地抽着烟。美月好像在和室里。她大概是不想让理沙子看见自己身穿女装的模样吧。 哲朗想不出该说什么,径自到厨房喝水。当他在喝水时,理沙子抽完烟,一声不吭就离开了客厅。 哲朗不想马上进寝室,便坐在理沙子刚才坐下的地方,由于顾忌隔壁房间的美月,怎样也平静不下来。和室里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茶几上放着理沙子的香烟和打火机,哲朗伸手从烟盒中抽出一根。他曾经抽过烟,但只在心血来潮的时候才抽上一根,并没有成瘾。他衔起香烟,让香烟靠近打火机的火焰,但是在香烟点上火之前,就将火熄了。他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打开了落地窗走到阳台上。冰凉的风抚过脸颊。他将双肘靠在栏杆上,再度拿起打火机。 这时,他发现下面有一辆volvo。就像之前中尾来的时候一样,停在马路边。 他心想,真奇怪。中尾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应该早就驱车离去了才对。 哲朗衔着香烟,低头看了好一阵子。他转念一想,那说不定不是中尾的车。但是不论颜色也好,车型也好,肯定就是他的车。 他在做什么……? 哲朗心想,他应该是在车上打电话吧。道路交通法修订之后,禁止驾驶边开车边使用行动电话。中尾是严格遵守规定的人。 但是,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因为看不见汽车在排放废气。除了车头灯之外,两侧的车灯也没亮。在这么严冷的凌晨,不可能有人不启动引擎打电话。 哲朗一回到客厅,就将衔在嘴里的香烟丢在茶几上,出到走廊,直接走向玄关。理沙子好像在寝室里说了什么,但是听不清楚。 哲朗走出家门,搭上电梯,心里莫名涌起一阵骚动。 他在一楼出电梯,朝大门走到一半时,看见中尾蹲在入口大厅角落,因而停下脚步。 “你怎么了?”哲朗惊讶地冲过去。 中尾蹲着回头。他一脸铁青,但脸上还是浮现笑容。“搞什么,你怎么下来了?” “什么为什么?我从楼上往下看,发现你车还在,担心你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尾靠墙支撑身体站了起来。他用右手按住腰部一带。像是因为剧痛,他的表情霎时扭曲变形。 “是腰吗?”哲朗问道。 “算是吧,神经痛的一种。” “神经痛?” “嗯,不过你别担心。我原本就打算今天找人按摩,好好按摩的话,症状应该会减轻。”他手扶着墙壁移动脚步。 “你别逞强比较好吧,要不要到我家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没事。比赛中忍耐这种程度的疼痛是理所当然的事。” “现在不比当年了。” “确实,我们都变老头子了。”中尾似乎拼命在维持笑容。他就这么强颜欢笑地打开自动上锁的自动门。“别告诉高仓和美月,我不想让她们担心。” “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我说了,我不要紧。”中尾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直起身来。“抱歉,让你特地下来一趟。你可以回家了。” “你真的不要紧吗?” “嗯。” 即使如此,哲朗还是无法放心,一直目送中尾走出公寓,坐进volvo为止。汽车前进时,哲朗看见中尾轻轻地挥手。 回到家后,哲朗还是担心得不得了。他一颗心悬念不已,过了一会儿,他试着打中尾的行动电话。 然而,电话却打不通。哲朗说服自己,那是因为他正在开车吧。 第四章 开球的力道强劲,十五颗球向四面八方滚动。其中一颗骨碌碌地滚入角袋中。哲朗无法确认那是几号球,而对战的男选手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哲朗都看在眼底。 田仓昌子观察球的位置一会儿之后,弯下稍微有点赘肉的腰,架起装球杆。哲朗知道她在瞄准哪一颗球,但却不太清楚她要如何瞄准。 田仓昌子将撞球杆轻轻一推,被击中的母球撞上一号球,然后一号球在撞球桌上划出一道曲线,滚入哲朗意想不到的球袋。完美的球技不禁令人想要拍手叫好,但是田仓昌子却一副打进是理所当然的模样,开始思考下一球该怎么打。 哲朗听说要举办淘汰赛,于是来到了大宫的撞球场。参赛选手共四十二名,其中有一半是业余选手。 虽然说是淘汰赛,其实更像是友谊赛,优胜者奖金少得可怜。如果是在欧洲,总奖金高达数千万元的大赛并不稀奇,甚至还会出现一年获得超过一亿元奖金的选手,但在日本,就算是职业选手,要光靠淘汰赛维生根本不可能。毕竟冠军奖金顶多两百万元,而且那种大赛一年不过几场。照现况来看,必须赢得所有比赛,或打出接近全胜的优异成绩,才能勉强获得相当于上班族的收入。况且,奖金本身还是来自参赛选手的报名费。 来这里之前,哲朗和编辑决定要以女子选手为探访重心。这场比赛的参赛者不分男女,他想要看看女子选手的实力究竟能够发挥到何种程度。 那场比赛最后由田仓昌子获胜,但是她接下来的三场比赛都输给了对手,导致无法晋级下一回合的比赛。即使如此,她还是与男子选手一同跻身前八强。就过去的记录而言,这可说是女子选手大显神威的一役。 “哎呀,本来能赢的,可惜今天的状况不好。”田仓昌子在会场角落收拾运动用品时说道。她的语调显得满不在乎,哲朗却感觉得到她打从心底感到不甘心。 “对手是男选手,会不会有施展不开的问题呢?”哲朗试探性地问道。 “我是不会。是对方施展不开吧?要是被人说‘败在女人手下’,应该很糗吧。”她坐在铁椅上笑道。她和比赛时判若两人,现在就像一般的中年妇女。根据她的自传,田仓昌子是日本职业撞球协会的五期生。虽然不知道她是哪一年出生的,哲朗认为她应该超过五十岁了。 “那,田仓小姐认为和男选手比赛反而更得心应手喽?” “应该说求胜心会特别旺盛。怎么可以输给男人?!我打撞球,就是为了赢过男人。” “是吗?” “我从前在银行工作,只因为我是女人,就吃了不少闷亏。我们年轻的时候,就算大喊‘性骚扰’或‘男女差别待遇、,也不会有人理你。在工作上明显比我无能的蠢男人一个接一个地出人头地。不但如此,最后就连进公司时由我带的小男生都升迁得比我快。我终于忍不住发飙向上头抱怨,结果上头居然说:‘混账东西!不管什么事情,男人只要肯认真干,一定赢女人!’我不肯服输地全心投入撞球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心想,无论如何都要赢过男人。唉,当时很少女人热衷撞球。因为汤姆克鲁斯的电影而引发的撞球热潮,是在那很久之后的事。” 田仓昌子翘起一双粗短的腿,开始抽烟。 “那结果愉快吗?可以像这样光明正大地和男人一较高下。” 她回答:“还好啦。”然后侧着头。“我从来不觉得男女是站在平等的立足点上。” “这话怎么说?” “简单来说,你们之所以会想要报导没什么人气的撞球比赛,也是看准了女人搞不好能赢。对吧?这么一来,就有新闻价值了。” 哲朗无法否认,他和女编辑面面相觑。 “一名选手被认为赢了有新闻价值,就代表她还不成气候。这叫我们怎么能不愤恨。就像北湖(*全名北湖敏满,本名小畑敏满,第五十五代横纲,三段目<相扑力士位阶,由上而下依序为横纲、大关、关协、小结、前头、幕下、三段目、序二段、序口>时期曾经每次比赛都败北,从与双叶山定次、大鹏幸喜、千代富士贡并称昭和四大横纲。)一样。” “不过,我认为田仓小姐如果得到冠军的话,就能证明女人的实力了。”女编辑说道。她的年龄大概只有田仓昌子的一半左右吧。 “我想到时能证明的只有女人赢了能够引发一点小骚动吧。要证明女人和男人一样能干,还得等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女人赢男人也不足为奇,男人输女人也不足为耻,则要等到更久以后吧。即使是在撞球这么小的圈子里也是如此。” “男人必须改变。” 听到女编辑这么说,一名资深女撞球选手转过头来。 “女人也是啊。不能因为对手是男人,心情就受到影响。就这点而言,我也还有待加强。”说完,她叹了一口气。“一旦提起男女的问题,事情就会变得复杂。我想要快点摆脱这个烦人的问题。当然,这仅止于撞球的部分。”说到最后,她大笑起来。 离开撞球场后,哲朗和女编辑到咖啡店讨论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各自离开。报导的内容是女装球选手奋力地与男撞球选手正面交锋。田仓昌子如果看到的话,大概会对这种报导有意见吧。 回到家附近时,哲朗到常去的套餐点点了炸牡蛎套餐和啤酒。这几个月都没吃到理沙子亲手做的菜。他心想,说不定接下来也吃不到了。 他在想,自己和理沙子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一直持续到现在这样的生活吗?他试着思考十年后的事。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自己能够建立身为记者的社会地位,或许也会将触角延伸至小说。而理沙子应该会继续当摄影师吧,毕竟她的专业领域只有摄影一项。 然而,哲朗却无法鲜明地想象出两个人一起生活的画面。他能够想象出两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身影,但那看起来却虚幻无比,就像是一间模型屋里只放了两个玩偶。 哲朗吃晚饭回到家。走廊上一片漆黑,光线从客厅流泻出来,听不见谈话声。 他在打开门之前,先窥探里面的情形。乍看之下好像没有人,但是并非如此。美月匍匐在地上,再仔细一看,原来她在做伏地挺身。她的手肘大幅弯曲,胸部几乎着地。她像是在确认肌肉紧绷似地缓缓伸展手臂。由于她穿t恤,所以上臂青筋暴露看得一清二楚。 她反复做了两、三下之后,哲朗打开门。美月似乎早已察觉到他回来了,毫无吃惊的样子,以相同的速度持续做伏地挺身。哲朗听见了微微的喘息声。 哲朗脱下大衣,到厨房喝了一杯水,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美月的动作。从他开始看到现在,美月已经做了十几下。不久,她的节奏开始紊乱,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最后终于体力不支瘫在地上。 “你做了几下?”哲朗问道。 “三十六下,状况好的时候可以做五十下。” 美月仰躺在地上,调整呼吸。她的胸部重重地上下起伏。哲朗将视线从她的胸部别开。 “能做三十六下就很好了。像我,能做二十下就是奇迹了。” “我们的体重不一样啊。” 美月挺起身体,顺势稍微弯曲膝盖,开始做仰卧起坐。因为没人帮她压住脚,做起来不大顺利。 “我帮你压住脚吧。” “嗯,那最好不过了。” 哲朗脱掉外套,蹲在她的脚边,压住她穿牛仔裤的膝盖一带。 美月将双手绕道后脑,重新展开运动。每次起身,她的脸就会贴近到哲朗眼前。而大幅弯曲身体时,则可以从t恤敞开的领子稍微瞥见她的胸部。 惊人的是,他的速度到五十下时完全没变。五十下之后,她开始露出有点吃不消的表情。她皱起眉头,将嘴唇抿成一条线,拼命想要挺起身体。看到她的表情,哲朗的心跳莫名加速。 结果她做到六十三下时起不来了。 “不行了,我的体力果然变差了。”美月抚摸自己的腹肌之后,确认上臂的粗细。“连手臂都变得这么细。”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变。” “你不用安慰我,我的身体自己最了解。”她用双手搔头。“我的身体会这样慢慢变回女人吧。” 哲朗垂下头,呼出一口气。他知道美月为什么要开始做伏地挺身和仰卧起坐了。她拼命地想要守住日渐失去的什么。 “qb也做做看嘛。” “我免了。” “为什么?不稍微运动一下的话,身体会生锈的。” “快嘛快嘛。”美月推推哲朗的身体。哲朗一仰躺下来,美月就跨坐在他的大腿上。 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开始做仰卧起坐。他的身体确实生锈了。连续做二十下左右时,腹部渐渐无法施力。 “怎么了?加油!” “我已经不行了,饶了我吧。” “你在说什么丧气话?才做几下而已。”美月将身体往前移,覆盖住哲朗的上半身。她的肌肤触感透过牛仔裤,传到哲朗身上。 当他发现自己勃起,美月的脸色也变了。因为哲朗的*正好抵在她的双腿间。她露出困惑的眼神,说不出话来。哲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注视着天花板。 她后退离开了哲朗,将脱下的风衣套在t恤上。哲朗也慢吞吞地起身,伸手拿外套。 “嗯……理沙子呢?” “她接到一通电话后出去了,好像是预定要刊在杂志上的照片出了问题。” “这样啊。”哲朗心想,幸好没有被理沙子看到这诡异的一幕。 他一走进工作室,发现电话答录机的灯在闪烁。哲朗换上家居服后,按下了开关。有三通未接来电,两通是来自*社,另外一通是来自泰明工业田径队医生中原。录音内容是:我明天要去看第一高中田径队,想不到一起去?如果要一起去的话,希望你明天中午前回电。 哲朗心想,怎么办呢?目前手上没有急件,倒不是不能去第一高中,但是现在脑中想的全是美月。 耳边传来敲门声。哲朗应道:“请进。” 美月打开门,不好意思地探进头来。大大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瞥了室内一眼。 哲朗问道:“什么事?” “抱歉。我没什么事,只是想看看qb的工作室。” “噢,”哲朗点头。“你尽管看。” “好窄喔。” “因为这里原本是储藏室。” “理沙子说过,她说她不记得有把这个房间让给你。” “她那么说吗?”哲朗皱起眉头。“她说的没错。” 美月的目光停在墙边的一点上,那里用夹子夹着一张理沙子替美月拍的照片。其余的照片理沙子全拿走了,只有这一张掉在地上,于是哲朗将它用夹子夹好。 哲朗在想美月问起照片时该用什么借口,但是她却一语不发地将目光从照片别开。 “我完全不知道那种时候的感觉。”她喃喃说道。 “哪种时候?” “刚才那个啊。”美月指着哲朗的下半身。“那里站起来时的感觉。” “噢。”哲朗翘起二郎腿。“你当然不懂。”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很难用口头形容。”哲朗抱起胳臂。“刚才你不是在做伏地挺身吗?大概像是做完之后,上臂绷紧的感觉吧。” “嗯。与其说是绷紧,应该像是肿胀的感觉吧?”美月用左手按摩右手上臂。 “和那种有点类似。” “像这样?”她弯曲手肘,在上臂挤出一团肌肉。 “有点像。我想就血液集中这一点而言,应该是一样的。” “只是血液换我集中在那里。然后,绷紧吗?” “算是吧。” 美月露出在思考的表情,一会儿之后吃吃笑着摇头。“不行。就算我再怎么想象,没有那种东西,想也是白想。” “大概吧。”哲朗也笑了。 美月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夹子夹住的那张照片。“我经常会想,如果有鸡鸡就好了。” “你果然想过啊。” “你觉得我什么时候会想要有鸡鸡呢?” “不晓得。”哲朗侧着头说。 “上公厕的时候最想要。”美月说道。 “是哦……” “我不是在开玩笑,真的是这样。如果没有鸡鸡,就不能站着小便了,对吧?所以我每次进去男厕,就算只是为了小便,也得进去单间的。这很不方便耶。我好想像一般男人一样冲进厕所,快速解决,然后手随便洗一洗就出来。” “你想要动手术吗?” “当然有啊。如果日本也承认变性人的话,我会更实际地考虑。可是,心情摇摆不定也是事实。” “你还会犹豫吗?” “或者该说是我还不了解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想变成什么,想要怎么生活……”说到这里,美月苦笑道:“好蠢哦。” “这个世上有人是为了不具有男人或女人的身体所苦。” 美月不懂她的话中的涵义,侧着头一脸不解。他告诉她末永睦美的事。听完后她的眼神闪了一下。 “qb,我有事情拜托你。”她说,“希望你让我见见她。” 凌晨两点多,理沙子回来了。因为编辑的失误,给她添了一个大麻烦,她的心情极度恶劣。哲朗告诉她要带美月去第一高中采访,要惹得她怒火中烧。 “这么重要的时刻,你干嘛让她采取那么引人注目的行动?” “我会十分小心的。” “我问你,‘十分’是什么意思?你凭什么说‘十分’?” “理沙子不是也想让日浦当你的助手吗?” “被人看到的频率不一样吧?” “等一下,是我自己想去见那个阴阳人选手的。” 听到美月这么一说,理沙子露出被人碰到痛处的表情。 “警方说不定已经画出‘猫眼’酒保的肖像图了,说不定每个警察都有一张。” “我们会小心的。” 理沙子吁了一口气。她四处张望,或许是想找烟。 “你们两个今天还真是一个鼻孔出气啊。” “你在说什么?”哲朗瞪她。 “如果你说什么都要去的话,我可以开个条件吗?” “我知道。你要叫我打扮成女人再去,对吧?”美月应道。 “我要你穿裙子。除此之外,”理沙子指着美月的脸。“我还要你化妆。上粉底、画口红,还要修眉毛。这样可以吗?” 美月霎时露出困惑的表情,旋即点头。“听你的就是了。” 或许是没料到她会爽快地答应,理沙子露出受伤的表情,突然站起身来丢下一句:“那,随你便。”就离开了客厅。 哲朗和美月面面相觑。 “她大概气你任她百般劝说也不肯穿女装,现在居然为了陪我采访爽快地答应了吧。” “大概吧。”美月淡淡一笑。“qb,你肯听一下我的要求吗?” “说来听听。” “你今天晚上能不能睡在这间房间?我有话想和理沙子说。” “噢……,好。”美月出去之后,哲朗喝下一罐啤酒,然后走进美月这阵子睡的和室。棉被已经铺好了,她平常当作睡衣穿的t恤随意地丢在一旁。他只穿内裤钻进了被窝。 棉被上有他不曾闻过的味道。他想起了刚才的仰卧起坐,当美月的脸靠近时,也发散出相同的味道。 2 设定好的行动电话闹铃代替闹钟,叫哲朗起床。哲朗不太清楚自己昨晚到底有没有睡着,脑袋昏昏沉沉的,隐约记得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他穿过客厅,来到走廊上。寝室里没有一点声响。哲朗一进入工作室,马上打电话到中原家,说道:“我今天希望能和你一起去。”中原愉快地应道:“真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离开工作室,哲朗稍微犹豫了一下,敲了敲寝室的门。理沙子应道:“请进。” 哲朗打开房门,望向双人床,她吓了一跳。身穿t恤的美月坐在床上,理沙子就紧靠在她身旁。理沙子躺在床上,右手轻轻地放在美月的大腿一带。棉被遮住了两人的下半身。 哲朗脑中霎时闪过的感想是她们简直像是一对情侣。房里因为遮光窗帘而显得阴暗,使得美月脸上的阴影更加深邃,让她看起来宛如一名美少年。 “什么事?”理沙子的声音有些慵懒。 “噢……呃,我和昨天提到的中原医生联络上了。我们中午要出门,美月,你在那之前准备好。” “好。”哲朗说完关上了门。他发现自己心中出现了疙瘩,尽管不清楚那是怎样的情绪。 哲朗在附近的咖啡店吃早餐后回家。理沙子她们似乎用过早餐了。餐桌上放着两组餐具。 哲朗换好衣服坐在客厅的沙发等待时,理沙子开门走了进来。 “美月准备好了。” 她话还没说完,美月就从身后出现了。哲朗看到她,不禁挺直背脊。和昨天判若两人的美月就站在眼前。 她脸上的妆并不浓,少年般的五官变成女人端庄细致的容貌。耳环很适合她的短发,头发带点挑染,深褐色的套装底下是灰色的衬衫。 “如何?”理沙子一脸像在展示喜爱的人偶似的。 “真惊人,”哲朗老实说,“简直不像日浦。” “好久不曾打扮成这样了,肩膀好酸。”美月嘴角扭曲。“好想现在就脱掉这身衣服。” “外出时你给我忍耐。”理沙子用母亲般的口吻说,“不过,真的很适合你。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我只有外出时才穿这样。”美月搓揉自己的双腿。“穿丝袜会这么痒吗?” “你说话的声音能不能温柔一点?” “真是拿你没办法,你就说你感冒了吧。” “那就不能接近重要的选手了。你就说你卡拉ok唱太多好了。” “可是我又不唱卡拉ok。” “如果有人问你拿手好歌,你就说森近一(*森进一本名森内一宽,演歌歌手,是日本艺能界的泰斗之一。)的歌好了。” 理沙子也替美月准备了大衣和提包。美月和哲朗准时十二点出门,理沙子一脸担心地目送他们俩。 美月一走起路来,马上就开始发牢骚,说穿高跟鞋很难走路。 “你不可能没穿过吧?” “我很少穿这种东西,遇上突发事件时又跑不动。再说,我也很讨厌穿裙子。” “讨不讨厌无所谓,别让人听见你这种说话方式。” “我知道啦,到时候我会好好掩饰过去。好歹我也当了三十多年的女人。” “是啊。”哲朗耸了耸肩。 “我这种人啊,竟然也在电车上遇过色狼。”两人并肩坐在地下铁的座位上后,美月说道:“对方是普通的中年男子,大概四十岁左右吧。西装笔挺,戴着斯文的眼镜。” “你被他摸了哪里?” “屁股啊。他连我都摸,想必对女高中生的屁股相当感兴趣吧。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就偷偷摸摸地逃掉了。” “他找错了下手的对象。” “不过啊,我那天回家的时候,突然觉得心有不甘。我不甘心得要命,竟然号啕大哭起来。我母亲以为我发生了什么事,吓得坐立不安。” “大受打击吗?” “如果是一般女人的话,应该会那样没错,但我是因为对方是名陌生男子,受到那种对待让我很屈辱。我无法忍受有人对我产生*这件事情本身,也不能原谅会引发男人*的自己,所以从隔天起,我开始穿裤子上学。虽然当时学校规定要穿制服,但是我不想穿裙子。” “然后呢?” “很遗憾,被我母亲阻止了,我只好放弃抵抗。但相对地,我从工具箱中拿出钳子。” “钳子?” “如果出现色狼的话,我想用那个狠狠夹断他的手。我是认真的!实际上,每次搭电车,我都一直用左手拿着钳子,藏在右手后面。” “那,色狼有出现吗?” “就那么一次。要等色狼,色狼反而不出现了。”美月笑了。她的笑容映在对面的玻璃窗上,不管怎么看都像女人。 “日浦。” “嗯?” “你的脚太开了。” “哎呀。”她赶紧将迷你裙下的双腿并拢。 碰头的地点是位于东武东上线的川越车站旁的一家咖啡店。中原身穿毛衣搭双排扣西装,一身随兴的打扮在等哲朗。 “你的助手是这么漂亮的小姐,真是令人羡慕。”他一看到美月立刻说道。听起来不像是客套。 美月主动向他打招呼。中原对于她太过沙哑的声音露出略感意外的表情,但是对于这点什么也没说。 “我有一个朋友在高中田径队任职,我跟他提起了末永睦美的事,结果他知道她。”中原在前往第一高中的计程车上说道。“听说她在一些田径队中很有名。他告诉我,田径总会并没有禁止她参加正式比赛,可是那只是表面上如此。” “私底下有很多内幕?” “嗯。”中原点头。“田径总会好像透过第一高中的人,告诉她总会方面希望她尽可能不要参赛,就算她参赛了,不一定会承认她的成绩,留下正式记录。” “你的意思是,总会不承认她是女子选手吗?” “日本田径总会对于阴阳人的处理方式,还没有提出正式的公告,校方也只好以总会的意见为准。毕竟末永如果在高中大赛中创下日本新纪录的话,肯定会引起大骚动。” “我倒觉得应该欢迎那么强的选手参赛。” “问题是,这不光只是末永个人的问题。她会成为今后阴阳人选手参赛时的前例。不想处理烫手山芋才是总会的心声吧?再说,还有来自外部的压力。” “这话怎么说?” “像是其他有希望得名的女子选手就读或就业的学校、企业等。他们一定会抗议,让那种特异体质的人和一般选手竞争难道不有失公允吗?” 哲朗心想,的确可能会发生那种事。看来体育界不如一般人所想的那么单纯。 第一高中位于入间川旁,四周都是田地。说到像样的建筑物,顶多就是前方两、三百公尺处有一个工业区。 中原在高中的柜台办完手续,哲朗和美月跟在他身后前往*场。 英式橄榄球社员在*场中央练习传球,身穿运动服的选手们正在*场周围的跑道上跑步。以极速狂奔的应该是短跑组吧,而跑在他们外侧的则是中长跑组。 “啊!”哲朗的目光停在一名选手身上。“是那名选手吗?” “是的。”中原立即答道。 那名选手的确是女王。因为她身上穿的运动服颜色和其他女生同样都是淡蓝色,而男子选手则是深蓝色。然而,如果没有那种记号的话,哲朗怀疑自己是否能够辨识出她是女生。她的身高并不怎么高,但隔音白色短袖t恤也能发现,她身上满是结实的肌肉,那不是女生能练出来的强健体魄。 “那不是女生的跑法吧。”哲朗对美月说。 “帅呆了。”她小声地说。 中原替哲朗他们介绍田径队顾问——一个名叫荒卷的老师。他的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矮小,体形肥胖,从前好像是田径选手。 “因为好玩而来采访会造成我们的困扰。”荒卷垂下双眉说道。 “不,我们绝对不是因为好玩。” 哲朗强调这只是单纯的采访。荒卷似乎不太满意他的解释,但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了。 “她们现在进行测试,结束之后会稍微休息一下。她们休息的时候,你们可以找她聊聊。” “现在测的是什么成绩呢?” “五千公尺。” “她最快的成绩是?” “哎呀,这……”荒卷支支吾吾。“我手边没有资料,不太清楚。” 顾问怎么可能不清楚,但是哲朗没有死缠烂打地追问。荒卷大概是不愿说出打破日本记录的数字而引发骚动吧。 末永睦美的速度此时突然加快,开始了最后冲刺。她跑步的方式令人联想到短跑选手。她陆续地超越慢她一圈的选手,毫不减速地抵达终点,然后开始擦汗。跑完后,她穿起风衣,迈开脚步。 哲朗缓缓地靠近她。“你好。” 睦美错愕地将脸转向他。她的轮廓很深,嘴唇有点厚,因为晒得很黑,五官看起来像黑人。她留着一头短发,如果只看脸的话,应该不至于被错认成男生。她的左耳戴着耳环。 “我想要跟你聊聊,我已经和荒卷老师打过招呼了。” 她没有应声,只是呼出一口气,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她的速度好像变得更快了。哲朗得费力才能跟上她。 “我们不是杂志社记者,也不会登出你的名字。总而言之,呃,我们正针对男女性别差异做各种采访。” 睦美皱起眉头,微微侧着头,像在表示她听不太懂哲朗在说什么。 “请你务必和我们聊聊。”哲朗有耐性地说。 她突然停了下来,依旧低着头,只将身体转向他。 “请你们饶了我吧。” “不,我们绝对不是因为好玩。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才想听听你的意见。田径总会应该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吧?” “我并没有任何不满。” “可是……” 睦美不等他说下去,迅速转身,再度大步前进。哲朗感觉追上前去。 “我们真的没有任何企图,纯粹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而已。” 然而,她似乎无意回应,直接前往田径队的休息室打开门,哲朗一把抵住门。 “请你放手!”她不耐烦地说道。 “一下就好。” “你很烦耶。” “拜托啦。” “qb,”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美月正要走过来。“强迫人家不好哟。”接着,她朝睦美笑道:“抱歉,他这么蛮横。” 睦美的表情产生了明显的变化,她像是看到了出乎意外的事物,眼睛直眨。 “你怎么了吗?”哲朗问道。 “她是你的同事?” “她是我的助手。” “这样啊。”睦美开始沉思什么。 3 餐厅里并排着崭新的餐桌。贴在墙上的菜单上,甚至连意大利面套餐都有。哲朗心想,这和自己读高中时的菜色简直是天差地远。 餐厅里不见其他学生的踪影。末永睦美说如果只谈十分钟的话,聊聊倒是无妨。哲朗和美月找了最内侧的餐桌,和她相视而坐。哲朗想到她突然改变态度的理由,但决定按下不提。 “我们看到你跑步时的身影,真是不得了。成绩应该不错吧?” 哲朗一说,睦美看着桌面,小声地说道:“今天只是普通……”她似乎想说,平常能够跑得更快。 “你喜欢跑步吗?” 但是睦美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偏着头。 也难怪她会采取警戒的态度。如果对方是陌生人,就算是一般高中生也不会敞开心扉吧。 “你曾想过要参加正式比赛吗?” “qb,”美月打断哲朗的话。“那种事情不重要吧?” “是不重要,可是……” 然而,美月却无视他的反应,看着睦美。“我觉得睦美这个名字真好听,你自己觉得如何呢?喜欢吗?”美月刻意注意自己的用词,像女性般温柔地问睦美说。 睦美稍微想了一下之后,答道:“蛮喜欢的。” 美月点头。“你现在有去医院吗?” “大约一个月一次。” “那是单纯的检查?还是身体已经出现障碍了?” “只是检查。” “这样啊,那就好。”美月打从心底感到放心地呼出一口气。“上学有趣吗?” 睦美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脸上浮现犹豫的神色。 “不太有趣吗?” “有趣是有趣,但遇到的不全是好人。” “噢……,或许吧。”美月舔了舔嘴唇。“我听说你没有隐瞒别人自己身体的事,那是你自己的意思吗?” “是的。”这次她马上回答。 “这样啊,你真勇敢。” “勇敢吗……?” “我是这么认为,不是吗?” “我不知道。” 睦美侧着头,以手托腮。就算她是运动选手,上臂纠结的肌肉也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有的。 “我总觉得瞒着别人很累。而且不管再怎么隐瞒,总有一天会穿帮。” 哲朗察觉到,她有这样的身体,应该会引起不少人侧目吧。不光是强壮的肌肉,连手臂发达的汗毛都令人察觉出她与众不同。 “我这么问可能会让你不舒服。不过,你小时候觉得自己是一般女孩子吧?” “嗯,是啊。” “现在呢?想法有改变吗?” 睦美将原本托腮的手握拳,按在太阳穴上。 “我不太去想那种事情,想也没用。” “不过,为了减少麻烦,你平常是以女生的身份在过日子吧?” “那算是顺其自然的感觉吧。如果我的言行举止不统一成其中一种性别的话,四周的人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我。”粗鲁的口吻中,带有对四周的人抱持的冷淡想法。 美月挺直背脊,做了一个深呼吸,再度盯着睦美。“你曾想过要动手术吗?” 听到这个问题,睦美总算抬起头来。这个问题似乎刺激到了她内心的什么。 “你的意思是,舍弃其中一种性别吗?” “嗯。” 睦美抱起胳臂,仰望天花板。哲朗确认她没有喉结。舍弃其中一种性别——她说的没错。 “从前经常有人跟我说,置之不理的话可能会得癌症。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动手术。” “因为在成人之前,致癌的机率非常低吧。”哲朗补上一句。他针对真性阴阳人做了一点功课。“太早摘除其中一种性腺的话,反而会使荷尔蒙分泌不正常,很可能引发自律神经失调或骨质疏松症。” 他的说明似乎是多余的,睦美一脸不耐烦地摇头。 “会不会致癌根本不重要,我觉得就算这样死掉也无所谓。” “你不应该这么说,不然你父母不是很可怜吗?” 美月一说,睦美一脸想要反驳的表情,但是最后还是闭口看着远方,然后再度开口:“就算有人要我决定当男人或当女人,舍弃其中一种性腺,我也办不到。” “你的意思是,你在犹豫吗?” “倒不是犹豫,而是觉得如果我那么做的话,就不是现在的我了。你们大概会觉得我这么说是在逞强,”睦美先做了个开场白,然后接着说,“我觉得我没有必要配合其他人。我也是人,想到未来的事,脑袋里也经常会一片空白。” 哲朗和美月默默地盯着低下头的睦美。 “你有人可以商量吗?也有具有相同烦恼的人组成的团体,不是吗?” “我之前经常去。那里不只聚集了阴阳人,我还听过同性恋者和性别认同障碍的人诉说自己的遭遇。可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结果大家都是擅自决定男人应该怎样、女人应该怎样,然后为自己和世俗观念之间的落差所苦。没有人有具体的答案,说明男人是什么、女人是什么。” “你有吗?” “原则上,我有。” “我想听听看。” “对我而言,男人和女人是除了我之外的人。”睦美说,“大家都被分成男人或女人。但是仅止于此,区分性别根本没有意义。”接着,睦美向美月轻轻点头。“对不起,自以为是地讲了一堆。” “你不用放在心上。” 听到她们的对话,哲朗确定了一件事。睦美第一眼看到美月时,就看穿了她的真面目。 “我问你,”睦美从正面看美月。“你要……看我那里吗?” “咦?” “我内裤里面的东西。” 美月瞠目结舌,哲朗也吃了一惊。 “为什么?”美月问道。 “嗯……我只是觉得让你看也无妨。”睦美别开视线。哲朗觉得她似乎感到失望。接着,她开口说:“我父母知道我的事。” “知道什么?”哲朗问道。 “我有一副特别的身体。好像是我出生时,医生告诉他们的。医生还说,最好带我去专门的医院检查。可是我父母却没有那么做。他们好像决定不告诉别人,把我当作女孩子抚养。” 哲朗心想,这是有可能的。“可是就算他们这么做,你迟早还是会知道,不是吗?事实上,你已经知道了。”他试探性地说道。 “是啊。就算我问起这件事,我父母也不肯正面回答我。他们大概是答不出来吧。我想他们应该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们一定打算就这么不知道下去,延后面对现实的时间。” 睦美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她心里八成是在责怪父母。她失去了许多事物,今天才能如此侃侃而谈吧。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哲朗说道。 睦美眨了眨眼,仿佛在说:请问。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哲朗感觉到睦美停止呼吸,他也知道这是一个残酷的问题。 “有。” “对方是……” “对方是男生。”睦美立刻回答。她似乎理解了哲朗问题的用意。 “这样啊,那就好。” “为什么好?” “因为……喜欢人是一件好事。” 听到哲朗这么一说,睦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将视线移到美月身上。 “我没办法生小孩。我自己没办法生,也没办法让女人生。我想,我大概也没办法和别人发生性关系。所以,喜欢上一个人让我觉得非常恐怖又痛苦。虽然大家会说:不可以害怕那种事,但是事情并不像说的那么简单。每次喜欢上一个人,我就会痛不欲生。” 哲朗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而感到无地自容,但却想不出收场的话。 睦美将脸转回哲朗身上,说:“你不用放在心上。令我想死的事情很多,但是我只有一次真的动了轻生的念头。当时,我连菜刀都磨不好而没死成。” 这句话说得没有高低起伏,却像是砂石堆积般,令哲朗的心情变得沉重。睦美或许是觉得自己说太多了,将目光望向墙上的时钟。哲朗也跟着看了一眼,越好的十分钟早就过了。 “你刚才说的话当真?”美月问睦美。“你说让我看也无妨。” 睦美点头。“当真。你要看吗?” “嗯。”美月站起来。“让我看吧。” “不过,我只让你看。” 睦美盯着美月的侧脸,像在拒绝什么都不懂的普通男人。哲朗一语不发,对着美月点头。 两人离开餐厅后,哲朗还是没有从位子上站起来。睦美的一言一语都在他的脑中持续回响。他心想,自己对于男女性别的认知,大概不及那个拥有不可思议性别的女孩的一半。 美月几分钟后回来了,哲朗没有看见睦美的身影。美月的表情一脸僵硬,她的脸色惨白,眼睛有些充血。 “那孩子呢?” “她直接去练习了。” “这样啊。”哲朗从餐厅的窗户看向*场,田径队员们正在集合。 “抱歉,qb,我们不该来的。” “或许吧。”田径队员分男女开会。哲朗眺望他们,这才发现末永睦美没有加入任何一边,一个人在做柔软体*。 回程的电车上,美月几乎不发一语。 两人踩着沉重的脚步回家。理沙子不在家,餐桌上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去工作。 美月脱下大衣和外套,扯下丝袜,褪下裙子。“啊,舒服多了。” 她几乎是半裸着身子。哲朗别开视线,自己也脱下外套。 “我还太小儿科了吧,”美月低头看着脱下的衣服。“我还戴着一层面具。只要打扮成女人,就能融入四周。” “但是我觉得你欺骗自己也是不得已的。” 美月摇了摇头。“或许我是个卑鄙小人。” 没那回事,正当哲朗话要说出口时,无线子机响起。他调整呼吸后,拿起子机。 “喂,我是西胁。” “啊……呃,请问西胁理沙子小姐在家吗?” 是男人的声音。年纪听起来大概四十多岁,语气有些强硬。 “她去工作了。不好意思,请问您哪位?” “我姓广川。” “广川先生?” “是的。宽广的广,河川的川。嗯……你该不会是西胁哲朗先生吧?” “我是。”对方说出自己的姓名,使得哲朗全神戒备。但是下一秒钟,他受到另一种震撼。在哲朗眼前,美月正死瞪着他,全身僵硬,双眼圆睁。 男人继续说:“事情是这样的,听说内人和尊夫人很熟。我想要向尊夫人请教一下内人的事。” “尊夫人该不会是帝都大学的……” “没错。她曾经担任美式橄榄球社的球队经理,旧姓日浦。” 4 哲朗霎时浑身发烫,拿着话筒的手掌猛冒汗。 美月的丈夫为何会打电话来家里?难道他发现美月的行踪了吗?不,不可能有这种事——几个疑问和念头在哲朗脑中翻滚。 “她发生了什么事吗?”哲朗小心地问道,以免对方从声音中察觉自己内心的动摇。 “不,呃,嗯……我想我和尊夫人谈比较好。” “你或许知道,内人从事的工作时间并不固定,今晚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她是摄影师吗?” “是的,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他明天的行程。” 哲朗想要设法问出他打这通电话的目的。 “嗯……”美月的丈夫似乎在犹豫。“你从尊夫人那里,有听说过内人的事吗?” “哪一方面的事呢?” “就是,呃,最近的事之类的,像是她在哪里、做什么。” “不晓得。”哲朗看了美月一眼。她坐在沙发上,双臂环胸,大概正竖起耳朵倾听他们的对话。“我最近没听内人说有和她联络。前一阵子美式橄榄球社聚会,她也没有出现。” “这样啊。”他的声音里透露着失望。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这……”他顿了一下。哲朗听见轻微的喘息声。“老实说,内人失踪了。” “日浦失踪了?她是突然不见的吗?” “是的。不过,她留下了一张字条。所以,呃,她算是离家出走。” “真的吗……?”哲朗假装惊讶。 “哎呀,真是家丑外扬,呃,这真是丢人现眼的事情。” “什么时候的事呢?” “嗯……这个嘛,大概……一个月前吧。”他语尾的声音变小了。 这和美月的说法有出入。当然,这肯定是丈夫在说谎。美月说,她离家出走是在去年年底。为何这个男人过了一年才开始寻找妻子的下落呢? “你报警找人了吗?” “不,我没有报警。因为内人留下字条,明显是离家出走,而且我听说这种情况警方也不会积极地动员找人。” “你和她娘家联络过了吧?” “联络是联络过了,但是内人什么也没跟她娘家的人说。我岳父也很担心……” “你还向谁打听过?” “这个嘛,我已经向很多人打听过了。我问遍了所有和内人有来往的人,于是也想起了高仓小姐,哎呀,呃,这么晚了还打来,真是不好意思。我会试着再问问其他人。” 美月的丈夫不给哲朗任何说话的机会,只说:“抱歉打扰了。”就挂上了电话。 哲朗边思考该如何开口,边在沙发上坐下。“你知道是谁打来的吧?” “是啊。”美月的表情僵硬,神情黯然。“事到如今,他还找我做什么?” “他好像到处打电话打听。” 美月搔搔头,想起了还戴着耳环,不耐烦地拔了下来。“大概是因为快过年了吧。” “过年?” “他每年都会回老家过年。如果老婆下落不明,他大概面子挂不住吧。” 美月丈夫的老家好像在新泻的长冈,他哥哥继承了一家小型的建筑公司。 “你先生没告诉他家里的人,你离家出走了吗?” “他是个爱面子的人。今年过年,他大概会找理由不回去了吧。” “像是明年有事情非处理不可?” “或许吧。” 不久,理沙子回来了。她听到美月的丈夫来电,一脸无计可施的表情茫然伫立。 “他有什么目的?” “日浦说,他可能是为了要回老家才在找她。” “就为了这件事,事到如今才在找离家出走的太太吗?” “他很有可能会做这种事。他认为要有自己的房子、妻子、孩子、稳定的薪水,才算独当一面的男人。” 哲朗心想,虽然只有几年,但美月能够和这种人维持婚姻生活,也真难为她了。 “真令人担心,他到底有什么事呢?”理沙子靠在墙上,抬头看天花板。 “我去找他谈谈。”哲朗一说,理沙子和美月同时看他。哲朗继续说道:“这是最直截了当的做法吧?” “既然这样,由我去。毕竟你先生打电话来是要找我,对吧?” “直接听到原委的人是我。” “我是美月的好朋友。既然是好朋友,听到对方离家出走,跑去了解情形也不会显得不自然。你特地跑去反而奇怪。” “我自认我也是日浦的朋友。再说,我可是率领美式橄榄球社社员的人。”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理沙子,”美月打岔。“我觉得qb去比较好。” 理沙子诧异地将脸转向美月,似乎要问为什么。然而,她却闭上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哲朗在心中低喃:是啊,理沙子。日浦不想让你看到她的丈夫。 “那个人啊,拿女人没辙。”或许是受不了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美月开玩笑地说,“如果像理沙子这样的美女去找他,他一定会紧张得逃跑的。”她接着拍了一下手。“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娶我这种人当老婆。” 她拼命地开玩笑,哲朗却笑不出来。理沙子也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客厅。 “我只确定一件事。”听到哲朗说,美月抬起头来。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然后说道:“日浦的先生没有提出离婚申请书。” 5 哲朗从西日暮里换千代田线,在松户下车。车站前流行大楼与百货公司栉比鳞次。因为星期六的缘故,街头挤满了年轻人和全家出游的人。百货公司前摆设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哲朗看到眼前的景象,再度感到年关将近。最近的事情千头万绪,麻痹了他对时间的感觉。 穿过两条大街,就到了住宅区。他从大衣口袋中拿出字条,边比对门派边走。字条是美月写给他的。 广川幸夫在当地的信用金库工作,今年四十三岁,担任副分店长的职务。 哲朗问到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美月劈头就说:“总之,他是个工作狂。做事认真,一板一眼。我想他就是为人正直才能当上副分店长。客人对他的评价也不错。” 美月补上一句:“他应该不能算是居家男人吧。” “他每天晚归,只是回家睡觉,我经常一个星期和他说不到几句话。不过这也是好事。要是他成天缠着我不放就完了。幸好他那方面的需求也不强。” 两人似乎在长男出生之后,就完全过着无性生活。美月原本就讨厌房事,幸夫似乎也不再对她表示兴趣。 “和我这种人结婚,他真的很可怜。”美月感慨地说。 美月之前过着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的家,是一栋两层楼的西式建筑。庭院四周围着树篱。停车场里停着一部本田的odyssey。这栋房子是由大型建筑商所盖的组合式预制屋。美月说建地面积约五十坪,三年前买下的,她的丈夫申请了三十年的贷款。 哲朗按下门牌下方的对讲机按钮,等了一会儿,但是无人应门,他咂咂嘴。他心想最好别给对方时间思考,所以没有告诉他今天来访。为了慎重起见,哲朗又按了一次门铃,结果还是一样。 正当他想改天再来,打算离开时,他的眼角余光瞄到有东西正在门的内侧移动。他将身体微微前倾,看了右侧的庭院一眼,铺植得满满的草坪都枯萎了,呈淡咖啡色。 草坪上站着一个男孩。他长得眉清目秀,脸圆圆的,但下巴很窄,刘海整齐地垂在眉毛上方。上下成套的乳白色运动服似乎稍嫌大了些,上衣是连帽式的。 哲朗确信他就是美月的儿子,凤眼和美月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好。”哲朗试着向他问好。 然而,男孩的身体却颤抖了一下。他旋即打开落地窗,走进看似是客厅的房间。哲朗看见他从内侧锁上了月牙锁。 或许是大人教他,如果有陌生人和你讲话就要逃走。哲朗认为,无论如何还是在这里等比较好。他父亲应该不会放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在家吧。 男孩在落地窗内狐疑地看着哲朗。视线一和哲朗对上,马上就躲在窗帘后面。 哲朗想起了美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如果结婚生子,或许我也能有所改变。 哲朗实在无法想象,美月是以怎样的心情扮演母亲的角色,这种事就算想破头了也没有意义。问题是她如何养育孩子。 哲朗看见一名男子从马路对面走过来。那人中等身材,身穿一件米色大衣,右手好像拿着行动电话,边走边说。 哲朗离开大门几步。男子靠近,哲朗听见了他的声音。 “哎呀,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全部交给你吗?我说了,至少会把老主顾交给你,看你意下如何呀。至于怎样才算是老主顾,就要看个人的判断了吧。”男子的声音很大。哲朗确定和那通电话中的声音是同一个人。 果然不出所料,男子在广川家门前停下脚步,边讲电话边开门。 “你是广川先生吗?”哲朗跑到他跟前。 他一脸意外地回过头来,哲朗恭敬地低头行礼。 “你等一下。”男子对行动电话那头的人说,问哲朗:“你是哪位?” “昨晚我们通过电话,我姓西胁。”哲朗递出名片。 男子脸上闪过惊慌失措的表情,收下名片,对着电话说:“我等会儿再打给你。”然后挂上电话,旋即抬头看哲朗。“您特地过来的吗?” “我刚好有事情来这附近。而且,有些事情让我放心不下。” “嗯,”广川藏不住不知所措的情绪,金框眼镜后面的目光左右移动。“那,请进。房子很小就是了。” “打扰了。”哲朗跟在广川身后进门。 一进入家门,广川领着哲朗走到一间七坪多的客厅。沙发、餐桌组和餐具橱都还很新。哲朗看到粉红色的窗帘,纳闷那是美月选的吗? 男孩将某种卡片排在电视机前。一张张卡片上画着受小朋友欢迎的卡通人物。哲朗也知道,要全部搜齐很不容易。 “昨晚突然打电话到府上,真是抱歉。”广川低头致歉。他的头顶发量有点稀疏。 “哪里,我倒是吓了一跳。没想到她居然会离家出走。” “我真是拿她没办法。”广川拨起发质干燥的刘海。他上班时,大概是用慕斯或定制液固定头发的吧。 “你知道她可能去哪里吗?” “完全不知道……” “你说她留下了一封信,上头写了什么?” “内容莫名其妙。什么我想要活出自己,所以决定离家出走……。唉,就只写了那些。还有就是‘长久以来我真的很抱歉’之类的。” “抱歉啊……” “简直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但我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如果她是对离家出走一事道歉,我觉得‘长久以来’这四个字很奇怪。” “是啊。” 哲朗认为,广川大概完全没有察觉到美月的性倾向。难道不曾怀疑过自己的妻子内心是男人吗?然而,哲朗也觉得没有察觉到是当然的。 他儿子依旧专心地排着卡片。男孩嘴里念着一些奇怪的话,似乎是卡通人物的名字。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他叫悠里。悠久的悠,故里的里。” “悠里,这名字真好听。” “是美月想的。孩子生下来之前,她就说不管是男是女,都要取名叫悠里。” “这样啊……” 哲朗霎时陷入沉思。美月会不会是害怕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发生在孩子身上呢?所以,她才会事先准备了一个男女通用的名字。 “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妻子呢?或者是个怎么样的母亲?”哲朗试着问道。 “我想,应该可以说她是个贤妻良母。”广川毫不犹豫地回答。“举凡家事大都做得很好,也从不怠惰。工作占用了我所有的时间,所以悠里也几乎是美月一个人在带。” “现在小孩怎么办?” “我姨妈住在龟有。所以,悠里幼稚园下课后就先过去她家,等我下班再去接他。不过,真的没办法去接他的时候,就会让他在姨妈家过夜。我给姨妈添了不少麻烦,但她真的帮了我大忙。” 哲朗心想,这样美月应该能放心了吧。 “呃,西胁先生。”广川有些犹豫地开口。“那,你说美月什么事情让你放心不下?” “噢,对,”哲朗挺直脊背。“在那之前,我有一件事想先请教你。” “什么事?” “广川先生,你是不是在说谎呢?” 哲朗来这里之前,就决定了要开门见山地问。 广川仿佛被他的话震慑住。身体向后靠。“你说我说谎……是什么意思呢?” “日浦离家出走的时间。你说是一个月之前,但其实是更早之前吧?” 或许是因为谎言突然被人戳破,广川的脸色开始泛红。 “不,没那回……”他的眼神在游移。 “内人说,日浦之前每年都会寄贺年卡和夏季问候的信,但是这一年都没有收到。除此之外,她几个月前打过一通电话到府上,但是没有人接,在电话答录机里留言也没有回电,所以她才会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哲朗流畅地说出准备好的说词。 或许是嘴唇干燥,广川开始不断舔嘴唇。哲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怎么样?” 广川呼了一口气,双掌互搓。从他脸上想象得出他有事拜托客户时的表情。 “你说的没错。坦白说,内人是在一年前失踪的。对外,我谎称她是回娘家养病。可是西胁先生,这件事请你务必保密。” “当然,我没有要告诉任何人的意思。有其他人知道吗?” “我告诉过我岳父和父母,但没告诉职场同事。还有就是……”广川搓了搓嘴角,深吸一口气后说:“我告诉了警方。” “警方?你不是说你没有报警找人吗?” “不不,”广川挥挥手。“我告诉警方的是别件事。前一阵子……大概是上周吧,刑警来我家。” “刑警?哪里的刑警?”这下轮到哲朗动摇了。 “警视厅的,嗯……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为了什么事来?” “这个说来奇怪,他带来了一份破损的户籍誊本,那是内人的。据说是在调查某件命案时找到的。” “日浦的户籍誊本?” “是的。不过说得正确一点,刑警先生给我看的是影本。然后,刑警先生问我认不认识一名叫做户仓的人。户籍誊本似乎是在他手上。” 哲朗无法掩饰自己的动摇。“那你怎么回答?” “我根本无从答起。我又不认识叫什么户仓的人,而且我也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内人的户籍誊本会在他手上。” “刑警还问了什么吗?” “他问了几件内人的事,像是知不知道她离家出走的动机和去了哪里。”广川摇摇头。“不过我回答,如果知道的话,就不用辛苦找人了。” “刑警在那之后还来拜访过广川先生吗?” “没有,就那么一次。我也很担心她,但是无计可施。我对刑警先生说,至少告诉我命案的详情,但是刑警先生三缄其口,坚持目前不公开案情。” “这……的确很令人担心哪。” “于是我才会想再找找看内人人在哪里。警方也说他们会找,但是我不指望警方。” “所以事到如今,你才打电话给理沙子是吗?” “我不太清楚内人的交友圈。于是翻出从前的贺年卡,想起了她经常提起高仓小姐。” 哲朗心想,幸好你有想起来。“日浦还在广川先生的户籍下吗?” “这一年来,我好几次考虑要离婚。内人除了信之外,还留下了离婚申请书,而且她已经签名盖章了。” “但你还是……” “嗯……我到底是怎么了呢。”广川搔了搔头,脸上浮现一抹自嘲的笑。“结果,我还是想等她回来吧。毕竟还有悠里,我期待她总有一天会回来。” “你爱日浦吗?”哲朗一说,广川身体夸张地向后仰。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或许是吧。不过,如果用爱这个字,她一定不喜欢。” “这话怎么说?” “她从一开始就是那样。自从结婚之后,她就要我别向他要求夫妻之爱,但相对地,她会善尽妻子的义务。我觉得她这话真怪,但是我想爱情是会日渐滋生的,就应了她。我们是相亲结婚的,感觉上我们是因为双方门当户对,所以才结合的。” 哲朗听着广川说话,心中百感交集。美月八成是下了悲壮的决定,才那么说的吧。但是这个体贴的丈夫,却不知道她是为了封闭自己的内心,而将婚姻当作道具。 “她结婚之后怎么样呢?” “哎呀,”广川笑着摇头。“美月的态度一直没变。就像我刚才说的,她真的彻底扮演好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不管我要她做什么,她总是冷静以对,事情做得无懈可击。不但如此,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她心胸宽大,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半句怨言。内人只对保健方面很注重。她不曾浪费钱买衣服饰品,也不曾和朋友用电话聊天。同事都说我娶到了理想的好太太。” 对家庭主妇而言,这或许是最好的赞美,但是美月听了大概不会觉得高兴吧。 “但是,无论是褒是贬,她不太像女人。”广川继续说道。“她不会歇斯底里,却像个木头人。好比说,我想一般女人收到丈夫送的礼物,都会打心底感到高兴,但是内人很少露出开心的表情,只会说一句谢谢。她看起来甚至像是感到为难。我原本以为她是不擅表达情感,但是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当女性亲戚告诉她可以免费成为美容沙龙的会员时,她好像反而觉得对方鸡婆。总之,她会善尽妻子和母亲的职责,却不希望任何人理会她。” 他的分析是正确的,美月正式怀着这种心情在过婚姻生活。 “但是,你还是需要美月吧?” “应该是吧。”他侧着头,似乎连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啊,拿女人没辙。从小到大都是读男校,每次一站在女人面前,我就紧张得什么也做不成。丢脸的是,我到现在也很怕女客户。只有美月不一样。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不可思议地不会紧张。这也是我决定和她结婚最重要的理由。总之,她让我觉得很自在。” 哲朗心想,这还真讽刺。美月这样的人,对某种男人而言居然是理想的结婚对象。 不知道什么时候,悠里在电视机前睡觉了。广川站起身来,将一件小毛毯盖在儿子身上。 “你们只有一个小孩吗?有没有打算再生一个?” “没有。内人似乎不喜欢那方面的事。儿子生下来不久,她就明白地告诉我,不想再生第二个小孩了。所以,呃……” “她已经不想再有房事了吗?” “是啊。”广川缩起脖子点头。 “她说,如果我有需求的时候,就去外面找女人。她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 美月的确可能这么说。 “说句失礼的话,听你这么说,感觉你们的夫妻关系当时就已经摇摇欲坠了。” “你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不,说不定实际上就是如此。可是,至少我自认我们的关系良好。应该说是像朋友一样的夫妻吧,我觉得这种关系很好,让人非常轻松自在。”接着,他稍微想了一下,然后看着哲朗补上一句:“简直就像是两个男人相处的关系。” 原来如此,哲朗点头认同。 6 哲朗一回到家,发现家里的灯没开。理沙子的长靴和美月的运动鞋都不见了。看来两人出门了。 他进入寝室,脱下衣服,只穿t恤和平口内裤躺在床上,在脑中回想广川幸夫的话。 他说的话应该不是言不由衷,他大概打从心里认为美月是个贤妻良母。正因如此,他才会在美月离家出走后过了一年的现在,还想找她。 哲朗想起了悠里的脸庞。母亲离家出走或许对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某种伤害,但是他天真可爱,感觉不出心里的阴霾。哲朗分析,他父亲应该没有说母亲的坏话。 哲朗心想,如果是那个忠厚老实的男人,将美月送回去也无妨。 然而,这却是毫无意义的一件事。因为广川满意的婚姻生活,是建立在美月痛苦万分的扮演之上,不能再强迫她继续下去了。 哲朗不知不觉闭上了双眼。因为这一阵子,他与熟睡无缘。他闻到了一种气味;美月的棉被气味。和那相同的空气弥漫了这个房间。昨晚美月也在这里睡觉。 哲朗翻身,微微睁开眼睛。眼前有一件揉成一团的t恤,那是美月当成睡衣穿的t恤。 盯着看了一阵子之后,哲朗一把抓起t恤,嗅了嗅上面的气味。t恤散发出一股不可思议的香味,不同于香皂或古龙水的味道。 门边发出声音。 哲朗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见美月站在打开的门旁。“啊……你回来啦?” “我去买点东西,刚回来。” “我没察觉。”看来自己似乎打了盹。哲朗发现自己手里紧握着t恤,赶紧放开。“理沙子呢?” “又有工作找她,她出去了。她说她今天晚上会晚一点回来。” “是哦。”哲朗挺起上半身,无法直视美月。她肯定看见了自己在闻她的t恤。 她去购物,似乎是为了准备晚餐。哲朗看见她开始在厨房烹煮,有点意外。 “今晚请你吃我亲手煮的菜。我在这里打扰这么久,至少让我表达谢意。” “不用那么客气啦。” “让我煮嘛,我对做菜还挺有自信的。” “噢……好像是这样没错。” 美月停下了正在切菜的手。“你听他说的?” “是啊。”哲朗答道。美月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他决定趁她煮菜时写稿。但是精神无法集中,没写几个字。时间一晃眼就过,美月敲响了工作室的门。“久等了。” 主菜是炖牛肉。美月说她想用看看压力锅。理沙子确实有一个性能不错的压力锅,但是哲朗从没吃过她用那口锅子做的菜。 “好吃!”他吃了一口说道,这并不是在拍马屁。 美月满意地笑了,竖起拇指。 两人净聊大学时代的事,直到喝光了第一瓶葡萄酒为止。像是有一次比赛,大家确信一定能赢,正兴奋地想把果汁泼在教练身上,没想到对方居然在最后十秒反败为胜,让大家的脸都绿了。 “大家听说qb毕业后不打球了,都吃了一惊。” “是吗?” “安西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真的生气了。” “是哦。”关于这一点,哲朗选择沉默以对。 “qb和理沙子如何?”美月问哲朗。 “什么如何?” “据我观察,你们好像处得不太好。” “是吗?”哲朗假装平静,直视前方。 “唉,详情我不过问。毕竟夫妻长年相处下来,总会有许多问题。我就别多管闲事了。” 哲朗沉默不语。他总觉得和美月商量自己夫妻的事情有点怪,而且有些事情他也不想透露。 “真讽刺啊。想当初直到理沙子和qb交往时,大家羡慕得要命,但是一旦结了婚,关系却又变得一团糟。” “大家?他们那么羡慕我吗?” “那是当然的喽,毕竟理沙子是大家的偶像啊。你知道早田对理沙子有意思吧?” “隐隐约约。” 哲朗嘴上这么回答,事实却并非如此。他确实察觉了早田对理沙子的好感。早田看理沙子时的眼神,总带着平常没有的特殊光彩。 但是早田到最后都没有向理沙子吐露爱意。他还赶来参加哲朗他们的婚礼,并送上皇家哥本哈根的茶杯作为贺礼。茶杯目前摆在电视柜中当摆饰。理沙子经常开玩笑地说:“等上流阶级的客人上门时,我们再用吧。” 打开第二瓶葡萄酒后,哲朗说出难以启齿的话,也就是广川幸夫的事。哲朗先从“好像有刑警去找他”开始说起。 “早田知道从户仓家找的户籍誊本当中,有一本是日浦的吧。在那之前,须贝也问过早田奇怪的问题,所以早田才会认定我们和命案有关。” “毕竟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 “不过户仓为什么会有你的户籍誊本呢?你心里有没有个底?” “一点也没有。我经常送香里小姐回家,说不定他在调查她时,顺便打探了我的底细。” “可是,为什么他能够查出你的真实身份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户仓佳枝说,那些户籍誊本好像被丢在垃圾桶里。如果他有意要调查你的话,应该会留下那些资料吧?” “会不会是失去兴趣了呢?” “应该不会吧。”哲朗看着美月。某个跟踪狂针对盯上的女人身旁的男人调查之后,发现“他”其实是女人。跟踪狂会对这个事实不感兴趣吗? 美月也一脸沉思的表情,默默地饮酒。 “对了,他真是个好人。”哲朗改变话题。 “他气色好吗?” “看起来不像病人,但是也称不上朝气蓬勃。他对美月赞不绝口喔。” “他称赞我?不会吧。” “真的。”哲朗详述了和广川的对话。美月渐渐没了食欲,放下叉子托着腮。 “和他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心里满怀歉意,总觉得自己毁了他的一生。我原本想要让他过真正的婚姻生活的。” “包括*吗?” “嗯,包括*。”美月淡淡地笑了。“但是,有些东西我怎样也无法接受。所以我下定决心,就算不能当他的女人,我也要成为他完美的人生伙伴。我想这样应该能够赎罪了。” “完美的人生伙伴,加上完美的母亲啊。”哲朗在嘴边倾斜酒杯。“我也见到了悠里,他看起来很有精神。” 美月眨了眨眼,一脸尴尬的表情。像是在害羞,也有几分高兴。“他长得不像我吧?” “不,没那回事。” “他身高多高了?” “身高?我不确定。大概这么高吧?”哲朗将右手举到适当的高度。 “他长大了吧。”美月露出远眺的眼神;一种哲朗没见过的温柔眼神。他心想,这是母亲的眼神。 她拿着酒杯起身,朝阳台走去,打开窗帘,眺望夜景。 “一接近圣诞节,夜晚的街头看起来好美。”美月啜了一口葡萄酒,继续说道:“去年的圣诞节,我也想过要送那孩子礼物。” “匿名送个礼物给他吧。” “我不能那么做吧?”美月苦笑道,旋即恢复认真的表情。“我是不是在为无聊的事情烦恼呢?” “无聊的事情?” “或许我对是男是女想太多了,明明也有人超越了性别而活着。” 她指的大概是末永睦美吧。这不是个能够随便应和的话题。见哲朗没附和,美月回头来笑道:“今晚想喝点酒,你要陪我吗?” “ok。”哲朗举杯。 家里的葡萄酒还有两瓶。除此之外,还有半打灌装啤酒、一瓶野火鸡威士忌。两人把全部的酒都喝光了。喝酒时,美月做了醃魚,切了起司。哲朗起身小解了三次。 “好久没这样喝了。”哲朗像人偶般将身体靠在沙发上说道。他吐出的气息带着酒臭味。 “嗯,我也是。”美月躺在双人沙发上。 “在‘猫眼’不能喝吗?” “酒保要是喝醉了怎么工作?”美月动作缓慢地挺起上半身,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香烟。“说不定自从那天之后,就没有尽情地喝过酒了。” “那一天是指?” “去qb住处的时候。” “噢。”哲朗揉着双眼。“那时候真喝了不少啊。” “自从那次之后,我就不曾想要醉倒了。”美月在叹气的同时,吐出了烟。 “也给我一根。” 哲朗一说,美月瞪大眼睛眨了眨。“你也抽吗?” “我想抽,连原本讨厌烟味的早田现在都在抽了。” “时光流逝啊。”美月将香烟盒和打火机扔了过来。哲朗两样都没接到。 “我动作变迟钝了,这是老化现象吧。”哲朗皱起眉头,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烟。 “不是老化的关系吧?”美月眼神认真地说道。 哲朗不发一语,将烟衔在嘴上点火,战战兢兢地抽着烟,感受烟进入肺里的感觉。胸口产生小小刺痛的同时,脑中瞬间麻痹。他差点呛到,但是强忍了下来。 “有一部电影叫《猎杀红色十月》(thehuntforredoctober),有一幕是主角潜入苏联核子潜舰,为了表现出从容不迫,而抽不能抽的烟。你的表情就和主角当时的表情一样。”美月咧嘴笑道。 “你的意思是,我是那么帅的男人吗?” “嗯,是啊。迷死人了。”美月抛了个媚眼。 两人默默地吞云吐雾了一阵子,天花板附近的空气转眼间变得一片白茫。 “qb。” “嗯?” “我啊……,”美月垂下视线,但旋即笔直盯着哲朗。“我和理沙子接吻了。” 哲朗因为酒精作用,脑袋昏昏沉沉的,但这句话还是对他产生了冲击。他将香烟夹在指缝间,无法反应,哑口无言,连身体也忘了动。 “哦……”他总算说出了这么一句:“是哦。” 香烟灰变长,他将手臂伸向烟灰缸。 “你没有吓一跳吗?” “不,我吓到了。吓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可是你没有生气。像是气愤地骂道:你居然对别人的老婆出手!” 哲朗应该生气,或许美月也真心希望他生气。但是哲朗心中却没有涌现那种情绪。他心想:或许假装生气比较好,但是实在装不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美月粗鲁地答道。 哲朗点头。他今天早上和理沙子碰过面,但是从她身上完全感觉不出发生过这件事。或许理沙子和美月都成熟到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将心中的动摇显露于外。 “我要问一件无聊的事,也就是,这不是开玩笑的吗?” “是我提出要求的,我问她可不可以亲她。至少我不是抱着开玩笑的心情开口的。” “然后理沙子就答应了吗?” “嗯。” “这样啊。”哲朗将香烟在烟灰缸捻熄。因为动作不熟练,火没有马上熄灭。哲朗为了完全熄火,只得将香烟捻得不成形状。 “你不觉得火大吗?”美月穷追猛打地*问哲朗。 “不知道耶,感觉很奇怪。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要问我,为什么那么做吗?” “嗯……是啊。” “不晓得,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能说,因为想那么做吧。”美月突然起身,俯看哲朗。“qb,站起来!站起来揍我吧!如果有人对自己的女人下手,男人都会揍对方吧?你揍我吧!”美月醉了,她的音调变高。 “去睡了,日浦。让脑袋冷静一下吧。睡醒之后,我们再好好聊聊。”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为什么不揍我?用这个拳头揍我啊!” 美月抓起哲朗的手。他甩开她的手,用双手握住她的上臂,直接将她推进和室。“住手!放开我!”他大声喊道。 “我叫你冷静!”哲朗将她推倒在棉被上。 美月先是狠狠地抬头瞪他一眼,然后躺在床上将脸转过去。 哲朗到寝室床上躺下,闭上眼睛。他很清楚美月发飙的原因。因为她确定哲朗不把她当男人看待。她想要以男人的身份被揍。然而,哲朗听见两人接吻,心里大感震惊也是事实。特别是理沙子接受的这一点,令他格外介怀。他试图想象她的心情,却办不到。 哲朗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听见细微的声响后他睁开眼。美月打开门走了进来。 “你醒着吗?” “嗯。” “刚才抱歉。” “你冷静下来了吗?” “嗯。” “那就好,你最好去睡了。” 美月没有应声,在黑暗中保持沉默。“qb,我可以躺在你旁边吗?”她有些犹豫地说。 “噢……可以啊。”哲朗将身体往旁边移动。 只穿了一件t恤,没穿运动裤的美月钻进他身旁。 “抱歉,发生了一推让你头痛的事。” “你不用再道歉了,我们是朋友吧?” “是啊。”哲朗看见了美月的笑容,好久没看到的可爱笑容。 她将身体挪向哲朗,他的身体变得僵硬。 “喂,”她说,“要不要像那一天一样做做看?” 哲朗一惊之下,盯着美月。她也正视着他。“你说什么?” “我没醉,我已经清醒了。” “你醉了。不然的话,你不可能会说这种话。” “就算醉了又何妨?醉不醉并不重要。” “日浦……” 美月的脸凑了过来。哲朗动弹不得,他接下了昨晚亲过理沙子的唇瓣。她身上散发出那床棉被上的气味。 美月将裸露的双腿跨在哲朗身上。他知道自己快要勃起了,那旋即成了事实。美月也察觉到了。 “理沙子快回来了。”哲朗说道。 “放心,她说她早上才会回来。” 美月骑到他身上。这是,哲朗才知道她没穿内裤。她脱下t恤。一片昏暗中,浮现出婀娜的曲线。虽然有肌肉,但那确实是女人的身体。 她稍微挪开身体,褪下哲朗的平口内裤。他感觉到勃起的*暴露在空气中。 美月先将柳腰高高挺起,然后慢慢下降。哲朗的*触碰到了什么。她想要继续往下坐,脸部却痛苦地扭曲,发出深呼吸的声音。 “可以吗?” “别说话。” 哲朗想起了女性朋友说过:太久没做的情况下会痛。更何况哲朗发现美月并没有湿。 美月一会儿改变角度,一会儿抹唾液,设法纳入他的硬物。她看起来甚至有些意气用事,慌乱的气息拂到哲朗耳畔。 “放弃吧。” “不要。” “你为什么要这么坚持呢?” “因为我想要。”美月吼道,再度握着他的*,想要往下坐。 但是下一秒钟,哲朗感觉自己的*急速消退。被她握住的部位逐渐松软。她低呼一声。 她坐在哲朗的*一带,盯着他萎靡不振的*。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之后,她叹了一口气。“如果qb不想做的话就没办法了。” “这样子到底还是不好。” 美月不发一语下了床,捡起脱掉的t恤。“抱歉啦。”她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离开房间。 哲朗被人从睡梦中摇醒,眼前出现的是理沙子的脸。她的眼神充满怒气。 “噢,什么事?” “美月呢?” “咦……?”哲朗一下子搞不清楚她在问什么。“她怎么了?” “她不在。” 哲朗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理解之后,哲朗跳了起来。 美月的行李——她第一次到这里来时带的运动包——从和室消失了。哲朗到玄关一看,那双破旧的运动鞋也不见了。 哲朗回到寝室,急忙更衣。理沙子说了什么,但是他充耳不闻。他直接冲出家门。 他只想得到一个地方,那座公园。美月曾经两次想要离去,哲朗每次都在那座公园说服她,带她回家。但是第三次,公园里却不见她的身影。哲朗跑遍了公园四周,都没有看到她。 他低喃道:“漏接。”言下之意是他弄丢了好不容易到手的球。球属于捡到的选手。敌人如果捡到球,马上攻防易位。 哲朗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理沙子。她问道:“怎么样?”他闷不吭声地摇摇头。 “我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看到他继续保持沉默,又再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哲朗环顾四周后答道:“我当然会找到她。” “怎么找?” “总会想出办法,我会设法找到她给你看。”哲朗在心中低喃:因为我是四分卫。 第五章 贴着白色瓷砖的墙壁闪闪发光。这栋西式建筑有许多凸窗,屋况很新,的确像是年轻家庭居住的房子。但是以稳重的毛笔字迹雕刻着“高城”两字的名牌,显示这间房子并非辛苦贷款而建的,而且附近是日本几位首屈一指的富豪聚居的地方。 名牌下方安装了对讲机。白色的主机没有一点污垢,这也说明了这家人崭新的生活。 哲朗一按下按钮,马上有人应门:“哪位?”是中尾的声音。哲朗原本以为会是他太太出来应门,感到有些意外。 “是我。” “噢,我马上过去。”中尾沉稳地说。哲朗两小时前左右,打了电话告诉中尾要过来。 大门对面有一道向左上方攀升的楼梯,前方就是玄关。中尾打开门现身,身穿毛衣搭配棉裤的随兴打扮。“进来吧。” 哲朗举起一只手打招呼,打开门进屋。楼梯旁堆了好几个塑胶花盆,全都没有用过的痕迹。哲朗心想,如果将花排放在这道楼梯上,想必很美丽吧,花盆为何都闲置不用呢? “假日还来打扰,失礼了。”哲朗说道。 “不,没关系。再说,你要商量的应该不是你的事吧?” “是啊。”哲朗还没有告诉他详情,所以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中尾点头说道:“进来吧。”引他入内。 入口大厅大到堪称奢侈的地步,但却给人空荡荡的印象。哲朗总觉得少了什么。大鞋柜上放了一支花瓶,但里面没有花。墙壁上也没有挂画。 “大嫂呢?” “她现在不在。” “去买东西吗?” “不,不是。”中尾在地上排好拖鞋。“唉,总之先进来再说吧。” 他领着哲朗到放了宽荧幕的大型电视的客厅。以ㄇ字形摆放的皮沙发围着大理石茶几。靠墙的电视柜中,排放着哲朗几乎都没看过的洋酒。 洋酒旁摆放着一个小相框,照片中是一栋白色洋房。大门旁还有座装有铁卷门的车库。 “这是?”哲朗问道。 “别墅。我岳父喜欢钓鱼,他并不喜欢别墅,但还是买了。” “在哪?” “三浦海岸。” “真好。”这里也令哲朗感到好奇。电视柜里有不少空位,感觉先前摆过东西。 中尾先到厨房拿了两个马克杯,放在托盘上端回客厅。 “你随便坐。招待不周,我只有一堆咖啡。” “不好意思。”哲朗坐在沙发上,伸手去拿马克杯。香味似乎不同于自己平常喝的咖啡。他浅尝一口后问道:“我听说你有两个孩子,是儿子吗?” “不,两个女儿。所以不能让她们打橄榄球。” “又不是没有女子队。不过,现在好像没有就是了。她们和大嫂一起外出吗?” “嗯,唉,也可以这么说啦。”中尾翘起二郎腿,搔了搔太阳穴。“老实说,我老婆带两个女儿回娘家了。” 哲朗将马克杯送到嘴边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一直没说,但是我们可能会离婚。”中尾爽快地说。 哲朗将杯子放在茶几上,仔细端详朋友的脸。“当真吗?”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不,不是……,我只是吓了一跳。” “我想也是。不过,我认为自己没有在胡言乱语,这是我长久以来考虑的结果。” “为什么?” 哲朗一问,中尾淡淡笑了。“你想知道原因吗?唉,人果然都有好奇心。” “如果不方便说的话,我就不问了。” “以后我会告诉你。唉,反正这种事你听了也不会开心。”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分居?” “十天前左右。这间房子是岳父为我们兴建的,本来是我必须搬出去的,但是我老婆好像觉得她回娘家比较省事。反正回娘家后即不用做家事,两个孩子也黏两位老人家。唉,如果正式离婚的话,我就得离开这里。”或许是已经看开了,中尾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孩子们归谁……?” “我们说好了由女方抚养。” “这样啊。”哲朗想问:这样你不难过吗?但是突然发觉自己没有小孩,不该提出这个问题。于是立刻喝了一口咖啡,以掩饰尴尬。“你遇上这么重大的事情,我真不好意思再拿麻烦的事情来烦你。” 中尾摇晃着身体笑了。“西胁不用在意吧。是我自己要离婚的。再说,这个年头离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放下二郎腿,将身体微微倾向哲朗。“倒是你找我有什么事,说来听听吧。美月怎么了?” 哲朗呼出一口气。虽然中尾离婚也是一件大事,但是美月的事情更重要,而且这个问题非告诉他不可。 “她不见了,是我漏接了。” “漏接?” “我真是个失败的qb。”哲朗摇着头,说起事发经过。 中尾听完之后,皱起眉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哲朗喝着冷掉的咖啡等他开口。 “要不要试着找找看美月可能去的地方?”半晌,中尾总算开口了。 “我就是想不到她可能去的地方才头痛。我今天早上试着打电话到广川先生家了。我想,她说不定会回去。” “她不可能会回去吧。” “是啊。” “你打那种电话,她先生没有起疑吗?” “我小心地探听,他应该没有起疑。” “那就好,”中尾抱起胳臂。“但是轻举妄动很危险喔。恐怕会引起警方注意。” “这我知道。可是,我们非设法找到她不可。” “美月消失会不会是她有什么打算?最起码,我认为她不是为了自首。”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 “等一下。”中尾似乎想起什么似地起身,离开客厅。 哲朗将空马克杯拿在手掌中把玩。一看,中尾的杯子里还有满满的咖啡。 隔一会儿,中尾回来了。他手上拿着一张白色字条。 “这是美月娘家的地址电话。”说完,他将字条放在哲朗面前。 “你的意思是,日浦回娘家了吗?” “不是。我只是认为如果她想自首的话,一定会用某种方式和娘家的父亲联络。” “原来如此。”哲朗心想:有道理,将字条收入怀中。 “我也会试着找找她可能去的地方。不过,这种情况下,美月可能推心置腹的对象,我也只想得到你们夫妻。如果她逃离你家,要找到她大概比登天还难。” 哲朗看着中尾,说:“你还真冷静啊,你不担心吗?” “我担心啊。但是,我自认比你了解美月。她不是会草率行事的人。” 哲朗点点头。看来似乎别告诉中尾,昨晚美月离开之前做出了何种举动比较好。 “如果日浦和你联络的话,无论如何都要问出她在哪里。我希望你说服她,不要自己独自承担问题。” “好,如果她和我联络的话。” “那,就拜托你了。咖啡很好喝。”哲朗起身伸出右手。 中尾握住他的手。“改天随时请你喝。” 哲朗反握他的手,再度看着他。“这就是当年那个跑卫的手吗?简直一折就断了。” “我最近没办法拿比笔重的东西。”他将手缩回去。 “你有好好吃饭吗?不习惯单身,吃了不少苦吧?” “我的事情不重要,你少鸡婆。” 中尾的嘴角露出笑容,但是声音里微带焦躁。哲朗觉得自己的确很鸡婆,于是决定不再多说。 出了玄关,步下通至大门的楼梯时,哲朗的目光停在放在大门内侧的一辆红色三轮车,眼前浮现中尾温柔地看着女儿骑在车上的身影。 哲朗心想,那个电视柜空下来的地方,说不定原本放着全家福照片。 他从成城学院搭车到涩谷,转搭地下铁前往都营新宿线的住吉车站。这段路颇有点距离,哲朗随着电车摇晃,想了许多事情。 关于美月为什么要离开,他想不出任何一个确切的理由。不过,哲朗从广川幸夫那里听来的话当中,肯定包含了什么令美月下定决心的事。 破掉的户籍誊本——那意味着什么呢?为何户仓明雄会有那种东西呢? 美月知道这件事的理由。正因如此,她肯定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哲朗想起了昨晚的情景。美月是决定要离开,才爬上他的床。她一定是想要告诉哲朗什么,而且想要下定某种决心,才提议和他发生关系。十多年前,当她在哲朗肮脏的住处张开双腿时,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哲朗一想起她皱起眉头,忍耐着痛苦,设法将男人的*纳入体内的身影,就感到一阵心痛。自己为何无法察觉到那个讯息呢?原来她拼命想要发出暗示。 电车接近住吉车站,他从大衣口袋中拿出旧记事本。 哲朗原以为美月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事实并非如此。美月在哲朗家留下了物品,也就是她自白杀人时,给哲朗他们看的户仓明雄的记事本和驾照。理沙子把这两项物品放进了衣橱的暗柜中。 美月对哲朗他们隐瞒了什么,那当然是和那件命案有关的事。这么一来,再次重返远点应该有助于厘清真相。第一步应该就是向香里打听,她很可能掌握了哲朗他们的疑点。 哲朗随着电车摇晃,打开记事本。详细记载香里行动的内容中,也记录了她的住址;位于江东区猿江的园边住吉公寓三〇八室。 去“猫眼”就能见到香里。但是在店里追根究底地问她很危险。不知道那位望月刑警会躲在哪里暗中窥伺。此外,哲朗也想要及早见她一面。 一出住吉车站,哲朗手上拿着事先影印好的地图迈开脚步。一路上灰尘满天飞。公车专用道塞车,大概是地下铁施工的缘故。 哲朗在第二个红绿灯右转,又走了两百公尺左右,有一座小公园。他看见了位在公园对面,园边住吉公寓咖啡色的外墙。 四周都是民宅和公寓,看不见商店。一到深夜,路上应该行人稀少。哲朗想象,如果跟踪狂可能在路上埋伏,香里一个人回家想必提心吊胆。 哲朗边绕公寓四周,边思考户仓会将车停在何处监视香里家。目前还不知道那是一部什么样的车。此外,美月说开去丢在“某处”的那部车,为何到现在还没被警方发现,也是一个谜。或者,警方已经发现了,只是没有公布? 他在公寓四周转了一圈之后,心想:真奇怪。 美月说,当她送香里回公寓时,香里的行动电话在进屋前响起。户仓明雄似乎说了:别让那家伙进去。 换句话说,户仓埋伏的地方,必须是能够看见公寓的位置。但是公寓前面的路是条死巷,如果要停车的话,唯有玄关附近才是适当的场所。假使停在那种地方,美月她们应该能从公寓前面确认驾驶人的长相吧。 美月说过——户仓把车停在离公寓有点远的地方。 当然,“有点远的地方”这种说法很主观。但就算是跟踪狂,可能在那么近的地方监视吗?此外,他会打行动电话给仅于咫尺之遥的对方吗?弄不好的话,难保不会被和香里在一起的男人——美月——当场制服。如果站在跟踪狂的立场,应该会先等对方不见身影之后再打电话吧。 哲朗怀着百思不得其解的疑虑进入公寓。这是一栋老旧公寓,大门不会自动上锁。他进入电梯,按下三楼的按钮。 三〇八室位于走廊末端,没有挂名牌。哲朗原本想要按下安装在大门旁的门铃,却又停下了动作。邮筒里塞了一份报纸。从它的厚度推测,是周日版,也就是今天的早报。 他试着按响门铃,但是没有反应,于是他又按了两、三次,始终没有人应门。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往大门上一看,有一整排电表,全部都停住了。 2 隔天晚上,哲朗为了去“猫眼”,独自前往银座。虽然他认为这么做很危险,但是想不出其他方法。 户仓的记事本中记载了香里家的电话号码。哲朗昨天起就打了好几次,但都没人接听。 前往银座之前,他又试着前往她位于住吉的公寓。今天的报纸和昨天的报纸重叠在一块儿,被强行塞进门上的信箱中。和昨天一样,按电铃也没反应。 哲朗希望,她是碰巧不在家。如果美月在星期六消失,接着香里又在星期日不见的话,这未免太巧了。两者之间应该有某种关联。但是这么一来,美月和香里的关系就会和哲朗之前掌握的又出入,同时,案情也会彻底改变。 美月对我们说谎吗?她带着认真眼神说的话全是一派胡言吗? 他打开有猫图样的店门,进入店内。时间才八点多,除了哲朗之外,只有一桌客人,不见望月刑警的身影。 一名见过的女公关靠过来,将他领到一张桌子。她也记得他。她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同时说:“真高兴见到你。” “她不在吗?”哲朗边用毛巾擦手,边环顾店内。 “她?” “那个叫做香里的小姐。” “噢,”名叫宏美的女公关点点头。“香里今天休息。真可惜。” “她休星期一吗?” “不,不是,”宏美开始倒酒。“她白天的工作忙,要休息一阵子。来,先干杯吧。” 哲朗和女人干杯,喝了一口。酒的味道很淡。“白天在做什么工作?” “我吗?我什么也没做。” “我是说香里。” “哎哟,你怎么净问香里的事呀。” “当然喽,我是来找她的。” “真遗憾,你要找的小姐不在。”宏美戏剧性地嘟起脸颊。她当然不是真的在嫉妒。“详情我不太清楚,听说是一般事务性的工作。” “事务性的啊。”不可能是事务性的工作,因为香里从昨天到今天都没回家。 哲朗看着女公关看起来人很好的脸,心想:就算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她们也不可能告诉客人吧。 “香里是本名吗?” “是啊。我也是本名。最近好像有很多小姐都用本名工作。” 原本在别桌坐台的妈妈桑,来到哲朗的桌子打招呼。素雅的深绿色和服很适合她。哲朗记得她名叫野末真希子。 “我来是想见香里。”他也试探性地对她说。 “这样啊。老实说,她从今天开始要休息一阵子。”她做出一个打从心底感到遗憾,抱歉不已的表情。 “似乎是这样,能够联络得上她吗?” “联络是联络得上,但是现在不确定。她说要回老家一阵子。” “她不是因为白天工作的关系才休息的吗?” 哲朗打算指出两人的说法矛盾,但妈妈桑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是的,她白天的工作是老家的人介绍的。” “她老家在哪?” “好像是……石川县。您有什么急事吗?” “倒也不是有什么急事,我只是想要设法联络上她。” “那,下次如果有机会和她讲话,我再替您转达。您是西胁先生吧?”她真的还记得他的名字。 “嗯。我有给你名片吧?” “有,我会请香里打电话给您。”妈妈桑缓缓地点头说道,但是哲朗不知道该相信她几分。女公关说“要休息一阵子”,就意味着辞职了。妈妈桑不可能积极地为他和已经辞职的女公关联络。 哲朗坐了一个小时左右后起身。那一小时中客人人数陆续增加。 宏美和妈妈桑出来目送哲朗,但是只有妈妈桑一同进入电梯。宏美在即将关上的门那一头鞠躬行礼。 “今天非常感谢您的光临。”妈妈桑按下一楼的按钮后说道。 “哪里,谢谢款待。”哲朗再补上一句:“香里的事就拜托您了。”他心想,反正她大概又会形式上地回应吧。但是妈妈桑却盯着电梯的楼层显示板说:“往者已矣,每个人都有不欲人知的一面。我想太过深入追查,对西胁先生并没有好处。” “妈妈桑……” 电梯抵达一楼。妈妈桑按下电梯门的“开”钮,催请哲朗:“来,请。” “什么意思?”他在建筑物门口问道。 野末真希子盯着他看,眼中带着无法言喻的温柔光芒。 “您从事写作吧?请您务必写出好作品。感到有些疲倦时,请再度光临‘猫眼’。”她恭敬地低下头发高高挽起的头,令人感到一股威严。 哲朗感觉到一扇看不见的门关上了。 隔天、后天,哲朗都去了香里的公寓。然而,她却没有回家的迹象。大门前的报纸堆积如山,也就是说,她也完全没和报社的送报单位联络。 哲朗决定试着找隔壁邻居打听。出来应门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看似家庭主妇的女人。哲朗一说想要请问隔壁佐伯香里小姐的事,那名家庭主妇立即摇头,说她和香里完全没有往来,连隔壁住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更没听说隔壁要搬家,就算要搬家,也没有熟到会来打招呼的地步。看来她是察觉到香里从事特种行业,认为和她扯上关系就糟了,于是采取警戒的态度。 邮件也从大门的收件口满了出来。哲朗明知道这么做会侵犯个人隐私,还是擅自将它们带回家。但那些都是广告邮件,没有一样具有参考价值,或是提示香里去处的咨询。 “我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是要发生什么不好事情的前兆。” 这是理沙子听哲朗说完时的感想。他心里也有同感。 “我有件事情拜托你。”哲朗对理沙子说,“我希望你明天去一趟江东区的区公所。” “你要我调查香里小姐?” “没错。” “这是无所谓,但是她不可能提出搬迁申请书。” “你只要去申请住民票就行了。这么一来,应该就能知道她之前的地址。说不定那里有她的熟人,现在和她还有联络。”但是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哲朗将这句真心话吞进肚里。 “户籍地怎么办?” “当然要请区公所人员注记上去。我想她的户籍地大概不是老家。要是情况需要,我们也去那里找找看吧。” “猫眼”的妈妈桑说,香里说不定回老家了。哲朗虽然并不相信这句话,但他还是想赋予它极低的可能性。 野末真希子告别前说的话,至今仍在哲朗耳畔萦绕。不要深入追查云云,难道只是给眷恋辞职女公关的客人的*吗?还是具有别的涵义呢?然而,哲朗无从得知真意。如果真有深意的话,她更不可能再多说什么吧。 “你打算怎么办?”理沙子问他。 “我要去这里看看。不过,我想大概掌握不到任何线索。”说完,他给理沙子看一张纸;那张从中尾手中收下,上头写着美月老家住址电话的字条。 3 学生时代,美月经常抱怨道:“我总觉得自己不是真正的东京人。我真希望户籍上写着某某区,我差一点就能住在练马区了。” 球友之中,从父母那一带就住在东京的人只占少数,而美月就是其中之一,因而受到众人羡慕。即使如此,她似乎还是对自己不是住在二十三区内感到不满(*东京圈包括东京都、琦玉县、神奈川县与千叶县;首都圈则外加茨城县、群马县、栃木嫌与山梨县。原则上,日本国外以东京圈或者首都圈泛指东京,而日本国内则以东京都<旧东京都府>或东京都特别区<山手线内的二十三区>指称东京。)。 “我家原本住在浅草附近。不过那里的房子是租来的,我父亲很想住透天厝,于是贷了一大笔钱,在现在住的地方盖了一栋房子。他本人似乎对那栋房子情有独钟,但是我倒觉得早点卖掉比较好。毕竟这种好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下次。如果错失这次良机的话,一定就没机会卖了。” 美月口中的好机会,是指日本人因地价高涨而人心激昂。时间点是泡沫经济的巅峰期。 他父亲错过最佳卖点的房子位于保谷市;一栋大门狭小的两层楼木造建筑。从西式池袋线保谷车站步行只需几分钟,距离商店街很近,从家里走没几步就有一家健身俱乐部。据美月说,市价最高时将近一亿元。 哲朗事前打电话告诉过她家人,今天要到府上造访。他一说想要问问美月的事,她父亲没有深入询问,就应道:“那么我在家里等你。”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沉稳的说话方式,令哲朗脑中浮现广川幸夫的身影。 哲朗等到约好的时间,按响对讲机,结果喇叭没有传出回应声,反倒是眼前的门突然打开。一名将白发全往后梳拢,个头矮小瘦弱的老先生见到哲朗,向他轻轻低头致意。“西胁先生?” “我是。”哲朗应道,也低头回礼。 “我等你好久了,快请进。”老先生敞开大门。他眯起来的眼睛和美月一模一样。 老旧的房子带着一股类似鲣鱼的气味。哲朗一进屋,马上被带往和室。说是和室,却放了茶几和椅子,当作一般房间使用。落地窗外有一个小庭院,或许是主人引以傲人之处。庭院里放了好几盆盆栽。 屋内以暖炉取暖。哲朗心想,美月的父亲说不定等他很久了。 美月的父亲年约六十岁上下。听说他从前是学校老师,目前是制作教材和教科书的公司的约聘员工。 “我听我女儿提过西胁先生。她经常说因为有你在,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社才能打进大学联赛。”她父亲笑着说。 “您说反了吧?她应该是说因为我担任四分卫,才没办法在大学联赛中夺冠吧。” “不不不,没那回事。”她父亲挥手。“美月是个说话不留情面的孩子。有比赛的日子,她总会将失误的选手贬得一文不值。可是,我不记得她说过你的坏话。” “这样啊。”哲朗心想,就算她有说我的坏话,你当着我的面也说不出口吧。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要问美月的消息。” 哲朗直截了当地开口,她父亲的态度却没有丝毫动摇。他点了点头,说:“你好像也去了松户,是吗?” “您听说了吗?” “前几天,我女婿打电话来,说他和你聊了许多。” “我很清楚自己是多管闲事,但是听到老朋友从一年前就下落不明,我实在没办法置之不理。” “这怎么会是多管闲事呢。我很感谢你替我女儿担心,美月真的交到了好朋友。”他像是在同意自己的话般频频点头。 “广川先生好像没有报警找人,也不想积极寻找美月。您呢?从各种管道找过了吗?” “这个嘛,”美月的父亲动作缓慢地将茶杯拉到面前。“唉,基本上我试着和想到的人联络过了,但是听说她留下了字条和离婚申请书,所以……” “您不太想去找?” “我觉得美月是大人了。既然三十多岁的人会舍弃家庭离家出走,一定经过深思熟虑,下了相当程度的决心。所以我认为,既然如此就等到她本人提出某种答案为止,我相信她迟早会和我们联络。” 哲朗心想,这的确像是退休老师会说的话。这番话他虽然能够理解,听起来也合情合理,但是并不像是亲生父亲的真心话。为人父母,不可能不担心音讯全无的儿女。 哲朗到这里来的目的之一,是要获得美月下落相关的线索。但是老实说,他已经做好了大概会白跑一趟的心理准备。此外,他有一件事情非确认不可。 “日浦先生,我就直话说了。”哲朗双腿并拢,挺起腰杆。“您是不是知道美月离家出走的理由呢?不,应该说您是不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呢?所以,即使事情真的发生了,您也能这么冷静,是吗?” 他父亲的眼中闪过惊慌失措的神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没办法相信,美月的父母亲居然会认为,她能经由结婚获得一般女人的幸福。您们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本质。” 美月的父亲将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几上,哲朗看见了他的手微微晃动。 “你说美月的本质是……?” 哲朗盯着他的眼睛摇摇头,说:“别装了。我并不是毫不知情,我都已经说这么白了。您难道不觉得,再继续这样自欺欺人下去,是在折磨她吗?” 听到他这么一说,美月的父亲别开视线,眺望庭院许久后,才又面向哲朗。他的脸上隐隐浮现一抹痛苦的笑。 “美月对你说了什么?” “以前……很久以前,她曾经向我告白过。” 其实是最近,但是哲朗在这里说不出来。 “这样啊。但是我女儿说过,无论是再亲的人,她都没有露出过自己的真面目。” “她不能说是‘女儿’吧?” 哲朗一说,他父亲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请你别那样说话!你不会了解我们心里的感受。”他的语气也变得僵硬。 “我自认稍微了解她心里的苦。”哲朗反唇相讥。 不知哪里传来圣诞歌声,似乎是装载扩音器的摊贩车经过。哲朗心想,美月应该会在哪里迎接今年的圣诞节吧。 美月的父亲再度伸手拿茶杯,但是他只瞄了杯内一眼,就将杯子放回原位。 “西胁先生,你有小孩吗?” “不,没有。” “这样啊。” “您想说,因为我没有小孩,所以不懂您的心情吗?” “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他露出一口黄板牙。“我想不管你有没有小孩,大概都不能了解那种心情。不过,如果你有小孩的话,多少比较容易想象得到。” “您指的是替小孩着想的父母之情吗?” “不,是父母的自我满足。”他斩钉截铁地说。 “您承认是自我满足吗?” “虽然这么说令人不太舒服,但我找不出其他适当的说法。”接着,他又将目光转向庭院。“那里有一道围墙,对吧?” “是的。”哲朗也同样眺望着庭院点头。 “美月经常爬上那里玩耍。她母亲老是生气地骂她:没有女孩子样,而我总是当和事佬。我还曾说,这世上的女孩子最好都这么活泼。这种说法真是漫不经心。” “我听她说,她母亲很严格。” “大概是感到焦虑吧。她比我还早察觉到美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学校的孩子,没空理会自己的女儿。”他略带自嘲地笑了。 “不好意思,请问日浦先生是什么时候……” “你要问我什么时候察觉到的是吗?不晓得,我说不出一个正确的时间点。我想内人第一次和我讨论这件事,是在美月刚上小学的时候。” “她和您讨论什么?” “美月是不是有点奇怪呢?——我不记得她是不是这么说,但她话中的意思是这样的。美月不喜欢一般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不玩女孩子会玩的游戏、不想穿裙子。唉,大概是这样的内容。” “那您怎么说?” “我刚才也说了,我说有这样的女儿又何妨,并没有严肃地把那当作一回事。我学校的学生当中,有各种特质各异的孩子,所以我甚至觉得因为那种芝麻小事就小题大做,简直是有毛病。后来内人又和我讨论了几次相同的问题,但是我都没有认真地听她说。老实说,对当时的我而言,家只是一个单纯用来睡觉的地方。我当时还年轻,又野心勃勃,除了在学校教学生之外,还参加了各种研讨会和读书会,几乎每天都见不到女儿。当时的社会,就算因为工作忙碌而无法兼顾家庭,也不太会受到责难。” 当时日本人工作过度。男人被说成工作狂不但不会反省,反而会引以为傲。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非常可耻。连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算什么教育家。” 他呼出一口气后,看了茶杯一眼。“要不要喝点啤酒?我口渴了。” 哲朗原本想说不用了,但是转念一想,说不定他酒一入喉,就会打开话匣子,于是回答:“那就喝一点好了。” 美月的父亲离开房间后,哲朗起身看向庭院。美月经常攀爬玩耍的围墙变得乌漆抹黑。 他下意识地环顾室内,目光停在靠墙的小书柜上。他发现那里出了书之外,还有相框,于是走过去拿了起来。 看来是美月成人礼的照片。她和三名看似朋友的女子一起拍照。哲朗从她们身上的服装,看出是成人礼时照的。 美月身穿长袖和服,挽起头发,面对镜头笑着。她的表情并不像被强迫穿和服的人的笑容,而是打从心里感到愉快,笑得很灿烂。她比其他朋友美丽,而且更有女人味。哲朗脑中回想起将她搂在怀里的夜晚。他从照片中感受到了当时从她身上感受到的相同心情。 耳边传来脚步声。哲朗将相框归位,坐回椅子上。 美月的父亲将啤酒倒在各自的玻璃杯中,将柿子籽绳在小盘子里。哲朗说:“我要喝了。”含了一口啤酒。啤酒还不够冰。 “美月在家的时候,冰箱里随时都有啤酒。但是我最近不太喝了。”她父亲似乎也察觉到啤酒不冰,如此解释道。“她很会喝,对吧?” “是啊。”哲朗随声附和,想起了两人前一阵子喝得烂醉。 他父亲将玻璃杯里的啤酒喝了一半左右,叹了一口气。 “我想我是在美月国小六年级时,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突然回到原先的话题。“其实,她当时已经肯穿裙子,和女孩子玩了,所以我完全不担心她。但是,她从某一天开始不去上学了。” “某一天是指?” “月经,她面临了初潮。” “啊……” “这件事本身并不意外。我们男人是不懂,但是对女人而言,却是非常令人震惊的一件事。然而,大多数女人在听完母亲或姐姐的解释之后,就能马上重新振作。” “但她却振作不起来。” “不对。她不见任何人,也不好好吃饭。我莫名地感到焦躁时,内人说:那孩子果然不是一般女孩子,她虽然会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像女孩子,但是她没有女孩子的内心,所以生理期来了才会感到苦恼。” 哲朗想起了美月告诉自己的话。她这么说道:“小孩一旦懂事之后,就会对很多事情费心。如果母亲因为自己流眼泪,孩子就会想,不能这样下去。” 她还补上一句:“所以我开始演戏。这样一来,母亲说不定就会认为我矫正过来了。” 哲朗在心中低喃,看来并非如此,你母亲已经发现了。 “如果是现在的话,说不定就会有不同的因应方式。”美月的父亲说,“毕竟性别认同障碍已经成了普遍性的用语。当时世人甚至不知道有这种疾病,硬是认为外表是女人却不具有女人的内心,是精神上的缺陷。” “那么你们采取了何种因应方式?” “我们什么也没做。总之不去上学是不行的,于是我们狠狠地斥责她,强迫她去上学。后来,我们就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监视?” “监视她的生活情形。我命令内人监视她,看她的行为举止是否像女人,如果她没那么做的话,就好好地劝说她。我心里将过错推给了内人。认为女儿之所以变成那副德行,都是因为母亲没教好。”美月的父亲苦笑,一口饮尽啤酒,再将酒倒进空玻璃杯。“你知道一个名叫约翰·曼尼(*约翰·曼尼,在纽西兰出生的美国心理学家及性学家,以在<性认同>方面的研究而闻名。)的人吗?” “约翰·曼尼?不知道。” “他认为人对性别的自我认知会受到后天环境的影响而改变。就算生下来是男孩,如果以女孩的方式养育,就会让他深信自己是女人。这个论点似乎也在学会上发表过。当时举的实例,是一名出生在美国乡下的双胞胎男婴,割礼时不小心烧掉了哥哥或弟弟的生殖器,当时婴儿大约七个月大,他的父母去找性学专家约翰·曼尼讨论。这位曼尼老师提议将那个孩子当作女孩养育,还将那个孩子的*拿掉,定期注射荷尔蒙。孩子的父母按照他的话做,将那个孩子当作女孩养育。约翰·曼尼在学会上发表的,就是这个案例。” 虽说是退休老师,但也不可能有这种知识。肯定是为女儿的事情烦恼,才自己做了一番研究。 “既然发表了,就代表那个试验成功喽?总之,那个孩子顺利地被当作女孩养育。” 哲朗发问时,美月的父亲开始摇头。 “发表中说是成功了,但事实却不是如此。动过手术的孩子一直因为难以认同自己的性别所苦,结果长大之后又动了一次手术,变回男儿身。” “换句话说,无法强制性地改变一个人的性别意识,是吗?” “我和内人对美月做的事,就和那名性学专家一样。我们不肯正视那个孩子的本质。” “我想,这也难怪。因为她肉体上是女人,和那个名叫约翰·曼尼的人所做的事情不同。” “就想要控制性别意识这点而言,是相同的吧。我啊,现在经常感到害怕。我害怕自己是不是对至今教过的许多孩子,做了和当时对美月做的一样的事。唉,现在就算说这种话也于事无补。”他从小盘子中抓起一颗柿子籽,放入口中。 哲朗喝下温啤酒。 “美月和我们在一起时,完全是个女人。” “是吧,那孩子一直在演戏。我们隐约察觉到了这点,但装聋作哑。我们当时的想法是,不管她是不是演戏,只要能活得像个女人,就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渐渐地,我们真的自私地期待假戏真做的一天或许会到来。虽然我们心里明知那一天不会到来。” “你们明知她在演戏,还让她结婚吗?” “我们应该为此受到谴责吧?” “不,我并不是在谴责您……”哲朗低下头。 “有人上门提议相亲时,我们犹豫了。我们希望让她和一般女孩子一样进入家庭,但是那究竟能不能让美月得到幸福呢?另一方面,我们又会想,正因为她异于常人,所以让她结婚会不会比较好呢?” “然后呢?” “结果,我们让美月自行判断。那孩子说,想要见见对方。我还记得相亲当天,内人一脸惴惴不安的表情。” “她呢?” “美月啊,”说到这里,她父亲稍微抬起头,露出遥望远方的神情。“那该怎么说呢?勉强举例的话,她的表情就像是一个人偶。完全不像是真人的表情。说不定她想要彻底变成一个人偶。” “而广川先生喜欢上了那个人偶。” “因为那个男人也是个怪胎。”他替哲朗的玻璃杯斟酒。“美月说,如果对方喜欢自己的话,结婚也行。内人提醒她好几次婚姻不是儿戏,我也很不放心。但是结果,我们还是送她出阁了。总之,我们觉得如果她能放下过去也是好事。” 哲朗听美月本人说过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结婚。但是一听她父亲说,各自的苦恼又从不同的角度浮出台面。 “我觉得自己或许铸下大错,是在结婚典礼当天。身穿新娘白纱礼服的美月,看起来一点也不幸福。她一脸万念俱灰的表情。我当时或许应该冲出去跪在地上向众人道歉,取消那场结婚典礼。事后内人也说了同样的话。” “所以这次的事您也……” “是的。”他深深地点头。“和你想的一样,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所以您才不去找她。” “我希望那孩子能够不去思考自己是男是女,顺着自己的想法活下去。”接着,他眯起眼睛继续说道:“因为我曾经做错过一次。” 喝完一瓶啤酒时,哲朗起身告辞。 “我陪你走到门口。”美月的父亲也出了玄关。他身穿夹克,脖子上缠着一条灰底黄色花样的围巾。 当哲朗夸赞围巾,他一脸腼腆。 “这是美月十多年前织给我的。我很小心地使用,但还是相当破旧了。” “她也会编织啊?” “她大概是强迫自己练习的吧。不过啊。”说完,他闻了闻围巾的味道。“当美月送我这条围巾时,是她亲自替我围上的。她当时的表情,无论怎么看都是女人的表情。那应该不是演戏。所以啊,我这么说可能会让你见笑,我到现在还是宁可相信那个孩子是女人。” 哲朗默默点头。他想说:我也是。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那张成人礼的照片。 4 哲朗一回到家,理沙子正好在换衣服。她好像也才刚回来。 “香里小姐还是不在家,她的信箱都满了。” “邮件中有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只有一封。”理沙子将信封放在厨房吧台上。 那像是女人会用的信封,一看背面,寄信人是“向井宏美”(*日本信封的写法为正面写收信人,背面写寄信人。)。信封还没开封,拿在手中的感觉,里面似乎没有放太厚重的信。 哲朗有点犹豫,但还是决定打开信封一探究竟。理沙子不发一语地看着他的动作。 哲朗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和一张小便条纸。便条纸上只写了如下一行字:“这是前一阵子拍的照片。改天有空再一起去玩吧!” 照片好像是在“猫眼”店内拍的。照片中,美月、香里和前一阵子在哲朗的位子做台,名叫宏美的女公关排成一列。哲朗这才发祥,原来向井宏美就是那名女公关。这么说来,她的确说过她用的是本名。 哲朗提到这件事,理沙子似乎没什么兴趣。 “香里小姐很漂亮耶。”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将照片放在吧台上。“难怪跟踪狂会跟踪她。” “是啊。其他邮件呢?” “我不是说了有用的只有一封吗?其他的全部都是广告邮件。但是我有其他收获,今天的报纸没有送到她家。” “这样啊……,会不会是因为积太多份了,所以送报单位停止送报了呢?” “我也这么想,所以查了送报单位的地址,去了一趟确认。结果好像是香里小姐本人和他们联络,要求暂停送报的。” “什么时候?” “昨天。她好像说暂时不在家,所以不要送报。” “会是她本人吗?” 理沙子双手一摊,耸了耸肩。“你认为我和送报单位的人能够确认这一点吗?” “这倒也是。” 如果是香里本人的话,就代表她是有意藏匿行踪。而如果是别人的话,就必须假设她是遭人绑架了。无论如何,香里不可能是在身边的人不知情的情况下,遇上了意外。 哲朗心想:她究竟在哪里呢?为何藏匿行踪?这和美月失踪有关吗? “刚才须贝来电。” “须贝?”哲朗心里一阵不安,这是防守最弱的部分。“他说了什么?” “他问起了美月的事,好像也很担心她。” “你怎么回答?” “我老实说了。” “你说她离开我们家了?” “是啊。不行吗?” “不……,听到你这么说,那家伙有没有说什么?” “他好像很害怕。”理沙子扬起嘴角笑了。“他大概是害怕被卷入麻烦事吧。所以,我说我们绝对不会提起他的名字,请他放心。” 果然是理沙子的作风。哲朗想象,她八成把话说得酸溜溜的吧。 哲朗走进厨房打开橱柜,储备食物只剩下一碗泡面。他将水注入水壶,打开瓦斯炉。 “这个,我今天去要来的。”理沙子递出一张纸。 那是佐伯香里的住民票。她在一年前左右从早稻田搬过来,户籍地是静冈县,从出生年月日算来,她现在二十七岁。 哲朗拿起电话的子机,打到一〇四询问。他心想,最近有许多人不将自己的电话登录在电话薄上,但如果是居住多年的人家,说不定能查得到电话号码。 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他从户籍地的住址和佐伯这个姓氏,马上查出了电话号码。 他拿着记下号码的纸条,看着理沙子。“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她双手叉腰,叹了一口气。“你该不会是要我打电话去那里吧?” “因为我觉得比起男人,女人打对方比较不会心存警戒。” “我该怎么说?” “首先,你确认香里在不在。如果她不在的话,你就问联络方式。至少应该能够知道她的行动电话号码。” “我该说我是谁?” “随便掰一下,像是从前的同学。光听声音,应该不会泄露你的年纪吧。” 理沙子板起面孔。“我们根本不知道她读哪间学校。万一对方问我的话怎么办?” “那倒也是。不然,说你是职场同事。说你有急事想要联络她,但是她好像不在家,所以才打电话到她老家不就得了。” “如果对方问我什么事呢?” “就说她跟你借了钱。她不还的话,你会非常困扰。要演得*真一点啊。” “你一旦有事亲拜托人,就会得寸进尺耶。”理沙子瞪着他,按下电话号码。她拨开头发,将子机抵在耳朵上。电话好像通了。“如果香里小姐在的话怎么办?” “到时就换我听。”哲朗用拇指指着自己。 理沙子的表情变了,电话似乎接通了。 “喂,请问是佐伯家吗?我姓须贝,请问佐伯香里小姐回家了吗?”她用比平常更高的音调说道。 突然听到须贝的姓氏,哲朗忍住笑意。 “我是她的同事。香里小姐请假了,但是我有急事,非得联络上她不可。” 看来香里果然没有回老家。 “啊,这样啊。那请问您知道她行动电话的号码吗?或者是这边熟人的联络方式?”理沙子死缠烂打。哲朗将便条纸和笔递给她。 但是下一秒钟,理沙子的表情一僵。 “啊,喂,请您等一下。”她如此喊道,然后握着无线电话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哲朗问道。 “对方挂断了。”她叹了一口气,讲电话放回去。 “接电话的人是谁?” “大概是她父亲吧。” “他怎么说?” “他说他不知道香里的事。一直问他,他也很头痛。她已经和家里断绝关系了。然后就挂断了。”理沙子做了一个放下话筒的动作。 “她是离家出走的吗?” “或许吧。”理沙子坐在沙发上。“水滚了。” “啊!”哲朗回到厨房,关掉瓦斯炉的火,剥下泡面的玻璃纸,打开碗盖,注入热水。 “明天,我去香里之前的住处看看。” “这样也好。对了,你去美月的老家怎么样了?” “从结论来说,毫无收获。”哲朗扼要地说了他和美月父亲之间的对话。听到结婚喜宴的部分时,理沙子难过地皱起眉头。 “她父亲也很可怜耶。”她嘟囔了一句。 “可是他父亲好像到现在还是相信她是女人。”哲朗也把围巾的事告诉了理沙子。 理沙子陷入沉思默默不语,不久,她抬起头来。 “我之前和美月聊天的时候,她说:孩子上小学的时候,好像男生都背黑色书包;女生都背红色书包,但是自己到底该选哪一种颜色呢?” “她应该是红色书包吗?” “结果她好像没买书包。” “是哦。”哲朗打开泡面的碗盖,面已经泡烂了。 须贝半夜又打了一通电话来。“我听高仓说,日浦那家伙没说一声就离开你加了。” “是啊。” “然后你每天都在东京四处找那家伙啊。” 理沙子似乎是那么形容哲朗的行动。 “我们不会给你添麻烦。” 哲朗一说,听见了电话那头发出咂嘴的声音。 “你们夫妻都很会挖苦人耶。我可不认为日浦的死活与我无关。”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正常,是我们有毛病。”哲朗想对他说:只有你现在还安然地守着家庭就证明了这一点。 “唉,随便你们怎么想。倒是你们如果要找日浦的话,我知道一个有意思的人。她在新宿经营酒店,不过是一家和我们没什么关系的店。那家店主要是做女人的生意。” 听到须贝这么一说,哲朗忽然灵光一闪。“人妖店吗?” “哎呀,讲白一点就是吧。” “那家店的老板会帮我们吗?” “这很难说,但是听说有很多像日浦那种,想要从女人变成男人的年轻人找她商量。说不定她也听过日浦的事,所以我想介绍你们认识。” “原来如此。” “怎么样?” “这或许是个好意见,那就拜托你了。” “我随时有空。” “好。”哲朗挂上电话后心想,或许这家伙也在担心美月。不过,就算见了那种特殊业界的人,也不可能知道美月的消息的。 5 哲朗出了地下铁江户川桥车站,沿着新目白大道走,在早稻田鹤卷的十字路口右转。他看过地图,所以脑中记得大概的位置。即使如此,他还是好几次在半路上比对抄下来的住址和门牌。 根据香里的住民票上记载的搬家前住址,她应该是住在某间公寓,但是不知道公寓名称,只写了房间号码。 即使如此,哲朗四处乱绕之下,还是找到了目标建筑物。一栋一楼是便利商店的狭长大楼。这栋大楼的阳台很小,窗户格外地多,的确像是单身人士住的公寓。 三〇一室似乎是香里从前住的房间。 这里的大门不会自动上锁,也没有管理员。哲朗走进公寓,先看了看信箱。三〇一室的信箱上没有放名牌。 他爬楼梯上三楼。从三〇一到三〇四,四扇门围着一方狭窄的地板并列。 哲朗试着按响三〇二号室的门铃,有人粗声粗气地回应,打开大门,探出了一张头发抓翘的年轻人的脸。从白天在家这点看来,应该是学生吧。他的身材高挑瘦长,脸色苍白,胡子没刮,看起来非常不健康。 “什么事?”年轻人一脸讶异地问哲朗。 “我是征信社的人,有点事情想要请教你。” “征信社?”年轻人皱起眉头,全神戒备。大门的缝隙变窄了几公分。 “我想请教有关隔壁三〇一室的事。” “隔壁不是好一段时间没人住了吗?”年轻人搔了搔头。房内传来音乐。仔细一看,这个年轻人似乎挺适合站在摇滚乐团中。 “没人住这是一年左右的事吧?” “是这样的吗?” “你住在这里几年了呢?” “嗯……三年了吧。” “事情是这样的,我在调查一年前住在你隔壁的人,你和对方熟吗?” “不,完全不认识。”年轻人摇头。“我们也没讲过话。顶多看过一眼而已,所以也不太记得对方的长相。” “你先住进来的吗?” “是啊,对方好像比我晚一年左右搬进来吧。” “当时对方没有向你打声招呼吗?” “完全没有。” 最近有许多人举家搬迁时,也不会向邻居打招呼。如果彼此都是单身的话,这种情形倒也不奇怪。 “你不会对隔壁搬来怎样的人感兴趣吗?” “一点也不会,我才不感兴趣呢。”年轻人嗤之以鼻地说。 “那,你也不知道对方在哪里工作,和怎样的人交往喽?” “嗯,不知道。不过我想对方应该是从事特种行业的吧。” “这话怎么说?” “白天对方屋里会传出声音,好像傍晚出门,然后到清晨才回来。这里的墙壁很薄,隔壁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说完,年轻人用拳头捶了一下墙壁。 香里似乎从住在这里的时候,就开始在“猫眼”工作了。 “问够了吧?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干。” “噢,谢谢。可以了。” 哲朗话声一落,年轻人就想关上门,但是他的手却在半途停止动作。 “噢,对了。对方父亲来过。” “对方父亲?隔壁的吗?” “我想应该是对方父亲。一个身材肥胖、土里土气的大叔。他从房间出来后,我从窥视孔看了一下。” “你不是说对隔壁没兴趣吗?” “他们吵得那么大声,总会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年轻人露齿一笑。 “他们吵架了吗?” “大概吧。听不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但是两人都很激动。” “这种事情常常发生吗?” “不,只有一次。隔壁的家伙做了什么坏事吗?” “不,倒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哲朗心想,应该无法获得进一步的咨询,于是低头致谢。 随后,哲朗试着按下三〇三室和三〇四室的门铃,但是两间住户都不在家。不过,白天在家的人反而稀奇吧。 哲朗离开公寓,朝车站迈开脚步。他稍后有事要和编辑讨论。才刚过完年,就得采访英式橄榄球和足球的比赛。美式橄榄球也有一场争夺日本冠军的米饭杯大赛(*米饭杯大赛,大会名称来自日本人的主食米饭,是模仿美国在过年举办的学生式橄榄球大赛以举办地的特产<例如砂糖杯为砂糖;柳丁杯为柳丁>命名而来。),却没人请自己采访。哲朗将之解释为,美式橄榄球比较不受观众瞩目。 哲朗回想刚才那名年轻人说的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兜不拢。 他在走下地下铁阶梯时,突然想起了一句话,立刻转身往回走。 他一回到公寓,马上冲上楼梯,再度按响三〇二号室的门铃。 “有何贵干?”年轻人的表情不大高兴。 “抱歉,我忘了确认一件重要的事。”哲朗边调整呼吸边说,“之前住在隔壁的人叫什么名字……” “佐伯吧?”他干脆地回答。 “佐伯……”哲朗大感失望。难道是他误会了吗? “邮件好几次弄错投到我的信箱来,所以我记得对方姓佐伯,名字好像叫薰(*“薰”字日文发“kaoru”,“香里”日文发“kaori”。“薰”亦可作男子名。)吧。” “不,是香里吧,佐伯香里。” 听到哲朗这么一说,年轻人用力挥手。 “不对啦。是佐伯‘薰’,才不是香里呢。那人可是男的耶。” 6 两天后的下午,哲朗行驶在东名高速公路上。他好久不曾开车了。他以稍稍超过速限的车速驱车疾驰,前方出现了一辆大型拖车。他打方向灯,进入超车线道,超过拖车之后,再回到原来的车道。打以前开始,他就不喜欢开快车。广播传来玛利亚凯莉演唱会的圣诞歌曲。 他手握方向盘,正视前方,嘴角露出微笑。坐在副驾驶座的理沙子看到了他的笑容。 “你在笑什么?”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没想到圣诞夜竟然会这样兜风。” “尤其是和我吧?” “别用那种口气说话嘛。你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吧?” “是啊。”她在邻座说道。 两人正前往静冈。他们原本担心年底路上会塞车,但是车辆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少。按这个情况看来,当天来回也没问题。两人都没有打算在静冈过夜。 “是在吉田交流道下吧?” “对。下交流道之后,有一个t字路口,在那里右转。”理沙子看着地图说道。她开车的机会比哲朗多,路线指引也很正确。 佐伯香里的老家位于静冈,哲朗期待去那里能查明她的真实身份。 住在早稻田的公寓时,佐伯香里似乎自称“薰”。而且住在他隔壁的年轻人说,她怎么看都像是个男人。 “对方虽然身材矮小纤细,但是看起来不像女人。话是这么说,我倒是没有清楚看过他的脸。只是从他的发型、给人的感觉,以及他房间的声响,觉得对方是男人。”他补上一句:“对方穿的衣服也都是百分之百的男装。” 年轻人一心认为隔壁邻居是男人,这点值得采信。哲朗首次造访时,他用了两次“隔壁的家伙”这种说法。这是不太会对女性使用的字眼,所以哲朗才会想要再回公寓一趟。 那一天,哲朗回家之后,向理沙子说明原委。她也一脸出乎意料的表情,并提出了两个可能性。 “一是‘佐伯香里’和‘佐伯薰’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是基于某种原因,扮演同一个人。” “不可能。”哲朗立即反驳。他一开始也想过这个可能性。 “佐伯香里的住民票上,记载了她从早稻田鹤卷搬过来。香里住过那里是事实。” “说不定香里小姐只办了居民登录,可是实际上住在那里的却是自称薰的另一个男人。这也不无可能。”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我就不知道了。” 另一个想法是,假设香里和薰是同一个人。 “香里小姐可能基于某种原因,住在那里的期间打扮成男人的摸样。因为香里是女人的名字,所以她才自称薰。” 这也是哲朗提出的假设之一。 “我这么说可能很啰嗦,但是你觉得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就像他摸不着头绪一样,理沙子也只是默默地摇头。在两人的推理频频走入死胡同的情况下,达成的结论就是去佐伯香里的老家走一趟。 两人一大清早出发,但是下吉田交流道时已经下午了。沿途看见一家美式餐厅,于是哲朗提议先吃午餐,但是理沙子却说要先找香里的老家。 这没有花上太多时间。因为地点已经事先在地图上确认过了,而且静冈的街道也不像东京那么错综复杂。从沿着海岸线的大道转进一条小马路,有一条小商店街,佐伯香里的老家就在其中,而写着“佐伯刀具店”的大型招牌就成了醒目的标记。 招牌虽大,店面却不知道有没有四公尺宽。哲朗他们打开铝框玻璃门,走进店内。正面有两个展示柜,里面并排着光芒黯淡的菜刀。店内好像也有卖餐刀和木工工具等,但主要商品是做菜用的刀具。装饰在内侧柜子上的生鱼片刀很吓人,令人不禁双腿发软。店内一隅有一个小工作台。 店内没有半个人,但是似乎听见了开玻璃门时响起的挂铃,立刻有一名身穿日式围裙,年约五十岁,个头娇小的女人从里面出来。 她看到哲朗他们,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连“欢迎光临”都没说。会来这种店的八成都是常客吧,而且哲朗他们看起来也不像顾客。 “你们好……,请问有什么事吗?”她依旧一脸困惑地问道。 “你是佐伯香里的母亲吗?” 听到哲朗的问题,对方的表情变了。她的表情僵硬,频频眨眼。 “你们是?” “我们从东京来,敝姓须贝。”两人来这里之前,就决定了要借用他的姓。 “须贝……”她不安地轮流打量两人。理沙子之前曾以须贝的名义打过电话,不知道她记不记得。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从前一阵子就一直在找令千金,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她,所以很伤脑筋。您知道她在哪里吗?” “你们和我女儿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她朋友,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的同事。” 她母亲的眼中,微微浮现警戒的神色。哲朗察觉到,她或许知道香里从事特种行业。 “我有事情非见香里一面不可,能不能请您告诉我她在哪里呢?”理沙子插嘴说道。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没有和您们联络吗?”哲朗试探性地问道。 “哪有什么联络,这几年连电话也没打过一通。” “真的吗?” “真的,我没有骗你们。”香里的母亲摇了摇头。 里面隐约传出动静,有人踩着凉鞋走了出来。钻出门帘的是一名身穿短袖白袍的男人。他的年纪约莫六十五、六岁,身形魁梧,胸膛厚实,理成平头的头发大半都白了。 “你们在吵什么?”他嘟囔了一句,便往工作台走去。他手里拿着菜刀。 “您是香里小姐的父亲吧?”哲朗说道,但是对方并未回答,开始在工作台上准备工作。哲朗对着他的侧脸继续说道:“您去过早稻田鹤卷的公寓,对吧?我看过您一次。” 她父亲一度停下手边的动作,旋即再度展开作业。 “我不认识叫什么香里的人,她不在这里。” “您不认识自己的女儿,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听到哲朗这么一说,她父亲又停下了手边的动作。他依旧用侧脸对着哲朗他们,开口说道:“这个家没有女儿,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女儿。” “什么意思?” “少啰嗦!别管他人的闲事!你们少在那里啰哩啰嗦,出去!给我滚出去!” 哲朗看了香里的母亲一眼。她担心地看着事态演变,一和他对上眼,便慌张地低下头。 “香里小姐恐怕被卷入了某件命案。”哲朗对着她父亲说,“如果不快点找到她在哪的话,说不定会酿成悲剧。” “吵死人了!我不是说了没有什么叫香里的人吗?不相干的人就算被卷入什么事情,也不关我的事。你们很碍事,快点滚出去!”他挥舞手中的菜刀,刀尖反射日光灯的光线。 “那,薰先生在吗?” “你说什么?!”她父亲翻了翻白眼,脸色眼看着涨红了。 “我说,如果是佐伯薰先生,你应该很清楚他是谁。你在早稻田鹤卷的公寓里见过他,不,应该说是和他吵过架吧?” “你在说什么鬼话?!”他父亲放下菜刀,离开工作台,朝哲朗而来。 哲朗决定好了让他揍一拳。如果他揍了自己就能敞开心扉的话,一拳根本不算什么。 但是他父亲却没有一拳揍过来,口口声声要他们滚出去,推着哲朗和理沙子的身体。他的力气出乎意外地大,疏于防备的哲朗被推出了店外。 她父亲也走出门口后,说:“锁上门!”然后“砰”一声甩上门。 “佐伯先生,总之请你听我们说。” “别过来!滚一边去!”他做出像在赶苍蝇的动作,快步离开。哲朗犹豫不知该不该追,最后还是没有追上去。按照目前的情况,无论问什么,他都不可能回答。 “我们重新拟定战略吧,反正还有一点时间。” “是啊。” 两人走向车子,哲朗拿出钥匙。当他要将钥匙插入车门时,理沙子说:“等一下,要不要顺便在那家店吃午餐?” 她用下巴指的是一旁的拉面店,招牌满是灰尘。 “刚才的路上明明有更多店的。再说,也不用特地来这里吃拉面吧?” “不是那样,你看看后面。” 哲朗回头一看,香里的母亲孤零零地站在佐伯刀具店前,看着哲朗他们。 拉面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哲朗他们坐在离厨房最远的座位,盯着门口的玻璃门。店员前来点菜,他们点了两碗味噌拉面。 接着不久,香里的母亲站在玻璃门后。她有些犹豫地打开门,朝厨房方向点头致意,往哲朗他们走来。 “我们等你好久了。”理沙子说完起身,改坐到哲朗身旁。于是香里的母亲在他们的对面坐下。店员马上过来,但是她说:“我不用了。” “店里没关系吗?”哲朗问道。 “嗯,我锁上门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要是佐伯先生知道你和我们见面的话,你不会挨骂吗?” “噢,”她脸上的表情总算和缓下来。“大概会发些牢骚吧,但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应该也很担心。” “你们知道香里小姐在东京失踪了吧?” “是的。” “你们是听谁说的呢?” “听谁说的嘛……”她低头沉默片刻之后,担心被厨房里的人听到,小声地说:“警方的人来过。” 哲朗和理沙子闻言互看了一眼。“是警视厅……东京的警察吗?”哲朗想起望月刑警的脸问道。 “不,来我家的是本地的警察。他希望我告诉他香里的住处,我当时就听说她不在东京的住处了。” “他没有说是为了什么在找香里小姐?” “他只说,东京方面针对某件命案向他们询问……。他们并不知道详情。” 哲朗心想,那名警官说的或许不是推托之词。他很可能是受到警视厅的请托,询问一些例行笔录而造访佐伯刀具店。 无论如何,看来侦查单位确实也在追查香里。 店员送上了两碗味噌拉面,哲朗拿着免洗筷吃了一点。原本对这家拉面不抱任何期待,没想到意外的美味。 “在找香里小姐的,除了我们之外,只有警方吗?” “到我家来找人的只有你们。可是,几天前有一通电话……” “噢,那通电话,”理沙子微笑道,“应该就是我打的吧。” “不,是一个男人打来的。嗯……我记得他说他是报社记者。” 哲朗原本在吃面,放下了筷子。他再度看了理沙子一眼,她也看着他。她的眼神在说:是早田。 “那个人为什么找香里小姐?”哲朗问道。 “他好像说想要采访她。我觉得是通怪电话,马上就挂了。” 早田也发现香里失踪了。他遵守了对哲朗发出的宣言,正从别的管道调查这起命案。 “佐伯先生为什么会那么气香里小姐呢?”理沙子发问。她好像不打算吃拉面了,还剩下半碗。 “这个嘛,呃,有点难以启齿。”香里的母亲非常为难地偏着头,似乎不知如何解释。 哲朗心想,最好不要随便发言,于是保持沉默。不久,她看着理沙子,说:“请问,你刚才说你和香里是同事吧?” “是的。”理沙子答道。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呢?呃,好比说?” “是酒店,酒吧。”哲朗插嘴说,“她们是女公关。” “女公关……”她好像很意外。 “但不是不正派的店,她们顶多就是和客人聊天。” 她似乎没有在听哲朗说话,再度看着理沙子。“说到女公关,大家都是女人吧?” “是啊。” 听她这么一说,香里的母亲用手捣住嘴巴,视线不知所措地四处游移。她的样子明显地不对劲。 “这实在太奇怪了。”她低喃道,“我总觉得警方和打电话来的人口中的香里,根本是在说其他人。可是你们刚才不是说了那孩子的名字吗?薰。所以我想你们应该知道什么。” “薰是她真正的名字吗?”哲朗问道。 “不,她的本名是香里。可是,我们都叫她薰……” 哲朗探了探放在一旁的大衣口袋,从中取出一张照片。那是前一阵子宏美寄来的照片。 “这个人是香里小姐,对吧?” 但是她看到照片,却睁大眼睛摇了摇头。 “不对。这个人不是香里,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可是……” “香里大概,”她母亲咽下一口口水之后继续说道:“我想那孩子已经不是女人的摸样了。” 7 离开拉面店,请香里的母亲坐上车,哲朗想起了国道附近有一家美式餐厅,决定开车去那里。香里的母亲在车上不发一语。等红灯时,哲朗从后视镜偷看她的表情,她并没有表现出后悔跟来的样子。 三人坐在餐厅里最内侧的座位,都点了咖啡。 哲朗先针对他们在找的佐伯香里加以说明,包括她在银座的酒吧工作,以及被一个名叫户仓的男人跟踪,并附带说明了那个男人遇害,警方或许也对香里展开了调查等推论。 “那个人不是香里,她不是我的孩子。” “似乎是那样没错。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完全搞不清楚……”她摇了摇头。 “佐伯太太,”理沙子插嘴说,“你刚才说香里小姐已经不是女人的摸样了,对吧?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说完,她闭上嘴,右手握着毛巾。 “她虽然外表是女人,但内心却是男人。你的意思是,她有所谓的性别认同障碍吗?” 香里的母亲脸颊抽动了一下。他见状低头说:“请你告诉我们实情。” 香里的母亲虽然面露犹豫之色,还是断断续续地说起了女儿与众不同之处。她八成对熟人说过吧,内容很复杂,而且包含许多微妙的问题,她却说得有条不紊。 她表示,香里在国中之前和一般人没有什么不同。至少在她眼里是如此。她的记忆中,香里并不讨厌裙子和红色书包。她并补充一句,这或许是受到四周环境的影响。因为刚好附近邻居没有同年龄的男孩子,她从小的玩伴都是女孩子。她的脾气很温和,对于自己和大家一样被打扮成女生的模样,并不感到反感,还会开开心心地玩洋娃娃。 “唉,可是,这只是看在我们眼里的模样,不知道她本人心里怎么想。”她用双手捧住咖啡杯说道。 事情是发生在香里读高中的时候。当时,她有一位好朋友。两人的感情很好,不管去哪里都形影不离,穿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小饰品。那位好朋友到香里家玩过好几次。如果对方是男性,父母亲肯定会紧张不已,但是对方如果是女孩子,就不用担心了。香里的母亲说,他们总是欣慰地看着感情很好的两人。 “我老公经常笑着说,别人家的女儿都交过好几个男朋友了,我们家女儿还是小孩子啊。” 随着两人的交情渐渐出名,开始传出了奇怪的谣言。有人谣传说:她们是同性恋;甚至有人指出“看见两人在接吻”的具体事实。 香里的母亲终究担心起来,试着装作若无其事地询问本人。但是香里却立即否定:“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嘛。” 听到香里这么说,她母亲松了一口气,却没有完全放心。因为女儿的表情里浮现出迷惘的神色,令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的预感没错。在那之后两个星期左右,有人发现香里和她的好朋友倒卧在附近一间小教堂的庭院。两人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药,生命危在旦夕。如果再晚一点送到医院的话,就回天乏术了。 两人情况稳定之后,双方父母各自向两人询问原委,听了女儿的告白都大吃一惊。她们说:“因为我们真心相爱。” “可是两人的说词有点出入。”香里的母亲说道。 “这话怎么说?”哲朗问道。 “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是爱的方式吧……”她似乎穷于形容。 听到她这么一说,理沙子说道:“她的好朋友认为彼此是同性恋人,但是,香里小姐却不那么认为。” “没错、没错。”香里的母亲一脸遇到救星的表情点头。“就是那么回事。所以该说是二度惊吓吗?我们眼前简直一片黑暗。” 听到香里说她们是真心相爱时,父母也怀疑女儿是同性恋。但是香里哭着继续告白的内容,却更令人意外。她说,她想要变成男人。她希望拥有男人的身体,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而且她想要和女人结婚。 她父母一开始也无法正确理解她的告白内容,将之解释为:因为女人不能爱女人,所以想要变成男人。但是听女儿反复诉说之后,他们了解了事情不是那么回事。 “于是我们心想,这孩子的内心说不定是男人。不那么想的话,就有太多事情不合逻辑。好比说,香里对于衣服的流行等简直完全不感兴趣。而且,到了当时她那个年纪,不愿被父亲看见裸体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她却毫不遮掩。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她的嗜好是用父亲的工作台制作车船或枪支的模型。我们夫妇都觉得就女孩子而言,她的行为不正常。” “那你们如何面对?”哲朗试探性地问道。 “老实说,我们真的伤透了脑筋,心里七上八下,如果她被街上的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待,甚至打扮成男人的模样的话,不知道会被人说成怎样。” 哲朗体认到,这里不同于无论打扮成怎样走在路上,都不会有人在意的东京。 “然后,那孩子就说她想去东京。” “去东京?” “她之前就说想去学设计,说她想要成为车体的设计师。” 原来如此,哲朗明白了。这的确是拥有一颗男人心的人的梦想。 “你们赞成吗?” “倒也不是赞成,只是我们认为她留在这里也没好处。香里高中毕业后,马上就去了东京。她好像进了专科学校。” “她在东京过着怎样的生活?换句话说,呃,她是不是以女人的身份生活呢?” “我不太清楚,我几乎没去看过她。就算她回来,也完全不提那方面的事情。” “她回来的时候,作何打扮呢?” “该怎么说呢,说是女人看起来也像是女人,但说是男人看起来也有几分神似。她打扮得很中性。她父亲曾叮咛说她回家时不准打扮得怪里怪气的,所以她花了一点心思吧。” “化妆呢?”理沙子问道。 “我想她没有化妆。虽然没有化妆,眉毛倒是修了一下。” 她似乎不知道时下年轻男子也会修眉毛。 “五官和体型如何呢?有没有改变?”哲朗接着发问。 “经常回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大改变。因为她父亲管得很严。” “管得很严?指的是哪方面?” “她父亲说,在东京要过怎样的生活是你的自由,但是唯独不许你给别人添麻烦,和没生病却动手术。” “动手术啊。” 哲朗心想,这的确像是一辈子卖刀具维生的工匠的语气。 “那么,香里小姐现在也没有接受手术喽?” 理沙子这么一问,她母亲痛苦地皱起眉头。 “关于这件事……”她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再度开口。 香里去东京之后,每年也会回家一、两次。但是第三年之后,除非有什么大事,她才会回来。她偶尔回来的时候,也曾当天逃也似地回东京。她母亲感到怀疑,在电话里*问之下,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香里说她从设计学校休学了,目前在酒店上班。 “她说就算她再怎么努力用功读书,获得好成绩,像自己这样的人也不可能进入一般公司。所以她已经放弃了。” 哲朗心想,这种情形并不难想象。无论性别认同障碍这个词汇再怎么普及,世俗偏见还是不会消失。不,说起来使用“障碍”这个字眼本身,根本上就很吊诡(kratti:奇怪、诡异、不可思议的意思)。 “我告诉她父亲,她父亲只说:‘随便她去。如果因为那种小事就受到挫折,做什么也不会成功。’但是我想他心里一定非常担心。” 在那之后,香里似乎就不曾回家了。顽固的父亲坚决不再主动提起女儿,也吩咐她母亲别再叫香里回家,所以他们夫妇唯一能够知道女儿现状的方式就只有贺年卡。她母亲是看了贺年卡,才知道她搬到了早稻田鹤卷这个地方。 但是约在一年半前,香里打了一通电话给她母亲。她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说好久没和她说话,想要听听她的声音。然而,听见对方的声音,感到肝肠寸断的却是母亲。倒不是因为思念女儿,而是因为女儿的声音完全变成男声了。一开始她还认不出是谁打来的。 母亲追问香里,她却没有多做说明就挂上了电话。她母亲本想再打给她,但是香里寄来的贺年卡上并没有写电话号码。 百般犹豫之下,她母亲找她父亲讨论,但是他还是老话一句:“那种家伙随便她去。” 但是看了他后来的举动,就知道他并非打从心里不关心女儿。有一天,他瞒着妻子,独自前往东京。 他在早稻田鹤卷的公寓里见到的,是身体彻底变成男人的女儿。她的声音低沉,甚至长出了一点胡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觉得可以擅自做出这种无法挽回的事吗?你这个孽障!’我老公好像对她破口大骂。香里好像回嘴说她只是恢复真正的模样,有哪里不对。结果,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我老公就回来了。” 住在香里隔壁的年轻人听到的似乎就是当时的对话。 “这件事你是听佐伯先生亲口说的吗?”哲朗问道。 “他是后来告诉我的,在这之前香里有打电话给我。” “电话?怎样的电话?” “她打电话告诉我,今天他爸爸去找她,动手术的事被发现了,两人狠狠地吵了一架。她希望我替她道歉。我说,你自己道歉不就得了,但想到两人可能又会吵起来,所以我就说算了,别道歉了。最后……”她说到这里低下头,用力地抿住嘴唇。 “最后怎样?”哲朗催促她继续说。 “那孩子说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要我们夫妻好好相处,保重身体,然后就挂上电话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她又低下头,然后继续说道:“听见那孩子的声音。” 哲朗和理沙子对看一眼。 “你们从此既没通电话,也没见面了是吗?” 她点了点头。 “她也没有寄信来?” 听到哲朗这么一问,她抬起头来。哲朗知道她在犹豫。 “她有寄信来吗?”哲朗又问了一次。 “我告诉警方的人说她没有寄信来,因为我不喜欢他们追根究底地盘问香里的事。” “可是实际上她有寄信来,是吗?” “只有一封,今年夏天寄来的。” “能不能让我们看呢?” 她一脸像是嘴里含着酸梅的表情侧着头。哲朗心想,彷徨之情大概在她心中千回百转。这个请求就算被拒绝也无可奈何,毕竟她对于哲朗他们几乎一无所知。 “可是,”她说,“你们在找的人,应该不是我们家的香里吧?” “这一点也是令我们讶异的地方,所以我们想要进一步调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我可以拜托你们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们……呃,在找的人应该和我无关,但是如果知道我们家香里的消息,请你们告诉我。” “好。如果我们找到她的住处,再安排你们见面。” “不不不。”她微笑着挥手。“那孩子应该不想见我吧。我只要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身体健不健康就好了。” 哲朗心想,这是母亲会说的话。于是毅然地说:“我答应你。” 三人离开餐厅,回到佐伯刀具店。哲朗将车停在离店二十公尺左右的地方。香里的母亲单独下车,进入店内。 “意外的发展耶。”理沙子说道。 “是啊。” “关于出现了和美月有相同烦恼的人,你怎么想?” “这应该不是巧合。另外还有一个重大的谜团,如果真正的香里现在已经不是女人的模样,那么我见过的‘猫眼’女公关究竟是谁?” “住在江东区的公寓的是哪一个呢?是真正的佐伯香里小姐,还是……” “住在那里的肯定是假的。你看过户仓明雄记事本了吧?那家伙死缠不放的对象,是女的佐伯香里。” “这么说来,真正的佐伯香里小姐是在离开早稻田鹤卷的公寓之后,才藏匿行踪的喽?” 理沙子说完时,香里的母亲从佐伯刀具店出来。她小跑步回到哲朗他们所在之处,注意环视四周,然后迅速坐进后座。 “佐伯先生回来了吗?”哲朗试着问道。 “回来了,他在里面的房间看电视。” “如果被他知道你拿信出来就糟了吧?” “放心,我是背着他拿出来的。” 她递出一个信封。哲朗先看背面,只写了“佐伯香里”,没有写地址。 信封里有一张便条纸,写着如下的内容:“你们好吗? 我找到了新工作,每天活力十足地在工作。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你们好不容易将我养育成人,我却辜负了你们的期望,我真的感到过意不去。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要活得像自己,虽然明知自己很自私,但请原谅我的任性。我现在非常幸福,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也交到了许多朋友。 我只有一个请求。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找我,也请别告诉警方我的事。不过,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去见你们。在那之前,请你们保重身体。 不孝儿上” 8 哲朗他们和香里的母亲告别后,决定前往曾经发生过殉情未遂事件的教堂一趟。反正顺路,而且听说几分钟车程就能到。 教堂位于离住宅区有些距离的山丘上。如果光从外观看,那是一栋极为普通的西式建筑,但是屋顶上立着一个小十字架。 建筑物四周环绕着白墙。高高的柞数越过围墙,朝天空伸展枝桠。因为这个缘故,即便太阳尚未低垂,围墙内侧也显得阴暗。 哲朗将车停在教堂前的马路上,和理沙子穿过大门。庭院铺了草坪,虽然变成了淡咖啡色,但是似乎修建得宜。 “她们想要死在这片草坪上吗?”理沙子低喃道。 “或许吧。” 到了夏季,这里肯定会变成一片绿毯,躺在上面再舒服也不过了。 一名戴着眼镜,约莫五十岁的女人打开玄关的大门走了出来。她穿着围裙,将头发束在脑后。 “有什么事吗?”她问两人。她似乎从建筑物中看到了他们。 “不好意思,擅自闯进来。”哲朗道歉。 “进来是无妨,我们的庭院有什么问题吗?” 他看了理沙子一眼,犹豫该不该老实说为什么进来。理沙子的脸上写着:交给你决定。 “听说从前有女高中生在这里殉情未遂,是吗?”哲朗心一横说道。 女人的表情变了,充满戒心的目光穿过眼镜对着两人。 “你们是?” “我们是佐伯香里小姐的朋友,在东京和她一起共事。” 女人的表情稍微放松了。 “香里小姐她好吗?” “我们联络不上她,刚造访过她的老家,和她母亲聊过了。” “这样啊。”女人露出困惑的神色,但是点了点头。她似乎理解了两人不只是单纯好奇,而来到这间教堂。 “不好意思,请问你住在这里吗?”哲朗试着问道。 “嗯,我就像是这里的管理员。”说完,她眯起了眼睛。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 “这么说来,她们企图殉情的时候,你也……” 女人交相盯着哲朗和理沙子的脸之后说道:“是我发现她们两个人的。” 哲朗和理沙子对看一眼。 “请你务必告诉我们详情。”他说道。 但是她摇了摇头。“恕我拒绝。” 她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是语气却很坚决。哲朗霎时被她震慑住。 “我们绝对不是因为好玩才如此要求。我们想要彻底知道佐伯香里小姐的事,理解她的想法。” “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但是我不能随便散布此事。再说,我和她们有过约定。” “约定?” “我和她们约定,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当时的那件事。希望她们不要再次犯错。” “可是……” “老公,”理沙子插嘴说,“别再问了。我们放弃吧。” 哲朗回头看她。她盯着他,微微收起下颚。 “是啊。”哲朗点头,重新面对女管理员。“抱歉,说了让你为难的话。” “哪里。”她微笑道,“你们特地从东京来?” “是的,我们无论如何都想找到她。” “联络不上她真是令人担心啊。”她望向草坪,陷入沉思。 “香里小姐在事件发生后,还经常来这里吗?”理沙子发问。 “她经常来呀,她会来帮我的忙。那孩子很擅长木工,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说完,她露出想起什么的表情。她再度看着哲朗他们,沉默了好几秒钟。她似乎在犹豫。 “怎么了吗?”哲朗问道。 她说:“请你们等一下。”然后进入了建筑物。几分钟后,她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 “这也是香里做的,她用别人丢弃在工地的铁丝做的。” 理沙子接过照片,哲朗从一旁观看。照片中是一棵银色的巨大圣诞树。做得很精美,简直不像是废物利用。但是比起那棵树,哲朗更注意站在树旁的人。一名身穿牛仔裤搭配毛衣的年轻女子,露出腼腆的笑容。她看起来完全没化妆,留着一头短发,身材似乎高高瘦瘦的,但是脸颊一带很丰满。 这就是佐伯香里小姐吗?哲朗想问,但在说出口前将话吞了回去。既然刚才说了是她的朋友,不认得她的长相未免奇怪。 “这是她几岁拍的呢?” “事件之后不久,所以大概是十八岁吧。本人似乎也相当满意那件作品,她很少会要人替她照相,当时却开心地摆出了拍照的姿势。” 这应该就是佐伯香里,她和在“猫眼”看到的佐伯香里一点也不像。 “这张照片能不能送我们?” 哲朗一说,笑容从她脸上消失。她露出认真的眼神,沉默不语。 “这不能送你们,”她说,“但是可以寄放在你们身上。如果你们见到香里小姐的话,请交给她。我想那孩子应该没有这张照片。” “谢谢,我们答应你。” 哲朗一说完,女管理员的视线望向大门的方向。她脸上浮现刚才没有对哲朗他们露出的灿烂笑容。 回头一看,两名小女孩正走进来,她们看起来像是小学低年级学生。 “你们好早哟,其他朋友呢?”她问道。 “等一下就来。”其中一名小女孩答道。 “这样啊。外面好冷,你们进去等。” 女管理员目送小女孩进入建筑物候,对哲朗他们说:“今天有一场小派对。” “噢,”哲朗想起今天是圣诞夜,点了点头。“今天也会装饰这棵银色圣诞树吗?” 她一脸遗憾地摇头。“教会不准装饰那棵树。因为铁丝尖端很锐利,如果刺到孩子们的眼睛可就不得了了……” 哲朗心想:这种事的确有可能发生,再度将目光落在照片中的树。 两人离开教会后,直接开上东名高速公路,沉默了好一阵子。不知不觉间日入西山,非开车头灯不可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哲朗看着前方说道。回东京的车道有些拥塞。 “你在问香里小姐是另外一个人?还是,有人和美月一样具有男人的内心?” “这些问题全部包括在内。” “这个嘛……”理沙子放到座椅。“我总觉得在这次的事情背后,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世界。” 哲朗有同感,呼出一口气。那个世界的入口究竟在哪里呢? 他想起了刚才看过的教堂庭院。不过,他脑海中的草坪是绿油油的,有两名女高中生倒卧在草坪上。两人手牵着手,香里的手里握着安眠药的瓶子——一副老掉牙的画面。 两人为何寻死?难道她们认为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吗?是什么令她们如此绝望呢? 一个是对具有女人的内心,爱上女人感到罪恶;另一个是以男人的身份爱上女人,但自己的肉体却是女人饱受煎熬。结论同是自杀,但是两人步上自杀一途的心路历程却截然不同。不过,*她们走上绝路的确实就是人们口中所谓的伦理道德。但是伦理道德却不能代表那就是人类正确的道路。大多数情况下,那是否只是出于一般薄弱的社会共识呢? “背面的背面是正面啊……”哲朗不禁低喃道。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觉得仔细一想,这件事很奇妙。假设佐伯香里是同性恋者,她的内心是男人,所以自然会喜欢男人。可是只因为表面上看起来,她像是女人爱男人,所以能够毫无问题地被社会接受。而企图殉情的两人拥有不同的烦恼,使得问题变得很严重,但是如果一个人同时拥有两种烦恼的话,也许就没必要受苦了。所以背面的背面是正面。” “你想说女人是男人的背面吧?” “反过来说也行,男人也是女人的背面。” “你想要说的是,你认为男人和女人就像一枚硬币,互为表里,对吧?” “难道不是吗?” “我认为不是。或许应该说,有人教我不是这么一回事。” “有人教你?谁教你?” “美月啊。” “这样啊。”哲朗对踩着油门的右脚施力,看到速度表上升,赶紧放慢速度。“日浦怎么说?” “她说,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像南极和北极。” “这个规模又更大了。但是观念是一样的吧?人们不是常说,南极位在北极的背面。反过来说也行。” “我认为不是。” “怎么个不是法?” 但是理沙子不回答,靠在车椅上,将身体扭向车窗。哲朗并不想催她回答。不过,他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经常和日浦聊那种事吗?” “也没有那么常聊。” “在被窝里聊?”哲朗无声地动嘴说。 感觉理沙子将头转向他。她将倾斜的座椅恢复原来的位置,再度将视线对着哲朗。 “你想要说什么?” 他本来想说:没什么。然而,这件事不可能就这样收场。再说,他也想要把事情弄清楚。或许是因为解除了两名女高中生的殉情未遂事件。 “你们接吻了吧?”哲朗说道,握着方向盘的手掌同时沁出汗来。 由于哲朗面向前方,所以看不见理沙子的表情,但是感觉上她气定神闲。哲朗依然感觉到她的视线。 “你是听美月说的吧?” “嗯。” “是哦。”她似乎总算将视线从哲朗的侧脸移开。“然后呢?” “我在想,为什么你要那么做呢?” “因为没有理由不那么做。我觉得如果是和美月的话,那么做也无妨。”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知道你喜欢她,但这和爱是两回事吧?”哲朗感觉这段会话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理沙子反问。 “什么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这种事很奇怪啊。毕竟,你……”他感觉难以集中精神开车,于是放慢速度。“你不是女同志吧?” “我过去没有意识到这个部分。” “你的意思是这个部分被唤醒了吗?” “你在说什么?”她的语气中带有轻蔑的意味。“老公,你和美月说了什么?她的内心世界是很复杂的喔。” “我知道。日浦的内心是男人,所以就算她喜欢上身为女人的你也不奇怪,不是吗?可是理沙子的内心是女人吧?既然如此,你爱身为女人的日浦,这岂不是……” “美月是男人,至少她在我面前是男人。”理沙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哲朗无话可说,继续开车。他思索,曾几何时好像听过和这相同的话。没多久,他就想起了那是中尾说的话。 当时和我在一起的美月肯定是女人…… 此外,哲朗又想起了美月的父亲说的话:“我这么说可能会让你见笑,我到现在还是宁可相信那个孩子是女人……” 哲朗意识到还有一个人,虽然他没说出口,但是也在想同一件事。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本身。 “是你告诉我美月喜欢我的吧?” “是吗?” “听到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困惑。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和她相处。可是一起生活下来,我觉得她的外表根本一点都不重要。我切身地感受到她对我的爱。接受她的爱而活着,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或许你会认为,如果内心是女人,而不是女同志的话,就只能爱上具有男性躯体的人,但是心灵到底还是会对心灵产生反应。也就是我的女人心,在对美月的男人心呼应。重要的是对方是否敞开内心,感情是无关形体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扑哧地笑了出来,笑得有些戏剧性。 “这情形很异常吧。我像是在告白自己外遇,但是你却面无表情,一脸像是在听广播的交通路况。” “不,我的心情并不平静。” “是吗?” “我只是穷于应对。” 车子接近东京,前方出现了海老名休息站的标示。理沙子说,去休息站一下。 停车场里满是车辆,令哲朗简直想问:大家在圣诞夜究竟有什么节目?哲朗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一个停车格,停下车子。 他去厕所解决内急,到自动贩卖机区买了咖啡。喝完咖啡之后,回到车上却不见理沙子的身影。她也有车钥匙,如果回来的话,应该会在车上等才对。 哲朗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当他要打开广播开关时,发现方向盘另一侧放了一张纸。 我自己从这里回去,开车小心。圣诞快乐!——这肯定是理沙子的笔迹。 哲朗坐着不动,环顾四周,看来是不可能找到她。就算再找下去,也只是白费功夫。 哲朗听着约翰蓝侬和小野洋子唱的《happyxmas》,缓缓驱车前进。 第六章 哲朗和须贝约在新宿三丁目车站旁的一家咖啡店。碰面后,两人马上离开咖啡店,向东走了一小段路。哲朗原本以为大概要去歌舞伎町一带,因而有点意外。 “不是那么气派的店啦。而是气氛更沉静一点,该怎么说呢,所谓雅致的店。”须贝洋洋得意地说。 “雅致啊。对了,为什么你会知道那种店?” “我是听人说的,我一个朋友是那里的重要人物。” “那个朋友是男的吗?” “是啊。” “他有那方面的癖好吗?” “如果他知道有人这样说他的话,一定会火冒三丈吧。”须贝边走边挤眉弄眼。“他是工作上的朋友。那家伙承揽一家寿险公司的保险代理,而那家店的老板是他的老客户。” “保险的?” “是啊。不过,老客户这种说法并不正确。他们应该算是互相帮忙吧。” “什么意思?” 哲朗一问,须贝环顾四周之后,用手掌遮住嘴巴,低声对哲朗说道:“我就直话直说了,定期注射荷尔蒙的人,很难投保寿险。因为寿险公司认为这种人容易罹患癌症,虽然这没有什么科学上的根据。” “哈哈。”哲朗也听过这种说法,他明白须贝想说什么了。 “不过,这种人也更担心自己的身体,为了预防万一,他们都会想要事先投保。于是代理公司方面,会设法配合他们的要求。唉,这也算是帮助别人。当然,这也是因为目前不景气,找不到心保户。” 哲朗心想:因为不景气,找不到新保户才是公司的心声吧,但是他忍了下来,问道:“于是代理公司对投保资格放水吗?” “讲白一点,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是否注射荷尔蒙,只要一看就知道了。但问题是,代理公司似乎会替他们找出许多漏洞。” 哲朗明白了,原来互相帮忙是这么回事。能够省掉那么多麻烦,想必寿险公司也捞得到什么好处吧。 时间是傍晚六点多。年关将近,寻求酒醉或刺激的人们开始在街头巷尾徘徊。 须贝停在一栋咖啡色的建筑物前,那里有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楼梯尽头是一扇门,门前放了一个写着“bloo”的招牌。须贝低声说,是要发成“blue”。 打开门进去,是一个l型的大型吧台,柜子上摆满了洋酒。柜子前有一名年轻人在洗东西。“他”意外地看着哲朗他们。 “目前还在准备中。” 对方的声音嘶哑粗犷,有种不自然的感觉。哲朗听惯了美月的声音,立即明白她们是同道中人。 “嗯,我知道。我和相川小姐约好了要见面。”须贝递出名片。 “他”身穿白衬衫,打了一条黑领带,收下名片,确认须贝的身份。“他”的发型精心整理过,盯着名片的眼神比男人还要锐利。 “请你们等一下。”说完,“他”消失在吧台内侧。 哲朗环顾店内。整家店相当宽敞,摆了几张大桌子。有两名年轻人在角落打扑克牌,其中一人身穿灰黑色衬衫,头发理得非常短;另一人一身皮夹克,将一头中长发染成金色。哲朗只看得见他们的侧脸,两人的五官都很端正。他们将扑克牌丢在桌上的动作,完全就像男人。哲朗想象,应该会有很多女人爱上他们。 刚才那个“他”回来了。 “相川小姐请你们在休息室稍待。” “休息室在……” “这边请。” “他”领着哲朗他们到一间两坪多的小房间。墙边是挂了男人衣服的衣架。衣架下方的瓦楞纸箱中,有几双鞋随意地丢在那里。 房间中央放着简陋的茶几和铁椅。应征者的面试应该就是在这里进行吧。两人并排而坐,须贝拉来茶几上的烟灰缸,从外套内袋拿出castermild的香烟盒。 “不管怎么看都是男人,对吧?”须贝低声说。这句话指的似乎是“他”。 “是啊。” “那种外表应该会受女孩子青睐吧?”须贝吐出白色的烟。“可是那方面不知道怎么样。我听说这家店动过完整手术的人很少。唉,就算动了手术,大概也不能像一般男人那样吧。” 他指的似乎是性能力。 “那个叫相川的人动过变性手术吗?”哲朗问道。他在来这里之前,听须贝说这家店的老板名叫相川冬纪。当然,这应该不是本名。 “不,我听说她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 “就是什么也没做啊,听说她连荷尔蒙疗法也没做。” “是哦。”哲朗偏着头一脸不解,这么一来不就完全是个女人了吗? 当须贝抽完第二根烟时,门突然打开。进来的是一名身穿黑色双排扣西装外套的人。 “让你们久等了,我是相川。”她轮流打量哲朗和须贝的脸。她的声音虽然嘶哑,但确实是女人的声音。然而,声音里却隐含着一般男人没有的力道。 “不好意思,突然上门打扰。”须贝起身低头行礼。哲朗也跟着行礼。 “山本先生好吗?”相川说完在对面坐下。两人见她坐下,也重新入座。山本似乎就是须贝的朋友。 “他还是老样子,整天闲不下来。倒是痔疮好像好转了不少。” 听到须贝这么一说,相川的表情稍微和缓了下来。她看了哲朗一眼。 她将稍长的头发向后梳拢,眼睛细长,鼻子和下颚的线条干净利落,像是人工的。最令哲朗意外的是,她竟然化了妆。当然,那不是女人的妆。眉毛和眼睛的妆像是要表现出男性阳刚的一面,霎时令人联想到宝塚的男角。 哲朗自我介绍,说他在找的其实是一个女人。“她叫佐伯香里。既然我们会到这里找人,就代表了她当然不是一般女人。”他补充道。 “内心不是女人?” “正是。” 哲朗将照片放在相川面前。那是前几天,静冈教会的女管理员寄放在他身上的佐伯香里的照片。 相川拿起照片。她的手指纤细,具备女性柔美的线条。她似乎养尊处优,留着长指甲。 “光看这张照片,她的身体似乎没有动过手术。”相川说道。 “她现在是男人的模样。遗憾的是,我没有她现在的照片。” “你确定她在新宿工作吗?” “我不确定。因为她从前往在早稻田一带,我心想说不定她会在新宿工作,所以才找他商量。”哲朗将视线投向须贝。 相川一手拿着照片,另一手托着腮。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 “我没有看过她。如果是在新宿工作的人,是个有九个我都认识。” “本人的外表和那张照片应该变了不少吧。” “不,就算外表改变了,也瞒不过我的眼睛。我大概想象得到这个人现在的外表。”或许是眼睛不太好,相川稍微眯起眼睛,再度看着照片。“她应该会是近几小子中堂本刚那种型。” 听说曾有几十个具有相同烦恼的年轻人找相川商量过,她有时也会替她们找管道动手术,因此她的话相当具有说服力。 “抱歉帮不上忙。”她说完将照片推了回来。 “如果要找这种人,还能从什么地方下手?”哲朗试着问另一个问题。 “首先要多找几家类似的店,说不定她们会固定在哪里工作。再来就是医生吧。” “医生?” “如果动了手术,免不了术后照顾,而且还必须注射荷尔蒙。你们要找的人应该也会去某个地方做那些事。” “那,如果地毯式地搜查那方面的医院的话……” 哲朗一说,相川的嘴角浮现笑容。“医院方面应该不会毫无戒心地散布病患的资料吧。再说,既然是保险范围外的医疗行为,当事人不太可能会用本名。你们大概只能到所有医院再说,既然是保险范围外的医疗行为,当事人不太可能会用本名。你们大概只能到所有医院站哨,等她某一天自投罗网吧。” 又不是警察,怎么可能办得到那种事。哲朗叹了一口气,收起照片,拿出另一张照片放在相川面前。“那这个人呢?” 相川看到照片,表情微微一变,大概因为照片中是一个女人的裸体吧。那是理沙子最近替美月拍下的身影。“好棒的身材比例。”相川说道,但她的语气并不猥琐。 “她是性别认同障碍者,她没有动手术。” “似乎是这样没错。你们也在找这个人吗?” “是的。她之前是在银座当酒保。” “她看起来很适合当酒保。”相川微笑道,然后再度盯着照片。她的眼神中带着某种认真的光芒,引起哲朗的关切。 “你在哪里见过她吗?” “不,很遗憾,我不认识这个人。” “可是,你刚才格外关注地看着照片。” “是啊,因为我觉得这是一张有趣的照片。拍照的人是你吗?” “不是,是一名女摄影师。” 不知为何,哲朗说不出是自己的妻子拍的。 “女摄影师?原来如此。”相川理解地点点头。 “怎么了吗?”哲朗一问,相川像是在思索用语似地沉吟一会儿之后,缓缓开口说道:“一般性别认同障碍者不喜欢被人拍摄裸露的胸部,因为浑圆饱满的胸部是女性的象征。但是这个人却毫无抗拒地袒胸露背。不但如此,她还有些自豪,似乎很高兴被拍摄。” 哲朗点点头。他清楚地记得美月拍照时的样子,当时的美月,就像相川说的一样。 “她能够如此敞开心扉,应该相当信任摄影师吧。不,光是信任还不够,可能更接近爱情。所以听到你说是女摄影师,我才能理解为什么她表现得如此自然。也就是说,这个人爱女人。” 哲朗暗自佩服相川的洞察力。“你的意思是,她的内心确实是男人吗?” “她可以说是有一颗男人心。可是,那同时也是一颗女人心。这个怡然自得的表情就道出了这一点。” “她是男人,也是女人?” “这是我的推测。不过,我有自信我猜的没错。” “什么意思?她直截了当地说了她的内心是男人。” “她或许会那么说。可是,人经常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人。”相川的手在茶几上十指交握,盯着哲朗的脸。“你刚才用了‘一般女人’这个说法。那么,我想问你,一般女人是怎样的女人呢?” “我想一般女人是指身心都是女人。” “我知道了。那么,身体是女人指的是什么呢?我们可以将它定义成性染色体为xx。实际上也有例外,说我们现在姑且不论。接着,内心是女人指的是什么呢?指的是从小就想穿裙子吗?是喜欢玩办家家酒吗?还是喜欢洋娃娃更甚于机器人,喜欢蝴蝶结更是甚于棒球帽呢?” “我知道那些东西纯粹是受到环境和习惯的影响。可是,世上存在女性的性格,这是事实吧?” 相川深深地点了点头。“我承认人类的特性有分男女。那么我问你,你所说的女人,是指内心百分之百都是女人的人吗?只要女人的部分占整体的大部分,就算是普通女人。” “比例多寡并没有一定标准,而是主观的。这究竟该由谁决定呢?” 哲朗闭上嘴巴,无话可说。相川凝视着他说道:“你说你是自由记着吧?你采访过变性者或性别认同障碍者吗?” “没有。” “那么,假如要采访他们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哲朗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应该要先到这种店来……” 当他说到这里,相川点了点头。“这就对了。这么一来,你就能轻易找到采访对象。我们彼此之间存在平行关系,所以具有相同烦恼的人,能够一个透过一个地取得联系。但是,你不觉得这种方法存在根本上的错误吗?” 哲朗思考相川话中的意思。然而,他却想不出答案。于是她说道:“以这种方法采访到的人,仅限于突破某种程度的心墙的人。这里经常会有新面孔的人来,他们起先会拥有自己是男人的自觉,这意味着他们已经突破了一道心墙。接着,他们会下定决心以男人的身份生活,这又跨越了另一道心墙。离开店接待客人,也有必须克服的事。除此之外,”相川竖起食指。“为了接受采访,还得战胜自己的内心。你们能够采访到的,只有那些跨越重重困难的人的心声。最近坊间出了不少那方面的小说,每一本描写的都是坚强的人。简直好像变性者和性别认同障碍者都是意志力坚强的人。可是实际情形却不是如此,连第一道心强都跨越不了而饱受折磨的人,远要多得多。” 相川环顾四周之后,捡起一张掉在地上的纸。那好像是什么的广告。她用纤细的指尖,小心地将那撕成一条长二十公分、宽一公分左右的纸条。 “你知道梅比乌斯环吗?”她问哲朗。 “嗯。”他困惑地点头。 相川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他,似乎是要他做做看。 哲朗拿着纸条的两端,将一端扭转一圈后,与另一端连接。他做对了,相川点了点头。 “我认为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像是梅比乌斯环的正面和反面。” “什么意思?” “如果是普通的一张纸,背面不管到哪里都是背面,而正面永远都是正面。两者不会有相遇的一天。但若是梅比乌斯环,心想是正面而往前进的话,不知不觉间就会绕到背面。换句话说,两者是相连的。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身处在这条梅比乌斯环之上。没有完全的男人,也没有完全的女人。不但如此,每个人手中的梅比乌斯环都不止一条。一般人的某部分是男人,但其他部分是女人。你的内心世界中,应该也有许多部分是女人。同样是性别认同障碍者,情况也各有不同;同样是变性者,情况也有千百种。这世上没有相同的两个人。就连这张照片上的人也和我一样,应该不能用身体是女人,内心是男人这种单纯的说法一语带过。” 相川淡淡地说完后,像是在观察哲朗的反应,盯着他瞧。从她的眼中,感觉不出一丝动摇。她似乎要将自己在此之前克服的烦恼、尝过的莫大屈辱传达给哲朗知道。 哲朗将美月的照片挪到面前。“这张照片上的女人,将男女的关系比喻成北极和南极。不过我用这和硬币的表里有何不同加以反驳。” “原来如此。北极和南极啊,这个好。”相川嘴角的线条和缓了下来。“这和梅比乌斯环一样。如果是硬币的话,无法从背面到正面去,但是北极则可以移动到南极。因为它们是连在一起的。不过,距离相当遥远就是了。” “她大概是那个意思吧。”哲朗现在也清楚地明白了理沙子话中的意思。 “你不觉得我没动手术,也没接受荷尔蒙疗法很不可思议吗?” “其实,我正想问你这件事……” “因为我不认为自己异常。我相信以这颗心,拥有这具躯体,就是我自己。没有必要做任何改变。” “可是在这家店工作的人都……” 哲朗一说,相川微微皱眉,轻轻地摇摇头,说:“我并不能剥夺他们想要解放自我的渴望。可悲的是,当今社会上老是规定男人要这样,女人要那样,甚至连外表也不放过。这就难怪从小在这种社会规范下成长的人,会一心认为自己的外表不是应有的模样,厌恶浑圆饱满的*。我认为性别认同障碍这种疾病并不存在。应该治疗的是试图排除弱势族群的社会。” “只要社会接纳的话,他们就不必接受荷尔蒙疗法和动手术了吗?” “我是这么相信。不过,或许不可能吧。”相川摇头,叹了一口气。“人类害怕陌生的事物。因为害怕,所以想要排除。再怎么强调‘性别认同障碍’这个字眼,世上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想要被接纳的心情,大概今后也无法传达给一般人吧。而这份单恋也将持续下去。” 她的话颇具重量,沉甸甸地沉入哲朗心底深处。他再度看着相川,觉得无法断言她是男还是女。她大概两者都是,也两者都不是吧。 哲朗总觉得从前在哪里见过和她有着相同眼神的人,但是他想不起来。 相川将刚才的纸条在手中捏烂。“北极和南极的比喻也不差,但我还是认为梅比乌斯环比较贴切。男人和女人是一体两面,关系密不可分,人在某些时间点一定会显现出另一个性别的特征。”说完,她开怀地笑了。 回到店内,刚才在打扑克牌的两个人移到吧台。除了他们之外,又多了两个人。他们全都有俊秀的容貌。 “不好意思,打扰了。”须贝对他们说道。美少年们一语不发地点头致意。 须贝打开大门,打算离开。哲朗对着他的背影说:“等一下。” 他走到吧台,拿出佐伯香里的照片。 “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不过我想她现在大概不是这种女人打扮。” 靠近哲朗的两人先是盯着照片,然后互看一眼。 “我没见过她。” “我也没有。” 另外两人似乎不感兴趣,于是哲朗将照片拿到他们面前。 “你们呢?”哲朗问另外两人。 “我也不认识她。如果是在这一带工作的话,十个有九个我都认识。”身穿黑衬衫的年轻人答道。他的声音低沉,完全是男人的声音。 “说不定不是在新宿。” “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是啊。你呢?也不认识?”哲朗询问将头发染成金色的年轻人。他给人的感觉像是音乐家。 “我也不认识这个人,不过……”他看着照片,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吗?” “嗯,我不太有自信,不过……” “怎么样?你知道什么都好,能不能告诉我?” “嗯……如果我记错的话,先跟你说声抱歉,我看过她身边这个像圣诞树的东西。”他不太有把握地答道。 “在哪里?” “我记得是……”年轻人拨起金发。“ㄐ―ㄣㄊㄨㄥˊ的舞台吧。” “ㄐ―ㄣㄊㄨㄥˊ?那是什么?” 哲朗问道,但是金发的年轻人沉默不语。其他人也闭上嘴巴。哲朗想要进一步追问时,后面有人说:“那是一个剧团。”回头一看,相川冬纪就站在眼前。 “金色的金,儿童的童,金童。有一个剧团叫金童。小健,你真的在舞台看到了吗?” 小健似乎是金发少年的名字。 “我没有十足把握、但是舞台上却是装饰了像这张照片上的树的东西。” “金童剧团是一个怎么样的剧团呢?” “一般人聚集的剧团。”相川答道,“不过,你们或许会替它添加其他的意思,像是人妖或变性人之类的。” 光听她这么一说,哲朗就知道了这个剧团的特色。他点了点头,看着小健,问道:“能不能说详细一点?” 小健将身体转向哲朗,开口前偷看了相川一眼。 “你就告诉他吧。”她这么一说,小健才一脸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抬头看哲朗。 “我想应该是今年夏天的事,朋友要我去看金童的表演。戏码好像是叫《圣诞老婆婆》。舞台上摆了银色的圣诞树,非常像这张照片上的树。” “是哦,《圣诞老婆婆》啊。你经常去看他们的表演吗?” “我不常去,当时应该是第二次吧。金童并没有常常公演。” “演员当中有没有这个女人呢?”哲朗指着放在吧台上的照片。 “我不记得每一个演员的长相。她们都化了大浓妆,而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有圣诞树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我还记得。” 或许是那样没错。哲朗向他道声谢,然后收起照片。“金童剧团的办公室在哪里?”哲朗问相川。 她面露苦笑。“金童剧团没有办公室那种气派的玩意儿。只是一群另有正职的人聚集在一起,大家有兴趣演演戏罢了。” “那联络方式呢?”听到哲朗这么一问,相川将视线从他身上别开,沉默了好一阵子。她垂下的眼睫毛很长。 “告诉你也无妨,但是我不保证你能问到话。” “这话怎么说?” “因为团长是个怪人,他完全不接受媒体的采访,也几乎不做宣传,所以如果你说出自由记者的头衔,说不定会吃闭门羹。” 团长有责任要处理复杂的问题,哲朗了解对方谨慎行事的心情。“总之,我去试试看再说。” “好吧。”相川消失在休息室,两、三分钟后又回来了。她手上拿着一张名片。“背面写了我的名字,你就说是我介绍的。” “谢谢你。” 名片上写着“金童剧团团长嵯峨正道”。住家似乎兼办公室,位于市田谷区赤堤。 “嵯峨是我的老朋友,我们俩从前经常一起干坏事。”说完,相川眯起了眼睛。 “他是男的吗?”话一出口,哲朗心想完蛋了。 但是相川却没有露出生气的样子。“如果你是指生物学上的性别,他的性染色体是xx。” “我了解了。” 大门外渐渐嘈杂起来,坐在吧台的美少年们开始端正坐姿。哲朗看着相川,临走前想要再道一次谢。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和她有着相同眼神的人。 那就是末永睦美。 2 哲朗试着打了几次电话,但是都没有找到嵯峨正道,总是听见电话答录机播放录音带的声音。哲朗搬出相川冬纪的名字,留言说有事请教,务必拨冗见面。为了慎重起见,他还补上了自己的联络方式,但是嵯峨却没有回电。 除夕傍晚,哲朗开车前往赤堤。他边看地图,边找名片上的地址。来到目的地附近时,他将车停在路边,走进错综复杂的小巷子。双手抱着白色超市塑胶袋的家庭主妇行色匆匆地从他身旁经过。她大概是做今年的最后一次采购吧。哲朗心想,家里的年菜不知道要吃什么。从静冈回来之后,他和理沙子不曾好好说过话,连在“bloo”听到的消息都还没告诉她。她也不知道他今天要到这里来。 名片上的地址是一栋屋龄约有二十年的小公寓。钻进洞穴般的大门后,马上接着一道水泥剥落的楼梯。墙壁上的日光灯坏了,四周非常昏暗。他一边小心不让大衣的下摆碰到楼梯,一边步行上楼。嵯峨家位于三楼。 三〇五室位在狭窄楼梯的尽头,一张写着“嵯峨”的纸贴在大门中央。找不到金童剧团的标示。 哲朗按下门铃按钮,房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他又按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看来嵯峨似乎出门去了。或许他利用年假到哪里旅行去了。 哲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折返走廊。但是当他想要下楼梯时,背后却发出“咔嚓”一声开门的声音。几乎在他回头的同时,门打开了。 一名理平头的肥胖男子狐疑地看着哲朗。他的年纪约莫四十,身穿运动服搭配厚毛衣的外出服。 哲朗赶紧走回去问道:“你是嵯峨先生吗?” “你是?”对方以浑厚中带点嘶哑的嗓音反问。 “我姓西胁,是‘bloo’的相川小姐向我提起您的。”哲朗将两张名片递到对方面前。一张是他的;另一张是相川给他的嵯峨的名片。 嵯峨保持从门缝中窥视的姿势,收下那两张名片。他对哲朗的名片不太感兴趣,将目光对着自己的名片背面。“一直在答录机留言的人就是你吗?” “不好意思。我无论如何都想早点见到您,但是您好像都不在家,是去旅行了吗?” “我在家啊。” “可是电话……” “我把电话调成静音了,熟朋友都会打手机给我。”他的语气粗鲁,摆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这样啊。因为我不知道您的手机号码……,如同我在电话里说的,我有两、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关于表演?还是关于我?”他像是在品头论足般上下大量哲朗。他无论是衣着打扮或是言行举止,都像是一般的中年男子。 “两者都不是。真要说的话,是关于舞台的道具。” “道具?” “听说嵯峨先生你们今年演出了《圣诞老婆婆》这出戏。我想要请教您关于当时使用的圣诞树。” 哲朗一说,嵯峨歪着嘴角,咯吱咯吱地搔了搔平头。 “不是《圣诞老婆婆》,而是《圣诞阿姨》(*老婆婆和阿姨在日本文中只有长短音之别。)。” “啊,真是抱歉。我听到的是老婆婆。” 嵯峨咂咂嘴。“反正你一定是从‘bloo’的笨男公关那里听来的吧,那一群家伙看表演一点都不认真。” “可是有人记得圣诞树。”哲朗从大衣口袋中拿出那张佐伯香里的照片。“我听说那场表演中用到了这棵圣诞树。” 嵯峨一接过照片,交替看着照片和哲朗,他脸上狐疑的神色不曾消失。 即使如此,嵯峨还是敞开大门说:“进来吧。” 这间房子原本应该是两房一厅。然而,餐厅和隔壁房间之间的隔板被拆掉了。而且餐厅里不见餐桌椅,取而代之的是会议桌、陈列柜和书柜等。收纳不下的大量书籍、文件等也占据了部分地板和墙边。 嵯峨坐在屋内一隅的办公室前,开始*作电脑。荧幕上显示了文件资料,内容看不清楚。“你站着会影响到我,能不能坐下来?那边有椅子吧?”嵯峨背对着哲朗说。 “啊,抱歉。”哲朗坐在会议桌旁的椅子上。那张会议桌上也堆满了文件和资料夹。 电话响起。嵯峨尽管身材肥胖,仍以迅捷的动作接起话筒。 “喂……,噢,是你啊……?咦?你到底打算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已经除夕了耶。我也有很多款项要支付啊。……啊?混账,你在说什么?!这句话该由我来说。……呿,我知道了。你一定要赶上!再不付钱的话,我就把你的老二剪掉!”嵯峨语气激动地说完后,对着电话高声大笑。“那有什么办法,谁叫你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老二。哈哈哈,明年见啦!” 嵯峨粗鲁地挂上话筒,令人不禁怀疑电话会不会坏掉。接着,他再度开始敲打电脑的键盘。他打字相当快。 哲朗没机会向他搭话,坐立难安。被冷落在一旁的他将手伸向会议桌上的资料夹。 “你如果乱碰东西,我就把你撵出去!”耳边传来嵯峨的咆哮声。 哲朗将手缩了回来。嵯峨依旧面向电脑,但停下了打字的动作。 “不,我没有那个意……” “等一下。你或许是因为闲着无聊才来的,我可是有我的事情要忙。你如果不想等的话,就回去了。” “不,我等。对不起。” 哲朗说完,嵯峨再度展开工作。但是他马上就歇手了,将头稍微转向后方。 “那边的陈列柜上面有瓦楞纸箱对吧?你看看里面。” 哲朗按他所说,打开箱子看看。里面塞满了b5大小的小册子。似乎有百来本。 “一本送你。你看过那个,就会了解我们剧团的事。” “那我就收下了。”小册子的封面是淡蓝色的,以msgothic字体印了“金童日月”四个字。原来如此,剧团名大概是取一星期中的“金土日月”的谐音(*金土日月为星期五、六、日、一,日语发音与金童日月类似。)。 “我不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但是对于剧团的事,除了那上头的内容之外,我不会多说一句,也不打算公开。如果有人到处宣扬的话,无论对方是谁,我都不会原谅他。” “我听说你讨厌媒体。” “我不相信媒体。不管我们怎么说,他们都想将我们硬塞进他们自己能够理解的世界。我们要以自己的语言发声,不会假手他人。” “我非常清楚这点。”哲朗说道。 嵯峨轻轻地点了个头。 哲朗翻开小册子。第一页是团长嵯峨的话。标题是<我们该背什么颜色的书包呢?>“许多人相信血型算命。那些人认为,人类可以分类成a、b、o、ab四种。但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却不会按照血液给予他人差别待遇。他们认为即使血型不同,大家同样都是人。另一方面,他们也知道若要分类,人是不可能只粗略分成四种的。 那么,为何许多人会受到性染色体的形态束缚呢?他们为何不能认为,无论是xx或xy,乃至于其他的形态,大家同样都是人呢? ‘金童’乃是一个基于这种疑问而诞生的剧团。” 哲朗觉得这和相川冬纪说的话有些类似。他们身处两难境地的程度,应该远超过世人的想象。 第二页记载了剧团的发展。根据小册子的内容,剧团是在十余年前成立,但是一开始并没有频繁举行公演。活动从两年前左右才变得较多,但是内容没有提到为什么会变得如此。 第三页开始简单介绍历年的戏码。一共有四出戏剧,《圣诞阿姨》排在第二出。 故事是从圣诞老人的集会展开。有好几个圣诞老人,每个人负责不同的国家。圣诞夜将届时,他们就会按照惯例召开集会,但是那一年加入了一名新圣诞老人。这名圣诞老人就是主角,而且竟然是一位女性。集会因为这件事而陷入一团混乱。众人议论纷纷,是否应该承认女圣诞老人,甚至开始争吵如果承认的话,她的服装该如何穿着。随后,剧情从圣诞老人为何是男人的疑问,扩展至男女性别的问题。 哲朗觉得情节挺有趣的。小册子没有写出结局,他非常好奇最后会怎么发展。 “你读得很专心嘛。” 听到嵯峨对自己说话,哲朗抬起头来。嵯峨不知何时将椅子转过来面向他。 “啊,不好意思。”他合上小册子。 “你刚才在读什么?” “圣诞……” “是哦。”嵯峨咯吱咯吱地搔了搔后颈。“这不是什么成熟的作品,但是内容浅显易懂,所以最受好评。” “结局怎么样?” “你如果想知道的话,就来看表演吧。” “我一定去,下次什么时候公演?”哲朗从外套口袋拿出纸笔。 “这还不晓得。毕竟,我们是个没钱的穷剧团。” 哲朗拿出来的记事本没有打开,又放回了口袋中。 “你要问我什么?你刚才好像拿着照片。”嵯峨问哲朗。 “我想请教圣诞树的事。”哲朗拿出那张照片,再度递给嵯峨。“你们剧团是用的圣诞树,是照片中的这一棵吗?” 嵯峨盯着照片看了好一阵子之后,答道:“的确很像。” “你看过照片中的女人吗?” “不,没看过。”嵯峨将照片放在会议桌上。“我不认识她。” “请你看仔细一点。她现在应该不是照片上的模样,听说她动了手术,变成了男人。” “那,请你让我看她变成男人之后的照片。” “我手上没有,但是相川小姐说,她现在应该很像偶像明星堂本刚。” 嵯峨别过脸去笑了。“在她口中,只要是脸稍微圆一点的类型就全都成了堂本刚。那家伙一定是他的粉丝。” “总之,能不能请你再仔细看一下照片呢?” “我已经看够了。”嵯峨恢复严肃的表情,将照片塞给哲朗。“这人我没看过,至少我不认识她。” “那么,能不能请你问问其他人呢?” “为什么我要那么做?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你的属下了?”他瞪着哲朗。他的性别应该是女性,但是丝毫没有女人味。 “我知道了。我自己调查,能不能请你介绍其他剧团人员给我?” “我拒绝。”嵯峨立刻摇头。“我们的大原则是绝不公布团员的事。你刚看的小册子,一个字也没提到演员和工作人员。我说过,除了那上头的内容之外,我不会多说一句。” “为何要保密?” “这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是我可以这么说:因为目前的情势所*,所以不得不这么做。”嵯峨将两条粗臂膀环在胸前。 哲朗盯着对方的眼睛,但是嵯峨的目光笔直地看回来。结果,别开视线的人是哲朗。 “你是在哪里弄到这棵圣诞树的?” “不晓得,是在哪呢?”嵯峨左右摇头,关节哔剥作响。“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是一个穷剧团,不论大小道具都是大家从各处搜集而来。大概是谁拿来的吧,至于细节我也不清楚。” “亏你还是剧团代表。” “我只是负责协调大小事罢了。” “那么,这棵圣诞树目前在哪里?至少请你告诉我这一点。” 嵯峨依旧摇摇头。“拿来的人大概把它归回原位了吧,我不知道。” 哲朗感觉他在说谎,于是低头恳求道:“拜托你,请你告诉我。我非得找出这张照片中的女人不可,这攸关某个人的一生。” 嵯峨在他头上发出咂嘴的声音。“身材那么魁梧的大男人,怎么可以轻易向人低头。头抬起来吧,太丢人现眼了。” 哲朗咬住嘴唇,抬起头来。嵯峨皱起眉头,将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不知道你身边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有义务保护伙伴。我不能告诉你工作人员的名字。” “无论我怎么求你都不行吧?” “只能请你放弃。”说完,嵯峨望向一旁的钟摆。“不好意思,我等会儿有工作。” “剧团的?” “不是,是这个。”嵯峨摆出握住方向盘的动作。“年底最后的一件工作。我等一下得将货物运到名古屋。” 嵯峨的正职似乎是长程卡车司机。 看来再死缠懒打下去也是白费功夫。哲朗心想今天只好到此为止,站起身来。 当他在玄关穿鞋时,嵯峨站在他身后。 “这么说或许有点鸡婆,但是这世上有不少人不愿被人找到。像我就是。” 哲朗回头和嵯峨面对面。“你的家人呢?” “不晓得,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嵯峨将双手插进运动服口袋,耸肩笑了。 哲朗呼了一口气,说:“抱歉打扰了。”然后打开门。但是当他踏出一步时,又再度回头。“圣诞阿姨又将礼物送到孩子们手上吗?” 听到他这么一问,嵯峨脸上闪过一个迷惘的表情后,摇了摇头。“没有。” “为什么?” “因为圣诞夜时,她的月经来了。” 哲朗“啊”的失声低呼。嵯峨推了他的背一把,说:“再见啦。” “我会再来。” “你饶了我吧。” 大门关上,传来锁门的声音。 哲朗一回到家,看见理沙子在客厅里抽烟。 “看你的表情,今年最后的调查似乎也没有收获啊?” 哲朗也坐在沙发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久没和她说话了。他向理沙子报告在“bloo”谈话的内容和去金童剧团的事。关于找到了铁丝做的圣诞树,她似乎也很感兴趣。 “非得设法从那个叫嵯峨的人身上,问出圣诞树打哪儿来的不可。” “我也那么想,但是似乎很困难。而且他的立场不能说出详情。”而且哲朗认为不能采取太过引人注目的行动。如果自己被警方盯上的话,就没戏唱了。 两人沉默下来之后,不知哪里传来冲天炮的声音。大概是有人在提早庆祝新年吧。 理沙子拿起金童剧团的小册子,打开第一页。 “为何许多人会受到性染色体的形态束缚呢?他们为何不能认为,无论是xx或xy,乃至于其他的形态,大家同样是人呢?……”读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我也有同感。你呢?” “我也觉得大家都有这种想法比较理想。” 听到他这么一说,理沙子眨了眨眼,唇边泛起一抹莫名的笑。“你大概没办法吧。” “为什么?”哲朗板起脸问道。 “因为你认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或许该说男人的世界比较恰当吧。” “没那回事,我才没有因男女而对人有差别待遇。” “你问为不能因男女而有差别待遇对吧?可是啊,说穿了那就是认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证据。如果你认为男女是一样的,根本连差别待遇这个字眼都不会想到。” “不管怎么说,现实中还是存在差异,依照差异行动,是那么罪大恶极的事吗?” “我没说是罪大恶极。我只是说,你无法这么想。”理沙子合上小册子起身。“唉,算了,别为那种事情争辩了。我差不多该走了。”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我有一个工作要去拍摄新年日出。拍完之后,还得去很多地方……”她拨起刘海。“大概初三晚上才会回来吧。” 哲朗第一次听她提起过年要工作以及暂时不在家的事,但是他决定不多说一句。如果这种时候抱怨一句的话,他总觉得理沙子会说他:“你果然还是不能理解女人的工作。 新年前两小时,理沙子提着大包包出门。她今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有美月的消息,希望你跟我联络。” 哲朗走进工作室,想要写稿,但是太在意美月的事和理沙子的话,完全没有进展。因为肚子饿,只好去厨房加热冷冻披萨,从冰箱拿出灌装啤酒。 披萨吃到一半时,电视荧幕中的时钟指着午夜十二点。 3 哲朗初一和初二都在采访足球和英式橄榄球中度过。除了在球场上看见身穿和服的年轻女孩之外,他完全忘了过年这一回事。 初三有一场社会人士和大学生的美式橄榄球冠军争夺战,所以哲朗前往东京巨蛋。不过,这不是采访工作。 离开水道桥车站时,行动电话响起,哲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电话是须贝打来的。两人形式化地互道新年快乐,但是哲朗却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出一丝不安。 “你怎么了吗?”哲朗问道。 “哎呀,其实我打电话来是为了中尾的事。” “中尾?”哲朗脑中浮现一张脸色苍白、消瘦的脸。“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我不太清楚。我问你,那家伙的电话号码改了吗?” “咦?什么意思?” “我刚才试着打电话给他,结果打不通,耳边传来奇怪的语音讯息,说什么您拨的电话目前暂停使用……” “不会吧?会不会是你打错电话了?” “怎么可能。他的电话登录在我家电话的快速拨号中,我之前都是打那个号码和他联络的。于是我试着打他的手机,结果手机也打不通。真是令人担心,不知道他怎么了。”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须贝会担心是理所当然的。哲朗也渐渐感到忐忑不安。 “我知道了,我打听看看。”挂上电话后,哲朗马上直接打电话到中尾家。果然像须贝说的一样,耳边只传来语音讯息,也没有报上新的号码。 哲朗接着试着打中尾的行动电话,手机也切换至语音信箱。不过,哲朗还是留了眼,请中尾和自己联络。 真是奇怪…… 哲朗想起了前一阵子去中尾家时的事,空旷的房子里冷冷清清的。他说他打算要离婚。也说自己迟早会搬出去。难道他的计划提早了吗?即使如此,他为何都不和大家说一声呢? 米饭杯的比赛即将展开。哲朗在人潮推挤之下朝巨蛋走去。一路上有许多情侣和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大家看起来都沉浸在过年的欢乐气氛之中。 哲朗在入口处取出门票,准备入场,但是在他将门票递给工作人员之前,看见正前方的一家人。看似父母的两个人,各牵着一个小女孩,两个小女孩看起来都还没上小学。 两个女儿,所以不能让她们当橄榄球选手——哲朗的耳畔响起中尾的声音。 他转身朝车站迈开脚步。 贴着白色瓷砖的外墙和之前来的时候一样,依旧闪闪发光。不过,窗帘全都拉上了,大门也没有装饰稻草绳(*日本人新年时悬挂于门口,用以趋吉避凶的摆饰。)。由此看来,这户人家并没有欢喜迎接新年。 哲朗试着按响对讲机,但是喇叭并没有传来应门声。他试着再打一次电话,耳边传来的还是只有相同的语音讯息。房子里的电话似乎没有响。换句话说,中为家的室内电话若不是已经解约,就是迁到别处了。 他伫立原地,一名女子从隔壁玄关出来。她看起来五十岁上下,身穿安哥拉羊毛衣,似乎是出来拿邮件的。他想起了邮差今天会将贺年卡送到每户人家。 哲朗赶紧走到隔壁房子前面,出声对她说:“抱歉打扰一下。”她一手搭在大门上,一脸诧异地回过头来。 “我来拜访隔壁高城家,但是他们好像不在家。请问你又听说他们去哪里了吗?” “隔壁高城家啊……”她用手遮住嘴巴,缓缓地回到大门,压低声音说:“他们说不定不在吧。”难道这件事不能张扬吗? “他们是不是去哪里旅行了呢?” “不,不是旅行,”她霎时露出思考的表情,然后答道:“应该是去高城太太的娘家吧。毕竟现在是过年期间。” 哲朗直觉认为她在装傻。即使两家人不太亲近,她也不可能完全没察觉隔壁邻居的异常情形。“高城太太和他们的两个女儿或许回娘家了,但是高城先生最近还住在这里不是吗?上个月我造访过他。” 这位家庭主妇似乎动摇了,她涂了亮丽口红的嘴角微微扭曲。“不晓得……,别人家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她挥了挥手,迅速地消失在门后。 哲朗呼了一口气,回到中尾家门前,快速地环顾四周,确定没有旁人看见后,打开门一脚踏了进去。 他没有步上通往玄关的楼梯,而是在庭院绕了绕。铺满庭院的草坪呈淡咖啡色,杂草四处丛生,酢浆草在房子的墙边簇生。这栋房子似乎很久没有整理了。 中尾之前带哲朗去过的客厅,也拉上了窗帘。即使如此,他还是发现窗帘稍微开了一条缝隙,于是将脸凑近窗户。 哲朗想要确认屋内的情形,但是能见的范围非常小,正面只能看见宽荧幕电视,找不到任何能够知道中尾发生什么事的线索。 凝眸注视之下,他发现宽荧幕电视下方有一台录影机。他之所以没有立刻认出那是录影机,是因为显示面板的字消失了。也就是说,录影机的电源关掉了。一般只有长期不在家时,才会这么做。 哲朗将脸贴在玻璃上,想要更仔细地观察屋内。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对他说:“你是哪位?” 他倒抽了一口气。往声音的方向一看,站着一名留着短发,个头娇小的女子。她手里握着绳索,绳索前端系在一只狗的脖子上,那只狗的体型比柴犬大上一号。狗直盯着哲朗,全身散发出随时都会扑上来的气势。 哲朗隐约记得她的脸,他在中尾的婚宴上看过她。不过,他不期待她记得自己。毕竟婚宴上的客人超过两百人,美式橄榄球社的球友是客人中格外不显眼的一群。 “好久不见,你是中尾的太太吧?” 哲朗一向前跨出一步,她马上向后退一步。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更甚于身旁的狗的戒心。“你是谁?我先警告你,这只狗受过专家训练。只要我一放开绳索,它就会扑到你身上。” 哲朗不知道她此话真假,但是狗缓缓抬起屁股的姿势,力道十足,不像是在虚张声势。 哲朗举起双手。“请等一下。西胁、我是西胁,我是中尾大学时代的朋友。” “西胁……先生。”她在口中复诵一遍后,惊讶地看着他。“帝都大学的?” “是的,我还参加了你们的婚宴。”她似乎回想起来了。她一放下握着绳索的手,狗也坐了下来。 “好壮硕的狗,它是什么品种呢?” “北海道犬。” “北海道?”哲朗没听过这种狗,含糊地点点头。 “你有什么事呢?”中尾的妻子问他。她之所以用诘问的语气,当然是因为哲朗擅自进入庭院而感到不悦的缘故。 “擅自闯入,非常抱歉。”哲朗低头,先道了歉。“因为我很担心中尾,所以就……” “这话怎么说?” “帝都大学的球友中有一个人叫须贝,他说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找不到中尾,所以和我联络。我打中尾的手机也打不通,心想他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会跑来府上。” 哲朗话说到一半时,她垂下视线,似乎理解了事情原委。 她的胸口像是在调整呼吸般上下起伏,然后抬起头来。“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哲朗心想,果然没错。“你的意思是,他搬出去了吗?” “是的。” “换句话说,”哲朗慎选词汇,但是想不出委婉的说法。“你们离婚了吗?” 大概是对于他知情感到意外,她瞪大了眼睛。 “上个月我到府上打扰过一次。当时只有他在,听说你们可能会离婚。” “这样啊。既然如此,我就不用再解释什么了吧。” 她又垂下视线。她的意思大概是:快从我眼前消失! “可是,他没有告诉我事情的详细经过。不过他说改天会告诉我。” “既然如此,请你改天再去问他。我没有什么好说……”她摇了摇头。 “中尾什么时候搬出去的呢?” “我想是上星期。可是,我不知道确实时间。我告诉他可以不用通知我。” 中尾似乎是在无人送行的情况下,独子离去。或许对他而言,这样比较不会有压力。 “能告诉我他去哪里了吗?” 但是她却一脸僵硬地摇头。“我不知道。” “咦?可是,你能联络到他吧?” “我也没问他联络方式,毕竟我没有事情要和他联络。” “哪有……”哲朗硬生生将“人这样”的部分吞下肚。“万一有事非和他联络不可的话怎么办?像是小孩子的事。” “我说了,不会有那种事。我们已经说好了,从今以后高城家和他毫无瓜葛。呃,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的话,能不能请你回去。我有许多事情得做。” “啊,不好意思。那么,最后再让我问一个问题。他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听到哲朗这么一问,她像是被说到痛处似地紧抿双唇,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低头说道:“他工作也辞了。” “咦?”哲朗半张开嘴巴。“什么时候?” “实际上,我不知道他上班到什么时候。离职手续应该是在去年年底办妥的。” “这,呃,是因为离婚的关系吗?”哲朗明知自己问太多了,但是他非问不可。 “这和你无关。”她没有抑扬顿挫地继续说道。“请回吧。” 如果再纠缠下去,看门狗似乎又要站起来了。“抱歉打扰了。”哲朗说完从她身旁穿过,走出门外。 房子前面停了一部米色的fiat,说不定是高城家的备用轿车。之前那部volvo大概被中尾开走了吧。经过车子旁边时,哲朗若无其事地往车内偷看一眼。后座放着感觉是手工做的彩色抱枕,设计成美式橄榄球的形状。 4 哲朗回家之后,大致浏览了寄到家中的贺年卡,打电话给几个球友。表面上是恭贺新年,主要目的却是询问中尾的事。然而,却没有半个人知道他的近况。哲朗心想不好意思让其他人*心,因此没有提到中尾离婚和辞掉工作的事。 哲朗突然灵光一闪,到工作室打开桌子抽屉。从前的一叠贺年卡都丢在抽屉里。他拿出贺年卡,一张一张看,没多久就发现了要找的贺年卡。高城功辅的名字旁边写着律子,这样就知道中尾前妻的名字了。 那张明信片上印了抱着婴儿的中尾和在一旁微笑的律子的照片,是一张幸福洋溢的全家福。律子当时留着长发,身材比现在丰满几分,而中尾的块头更是壮硕,简直不能和最近的他相提并论,气色也很好。 哲朗不知道他们离婚的原因是什么,说不定是中尾外遇。既然和家族企业的董事千金结婚,如果因为外遇而离婚,大概也很难在公司待下去吧。 从今以后高城家和他毫无瓜葛——律子坚决的口吻言犹在耳。结果是她休夫吗? 但是哲朗觉得她一定隐瞒了什么,理由就在于放在车上的抱枕。如果丈夫背叛自己的话,她应该会第一个扔掉象征他的物品——美式橄榄球吧? 还有一件事令哲朗耿耿于怀,中尾搬出去是否和美月的事情有关呢? 哲朗也试着想过,中尾是不是为了寻找旧情人而抛弃妻子。然而,他并不是那么思虑浅薄的人。再说,哲朗前一阵子去中尾家时,他已经决定要离婚了。当时,他还不知道美月失踪的事。 但是中尾在这个节骨眼消失应该不是巧合。 当哲朗将贺年卡放回抽屉,要回客厅时,桌上的电话响起。他当下以为是中尾打来的。 然而,电话却是理沙子打来的。 “我现在人在新宿,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新宿?你在做什么?” “你来了就知道,我和某个人在一起。” “某个人是谁?” “我想请你来确认,他好像有事情想要告诉你。” “那是……有关日浦的事吗?” 隔了一会儿,她答道:“是啊。” “告诉我地方。”哲朗拿起原子笔,拉过一张便条纸。 虽说是新年,但是一到初三,晚上的新宿和平常完全没两样。顶多就是醉汉比平常更多,大家看起来稍微放开了些。 理沙子告诉他的地点,事已家面对新宿大街的鸡尾酒酒吧,位于一栋大楼的地下室。 一打开大门,暗淡的灯光下香烟烟雾弥漫。右手边是吧台,左手边是一排桌子。座位几乎都坐满了,一群年轻人占据一张大桌子大声喧哗,毫不顾忌会影响四周的人。 哲朗在最内侧的一张小桌子发现了理沙子的身影。大概是拍完照回来,只有她一个人打扮得像登山客。桌上放着ginbitters(*以琴酒为基底,添加苦味酒调制而成的鸡尾酒。) 哲朗朝她走去,想要坐在她对面时,被人从身后拍了一记肩膀。 “你们是夫妻,你坐她旁边吧。”早田幸弘拿着威士忌酒杯站着。哲朗看见意想不到的人,顿时哑口无言。 “坐吧。”他又说了一次。于是哲朗顺着他的意思坐在理沙子身旁。而早田则和两人面对面。 “我想你如果知道我在场说不定会回去,所以才躲起来。哎呀,你别不高兴哟。” “我没有不高兴,但是很意外。” 服务生走了过来。哲朗点了guinness啤酒(*爱尔兰的黑啤酒。),早田续了一杯野火鸡威士忌。 “所以,这是怎么一回事?”哲朗问理沙子。 “我们偶然遇到的。” “在哪里遇到?” “我的公司。”早田答道。“她好像因为我们公司的工作,去拍新年日出。她拍完后到我公司一趟,我们就碰巧遇到了。” “所以,你们好久不见,就一起来喝酒了是吗?”哲朗脸上浮现挤出来的笑容说道:“就你们两个人。” “我好久没和高仓两个人单独喝酒了。对吧?”早田徵求理沙子的同意。她微微一笑。 “既然如此,就不必叫我出来了不是吗?” “当然,如果能够不叫你出来,那是再好也不过了。”早田若无其事地说。 服务生送来了饮料。早田举起威士忌酒杯。 “先干杯吧,庆祝新年。” 理沙子先用鸡尾酒杯和他干杯。哲朗慢了半拍,也用黑啤酒的杯子和他们的酒杯相碰。 “叫你来这里有一个理由,就是那件事。我这么说,你应该就懂了吧?” 哲朗不发一语地看着早田的眼睛。他必须弄清楚自己来之前,早田和理沙子聊了什么。 早田见状似乎看穿了他的目的。“高仓什么也没说。我用很多方法套她话,但是她没有露出破绽。她从头到尾都是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 哲朗只是点头,心想:她八成会这么做。 “不过呢,”早田喝了一口波本威士忌后说,“说话不一定非得出声。” 哲朗不懂她在说什么,微微侧着头。 “西胁,你知道高仓的习惯吧?” “习惯?” “嗯。她啊,说谎的时候,右边嘴角会稍稍上扬。这个习惯过了十多年还是没变,真是奇怪啊。” 哲朗不禁看了身旁的妻子一眼,他不知道理沙子有这种习惯。她一脸被人说中要害似地盯着桌面。 “好久没看到她这个习惯了,所以我确定,”早田放下酒杯,盯着哲朗。“你们的处境很危险。所以,我才会叫你出来。” “我不太懂你想要说什么。”哲朗露出笑容,喝下黑啤酒。 早田靠在椅背上,缩起下颚看着哲朗。“找到日浦了吗?” 哲朗霎时停止了呼吸。他身旁的理沙子将ginbitters的酒杯送至嘴边,她大概是心想非得藏住惊慌失措的神情不可,但是她手的动作明显不自然。 “你从她老公口中,得知那些户籍誊本中,有一本是日浦的吧?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也是从那件事之后,开始对户仓命案感兴趣的。”早田说完,似乎在等待回答地看着哲朗。 哲朗呼出一口气。他这时的心境就像是己方的攻击阵营溃散,遭到后卫攻击时的心情。 “你去过日浦家了吗?”哲朗问道。 “婆家和娘家都去过了。”早田点头。“你也一样吧。” “然后呢?” 早田一口饮尽波本威士忌,放下只剩冰块的酒杯。“西胁,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想要公平竞争。所以我不会在这里诘问你或高仓,也不会向警方出卖你们。不过,我要再宣布一次,我要追查这件新闻。结果说不定会伤到从前的伙伴,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看着哲朗他们的眼神中,带着极度无情的光芒。哲朗感觉到,他并不是单纯拐弯抹角,使用“宣布”这个字眼。 “你可以尽管放手去做,完全不用在意我们。” “当然,我不会在意你们。不过,有件事我先说在前头,”早田将双肘靠在桌上,整个身体倾向桌面。“你们快从这起命案抽手!这才是明哲保身之道。现在抽手还来得及。” “什么意思?”理沙子问道。 “我在叫你们酿成火灾之前,收拾贵重物品去避难!” “会酿成火灾吗?” “会。”早田点了个头。“我近期内会点火。” “话说得很干脆嘛,好想你已经掌握了命案的关键证据一样。” “我自认已经掌握了命案的关键证据。”说完,他握起右拳。 “你掌握什么消息了?” 哲朗一问,他咧嘴笑了。 “我说我不会问你们任何事情,现在你们反倒问起我来了啊?这样不公平哟。”他环顾四周,将脸更靠近哲朗他们。他竖起食指小声地说:“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就告诉你们一件事好了。按照目前的情形,警方无法侦破命案。关键证据握在我手中。” 这听起来不像是在虚张声势。哲朗也很清楚,早田不是会玩弄廉价谎言的人。 “好,该走了。”早田起身将手插入口袋,把一张皱巴巴的万元大钞放在桌上。“那我告辞了。” “太多了。”哲朗想要将万元大钞还给他,早田从上面按住他的手。 “是我叫你出来的,没关系啦。倒是……”他弯下腰,来回盯着哲朗和理沙子。“这是最后的警告。别插手这起命案!不然你们会后悔。” 哲朗想要反驳,但是没有机会。早田大步走向门口。他离开酒吧时,甚至不曾回头。 5 四天后是星期日,哲朗为了采访新春大阪的半马拉松大赛来到大阪。他虽然无心工作,但是和杂志社的约定又不能反悔。 半马拉松路线从中之岛公园开始,到长居田径场结束,全长二十点六九七五公里,几乎相当于大阪国际女子马拉松的回程距离。 哲朗早上听取了主要选手的基本资料,没看她们起跑,先来到长居田径场。这个赛事的结果没多大意义,每名选手应该都是将这场比赛视为全马拉松的前哨战或脚力锻炼。 田径场中有一个满植草坪的大公园。公园外围约三公里,可以想见平常也有许多人在这里享受慢跑或散步的乐趣。事实上,今天还有一项十公里全家马拉松的附属活动,因为参加人数过多而不太好跑。 哲朗在田径场内记者休息室的荧幕注视选手们的跑姿,想起了四天前和早田的对话。他带给了哲朗几项打击,其中之一是他比想象中更迫近哲朗他们身旁。他大概已经排除美月和命案无关的可能性了。 另一项打击则是早田说他手上握有侦破命案的关键证据。哲朗他们不知道关键证据是什么。早田说,如果没有那项关键证据,警方甚至连真相都无法掌握。 早田知道了什么呢……? 当哲朗陷入沉思时,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他肩膀。回头一看,泰明工业的顾问医师中原眯着眼睛站在眼前。 “你居然连这种小型赛事都得采访,真是辛苦啊。” “中原先生也陪同参加吗?” “我是在监看。有坂教练是个对健康管理很严格的人,但是他还是用老一辈的那一套训练选手。他到现在还是不懂让选手适度休息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中原似乎反对让主力选手参加这场赛事。 “对了,我想让西胁先生见一个人。”说完,他回头对某个人点点头。哲朗看到一个人从聚集在一起观看荧幕的人群中挤出来,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巴。她是末永睦美。 她身穿牛仔裤搭配风衣的外出服,来到哲朗面前,微微低头行礼。 “她协助我们大学进行研究。”中原说道。 “什么研究?” “嗯,总而言之,”中原瞄了睦美一眼,舔了舔嘴唇像是在想该怎么说。“我想要试着从各方面,检验出她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医学的部分也是如此,我想要弄清楚她身上优秀运动能力的秘密。我目前正和医学院合作,拟定研究计划。” “这样啊……”哲朗看着睦美。她默默地低下头。 这时来了一名年轻男子,对中原说话。“抱歉失陪一下。”中原说完就离开了。哲朗和睦美在尴尬的气氛下面对面。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哲朗试着问道。睦美轻轻点头。 除了休息室,哲朗瞄了大会工作人员的休息室一眼。休息室里只有一排会议桌,没半个人。于是他和睦美到走廊上的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后,进入休息室。 “真难为你能下定决心。”哲朗边开罐装咖啡边说。 “因为我觉得让大家了解自己也很重要,”睦美让运动饮料罐在手掌中滚动。“而且有很多事情我也想知道。” “或许吧。”哲朗喝下罐装咖啡。 他想不到该说什么,他认为自己连睦美十分之一的烦恼都想象不到。 “那个人没来吗?”睦美开口问道。 “哪个人?” “之前来学校的那个女人。” “噢,”哲朗明白了,她说的是美月。“她也有很多事情要忙,这一次采访只有我来。” “这样啊。”睦美打开运动饮料的罐子。她的侧脸看起来似乎很失望。 “她怎么了吗?” “没有。”她闭上嘴巴,喝下运动饮料,但是随后有些犹豫地说:“她大概也吃了不少苦吧。” 哲朗停止将罐装咖啡靠近嘴边的动作。“什么意思?” “因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对吧?” 他将罐装咖啡放在桌上。“你看出来了吗?” 睦美脸上浮现微笑,露出虎牙。“我是凭直觉看出来的。我心想:啊,这个人不是女人。所以,当时我觉得和你们聊聊也无妨。” 哲朗也隐约察觉到了这一点。 “你会让她看身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其实我事后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好像笨蛋。我这么做不是想证明哪种人都比我好。” “她看了你的身体后,好像也思考了许多事情。” “这样啊。”她小声地说,然后喝下运动饮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之后见了许多人,也改变了想法,稍微了解了你说的话。” “我说了什么?” “结果大家都是擅自决定男人应该怎样、女人应该怎样。大家看起来都为自己和世俗观念之间的落差所苦,但是好像没有人有具体的答案,说明男人是什么、女人是什么——你好像是这么说的。” “噢,或许吧。”她点了点头。 “应该说是针对这一点的答案吧,我听到了有趣的说法。男人和女人都身处在梅比乌斯环之上。” 哲朗告诉睦美“bloo”的相川冬纪说的话,睦美非常感兴趣地听他说。 “梅比乌斯环啊……,真有意思。” “或许不光是内心,同样的说法也适用于身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身处在梅比乌斯环的正中央。” “被你这么一说,心情好像轻松了一点。”睦美用右手握扁了喝光的运动饮料罐。“我想见见那个人。” “改天介绍你们认识。……噢,对了。给你看一样东西。”哲朗打开公事包,取出一个信封。信封里放了三张照片,最上面的一张是美月的半裸体照。哲朗将它放在睦美面前。 “这是她的身体,一个认识的摄影师替她拍的。” “是吗。”睦美说完开始仔细端详照片。她的眼神除了好奇之外,像是纯粹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令哲朗感到意外。 “她身材练得挺结实的耶,肌肉长得恰到好处。” “她当时有注射男性荷尔蒙。” “现在没有了吗?” “应该是吧。”哲朗含糊地点点头,想要将照片收回信封。 这时,睦美惊讶地瞪大眼睛,她的目光对着另一张照片。 “你怎么了?” “那张照片中的人……,不,不是那张圣诞树的照片,而是另外一张。” 她说的是香里和女公关同事合照的照片。不过,香里是假名。 “这个人是你朋友吗?”睦美指着香里。 “不,算不上朋友。”哲朗答道。 睦美的脸上掺杂困惑和犹豫的神色。她从照片别开视线,盯着地板上的一点。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哲朗将照片摆在她眼前。 睦美抬起头,不知为何惊讶地看着哲朗。她的双唇开始微微颤动。 “你如果知道什么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呢?老实说,我在找这个女人。她目前下落不明。” 睦美的目光左右移动,像是在表现她内心受到的震惊。当她的视线固定下来的同时,她说道:“我见过她,不过只有一次。” “在哪里?” “应该是池袋。” “你们是怎样见面的?” 睦美似乎依然在犹豫。然而,她还是面带犹豫地开口说道:“我们是在一个思考……何谓性别的聚会上见面的。” “性别意识的……?这个女人出现在那种地方吗?” 睦美之前说她为了解决烦恼,参加过各式各样的聚会。但是为何佐伯香里,不,自称佐伯香里的女人会出现在那里呢? 睦美似乎依旧踌躇不决。不久,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力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那个人不是……” “咦?不是什么。” “那个人不是女人,他是男人。” 6 明明是一月,银座街头却感觉不到朝气。不景气依旧持续,人们是否还没抛开过去阴郁的心情呢?不时可以看到仍作新年应景装饰的展示窗,但总觉得有些空洞。 哲朗一打开“猫眼”大门,马上有两名女公关迎上前来。一位是宏美,另一个没见过。 “今天一个人?”宏美接过他的大衣问道。 “是啊,抱歉啦。噢,我坐吧台就好了。”哲朗目光快速地在店内扫视一遍,然后坐在吧台的座位上。客人坐了六分满,但是没有看见望月的身影。 宏美递上毛巾后,坐在他身旁。 “妈妈桑不在吗?” “我想她差不多快来了,你有事找妈妈桑吗?” “嗯,我有点事情想找她,对了,”哲朗再度环顾店内。“香里小姐还在休息啊?”他这是明知故问。 “是啊。抱歉,都是我坐台。要不要我找比较年轻的小姐来呢?”宏美依旧用戏剧化的口吻说道。 “不,不用了。对了,你和香里熟吗?” “嗯,算熟吧。” “你们有没有一起去旅行过?” “旅行?和香里?噢,我是没有。我们店里倒是有办过类似员工旅行的活动,但是她好像没参加吧。” “你去过她家吗?” “嗯……我送包裹去过她家。我记得好像是在锦系町附近。” “有住过她家吗?” “没有。”宏美摇了摇头,然后以女公关的眼神瞪哲朗。“你之前也是这样,对香里的事情挺好奇的耶。开口闭口都是她。” “我有什么办法呢?这种店的客人,不都是为了自己喜欢的小姐来的吗?”哲朗拿起酒杯,试探性地说道。 “话是没错,可是哪有人一直说不在店里的小姐嘛。”宏美鼓起腮帮子。当然,这肯定也是在演戏。 宏美一脸慈眉善目,让人感觉她不擅说谎,但是哲朗告诉自己,不能被这张面具给骗了。她和香里长期一起工作,不太可能没有察觉到香里的真实性别。 不过,他边喝酒边想,自己到现在都还无法置信,那个香里竟然不是真的女人。 但是末永睦美断定,他肯定是男人。 “一开始我也吓了一跳。虽然我知道在那种地方,必须分别看待一个人的外表和内在,而且我认为自己比一般人更能看穿那种事情,但是我还是无法相信他是男人。不过,既然本人都这么说了,我想应该没错。” 哲朗说服自己,既然连一眼看穿美月本质的睦美都这样说了,自己没察觉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心想,如果他没有主动表明的话,恐怕连常客也不会知道。 睦美说,当时对方自称立石,只知道他的姓,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据说是立石主动找睦美说话的。 “他问我会不会烦恼户籍的事。毕竟别人一看户籍就会知道我的性别,许多正式的手续也得用户籍上的名字,所以他问我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伤脑筋。原则上,我在户籍上还是女性,日常生活中也只以女人的身份过日子,所以我告诉她,我目前并不会为这件事伤脑筋,但是接下来或许会有令人烦恼的事。” 睦美说完后,立石告诉她有事想找人商量的话与自己联络,递给她一张写了联络方式的字条。遗憾的是,那张字条睦美不久后就弄丢了。不过,她记得那张字条上写的不是立石,而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哲朗问她是不是佐伯香里,她回答好像是。 哲朗似乎一点一点地看见了真相。但是,他没有把握拨云见日后的真相是否正确。 耳边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哲朗听见有人说:“晚安。”他看了大门一眼,妈妈桑野末真希子正要进来。她身穿暗紫色的和服。 野末真希子和其他女公关说了什么之后,向坐在座位上的客人们打招呼。 “我想和妈妈桑聊聊。”哲朗对宏美说。 “好。那,你等一下哟。”宏美起身。然而,她却没有马上去野末真希子的身边。向妈妈桑搭话大概是要看时机的吧。 当哲朗要喝第二杯酒时,野末真希子总算来到了身旁。感觉她脸上营业的笑容背后似乎带点责备的意味。 “去年承顾你的照料。西胁先生,今年也请您多多关照。” “不好意思,那么忙还找你过来。” “哪里。” “事情是这样的,”哲朗留意四周,将脸凑近她。“我想问你香里的事。” 野末真希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脸上虽然挂着笑容,却像是在诉说她的不悦:又是这件事? “她已经不在这里了。”而不是说:她还在休息。 “这我知道。正因为这样,我想你应该老实告诉我。” “我对西胁先生说过什么慌吗?” “你没有老实告诉我香里的事。不,如果这种说法不行的话,”哲朗再次确认四周有没有人竖起耳朵偷听,继续说道:“叫她立石也行。” 野末真希子依旧面带笑容,但是那种笑容就像是按下录影机的暂停钮般停格不动。但是那当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立刻恢复了生动的表情。 “立石?他是谁?” “你装傻也没用,我已经知道了。” 于是她盯着哲朗的眼睛,点了个头。“我不晓得你知道了什么,但是既然你知道了,那不就好了吗?这样你不就没有必要向我们问东问西了吗?” 哲朗感觉她要起身,用手触碰她的肩膀。 “我想要知道详情。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只是在找日浦美月。” 野末真希子大概是没想到这个名字会从他口中说出,错愕地眨了眨眼。她的脸上终于失去了笑容。 说出美月的名字是个赌注。然而,哲朗确定野末真希子不会告诉警方。这个女人应该比自己知道更多秘密。 野末真希子垂下刷了睫毛膏的睫毛,沉思许久后才说道:“你从前面的马路往新桥的方向走,左手边有一家叫做‘竖井’的咖啡店。请你在那家店的二楼等,我马上过去。” “‘竖井’是吗?”哲朗从高脚椅上下来。 他马上明白了她叫他在二楼等的理由。爬上阴暗的楼梯后,有四张桌子,但是没有半个客人。这么一来,就不怕被人偷听,也不用担心有人从外面偷看。 几乎在女服务生送上哲朗点的咖啡同时,野末真希子出现了。女服务生问她要点什么,她说不用了。 “抱歉,让你特地移架过来。”野末真希子嫣然一笑,点燃香烟。她抽的是万宝路。 “你从谁那里听来香里的事?” “我刚好遇到一个人。她在一个关于男女性别的聚会上遇见了香里。” “是吗,世界还真小啊。”她将脸转过去,吐了一口烟。 “妈妈桑当然知道她是男人吧?” “这个嘛,算是知道吧。” “我没想到像‘猫眼’这种店,居然会雇用那样的人。” “客人如果知道了实情,大概会生气吧。” “但是没有客人知道吧。” “应该是没人知道,我又不能说。” “你为什么会雇用她?”说完,哲朗想到用“她”这个说法并不恰当。 “是一个老朋友介绍的,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出现的会是一个男人。”野末真希子笑了,这次似乎是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没想过要拒绝吗?”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他是男人的话,我大概百分之百会拒绝吧。但是老实说,我是决定录用他之后才知道他是男人的。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很喜欢他。但是和他详谈之后,才发觉原来真是那么回事。当然,我当时很犹豫。可是啊,他长得那么漂亮,于是我下了一个结论,反正客人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会抱怨吧。” 酒店老板当中,也有人会要求女公关出卖肉体。但是野末真希子并不是那种人。 “他的确是个美人。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有点不敢相信。” 野末真希子点了个头,仿佛在说:是吧。 “他呀,是阉伶歌手。” “阉伶歌手……?” “是的。” 阉伶歌手是指为了长大成人后依旧保有少年时期的美声,而在小时候动阉割手术的男歌手。哲朗曾看过一出以法里内利(*法里内利「,本名卡罗·布洛斯基,1705~1782」,意大利最负盛名的假声男高音,据说其音域有三个八度半。他曾师事巴洛克音乐家波尔波拉,不到二十岁即登台演出,短短十多年内以美妙歌声征服全欧洲,而法里内利也几乎成了伟大阉伶的代名词。)这位名歌手为主角的电影。 “现在还有人会为了保有童音而去势吗?” 哲朗一说,野末真希子笑着摇头摆手。 “我是说他就像阉伶歌手。不过事实上,他的确小时候就去势了。” “谁?为什么做这种事?” “是他本人做的。” “不会吧。” “本人是这么说的。他说事情发生在他读小学的时候。他有哥哥和姐姐,而他想要变得和姐姐一样。他似乎从小就相信自己会变得和姐姐一样。” 但是身边的人却告诉他,你绝对不可能变成那样。那么,会变成怎样呢?当男孩知道自己会变成身材粗壮、声音又粗的哥哥那样时,开始烦恼如何才能避免变成那样。不久,他知道了让自己变丑的根本原因,就是垂在*的物体。自从那天以后,那就成了他厌恶的对象。我不要这种东西,只要没有这个的话…… 男孩家是开面包店的。制作面包的地方有一种用来将吐司切片的机器。某天夜里,死心眼的男孩溜进厨房,切掉了自己的*。 “听说当他父母听见惨叫赶去时,整个地板都是血。”野末真希子说道,她终究笑不出来了。“他还说他住院住了将近两个月。他父母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他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他父母虽然表示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却没有答应让他以女人的身份活下去。这对父母而言是个难题。” “所以,他的伤势后来怎么样了呢?” “乍看之下好像是痊愈了,可是几乎完全失去了原本的机能。所以如他所愿,他既没变声,也没有发育成男人的身体。十多年后,他终于得到了姐姐的身体。” 哲朗心想,这下总算解开了香里美貌的秘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中性人。 “他的本名果然是姓立石对吧?” “立石卓才是他真正的名字。”她用手指在桌上写出“立石卓”三个字。 “你告诉警方这些事了吗?” 听到哲朗这么一问,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告诉警方比较好吗?” “不,我没有立场说好或不好。” “关于店里的人和客人的事,除非有让我接受的理由,不然我都不会说。就算对方是警察,我也只推说我不太清楚。” “可是你却告诉了我香里的事。” “这是因为西胁先生知道了他是男人。我想,与其让你到处向别人打听,不如由我告诉你。” 她的意思似乎是,这件事是秘密。当然,哲朗无意告诉他人。 “她现在人在哪里?” “这我不知道。他只说他要消失一阵子,不用担心他。” “那日浦美月呢?她在店里好像自称神崎充。 “她也是一样,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 “我想刑警应该死缠烂打地问过你失踪酒保的事了。” “是的。可是,我的答案只有一个。”答案似乎又是,那句老话我不太清楚。 哲朗一口饮尽冷掉的咖啡,然后指着万宝路的香烟盒。“可以给我一根吗?” “请。”她打开香烟盒盖。他一抽出香烟,她立刻动作娴熟地用打火机点火。 “我和日浦美月是旧识。详情我不能说,但是她似乎和户仓明雄的敏命案有关,所以我才会这样到处打听她的下落。老实说,妈妈桑怎么样呢?你怎么看待他们两个人?” 野末真希子手撑在桌上托着腮,侧着头悠悠地呼了一口气。 “老实说,当命案发生后,阿充……美月消失时,我曾经一度怀疑过。” 哲朗点头。她会怀疑是人之常情,妈妈桑不可能不知道户仓在纠缠香里,以及美月送香里回公寓的事。 “可是,我决定相信他们。虽然我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我想要保护他们。” “为什么?” “香里曾对我说,他说:‘妈妈桑,我们不是犯人。我没有杀户仓先生,美月也没有杀他。至少请你相信这一点。’” “美月也没有杀他……” “没错,她也没有杀他。我想要相信这句话。”野末真希子点了点头。 第七章 哲朗将稿纸放在餐桌上,先用原子笔写下佐伯香里,接着在旁边写下立石卓,然后画线将两个名字连起来。 “这两个人大概交换了身份。希望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的香里,想要男人的名字。相反地,立石想要女人的户籍。所以两人的需求互补。”哲朗指着两个名字说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两人交换名字就是在香里小姐离开早稻田公寓之后喽?因为她在早稻田自称佐伯薰。”理沙子坐在哲朗对面的椅子上应道。 “是那样没错。两人在香里搬家后交换了身份。” “他们现在也有联络吗?” “我想是有的。如果他们不那么做,会碰上许多不方便的事情。像是遇上车祸时,必须采取因应措施。” “那倒也是。”理沙子点头道。 假如立石卓遇上车祸,性命垂危,陷入昏迷状态。警方应该会试着从他身上的物品推断出他的身份。但是他身上的证件却都写着佐伯香里这个名字。当然,警方就会和香里家以及她身边的人联络。万一这件事传进香里老家的人耳里就糟了。因为他经营佐伯刀具店的父母到病房看到的的,将会是一名动过刀而变成女人的陌生男子。 “驾照和健保卡之类的证件怎么办呢?” “我想健保卡是以交换后的身份申请。问题是驾照上的照片,如果是新考到驾照也就罢了,但如果是旧照换新照,就必须出示旧驾照。如果换新照的人和旧驾照上的照片明显不同,负责换发的人会起疑吧?” “那你的意思是,他们手上各自持有写着自己原本姓名的驾照喽?” “或许是那样,但是说不定有什么其他的方法。” 无论如何,交换名字的两人之间,应该会存在一辈子也切不断的关系。 “假如两人现在也有联络的话,消失的香里小姐就是从前的立石卓先生,而真正的香里小姐很可能知道他的下落对吧?”理沙子说到这里皱起眉头,用双手搔头。“真复杂耶,我的脑袋开始混乱了。” “非找到真正的佐伯香里不可。但是,我们却没有任何线索。” “金童剧团。” 没错,哲朗缩起下颚。“团长嵯峨绝对知道香里的事,如果能从那家伙身上问出什么就好了。”哲朗丢下原子笔,抱起胳膊。 但是就之前和他见面时的感觉,他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口风很紧,简直就是守口如瓶。他们比一般人更重视个人隐私。 “嵯峨先生的家兼做剧团办公室对吧?” “嗯。” “这么一来,那里也放了许多剧团的资料。” “剧团的资料应该是有吧。可是,”哲朗看着理沙子的凤眼,明白她想说什么,但是心想她不会是要来真的吧。“我们不能像小偷一样去偷东西。” “那倒是。”理沙子往向一旁,手托着腮。 哲朗脑中浮现嵯峨住的旧公寓。那里旧归旧,但是还不至于没锁。像间谍电影的主角般使用铁丝轻易地打开锁,根本就是荒谬的幻想。 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明天,我去嵯峨那里一趟,再试着求他一次好了。” “我也去。”理沙子立刻说,哲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妻子。她正视着他,点了点头。 “也好。我们两个人求他的话,说不定他会答应。”虽然不能抱太大的希望,但是哲朗没有说出这个心声。 理沙子起身走进厨房,正要从冰箱拿出灌装啤酒时,哲朗说:“能不能也帮我拿一罐?”她默默地隔着吧台递了过来。 她站着打开拉环,在沙发上坐下。她拿起原本放在电视柜上金童剧团的小册子,刷刷地翻页。 “两人交换名字怎么会和美月扯上关系呢?” “这是我的推论,或者该说是想象。”哲朗也打开啤酒。“你认为从户仓明雄的房间里找到的那些户籍誊本,为什么会被撕破呢?” 理沙子点燃香烟,边吐烟边摇头。她似乎不知道原因。 “我之前没有细想,以为那大概是户仓撕破的。我不知道那为什么会在户仓手上,但是我们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户仓是跟踪狂。” 她侧着头,仿佛在说:那又怎样? “跟踪狂会翻垃圾袋。” 理沙子似乎没有立刻理解哲朗话里的意思,但是吸了一口气之后,她将香烟夹在指间,张大了嘴。烟从她嘴里冒出来。 “手上有户籍誊本的是香里小姐。” “不过,他的本名是立石卓。撕破户籍誊本的是他,户仓将撕破丢进垃圾袋里的东西带回家。当然,我想他之前应该也带了很多其他东西回去。” “为什么香里小姐会有美月的户籍誊本……” “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件事的原因吧?”哲朗喝下啤酒。 “你的意思是,美月也打算和谁交换名字吗?” “说不定她是在准备。就在她准备和谁交换名字时,发生了这次的事,而香里被警方盯上了。所以她才会销声匿迹吧。” “美月失踪也是……” “大概是因为她听说警方发现了自己的户籍誊本吧。还有另外一点,”哲朗竖起食指。“她认为自己继续再待在这里的话,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那,说不定美月果然和香里小姐在一起喽?” “他们八成在一起吧。不过,问题是他们在哪里?”哲朗想起了和野末真希子的对话。她也不知道香里他们的下落,说她相信香里的话,香里迟早会和自己联络。 另外还有一件令人在意的事。野末真希子说,香里似乎表明美月也不是行凶者。虽然不能将她说的话照单全收,但是她特地如此断言,绝对有某种涵义。 难道杀害户仓的不是美月吗……? 这个疑问一直在哲朗脑海中盘旋不去。哲朗很高兴她不是凶手,也打从心里希望如此。那么,她为何告诉大家,人是她杀的呢?她甚至下定决心要自首。 “美月大概打算和谁交换名字吧。”理沙子一手拿着灌装啤酒低喃道。 哲朗将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决定解决积了好几份的工作。这一阵子忙着调查美月的事,稿子几乎都没什么进展。虽然没有特别重要的工作,但是每一份工作都不能偷工减料。他按捺住心情,一面不经意间又分心去想命案的事,默默地敲打键盘。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集中精神,写稿的速度比平常慢上许多。 除此之外,他还必须完成有关在大阪举办的半马拉松大赛的报导。他只写下标题,思考文章内容。他试着将笔记和照片排在一起,但思绪却零碎纷乱。那一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末永睦美说的话。 香里其实是男人,这的确令人惊讶,但是还有另一件事让哲朗耿耿于怀,就是香里对睦美说的话。 “他问我会不会烦恼户籍的事。毕竟别人一看户籍就会知道我的性别,许多正式的手续也得用户籍上的名字,所以他问我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伤脑筋。” 哲朗在意香里将烦恼的内容锁定在户籍上这一点。香里会不会是在找和自己一样,交换户籍与名字的人呢?讨论性别意识的聚会,可说是招募这种交换对象的绝佳场所。 然而,如果是这样的话,交换名字的人就不止佐伯香里和立石卓了。美月也想要加入他们的行列…… 哲朗总觉得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想要揭露的事情,说不定远比所想的还要严重。 工作告一段落时,哲朗到厨房去,将冰块放入酒杯中,用波本威士忌调制水酒。他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小口啜饮水酒。电视上有一个没看过的搞笑艺人男扮女装,博取观众的笑声。他衣服底下塞进了东西,让胸部看起来异常丰满。他的假睫毛浓又长,嘴唇涂成正红色。总之,他将男人喜欢的女人形貌变成了搞笑版。哲朗认为他之所打扮成这样,是基于认为女人就是这副摸样的心理。这么说来,听说最近有越来越多女人想让自己的胸部看起来雄伟,所以具有这类功效的内衣和小用品很畅销。现在明明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但是人们对于某些观念,产生了奇妙的偏差,产生了奇妙的偏差。哲朗想起了“bloo”的相川说的话。她说,男人和女人都身处在梅比乌斯环之上,那里没有性别界限。他觉得那说不定是真理。但是男人和女人是否都受到了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作用,而不许站在灰色地带呢? 当哲朗喝完第一杯,打算再调一杯时,客厅门静静地打开了。理沙子垮着一张脸地走了进来。“关于明天的事……”她不知为何,似乎在逃避他的目光。“我还是算了。” “算了,是指不去嵯峨那里吗?” “嗯。”她答道。 “哎呀,不去是无妨,但你怎么了?突然有工作上门吗?” “不是,不是因为工作。”她用左手按摩自己的右肩,微微低头看着哲朗。“我只是担心,这么做好吗?” “这么做?什么意思?” “就是,呃,我不太会说,但是我觉得他们拼命在想办法。不管是佐伯香里小姐或立石卓先生,他们都因为自己的性别意识和肉体之间的落差所苦,最后,他们找到了交换名字的方法。” “大概是吧。” “仔细想想这件事之后,我觉得他们很辛苦。毕竟他们必须舍弃自己所有的过去,无论是学历或经历都归零。不光是如此,包括过去的好友、朋友、家人和亲戚在内,他们失去了一切。” “虽然他们牺牲了这么多,还是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吧?” “就是因为这样,”她垂下双手。“你不觉得他们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因为我们而失去是一件很残酷的事吗?” “我压根儿没有想要让他们失去那些,我只是想要找到日浦而已。” “但是我觉得你这么做的结果,会造成他们的不幸。事实上,在寻找美月的过程中,我们知道了很多事对吧?” “我并不打算告诉警方。” “如果你不说就没事的话就好了……。美月的事也是,找到她真的对她比较好吗?或许她想要以另一个身份重新来过,展开新的人生。”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是我不想丢下她不管。” “你这只是单纯的好奇心作祟。” “我并不那么认为。” “不管怎样,反正我不会去。我要从这件事抽手了。”她的视线斜睨着下方。 “抽手是指完全不管了吗?” “完全不管了。我相信美月的运气,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哲朗打开冰箱,将三颗冰块放进酒杯。 “我觉得你最好也抽手。” “我要做到自己甘愿为之。”他从冰块上面倒进波本威士忌。 “你记得早田说的话吧?说不定我们的处境很危险。” “你别管那种家伙说的话!” “我办不到!他是专家啊!”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是我比他抢先一步。” “他走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条管道。说不定他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你起正面冲突。” “总之,”哲朗拿着酒杯,将手伸到理沙子面前。“我不会罢手。漏接球的人是我,所以我一定会将球夺回。” 理沙子瞪了他一眼,脸上浮现略感困惑的表情,接着又给了他一记白眼,然后转身离开了客厅。 哲朗回到沙发,再度喝起波本威士忌。电视上换成了别的节目。 哲朗也很在意早田说的话。然而,就算在意也不能当缩头乌龟。他将美月视为伙伴,想要帮助不知躲在哪里苦恼的她。 相较之下,更令人以外的事理沙子态度突然转变。是她主动说明天要一起去的。她刚才的论点虽具说服力,但是她不去的理由真的就是这样吗?就算她只是单纯地改变心意,究竟是什么让她改变的呢? 他想不出答案,喝光了第二杯酒。 2 隔天因为讨论和采访等事,哲朗打从下午就在东京忙绿地四处奔走。好不容易处理完所有事情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即使如此,他还是前往赤堤。嵯峨正道的家位在哪里。 哲朗出门时,理沙子没对他说半句话。她大概认为阻止不了他吧,而他也无意要改变心意。 当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找遍家中也找不到金童剧团的小册子,问理沙子有没有看到,她也只是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没看到。”他记得昨晚明明放在茶几上,居然凭空消失,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哲朗沿着上次的路,朝嵯峨住的公寓走去。但是当他看见那个洞窟般的阴暗大门时,马上隐身在一旁的车身后。因为门口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两名男子正要进入公寓,其中一人是在“猫眼”见过的望月刑警。 那家伙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不可能是巧合,他们八成也是来造访嵯峨的。但是他们是怎么找上金童剧团的呢望月要问嵯峨什么呢?嵯峨会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呢?哲朗担心地东想西想。他之所以原地跺步,并不只是因为天气冷。 过了十多分钟,望月他们从公寓出来了。他们的表情因为天色昏暗而看不清楚。但从远方看来,感觉不出他们掌握了什么重大线索。似乎可以认定他们只是单纯来听取案情。但这是哲朗自己乐观的观察。 哲朗确定望月不见踪影之后,才走近公寓。这时,他脑中已经拟定一项战略。 他爬旧楼梯上三楼,按响三〇五室的门铃。室内马上发出声响,门粗鲁地打开。 “搞什么,又是你。”嵯峨怒形于色地扭曲嘴角。他在运动服上套了一件毛线针织衫。 “不好意思,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嵯峨打算开门,哲朗用左手按住门。 “我夹断你的手指喔。” “刚才刑警来过对吧?” 听到他这么一说,嵯峨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随即将不悦写在脸上。 “既然你知道刑警来过,应该明白因为接连而来的不速之客,我的心情变得很差才对。” “我很清楚。可是,我想你最好听我说,这和刚才的刑警有关。” 嵯峨眼神中夹杂怀疑与困惑,盯着哲朗。他皱起眉头,用厚实的手掌搓着脸,啧的一声,放开门把。哲朗心想可别让他改变心意,于是打开门进屋。 屋内和之前来时没有什么大改变,会议桌上依旧是一座由资料夹和文件堆成的小山。 “抱歉,我没办法泡咖啡或茶招待你。”嵯峨双臂环胸,坐在椅子上。“你要跟我说什么?” “基本上和之前一样,我想请你告诉我提供那棵银色圣诞树的人的名字和联络方式。” “你烦人也要适可而止。我说过了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诉你。” “那,”哲朗做了一个呼吸之后继续说道:“能不能请你告诉我立石卓先生的事呢?” 嵯峨的表情明显严肃起来。他原本大而化之地张开双腿的坐姿,也因为这句话而有了改变。他甚至挺直了上半身。 “立石?他是谁?” “请你不要装蒜,提供圣诞树的人是立石先生对吧?” 嵯峨咯吱咯吱地搔了搔平头,然后瞪着哲朗。“果然不该让你进屋的。滚出去!” “除非你告诉我立石先生的联络方式。不然我不走。” “我说了,我没有那种东西。”嵯峨站起身来。 哲朗有自信就算诉诸武力,自己也不会输。他从前不断和身材比嵯峨大上一倍的阻截员交锋。虽然嵯峨不好对付,但是就生物学上而言,他是女人。 “我和刚才的刑警是朋友。”哲朗说,“那名刑警来这里做什么?他问了你什么?” “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让我说说我的推理好了。他们大概在找一个叫做佐伯香里的人,他们是不是也问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不晓得。”嵯峨摇了摇头。“总之,你滚出去。” “我可以告诉那名刑警,”哲朗用拇指指着身后。“告诉他,你们在找的佐伯香里,本名叫立石卓,户籍上是男性。” 嵯峨的嘴唇完成八字形。从他下颚的动作看得出来他正紧咬牙根。 这对哲朗而言是一大赌注。要是嵯峨说“要说请便”的话,就无计可施了。 嵯峨吁了一口气,哲朗知道他的肩膀放松下来了。 “我知道了。我可不想再被刑警乱搜家里了,上次花了我三个月才整理好。” “你肯告诉我了吗?”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保护工作人员的个人隐私,是我最重要的工作。” “可是……” “我不能告诉你,但要是被你偷看见那就没办法了。这样算是我的疏失。”嵯峨瞄了时钟一眼,然后走向玄关。“我去买包香烟,十五分……二十分钟左右后回来。” “请等一下,工作人员的资料在哪里?” 哲朗一问,嵯峨一脸不悦,仿佛在说:你这人怎么那么不机灵啊! “你觉得现在还有人把通讯录写在笔记本上吗?动动你的大脑吧。” “啊!” “拜啦。”嵯峨举起一只手,离开了房间。 哲朗转身小心地避开放在地上的物品,站在电脑前面。他按下开关键,坐了下来。 不久,荧幕上出现画面。他看着荧幕*作滑鼠,一一寻找和剧团有关的资料夹。他马上就找到了。其中还有名为“成员”的资料夹。 资料夹中列出了约三十名成员的名字、住址及电话号码。最上面是嵯峨,从上往下数到第十六个,找到了立石卓的名字。他似乎住在西新宿八丁目的长泽公寓。 哲朗取出采访用的记事本,抄下立石卓的住址电话后,再度看着成员的名字,但是找不到佐伯香里或神崎充。当然,也没有美月的名字。 他先关掉那个资料夹后,再试着找别的资料夹。有一个资料夹名为“原稿”。他试着打开一看,里面是这样的文章。 “许多人相信血型算命。那些人认为,人类可以分类成a、b、o、ab四种。但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却不会按照血液给予他人差别待遇。” 这是刊登在那本名叫《金童日月》的小册子里的文章。标题是<我们该背什么颜色的书包呢?>哲朗下意识地浏览内容,他也发现了《圣诞阿姨》的内容概要。 嵯峨似乎是将这个资料夹交给印刷厂,印成小册子…… 他*作着滑鼠,看见荧幕上的文章中,有一句话是“左眼看不见”,而停下了手指的动作。他从头读那篇文章。那似乎和《圣诞阿姨》一样,是金童剧团演出的戏码;剧名是《男人的世界》。 主角是一名大学棒球队的外野手,强项是高打击率和运用强劲的臂力准确传球。这名选手在某场比赛中严重失误,在一人出局,一、三垒有人的危险局面下,敌对打者击出一记平飞安打,主角趋前防守。在这之前,主角表现相当出色,但是之后表现却大为走样。他为了防止三垒跑者得分,将球传回本垒。然而,当时一垒跑者已经冲出垒包,如果将球投向一垒的话,就能一举双杀结束比赛了。他的队伍因为他的失误而输球,无法进入总决赛。他在这场比赛中的失误,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原本笃定能进入职业球队的他,却没有进入职业球队,而是到一般公司上班,同时,他也远离了棒球。他和大学时期交往的女友结婚,也是在这个时候。 但是随着时光流逝,妻子和他之间的关系不知为何疏离了。她不再像从前一样,对他完全敞开心扉。他虽然感到事有蹊跷,还是继续婚姻生活。 三十年后,他躺在病床上,妻子陪伴在侧。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握起她的手,向她道谢。结果妻子却对他说了出乎意外的话:“除了道谢,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还是说,你到死之前都不肯让我进入那个世界呢?” 他问道:“什么世界?”她告诉他:“男人的世界。” 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于是她忍无可忍地叫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左眼看不见呢?所以你才会看不见一垒跑者。最后舍弃了梦想。” 哲朗读到这里,站起身来。他从放在陈列柜上的瓦楞纸箱往里看,里面是《金童日月》的小册子。他从中拿出一本翻页,确实有一篇作品叫做《男人的世界》。他并未特别留意。 大门打开,嵯峨回来了。 “结束了吗?” “嵯峨先生,这……这篇作品是,”哲朗指着小册子翻开的那一页。“这是谁写的呢?” 嵯峨一把抢过小册子,瞥了一眼,说:“我写的。”然后将小册子丢在会议桌上。 “你骗人!” “我为什么要骗你?” “就算写的人是你,基本剧情也不是你想的。提出剧情大纲的人是谁?” “你很烦耶,我说是我就是我。不然你是什么意思?我写不出那种东西吗?” 不是你写的,哲朗的眼神这么说着,瞪着嵯峨。 “就算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也不能多说一句。快,没事了就滚出去!”他挥挥手,像是在赶苍蝇。 “嵯峨先生,你……” “我不能再说了,你不准再问!我不会再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了。” 哲朗形同被撵出了玄关。当他开门时,嵯峨在他身后说:“你不准再来了!你也不可以再来。” 哲朗一回头,嵯峨默默地点了个头。哲朗也点头回应,然后关上大门。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立石卓的住址电话好不容易才到手,他现在却一点儿也不在乎。脑子里想的尽是《男人的世界》这一出戏剧。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一打开门,就看见了理沙子的鞋。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吃三明治边听蓝调摇滚。茶几上放着两瓶罐装啤酒。 “你回来了。”她没有抑扬顿挫地说。 哲朗脱下大衣,一屁股坐进空着的沙发,将手伸向她的香烟。 “你要抽烟?真稀奇耶。” 哲朗不理她,衔起香烟点火。深深吸了一口,肺腔瞬间变热。 “那个拿出来。” “哪个?” “那个啊,叫做《金童日月》吧。金童剧团的小册子。” “我不是说过我不知道了吗?”理沙子拿起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和音响的喇叭各自发出不同的声音。 哲朗*作两个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和音响。 “你不用瞒我,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男人的世界》那件事……” 哲朗感觉到理沙子屏住呼吸。她盯着他的眼睛,吐出憋住的气,缓缓地眨了一下眼。 “是吗?” “你是看了那个,才突然决定不去嵯峨那里的吗?” “嗯,没错。” “为什么?” “因为,”她垂下视线。“我害怕更近一步接近真相。” “这样啊。”哲朗也从她身上别开视线。 理沙子起身离开客厅,似乎是进了寝室。不久,她回到客厅,手上拿着那本小册子。她将小册子放在哲朗面前。 他拿起小册子,翻开《男人的世界》那一页,从头再读一遍。 “吓到了?”她问哲朗。 “算是吧。你看了这个之后,马上就明白了吗?” “当然喽,毕竟这是在写我自己的事。” 哲朗抬起头,和理沙子四目相交。她细长的手指指着小册子说:“故事中无法进入男人的世界的可怜女人就是我。”她继续说道:“而那个傲慢的前棒球选手就是你。” 理沙子的声音中,带有令哲朗心头一凉的语气。但是在此同时,她的声音中也隐含着自身的焦躁与悲伤。 “你知道了吗?”他问道。 “好久以前就知道了。我一直在等你告诉我的那天到来,我决定在那之前假装不知情。” “原来是这样啊。” 哲朗用双手拨起头发,轻轻按住右眼睑。眼前的世界顿时蒙上一片浓雾,一切事物的轮廓变得模糊,相互重叠,形影涣散。就连身旁的妻子,都成了朦胧的影像,分辨不出眼睛和鼻子。 “你的左眼视力……大概多少?”理沙子问哲朗。“不到0.1吧?” “不知道有没有0.01。” “那么糟……” 哲朗将手挪开右眼,眼前的世界逐渐恢复清晰。 “幸好右眼的视力维持在1.2.拜它所赐,我才能正常生活。” “你这样看东西不会不方便吗?” “一开始很不方便。可是,马上就习惯了。” 理沙子摇了摇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正确时间点,不过我猜得到大约时期。我想你在大三之前,传球都没有问题。” 不愧是球队经理,哲朗佩服她的观察入微。 “升上大四后不久。因为一点小事,左眼的视力从1.5掉到了0.1.在那之后,视力就不停地下降。” “因为什么小事?” 理沙子问道,但是哲朗没有回答。他抽了一口便短的香烟,吐出烟后将香烟在烟灰缸中捻熄。 “果然是因为那起意外?” “不准说,”哲朗摇了摇头。“我不想提起那件事。” 她吁了一口气。“因为友情?”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不想憎恨任何人。” “你这岂不是借由不憎恨别人,自我满足、获得优越感吗?” “你这种说法真讨人厌耶。” “我认为你应该说出来。” “我不那么认为。”哲朗衔起第二根香烟。 事情发生在一个雨天,在体育馆里——为何那天偏偏要做出那么孩子气的事呢?如果老实做重量训练就好了,但是哲朗参加了迷你比赛。如果戴了头盔,应该就能防止意外发生。然而,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你在医院里昏迷的期间,我吓得魂都飞了。” 听到她这句话,哲朗想起了美月曾说:“理沙子在医院的候诊室哭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流泪。” “听到你平安恢复意识,我打从心里松了一口气。”理沙子盯着哲朗说。“但是即使恢复意识,你还是失去了宝贵的视力。” “我一开始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认为马上就恢复元,才会瞒着大家没说。” 医生要他如果有什么异状马上到医院报到。当时,哲朗就已经察觉到左眼的异状,但是说不出口。事实上,他除了顾虑到球友们的心情,更令他害怕的是失去王牌四分卫的宝座。他想用自己的右臂,参加最后一场大学联赛。 “就我看来,你在冠军赛之前都没有异状。不过,你打球的方式的确改变了。” “传球变少了。” “没错。”理沙子点头。“中尾的状况很好也是原因之一,但是你传球的次数比前一季减少太多了。特别是长传,你几乎都没有投出。你的臂力明明是前三名的,真是太奇怪了。” “我和教练商量,将战略重点放在中尾身上,以活用他的速度的攻击模式为主。当然,如果我左眼看得清楚的话,我应该会提出别的作战方针。” “因为这个攻击模式奏效而屡屡晋级,或许该说是因祸得福。但是,在总决赛中却起不了作用。” “因为敌对的跑卫无懈可击。当领队下达以传球为主的指令时,老实说,我觉得眼前一黑。” “可是在那场比赛中,你成功地传了好几次球。其中不是还有起死回生的长传吗?” “那是我凭着长年传球经验,设法投给进入右侧视野的传球目标。但是到底丧失了远近感,失误也挺多的。幸好外接员松崎他们弥补了我的失误。” “那场比赛的最后……”理沙子翘起二郎腿,斜睨着上方。“你有没有看见早田?” “我知道他跑在我的左边。也曾想过他或许没人防守,投给他的话说不定会成功。” “可是你没有投给他。” “我的左侧视野模糊,没办法掌握早田的正确位置。我刹那间犹豫了该碰碰运气投给他,还是投给看得见的传球目标。结果我投给了松崎。理由只有一个:我多年来的练习并不是为了碰运气乱投。投球时要有明确的想法——教练也是这么教我的。我不能将球投给看不见的人。” 哲朗告诉自己,就算因为乱投而赢了比赛,也不是因为自己的实力,单纯只是侥幸。然而,这也许只是自我安慰。 “大学毕业后,所有人都确定你会继续打球,我也是其中之一。可是你却没有再回到美式橄榄球的世界,果然是因为左眼的缘故吧?” “因为如果找不到左边的传球目标,就不能当四分卫。” 烟雾从放在烟灰缸里的香烟袅袅升起。哲朗盯着烟雾,想起了毕业后看了好几家医院。然而,终究还是查不出来视力减退的原因。他一提起意外的事,好几名医师都表示这或许就是原因,但是仅止于此,他们也找不到治疗方法。 理沙子将手抵在额头上。 “我问过你好几次,对吧?我问你为什么要放弃美式橄榄球,你却不告诉我真正的理由。你老是说些令人无法接受的借口,像是已经厌倦了,或是失去了热情。如果我死缠着你追问,你最后一定会这么说:这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别多嘴!你记得吗?” “当时……”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不应该和你结婚的。我为什么会认为,能和连舍弃梦想的理由都不告诉我的人携手共度一辈子呢?” “我只是不想让你为不必要的事担心。” 理沙子闭上双眼,缓缓地摇摇头,说:“如果你全都告诉我的话,我不知道会有多放心。就是因为你不告诉我最重要的事,我们的生活才会充满不安。说穿了,你希望我当的不是推心置腹的另一半,也不是终身伴侣。你心中对妻子和母亲的角色早有定见,并希望我符合你的理想。为了做到这点,你甚至不惜用桩子钉住我的心。” “桩子?” “就是孩子。” 放在烟灰缸上的香烟嗒一声掉在地上。哲朗捡起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 他无法加以反驳。他想要利用怀孕将她绑在家庭中的确是事实。 “对不起。”她放低声音。“我不是有意要说得这么过分。” “不,这并不过分。” “在这出戏中棒球选手的妻子,正是我的写照。我要问你,是不是到死之前都不肯让我进入你的世界呢?那个叫做男人的世界的地方,是那么神圣的地方?是圣域吗?对男人而言,让女人进入是那么严重的事?” 哲朗双臂环胸,直盯着墙壁。当初搬到这里时,这面墙应该是纯白的,现在却泛黄了。大概是被香烟薰的吧。这么说来,理沙子自从结婚之后,烟抽得更凶了。她八成是为了压抑各种情绪,才会不断地抽烟。她的内心肯定和这面墙一样泛黄了。哲朗心想,让他内心泛黄的人就是自己。 “既然你知道我眼睛的事,早一点说出来不就好了。” “那就没意义了。你明白吧?我希望你主动向我坦白。我就和这出戏中的太太一样,一直在等你那么做。可是这个太太却在丈夫临死前,才不得已主动发问。”她话声一落,哲朗感觉她微微笑了。抬头一看,她的嘴角确实绽放了笑容。“如果我们今天没有这样说开来,说不定我也会做相同的事,在你临死时*问你。不过,说不定我会比你先走一步就是了。” 哲朗从没见过理沙子如此落寞的笑容。他的心好痛,就像是被人拿细针扎入一般。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算了,我并不是希望你道歉。再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哲朗心想,她八成希望事情能够在理想的状况下解决。今晚的这种解决形式,肯定和她的期望相去甚远。但若不是这种解决形式,自己大概会像那名前棒球选手一样,遭遇在死前受到她*问的命运。 “话说回来,你不是有事情想问我吗?”理沙子低头问道。 “什么事?” “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眼睛的事,为什么我会知道你因为这个原因而放弃美式橄榄球。” “噢,”哲朗点了点头。“本来我是想问清楚。不过我已经猜到了。” “你应该只有告诉他吧?” “我只告诉了那家伙。” “那,就是这么回事。” “你是听那个家伙说的吗?” “嗯。” “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那是我们结婚后不久吧……。当时你因为工作不在家,他拿结婚贺礼来。那时他告诉我的。” “那么久了啊。” 哲朗再度讶异,女人的谎言能坚持这么久。不,说不定几年的时间对她而言并不长。毕竟,她都打算在丈夫死前不主动提起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 “我并没有主动告诉他,是他问我的。他在总决赛前问我,你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我一开始矢口否认,但是他不相信我的说词。还说要让我接受视力检查,于是我就招了。” “他为什么会知道呢?” “因为眼神接触。选手间会互使眼神,我和那家伙要互相传球,所以会在最近的距离下互使眼神,于是他发现了我的眼神有异。” “毕竟你们是……四分卫和跑卫嘛。” “没错。” 哲朗想起了不满尘埃的社团办公室的气味。中尾功辅主张应该告诉大家哲朗的眼睛因为意外受伤,但是哲朗坚持反对。引发意外的球友们如果听到这件事,大概会变得意志消沉。重要的一役在即,必须避免这种情形发生。 “就算是这样,至少要告诉领队和教练。你是不可能用单眼传球的,我们要请他们重新拟定战略。”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那么做了。何况,要战胜明天的对手,只能靠传球。敌对的防御阵营摩拳擦掌,想要将攻击的火力集中在你身上。放心,我明天一定会传球给你。我已经打了好几年的球。就算左眼看不清楚,我也会成功地将球传到你手上。” 或许是明白哲朗心意已决,中尾没有再多说。不过,他低喃了一句:“你别逞强喔。” 总决赛结束后,中尾似乎没有将哲朗眼睛的事告诉其他人。证据就在于,从前的球友们直到现在还是会嘲笑哲朗,说他当时那一球犯下了有史以来最差劲的失误。 “为什么中尾会告诉你呢?” “因为我对你不告诉我放弃打球的理由发牢骚。我还乱发脾气,说男人的世界就那么重要吗?我自认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但是他好像把我的话当真。现在回想起来,他或许从中得到了这出戏的灵感。”理沙子拿起《金童日月》的小册子。 “这出戏是中尾写的吧?” “你就是这么想,才会面无血色地冲回来不是吗?” “是啊……” 如果中尾没有销声匿迹的话,或许哲朗还想不到。然而,他的失踪不可能和这一连串的事情无关。理沙子也在读到《男人的世界》的剧情当下,察觉到中尾置身事件幕后,才会失去进一步接近真相的意愿。 “会不会是巧合呢?”哲朗试探性地说道。 “很遗憾,不可能是巧合。”理沙子一口断定。“我刚才不也说了吗?这出戏中的太太的台词正是我的心声。那是我对中尾说过的话。我告诉他,除非你对我说,不然我不会主动提起你左眼的事。假如要说的话,就是在你临死之前,我会在你枕边*问你。” 3 隔天,哲朗翻看学生时代的通讯录,试着打电话到中尾老家。接电话的是他母亲。哲朗没有去过中尾老家,因此这是第一次和他家人说话。 哲朗礼貌地报上姓名,对方马上就想起了他是谁。哲朗知道中尾在学生时代经常在家里提起美式橄榄球社的球友,感到有些开心。 哲朗提到因为联络不上中尾,很伤脑筋。 “噢,果然……那孩子也都没对朋友说吧。” “他怎么了吗?” “嗯,呃,说来丢人,他前一阵子离婚了。” “这我知道。在那之后,我就联络不上他了。” “老实说,我们也是。他在离婚之后只和我们联络过一次,说他要去旅行一阵子,要我们别担心。” “旅行?您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他什么也没说。我想那孩子也是大人了,父母问太多,他大概只会觉得烦吧,我就没有追问了。” “这样啊。” 这也在哲朗的意料之中,中尾似乎和老家也断绝了联络。但是既然他说他去旅行,应该迟早会回来吧。 “我这样问好像是多管闲事,”哲朗明知不礼貌还是说道:“他离婚的原因是什么呢?” 他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但是中尾的母亲的声音听不出不悦,一副陷入沉思的语调说:“这个嘛……,他也没有告诉我们。唉,毕竟夫妻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感觉上她不像是佯装不知。再进一步追问未免太不识趣,而且也没意义。哲朗适当地结束谈话,挂上了电话。 “关于他离婚的理由,你居然问得出口。”理沙子似乎听见了对话,在他身后说道。 “情况紧急,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想中尾应该不会向父母一一报告自己的事。” “唉,毕竟他都是三十岁的男人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他和父母之间有隔阂。” “是吗?我倒是没听说过这件事。” “他母亲,其实并不是亲生母亲。听说他亲生母亲在他小学的时候和他父亲离婚,离开了家。中尾虽然不讨厌新妈妈,但是并不会打从心里向她撒娇或依赖她。” “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那家伙完全没告诉过我们这件事。” “我是听美月说的。” “噢,这样我就明白了……” 中尾是一个忠厚老实、心胸宽大的男人,就算谁犯了错,也绝对不会责备对方。哲朗原本想象,他应该是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中长大,但实际上却正好相反。或许亲生母亲在小时候离开他,以及担心必须及早习惯新妈妈,对他的人格形成造成了影响。 哲朗心想:即使如此,自己竟然在毕业十多年后才知道他的这种遭遇,他和自己的交情究竟算什呢么? 时钟的指针指着下午一点。他将手伸向挂在椅背上的大衣。 “你要去哪里?工作?” “我要再去中尾家一趟。不,那里现在不是中尾家,而是高城家吧。” “他太太不可能告诉你任何事的。” “她不说也吃亏不了什么。” 哲朗离开客厅,走向玄关。理沙子追上前去。 “喂,要不要放弃了?” “放弃什么?”哲朗穿上鞋子。 “放弃找中尾。我想他应该是有什么苦衷才决定这么做的。我们胡乱插手会不会反而不好呢?” “就算是那样,没听他亲口说出事情原委之前,我是不会罢休的。” 理沙子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是在她开口之前,哲朗就出了家门。 几十分钟后,他站在一栋白色洋房前。他试着按响对讲机,却无人回应。看来中尾的妻子现在不住这里。或许离婚之后,她们母女也搬了出去,她们大概是搬回了高城律子的娘家。母女三人住在这栋宅邸未免太大,而且还要在意邻居的眼光。更重要的是,如果继续住在这里的话,孩子们脑中和父亲一起生活的记忆势将难以磨灭。 哲朗想起了高城律子异常拘谨的表情,和放在fiat后座的橄榄球形抱枕。她肯定知道些什么,不,她大概全部知情。她晓得丈夫在做什么,还有接下来想做什么。离婚一定也不是出自她的本意,但是别无他法,不得已之下才同意的。哲朗推测,提出离婚的应该是中尾。 他离开朝车站走去。 他也想过要造访高城律子,但是她不可能说出真相。如果是能够轻易告诉他人的秘密,中尾大概就不会不惜离婚,以守住秘密了吧。 一部空计程车经过,哲朗立刻举手拦车。不安与焦躁的情绪在他心里膨胀。他一坐上车,马上要司机驶往新宿。 他在丸之内线西新宿车站下车,边走边比对记事本上立石卓的住址和电线杆上显示的门牌。过没多久,他抵达一栋三层楼高,名为“长泽公寓”的旧建筑。 他在上楼前先看了楼下的信箱,找到了写着立石的信箱,里头的邮件不多。 他上了二楼,走到走道尽头。尽管觉得立石卓,也就是佐伯香里八成已经消失无踪了,但是就邮件看来,并非如此。 哲朗按响门铃,门的另一边传来声音。接着大门开了,但是依旧拴着门帘。 露脸的是一名看起来约莫二十岁的女子。她将一头及肩秀发染成了美丽的金色。她的五官属于朴实的那类型,不像佐伯香里。 “有什么事吗?”她狐疑地看着哲朗问道。 “这里是立石卓先生的家吗?” “是的。” “立石先生在吗?” “他出去工作了……,您是哪位?”脸上依旧是怀疑的表情。 “我姓西胁,有事想要请教立石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他的上班地点?” 她不回答,微微抬头看着他,大概是在思考他的话值不值得相信。 “你和卓是什么关系?他说不能随便告诉别人他工作上的事。” “我和卓先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向他请教别人的事情。我绝对不会给他添麻烦的,所以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他的上班地点呢?” 他稍微想了一下之后说,“你有身份证之类的证件吗?” “咦?” “身份证。毕竟,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 “驾照可以吗?” 她摇了摇头。“除了驾照之外,能够知道工作单位的东西。名片也行。” 哲朗从钱包中拿出驾照和名片给她看,但是她却不满意。 “这张名片上只写了名字……” “我不是上班族,是自由记者,呃,从事体育相关的工作。” “像你这样的人找卓有什么事吗?” “那和你们无关,我在找人。” 她定定地盯着哲朗,说:“我还是不能告诉你。”便想要关上门。哲朗马上一脚踩进门缝中。 “你干什么?我要报警喽!”她扬起眼角。 “如果引发大骚动的话,伤脑筋的可是你们吧。卓的本名可是会曝光的。” 她似乎吃了一惊,脸上浮现怯意。 “我无意破坏你们的生活。我不想硬干,所以才会这样拜托你。” 她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呼出一口气后,放松了关门的力道。 “请你等一下。”说完,她消失在屋内。 哲朗以鞋尖卡主门缝,没等多久她就回来了。 “这是他的上班地点。”她递出一张立石卓的名片,上面写着曲线有限公司,立石的头衔是设计师。公司位于中野区野力。 “你真的不会给卓添麻烦吧?” “我答应你。我有一个朋友和他立场相同。” 她似乎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默默地点点头。 “你是卓的……”哲朗慎选词汇后说道,“太太吗?” “我们是同居人。”她答道,意思大概是没有入籍吧。对立石卓的户籍做任何变动,说不定会有危险。 “祝你们幸福。”哲朗说完,将脚从门缝间抽出。她唇边的线条稍微和缓了下来。 从西武新宿线野方车站步行几分钟,沿环七线第一个路口,有一栋名为曲线有限公司的建筑物。哲朗漠然地想象,既然立石卓的头衔是设计师,这里应该是一间类似设计事务所的公司吧。但是这栋建筑物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一家汽车维修厂。实际上,的确有几名身穿白色连身工作服的男人围着一部车进行某种作业。 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将设计图在桌上摊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哲朗朝那个男人走去。对方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而抬起头来。 “不好意思,请问立石先生在吗?” “我想立石应该在办公室。” “啊,办公室在……?” “在那里。” 男人指着工厂一角,有一件隔起的小房间。哲朗道谢后离开。 办公室里有三个男人。哲朗一走进去,他们一起将脸转过来。 “请问立石先生在吗?” 哲朗边说边和一个年轻人对上眼。哲朗心想,他肯定就是立石卓。他的五官中带有和那棵圣诞树合照的佐伯香里的影子。诚如“bloo”的相川预测般,他长得和艺人堂本刚有几分神似。 他走了过来。在哲朗开口前,他说:“到外面去。” 一走出办公室,他就说:“刚才内人打了一通电话给我。”他指的应该是那名金发女子。她似乎打电话告诉他,待会儿说不定会有一个姓西胁的怪男人去找你。 “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 “我知道,但是在这里不方便。” 哲朗对立石卓的反应感到困惑,他的口吻简直像是知道了哲朗是谁。 “前面的马路直走,有一家叫‘木叶’的咖啡店。请你去那里等我。”他的声音完全是男人的声音。无论是外表或举止,大概不会有人能看穿他是女人吧。 “‘木叶’是吗?我知道了。” 哲朗离开工厂时,再度望向作业员们正在处理的事。那一瞬间,他以为那是astonmartin(*英国高级gt跑车厂商。)的车款,但那并不是,大小也不同,只是巧妙地营造出假可乱真外观的仿作。工厂入口处放着介绍手册,哲朗随手拿起一本。 他在立石卓指定的咖啡店里等待的时候,打开介绍手册。曲线有限公司似乎是一家制作汽车原创车体的公司。基本车体是国产车,再依照客户的要求,打造各式各样的车体。拥有世上独一无二汽车的优越感,对汽车迷而言似乎具有强烈的吸引力,近期的预约几乎都已经满档了。 哲朗想起了佐伯香里的母亲说的话,从事设计汽车的工作似乎是香里的梦想。这么说来,她终于实现梦想了。 佐伯香里或许借由变身成立石卓,而抓住了幸福。她如愿从事梦想的工作,甚至还有一位娇妻。她,不,对他而言,现在最害怕的肯定是舍弃立石卓这个名字。 喝完咖啡时,哲朗看了手表一眼。过了快半小时,立石卓仍未出现。他虽然认为自己不可能会被放鸽子,还是开始感到坐立不安。 就在这个时候,放在胸前口袋的行动电话响起。不可能是立石打来的,他应该不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 “喂。” “喂,qb,你好像过得不错嘛。”那声音并不陌生。 “日浦?!”哲朗不禁大声喊道,“你现在人在哪里?” “这件事待会儿再说。总之,我希望你现在照我的话做。” “照你的话做……?” “首先,我有一件事必须先告诉你,立石卓不会出现的。佐伯香里当然也不会过去。” “咦?这……”哲朗将手机地在耳朵上左右张望。他认为美月大概在哪里看着自己。 “立石卓以男人的身份生活。职场上,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今后应该还会吃很多苦,但是我想他一定能够顺利克服。我希望你别打扰他。” “不,我也不想打扰他。” “我知道。可是在这世上,自己善意的举动有时反而会导致别人的不幸。你明白了吧?” “或许是那样没错,可是……” “我也明白qb的心情,所以我大概必须再和你谈一次。qb,你等一下有时间吗?” “有,没有也得有。” “那你能不能到我说的地方来一趟?” “我见得到你吗?” “嗯,见得到。” “你来台场,”美月说道,“我们到那里聊聊吧。” “你现在在台场吗?”哲朗问道。 “这我不能回答。可是,我们等下会过去。” “我们?你身旁还有别人吗?” “这你迟早会知道。那待会儿见。” “等一下,我该去台场哪里?” “对哦。说到台场,就让人想到摩天轮。你在那附近等,我会和你联络的。拜。” “你的电话号码多少……”哲朗话没说完,电话就挂了。 他叹了一口气,将行动电话收进口袋站了起来。 八成是立石卓和美月联络的吧。他可能告诉美月,有一个姓西胁的麻烦人物找上门来,我很伤脑筋,该怎么办才好?他们果然有保持联络。 哲朗也可以回到曲线有限公司,再度*问立石卓。然而,他却没有那么做。他很清楚美月话中的意思,而且他也并不想破坏冒充身份、拼命想活出自己的人的生活。他的目的是找出美月和中尾,知道真相。如果美月肯和自己见面的话,没有必要找上立石卓。 从野方到台场的交通并不方便,必须换搭好几次电车,而且还得搭乘那辆绝对称不上快速的百合海鸥号(*轻轨电车,连接东京市区内的新桥地区至台场及丰州一带,采用电脑控制的无人驾驶方式行使。)。尽管没有没有指定时间,哲朗还是想要及早前往。他出了环七线,再度拦下一部计程车,上车之后用行动电话取消晚上的工作。 摩天轮位于台场的palettetown内。虽然并非假日,人潮依旧川流不息。来来往往几乎都是年轻情侣。 哲朗抵达摩天轮前面是在下午五点多,天色已经完全变暗。中人仿佛在等夜色降临似地,开始在摩天轮前面形成人龙。不用说,大家都是来观看夜景的。 过了十分钟左右,行动电话再度响起。 “你到摩天轮了吗?”美月劈头就问。 “我就在它正前方。你在哪里?” “别那么急嘛,qb。总之,你先去排队。” “你们也会来这里吗?” “我是那么打算。在摩天轮里面的话,就不会被其他人听见我们的谈话了,对吧?” “我知道了。” 哲朗挂上电话,排到队伍的最后方。前面一对情侣牵着彼此的手,状似愉快地闲聊。放眼望去,没有比哲朗年长的游客,似乎也没有独自排队的男人。 队伍曲曲折折。哲朗跟着前面的游客往前走,继续环顾四周。他心想,美月会从哪里现身呢?但是都没看到她的身影。 不久,哲朗来到了自动售票机前。在工作人员促请之下,他买了票。一人九百元。上了阶梯,摩天轮的吊舱就在眼前。他着急了。自己一个人搭乘摩天轮有什么意义! 这时,行动电话又再度响起。 “喂,是我。” “嗨,我想你差不多要搭上摩天轮了吧。”美月说道。 “马上就要轮到我了。你们在哪里?快点来!” “没关系。你别管我们,轮到你的话就先搭。你一个人搭或许会寂寞,但是忍耐一下就好了。那,我先挂了,待会儿再打给你。” “喂,等一下!” 但是美月已经挂上了电话。 她究竟打算怎么做……? 当哲朗伫立原地不动时,被人从身后轻轻推了一下。一名年轻男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得已之下,哲朗只好迈开脚步。 撕票的工作人员纳闷地问他:“一个人吗?”哲朗“嗯”的点头。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脸色有多难看。 吊舱是六人座,座位呈ㄇ字型。哲朗坐在内侧座位,翘起二郎腿。眼前看得见东京湾。转头向后看,有一栋著名电视台的建筑物。 行动电话响起,他迅速按下通话键。 “你好像搭上了嘛。” “喂,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说要和我见面的吗?” “我没说谎。” “可是却让我坐上这玩意儿,你打算怎么样?” “qb,不好意思,我没时间跟你说废话。我们应该谈谈更重要的事吧?”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和你当面谈,而不是透过电话。” “别强人所难嘛。qb你听好了,我这样打电话给你的理由只有一个。我要你从这件事抽手,希望你别再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了。” “你才是在强人所难。你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现在却要我在一头雾水的状况下退出吗?” “我很抱歉把你卷进来,我非常后悔这么做。我也想向理沙子道歉。” “你不用向我道歉,告诉我真想。这件事的背后有什么内幕?” 美月叹了一口气。“qb应该也察觉到了吧。这件事的背后,赌上了为了性别而苦恼的人们一生一次的赌注。” “你指的是交换户籍吗?” 她隔了一个呼吸的拍子后才说道:“老实说,我没想到qb能调查到这种地步。当我听说你出现在金童剧团的嵯峨先生那里时,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而且你连香里小姐和立石先生互换身份的事都查清楚了。你果然有两把刷子,真不愧是王牌四分卫。” “那些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这一点,qb不也猜到了吗?” “我想要听你亲口说。” 吊舱过了中间点。回头一看,东京夜景尽收眼底。前面一台吊舱里的情侣坐着相互依偎,男方好像搂着女方的肩。 “简单一句话,我们是伙伴。”美月说,“难以活在现今社会的人们,正想要引发一场革命。一场无声的革命;一场不会被任何人察觉,只有我们知道的革命。” “你也打算和谁交换户籍吧?难道在户仓的房间里发现的户籍誊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嗯,是啊。” “你打算假借某个人的名字活下去?” “这我还没决定。要交换户籍,必须符合好几项条件。年纪越近越好,而且经历最好也要相似。方言、兴趣和嗜好相同的话更好,最重要的是,因为要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所以对方必须是能够彻底断绝之前人际关系的人。即使如此,还有其他问题,而且交换户籍的时机必须一致。这条路走起来,比用说的还要艰辛许多。” “总之,你的意思是尽可能招募到越多想要交换户籍的人越好是吗?” “是的,目前登录在名单上的顶多二、三十人。不过,至今包含香里和立石卓这一对在内,有五对男女已经成功地交换了户籍。我们的革命才刚展开,一切才要开始。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不能在这种重要时刻失败。” “你说顶多二、三十人,但是要聚集那么多人也很辛苦吧?你们靠的是口耳相传吗?” “口耳相传很危险。我们甚至不愿让这类谣言传入有关单位耳中。我们的活动低调而稳健。一旦发现可能参与的人物,我们就会充分调查,并与对方接触。” “可是你们怎么发现的?每个人都是隐瞒身份地活着吧?” “所以,我们安排了容易聚集这种人的场合。” “场合?”问完,哲朗才明白。“原来如此,金童剧团的表演啊。” “除此之外,我们还会举办许多小活动。因此,这项秘密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也不能告诉qb。所以,我虽然对你们的照顾感到不好意思,还是擅自离开了。” “可是我却探出了你们的秘密。” “所以我才会为了求你一件事,在这种状况下请你来。” “你希望我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知道的内情,对吧?” “这也是为了你好。如果你和这种事情扯上关系,准没好事。” “我无意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 “既然如此,你可以放手了吧?这就是事实,这就是所有内幕。” “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吧?还有你杀害户仓的那件事。” “他是单纯的跟踪狂。你也知道他手上有我的户籍誊本,他是一个会翻香里小姐丢弃的垃圾袋的卑鄙小人,所以我为民除害。事情就是如此。” “‘猫眼’的妈妈桑说,香里小姐说他和你都不是凶手。” 美月呼出一口气。“那是因为她不能说出实话。” “是你杀了户仓的吗?” “是啊。我不是说过了好几次?事情很单纯。我只是害怕会牵连到伙伴们。” 哲朗沉默了。美月说的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事实,然而,他没有任何证据能够当场*问她。“我想问你一件事。”他说,“有关中尾的事。那家伙为什么会扯上关系?” 美月没有立即回答,或许是因为提出中尾的名字令她不知所措。吊舱经过了最高点。高速公路上光点飞驰。 “功辅的事就交给我们。” “交给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会让他发生不幸的事。抱歉,我现在只能这么说。” “那家伙现在人在哪里?他和你们在一起吗?” “……我们在一起啊。” “让我见他。如果不行的话,至少告诉我他的联络方式。” 哲朗想要恳求她,但同时也感到这种心情无法传达的空虚。不,美月应该接收到了他的心情,但是她无法回应。 “你是读过金童剧团的剧情概要,才察觉到功辅和我们有关的吗?”美月问他。 “是的。” “果然。我就说被你看到那个就完了,你一定会察觉到的。” “那是中尾写的吧?” “剧本是嵯峨先生写的,但是提案人是功辅。他们两个是老交情,功辅和剧团创立也有关系。” “那么,那家伙和交换户籍也有关系吗?” “是啊。” “中尾在我家一脸好久没见到你的模样,其实他早在之前就见过你了吧?” “没错。我们不想骗你,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不得不那么做。” 旧情人久别重逢——那一晚的事并没有那么简单。他们肯定讨论过,要怎么样才能将西胁哲朗这个烂好人骗得团团转。 “可是我不懂。为何连中尾都要销声匿迹?那家伙既没有性别认同障碍,也没有其他毛病吧?不可能连他都想在户籍上动手脚吧?” “功辅是普通男人。可是,人有时候还是不得不失踪。不,或许该说正因为他是普通男人,所以才得失踪。因为他结了婚,成了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所以背负了重担。” “这话是什么意思?” “抱歉,就说到这里了。我能说的只有一件事,qb不能再和我们扯上关系了。我希望你忘掉一切。” 吊舱持续下降,美月似乎也察觉到没有时间了。 “等一下,你现在人在哪里?不管怎样,和我见一面。” “我也想见你啊,我想从身旁看你的脸。可是我们还是别见面比较好。虽然会觉得遗憾,但是永别了。” “美月!”哲朗叫道。 她霎时沉默了。接着,手机里传来她咯咯娇笑的声音。 “你直呼我的名字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大概是你第二次叫我的名字。” “你打算这样和所有人诀别吗?你打算永远不见家人、朋友和亲戚了吗?”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存之道,我希望你能谅解。” 美月要挂上电话了,哲朗感觉到这点慌了起来。他不禁在狭窄的吊舱里站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哲朗看见西边的停车场中央有两个人影。他们的身影在灯光映照下浮现。一人身穿黑色的皮夹克;另一人是身穿长大衣的长发女子。身穿皮夹克的肯定是美月。她将一个像是行动电话的东西抵在耳边,而那名女子大概是香里吧。 两人仿佛看见了哲朗的身影,面对他站着。 “日浦,待在那里!我马上过去。” “你好像看见我们了。最后,至少我们见到面了。” 吊舱再过不久就要抵达地面了,但是却渐渐看不见美月她们的身影。 “待在那里!” “qb,你要保重。再见了。代我向理沙子问好,她是个好女人。” “等等!日浦。” 然而,这时电话断了线。他们的身影被建筑物遮住,从哲朗视野中消失。 哲朗感觉吊舱的速度突然变慢了。他站在门边,不住跺脚。好不容易等到吊舱抵达地面,工作人员一打开门,他马上冲下吊舱,发足狂奔。 他奔跑穿梭在边轻声谈笑边走路的人群中,搭上电梯。电梯的速度也是慢得令人感到焦急难耐。 他踏上停车场的阶梯,超过走在前面的一对情侣,来到了停车场。 然而,早已不见美月他们的身影。哲朗站在他们原本伫立的地方,抬头仰望摩天轮,但是无法确认吊舱上的乘客长相。 我见到你了,但是你却没见到我。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哲朗在心中低喃道。 第八章 连续两部大型卡车驶入。哲朗在货运公司的办公室外等待,朝卡车走近了一、两步。两部卡车规规矩矩地并排停车。 两部卡车各下来一名司机。事务员上前和他们交换单据。哲朗从远方观察他们的动作。 事务员和嵯峨交换完单据,指着哲朗的方向不知说了什么。他大概在说,有一位访客从刚才就在等你。嵯峨发现哲朗,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 嵯峨好像没有要过来的意见,哲朗只好走过去。嵯峨避免和他视线相交,默默地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不好意思,在你刚忙完事跑来打扰。” “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的话,就滚回去。” “请你听我说句话,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饶了我吧。”嵯峨似乎不肯停下脚步。 “我想要知道中尾的事。我不会过问剧团的事,因为大部分的事我已经听日浦说了。” 听到哲朗这句话,嵯峨总算停了下来。他快速地环顾四周,然后盯着哲朗。 “大部分的事是指什么?” “关于剧团存在的理由,或许该说是活动的理由比较正确吧。” “你在说什么?” “就是,”哲朗也瞥了周围一眼,然后压低音量说:“交换户籍的事。” 嵯峨闭上双眼,“呼”的吁了一口气,然后再度睁开眼睛。“你看到美月了吗?” “我们联络过了。称不上见到面……,只有我看到她。事情是在电话中讲的。” 嵯峨轻轻点头,又叹了一口气。“美月还好吗?”嵯峨似乎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如何。 “还可以。” “那就好。既然你已经听她说了,就没必要再来找我了吧?” 嵯峨再度迈开脚步,哲朗抓住他的右腕阻止他。他的手臂肌肉结实,完全不像是女人的手臂。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中尾的事。日浦说,你和那家伙是老交情。” 嵯峨甩开哲朗的手,将脸凑过来,说:“我说过了,我不会再回答你任何问题。你也该停止干预这件事了吧!有的事我也要忍耐。” “忍耐?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中尾现在人在哪里?接下来想要做什么?我也不清楚那家伙做了什么。不过,我认为目前唯有等待。因为我信任那家伙,只能尊重他的判断。” “既然如此,至少请你告诉我你知道的事。” “这件事与你无关,是我和中尾一手策划的。” “你们一手策划的结果,却变成今天这种局面不是吗?” “你说什么?” “偷偷摸摸地逃跑,东躲西藏。丝毫看不见王牌跑卫的尊严。” 哲朗话还没说完,嵯峨就一把抓住他的领口。 “别说那家伙的坏话!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他的臂力相当强劲,但是还比不上线卫。哲朗抓住他的手腕,轻易地扳开。他至今对自己的握力仍有自信,嵯峨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 “我和那家伙的交情比你还久。”说完,哲朗瞪了他一眼。 嵯峨搓揉刚才被抓的手腕,好像想要回嘴,但是默默地转身,迈开脚步。 “嵯峨先生,说了这么多,你还不了解我担心朋友的心情吗?” 嵯峨停下脚步回头。“前明星球员别穷紧张。我只是去跟办公室的人说,我要去休息一下而已。”嵯峨咧嘴一笑。 两人进入一家距离货运公司几分钟路程的咖啡店。这家店似乎兼卖套餐,桌椅都过时了。两人面对面坐在最内侧的座位。 “我和中尾是在高尔夫球练习场上遇见的。”说完,嵯峨腼腆地笑了。“很奇怪吧?我再怎么看也不配打高尔夫。不过在当时,稍微有点钱的人都在打高尔夫,所以在我们司机之间也很流行。” “嵯峨先生感觉可以打很远。”哲朗看着他的手臂说。寒冬中,他居然将袖子卷起来。 “我确实可以打很远,经常跑练习场,但是打球技术一点也没进步。”嵯峨将咖啡杯拉到面前,加了两匙砂糖。 嵯峨表示,他当时一星期会去练习场两次。去的时间是在上午没什么人的时段;打击位置大多固定,从右边数来的第二个位置。旁边的打击位置只要球稍微偏了一点就会触网,所以一般人并不喜欢,但是因为右边的墙上安装了一面镜子,可以检查自己的姿势,所以嵯峨很中意那个位置。 但是从某个时期开始,一名男子出现在介于嵯峨和镜子之间的打击位置,也就是最右边的打击位置。因为总是同一个人,所以嵯峨记得他的长相。对方感觉上是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两人虽然没有交谈过,但是对方肯定也意识到了嵯峨的存在。嵯峨默默地打球同时,总是会感觉到他的视线。 有一次练习场的男厕故障,促使两人开*谈。当嵯峨想进厕所时,一名年轻人从里面出来了。嵯峨原本打算一语不发地和他擦肩而过,但是对方却向他搭话:“啊,我想这里不能用。” 嵯峨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看着他的脸。 “大号那边……有隔间的厕所好像故障了。”年轻人婉转地说。 嵯峨心头一惊。这个男人为何知道自己就算进了男厕所,也不能使用小便斗,必须进隔间呢? 年轻人指着上方继续说道:“二楼有男女共用的厕所,那里应该可以用吧。” “噢。”嵯峨尴尬地应了一声,步向楼梯。年轻人的话语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当嵯峨回到打击位置,年轻人正在练习抽球。他好像察觉到嵯峨回来了,回头问道:“可以用吗?”嵯峨向他道谢:“嗯,谢谢。” 因为那次的机缘,两人互相自我介绍。年轻人说他名叫中尾功辅。 “当时我吓了一跳。”嵯峨将咖啡杯拿在手中,身体微向后仰。“心想他不可能知道我的秘密。我左思右想,大概是我当时的表情一脸想大便的样子吧。”他笑着说,但是他当时应该是真的大吃一惊。 “毕竟应该没有人会认为嵯峨先生不是男人吧?” “我也那么认为。实际上,我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被人怀疑过。就连现在的公司同事,也几乎都不知道。只有社长和我的直属上司知道。他们在我告诉他们之前,不,连在我告诉他们之后,好像也不认为我是女人。” “那中尾为什么会发现这件事?”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假装若无其事地试着问他。结果,他的答案让我吓了一跳。他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应该不能用男人的小便斗吧。” “中尾发现了你是女人?” “是啊。我在那之前又没告诉他这件事。太过惊讶之下,我也忘了打哈哈,直接问他为什么会知道。结果他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大概是直觉吧。” “直觉……” “我是在和他认识之后才明白的,中尾确实有那种能力。他能够一眼看穿男扮女装的男人、女扮男装的女人、具有男人内心的女人、以及具有女人内心的男人。虽然经常有男人夸口自己绝对不会被变性人骗,但是这种说法并不正确。那种男人只是没有看过真正的变性人罢了。在这世上,有人彻底地变成了另一种性别,就像我一样。你也不会觉得‘猫眼’的香里是男人对吧?” 他一语中的,哲朗只得点头。 “因为无懈可击,所以没有人发现。因为没有人发现,所以大家就认为他们不存在,事情就是这样。但是中尾却发现了这种人的存在,也具有视破他们的能力。他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有这种能力了。” “从很久以前,是指……从大学时期吗?” 嵯峨摇了摇头。 “听说是更久以前。可能是国中时期,说不定是从读小学的时候就有了。” 哲朗心想,不可能那么早。如果中尾那么早就有这种能力的话,应该能够看穿美月的内心是男人。难道他的这种特殊能力,唯独对美月没有产生作用吗?或者他明知道美月的内心是男人,还是让她当自己的女朋友呢? “真是令人无法相信。”哲朗不禁低喃道。 “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但是和他交往的过程中,我渐渐明白他似乎不是在说谎,也不是在虚张声势。毕竟他看见在六本木的酒店工作的香里,一眼就看穿他是男人了。” “为什么他拥有这种能力呢?因为他的直觉敏锐吗?” 哲朗自言自语地说,嵯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反正都已经说这么多了,就算告诉你,中尾应该也不会有意见。他的能力背后有一个秘密。” “秘密?” 嵯峨将手肘靠在桌上,身体微微倾向哲朗。“他母亲原本是男人。” “咦……?”这句意想不到的话,令哲朗霎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嵯峨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微笑,但是他的眼神再认真不过了。 “你也调查了许多有关我们的事。我这么说,你应该了解那是什么意思吧?” “换句话说……他母亲肉体上是女人,精神上是男人吗?” “我可以那么说。如果用流行的说法,就是性别认同障碍。” “我以前完全不知道。” 哲朗想起了理沙子不知何时说过的话,中尾的亲生母亲抛弃家庭,现在的母亲是他父亲再婚的对象。离家的母亲应该就是一名有性别认同障碍的女人吧。 “中尾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母亲是那种人呢?这也是他凭直觉知道的吗?” “关于这件事,我没有详细问他。他并不想讲。不过,我认为你那样的母亲,和他的直觉不无关系。” 对哲朗而言,这一切都是第一次听到。他认为自己大学时代和中尾往来密切,自己究竟对好友有多少了解。四分卫和跑卫之间,有过无数次的眼神接触,但是自己却没有接收到他的重大讯息。哲朗对于自己的疏忽感到气愤。 “我想中尾是因为有这样的成长背景,才会关心男女的性别意识。所以他才会和我意气相投。当时,我已经着手准备成立剧团了。当然,那个时侯我并没有想到要利用剧团进行户籍交换。我只是认为,如果能够将什么传达给拥有相同烦恼的人就好了。中尾也认同这个想法,于是我们决定一起办活动。” 他们的相遇似乎促成“金童剧团”的诞生。 “户籍交换进行得顺利吗?” 听到哲朗这么一问,嵯峨摇了摇头。“仍在艰苦奋战中。或许你已经听说了,要交换成功必须符合严格的条件。时候协助也很重要。因为有许多问题十个人无法解决的,所以需要一个系统。中尾正在试图建构这个系统。” “那中尾消失……” “老实说,我很头痛。不过,我也不能老是依赖他,所以这件事只好由我接手了。” “你没办法联络上中尾吗?” “我这边没办法联络上他,只有他经常会打电话给我。无论我问什么,他都是一句:你不用担心。” 听到这句话,哲朗暂时放心了。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什么,但是至少他还活着。 “嵯峨先生和日浦美月见过面吗?” “见过几次,中尾在戏剧公演时带她来过。” “她好像也计划要交换户籍。” “她听到有这种方法,好像颇感兴趣。我也试着替她找适合的对象,结果找到了一个条件吻合的男人。但是在我告诉美月之前,中尾就出面阻止我了。” “为什么呢?” “这我不知道。中尾说,最好再观察一阵子。他没有进一步告诉我原因,但是他对美月交换户籍肯定抱持消极的态度。” 哲朗抱起胳臂沉吟。中尾为何抱持消极的态度呢?果然是对旧情人要以男人的身份生活感到排斥吗?然而,那么认真面对性别问题的男人,会因为个人理由改变想法并不合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大概是去年九月吧。” 户仓命案发生的两个多月前,这样说来,并不是这起命案改变他的想法。 “对了,他当时经常说,我们做的事情会不会是错的?他指的并不是我们的行为违法,而是我们做的事情,会不会单纯只是事物映在镜中的倒影,本质上一点也没有改善——他当时说的内容大概是这样。” “映在镜中的倒影啊……” 哲朗脑中突然浮现中尾落寞的神情。 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向嵯峨确认清楚,哲朗问:“警方掌握到什么程度了。” “你指什么事?户籍交换的事吗?还是板桥区男子遇害的事?” “两者都是。” “关于户籍交换,警方大概还不知道最核心的事。他们顶多只查到了‘猫眼’的香里并不是真正的佐伯香里,说不定他们连那个名字的主人是个具有一颗男人心的女人都不知道。警方大概也在调查我们剧团,所以说不定会推论出真假香里透过看戏见面吧。不过,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假的香里其实是男人,以及组织性的户籍交换系统的存在。” 望月在“猫眼”见过好几次在当女公关的香里,哲朗确定他没有看穿他是男人。 “警方怎么发现他和金童剧团有关的呢?” “那还不简单,他们在香里家中发现了表演的票根。香里自以为处理掉了所有可能成为线索的事物,但是却百密一疏。” “可是警方不过是发现了票根……” 哲朗一说,嵯峨蹙眉又摇头。 “运气不好,警方好像找到了两张相同的票根。也就是说,他是偕同另一个人去看戏的。而且那两张票跟上留下了指纹,其中之一当然是香里的指纹,而另一个指纹也在香里家中发现了好几个。于是警方做了一个推理。不过,那根本称不上是推理……” “他们认为香里身边有男人。” “没错。”嵯峨点头喝了玻璃杯里的水。“那名叫望月的刑警给我看香里的照片,问我有没有见过照片中的女人,她应该去看过我们的表演,可能是和男人一起去看的……。他的口吻俨然在说,像你们这种小剧团的表演反正一定没什么观众,你们当然会记得每个人的长相吧。唉,虽然他说的是事实。” “那嵯峨先生怎么回答呢?” “我回答我好像有看过,但是不能确定。但是我不知道那名刑警相不相信我的话。” “关于香里小姐交往的男人,你认为刑警知道他的名字吗?” “这我不能确定。他没有特别提到,但是我想他不可能对那名男子不感兴趣。” 望月肯定认为是那名男子杀了户仓明雄。 “香里小姐交往的男人是……中尾吧?” 嵯峨轻轻地耸了耸肩。“如果你认为香里是中尾的外遇对象,那你就错了。他们两个不是那种关系,何况中尾很爱他太太和家人。但是和香里一起来看戏的人是中尾,或者应该说,是中尾带她来看戏的。” “你知道中尾离婚的原因吗?” “我没问,他只跟我说他离婚了。我想他迟早会告诉我原因,所以我不会向他刺探。” 哲朗想起了中尾的前妻高城律子可怕的表情。中尾说他爱着她,既然如此,为何非离婚不可呢?律子给人的感觉,也像是隐瞒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 “望月刑警他们就只问了你这些吗?” “不,”嵯峨说完,搔了搔下颚。他的下颚长了一点胡须,大概是注射荷尔蒙的效果吧。“他们说,如果有剧团相关人士的名单,或戏迷后援会之类的组织,希望我让他们看那些名单。” “你让他们看了吗?” “我怎么可能让他们看。”嵯峨身体向后仰。“如果让他们看的话,其中也会出现立石他们的名字。警方大概会采取地毯式调查,察觉户籍交换的系统也是迟早的问题。” “还好望月刑警就此知难而退。” “就像你当时来的时候一样,我告诉他有保护个人隐私的义务。他们警方手上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剧团和命案有关,所以只好摸摸鼻子走人。” “可是证据要多少都捏造得出来,他们还可以拿搜索令来。” “大概吧。所以,我销毁了所有剧团相关的资料。” “销毁了?连电脑里的资料也全部删了?” “是啊。我想到他们可能来这一招,所以没有留下任何文件。只要点两下滑鼠,证据就全部消失。东京地检署之类的检查机关经常从嫌犯家或办公室,搜出几十个瓦楞纸箱的相关资料,但是我想这种事情今后再也办不到了。” 嵯峨只有在说这件事时,显得很愉快。 “可是如果资料不见了,你也很伤脑筋吧?” “你不用担心,我都移到别的地方去了,网路很方便。再说,考虑到目前的情况,剧团活动只好暂时停摆。除此之外,户籍交换也得停止好一阵子了。”说完,嵯峨盯着哲朗。“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看过那些极机密资料的人。” “抱歉,是我强人所难。”哲朗低头致歉。 “你去过立石家吗?” “去过,公司也去了。” “是哦,那家伙过得好吗?” “他好像顺利融入了职场。” “这样就好。那家伙的身边没有半个人能够推心置腹,所以老是要全神戒备,我想他应该很辛苦。像我的话,我刚才也说过了,部分上司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不过,立石身边没有那种人。他任职的那家公司的老板,是因为认为他是一个百分之百的男人,才雇用他的。” “我想也是。” “所以为了继续隐瞒真正身份,他还得吃许多苦头。因为不能一起泡澡,所以当员工旅行去泡温泉时,他好像也是以感冒了当做借口。唉,他虽然是有*,但是不见得完全不会穿帮。” 哲朗边听边想,嵯峨大概看过立石的*吧。 “就算得到男人的户籍,还是得战战兢兢地活下去。” “这样说不定反而造成心理上的负担。所以我最近也经常想起中尾的话。我们做的事情,会不会单纯只是事物映在镜中的倒影,本质上一点也没有改善。” 接着,嵯峨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我希望大家都能得到幸福。”他低喃着望向远方。 哲朗看着他的眼睛,联想到做母亲的会流露的眼神。当然,他不能告诉嵯峨这件事。 2 哲朗一回到家,发现大门没有上锁,但是屋内也没有传来动静。他走进客厅一看,装着理沙子的工作器材的大包包,依旧放在墙边。 哲朗试着打开寝室门,理沙子将脸埋在床里,整个人坐在地上。 “你怎么了?”他试着出声唤她。 她缓缓地抬起头,将脸转向他。“啊,抱歉。你回来啦。” “我刚回来。你在睡觉吗?” “嗯,好像睡着了。”她拨起头发。 哲朗点了点头,关上房门,然后走进工作室。 当他启动电脑,正在检查电子邮件时,耳边传来敲门的声音。哲朗意外地看着门。理沙子并不承认这间多出来的房间是哲朗专用的工作室,所以进来时从来不曾敲门。 “请进。”哲朗说道。 理沙子打开门,探进头来。“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嗯,什么事?” “我有事情想要向你报告。”她一走进来,便反手关上门,然后环顾室内。“好窄哟,亏你能在这么窄的房间内工作。” “不能要求太多。对了,你要告诉我什么?” “嗯,”理沙子先垂下目光,然后再抬起头。“我明天想去房屋中介公司找房子。” “找房子?噢……”哲朗理解了理沙子为什么会说这间房间很窄。“工作室吗?” “嗯,大概会是工作室,同时也是住处吧……” 哲朗把椅子转过来,面对着她。“什么意思?” “你别会错意,我不是现在马上要和你离婚。只是觉得我们这样下去行不通,所以我想至少我先搬出去。事情就是这样。” “事情就是这样……” “我在反省一件事,我对结婚这件事的想法错了。虽然我之前认为只要两情相悦,在一起过得快乐就好,但是事情并非那么简单。结婚需要做好更深一层的心理准备,那就是赌上一切的心理准备。” “你突然这样说……,”哲朗挤出笑容。“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她摇了摇头。“我只是想了很多,最后做成这种结论。你有什么话要反驳吗?” “反驳啊。”哲朗试着思考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什么。然而,他却找不到适合的话语,只好无奈地摇摇头。“不,没有。如果你那么认为的话,就随你高兴吧。” 她吁了一口气。哲朗感觉到她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你这么说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你很温柔,我原本怀疑你会不会先演一出戏挽留我的戏。如果你那么做的话,我会非常于心不忍。” 哲朗苦笑,一手抵在脖子上。就某个角度来看,她猜对了。他脑海中原本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试探性地要她重新考虑比较好,但是那不是他的心声。老实说,他赞成她的提议。他不能否认,他对两人生活感到喘不过气。 “中尾的事情,你知道什么?”她主动改变话题。 “嗯,知道了很多。”他犹豫该不该说出详情。 “我订正之前说过的话。” “订正?订正什么?” “我不是说过,别管中尾的事吗?但是,这件事我错了。中尾是你的好朋友,而且你不可能袖手旁观。对不起。” “哎呀,你根本不用向我道歉。”哲朗抬头看妻子的脸。“喂,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我总觉得你不太对劲。” “我不是说了,我一个人想了很多吗?倒是有没有可能找到中尾呢?” “我不知道,我是打算设法找找看。老实说,今天……” 当他说到这里,理沙子喊“停”,伸出右手摊开手掌对着他。“你可以不用向我报告调查结果,反正我帮不上忙。但是,要加油哟,我会支持你的。” 哲朗心想,这也不像理沙子会说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我一定会找到他给你看。” “明天,我会带必要的行李搬出去。我决定在找到房子之前,先到朋友家打扰。剩下的行李,我找时间再来拿。” “你挺有行动力的嘛。” “我的个性只要一旦下定决心,就会马上执行。你知道吧?” “是啊。”哲朗想起了从前她想和记者好友到国外采访时的事。自从那之后,一切事情都偏离了正轨。 “那就这样了。”她说完就离开了工作室。哲朗看着关上的门,这才明白她刚才为什么要敲门。 隔天早上,他被声音吵醒。一从被窝里爬出来,就看到理沙子在客厅整理行李。 “啊,抱歉。吵醒你啦。” “你这么早就要走了吗?” “嗯,有一件工作进来。工作完成之后,我要去朋友家,打算放好行李就去找房子。” “你真忙啊。要不要我帮忙?”哲朗站了起来。 “不,都弄好了。”理沙子动作迅速地拉上包包的拉链,站了起来,背好包包。“决定住的地方之后,我再跟你联络。” “嗯。”哲朗点头。理沙子打开门,他反射动作地想要送她出去。但是她制止了他。 “又不是生离死别,这里就好。你要保重哟。” “你也是。” “谢谢。”她留下这一句走出了客厅。哲朗听见走过走廊的脚步声、穿鞋、打开大门,以及关门的声音。 哲朗坐在沙发上,出神许久。他对理沙子搬出去一事并没有真实感,但是对她说的“又不是生离死别”这句话,却又感到一阵空虚。 茶几上还放着理沙子的香烟。他伸手去拿,往里头探了探,只剩下一根。他衔起那根香烟,用抛弃型打火机点火,将烟深深吸入肺腔后,感觉肺部隐隐作痛,被烟呛了一下,于是赶忙在烟灰缸里捻熄。 他去厨房用玻璃杯喝水。这时,他发现洗过的餐具中,混杂了两个茶杯,还有两个相同花样的小碟子。那些皇家哥本哈根的餐具,是早田送的结婚贺礼。理沙子很宝贝那些餐具,所以只有相当交情的客人来时才会使用。 哲朗思考理沙子突然说要搬出去的理由,果然发生了什么事。那会不会和来访的客人有关呢?哲朗对自己昨天没有发现这两个茶杯懊悔不已。 究竟是谁来了呢? 当他想要寻找线索而环顾四周时,看到了一张用磁铁固定在冰箱上的字条。 上头是理沙子的字迹,写着:“请找到中尾,别输给早田。” 3 哲朗突然想起一件事,取消了原订在下午的采访行程。 他顺道去了百货公司的超市,买了当作伴手礼的煎饼和馒头,请店员包装得精致美观。 他决定要将煎饼和馒头分别送给户仓泰子和户仓佳枝。他心想,送硬的煎饼给上了年纪的佳枝,未免太不细心了。 户仓明雄的家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悄然挺立于狭窄的住宅区里。屋中没有传出声息,窗玻璃另一侧也很阴暗,感觉不像有人在。 哲朗还是按下门铃,不久大门便打开,户仓佳枝那张布满皱眉的脸探了出来。 她像是“啊”一声地张开嘴巴,看来她记得哲朗。他低头行礼,向她表明希望能再请教有关命案的事。 “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告诉你的了。”她想要关上门,但是哲朗伸手制止了她。 “我手上握有许多尚未确认的消息,能不能请你也听一听呢?” 户仓佳枝的脸上浮现犹豫的神色。哲朗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 几秒后,她轻轻地点头。 与上次和早田来的时候一样,哲朗被带到那一间两坪多的和室,房间里设置了佛坛,佛坛依旧放着户仓明雄的照片。哲朗快速地环顾室内一周,似乎比当时整理得还要干净。 哲朗递出装了馒头的礼盒,佳枝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他之所以会想要再来碰碰运气,是因为理沙子的字条。别输给早田——这句话令他很在意。话说回来,早田似乎掌握了若干线索。而且,他甚至断定自己手上我有侦破命案的关键证据,警方如果没有这个关键证据,就无法得知真相。 哲朗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于是他试着这么想:早田到底是在哪里、如何掌握到“若干线索”的呢?当然,他身为报社记者,应该拥有不同于一般人的各种管道和关系。然而,如果是靠这些资源能够获得的消息,警方应该也掌握得到。 早田向哲朗断然表示,他会从别的管道调查命案。他是感觉到哲朗与命案有所牵扯,才这么说的。所以,他也不会四处向哲朗身边的人打探消息。那么,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调查命案的管道吗? 哲朗思考到这里,想到的就是户仓家。说道早田当时能够做的事,顶多就是重新调查户仓明雄身边的人。他肯定再度见了户仓佳枝和户仓泰子。结果,他掌握到了极为重大的“若干线索”。 “您记得之前和我一起登门打扰,那名叫做早田的报社记者吗?”哲朗询问佳枝。她在榻榻米上正襟危坐,连倒一杯茶请哲朗喝的意思都没有。 “嗯,我记得。” “我想他在那之后,应该又来过府上几次吧。” “嗯……,不,在那之后他一次也没来过。”老太太摇了摇头。 “他没有来吗?” “是的。” 哲朗心想,不可能,但是佳枝困惑的表情却不像是在演戏。不过,她脸上布满皱纹,表情难以辨识倒也是事实。 “电话呢?早田有没有打电话过来?” “他也没有打电话过来。那名记者先生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难道自己猜错了吗?哲朗脸上险些露出失望的表情。这时,佳枝说道:“请问,你刚才好像说了什么尚未确认的消息……” “噢,是的。我手上有一些消息。”哲朗重新坐好。 为了不让佳枝起疑,大概必须提供某种程度的消息吧。但是又不能说太多。该隐瞒什么、说什么,尺度拿捏是最困难的地方。 “警方好像将目标锁定在之前待在一家叫做‘猫眼’的酒吧的女公关身上,一名叫做香里的女公关。” “女公关……,是她杀害明雄的吗?” “不,警方好像在怀疑女公关的男友。她好像和一个男人同居。”哲朗稍微想了一下后补充道:“因为之前在那家叫做‘猫眼’的酒吧工作的酒保,在明雄先生遇害之后马上就辞掉了工作,所以警方大概也在追查他吧。我想警方认定那个酒保就是香里的男人。” 哲朗故意接连提起“男人”这个字眼,不能让佳枝感觉到一丁点日浦美月这个“女人”的存在。 “所以那个酒保就是凶手?” “我还不能确定。” “他叫什么名字呢?” “好像是……”哲朗认为这说出来也不会有问题,于是说道:“他叫神崎充。” “神崎……”老太太的表情产生了一点变化,她布满皱纹的眼皮跳了一下。 “您听过这个名字吗?” “不,完全没听过。”佳枝挥了挥手。“那,那个人还没有找到吗?” “好像是。” 哲朗一回答,她又是一脸在沉思什么的表情。 无论如何,如果早田没来过的话,或许再待下去也没意义。哲朗说完命案相关的鸡毛蒜皮事后,站起身来。“户仓太太住在这附近吗?” “不算附近……,距离两个车站。”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呢?” 佳枝稍微想了一下,请哲朗等一下,打开一旁茶具柜的抽屉。 “您和户仓太太,在那之后相处得如何呢?她会常来探望您吗?” “我们没说过半句话,在那之后相处得如何呢?她会常来探望您吗?” “我们没说过半句话。自从过年之后,我们一次也没见过面。唉,反正我也没事找她,不联络也无所谓。嗯……电话号码是……,我不会打电话给她,所以写着号码的那张纸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她嘴上是这么说,但却拿出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户仓泰子的联络方式。哲朗收下了纸条。 他在佳枝告知的车站下车,前往字条上的住址。如果早田没去见佳枝的话,很可能也没去泰子那里。哲朗想到或许会白跑一趟,脚步就变得沉重。 户仓泰子和独生子的住处位于一栋两层楼旧公寓的一楼。她六岁的儿子应该叫做将太。 哲朗按门铃无人回应,但是大门旋即打开。泰子一看到哲朗,缓缓地低头致意,她似乎也记得他。 “抱歉,突然前来打扰。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在那之后过得好不好。”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泰子低下头。 “请问,我能不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到外面喝个茶。” “啊?可是,我不太想出门。”她敞开大门。“请进。” “打扰了。”哲朗说完走进屋内。 一进门是厨房,对面似乎是一间房间。不过说是厨房,其实只能放张小餐桌。对一般家庭而言,未免太窄了。 哲朗隔着小餐桌和泰子面对面。将太坐在地板上,正在玩电视游乐器。他玩的电玩主机和之前不同,哲朗感到有点意外。因为他原以为泰子的手头并不宽裕。 “你从事什么工作?”哲朗一问,她无力地摇摇头。 “我原本在居酒屋工作,但是最近被迫辞职了。店里因为不景气,客人不上门,而且人手足够。所以我目前正在找下一份工作。” “真辛苦。” “是啊。可是我有这个孩子,非得努力赚钱不可。”泰子看了将太一眼。 哲朗像先前询问佳枝一样,问早田有没有来过。但是泰子的回答同样不符他的期待。她说,自从那次之后就没见过他了。 哲朗试着询问警方对命案有没有再问过什么。关于这个问题,她也只是陷入沉思。 “我也很在意那件事,但是警方几乎都没有和我联络。不知道他们究竟调查得怎么样了。我明明是被害者家属,他们居然什么都不告诉我。” 这是命案被害者家属经常会说的一句话。人权团体呼吁保护被害者权益已久,但是现实中却什么也没有解决。 或许是电视游乐器玩腻了,将太玩起了电话。他按下某个按钮,拿起话筒,过一下再挂上。他不断反复这个动作。那具电话挺新的,是荧幕上会显示号码的那一种。男孩按下的大概是重拨键,或许他对只要按下一个按钮,荧幕上就会显示一排数字感到有趣。 “将太,别玩了!我不是说过了,不可以玩电话吗?”被母亲警告,男孩离开了电话。 接下来到结束都在闲聊。哲朗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但是她对此却没有明确的答案。 “我没有存款,非得快点想个办法才行。” “你和你婆婆已经没有来往了吗?” “是的,我认为我和她已经是毫无关系的人了。”说完,她无来由地又看了电话一眼。然而,将太已经回去打电视游乐器了。 要回去时,哲朗想起了伴手礼。他穿好鞋子之后,将纸袋递出。 “你不用那么客气。” “不,别那么说。” “这样啊,不好意思。将太喜欢甜食,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 “不,呃,里面是煎饼。不好意思。” “啊,这样啊。不过他也喜欢煎饼。”泰子脸上浮现异常僵硬的笑容,收下了纸袋。 哲朗往车站走去,感到徒劳无功的失落感。没想到早田没有去见她们。既然如此,他是怎么获得那项重大消息的呢? 可能的消息来源是…… 户仓明雄从前工作的门松铁工厂。哲朗调查过那里的所在地。早田说,那是户仓的亲戚经营的一家公司。哲朗看了手表一眼。这个时间,公司里当然还有人。他想要待会儿去一趟看看。反正既然都来这里了,就算白跑一趟也无妨。 他在车站前发现了一家西式糕饼店。铁工厂里应该大多是男性员工,但是总比空手登门拜访好。 他在那家店前面停下脚步,突然想起了泰子的话。 “将太喜欢甜食,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 没错,她确实是那么说的。但是她为何会认定礼盒中装的是“甜食”呢?包装纸上只印了糕饼店的名字。 这么说来,还有其他令人纳闷的事。泰子看到哲朗,并没有露出特别惊讶的表情。再说,她似乎也没对哲朗知道她家的住址起疑。我家住址你是怎么知道的?——面对那种状况,会提出这种问题是理所当然的。 难道是户仓佳枝打电话告诉泰子吗? 只有这个可能。她会不会告诉泰子,现在有一个姓西胁的怪男人去你那边了。说不定她还补充道,他拿馒头当伴手礼,刚从我这里离开。 但是这么一来,就必须改变对佳枝和泰子之间的关系的认知。虽然两人说彼此完全没有联络,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这么说来,早田说过那个老太太是只老狐狸。 实际上,如果两人相处不如外人所知般水火不容,为何非表现成那样不可呢?哲朗思考有没有办法能够确认两人有无联络。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转身往回走。 他回到公寓按响门铃。泰子再度探出头来,她的脸色看起来比刚才更僵硬了几分。“又有什么事?” “我还有两、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哲朗强行进屋。“你知道你先生经常去一家叫做‘猫眼’的酒吧吗?” “‘猫眼’吗……?不晓得……,不过我听刑警说过,外子好像经常去银座的酒店。” “你听过佐伯香里这个名字吗?” “佐伯小姐吗……?不清楚。”她偏着头。 “那么,神崎充呢?”哲朗注视着她的表情问道。 泰子摇了摇头,答道:“没听过。”她好像瞬间睁大了眼睛,但或许只是心理作用。 “这样啊。” “请问,他们怎么了吗?” “不,我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他们怎么了。对了,”哲朗假装看手表一眼。“我能不能跟你借用电话呢?我把行动电话留在家里忘了带出门。” “啊,请进。” “不好意思。”他说完就走进屋内。糕饼的包装马上就被拆开了,将太正在吃煎饼。 哲朗站在电话前,挡住泰子的视线,不让她看见自己手边的动作。他快速地扫描过*作面板后,假装按下数字键,其实是按下了重拨键。显示在荧幕上的号码,并非来这里之前,记在脑海里的户仓佳枝住处的电话号码。 他想要再按一次重拨键。最近的电话能够记录好几笔拨出的号码。他肯定假如泰子和佳枝间常常联络,记录的号码中肯定会有佳枝家的电话号码。 但是他发现自己看过显示在荧幕上的号码,因而在按键之前停止了手指的动作。那并不是佳枝家的号码,而是出乎意外的人的号码。 4 手表的针指着晚上十一点多。哲朗又点了一杯黑啤酒。他一个人独占一张圆桌,其他四张桌子,各坐着两、三名看似上班族的男女。这家店以女酒保的高超调酒技术而闻名,就连非假日也是座无虚席。 当这里正要将服务生送上来的第二杯黑啤酒就口时,早田打开左右对开的门走了进来。他身穿黑色皮夹克,脖子上戴着一条灰色围巾。 “你等很久了吗?” “不,一下子而已。” 服务生前来点餐。早田一面除下围巾,一面点了一杯ginbitters。 “这是理沙子爱喝的酒。”哲朗试探性地说道。 “所以我才点的啊。”早田咧嘴一笑,将皮夹克挂在高脚椅的椅背上。“天气真的变冷了。你不用去北边吗?” “北边?” “采访滑雪或滑雪板的比赛啊,最近有很多赛事吧?” “嗯……,可是,唉,那不是我擅长的项目。” “挑精拣瘦的话,会生存不下去哟。”早田拿出香烟盒,用zippo打火机点火。哲朗想起了从前流行带zippo打火机去滑雪场。不过,当时哲朗自是不用说,早田也不抽烟。 “我来这里的路上,试着做了各种想象。”早田边吐烟边说。“你究竟找我有什么事?应该不会是要讨论举办同学会,所以果然是关于那件事吧。不过,我不知道你找我出来的理由。就像我说过的,我并不打算协助你,反倒希望你抽手。你不可能不了解这一点吧?” 哲朗沉默不语。他还在犹豫,该怎么向这名强敌开口。 服务生送上ginbitters。早田举杯,哲朗也拿起黑啤酒的杯子。 “高仓最近如何?还是四处奔波吗?” “是啊。”哲朗点了点头。“老实说,我们分居了。” 早田将香烟夹在指缝间,手停在半空中。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没有特别的原因。或者该说,我不太清楚原因是什么。理沙子提议分居,而我也同意了。事情就是这样。” “提议分居应该有她的理由,而同意分居应该也有你的理由吧。” “我的意思是无法一语道尽,我们之间有很多问题。”哲朗一口气喝光了半杯黑啤酒。“或许可以从那件事说起,总决赛的那件事。” “总决赛被截球的那件事吗?” 哲朗点头。“我指的是,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没有传给你吗?” “你大概看不见吧。”早田干脆地说,“你左边的视野大概看不见。” 哲朗惊讶地看着朋友的脸。但是从前的名边锋却若无其事地喝着苦涩的鸡尾酒。 “你知道了吗?” “我想大概是那样吧。松崎他们说不定也察觉到了,但是确实知道的大概是中尾吧。我是看到你们的合作模式,才察觉你的左侧好像成了死角。弄伤眼睛了吗?” “左眼,现在几乎毫无视力。” “是哦。”早田点了点头。 哲朗不打算说出弄伤眼睛的原因,他并不想发牢骚。“关于这件事,你从来没问过我。”哲朗说道。 “问了又如何?既然你要隐瞒,想必是有你的理由吧。” “是啊。” “我在练习过程中察觉到的,但是真正确定是在比赛过程中。不过,我又不能当场追问你这件事。” “你是因为知道我看不见左边的视野,最后才会跑到那个位置的吗?” “没错,我在打一个赌。” “打赌?” 早田一口饮尽ginbitters,将身体靠在桌上微微向前倾。“没有人指出这一点,但是你觉得为什么我在那个位置会没有人防守?敌队对于左边的区域完全任由我们自由行动。对方可是以防守上固若金汤为傲的队伍耶,你不觉得奇怪吗?” 哲朗倒抽了一口气。“难不成……” “没错。”早田贼贼一笑,缩起下颚。“敌队的防守阵营察觉到了。帝都大学的四分卫不能投到左边的区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不会投到左边的区域。当然,他们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但是至少他们在你最后一个传球时,确实地看穿了这一点。” “所以他们减少左边区域的防守……” “对。于是我决定反向*作,跑到左边的区域,最后就等你会不会发现这点,将球投给我了。我指的打赌,就是这个意思。同时,我也在测试自己的运气。” “运气?” “你应该感觉到了我对高仓有意思吧?” “嗯……” “我一直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向她告白。我知道高仓和你的交情。这就是所谓的一边是友情,一边是爱情。结果在无法下结论的情况下,影响总决赛。我决定如果在比赛中达阵成功,我就向她告白;如果失败的话,我就告诉自己和她今生无缘,对她死心。” “结果没有达阵成功啊……” 哲朗这才知道,那对他而言是双重的失落。 “我当时怀疑了一下,心想你该不会是知道我的决心,才故意不传球给我的吧。但是不可能有那种事。” “就算我当时知道你的决心,如果我看得见的话,我肯定还是会传给你。” “大概是吧。”早田点了点头。 哲朗用拳头轻轻捶了桌子一下。“我还以为没有人察觉到我眼睛的事……” “美式橄榄球没有那么容易瞒过别人吧,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到。伙伴们互相合作,从中才能衍生出个人秀。” “是啊。”哲朗点头叹息。 他总觉得自己长期以来做错了一件事。他将自己视为悲剧英雄,不愿伤害伙伴而隐瞒意外,就算因为意外而输球,也不以意外作为借口——自我陶醉在这种伟大的情*中。但是这不过是在自我耽溺,原来许多伙伴们守护着暗自沉醉在幻想中的自己。 他现在也十分清楚,理沙子为什么痛恨“男人的世界”这几个字了。因为那不过是自恋罢了。 “原来是我独自以英雄自居。” “唉,别那么沮丧嘛。这既是人性的弱点,也是优点。” “理沙子似乎无法原谅这个弱点。不,共同拥有弱点才算是夫妻。在我看来,真的就是这样。” “你左眼的事高仓她……” “她早就知道了。可是她瞒着我,等我向她坦白。但是我却绝口不提。” “那家伙或许不会原谅你这么做吧。”早田抖落变短的香烟上的烟灰,露出想起高仓理沙子的眼神。 “那家伙搬出去之后,我才发现她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别输给早田。” “别输给我?”早田用拇指指着自己。“什么意思?” 哲朗环顾四周,然后压低音量说:“你之前说过,你手上握有侦破命案的关键证据。没有那项关键证据的话,就算是警方也无法掌握真相。你那股自信至今还是没有改变吗?” 早田苦笑,在面前挥了挥手。“如果你要我说板桥命案的事,我可要直接回家了。” “等一下,总之你先听我说。”哲朗举手招来服务生,点了一杯ginbitters。 “你想怎样?”早田问道。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保持沉默。你先听我说,再考虑要不要回答我。” 早田目不转睛地盯着哲朗的眼睛,像在观察他心里在打什么注意。哲朗不清楚他看出了什么,但是他点了点头。“姑且先听你说吧。” 哲朗用黑啤酒润喉,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推理是这样的:板桥命案这样下去不会解决,因为欠缺找到凶手的重要管道。我想,你掌握到的正是那个管道。那么,说到为何欠缺那个管道,是因为有人刻意隐瞒。一般来说,就算有人刻意隐瞒,警方迟早也会找到他,但是偏偏这些人是例外。对警方而言,他们完全是锁定范围外的人。” 早田原来想要点燃香烟,但是他停止了手的动作。zippo打火机的盖子依然开着。 “锁定范围外的人,就是遇害的户仓明雄的家人。说得详细一点,就是户仓佳枝和户仓泰子。特别是对亲生母亲,警方完全任由她自由行动。” 早田关上打火机的盖子,将衔在嘴里的香烟放在桌上。服务生正好送来第二杯ginbitters,但是他并没有伸手去拿。 “好大胆的推理啊。这么一来,就变成了被害者家属掩护凶手。” “你之前就察觉到了这一点,不是吗?你手上握有的命案关键就是这件事吧?” “这件事似乎不该在喝醉时说。”早田将ginbitters的酒杯挪到一旁。“我们换个地方吧。” 他带哲朗到一家位于地下室的咖啡店。各张桌子摆放的位置经过精心安排,再加上灯光昏暗,能够保证客人的隐私。这里或许非常适合怕人看见、关系暧昧的男女幽会。 “我想听听你是根据什么得到这种结论的。”早田完全不碰服务生送来的咖啡说道。 “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也掌握了同样一件事对吧?” “我听你说完之后,再回答你这个问题。”早田的嘴角扭曲着。 哲朗将玻璃杯里的水含在口中。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早田会爽快地承认。 “那个老太太和她媳妇认识凶手,我掌握了那项证据。” “那项证据是指什么?”早田嘴角紧绷。 “电话号码。我知道那项证据的详细过程说来话长,总之我是因为一件事,而有机会*作户仓泰子家的电话。当我按下重拨键,电话荧幕上显示出某位重要壬午的号码。重要指的是与命案有密切关系。” “等一下,所以你认识那位重要人物喽?你也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当然知道。” “你说他与命案有密切关系,我可以解读成他存在命案的背后吗?” “你尽管那么认为。因为他表面上是个和命案完全无关的人,所以户仓泰子绝对没有理由打电话给那个人,户仓泰子假装和佳枝不睦,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那两个人联络相当频繁。” “那位重要人物的名字是?” “你认为我会说出来吗?你也先亮一张牌出来再说。”哲朗将牛奶加入黑咖啡搅拌。 早田将双手环在脑后,扭转身体,瞪着天花板陷入沉思。他的脑中应该在进行各种计算,其中大概不包含哲朗是从前的战友这项因素吧。 对早田使用这种策略是一件危险的事。然而,哲朗却别无选择。既然在户仓泰子家发现了那个电话号码,就得做好心理准备将会面临撕破脸的局面。 “那个老太太……”早田开口说道。“我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觉得她很可疑了,我总觉得她隐瞒了什么。所以,我想要再见她一次看看。” “但是老太太却说她在那之后没有见过你。” “对,结果我们没见面。因为当我要去造访她时,碰巧看到别人进去她家。”早田放下手臂,看着哲朗。“是户仓泰子。我原本以为她们又要开始吵架了,但她们却没有吵。泰子待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出来。我在那之前就确认过老太太在家。那两个水火不容的人在一起将近两小时,你不觉得不对劲吗?于是我想起来了。电视游乐器不是接在老太太家的电视机上吗?那代表了泰子经常带孩子出入她家。我发现两人关系交恶是骗人的。” “那又怎么样?” “我马上跟踪泰子。这是因为泰子没有带她儿子出来,我想她接下来会不会去哪里。结果我的直觉没错,她去的地方是银行。” “银行?” “说是银行,却不是柜台窗口,而是atm。我从远方偷看她的行动,避免被她发现。那个女人在刷本子,他没有存钱或领钱,就只是刷本子。” “他大概是在确认某笔汇入款或汇出款吧。” “嗯,应该是吧。我自掏腰包请了工读生,监视泰子好一阵子。结果发现她经常跑银行,做的事情还是只有刷本子。” “真奇怪耶。” “另一方面,我还抽空监视老太太。与其说是监视她,其实我是打算确认去找她的人。但是几乎没有人去她家。老太太到了傍晚会出门买东西,但是除此之外,她似乎没有和任何人碰面。但是,当我觉得查不出个所以然,想要放弃监视她时,老太太有了动作。她穿着和平常截然不同的漂亮服饰,从家里走了出来。” “她去哪里?” “想也想不到的地方,一间位于江东区的出租公寓。” “出租公寓?”哲朗不禁一反常态地叫了出来。“她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还是不清楚详情。老太太似乎有事去找那里的人,进入了那间公寓。我偷偷地跟了进去。老太太敲了敲其中一扇门,但是没人应门。” “那是谁的住处呢?” 哲朗侧着头,一脸不解。会租出租公寓,应该是不打算长期住在那里的人吧。命案关系人中,有这种人吗? “老太太离开之后,我试着调查访客。我心想反正对方一定不可能使用本名,但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看了一下。在那种地方,邮件经常不会直接寄到房间,而是会先送到管理员室,再由管理员分送到各个房间。所以只要询问管理员,即使是假名,还是能够知道。老太太前去造访的那间房间,房客的名字叫做神崎充。”说完,早田指着哲朗。“你知道这个名字吧?” “曾经待在‘猫眼’的酒保的名字……” “没错,”早田缓缓地缩起下颚。“警方也在追查那名酒保。毕竟,他在命案发生后就辞掉了工作。望月为了找到他的住处,也在‘猫眼’站哨。而且‘猫眼’的妈妈桑说,介绍神崎给她认识的是女公关香里。她现在也下落不明,警方认为神崎就是她的情人。神崎留在店里的住址和经历都是捏造的,妈妈桑也不知道神崎真正的住处。但是不可思议的是,被害者家属却知道他住在哪里。这点你怎么看?” “杀害户仓的凶手是神崎,而户仓佳枝和泰子知道了这件事。她们明明知道,却不告诉警方。” “你这么推论是合理的。那么,为何佳枝她们要那么做呢?” “她们在包庇神崎充吗……?” “应该不可能吧。”早田立刻摇头。“泰子也就罢了,户仓是佳枝的亲生儿子。他不可能会包庇凶手。不过,就算是憎恨的对象,也不见得就希望他被逮捕。当知道凶手的人只有她们时,她们很可能会采取别的行动。” “复仇吗?” “这也有可能。不过,站在被害者家属的立场来看,事情并不是杀了凶手就能解决。再说,泰子想要和户仓明雄离婚。我想她对凶手的憎恨之情,应该并不怎么强烈。” “如果不是复仇的话……” “就是威胁。”早田竖起食指。“实际上,佳枝和泰子都在为生活费烦恼。我不清楚是谁提起的,但是我推论她们说不定威胁凶手,向他勒索金钱。我想泰子之所以频繁地出门刷本子,也是为了确认是否汇进户头了。” “被害者家属向凶手勒索……”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这件事很令人错愕吧?”早田点燃香烟,肩膀上下起伏地吐烟。“同时,这也是天大的大独家。毕竟这是前所未闻的。” 哲朗想起了去户仓泰子家时的事。她儿子将太在玩的电玩主机,并非经济拮据的情况下买得起的。如果认为她和凶手协议而获得金钱,这就说得通了。 “于是,你看待这起命案的态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吗?”哲朗问道。 “因为这就是我的工作。不过,我自认够义气。所以,我警告了你,要你别和这件事扯上关系。这件事情会影响你的将来。” 早田的口气粗暴,但是该是打从心里为哲朗着想。然而,哲朗却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到这件事?”哲朗试探性地问道。 “目前只有我知道,我还没向上级报告。毕竟,我可受不了到手的功劳被旁人抢走。再说,我也还不清楚你怎么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不过,我打算差不多要开始行动了。何况户仓佳枝和泰子这一阵子也没有明显的动作。” “你的意思是要告诉警方吗?” 哲朗一说,早田张口大笑。“我干嘛做那么蠢的事?就是要抢先警方一步,才叫大独家。” “你要向佳枝她们摊牌吗?” “我拍下了那个老太太去出租公寓时的样子。不知道当我亮出照片时,她们两个人会露出什么表情,真是令人期待。” “不过,你没有她们进行勒索的证据吧?” “证据那种东西,只要事后让警方补足就行了。让事件从完全不同的角度摊在太阳底下,这就是我的工作。” 说完,他捻熄不算短的香烟,将身体靠在桌上微微前倾。 “目前情况好像有点改变了。我有机会能够弄清神崎充的真正身份。快,现在轮到你说了。你在户仓泰子家发现的电话号码,究竟是谁的?” 早田的嘴角浮现笑意,他的眼神锐利,*视着哲朗,仿佛在说:事到如今你不得不说。 哲朗喝下冷掉的咖啡,咖啡只剩下苦涩的滋味。或者是现在的心情,令他的味觉失常了。“我找你出来是有原因的。” “交换消息对吧?所以我接受了你的交易。” “不止是这样。不,其实这件事无所谓。我是有事要拜托你。不过,你大概不会接受我的请求就是了。” “什么事?别装模作样了。” “早田,算我求你。”哲朗将双手靠在桌上,低头哀求。 “你怎么了?你想怎样?”早田的声音里带着不知所措。 “请你别再调查这件事了,请你……请你抽手。我希望你忘掉这件事。 早田沉默不语。哲朗低着头,所以看不见他的表情。然而,哲朗想象得到他做何表情。他大概露出了惊讶、错愕,以及困惑的表情吧。 “西胁,你……”早田说,“你是瞧不起我吗?” “不是,不是这样。”哲朗抬起头来。 早田扬起眼角,脸颊僵硬,强忍怒意。“哪里不对?请你抽手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说才对!” “当然,我也打算不再干预这件事了。我知道我说的话很任性,但这是有原因的。” 早田瞪了哲朗一眼,将手伸向烟盒。然而,他却放弃抽出香烟,将烟盒丢在桌上。 “什么原因说来听听。不过,这不代表我听了就会答应。” 哲朗呼出一口气。他失去了自信,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是他想不出其他方法。 “那我就告诉你。我想你大概会很惊讶,但是我们认识的人和这次的命案有关。” “这我知道,是日浦对吧?” “你知道她怎么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了吗?” “从你这种说话方式看来,难道你知道了吗?” 哲朗做了一个深呼吸。虽然尚未下定决心,但是他舔了舔嘴唇。 “那个名叫神崎充的酒保是日浦,日浦美月。” 5 早田皱起眉头,瞠目结舌。他大概无法掌握这句话的意思吧。不过这也难怪。 “他就是日浦。”哲朗放慢速度说,“日浦就是神崎充。” “你在说什么?神崎是男人耶。” “对,所以日浦也是男人。” 早田似乎还是摸不着头绪。哲朗告诉他至今的来龙去脉,包括那一次聚会后和美月重逢、哲朗和理沙子阻止她去自首、最后美月不告而别。除此之外,他还告诉早田在这起命案的背后,有许多为性别烦恼的人正在进行一项惊人的计划。 说完大概经过之后,哲朗观察早田的反应。他轻咬着唇,盯着空中一点。这是他在比赛中偶尔会露出的表情。名边锋除了依照四分卫的指示之外,脑中也会形成各种战略。 早田伸手拿起刚才丢在桌上的香烟盒,衔起一根香烟点火,对着凝视的空间吐烟。 “吓到了?” “大概吧。” “这样事情就说得通了。户仓家里大概留下了许多东西,能够证明那家伙的跟踪狂行径。户仓佳枝她们发现了,肯定凶手就是香里或她的情人神崎,于是她们向神崎提出一项交易。她们这么做应该是为了钱,同时说不定也是想要隐瞒户仓的跟踪狂行径的心情使然。户仓在生前应该调查过神崎之前住的出租公寓吧。” “我也这么认为。” “就算这样,我做梦也没想到命案背后有这样的内情,这么一来就合乎逻辑了。我听一个认识的刑警说,从前待在‘猫眼’的女公关香里,其实是冒用佐伯香里这个女人的名字。真正的佐伯香里很可能是性别认同障碍者。但是我认为这件事和户仓遇害无关,调查人员大概也没有想到。” “比起杀害户仓的凶手是谁,他们反而更拼命在隐瞒户籍交换的事。我想日浦之所以自称是凶手,也是想让命案尽可能地以单纯的形式落幕。” “是中尾让她改变心意的吗?” “大概是吧,但是我不清楚他是怎么说服她的就是了。” 早田点了点头,又低喃着说:“真是令人惊讶啊。”接着,他看着哲朗。 “你认为我听到这么惊人的消息,会默不作声吗?你觉得我不会写成报导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只能告诉你。” “你告诉我是个错误。我之前也说过吧?当我从事这个工作时,下定了一个决心。为了传达真相,无论失去什么也不后悔。” 如果害怕被截球的话,就无法传球——哲朗记得他还说过这句话。 “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抱着一丝希望。”哲朗说道。 “一丝希望?” “如果你向警方举发户仓佳枝她们的事,警方应该就会从她们口中得知凶手是谁。她们应该不知道凶手的姓名,但是知道他的电话号码。警方可以从电话号码轻易地查出电话的所有人。” 显示在户仓泰子的电话上的号码是行动电话的号码。哲朗知道那支电话的所有人并没有使用非法的方法鉴定电话契约。 “那支电话的主人就是真正的凶手吗?而他是一个你非常熟识的人。同时,也是我非常熟识的人。” 听到早田这么一说,哲朗不得已只好点头。 “如果警方采取行动的话,那家伙也逃不掉。被逮捕是迟早的问题。这么一来,所有真相将会连锁式地暴露出来。” “你认为反正既然都会暴露出来,不如在那之前对我和盘托出,让我从这件事抽手,对吧?原来如此,这说不定确实是一丝希望。不过,”早田继续说道:“遗憾的是,这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我想你们应该会很痛苦,八成也会憎恨我吧。但我还是认为,我要做我该做的事。不然的话,就枉费活在这个社会上了。” 哲朗咽下口中的唾液。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早田不是一个会轻易改变态度的男人。 “下结论之前,你想不想听听他的名字?我在户仓泰子的电话上所见号码的主人。” “我想确认。不过,我大概已经知道了。”早田看着哲朗的眼睛说,“是中尾功辅的号码对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 “只要冷静地分析事情的过程,自然就会得到这个答案。日浦以神崎充这个名字生活,但是替她租公寓的却是中尾吧?换句话说,神崎充的真正身份是日浦,也是中尾。当户仓佳枝她们向神崎充提出交易时,日浦和中尾只要让其中一人出面就行了。” 哲朗垂下头,他再度后悔和这个男人为敌了。 “你的意思是,就算是好朋友也不能宽恕吗?” “你尽管说我不近人情。今天坐在这里的并不是早田幸弘这一个人。而是只要有饵,四处猎食的鬣狗(*动物名,哺乳纲食肉目。形似狗,前腿长,后腿短,腰部教肩部低,毛棕黄色或棕褐色。昼伏夜出,以兽类尸体的腐肉为食。一般可分为斑点鬣狗、条纹鬣狗及棕鬣狗三种,多产于非洲和亚洲西部,亦称为“土狼”。)。”早田吼道。将自己比喻成鬣狗,或许是他的苦恼的体现。 “我想中尾打算自首。”哲朗说,“他八成打算在自首前,将户籍交换系统相关的证据全部湮灭。我想他现在不现身,就是在进行这件事。” “我有同感。”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举发户仓佳枝和泰子的话,我也无可奈何。不过能不能在中尾自首之后再举发她们呢?” “这我办不到。你这样简直是要一只饵食近在眼前的鬣狗,要它将一块随时可以享用的肥肉等到腐烂之后再吃。再说,就算中尾打算那么做,我也怀疑他会不会按照计划行动。如果户仓佳枝她们知道户籍交换的事就完了。” “但是如果没有证据……” 当哲朗话说到一半,早田用力摇头。“证据会从任何地方冒出来,不管中尾再怎么隐瞒也没用。不要小看警方的能力和战术。” 哲朗并没有小看警方,他只是想要延后事件落幕的倒数时间。他知道这是白费功夫。然而,即使他知道这是白费功夫,还是认为目前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件事。 “你打算什么时候举发?”哲朗垂头丧气地问道。 “我有几件事得查证,也必须小心被警方或中尾察觉,所以说不定会花点时间。不过,我打算尽早动手。” “这样啊。”哲朗没想到早田要独自一人四处查证,说不定等一下就会告诉上司。这么一来,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不过,我之前也说过了,我要公平竞争。我不会根据你今天告诉我的内容采访。我会按照当初的预定计划,询问户仓佳枝和泰子,从她们的话中接近户籍交换的事实。如果结果能够取得内幕的话,我就写成报导。所以,我不会向上级报告你说的话。我虽然不能答应你的要求,但你就将这当作是我的一点心意。”早田站起身来。“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哲朗摇了摇头,想要拿起桌上的账单。但是早田快速地从旁一把抢过。 “这次由我付。因为你带给我消息,我却没办法替你做什么。”说完,他朝大门走去。但是他走到一半,停下脚步回头。“下一次的干事是须贝吧?” “干事?” “每年十一月的聚会。今年的干事应该是须贝。” “嗯……”哲朗心想他这个时候为何提及此事,点了点头。 “你替我跟他联络,告诉他不用寄邀请函给我了。不光是今年,以后都不用寄了。” “早田……” “一切老早都已经过去了。总决赛结束至今都已经过了几年?”他丢下这句话,重新迈开脚步。 6 哲朗抬头仰望三层楼的公寓,叹了一口气。他不想他进这间公寓。他曾和美月约定过,但是他找不到其他方法,而且现在也不能袖手旁观。虽然美月可能会恨自己,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步上楼梯,二楼尽头处就是他的目的地。他在门前调整呼吸,按响门铃。时间是晚上七点多。他已经确认过立石卓在家。立石卓——本名是佐伯香里。 感觉有人站在门的另一侧,对方可能正透过窥视孔在看哲朗。哲朗不知道对方是那名金发的小情人,或是立石卓本人。 对方不发一语,保持静默,似乎打算假装不在家。哲朗再度按响门铃,但是对方还是一动也不动。哲朗想象对方塞住耳朵的身影。 他蹲下来,用手指压开信箱孔,将嘴巴凑上前去。 “能不能帮我开门?”他说,“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对方还是默不作声,他肯定是在犹豫,或许他正在考虑要和美月联络。无论如何,都得防止他那么做。 “我并不打算威胁你们的生活。我希望你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来这里。有一个危险将*近你们,如果置之不理的话,中尾会被警方逮捕的!” 哲朗清楚感觉到有人在动。对方似乎因为听见中尾的名字,产生了动摇。 哲朗继续要求对方开门。“已经没有时间了,现在不是犹豫要不要开门的时候了。”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哲朗以祈祷的心情等待。不久,门锁打开,门缓缓开启。 站在眼前的是立石卓,他身穿运动裤搭配毛衣的外出服。 “我有话要说,”哲朗说,“情况紧急。” “不是说你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了吗……?” “是美月告诉你的吧?还是佐伯香里呢?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情况有变。这件事和你们也有关,总之先让我进去。如果我在这种地方大声说话,你也会很伤脑筋吧?” 立石卓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那是一房一厅的房间。一进门是厨房,餐厅里没有放餐桌,而是放了一个暖炉盖被。金发女子在一旁手握电话子机,瞪着哲朗。 “我可以叫你太太吗?总之先把电话放下。我想你应该是要打给美月或香里小姐,但是我希望你等一下。” 哲朗一说,她像是在征求意见般看了丈夫一眼。看到丈夫默默地点头,她放下了电话。 “你有什么事吗?”立石卓问哲朗。他大概是刻意要压低声音,但是听在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人耳里,其中却参杂着女人的音色。 “我希望你告诉我中尾的住处,我来只是为了这件事。” 立石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他的住处。” “不可能吧,你们不可能不知道。拜托,告诉我。我有事情非告诉他不可。” “什么事呢?” “我刚才说了,再这样下去的话,他会被警方逮捕。这样一来,你们也会遭到波及。” “但是我听说中尾先生总会有办法脱身。” 哲朗摇了摇头。“你听谁说的?佐伯香里吗?日浦美月吗?还是中尾本人呢?不管你是听谁说的,你都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总之,让我见中尾。” 立石卓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看了金发的妻子一眼,但她只是不安地抬头看着丈夫。 立石卓吁了一口气。“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们没办法直接联络中尾先生。” “那你们知道的是谁的联络方式?” “香里小姐的。”立石卓说出自己的本名。 “你的意思是,真正的立石卓的联络方式吗?” “是的。”他低头答道。 “好吧,那就替我打电话给他。不过,不是你打。”哲朗看着金发女子。“你打。从现在开始,照我的话做。佐伯香里接电话之后,你就说他好像得了盲肠炎,所以马上需要健保卡,如果只是一点小伤或小感冒的话,使用那张卡也不会有问题。但若是和内脏相关的疾病,就行不通了。这时就要拿回自己的健保卡,用以就医。只要说明自己动过变性手术,医师也不会起疑。不过,这时必须去不熟悉的医院。 金发女子正要按下电话号码时,立石卓吼道:“住手!”制止了她。 “我们没有必要听命行事。”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好。” “可是,我们不能背叛伙伴。” “现在不是满嘴仁义道德的时候了。”哲朗再次看着她。“打呀!” 但是她的手没有动,似乎决定交由丈夫判断。 “不用打。” “如果你们不按我的话做,我马上向公司告发你的事。”哲朗说,“这么一来,就算你不愿意也得和香里联络了。” 立石卓的表情扭曲变形,狠狠地瞪着哲朗。 “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是状况紧急。” “你打算叫他带健保卡出来,然后逮住他吗?” “没错。” “既然这样,我让她打电话,请你直接接电话。然后请你和他交涉,请他见你。” “我就是认为他不会答应这种交涉,才会采取这种手段。不,他气质不会答应,说不定一听到我的声音就挂电话。” 立石卓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他知道哲朗的说法没错。 “快打!”哲朗对着金发女子说。 她向丈夫求救,但是他却垂下目光。 “你们交健保卡时,都在什么地方?”哲朗问他。 “新宿车站的剪票口,东门的……” “那么,这次也约在那里吧。”哲朗对她点头。“打呀!” 她开始按下子机的号码键,看来她打的是对方的行动电话。 隔一会儿,她吸了一口气,说:“喂,呃,是我,我是丽美。……嗯,那个,他好像得了盲肠炎……,不,我们还没有去医院。我想等一下带他去……,嗯,是啊。我想没有健保卡可能不太好……。嗯,噢……嗯。那,就在老地方……,好,三十分钟后见。” 原来她名叫丽美。她挂上电话后,重重吁了一口气。 “我和她约八点在剪票口碰面。” “干得好。” “你居然用这种方法,真下流。”立石卓低喃道。 “如果有空选择手段,我会那么做。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好。” 听到他这么一说,立石卓焦躁地搔了搔头,盘腿坐下。 “难道我要这样过一辈子吗?我原本以为这次真的能以不折不扣的男人身份活下去,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安心过日子呢?!” “这是你选的路吧?” 哲朗一说,他像是被人说到痛处似地顿时哑口无言。接着,他轻轻拍了大腿一下。 “性别根本不重要。只要本人说自己是男人,他就是男人。为什么非得要有正式文件证明不可呢?文件上写的内容,全部都是事实吗?不见得吧?” 哲朗看见立石卓的肩膀微微晃动,想起了去静冈时的事。他的母亲拜托过自己一件事。 “你的母亲希望我告诉她,你过得好不好,在做什么工作。我可以告诉她吗?” 他低头想了许久之后,抬起头来。 “请你别告诉她立石卓这个名字,还有我住的地方。这样会给大家添麻烦。” “那,这就瞒着她吧。但是,我可以告诉她你过得很好吧?” 他再次沉吟,然后拨起刘海,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拼命地活下去……,请你这样告诉她。” “我知道了。你打算回家吗?” 他看了丽美一眼,她也担心地看着他。 “我是立石卓,”他继续说道:“怎么能回佐伯香里的家。” 第九章 时间是晚上八点十几分了,佐伯香里还是没出现。哲朗站在能够看见剪票口的柱子后面,不断微微抖动右脚。香里或许是对丽美在电话中的语气,感到一丝不自然。或者是哲朗离开后,立石卓又打了一通电话给他。无论如何,如果香里再不出现,哲朗只好再去威胁立石卓一次了。一想到这件事,哲朗的心情就沉重起来。 他看了手表一眼,八点十三分。 哲朗心想,非得设法和中尾见上一面不可。既然早田不帮忙,警方追缉中尾是迟早的问题了。然而,他应该还没有察觉到这件事。自己必须和他见面,警告他,并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陆续有人进入检票口。哲朗思考他们为何将这里当作面交健保卡的地方。佐伯香里能够在三十分钟内到达这里,意味着她住在距离这里不太远的地方。美月应该也和她住在一起吧?中尾呢? 还没有看见佐伯香里的身影。当哲朗想要再看一次手表时,感觉到背后有人。他回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戴着帽子,将帽檐压低的女子。她身穿裤装,套了一件大衣。 她拨起帽檐。哲朗看见从帽子底下露出来的脸,惊讶得瞠目结舌。 “别那么惊讶嘛,qb。” “日浦,你为什么……?” “需要我解释吗?叫我出来的人是你吧?枉费我想让在摩天轮的对话成为我们最后一次交谈。” “为什么是你来?香里呢?”哲朗环顾四周。 “他没来,还是我不该来呢?”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走吧,站在这种地方说话会引人侧目。”美月迅速地迈开脚步。哲朗赶紧跟上前去。 “后来,立石卓跟你联络了吗?”哲朗边走边问。 “他没那么做。但是香里小姐跟我联络了,我心想卓说他得了盲肠炎,这件事一定有问题。而且香里小姐说丽美的语气也不太对劲。于是我就想到这是qb的战略。” “所以你就来了吗?” “嗯。毕竟,就算香里小姐出现,你也打算要她带你去我的住处对吧?既然如此,不如这样比较省事。” 到了大马路上,美月举手拦下计程车。她上车吩咐司机去池袋。 “你住在池袋吗?” “是啊。”美月又压低了帽檐,她大概是在意司机的眼神吧。 哲朗有一堆问题想要问她,但是又不方便在车上开口。再说,光是美月沙哑的声音就已经够引人注意了。 一接近池袋,她开始仔细指示司机方向。计程车最后停在一个小型建筑物密集的地区。 美月往一栋咖啡色建筑物走去。一楼挂着中国餐厅的招牌,但是似乎没有营业。她从一旁的楼梯上楼,哲朗跟在她身后。 美月站在二楼的一扇门前,拿出钥匙。那扇门上写着一家金融公司的名字。不过,这家公司似乎和中国餐厅一样,倒闭好一段时间了。 美月打开门说:“请进。” 室内几乎空无一物。哲朗只看到两张蒙上灰尘的办公桌、一张坏掉的椅子、两张破掉的皮沙发和一个文件柜。 “我之前四处在商务旅馆落脚,但是功辅说警方那边快要瞒不下去了,我才搬到这里。他说警方大概拿着香里小姐的照片,地毯式地调查东京都内的饭店。”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 “这间房子究竟是做什么的?” “从前地下钱庄用来当作办公室。” “这我知道,但是为什么你会有这里的钥匙?” “功辅借给我的,他父亲好像是这栋大楼的屋主,现在委托他管理,但是他实际上什么也没做。没想到这栋大楼居然在意想不到的场合派上了用场。” “原来是中尾家的房子啊。” 哲朗再度环顾室内。他对中尾的父亲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娶了一个内心是男人的女人为妻。“既然如此,你一直待在这里很危险。警方迟早会追查中尾,他们应该也会来这里。” “警方知道功辅的事了吗?” “不,这倒是还没有。但是我告诉早田了。” 美月露出一脸意外的表情,哲朗便告诉她自己和早田的对话。 “这样啊,他连户仓老太太她们的企图都看穿了吗?真不愧是早田。” “那家伙的推理没错吗?” “嗯,大致上没错。” “总之你和中尾联络,告诉他我有急事想要见他。” 但是美月却摇了摇头。“如果我能联络上他的话,我早就那么做了。功辅不住在这里。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她摘下帽子,抬头看着哲朗继续说道:“qb,那家伙想要寻死。” 哲朗浑身一僵。“什么意思?” 美月将手指插入稍微长长的头发,将头发抓得乱七八糟。“这话不是比喻或夸张。功辅那家伙是认真的,他想要舍弃自己的生命。” “他为什么非那么做不可呢?” “他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他相信这么做就能解决许多问题。” “你这种说法我听不懂,给我好好解释清楚!”哲朗踢开一旁的旧沙发。 美月咬着嘴唇,扔开手上的帽子,叹了一口气。“这都要怪我。当时,如果我没有去见qb你们就好了。这么一来,也不会把你扯进来。” “现在说这种话有什么用。总之告诉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他抓住美月的肩膀,把她晃得前后摇动。她摇摇头。然而,他看见她泪水盈眶,停下动作。“日浦……” “qb,好痛……” “啊,抱歉。”哲朗放开她的肩膀。 美月退后两、三步,搓揉刚才被他抓住的地方。“户仓跟踪香里小姐是事实。嗯……,我现在说的香里小姐是冒名顶替的那一个。” “你说杀害户仓的人是你,这不是事实吧?” 哲朗一说,她痛苦地皱起眉头。“户仓跟踪得很彻底,他密切掌握她的一举一动。你看过那本记事本了吧?不管她去哪里,他都跟踪到底,有时候还会调查和她见面的人。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户仓查出了户籍交换的事吗?” “我想他不知道我们的组织系统化到了什么程度。但是他马上发现了在‘猫眼’工作的酒保住在出租公寓,以及他的真正身份是一名女性。除此之外,他还从香里小姐的垃圾中,拣出几名性别认同障碍者的户籍文件。所以他大概也知道香里小姐是男人吧。” “他以此向你勒索吗?” 哲朗一问,美月轻闭双眼,摇了摇头。“一般人都会那么做。但是户仓是个变态,变态就算发现其他人的重大秘密,也会采取常人无法理解的行动。” “他做了什么?”哲朗问道。 美月在破掉的皮沙发上坐下,顺势用双手抱住头。“那一天晚上,我送香里回公寓。然后,我在公寓外头等功辅。我和他约好了要见面。可是在他来之前,有一辆白色箱型车停在我身旁。” “户仓的车吗?”哲朗问道。 “正确来说是门松铁工厂的车。当我发现对方是纠缠香里的跟踪狂时,已经太迟了。他打开车门,将我拖进车内。他明明是个不中用的中年男子,力气却很大。不,应该不是他力气大。”她摇了摇头。“而是我力气小。毕竟,我没有男人的力量。” 哲朗感到错愕。“户仓对你……” “好笑吧?笑死人了吧。”美月抬起头来。当然,她的脸上没有笑容。“我当时的模样,任谁也不可能一眼看穿我是女人。就算是‘猫眼’的客人也办不到。我自认比男人看起来更像男人。但是对户仓而言却不是如此,我是一个看起来像男人的女人。我似乎成了刺激他*的对象。” “难道他是一个只要是女人,对方是谁都无所谓的变态吗?” “我想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大概是因为香里的事而对我怀恨在心。我将她保护得好好的,所以对户仓而言,我是个碍事的家伙。但是他经过调查,发现这个碍事的家伙其实是个女人。于是他想到了要给我最大的屈辱,作为泄恨的方法。那就是将我当作女人对待,而且是以最残暴的方法。” 那方法就是强暴。 “那家伙的想法是正确的,他达成了目的。当我差点被他硬剥下衣服时,感觉到那家伙令人作呕的气息时,我的自尊心彻底崩溃。我知道就算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敌不过他,所以放弃挣扎。可是我无法忍受被当作女人对待,而且是被视为泄欲的对象。” 结果怎样呢?——哲朗无法出声催促她说下去。 “我没事。”她回答了他的疑问。“突然间,‘碰’的一记冲撞,整部车猛烈摇晃,户仓也吓得松手。” “那是……” “功辅干的。他因为没有在约定的地方看到我,所以开着volvo来找我。结果他发现停在路上的箱型车不对劲,于是倒车充装箱型车。” 哲朗听到这段话,松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中尾的车上的确有擦痕。 “功辅下车跑过来。他一打开箱型车的车门,马上掐住户仓的脖子。他的脸、他的脸……”美月轻轻地摇了摇头。“歪曲变形得像鬼一样。他大概气得不得了吧,我第一次看到他那种表情,他是在替我生气。” “他就是那样杀死了户仓吗?” 美月用右拳捶打自己的大腿。“功辅没有错。如果那家伙没有做那种下流的事的话,功辅也不会怒火攻心。他是为了保护我,不得已才那么做的。” 哲朗点点头。他自认了解中尾的个性,中尾会不顾后果采取行动,应该是相当气愤吧。他不单是要保护遇袭的女性,更必须保护美月的自尊心。就算他因为气到丧失理智,没有察觉到自己太过用力掐住户仓的脖子,哲朗也无法责怪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马上向警方自首不就好了吗?如果警方厘清事情经过的话,中尾的罪刑就会减轻。但是我不清楚能不能无罪开释就是了。” 听到哲朗这么一说,美月淡淡地笑了。 “就是因为没办法让警方厘清事情经过,我们才会烦恼得要命啊。” “……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话说回来,我一开始也和你一样,对功辅说过同样的话。可是当他知道户仓死了之后,态度异常冷静。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要我远离命案现场。他叫我开他的volvo回公寓。他当时还将户仓的驾照和记事本交给我,要我处理掉。”美月说完低下头,轻声地说道:“丢人的是,我竟然乖乖地照他的话做。我留下功辅一个人,逃离了命案现场。” “这么说来,处理尸体的也是中尾吗?” “我也是事后听他说的,所以不清楚详情,但是他好像开着户仓的箱型车,将尸体载到了那间制纸工厂。因为箱型车不能随地弃置,他又藏到了别的地方。你一直担心警方会发现车子,不用担心,他已经处理掉了。” “箱型车不能随地弃置,是因为担心留下指纹或毛发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是功辅最担心的是箱型车的擦痕。我刚才也说了,他为了救我用自己的车去冲撞。这样会留下擦痕吧?” 哲朗低吟。他在书上看过,如果调查汽车擦痕,甚至可以从漆片知道对方的车种。 “我不知道功辅在打什么算盘,但是我认为不可能逃过警方的追缉。警方如果调查户仓家,一定会搜出他针对香里小姐和我调查的资料,这么一来就完了。所以我认为只有自首一途,但是我又不能让功辅去自首,才想到由我出面。” “而你在那之前,跑来见我们吗?” “我说过好几次了,那是个错误。我在紧要关头退缩了。” 美月从沙发上站起来,往内侧走去。那里有一个旧理流台,一旁并排着几个简陋的餐具。她将水注入电热水瓶。“我来泡咖啡吧。这里没有冰箱,没办法买啤酒放着。” “你之所以打消自首的念头,是因为中尾对你说了什么吗?” 美月一度停手,但是随即继续摆放纸杯。 “功辅当时在找我。他知道我在你家,好像吓了一跳。这也难怪啦。当时功辅说,他在想谁也不会被逮捕就能解决问题的方法,所以我不用去自首。” “谁也不会被逮捕?” “虽然我不认为有那么好的方法,要他告诉我详情,但是他说时机尚未成熟,不肯告诉我。于是我对他说,如果警方到户仓家搜查的话就完了。但是他却说,就算警方如此也不要紧,因为大概不用担心警方会找到重要物证。” “因为户仓佳枝她们提出了协议吗?” “她们在出租公寓的电话答录机里留言,说有事情想和他商量,希望他回电。功辅很惊讶,户仓居然连这间公寓的事情都调查到了,不得已只好打电话给她们。” “所以中尾接受了协议?” “他好像付了几次钱。可是,他不可能继续冒险下去。” 电热水瓶的水滚了。美月将即溶咖啡倒进纸杯中,注入热水。这里似乎没有糖和奶精。 “佐伯香里不住在这里吗?” “她已经不住这里了。我不是在台场向你提过吗?在那之后不久她就动身了。” “她去哪里?” “不晓得。”美月递出其中一个纸杯。“她很坚强,我想她不管做什么都能活下去。不过,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用佐伯香里这个名字了。就这层意义而言,名叫佐伯香里的女人已经不存在了。” 这个名字的本尊——立石卓突然浮现在哲朗脑海。 “你最后一次和中尾联络是什么时候?” “昨天,他打电话给我。”美月一手拿着纸杯,一手从口袋中拿出行动电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快要结束了,在那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什么意思?他想要做什么?” 美月看着手边的纸杯,但是没有将纸杯送至嘴边,而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他想要寻死吗?” “嗯。” “那家伙死了又能怎样?” “功辅认为,只要他一个人顶罪就没事了。如果他承认杀害户仓的是自己,然后自杀的话,警方大概就不会调查下去了。” “中尾这么说的吗?” “他没有说出来。但是我知道,他为了不要连累像立石他们那种低调过活的人,打算让自己和所有的秘密一起埋葬。” 哲朗低声沉吟,喝下纸杯里的咖啡。咖啡喝起来索然无味,大概不止是太淡的缘故。 “他根本不用自杀,这件事只要自首就能解决了。” “然后对杀人动机绝口不提吗?警方没有那么好对付吧?我想功辅大概是认为只要自己活着一天,警方就有可能知道户籍交换的事。” 哲朗沉默了。或许真是如此,中尾功辅很可能会做出这种结论。 哲朗想到了一件事——中尾突然离婚。会不会是为了不给家人带来麻烦,才想在被警方逮捕之前和家人划清界限呢? 哲朗从美月手中一把抢过行动电话。他死盯着电话,再递到她面前。“打电话!” “咦?” “我叫你打给中尾。” 美月来回看着行动电话和哲朗的脸,一脸悲伤地摇摇头。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现在没办法联络上他。我也不知道那家伙在哪里。” “你心里没有个底吗?”哲朗问道。然而,美月只是摇头。哲朗咂咂嘴,一口饮尽淡而无味的咖啡。 “qb,这是我的猜想,”美月静静地说,“功辅那家伙会不会是生病了?而且是相当重的病。” 哲朗停下了原本想要捏扁纸杯的手。“你想到了什么吗?” 美月缓缓地缩起下颚。“嗯,我想到了好几件事。你不是也察觉到了吗?” “我想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因为他瘦得像皮包骨。可是我之前却将这解释成他吃了不少苦头。” “我想他是吃了苦,但是那大概不是主要原因。我听嵯峨先生说,功辅几年前好像也因为重病住院过。嵯峨先生说,他可能是得了癌症。” 哲朗感觉胸口一阵抽痛。他想起了中尾许多有违常情的举动,中尾也曾在哲朗的住处一楼露出痛苦的模样。 “难道是癌症复发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美月拿着纸杯低下头。她似乎不打算喝咖啡了。 假如中尾因为癌症复发,而察觉到死期将近的话,思考到目前的局面时,很可能选择自杀这条路。哲朗心想,但是这么做还是太傻了。连妻子和家人也不告诉她们事实,为了保守为性别而苦的人们的秘密而死,简直是愚蠢至极。 不……,哲朗抬起头,他真的没有告诉任何人吗? “日浦,你能不能陪我?”哲朗问道。 “陪你?”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一个地方。如果要让那家伙说真话,你最好也在场。” “那家伙是指?” “理沙子。”说完,哲朗这次真的捏扁了纸杯。 2 仿造红砖墙的壁面上,贴着令人怀念的著名电影海报。店内灯光昏暗,放着小桌子,感觉像是从前流行的咖啡店。这家店位于距离下北泽车站五分钟路程的地方,哲朗他们坐在最内侧的一张桌子。 打开木制的门,小铃铛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这也充满了怀旧风情。 理沙子迟到了五分钟,她身穿皮裤大步走了过来。她在半路上停下脚步,大概是发现了哲朗的同伴吧。美月并没有打扮成男人的模样,她下半身虽然穿着裤子,但是上半身却套了一件女用运动夹克。那件夹克似乎是向佐伯香里借来的。 “美月……”理沙子惊讶地瞪大眼睛,三步并两步地冲了过来。“你这阵子跑去哪了?” “抱歉,让你那么担心。还给你添了麻烦。” 理沙子在他们对面坐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以诘问的语气问哲朗。 “你先点个东西吧。” 女服务生在她身旁。 她点的皇家奶茶送上来之前,哲朗先说明了事情至今的演变。他说话时,理沙子一直眉头深锁,而且两度皱紧眉头,分别是当她听到无法得到早田的协助,以及户仓想要强暴美月的时候。 “这样啊……,所以是被害者家属向犯罪者勒索啊。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不过拜她们所赐,警方的调查无法顺利进行,这真是令人左右为难。” 理沙子偏着头说:“早田他应该不会协助我们吧。” 女服务生送上了皇家奶茶。理沙子喝了一口,然后看着美月,说:“我之前直觉认为美月可能是被害者。虽然你说你是因为香里小姐的事和户仓起争执,气愤之下才掐住他的脖子,但是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就算你的内心是男人,你也不是那种会主动挑衅的人。”她看着低着头的美月继续说:“如果你说你差点被强暴而杀了他,我或许还会相信。” “日浦不愿提起那件事。她不想说出自己遇袭,和被户仓视为泄欲对象的事。” “这我知道。所以我想说的,并不是美月的谎说得很拙劣。”理沙子双手捧着茶杯,挺直背脊。“那,你们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我希望你告诉我们一件事。或者该说,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哲朗笔直地盯着理沙子。“你从家里搬出去的前一天,有客人来家里吧?你拿出皇家哥本哈根的茶杯,招待那位客人。” 哲朗感觉到理沙子霎时停止呼吸。她先垂下视线,然后再抬起视线看着哲朗的眼睛。 “那又怎么样?只是朋友来玩而已。” “哪个朋友?你现在从这里打电话给他看看,你有带行动电话?” 理沙子面无表情,一脸在思考该如何回答的表情,并用眼神试探哲朗识破了多少。 “如果不是朋友的话,你想会是谁嘛?” “如果我猜中的话,你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吗?” “我可以考虑。” “应该没有时间让你考虑了吧?难道你打算对中尾见死不救吗?” 她一脸错愕,就像是突然有人在她面前“啪”的拍手。她眨了两下眼睛。 哲朗缓缓地呼吸后说:“客人是高城律子对吧?” 哲朗看到理沙子脸上紧张的表情逐渐放松下来,保守秘密对她而言也是一项负担吧。 “收到那套皇家哥本哈根的茶杯时,你曾说过要等上流阶级的客人到家里来的时候才用。那种人除了高城律子之外,没有别人。而且,这也能说明你当时为何说出那番话。因为你从她口中,听到了他和中尾之间定下的残酷约定。” “残酷约定是指?”美月问道。 “我大致上已经猜到了,”哲朗说,“但是我想听理沙子亲口说出来。” 理沙子拿起小碟子上的汤匙放入杯中,用汤匙捞起浮在奶茶表面的薄膜。 “律子小姐原本是来找你的,可是因为你出去了,所以她转而告诉我。” “原来是这样啊。”既然她都上门造访了,应该不会避着哲朗才对。“既然如此,我应该有知道的权利。” “是啊。可是我基于自己的判断,决定瞒着你。因为我认为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按照她的希望做。” “她希望你不要再找中尾了。” 听到这句话,哲朗点了点头。“这样啊。她认为如果告诉我内情,我应该就会抽手。” “你会因此抽手吗?” “不晓得。如果事情如我所想的话,我想大概不会抽手把。” 理沙子微微一笑;一摸落寞的笑。 “中尾得了癌症,胰脏癌。他本人也知道了,或者该说,他本人最清楚。” 哲朗和美月互看一眼,她只是悲伤地点头。 “无法救治了吗?” “好像是。” “这样吗。”哲朗为了抑制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某种情感,用力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理沙子,你有带香烟吗?” 她默默地打开皮包,将香烟和打火机放在桌上。他衔起一根点火,深深地吸入肺腔。他看着吐出的烟,脑中浮现中尾的脸;一张消瘦的脸庞。 “律子小姐原本打定主意,要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却无法如愿。因为她从中尾口中,得知了非常惊人的一件事。” “中尾告诉她,他杀了人马?” 理沙子点了点头。“她不知道户籍交换等事的详情。中尾似乎只告诉她,有个男人对他认识的女公关纠缠不清,他杀了那个男人。” “于是中尾提议离婚,是吗?” “没错。他说自己被警方逮捕是迟早的问题,最好在那之前划清界限。当然,律子小姐一度拒绝,但是最后还是被说服了。” “因为顾虑到孩子吧。” “他们夫妻不希望让孩子成为杀人犯的小孩。” “可是,”美月在身旁低喃道,“就算离了婚,血缘还是存在。世人会不会还是用杀人犯的小孩的标签贴在他们的孩子身上呢?我认为功辅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律子小姐说,中尾告诉她会妥善解决这些事。” “这些事是指?” “中尾好像也没有告诉她。” “中尾不打算让‘中尾功辅’死去。” 听到哲朗这么一说,理沙子和美月露出一脸意外的表情。他来回看着她们,继续说道:“那家伙大概是打算以杀害户仓的某个人的身份死去。如此一来,警方就查不出杀人犯的真正身份。命案会就此终结,但是不会出现中尾功辅的名字。同时,户仓泰子和佳枝她们只好死心,认为神崎充死了。” “功辅打算让自己成为无名尸吗?”美月问道,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想是如此。当警方发现这类尸体时,会仰赖失踪人口名单查出尸体身份。可是中尾不会出现在名单上,因为没有人会报警找他。” “这样啊,因为律子小姐没有理由报警协寻。”理沙子边点头边说。 “因为他没有必要担心离婚的前夫去了哪里。反过来说,如果他们没离婚的话,明明丈夫下落不明,她却没有报警协寻,这反而奇怪。而且她也无法向女儿解释,她们的父亲为什么会消失。” “原来离婚的真正目的是这个啊。”美月说,“功辅或许会想到这些事……” 哲朗将烟灰变长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理沙子像是接棒般伸手去拿香烟盒。三人陷入各自的沉思许久。 过一会儿之后,理沙子开口说道:“这就是律子小姐告诉我的全部内容。她好像认为,如果说出内情,你就会罢手。” “可是你却没有告诉我。不但如此,你甚至还留下字条,要我去找中尾。” “因为我觉得这样太悲惨了。听完律子小姐的话,我知道中尾打算寻死,我想她大概也知道。明明朋友想要寻短,能够置之不理吗?反正你也不会放弃找他,而且我也认为你不该放弃。我想既然如此,不告诉你反而比较好。我没有办法告诉你那么令人难过的事。” 你就是因为这样从家里搬出去的吗?哲朗想问,但是忍了下来。因为她搬出去的理由不止一个。 “我们去找功辅吧。”美月突然嘟囔了一句。“就像理沙子说的,我们不能明知朋友想要寻短,还置之不理。就算本人不希望我们去找他也是一样。然后,我们应该思考别的方法。” “我当然打算去找他。再说,按照目前的状况,那家伙也不可能按照计划行事。我们必须告诉他这一点。” “什么意思?”理沙子问道。 “中尾以为就算自己死了,警方也查不出他的身份。可是实际上并非如此。” 理沙子稍微想了一下后说:“因为早田吧。” “他大概马上就会想到无名尸是中尾吧。当然,我想他应该不会告知警方。如果他那么做的话,警方也会怀疑他的情报来源。而且早田应该也想隐瞒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他知道了户仓佳枝她们的企图,这个部分他应该会告诉警方吧。不过他在告诉警方之前,应该会先写成报导。” “这么一来,警方就会调查户仓佳枝她们。她们虽然不知道神崎充的真实姓名,却知道他的电话号码。而警方会从号码查到尸体的身份……” “没想到边锋会变成我们的敌人。”美月说道。 “我们不能责怪早田,他只是贯彻自己的生存之道罢了。” 总决赛结束至今都已经过了几年?——早田说的最后一句话仍言犹在耳。 “我有一件事情不懂。”理沙子说到。 “什么事?” “我知道中尾打算以无名尸的身份被警方发现。但是,怎么样才能让警方认为他是杀害户仓的凶手呢?” “他大概是打算留下遗书吧。”美月回答,“这是最省事的方法。” “不,我想他不会使用遗书这一招。警方办案要的是证据,他们需要只有犯案者才有的东西。” “有那种东西吗?”美月陷入沉思。 “只有一样。”哲朗说,“车子。” “户仓的箱型车吗?”美月轻轻拍了桌子一下。 “警方应该也知道门松铁工厂的箱型车,从户仓遇害的那天晚上就下落不明了。如果他是死在那辆车上的话,警方当然会认为那辆车和命案有关吧。” “这么说来,功辅说过那辆箱型车是关键,绝对不能被警方找到……” “命案之后,箱型车停在哪里?” “我不知道。功辅只告诉我,车子放在安全的地方。” “不可能是付费停车场。如果长期放置的话,会令人起疑。” “也不会是路边停车,因为不知道谁会报警。如果轮流停在各个停车场的话,某种程度上或许是安全的,但是……”哲朗说到这里,发现了一个重要的关键。“等等,命案发生在深夜对吧?中尾必须火速将车藏起来,但是那种时间,停车的地方有限。” 三人都沉默了,他们在动脑思考。 “最可能的是,”理沙子沉吟后说出,“自家的停车场。” “这有可能。那一天夜里我开着volvo,停在出租公寓旁。这么一来,他家的停车场就空了出来。” “不,他应该不可能这么做。如果停车场里听着一辆陌生的箱型车,说不定邻居会起疑。不过如果车库有铁卷门的话,就另当别论了。等等,说到铁卷门……”哲朗眼前浮现一张照片。“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理沙子问道。 “只有一个可能。中尾能够自由使用,而且有铁卷门的车库。” “在哪里?” “高城家的别墅,他之前给我看过照片。我记得他说是在三浦海岸。” “可是中尾应该不想给高城家添麻烦吧。将车藏在那种地方,很危险不是吗?”理沙子反驳道。 “当然,他打算在寻死的时候将车开走。可是说不定在那之前,他会先将车藏在那里。”哲朗看了手表一眼。 3 时间接近深夜,三人只好暂且先回各自的住处,也就是哲朗回自己家,理沙子回暂住的朋友家。 问题是美月,哲朗实在不愿让她回那栋位在池袋的大楼。 理沙子似乎和他有相同的想法,于是说:“你来我住的地方,反正我朋友因为工作的关系,今天晚上不会回来。” “可是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如果你四处乱晃失踪,那才是给我添麻烦。我朋友要我当作自己的家使用,所以你不用担心。” “既然这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美月轻轻点头。 哲朗和她们在咖啡店前告别,独自搭上了计程车。回家的路上,他用行动电话打给须贝。须贝好像正在洗澡,他等了一会儿。 “发生了什么事吗?”须贝压低音量问道,他大概知道是命案的事吧。当然,他不知道户籍交换和中尾牵涉其中的事。哲朗也不想在电话中告诉他。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来。我有一点事情想要问你,是有关中尾的别墅。” “中尾的别墅?” “嗯。之前我租公寓时,你不是帮我办了火灾险的手续吗?我想你会不会也一样替中尾的别墅保了险。” “中尾的别墅……”须贝脑筋似乎没有马上转过来,过了许久才大声说:“噢,神奈川的别墅啊。中尾的,或者该说是高城家的房子。” “就是那个,你是不是帮忙保了险呢?” “你很清楚嘛。没错,我听说他买了一栋别墅,马上打电话跟他联络,结果签了一笔高额的保险。” “告诉我地方。”哲朗不等须贝说完就说,“别墅的地址。可以的话,连电话号码也告诉我。” “你这样没头没脑的,发生了什么事?” “我事后再向你解释。总之,我想要马上知道那栋别墅在哪里。” “你要我告诉你地址,可是中尾都已经离婚了,和那栋别墅无关了吧。” 须贝悠哉的语调令哲朗焦躁不已。他在计程车上不断跺脚。 “我不是说了,事后再告诉你详情吗?不好意思,我没有时间了。告诉我别墅的地址。” “你急也没用,我没办法现在告诉你啊。资料在公司,等我去到公司才查得到。” 哲朗低吟。他实在说不出口,要须贝现在去公司一趟。 “那,你明天一大早去查,知道之后告诉我。” “你听起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个大概无妨吧?” “电话里没办法说。拜托你了须贝,我这辈子就求你这一次。” “真稀奇耶,你居然会说这种话。” 须贝似乎在电话的那一头陷入了沉思,他说不定是害怕火屑飞到自己身上。 “我知道了。我明天本来打算晚点进公司的,既然你这么说,我只好早点去了。我查到之后,会马上跟你联络。” “抱歉。我会报答你的。” 须贝好像想问什么,哲朗察觉后挂上了电话。就算须贝告诉哲朗别墅在哪里,他也不想把内情告诉须贝。但是如果完全不解释的话,他大概不会善罢甘休吧。哲朗稍微思考了一下该如何打发这个烂好人朋友。 哲朗一回到家,马上躺在床上试着整理脑中的思绪。他对于自己在理沙子和美月面前说出的推理有自信。换句话说,他确定中尾想要自杀。 他无法眼睁睁地看朋友寻短见,不过,说他内心完全没有动摇是骗人的。若是考虑到错综复杂的现况,的确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 自己是不是应该抽手呢?这种想法在他脑中盘旋不去。不,从一开始就应该置身事外。如果将一切交给中尾和美月去处理,或许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但是这么一来,就无法避免牺牲中尾了。 自责、犹豫、后悔等情绪,折磨了哲朗一整晚。他苦恼不已,无法入睡,辗转反侧。 即使如此,他还是打了个盹。直到远方响起的电话声吵醒了他。他看了一眼枕边的闹钟,还不到早上七点。 “是我,理沙子。” “怎么了吗?”哲朗边问边感到一抹不安,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寻常的紧张感。 “对不起,被她跑掉了。” “被她跑掉了?”哲朗在问是谁之前,就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日浦不见了吗?” “对。我们昨天睡不着,一直在聊天。她好像是趁我快睡着脑袋模模糊糊的时候跑出去的。” “这样吗……”哲朗认为不能责怪理沙子。没有昨天的摸样完全不像会跑掉。 “她会不会是回那栋位在池袋的大楼了呢?”理沙子不安地问道。 “不,不可能。那么做没有意义。” “如果不是回那栋大楼的话,她会去哪……?” 哲朗思索,他想起了昨晚的对话。“她可能去了三浦海岸。” “三浦海岸?那你的意思是,美月去了中尾的别墅?可是看她昨晚的模样,好像不太清楚别墅的事。” “她知道。她明明知道,却在我们面前佯装不知。她打算自己一个人去见中尾。” “这么这样……,她一个人去见中尾,想做什么?” 哲朗没有回答理沙子,但他并非全无头绪。他已经猜到了,但是害怕将答案说出口。于是理沙子似乎也从他的语气中,得到了提示。 “她该不会是想要一起死吧?”她的声音嘶哑。 “理沙子,马上准备出门!我们也去三浦海岸,去追日浦。” “去是可以,问题是你知道地方吗?” “我已经布下了一步棋。虽然时间还有点早,但我们不能拖拖拉拉。” “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你那里。” “不,这样是浪费时间。你去新宿,去须贝的公司。” “须贝的公司?什么意思?” “我待会儿再向你解释。至于碰面地点我会再告诉你,总之先准备出门。” “好。”理沙子说道。哲朗没有回应她,就挂上了电话,接着打给须贝。昨天是半夜打;今天是清晨打,须贝的妻子大概会臭着一张脸吧,但是顾不了那么多了。 新宿,上午八点四十分。斜前方是东京都厅。哲朗将车停在马路上,两旁是高耸的大楼。他敲着方向盘,感觉仪表板上的数位时钟今天跑得特别快。 “我觉得美月就算一起死,对事情也没有任何帮助。”理沙子坐在副驾驶座上低喃道,她的语调像在呻吟。 “那家伙大概认为不能让中尾一个人死吧。” 美月不是想要阻止中尾自杀。如果是的话,她就不会不告诉理沙子,偷偷溜出去。 “可是如果美月一起死的话,就会打乱中尾的计划了。” “她说不定没有想到那么多。再说,中尾的计划先在也已经被打乱了。” 哲朗看见须贝从一旁的大楼门口出来。寒天里,他身穿西装。虽然没有告诉他详情,但是他应该也猜到哲朗遇上了紧急状况吧。他的西装下摆随风飘荡。 哲朗下车。须贝边跑过来,边递出一张字条。 “我设法查到了。可是,我不知道别墅的电话号码。联络电话写的是他家。” “只有地址也行。不好意思,特地麻烦你。” “喂,西胁,中尾发生了什么事吗?” “抱歉,改天我会全部告诉你。”哲朗无法正视他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无法告诉这位朋友全部的事实,最后还是得欺骗他。哲朗因为这份罪恶感而感到心痛。 “我们还得赶路,先走了。”哲朗打开车门。 “西胁,”须贝用手扳住车门。“见到中尾的话,告诉他改天再到串烤店喝一杯。” 哲朗抬头看他,他露出至今从未见过的真挚眼神。即使他不知道内幕,肯定也感觉到了什么。 哲朗轻轻点头,关上车门。车子发动后过了好一阵子,哲朗还能从照后镜中看见须贝目送他们的身影。理沙子在副驾驶座上轻轻吸了一下鼻子。 汽车上了首都高速公路,朝横须贺疾驶。两人在车上几乎不发一语。哲朗回想这两个多月来发生的事请,自问至今做的事情是否有意义,但是他找不到答案。 开到横滨横须贺高速公路站,是一条通往海边的笔直道路。这条路上不断有大型卡车来来往往,感觉像是产业道路。即使如此,当前方渐渐看到大海,路旁零星地出现了供应冲浪板和潜水设备的店家。 “我昨天和美月聊天,”理沙子隔了许久开口说,“我觉得说不定犯下了天大的错误。” “错误?谁犯下了天大的错误?” “我们。我和你,还有美月。” “什么意思?”哲朗瞄了妻子的脸一眼。 “美月告诉了我许多中尾的事。包括这一年来的事、从前的事,还有当他们是男女朋友时的事。” “然后呢?”哲朗催促她继续说下去,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吁了一口气。 “我觉得美月是女人。当她提到中尾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并不是男人的表情。” 哲朗穷于应答。眼前的局面令他想说,事到如今了你还说这些做什么?假如美月的内心是女人,而不是男人的话,所有前提就会彻底大翻盘,这正表示了自己的行动不具任何意义。然而,其实哲朗心里也部分认同理沙子说的话,因为至今他也曾下意识地感觉到过。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代表了日浦在说谎。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甚至不惜注射荷尔蒙,弄伤声带……”他摇了摇头,觉得这不可能。 “我也知道自己的话不合理。可是若非如此,美月一连串的行为更不合理。我问你,如果美月完全是个男人的话,她会想和中尾一起死吗?” 哲朗沉默不语,理沙子的疑问是正确的。 她看着左侧的大海,继续驱车前进。海是灰色的,天空也是乌黑的。依旧有许多卡车呼啸而过,一辆辆卡车扬起的灰尘,飘落在哲朗的车上。 理沙子比对须贝的字条和公路地图,指示哲朗停车。他一将车停在路旁,理沙子马上下车。右侧有一家小钓具店,她似乎打算去问路。 几分钟后,她回来了。 “我知道了,好像再签面两个红绿灯右转。” “了解。”哲朗放开手刹车,心跳加速。 哲朗按照指示,将车开上一条小马路,两侧树木繁茂。不久后,不再见到树影,左边出现了一条小路,内侧有一栋建筑物。小路的入口处立着一个金属制的小看板,上面雕着“takashiro”(高城的日文罗马拼音)的字样。哲朗打方向盘左转。 高城家的别墅是一栋贴了瓷砖的方正建筑物,感觉和世田谷的住家有几分神似。哲朗漠然地想象,高城家的人即使改变地方,也不想改变生活形态。 理沙子按响玄关的门铃,然而,没有人应门。 “好像没人在。” “是啊。”哲朗抬头看建筑物二楼。窗户拉上了窗帘,感觉窗帘后也没有动静。 “是否为时已晚”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是哲朗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中尾不可能死在这栋别墅里。 玄关旁有一座装有铁卷门的车库,似乎能够停放两部车。哲朗试着推开铁卷门,但是上了锁推不开。即使如此,抬起下面的部分,还是能够弄出距离地面几公分的缝隙。哲朗匍匐在地上,从缝隙向内窥视。 “怎么样?”理沙子问哲朗。 “看不太清楚,但是好像没有车。”他站起身来,拂去衣服上的灰尘。 “你的意思是,开到别的地方去了吗?” “说不定。”另一种不安袭上哲朗心头。中尾可能躲在这栋别墅的推理,会不会是错误的呢……? 就在他想不出下一步,伫立当地时,他的行动电话响起。他直觉是美月! “喂。” “西胁吗?是我,早田。” 4 打电话来的是意想不到的人物。 “什么事?” “虽然我们在户仓命案上是对立的,但是我想要尽点道义,决定提供消息给你。” “发生了什么事吗?”哲朗握紧了手机。 “再过不久,凶手会在某个地方被警方逮捕。” “你说什么?” “户仓从前工作的门松铁工厂的一辆箱型车,在命案发生后就下落不明,刚才有消息指出警方找打了那辆车。” 哲朗感到心脏怦怦乱跳。“在哪里找到的?” “这我不能说,我也有保密的义务。” “早田,”哲朗隔了一个呼吸后说,“告诉我,在哪里?我之前也说过了,在那里的是中尾。被警方逮捕的会是中尾。” “我决定不去想这件事,我原本并不会知道这个消息。” “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我把你当成朋友。身为报社记者的早田应该不知道。可是如果你是中尾的朋友,我不会让你假装不知道。” “我之前也说过了,比赛已经结束了。” “所以你想说,友情也已经结束了吗?友情没有那么容易斩断的,不会因为自己方便,说合就合、说断就断。就算这段友情再艰辛,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逃掉,我要你也善尽身为朋友的责任。” 早田沉默了。两人之间不知道有过几次这样的对话,但是他第一次表现出犹豫的态度。 “应该是神奈川县吧?”哲朗说,“而且是三浦半岛。”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我猜对了吧?在三浦半岛哪里?我现在人在三浦海岸,中尾的别墅这里。不过,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见到中尾,打算做什么?” “我还不知道。确定的是,我要阻止他自杀。” “他该不会想做傻事……” “他想要寻死。”哲朗缓缓地说,“他自觉到自己因为胰脏癌死期将近。他认为要保守伙伴们的秘密,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我不会让他那么做。你也是吧?或者你为了工作,能够若无其事地佯装不知呢?” 早田的回应再度中断,哲朗焦急难耐。如果早田现在人在眼前的话,就算诉诸武力,哲朗也要他说出中尾在哪里。 “我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早田总算说了,“警视厅的人正赶过去。他们因为不想让旁人抢走功劳,大概不会让神奈川县警出手,但是应该有请神奈川县警方派人监视。” “既然如此,没有时间说废话了吧?快告诉我!” 哲朗听见了一种低沉奇怪的声音,像是夹杂了呻吟和叹息。 “去找一家叫做‘三海屋’的店。” “三海屋?” “一二三的三,海边的海,房屋的屋。好像是一家日式料理的店,听说箱型车就停在那家店的旁边。” “三海屋是吗?谢谢你。” “西胁,”早田说,“我会继续追查。我不会漠视犯罪。” “我知道。你恢复报社记者的身份吧。”说完,哲朗挂上了电话。 他告诉理沙子与早田的谈话内容,然后上车。发动引擎之前,他取出公路地图。 “那家伙虽然六亲不认,听到中尾想要寻死,到底也动摇了。”哲朗说道。 “我想早田的内心也一直在天人交战。他告诉我们箱型车找到了这件事本身,就证明了他内心在动摇。” “或许吧。”哲朗同意她的说法。 即使看了地图,还是找不到三海屋的位置。哲朗先发车前进,打算开上沿着海岸线的道路,再问当地人比较快。 “美月和中尾在一起吗?” “大概吧。” “可是她是怎么找到中尾的呢?还是美月来的时候,中尾还在别墅里,然后两人才一起离开的呢?” “不晓得,我总觉得不是这样。” “为什么?” “如果美月和中尾在一起的话,他应该就不会离开别墅了吧?不,应该是不能离开了。他只有在下定决心要自杀时才会那么做,但是美月不可能容许他那么做。而且美月在身旁,中尾也没办法采取下一步行动吧。” “那你的意思是,美月原本就知道那个地方喽?” “可以那么说。说不定她是听到三浦海岸,而想到了什么。” 沿路上有一间旧式的米店,哲朗将车停在那家店前面。米店经常要送货到府,所以应该对当地的路很熟。理沙子迅速下车。 哲朗边轻拍方向盘等理沙子,边思考中尾目前的心境。如果美月在中尾身旁,他肯定一颗心七上八下。中尾既不能自杀,又不能被警方逮捕。 理沙子小跑步回来。“听说经过前面的大十字路口后,左边有一排椰子树,然后右边有三海屋的招牌。” “好,我们走吧。”哲朗等理沙子关上车门,踩下油门。 “中尾会在那家店吗?” “应该不可能吧,这样太引人注目了。” “那是在箱型车上喽?” “我不知道。如果是的话,他现在说不定在接受神奈川县警的盘问吧。”哲朗边说,边想中尾不可能做那么愚蠢的事。 经过十字路口后,左侧出现一排椰子树,树的另一侧是是和做海水浴的沙滩。哲朗放慢车速。 “有了,那个。”理沙子出声说道。 马路右侧有一间日式风格的店,挂着“三海屋”的招牌。 车子驶过店门前,哲朗踩下刹车,向左打方向盘,将车停在一块两旁是椰子树的空地。戏水季节时,这一块地应该是热门停车场吧。除了哲朗的车之外,还停了其他车子,但是并未看见车主。哲朗也没发现要找的箱型车。 正前方是一片沙滩,一条油漆剥落的船只船底朝天地放在沙滩上。海面平静,也听不见海浪声。如果气候再好一点的话,说不定会有兜风途中的情侣停下来歇息。 哲朗下车,冷飕飕的海风不禁令他缩起身子。 “你看,那边……”理沙子用下颚指着马路的另一边。 那里似乎是三海屋的停车场,贴着一张禁止非顾客停车的告示。到了戏水季节,苦无停车位的戏水游客大概经常在那里乱停吧。 那个停车场最多应该可以停十辆车,但是目前只停了一辆。哲朗发现那唯一的一辆是白色箱型车,随即浑身僵硬起来。 哲朗装作是兜风途中下来休息,慢慢地靠近马路。说不定有警察躲在哪里监视,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观察箱型车。 箱型车的车身漆了“门松铁工厂”几个字,似乎还有电话号码。车上没有任何动静。 哲朗回到自己的车旁,假装远眺海洋。理沙子站在他身旁。 “喂,怎么办?”理沙子小声地问哲朗。 “总之得找到中尾。” “那还用说,问题是怎么找?” 如果知道怎么找的话,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哲朗想这么说,但是忍了下来,陷入沉思。四周除了店家,还有一排民房。中尾大概在其中一间房子里吧。但是就算他在其中,要如何才能找到他呢? 这时,哲朗的行动电话再度响起。他和理沙子对看一眼之后,才接起电话。“喂。” “你在那里很危险。”对方说道。哲朗听见那个声音,立刻全身汗毛竖起。 “中尾,你在哪里?” 身旁的理沙子听到哲朗的话,表情也变得僵硬起来。 “你最好别在那里左右张望,有警察在监视。你边走边说,如果能不时露出笑容就更好了。” “告诉我你在哪里,日浦也和你在一起吗?” “别紧张,我等一下告诉你。美月在我旁边,所以你不用担心。你直接沿着马路走,和三海屋反方向。对,这样就行了。” 哲朗边一手拿着行动电话走路,边留意四周。他从中尾的语气中察觉到,他似乎就在附近看着自己。 “你过马路,走进第一条巷子。然后应该会看到一家叫做‘海滨俱乐部’的旅馆。” 哲朗按照他的话在小巷转弯,前方出现一栋白色建筑物,外观全无装饰,与其说是旅馆,感觉更像是某种研究所。正面玄关采玻璃帷幕设计,玻璃上有‘海滨俱乐部’的字样。 “我找到海滨俱乐部了,你在俱乐部里面吗?” “遗憾的是,那里采会员制。你从那家店前面走过去。” 哲朗按照他的指示来到一块小空地,再过去是悬崖,没有路了。 “走到尽头了。” “我知道。你看左边。虽然被树遮住了,但是有一道小石阶。” 仔细一看,左边确实有一条宽仅五、六十公分的石阶,不但级距小,而且坡度又陡。 “从这里往上爬就行了吗?” “没错。说不定对你生锈的身体来说会挺吃力的哟。”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哲朗还是无法从中尾的语气中感觉出紧张感。 哲朗没有挂上电话,对理沙子说:“你能不能到车上等我?” “我不能一起过去吗?” “应该说是我需要咨询。如果我们两人都过去的话,说不定会无法掌握四周的动静。” 理沙子虽然一脸不太能接受的表情,但是想了一下之后,还是说:“好。”转身离去。别被警方盯上,哲朗原本想这么对她说,但是作罢。这个忠告对于精明的她是多余的。 哲朗爬上石阶。石阶中途拐了个弯,然后继续向上延伸。 “我要爬到哪里?”哲朗问道。 “爬到不能爬为止。运动不足的身体受不了了吧?” “有一点啦。”哲朗总算看到了石阶的终点。剩下两、三阶时,前方传来声音:“我该说wel*e吗?” 眼前的是令人怀念的老友。 5 中尾以大衣加围巾的外出装扮站在眼前。他好像比最后一次见面时更瘦了,整个脸颊凹陷,下颚尖成三角形。他用那张消瘦的脸对着哲朗。 他背后有一座小祠堂。美月倒在地上,上半身靠在祠堂上。她窝在睡袋里,闭着眼睛。 “日浦她……” “放心,她只是睡着了。不过话说回来,亏你找得到这里。” “是早田告诉我的。”哲朗告诉他早田打电话来的事。 中尾呼出一口气。“原来是早田啊。但是听美月说,你似乎没办法获得那家伙的协助。” “因为那家伙也不想让你死。”哲朗说完看着朋友。“你打算自杀对吧?” 中尾搔了搔头,微微苦笑。“美月告诉我你的推理了,真了不起。查出户籍交换的事也干得漂亮。” “如果我的推理是错的就好了。” “不,”中尾将身体靠在一旁的柞树上。“几乎都正确。没有需要纠正的地方。” 哲朗的心情变得晦暗,他希望中尾能够推翻自己的推理。 “中尾,去自首如何?”他试探性地说,“日浦告诉我详细的事情经过了,关于户仓命案一事。,你没有错。你有充分获得酌量减刑的余地。至于户籍交换的事,你只要不说不就好了吗?” 然而,中尾依旧只是在唇边露出一抹微妙的笑。他以那表情看了美月一眼。 “你看,西胁。她睡着的时候表情那么天真,完全看不出来三十多岁了吧?你不认为这张脸不管怎么看,都是女人的脸吗?” “你想要说什么?” 哲朗一问,中尾用力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摇了两、三下头。“说不定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母亲是男人。她虽然外表是女人,但是内心却是不折不扣的男人。” “我听嵯峨先生说了。” 听到哲朗这句话,中尾点了点头。“小时候,当我母亲告诉我真相时,真是令人无法置信。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在跟我开玩笑。” 这也难怪,哲朗同意他的看法。 “但是当我看到她泪流满面地诉说,我发觉她并不是在开玩笑,而大受刺激。但是更令我震惊的是,我父亲早知道这件事了。” “令尊明知这件事,还是和令慈结婚吗?” “我母亲说,她是在生下我之后才告诉我父亲的。但是她猜想我父亲说不定已经察觉了。据说我母亲告诉他时,他并没有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 “因为令尊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吧。” “不晓得,这我就不知道了。”中尾微微偏着头,“我曾经认为,他可能只是漠不关心。哎,不管怎么样,自从听了我母亲的告白,我的性别观就有了重大转变。你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我在这世上最亲的女人,居然告诉我她其实是男人。” “嵯峨先生说,你有看穿性别的能力。” “没有那么了不起。不过,我和一般人不一样,习惯将他人外表与内在分开看待倒是事实。大概是在不断这么做的过程中,稍微了解了人的本质吧。” “那你怎么看待日浦呢?你没有看穿她的内心是男人吗?” 对于哲朗的问题,中尾露出一种无言以对的复杂表情。既像是感到伤脑筋或害羞,又像是感到苦恼。“我知道美月不是普通女人。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爱上她。” “就是因为这样?” “对,”中尾点点头。“如果要用俗气的说法,我大概是在追寻母亲的影子吧。因为她身上具备了相同的气质。” “你明知道她的内心是男人,还是和她交往吗?” “不是。”中尾摇了摇头。“我之前也说过了吧?美月对我而言是个女人。当时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哲朗不太明白中尾想要说什么。他没有附和,只是盯着中尾的脸。 “你觉得很奇怪吧?为何美月和我母亲具备了相同的气质,我却没有看穿她的本质?可是,这正是她最大的魅力所在。我想我大概是被她这一点吸引的。同时,与性别相关的最大问题,就在于她的这项特异之处。这可以说是矛盾,也可以说是一个谜。” “矛盾?谜?” 中尾皱起眉头,揉搓后颈。他似乎在烦恼该怎么说,才能正确地传达自己的想法。 不久,他吁了一口气,看开了什么似地看着哲朗。 “美月是男人,同时也是女人。” “这我知道。” 哲朗一说,中尾摇了摇头。“不单只是肉体是女人,内心是男人这么单纯。那家伙的内心既是男人,也是女人。反过来说,也可以说她的内心两者皆非。” “你的意思是,她的内心是一体两面吗?” 听到哲朗的问题,中尾稍微想了一下之后,还是表示否定。 “这种说法,大概不足以表现她复杂的内心世界。如果要讲的浅显易懂一点,假设男人是黑石;女人是白石,美月则是灰石。她具有两者的要素,而且是各百分之五十,但是无法属于其中之一。原本所有人就不是彻底的黑或白,而是居于由黑至白的渐层之中。至于她则是处于渐层的正中央。” “渐层啊……” 哲朗曾经在哪里听过和这非常类似的话。他想起了“bloo”的老板相川说的话。她使用梅比乌斯环这个说法,认为所有男女都身处在这条梅比乌斯环之上…… “我想人脑应该是不稳定的。”中尾说,“我想每个人身处于渐层上的位置,会因为那一天的身体状况或四周环境而左右挪移。就连我或你,也会因为日子的不同,有时稍微靠近女人那一端。不过,就算百分之九十五的黑变成百分之九十的黑,也不会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如果百分之五十的黑变成百分之四十五的黑,就差得远了。如此一来,白的部分就多了百分之十。” “你的意思是,日浦的内心在那种微妙地带来来去去吗?” “正是。”中尾重重地点头。“我不知道她基于何种因素左右摆荡,但是我认为这或许和生理期有关。我之所以没有看穿她的本质,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日浦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哲朗低头俯看睡着的美月。“或许心中女人的部分胜过了男人的部分吧。所以你才会认为她是女人。” “或许吧。”中尾说道。 哲朗在心中低喃,美月和我在一起时也是如此,她的内心会偏向女人的一端。而当她和理沙子在一起时,大概会偏向男人的一端。 他想起了在美月老家看到的成人礼照片,说不定她笑得像女人不单单只是在演戏。 “大概美月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本质。”中尾接着说,“他因为没有察觉到这点而受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她对于自己是女人感到不对劲,而得出其实自己是男人的答案,但是实际试着以男人的身份生活,又发现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她虽然嘴上没说,但是她对于变成男人也感到犹豫。” “但是她在我们面前,却一口断定自己是男人。” “她是想要让自己深信不疑,这是企图自我欺骗的结果。” 哲朗点头,总觉得自己能够了解她的心情。“嵯峨先生说,你突然阻止了日浦的户籍交换。这是因为你察觉到了这件事吗?” “因为目前就算给美月男人的户籍,也解决不了她的问题。和她是女人时一模一样的不对劲感受,只会以相反的方式折磨她。” “相反的方式……”嵯峨说的“单纯只是实物映在镜中的倒影”这句话,在哲朗耳畔响起。这句话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在想,我们之前做的事情算什么?除了美月之外,对立石卓或佐伯香里他们所做的事,那样真的好吗?我总觉得我们做的事情距离真正解决问题很远,而且没有意义。” “你该不会说你要扛下这个责任吧?” “说什么扛下责任,”中尾无力地笑了。“根本无从扛起。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守住他们的秘密。即使是赔上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我说了,别提死这个字。”哲朗向中尾走近一步。“我可是为了阻止你自杀,才特地跑到这里来的。” 中尾低下头,再度将目光落在美月身上。“美月一到这里就对我说了,她不会让我独自一个人死。” “她说要和你一起死吗?” “算是吧。可是,我不能让她做这种事。不过,就算我要她回去,她也不可能乖乖回去。我到下面买来罐装咖啡,掺进安眠药让她喝下,她才总算安静下来。睡袋是我从别墅带来的。” 美月原来是因为这样才睡着的。 “你在服用安眠药吗?” “嗯,最近没有安眠药的话就睡不着。不过,最后一颗我让美月服下了。” “因为痛得睡不着吗?” 哲朗问道,但是中尾不回答。他将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中,只呼出一口气。 “日浦为什么会知道这里呢?”哲朗改问另一个问题。 “她好像是听你说到箱型车可能藏在高城家的别墅时,想起这个地方的。”中尾靠近哲朗刚才爬上来的石阶,俯看沿海的城镇。“这里是从前我和美月约会的地方。我们曾经两人爬上石阶,我搂着她的肩欣赏夜景。当时她就是女人。” 这里似乎是充满两人回忆的地方。美月大概确定中尾如果要选择辞世之所,一定会选择这里吧。 “老实说,我吓了一跳。我昨晚还在别墅,今天早上一到这里,竟然看到了美月。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你打算让日浦睡着,一个人自我了断吗?” “我原本想那么做,但是你来了。没办法那么做,我很头痛。而且如果将美月放在这里,等一下赶来的警察恐怕也会发现她。” 听到中尾这么说,哲朗想通了一件事。“报警发现箱型车的人,果然就是你自己。” “我不是报警,而是打电话到门松铁工厂。因为就算我像神奈川县警报警,也不知道消息什么时候会传到警视厅的侦查总部。不过,我没想到才报完案,就遇见了美月。让她睡着之前还算好,但就在我烦恼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就从这里看见了你和高仓。” 哲朗站在中尾身旁,目光望向同样的方位。眼前的民房与餐厅的屋顶如同阶梯并排。哲朗看见停在那一排屋顶前方的车辆。理沙子似乎坐在车上,而那辆发生命案的箱型车也在不远处。 “所以你才叫我过来吗?你该不会是要我将日浦带到别的地方吧?” “不行吗?” “不是不行,但是有条件,你也要一起来。” 中尾耸了耸肩,原本抿紧的嘴角放松下来。“美月说,qb现在还是在发号司令。” “她是误以为我自认高高在上吧。” 中尾摇了摇头。“我说西胁,当时真是快乐啊。为什么人会变呢?而且是往坏的方向改变。一旦成功就变得傲慢无礼;一旦失败就变得卑躬屈膝。我从前也不想变成这样的大人。我不想要汲汲营营与有钱人家千金结婚,致力于不玷污家族名誉的人生,可是现实中我却选择了这条路。我基于这种自我厌恶,燃起了和嵯峨他们一同面对性别问题的热情。可是这或许是一种自我满足,逃避现实罢了。我好怀念一心想着打倒眼前敌人的时代。” “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是吗?”中尾看着哲朗点点头。“或许是吧。” 哲朗忽然想起了早田,说不定只有那个男人没变。他现在还是一心只想着打到眼前的敌人,即使对方是从前的挚友,他也毫不留情。 “中尾,去自首吧。”哲朗说,“如果警方知道报警发现箱型车的是犯罪者本人,就会承认你是自首的。” 中尾霎时睁大眼睛,但旋即恢复成安详的表情。 “就眼前的局面看来,我大概不得不那么做了吧。除非你不肯默默地带美月走。” “我不会让你死。我不但不会让你现在死在这里,也不会让你死在医院。你自首之后,首先去医院彻底检查。警方应该也会答应让你这么做吧。” 中尾别开视线,很冷似地拢起大衣前襟。 “我会自首,但是我不想将美月卷进这起事件中。我希望她能够置身事外。” “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等一下会去箱型车那里。这么一来,躲起来监视的警察大概会叫住我吧。我会当场承认自己是杀害户仓的凶手。” “然后呢?” “你趁警察的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时,带美月逃离这里。这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吧?” “假动作吗?” “没错。” 哲朗假装将球传给跑卫中尾,趁敌方的防守阵营被他耍得团团转时,投出长传。如果是比赛中,就会轻松愉快地成功。 “可是美月短时间内似乎不会醒来。如果我背着昏迷不醒的她,警方一定会盯上我。” “我们先将她抬到石阶下面。在那之前,你能先联络高仓,请她把车开到这下面吗?” “有路能够通到这下面吗?” “放心,有一条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捷径。” 哲朗拿出行动电话打给理沙子,简单地告诉她状况之后,直接将手机交给中尾,由他详细地指示理沙子路线。 “好,抬起美月吧。”中尾边将行动电话还给哲朗边说。 哲朗背起美月,中尾从背后撑住她,缓缓地步下石阶。美月很轻。哲朗心想,这果然是女人的身体。 在石阶下等了一会儿,理沙子就开着车过来了。 “总觉得可疑人增加了,他们是刑警吗?”她说道。 “大概是吧。”哲朗答道。 “可是巡逻车好像还没有来。” “又不是两小时的推理剧,警方不会特地让嫌犯起戒心吧。” 哲朗将美月移入车子的后座。她半睁开眼睛,但是马上又闭上了。 “美月就交给你们了。”中尾说道。 “交给我们吧。”哲朗坚定地说。 中尾点了点头,看着理沙子。“我也给高仓添了麻烦。我无意骗你,请你不要介意。” “那种事情你就别放在心上了,倒是你要尽早去看医生。”理沙子的声音微微发抖,语带梗咽。 “西胁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我虽然不抱期待,但是被逮捕之后,我会马上试着告诉负责的刑警。告诉他,如果你不想让嫌疑犯翘辫子的话,就带我去医院。” 中尾或许打算开玩笑,但是哲朗和理沙子都没有笑。 “那么,过十分钟之后,你们再按原路回去。在那之前,你们绝对别轻举妄动,知道了吗?”中尾竖起食指,一脸认真地说。 哲朗无言地点点头。中尾看到他答应了之后,一个转身,但是走了两、三步,又停下脚步走了回来。 “我想要留点纪念品给美月,但是身上什么都没有。让她穿上这个吧。她衣服穿得单薄,看起来很冷。”说完,他脱下了黑色大衣。 “中尾你不冷吗?” “我没关系。毕竟,再过不久我就要被一群热血的警官包围。而且巡逻车上大概也有开暖气吧。” 哲朗他们对这句玩笑话还是笑不出来。 中尾一打开车门,就将自己的大衣盖在睡着的美月身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端详之后,将脸凑上前去。 哲朗他们隔着玻璃,看见了两人的双唇交会。 6 “美月醒来之后,告诉她事情的经过。”中尾说道。 “她大概会责怪我,为什么不叫她起来吧,但这也没办法了。哎,我会试着告诉她的。” “拜托你了。” 中尾伸出右手,哲朗握住他瘦骨嶙峋的手。好久以前,自己曾数度将球传到这只手上。今天却反而从这只手传过球来;一颗名叫美月的球。 “能够见到你们真好,谢谢你们大老远赶来。” “我们会去看你。” 中尾淡淡一笑,轻轻点头。 “要小心。” 听到理沙子这么说,中尾微微举手,然后迈开脚步。这次他似乎不打算回头。即使如此,哲朗和理沙子还是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被建筑物遮住为止。 “他说十分钟吧?”哲朗坐上车子的副驾驶座,看了手表一眼。理沙子握着方向盘。 “嗯,他要我们在那之前别轻举妄动。” “真是拿他没办法啊。”哲朗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哲朗无法确定中尾是否真的打算自首。但是他明白,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他没有理由不接受中尾的提议。现在除了像这样静静等候之外,别无选择。 耳边突然传来怒吼声,而且不止一个人,好几人在咆哮。在此同时,传来了汽车行驶的声音。哲朗和理沙子互看一眼。 “理沙子,开车!” “可是还没过十分钟。” “别管了,快开车!” 理沙子发动引擎,将排挡杆向后扳,边快速下坡边转动方向盘,车子随着车轮的打滑声改变方向。她快速换挡,想要驱车前进。 这时,巡逻车尖锐刺耳的警笛声响起。几部巡逻车的音量相互重叠,钻入耳膜。 “停车!停车!理沙子。” 正要驱车前进时,她紧急踩下刹车,哲朗的身体猛地向前倾。他一坐直身子,马上开门下车。 “你要去哪?” “你在这里等我。” 哲朗沿着刚才的来时路跑回去。他一回到刚才的石阶,立刻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他虽然上气不接下气,肺部疼痛,还是咬紧牙根,发足狂奔。警笛声逐渐远去。 当他爬到那座祠堂时,隐隐听见了爆炸声。他气喘吁吁地望向海岸。 沿海的道路往东西向延伸。往西延伸的道路弯弯曲曲,忽隐忽现,直到院方的海角。他看见许多辆巡逻车聚集在那个海角处。 大海开始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哲朗用手掌挡住光线,凝视海角四周。 几秒后,他的视线对着海角下方。从道路到海面的高度大概超过二十公尺吧。下方的岩石堆中有一个白色的四角形物体在冒烟。他看见几位从巡逻车下车的警察盯着下方。 哲朗当场一屁股跌坐在地。他双手抱头,闭上双眼。 在这里和中尾的对话,就像录影带快转般闪过脑海。夹杂在这些画面中,哲朗也想起了中尾隔着头盔的面容。他虽然知道现在不是回忆过去的时候,身体却动弹不得。他祈求这一切是个误会。然而,是误会的可能性却是零。中尾离开这里时,就已经下定决心了。自己终究还是无法改变他的决心。 哲朗颓然坐在地上好一阵子,听见有人爬上石阶的脚步声。他心想大概是理沙子吧,他抬不起头来。 脚步声的主人站在他面前。他睁开眼睛,看到站在面前的是美月。 “日浦,你醒来了吗……?” “虽然我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断断续续地说,“但是他好像达成目的了。” 哲朗摇了摇头。“我阻止不了他。” 听到他这么一说,美月也低下头来。“我……也是。” 一颗泪珠从美月的眼中流下,滴落在哲朗正前方的地面上。他想起了那是先前中尾站的位置。 那一瞬间,他仿佛被某种情绪催促似地,迅速站起身来。 “走吧,日浦。我们要逃离这里。” “算了,我已经不在乎了。” 话声一落,哲朗甩了她一记耳光。她捂着脸颊向后退。 “我和那家伙约定好了,我要保护你。”哲朗抓住她的手,开始步下石阶。 理沙子在车上将脸埋进放在方向盘上的双手中。哲朗从她的样子察觉到,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打开驾驶座的车门。理沙子惊讶地抬起头来,红着一双眼睛。 “走了,理沙子。我来开车。” “但是中尾他……” “我知道,那件事待会儿再说。” “可是……” “坐到副驾驶座去!” 理沙子先下车,再绕到副驾驶座那边。美月坐上后座。她穿上中尾的大衣后,不舍地不断抚摸袖子一带。 “接下来的十分钟,你们两个都给我忍住泪水!”说完,哲朗开车前进。 车子经由捷径,来到沿海的道路上,通往海角的那一段严重塞车。警方大概已经在箱型车坠落的地方,开始进行现场勘验了。哲朗将车开进对向车道,听见了理沙子吸鼻子的声音。 从三海屋前经过时,突然出现两名男子堵住前方的路。一人身穿大衣;另一人是身穿制服的警官。哲朗不得已只好踩下刹车。 感觉像刑警的男人轻轻拍了拍驾驶座的车窗,哲朗稍微放下车窗。 “抱歉打扰一下,我们想请教两、三个问题。” “什么事呢?” “这部车刚才停在那里的停车场对吧?我想这位小姐应该坐在驾驶座上。”刑警指着理沙子。 “那又怎样?” 哲朗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开始冒汗。他全神贯注地佯装平静,告诉自己绝对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正在调查一起命案。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旅行还是?” “嗯,是旅行。” “为什么将车停在那里呢?” “纯粹休息。” “只有这位小姐在车上时,其他人在哪里呢?” “哪里?就在那一带散步……” 男人的脸上带着怀疑的眼神。他八成很久以前就盯上这部车了,一度消失的车辆再度出现,不免令他想要盘查。 “在形式上,我要询问各位的身份,可以吗?” “没有问题。”哲朗虽然假装在寻找自己的驾照,但是心里很紧张。要如何解释美月的事呢?当然不能提起她真正的名字。 这时,哲朗听见了“喂,你们在做什么?”的声音。哲朗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早田正小跑步地往这里跑来。 “早田……”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早田来到一旁问道。 刑警对他说:“原来是你的朋友啊?” “是的。这位先生姓西胁,是名自由记者。我请他忙帮采访这起命案。……拿名片给他看啊!” 早田这么一说,哲朗递出名片。刑警一脸狐疑地看完名片后,不满地看着早田。 “是你要他在这里埋伏的吗?” “应该没有妨碍你们办案吧?” “你们在这边探头探脑扰乱我们就是在找麻烦。” “如果造成你们的困扰,真的非常抱歉。”早田老实地低头致歉。 刑警咂咂嘴后,再度检视车上。 “其他两个人呢?” “旁边的小姐是摄影师,名叫高仓理沙子。” 理沙子抓准时机递出名片。刑警将之和哲朗的名片叠在一起,轻轻点头。“后面的人呢?” “他是……”隔了一会儿,早田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也是我朋友,名叫中尾功辅。因为他很熟悉这一带的路,所以我请他陪同。” 哲朗心头一怔,但是没有将惊讶的心情表现在脸上。他瞄了早田一眼,早田只眨了一下眼睛。 “中尾先生……,是吗?”刑警一脸困惑,对美月的性别表示怀疑。“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名片或证件呢?” “他今天好像没带出来。”哲朗说道。 正当刑警的脸色一沉,美月以比平常更粗的声音说:“不,我有带。”她从大衣的口袋中拿出中尾的钱包,从中取出名片,递给哲朗。 “上面写的是高城先生耶。”刑警看完名片说道。 “这家伙最近离婚了,他之前是入赘女婿。”哲朗说,“我想你打听一下就会知道。” 刑警将三张名片收进口袋后,搔了搔鼻翼。 “今后别胡来。”刑警对早田说。 “是,非常抱歉。” 刑警带着警员离去,只有早田留了下来。 “早田……” “快走!”早田没有看哲朗。 哲朗点了个头,驱车前进。他一看后照镜,早田已经转身离去。 边锋不仅接下传球,还为了守护四分卫而展开防守——哲朗想起了这件事。 7 最后还是没有查出跳下三浦海岸的男人身份。男人在自杀之前,将煤油从头顶浇下点火,因此面貌难以辨识。 警方查明了坠海的箱型车为门松铁工厂所有,是户仓明雄遇害前从工厂开走的、车上未遭火舌吞噬的指纹也出现在佐伯香里的公寓中,以及手掌和手指的大小粗细和户仓明雄脖子上的勒痕一致。户仓明雄的家属户仓佳枝与泰子肯定表示,她们完全不认识这名男子。不过,不清楚她们能够看清楚尸体几分。 调查人员也前往“猫眼”调查,但是无法获得死亡男子就是神崎充的充分证据。他们从以神崎充的名义承租的出租公寓中,验出数枚与尸体一致的指纹。 佐伯香里的行踪依旧成谜。调查当局虽然查出“猫眼”的香里不是佐伯香里本人,但是却无法查出她的真实身份。 侦查总部不情不愿地解散了。虽然仍有几名侦查人员持续调查,试图查出尸体身份,但是不久后他们也被新的案件缠身。当时这起命案已经被世人遗忘。 而十一月再度来临。 干杯之后,身材壮硕的安西立刻开始发起牢骚。 “今年早田也不来吗?要是参加者逐年减少的话,感觉很寂寞耶。” “哎,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大家好像都过得很好。”松崎说道。 “话是没错,但是我希望至少一年联络一次大家的感情嘛。” “你在说什么像演歌歌词的话啊?你已经喝醉了吗?” 哲朗看着被打大家调侃的安西,自己拿起啤酒啜饮。眼前的情景虽与去年酷似,但实则大相径庭。不过,其他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啊,对了。我今天带来了好东西,想给大家看。”安西将厚实的手插入西装外套的内袋中,拿出某样东西。 “什么东西?给我看!”一旁的松崎一把抢过去。“这不是明信片吗?谁寄的?哦,是这家伙啊。” “谁寄的?”哲朗试着问道。 “中尾寄的。哇,他说他在环游世界耶。这家伙也是个好奇的人。” “给我看!”哲朗伸出手。 明信片是从格陵兰寄来的。开头写着:嗨,我们现在来到了冰的世界。 松崎说:“好不容易娶到有钱人家千金,一般人会愿意离婚吗?” “哎,别那么说嘛。上流阶级有上流阶级的苦处,中尾大概也讨厌那种生活吧。”安西开始用酒杯喝日本酒。 “可是中尾那家伙,字变漂亮了耶。他从前写的字根本不能看。是因为进入上流社会锻炼出来的吧。”松崎看着桌上的明信片,佩服地说。 “你们都看不出来啊,那是日浦的字。” 听到安西这句话,松崎瞠目结舌。 “日浦?为什么?” “我今年夏天也收到了明信片,中尾好像和日浦一起旅行。上面有写吧?他们两个人会感情融洽地携手共度人生。这次是中尾的署名,之前是以日浦的名字寄来的。” “是哦,这样啊。听你这么一说,听说日浦也离婚了。” 松崎看了哲朗一眼,哲朗默默点头。 “真的吗?那他们两个人就都离过一次婚了。是谁主动告白的呢?” “是谁主动告白并不重要。”安西拍了拍松崎的背,小心地将明信片收回口袋。“如果十多年的单恋有了结果,一定很幸福。他们两人现在可是一条心。如果他们过得幸福,我们当年玩球也就有了意义。” 哲朗听着安西和松崎的对话,没有插嘴。安西不自觉地说出了事实。他说的没错,这是一段十多年的单恋。而许多人都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处于梅比乌斯环之上,持续着单恋。 一直保持沉默的须贝对着哲朗说:“对了,西胁也说要带信来吧。” 大伙儿发出“哦”的声音看着他。 哲朗从口袋里拿出一封航空信。 “这也是从外国寄来的,来自非洲大草原。那家伙的工作也很辛苦。”说完,哲朗将信递给须贝。 “大草原?谁寄来的?”安西问道。 “理沙子,不……高仓寄来的。” 大伙儿开始轮流传阅那封信。哲朗看着大家的模样,想起了目送她离去时的事。 “那,我会触地得分凯旋归来。”她在机场说道。 “加油哟!” “嗯,我会加油。qb,”她接着说,“包在我身上。” qb,包在我身上啊…… 哲朗将啤酒一饮而尽,想象她奔驰在草原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