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九天来》 第1章 入宫 宣正二十七年。 小雪时节有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将大宁皇宫裹作一座银城。 御道上,四名锦袍家奴抬着一顶软轿缓缓前行。 里面坐着一名紫衣贵人。 作为新晋皇妃的胞兄,柴子义可谓是春风得意,不仅晋升为天章阁直学士,又特赐皇城行轿。 满朝文武,特许在皇城内骑马坐轿,不过区区十来人,哪位不是公卿相国股肱之臣? 柴子义能以从二品官职皇宫行轿,开国以来尚属首次。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柴家,一跃挤进了大宁王朝顶级门阀。 咳咳! 凉气钻入喉咙,柴子义忍不住咳嗽几声,旁边专门侍奉的家奴,立刻捧上丝绢手帕递于轿内。 柴子义摇摇头,示意不用,随后掀开轿帘,露出一条缝隙,轻声道:“世侄,面圣的礼数,可曾记得清楚?” 这已经是他不厌其烦第八次问询,生怕这初生牛犊坏了规矩。 跟在软轿旁边的少年,即便穿了件粗布大袄,也难掩风姿出色,身材高挑,皮肤细嫩,一双桃花眸子濯濯如春月柳。 可惜这么漂亮的一双眸子,充满愁色。 听到柴子义询问,他急忙颔首,弯腰,恭敬答道:“回禀世叔,小侄早已牢记于心。” 少年名叫李桃歌,李家庶子,父亲是翰林学士李白垚,几天前不知犯了什么邪,竟敢在朝堂上当众辱骂圣人。“忧游退逊,养奴为虎”八个大字,不仅使自己锒铛入狱,还让整个李家陷入狂风恶浪。 大宁的朝堂,向来喧闹。 臣与臣之间,常常吵的不可开交,上朝时,撸袖子打架都不稀罕。 之前有过几位性格刚烈的诤臣,骂圣人的措辞,可比李白垚难听多了,不是照样步步高升,平安无事? 只能说李白垚倒霉。 那一天,恰逢北疆传来噩耗。 将士子民,共计一万余人丧命。 圣人焉能不怒?! 天子一怒,李白垚遭了殃,革去官职押入大牢不说,听说还要流放至边疆充军。 李白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凭借祖上蒙荫和锦绣文章,熬到了从二品翰林学士,再进一步,就要入阁封相,这要是充军丢到疆场,宰相是甭想了,人也是十死无生。 作为庶长子的李桃歌,家中唯一的男丁,自然要想方设法解救父亲,但昔日里那些笑脸迎人的世叔世伯,自从李白垚锒铛入狱后,见了他都像躲瘟神一样,要么闭门不见,要么阳奉阴违,谁都不敢触这个霉头。 只有柴子义亲自登门,说李大人确实冤,一片忠肝义胆可鉴日月,愿意去圣人面前替老友求情。 但有一个条件: 李家嫡女李若卿,嫁给他柴子义为妾。 李家是大宁八大家族,祖上出过宰相,昌盛达五百年。 李若卿天生聪慧,四岁作诗,七岁音律造诣堪比宗匠,十二岁便将残缺不全的古谱《幽兰调》补齐,被誉为皇城三绝之一。 这样一位相府骄女,嫁入新晋门阀为妾,岂不是沦为笑柄? 可李白垚一旦倒台,李家大厦将倾,商议之后,李若卿同意了这门婚事。 但有条件:带李桃歌面圣。 柴子义欣然同意。 这才有了李家少年入宫一幕。 来不及欣赏皇宫巍巍气象,一行人快步来到东苑。 按照宫廷礼法,柴子义下轿,独自带着李桃歌踏入静心宫。 怪异的是,往常的侍奉的宫人和侍卫,一个人影都没瞧见,整个大殿显得死寂沉沉。 只有硕大的雪片不停跌落。 柴子义正了正衣襟,朝殿内抱拳行礼,朗声喊道:“臣,柴子义,恭请圣安。” 随着柴大人开口,李桃歌想起了他不厌其烦絮叨的礼法,跪倒在雪地中,不敢抬头。 不多时。 殿里走出一名男子,头顶莲花冠,身披黄杏道袍,袍上绣着阴阳鱼图案,紫黄加身,尽显皇家风范。 滑稽的是,大冷天的,这人踩了双稻草编织的芒鞋。 这名男子长得实在温和,温和到过了头,又矮又胖,肌肤比女人还白润,笑起来,双眸藏到眼皮底下,挤出一道缝,皮囊不像是天君真人,更像是佛祖转世。 就这么一位人畜无害的道人,令大宁新贵柴子义暗道不妙,渗出冷汗,脊背再度弯了几分,“子义见过天师。” 这位冯吉祥,在天子还没即位时,便投其门下,传闻已达百岁高龄,如今看起来不过三十岁的模样。 圣人即位后,对有功臣子大加封赏,冯吉祥谢绝了一切恩赐,只讨了天师的名号,无品无爵,常伴龙驾。 又因一年四季脚踩芒鞋,权倾朝野,被称作“芒鞋宰相”。 无品无爵,不代表无权无势,当年为保圣人龙椅,有资格继承大统的皇室宗亲及其党羽,被冯吉祥杀个精光,满手血腥,屠人无数,背地里那些恨他的,又给他冠以“血衣宰相”的名号。 李白垚责骂圣人“养奴为虎”这句话,指的便是冯吉祥。 匍匐在雪地里的李桃歌听到两人对话,心中比雪地都要冰冷,煞费苦心入宫,不料竟然撞到了仇家。 冯天师双手笼袖,挺着隆起的肚腩,笑道:“柴大人来面圣?” 声音如同甘泉滴落,舒爽悦耳,长相也憨厚可掬,跟传闻中的魔头大相径庭。 柴子义弓腰驼背,谄笑道:“回天师,这是相府李家的庶子李桃歌,特意来替李大人给圣人赔罪。” 冯吉祥风轻云淡哦了一声,目光转向少年,点头道:“下着雪还要来替李大人请罪,孝心可嘉。” 随后又补充道:“不知是否像他老子一样,藐视龙威,无君无父。” 波澜不惊的言语,顿时让柴子义吓出冷汗。 可事已至此,不能回头,只好干笑道:“我与李大人同朝数年,对他略知一二。李大人护君心切,出言不逊,冒犯了圣人,理应受罚。但平日里李大人批答表疏,谋猷参决,替圣人分担不少政务,况且李家世代忠良,绝不会藐视皇威,这点,柴某是知道的。” 柴子义深知冯天师的阴毒,不敢把他和李白垚拉的过近,同朝为官而已,离朋党差着十万八千里。 要怪罪,也牵连不到他。 冯天师轻笑道:“李大人是否有罪,咱们说了不算,圣人说了算。” 柴子义紧跟着附和道:“那是,那是。” 一只鹤在大雪中闲庭漫步,不紧不慢来到三人中间,黑喙,黑腿,猩红冠顶尤为醒目。 那鹤来到冯天师身边,用长喙轻轻拨动芒鞋。 冯天师伸出晶莹如玉的手掌,抚摸着鹤冠,说道:“圣人龙体欠安,不宜见客,你想跟圣人说什么,我替你代为转告。” 李桃歌将头抬起些,欲言又止。 父亲冒死进谏,骂得就是这血衣宰相,两家结了死仇,又怎能将面圣的辛密告知对方? 柴子义怕他不知深浅,叮嘱道:“李桃歌,你要如实对天师禀报。” 如实二字拉的很长。 他担心冯天师秋后算账,算到他的头上,芒鞋宰相递出的小鞋,勒死多少皇亲国戚和朱紫贵人? 李桃歌壮起胆子,不卑不亢说道:“草野小民,见过冯天师。” 冯吉祥笑道:“你是无品无爵的草野小民,我是无品无爵的草野老民,咱俩一样,谁都不用敬着谁,既然给圣人行过礼,起来说话吧。” 李桃歌思索片刻,觉得没必要在仇人面前卑躬屈膝,缓慢起身。 冯天师朝他仔细打量一番,胖脸堆起笑意,赞叹道:“模样生的俊俏,跟李大人很像。” 柴子义心说废话,儿子长的不像他老子,难道像你?冷汗都流到裤腿了,还要拉家常。 李桃歌明知机会稍纵即逝,圣人如今或许就在殿内,现在不说,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面圣,于是从口里艰难挤出几个字,“草民……想求圣人饶了家父。” 冯天师逗弄着仙鹤,笑眯眯道:“就这句话?” 李桃歌铿锵答道:“是!” 冯天师随意笑道:“你的话,我会转告给圣人,回吧。” 逐客令一下,柴子义对今日能见到圣人已经不抱奢望,施礼准备回去,可李桃歌钉在雪地里犹如一颗劲松,任由他拿眼神催促也无济于事。 柴子义急了,蹙起眉头,低声道:“随我走。” 李桃歌默不作声。 柴子义心中恼怒,可当着天子的面,要做出名臣应有的儒雅,微笑说道:“没听到圣人龙体欠安吗?改日再来带你面圣。” 李桃歌突然昂首挺胸,冲着大殿,铿锵有力喊道:“我有一策,可改国运!” 第2章 芒鞋宰相 听到此话,柴子义脸色剧变,肝火猛窜,如果不是顾及读书人颜面,光想给这不知轻重的小子来上一脚。 大宁如今内忧外患,天灾横行,铁蹄入境,确实称得上焦头烂额。 但司天监里奇人无数,轮得到你来卖弄? 竟然还不知廉耻称其篡改国运,没听说过眼前的冯天师,不仅才策谋略无人能出其右,谶纬卦象更是冠绝大宁。 你在他面前妄改国运? 改你祖宗十八代! 冯天师对于李桃歌的狂言,倒是无动于衷,仅仅是抿嘴轻笑,“国运兴也好,衰也罢,自有定数,我入道门以来,从未听说过仅凭卦象就能更改国运。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说不定真有神仙妙法,你那一卦,可说来听听?” 李桃歌抿起嘴唇,沉声道:“草民这一卦,只献于圣人。” 冯天师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柴子义,又指向自己胸膛,调笑道:“柴大人,咱俩孤陋寡闻喽。” 柴子义表面赔笑,肚子里骂开了锅,李家的人都是吃熊心豹子胆长大的? 你老子李白垚朝堂之上,当着百官的面责备圣人,你小子又在冯天师面前班门弄斧,早知如此,李若卿再娇媚再聪慧,我柴子义都不敢碰,没那份福气,更没那份阳寿! 嘀咕归嘀咕,这小子捅出的篓子,还要自己来斡旋。 否则圣人和冯吉祥,都要找自己麻烦。 柴子义咬牙道:“休要胡言乱语,快随我出宫!” 先前还惶恐不安的李家庶子,这时宛若一条莽汉,直视将整个王朝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权臣。 他正色道:“卦象一学,繁杂奥妙,有开元占经,有紫微斗数,有七政四余,有壬绝书,森罗万象,谁敢称能学精学全?天师说的对,卦象本身不可更改国运,但人可以。我以精血阳寿为引,以巧技为术,窥得天机,望呈于圣人,免除家父牢狱之灾。” 大殿前只剩下瑟瑟雪落声。 柴子义替他捏了一把汗。 儿子跟老子一个德行。 冯天师神色平静如湖,瞧不出任何端倪,食指刮着鹤喙,轻声道:“玄学驳杂深奥,你师从何处?” 李桃歌沉吟片刻,答道:“无门无派,读书自学。” 冯天师淡淡说道:“如果你是天官降世,老道还能信你几分,可从书里搬来的学问,也想要在圣人面前卖弄?至于之前的狂言,我权当你救父心切,左耳进,右耳出,什么都没听到。顺便提醒你一下,国运,很重要,国法,更重要,圣人以法治天下,你父亲犯了国法,懂吗?” 李桃歌面如死灰。 用若卿姻缘来换取入宫机会,只为了面圣机缘,献良策,救自家人于水火之中。 如今圣人没见到,竟遇到了仇家冯天师,煞费苦心的策划,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桃歌只觉得头晕目眩,双腿瘫软如泥,摇摇晃晃,跌坐于地。 他又觉得不甘心,挣扎起身,拧起眉头说道:“我父亲只不过尽了臣子本分,良药苦口,何罪之有?!你权势滔天,便要恃宠行凶,将不利你的人全部押入大牢?!” 冯天师胖脸挂有讥笑道:“你是要跟我讲道理吗?” 李桃歌怒目圆睁,狠狠迸出来一个字,“对!” 冯天师无所谓一笑,“讲道理之前,先要守规矩,何为规矩?法度,礼制。你父亲尊卑都不讲,你凭什么跟我讲道理?” 李桃歌明知辩不过以口舌锋利闻名天下的芒鞋宰相,只好以愤怒的目光宣泄心中不平。 冯天师笑眯眯道:“若想李大人平安走出大牢,也不是没有办法。” 李桃歌听到尚有余地,颤声道:“真的?!” 冯天师双手重新插入大袖,眯着眼,慢悠悠说道:“按照大宁律法,父有顽疾在身,子可替父受刑,李大人不是患有眼疾吗?虽然病情不重,但子替父受过,也算不违背律法,你呢,甘愿替父受刑吗?” 柴子义心想:这李桃歌跟他老子,都是读圣贤书的文弱书生,老子去和儿子去,结局都是一个字,死。 可李桃歌没有片刻犹豫,斩钉截铁道:“我愿替父流放!” 冯天师点头笑道:“好,念你孝心一片,那便去镇魂关吧。” 局外人柴子义听到镇魂关三字,全身一颤,再度暗骂冯天师不是东西。 前面还说李大人是否有罪,由圣人说了算,后面就判了发配充军,这大宁,快成了你冯吉祥的天下。 大宁东南西北四疆,数西疆战事最为惨烈。 骠月王朝蛮子的铁骑天下无双,常年在西疆侵扰边防,发配至那里,不是冻死就是被马掌踏成肉泥,从没听说过有人能囫囵活着回来,假如李桃歌能完好无损回到京城,比连中三元都要稀罕。 这冯天师常用的借刀杀人,还是像往常一样犀利。 李桃歌面沉似水,知道此事再无商量余地,朝大殿方向咬了咬牙,随着柴子义出宫。 冯天师睁开不大的眸子,死死盯着那道清瘦背影,直至消失在视线中,良久没有挪动地方。 大雪缓缓覆盖道袍。 殿内突然传来一道苍劲嗓音,“走了?” 冯天师朝一片漆黑的殿里点点头,说道:“走了。” 苍劲嗓音问道:“此子如何?” 冯天师坐在布满大雪的台阶上,将仙鹤揽入怀中,背对着大殿,答道:“良驹美玉,尚待雕琢。” 苍劲声音笑道:“能让你称赞之人,全天下都不多。” 冯吉祥乐呵道:“骂人比夸人舒坦,所以我更喜欢骂人,反正背了那么多条人命,不怕再背口舌刁毒的恶名。” 苍劲声音停了停,又说道:“煞费苦心布局,要拿一个李家庶子开刀,倒是显得小家子气了。” 始作俑者冯天师缩起脖子,芒鞋不停踩踏雪地,用来抖去道袍积雪。 雪花一片片震落,冯天师长袖朝虚空挥舞,之前的仙鹤飞入大殿,化作一只栩栩如生的铜鹤,直立在龙椅左右。 冯吉祥叹息道:“此子非比寻常,辛苦些也值得。” 苍劲声音带有疑问哦了一声。 冯天师换成一脸肃容,似乎怕惊醒天上仙人,声音压的极低,“生如芥子,心藏须弥,要么是忠臣良将,要么是窃国巨贼。” 殿内鸦雀无声。 乌云散开,阳光倾泻,龙椅上用纯金雕刻的龙头格外刺眼。 第3章 相门之主 皇城三十年前改为永宁,分东西两大城区。 东区住的是达官贵人,西区住的是百姓庶民。 李家上代家主李季同,也就是李桃歌的爷爷,出任过宰相,因此称为相府,府邸位于东区绝佳位置,纵横广阔,奇树成林,这片风水上佳的大宅,令新晋门阀馋红了眼。 李桃歌来到相府后门,拍拍脸颊,桃花眸子里的疲惫一扫而空,恢复平日神态。 李桃歌并不是出生在相府,年幼时在村子里吃百家饭长大,十岁那年才由李白垚派人寻回,住进了祖宅。 李家几代都是一脉单传,因此人丁稀薄,原配夫人好不容易生了一对龙凤胎,可惜男孩早早夭折,只留下一个女儿,并改名为若卿,用来寄托对儿子的相思之情。 丧子之痛,使得原配夫人性情大变,乖张跋扈,易怒刁毒,动不动就责骂下人,对半路而来的李桃歌充满敌意,每月例钱不到一两银子,还不如倒夜壶给的多,给他安排的住处,跟下人相邻,打开窗户便闻到马厩散发的恶臭。 对此,李桃歌毫无怨言,他从小乞讨为生,尝尽人情冷暖,有栖身之所,有热粥白馍,这座充斥着冷漠的相府,比起在漏风漏雨的土地庙,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很知足,擅长用安静来对待所有的不公。 不争,便是他李桃歌留给所有人的印象。 跟下人热络打着招呼,李桃歌直奔李若卿所在的绣楼,轻轻敲打着梅树,不久,一道窈窕身影出现在眼前。 能让柴子义惦念的美人,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绝色。 樱桃小口,鹅颈修长,眼含秋水,肌肤胜雪,尤其是盈盈一握的蛮腰,比起怀里的狸猫都要窄上几分,有人称京城三绝应该为京城四绝,李家嫡女独占其二,音律造诣,还有那夺命的腰。 一袭雪白狐裘的李若卿望向李牧北,张了张嘴,又紧紧抿住,眸子中的愁绪显而易见。 她想问,又不敢问。 她怕李家已不再是相门府邸,全家人押入大牢变成囚犯。 李桃歌看出了她的心事,柔声道:“爹没事了。” 心头千斤巨石挪开,李若卿只觉得身子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豪族贬为罪民,最倒霉的不是男丁,而是她们女子。 那些被血衣宰相打压后的皇亲贵胄,有多少女子在青楼夜夜低泣,还有的卖给人家为奴为仆,活得不如一条野狗。 见到妹妹几欲跌倒,李桃歌伸出手,又缩回来,没去搀扶。 嫡庶之间,有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即便是亲兄妹,也要遵循传承千年的礼法。 就拿例钱来说,李桃歌的月例是一两,而李若卿怀里那只唤做绣娘的狸猫,是三两。 由此可见,庶子在家中地位。 李若卿扶住被雪花妆扮的梅树,勉强露出笑意,“辛苦你了。” 李桃歌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辛苦。” 随即两人陷入沉默。 兄妹俩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见面后也只是擦肩而过,李若卿从没喊过她一声哥哥,他也从不敢喊她妹妹,只有前天商议营救李白垚时,两人才促膝长谈。 说是兄妹,其实地位天差地别,跟陌路人相差无几。 李若卿长出一口气,驱走心中阴霾,脸色变得红润,询问道:“那爹……何时能从牢里出来?我去通知娘,好有个准备。” 李白垚是二品大员,又是宗族族长,入狱再出狱,对于家里来说是件大事。 轿子去接,何时出发,何时归家,其中都有门道,还要请风水大家择路而行,家中挂好红绸,沐浴更衣后,备好贡品,祭奠祖先,完成一切繁琐步骤,才算是清除晦气。 大家族里有大规矩。 李桃歌揉搓着袖口露出的棉絮,答道:“我不知道,大概很快吧,迟了明天,快了今夜就能到家。” 听闻后,李若卿急切说道:“那我得快快通知娘亲,以免误事。” 李桃歌轻轻点头。 李若卿抱住狸猫快走几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说道:“圣人……这么爽快答应释放爹爹,你那可改国运的一卦,很有用吗?” 李桃歌洒脱一笑,道:“我连圣人的面都没见到,更别提献卦。可能是柴大人的面子管用,又或者圣人消了气,念在爹这些年劳苦功高的份上,顺势而为吧。” 李若卿释然道:“那就好。” 只要爹能平安走出大牢,其余的,她不想多问。 “柴大人那里……你要遵守婚约吗?”李桃歌吭哧说道。 说到底,他不想碧玉年华的妹子,嫁给一个年近半百的小老头,尽管这个妹妹很陌生。 柴家沐浴皇恩,柴子义红极一时,可李若卿一旦嫁过去,不仅受正室欺压,极有可能二三十岁便守了活寡。 两人再不熟悉,这可是自己的妹妹,血浓于水的亲妹妹。 李若卿低着头,沉吟不语,随后惨淡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李家向来重诺,毁不得。” 李桃歌暗自惆怅。 爹虽然保全性命,可自己流放充军,若卿又嫁到柴家做妾,不知算是幸事还是不幸。 李若卿悄然走入绣楼。 李桃歌摘了片沾有雪片的梅花,放入口中,嚼了几下,苦中带涩。 二楼窗户推开,露出李若卿俏脸,支支吾吾说道:“谢了。” 从见面起,她就没唤过自己一声哥哥。 分开亦是如此。 李桃歌早已习惯两人相处方式,灿烂一笑,挥挥手,踏着石板路离去。 相府庶子的居室,再差也比寻常人家要好,院子不大,栽种几颗槐树,砌有鱼池,池中养着几尾锦鲤,一幅安康景象。 李桃歌平日最爱看鱼,蹲在池边,一蹲就是几个时辰。 旁边马厩里有豆料,是养鱼的好东西,所以锦鲤养的又肥又大,常年喂养下来,肚皮都险些撑破。 今日下了雪,平日游来游去的锦鲤都不怎么动弹。 李桃歌找来一根木棍,捅着锦鲤背部,口中碎碎念着:“明日起,没人给你们喂豆料了,与其饿死,不如让我饱餐一顿,算是报答我这些年养育情义,答应的话,你们点个头。” “杀你们,舍不得,不杀,你们又要慢慢饿死,横竖都是死,这该如何是好?” “哎,算了,人间久别不成悲,或许我还活不过你们,若是有缘再见,我一定把你们炖了,不枉缘分一场。” 一条锦鲤频频吐着水泡,似乎是在倾诉离别之情。 更像是在喷脏话。 李桃歌正在念叨之际,院内走进一位男人,器宇轩昂,面容俊朗,举手投足尽显贵气。 李桃歌见到此人后,惊讶失声:“爹?!” 刚从大牢里出来的李白垚显得有些憔悴,面色阴沉,步伐缓慢,负手来到池边。 二十年前的相门之后,可谓是京城里最受瞩目的青年才俊,不仅才华绝伦,风姿也是一等一的出彩。 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称赞的就是他李白垚。 凭借相貌家世,不知迷倒了多少怀春少女,若不是公主殿下比他大了十八岁,没准就从相府搬进了驸马府。 刚从大牢里出来的李白垚,灰头土脸,长袍还沾有草屑,明显还没有去沐浴更衣。 他常年跟奏疏打交道,患有眼疾,不能见光,白天类似于睁眼瞎,夜里才能视物,若不是这眼疾,李桃歌也没有资格替父受过。 他背着光,将侧面对着儿子,凝声道:“你入宫了?” 李桃歌乖巧答道:“是。” 相府家教极严,身为翰林学士的李白垚又是天子近臣,代表圣人打理朝政,成天板着脸不苟言笑,无论是官员还是相府里的下人,谁都惧怕这位死板老爷。 皇帝老子都敢指着鼻子骂,他们又算老几? 李白垚眉头深蹙,厉声道:“为何要一意孤行,贸然面圣,又将若卿婚约视作儿戏,把她嫁给柴子义做妾!” 李桃歌懵了。 嫁给柴子义做妾,是李若卿娘俩自作主张,当时走投无路,才做出的下下策。 老爹这么问,约莫是夫人觉得此事不妥,将锅甩给了自己。 谁叫他是与世无争的老好人。 李桃歌没有辩解,也不想争辩,反正明日一早便要流放西疆,至死也不会回京,辩与不辩,有何差别? 李白垚哼了一声,闷声道:“我敢冒犯圣人,当然有其道理,你们偏偏来给我添乱,无罪变成有罪,又把自己全都搭了进去,家门罪人的名声,你背得起吗?!” 李桃歌呆若木鸡。 他万万没想到,替父流放,怎么会成了罪人? 李白垚含怒道:“大宁已病入膏肓,须要下猛药,冯吉祥杜斯通那些人,为了打压异党,天天算计着忠臣良将,根本不会考虑江山社稷。我李白垚甘愿做药引,替大宁治疗顽疾。” 李白垚语气稍缓,又说道:“说这些,你也听不懂。明日启程,多备些棉衣,西北苦寒之地,九月飞雪,你在南方呆久了,受不了塞外风沙。” 七八年来,这是李白垚对待儿子最温柔的一次。 交代完毕,他步履匆忙朝门外走去。 自始至终,没正眼瞧过儿子。 “爹。”李桃歌大喊一声。 李白垚停住身形,绷着脸道:“说!” “我娘……还在世吗?”李桃歌脸上堆砌出期盼神色。 从记事起,他便在村子里流浪,没见过爹,没见过娘,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 被李白垚派人带回到相府后,每逢问起娘亲下落,李白垚从来没有进行过正面回应。 这一次,将要流放西疆,他想在临别之际,将身世弄个明白。 李白垚背部猛地弯曲几分,双手攥拳,说道:“你娘是我在金州做官时认识的农女,当年金州大水,我救过她一命。” 李桃歌头次听到关于娘亲的消息,急迫问道:“那我娘没有嫁入李家吗?” 李白垚低声道:“你娘虽是农女,但心比天高,她明白百姓和相府之间的差距,来到李家只能做妾,于是自作主张,跑到一处村子,偷偷生下了你,不久后,便离世了。” 得知母亲已然撒手人寰,即使李桃歌心中有所准备,还是如五雷轰顶,恍惚失神。 李白垚说道:“还有要问的吗?” 李桃歌像是得了失心疯,喃喃说道:“你对不起我娘!” 李白垚转过头,目光凌厉,正色道:“我何止对不起你娘?我更对不起你,对不起若卿,对不起夫人,那又如何?!我是你爹,大宁万万人,谁都可以骂我,唯独你骂不得!” 撂下一大堆不近人情的话,李白垚大步离去。 李桃歌呆了一会,视线转到池中锦鲤。 望着鱼儿游来游去,呢喃说道:“是啊,你是相门之主,要对得起的是亿万黎民,而不是我们。” 第4章 祭祖 次日一早,李桃歌将衣衫收入行囊,塞了几张饼,想到老爹的忠告,又将被褥塞了进去,鼓鼓囊囊一大包。 打开门,一名老人站在水池旁边,八尺高,白发银须,骨架大的离谱,像是位卸甲归田的生猛武将。 李桃歌瞧见这人,心中一惊,以晚辈姿态,恭敬说道:“见过罗总管。” 罗总管名叫罗礼,十几岁便进入李家,侍奉家主李季同一甲子之久,念在劳苦功高的份上,被赐谐音礼字,并纳入李家族谱。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罗礼陪伴相爷大半辈子,威严不止在于相府,在永宁城里,也是令人忌惮的人物,多少三四品高官,见了都要点头哈腰称呼一声罗总管。 罗礼转过身,多年养成的傲气转瞬即逝,即刻弯腰说道:“老爷吩咐,请少爷临行之前,先去祠堂祭祖。” 李桃歌一愣。 罗总管在相府里的地位,仅次于李白垚和许夫人,李若卿见了,也要持晚辈礼相敬。对于半路蹦出来的少爷,罗总管总是爱搭不理,根本没将他当成主子对待,话都没说过半句。 今日怎么转了性子,称呼自己少爷,还亲自上门传话? 李桃歌弱弱问道:“罗总管,那个……宗祠在哪儿?” 相府大的离谱,院子多到数不清,别看李桃歌住了七年,可仅限于马厩附近活动,胡乱扔到一个地方,就有可能导致迷路。 “少爷随我来便是。”罗礼和气笑道,顺势把李桃歌的行囊摘了下来,抱入自己怀中。 李家扎根于琅琊,散叶于京城,早在宣正三年,已经将祠堂迁入相府。 祠堂打造的肃穆威严,绿荫成林,离得老远,都能闻到楠木特有的香气。 李家出自八大家族,传承五百年,到了李季同那一代达到巅峰,隐隐有门阀领袖趋势,若不是老人家死的早,李家那就不止是八大家族之一了,而是八大家族之首。 祠堂外有下人早早捧着金盆等候,李桃歌净手净面,小心翼翼迈过门槛,罗总管随后将门关好。 祠堂里昏暗压抑,仅有一盏长明灯闪烁着亮光,案桌供奉着李家列祖列宗,最下面一列空荡荡的,只有正中摆放着李季同牌位,主家,又是位极人臣,没有人可以能够跟他相提并论。 最惹眼的,是长案下方的一尊大鼎,足有水缸大小,鼎身凿刻着类似于云纹的脉络,随着李桃歌进入祠堂,带来一阵风,顿时灯光摇曳,纹饰波动闪烁。 李桃歌跪倒在地,望着那些从未听过的祖先,琢磨着该怎样祭祖,想了半天,也找不出好的办法,只能不停磕头。 “给祖宗们上炷香吧。”幽暗的角落里传来李白垚的声音。 李桃歌吓了一跳,以为哪位祖宗显灵,确认是老爹之后,才长出一口气,用长明灯引燃香火,插入香炉,磕了再磕,拜了再拜。 礼多人不怪,祖宗更不会怪。 “咱们琅琊李家五百多年来,出过文官,出过商贾,出过巧农,唯独没出过武将,你可知为何?”李白垚声音低沉说道。 李桃歌面露难色,心想自己进门七年,除了那几条锦鲤和老驴,谁都不搭理我,哪有人提过什么禁忌。 “家有祖训,手宁可沾泥,也不可沾血,轻易屠戮人命,会损耗家族气运,咱们李家人恪守家规,谨记族训,所以到了你爷爷那一代,才能封侯拜相,光耀门楣,这一点,你要记得。”李白垚缓缓说道。 李桃歌嗯了一声。 出了门,便是阶下囚,能否活命都要看造化,当武将更是没戏,不孝子孙这个称号,落不到他的头上。 “你幼年时颠沛流离,缺乏管束,不懂得礼仪规制,这不能怪你。如今你长大成人,出去后,代表的是五百年琅琊李氏,切不可由着心性胡来。”李白垚幽幽说道。 李桃歌别别扭扭,答了声是。 “好在你生性淳良,不善与人争斗,想必也捅不出天大的窟窿。”李白垚自言自语轻声念道。 李桃歌的性格确实很温顺,吃不好,住不好,例钱不如一只猫,都会一笑了之,是相府出了名的老好人。 如果李白垚见到儿子怒斥大宁第一权臣冯吉祥那一幕,不知该作何感想。 “好了,天不早了,上路吧。”李白垚呢喃道,隐约能听到一声轻叹。 李桃歌揣着复杂心情,将门关好,随同罗礼在相府中穿梭,也许是听闻替父受刑的孝心,也许是敬畏罗礼的威严,下人和侍卫都对二人毕恭毕敬。 来到相府正门,一顶轿子夺目生辉。 软轿区别于普通轿子,红顶蓝腰,银丝缠帘,按照礼制,相府主人才能乘坐,目前有资格的,只有李白垚夫妻二人以及李若卿。 庶子么,抬轿可以,坐轿不行。 罗礼柔和笑道:“少爷,上轿吧。” 李桃歌深知嫡庶有别,连忙摆手道:“罗总管,我坐这轿子……不妥吧?” 罗礼脑袋低垂,固执说道:“老奴请少爷上轿。” 一句老奴,耐人寻味。 来到相府正门,一顶轿子夺目生辉。 软轿区别于普通轿子,红顶蓝腰,银丝缠帘,按照礼制,相府主人才能乘坐,府里有资格的,只有李白垚夫妻二人以及李若卿。 庶子么,抬轿可以,坐轿不行。 罗礼柔和笑道:“少爷,上轿吧。” 李桃歌深知嫡庶有别,摆手道:“罗总管,我坐这轿子……不妥吧?” 罗礼脑袋低垂,固执说道:“老奴请少爷上轿。” 李桃歌呆了片刻,拗不过年逾耄耋之年的老人,忐忑进入软轿。 轿中坐垫用的是整张白狐皮,燃有薰香,进来芳香扑鼻,垫子上放有暖炉,木柜叠有书籍,角落悬有铜铃,华美舒适。 李桃歌将暖炉挪开,坐姿僵直,尽量避开奢华物件,生怕镶满补丁的棉袄将雪白坐垫染脏。 轿子抬起,晃晃悠悠。 从未坐过轿的李桃歌只觉得稀罕,倒没觉得有多舒服,也就是暖和些,琢磨着自个是睡牛棚的命,跟这轿子没多大缘分。 李桃歌不敢翻书,又实在无聊,掀开轿帘,看到抬轿的竟然是罗礼本人。 此番待遇,恐怕只有仙逝的相爷才有,李白垚都不敢享用。 李桃歌大惊失色,慌忙喊停,钻出软轿,战战兢兢说道:“罗总管,您……您怎么亲自抬轿?” 罗礼抬了几里路,早已汗流浃背,用袖口擦了额头汗水,喘着粗气道:“少爷替老爷流放几千里,老奴抬十里轿又算得了什么,好了,安心坐轿,就让老奴伺候少爷一回。” 李桃歌欲言又止,又找不到措辞,重新进入软轿,更加如坐针毡。 刑部。 流放充军的犯人,都是由大牢里提押,像李桃歌坐着相府软轿前来,只能说前所未有的稀罕。 罗礼亲自上前禀明来意,刑部小吏哪曾见过如此大谱的囚犯,不过在衙门呆久了,眼力必须有,这顶轿子的主人,至少是一二品大员,或许大的过他顶头上司刑部尚书,于是试探性问道:“那请少爷下轿,验明正身?” 罗礼忽然瞪圆双眼,声若洪钟喊道:“相府送来的人,还要验明正身?!” 一嗓子差点把刑部小吏的魂给吓飞。 罗礼负起双手,皱起花白的眉毛,“把你们刑部坐堂的主官喊来,老夫来跟他聊几句。” 有人说在永宁城里,皇亲贵胄多如狗,掉下来一瓦片,能砸中三个侍郎五个参将。 小吏哪敢得罪,慌忙跑进刑部。 没多久,罗礼面前站了位身着差役服饰的大汉,这人生的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眉眼含有杀气,模样像是行刑的刽子手。 大汉对罗礼打量一番,不冷不热说道:“我是周典,此次押解流犯的差头,把犯人喊来,可以上路了。” 罗礼换了张笑脸,柔声说道:“北策军的周典?” 大汉微微惊愕,北策军的履历,已经是几年前旧事,刑部知道的都少之又少,他如何知晓? 罗礼在周典耳边低语几句。 听完后,出身军伍的周典竟然眯起眸子,握紧腰刀,杀机毕现。 罗礼气势陡然攀升,声音愈发犀利,“周班头,需要我说第二遍吗?!” 周典斟酌再三,松开手指,重重点头。 二人的秘密,只有天知地知,谁也没有听到。 罗礼微微一笑,来到软轿旁边,掀开轿帘,“少爷下轿,老奴走了。” 喊完后,老人家晃着长袖离去,丝毫不拖泥带水。 李桃歌望着离去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尊称少爷,自降老奴,或许只是因他救了自家主子,不掺杂任何情分。 帮主子还完人情债,走的利落,走的干脆,走的没有一丝人情味。 第5章 朱紫袍匠 刑部的官吏都在议论,是谁家的轿子敢如此蛮横,唯独周典黑着脸,冲李桃歌不断打量,然后面无表情对手下说道:“上家伙。” 所谓的枷伙,是重达十几斤的枷锁,流放的犯人,路上都要戴着刑具赶路,无论是吃饭还是睡觉,一律不许摘下。 李桃歌戴好枷锁后,只觉得肩头无比沉重,双手锁住极为不便,每迈出一步都要耗费不少气力。 镇魂关三千里,能走得到吗? 不等官差招呼,李桃歌很知趣进入队伍中。 他仔细观察着同为阶下囚的犯人,总共二十余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部分面如死灰,神色悲怆,像是去赶赴刑场的模样。 答,杖,徒,流,死,罪莫重于死,死罪之次即为流,判了流放,不仅几千里路途艰辛,到了西疆也是下等贱奴,干着最累最脏的活,直至病死老死,这辈子几乎不可再回永宁城,除非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才有可能柳暗花明。 真不如一死了之。 四名官差在前,四名官差在后,押送着队伍,缓缓启程。 走了不到五里路,出了神武门,已经有年迈的犯人不堪重负,步伐越来越慢,喘息声越来越重,拖累了队伍行程。 周典朝一名年迈的犯人踹出一脚,恶狠狠道:“这才刚出了皇都,就迈不动步子了,当初犯法时,可没见你病怏怏的。西疆三千多里路,这才哪到哪,要死赶紧死,别拖累了大伙!” 老人一个踉跄,卧倒在地。 李桃歌心软,最见不得老人和孩子受罪,将其搀扶起来,又用后背帮老人扛住枷锁,轻声道:“你把刑具挪到我背上,这样能少出点力。” 披头散发的老人惨淡一笑,摇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你能帮我扛的了一时,能扛的了几千里吗?我老了,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西疆,你倒不如留点力气,为自个争一分活命的机会。” 李桃歌无所谓笑道:“我年轻,力气生生不息,睡一觉就能补回来,帮您扛不了三千里,能扛多少是多少。” 说完后,李桃歌肩头发力,将枷锁背起。 老人玩味笑道:“自诩为孤臣孽子的李白垚生了你这么个小善人,倒是一桩趣事。” 李桃歌惊讶道:“您认识我爹?” 失去了枷锁负重,老人喘的不那么厉害,笑呵呵说道:“老是老了些,耳聋了,眼花了,只有鼻子好使,相府李家轿子的香风,熏的我脑袋都发晕,哪能认错。我不仅认识你爹,还跟你爷爷是同年国子监监生,后来又同朝为官,跟你们相府打了几十年的交道。” 李桃歌又大吃一惊。 国子监的门槛极高,皇子们就读于此,三品以上官员的嫡子嫡孙才有资格进入,又或者是年少成名的青年俊杰,才能破格录用,大宁如今的顶梁柱,几乎都出自一座小小的国子监。 李桃歌问道:“恕我眼拙,您是?” 老人悄声道:“老头子姓萧,名文睿。” 听到老者自报家门,李桃歌脱口而出,“您是朱紫袍匠,萧大人?” 老人笑道:“是喽。姓萧不假,至于朱紫袍匠,那是同僚拿老夫找乐子罢了,当不得真。” 即使李桃歌对朝堂不太熟悉,也无数次听过朱紫袍匠大名,萧文睿曾担任国子祭酒,后任礼部尚书及吏部尚书,五十余年宦海浮沉,桃李遍天下,春晖遍四方。满朝一二品大员,前后有十余位曾是他的门生,因此得了一个朱紫袍匠的美誉。 无论是在庙堂还是在民间,萧文睿口碑极佳,不结党,不营私,不贪腐,跟相府交情颇深。李桃歌前几天去过萧府,想求萧文睿搭救父亲,结果吃了闭门羹,管家说萧大人卧床不起,不能见客,李桃歌还以为是推脱,没想到萧大人竟然比患病还要严重,竟然判了流刑。 这么一位朝廷栋梁,怎么会流放西疆? 让不入品的班头又打又骂。 萧文睿看出了他心中疑惑,小声道:“做官啊,跟做猪做牛一个道理。” 李桃歌更懵了,如实说道:“萧大人,您的话我听不懂。” 萧文睿乐呵道:“听不懂最好,听懂了心烦。反正咱爷们不用再做官了,无官一身轻。” 李桃歌纠结道:“我记得那句话,好像是无债一身轻。” 萧文睿笑道:“当官还不如欠债,起码债主还少些。” 李桃歌不懂朝堂玄机,但萧大人朝堂几十载,为人刚正不阿,说出的道理自然要听。 一老一少正聊的欢快,官道突然尘土飞扬。 二十余骑跟他们打了个照面。 男子们年纪不大,鲜衣怒马,豪奴忠仆紧随其后,后面挂着野鸡,袍子,野兔等猎物。 冬狩回来的世家公子哥。 差役们惹不起这些膏粱子弟,赶紧吩咐犯人们让行,挤出讨好笑容,期待哪位心眼好的少爷,能记住自己这张脸,以后好飞黄腾达,不料黄沙石子吃了半斤,也没见到谁看他们一眼。 队伍最后的男子瞥了一下流放队伍,咦了一声,调转马头,去而复返,来到李桃歌身前,兴冲冲说道:“这不是相府李美人的哥哥吗?” 男子身后牵着一只大猫,听到主人口吻不对,立刻跳下马背,冲着李桃歌不断咆哮出声。 这猞猁不是凡品,长耳褐瞳,獠牙厚掌,体型比普通猞猁大了一倍有余。 永安城的贵人,有豢养猞猁的习俗,不仅通人性,打猎时还能抓捕猎物,防狼和野猪等猛兽,这猞猁快要和老虎一般大小,撕碎成年男子不在话下。 李桃歌看到此人,心知不妙。 公子哥名叫邹明旭,吏部侍郎嫡次子,京城里有名的采花郎,纠集一帮狐朋狗友,日日在勾栏里寻欢作乐,倒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歪才,''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便是出自他的名句。 去年上元节茶会,邹明旭初见李若卿后惊为天人,死缠烂打,一顿献媚,李桃歌见妹妹不厌其烦,前去搅了浑水,碍于相府威名,当时邹明旭不敢造次,可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其余的少爷豪奴去而复返,围过来凑热闹。 邹明旭见李桃歌不答话,挥舞着马鞭,高喊道:“人呢,出来答话!谁如此大胆,敢锁相府公子。” 一名瘦的跟猴一样的官差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堆笑道:“公子好,公子好。” 邹明旭将马鞭抬高,又轻轻落到官差头顶,阴阳怪气说道:“活腻歪了?相府公子都敢锁,不怕脑袋落地吗?” 官差吓得一哆嗦,欲哭无泪道:“公子,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刑部大人们判的罪,跟我无关啊。” “刑部?” 邹明旭苍白面孔堆出笑意,问道:“他犯了什么罪?” 差役急忙答道:“回公子,流刑,发配到镇魂关充军。” 流刑? 还是镇魂关。 岂不是跟死刑无异? 邹明旭放肆大笑,不到百斤的身躯震颤不停。 其实他和李桃歌之间,顶多算是摩擦,远远到不了结仇的地步,只是邹公子心胸狭隘,又自负帅气冠京城,见到姿容''险胜''自己的人物,难免会产生妒意。 笑够了之后,邹明旭苍白脸颊布满阴恻恻笑容,“李桃歌,你也有今天,上元茶会的威风哪去了?当着那么多人损我颜面,如今天道轮回,遭报应了吧?” 李桃歌不爱争辩,有罪在身,更不会逞强,低着头,任由他奚落。 邹明旭心满意足说道:“流刑的犯人,有几人能活着走到发配之地?” 瘦猴官差恭敬答道:“别的地方还好,有十之三四,镇魂关路途艰辛,恐怕十不足一。” 邹明旭阴险笑道:“有没有在路上被野兽啃食的?” 官差愣了一下,“这……不常有。” “不常有,那便是有了。” 邹明旭呵呵一笑,洒落几枚金瓜子,对官差玩味笑道:“好好伺候李公子,倘若不幸落入野兽口中,记得把尸骨带回来。” 说完,邹明旭抚摸着身边猞猁,猛兽似懂人言,狰狞露出利齿。 他说的伺候,显然不是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瘦猴官差想拍这些公子哥马屁,但他又不是杀人如麻的恶棍,答应吧,有悖良心,不答应,又会得罪这帮世家公子哥,于是这金瓜子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邹思远教出的好儿子,光天化日就敢谋划杀人。”流犯中响起一道苍老声音。 “谁在那胡言乱语?!”邹明旭眉头一皱,厉声喊道。 视线来回寻找,终于锁定在萧文睿身上。 邹家家主,也就是邹明旭的老爹,名叫邹思远,官拜吏部侍郎,而萧文睿任吏部尚书,两人是多年的上下级,尽管萧文睿这时头发披散,头戴枷锁,邹明旭还是认出父亲的上司,大宁朝的朱紫袍匠。 邹明旭双腿一软,险些从马背跌落在地,下意识喊出,“萧……萧大人!” 公子群一阵喧哗。 谁都没有想到,大宁一等一的重臣,竟会沦落到枷锁流放的地步。 萧文睿拧紧眉头,浑浊眸子闪过锐利锋芒,“邹家小子,心肠怎会如此歹毒?李桃歌不过是有损你的颜面,便要致他于死地,视大宁律法为无物吗?!” 邹明旭慌乱解释道:“我……我没有,我只是叮嘱官差好好照顾他罢了,根本没有杀他的意图。” 萧文睿冷笑道:“当老夫是傻子吗?” 察觉到事情败露,邹明旭将心一横,恶狠狠道:“先前敬你,是因为你是吏部尚书,如今呢,不过是判了流刑的钦犯,自己的命都要不保了,还有心思管别人闲事!我杀他怎样,不杀他又怎样!” 萧文睿说道:“无论是尚书还是钦犯,看不过眼的事,老头子都想管。” 邹明旭盯着老人枷锁,冷哼道:“管这管那,小心把你老命管没了!” 萧文睿乐道:“老头子今年七十有六,至今仍活的好好的。” 邹明旭眯起阴戾眸子,“三千里,看你们能撑多久。” 第6章 刺杀 不知是有心还是粗心,官差只顾闷头赶路,错过了驿站,临近戌时,囚犯们再也迈不开腿,周典终于肯发话,找了片树林歇息。 有李桃歌帮衬,萧文睿挨过了二十多里路,可上了年纪的孱弱文臣,戴着沉重枷锁走了这么远,累的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李桃歌脱掉萧文睿的朝靴,找来木棍,磨成尖状,然后不顾冲天臭气,将萧文睿脚底板磨出的血泡,一个个挑破,然后再用清水冲洗干净。 在朝中呼风唤雨的朱紫袍匠,见到这一幕,略微有些动容,柔声道:“孩子,不嫌臭吗?” 李桃歌轻笑道:“我的院子紧挨着马厩,天天闻马粪,闻着闻着,鼻子不怎么好使了,再大的气味也不在乎。” 萧文睿洞悉人情世故,从他话中捕捉到蛛丝马迹,说道:“虽说是庶出,可你毕竟是相府唯一男丁,将来有希望执掌李家,许家那丫头敢如此胡来,让你跟马厩同处一室,你爹就不闻不问吗?” 李桃歌无所谓道:“习惯了,再说跟马住在一起,也没有不妥啊,院子里有鱼池,有花草,一个人住的清净,挺好的。” 萧文睿又问道:“侍奉的下人也没有?” 李桃歌摇摇头。 萧文睿叹气道:“许家的规矩成了相府的规矩,我那季同兄长如果在世,不知作何感想。” 朱门绣户,里面都有数不清的勾心斗角,一个庶子遭到如此待遇,肯定跟掌管内务的相府夫人脱不了干系。 那许夫人出自并州许家,也是在当地只手遮天的大族,近些年人才凋零,目前已逐渐淡出豪族行列,全凭相府撑腰,敢明目张胆冷落李桃歌,是许夫人自己的意思,还是另外有人授意? 萧文睿擅长国事,干预不了家事,更何况他已经沦为流犯,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 一阵狂风呜咽,伴随着乌鸦惨叫,在荒郊野岭中极为瘆人。 “月黑风高杀人夜。” 萧文睿想起白天邹明旭的狂言,喃喃道:“邹家都是锱铢必较的真小人,恐怕会派杀手来刺杀,孩子,你今晚去官差旁边睡,至少能保些平安。” 李桃歌担忧道:“我去跟官差睡一起,那大人您呢?” 萧文睿慈祥面颊堆积出自信笑容,“老夫一生行得正,坐得端,得罪过权贵无数,能活到今天,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况且萧老儿的脑袋硬得很,邹家啃不下,会把牙给崩掉。” 本来是豪气干云的一番话,可脚底传来的疼痛让他五官扭曲,搭配那身破烂衣裳,实在看不出半分名臣风采。 李桃歌抽出木棍,横在胸前,硬生生挤出万夫不当之勇的架势,将木棍胡乱晃荡几下,“萧大人,我保护您。” 萧文睿乐呵笑道:“李家都是读书人,几百年来没出过武将,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会杀人吗?” 李桃歌笑道:“杀人不会,倒是宰过熊和野猪。” “能耐不小。”萧文睿感兴趣道:“听说你十来岁才进入相府,之前的事,说来听听。” 李桃歌将幼年时的遭遇,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自记事起,他生在一个名叫燕尾的村子,村里人大多以放牧和打猎为生,淳朴善良,在村民的关照下,李桃歌吃着百家饭渐渐长大,起初睡牛棚,睡土地庙,后来渐渐有了气力,给自己搭了个木窝,取名叫仙人居。 他六岁便跟着猎户打下手,进入老林中狩猎,俗称“跑山”。 跑一天山,能分只狍子野兔,所以这不俗的跑路功夫,全靠当年跑山跑来的。 十来岁那年,李白垚突然出现,说是他的亲生父亲,将他带入相府。期间态度冷淡,当成毫无干系的人来对待,一放,就是七年。 萧文睿听完他的经历,说道:“道足以忘物之得春,志足以一气之盛衰,年少吃苦,倒也不是坏事。你的德行不俗,又从不计较得失,心善体劳,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李桃歌平日里喜欢读书,从下人那借过许多书籍,无论是经史典籍,还是风月怪谈,都看的有滋有味,只是没有名师指点,始终少了些云开雾散的通透,萧大人一番话,听不太懂,挠挠头,问道:“萧大人,您是在夸我吗?” “当然是夸你,难道是骂你?” 萧文睿笑道:“读过书吗?” 李桃歌如实答道:“没读过几本书,当年村里有位老秀才,经常饿的头晕眼花,我拿兔肉和鹿肉给他,他教我识字,可惜我生性愚钝,迟迟不开窍。” 萧文睿叹气道:“相府独子,按理说应进入国子监,拜圣贤名家为师,当皇子们的伴读,出师后为国效力。可你父亲不仅把你丢掉马厩,连书都不给你读,李白垚这混账玩意……当官当傻了,儿子都不管,太不是东西!” 萧大人越想越气,竟然不顾风范,破口大骂了起来。 李桃歌尴尬道:“大人,老秀才教过我,子不言父过,您能不能……别当我面骂我爹。” 萧文睿好笑道:“那我背地里骂?” 李桃歌左思右想,也没找到阻止的理由,于是苦着脸道:“您和我爷爷是同辈,我爹是您的晚辈,长辈教训后辈,也不是不可以……” 萧文睿爽朗大笑,说道:“孩子,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以后别喊大人了,生分,咱们两家世代交好,我和你爷爷同朝为官几十年,你就喊我萧爷爷,谁若是敢欺负你,报萧文睿的名号,萧爷爷来给你撑腰。” 倘若外人听到朱紫袍匠的这番话,不得羡慕的口水流出来? 萧文睿是谁? 门生故吏遍天下,不是宰相胜似宰相,他的孙子,岂不是在永宁城能横着走? 前提是脱掉这枷锁重镣,穿回那身朱紫绣袍。 李桃歌受宠若惊,扭捏道:“您是大宁的一品大员,我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喊您爷爷,合适吗?” 萧文睿晃动枷锁,铁链传出响声,调侃道:“屁的一品大员,咱俩如今都是流犯,我这把老骨头,能不能走到镇魂关,还要靠你来帮衬,。” 李桃歌郑重行礼,喊道:“萧爷爷。” 萧文睿老脸笑开了花,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你们俩急着投胎的,能不能小点声?”旁边囚犯不满道,反正是死路一条的流犯,什么萧大人,什么相府独子,都没有睡大觉重要。 萧文睿自知理亏,挨骂后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一老一少含笑低语。 嗖。 细微的破空声响。 先前出声开口叱责的囚犯,头颅突然冲天而起,爆出一蓬血雾。 头颅极速下坠,卡在了树杈中央,死不瞑目的双眼,流露出惊恐神色。 深更半夜,深山老林,猛然见到这种恐怖场面,胆小的得当场尿裤子。 萧文睿眯起浑浊眸子,挺直腰杆。 来了。 枯木夹杂着雪片纷乱跌落,几道黑影从树后现身。 蒙面,夜行衣,手持短刃,标准刺客形象。 黑色衣衫在雪地中格外刺眼。 萧文睿平静问道:“你们是谁派来的?邹家还是另有其人?” 刺客们一言不发,只是将萧文睿和李桃歌团团围住。 萧文睿不愧是大宁常青树,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淡淡说道:“既然不让老夫当明白鬼,那就动手吧。” “萧大人,得罪了。” 伴随冰冷无情的道歉,领头黑衣人短刃刺出一道残影,直取萧文睿咽喉。 这一刀又狠又快,顷刻间来到萧文睿面前,比起街头花里胡哨的把式,要快了数倍。 千钧一发之际,跌跌撞撞闪出一人,冲着刺客奋不顾身撞去。 李桃歌。 短刃击中枷锁,刺穿了木板,卡在了锁环,已经没有余力再朝前刺去,刺客抬腿就是一脚,正中李桃歌小腹。 可怜的少年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如麻袋般飘起,倒飞出丈余,撞到了树干,又惊落积雪无数。 刺客首领冷声道:“不留活口。” 六人齐齐行动。 萧文睿和李桃歌这对老弱病残,戴着沉重枷锁,谁都跑不了,只有挨宰的份。 “敢在爷爷面前杀人,活腻歪了?” 一名大汉从天而降,络腮胡,丁字步,魁梧的体魄犹如金刚下凡,可惜怪异的公鸭嗓,破坏了雄伟形象。 差头周典。 李桃歌不顾小腹剧痛,连滚带爬护在了萧文睿身前。 周典缓缓抽出腰刀,单手握住刀柄,蓄势待发,即便以寡敌众,也是气势十足。 李桃歌揉搓着小腹,疼的龇牙咧嘴,用他跑山的经验来看,应该是伤到了内脏,暂时没有性命之忧,问道:“萧爷爷,官差老爷能赢吗?” 萧文睿皱起花白的眉毛,实话实说道:“老夫这辈子只见过官差挨揍,没见过官差杀人,说不好,说不好。” 这哪是说不好,简直说的挺好。 李桃歌心顿时凉了半截。 永宁城里,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遍地走,差役这种不入流的底层,属于人人都能欺压的角色。 可如今两人的性命安危,系于他们。 刺客首领闷声道:“宰了!” 六名刺客闻声而动,四面八方包夹住周典,瞬时刀光重叠,比起地面残雪都要明亮。 面对六人的强攻,周典不慌不忙挥动腰刀,看似动作迟缓,竟然劈出不亚于对方数目的刀影。 几息之后,血迹洒落在地,像是梅花凋零。 刺客两死三伤,首领反应迅速,逃过了一劫。 周典全身上下散发出凝若实质的雾气,毫发未损。 刺客首领声音如同破锣般沙哑,“想不到押解犯人的官差,竟然是灵枢境高手。” 第7章 连环杀 修士一途,驳杂浩瀚,观台,璇丹,灵枢,无极,逍遥,五境十品,升品如过海,跨境如搬山,想要登峰造极,资质,名师,机缘,缺一不可。 观台已是庸人极限,许多武者究其一生,也未能突破桎梏,困在观台镜内郁郁而终。 璇丹境,三丹充盈,力透毛发,放到军伍中是屠戮杀器,若是备齐精良甲胄,活脱脱的万人敌。 灵枢,意味着脱离皮囊束缚,进入另一种境地,气力生生不息,精元浩瀚如海。此境高手相差极大,只因灵台大小有别,有的能媲美逍遥境,有的也只不过是璇丹境太上版。 刺客首领服下一枚艳红丹药,闷声说道:“灵枢境又如何,未必能护住他们周全。” 周典身边的雾气时而消散,时而凝结,威猛脸庞时隐时现,瞅见刺客服丹动作,他鄙夷道:“服下老君丹强行破境,不死也残,你是谁家的门客?” 老君丹可不多见,需要凑齐数十种珍稀药材,再由方士苦心炼制三十六天而成,成丹率极低,十之二三便是福缘深厚,运气和技艺不佳者,只能炼出一炉炭球。 老君丹药力生猛,平时是用来辅助升品破境,服下后需打坐吸纳,静坐十二时辰后才可消除药力,打斗中服用,跟作死没什么区别,药力冲烂五脏六腑,神仙都难救。 刺客能将价值不菲的灵丹随身携带,又不惜性命诛杀目标,必定是豪族豢养的死士。 刺客首领呆立不动,似乎在吸纳药劲,周典是行伍出身,可没有读书人的呆子气,趁你病要你命,抄起佩刀径直冲去。 积雪飞扬,蹚出一道宽达两尺的沟壑。 快要劈中,刺客首领依旧无动于衷,似乎吃了假药,已然气散毙命。 刀刃抵达毛发,刺客首领忽然睁开双眸,即便蒙住口鼻,也能从眼眸中散发出鬼魅式笑意。 这可不是吃假药的目光。 周典突感不妙,刀气收了三分。 刺客首领身前凭空多出一圈圆弧,刀刃像是劈中棉絮,说不出的怪异。 圆弧凹下后迅速回弹,将气劲返还。 周典蹙起眉头。 刺客首领这一招,看似潇洒写意,其实吃了大亏,佩刀的力道,全靠身体吸纳,再加力弹出,是伤敌一百自损八万的打法。 刺客体内已是绞成一滩烂泥,绝对活不到天亮。 难道嗑药把脑袋磕坏了? 周典正纳闷,察觉背后传来冰冷凉意。 “周大人,小心!”李桃歌惊呼喊道。 就在二人打斗之初,一抹身影悄然来到对面,李桃歌对她并不陌生,是一同流放的老妪,白天还惊叹过她的体力强悍,七八十斤的枯柴模样,扛着枷锁徒步几十里后,一滴汗都没出。 老妪脸庞布满皱纹,五官深邃,在周典迈出第一步,双眸猛然从玄色转为赤色,枯木般的右手拉出一道粉色细线。 李桃歌眼力奇佳,又是爱操心的命,一边观看周典打斗,一边注意着老妪,在她放出粉色细线那一刻,急忙大声呼喊。 好在有李桃歌提醒,周典余光瞅见了那条细弱粉线,双腿猛蹬,冲天而起。 可惜还是晚了半步。 粉色细线穿透了他的脚踝,流出暗红色血珠。 周典拄刀半跪,终于明白了刺客意图。 明知打不过,干脆用性命吸引自己视线,真正的杀招,是藏在后面的老妪。 连环杀。 发出最后一击,刺客首领药劲和伤势齐发,软软倒地。 周典凝视老妪,见到猩红双眸,沉声道:“羽刹一族。” 老妪面容僵直,发出破锣般声音,“死吧。” 她并非大放厥词,粉红色其实是剧毒,名曰醉清风,毒性猛烈,入体即死,曾经有毒毙过逍遥境高手先例。 脚腕伤口流出来的血水,已经从暗红色变为黑褐色,周典依旧不以为意,威猛五官挤出调侃笑容,“老婆娘,你想多了。” 老妪目光冷冽。 周典慢悠悠起身,从怀里掏出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说道:“你们有药,大爷就没药了?” 老妪冷笑道:“普通的药,能解醉清风的毒?” 周典提着刀,一步一步朝老妪走去,怪笑道:“羽刹一族,不愧是藏在山里的蛮夷,以为醉清风是世间最毒的药,我大宁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对付醉清风,至少有一百种办法。” 羽刹一族起源于八千大山,是妖族和人族结合的后代,擅长偷袭和下毒,近战并不是强项,见到周典如神兵下凡,老妪顿感不妙,脚尖划出一捧雪雾,消失在密林中。 周典没有追赶,来到李桃歌身前,挑开散落的枷锁,收刀归鞘,“谢了。” 李桃歌受宠若惊,站起身行礼,说道:“周大人,你救了我们,应该是我们该谢你才对。” 周典盘膝坐地,傲慢道:“你是我押送的囚犯,分内之事,谈不上谢与不谢。” 见到此人杀伐果断,对人情世故漠不关心,萧文睿猜出了八九不离十,笑着问道:“这位差爷,在军伍中呆过?” 周典瞥了他一眼,夹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冷淡道:“在北策军厮混过几年。” 萧文睿恍然大悟,抚着白须哈哈大笑道:“赵之佛的兵,怪不得白天踹了老夫一脚。” 赵之佛是大宁镇北大将军,镇守北疆二十余年,以军律严明吃苦耐劳着称,被称赞为大宁铁军,北线固若金汤,赵之佛功不可没。 大宁重文轻武,文官始终压着武将一头,文武之间,也经常生出间隙,赵之佛当年死守北疆,被萧文睿参过一本,说他固步自封,用兵如龟,只敢死守,不敢跨越英雄山半步,丢尽大宁军威,因为赵之佛被贬一级,北策军军饷都被克扣了三成。 丢了脸,还被扣了银子,因此凡是赵之佛的部下,都对朱紫袍将心生怨恨。 那一脚,夹杂了多少宿怨,只有周典清楚。 其余官差清理着尸体,血水在雪地里形成一道道红色沟壑,看起来触目惊心。 萧文睿轻声说道:\"囚犯中藏有杀手,还是羽刹一族,看来对方早以布下了暗子,差爷,你这一路,护送着我们一老一小,可要受苦了。\" \"押送。\"周典不满道。 \"好好好,你救了我们的命,说啥是啥。\"萧文睿笑眯眯说道:\"若是能回到京城,老夫和李家定会报答救命之恩。\" 周典一言不发,五官开始扭曲,嘴角不停渗出黑血。 李桃歌大惊失色,\"萧爷爷,他怎么了?\" 萧文睿沉思后,低声道:\"羽刹一族的毒,他并没有解药,只是装装样子,把对方吓走而已。\" 停顿片刻,萧文睿自言自语道:\"北策军一名部下,尚且有勇有谋,老夫当年,是否错怪赵之佛了?\" 第8章 庙堂辛密 周典不停吐出黑血,臭气难闻,李桃歌用雪擦去污垢,再用新雪铺到旁边,不厌其烦,周典吐了一夜,他擦了一夜。 天色微亮,周典终于不再吐血,脸色苍白中带有青色,极其难看。 “上路!”周典摇晃起身,大声吆喝道。 队伍缓缓前行。 出了永宁城范围,周典摘掉了萧文睿的枷锁,并找了头瞎了一只眼的老驴,充当他的坐骑。其他犯人没有如此待遇,仍旧扛着枷锁,蹒跚步行。 李桃歌牵住毛驴绳索,悄声道:“萧爷爷,周大人不会有性命之忧吧?” 萧文睿骑在毛驴上悠哉悠哉,甚至有闲心掏起了耳朵,“北策军的汉子都是铁打的,没那么容易死。” 李桃歌还是放心不下,担忧道:“那老妇人的丝线是粉色,书中说,越是瑰丽的东西,毒性越大,轻者失魂落魄,重者蚀骨丢命,听起来都害怕。周大人虽然厉害,但也不是百毒不侵啊,你看他吐了一夜的血,走路都有些摇晃。” “从哪看的书?”萧文睿好奇道:“老夫活了七十多岁,从没听过这套传闻。” “书名好像是叫做【国色天香】,我只看了前面,后面的被马夫拿去擦了屁股。”李桃歌答道。 “傻小子,那是风月艳书,说的是女人。” 萧文睿用木棍敲了下他的脑袋,笑道:“不用担心,武夫有武夫的道,百姓有百姓的道,道道相通,道道又不同,周大人若真是挺不住,早就回京城医治了,轮不到你来操心。” 李桃歌一个劲点头。 一路北上,风雪愈发冷冽,已经有流犯受不了严寒劳累,倒在途中,李桃歌心软,见不得尸骨被野兽糟践,借来周典腰刀,想挖个坑埋了,可地冻得比石头都硬,累死累活也挖不到半尺,只好给尸体多垫些碎石,立了块碑,草草掩埋。 弄完后,李桃歌用积雪清理刀身浮土,再用棉袍反复擦拭,这才还了回去。 周典面无表情盯着他,“忙活半天只为了一具尸身,不累?” 李桃歌揉着湿润的桃花眸子,哀声道:“既然魂魄不能归乡,也得有个埋骨之处,否则入不了六道,会魂飞魄散。” 周典冷哼一声,“这囚犯生前杀了一家七口,襁褓中的婴儿都未放过,判处流刑,是为了让他受够了罪再死,你生的哪门子慈悲?” 李桃歌挠挠头,不知做的是对是错。 大雪中行路艰难,多数犯人快要迈不动腿,李桃歌不同,只觉得肩头的枷锁越来越轻,双腿有使不完的力气,似乎能日行百里。 这要归功于周典,他对一老一小颇为照顾,时常弄来肉食,丢给这对爷孙,偶尔猎到野鸭大雁,也送来最为肥腻的大腿,比起其他犯人的粗粮,待遇天壤之别。但周典始终对萧文睿惜字如金,不肯说一句话,似乎还在为赵之佛打抱不平。 萧文睿贵为吏部尚书,对满朝文武都了然于胸,抵达一处州府,开始对当地的官员评点,大多是趣事,譬如这位大人当年面圣时尿过裤子,那位大人娶了个杀猪的悍妻,有人曾经做过二品大员的面首,大多是不外传的笑谈,听的李桃歌瞠目结舌,琢磨着男人和男人之间,还能有艳情?这事也就肚子里绕一遍,不敢细问。 半月之后,改道西行,山脉连绵不绝,景色苍茫豪放。 萧文睿远眺起伏的群山,自言自语道:“过了落雁山,就是保宁都护府的地界了。” 李桃歌从小生活在西南群山,那里富饶温润,百姓再苦也苦不到哪儿去,问道:“离镇魂关还远吗?” 萧文睿拍了拍胯下老驴,笑道:“早呢,等它老死了都走不到。” 沿途萧大人讲故事消遣,于是李桃歌每到一处地方,都要询问当地官员情况,他笑着问道:“萧爷爷,保宁都护府的大人,有没有趣事?” 萧文睿思虑片刻,说道:“保宁都护府是永宁城的咽喉,整个皇城的安危存亡系于一身,地位非同一般,当初是赵之佛坐镇,后来由瑞王遥领。” 听到这话,前面的周典突然转过头,眼神复杂。 赵之佛曾任保宁节度使加镇北大将军,何等风光?这位萧大人奏本后,摘掉了赵之佛保宁节度使头衔,致使北策军的地位都受到影响。 萧文睿直视刀子般的目光,浅笑道:“看我干啥?赵之佛坐拥北策军和保宁都护府,五十万大军,况且又是拱卫京都的要地,圣人不会交到一个人手中。都说老夫跟赵将军不对付,一个在永宁城,一个在北疆,几年见不到一次,他长啥样老夫都不记得,跟他有屁的仇,一群榆木脑袋。” 发完牢骚,老驴慢悠悠从周典旁边走过,后者若有所思。 队伍来到一处驿站休息,犯人们都挤在马棚,唯独给萧文睿爷孙留了处客房,说是客房,其实跟马棚相差无几,一张黑臭黑臭的大炕,一盆烧到正旺的炉火,能够遮风避雪,仅此而已。 爷孙俩填饱了肚子,围在火盆边取暖,萧文睿忽然低声道:“咱们爷孙一场,是天赐的缘分,有些话,今晚不说,我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李桃歌低头静听。 萧文睿将声音压的极低,说道:“你可知,八大家族中的嫡系,从未有人判过流刑。” 李桃歌纠结道:“我只是私生子而已,要不是爹来认我,庶出都算不上,哪里是嫡系。” 萧文睿缓缓摇头,低语道:“不管你娘是谁,只要你爹是李白垚,你就是相府嫡系一脉,况且李白垚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换成别家,当宝贝疙瘩供着,冯吉祥敢擅自将你流放西疆,其中大有学问。” 李桃歌苦着脸说道:“我不懂。” 萧文睿悄声道:“圣人的龙位,是靠着一场血洗才荣登大宝,有从龙党之功,更有八大家族鼎力支持,于是在圣人登基后,大加封赏功臣。你们李家,便是八大家族中支持圣人最卖力的一支,圣人也念及旧情,让李大人来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两大势力同朝为官,不可避免发生摩擦,勾心斗角,追权趋势,圣人为了平衡各方,又拉入了新朝党,于是这三大势力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各自暗中蓄力。” “如今江山稳固,是该斩去不必要的麻烦了……” 萧文睿说的隐晦,李桃歌却听出了弦外之音,皱紧眉头说道:“难道您所说的麻烦,是我们李家?” 萧文睿忧虑道:“未必是李家,但肯定是八大家族其中之一,大宁立朝不过百余年,八大家族兴盛几百年,经历了三朝九帝,底蕴深厚,盘根错节,圣人若想撼动这棵大树,必须慎之又慎。你这个李家庶子,恰好是嫡系中最不重要的一人,判罚不触及底线的流刑,试探试探八大家族反应,恰好符合帝王之术。” 李桃歌为难道:“萧爷爷,那我该怎么办?” “活命。” 萧文睿拍着他的肩头,轻声道:“这次试探,或许只是冯吉祥一意孤行,圣人受他蛊惑罢了。朋党争斗,往往点到即止,没有春风化雨的技巧,谁能久立于庙堂?现在的京城,三党势力都在各显神通,你只要不死,大家都不会撕破脸,没准走到一半,就会有旨意将你召回。” 李桃歌询问道:“那是不是有人想要我死,也有人想要我活?” “那是当然。” 萧文睿叹息道:“那天的黑衣刺客,不知是何人所派,起初我还怀疑是邹家的人,但是囚犯之中都藏有杀手,证明蓄谋不止一天两天了,也就排除了邹家的嫌疑。如今皇子们都已长大,又到了争夺龙位的紧要关头,这里面复杂深奥,老夫都说不清道不明,你要万般小心,活命最重要。” “好。” 李桃歌重重点头,好奇问道:“萧爷爷,那您是从龙党还是新朝党?” “我?” 萧文睿自嘲一笑,“会当官的糟老头子而已,跟谁都没关系。” 吏部尚书也被称为大冢宰,六部之首,掌管百官,一般这样的重臣,都是圣人心腹担任,可萧文睿打破了这一旧习,硬是凭借口碑德行,将这宝座霸占一十六年。 第9章 守关郎 虽然李桃歌很敬重萧爷爷,可对老人家的话产生疑惑,并不是觉得他危言耸听,疑的是自己琅琊李家嫡系的身份,谁家的膏粱子弟,会住在马棚边上,月例一两银子?活的不如一只猫。 八大家族,从龙党,新朝党,这些对他而言都是镜花水月,他只不过是混吃等死的蝼蚁,等行完及冠礼,或许会被撵出相府,后半生靠着跑山填饱肚皮,又或者回到燕尾村,当一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樵夫。 李桃歌从来不愤恨自己的遭遇,只是有些莫名的小感伤而已。 闲散之人,心如静湖。 进入保宁都护府范围,莫名又觉得冷冽了些,恰逢刮起了白毛风,使得这些老弱病残步履维艰。 萧文睿出京时,只穿了囚服,薄薄的一层棉布,加上里面那几件锦衣,实在抵御不了刮骨的北风,李桃歌索性取出棉被,裹住老人和老驴,不至于冻毙。 保宁都护府有八千大山,山山相连,雄壮巍峨,连绵直达天尽头。 进入山脉,一座庞大的城关耸立两山之间,正中写着昆原关三个大字。 昆原关被誉为大宁第一关,南边是关内,北边是关外,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发生过数次大战,惨烈无比,城墙都被血染成了深褐色。 今日的昆原关略显颓败,没了往日的冲天杀气,几名士卒懒洋洋横在了道路中间,手持宁刀,身披皮甲,旁边放着比床还大的木箱,里面盛满碎银和铜板。 路过的行人无论老幼,都要朝箱子里丢五十铜板,兜里掏不出过路钱的,只能急的在旁边干跺脚。 有枪矛挡住去路,周典做了一个停的手势,走到守关士卒身前,拱手道:“各位同僚,我们押解流犯去往西疆,还请行个方便。” 一名吊眼士卒将靴子踩在木箱上,枪头挑起箱内铜板,哗啦作响,趾高气昂说道:“别套近乎,谁跟你是同僚?想要过关,拿钱!” 北策军那会儿,周典可没给过谁好脸色,可在刑部打磨几年,蝇营狗苟见得多了,早就磨平了锐气,见到对方上来就耍横,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纸公文,展开之后,双手恭敬奉上,“兄弟,奉命行事,这里是刑部公文,有刑部大印。” 吊眼士卒转过头去,看都懒得看,喝了口飘着零星茶叶的茶水,啐出碎茶,没好气道:“我管你是谁,对不住,我们只认钱,不认公文,想要过关,一人五十文,小本买卖,概不赊欠。” 周典强行按捺住火气,正色道:“刑部的公文,你们不看看?” 吊眼士卒将茶水泼到他的官靴,阴阳怪气道:“刑部怎么了?这里是保宁都护府地盘,想当大老爷,回你的永宁城去!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抱着娘们睡大觉,妈的!爷爷门大冷天替你们守城门,不敬些酒钱吗?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一个人五十文,没钱甭想过去!” 周典行伍多年,本就是火爆脾气,见到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刁难,那些京城里学来的韬光养晦,早就丢到脚后跟,眼眸一缩,右手拇指按住刀柄。 吊眼士卒别看长相丑陋,眼力倒还不俗,察觉到周典有行凶前兆,朝后猛地一跳,大声嚷嚷道:“呦?拔刀啦!兄弟们,有人造反,想带着叛军闯关,把他给我绑了!” 造反这顶大帽子扣过去,周典瞬间清醒几分。 强行冲关,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即便官司打到兵部刑部,他也别想有好果子吃,保宁节度使由瑞王遥领,那可是大宁最有实权的王爷,掌控着兵部和礼部,动了他的人,再去他的兵部受审,岂不是自讨苦吃? 周典骑虎难下,腰刀始终不敢推出半寸。 刑部官差和守关士卒形成了僵持,谁都不敢先出手。 城头走下一名男子,绿色官袍,玉带缠腰,走起路来摇着四方步,官气很足。 萧文睿瞧见来人,会心一笑,对李桃歌压低声音道:“这官架子挺大的家伙,叫作杜兴,杜家三杆子才能打到的旁系,宣正十五年入仕,多年来寸功未立,只凭家世熬了个六品守关郎。” 李桃歌诧异道:“萧爷爷真厉害,您怎么谁都认识?” 萧文睿抚着白须笑道:“别的不敢说,大宁一到九品的官吏,老夫能记得七七八八,六品官袍,昆原关只此一位。” 李桃歌见到周典似乎要吃闷亏,心生一计,提议道:“萧爷爷,您是一品,他是六品,您比他的官大的多,要不然去说和说和,我怕周典拔出刀后难以收场。” 萧文睿摇头轻叹道:“老夫记得他,他又不认得老夫,再说糟老头如今只是阶下囚而已,不给六品大人磕头就不错了,还妄想去当说客,不妥,不妥。” 李桃歌依旧不肯罢休,支支吾吾说道:“周大人一路对咱们照顾有加,又对您有赠……驴之恩,咱不能见死不救吧。” 萧文睿轻笑道:“看看再说,不急。老头子想知道,大宁究竟是病入膏肓,还是偶有疥癣之疾。” 有顶头上司撑腰,吊眼士卒立刻胆气粗壮,干脆恶人先告状,指着周典一行人喊道:“杜大人,他们想谋反!” 官员和士卒天壤之别,尤其是大宁第一关的守关郎,遇到强人或者暴徒闯关,有先斩后奏之权。 一位刑部官差怕周典再引发冲突,赶忙辩解道:“大人,我们都在永宁城当差,奉命押送流犯去往镇魂关,不料这位仁兄要收取过关钱,大伙吃的都是皇粮,为朝廷效力,大人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 杜兴慢悠悠撩起官袍,坐在了铜板箱子上面,皮笑肉不笑道:“我的人已经说的很明白,你们把刀亮出来,强行闯关,还要我高抬贵手?” 那官差慌乱说道:“大人,我们并没有谋反,全是一场误会。” “好大的胆子,敢在保宁都护府行凶。” 杜兴发出阵阵冷笑,长袖一挥,厉声道:“愣着干什么,拿下!” 第10章 大宁虎贲 昆原关是雄关,守关的士卒可以蛮横,可以轻佻,但杀人的技巧绝不含糊,刀枪起,肃杀之气卷起白毛风,刺的李桃歌肌肤隐隐生疼。 虽说这些士卒的身手不如那些黑衣刺客,但气势更胜一筹。 士卒步步逼近,周典依旧不敢以刀刃相向,若坐实了谋逆大罪,轻则砍头,重则满门抄斩,家中还有妻儿老母,他不能让家人陪葬。 李桃歌焦急道:“萧爷爷……” 萧文睿摇幽幽叹气道:“菩萨心肠,是福是祸?” 萧文睿拍打老驴屁股,晃晃悠悠穿过官差,来到守关士卒面前,对锋利刀枪视若无睹,朗声道:“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以权谋私,陷害同僚,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守关郎比山匪还蛮横,杜兴,到底是谁在造反?” 吊眼士卒咒骂道:“老不死的,敢辱骂我家大人,想见阎王是吧?!” 杜兴拦住了递出的长矛,上下打量一遍,疑惑道:“敢问您是?” 士卒不长眼,当官的不可能没有,萧文睿瞅着邋里邋遢,穿着囚服,骑着瞎了一只眼的老驴,可脚上那双麂皮绣有仙鹤图案的官靴,庙堂之中可没有几人能穿。 萧文睿轻松笑道:“一名看不惯守关郎飞扬跋扈的流犯而已。” 流犯? 杜兴蹙起眉头。 官差为了快速过关,插口道:“这位是吏部尚书,萧大人。” 朱紫袍匠萧文睿? 杜兴面色阴晴不定。 别说他一个从六品,就是从三品,萧文睿都可以擅自任免,这就是吏部尚书能成为六部之首的底气。 当知晓对方来头,杜兴反而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故作姿态道:“萧大人,按照大宁律法,你犯了三条罪,一,身为流犯不戴枷锁,二,竟然乘坐牲口赶路,三,见了本官不敬不拜,这是视大宁律法为无物。萧大人,您为官多年,触犯这三条律法,该如何受罚呢?” “看到了吧,人家不仅不卖我薄面,还要扣三顶压死人的大帽子,你可把爷爷害苦喽。”萧文睿冲李桃歌挤眼笑道。 李桃歌皱着脸道:“我替爷爷受罚。” “那倒不用。爷爷沦为阶下囚,是自己喝多了胡咧咧,指责圣人得位不正,谁都怪不了。再说瑞王早看老夫不顺眼了,杜兴若是把老头子整死,跑去瑞王那里邀功请赏,至少能官升三级,并能成为瑞王心腹。老夫的学生太多,几乎都在朝中任职,杜兴在考虑,得罪了老夫之后,会不会引来报复。可瑞王如今正值壮年,又是圣人的亲弟弟,执掌兵部礼部,权倾朝野,杜家如若抱紧了瑞王大腿,顺势更改门庭,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区区报复,跟家族兴旺相比,代价小多了。孩子,庙堂里的水,比北海都深,你暂时参不透的。” 萧文睿笑呵呵说道,用木棍指向杜兴隆起的肚腩,“你信不信,这家伙眼下在琢磨是去兵部任职,还是去礼部任职,哪位侍郎该告老还乡了。” “萧大人,多谢慷慨相赠。”杜兴爽朗大笑,将手一挥,“你们注意分寸,切不可伤到大人。” 毕竟是大宁的朱紫袍匠,同窗学生遍布朝野,杜兴能以律法压人,但不敢伤到了萧文睿毫分。 士卒正要动手,地面忽然传来轰鸣声。 震得众人耳膜隐隐发痒。 官道冲出一队铁骑,清一色银甲银盔,胯下白马鬃毛翻飞,在雪色映衬中格外明亮。 大纛印有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 能以五爪金龙作为军中标识,只有当今圣人的近卫。 大宁虎贲。 王朝最精锐的铁骑。 杜兴等人,瞅见神兵天将的天子禁军,立刻面如死灰,全身轻颤。 大宁虎贲已经十年没离开过永宁城,天晓得怎么会跑到昆原关,拦路钱的事如果被他们知晓,瑞王都保不住自己。 难道……是为了萧文睿? 杜兴越想越害怕。 铁骑转瞬而至,领头的将军勒住骏马,朝天抱拳,朗道:“圣人口谕,请萧大人回宫下棋。” 这将军声若洪钟,高大雄壮,面貌俊朗,风采超然,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杀气。 天子近卫统领,自然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人中龙凤,公羊鸿,颍州公羊家的嫡子,二十岁踏入半步逍遥境,被誉为公羊幼麟,新朝党备受瞩目的耀眼新星,也被誉为大宁最有前途的武将。 伏在老驴背上的萧文睿伸了一个懒腰,笑道:“公羊将军,圣人不是要将老头子流放镇魂关吗?怎么想着把我叫回去了,难道整个大宁,没有一人敢和圣人下棋?” 只有浮沉几十年的朱紫袍匠,敢拿圣人开玩笑。 公羊鸿柔声笑道:“萧大人,我只是奉旨办差,别的不敢答。” 萧文睿拍打着囚服积雪,叹气道:“哎呦,脏兮兮的,跟叫花子一样,这叫老夫如何面圣,失了体统,岂不是又要流放?” 公羊鸿和气笑道:“圣人怕路途风大,早给大人备好了,来人,更衣!” 人靠衣裳马靠鞍,褪去囚服,绯红官袍和熊皮大氅披身,萧文睿终于有了肱骨重臣的模样,他骑着比王八还慢的老驴,缓缓走向李桃歌,不忘得瑟一圈,笑道:“爷爷换了身新衣服,可还行?” 李桃歌称赞道:“爷爷本来就龙精虎猛,穿上新袍,简直是如虎添翼。” “哈哈哈哈,马屁拍的舒坦,没看出来啊,你小子是深藏不露。” 萧文睿爽朗大笑,随后矮下身,对李桃歌贴耳说道:“孩子,爷爷这身袍子换了,却未必能救你,圣人心思,深不可测,把老头子流放不多不少,恰好五百里,既是圣威,又是圣恩,是在敲打老夫这张口无遮拦的嘴。目前局势微妙,太子党,瑞王党,从龙党,新朝党,八大家族,西疆,北疆,乱成一团麻,处处让人不省心。说句只有咱爷俩知道的话,相府嫡系流放三千里,其中隐喻很深,你,不仅是你自己,更是一枚棋,牵一发而动全身,记住,好好活着。” 涉及到庙堂的勾心斗角,初出茅庐的李桃歌越听越糊涂,只能一个劲点头,诚恳说道:“只要萧爷爷能免去流刑,我就高兴,几千里路而已,能挺得住。” 萧文睿拍了拍比女人还娇嫩的脸蛋,见到他眼角湿润,似乎不舍得离别,笑道:“咱们爷孙,各自珍重,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终还会有再相见的一天。” 随后萧文睿指着筛糠不止的杜兴等人,打趣道:“杜大人,你不是做梦都想调回永宁城吗?老夫如你所愿,只不过得戴上枷锁,否则会坏了大宁铁律。” 一炷香的功夫,流犯变成重臣,守关郎变成囚犯。 “恭迎萧大人回京!” 伴随着大宁虎贲齐声呐喊,萧文睿将大氅裹严,骑着瞎眼老驴慢悠悠离去,蹒跚缓慢,老态龙钟,像极了路边一朵枯草。 第11章 紫阳观 萧文睿回京,李桃歌顿感失落。 萧爷爷不仅是点拨迷津的引路人,还是患难与共的同伴,自从搬进永宁城,李桃歌很久没品尝过挚友和亲人的滋味,相处这短短一个多月,萧文睿还是在他心里埋下了火种。 原来孤独并不美好。 至于萧爷爷反复提到的庙堂诡谲,李桃歌暂时弄不明白,索性死记硬背,慢慢参悟。 出关后,风雪愈加跋扈,有的犯人本就是关外人,适应了极寒气候,显得游刃有余,而有的南人,入狱时只穿了单衣长袍,流放也只多了件囚服,没了御寒手段,轻则冻掉了指头耳朵,重则变成路边一尊冰雕。 流刑,尤其是西边流放,冻死的几率多达五成,比起疆场都要凶险。 这天气候极寒,周典怕再死人,带着流犯进入一座道观躲避风雪。 道观很小,红漆剥落的正门只能容纳一人进出,来到正殿才发现别有洞天,供奉着五老天君,中央元灵始老天君,东方青灵始老天君,南方丹灵真老天君,西方皓灵皇老天君,北方五灵玄老天君,泥像栩栩如生,可惜金漆掉了大半,没了昔日庄严肃穆。 自从圣人登基以来,因为冯吉祥出身道门的缘故,整个大宁从重佛轻道变成重道轻佛,往常凋敝破败的道馆,香火也逐渐变得鼎盛,这座道观别看藏在深山,五老天君面前的供品委实不少,满满登登摆满了香案。 负责接待的是名木讷的道人,三四十岁的年纪,高高瘦瘦,倒八字眉,生了一副苦相,见到官差前来投宿,还带着十几名流犯,态度不冷不热,收拾好几间客堂,随意敷衍了几句,转头跑回袇房修行。 李桃歌正跟流犯们围着火堆取暖,被周典单独带到客堂,赏了半只野鸡腿,嘱咐他趁热吃,李桃歌正要说回去给萧爷爷,突然察觉老人已经回京,心中闪过一丝寂寥。 “不饿?”周典用绸布擦着刀,面无表情问道。 “饿。”李桃歌微微一笑,用力朝鸡腿咬去,鸡肉裹满了鸡油,入口细嫩肥润。 “相府的人,吃相都如此难看吗?”周典轻声问道,表面是在耻笑李桃歌,更像是意有所指。 当初乘坐软轿去的刑部,恐怕永宁城里有一半人知道他是相府庶子,李桃歌也不奇怪,笑道:“周大人,我从小吃百家饭长大,不懂规矩,让您见笑了。对了,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为何对我这么好,不仅摘掉了枷锁,还时常给我肉吃,只因我是李家的人吗?” 周典饱含深意望了他一眼,声音瞬间低沉,“临行前,罗礼交代过,你若死在途中,我周家一家七口人会被千刀万剐。” 李桃歌惊出一身冷汗,喷香的鸡腿也不吃了,他没想到为自己抬轿的老总管,竟会如此狠辣。 究竟是罗礼自己的意思,还是老爹授意? 周典轻轻轻擦拭刀刃,冷漠说道:“吃完了赶紧睡,千万别饿死冻死,否则我周家七口人,要跟你殉葬。” 李桃歌忐忑不安,说道:“周大人,对,对不起。” 周典收刀入鞘,喝了一口关外特产烧刀子,平静道:“你没啥对不起我,弱肉强食罢了,倘若有一天,老子咽不下这口气,把你宰了泄愤,希望你也不要怪我。” 波澜不惊的言语,夹杂着冲天怨气。 李桃歌突然觉得手里的鸡腿也不香了,赶紧告辞,万一周大人酗酒之后发酒疯,一刀把自己咔嚓了,周家也会遭受灭顶之灾。 外面梨花漫舞,风平雪静,正是赏雪好时机。 周典的骁勇,李桃歌亲眼见识过,以一人之力,顷刻间宰掉身手不俗的六名刺客,还吓退蓄谋已久的刹羽老妪,李桃歌见识不多也不少,跑山那会儿,也见过生擒猛虎的猎户,可那些猎户杀起人来,绝对没有周典熟稔,如果双方冲突,那些能手撕狼豹的猎户,或许躲不过周典一刀之威。 这么一位猛将,为何要被罗管家逼的走投无路,面对守关郎杜兴,迟迟不敢出刀? 只因一个权字。 权力的背后,有圣人,有满朝文武,有大宁虎贲,有北策军,若是没有这些势力压阵,周典当真不敢拔刀吗? 李桃歌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琢磨,反正自己只是流犯而已,前路生死未卜,好像还不如周大人,最终叹了一口气。 回去客堂的路上,正殿的门没关,李桃歌迈步进去,给五老天君磕了几个头,盘算来盘算去,也不知道许下啥愿望,后来李桃歌释然轻笑,拜就拜了,再去强求心愿,岂不成了生意?这几个头,权当是对神明的敬意。 外面突然传来窸窣轻响,鬼鬼祟祟,似乎刻意在收敛脚步。 刺客? 天君显灵? 闹妖怪? 短短一息,李桃歌想到了好几种可能,屏住气息,轻手轻脚离开蒲团,藏到了神像后面。 趁着月光皎洁,能看到一道纤瘦身影来到正殿,面对五老天君,口中反复念叨着什么,对方背对月光,看不清是男是女。 那人念叨几句之后,迈过蒲团,抓起香案贡品,迫不及待往口中塞去。 小偷? 偷的还是供品! 五老天君是道门祖师之一,受千万人敬仰,天君的供品,居然有人敢偷。 这年头,有口粗粮果腹不被饿死,已经不错了,百姓们从粮袋子里挤出细粮,做成点心孝敬天君,是祈求家国安泰,怎能被人偷吃! 李桃歌醒悟过来,大步一蹿,厉声呵斥道:“你好大胆,连天君贡品都敢……” 偷字还没说出来,嘴巴突然塞进来一块点心。 “你小声点!”焦急而柔软的口吻,夹杂一股从未闻过的香气, 对方有双宛若宝石的秋水眸子。 女人? 离近后,李桃歌才看到人家穿着蓝布道袍,头上裹有道巾,打扮跟之前接待他们的道人一摸一样。 只不过,这位女道士的脖颈,真白嫩…… 书里见过非礼勿视这几个字,李桃歌始终弄不明白其中含义,今晚终于领悟先贤名句,赶紧转过头,可脑袋里的那片白皙,始终挥之不去。 女道士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处在碧玉年华,含苞未放,她捂住李桃歌嘴巴,狼吞虎咽,飞快将点心塞进肚子里,试图挤出狰狞笑容,“好哇,哪来的夜游鬼,胆敢偷吃天君供品,你死定了!” 沾了些碎屑的虎牙雪白娇俏,跟狰狞完全不搭边。 李桃歌有些懵,她吃的供品,还要赖在自己头上,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我没有啊,明明是你……” 李桃歌话说了一半,又被女道士单手捂住嘴巴,对方力气大的出奇,双手宛如铜铁浇铸,加上点心被冻得生硬,这一摁,差点把门牙都给崩掉。 李桃歌只有一个念头,这丫头是力士下凡还是天君转世? 如何能风卷残云般吃掉坚硬如铁的供品? 奇了怪哉。 “你不许说,我来说!” 女道士态度蛮横无理,嗓音却清澈悦耳,宛如风吹铜铃,她眸子蕴藏笑意说道:“你偷吃供品,被本真人抓住现行,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无需狡辩!按照紫阳观观规,罚打扫茅厕三日,清理积雪三日,擦拭老君神像三日,待本真人检验完毕方可离观,听懂了吗?” 李桃歌嗓子里塞满了点心,有苦说不出。 紫阳观究竟是道家净地还是土匪窝子,好意来参拜天君,竟然被观里道士抓了苦力。 关外的民风确实彪悍。 “道观里的女道士,竟然有豢养男宠的习俗?啧啧,真是大开眼界了。”门外传来尖锐的调笑声。 女道士循着声音望去,皱起玉鼻,哼声道:“刚抓到一个贼,又来了一个鬼,还是喜欢胡编乱造的长舌鬼,再胡咧咧,小心姑奶奶把你舌头给割了!” 门外站着一道似有似无的影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浮在空中摇摇晃晃。 影子飘入正殿,显露出五官,脸色惨白的像张纸,眉目彰显阴戾,半人半鬼的家伙古怪笑道:“小道士半夜会情郎,撞破了好事恼羞成怒,待我回去之后,一定为你写本艳书,让小真人风流百世。” 也不怪这家伙说三道四,女道士和李桃歌相距不足半尺,脸对着脸,亲密无间,姿势属实有些暧昧。 女道士丢掉李桃歌,清清嗓子,皱起柳叶细眉说道:“休要信口开河!你一名魂修,胆敢跑到紫阳观撒野,吃错魂了吧?”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为了登顶大道之巅,许多修行者选择剑走偏锋。 就拿魂修来说,以吸食阴气为主,丹药功法为辅,若是运气好,一年能抵普通武修苦练十年,况且魂修容易突破瓶颈,从来不会坠入心魔,是急功近利的修士不二法门。 当然魂修也有弊端,一般而言寿命不会太长,投机取巧来的修为,很难跟同境界武修抗衡,加之被官家严禁打压,选择魂修者少之又少。 这年头,无论是耍把式卖艺,还是勾栏里的艳娼,都喜欢往脸上贴金,这名魂修也没能免俗,取了个雅号叫做极乐君,寓意能超度魂魄,前往极乐净土。 “紫阳观?观主是谁?何等修为?宁国的一座破观,也配本尊畏惧?”极乐君轻蔑说道。 其实不能怪别人轻视,大宁国力衰弱,内忧外患,实力在四大王朝中属于末流,气象万千的大周,金戈铁马的骠月,人才喷涌的东花王朝,谁都能压大宁一头。 大宁的修士和子民到了外面,身子都挨半截。 “嘿!你这死鬼,成功点燃姑奶奶的暴脾气!” 小道士撸起道袍袖口,亮出拳头,张牙舞爪说道:“信不信一拳下去,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拳头不过馒头大小,粉嫩雪白,手腕细的像是一截玉藕,实在没有半点震慑力。 极乐君咧着大口嘲笑道:“女娃儿,本君原想让你这对野鸳鸯九泉之下双宿双飞,见你模样挺俊俏,又伶俐可爱,不如做本君的炉鼎,带你享尽极乐之福。” “什么叫挺俊俏,应该是最俊俏!”女道士抗议他的措辞。 “哈哈哈哈,好好好,小辣椒挺够滋味,待我杀了你的情郎,带回去慢慢调教。”极乐君淫笑道,转而对李桃歌投入嗜杀神色,“李家小子,上路吧。” 他知道自己姓李。 又是刺客? 李桃歌拧紧眉头,暗中抄起扫把。 对方不知是谁派来的高手,或许比周典都要生猛,尽管是螳臂当车,也要进行殊死一搏。 极乐君长袖一挥,数只阴鸦浮现在前后左右。 “色胚!竟敢在天君面前杀人!”女道士嘴上骂着,手中也没闲着,掐出大冲虚宝印,闭起双眸喃喃道:“赏你魂飞魄散!尝尝姑奶奶的山之法——天君五雷真决!” 结印后,大殿隐隐有电光雷鸣浮现。 五老天君的泥像,在雷电映衬中格外威厉。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魂修走的是阴修,最怕正阳术法,这天君五雷真决,是至刚至阳的道家正统,双方即便差着境界,也能靠阴阳相克弥补。 本以为是软柿子,不料碰到了硬茬,上来结出大冲虚宝印,又准备施展天君五雷真决,极乐君吓了一跳,脊梁骨都发软。 要知道修行天君五雷真决,必须要灵枢境后期才能涉猎,逍遥境方可大成,否则肉胎根基不稳,很容易遭到反噬。 李桃歌正等待欣赏小道士的无上神通,不料屁股挨了一记猛踢,“傻子!赶紧跑啊!” 李桃歌眨了眨眼,迷茫中透着愚蠢。 下一刻脖领被人抓住,腾空而起,小道士在他耳边急促说道:“本真人的天君五雷真决还没修炼到家,只能劈蚊子劈苍蝇,老鼠都劈不死,那魂修能召唤三十六只阴鸦,至少是灵枢境圆满,不跑等死啊!” 李桃歌这才醒悟过来,这小妮子鼓捣出那么大的动静,原来是在唬人。 极乐君鬼魅般闪出大殿,生怕那一道道巨雷把自己劈成尘埃。 等了半天,雷声大雨点小,迟迟不见五雷出现。 小道士结出的术法,宛如天君下凡后放了一个屁,然后匆匆返回九天之上。 极乐君不怒反笑,自言自语道:“有意思的小丫头,精心调教之后,不知道在床榻是何景象。” 第12章 极乐君 李桃歌只觉得身体腾空而起,没用任何力气,被她肆意拖起狂奔,暗道这女道士力气好大,顺口问道:“多谢女真人救命之恩,我该如何称呼?” “死到临头了,还要喋喋不休。”女道士不耐烦回应,最终还是报出家门,“姑奶奶道号望月。” “望月子,失敬失敬。”李桃歌恭敬说道。 书中说,学释离宫修定,学道坎府求玄,道家崇尚水德,故道号多用子字,例如净玄子,平阳子,都是百年前江湖赫赫有名的道门俊杰。这女道士年纪不大,本事好像不小,又好心救自己一命,加尊称总不会错。 “还坐月子呢,叫我望月就好,你呢,姓李?”女道士对他的称谓极其不满,一边跑路一边反问道。 穿过袇房,再往西便是一处密林,只要进入树林,凭借地形优势,如同鱼入大海。 “李桃歌。” “名字像女人,脾性像女人,长得也像女人,该不会是在胭脂堆里长大的吧?”望月不屑道。 这…… 名字,脾性,长相,这都是爹妈给的,李桃歌无从反驳,只能任由对方奚落。 “那魂修敢现身紫阳观,又是灵枢境高手,说不定是仇家追杀,你的来头,一定也不小吧?”望月问道。 “我出身平常,家里是猎户,又是流犯,不知道怎么招惹了他。” 换做流放之前,李桃歌肯定如实相告,可萧爷爷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小心行事,于是到嘴边的实话变成了谎话,隐瞒了相府庶子的身份。 “流刑?那可是重罪,杀人了吗?”望月眨着黑漆漆的眸子,好奇问道。 “是……争吵时失手杀了邻居,被流放千里。”李桃歌的谎越撒越多,有违本心,说话都有些磕巴。 “怪不得,我还以为那魂修把你当成了女人,想掳走双修呢。”望月调侃几句,还想再刨根问底,可极乐君不知何时挡住了去路,一团黑雾若隐若现,横在道路中央。 阴风夹杂着腥臭,说不出的难受。 眼见即将进入密林,却被对方截住,望月怒火无处发泄,瞪了眼李桃歌,忿忿说道:“都怪你,害我跑慢了!” 李桃歌怯懦道:“我也没做什么啊,是他追的太快了。” 望月冷哼一声,从袖口抖出不足半尺的桃木剑,剑身黯淡无光,剑柄破损了一块,如同孩童玩物,实在看不出是能降妖伏魔的道门重器。 极乐君怪笑道:“小丫头,还想吓唬本君?我倒想知道,破观里出来的弟子,有何仙家妙法,来来来,尽管招呼。” 望月没理他,合住双眸,手指抵住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 伴随着最后一个天字出口,桃木剑炸开一堆紫色焰火,从望月手中极速射出细长光影,在空中来回盘旋。 望月手势向东,光影往西,手势向前,它又朝后退却几尺,仿佛淘气的游鱼一般。 见到亲手祭出的剑气不听指挥,望月气急败坏道:“笨蛋!憨儿一样,给老子捅呀!” 光影左摇右晃,前扭后摇,就是不肯听话。 这一手,比起之前的天君五雷真决,场面滑稽搞笑,极乐君顿时咧的合不拢嘴,“原来大宁的道门是变戏法出身,且看本君授你杀人妙法。” 心意所向,两只阴鸦俯冲而去,瞳孔呈死寂灰色,发出尖锐嚎叫。 阴体是魂修主要进攻手段,利用积攒的阴气,幻化为猛兽或者兵器,令人防不胜防。 阴体不仅锋利无匹,还具备腐体蚀骨的毒性,稍微沾染一点,肢体便会溃烂,若无灵药医治,会以极快的速度溃及全身,最终变为一滩血水。 阴狠歹毒的技法,使得四大王朝破天荒择善而从,严令禁止修行,魂修变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当然也有不择手段的势力,将其招致麾下,成为藏到阴暗处的一柄毒刃。 极乐君的阴鸦不仅修出了形,声,意,距离化神,也只有一步之遥。 阴鸦裹挟着劲风,即将穿透二人。 “老子数到三!” 望月冲着桃木剑急切喊道,秋水眸子迸发出凝若实质的杀气。 飞在空中的光影明显一颤,随即低头俯冲,电光火石般射向阴鸦。 紫光掠过,阴鸦炸开,化为无数星星点点,散落在雪地中。 桃木剑逐渐黯淡无光,绵软无力回到望月手中。 李桃歌眼尖,瞅到剑柄浅浅刻有“净山”二字。 既然能飞剑御敌,想必不是凡品,只是这卖相嘛,实在是马马虎虎,比起猎户家里的柴刀,也强不到哪去。 阴鸦灰飞烟灭,极乐君口中渗出一丝黑血,面目阴沉说道:“女娃儿年纪不大,竟然有不俗道行,你师父是谁?” 御剑术可不是阿猫阿狗把式,乃是武修登堂入室才能涉猎的高深术法,起码要璇丹境大成,才有足够的气念御剑,这女道士不过十五六岁,大派宗门的嫡传弟子,差不多也这般年纪修为,想必他的师父没那么好惹。 出来行走江湖,重要的不是武力,而是眼力,修行者如过江之鲫,一山更比一山高,万一惹到不该惹的存在,混飞湮灭是小,被抄家灭门,可就成了罪人。 望月食指转动着桃木剑,得意笑道:“怕了吧?怕了就赶紧滚,我师父是谪仙人,说出来怕吓死你。” 即便四大王朝人才辈出,百年来,谪仙人加起来不超过十位。 况且谪仙人不是开门立派的宗师,就是镇国之宝,随随便便能遇到,比天雷砸中脑袋的几率都小。 极乐君怪笑道:“小娃儿,当我是白痴?你师父若是谪仙人,我就是你观里供奉的五老天君。” 望月扬起脑袋,骄傲说道:“不信算了,跟你这种猪脑袋讲不通。” “本君玩够了,送你们上路吧。” 极乐君展开长衫,八只阴鸦飘落双臂,如离弦之箭齐齐射出。 第13章 秘密 见到极乐君动了真格,望月再度御剑,无奈咒语喊了两遍,桃木剑依旧无动于衷,望月急了,故技重施,厉声数到三,桃木剑歪歪扭扭挣扎起身,最终还是像老男人一样,软绵绵倒了下去。 “你先跑。” 李桃歌挡在前面,阴鸦即将近身,被望月一把揪住,甩到了雪地里,“李美人,别碍事!” 八只阴鸦全部钻入望月体内,稍加停留后破体而出。 极乐君没有露出得胜笑容,反而表情凝重。 因为那八只阴鸦脱离了控制,完全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似乎和天地融为一体,消失的无影无踪。 阴鸦的威力,极乐君比谁都清楚,每一只都堪比灵枢初境全力一击,这小丫头不过是璇丹中期,用肉体硬扛,竟然没有爆体而亡,真是怪了。 望月受到重创,半跪在雪中,大口喘着粗气,抬起头,额头隐隐鼓出血红色大包。 一个,两个,三个。 左,中,右,三个鹅蛋大的红包,使得望月姣好面容变得狰狞恐怖,一股暴戾的气息冲天而起。 极乐君双瞳急剧收缩,突然想起了流传许久的恐怖传闻,大声喊道:“你是……” “住口,丑八怪!” 望月身体极速弹起,在空中挂出半道圆弧,比飞剑快了几倍的速度,直奔对方。 速度太快,以至于激起破空声。 极乐君宛若死了老婆,丧眉耷眼,此刻若不知道踢到了铁板,白活了那么久。 情急之下,剩余的二十六只阴鸦逐渐重叠,幻化成一只巨大的乌黑巨鸦,金爪,绿喙,足有两人高。 望月冷哼一声,伸出玉臂,朝着巨鸦轰出粉拳。 地动山摇,雪花成瀑。 一拳之后,巨鸦消失的无影无踪。 极乐君的胸口凿出大洞,流出汩汩黑血。 面带惊恐表情,轰然倒下。 望月用积雪擦拭完黑血,转过头,额上的三个大包不见踪影,暴躁的气息也随之不见,她面无表情走向李桃歌,靴底踩出吱吱声响。 看着对方杀气腾腾的架势,李桃歌猛然想起四个字:杀人灭口。 “你知道我的秘密了。”望月冷漠说道,跟之前的暴脾气小妞判若两人。 “你有秘密吗?我怎么不知道,刚才我被那人打晕了,才醒过来。”李桃歌装傻充愣道。 望月沉吟了片刻,勾起嘴角,嫣然一笑,颇有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象,“回答正确,你的命保住了。” 李桃歌偷偷松了一口气,手脚并用爬起,担忧道:“望月真人,你没受伤吧?” “假如我受伤了,你会趁火打劫?用你手里的扫把,致我于死地?”望月盯着他的武器平静问道。 “没有没有,我只是问问,看能为你治病疗伤么。”李桃歌匆忙解释道,顺手扔掉扫帚。 “我的伤,你治不了。” 望月淡淡说道:“走吧,折腾出那么大的动静,师兄指不定有多担心,若有人问起,你就说那名魂修被净山打跑了,其它的一概不许多讲。” 李桃歌为了活命,重重点头。 “吃供品的事,你也不要胡说八道。”望月叮咛道。 “分明是大乌鸦偷吃了供品,被咱们抓现行,那人恼羞成怒,想要杀了灭口,望月真人,你看这样行不行?”李桃歌讨好笑道。 “油嘴滑舌,又生了副好皮囊,天晓得有多少女人栽在你的手里。”望月喃喃道:“倒不如现在把你宰了,免得日后为非作歹。” “真人,莫要吓我了。”李桃歌牵强笑道。 “不杀你也可以,但必须要公平。”望月轻声道:“你知晓了我的秘密,我也必须知晓你的秘密,要么死,要么交换秘密,你自己看着办。” “我的秘密?” 李桃歌陷入纠结。 在进入相府之前,确实有一桩辛密从未对旁人提起,在燕尾村时,偶遇过一位外乡的老先生,见到对方年迈凄苦,李桃歌将珍藏的肉干赠予,老先生吃饱喝足,非说自己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收为弟子,授不传之秘。 勉为其难答应后,一老一少相处三个月,李桃歌学会了观天术。 师父来的突然,走的干脆,甚至没给李桃歌打声招呼,再后来,李白垚亲自来到燕尾村,将自己带入相府。 至于师父为何要传授观天术,父亲又是如何知晓亲生血脉的下落,李桃歌始终觉得蹊跷,曾经用观天术探寻自己命数,结果一口气吐了半盆血,差点去了阴曹地府。 这个秘密,师父曾经告诫过,拜师之事不可外传,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若不是为了救父亲,李桃歌也不会轻易示人,以精血阳寿为引,推测大宁国运。 李桃歌想了又想,觉得还是保守师父的秘密比较重要,说道:“我爷爷是大宁前任宰相李季同,我爹是翰林学士李白垚,我其实是相府庶子,替父流放镇魂关,那些追杀我的人,可能是仇家派来的。” “哦?李季同?李白垚?听都没听说过,不认识。” 望月撅嘴道:“问了半天,问出一个毫无意义的秘密,真是无趣。” 李桃歌挠了挠头。 碧玉年华的少女,又是在深山里修行,不认识前朝宰相和当朝二品大员,倒也合乎情理。 “你仇家是谁呀?”望月有一搭没一搭闲聊道。 提及仇家,李桃歌又想起了那位佛像十足的芒鞋道人,一字一顿咬牙道:“冯!吉!祥!” 听到这个名字,望月眸子放光,兴奋说道:“大宁国师冯吉祥?哇!那可是我最崇拜的道门前辈,扶龙上九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道门衰败二百年,才出了这么一位国师,你们既然是仇家,肯定认识喽,能帮我引荐一下吗?” 李桃歌咽了口唾沫,迟迟说不出话。 望月脸上闪过促狭笑意。 回到紫阳观,见到滑稽一幕。 “你把我的囚犯藏在哪了?!” “分明是你掳走了师妹,再不交人,贫道即便是豁出性命,你们也休想走出紫阳观半步!” 周典和望月师兄,一人拎着刀,一人手持拂尘,正剑拔弩张。 第14章 世叔世侄 李氏相府。 自从李白垚入天牢再出天牢之后,高朋满座变得门可罗雀,今日来了位庙堂贵客,吏部尚书萧文睿,当李白垚得知朱紫袍匠到访,亲自敞开了中门,穿锦袍,顶乌纱,垂双臂,率领罗总管和相府下人,持后辈之礼相迎。 两位大宁重臣一路言谈甚欢,都是慰问彼此宗族老人,来到中堂,婢女早已备好了香茗,大家族最注重细微末节,看似是一碗茶,其实暗藏玄妙,烫了不行,凉了不行,一炷香内要倒掉数十碗,只为等待贵客来到中堂,端起碗那一刻,享用最佳饮茶时机。 萧文睿坐在主位,喝了口茶,笑道:“听闻你们李家才过完百岁高龄的老推官,纳了位年方二八的小娘子为妾,真是老当益壮,可喜可贺。前些天入宫下棋,圣人都有所耳闻,打算赐一块匾,提春华年年四个字。” 李白垚俊朗面容流露出尴尬神色,频频摇头道:“那名老推官虽是李家旁系,但论辈分,我得称呼一声祖爷爷,说不得,骂不得,只能由他心意去吧。” “你也知道是一桩笑柄?” 萧文睿话锋一转,低声说道:“那你家若卿呢?才貌双绝,出身名门,嫁给柴子义那老小子为妾,岂不是更让人笑话?” 李白垚眉眼阴沉,一言不发。 萧文睿满脸肃容道:“柴家只不过是史州一寒门,柴贵妃凭借圣人恩宠,快要坐到后宫主位,柴子义呢,部院八品笔帖式,几年来步步高升,已经与你齐平,皇城行轿,恃宠而骄,如今又抱住了宰相杜斯通的大腿,想必不久之后,要骑在满朝文武头上作威作福喽,你这位柴子义的岳丈,或许能沾染些皇亲国戚的天威。” 李白垚深思熟虑之后,正色说道:“与柴家成为亲家,是家中犬子的下下策,若卿认,我也认,至于沾染皇亲国戚的天威,李家祖训家风犹在,白垚不敢辱没祖宗。” 一番话风轻云淡,却盖不住李家五百年的风骨。 萧文睿含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和李相同朝为官数十载,说句玩笑话,比对自己老婆都熟,传闻你出生时,你爹梦见一轮明月落入水瓮,然后一只白龟从水中浮起,特取名为白垚,从蹒跚学步的孩童,到如今大宁的中流砥柱,一路也是老夫看着走过来的,断然不是奸臣佞臣,只要守住本心,踏踏实实为官即可。” 李白垚站起身,施礼道:“世叔教诲,牢记于心。” 萧文睿低低手,示意他坐下,摆弄着茶碗,轻声道:“李相为了大宁,一辈子殚精竭虑,誉满天下,最大的心愿,就是死后配享太庙,流芳千古,可圣人没同意,最终只能进入李家宗祠,你可知为何?” 李白垚沉声道:“世人说,我爹是大宁权贵的宰相,而非大宁子民的宰相。” 萧文睿笑道:“也不全是,大宁重文轻武的风气,便是你爹和冯吉祥一手造成,那些武官憋了一肚子火,自然要想方设法报复,边防是他们的后花园,稍微散播出流言蜚语,大风一吹,就吹进了永宁城,吹进了朝堂,圣人为了平息武官怒火,要选出替罪羔羊,毕竟边关要由他们镇守,万不可动摇大宁根本。” 李白垚略带深意望着六部之首,蹙眉道:“世叔,这些话若流入圣人耳朵里,咱们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萧文睿大袖一挥,满不在乎笑道:“老头子若是害怕。早就被切成了肉段,喂了皇宫里的猫。你呀,哪里都好,唯一的缺点,固执死板,像是我的恩师,那位酸溜溜的秦夫子。” 秦夫子是谁? 当今圣人的启蒙恩师,儒家的圣人,读书人心中的神明,着有开经学,秦夫子九章,威望不止在大宁,整个天下都要顶礼膜拜。 文有三夫子,武有十仙人。 李白垚一惊,苦笑道:“世叔莫要开玩笑,侄儿万万不敢和秦夫子相提并论。” 萧文睿会心一笑,说道:“实话跟你说吧,你不止跟柴家结了亲家,你那儿子,还认了我当干爷爷,咱们两家今后穿一条裤子,所以我才敢来到相府,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 李白垚愕然。 朱紫袍匠为官几十年,从未听说过结党营私,之前宰相杜斯通拉拢,瑞王相邀,冯吉祥亲近,都被萧文睿一一回绝,怎么今日转了性子,要绑到李家这条漏水的破船? 萧文睿捋着又长又白的胡须,嘿嘿笑道:“算了,交个实底,我就是相中你那儿子了,孝顺,心善,通透,日后好好打磨,定是良驹美玉。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和孙子,不会做官,不肯习武,不把家给败了,老头子已经感谢列祖列宗,甭提光宗耀祖了,于是先结一份良缘,若是桃歌飞黄腾达,拉扯萧家一把,老头子就含笑九泉喽。” 李白垚疑惑道:“我那犬子……能入世叔法眼?”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可在李家,这条俗语成了空谈,李白垚日日夜夜想的是国事,而非家事,关于自己的庶子,也仅仅是逢年过节叫来见面,从未交过心,甚至住在哪里都不知道,那天去李桃歌的院子,都是管家罗礼带的路。 谈及李桃歌,萧文睿立刻神采飞扬,笑道:“自己生的儿子,自己都不了解吗?你这当爹的,也太失职了。要是你不想要,这样,把桃歌弄到我们家,入萧家的门,条件你随便提,咋样?” 李白垚哭笑不得,“世叔,这不好吧,桃歌毕竟是李家的血脉,入萧家成何体统。” 萧文睿猛然起身,翻着白眼说道:“自己生的儿子,自己嫌弃,又不肯给别人,当真是驴脑袋,又倔又犟,算了,按照桃歌的秉性,即便你肯,他也不会改姓。” 走出中堂,萧文睿转过头说道:“白垚,柴家那里,我可以去帮你毁约,你要面子,老头子可从不要脸面,管他是国舅爷还是贵妃,老头子都不在乎。” 李白垚长叹一口气,缓缓摇头。 萧文睿指着李家家主,恨铁不成钢说道:\"你呀,一心想为李相圆梦,配享太庙,殊不知已然落了下乘,记住,欲修身,先养心。\" 李白垚目送老迈背影远去,恭敬说道:\"多谢世叔。\" 第15章 两剑山 白河自东向西绵延万里,横穿半个大宁,途经大周十二城,最终汇入北海。 此刻河水还未完全上冻,一艘小船行于河面,撑船的是周典,船橹摇起,破开无数冰锥,李桃歌坐在船头,喝着西北风,脸颊吹成红褐色,头发挂满冰霜,冻得跟孙子一样,仍旧开心笑道:“周大人,没想到你刀法犀利,驾船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厉害,要不然你教教我,好有一技傍身。” 周典斜了他一眼,爱搭不理。 白河的源头,就在北策军驻扎范围之内,多年来有无数武官上奏,若想与不可一世的大周抗衡,水军是重中之重,攻,可顺流直下奇袭十二城,守,可沿白河筑城囤积重兵,于是北策军主将赵之佛,将一半的心血放在了操练水军上面,不敢说北策军人人熟谙水性,起码有八成的人掉进河里不被淹死,撑船摇橹,更是小菜一碟。 白云暖阳,两人一船,说不出的舒爽惬意。 紫阳观里极乐君的出现,让周典意识到不对劲,灵枢境大圆满,放到哪里都被尊为上宾,竟然不顾廉耻来刺杀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流犯,说好听点叫不要脸,不好听的叫下三滥,如此卑鄙龌龊,恐怕涉及到了庙堂核心里的争斗,斟酌再三,周典吩咐其他官差带着犯人走官道,自己带着李桃歌沿水路去往镇魂关。 判处流刑,为的就是令犯人尝遍沿途艰辛,可一家七口的性命都拴在李桃歌身上,周典也顾不得架在脖子的律法了,押送回京之后,李氏相府总不能坐视不理。 尽管可能是掩耳盗铃,可水路总比陆地要快的多,大概半个月左右,即可抵达西疆。 东风起,小船借助风力徐徐前行,掌控好方向即可,无需再摇橹,周典趁机歇会儿,拿出冻成铁蛋的烤饼,丢给李桃歌一个,边啃边轻声说道:“再往前走十里,有条之字湾,过了之字湾,便是两剑山,德隆五年,骠月王朝二十万铁骑东进,大宁四十万将士死守,在两剑山杀的昏天黑地,足足打了十七天,双方各阵亡千余名将领,十几万士卒坠入白河,可谓是大宁开国以来,打得最惨烈的一仗。” 李桃歌最喜欢听故事,尤其是真实存在的前尘旧事,目不转睛望着周典,感兴趣问道:“咱们大宁赢了吗?” “赢了。” 周典长叹一口气,沉声道:“但是赢得很惨,白河染成了红河,处处都是骸骨,传闻但凡有船通过之字湾,会听到十几万阴魂哀嚎如雷,一到夜晚,更有无数水鬼出没,你怕不怕?” 不知是冷风侵袭,还是阴魂作祟,转入之字湾,李桃歌只觉得脊梁升起彻骨凉意,似乎觉得河水颜色都变为浑浊的红紫色,更有股令人作呕的腥气,他裹了裹大袄,畏惧道:“怕,但不怎么怕,那十几万士卒,不是有咱们大宁的英魂吗?哪怕化为厉鬼,总不至于会对后辈下手吧?” “成了厉鬼,怎会有灵智可言,管你是大宁的人,还是骠月的人,拉进水里生吞活剥,才如它们的意。”周典站在船板,身体随着波动摇晃,能看得出水性奇佳。 李桃歌苦着脸,朝后挪了挪屁股。 “其实两剑山那一仗,本该是惨败的结局,骠月铁骑甲天下,单兵战力无双,即便咱们大宁精锐尽出,也抵挡不住铁骑洪流,若不是仙人下凡,劈出惊世骇俗那一剑,这天下,或许只剩下三大王朝了。”周典怅然若失道。 “仙人下凡?” 李桃歌惊愕道:“你是说那位仙人凭借一己之力,吓退数万铁骑?” 周典先是沉默,然后轻轻摇头。 驶过之字湾,河面突然狭窄,河水陡然湍急,仅仅能容纳五六条船一同并行。 河岸边各有一座山峰,几乎连在一起,接近河的这边,山体平滑如镜,似乎本该是一座山峰,用利刃硬生生斩断。 李桃歌瞅见鬼斧神工般景象,脑子里幻化出仙人开山那一幕,思来想去,也觉得两剑属实多余,疑惑道:“不对呀,这座山像是用一剑劈开的,怎么称呼两剑山呢?” 周典鄙夷道:“骠月蛮子悍不畏死,你觉得他们为何退兵?” 李桃歌茫然睁大双眼。 “另外一剑,斩向了骠月大营。” 周典嘴角抽动,颤声道:“那一剑,诛杀掉了骠月皇帝,又斩了骠月两名谪仙人,二十余名逍遥境绝顶高手,铁骑死伤无数,当代大家荣夫子写诗赞誉,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六州。” 李桃歌惊的下巴都快掉了。 乖乖,这是人干的事吗? 要说万人敌的猛将,他信,以一人之力并驾天地之威,他宁死不信! 师父不止传授过观天术,对于世间万物略有涉猎,修士如容器,修炼的再强大,总会有瓶颈,那两剑天崩地裂,岂是肉体凡胎能掌控的了? 可周典说的是仙人下凡,这就另当别论了。 仙人么,总归要神乎其神一些。 况且距离那两剑,有两甲子之久,说不定是传到夸大其词的谣言。 周典看透了他的心思,轻飘飘问道:“不信?” 李桃歌嘿嘿一笑,“对于周大人你呢,我是十分相信,但是对于传闻,不怎么信。” 周典冷漠道:“你小子是越来越油腔滑调了,跟萧文睿学的?” 李桃歌没有否认,轻笑道:“萧爷爷说,做人不能太实诚,谎话比真话多,能活的长久。” 周典哼了一声,嗓音比寒风都冷,“他是朱紫袍匠,做官做了那么久,当然是满口胡言,若我说,当真该把他流放到镇魂关,尝尝那里比刀子都冷冽的北风,吹上几年,看是否还张得开嘴。” 李桃歌好奇道:“周大人,你为何对萧大人有那么大的恶意?只不过是参了你的上司赵之佛一本,用不着恨之入骨吧?” 东风停,南风起。 周典抄起船橹,略带深意说道:“别急,到了西疆,你就全明白了。” 第16章 卜屠玉 固州最出名不是刺史卜琼友,而是他的嫡长子卜屠玉,十五岁的年纪,开八石弓,能生撕虎豹,百姓盛赞其持金力士,放到猛将如云的东疆,那也是妖孽级别的资质。 卜屠玉平时喜欢去青楼里寻欢作乐,可这小子不懂的怜香惜玉,力气又奇大无比,弄伤了许多娇嫩小娘子,一来二去,老鸨见了他像是见了瘟神,宁肯挨鞭子都不肯开门迎客。刺史卜琼友为了脸面,严令卜屠玉远离烟花柳巷,刺史公子无处发泄,只好跑到河滩来撒野,去去满身燥气。 贵为固州数一数二的公子哥,出门当然是豪奴忠仆一大堆,扛刀的,牵马的,端水的,前呼后拥,声势浩大。 其中最扎眼的,便是比寻常大了许多的铁胎弓,弓身漆黑如墨,刻有龙吟二字,弓弦传说是蛟龙背筋,弓箭也非俗物,千年梧桐木加鸾羽,珍贵异常。 卜屠玉躺在奴仆抬着的竹床,张开双臂,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问道:“狗崽子们,有没有稀罕猎物?” 卜屠玉长相还算不错,鼻子是鼻子,眉毛是眉毛,可组合到一起,偏偏有种丑陋感,加上细如麻杆的身段,实在跟猛将挂不上钩。 一名嘴角长有黑痣的豪奴屁颠屁颠跑过来,谄笑道:“少爷,有只鹿,有只熊,已经踩好点围起来了,就等着少爷大发神威呢。” “熊和鹿?又是圈起来的猎物,没劲。” 卜屠玉一骨碌从竹床跳下,足足比旁边的奴仆高了两头,他提了提蓝玉腰带,贼眉鼠眼笑道:“狗卞,有娘们吗?” “少爷,老爷吩咐过了,不许你再碰女人,否则把我们挨个给骟了。”名叫狗卞的奴仆欲哭无泪说道。 “骟你们又不是骟我,怕俅。”卜屠玉咧嘴奸笑道,满脸油腻相,很难相信这小子还不满十五。 “算啦,看在你们忠心耿耿的份上,少爷保你们小兄弟一命,只不过得找点乐子,不然浑身不舒坦。”卜屠玉扭动脖子,透过水雾,余光正好瞅到河面飘来一艘小船,脑袋缓缓转过去,兴致勃勃说道:“呦,谁这么大胆子,敢在两剑山晃荡,不怕十几万阴魂把他们嚼成肉渣?” “兴许是外乡人,没听过两剑山的传闻。”狗卞吊眼一转,眉飞色舞说道:“少爷既然不喜欢射鹿射熊,眼前正好有活靶子,不如少爷活动活动筋骨。” “不好吧?射死了人,我怕爹把我给骟了。”卜屠玉揉着长满绒毛的下巴说道。 说到底,他只是疏于平复躁动情绪的纨绔子弟,又不是嗜血魔头,哪能见人就杀。况且卜家家风颇正,否则哪能坐到一州刺史。 “少爷,这好办呐,换成寻常的弓箭,再把头给掰掉,即便是射到人,皮肉之苦而已,又伤不到他们性命。”狗卞堆笑道。 “咦?听起来好像不错,把他们射成落水狗,看看是否会狗刨。”卜屠玉呲牙笑道。 奴仆们放肆大笑。 “我赌一两银子,他们肯定不会游泳。”狗卞掏出碎银,大声嚷嚷道。 “我赌二两,落水后淹不死。” “我赌一两,至少淹死一个。” 见到奴仆们赌意盎然,卜屠玉大方说道:“好,不管你们下多少注,少爷都接了!” “少爷威猛!” “少爷霸气!” “少爷真乃大宁第一武将!” 奴仆们狂拍一顿马屁。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小船已经行至河滩中间,再不动手,即将错过撵狗下水的机会,卜屠玉抄起龙吟,顺势掰断了箭尖,搭弓,舒臂,送弦,一气呵成,光是这份熟稔,不知练过多少次。 弓箭穿过水雾,去势更凶。 周典和李桃歌正在船上闲聊,早就察觉到了卜屠玉这些人,随意瞥了眼,貂裘豪奴,似乎是出来冬狩的公子哥,也就不再理会,没想到卜屠玉竟然拉起了弓,冲自己射出一箭。 没了箭头破空,弓箭明显变得迟缓,准头差了几分,从船尾掠过后落入河中。 周典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李桃歌惊愕道:“周大人,那些是刺客吗?” 一路走来,历经两次刺杀,已然变得习惯麻木,李桃歌的天性豁达,不畏死,有种随遇而安的坚韧。 “应该是附近州府的公子哥出来冬狩,见到咱们白河行船,干脆拿来当靶子射,射箭之人臂力强劲,来势汹汹,途中劲道一衰再衰,似乎折去了箭头,不用理他们。” 周典常年混迹于军伍,熟知弓箭轨迹,稍微一瞄,猜到了端倪,拿起船橹,猛划几下,小船加快前行速度。 “少爷,他们想跑!快射,要不然来不及了!”狗卞惊呼道。 当着这么多奴仆,一箭不中,确实有损颜面,亏他们称呼自己大宁未来第一武将,射箭都能射歪,简直当众打脸。 卜屠玉皱起眉,再次张弓搭箭,而这一次,他没有掰断箭头。 两指脱离弓弦,发出嗡的沉闷声响,弓箭如电光火石般射出,很快穿透云雾。 “小心!” 见到这一箭气势不俗,周典推刀出鞘,看不到任何拔刀姿势,手腕一抖,刀刃将弓箭断为两截。 岸上的奴仆顿时傻了眼,在他们的认知中,少爷的箭法又快又准,简直能媲美两剑山的那惊天动地的一剑,咋能轻易被人斩为两段? 难不成船上那家伙,是大宁有数的猛人? 虽说卜屠玉生了大人模样,毕竟是少年心性,一而再折损颜面,瞬间动了真怒,抓起三根箭,同时搭上弓弦,将龙吟拉成满月状。 谁都有不为人道的小秘密,卜屠玉也有,对外声称能拉八石弓,实则能拉十五石,同时射出三支箭,且准头不减。 满月变弦月,三箭齐发。 周典暗道这家伙天赋惊人,这般力道技法,放到北策军中也是凤毛麟角。 如果得知卜屠玉不满十五岁,恐怕又是一番感慨。 周典不敢怠慢,刀鞘划过水面,激起层层水幕,弓箭穿水而过,来势衰竭,周典再次故技重施,用刀将三支箭一并打落。 写意潇洒。 水气朦胧中,周典收刀入鞘。 可惜络腮胡子和小山一般的身材,破坏了如诗美感。 当李桃歌准备拍几记才琢磨出来的马屁,突然船底碎开。 数以万计的冰锥,自河底冲破小船。 第17章 牡丹园中赏牡丹 瑞王府。 作为大宁权势滔天的王爷,又是当今圣人的亲弟弟,府宅只能用寒酸来形容,十几年来从未修葺过,不过府宅是府宅,瑞王是瑞王,谁敢瞧不起手握四十万重兵的大宁圣虎?那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瑞王顶着诸多官衔,十八岁封亲王,然后平东大将军,保宁都护府大都护,兵部尚书,礼部尚书,还挂有许多虚职,几乎把控着大宁一半权势,可即便如此,也没人敢说三道四,谁让人家是圣人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牡丹园中,一袭浅黄色云纹长袍的中年男人负手闲逛,旁边跟着黑须白发的清瘦老人。 这两人,可是大宁庙堂文武顶峰。 瑞亲王刘甫,宰相杜斯通。 瑞王正值壮年,鼻高口阔,髭须茂密,不怒自威,迈出每一步轻描淡写,却又暗藏雷霆之势。 杜斯通较为普通,就是相貌亲和的邻家老人,唯独眉毛细长,跟鬓角接连,瞧着有长寿相。 杜斯通的履历,可谓是一部传奇史,母亲是一户富贵人家的丫鬟,不知跟谁私通,生下了孽种,亲戚相邻都劝杜母把孩子送出去,趁着年轻,去外乡嫁给好人家,杜母偏执,谁的话都不听,执意将他抚养成人,长大后,听着流言蜚语,杜相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名字改成斯通,完全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这才封住了悠悠众口。 仗着才华横溢,杜斯通一路披荆斩棘,县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次次获得头名,更是以状元之资,进入大宁朝堂。从中书侍郎做起,中书舍人,国子监祭酒,刑部郎中,太常卿,太仆寺少卿,户部侍郎,户部尚书,尚书左仆射,一到九品的官职坐了个遍,逐渐走到权力巅峰,是新朝党核心人物。 凭借一把硬骨头,掀翻了八大家族对于相位的垄断。 瑞王刘甫摘了朵名为白素素的牡丹,放入鼻前轻嗅,随手丢到地上,靴底踩踏过后,成为泥中印记,刘甫悠悠说道:“今年雪下得早,明年一定是祥瑞之年,正好遇到三年一次的乡试,大宁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杜相可要好好替朝廷选拔人才。” 杜斯通始终落后瑞王半步,含笑道:“微臣分内之事,那是自然。” 刘甫轻声道:“听说永州有名读书人,一手小楷颇有上古之风,文章也写的花团锦簇,这样的人才,杜相听说过吗?” 杜斯通姗姗点头,说道:“王爷说的是永州许元孝吧?我见过他的文章,小楷确实登堂入室,可全文浮华不实,尽是些空谈妄谈,听说许元孝名中有个孝字,为人却奸懒馋滑,老母病重,卧榻十年,他竟只探望过几次,这样的人放入官场,未必是朝廷之幸,但绝对是百姓之灾。” 刘甫微笑道:“以讹传讹,传到千里之外,谁知变没变味道,或许有人妒忌许元孝大才,特意编造诋毁的故事,等到许元孝入京,大家就一目了然了。” 杜斯通轻声道:“说到识人用人,大伙都比不过朱紫袍匠,萧老那一双慧眼,筛选出无数栋梁之才,可惜微臣没有萧老的本事,否则定然不遗余力。” “萧老比你有本事?那怎么你比他官大?” 刘甫会心一笑,说道:“杜相夸人夸错了,萧文睿的吏部尚书,是谁封的?你从颠沛流离的士子,到如今朝中第一重臣,又是谁的恩惠?要说慧眼如炬,谁又比得过圣人。” 杜斯通朝皇宫的方向深鞠一躬,郑重其事说道:“臣沐浴圣恩,没齿难忘。” 瑞王刘甫拉住杜斯通干瘦手腕,低声道:“牡丹园里的景色,当属荷花池为最,杜相随我一同赏景,切不可辜负绝色。” 杜斯通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钉在原地无动于衷。 瑞王的牡丹园,可不是一般地方,据传刘甫酷爱牡丹,遍寻能工巧匠,耗费金山银山,才使牡丹一年四季盛放。更有传闻,牡丹园里藏有天下绝色,不管是四大王朝还是其它小国,但凡是绝顶美女,都被刘甫豢养在牡丹园中,一经进入王府,再也没有出来过。 牡丹园中藏牡丹。 应该是大宁最旖旎的风光了。 察觉到杜斯通的抗拒,刘甫眉头挑起,“杜相?” 一声质疑夹杂着沉重责备。 杜斯通收回右臂,惭愧说道:“微臣年迈体乏,只喜赏月赏竹,对于赏花毫无兴趣,恐怕要扫王爷雅兴了。” 刘甫眼眸闪过一些怒意,然后转瞬即逝,笑道:“杜相为大宁呕心沥血,辛苦了,明日送名御医去府上,专门为杜相调理身体。” 杜斯通抱拳道:“多谢王爷恩典。” 刘甫用脚尖在雪地中写出一个李字,“杜相怎么看?” 杜斯通询问道:“王爷说的可是李氏相府?” 刘甫笑了笑,道:“明知故问,咱俩是多年的老相识了,不用藏着掖着,再把我当外人,杜相可就居心叵测了。 一顶帽子压下来,杜斯通不得不接茬,沉吟片刻,说道:“李白垚书生气太浓,只言民间疾苦,不懂圣人心病,若是把他放到工部户部,倒也合适,可偏偏放到圣人眼皮子底下,当一名翰林学士,岂不是好铁放到了鞋底,谁都不舒服。” 刘甫挤眉弄眼道:“把李白垚放到圣人面前,你猜猜是谁的授意?” 杜斯通摇头道:“老臣不知。” 刘甫指着对方,笑道:“杜相啊,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你我,不是圣人,还能是谁?冯吉祥把李白垚那块铁板镶在圣人脚底,究竟是让圣人难受,还是让李家遭殃。” 杜斯通沉默不语。 刘甫压低声音说道:“八大家族同气连枝,李家一旦遭受灭门之灾,其它家族肯定会奋起反击,害怕会步李家后尘。八大家族扎根几百年,枝叶茂盛,人才辈出,仅仅是历朝历代的皇亲国戚,就能坐满牡丹园,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天下即是刘家的,也是八大家族的,冯吉祥这招敲山震虎,一旦出了纰漏,或许会把自己给玩死。” 杜斯通叹气道:“冯吉祥这步棋,确实凶险万分,几乎是拿大宁国运当赌注。” 刘甫用脚尖拭去李字上面的“木”,只留一个“子”字孤零零横在雪中。 刘甫注视着“子”字,酝酿良久,呢喃道:“所有的变数,都在他的身上。” 杜斯通自言自语道:“李家之子。” 第18章 白河 白河之上,周典拎住李桃歌腾空而起,冰锥刺破小船后余势不减,化为碎冰后仍为附骨之蛆,周典挥刀再挥刀,凭着刀气翻滚成障,逃过一劫。 两人落在破裂的木板,警惕望向四周。 李桃歌惊恐道:“周大人,冰锥怎会攻击咱们,是岸上那人射出的箭导致的吗?” 周典感受到空中跃跃欲试的水雾,咬牙道:“太白士。” 术士之道,善于调控天地之威,世间一切皆可作为兵刃,可十里之外杀人于无形。 术士可不是谁都能修成,对资质悟性要求极高,即便修成后,也容易施法时遭到反噬,常常有术士爆体而亡的传闻,因其太过强大而遭天谴。弹指间布出火海飓风,放到战场是大杀器,因此道行高深的术士,成为各大王朝招揽的香饽饽。 高境术士,被尊称为太白士。 冰锥聚拢破船,明显不是武夫手段,不知是哪位高境术士藏在暗处,发动犀利一击。 若不是周典经验老道,白河里又增添一对冤魂。 李桃歌对于太白士有所耳闻,却从未见过神秘强大的高境术士,惊愕过后,惶恐说道:“周大人,偷袭咱们的家伙在哪里?” 周典蹬了他一眼,好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术士肉体孱弱,最怕近身肉搏,所以经常埋伏在暗处偷袭,你若是能找到他,老子一刀能把他砍了。” “找到他?” 李桃歌英武的眉毛皱到一起,喃喃说道:“也不是不行……” 话音一落,足底水流突然变得湍急,从西向东流动,越来越快,逐渐形成旋涡。 周典见势不妙,挥刀拍打水面,想要逃离术士施法区域,但一刀下去,刀身犹如撞到了巨石,忽然碎成万千铁片。 而头顶飞来一块巨冰,以大山压顶之势,朝着二人轰然下坠。 周典眼皮狂跳,骂了一句狗娘养的! 同时操控水涡和冰山,绝对是逍遥境的太白士! 整个大宁,逍遥境的术士,也不过区区几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都被各方势力当祖宗一样供着,咋就这么倒霉,在白河里遇到一位,竟然不顾廉耻当起了刺客。 自己一人逃离太白士的追杀,况且难如登天,再带一个拖油瓶,简直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周典托住冰山,只觉得双臂快要断掉,用力一踹,借助巨大冰块反弹力道,拉着李桃歌掉落水中。 河水冰冷刺骨,远没有心中悲凉,周典似乎察觉到了大限将至,沉声道:“小子,自己去逃命,往射箭的公子哥方向跑,运气好的话,能帮你消灾解难,是死是活,全看老天爷了。” 李桃歌急切问道:“周大哥,那你呢?” “别那么多废话!你死了,我们一家七口跟着陪葬!若真有机会逃出生天,记得老子的恩情就行了,快滚!” 周典将他拽出水面,正要奋力一丢,脚下传来夯实感,正在一点一点往上托起。 朝下望去,竟然是冰锥聚成莲花状,将二人缓缓举了起来。 不止李桃歌发懵,周典也摸不到头脑,按照对方境界,可以轻易控制冰锥,将二人扎出无数窟窿,怎么到了必杀时刻,又会出手相救? 难道是在戏耍自己? 但凡迈入逍遥境的高手,哪个不是埋头苦修几十上百年,时常与孤寂相伴,导致作风都有些古怪。将目标杀死之前,肆意戏虐对方直至死亡,倒也合乎常理。 李桃歌朝左右张望,迷茫说道:“周大哥,咱们好像不用死了。” 对于太白士的手段,周典深感无力,他的刀没了,拳头有劲没处使,连对方藏在哪里都不知道,只能任人鱼肉。 周典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是死是活,咱们说了不算。” 岸边的卜屠玉和一众豪奴,看的是目瞪口呆。 三箭过去,又是船体碎裂,又是冰锥偷袭,又是巨冰飞舞,简直是跟变戏法一样,卜屠玉都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少爷,啥情况?是有仙人下凡吗?”狗卞将双眼揉了又揉,浑浑噩噩问道。 卜屠玉有自己的主意,挠着头,猜测道:“好像是河底的冤魂作祟,想把两人吃了。” 毕竟两剑山的传说太过惊悚,又目睹了诡异画面,狗卞打了一个激灵,皱着脸说道:“少爷,要不咱们跑吧,一会冤魂没吃饱,把咱们拉下去咋办。” “笨蛋!” 卜屠玉朝他脑袋扇了一巴掌,蛮横道:“那是河底的冤魂,又不是岸上的冤魂,它们跑不出白河,怕个俅!” 狗卞捂着头,委屈说道:“冤魂不是能飘吗?还分河里和岸上啊?” 卜屠玉朝着忠心耿耿的奴仆踹了一脚,龇牙咧嘴道:“小爷不是夫子,哪懂那么多狗屁道理!” 即便被势大力沉的一脚踹的屁滚尿流,狗卞仍旧殷勤滚回来,不忘帮主人擦拭靴子。 河面上,又出现匪夷所思的一幕。 数以万计的冰锥呈倒悬状,密密麻麻出现在李桃歌头顶十尺。 凝聚不动。 周典屏气凝神,查找术士气机,无奈查遍了前后左右,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气急败坏的周典怒目圆睁,指着冰锥喊道:“老贼!是死是活给个痛快!别来拿爷爷寻开心。” 似乎是在回应他的怒吼,河面升起两块巨冰,合二为一,挡在了二人头顶。 正巧将冰锥拦住。 李桃歌抿起嘴唇,盘膝坐于冰锥聚成的巨大莲花,轻声道:“周大哥,是不是找到了太白士的真身,你就能将他杀死?” 周典见到他气势犹如云泥之别,皱眉道:“未必,但好过等死,你要做什么。” “那就好。” 李桃歌勾起浅笑,口中念念有词,食指中指并拢,从额中划过。 一抹猩红在额头浮现。 鲜血流入眼眶。 李桃歌再将双指横起,沿着双眸一抹。 缓缓睁开后,瞳孔变为金黄。 我能观天。 第19章 第五楼 便宜师父反复叮咛,这观天术能参悟天机,有违天威,不可轻易示人,不可轻易施展,观天一次,须静心修养三年,否则会酿成大祸,若不是急于救父,李桃歌打算把秘密一辈子埋在土里,如今短短几个月,二次施法,导致七窍喷血,看起来狰狞恐怖。 李桃歌五脏六腑犹如烈火焚烧,痛不欲生,视线却逐渐清晰,漂浮在水面的雾珠,竟能看透里面的脉络,分毫毕现。 朝远处望去,一名黑袍客悬在南方剑山之顶,一名白袍客坐于北方剑山之巅。 两人? 到底谁是刺客? 李桃歌陷入纠结。 周典见他七窍流血的惨状,顿时吓了一跳,探查鼻息,厚实匀称,不像是暴毙的模样,周典松了口气,焦急道:“在搞啥名堂,吓尿的老子见的多了,吓出血的还是头次遇见,你该不会要嗝屁了吧?” 李桃歌指着山顶南北二名不速之客,痴痴说到:“有……有两人,我不知道谁是刺客。” 周典连连苦笑,忍不住骂了声祖宗。 要知道太白士的境界高低,完全取决于施法距离和强度,普通的太白士,也就是在百尺之内呼风唤雨,此处离山顶足有四千尺之遥,从未听说有谁能在这么远将冰锥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和在千尺之外绣花没啥区别。 究竟是哪位神明亲临? 还一次来了两位。 周典瞬间没了刺杀的念想,想要杀这尊大佛,跟登天难度相同,能活这么久,没点保命技巧,早被其它王朝的高手给轰成了渣渣,逍遥境后期的武道宗师都未必能得手,起码要同境界的大念师,才有渺茫的机会。 算了,先保住这小子再说。 周典站在李桃歌身边,朝岸上的卜屠玉方向望去,那张龙吟大弓,似乎可以做些文章…… 感受到疆场磨练出的杀气,狗卞魂飞魄散,依偎在少爷怀里,宛如新婚不久的小娇妻,吭哧说道:“咱赶紧跑吧,那家伙膘肥体壮,眼神能吃人,一会把咱们炖了咋办。” “滚一边去!” 卜屠玉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把忠诚的狗卞甩到了一边,挺起干瘦的胸膛,豪横说道:“这是固州地盘,谁敢在此撒野!我爹那两万陇淮军,能把他踏成肉泥!” 陇淮军能征惯战,当年能挡二十万骠月铁骑东进,将其锁死在两剑山,一来是凭借地势,二来靠的是陇淮军悍勇,人人皆以战死沙场为荣,是大宁不可多得的精锐。 狗卞灵机一动,献计道:“少爷,我这就回去搬救兵,喊来五百陇淮军,看那俩家伙还敢不敢瞪咱们。” 卜屠玉倒有些武将风骨,歪着脑袋淡然一笑,“急个屁,那个长得像娘们的小白脸,完全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大胡子倒是挺有能耐,论单打独斗,估计能和少爷持平,再加上你们这些狗腿子当垫背,完全能把他们拿下。” 忠心耿耿伺候少爷多年,竟然是拿来垫背的狗腿子。 狗卞哭丧着脸,忍住骂娘的冲动。 山巅之上。 将全身裹在黑袍中的那人露出深邃双眸,漆黑明亮,只是含了几分暮气,他眼眸突然挤出笑意,发出如丝线般若有若无的声音,“来者何人?” 另外山顶之上的白衣蒙面人双臂环胸,寒风凛冽,衣衫猎猎作响,面纱被风吹开一半,唇形饱满圆润,色泽朱红油亮,似乎是一名处在芳华妙龄的女子。 白衣蒙面人也使用千里传音的秘术,喊道:“第五楼,亏你是圣人亲自封赏的太白御士,竟然不顾廉耻来行刺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李家庶子,为老不尊,羞不羞?!” 白衣蒙面人喊话时明显底气不足,远没有对方从容。 第五是姓,楼是名,早在宣正八年,第五楼迈入逍遥境,成为大宁为数不多的太白士。随着境界逐渐提高,再熬死了霸占前几名的前辈,第五楼一跃成为十大太白士之一,后追随大将军镇守南疆,桓山一役,天火炼狱,击杀数千名士卒,一人同时对抗两名太白士,结局是对方一死一伤,第五楼毫发未损,从而一朝天下闻,被大宁皇帝封为太白御士。 这么一位名动天下的高手,居然来行刺。 第五楼眼眸挤出笑意说道:“老夫功高盖世,见了圣人都被以礼相待,想杀谁杀谁,用得着对你这女娃儿解释?” 白衣蒙面人冷哼道:“沽名钓誉的糟老头,痴活了几岁而已,百岁才踏入逍遥境,有何可吹嘘的,还对外谎称自己今年五十九岁,呸!你那点底细,快被贴成皇榜人人皆知了,竟然腆着脸骗自己玩。” 这女子口舌凌厉,句句如刀,专朝人心窝里扎,即便第五楼过了百岁,到了随意度春秋的年纪,还是被她几句勾出真火,长眉一皱,夹杂着怒气说道:“女娃儿好生刻薄,没人管教吗?” 说话之间,第五楼朝白河之上虚空一抓。 聚集在李桃歌头顶的冰锥疯狂下坠。 白衣女子左手两指一挑,巨大冰块再度升起。 冰锥与冰块相撞,化为铺天盖地的碎冰,周典拼死护住李桃歌,左拦右挡,无奈碎冰太多,终有数块碎冰穿透了防护,将两人划的遍体鳞伤。 幸好都是皮外伤,没有性命之忧。 李桃歌捕捉到了两人的细微动作,黑袍人一抓,冰锥下落,白衣人手指一挑,巨冰浮起,谁是刺客,谁是友军,似乎昭然若揭。 “周大人,南方山顶有名黑袍人,站在凸起的石头之上,你能看到吗?”李桃歌询问道。 顺着他的提醒,周典聚集目力望去,隐约能瞧出虚空波动。 太白士的入门课,不是操控天地之力,而是如何隐匿气息和身体,越强大的术士,越能隐藏自己,若没有李桃歌提醒,周典看瞎了眼,也找不到对方踪迹。 “找到了,藏得真不错。”周典古怪笑道。 “你能杀掉他么?” 李桃歌只觉得体内一半是冰,一边是火,正在进行双重煎熬,再不收回观天术,恐怕半柱香之内就要毙命。 “试试。” 周典狞笑道:“老子这辈子都没见过逍遥境术士,放他点血,也够老子吹半辈子。” 第20章 墨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要杀掉千尺之外的刺客,只有龙吟可以做到,周典一跃跳到岸边,来到卜屠玉面前,沉声说道:“借弓一用。” 周典全身布满伤口成了血人,血呼啦的模样,吓得狗卞直接抽了过去,有两万陇淮军压阵,卜屠玉面不改色说道:“你谁啊?凭啥借给你?” 周典无礼说道:“不借的话,我就抢了。” 卜屠玉坏笑道:“本少爷的弓你都敢抢,知不知道……” 没等他自报家门,周典硕大的拳头已经砸到眼前,势大力沉,比起军中高手不遑多让,卜屠玉出身固州,有股子陇淮军的拧劲,既然打,那就打,喊人来不算好汉,稍加闪躲还了一拳,可打了个寂寞,转过头,察觉周典已然走远,手里握着自己那把龙吟大弓。 被人摆了一道,卜屠玉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抄起短刀上去拼命,周典头也不回,淡淡说道:“逍遥境太白士就在你的头顶,不想死的话,乖乖跑回家去,告诉卜刺史,有人刺杀刑部官差,赶紧调集兵马相助,这把弓,一会奉还。” 太白士刺杀刑部官差,放到哪里都是稀罕传闻,亲自目睹白河离奇一幕,更加坐实了周典的言辞,卜屠玉神色阴晴不定,哼了一声,说道:“姑且信你一回,要是敢骗我,把你剁成肉泥!” 山巅之上。 被识破身份的第五楼撩开黑袍,露出苍白脸颊,含笑说道:“这般年纪能踏入无极初境,真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可惜无极境毕竟是无极境,半点做不的假,强行跨境施展术法,会导致修为凝滞不前,或许还会倒退,本该十年内入逍遥,你这一胡来,逍遥成为镜花水月,为了河中那小子,赌上自己前程,值吗?” 白衣女子嘴唇由红润变为深紫,不住发抖,颤声道:“沽名钓誉的老贼,心胸狭隘,不择手段,我入不了逍遥境,你也成不了谪仙人。” “那倒未必。” 第五楼笑盈盈道:“道道生仙人,道道通九天,万千大道,只要诚心苦修,总有成仙登天的机会,你没听说,一甲子之前那名魔头,靠着杀性闻道,都能扶摇直上九霄。老夫聪颖明悟,又有贵人扶持,登顶仙人境指日可待,倒是你,白白浪费了天纵之资,可惜,实在可惜。” 白衣女子冷笑道:“你我虽然同为术士,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入的是旁门左道,我走的是参天大道。” 说话之际,她十指掐起法诀,只见几块石头划出诡异弧线,顷刻间来到第五楼脑后。 “雕虫小技,也敢自取其辱。” 第五楼挥挥手,石头骤然炸裂,右手凭空写了一个五字,随着最后一横完毕,竟然变出牛犊大的五字火球。 术士操控天地之威,精疏不同,因五行相克的关系,有的善火不善金,有的善水不善土,第五楼是以控火着称,火是他的本命,可即便如此,他也能在极寒中控冰如控笔,尚游刃有余,足以证明太白御士的强大。 第五楼微笑道:“天寒地冻,送你一把火,暖和暖和。” 五字火球转瞬即逝。 见到势头不妙,白衣女子十指交缠,掐诀掐出残影,火球抵达身前时,一阵狂风升起,五字火球左突右冲,在狂风的阻拦中,只有几缕火焰渗透过去。 面纱经过高温袭击,大多烧成了灰烬。 露出半张面容。 处于嗔怒的凤眼,鹅颈修长,樱桃小口,多一分则满,少一分则寡,带着不输男子的英气,半张脸,也足以倾国又倾城。 第五楼双手拢袖,摆出高高在上的倨傲姿态,得意笑道:“八大家族都有不为人知的辛密,琅琊李氏,严禁李氏子弟修武,为了族人安危,李家跟墨谷订立攻守同盟,墨谷护李氏周全,李氏保墨谷昌隆,蝇营狗苟,已有二百余年,老夫猜的不错的话,你是墨谷的人吧?” 墨谷是大宁最为神秘的存在之一,几乎不问世事,一甲子之前,倒是有位剑修走出墨谷,凭借惊为天人的剑术,半个月之内,竟然连挫十几位逍遥境高手,包括有资格问鼎前三甲的剑道宗师晏先生,技艺之玄,已非凡间所能容,整座江湖噤若寒蝉,害怕这初生牛犊找到自己头上。 可那名剑修犹如昙花一现,消失的无影无踪。 墨谷,也正式进入江湖眼帘。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墨谷和琅琊李氏的关系,当年相国李季同遭遇刺杀,千钧一发之际,那位剑修从天而降,跟大周谪仙人拼死一战,两人从永宁城打到保宁都护府,又从保宁打到北疆,据传闻,有人看到那名剑修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手中名剑早已碎裂,是从农夫手中抢过锄头,追着大周那名谪仙人狂揍。 直至赶出大宁疆土。 锄头剑仙,一战封神。 只可惜,至此以后,那名剑修再也没有出现过。 白衣女子轻声道:“墨谷护的不是琅琊李氏,而是大宁忠良。” 第五楼摇头笑道:“说的天花乱坠,还不是为了掩盖私欲,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欲盖弥彰。老夫很奇怪,墨谷以剑术名声大噪,怎地出了一名天资绝顶的术士,难不成墨谷剑神逝世之后,剑法便失传了?” 锄头剑神的传闻太匪夷所思,第五楼又是亲历者,所以带了几分敬意,不敢亵渎。 白衣女子正色道:“剑术,法术,万术归宗,都可斩杀奸佞。” 白衣女子猛然睁大杏眸。 第五楼出手了。 一条长达百尺的火链悄然浮现,如大蛇盘旋。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第五楼能活到百岁高龄,一是靠修为高深,二靠的就是不要脸,无论杀谁,都要紧密策划一番,之前双手拢入袖中,正是在掩盖施法动作。 白衣女子骂了声卑鄙小人,再次掐出法诀,双手划出两个漩涡,白河之水宛若被鲸吸牛饮,汇聚成两道水柱,可没等凝聚成壁,滔天火蛇奔袭而至,白衣女子蹙起秋娘眉,急忙将水柱横在身前。 怪异的是,火蛇急转而下,距离白衣女子十丈时忽然下坠,直奔白河河面。 白衣女子终于醒悟,第五楼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李桃歌。 剑山之巅的第五楼心满意足,伸了一个懒腰,呢喃道:“李家小子,灰飞烟灭吧。” 肋下隐隐感受到一股劲风。 嗯? 第五楼斜眼望去,龙吟弓射出的箭矢,正急速朝自己射来。 “不可能啊,区区灵枢境的武夫,稍大点的蝼蚁罢了,怎能看到本尊?”第五楼自言自语道,根本没想到看穿他的不是周典,而是刺杀目标李桃歌。 白河河面,百尺火龙张牙舞爪奔向李桃歌,正欲将他烧成灰烬,凭空又浮现出一朵巨莲,比之前的更大,更厚,更为壮观。 水火相撞,惊天动地。 李桃歌处在中心,任凭水火将他吞噬。 刺杀完目标,第五楼挥挥衣袖,想要驱赶烦人的蝇虫,可当他抬起视线,见到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柄毫不起眼的冰剑,悄无声息来到头顶。 冰剑散发出微弱光芒,似乎跟普通冰锥无异,可第五楼探查到了里面蕴含的恐怖力道,足以将肉身碾成齑粉。 第五楼眯起双眸,心有余悸道:“你不仅仅是无极境的术士,还是无极境的武道宗师!” 法武双修。 白衣女子嘴角勾勒出美妙弧度,说了几句气死人不偿命的话,“老傻瓜,我有给你说过自己境界吗?上了年纪喜欢胡乱瞎猜,笨的和猪一样。” 杀身之祸就在头顶,第五楼顾不得争抢口舌之快,双臂急舞,四周多出一个淡黄色光环。 冰剑轻轻劈下。 光环破碎,黑袍骤然一分为二,人却消失不见,只留下些许血迹。 “保命符真舍得用啊,不愧是活了百年的老乌龟,跑路功夫一流。” 白衣女子淡淡说道,随后朝河面望去,叹了一口气,说道:“又是寒冰又是烈火,没成灰烬就不错了,是死是活,看你的造化吧。” 第21章 左右逢源 周典本打算找张草席,把李桃歌碎成几千块的尸首拼接到一处,裹回去找李氏相府请罪,一家老小,全凭对方一念之间。可谁曾想,承受两名太白士强大术法狂轰滥炸,李桃歌竟然囫囵个活了下来,气息细若游丝,面如金纸,在鬼门关来回挣扎,始终吊着一口气。 卜屠玉邀请二人去刺史府养伤,想到后面不知还有没有刺客,周典勉为其难答应,好歹也是一州刺史府邸,方圆百里最安全的地方,能暂时护二人周全。 李桃歌昏迷了三天,周典衣不解带守了三天,李桃歌伤势未见好转,仍旧是半死不活的状态。 刺史卜琼友上任后,在府里建了座邀月楼,匾额才挂上没几天,有高人点拨说邀月邀月,邀的是骠月王朝吗?传入京中,恐怕有通敌嫌疑,卜琼玉连夜撤换了匾额,至今没有题字。 今夜卜家父子在楼中赏雪,喝的是贡酒玉胥,下酒菜是驼心驼肝,美酒一杯接着一杯,美食丝毫未动,父子二人居高临下,视线始终盯着李桃歌所在的厢房。 卜琼友和儿子相貌大致相同,同样又高又丑,只是多了股书卷气,举手投足间温文尔雅,他夹了一筷子驼心,细嚼慢咽说道:“昨日京中来了封书信,要我杀掉这孩子。” 卜屠玉在老爹面前,明显乖巧许多,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完全不像是河边懒散模样,他听完惊愕道:“爹,我听那个刑部差头说,小白脸是相门之后,杀了他,岂不是跟琅琊李家作对?” 卜琼友放下玉箸,若有所思道:“今日一早,京中又来了封书信,要我无论如何,保住那孩子。” 卜屠玉挠了挠头,愤愤道:“京里的贵人,难不成都是墙头草,一会要杀,一会要保,莫非喝酒喝多了,拿咱们来找乐子。” 卜琼友掏出两封信笺,分别放在左右两边,说道:“这两封信,不是一个人写的。” 卜屠玉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还以为贵人得了失心疯。” 卜琼友瞥了眼宝贝儿子,询问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帮爹出出主意,这孩子杀还是不杀?杀的话,又该怎样动手。” 杀人,卜屠玉从没试过,一时犯了难,吞吞吐吐说道:“要是写信之人是同等官职,还是别杀了吧……除非是圣人下令,听他们瞎指挥干啥啊。” 卜琼友心满意足一笑,打开灯罩,将信笺点燃,两封信顿时灰飞烟灭,缓缓说道:“咱们卜家是新晋士族,根基薄弱,经不起摔打,一旦犯错,根本没有回旋余地。固州位置特殊,西边是安西都护府,东边是保宁都护府,夹在两尊神仙中间,谁的命令都不能视为耳旁风。好在咱们手里有两万陇淮军,这是咱爷们安身立命的本钱,管他官大官小,权当是没收到书信,你说的对,除非是圣人亲自下旨,否则谁的话都不听,要不然会酿成大错。” 卜屠玉伸出大拇指,咧着大嘴傻笑,赞叹道:“老爹高明。” 卜琼友站起身,负手而立,低声说道:“明天一早,你前去探望,若他有康复迹象,送上金银细软,再送几匹骏马,结一份良缘。若他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你去把他转到城郊,寻最好的大夫来医治。爹就不便去了,若日后有人拿这件事秋后算账,好有借口推脱。” 停顿片刻,卜琼友再次说道:“官之道,精髓在于左右逢源,左边既可以是君,也可以是同僚,右边既可以是民,也可以是挚友,你给爹记好了。” 卜屠玉抱拳躬身笑道:“小将听命!” 不同于京中贵人的大开大合,新晋门阀想要出人头地,首先要学会忍气吞声,八大家族当乌龟当了多少年,才能跟天下唱对台戏? 第二天一早,昏迷不醒的李桃歌被转到城郊民宅,吊命灵药吃了一大堆,终于在第六天苏醒。 “醒了?” 周典语气平淡,其实恨不得抱起来亲上一口,只是疆场猛卒的身段不能丢,否则传出去不像话。 粗旷面容逐渐清晰,李桃歌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眸,浑浑噩噩问道:“周大人,咱们在哪?” “在十八层地狱,你被下了油锅,我被割了舌头,咱俩谁都没好过。”周典破天荒开起了玩笑,证明他心情真的很不错。 半梦半醒的李桃歌瞬间一愣,摸向左臂,缠着细麻布,有火辣刺痛感,确实有焚烧油炸过的迹象。 可周典说他被割了舌头,怎么还能说话? 李桃歌又犯了迷糊。 周典碎碎念道:“全身又是火烧又是水淹,怎地跟没事人一样?你是不是练过功法,或者有保命的护身符?” 李桃歌想了半天,自己除了观天术,再无秘密,虽此刻体乏无力,但也不是快要毙命的迹象。强行施展密术,再被火烧水淹,换成别人,死的不能再死。 难道……是那名白衣女子的功劳? 李桃歌急不可耐问道:“周大人,你见没见到白衣女子。” 周典随意答道:“见到了,长得挺不错,她还亲自来对我说声谢谢。” 谢?应该是谢她才对,怎会跑来对周典说谢谢? 李桃歌猜不透也想不明白,说道:“你那一箭吸引了黑袍人,她才能把那人打败,所以她来谢你的一箭相助?” 周典摇头道:“不清楚,下次见到她,你亲自问吧,终究是神仙人物,我不敢套近乎,人家说谢,我就接着,不敢矫情半分。” 能把逍遥境太白士打跑的存在,对于普通修士而言,不是神仙是什么? 谪仙人都是供奉在长生殿里的镇国重器,一辈子都见不到一面,逍遥境,已然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极致。 “会骑马吗?”周典问道。 李桃歌尴尬摇了摇头。 生于偏僻的燕尾村,驴都少得可怜,更别提骏马,虽说进入相府后,跟马厩做了邻居,可家规森严,压根没有骑马的机会。 “会坐车吗?”周典再次问道。 “那有啥不会的,屁股结实就好。”李桃歌欣然一笑。 第22章 雪中送炭 卜家豪爽,不仅配了四马一车,还塞了几锭银子和若干肉块清水。 出了固州,是连绵不绝的冰山和戈壁,常常走上几百里都渺无人烟,再往北便是北海,那里多是走投无路的通缉要犯,避无可避,都去做了水上强贼,处处是流寇,处处是杀机,流放西疆之险,险在了最后八百里。 两人四马,踏着残阳出了固州城门。 卜屠玉斜坐在城门楼,怀里抱着一只幼年鹰隼,目睹马车渐行渐远,说道:“爹,你说他们能活着走到镇魂关吗?” 卜琼友轻声道:“密探来报,白河之上的打斗痕迹,是两名逍遥境界的太白士搏杀造成,听好喽,是搏杀,而非打斗,这意味着各方势力已经掀开底牌,务必要在此子进入镇魂关前,做个了断。” 卜屠玉抚摸着幼隼羽毛,遗憾说道:“我觉得李桃歌挺不错,贵为相门之后,却没啥架子,吃个馍都要说声谢谢,还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欣赏一池养成肥猪的锦鲤,就这么死了,倒是挺令人不舍。” “未必会死。” 卜琼友笑道:“逍遥境的高手都铩羽而归,印证八大家族保他的决心,爹很想赌一把,又不敢下重注。你犯了错,爹给你兜着,爹犯了错,可没人帮爹收拾残局。” 卜屠玉挤眼道:“既然这样,我去帮爹赌,反正有您老在后面撑着。” 卜琼友皱着眉头思来想去,眼眸散发出嗜赌光芒,稍纵即逝,转而被凝重替代,慎之又慎道:“给你五百精骑,护送他出固州,记住,一旦走出固州范围,你必须调头回城,不得擅自前进半步。” 卜屠玉坏笑道:“爹,你老了,押注都押的这么小。” 卜琼友坦然说道:“压的小,输的少,爹若是再年轻二十岁,恨不得把身家性命全给押上。” 李桃歌悠闲躺在马车里,由于伤势过重,只能翻翻书打发无聊,看到书中提到北策军,在雁门关誓死抵挡大周数十万龙卫军,兴奋喊道:“周大人,书中有北策军的故事,里面有你吗?” 不知是否寒风呼啸声过于刺耳,充当马夫的周典没有回应。 李桃歌往后翻去,看到这是宣正八年旧事,那会儿周典估计还没出生,于是叹气道:“原来是三十年前的旧闻,怪不得书籍有股子霉味。” “仗是三十年前打得,书又未必是三十年前写的。”周典掀起车帘,淡淡说道。 有卜家相赠的衣袍,周典裹成了狗熊状,只露出双眼,看起来臃肿好笑。 一股寒风侵袭,李桃歌只觉得喘气都费力,急忙裹紧棉被,打着哆嗦说道:“周大人,外面太冷了,你快进来暖和暖和。” 周典也没客气,钻进车内,让马儿自行奔跑,围坐在火炉旁,掰了块肉干塞入口中,说道:“冷?这才哪到哪,当年跟龙卫军在斗兴堡那一战,撒泡尿都冻成冰棍,马和牛都冻成了冰坨,手和刀柄粘在一处,拔次刀就是一层皮,兵刃插进敌军体内,血都流不出来。” 李桃歌眨着水润的眸子问道:“既然那么冷,为何非要打,双方躲进屋子里,等天气暖和了再打不好吗。” 周典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问我,我问谁,臭丘八只懂一句话,违抗军令者,斩。” 李桃歌臆想着两军对垒时的宏大场面,突发奇想道:“若是能多找些那天白河之上的术士,组成一个营,岂不是百战百胜?” 周典气到发笑,嗤之以鼻道:“你当逍遥境的太白士是黄瓜大白菜呢?随随便便能找一堆出来,我活了这么久,也才在白河见到两位。北策军中也有术士,境界没那么高深,大概是璇丹左右,辅助攻城守城而已。那几名术士跟大爷一样,天天有奴仆侍奉左右,喝御酒,骑五花马,打起仗来,身边有一个营的弟兄保护,即便如此,放入滚滚洪流的战场,顷刻间会被碾成碎片。大规模战役,仅凭几人,无法颠覆战局,逍遥境来了也没用,施几次法,元气耗尽,只能灰溜溜逃走。” “原来如此。”李桃歌感慨道:“我还以为术士无所不能呢,原来到了疆场,也是脆弱到不堪一击。” “如果你能找来一百名太白士,当我之前说的话全是放屁。”周典补充道。 外面传来沉闷的马蹄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似乎是骑兵冲锋陷阵的动静。 接连遇到行刺,使得周典已经成为惊弓之鸟,快速抄起卜家赠予的佩刀,挑开车帘,看到数百精骑来到马车附近,带头的裘皮大袄,手中握有龙吟大弓。 周典松了半口气,低声道:“是友非敌,卜屠玉率领的陇淮军,应该是护送咱们出固州。” 那半口气,是在警惕卜家反悔,或者之前是在装装样子,出城后把两人劫杀。 李桃歌轻笑道:“卜屠玉热情爽朗,还送给咱们银子马车,若是我回到永宁城,一定偿还卜家的恩情。” 一笑牵扯到伤势,顿时龇牙咧嘴。 周典撇嘴道:“就连我这个不懂半分庙堂玄妙的莽夫,都知道卜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这点心机城府,还是别回京城送死了。” 李桃歌望着燃烧木炭的火盆,堆笑道:“周大哥,顺水推舟的人情,那也是人情嘛,更何况人家雪中送炭,再不往心里去,那不成了狼心狗肺。” 周典放下车帘,无所谓道:“你高兴就好,反正那会咱俩是陌路人。” 出了固州地界,卜屠玉又率领五百铁骑送了三十里,踏入安西都护府才转头而回。 周典驾着马车,顺官道策马狂奔,似乎生怕病重的李桃歌死在车里,反正把人送到镇魂关,他的任务完成,至于后面是死是活,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十几日之后,进入戈壁大漠,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马匪任意践踏的后花园。 周典为了避免冲突,刻意将刑部腰牌挂在脖子上,但凡有点眼力的家伙,也清楚这辆车坐着何人。 一声高亢清冷的鹰啼,响彻在广袤无垠的戈壁。 鹰,是马匪的爱宠,但凡在戈壁滩出现鹰的叫声,大概率意味着马匪出现。 周典抽出长刀,摆在面前。 不大会的功夫,十来匹马荡起积雪,朝马车围堵过来。 论及奔跑速度,马车远远不如单马,周典担心有人从后面刺杀李桃歌,干脆将马车停住。 十余人有的持刀,有的拎矛,个个桀骜不驯,杀气腾腾,带有戏虐笑容,在马车周围走来走去。 周典紧握刀柄,高举腰牌,厉声道:“刑部的腰子,看不到吗?” “刑部?啥是刑部,头儿,咱西疆有刑部吗?”人群中传来嬉笑声音。 “掉脑袋的话,别他妈胡闹,以后再敢放肆,把你舌头割了。” 一名年过半百的老者抱拳道:“这位大人,有礼了,我们是镇魂关的边军,有冒犯之处,还望担待。” 镇魂关的边军? 周典心中大石落地,用长刀敲了敲马车,颤声说道:“到了。” 第23章 西疆 镇魂关是西疆第一雄关,抵御骠月王朝头号铁闸,即是关,也是城,城关不设刺史,镇月将军一人独揽军政大权,平时操练士卒,遇到百姓之间纠纷,升堂当起了青天大老爷,实实在在的土皇帝。 交接入册,按照大宁律法,李桃歌要么充当力役,要么进入配隶军,有才能者可变为军匠,三者中力役最苦,配隶军次之,军匠也好不到哪去,饷银最少,干活最多,吃得最差,天天看人家脸色行事,反正都是受人欺凌的低贱身份。 李桃歌被关在了四处漏风的牛棚,寒风不要命往体内浇灌,好在有卜屠玉相赠的皮袄,不至于冻死,交差后的周典没急着走,专门回来探望,见到李桃歌冻的蜷缩一团,无精打采的模样,蹲下来说道:“我走了。” 携手同行三千里,又数次相救,李桃歌早已将他视为恩人,扬起一张笑脸,哆哆嗦嗦说道:“周大人,一路保重。” 周典脱下棉袍,盖到他的身上,察觉李桃歌有推搡迹象,轻声道:“别拒绝,我有银子,随时能买,你要是不穿,极有可能在夜里暴毙。” 李桃歌只觉得心里和身体都暖和几分,诚恳说了声谢谢。 周典压低声音说道:“我没有对边军提及你来自相府,这里山高皇帝远,杀个人和宰只猪一样便宜,万一有李家的仇人,凭借你的身手,很难躲过刺杀。不如隐姓埋名,在军中低调行事,相信李大人和萧大人,不会坐视不管。” “好。” 李桃歌笑道:“周大人,你说我习武的资质咋样,几年能赶上你?” 周典搓了搓手,这问题比刺杀太白士都难。 李桃歌的资质,根本不是习武胚子,四肢修长而乏力,气血跟六七十的老头子一样疲软,又错过了最佳时期,想要抵达灵枢境,除非有逆天丹药和名师培养。 殊不知,李桃歌的精气神一蹶不振,是两次强开观天术的弊病。 “资质平平,十年或许可达璇丹境。”周典不善于说谎,只是没把结果说的那么惨。 “十年才璇丹啊?” 李桃歌苦着脸说道:“若想到灵枢境,岂不是遥遥无期。” “有志者事竟成,多年前大周王朝有位王爷,花甲之年,一朝悟道,挤入十大谪仙人之巅,只要你勤学苦练,早晚会有出人头地那天。”周典宽慰道。 “好。” 李桃歌灿然一笑,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张,递给周典,“周大人,在固州养病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回去之后,你交给罗总管,以免你们之间产生误会。” 周典愣住。 按理说,相府以一家老小要挟,逼迫自己护送李桃歌到西疆,肯定会对李家人心怀怨恨,但相处这么久下来,对慈悲心善的少年生不出一丁点恨意。 接过信笺,似乎是害怕收信人看不懂,字迹比起奏折都要工整,信中再三强调,周典一路照拂有加,已将自己送到镇魂关,恳求李白垚和罗礼切勿为难他的家人。 周典将信揣入怀中,站起身,大步走出牛棚。 李桃歌强撑着起来,跟在他后面,扶住布满冰霜的木门,看到周典回头,他强颜欢笑道:“燕尾村的规矩,贵客别离,无论如何,总要送一送。” 周典木纳摆了摆手。 “周大人,我能喊你一声周大哥吗?”询问中满是期盼。 魁梧的身形已然消失在风雪中。 ──── 入夜之后,几名如狼似虎的士卒来到牛棚,将李桃歌带到一处营房,还没进门,一股夹杂着冲天臭气的暖流扑入面颊,熏的李桃歌眼泪都流出几滴。 屋里有名精瘦老者,躺在大炕东头,手里举着一杆烟袋,瞥了眼李桃歌,浑浊眸子闪过些许诧异,随后用力抽了口烟,老气横秋说道:“好漂亮的娃儿,比勾栏里的娘们都娇嫩,想必是出自大户人家吧?” 经过周典提醒,李桃歌略知军伍中的规矩,敢睡在东边炕头,一定是屋子里最有权势的人物,于是小心行礼,恭敬说道:“见过大人,小的来自永宁城,老爹是名家厨,在吏部尚书箫大人府中做事,可能从小懒得出去玩耍,故而白净了些。” 这是周典帮他预先准备好的说辞。 来到军中,最忌讳提及官宦子弟,说句不好听的,既然能流放到镇魂关,要么在家里不受器重,要么家里已经失势,反正能到边疆,肯定是可有可无的小角色。这帮兵痞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最恨鲜衣怒马的官吏后代,若是落入他们手中,骨头都能给磨碎喽。 萧文睿在朝中不结党不营私,民间口碑不错,在他家中任伙夫,倒也是不咸不淡的身世。 “箫大人家厨?” 老者勾勾手指,示意兵卒将李桃歌压过来,调转烟杆,用烟嘴挑起李桃歌下巴,又凑近闻了闻,轻佻笑道:“家厨的孩子,没半点油烟味,是在诓骗老夫吧?” 被扭住胳膊的李桃歌堆笑道:“大人,我怎么敢骗您呢?家父做了半辈子饭,天天看别人脸色,最恨子承父业,寄希望我光宗耀祖,督促日夜读书,不可亲近灶台。” 老者笑道:“油腔滑调,确实是厨子家的门风,否则穷人家的孩子,哪吃得起油。” 士卒们放肆大笑。 老者又问道:“你所犯何事?” 李桃歌乖乖答道:“跟门房的儿子喝酒,他喝醉了胡咧咧,说我爹不如他爹,我气不过,索性跟他打了一架,可那小子太不禁揍,脑袋磕到了石阶上,死了。总管大人把我拿去送官,判了流刑,这才发配到西疆。” 这套谎话,也是周典反复斟酌后才给出的建议,边军里都是粗人中的粗人,远没有文人周密,老爹被辱,替父出头,这都是值得称赞的好汉,甭管是否杀过人,起码占了一个孝字。 老者点头道:“嗯,跟前来押解的周大人的说辞,一字不差,念在你忠厚孝顺,免去入伍时的皮肉之苦。”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李桃歌假装憨厚笑道。 老者伸出腿,指着布满泥垢的双脚,“来,给老夫洗干净。” 第24章 镇魂关 立春,万物起始。 冷风裹挟着雪絮,钻进了李桃歌白皙脖颈。 从京城来的少年,已经习惯了雪虐风饕的鬼天气,将皮袄的领口竖起,遮盖住不输于女人的细嫩肌肤,抬头望着空中梨花旋舞,一双桃花眸子眯成缝,自言自语春天来了。 掐指一算,来到镇魂关已经月余。 本以为自己的身子要养些时日,谁知十天后便行动自如,观天术带来的弊病,除了气血稍亏以外,并没有太大恶果,李桃歌不知是好是坏,干脆活一天算一天。 配隶军是边军中最低贱的身份,这些天李桃歌吃了不少苦头,洗脚,洗衣,做饭,砍柴,喂料,倒夜壶,干的都是卑贱的活,同营士卒嘲笑他也是将军,只不过是“夜壶”将军,好在他心静如湖,没什么脾气。 如今扎下根后,将军大人的底裤有多宽,都统大人几时起夜,记得比过节都清。 营房里,夫子的道理和朝廷的规矩,都不如伍长老孟的烟袋锅子。 镇月将军是西疆重要将领之一,也是镇魂关的土皇帝,若想要活着回到永宁城,必须把将军大人伺候舒坦。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才给鹿将军倒了几天夜壶,人家调来了四五位美俾贴身服侍,他这位“夜壶将军”丢了差事,变成了专门管理马匹的槽头。 夜壶将军变槽头,李桃歌很高兴,虽然管不到人,手底下就几十匹马,但不用上战场,饷银也加了一钱,苦点累点不算啥,起码有命回到京城。 李桃歌来到马厩,牵出一匹年老体瘦的黑马,拍拍马背,在马耳朵旁边小声嘀咕几句,等到黑马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脑袋一昂,喷出两团雾气,李桃歌才笑眯眯地抬起马腿,殷勤地修理起马蹄。 在相府时,自己的小院紧邻马厩,常常看到马夫喂马,遛马,也偶尔探讨养马奥妙,日积月累,李桃歌成了半个养马宗匠,明白这马跟人一样,脾气不一,绝没有相同之说。 这匹“旺财”就是马群中的另类,脾气古怪,口味刁钻,不是上好的精料,宁可饿死都不吃一口,比鹿将军都难伺候。 所幸李桃歌脾气温顺,耐心也很好。 风雪中走来一名穿着破甲破棉裤的老者,五十多岁年纪,皱纹纵横,竖眉恶目,油腻的头发上沾着一层雪花,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一些,左脸有一道长达三寸的刀疤,邋遢凶狠,偏偏留着文人雅士偏爱的山羊胡,看起来极为怪异。 老者就是老孟,睡在炕头最东边的伍长,自称孤命人,父母早早亡故,无儿无女,听一个大炕的兄弟说,老孟年轻时讨过一房媳妇儿,哪曾想到进门没多久,得了一场重病,撒手人寰,算命先生说老孟命不好,克六亲,谁沾上谁倒霉,老孟索性没在续弦,拎着柴刀投身军伍,一呆,就是三十年。 孤命人老孟靠在马厩大门旁,抽了口旱烟,怪声怪调说道:“小桃子,把我老伙计伺候舒坦了,改明打起仗来,你们这些小王八犊子都不中用,我这条老命能不能活着回到镇魂关,全得靠它。” 李桃歌这名字过于拗口,第二天改为小桃子,听说是之前营里养过一只猫,叫做桃子,只不过被马踏成了肉泥,幸好后继有人。 俗话说什么人配什么马,老孟性格古怪刁钻,旺财更是马仗人势,瞧见主人来了,强硬收回马蹄,从鼻孔里频频喷出白雾,双眼趾高气昂,使劲往上翻。 李桃歌伺候人的活干久了,自然懂得眉高眼低,先给旺财喂了一把精料,接着对老孟陪笑道:“孟叔放心,旺财吃的都是好东西,别的马能跑一百里,它能跑三百里,绝不会误事。” 李桃歌嘴甜,只要是官,见谁都要称呼一声大人,跟在老孟屁股后面伺候久了,明白他讨厌官场那一套,干脆以子侄自居。 “累死老伙计都跑不到三百里,瞎他妈叨叨。”老孟冷哼一声,“不管跑多远,能把老子的尸首驮回来就行。” 听出弦外之音,李桃歌拍去手心草屑,轻声问道:“孟叔,今年要打仗了吗?” 老孟干瘪枯瘦的右手抚摸着旺财稀疏鬃毛,左手捋着山羊胡,瓮声道:“入冬早,草木枯竭,牛羊找不到草料,十有八九会饿死,牛羊倒下,蛮子们就没有口粮,为了活命,肯定会来打草谷。只不过借着什么由头,就不好说了,或许是他们娘娘的亵衣让大宁的江湖好汉偷了,又或许是皇子吃了咱们的补药,拉稀拉死了,再或者王旗被咱臭丘八擦了屁股,那帮蛮子没读过圣贤书,可不讲什么仁义道德。” 听完老孟的诨话后,李桃歌轻轻一笑。 作为大宁王朝的西大门,已经跟骠月兵戎相见上千年,以前是年年打,月月打,天天打,心情好了打,心情不好更要打,没吃的要打,吃饱了撑的也要打。后来两剑山一战,那名横空出世的大宁剑仙斩掉了骠月皇帝,又斩掉了两名谪仙人,几近于斩掉骠月气数,那些年倒是消停不少,近几年养足了精神,又开始在边境撒野。 老孟从油亮漆黑的袖口中摸出一袋东西,丢给了在那盘算着今年会死多少人的李桃歌,“上个月的饷银,顺道给你捎了回来。” 饷银二字,使李桃歌水润眸子顿时一亮,小心接过,从袋子里捏出碎银,又重新装好,再用一块红布包住,揣进怀里。 吝啬鬼般的小家子气,引得老孟一阵怪笑,说道:“数都不数,不怕老子偷拿几钱?” 李桃歌笑道:“数过了,总共一两二钱。” 老孟皱起挂有一层浮雪的眉毛,“不该是一两四钱吗?怎么会少了一成还多?” 李桃歌无所谓笑道:“差的不多,不碍事。” 老孟哼了一声,说道:“约莫是鹿大人又刮了一层油,他奶奶个荷叶腚!我就说嘛,放着舒坦的二世祖不做,跑到边关来吃苦受罪,原来是发财来了!” 鹿将军出自林州鹿家,八大家族旁系,常年扎根于军伍,是大宁数得着的豪族,镇月将军不过是从五品,又是极西蛮荒之地,远不是鹿家能看得上的肥缺。 猜出缘由,老孟继续发着牢骚,“大宁军中,除了禁军,咱们边军饷银最多,可兵部扣两成,到了西府再扣两成,来到镇魂关,只剩下六成,鹿将军再抽一成,还让不让弟兄们活命了?!再逼下去,边军没准就成了反军了!” 如此大不敬的言语,把李桃歌吓了一跳,左右张望一番,悄声道:“孟叔,慎言啊!这可是砍头的大罪。” 老孟挤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冷笑,道:“老子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啥时候怕过死?倒是你小子,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偏偏跟糟老头一样窝囊,有人来吸你的血,啃你的肉,刮你的骨,心里头就没犯嘀咕?” 李桃歌搓了搓被冷风冻红的手掌,低头笑道:“我娘说过,心宽一尺,路宽一丈。” 所谓的“娘”,只不过是李桃歌虚构出来的,把书里的贤妻良母形象搬出来,稍加润色,便是娘亲模样,而且他时常胡思乱想,娘亲对他说话的和蔼脸庞,尤其是在梦中经常相遇。 这是十几岁的苦命少年,苟活于世的资本。 老孟沉吟片刻,琢磨这话里的滋味,点头道:“你娘是明白人,说的没错,我要是早些年见到她,没准能给我开开窍。” 李桃歌远眺挂了一层白帐的巍峨城头,眉头紧锁。 流放的路上,周典几次三番流露出对箫爷爷的不满,说边疆乱成一团,文官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最底层兵卒的卖命钱,都要克扣至一半,谁能不急眼?这怪人家心生怨恨? 兵部,安西都护府,这都是文官把持的要职,把挤干油水的饷银再放到镇魂关,将军再刮一层,不激起兵变已然不错了。 西疆之患,或许不仅仅是骠月王朝的铁骑。 老孟抖落肩头雪花,说道:“对了,城东林子里闹狐仙呢,那帮狼崽子跟得了失心疯一样,都去凑热闹,说好了子时捉妖,你不打算插一手?” 李桃歌收回思绪,摇头道:“狐仙有什么好瞧的?” 老孟挤挤眼,一脸猥琐道:“这书里说啊,狐仙都是大美人,皮肤光滑如绸缎,腰肢细嫩如柳条,眉目勾魂,国色天香。咱这破地方,男人少,婆娘更少,满街都是娶不到媳妇的单身汉,抓住狐仙以后,弄回来当老婆,岂不是比神仙都快活?” 李桃歌想起老孟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如何能出口成章?诧异道:“狐仙能变美人?哪本书里提过?” 书倒是书,只不过是风流艳书,老孟战场上有幸捡到过一本,珍藏多年。 老孟觉得那帮写书人坏到根了,人间的旖旎香艳写完了,开始把神仙鬼怪都融进书中,弄的爷们钻心的痒。那本书不仅写的入骨三分,插画也惟妙惟肖,老孟字认的不多,可画谁都会看,观摩久了,书页都翻烂了,自然对于书中的妙语如数家珍。要是真喜欢读书,也不至于扛着脑袋卖命这么久,才混到伍长的惨淡境地。 咳咳。 这…… 老孟急忙用干咳来掩饰尴尬,随口说道:“我是听说书先生讲的。” 编瞎话,主要是害怕这小子开口要书,李桃歌喜欢看书,任何书都爱不释手。多年的老伙计,要是被这小子拿走了,岂不是等于是要了老孟的命? 李桃歌信以为真,说道:“我倒是看过一本关于狐仙的书,书中写到,狐五十岁,可化为妇人,百岁可变美女,千岁即于天通,称为天狐,善鬼魅,使人迷惑心智。即便能幻化为美女,也是百岁高龄的老妪,再加上一身狐骚,娶回家当媳妇,怕是不妥吧?” 老孟硬气道:“咱们刀口上舔血的爷们,死都不怕,还怕区区狐妖?!百岁老妪怎么了?一身狐骚怎么了?你太小瞧那帮狼崽子了!天天在营里舞刀弄枪,憋的脑袋都快炸了,只要是母的,你看他们敢不敢上!” 一番豪言壮语说的慷慨激昂,颇有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气魄。 李桃歌似笑非笑,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儿状。 第25章 百里俏江南 伺候完十几匹马,李桃歌算是忙完了公事,踱步在营中,耳边杀声震天。 李桃歌不惊不怪,慢悠悠来到校场。 士卒正在操练,本来挺肃穆的场面,可看起来有些荒诞不羁,不仅服饰各式各样,兵器也是五花八门,矛、斧、刀,剑,棍,棒,锏,锤,舞起来眼花缭乱,有位大汉甚至举着一根粪叉,面容严峻,动作凶猛,显得极为凶悍,周围三丈以内不敢站人。 李桃歌走到汗流浃背的士卒面前,听到一位男人喊道:“咱们边军,不同于别的废物,吃喝嫖赌就能混银子,啥时候打仗,啥时候玩命,老天爷都不知道,一旦敌军杀过来,给你挖坟的空当都没有。记住!是死是活,脑袋拎在自己手里,想要在战场上活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天都不能耽搁!不想让媳妇当寡妇,儿子喊别人当爹,就得绷着一股劲!” “小伞,你那棍子往哪戳呢?幸亏不是枪,要不然前面的张老妖屁股就得多个洞!” “余瞎子,昨晚跑哪风流快活了?两条腿比面条还软,给老子紧点!” “牛井,你!卧槽!以后你要么换件兵器,要么拾牛粪时别用这玩意,甩他娘老子一脸!” 一边吱哇乱叫一边抹脸的这位叫做王宝,本是锐字营都统,后来得罪了镇月将军,贬为枪矛教头,专门负责兵士操练。 王宝入伍前是一名屠夫,脾气臭的要命,手中沾满血腥,即便如此,还是备受拥戴,用下面兵卒的话概括,那就是人狠,话糙,功夫俏,人称铁头郎,整个镇魂关,单打独斗能够稳胜王宝一头的,不到一手之数。 正当王宝恶心犯难的时候,旁边递出一块棉布,伴有心旷神怡的声音,“王大人,练了这么久,该歇歇了。” 王宝胡乱接过,擦掉污渍,转过头,看到一张灿烂中带有谄媚的笑脸,面部表情这才松快几分,“小桃子,喂完马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桃歌平时勤快嘴甜,人缘不错,就连脾气最臭的铁头郎,也从来没有对他发过火。 李桃歌呵呵笑道:“王大人,马儿全吃饱了,待弟兄们有空,可以拉出去溜溜食。” 王宝嗯了一声,望着脑袋微垂的瘦弱少年,嫌弃道:“胳膊和腰太细了,没力气,上了战场,绝对第一批倒下,要不要跟他们一起练练?省的以后还要替你收尸。” 王宝是出了名的驴脾气,一旦出口,往往是脏话满天飞,极少去关怀下属。 李桃歌受宠若惊,急忙道:“小人喂马还行,舞刀弄枪实在没有天分,再说我身子轻贱,稍微碰一下就得躺到床上休养,病了不打紧,大人们的马,可就没人管了。” 王宝点点头,闷声道:“你说得到也在理,军中讲究各司其职,压粮的压粮,喂马的喂马,擂鼓的擂鼓,谁有谁的活,硬逼着厨子去唱戏,那可就乱了套了。” 李桃歌拱拱手,含笑道:“王大人,小的先告退了。” “等下!” 王宝大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籍,甩到李桃歌怀里,闷声道:“这是一本刀谱,回去好好琢磨,真要是开仗,蛮子们可不管你是喂马的还是放羊的,一律杀无赦!咱爷们可不能伸着脖子等死,即便打不过,总得咬他一口肉下来。秦父子曾经来到西疆,做过一首诗,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秦夫子的话总没错,你要牢记于心。” 秦夫子是儒家圣人,当世的活神仙,哪怕是远在万里的武夫,也对他顶礼膜拜。 一番话虽然听起来不近人情,但话里话外都透着关切意味,完全没把他当成身份低贱的配隶军对待。 李桃歌双手抱住刀谱,深深鞠了一躬。 离开校场,李桃歌回到营房,净手,净面,脱掉碍事的皮袄,从木门后面抄出一把细长的物件。 七尺长物,一把硬木枪。 李桃歌将枪反握,来到院中。 如果说之前的李桃歌是唯唯诺诺的小绵羊,如今长枪在手,总算具备些边军应有的肃杀气息。不过人家是器借人势,他这是人借器胆,换成经验丰富的老卒,一眼就能看出他是没见过血的雏儿。 李桃歌来到空地,单手平举长枪,整个人如同石像般,纹丝不动。 雪花欶欶飘落,少年手臂轻颤。 一炷香。 抖如筛糠。 两炷香。 汗如浆涌。 等到李桃歌变成了雪人,鼻尖白雾越来越浓厚,右臂几乎失去知觉,这才放下枪,大口喘息几次之后,交于左手。 习武一道,讲究的是循序渐进,练气之前,先练骨,练血,练皮,骨血皮不稳,无法叩开第一境观台大门,纵然是天纵之才,也要一步一步升品跨境,偶有平地起惊雷的妖孽,在历史长河中犹如昙花一现。 李桃歌体内有多处暗疾,尤其是强开观天术,导致元阳外泄,按理说早该死翘翘,可除了感到乏力之外,并没有其它隐患,李桃歌琢磨着,该不会是年富力强暂且压下,等到下次受伤时一并算账。 管他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死就死。 没死之前,姑且先学会技艺傍身,想在边疆立足,靠的可不是阴谋算计。 杀人技,亦是救命法宝。 李桃歌看似平和,实际有股子犟劲,当初入宫时,敢指着芒鞋宰相冯吉祥破口大骂,试问天下英雄,有几人具备如此胆魄? 习武时也是如此,头次举枪,就把自己给举晕了过去,李桃歌醒来后洗了把脸,第二天照旧,晕是不晕了,时间也与日俱增。 喘匀气息,李桃歌将长枪交与左手,依旧是简简单单的平举,依旧是脊梁绷的笔直。 老孟说过,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想要把枪练到炉火纯青,几十年都未必能做到。那些用剑作为兵器的憨货,看起来风流潇洒,上了战场,人和剑一同丢出去,连胡蛮的马都碰不到,一丈以外就被长兵器穿成了肉串,要多拉垮就有多拉垮。 普通士卒,一般会挑选长刀作为趁手兵器,蛮子儿时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岁数稍微长些则射狐兔。生在马背,长于马背,无论男女,无论老幼,都能骑烈马,挽强弓,举国皆兵。 长刀,则是迎战蛮子骑兵的最大杀器! 李桃歌独爱枪。 因为便宜。 吃百家饭长大的少年,对于身外之物格外吝啬。 打造一杆枪,最多需要两斤精铁,长刀则最少需要五斤,李桃歌精打细算惯了,虽说这笔钱不用自己掏,但国库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又不上阵杀敌,用枪还是用刀,只能耍给马儿看,所以能省则省。 练完枪,李桃歌随手抱起门后散乱的兵刃,放进木筐中,又去马厩牵了一匹老马,走出大营。 日日操练,免不了磕磕碰碰,帮袍泽修补兵刃,也是李桃歌主动请缨,反正订购马掌需要常去铁匠铺,一并代劳了。 镇魂关不仅有兵卒驻守,还有大量家眷,加上唯利是图的客商和走投无路的游侠儿,世代繁衍生息,形成了鱼龙混杂的局面。 都是人精,自然没那么太平。 关外乱,乱在血雨腥风,关内乱,乱在人心叵测。 一分便宜,往往要付出三分利息。 李桃歌牵着马,蹓溜哒跶,不管是陌路人还是熟面孔,逢人便笑。 这点不是臭脾气老孟教的,生性使然,不管是在燕尾村还是在相府,李桃歌从来不得罪人,除了那个邹家纨绔邹明旭,似乎跟谁都能合得来。 来到挂有蓝布招牌的铁匠铺,还未进门,热浪迎面而来,伴随着叮叮当当巨响,震耳欲聋。 李桃歌拴好马,抱住木筐,迈步走入屋内。 一名四五十岁的壮汉站在火炉旁,挥舞着铁锤,胳膊和大腿比常人粗了一倍有余,浓眉阔口,高大雄健,威猛的不像话,卖相比边军还像边军。 挥锤,落锤,肌肉虬结的双臂上下自如,似乎几十斤的锤子比棉花都轻。 李桃歌捧着木筐放到地上,彬彬有礼笑道:“百里先生,又要麻烦您了。” 哧。 复姓百里的铁匠把通红的铁块丢入冷水中,望了一眼木筐,声音有股子粗砺味道,“三两银子,明日未时来取。” 李桃歌跟百里铁匠打了一个月交道,知道他惜字如金,废话不肯多说半句,而且从不议价,说三两银子,少一个铜板都不行。 “好。”李桃歌欣然答应,从口袋里数出碎银,放到火炉旁边。 正要转身离去,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甜甜脆脆的女声,“桃子哥哥!~” 影子闪过,乳燕投林般掠到李桃歌身后,碎花棉袍,双眸水润,一笑,挤出浅浅梨窝,说不尽的甜美可爱。 “就猜到你今天会来,我厉不厉害?”音色如丝竹动弦,煞是悦耳。 小丫头是铁匠的宝贝独女,名叫江南,正处妙龄,几年前随同父亲来到镇魂关,定居于此。 小江南身段娇小玲珑,长相楚楚可人,不张口,典型的小家碧玉,可熟知她的人,绝对会对这个形容一笑了之,或许是受到边塞的风沙灌溉,小江南爱说,爱笑,爱动,爱闹,跟传说中温雅贤淑的女子一点都不沾边。 起初,旁人说这父女俩长相八杆子打不着,定是不寻常关系,因此嚼了不少闲言碎语,百里铁匠听到后,二话不说,用锤子把嚼舌根人家的屋顶砸了个稀巴烂,这才堵住了悠悠众口。 望着水嫩如玉兰一样的俏丫头,李桃歌不自觉低头,试图遮掩住发红的面颊,吭哧道:“嗯,厉……厉害。” 比他矮了半尺的小江南歪着身子,探出脑袋,压低声音笑道:“桃子哥哥,你又害羞了,脸蛋比炉火都红,真好玩。咱们都认识好久了,怎么还像个羞答答的小姑娘?书中说,见到中意的人,会情不自禁脸红,难不成你喜欢我?” 李桃歌别说答话了,头都不敢抬。 他和女孩子打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曾见过如此离经叛道的女孩,认识没多久,就上赶着问喜不喜欢,换成在京城,绝对是一桩笑柄。 哀其家门不幸的百里铁匠狠狠砸了下铁锤,来维护当爹的尊严。 镇魂关民风彪悍,经常看到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场面,可即便再彪悍,也没听说过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大庭广众之下主动调戏少年,尤其是自家门的事,还当着自己的面!传出去成何体统?! 听到铁锤作响的小江南瞅了眼老爹,扬起下巴,听见也当没听见,举起早已备好的木盒,端到李桃歌面前,柔声道:“上次你说京中那些糕点很好吃,我试着去准备一些,栗子糕和蜂糖糕实在找不到材料,只有豚皮饼勉强能够凑齐。你拿去尝尝,看是否和永宁城大师傅做的味道一样,哪里不对了我再改。回去之后,你要尽快吃,放久了会坏。还有,做这东西很不容易,花光了我的私房钱,这月的牛肉汤都没得喝了,不要分给老孟那些人,否则我会很不开心。” 想到闺女亲手做的糕点,自己都没尝过,却白白便宜了外人,百里铁匠咬着腮帮子,含怒砸铁,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直至屋顶积雪都不断震落。 李桃歌看了眼独自生闷气的百里铁匠,很识趣说道:“我吃惯了粗茶淡饭,不喜欢吃点心,要不然还是拿去给百里先生享用吧。” 小江南背着手,无所谓笑道:“爹吃了几十年糙米,肚子和点心无缘,你是京城里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断然不能受苦。” 炉火衬托下,百里铁匠面颊浮起铁青色。 李桃歌为难道:“谢谢。对了,以后能不能换个称呼,听起来别扭。” 别扭是假,怕百里铁匠生气是真,未出阁的闺女,一口一个哥哥亲昵叫着,以后如何嫁人? 小丫头可以肆无忌惮,他不行,百里铁匠的大锤,远比自己脑袋结实。 小江南眨着漆黑眸子,诧异道:“不喊桃哥哥,那喊什么?李哥?不行,生分了,还把你喊老了。歌哥哥?咯咯咯,岂不成了大公鸡打鸣了。” 哈哈哈哈哈哈。 自己把自己给逗乐,小丫头笑的花枝乱颤。 李桃歌无奈叹气道:“那……随你吧。” 趁着百里铁匠没发火之前,赶忙开溜,在小江南含情脉脉注视中牵马离去。 出了门,李桃歌捧着木盒,重重出了一口气。 他见过的女人少,打过交道的更少,泼辣的西疆婆姨常见,直爽的小姑娘仅此一家。亲妹妹李若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了谁都要低头含羞,同是朝阳盛放的年纪,百里江南的性格大相径庭,莫非真的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西北风喝多了,连性子都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辛辣? 李桃歌正在胡思乱想,肩头突然传来一股大力冲撞,亏的他这些天练枪练出了些门道,打了几个趔趄后,勉强拖住了木盒,不至于让小江南的一番心意滚落雪中。 回过头,四五名虎背熊腰的男子将他围住。 当中一人刀条脸,身形壮硕,眉眼中的刀痕平添几分桀骜,嘴角挂有阴沉笑意。 他?! 李桃歌瞅见这人,心知不妙。 第26章 毒虫 险些将李桃歌撞伤的男人名叫薛四,镇魂关最臭名昭着的泼皮。 他在家中排行老幺,上面有三个兄长,祖辈宠,父辈宠,哥哥们也宠,养成一身骄纵习气,挥霍完家产,没了进项,便开始走邪门歪道,整日率领一帮闲汉,吃白食,骗外乡人,吸商户油水,调戏妇女,游手好闲,无恶不作。凡是不如他意者,轻则泼粪谩骂,重则老拳相加,背地里百姓骂他是薛家一毒虫。 薛四敢如此作威作福,仗的是祖上积攒的军功。 老爹和四个叔伯以及三个哥哥,全都战死沙场,薛家只留下这一根独苗,镇月将军都得喊他爹一声老都统,所以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重罪,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叫老薛家血染关外满门忠烈呢。 薛四摸着眉心疤痕,晃着得瑟步伐走到李桃歌面前,皮笑肉不笑道:“我以为是谁呢?这不是配隶军里的大人,李槽头李军爷吗?” 口中称呼军爷,声调却阴阳怪气,槽头两个字咬的阴阳怪气,奚落成分浓郁。 李桃歌见了谁都是低眉顺目,遇到城中有名的泼皮,当然是不敢招惹,后退半步,抱拳恭敬说道:“不敢当,小子见过薛大哥。” 薛四摸着老马鬃毛,倨傲说道:“马差劲,人也差劲,眼睛长在后门了吧,差点把爷爷腰给撞断了。锋、锐、亢、烈、四营,真是一茬不如一茬,想当年子山一战,八百憾万骑,只进不退,何其骁勇,如今都是些窝囊废,马都不会骑,撞了人,偏偏装作没看见,专门欺负遗孤,我薛家英魂若是在天有灵,见到营中都是你这种废柴,不知道会不会气的活过来。” 薛四很聪明,作妖时都会把薛家战死的亲人挂在嘴边,不仅是家门荣耀,更是横行城内的免罪金牌。 分明是自己被撞,薛四却要颠倒黑白,李桃歌心知肚明,依旧不恼不怒,和气笑道:“薛大哥,实在是对不住,刚才咱俩相撞,把我撞的头晕,还没回过神,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小子一次吧。” 说完,一躬到底。 除了下跪,这是大宁最高礼节。 薛四忽然演起戏来,捂着额头,靠在同伴肩膀,装腔作势道:“哎呦呦,你这一撞,把我撞的头疼腰酸屁股抽筋,伤势咋越来越重了,快来人,带我去瞧大夫,按照伤情,起码要开半年汤药,卧床休息百天。李槽头,你也知道我家无良田,圈无牲畜,这半年的活路,可就全靠你了。” 祸从天降。 敲诈边军,薛四不是初犯,去年立秋,只因一名锋字营新入伍的小卒从薛家路过,墙正巧塌了一半,薛四逮住了由头,非说是那人故意把墙给撞塌,硬生生从人家手里讹走了二十两白银。 镇魂关物贵地贱,二十两银子,足够能置办一处豪宅,再娶一房媳妇都富裕。 从京城来到镇魂关,一路没怎么开销,积蓄倒是有十几两银子,可薛四摆明了想要讹诈一笔巨款,这些钱远远填不满他的胃口。 李桃歌抿紧嘴唇,这一劫该如何躲过? 薛四要是有那么好糊弄,也不会叫做毒虫了。 没等李桃歌答话,薛四见到他手里捧的食盒,一把抢来,顺势打开,里面的豚皮饼余热还未散完,薄若蝉翼,晶莹剔透,发出阵阵香气。 薛四阴鸷的眸子一亮,龇牙笑道:“呦,这不是点心吗?十年前曾在固州酒楼吃过一次这东西,一两银子才买十张,贵的要命,没想到在镇魂关能见到金贵物件,李军爷,你口服不浅,艳福更不浅呐。” 说罢,薛四瞅了眼远处的铁匠铺,两指捏住薄若蝉翼的米饼,饥不择食丢入口中。 如牛嚼牡丹吞咽完,薛四不忘点评道:“嗯,滋味不错,比固州酒楼的口感更佳,若是再配一口小酒娘,那便是京城贵人的活法,听说李军爷来自永宁城,怪不得有如此福气。” 挨撞,被讹诈,这些屈辱李桃歌都能忍,但豚皮饼是小江南花光了零用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佳人相赠,一片蜜意,怎能落入旁人口中?! 李桃歌摊开右手,愠怒道:“薛大哥,你想要银子,我给你,请将食盒还给我。” 薛四见他神色反常,更加得意,故作惊讶道:“呦,这是被风吹进眼睛里了?咋眼都红了?” 又是一张豚皮饼进肚,薛四怪笑道:“哦,我明白了,这肯定相好送的定情之物,对不对?一不小心,我把你们俩的情份都吃了,哎,瞧我这破嘴,贪吃惯了,如何能毁了小娘子一片苦心呢?要不然我赔给你钱算了,十来张饼,挺费功夫,算作一文钱可好?” 引来狐朋狗友一阵哄笑。 李桃歌目光逐渐凝重,朝前踏出一步,沉声道:“还给我!否则休想拿到银子!” 薛四先是冷笑,接着用戏谑眼神打量,随后嬉皮笑脸道:“李军爷好大的官威,不知是六品还是七品。哦,忘了,曾经我也在亢字营呆过,记得槽头只负责养马,不管人,你的官威耍给谁看呢?” 又夹起了一张豚皮饼,薛四继续怪腔怪调道:“可能李军爷不太懂我,银子乃身外之物,散就散了,老子又不是守财奴,人生雅事有二,美食和佳人,两者可遇不可求。” 目睹小江南辛苦劳作被作践,李桃歌缓慢挪动,眉宇间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 对于他的细微动作,薛四不屑一顾,冷哼道:“看样子,李军爷要找我的麻烦?哼!低贱的配隶军罢了,狗一样的奴才,竟敢对爷爷逞威风,也不打听打听,薛老四在这镇魂关怕过谁!” 话音一落,薛四将剩余的豚皮饼丢在地上,用脚底狠狠揉进泥雪中。 李桃歌再也绷不住,怒气大盛,奋力挥出一拳。 “低贱的马夫,竟敢跟爷爷动手。” 薛四发出轻蔑冷笑,伸出一脚,后发先至,直中李桃歌小腹。 薛四常年行凶斗狠,又曾在军伍中学习过搏杀技艺,对付菜鸟李桃歌,简直是碾压级别优势,几乎不用变招,仅靠蛮力,已经将李桃歌放倒。 “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西疆不是你们京城贵人撒野的地方!”薛四将食盒砸到李桃歌胸口,淬了一口浓痰,恶狠狠道:“给爷爷打!打死了,老子掏钱给他买棺材!” 这帮泼皮混混,趁火打劫是拿手好戏,争前恐后冲了过去,不忘顺手抄起家伙,板凳,木棍,石块,用力朝地上的少年猛抡! 李桃歌只觉得武器从四面八方袭来,瞬间被揍的毫无还手之力,想要反抗,又被薛四踩住了大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在李桃歌快要被打死的时候,铁蹄声大作。 一队骑兵席卷着风雪,急速飞奔。 锐字营。 镇魂关最精锐的骑军之一。 之前在校场操练挨骂士卒,变成了骁勇猛士,用粪叉当兵器的牛井,老迈孱弱的余瞎子,男生女相的小伞,枪矛教头王宝,听到有人报信,锐字营新来的配隶军被薛四赖住,众人抄起兵器,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换成别的配隶军,这些臭丘八才不会在乎死活,年年有人战死沙场,尸身垒起来都比镇魂关的城墙高,见多了,内心逐渐变得麻木,虽说李桃歌来到西疆没多久,但性格讨人喜欢,办事勤快,专干脏活累活,从来没有怨言,有种难以言明的亲近感,大家伙都把他当成弟弟看待。 弟弟受欺负,这些杀人如麻的恶卒,哪肯答应?! 牛井人憨,眼神却极为犀利,要不然也不会成为锐字营头号斥候,远在几十丈之外,牛井看到了那匹老马耳边白毛,以及薛四等人正在围着一人拳打脚踢。 牛井瞪圆一双牛眼,愣呼呼喊道:“王都统,有人在打咱的马,不对,是在打人,咱的马就在旁边,被围在地上挨揍的家伙,会不会是小桃子?” 牛井出了名的愚钝,王宝习惯了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瞎叨叨,依稀觉得挨打的人跟李桃歌有关,眉头一皱,马鞭抽的飞快。 锐字营善于突进,精于马术,快如风,烈如火,否则当不起那个“锐”字。 扬鞭催马,刮起一阵劲风,人未到,声先行,王宝大吼一声:“住手!” 薛四余光扫了一眼,认出了贬为教头的王都统,稀疏的眉毛皱到一起。 环顾这城里,没几个他惹不起的人,可偏偏王宝便是其中之一。 人狠,脾气拧,功夫俏,关键还有一个营肯给他卖命兄弟。 镇月将军怎么样,厉不厉害,实打实的西疆土皇帝,不也因为懈怠散漫,被王宝骂到狗血淋头?到头来,只是官降三级而已,毛都没掉一根。 薛四暗道不妙,区区的配隶军而已,最低贱的奴役,怎么会招惹到王宝来出头? 难道这小白脸,跟王宝有不明不白的关系? 打了锐字营的人,还被都统抓个现行,官司打到哪都是必输的局面,何况王宝想不想给你打官司,很难说,一刀剁了,丢到鹿将军那里,冠以殴打边军的罪名,满门忠烈能在九泉之下齐聚了。 薛四悄然后退,思考着如何应付。 狗腿子们就没那么幸运了,有个家伙没听到王宝叫喊,还在那卖着力气揍人,碰巧王宝也不善言辞,讨厌跟人讲道理,于是默不作声抬起马鞭,挥出一道残影,力道之足,将皮袄都抽个稀巴烂,地痞顿时疼的哭爹喊娘。 人群散开,见到挨揍的人正是李桃歌,白皙的脸庞被打成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沾满血迹。 王宝本不大的眸子眯成一条缝,恨自己的马鞭抽的轻了,催马来到罪魁祸首身前,厉声道:“薛四,你欺男霸女,横行乡里,为非作歹,无恶不作,镇魂大营看在你家世代忠良的份上,忍了!小桃子是我们锐字营脾气最好的弟兄,今年才十七岁,你连他都欺负!带着这些王八蛋当街施暴,以为镇魂关没人敢动你?!” 薛四装模作样扶着腰,病恹恹说道:“王都统,冤枉啊!是李军爷撞了小的在先,争论不下后企图伤人,兄弟们怕我受委屈,不得已出手阻拦,谁知道打着打着打出了真火,我拦都拦不住,您若不信的话,问问他们。” 薛四指着围观百姓。 几息后,谁都不敢吱声。 众人心里都有一本明白账,惹了边军,尚有朝廷做主,惹了薛四,只怕命都没了,想要在城里平安无事,薛四这种人最不能招惹。 王宝明白百姓们怕他,想要找到证词难如登天,于是闷声道:“先扶小桃子起来。” 牛井和小伞将李桃歌艰难搀扶起来,满脸乌青和泥泞,瞧不出一分俊俏,松开双臂,怀里的食盒完好无损。 他展颜一笑。 王宝正色道:“李桃歌,你因何事跟薛四起了冲突,详尽道来!” 李桃歌知道,王都统是要为他出口气,有百姓围观,必须要占一个理字,否则无法服众。 李桃歌用袖口擦拭掉食盒泥雪,微笑道:“王大仁,正如薛大哥所言,是我撞他在先,又言语不合起了冲突,薛大哥的兄弟迫于无奈,才跟我殴打在一处,这件事不怪他们,怪我。” 王宝眉头一挑,沉寂片刻,马鞭猛甩,飞雪溅到薛四满身,吼道:“回营!” 众人惊愕。 李桃歌在回营的路上沉默不语,坐在牛井后面紧抱食盒,仿佛几十文钱的东西比银子都金贵,王宝越想越气,暴躁喊道:“小桃子,你是怕我降不住那薛四,还是怕以后被他报复?虽然老子现在不是都统,只是教头,还不至于让锐字营的兄弟,被一个泼皮欺辱!” 李桃歌摇摇头,轻声道:“都不是。” 王宝疑惑道:“那为何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按照你的秉性,不可能去招惹他,更不会率先动手。你明不明白,我再晚到片刻,你会被活活打死!” 李桃歌袖口擦拭着血迹,悠然一笑,“我娘说过,心宽一尺,路宽一丈,区区一顿揍而已,不足挂齿。” 王宝深知他性子懦弱,不爱招惹是非,这都快被人打死了,也不想报仇雪恨吗? 事主都不予追究,他还能强行替人出头? 屈辱和不甘,化为一声怨气。 没错,李桃歌谨遵心宽一尺,路宽一丈的训戒。 今日受到的委屈,可不仅仅是一尺之宽。 有十丈,百丈,千丈。 低下头的李桃歌,换了一张寒意森然的面孔。 桃花眸子里,遍布杀意。 第27章 青姨 在民风彪悍的镇魂关,杀人都不是稀罕事,更别提打架,薛毒虫揍了新来的配隶军,吓得锐字营都统都不敢放屁,传来传去,几天后烟消云散,在百姓看来,远不如半月前那顿烫牛肉令人回味无穷。 养伤期间,李桃歌不停练枪,举枪的时辰逐渐增加,膀子也有了气力。 那些泼皮下手很重,可李桃歌半天就下了炕,或许是三千里流放磨练了筋骨,查验下来,都是皮外伤,伍长老孟称赞他是怪胎,看起来文文弱弱,长着大姑娘一样的脸蛋,比起营里最壮硕的牛井都抗揍。 这日一早,李桃歌牵马出了大营。 他要去做一笔生意。 镇魂关东北二十里处,有一松林。 所谓草木秋死,松柏独在。 这片松林常年墨绿,生机盎然,本是处清幽之地,十几年前骠月铁骑入关,坑杀大宁百姓无数,将许多尸骨埋到了松林,成了乱葬岗。 即便是三伏天,松林也是阴气袭人,穿着单衣薄衫进入,会被冻出病。一到深夜,林中会有鬼火闪烁和哀嚎阵阵,百姓说,那是投不了胎的冤魂在作祟。 按理说,凡是树林,会有大量鸟兽栖息,可这片松林一只鸟儿都看不到,一只野兽的踪迹都没有,邪门得很。 传来传去,松林便成了鬼林,镇魂关的禁忌,鬼林是其中之一。 李桃歌催马来到松林,马蹄踏在绵密松针,沙沙作响,在静谧无声的林中令人心悸。 林边有河,河畔有屋。 顺着河边溜达一阵,巨石挡住了去路,李桃歌看到上面端坐的一袭青袍,心中稍安,翻身下马,快走几步,冲背影行礼,轻声道:“见过青姨。” 女人长发如瀑,挡住了令人浮想联翩的柳腰,听到有人来,她纹丝不动道:“有几日没见到你了,近来忙?” 音色低沉空灵。 两人相识于半月之前,那是李桃歌初次去城郊骑马归来,见到路边美妇摇手,上前一探究竟,经过攀谈,美妇自称来沙洲寻人,误打误撞到了镇魂关,因不喜喧闹,想在松林定居一段时日,见到李桃歌有马,又是边军,于是想请他代劳采买日常所需,当然也不会白白使唤,一两银子可给五文钱好处。 李桃歌一琢磨,马儿吃草料不用花钱,辛苦一趟便能赚到几两猪油,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之前跑了一趟,美妇青姨不仅给了他应得的十文钱,还赏了五文,可把李桃歌美的够呛。 亲手赚到银子的滋味,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唯一品尝到的乐事。 所以更加乐此不疲,期待松林的下一次之约。 听到青姨问话,纵然李桃歌不太爱面子,凡事也都不挂在心上,顿时脸一红。 挨揍毕竟不是好事,尤其在女人面前亲口提及,多伤尊严,支支吾吾道:“嗯……营里新添了军马,从南边来的,吃不惯,住不惯,下了大雪后冻倒了少半,需要费心照料,于是迟来了几天。” 青姨略微侧过头,狐疑道:“北马毛长,南马毛短,贸然拉到冰天雪地里,没冻死就不错了,谁出的馊主意,把南方的马调到西陲?简直是胡闹。” 李桃歌摇头道:“可能是都护府或者三省六部的大人们吧,至于是兵部还是吏部,那就说不准了,我不懂那些。” 青袍带有笑意说道:“你只懂你管着马,都统管着你,将军管着都统,再往上,就稀里糊涂了,对吗?” 李桃歌轻声道:“我出生在村子里,爹娘都是庄稼人,朝廷里的规矩,确实不懂。” 逢人只说三分话,这是萧文睿教给他的警世名言,对于才认识不久的陌路人,他才不会掏心掏肺。 “怪不得。”青姨说道:“稻粱虽可恋,须志在冥鸿。你如今身在西疆,也要多留意朝廷大事,喂一年的马,未必会喂一辈子马,生如蝼蚁,当有鸿鹄之志,万一你以后官运亨通,官拜大将军呢。” 李桃歌有个优点,听劝,不管是谁的话,都能听得进去,青姨不像是普通百姓,索性将听明白的和听不明白的,一并记在心中,行礼道:“多谢青姨解惑,我知道了。” 被唤做青姨的女子转过头,肌肤洁白如玉,眼眸如深潭,五官秀丽,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美色,胜在端庄出尘。看年纪不过三十左右,有阅历的男人,清楚正值少妇“妙”龄,不是青春美妙的妙,而是妙不可言的妙。 凝视李桃歌带有淤青的面颊,几息后,青姨摇头笑了笑,柔声道:“男子汉大丈夫,要说实话,养伤就是养伤,休要扯谎骗人。” 李桃歌赧颜一笑,吭哧道:“养伤是真的,伺候马也是真的,我真没有说谎,只是专门挑不丢脸的说。” 青姨会心一笑,瞬间明艳动人,“打架打输了,有什么丢脸的,撒谎骗人,戳穿后比挨打还丢脸,好在你话只说了一半,且不算骗人吧。” 李桃歌频频点头应和,嘿嘿笑道:“那是,那是。” 青姨含笑道:“西军镇守边关多年,常跟蛮子铁骑厮杀,养成了骁勇坚悍的军纪。没仗打,闲的难受,于是自己人跟自己人就打起来了,我猜的可对?” 刚答应完人家不能撒谎,怎么好意思言而无信,李桃歌挠了挠头,为难道:“不是他们打的,是……是被城里泼皮打的。” 青姨娥眉微蹙,自言自语道:“堂堂边军,竟然在自己地盘被泼皮给揍了?难不成西军都是酒囊饭袋,专挑老实人欺负?” 少年有少年的尊严,边军有边军的尊严,两种尊严,使得李桃歌羞愧难当,恨不得跳进河里。 见他不好答话,青姨疑惑道:“不对啊,按照大宁律法,殴打边军可是死罪,哪个泼皮胆大包天,敢找你的麻烦?再说你性子温顺,不会贸然欺负人,其中必有蹊跷吧。” 糊弄不过去,李桃歌只好将来龙去脉说清楚。 青姨调侃道:“原来是佳人相赠的定情信物被抢,才让老好人变成了莽夫。” 李桃歌拽着衣角,害羞到脸红,进行着无力反驳,“也不算是定情信物,就是……只是……人家千辛万苦做给我的美食,被人糟践了,心里不舒服。” “不算吗?” 青姨含笑问道:“那我问你,她喜不喜欢你。” 李桃歌别扭答道:“我……我不知道。” 这次是假话。 青姨再次单刀直入问道:“那你喜不喜欢人家?” 李桃歌面如红布,不敢作答。 一想到那双月牙儿眸子,假话都说不出口。 青姨懂了,摇头道:“男人应日月作杯,山川盛酒,怎么唯唯诺诺,连喜欢都不敢承认。” 李桃歌对于江南的心思,又怎会不知晓,可他只是身份最为低贱的配隶军,相府的弃子,一个养马小卒,有无数仇家想要追杀的可怜人,谈不起风花雪月。 百里家开的是铁匠铺,每月至少能赚十两银子,这在一穷二白的百姓里面,算是大户人家。江南又是远近闻名的小美人,有的是青年才俊钟情,以后的日子明媚灿烂,何必耽误了人家前程。 他不是不喜欢,是不敢喜欢。 小卒有小卒的自知之明。 见到李桃歌面露难色,青姨撩袍起身,赤足行走在冰冷的石块,雪白肌肤夺目耀眼,跟积雪融为一体,“眼圈乌青青,如何跟意中人见面,我这里有活血化瘀的上好药材,走,跟我进屋。” 非礼勿视的道理,李桃歌还是懂的。 男女之间那些小节,李桃歌在书里看到过,将视线挪到别处,担忧道:“青姨,你又不穿鞋。刚下了雪,寒气太盛,从脚底钻入五脏六腑,这样会冻坏的。” 青姨步伐摇曳生姿,如瀑长发随之一荡一荡,边走边笑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乃纯阳之体,一年四季掌心脚心烫如火炉,恨不得一天到晚泡在冰水里,要不然跑到镇魂关休养?不就是图你们这凉快么。如今还不够冷,等到河面全部结冰,在上面蹦蹦跳跳,我才觉得舒坦。” 李桃歌曾在书里看过奇人异事,可这从不畏冷的极阳之体,倒是初次听闻,反正从见面起,青姨就是单衣青袍,赤足光脚,没穿过一件棉衣,没穿过一双棉靴,倒是挺离奇的见闻。 青姨居住的木屋,简陋寒酸,一床,一锅,一灶,一箱,所有东西都是李桃歌帮忙置办搭建。 青姨从箱子里翻出黑色药膏,均匀涂抹在李桃歌伤口,又给了一小袋碎银,“冷了,嘴比平时馋,记得多买肉,别心疼银子。” 感受到药膏带来的丝丝凉意,李桃歌允诺道:“冬天肉铺生意好,不肯多赠,价钱也比平时贵出两成,得等关铺子时候去,那时人少,能多磨老板几两肉。” 青姨笑道:“堂堂七尺男儿,应满襟侠气,交结五都雄,抚剑天下行,怎么跟个老婆婆一样,天天盯着菜板上几文钱?” “抚剑天下行?” 李桃歌挠头道:“俺们伍长老孟说过,战场上用剑的都是憨憨,连蛮子的马毛都捅不到,顶多闲来时修修马掌。” 青姨鄙夷笑道:“老孟才见过几个高手,敢如此奚落剑客,用剑的高手多了去了,数不胜数。其实习武一途,兵器并无高下之说,选择什么全凭个人喜好。江湖中还有位用葫芦高手呢,他的武器就是瓢,专门砸你这种蠢人的脑袋。” …… 李桃歌胡思乱想,脑海里都是飞来飞去的嫡仙人,尤其是劈开两剑山的那位大宁剑神,口中念叨着那句流传百年的诗词,“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青姨指尖轻扣发呆家伙脑门,“说你傻,真犯傻了,那些仙人你恐怕一辈子都碰不到,即便遇到了,一刀砍出,一剑劈出,山崩地裂,岂不把你挫骨扬灰?好了,天色不早,该回营了,要不然没人打洗脚水,老孟又该骂你了。” 李桃歌回过神,哦了一声,行礼告辞,弯腰,又看到白皙如玉的脚面,心中一颤,念的那些神仙啊,剑仙啊,统统不翼而飞。 青姨望着撞到松树狼狈逃窜的背影,笑着摇头道:“傻家伙,神仙有那么可怕吗。” 转过身。 长袖一甩,松针飞舞,龙卷飞旋,落到地上摆成十个大字。 跟李桃歌念叨的那句诗很像,只是略有差别。 “我扶仙人顶,授道授长生。” 第28章 石头村 松林往西十里,有座得胜亭。 数年前,大宁边军和骠月铁骑死战子母山,惨胜而归,百姓为了迎接英雄凯旋,建了这所小亭,并夹道相送至此,用来表达敬意。 此刻的得胜亭,已经破败不堪,漆面剥落,亭角残损,只有亭内地上刻有大大的“胜”字,字体雄浑遒健,纵任奔意,依稀能嗅到往昔荣光。 离开松林的李桃歌来到得胜亭,不料军马犯了犟劲,扬起脑袋,说什么都不肯多跑一步,李桃歌知马懂马,于是掏出预留的蒸饼,自己一半,马儿一半,一人一马停在路边填饱肚皮。 永宁城的贵人,讲究过午不食,在西军可没这习惯,操练了一天的爷们,流的汗用桶盛,再不塞点吃食,觉都睡不着。李桃歌算是锐字营里饭量最小的,能吃三张饼两碗汤,牛井那种大块头,敞开吃的话,大概半笼饼,这就是在军伍中,换成普通人家,谁也养不起这种饭桶。 啃着蒸饼的李桃歌来到亭内,鞋底感受凹凸不平的纹路,望着大大的“胜”字,有种突如其来的灵感。 不知是出自何人手笔,这个胜字写的相当吊诡,开笔如斧凿,中途如剑痕,收笔如枪掠,每一笔都大不相同,每一笔又带着萧萧杀伐。 李桃歌踮起脚尖,顺着笔画临摹,一次,两次,十次,百次,几近痴迷。尤其是胜字最后一笔,霸道中裹挟着潇洒,极其符合枪势,让这个用枪的少年神魂颠倒。 恍惚中,李桃歌似乎回到了多年前金戈铁马的战场,见到一员战将身披甲胄,冲撞于铁骑之间,银龙祭出,翩若惊鸿,天地万物都抵不住一枪之威。 “桃子,小桃!” 耳边传来了牛井鬼叫。 李桃歌回过神,一小队骑兵来到亭边,老孟,牛井,余瞎子,小伞,玉竹,都是锐字营睡一个炕上的兄弟。 牛井体型夸张,高九尺,宽六尺,放着不动就是尊金刚力士,再骑一匹高头骏马,简直是绝佳武将扮相,可惜人比较懒,武艺稀松平常,常常被王宝训斥,说他空有将军之威,却无将军之能,真若厮杀起来,顶多是比较靠谱的肉盾。 牛井瞪起蛮牛一般的大眼,扯着嗓子喊道:“小桃子,你他娘是不是中邪了?喊了十几遍都不答应,莫非是鬼上身?” 说罢,牛井手中的粪叉蠢蠢欲动。 民间有传闻,污秽专克邪祟,这一叉子过去,啥牛鬼神蛇都得给戳冒烟。 李桃歌一溜小跑出了得胜亭,带有歉意笑道:“想入神了,没听到,你们咋来了?” 牛井见他不像是中邪模样,收起粪叉,说道:“今晚该咱们夜巡了,上次抓狐妖,毛都没见到一根,要不要一起去碰碰运气?” 方圆百里的军政,全归驻守镇魂大营的边军管辖,所谓巡防,不过是走走过场装装样子,遇到小偷小摸和采花贼,必须尽忠职守,遇到翻江倒海的江洋大盗,跑得比马都快。 李桃歌从没参与过巡防,配隶军只配在营里干些粗重的活儿,这些逞威风的差事,轮不到他来参与,而且巡防时夜里不能睡觉,遇到强人还得厮杀,他的三脚猫功夫,不够人家塞牙缝。 简单而言,费力不讨好,索性躲得远远的。 不过今日李桃歌一反常态,翻身上马,抄起缰绳,笑道:“好啊,我跟你们一起去,瞅瞅狐妖长啥样。” 老孟挺诧异他的举动,往常连哄带骗都不跟着夜巡,呆在营里睡大觉,今天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老孟盯着并肩骑行的李桃歌,喃喃道:“这小子,该不会是让薛四给打傻了吧……” 李桃歌刻意勒住缰绳,将马速放慢,低声问道:“孟叔,当年建造得胜亭的时候,你在吗?” 老孟随意答道:“在呢,当时打了未有过的胜仗,比过年都高兴,百姓一夜之间建出了得胜亭,用来纪念弟兄们的卖命功绩。” 李桃歌迫不及待追问道:“那亭里的胜字,是谁写的?” 老孟愣了一下,恍惚片刻,答道:“当时子母山一战,掺合进来的队伍实在太多了,有镇魂大营的边军,有保宁都护府的保宁军,有固州调来的龙淮军,还有安西都护府的西府军,乱哄哄凑到一块,比赶大集都热闹。这个亭子我倒是有点印象,当时好像是段帅,又好像是飞将军,在此地休息时,用兵刃刻了个胜字,具体是谁,记不清了。” 段帅? 飞将军? 李桃歌正要开口询问,前面的牛井喊道:“孟头,咱们去哪抓狐妖啊?” 老孟马鞭随意一指,“往南走,石头村。” 一众气血方刚的毛头小伙,听到石头村这个名字,顿时眼眸亮起贼光,因为石头村还有个本地人送的雅称,叫做寡妇村。 镇魂关穷乡僻壤,人少,女人更稀缺,常年受到骠月王朝铁骑骚扰,脑袋稍微灵光点的父母,都不愿女儿在这受苦,哪怕去南方大户人家当个丫鬟,也比冰天雪地里等死好上百倍。 百姓里女子十不足一,军伍里更别提,除去镇月将军那几位贴身婢女,只有马厩里能见到母的。 就连少年老成的玉竹都咧嘴笑道:“孟头,听说石头村里一个男人都没有,全是水灵灵的俏寡妇,兄弟们都没去过,你给说说,当真跟传言一样,满村都是漂亮女人? 余瞎子翻着白眼鄙夷道:“说你傻,还不认,当真有那么多俊俏寡妇,不早就让人抢走了,你以为自己是校尉还是将军,满村的女人等你来宠幸。” 边军里大多是粗人,脾气一个比一个臭,别看余瞎子已年过半百,火气不减当年,经常跟后生打嘴官司,时不时动刀子骂娘。 玉竹正直血气方刚的年纪,哪能忍的了这口气,怒气冲冲道:“你一个睁眼瞎,懂个屁!上次活蹦乱跳的大姑娘站你面前,你眼瞎看不见,把缰绳套人家脖子上,当成是拴马桩,再好的美人,给了你也白瞎。” 一连几个瞎字,把余瞎子气的七窍生烟,咬牙道:“瞎子眼神不济,可心里敞亮,凡事都能看出八九不离十,哪像你,三魂七魄少了一半,跟猪油蒙了心一样,给老子当马蹬都不配。” 性格刚烈的玉竹骤然抽出长刀,“你再骂老子一句试试!信不信老子剐了你!” 余瞎子不甘示弱,拎起长矛,“巧了,瞎子正缺一个夜壶,你这吃饭的家伙,我觉着挺合适。” 两声清脆鞭梢响起。 老孟先用马鞭抽歪长刀,紧跟着抽歪长矛,绷着脸道:“一群窝里横的东西,有能耐冲蛮子们耍,别在自己兄弟面前逞威风,真有本事,去砍十个蛮子头颅,这锐字营的校尉,我帮你去举荐。” 几十年的伍长可不是白当的,两人愤愤收回兵器。 老孟厉声道:“还有,凡涉及石头村的言论,一个字不要再提,否则军法处置!” 平时打打闹闹,骂点祖宗亲戚,大家习以为常,但老孟搬出军法,哥几个清楚,伍长动真格了,谁敢在挑刺儿,绝对要挨鞭子。 奇怪的是,老孟平日里酗酒好肉,话题荤素不忌,枕头下面的快要翻烂的艳书,墨都快掉没了,听见谁家大姑娘小媳妇的风流艳事,耳朵竖得比谁都高,咋一改常态,变成正人君子了? 军中尊卑有序,几人不敢多问,怀着各种心思,策马前行。 闷声来到石头村,一排类似拒马桩的巨木挡住去路,上下左右各竖起尖刺,稍微不注意就能捅个血窟窿。 大家大眼瞪小眼,村子去的多了,可像如此戒备森严的,尚属初次遇到。 镇魂大营里的拒马桩,都没石头村的多。 余瞎子看不真切,牛井一脑袋浆糊,小伞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李桃歌向来是不问世事的马前卒,只有大大咧咧的玉竹呢喃道:“这是寡妇村还是强盗村?防御工事比咱大营还牛,难不成有悍匪藏在里面,专门跟官军作对?” 老孟一横马鞭,朗声喊道:“嫂子们,撤了桩吧,我是边军老孟,前来夜巡。” 不久,从拒马桩后面探出身影,仔细观察一阵,跑出来两位手持菜刀的妇人,迈着七分戒备三分怀疑的脚步,来到众人身前。 老孟翻身下马,双手负在背后。 一名妇人借着月光,在老孟凶悍的脸上端详片刻,认出来人身份,将菜刀放到腰后,拍腿笑道:“真是老孟兄弟,多年不见,差点没认出来。” 老孟笑吟吟说道:“城关哪个不开眼的,敢冒充我这个孤命人,那不是诅咒自己全家死光吗?徐家嫂子,张家嫂子,有年头不见了,你们可好?” 略带自嘲的言辞,使得两名年近半百的妇人点头笑道:“托你的福,都挺好。” 老孟保持殷勤笑容,说道:“附近近日闹狐仙,偷吃了不少牲畜,咱们的牛都是宝贝疙瘩,地里指望着它们出力,一个都少不得,我怕来祸害你们村,特意来瞧瞧。” 徐家嫂子热情道:“有劳老孟兄弟挂念,咱们村的牛羊都放进圈里了,每天有人看守,狐妖想吃都找不到路。跑了大老远的路,走,进门喝口水。” 老孟弯腰笑道:“打扰了。” 后面几位锐字营士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布满惊讶神色。 老孟的驴脾气,谁没领教过? 犟劲上来,将军和校尉的面子都不给。 偏偏在两位妇人面前,一股子谄媚劲儿。 难道是抱着爷们睡的久了,见了女人走不动道? 几人笑吟吟,跟妇人进入村子。 一阵响锣,灯火通明,村民们纷纷举着火把,前来迎接贵客。 直至村里人熙熙攘攘围了一大圈,李桃歌他们傻了眼。 无论高矮胖瘦,全都是妇人,最年轻的一位,起码也有四十来岁。 头上都蒙着白巾,以示未亡人身份。 村里一个男丁都没有,怪不得叫寡妇村。 嘱咐大家伙注意狐妖,又说了些体面话,老孟遣散了村民,轻声道:“她们的丈夫儿子,全都战死在沙场,女儿嫁到了别处,免受战火荼毒。全村一百三十二人,皆是寡妇。” 玉竹纳闷道:“既然丈夫死了,为何不改嫁?苦苦守着孤坟,岂不是自讨苦吃。一人如此,尚能体谅,可村里一百多寡妇,咋全都是死脑筋?” 老孟瞥了他一眼,沉声道:“她们一走,家就散了,得有个人过节烧纸上香,否则家里战死的英魂,成了孤魂野鬼。” 众人心头浮起一抹凝重。 老孟仰天轻叹道:“好几年了,不敢来,怕看到这些老嫂子,心里难受。她们的丈夫儿子,好多跟我是袍泽,是睡在一个炕上的生死兄弟,都入了土,唯独老孟苟活于世,不像话。” 老孟呢喃道:“老子十几岁入伍,一人就是全家,等到马革裹尸那一天,你们若是活着,就把我尸骨埋在这儿,随便找个地方给埋了,一来是对嫂子们有个交代,二来跟兄弟们做个伴。你们这群小王八蛋,老子的身后事,交给给你们了。” 口中骂得犀利,下一刻却抱拳行礼。 如此沉重的托付,谁都不敢接,几人傻愣在原地,老孟笑了笑,抄起火把在前面领路,七拐八拐来到一处旷野。 火把举高,照亮无数座坟茔。 老孟来到一座坟前,抚摸着坟头,呢喃道:“他叫丘彦,绰号小阎王,永徽二十四年兵,跟我在一个炕上睡了九年,巡逻时遇到了蛮子的斥候,信号都没来得及发,一刀人就没了,后来我们去寻找他的尸首,只有身子,没有头。按照村里规矩,无头不可下葬,于是找来木匠,给他刻了颗木头,改日老子若是发了财,一定给他换颗银头,保管让小阎王在阴曹地府里有面子。” 踏着积雪,老孟又来到一座坟前,弯腰蹲下,淡然道:“曲六子,我的老都统,一顿能吃半头牛,臂上能跑马,腰比水缸粗,不可多得的猛将。澎河大战,持续数月有余,各路援军死的七七八八,打到伙夫都拎刀上阵,曲都统为了掩护妇孺老幼撤回关内,一人断后,结果被乱箭射成了刺猬,整理尸首时,才知道他共中六十六箭,沉的都抬不动,大家伙都说他名字没起好,曲六子,六十六箭,要是叫曲九子,估计能中九十九箭。” 说罢,老孟揉了揉冻到发红的鼻子,指着远处一座坟茔说道:“常贡,数他不是东西,每次碗里的肉最满,干活最少,好吃懒做,放到乞丐里都遭人嫌,我经常骂他骂到舌头起茧子。那次我们巡防过深,遇到了王室秋狩,他替我挡了一刀,断成了两截,从那以后,我这舌头就不中用了,想骂常贡几句,如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老孟盯着满地坟茔,眼神呆滞,声音透出浓郁哀凉,轻声道:“我孟书奇在鬼门关晃了一遭又一遭,就是不死,别人都说我福大命大,其实呢,活人最没福气,死了多好,一了百了,不用心里难受。” “之所以把你们带来看看,实在不想你们落得如此下场,可这大宁的西疆,总要有人来守,死几百几千几万人,那也得硬着头皮上,否则铁骑踏入关内,谁来守护父母和兄弟姐妹?我老了,肉都吃不动了,矛也变沉了,这大宁的西大门,以后要交给你们了。” 李桃歌几人立如枪矛,神色肃穆。 老孟轻轻一笑,“上岁数了,爱唠叨,等你们到了我这把年纪,估计话比我都多。走,再去陪我看一个人。” 来到一处破败民宅,老孟轻叩大门,屋里没有回应,老孟就一直敲,不厌其烦,直到半柱香过后,屋里才传来一声孱弱回应,“敲门者是客,翻墙者为贼,既然是客,就请进吧。老太婆眼瞎,无法出门迎客,请自便。” 走进烛光昏暗的厅房,椅子上坐着一位老妇,头发花白,皮肤干瘪,骨瘦如柴,眸子凹陷下去黯淡无光,看起来像是一架枯骨,看着令人毛骨悚然。 老孟快走几步,抓住老妪如枯柴般手臂,热络说道:“老嫂子,我来看你了。” 老妪眼瞎,看不到人,只是直勾勾盯着前方,摸向老孟脸颊,触及三寸长的刀疤,微笑道:“是小孟吧?” 老孟笑眯眯问道:“老嫂子记性真好,还能记得我呢,身体咋样?” 老妪点头笑道:“死不了,还能多熬几年。” 老孟掏出一袋十余斤的肉干,悄然放到角落。 老妪察觉到几人喘息声,询问道:“还有别人?” 老孟解释道:“锐字营的兄弟,特意带他们来拜访,都是这几年才入伍的,来认认门。” 老妪轻出一口气,招呼道:“原来都是我大宁好儿郎,怪不得喘口气比牛都有劲儿,小孟,这帮后生绝对错不了。” 桌上有一堆灵牌,长短不一,前面供奉着硕大香炉。 老孟带有悲切语气说道:“这是林婆婆,她的爹被蛮子所杀,丈夫于三十年前死于鹰愁谷一战,大儿子在巡关时战死,小儿子死于子山一战,一家男儿,都死光了。” 年幼丧父, 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林婆婆经历了人生全部凄苦,如今老孟旧事重提,她始终面带笑意,看不出一丝悲凉神色。 大悲无声。 林婆婆期盼问道:“除了前些年打了次胜仗,这些日子,可曾跟蛮子厮杀过?” 老孟温声道:“一仗都没打,也就没分出胜败。” 林婆婆带有失落哦了一声,轻声道:“小孟,我是女人,不懂家国大事,有说错的地方,你可别见怪。我活了七十岁,都没想明白一件事,为啥咱们总是被蛮子欺负?霸占土地,抢去牛羊,砍掉头颅,不把咱们当人对待。大宁曾经的威风都哪里去了?西疆的威风哪里去了?难道咱们大宁男儿,不如茹毛饮血的蛮夷?” 老孟低头不语。 林婆婆宽慰道:“老太婆嘴贱,别往心里去。始终不肯闭眼,就是在等那么一天,等咱们大宁铁骑踏平皓月城,你们在城头高歌,战马在潼河饮水,老太婆为你们洗衣做饭,那该是啥景象?小孟,你说我有生之年,能见到那一幕吗?” 皓月城是骠月王朝都城,潼河是月蛮的母亲河,多少年来,大宁没有一将一卒能够策马进入皓月城。 简简单单的一个能字,卡在老孟喉咙,重逾千斤。 这个年迈失了豪气的老卒,不敢答应。 从林婆婆家走到村口,众人低头不语。 寡妇们自发相送,头蒙白纱,矗立在寒风中,像是一座座望夫石。 石头村,因此得来。 老孟跨上战马,森然道:“她们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如今成了生不如死的寡妇。弟兄们,老嫂子们的夙愿,你们能牢记心里否?!” 锐字营士卒们眉头紧蹙,拔刀明志,“月城高歌,饮马潼河!” 一枚叫做国仇家恨的种子,在李桃歌心中悄然发芽。 第29章 袍泽 心中埋下国恨,家仇自然淡去许多,李桃歌本打算精心谋划一番,利用庙堂里的小伎俩,将薛四巧妙杀死,如今细细想来,那些欺辱和拳脚,比起寡妇村的凄凉,不值一提。 李桃歌本就大度,否则也不会自告奋勇去倒夜壶,说他不知上进也好,说他胸无大志也罢,反正经历了三千里流放和西疆生涯,整个人蜕变了一些,知道了何为家,何为国。 有了夜巡寡妇村这一幕,李桃歌志向略有转变,他觉得身为大宁边军一员,总要去做点什么。杀仇寇,驱蛮夷?暂且没那份能耐,不如做好眼前事。 练枪。 得胜亭的“胜”字笔意,当时临摹的有模有样,若不是牛井打扰,或许能领悟字中真谛。可回来拿起木枪,依旧不得要领,生涩凝滞,气劲淤堵,好不容易掠出像模像样的一枪,宛如东施效颦,软绵绵的无章法可言。 宰鸡都够呛,更别提杀敌。 李桃歌苦苦思索,脑中回忆起胜字精要,那一笔如昙花一现,越想越不对味。 殊不知,那是遭受多年屈辱后的扬眉吐气的一笔,当年用枪写字的人,如今也未必能用得出来。 擅长破坏好事的牛井迈着大步闯入营房,手里拎着半只烤好的野兔,人未至,香气先行。 甩给李桃歌一只兔腿,牛井憨脸洋溢着亢奋说道:“烈字营的家伙猎了一只野兔,我给买来了,特意去伙房让厨子烤好,你尝尝味道咋样。” 对于常用鼾声将他唤醒的炕头兄弟,李桃歌也不客气,咬了一口,肉汁四溢。 边军饷银不多,经过层层剥扣,一个月到手不足二两,吃肉喝酒自然成了奢侈。再说西陲多草地多沙地,牛羊众多,入了冬,兔子倒是稀罕,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这兔子肯定不便宜。 李桃歌不经意问道:“味道不错,多少钱买的?” 牛井张开布满油腻的大手,憨呼呼说道:“五百文。” 为了给青姨省钱,李桃歌常常和商贩磨嘴皮子,了解坊市行情,惊愕道:“一只兔子要五百文?我记得前些天遇到一只剥了皮的才几十文,同是镇魂大营里的袍泽,太黑心了吧。” 千文一两银子,五百文钱,等于他们小半月饷银,边塞喝风饮雪赚来的卖命钱,一个月只够买两只野兔,叫李抠门怎能不肉痛。 牛井用袖口蹭了一下嘴边油渍,乐呵道:“好几天没沾荤腥了,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见了肉,腿跟拴了绳子一样,走不动道。再说市面上又不是天天有,隔三差五碰不到一只,遇到这么肥的兔子,咋也要弄到手,不贵,真不贵!” 李桃歌摇了摇头,瘪嘴道:“我要是他们啊,从市面买几对兔子,六十日生一窝,专门赚你的钱。” 牛井嘿嘿笑道:“管谁赚谁的钱呢,先解馋再说。” 李桃歌叹了口气,佩服地主家少爷豪气。 牛井来自距离镇魂关最近的沙洲,家里富裕,有几十亩地,几十头牛羊,从小大手大脚惯了,哥哥经商,嫂子在二老膝下伺候,不用他去孝敬。之所以把这宝贝疙瘩放到边军,一是无法管教,二是有个好听名分,大宁重文轻武,家里再富,也不如落魄一秀才,可惜牛井对于读书实在没有天分,只能放到边军熬个资历,过几年使点银子,送入安西都护府效力,再熬个都统校尉,老牛家等于是祖坟冒了青烟。 兄弟俩吃完整只野兔,牛井拍拍比妇人还硕大的屁股,拎起遭到无数袍泽唾弃的粪叉,嚷嚷道:“昨夜又闹狐妖了,两个村子总共丢了四头羊三头牛,孟头说再任狐妖闹下去,百姓们就得喝西北风,于是报到将军那里,上午下的军令,四营加派人手,势要把狐妖抓到,要不然别回营,去冰天雪地里睡觉。” 听到狐妖一夜之间吃了那么多牲畜,李桃歌惊愕道:“一晚吃了四头羊,三头牛,乖乖,这是猪妖还是狐妖?” 牛井舔舐唇边遗留的油渍,怪笑道:“管它啥妖,抓来烤了不就完事了。” 李桃歌深知这傻牛兄弟奇葩,可没想到奇葩到如此程度,愣了一下,说道:“没听孟头说么,狐妖是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兄弟们都想弄回来当老婆,你要……烤了吃?” 牛井挺起胸膛,理所当然说道:“不烤了吃,难道留下来下崽儿?狗肉吃过,狼肉也吃过,就是不知道这狐肉啥滋味,柴的还是嫩的,酸的还是香的。老人说狐狸是骚的,不能吃,我琢磨着,再骚也没孟头骚,天天抱着那本破书,都不肯给咱们看一眼。” 民以食为天,指的就是牛井这号莽夫,对他而言,漂亮女人不如一锅羊肉实惠。 李桃歌抄起木枪,走向马厩,负责查验出营马匹健康,是他的分内之事。 对于能够抓到狐妖,他并不看好,大动干戈形成围捕,灵敏的野猫都未必能抓到,更何况是修炼成精的狐仙。 书上说,狐仙最擅长的不是媚术,而是心术。 青丘之兽,九尾之狐,善幻变,诡诈多谋。 即便这头狐妖没有修炼到九尾境界,按照令人惊掉下巴的食量,也不是他们这群小卒能够匹敌。 可军令如山,鹿将军发了话,李桃歌只能默默从命,四营人马皆动,锐字营去东北方向搜寻,行进十里地,李桃歌特意拐到了得胜亭,想要再度观摩令他有所顿悟的“胜”字。 整座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堆碎石。 李桃歌杵在原地,傻了眼。 前几日还亲自来过,今日咋成废墟了? 路过一老农见他怔怔出神,于是调笑道:“军爷,跑到野地来吃西北风,不冷啊?” 历任守关将军,严令部下行事跋扈,凡无端骚扰百姓者,轻则怒斥,重则杖刑。百姓见到边军,也没有见了官老爷的拘谨,没事了嘘寒问暖一番,心情好了还能调侃几句。 李桃歌急切问道:“大叔,这座得胜亭呢?” 老农满不在乎说道:“你找的是那玩意啊?大冷天,家里都缺柴,亭里的柱子又粗又长,索性砍了当柴火烧,要是下手晚了,自己家受冻,白白便宜别人家。” 李桃歌指着遗骸,憋的满脸通红,说道:“那……那是得胜亭啊,成千上万尸骨堆积出来的家国荣耀,就这么砍了?” 老农嘿嘿笑道:“顶不了吃,顶不了喝,没用啊,不如回去当柴烧。大宁既然能胜一次,就能胜第二次,等下次你们打了胜仗,咱再给你盖一座新的。” 一番话堵的李桃歌无法反驳。 老农忽然紧张问道:“军爷,拆了得胜亭,违反大宁律法吗?是坐牢还是砍头?先说好,我只是路过而已,可没上去动手啊,你要是抓就去抓他们,拆亭子的小王八蛋们我都认识,我来给你们引路。” 李桃歌神色黯然说道:“不犯法。” 老农拍了拍胸脯,长舒一口气,“差点没吓死我,军爷你在这吃风吧,老头子先走一步。” 李桃歌蹲下身,见到横七竖八碎石,顿时眸子一亮,既然亭子没了,能将胜字拼凑出来,也是一件幸事。 可惜忙活来忙活去,依然少了几划,尤其是胜字最后一笔,只留下破碎棱角,约莫是有人将石板搬回了家。 李桃歌跌坐在废墟中,心比石头更碎。 锐字营的一行人不懂他的心思,见耽搁久了,老孟催促快走,狐妖一般是夜晚出没,要在申时之前赶到,军令如山亦如火,耽误不起。 到达指定村落,才发现兵力不足成了最大难题,几个村子加起来上千亩地,锐字营才多少人?总不能一人守几十亩地。那是狐妖,不是野猪,锐字营哪个勇士敢打包票,能单挑玄幻莫测的鬼怪? 不过老卒有老卒的办法,将马匹藏到百姓家中,然后来到两个村子的交汇处,以十丈距离为准,用荒草堆成草垛,呈三角形,几人一组,各找草垛钻进去,安心等待狐妖上钩。 戌时,暮色渐浓。 闲不住的玉竹话最多,藏在草垛中也不安生,调侃道:“古有守株待兔,今有守垛待狐,抓到了自然成为佳话,要是白等一夜,其他三营的兄弟,能他娘把咱笑死。” 老孟剜了他一眼,厉声道:“少说几句!一天天就你话比屁多,藏草垛这事谁要是敢说出去,我把他吃饭家伙给拔了!余瞎子,你眼神不好,但鼻子灵,方圆十里之内,狗撒尿都能闻到。天一黑,我们成了瞎子,你反倒成了千里眼,狐妖膻骚味重,能不能抓住这害人精,要靠你了。” 余瞎子掩住口鼻,瓮声瓮气说道:“我也想立一功,可牛井这脚,比狐骚味还重,熏得我快背过气了。” 牛井傻,但没傻到缺心眼,恭维话和难听话还是能分得清,听到有人嫌他脚臭,立马不乐意,嚷嚷道:“你是娘们啊,脚是香的?天天操练巡防,腿都没停过,能不出汗吗?我脚臭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哪次吃饭时候没闻到过,也没见你少吃一块肉,少啃一张饼。” “都给我闭嘴!” 老孟低吼道:“牛娃子,你给我滚到最远的草垛去!挖个坑,把膝盖以下埋进土中!再飘出来味,我把的靴袜全塞你嘴里。” 老孟作为二十多年的伍长,在锐字营威望奇高,基本都对他的话言听计从,牛井哪敢反抗,口中嘟囔着脏话,钻进另一个草垛,里面有小伞和李桃歌,三人都是炕上最近的邻居。 牛井的粪叉不适合挖土,尤其是冻土,于是借来小伞随身短刀,有气无力挖着。 旁边的李桃歌看的一头雾水,询问道:“你要干嘛?” 牛井懒洋洋答道:“孟头要我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李桃歌更懵了,“啥?!” 牛井生气道:“奶奶的,余瞎子嫌我脚臭,孟头怕影响狗鼻子,要我来到这边把臭脚埋住。我就纳闷了,一个大炕睡好几年了,咋没见把他熏死?今日轮到他立功,就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真是蹬鼻子上脸。” 小伞和李桃歌深知他臭脚威力,俩人笑笑不说话,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 入夜后,伸手不见五指。 牛井心宽,想的少睡得多,没多久打起轻鼾。 为了防止熏死,李桃歌将草垛捅了个窟窿,轻声问道:“小伞,清明你还回家吗?” 小伞北人南相,骨架娇小,声线细腻,加上生性腼腆,经常被误认为是女儿身。直到有次锐字营和烈字营起了冲突,小伞一人闷头冲在前沿,掀翻了对方两员猛士,大伙才知道啥叫人不可貌相。 老孟曾经说过,战场上,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要小心拿短刀作为武器的家伙,这帮人一般都是搏命的死士。小伞就是典型代表,身形灵活,悍不畏死,上次跟烈字营打架,宁肯被腰斩,也要拼命抹了你的脖子。 一个字,狠。 这就是所谓的咬人的狗不叫。 小伞柔声道:“家里没啥人了,我想去看看我爹。” 小伞身世坎坷,娘亲生他时难产去世,老爹又嗜酒如命,听说几年前,酗酒后把人打成了残废,关进了并州大牢。 大宁律法,立大军功者,可免其家眷牢刑,小伞是个孝顺孩子,不远千里来到镇魂关当边军,目的只有一个,上阵杀敌立功,免除老爹的牢狱之灾。 李桃歌感慨道:“一来一回上千里,不能骑军马,又是大雪天,有些麻烦。” 小伞口中嚼着干草,轻声道:“两年没见他老人家了,想送点东西过去。” 李桃歌笑道:“沙州羊肉甲天下,你爹肯定喜欢。” 小伞俊朗面容呈现抑郁神色,纠结道:“我爹吃肉必喝酒,一喝酒就闯祸,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买肉,桃子,你说呢?” 李桃歌正想给他出出主意,不远处响起老孟嚎叫:“出贼了,拔刀!” 第30章 狐妖 出贼,是边军流传多年的暗语,寓意是目标出现,立刻动手。 无论上马迎敌还是下马捉寇,只要将官喊出这两个字,必须义无反顾发起冲锋,违令者斩! 配隶军养马小卒亦是如此,李桃歌拎起木枪,健步钻出草垛,动作已然够快,没想到小伞比他还快,等李桃歌才迈开腿,冲出了一丈有余。 兄弟们常在一起操练,配合娴熟,以金牌斥候牛井手臂为方向,弯腰,矮身,形成三角之势奋勇前冲。 几人屏气凝神,只有靴子踩踏在雪地的细微声响。 天地一片灰白,黑影显得那么刺眼,越来越近,触手可及,李桃歌将心提到嗓子眼儿。 跟人都没交过手,更别提狐仙,万一这妖物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哥几个恐怕没人能安稳回到大营。 好在有小伞跟牛井冲在最前面,壮了他的胆,怕归怕,脚下没软过半分。 合围住那团黑影,刀光剑影架起,老孟高声喊道:“跑不了了,给亮!” 火镰和火石猛烈碰撞,点燃了油浸过的火把。 火光照在那团黑影上,李桃歌呆住。 这哪是狐仙? 三个大老爷们正在扛着一头捆好的驴,眼神惶恐望着天降神兵。 其中一人,正是前些天将他差点打死的泼皮薛四,另外两人,也是参与殴打他的混混。 老孟抄起火把,在几人脸上扫了一遍,冷笑道:“我就知道有人打着狐仙的旗号,在偷鸡摸狗。先把驴放下吧,怪沉的,把哥几个累坏了,不得跑到鹿将军面前告我一状?说我老孟不敬功勋遗孤,那可是挺大的罪名。” 薛四虽说坏事做绝,但颇有豪气,丢下驴,揉着肩头傲慢说道:“既然是栽在你们手里,老子认了。驴是我偷的,跟这俩兄弟没关系,先把他们放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玉竹哼了一声,不屑道:“还挺讲义气。” 老孟板着臭脸,冷漠道:“你说放就放,当锐字营是你薛家私军呢?!薛四!今天这头驴是你偷的,人赃并获!前些天丢的那些牛羊,也是你干的吧?编造狐仙传闻,传的满城风雨,其实就是为了浑水摸鱼,好把偷盗罪名嫁祸到狐仙头上!薛老四,你也是忠烈之后,怎么就知道祸害百姓,九泉之下怎么有脸见祖宗!” 薛四满不在乎一笑,挺有光棍风范,“爱怎么瞎编就怎么瞎编,爱定什么罪定什么罪,你是官,我是民,斗得过吗?薛四一人做事一人当,主意是我出的,事是我逼着他们干的,把这俩人放了,老子啥罪都能扛。” 老孟胳膊肘戳了戳李桃歌,后退几步,悄声道:“老子给你出口气,先把他腿打断,再丢到大营里,交给上面处置。头一棍你先来,打死了都没关系,我就不信鹿将军能不护着自己的兵,袒护这些杂碎。” 望着薛四桀骜不驯的刀条脸,一幕幕屈辱浮现,李桃歌抿紧嘴唇,咬着后槽牙说道:“孟头,他是忠烈之后,镇月大营里有好多人跟他爹和哥哥是故交,打坏了,会给咱带来麻烦,再说偷盗罪名不大,动用私刑不合适吧?” 老孟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恨铁不成钢道:“这傻孩子,没长脑子?知道罪名不大,所以才先打断他的腿,要是罪名大的话,直接押回去砍了!将军大人不爱管闲事,王宝校尉又降成了教头,咱们锐字营群龙无首,爱咋干咋干,其它三营的校尉跟薛家都熟,十有八九是赔偿村民损失后不了了之,再不报仇,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李桃歌皱起眉头,忧心忡忡道:“锋锐亢烈四营本就不合,整日勾心斗角,再把薛四打断腿,恐怕会引起大乱。不如……让他赔完牛羊的钱,放了吧。” “啥?!” 老孟踹了他屁股蛋一脚,咬牙道:“你这孩子是不是被打成憨儿了?!别人把你往死里弄,你还替他说情,脑袋被驴踢了吧!” 李桃歌无所谓笑道:“孟叔,我给你说句实话,那天王校尉想替我出气,我嘴上说着不碍事,其实已经下定决心,要亲自报仇雪恨,用尽卑劣手段,把他整的死去活来。自从去了一趟寡妇村,总觉得有些事没那么重要,只要人活着,就不会拧成死结,书里说以德报怨是大善,咱们饶过他这一次,不信薛四还会找咱们麻烦。” 恨不知所踪,一笑而泯。 老孟轻叹道:“你呀你,婆婆妈妈跟娘们一样,迟早要吃大亏!” 李桃歌拢紧领口,和善一笑,“吃亏是福。” 事主都要化干戈为玉帛,老孟也不好一意孤行,走到薛四面前,大喇喇喊道:“听着,锐字营的李桃歌给你们求情,人就不抓了,明早把村民丢失的牛羊牵到大营,再给乡亲们赔礼道歉,这事了了。” 薛四歪着脑袋,冷笑一下,“这只驴是我偷的,那些丢失的牛羊,可别安在我头上,老子不认!” 老孟推刀出鞘,眯起眼挤出一道寒光,冷声道:“人赃并获还敢嘴硬?!非要老子剁你几刀才肯老实?” 薛四耍起了无赖嘴脸,盘膝笑道:“孟头,想剁就剁,皱下眉头不算好汉,我把话放在这,牛羊我没动,信不信随你,反正我只认了这头驴。” 李桃歌在即将发飙的老孟耳边说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想放了他,就别再追究了,要不然再闹下去,村民一来,就没办法收场了。” 老孟心想这话在理,不愿意跟毒虫过多纠缠,胳膊一挥,“滚!” 薛四没想到死到临头还能峰回路转,神色纠结站起身,朝众人拱拱手,最后向李桃歌投去复杂眼神,“诸位,山水有相逢,这一关,谢了。” 三人狼狈跑路,玉柱问道:“孟头,咱明明抓住假扮狐妖的贼人,又给放了,该怎么给上面交代?” 老孟吹胡子瞪眼道:“你他娘没长脑子?!那狐妖跑起来比汗血宝马都快,一阵风一样,能把驴截下来不错了!” 几人都听出了言外之意,唯独牛井傻乎乎说道:“咦?!真有狐妖?俺咋没看到?” 老孟气道:“在鹿将军大人被窝里呢,你去抓吧。” 牛井眨着大眼,想了半天没想明白,狐妖咋跑到将军床上去了。 经过一夜折腾,狐妖没抓到,总算迎来了短暂安生。 牲畜不再出现丢失,薛四安分守己,风雪天逐渐增多,河水有一半上冻,草木转为枯黄色,镇魂关的百姓怕熬不住寒冬,选择了去南方避寒,这让本就没落的城关,显得越来越凄凉。 转眼到了腊月初八。 腊八节,又称为“法宝节”,本为纪念佛祖成道之日,后来逐渐变为民间节日。到了这一天,各家各户都会熬五味粥,香谷果实若干,精心熬制,即为“佛粥”,添福寿,敬神佛,以表虔诚。 镇魂关极少过腊八节,主要是食材实在难寻,有稀粥烫饼果腹不错了,哪还敢奢求香谷果实,唯独镇月将军能喝一口,西府特意遣人送来了香谷果实一大车,鹿将军吃不完,赏了又赏,边军们也沾了光。 李桃歌分到一小碗,自己不舍得吃,琢磨江南应该喜欢喝腊八粥,前不久收了人家礼物,又没什么好东西回赠,于是找伙房借来食盒,投之以饼,报之以粥。 李桃歌怕粥凉了滋味不足,捧着食盒快步前行。 快要抵达铁匠铺,扫到街边有个不起眼的摊子,旗幡上面写着“乐天知命”,字迹潦草,像是孩童信手乱涂,摊主是位年轻男子,又白又胖,眯缝眼,看着萎靡不振。 鬼哭狼嚎的大雪天,路上本就没有行人,偶然遇到李桃歌,摊主忽然摆摆手,一笑,腮边的肥肉堆成小山,说道:“兄台,可想知晓日后的吉凶祸福?” 李桃歌没理他,主要是这胖子装束太不讲究,道袍配一顶狗皮帽子,大脚趾从云鞋里冒出一截,桃木剑剑柄少去一半,横看竖看都像是江湖骗子。 哪个算命先生不是仙风道骨,飘逸出尘?这扮相也敢出来骗钱。 主要是这道士跟国师有几分相似之处,同样是道人,同样是白胖子。 李桃歌不想招惹,拔腿要走,年轻胖道士又说道:“假如贫道没有看错的话,兄台前不久曾有过血光之灾,假如不请高人消灾避祸,几日后恐怕会有大祸临头!” 李桃歌来到摊前,询问道:“谁是高人?” 好不容易把客人忽悠回来,胖道士精神一振,“兄台,高人当然是我啦!小道来自清空观,家师传了些简单相术,能推测吉凶,贵贱夭寿,兄台想问吉凶还是前程?不准不收钱。” 李桃歌说道:“都想问,可是我没钱。” 胖道士不知是被冻得,还是被风呛了,干咳两声,小眼扫向食盒,舔了下红润嘴唇,“相见即是缘,没钱的话,给点饭也可以,说实话,小道已经两天没吃饭了,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再饿下去,恐怕要去天上和老君下棋了。” 胖道士的肚子又肥又大,跟庙里供奉的佛祖差不多,实在看不出前胸能贴到后背。 李桃歌一听要打腊八粥的主意,果断拒绝,“饭不能给你。” 胖道士翻着白眼,嚷嚷道:“不给钱也不给饭,还想要我帮你消灾避难,哪有你这样的!” 李桃歌扭头就走,“那就算了。” “等等。” 冰天雪地,有条狗搭理就不错了,何况是大活人,哪能就此放过,胖道士十根萝卜粗细的手指来回纠缠,轻声道:“我给你相面,顺便施展仙家道法,帮你免除劫难,你带我吃顿饭,管饱就行。” 李桃歌想了想,营里有的是饭,又不用自己掏钱,倒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提议。他挺好奇这道士是哪一门派的高人,师父说过,玄学一脉,百家争鸣,要虚心求教,万万不可目中无人。 李桃歌大大方方坐在椅子上,“好,你给我相面,一会儿我管你一顿饱饭。” 胖道士摆出哭丧脸,哀求道:“老兄,我饿的头昏眼花,连你鼻子眼睛都快看不清了,怎么相啊,你快带我吃饭,吃完了我好好给你算一卦。” 进入大营,不怕他耍花样,李桃歌答应道:“行,那你跟我走吧。” 胖道士笑开了花,拎起肚子就跑。 李桃歌疑惑道:“你的摊子摆在这,不收吗?” 胖道士嫌弃道:“这堆破东西,白给你要吗?” 李桃歌瞅了一眼,破桌子烂椅子,外加一个污到发黑的旗幡,估计几文钱都不值,于是摇摇头。 胖道士拉住他的胳膊,硬生生往前拽,“赶紧走吧,再不吃饭就要闹出人命了!” 李桃歌先是把腊八粥送到铁匠铺,可惜江南不在,百里铁匠的眼神跟刀子一样,李桃歌胡乱找了个借口,赶忙开溜,来到镇魂大营,两人一溜小跑来到伙房,锅里还留有些蒸饼,李桃歌想生火热一下,胖道士可等不及,抓起蒸饼就往嘴里塞,风卷残云,吃相下作,跟饿死鬼投胎一样。李桃歌怕他噎死,闹出人命,又去外面接碗水,就这前后脚的功夫,十几张蒸饼不翼而飞。 胖道士嚼着口中碎饼,朝四周打量,含糊不清问道:“没吃饱,还有吗?” 李桃歌寻思这家伙比牛井饭量还大,答道:“没了。” 胖道士抽抽鼻子,顺着味道掀开一口锅,见到里面热气腾腾的东西,兴奋道:“这不是还有吗?” 李桃歌解释道:“那是给马吃的豆饼,人不能吃,吃完会闹肚子。” 胖道士拿起豆饼,尝了一小口,啧啧道:“马能吃,人就能吃,味道不错,挺香。” 李桃歌好意道:“马经常吃草,需要润肠,豆饼里加了菜油,人吃了会出事。” 胖道士显然是不听劝的主,边吃边说道:“拉肚子也比吃不饱强。” 李桃歌下意识掩住口鼻。 不出所料,几个豆饼下肚,再来一碗飘着冰渣的凉水,胖道士五官皱作一团,来回倒着小碎步,“茅……茅厕在哪?” 早已跑到门外的李桃歌朝旁边一指,“南行三十步。” 胖道士想大步流星去一泻千里,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狂奔起来,恐怕就地窜一裤裆,于是夹着腿,提着臀,步伐比女人还扭捏。 李桃歌望着颤颤巍巍的背影,好笑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第31章 新雪试新茶 茅厕一行,扶墙进,扶墙出,胖道士气色苍白,额头布满虚汗。 短短半炷香的功夫,人都瘦了一圈。 李桃歌伺候人伺候久了,练就不俗的眼力,端来一碗早已备好的热水,柔声问道:“好点了吗?” 胖道士靠在椅子上,瘫成烂泥,有气无力说道:“你这哪是请客吃饭,分明是在谋财害命,早知如此,不如不吃,白瞎了那么多蒸饼。” 李桃歌呵呵一笑,辩解道:“我也不知道你要吃豆饼,否则不会给你生水喝,给水在前,吃饼在后,命是自己害的,跟我没有关系。至于谋财一说,先问一下,你有财吗?” 胖道士用袖口擦着汗水,弱弱说道:“有钱谁会吃豆饼,肉不香吗。” 李桃歌问道:“既然没有谋财,也没有害命,饭也吃了,是否该相面了?” 胖道士翻了一个白眼,说道:“有没有人性啊,我小命都快没了,竟然还要拉起来干活,能不能让我缓缓。” 李桃歌认真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吃饱了不相面,你在骗我。” 外面兵卒正在操练,杀声震天,胖道士吓了一跳,急忙保证道:“小事一桩,骗你干嘛,再说跑的了道士跑不了庙,戌时以后到罗汉寺找我。” 李桃歌愣住,好奇道:“罗汉寺不是佛教寺庙吗?道士住佛庙?” 胖道士颤颤巍巍起身,怪笑道:“佛道一家亲,不说两家话,罗汉寺早就荒废好多年了,便宜道友那也是积德行善。好啦,我要溜了,趁着蒸饼没拉完,赶紧回去睡觉,不然一下雪,又该冻得睡不着了。” 胖道士拔腿开溜,跟余瞎子在门口相遇。 一个眼神不济,一个慌里慌张。 撞个满怀。 余瞎子骂了声晦气,抽动鼻子,摸着八字胡,侧过身,朝胖道士背影望去,“这人是谁?咱们镇魂大营好像没有这么胖的家伙。” 李桃歌乖巧答道:“路上偶遇的道士,自称会算命,只要吃的不要钱,我琢磨着应该不是骗吃骗喝的坏人。” 余瞎子弯下腰,朝胖道士坐过的椅子嗅了半天,皱眉道:“味不对,有股子骚臭气。” 李桃歌轻笑道:“蹲了半天茅厕,味肯定不对。” 余瞎子啐了一口,恶心的直反胃,腻歪道:“以后早说,不知道老余喜欢闻味?放一个茅厕真君到此,差点没把哥哥呛死!” 李桃歌笑嘻嘻赔着不是,余瞎子也不是小肚鸡肠,两人闲聊几句,牛井突然闯进伙房,急匆匆说道:“桃子,江南要你去铁匠铺找她。” 李桃歌压抑着喜悦说道:“她回来了?” “赶紧去吧,尽问些不痛不痒的屁话。”余瞎子笑骂道:“生了副俊俏皮囊,真他娘管用,咱锐字营几百号汉子,光棍占了九成,愣是让你小子后来者居上,以后结婚生了娃,记得认我当个干爹!” 李桃歌腼腆一笑,挠头道:“八字还没一撇呢,我们只是普通关系。” “快滚!老子没功夫听你瞎白活!”余瞎子按着他脑袋,丢出伙房。 跟老孟在一起厮混久了,说话都有股呛人的烟油子味。 即见佳人,如踏春风。 少年郎嘴角不自觉翘起,脚步都变得欢快。 如何跟江南说开场白,如何面对百里铁匠,左脚还是右脚踏进铁匠铺,一切都打好了草稿。 万事俱备。 铁匠铺永远是叮叮当当的杂乱,迎接客人永远是一波波热浪,有七八位家里没柴烧的穷苦人家,围在铁匠铺门口取暖,李桃歌从人群中钻过去,踏入大门。 百里铁匠瞥了一眼图谋不轨的配隶军小卒,冷声道:“才送完食盒,咋又来了,莫不是皮痒了,想要锤子帮着敲打敲打。” 贪图人家宝贝女儿,跟挖去心肝无异,做贼心虚的李桃歌哪敢硬来,赶忙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百里大叔,我找江南。” 咣! 铁锤狠狠落下,将菜刀砸成铁饼,百里铁匠没好气道:“不在!” “谁说我不在!” 娇小身影在铺子里如蝴蝶穿梭,飞到李桃歌面前,漆黑眸子笑成月牙儿状,充满稚气说道:“桃子哥哥,你来给我送腊八粥了?” 本来在肚子里打了无数遍的草稿,此时却不怎么灵光,望着水润双眸,一股脑忘个干净,李桃歌结结巴巴说道:“营……营里熬好了八宝粥,给……给你喝。” 小江南噗嗤一笑,如芙蓉初绽,调侃道:“为什么给我送粥呀?” 李桃歌羞的不敢抬头,更不敢答话。 我有一斛春,愿赠佳人。 这句话只敢埋在肚子里。 百里铁匠恨铁不成钢,暗骂一句孬种。 将心上人捉弄够了,小江南拉着李桃歌衣袖,大摇大摆走出铁匠铺,“我跟桃子哥哥出去玩,不做饭了,你自己喝风吃雪吧。” 百里铁匠想拦也拦不住,唠叨着女大不中留,将愤恨发泄到铁器上,不知砸坏多少。 出了门,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李桃歌望着昏暗天色,担忧道:“下雪了,你穿的单薄,不如回去吧。” 小江南抬起下巴,用俏脸接住摇摇欲坠的雪花,两者同样晶莹娇嫩,转了一圈又一圈,陶醉道:“其实我最喜欢下雪天,可惜老家只有雨,没有雪,来到镇魂关之后,才觉得这里更适合我。桃子哥哥,我前些天看了本书,书里有诗云,谩摘青梅尝煮酒,旋煎白雪试新茶,明月上檐牙,咱们去青梅尝煮酒,白雪试新茶好不好?” 江南出生在江南,那里烟柳画桥杏花春雨,有喝茶习俗,且多出文人墨客,读书蔚然成风,信口吟诗,再寻常不过。 李桃歌摸向钱袋,为难道:“酒倒是有卖的,但找不到青梅,白雪随处可得,新茶在这个季节买不到吧?” 小江南莞尔一笑,胜似星华,“我就是随口说说,入冬了,又是西陲边境,哪去找新茶和青梅。” 口气娇嗔,实际心里暗自欢喜。 随随便便的几句话,如意郎如此上心,比喝任何美酒都要甜蜜。 李桃歌兜里的碎银子,只够买来几斤廉泉酒,这种沙州特产的劣酒,酒体浑浊,泛着碧青色,远不如皇城贵人常饮的富平陈春和岭南灵谷。好在价格便宜,边塞百姓常用它来驱寒解馋。 赏雪需登高远眺,才能一览千里银装美景,城内实在寻不到好地方,李桃歌带江南上了城头。 按理说,平时百姓不得登上城头,但执勤的是老孟,见桃子把铁匠铺的小美人拐了出来,笑的后槽牙都盖不住,旱烟袋抽的直冒火星子。 你百里铁匠不是挺牛吗?仗着有把子力气,有身不俗的手艺,对谁都是一副讨债模样。嘿,我锐字营的俊俏后生,把你闺女带到城头赏雪,还是光明正大从铁匠铺拐出来,有脾气吗? 有? 你倒是发火啊。 看你那伶牙俐齿的闺女,回家如何降你。 李桃歌不是老孟肚子里的蛔虫,猜不到他为啥一个劲傻笑,只觉得笑的有些瘆人,于是来到一处隐藏视野的拐角,打开尚有余温的廉泉酒,用陶碗盛满,以雪佐酒。 小江南爱说爱动,给李桃歌说着儿时糗事和江南风情,譬如那里整日阴雨连绵,打铁都要看老天爷脸色,江南有润梅三城,那里的姑娘比花都娇俏。 别看她一介女儿身,喝起酒来颇有边塞豪迈气魄,一口一碗,干的痛快。 李桃歌腼腆寡言,只听,不说话,酒碗空了,便给她满上,当起了称职的小二。 一个颊染绯红,映透晚霞。 一个默默含笑,满目桃花。 不知不觉度过了三个时辰,直至暮色低垂,坛碗干涸。 李桃歌察觉小江南耳朵通红,深知西陲的风雪比刀子都锋利,怕她染上风寒,双双走下城头,来到一处羊馆子,要了两碗便宜的羊杂汤,用来驱散寒气。 小江南喝了一肚子西北风,实在是冻透了,半碗羊汤下去,身子才暖和了些,“桃子哥哥,你说那个道士,会不会骗你,吃完饭就见不到人了?” 关于早上胖道士的趣事,李桃歌当笑话讲给江南听,至于骗不骗,没太往心里去,反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权当积德行善。 李桃歌笑道:“老孟说,江湖里的骗子都是骗财,他只要吃的,不要钱,我觉得不像。” 小江南嘟起油亮嘴唇,眨着眸子说道:“既然不是骗子,那干嘛当面不给你相面,非要戌时以后再去找他?” 李桃歌无所谓道:“他说趁着吃饱喝足,要回去睡一觉,戌时以后才醒。” 小江南贼兮兮一笑,“我觉得他是骗子,吃饱喝足后就出了城,让你个傻瓜等到深夜,最后扑个空。” 李桃歌摇摇头,“那就不去了,就当是被骗了。” 小江南扬起尖翘下巴,带有傲娇神色说道:“那不行,骗你就是骗我,你是笨蛋,我岂不成了笨蛋朋友?只有笨蛋才和笨蛋玩。哼!臭道士,敢羞辱咱们俩,气死我了!” 小江南越说越气,粉拳砸在桌子上,咣的一声,汤汁飞溅。 铁匠家的孩子,从小吃着火炉里的铁屑长大,即便是女儿身,也绝不是扶风弱柳的病秧子,这一拳威力十足,李桃歌恐怕都招架不住。 慢悠悠擦掉脸上汤汁,李桃歌询问道:“那该怎么办?” 小江南气鼓鼓道:“现在就去找他!要你们锐字营的兄弟满城找,问问他为何说你是笨蛋!” 李桃歌心里嘀咕:只有你在说我是笨蛋,胖道士可没说半句坏话。 嘀咕归嘀咕,表面不敢吱声,要不然自己的下场,恐怕比胖道士都惨。 不等羊肉汤喝完,自己把自己气到的小江南拉住李桃歌,两人直奔罗汉寺。 这座寺庙建于百十年前,那会儿天下太平佛教昌盛,有云游僧人来到此处,宣扬佛法,传经解惑,百姓为了表达敬意,筹集香火钱,建了罗汉寺。 后来大宁皇帝重道轻佛,再加上战火荼毒,寺里的和尚饭都吃不饱,哪还来得及传经授道,一个个跑到别处谋生。罗汉寺,也就成了荒寺,变为乞丐和流浪汉的栖身之地。 五年前,有位即将大婚的少女在罗汉寺遇害,传闻那女孩死的时候穿了身红袍,双眼无论如何都闭不上,从此以后,有人说深夜经常在寺里传出夜啼声,也有人说亲眼见过红袍厉鬼,在那几年,常常有人在寺里暴毙而亡,传来传去,荒寺又变成了鬼寺,乞丐和流浪汉宁愿冻死在街头,也不敢跑到寺里过夜。 两人听过这段传闻,只不过一个在气头上,一个唯唯诺诺唯命是从,谁也没把鬼寺当回事。 当李桃歌推开那扇吱吱呀呀的寺门,风雪穿透肌肤,小江南打了个激灵,回想起了鬼寺的种种传说, 毕竟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女孩,胆子再大,能大到哪里去?那股替人出头的豪气被冷风吹的一干二净,阴风阵阵,小江南立刻躲在李桃歌背后,抓住皮袄,瑟瑟发抖道:“听说那女孩死的时候穿的是嫁衣,又是在子时被人勒死,阴气最重,假如没办法转世投胎,会变成最凶最狠的厉鬼。桃子哥哥,你……你能打过她吗?” 李桃歌本来不怎么害怕,听完小江南描述,腿肚子紧跟着有些打转,可在喜欢的女子面前,绝不能表现出懦弱胆怯,于是挺起胸膛说道:“打不过。” 李桃歌很诚实,跟人打架都未逢胜绩,更何况厉鬼呢。 小江南立刻泄气道:“既然打不过,那……咱们回去吧。” 李桃歌正要答应,突然瞅见院子里有几具骨架。 在雪色映衬中格外显眼。 骨头粗壮,长逾三到六尺,不像是人的尸身,而是牛羊之类的骨骸。 李桃歌带有疑惑,缓缓向骨架处走去。 一道红色身影,轻飘飘出现在大殿门口。 距离二人仅十尺之遥。 小江南魂都飞走一半,紧闭双眼,发出刺耳尖叫,“鬼啊!!!!!” 第32章 罗汉寺 短暂军伍生涯,虽然没有让李桃歌变成身经百战的老卒,但增添了不少胆气,不至于当场吓昏。他拽住小江南手臂,将娇小身躯揽入怀中,注视那道暗红色身影。 雪色中,“鬼”的相貌映入眼帘。 身高八尺,肩宽腰粗,山羊胡,双目炯炯有神,典型一名猛汉。 分明是大老爷们,哪里是女鬼了? 既然不是鬼,李桃歌顿时心宽几分,朗声问道:“你是谁,为何在寺庙中?” 魁梧男人迈过门坎,带有戒备眼神,在李桃歌身上不断打量,看到士卒装束,双目散发出一股凶气,闷声问道:“你是官军?!” 即便只有短短四个字,李桃歌还是听出了此人口音绝不是沙州人士,壮着胆子反问道:“官军又如何?” 魁梧男人从腰后抽出一柄短刀,雪光一照,寒意森然,男人反手握刀,缓缓朝李桃歌二人走来,“倘若你们是来此偷情的野鸳鸯,放了也就放了,官军么……” 刀光伴随着一声低吼,“死!” 仅凭架势,李桃歌已然猜到了这人要动手,急忙搂着江南后撤,那柄短刀如影随形,贴着二人影子紧跟而至。 这人别看身形高大,出刀动作快如灵猿,幸好李桃歌不是初出永宁城的菜鸟,遭遇刺杀多了,练就不凡的反应速度,躲过了致命要害,一退再退,退无可退,脚跟已然踩到了墙角,李桃歌抱紧江南,使劲朝旁边一滚。 躲过了,但没完全躲过。 刀刃划破了小腿,深入半寸,鲜血洒在皎白雪地中,格外刺眼。 魁梧男人拇指划着刀尖,居高临下望着一对金童玉女,不屑道:“这就是大宁号称最勇武的西军?区区一刀都躲不开,简直是猪狗不如的废物,假如镇魂大营里都是你这种东西,能抵挡住骠月铁骑践踏?呸!” 李桃歌来不及包扎伤口,匆忙起身,将小江南护在身后,半弯着腰,保持随时可以反抗的姿势,怒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见面就要取人性命!” 魁梧男人冷笑道:“我以前是谁,不重要,今晚嘛,是你的索命阎罗!” 刀光划出一道半圆,直取李桃歌咽喉。 铛! 短刀竟然脱手而出。 早在男人挥出第一刀的那一刻,李桃歌就注意到了角落里的烧火棍,看似狼狈不堪躲避,实则诱敌成分居多,取到趁手兵器。 一棍在手,李桃歌干净利落挑飞短刀。 日复一日练枪,准头和力道早已超乎常人,又是心机深重的偷袭,营里老卒都容易着了道儿。 魁梧男人甩着发麻的手腕,先是诧异,然后讥笑道:“有两下子,待会挖你心肝下酒,你旁边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倒是能够玩几天。” 李桃歌经常被老孟骂作妇人之仁,可眼下绝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牛羊骨架,见面杀人,这家伙绝非善类,再心怀仁慈,恐怕把两人都给害了。 李桃歌含住一口气,棍子猛然抡出。 枪和棍看似相像,搏杀技巧大相径庭,枪如银蛇飞舞,走的是线,棍如蛟龙出水,走的是片,二者之间只有形似,用起来不可相提并论,李桃歌将枪法融入铁棍中,耍起来不伦不类,总感觉哪里差点火候。 面对直挺挺的一刺,魁梧男人面带轻蔑,右臂一伸,将木棍前端握在手心,嘴角挂有嘲讽说道:“稍微认真点,你就原形毕露。二十万西军,假如个个跟你一样怂包,大宁的边境,岂不成了青楼勾栏,任人出入。” 男人正大放厥词,一道花影如离弦之箭窜出。 从肋部靠近,瞬间来到他的眼前。 穿着花棉袄的百里江南。 一枚银簪直入男人小腹,血如泉涌。 猝不及防的男人低吼道:“臭婊子!敢捅你爷爷,妈的!待会儿让你尝尝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正要抬手将小丫头撕碎,右臂突然传来一股巨力,原来是木棍挣脱束缚之后,在空中再度翻滚,正中男人眉心。 健壮躯体轰然倒下。 偷袭成功的小江南钻进李桃歌怀里,拍着扑通扑通乱跳的胸口,“吓死了,吓死了,桃子哥哥,你没事吧?” 宛如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 谁会想到这个楚楚可怜小女孩,之前用银簪捅人时比猛兽都凶悍。 李桃歌摸着秀发,安抚道:“我没事,他应该是昏过去了,别怕,咱们把他送进镇魂大营,交给鹿将军发落。” 劫后余生的小江南抽泣道:“这个人又凶又坏,一定要把他关起来!把牛井的臭鞋塞进他的嘴里,再让老孟用烟袋锅敲他的脑袋。” 李桃歌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同情红袍男人的遭遇,又替自己未来充满担忧,娇滴滴的小丫头,咋捅起人来那么干脆,施展酷刑时心狠手辣,假如真把她娶回家,会不会夜里睡觉时…… 李桃歌不敢再想,柔声安抚道:“好,不仅把他关起来,还要抽几十鞭子帮你出气。” 小江南死死搂住李桃歌腰肢,哭的梨花带雨。 砰。 大殿传出一声闷响,木门四分五裂。 三道身影从殿内鱼贯走出。 全是凶神恶煞般长相,膀大腰圆,身披红衣,跟之前倒地的男人十分相似。 前面一名胡子灰白的男人,大概有四五十岁的年纪,披着染过色后的熊皮大氅,瞧了一眼局势,摇头轻笑道:“老六真是不中用了,抓对娃儿都能让雏鹰啄了眼,若不是弟兄们给他擦屁股,或许小命就交代到这里了。” 后面秃头壮汉摸着头顶,坏笑道:“六哥嗜酒如命,早把身子骨给掏空了,这男娃是咱大宁武勇第一的西军,栽在他的手上,倒也不怎么丢人。” 胡子灰白的男人自言自语道:“武勇第一?那是十辈子以前的陈年旧事了,现如今的西军,只会赚钱,不会打仗,个个都是酒囊饭袋,常常被骠月蛮子骑在脖子上拉屎,真是愧对前辈威名。” 秃头壮汉望着躲在李桃歌怀里的小江南,舔舐着嘴唇,邪恶一笑,“老大,这女娃够劲,竟敢捅六哥,我就喜欢脾性刚烈的小娘子,赏给我玩几天,咋样?” 胡子灰白的男人瞟了他一眼,意味深长说道:“你要是有能耐,把镇魂大营里的边军都给杀了,想玩几天玩几天,把城关掀了都无所谓。这俩娃消失一夜,护犊子的西军肯定会追查到底,带个女娃逃命,你能快的过疾如风烈如火的锐字营轻骑?” 秃头壮汉揉了揉光头,叹息道:“这么鲜嫩可口的女娃,只玩一次,可惜了。” 胡子灰白的男人将双手插入袖口,催促道:“以免夜长梦多,麻利点,先把男的宰了,女的稍后再说。” 李桃歌听完二人对话,如坠冰窟,不仅小命保不住,还要把江南给推进火坑。这几人像是江湖中的悍匪,不知为何跑到镇魂关作恶,单单是一人,就够自己头疼,再来三位,即便是豁出性命,也未必能让江南死里逃生。 怀揣必死之心,李桃歌挺直腰杆说道:“是汉子的话,别和小女孩一般见识,把她放了,将我烹了煮了都没关系,否则做鬼都不会饶了你们!” 秃头壮汉放肆大笑,捂着肚皮说道:“老大,瞧见没,这就是西军风骨,义气的很呐,竟然还是不怕死的小情种,若是平日里,好好跟他玩玩,可惜喽,他不知道咱们爷们是吃哪碗饭的,否则也不会傻乎乎说出这番话。” 胡子灰白的男人伸出手掌,察觉到雪势渐小,挑起眉头说道:“速战速决,万一西军人马一到,你哭都哭不出来!” “好嘞。” 秃头壮汉面露狞笑,手持鬼头刀,一步一步走来,根本不用花里胡哨的招式,竖起鬼头刀,径直朝李桃歌劈下! 旁边始终默不作声的那名恶汉,悄无声息来到一侧,等待鬼头刀劈下后,朝李桃歌拦腰挥出一鞭。 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又是全力以赴,跟之前老六的懈怠轻慢云泥之别。 躲是躲不过去,李桃歌一狠心,目光锁定在秃头壮汉身上,杀了他,或许小江南能逃过一劫。 烧火棍平平无奇扫向使鞭男子,余光扫向秃头。 诱使他深入,这样才可能以命换命。 两人是江湖老手,对于李桃歌的计谋视若无睹,谁都没有冒进,一鞭一刀夹杂雄浑力道,将配隶军小卒锁定在光圈之内。 李桃歌心如死灰。 完了。 豁出一条命,都未必能使人家轻伤,自己和小江南,或许真的要合葬在罗汉寺。 转眼间。 马蹄如雷,马嘶阵阵。 有一陌刀,自天上来。 夹杂着呼啸风声,荡起雪花大片,陌刀径直插在李桃歌身前,挡住了二人合力一击。 刀身有一半没入冻土,插在外面的刀柄摇摇晃晃。 “你们是哪条道上的朋友,敢动我锐字营兄弟!” 一道身影翻墙而入,脚尖踢飞鬼头刀,双手夺下铁鞭,然后投之以桃报之以李,铁鞭脱手而出,将用铁鞭之人钉在雪地中,瞬间暴毙而亡。 这人不高,也不怎么壮硕,李桃歌看见他,莫名心安。 王宝王都统。 杂乱脚步声过后,老孟,小伞,牛井,玉竹,余瞎子,这些锐字营悍卒闯进罗汉寺,脸色不善,将几名红袍歹人困在正中。 转瞬之间,成了瓮中之鳖,胡子花白的男人面不改色心不跳,拱拱手,恭敬道:“这位大人,一招杀我三弟,退我七弟,分明是灵枢镜高手,镇魂大营果真是卧虎藏龙,丰某认栽。” 王宝瞥了他一眼,冲李桃歌甩出药盒,凶巴巴说道:“臭小子,瞧见没,让你练功你不练,天天就知道偷懒,老子能救你一次,救不了第二次,这是止血药,先把伤口止住,回头再收拾你!” 凶狠的言辞中充斥着关怀意味。 李桃歌习惯了王宝大人的臭脾气,感激一笑。 王宝换了张冷漠相,对灰白胡子老大冷声道:“想死就跑,想活就跟我回大营,两条路,你来选。” 自称丰某的灰白胡子淡然笑道:“本是天涯陌路人,恰巧冲撞了而已,无冤无仇,何必要赶尽杀绝呢。” 王宝一脸肃容说道:“你兄弟对我兄弟动手的时候,为何要赶尽杀绝?既然结下了梁子,必然要有个了断,我这人从来不记仇,有仇当场就报了,绝不会记账。” 听闻对方死揪着不放,灰白胡子老大气势突变,熊皮大氅无风自动,虚空一抓,躺在雪地中的鬼头刀吸入掌心,他拎刀横在身前,稳如泰山笑道:“大人,倘若生死相搏,我或许会不如你,但这些兄弟,会陪着丰某殉葬,亲如一家的手足,大人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送命吧?放我一马,天地为证,丰某从此以后,不再踏足镇魂关半步,否则死于马蹄之下,变成一堆肉泥。” 王宝秉性刚烈,吃软不吃硬,见到这人要挟自己,沉声道:“你敢?!” 灰白胡子老大不住冷笑,手腕急抖,鬼头刀电光火石飞出,直奔老孟腰腹。 王宝救人心切,足尖一点,陌刀磕飞了鬼头刀。 灰白胡子老大翻过院墙,逃之夭夭。 小伞正要翻墙去追,王宝呵斥道:“别追了,你不是他的对手!以后见到这人,假如我不在旁边,你们千万不要动手,要照顾好自己性命。” 众人抱拳行礼,“是!” 劫后余生的一对璧人互相对望,眼底的恐惧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情意绵绵。 咳咳。 老孟不合时宜响起了咳嗽声,“你俩别腻歪了,先看看伤口咋样,要是刀刃喂过药,大罗神仙都难救。” 小江南焦急说道:“傻站着干啥,你快帮他看伤啊!” 老孟敢跟鹿将军骂娘,却不敢惹这小丫头,掀开李桃歌小腿,见到入肉不深,提着的心才算放下,帮他涂好了药,包扎好伤口,骂了句不知深浅的傻子。 李桃歌问道:“孟叔,那几人是啥路子?” 老孟没好气道:“深更半夜住在鬼寺,除了江洋大盗,能是啥好鸟?!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领小江南来这破地方,偌大的镇魂关,放不下你俩了?幸亏江南没受伤,要不然百里铁匠一怒之下,非把咱们大营砸成稀巴烂!” 李桃歌嘿嘿笑道道:“记住了,下次一定慎重行事。” 再坏的脾气,遇到李桃歌这种软柿子,也不好发火,老孟叹气道:“吃一堑长一智,别记吃不记打就好。” 李桃歌看向疑似家畜骨骸,说道:“这些东西,十有八九就是村民丢失的牛羊,或许是那几人为了隐蔽行踪,专门跑去偷牛羊果腹,怪不得薛四说他没偷,看来真是冤枉他了。” 老孟正色道:“牛羊是谁偷的,暂时下不了定论,没准是薛四勾搭这伙人,想要干点人神共愤的恶事,要不然凭借这几人的身手,来又冷又穷的镇魂关干啥?吃饱了撑的?等那俩贼醒过来以后,由鹿将军亲自盘问,最迟明早,就能水落石出了。” 李桃歌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孟叔,你们咋知道我在罗汉寺?” 老孟摊开手心,丢出小团纸。 打开皱皱巴巴纸团,上面写着一行字:速到罗汉寺救人。 第33章 君子小卒 老孟用马鞭和烙铁,从两名被俘的家伙口中撬开了消息,四人是官府缉拿的悍匪,自称红袍堂,一颗人头值五百两银子。 有趣的是,一伙本有十人,原是皇城禁军,因关系交好,撮土为香,结为异姓兄弟,后来犯了事,走投无路,这才干起没本钱的买卖,行走江湖没几年,十兄弟折损大半,只留下四人。 逃走的老大名叫丰铎,在卧虎藏龙的禁军中都是名人物,曾任校尉一职,再往上爬,便是达官贵人都要礼让三分的牙将,可惜没熬到鲤鱼跳龙门那一步,得罪了权贵,被迫离开皇都。 至于为何要来镇魂关,二人口供不一,秃头男说是大哥要来此地做生意,另外一名同伙却说内地风声太紧,跑到西陲边境避避风头,老孟打断了三根鞭子,这两人也没更改口供。 锐字营出了风头,缉拿了两名江洋大盗,烈字营自然眼红,禀报完鹿将军,跑到两名匪徒那里争功,手里鞭子烙铁不含糊,折腾了半宿,两人活生生疼死,烈字营一不做二不休,将近些天偷盗和杀人的罪名,统统扣在两名匪徒头上,立刻签字画押,盖上边防大印。 对外,边军纪律严明勇武过人,对内,可都是争风吃醋的怨妇风气。 谁让他们干着最苦最累最容易掉脑袋的差事。 昨晚的惊魂一夜,李桃歌深知艺多不压身的道理,边疆乱,易起兵戈,练就一身本事,起码能自保,否则从军从到五十岁,也是拖油瓶的货。 翻开王宝赠送的刀谱,吃着牛井送来的肉干,李桃歌潜心研习。 这本《开疆刀法》,名字挺唬人,其实在军伍中几乎人手一本,敢取牛叉哄哄的书名,只因着书人是大宁第一朝皇帝,靠着此刀法打下了万里江山,后来经过编纂修改,变成了如今专供军伍修炼的刀法。 刀谱中有字也有画,言简意赅,专门供目不识丁的军卒学习,共一十三招,十招是攻势,三招是守势,简明大气,通俗易懂。 看完刀谱,李桃歌低头沉思。 刀法简单的离谱,换做憨直的牛井,恐怕也用不了半个月就能学明白,可为何有的人耍起来如万马奔腾,有的人耍起来如野狗撒尿?流放途中,曾见识过周典对敌,一把平平无奇的腰刀,有万夫不当之勇,秒杀蒙面刺客,吓退羽刹一族,只有在白河之上,才被太白士戏耍于股掌之间,可那人毕竟是大宁寥寥无几的高手,境界差太多,无法用刀式弥补。 周典用的招式,其中便夹杂着开疆刀法。 难道说只有到达灵枢境,才能发挥出刀法奥妙?究竟是境界重要,还是招式重要? 李桃歌百思不得其解。 老孟走进屋,将马鞭朝桌子上一丢,带有怨气说道:“咱们抓的人,本来全都招了,烈字营却要抢功,那俩人经过一夜拷打,全他娘死翘翘了!鹿将军还等着把这俩人押回京城请功,这下倒好,死尸有个屁用!等着瞧吧,将军指不定咋收拾烈字营的蠢货呢!” 李桃歌收回思绪,轻声道:“他们身上背了那么多条人命,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听说他们一颗人头值五百两银子,加上罗汉寺里死去的那个,三个就是一千五百两,不知道那么多赏银,何时发下来。” 老孟点燃烟袋,狠狠抽了一口,摇了摇头,阴阳怪气笑道:“谁给你说的一千五百两?” 李桃歌疑惑道:“王宝大人说,这几人是朝廷悬赏要犯,一颗人头五百两,三颗不就是一千五百两吗?” 老孟磕掉燃尽的烟丝,用瓢从水缸里舀满凉水,一口气喝干,抹嘴说道:“初来乍到的雏儿,要懂得雨露均沾,那笔银子,是谁发下来的?该不该打点西府的老爷们?鹿将军没有功劳吗?假如不是王校尉,就凭那贼人头子的身手,咱们哥几个是生是死?你说这钱该咋分。” 一番问话,使得欠缺人情世故的李桃歌茫然无措。 老孟压低声音说道:“这笔钱到了镇魂关,约莫只剩一千两,给鹿将军送二百两,再给两位偏将各五十两,剩下的才到锐字营。说句掏心窝子话,王校尉即便将这笔钱都拿了,也不为过,谁让咱的命都是他救的。王宝大人耿直公平,绝不会私吞,最后会把银子摆到桌子上,一人拿走一份。” “孩子,大人有情有义,咱可不能不懂事,明白吗?” 李桃歌细细琢磨着老孟的话,提议道:“那咱们把银子都送给王校尉,我一文钱都不要。” 老孟摆手道:“扯淡,王大人肯定不会收。假如信得过,把这笔钱交给我,我去王校尉老家,买成地,把地契往他老娘手里一扔,咱就当没这事。” 李桃歌笑道:“孟叔,我信你。” “这话中听。” 老孟拎起马鞭,起身说道:“你安心养伤,牛井帮你把马喂了,小伞替你把残损兵器送到了铁匠铺,这帮兄弟都不错,值得一交,倘若日后上了战场,指着这帮兄弟帮你续命呢。” 李桃歌心里如三伏天暖阳,热乎的很。 关上门,又开始研究刀法。 月刀,年棍,一辈子枪, 相较于其它兵刃,刀法最简单直白,李桃歌不笨,翻了几遍就记住大概。但任何功法招式,脑子里记得再牢,无异于纸上谈兵,还是得勤学苦练。 可惜小伞不在,借不到刀。 王校尉那柄陌刀,倒是立在东边屋子里。 大宁曾给军伍中配备过统一短刀,名曰宁刀,长三尺,厚半寸,结实耐用,锋不锋利因人而异,磨的多了,砍头如砍瓜切菜。按理说,李桃歌是配隶军,无法配置宁刀,可牛井他们几年前入伍,早就该一人一把,但几年过去了,只有孟头手中有把用了二十年的老刀。 有天听老孟发牢骚,关于宁刀的配置问题,说镇魂关上报到西府,西府报到兵部,兵部跟户部要钱,户部又因国库空虚推来推去,结果三年都没有音信。小伞佩戴祖上传下来的剔骨刀,余瞎子用着兔子都扎不死的长矛,李桃歌拣来别人遗弃的木枪,牛井依旧举着粪叉叉人。 整个锐字营,只有王校尉的武器最为骇人,他曾是斩马营一员,手中陌刀堪称大宁军中第一杀器,长九尺,重五十斤,用上好精铁打造,即便是最好的工匠,成功率也十不足一,当年骠月王朝铁骑入境,有队重骑兵在边关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杀的大宁溃不成军,全靠斩马营挫了对方锐气,锋利无匹的陌刀可以破重甲,连人带马一同斩为两段。 因此大宁对陌刀管控严格,非功勋者不可持有,不可出境,不可入葬,不可买卖,否则一律杀无赦! 曾有人点评:白刃霜飞,红血星流。 陌刀在大宁的分量,可见一斑。 李桃歌还没托大到借陌刀练习刀法,即便王校尉肯把视为老婆孩子的陌刀相借,那五十斤的重量,拎起来都费劲,更别提舞出刀光剑影。 短刀跟长刀的招式是两码事,譬如《开疆刀法》中的蛟龙入海,需刀背沿着肩头转一圈,使对手摸不透出刀轨迹。 陌刀可是长九尺的巨型兵刃,除非身高三丈才能用出,否则谁胳膊有那么长。而且陌刀开的是双刃,没有刀背一说,举着吹毛断发的刀口在肩头来一圈,不用敌人动手,自己先把自己给送走了。 得先找把趁手的刀,才能学习刀法。 李桃歌带着七分公事三分私心,一瘸一拐来到了铁匠铺。 一般而言,丈母娘瞅女婿,越瞅越顺眼,这老丈人跟女婿,往往是面和心不和的仇家。 李桃歌才踏入铁匠铺,百里铁匠顿时瞪起眼,提起大铁锤,气势汹汹奔着锐字营小卒走去。 夸张到极致的两膀子肉,比脑袋还粗的脖子,再加上五官透露出来的怒气,那架势,比锋锐亢烈四营列阵迎敌都要凶猛。 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李桃歌呆若木鸡,腿有些发软,下意识横臂挡在身前,磕磕巴巴说道:“大,大叔,打我可以,别动锤子。” 毕竟差点把江南害死,心中有愧,人家老爹来算账,挨顿拳脚也是情理之中。 咚! 震耳欲聋。 百里铁匠一锤子砸在李桃歌身后墙壁。 伴随着尘雾弥漫。 墙凿出一个大洞。 百里铁匠从来不爱说废话,只送给李桃歌一个气势如虎的滚字! 李桃歌揉揉眼,抖去棉袍尘土,委屈说道:“百里大叔,我不是来找江南的,我想打一把刀。” 听到跟宝贝女儿没关系,百里铁匠怒容逐渐收敛,怒气逐渐消散,“要打什么刀?” 李桃歌轻声道:“能杀蛮子的刀!” 百里铁匠转身往火炉旁走去,不厌其烦说道:“一百两!” 李桃歌懵了。 抠抠索索攒了许久,也不过才攒出几两银子。 刀柄都打不了。 李桃歌一溜小跑来到人家身后,纠结道:“百里大叔,能……能不能便宜些?我没那么多钱,要不然您给我打一把最普通的就好。” 百里铁匠拧起两道浓重眉毛,呵斥道:“没钱打什么刀,皇帝老子来了,都不给便宜半个铜板,不打就滚!” 一文钱都能难倒英雄汉,更何况是一百两。 李桃歌打起了退堂鼓,琢磨着从哪还能弄到刀。 百里铁匠忽然说道:“我可以送给你一把城里最好的刀,但是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不许再来找江南!” 李桃歌心中一沉,瞬间想得通透。 自己是谁? 不幸卷入朝廷争斗的相府弃子而已。 镇魂大营最不入流的配隶军,养马倒夜壶的边角料,放入战场,是跑在最前面的替死鬼。 小江南呢,铁匠铺里的掌上明珠,含在口中怕化了,放在手中怕碎了,精心呵护这么大,哪会给配隶军当老婆,指不定哪天烽烟四起,成了日夜低泣寡妇。 想通了之后,李桃歌落寞说道:“百里大叔,既然您开了口,即便不送刀,我也不会再来找江南了。” 百里铁匠望着萧索背影,大喜道:“小子,你说的话当真?!” 李桃歌坦然笑道:“我不是君子,但是个槽头,驷马难追的道理,我懂。” 一把带有牛皮刀鞘的长刀丢到李桃歌脚下。 百里铁匠皱着眉头喊道:“姓李的,这把刀送你了,记住你的誓言,不可再来找江南。” 李桃歌捡起长刀,将刀身缓缓抽出,寒光乍射,玄光萦绕,不用试,铁定是把吹毛断发的宝刃。 李桃歌由衷赞叹道:“好刀!” 百里铁匠哼了一声,说道:“这是我近十年来打造最好的一把刀,若是送进西府,献给都护府大人,起码换个都统当,要不是看在江南面子上,绝不会便宜你小子。拿刀走人,换取荣华富贵去吧。” 归刀入鞘,李桃歌双手抬着刀,毕恭毕敬放到炉火旁,呢喃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您不该赠我刀,如同我不该靠近江南一样。” 百里铁匠鄙夷道:“年纪不大,跟我掉起了书袋,何为君子?博学,有道,通达,德高,你占哪样?区区一个养马小卒,敢跟君子相提并论?” 李桃歌微微一笑,低声道:“君子也许年幼时喂过马,小卒未必不会变成君子,两者并不冲突,再说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百里铁匠瞪了他一眼,嘲讽道:“屁话连篇!等你变成君子,再来跟我高谈阔论,现在的你不配跟老子论道!” 李桃歌扭过身,望着残损墙壁,扬起一个灿烂笑容,“书上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您这有危墙,我得赶紧溜。” 对于爱女如命的百里铁匠,李桃歌并没产生怨恨,反唇相讥,只不过是维护贱民仅有的尊严。 走出铁匠铺,觉得天气骤然冷冽了些。 李桃歌顺势裹紧破袄。 没有满怀冰雪,怎唤一轮明月? 李桃歌抬头望天。 大雪中,有一小卒憨傻痴笑。 第34章 读书 王宝屠户出身,却偏爱舞文弄墨,书桌常年摆放着文房四宝,闲来无事便要在纸上写几个大字。可惜书法天赋委实不高,写了这么多年,依旧像是螃蟹打架,瞧不出半点名家风采。 五十斤陌刀舞起来行云流水,五钱狼毫笔动起来步履维艰。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草书狂放,楷书庄重,篆书严谨,行书洒脱,各有千秋,谁敢说哪家字最好? 打着这种念头,王宝对自己张牙舞爪的大字颇为满意,不能说秉承宗师风范,起码是另辟蹊径,百年之后,没准成为开宗立派的先贤。 王宝拎起陶壶,抿一口浮来青,看一眼大字,骄傲翘起嘴角。 察觉到门外动静,王宝眼神凛冽,“鬼鬼祟祟的,不怕一刀削掉你的六阳魁首?!” “王大人,是我。” 李桃歌探出脑袋,挤出一个讨好笑容。 整个锐字营,王宝对勤快温顺的李桃歌最为宽厚,见到是他,收敛气势,半笑不笑说道:“腿伤好利索了?来回瞎跑,小心变成瘸子,讨媳妇都讨不到。外面冷,进来说话。” 一句讨不到媳妇,致使李桃歌神色黯淡,将两坛廉泉酒放下,强颜欢笑道:“今日天寒,想找大人喝点,暖暖身子。” 王宝朝窗外望去,诧异道:“邪门了,没见太阳从西边出来啊,平日你恨不得一文钱掰成几瓣花,竟然要请我喝酒?说吧,是不是又受欺负了,要我替你出头?” 初来镇魂大营时,李桃歌顶着配隶军的头衔,没少挨揍,谁见了都能赏几脚,随后大家见他乖巧懂事,又有老孟和王宝撑腰,也就不再欺压配隶军新来的后生。 关于百里铁匠棒打鸳鸯一事,李桃歌没好意思说出口,轻声道:“这不是刚发了饷银,兜里松快点,正巧嘴里寡淡,所以才跑来找大人饮酒。” 谁说年少不知愁滋味? 少年有少年的忧愁,中年有中年的无奈,老年有老年的辛酸。 愁有千万种,万千人各有各的愁。 王宝杀人技巧熟稔,察言观色的本事却差强人意,诡异笑道:“是不是江南给你气受了?女人么,都一样,哄一哄,骗一骗,受一受,等到娶进了家门,形势可就变样了,之前受过的气,连本带利都能讨回来。” 李桃歌见到火盆里火势渐衰,添了几根柴,诚恳道:“流放之前,我爹背了一身债,又被打入大牢,我亲妹子不忍心他受苦,于是去给大户人家当小妾,这才将我爹从大牢里救出,之间还得罪了好多权贵,欠了不少债,我爹又是拧脾气,宁折不弯的主,走了这么久,不知道他们过的怎么样。” 即便相府没将他视如己出,心善的少年依旧会念及血脉亲情,父亲,妹妹,还有那位罗礼罗总管,夜深人静时,经常会挂念。 王宝拍开酒坛,飘出微弱酒香,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愁眉苦脸,原来是家里遭了人祸,我有几名出生入死的兄弟,已经回到了皇城当差,不算官,只是衙门小吏,对于你们普通百姓而言,或许会有些用处,我帮你写一封书信,能不能帮到忙,且试试再说。至于你们家欠的债,等悬赏的银子发下来,先拿去用,相信大家伙不会说啥。” 李桃歌将余下的木柴归拢整齐,轻声道:“这样一来,又欠出几份人情,我爹心里更不安生,不如自己慢慢攒。” 王宝也没拿用酒碗,直接拎起坛子灌了一大口酒,“是啊,滴水穿石,即便不徐不疾,亦不至一手污泥。钱好还,人情难还,你爹是个明白人,先写封信问问,家里实在有难处,那些赏钱你随便用。” “多谢大人。”李桃歌深深鞠了一躬。 活了十几年,没尝到亲人关怀,却尝到了袍泽情谊,这三千里的路途,没有白走。 “少跟老子玩这一套,恶心。”王宝大口灌着酒,骂骂咧咧说道。 李桃歌讪讪一笑,询问道:“大人练了几年刀?” 王宝瞥了眼身后雪亮陌刀,傲然说道:“这把刀摸了十四年,牛耳尖刀摸了八年,宁刀摸过六年,咋,听口风,你要练刀?” 李桃歌屈指一算,王都统练刀练了二十八年,自己现在练刀,二十八年之后,年近半百,一个老头子还跟人拼什么命?学刀的心思荡然无存,带有失落说道:“我想杀敌立功,当都统,当将军,可惜我爹不允许我习武,说是家规如此,大人,您说我该不该习武?” 王宝边喝酒边笑道:“习得一身好武艺,是边疆安身立命之本,你爹又没有来过镇魂关,懂个屁呀!难道等蛮子来了,伸脖子等死?别理他,本事不大毛病不少,这样的窝囊废我见多了!还有,当将军未必要练刀,你不是时常偷着练枪吗?臂力应该过得去,再加上眼神好,不如练弓。说实在的,按照你的性子,不适合冲锋杀敌,倒不如当一名弓手,百步之外取敌人性命,攒敌头换取功勋,或许几年之后,我得称呼你一声李大人了。” 把琅琊李家的家主,堂堂二品翰林学士骂成窝囊废,或许是王宝这辈子最不愿提及的糗事。 李桃歌点头说道:“好,那我勤学苦练,枪也好,弓也罢,艺多不压身,我都要学会。” 王宝酒意汹涌,被西北风吹成酱紫色的脸颊忽然充满落寞,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小桃子,想不想听我说句肺腑之言?” 李桃歌正襟危坐,低头说道:“谨遵大人教诲。” 王宝欲言又止,最后鼓足勇气说道:“去读书吧。” 李桃歌摸不着头脑,寻思王大人是否醉了,屠户出身的武官劝人从文,稀罕。 王宝伸出布满老茧的右手,拎起酒坛,慢悠悠说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安西都护府的郭都护,权倾西北,北策军赵之佛赵将军,誉满天下,燕云十八骑的云帅,自领兵起未尝一败,这些大人厉不厉害,威不威风?可到头来,还不是得看朝中朱紫贵人脸色行事?杜斯通,萧文睿,他们轻飘飘一句话,这些武将都得点头哈腰去办。眼下太平了,四疆暂无硝烟,仅仅小摩擦而已,皇帝不需要能征善战的武将,需要的是治国安邦的文臣,你去读书,考功名,若能博取个一官半职,用文章谋锦绣前程,岂不比冰天雪地里送命强的多?” 读书? 李桃歌挠挠头,倒夜壶,打洗脚水,喂马,这些活熟稔。书嘛,读的不少,可都是怪谈游记之类杂书,拿这些做文章,不得被视为不敬,打入天牢? 两人正聊着,院内走进三人。 当中男子步履迟缓,臃肿如象,高额阔鼻,双耳肥厚,腰间长剑镶嵌宝石,剑鞘缠有金丝,白色狐裘拖至脚跟,富贵拉风。 身边两位女子体态婀娜,身披貂裘,大冷天的竟然只穿单锦薄衣,眉眼间一股媚态,时而给男子喂去一颗冬枣,捂嘴娇笑,说着只有三人才能听到的私密话。 王宝和李桃歌见到此人,立马放下酒坛,跑到屋外,抱拳行礼道:“属下王宝,李桃歌,参见鹿将军。” 这位三十出头的胖子,就是镇魂关的守关将军鹿怀安。来自八大家族之一林州鹿氏旁系,鹿家和李家一样,几百年前便是大族,别小瞧了鹿家旁系,鹿怀安这一支,祖上曾任过吏部尚书,爷爷是太子詹事,老爹是工部侍郎,放到永宁城里都能横着走。 身后站一堆头戴进德冠的祖宗,谁不硬气? 鹿将军随意嗯了一声,径直走向屋内,肚皮又大又圆,看不到门坎,全靠婢女搀扶,闻到廉价酒香,鹿怀安不自觉皱起眉头,沉声道:“王都统,没记错的话,今日是锐字营当值吧?当兵的在外面喝风吃雪,都统关门吟酒,雅兴不浅呐。” 自从鹿怀安走马上任后,王宝就跟他不对付,两人谁也瞧不起谁,为了军务经常争吵,鹿怀安一怒之下,将他贬为枪矛教头,至今没有官复原职。 一个是从小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一个是祖上八辈子都是杀猪的山野村夫,能看对眼才怪。 胖子鹿怀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路都要靠人搀扶,更别提上马杀敌,如此一个废柴,为何能跑到镇魂关当将军? 王宝行军入伍多年,能摸不清里面道道? 无非是朝中找不到合适职位,先来镇魂关混个履历,一年两年之后,再调到西府或者兵部。按照鹿家势力,约莫四十岁左右,就能把他扶到从三品武官,披狮盔,执虎符,指日可待。 鹿怀安一见面就夹枪带棒,王宝不自觉咬了下后槽牙,保持行礼姿势,中气十足说道:“禀报将军,属下是刀矛教头,并非都统。” “教头可白日饮酒吗?” 鹿怀安是公子脾性,对军规一头雾水,像是斥责,又像是在询问。 王宝沉吟片刻,说道:“按照大宁军律,非战时非操练时,可吟!” 鹿怀安碰了一个软钉子,憋了股无名之火,看到低眉顺目的李桃歌,扬声道:“王教头可饮酒,那你呢?” 李桃歌正欲答话,王宝抢先说道:“他是槽头,不用当值。” 鹿怀安把玩着镶有美玉剑柄,面带不悦道:“他是哑巴?要你来替他回话?” 王宝眉心又阴沉了几分。 李桃歌知趣说道:“禀将军,小人前来找王教头讨教长枪招式,并未饮酒。” 鹿怀安冷哼道:“两坛酒,一人独饮?王教头好酒量!葡萄,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名叫葡萄的女婢杨柳细腰,臀部异常丰腴,扭起来摇曳生姿,来到李桃歌面前,涂满胭脂的俏脸逐渐靠近,不足一寸时,鼻子抽动,嗅了两下,转过身笑盈盈说道:“主子,他说的没错,确实没饮酒。” 好在鹿怀安来的够早,李桃歌没来得及喝,否则按照今日架势,非得杀一只鸡来儆猴。 鹿怀安走到木桌前,望着墨迹未干的大字,慢条斯理说道:“王教头能文能武,能吃能喝,实乃大宁栋梁,传本将将令,从今日起,王宝官复原职,仍为锐字营都统。待到明年开春,我保举你为校尉,至于能不能成,得看西府如何定夺。” 王宝直来直往惯了,被这套朝堂说辞弄的发懵,愣了半天,才抱拳说道:“多谢将军大人栽培。” 鹿怀安神秘一笑,面部肥肉不停颤抖,“王都统从军二十载,共攒敌首一百九十七颗,其中有一名千夫长,三名百夫长,真是战功赫赫啊!说实话,按照你的履历,混个四品都不含糊,为何屈居在镇魂关当一名都统?” 看似夸赞,实则杀人诛心。 倘若鹿怀安明着来,王宝能跟他硬碰硬走上几回合,可一旦祭出士族门阀拿手的玲珑术,王宝立刻不敌,闷声道:“双亲尚在沙洲,留在身边尽孝。” 鹿怀安拖着行动不便的躯体走向门口,神秘一笑,“想当官,就得跑断腿。能不能当上校尉,我说了不算,西府说了算,谁让西北二十三州都归人家统辖。抽空去跑跑,哪位大人好酒,哪位大人好茶,哪位大人好字,记在心里。倘若自个顶头上司都伺候不好,当个屁的官,不如回家杀猪。” 两位美婢咯咯娇笑,搀着鹿将军潇洒离去。 王宝脸色阴沉似水,拎起酒坛,一阵狂饮。 李桃歌小心翼翼说道:“大人,气大伤身,发火时千万不要酗酒。” 王宝丢出空坛,狠狠朝墙角砸去,摔个稀巴烂,怒气冲冲说道:“小桃子,看到没,发脾气你得忍着,冷嘲热讽你得受着,为啥?因为人家祖辈都是读书人!哪怕你功劳再大,也抵不过人家祖宗的半句话。” 李桃歌笑容苦涩。 书,有那么好读么…… 科举,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比起疆场都惨烈。 一个屠户教一个相府后人去读书,听起来咋那么不靠谱呢。 第35章 人上人 永宁城。 西城住的大多是穷苦百姓,但也有一处名动京城的巷子,叫做状元巷,听名字,似乎是风雅故居,其实跟风雅无关,跟风流有关,之所以称作状元巷,只因巷子里有五处青楼,日日笙歌,夜夜寻欢。 传闻当年有位赴京赶考的举人,半路让强人劫去了财物,住不起客栈,跑到青楼门口将就,无意间被一位头牌相中,不仅免费留宿,临走时还赠送银子,供他上下打点。那名考生不负美人恩,高中状元,骑着高头骏马回到青楼,为风尘女子赎身,两人比翼双飞,白头偕老。 哪有少女不怀春? 从此以后,青楼里的女人,痴迷在状元夫人的美梦中,凡是遇到来赴京赶考的青年才俊,不仅食宿全免,还有佳人暖床。 久而久之,状元巷真就出了几名状元。 成为皇城里的笑谈。 穿过烟花柳巷,来到巷子尽头,是处中规中矩的民宅,大门紧闭,孩童在院子里嬉戏打闹,竹竿晾晒着被褥,厨房里传来女人的苛责,充满人间烟火气。 周典坐在中堂,喝着从关外采买的参茶,原本一家人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可他眉间浮现起阴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外面响起敲门声。 周典眉头挑起。 从关外回来之后,已经有七八拨人来访。有刑部的顶头上司,有振威将军,有兵部郎中,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似乎中了邪,进门后二话不说,先送一堆礼,说些无关痛痒的官话,然后才敲敲打打,询问三千里路途的细节。 对此,周典一不收礼,二不答话,用软钉子将人一个个送走,可随着对方官越来越大,送的礼越来越多,周典也不敢太过生硬,只好谎称生病,闭门谢客。 周夫人一路小颠打开大门,见到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气宇轩昂,似乎是朝中大官,于是客气说道:“这位大人,您是要找周典吗?他生病……” 话音未落,老者黑着脸,大步流星闯进门,绕过发呆的三名孩童,直至中堂。 周典从窗户见到这位老人,神色更加不自然。 相府的老总管,罗礼。 当初就是他拿一家七口作为要挟,逼迫自己护送李桃歌周全,如今又来登门造访,究竟是福是祸? 周典硬着头皮来到中堂,对撵在罗总管身后的老婆说道:“你去做饭吧,记得关好门。” 罗礼回头望了一眼悻悻然的周夫人,冲周典面无表情说道:“一家七口,都在呢?” 提及伤疤,周典狠狠瞪了一眼,率先落座,冷声道:“茶凉了,不便待客,您请便。” 罗礼笑了笑,自作主张坐在他的身旁,端起茶壶一饮而尽,阴阳怪气说道:“哪里凉了,分明还烫嘴,你这小子不老实,跟我们少爷可不一样。” 周典冷漠说道:“人已送到镇魂关,再想来胁迫我做事,周某人手里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罗礼呵呵一笑,说道:“周大人也太小瞧相府了,你手里的刀再锋利,能杀的尽琅琊李氏一族?说狠话可以,千万莫要伤了和气,记住,和气能生财,升官发财的财。” 周典强忍着怒火,淡淡说道:“罗总管到访,有何吩咐?” “这就对了。” 罗礼满意一笑,从袖口掏出绸缎袋子,放到桌上,轻声道:“为感谢周大人护送我家少爷,特此来表达谢意。” 袋子跟桌面相撞,发出铛铛声响,显然是重物。 周典瞄了眼袋口,金光灿灿,约莫有五锭金,足以能买下东城两处豪宅。 “谢了。”周典轻描淡写说道,顺势将金锭揽入怀中,出生入死换来的报酬,他受之无愧。 相府少爷的性命,远远不止这些金子。 罗礼含笑道:“这些身外之物,只是周大人三千里的费用,至于酬劳,我们家主人想问问,想去哪里任职,兵部还是吏部,相府都可以如你心愿。” 周典平静如水道:“多谢李大人美意,周某刑部呆惯了,不喜欢去别的部堂。” 罗礼点点头,笑道:“按照你的资历身手,在北策军至少能熬到校尉,可为何十年间立功不少,却只是小小都统?” 周典攥紧拳头,轻声道:“北策军卧虎藏龙,能熬到都统算是赵将军格外开恩,校尉是军伍重器,周某不敢奢求。” 罗礼接着问道:“本是七品都统,前程似锦,为何要煞费苦心调到刑部,当一名不入品的差头?” 周典眉头蹙到一处,不厌其烦说道:“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还可以照顾病重老娘,有何不好?罗总管想问什么可以明说,不必拐弯抹角。” “好好好。” 罗礼一连说了三个好,忽然神秘一笑,用极低声音说道:“你不姓周,你姓姚。” 周典如临大敌,手腕筋肉暴突,从靴子抽出一柄匕首,直抵罗礼咽喉,“你在找死!” 罗礼对于要害部位的凶器视若无睹,面带微笑说道:“你父亲叫做姚温石,宣正十一年,任梧桐县县令,两年来政绩斐然,口碑颇佳,高升在望,可惜即将任满之时,梧桐县出了反贼,贼头煽动五千百姓造反,你父亲一边快马急报朝廷,一边禀报州府镇压,好在察觉及时,将匪患扼杀在梧桐县,没有波及开来。” “几千条人命,谁来背?都护府不会背,州府不肯背,于是你根基薄弱的父亲成了头号反贼,转眼间株连三族。你因寄养在亲戚家,侥幸逃得一命,化名为周典,投入了北策军。之所以不肯升迁,是怕被赵之佛永久留在北策军,你想报仇,你想翻案,于是宁肯降至不入流的小吏进入刑部,专门跑到状元巷买了宅子,想从两处地方搜集到蛛丝马迹,有朝一日,为父洗刷冤屈。” “七口人,其实是在故布疑阵,老爹是假的,老娘是假的,两个孩子是假的,都是收养的难民,你敢在皇城根瞒天过海,究竟是勇气可嘉,还是贻笑大方。” 一席话,致使周典浑身轻颤,口角渗出血丝。 罗礼胸有成竹笑道:“杀了我,能灭口吗?” 周典从牙缝里蹦住两个字,“不能!” “那不就完了。” 罗礼将匕首推到一旁,慢条斯理喝了口参茶,说道:“我们相府对你的谢意,就是替你父亲翻案。老爷已经督促刑部重审,有李家的人去梧桐县搜集线索,只不过案子太久,恐怕会花费些功夫,我用相府的名誉作保证,你父亲很快能够平冤昭雪。” 琅琊李氏,开枝散叶数百年,想要推翻陈年旧案,绝对比朝廷更快。 “你……你说的是真的?” 周典不止躯体剧颤,声音也跟着颤抖,多年来的心头顽疾,难道真的要治好了? “我跑到状元巷,可不是来逗你玩的。” 罗礼撩袍起身,凝声道:“我只叮嘱你一件事,流放三千里途中,任何行踪都可以对外宣扬,甚至白河之上太白士一战,你都可以直言不讳,唯独我们少爷的秘密,要守口如瓶,不许对人提及,切记。” 周典想起李桃歌双眼流血的狰狞模样,观台境都未能修成的少年,为何能看透太白士的行踪? 这是大家族里的辛密,不说,不问,只做,就是对李家最好的报答。 扑通一声。 周典忽然跪倒,额头猛烈撞地,“小人姚天意,愿誓死效忠李家!” “看在你忠心的份上,再送你一份锦绣前程,明日一早,去兵部领取官袍吧。”罗礼笑着晃了晃手,摇着四方步离去。 ──── 相府。 李白垚患有眼疾,白天不能视物,因此书房围了圈厚厚的黑帐,烛影摇曳,照射在清俊面容,李白垚审阅完奏疏,写了个准字。 大宁只设左仆射,右仆射空悬多年,翰林学士管辖翰林院,又是天子心腹,帮助圣人打理朝政,被称作小相国。 一门两相,纵观史书,也是绝无仅有的鼎盛。 一个简简单单的准字,耗尽了李白垚元气,揉着额头,构画着大宁脉络。 罗礼轻轻推开门,又轻轻关好,蹑手蹑脚来到李白垚身前,躬身道:“老爷,事情办完了,周典愿誓死效忠李家。” 李白垚嗯了一声,“他有何求?” 罗礼缓缓摇头,轻声道:“无欲无求,只期盼他父亲能够早日沉冤昭雪。” 李白垚若有所思说道:“姚温石的案子我看了,其中疑点众多,根本构不成谋反大罪,当初安南大都护为了推卸责任,将罪责都丢到了姚温石头上。即便没有周典这人,我也会把案情翻开,涉及到谋反案所有官员,都要押进刑部受审。大宁如今烂入骨髓,再不整治,不需要别人推波助澜,自己就飞灰湮灭了。” 罗礼收拾好批阅完毕的奏疏,端起火炉上的汤药,低声道:“老爷千万要保重,别像老相国一样累坏了身子。” 李白垚笑道:“前天上朝,萧大人点评我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凡事要三思而行。罗叔,你觉得他说的有没有道理?” 罗礼含笑不语。 李白垚喝了口汤药,苦的直皱眉,索性端起碗一口喝干,“你说是这药苦,还是桃歌的命苦?” 罗礼轻声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李白垚瞅向西边窗户,外面大雪漫天,仅仅是打眼望去,便透着股清冷。 李白垚呢喃道:“人上人,真就那么好吗?” 第36章 堵营 镇魂关太过荒僻,到处是戈壁沙漠,可供耕耘的土地百不足一,想要在这里生存,必须要掌握一门手艺,要么放牛放羊,要么打铁磨刀,读书?肚子都填不饱,谁有那份闲心, 朝堂再好,不如一碗牛肉汤让他们心安。 城关唯一学堂,位于喧闹的北市,院落不大,读书的孩子寥寥无几,偶尔传来朗朗读书声,瞬间被嘈杂的叫卖声压住。 教书先生姓刘,人称刘夫子,头发胡子都白了,已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别的先生都是端庄儒雅,他呢,不修边幅,常年裹着一件千疮百孔的棉袍,教书时,说着说着就打起鼾,又邋遢又嗜睡。 不过学生们倒挺喜欢刘夫子,一不查勤,二不责罚,授课时夫子时常睡着,能跑出去偷玩,遇到这样的“名师”,简直是学生之福。 李桃歌想要博取功名,当然要去请教镇魂关唯一的教书匠,打听到刘夫子喜食甜食,李桃歌买来一盒枣泥糕,不同于京城,城关粮食稀少,甜点更是奇贵无比,不到半斤的枣泥糕,足足花去两个月饷银,李桃歌抠门惯了,从来没有大手大脚过,可为了读书的敲门砖,只能咬牙买下。 进入院子,听到此起彼伏的读书声:“疏则怠,怠则忘,士不及兹四者,则东不裘,夏不葛……” 夫子在打鼾,学子在读书,李桃歌站在雪地里,想要过去搭话,又觉得不礼貌,索性站在雪地里等待,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李桃歌值得称赞的,就是耐心和好脾气。 雪势渐大。 没多久,李桃歌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积雪,打远望去,变成了雪人,学生们投去好奇眼神,议论着这人是不是有问题,堆雪人常见,把自己变成雪人的,还是头一个。 又过去半个时辰,学生走完,夫子睡醒,李桃歌拖着僵硬的双腿,上前轻声道:“先生醒了?” 刘夫子用结成油垢的袖口,抹去嘴边哈喇子,一下没擦干净,沾染胡子都是,顺势打个了哈欠,见到对方是陌生面孔,睡眼惺忪问道:“你是谁啊?” 李桃歌抱拳行礼,恭敬说道:“学生是镇魂大营锐字营小卒,李桃歌。” 刘夫子年纪大了,耳朵不好,反应迟钝,呆滞半天才惊讶道:“原来是军爷,失礼失礼。有几年没跟军爷打过交道了,莫不是犯了朝廷律法,前来拿我?” 李桃歌放下枣泥糕,柔声道:“先生是城关贵人,怎敢前来滋事。登门求教,是为了读书。” 刘夫子抠扣耳朵,惊愕道:“军爷要读书?” 李桃歌点头道:“嗯,随先生读圣贤书。” 刘夫子直勾勾望着包装精美的糕点,吞了口口水,轻声道:“天下尽是圣贤书,在哪读不是读,为何偏偏找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李桃哥犹豫片刻,如实答道:“夫子,我想考取功名。”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天下学子头悬梁锥刺股,还不是为了登科及第?往小了说,光宗耀祖,往大了说,为国效力,倒也不是难以启齿的事。 刘夫子为难道:“书有万卷,科举却只有独木桥,分常举和制举,常举又分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你究竟想学什么?” 李桃歌懵了,本以为读书就是写字做文章,哪曾听过这么多讲究,硬着头皮说道:“学生资质愚钝,想读些简单的书,早日考取功名。” 刘夫子沉吟片刻,扶着白须说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明经好学,得第者十之一二,但你这般年纪从头学起,实在是晚了,还想考取功名,难了点。” 李桃歌坚持道:“学生笨是笨了些,但有恒心,别人学四个时辰,我能学八个时辰,只要夫子肯教,学生必全力以赴。” 刘夫子赞赏点头,他教书半生,天纵之才的学生见的多了,可能够出人头地的寥寥无几,一个傲字,大浪淘沙,洗去了七成,再来一个懒字,基本所剩无几,李桃歌说的勤能补拙,正对他的胃口。 刘夫子含笑问道:“娶媳妇了吗?” 驴唇不对马嘴的问话,让李桃歌吭哧一下,“没,没有,学生今年才十六,还没到成家立业的时候。” 刘夫子摇头道:“十六?年纪不小了,我以前有位学生,十七岁就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你该去娶妻生子养家糊口,何必对功名如此执着,再说军营无闲人,敢无视军令吗?去哪抽八个时辰?异想天开而已,读书这份心思,免了吧。” 李桃歌再度抱拳,坚定道:“学生暂时不想娶妻生子,只想读书。” 刘夫子嗤笑道:“你确实是笨,给台阶都不下,推脱都听不明白吗?看看我,快八十了,一介布衣,教一辈子都没教出个贡生,找我学?学如何穷困潦倒,还是学如何误人子弟?” 李桃歌哑口无言。 刘夫子望了眼枣泥糕,再度吞咽着口水,说道:“大宁士子千千万,寒窗苦读十余载,谁不想考取功名?国子监有上千名三品官员子孙,太学有几千名五品官员子孙,这还不包括弘文馆和崇文馆那些天子门生,你想读书就读书,想高中就高中?让那些勋贵子弟替你戍守边疆吗?读书简单,当官不易,想凭借十年寒窗去跟百年世家博弈,能赢得了吗?走吧,别瞎耽误功夫。” 或许是不舍得送上门的糕点,刘夫子又补充道:“以后经史子集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教不出秀才进士,给初学者答疑解惑还是可以的。对了,再送你几句话,静可化燥,和可化凶,善可治恶,慈可求吉,你这人看起来倒不错,静和善慈,似乎都沾一些,以后必有一番造化。” 见到夫子话都说到这里,李桃歌也不好再固执下去,躬身行礼,说道:“多谢先生,学生告退。” 至于那份二两银子的枣泥糕,老先生赠了一通浑身舒坦的马屁,实在是不好意思要回来。 想要考取功名,名师高徒缺一不可,自己既不是高徒,刘夫子也不是名师,俩人凑伙问前程,顶多是多赔些酒钱和糕点钱。 跟那些世家子弟争,能争得过吗? 罢了。 回到大营,只见雪中有一花棉袄迎风矗立,双手掐腰,正对着营门放声大喊: “李桃歌,你给我出来!” “我爹说你两句就怂了,你咋那么听他的话呢?!” “在城墙上,在罗汉寺里,你如何对我的?!毁完人家清白后就不认账,负心汉!白眼狼!小乌龟!臭男人!” 小江南越喊声越大,引得不少兵卒偷摸探出头,热闹归看热闹,没有一人敢来撵她。 百里铁匠那几十斤的大锤,可不是闹着玩的。 再说江南性格讨喜,模样俊俏,见谁都是一张甜嘴,谁没事会招惹她? 普通兵卒惹不起,都统牙将又自持身份不愿来管。 结果,堂堂拒骠月百万铁骑于西陲的镇魂关大营,让一个小姑娘给堵了门,指着鼻子在那骂,从未有过的稀罕景致。 镇月大旗迎风猎猎作响,硬是没人前来阻止。 李桃歌躲到墙角,臊的面红耳赤,小丫头在气头上,干脆先避一避,这时候再跑过去堵人家的嘴,更说不清道不明。 一只大手突然攀到肩头。 李桃歌如同受惊的猫儿,一蹦三尺高,转过身,看到牛井那张布满八卦神色的大脸。 “你把她怎样了?”牛井长相粗犷憨傻,平时都是傻乎乎模样,可这会儿挤眉弄眼,聪明的一塌糊涂。 “没怎样啊。”李桃歌问心无愧。 “没怎样是怎样?”牛井不留余力追问道。 “没怎样就是没怎样啊。”李桃歌争辩道。 “那为啥江南堵着门,不骂我,不骂小伞,不骂老孟,唯独骂你呢?”牛井神采飞扬笑问道。 锐字营所有人可以作证,这一刻绝对是牛井智商巅峰。 李桃歌悻悻然缩起脖子。 城头喝酒赏雪,寺里遇歹人,俩人手都没牵过,只是遇到江洋大道时,江南钻过自己怀里,可隔着那么厚的棉袄,又是危急关头,不能算是怎样了吧? 不过搂确实是搂了,抱也确实抱了,盈盈一握的小腰,指尖至今都香玉犹存。 即便官司打到王宝大人那里,好像也没啥胜算。 李桃歌越想越觉得理亏,双手插入袖口,当起了缩头乌龟。 牛井今个不知吃了啥灵丹妙药,一眼就看穿了李桃歌的举动,大嘴一咧,笑道:“说,到底把江南咋了,亲了?摸了?还是……嘿嘿嘿嘿。” 这一笑,意味深长。 尽是猥琐。 李桃歌理亏,但心不亏,满肚子委屈,又不好挑明。 只能死死低着头,不说话。 牛井赞叹道:“虽说咱营里你胆子最小,身手最笨,可是对付女人,你小子真有一手。从老孟到余瞎子,再从小伞到我,一营的光棍汉,唯独你能让漂亮丫头堵着门讨风流债,厉害啊!” 李桃歌本想辩解,想了想,欲言又止。 牛井转着眼珠,说道:“不过你长得俊,跟小江南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镇魂关女人少,不如就把人家娶了吧,没银子的话,三媒六聘大伙给你凑,赶紧把小丫头弄进门,要不然啊,等人家回心转意了,你可就难讨到媳妇了。” 李桃歌始终没开口。 有时候,沉默并非是无话可说,而是一言难尽。 第37章 雀起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镇魂关猛然多了许多陌生面孔,按理说北风至、风雪起,该去南边避避寒气,可气候越冷,城关的人越多,贩夫走卒,盐布瓷商,异士侠客,出逃鸳鸯,一时将客栈挤的水泄不通。 大宁跟骠月王朝,算是一对老冤家,打归打,老百姓要吃饭,商贾要赚钱,朝廷要税银,这一切都离不开通商二字。 三年前,朝廷宣布商路开通,有的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儿,活泛的商客跑到西疆寻找机会,前年大概只有一两个商队,到了去年,增至七八个商队,今年才一入冬,城关挤进了几十商队,照此势头发展,到了年关那阵儿,恐怕比安西都护府都热闹。 敢去蛮子钱袋子里讨金银的家伙,能有几个善茬?要么是一方豪族,要么是走骠世家,要么是江湖高人,反正是自负能横蹚漠西走廊的牛叉人物。 如此多的猛人齐聚在小小城关,可把镇西大营忙的焦头烂额,能坐两三桌的羊肉馆,一天能打好几架,还都是断胳膊断腿那种惨案,至于像如意客栈那种大店,里面入住的客人,稍微顾及律法面子,白天是谈笑风生的儒商,一到夜里,刀子捅起来比谁都生猛,短短几天出了两桩人命案,致使客栈点燃了长明灯笼。 镇魂关共有二十四营,不仅是锋锐亢烈四营,剩余的二十营也一齐出动,日夜轮换,在街上不停巡逻。 今夜锐字营当值,听如意客栈的老板说,白天有客人发生争执,已经打了一架,捅出数个血窟窿,可双方依旧不肯罢休,约定今夜再战。 王宝收到消息,索性领着弟兄们坐在客栈大堂,宁刀横在桌面,脸色阴沉如水。 李桃歌等人则守在门口楼梯窗户位置,防止有人逃走。 客栈已经用水冲刷了无数遍,依旧飘散着浓郁的血腥味。 关于王都统的身手,几天前已然有江湖人士领教过,号称双掌能伏蛟龙的林州高手,走了不到五个回合,便被宁刀挑断了手筋,扔进了大牢。 上有朝廷律法,下有镇关猛将,谁敢造次?! 于是都躲在房内乖乖待着。 半夜三更,万籁俱静。 伴随着轻微的推门声,乙字房走出位老者,锦袍华服,相貌温顺,一看就出自富贵人家,老者悄摸打开房门,又轻轻关好,弓着背,踮起脚尖走下楼梯。 王宝眼皮一挑,不由得眉头皱起,沉声道:“本都统说过,自戌时起,不得踏出房门半步,违者牢饭伺候,你这老头耳朵不好使吗?把本都统的话当耳旁风?!” 老者躬身慢跑,来到王宝面前,恭敬说道:“王将军,不要误会,我特意违背将令跑到大堂,实在有急事。” 王宝声音冰冷道:“王某只是都统,不是将军!我的话也不是什么将令,请你慎言!” 家有家法,军有军规,冒充将军是重罪,王宝可不想落下话柄被人抓住,尤其跟鹿将军不对付,一双小鞋套过来,指不定有多恶心。 老者拱拱手,赔笑道:“老头子失言,都统见谅。大人雄伟之姿,日后必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将才。” 王宝不近人情道:“马屁这一套没用,念你年长,不愿棍棒伺候,滚回去睡觉!” 一锭金灿灿的元宝放在宁刀刀鞘。 李桃歌眼眸亮起。 这是他初次见到金锭。 一锭金,十锭银,万贯铜,这金元宝足有半斤,能让普通人家衣食无忧半辈子。边军军饷本就不高,普通兵卒一年十几两银子,伍长二十两,都统四十两,这老者随随便便出手,抵得上整个炕上兄弟一年卖命钱。 老者轻声道:“王都统,这点敬意,请军爷们喝酒。我是元州茶商,拉绫罗绸缎去骠月贩卖,可这城关迟迟不开,不知熬到何年何月,家中妻儿老小难免牵挂,能否请大人开城行个方便,返回关内后必有重谢。” 王宝手掌轻拍桌子,金元宝飞入老者怀中,怒斥道:“开不开关,需要遵从将军将令,想从本都统这里寻摸门路,扯淡!再不滚的话,本都统抹了你的脖子!” 怪不得王都统号称人狠,话糙,功夫俏,不要金子也就罢了,还要拔刀杀人,活脱脱一个油盐不进二百五。 敢跑到骠月王朝贩卖绫罗绸缎的商人,肯定是长袖善舞的玲珑角色,王宝都要提刀砍人了,老者依旧保持笑容,手掌朝桌面一抹,四枚黄澄澄的元宝摆放整齐,“老朽的脖子太脏,污了大人宝刀,作为歉意,这些能平息大人怒火吗?” 四枚元宝,是王宝十年俸禄。 李桃歌被金光晃的眼都晕了,乖乖,平时都是一文钱一文钱攒,哪一下子见过这么多金子? 旁边的小伞对四枚金锭无动于衷,扬起头,注视着二楼一举一动。 李桃歌手肘磕了磕小伞,“你见过这么多的金元宝吗?” 小伞看都没看,笃定道:“王大人不会收。” 李桃歌诧异道:“为啥?” 小伞抿着纤薄嘴唇,“不知道,只是觉得我跟王都统是同路人,换作是我的话不收,他自然也不收。” 李桃歌有些困惑。 王宝痴迷武道和书画,总是关起门练刀练字,小伞想要凭借军功光耀门楣,两者志向不同,为何是同路人? 没想到小伞一语中的,王宝仅仅是瞥了一眼元宝,不屑道:“太少。” 老者闪过不悦神色,心想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这小小的都统,实在贪心,如此阔绰手笔,放到皇都十二卫的牙将府宅,都是一块厚重的敲门砖,区区西陲的八品都统,竟然嫌少。 老者收敛怒意,正色道:“大人想要多少,不妨开个价。” 王宝抄起尚未出鞘的宁刀,朝老者肩头拍了拍,漠然说道:“你这六阳魁首有多少斤?就放多少斤金子。” 老者心知遇到了愣头青,捞起元宝,插入袖中,悻悻然离去。 王宝站起身,环视客栈一周,朗声道:“诸位想要出关?简单!将军将令,西府虎符,兵部手谕,皇帝圣旨,凭一样皆可出城,要不然,请把镇西大营两万兵卒屠戮殆尽!” 大厅鸦雀无声。 “人人道西军勇武第一,蛮横也是当仁不让。”二楼飘来不男不女的声音。 王宝含怒抬头,看到一位身披鹅黄绸缎的年轻人,四肢修长,猿臂蜂腰,如男子,音色细润,五官绝美,如女子,一时竟分辨不出公母。 王宝嗓子饱含一股沙场冷冽,“辱我西军,可知罪?!” 雌雄难辨的年轻人浅笑道:“我何时羞辱西军了?大人,耳朵出毛病了吧?” 王宝眸子眯成一条缝。 锐字营的兄弟清楚,这是王都统动了真怒的征兆。 年轻人随手扔出一物,飘飘摇摇来到王宝身前,“我没有你所说出关的任何一件东西,可就是想出城,你觉得这个行吗?” 一本书籍飘飘然落下。 王宝本不想接,但余光扫到书上“雀起”二字,心头狂震,急忙将书籍抢到手中。 拎起五十斤陌刀都轻若鸿毛的双臂,捧起几页书籍竟颤颤巍巍。 王宝声音颤抖问道:“公子可是来自雀羚山?姓谭?” 年轻人捏起肩头青丝,骄傲一笑,“雀羚山草民,谭扶辛。” 自称草民,可从头到脚都透着皇家才有的雍容华贵。 提及雀羚山,用刀之人无不顶礼膜拜。百年来武夫中能称之为宗师级的人物,其中三人用刀,两位出自雀羚山,尽管王朝更迭,风雨飘摇,雀羚山始终屹立不倒,稳坐江湖顶尖豪族之列。 虽说那两位老祖仙逝后,雀羚山再也没出过惊才绝艳的人物,能够再登顶到宗师大道,但多年积攒的威风和底蕴,对于用刀的武夫而言,视为皇室无异。 刀中皇族。 雀羚山,谭家。 王宝自幼痴迷于刀法,用了半辈子刀,对于雀羚山,敬若神佛顶礼膜拜,猛然见到谭家子弟,心中澎湃溢于言表,又收了相传百年的传奇刀谱,放不放人过关,变成了左右为难。 放人,律法不容。 不放,心魔不容。 这本刀客梦寐以求的《雀起》,岂不是黄粱一梦了。 一名兵卒匆匆跑入大厅,来到纠结不定的王宝身边,附耳道:“大人,将军有令,可以出关了。” 王宝欣喜若狂,大吼道:“开关,放行!” 名叫谭扶辛的年轻人,披好奴仆送来的貂裘,闲庭信步走下楼梯,动作风雅娇媚,迎着王宝敬畏眼神,笑意盈盈说道:“恭喜王大人喜获雀起宝籍,苦练一年之后,或许能突破瓶颈,以证刀法大道。” 听到谭扶辛这句话,王宝终于松了一口气,双手捧起刀谱,说道:“没有放谭公子出城,这本书跟我无关,请公子收回。” 谭扶辛轻笑道:“出关的口令是你喊的,王大人命中跟刀谱有缘,此乃天意,不可违。” 王宝弯着腰,恭送谭扶辛一行人离去。 李桃歌跟小伞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喘。 王都统骨头有多硬,他们心里有数,杀人如剪草,脾气臭如驴,骠月铁骑见了陌刀营都要退避三舍,为何对待这个娘娘腔,卑微的不敢置信? 李桃歌呆滞半天,开口道:“小伞,像不像是做梦?” 小伞猜测道:“莫不是那人是念师?给王大人施了法?” 李桃歌一激灵,惊讶道:“那咱该帮帮大人,不然夺去了三魂七魄,会成傻子的。” 小伞问道:“怎么帮?” 李桃歌想了半天,低声道:“我从一本书上看过,将三种秽物混在一起,搓成丸口服,能治失心疯。东西倒是现成,就是怕王大人会踹咱屁股蛋……” 小伞纳闷道:“咱好心救他,为啥要踹咱屁股?” “其中两样是牛欢喜和马粪。” 李桃歌停顿片刻,吭吭哧哧道:“另外一种配料,得找女人帮帮忙……” 第38章 出贼 王宝自从获得刀谱后,开始闭门苦修,不吃不睡,几近癫狂,谎称得了怪症,就连鹿将军的军令也不理睬。 李桃歌送了几次饭,见到上次的饼和肉一口没动,不免担心,反复叮嘱数次,王宝才不厌其烦将肉一扫而光,宁刀泼洒如雨,连人带饭一并轰了出去。 《雀起》是雀羚山入门刀法,走的是阴狠绵柔路子,不同于其它大开大合的刀式,跟冲阵用的陌刀路数大相径庭,李桃歌从窗户里见到王宝使过几次,很拙,很笨,抠抠索索,拖泥带水,一点都不像是武林豪族应有的奥妙刀法。 锐字营兄弟聚在一起合计,觉得都统大人被灌了迷魂汤,于是用李桃歌从书里看到的土法子,牛欢喜,马尿,女人腋下香汗,搓成丸,准备救大人于水火之中。 来到王宝住处后,哥几个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有勇气去摸老虎屁股。 送饭都被砍了出来,送这种秽物制成的药丸,万一王都统发疯,脑袋不得搬家啊? 咳咳咳…… 老孟干咳几声,“年纪大了,不中用,大白天就犯困,先回去眯一觉。” 在战场活下来的老卒,能没股子机灵劲儿?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率先溜之大吉。 没等老孟走远,年纪排在第二的余瞎子抢着说道:“我眼神不好使,话也说不清楚,平时不招王大人待见,现在去送药,没准拿我祭旗,弟兄们,这事要靠你们了。” 最爱出风头的玉竹默不作声,蹲在墙角玩起了雪球。 只剩下牛井,李桃歌,小伞,仨人面面相觑。 牛井揉了一把大脸,挺起胸脯,大义凛然道:“你俩都太瘦,不禁打,我皮糙肉厚,砍几刀或许砍不死,把药丸给我,我去!” 比他矮了两头的小伞神情轻蔑,用刀柄点了点牛井凸出肚腩,“那是刀,不是拳头,皮糙肉厚有用吗?若说身法,你们谁有我灵巧?桃子,药丸拿来。” 李桃歌端详着盛放药丸的小盒,轻声道:“传说失心疯六亲不认,老婆孩子照样会杀,我天天送饭,王大人没伤我,说明神智没完全糊涂,你俩贸然进去,只会比我更危险,还是我去吧。” 三人争先恐后送药,院里突然响起一声惊雷。 院墙轰然倒塌。 王宝站在那里,连人带刀泛起隐隐紫光,如沐雷霆。 李桃歌不知道,他们的都统大人,仅凭一本刀谱,突破困扰多年的灵枢境中期。 观台,璇丹,灵枢,一境比一境难,一境比一境玄。 寻常武夫,能迈入观台那扇大门,已经殊为不易,叩开璇丹境,绝对是方圆百里的天才,至于灵枢境,更是如龙门之鲤,少之又少。 镇魂大营两万兵卒,璇丹境者,不足百人,都是各自营中校尉都统。 习武如科举,非根骨奇佳不可及第。 观台境跟乡试颇为相似,仅仅是第一道关卡,刷下了大批庸才,百里挑一的精锐才可入仕。 到了璇丹境,勉强算得上登堂入室,是庙堂和江湖的中流砥柱,百里挑一变为万里挑一,放到哪里都要尊为上宾。 而灵枢境,可遇不可求,仅仅是根骨和资质加持,已然不够,还需要有莫大机缘。王宝如果没有遇到谭扶辛,获赠雀起,恐怕十年之内也未必能够破境。 李桃歌望着王宝,觉得好像换了一个人,如果之前的王宝是把摧枯拉朽的陌刀,现在好比是肉都割不断的钝刀,气势弱了不止一筹,平平无奇如凡夫俗子。 牛井笨,看不出那么多门道,只关心统领是不是被雷给劈了,治疗失心疯的药还送不送。 万物分阴阳,人亦是如此。 王宝常年呆在镇魂大营,军伍是极阳之地,脾气刚烈,属阳性,之前参悟的功法也是阳刚之类的刀法,接触的都是阳的一面,免不了阴阳失调。谭扶辛是刀中皇族后裔,大家族出来的佼佼者,眼力自然不俗,看出了王宝病症所在,于是赠予一本本门偏阴柔的刀谱,使得王宝体内阴阳调和,这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王宝对着大伙笑了笑,金戈铁马变得温润如玉,“劳烦弟兄们把院墙给砌好,多谢了。” 王都统向来是铁腕领军作风,哪曾说过一个谢字。 牛井越琢磨越不对味,这是失心疯无疑啊,虽说王都统脾气不怎么好,但这帮家伙出了事,哪一次不是王都统出头?护犊子护到宠溺程度。 牛井心切,抢过李桃歌手里的木盒,狂奔到王宝面前,一狠心,一咬牙,抄起药丸就往人家嘴里塞。 一股柔和力道推开牛井手臂。 王宝一指弹飞药丸,温和笑道:“弟兄们,我只是闭关而已,并非得了失心疯,如今圆满出关,多谢你们费心照料。” 又是谢。 到底是病状加重,还是没好利索? 谁都摸不到头脑。 王宝见到牛井偷偷摸摸想要去捡回药丸,刀柄直接抽到肥硕臀部,笑骂道:“妈的,一帮贱骨头,非挨顿骂才舒坦,走,陪老子喝酒去!” 牛井捂着火辣辣的屁股,笑容灿烂。 身上疼,心里爽快。 对嘛,这才是杀人如草芥的王屠。 出关令一下,商贾们跑的八八九九,城里逐渐恢复了冷清,诺大的酒楼只有寥寥几桌,之前的宾朋满座早已消失不见。 王宝心情大好,点了一桌丰盛酒菜,喝的是二两银子一壶的玉泉琼浆,吃的是骆驼和鹿肉。这是李桃歌参与过最豪奢的一顿饭,所以吃的很仔细,怕一不小心喝醉了,记不住美食和美酒味道。 推杯换盏,嬉笑打闹,仅仅是他们一桌,就把酒楼弄的乌烟瘴气。 谁让边军是一帮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粗人。 遇到平日里只可远观的好酒,老孟喝的最多,按理说猜拳时应该输者罚酒,可他偏不,输了喝,赢了也喝,一杯接着一杯,生怕别人抢了他的佳酿。 酒过三巡,街道突然传来惨叫,“死人啦!死人啦!” 众人起身,王宝推开窗户,看到一名浑身是血的男子踉跄狂奔,于是朝小伞使了一个眼色,“把人带上来。” 小伞从不拖泥带水,直接翻窗跳楼,拽住那男子手臂,飞奔到二楼。 虽然男子卖相凄惨,但只见血垢,不见血迹,能看出血不是他流的。 王宝仔细打量着不住筛糠的家伙,依稀记得,这人似乎是跟送金元宝老者一伙,是商队护卫或者随从。 王宝沉声问道:“你为何沿街大呼小叫?哪里死了人?” 男子始终低着脑袋,颤声道:“死,都死了……” 几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能看出这人吓破了胆,小伞拿酒杯泼了他一脸,又一记耳光甩了过去,拎起男人凌乱头发,短刀架在脖子上,那张比女子还纤细的脸庞露出狠色,低吼道:“看好了,我们是镇魂大营的边军!不是歹人,有何遭遇,赶紧对王都统讲明!” 男子看到明晃晃的刀刃,一阵哆嗦,布满血丝的眸子里终于恢复一丝清明,“你……你们是军爷?” 王宝喝了一口酒,慢悠悠说道:“说吧,怎么回事。” 男子忽然扑通倒地,磕头如捣蒜,放声大哭喊道:“军爷,你要给我们做主啊!” 王宝轻声道:“有冤的话,我们会给你做主,没冤的话,你这叫扰乱民心,应该拉进大营打三十军棍。” 男子泣不成声,跪着的力气都没有,身子一软,凭借小伞搀扶坐在了椅子上,边哭边说道:“禀报军爷,我们出关后,车队一路西行,走到白沙滩,猛地蹿出一队马匪,戴着斗笠,瞧不出相貌。商队又不是初次遇见绿林好汉,早就备下过路钱,可没等我们上贡,马匪直接冲散了车队,挥刀就砍,见人杀人,见马宰马,那架势,就没准备留活口。老爷死了,护卫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五十多条人命啊!半柱香的功夫,全都没了!” 马匪? 王宝脸色阴沉,默不作声。 自古西疆多马匪,这是人人皆知的常情,但敢在镇魂大营附近撒野,岂不是等同于太岁头上动土? 双腮酷似涂了劣质胭脂的老孟低声道:“镇魂关二百里之内,有年头没闹过匪患了,我记得还是十几年前,子母山住着一群土匪,那会儿没通商,全靠打猎和抢百姓的牛羊为生,极少杀人。后来大宁跟骠月在那拉开架势打了一仗,土匪没了音信,估计是顺手让骑兵给拾掇了。今日跳出的马匪,或许是跟商队太多有关,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么多的行走的金元宝,谁不眼馋?关内大侠悍匪们串通好了,蒙着脸,把商队全杀了,事后谁能认出张三李四来?跑到边关发一笔横财,再回家当富家翁,也不是没有可能。”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沙场活下来的老卒,长了九个心眼,一番猜测,分析的合情合理。 王宝缓缓起身,握起陌刀,凝声道:“弟兄们,那帮狗娘养的敢在咱地盘撒野,出营!杀了那帮杂碎!” 锐字营兵卒不管喝成几分醉,全部立如枪矛。 王宝望向李桃歌,吩咐道:“通知其它队的兄弟,再挑二十人,备好马匹,然后再去伙房准备三天的肉干,送到城门那里,要快。” 李桃歌是槽头,出关抓匪没他的事,给弟兄们鞍前马后伺候好,已经是大功一件。 不料李桃歌正色道:“王大人,我也要去。” 王宝迟疑一下,平时胆小怕事的李软蛋,怎么转了性子? 老孟赶紧拿马鞭抽了李桃歌大腿,挤眼道:“你奶奶的荷叶腚!灌了几口马尿,就当自己是万夫不当之勇的猛将了?这次马匪非同寻常,弄不好是武林高手假扮的,你一个拖油瓶,凑什么热闹!” 大腿传来火辣刺痛,但老孟的弦外之音,李桃歌还是心知肚明,轻笑道:“我遇到一名大姐,她说,堂堂七尺男儿,应满襟侠气,结交五度雄,抚剑天下行……” 话没说完,马鞭又抽到屁股蛋子,跟烙铁烫过一样,生疼生疼,老孟瞪眼道:“从哪学来的穷酸秀才屁话!这是玩命!不是逛窑子!见过上赶着蹭饭的,没见过上赶着送命的,你那脑袋重几斤几两,心里没点分寸?!” 李桃歌咧着嘴,疼的。 这次老孟气急了,下了黑手。 军务在身,王宝不好偏袒,冲李桃歌直截了当道:“你到底去不去?” 李桃歌挺起胸膛,斩钉截铁道:“去!” 老孟气的直跺脚。 王宝拍拍老孟干瘦肩头,宽慰道:“放心,有我在,保桃子平安无事。” 一行人快步下楼。 走在最后的老孟嘟囔道:“娘的,好不容易骗了个傻小子准备当干儿子,还是头蠢驴,你死了,谁给我披麻戴孝。哎!~女大不中留,儿大不听话,趁没老掉牙,有膀子力气,赶紧给自己挖个坑埋了吧。” 第39章 黄烟起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没到过西疆,绝看不到如此凄美壮阔的景致。 残阳在上,暮雪在下,一队骑兵在天地之间策马狂奔。 美如画卷。 锐字营井然有序,都统王宝一马当先,左右各一队骑兵,人手一把枪矛,两柄短刀放在腰间,背挎强弓,还从别的营里借来了弩箭,除了牛井那把粪叉有碍观瞻,整个马队充满肃杀气息。 锐字营卷出长达百丈雪龙。 接近白沙滩,王宝打了一个手势,示意放慢速度,两队骑兵得到号令,稍稍攥紧缰绳。 这不是两军交战,要打起十二分气势冲锋,荡平匪患,大多是一个跑一个追,倘若浪费马儿大量体力,到眼前了精疲力竭,只有挨打的份儿。 老兵油子深谙此道。 速度一降再降,李桃歌扒开棉巾,露出口鼻,大口喘息。 冷风通透,胸中舒畅。 西疆这些日子,天天与马为伴,在老孟指导下,骑术精进许多,虽然不如小伞和余瞎子娴熟,足以和牛井掰掰手腕。 这种鬼天气,尿尿都能冻成冰锥,倘若将鼻子露在外面,跑不出百里就得多俩窟窿,兵刃也得放到马上,不然掌心稍微出点汗,很容易跟铁器粘在一起,李桃歌喘了几口粗气,顿时觉得冷气钻入体内,忍不住打起了颤,赶忙把口鼻捂住。 旁边的老孟碎碎念道:“叫你不要出关,非不听劝,一身细皮嫩肉,跟大姑娘一样软烂,马匪没见到,先把自己给冻个半死。” 老马旺财跟主人心有灵犀,打个了响鼻。 李桃歌强迫灿然一笑,“孟叔,玉不琢不成器,总得叫我出来见见世面,否则到老都一无是处,再说只是马匪而已,又不是蛮子,您老大发神威,一人就能把他们拾掇趴下。” 寡妇村那一块块活着的望夫石,成为李桃歌想走出镇魂关大门的钥匙。 老孟冷眼道:“镇魂大营尽是碎玉,没有成器的玉,你想碎的话,不如叫薛四给剐了,也算是死在大宁自己人手里,没便宜了蛮子。” 听到两人谈话的玉竹酸溜溜说道:“孟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只担心小桃子,我们几个呢?都是一个营的兄弟,你老啥时候关照关照我们。” 老孟斜了他一眼,指着李桃歌喊道:“关照咋了,偏袒咋了,桃子以后是我干儿子,老子驾鹤西去,他给我披麻戴孝烧香上坟,你们这些白眼狼,谁能做到?” 牛井大大咧咧说道:“孟头,披麻戴孝有啥的,你喜欢的话,回去我就给你披上。” 众人一阵哄笑。 “去你奶奶个荷叶腚!这不是咒老子呢么。傻子说话,老天不听。” 老孟朝暗沉的空中祈祷完毕,淬了一口,骂骂咧咧说道:“就你这大迷糊,话都不会说,烧纸都能烧错到别的坟上,我是不敢惦记,。” 沉默寡言的小伞接话道:“咱们队里,数桃子最稳当,孟头挑人没挑错,换成是我,十有八九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孟意味深长望了小伞一眼,叹气道:“收收你的性子吧,要不然战事一起……” 话没说完,但谁都听懂了他的意思,无非是小伞的莽撞冲劲,很容易成为骠月铁骑第一波亡魂。 小伞淡淡说道:“能收的话早收了,要么马革裹尸,要么封侯拜相,总要拼一把,不能白来人间走一遭。” 老孟接连摇头。 来到一处平地,走在最前方的王宝忽然停止不前,兵卒熟练勒住缰绳,马嘶声此起彼伏。 只见一具具尸体躺在雪地中,有人有马,血红色跟茫茫白色汇集一处,发出刺鼻气味。 防止周围有伏兵,王宝在附近绕了几圈,然后催马上前,用陌刀挑正尸首,观察死者相貌和伤势。 老孟曾经兼过仵作,对勘验尸体的活儿熟稔,自告奋勇下马,等到全部查验完毕,心事重重来到王宝马前,皱眉道:“都统,不对劲。” 王宝诧异道:“有什么不对劲?” “伤口。” 老孟直接明了说道:“所有死者致死原因各不相同,有的脑袋搬家,有的抹了脖子,有的捅穿小腹,有的劈成两半,可伤口无一例外都是宽半寸,说明都是来自同一种兵刃。侥幸跑回城关的那家伙说,有数十名黑衣人,几十人用同一种兵器,不像是匪。” 宽半寸? 骠月王朝铁骑配备的弯月宝刀,就是宽半寸,长三尺。 戎马十几载的王宝自然心知肚明,眯眼道:“蛮子又要蠢蠢欲动了?” 老孟双手揣进皮袄,缩着脖子说道:“说不好,往年蛮子打草谷,顶多是在镇魂关五百里之外,找些落单的肥羊勉强填饱肚子。白沙滩离镇魂关只有二百多里,常常有斥候耳目巡逻,放屁都能闻到味,除非是疯了,要不然不会深入到这里。” 王宝问道:“今日哪个营外巡?” 老孟掐指一算,“初七,恒字营。” 王宝沉声道:“找!问问他们,闻到了什么味。” 老孟轻蔑笑道:“恒字营那帮小子奸懒馋滑,外巡时常常敷衍了事,天没黑就匆匆回关,现在指不定躲在勾栏里钻婶子被窝呢。” “那咱们就自己想办法。” 王宝高声道:“五人一队,分别去南北西方向搜寻,其余人负责策应,不管是遇到恒字营还是马匪,哪里不对劲了,立即燃烟示警,其他人速速支援,两个时辰后,回到原地复命,听明白没?” 兵卒们齐齐抱拳,“是。” 边军配有特制烟花,打开后浓烟滚滚,飞到空中聚而不散,适合在远处传递信号。 众人分头上马,王宝找到一块巨石坐下,将陌刀轻松插入坚硬如铁的地面,又吩咐道:“桃子,你陪我留在这里。” 李桃歌说了声好,蹲到王宝旁边,目送袍泽离去,“大人,为何单单留我一个。” 王宝捧起一堆雪,攥成一团,放入口中,粗着嗓子说道:“锐字营数你勤快,又是伺候人的好把式,捶腿揉肩的活,哪个能比得了你?” 李桃歌送上布袋里的肉干,学他大口吃着雪,笑道:“那倒是。” 王宝嚼着肉干,盯着唇红齿白如女子的家伙,轻笑道:“你这长相性子,放在西陲真是委屈了,听说有位公主喜欢养面首,专好年轻俊美的小白脸,把你送到她那,伺候公主舒坦了,说不定能混个假驸马,怎么样,想不想一步登天?” 李桃歌缓缓摇头道:“驸马就算了,我还是喜欢呆在西疆养马。” 王宝不怀好意笑道:“入了皇宫,到处是繁花锦绣,西疆就是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呆在这干嘛。” 李桃歌视线望向镇魂关,轻声道:“西疆也没什么不好,大人好,牛羊好,兄弟们好,我现在听着牛井呼噜才能睡着觉,听着玉竹说梦话才能睡得香,一天不听孟头叨叨,浑身不舒坦。” 王宝意味深长笑道:“铁匠铺的小丫头更好,是不是?” 被烈风蹂躏的脸颊更红了。 王宝随口问道:“只听你说过你爹,你娘呢?” 李桃歌神色忽然变得黯然,“我娘死了好几年了。” 关于他的身世,还是周典准备的那套说辞,父亲是萧文睿府上的厨子,老娘早早过世,其实李桃歌不想再骗这些对他亲如兄弟的袍泽,无奈谎话越陷越深,真话反倒是如鲠在喉。 王宝哦了一声,也没表达歉意,镇魂关有十万百姓,其中一半没见过双亲长啥样,吃雪喝风长大的边关百姓,心肝跟西北风同样生硬,没那么矫情。 太阳落山,卷起白毛风,李桃歌揉搓冻到发紫的耳朵,犹豫道:“大人,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王宝口气轻松说道:“问。” 李桃歌说道:“送刀谱的那位姓谭的公子,家里缺钱吗?” 提及心中圣地雀羚山,王宝神色庄重道:“谭家乃江湖中百年望族,随便扔出一本刀谱,千金难求,怎能缺钱。” 李桃歌纳闷道:“既然不缺钱,为何要跑到镇魂关?出关的都是商客,出生入死,为的是去骠月那里赚银子,谭家那么厉害,总不至于让谭公子充当护卫吧?咱大宁重农轻商,做生意的都是轻贱营生啊。” 王宝瞪了他一眼,厉声道:“你没闯荡过江湖,不知里面的水有多深,像这种暗含诋毁的话,以后千万不能再提,否则会大祸临头!有的公子哥看起来温婉如玉,人命债背的比我这个屠夫都多,当他对你起杀心的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自从王宝破小境后,脾气愈来愈温和,猛地呵斥,吓得李桃歌打了个激灵,“大人,我知错了。” 王宝低声道:“谭公子为何出关,暗地里我也琢磨过。听说世家子弟,要踏遍千山万水,结交英雄豪杰,俗称游历,或许谭公子选择西陲,只是碰巧遇到而已。” 李桃歌唏嘘道:“我要是那些公子哥,也去游历。听说北边有海,直达天际,南方有山,常年翠绿盖墨毯,东边的东花王朝,骏马跑一年都跑不出边界,世间锦绣,哎,真想去看看。” 王宝笑容浮现在刚毅脸庞,“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去看看。” 暮色渐浓。 寒风凄厉呼啸。 一个多时辰过去,依旧无人复命。 李桃歌站起身,跺着发麻的双腿,担心老孟小伞他们,提议道:“大人,都这么久了,咋一个人都没回来,我去找找他们。” 王宝沉声道:“说好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军令如山,不可操之过急,等!” 李桃歌走不了,只能来回转圈,察觉到西南方不对劲,急忙仔细看去,天空飘出若有若无的黄烟,跟暮色重叠,李桃歌慌忙喊道:“大人,有人放烟!” 第40章 伏仙洞 策马狂奔二十余里,来到烽烟示警处,老孟他们正举着火把,围着几具尸体,从服饰来看,也是镇魂大营的边卒。 王宝并未下马,而是拎着陌刀挑起尸体,瞧见昔日里熟悉面孔变得乌青惨白,皱着眉道:“恒字营?” 老孟蹲在地上轻叹道:“是,尸骨都冻成冰坨了,照时间推断,大概是丑时遇害,比商队遇到马匪稍早,伤口同样是宽半寸,应该是同一伙人干的。商客也杀,兵卒也杀,不管是财物还是兵刃,全都洗劫一空,这些家伙不像是劫财,更像是催命鬼。” 王宝摩挲着刀柄,冷声道:“咱们的兄弟不能白死,把他们埋了,今夜就住在白沙滩,看看到底是人是鬼。是人偿命,是鬼偿魂!” 极寒之地,夜宿荒郊野外,很容易暴毙,即便是点燃篝火取暖,也难保睡进阴曹地府。去年就有一帮新兵蛋子,来到白沙滩抓鹰,鹰没抓到,夜宿荒野时冻坏了胳膊,无奈只能砍了,枪矛没办法再拎,如今跟李桃歌一样,干着喂马的活儿。 雪地倒映出月光,视线大好,老孟在前头带路,众人呈两条长蛇阵保持警戒,走了十几里地,到一处丘陵地带,转到山丘背风的一边,老孟下马,在那鼓捣半天,突然消失不见。 李桃歌走近一看,原来有处洞穴,怀着好奇进入,发现洞内高度跟马头齐,宽可容纳三人并肩通行,两侧架有涂满松油的火把,用火匣子点燃,亮如白昼,别看外面寒冰彻骨,里面温暖如深秋,穿着单衣都不会冻毙,像是燃起了富贵人家才有的地龙。 在前面带路的老孟说道:“这里叫做伏仙洞,大大小小有二十来个,德隆一十三年所建,一个洞大概能容半个营人马,蛮子一旦深入,几千骑兵就会从天而降,给他们后背狠狠捅上一刀。” 伏仙洞距今已有近百年,不仅仅是李桃歌,小伞和牛井他们都不曾知晓,快人快语的玉竹撇嘴道:“他们咋知道蛮子啥时候会来?万一猜错了,跟骠月的先锋军打个照面,伏兵岂不是成了哀兵。再说这里不透气,呆上几天,闷都得闷死。” 老孟轻蔑道:“你这种蠢货都能想到,前辈们如何想不到,洞里有专门探查的望风口,还有通气的出风口,只要备足干粮,在里面几年都死不了。当初两剑山一战,蛮子的兵力太多,没能派到用场,若是一万兵力以内的战役,伏仙洞绝对是能够反败为胜的大杀器。” 玉竹翻了一记白眼,明显是对孟头的话嗤之以鼻。 西军武勇第一,那是多年前旧事,这些年的战绩,除了南疆以外,其它三军都被打成了缩头乌龟,只敢躲在关内死守,不敢出关半步。尤其是赵之佛的北策军,一退再退,丢失了几百里疆土,西军也好不到哪里去,巡防范围逐渐缩小,斥候经常在二百里内活动,若不是圣人宽怀仁厚,安西大都护郭都护和赵之佛,早被砍了祭旗。 何来反败为胜一说? 老孟猜到了他的心思,纠结片刻,沉声道:“兵是好兵,将却不是当年的良将,某些将帅全凭祖宗功绩,才能混到高官厚禄,枪都没拎过,何谈领兵打仗,哎,罢了,朝廷里的事,说不好。” 大家心里都和明镜一样,老孟虽然不敢指名道姓,可矛头直指鹿将军鹿怀安。 李桃歌心里一动。 当初周典提到西疆,提到朝廷,曾流露出相当不满,自己问过,周典不说,必须要他亲自来到镇魂关,才能体会到大宁的昏庸腐败。 三千里流刑,见识到了守关郎的只手遮天,竟敢无视刑部公文,大肆收取买路钱。不知谁派出的刺客,光天化日之下劫杀刑部官吏,到了镇魂关之后,又亲自领略到了军伍贪腐,二两的军饷,经过层层盘剥,到了手里只剩下一两。从未披甲上阵,在脂粉堆里长大的鹿家旁系,竟然靠着家族势力,能镇守大宁西大门。 到了这时,李桃歌才终于明白周典的弦外之音,明白了父亲所说的朝廷已病入膏肓,甘愿做药引,替大宁治疗顽疾。 李桃歌忽然觉得有些茫然,又说不上哪里茫然。 犹如云里雾里。 老孟抓了把墙壁黄土,捏成粉末后吹散,说道:“伏仙洞里四通八达,有藏匿军粮的洞穴,也有防止外人进入的陷阱,那些前辈早已作古,我也是跟着当年的都统进来过几次,对这里的地形一知半解,大家都打起精神,别栽进沟里戳成了刺猬。”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在沙场混饭吃的士卒,纵然有满腔傲气,也不敢无视老卒的提醒,纷纷加以小心,进入了伏仙洞核心地带。 生起火把,二十多人轮流值守。 李桃歌趁着休息空档,研究起了参天宝卷,这本书名字听着挺唬人,实际是修行初级功法,地摊都有售卖,十文一本,两本八折,分为上中下三卷,如果打包买,或许还能买二赠一,属于烂大街的入门货。 别看宝卷稀松平常,可有不少人靠着参悟此书,进入修行者大门,入观台,破璇丹,悟性奇佳者,也能侥幸迈进灵枢境,至于逍遥,只能在梦里参透,靠这本地摊货简直是痴人说梦。 世家望族将功法看的比命都重要,那是家门兴旺的凭仗,轻易不可示人,像雀羚山谭扶辛给出的那本雀起,只不过是外门弟子都可修炼的普通典籍,如果是涉及到逍遥境以后的高深功法,断然不会送给王宝。 李桃歌捧着参天宝卷,细细咀嚼书中文字,宝卷虽说是修行功法,可并未开门见山,涉及的内容繁杂,开篇是天人学说,第二章是藏象学说,李桃歌读起来晦涩深奥,几个字,往往要许久才能领悟,譬如这句‘象似日月,辨列星辰’,该从何悟,该从何解? 李桃歌不停挠头。 天下读书人有多少?能读懂这本书的又有多少? 难道说,非得十年寒窗苦读,才能参悟本书? “你读错了。” 旁边的王宝含笑说道:“这本书前两卷,是故意弄上去的杂学,下卷才是修行功法。” 李桃歌疑惑道:“修行功法,为何要弄杂学?” 王宝鄙夷一笑,“不多弄些分卷,怎么赚你的银子?” 李桃歌恍然大悟,说道:“若不是大人提醒,险些无法修行,怪不得能入观台境的人那么少,原来是奸商作祟。” 第41章 蛮子 王宝是冲锋陷阵的猛将,却不是诲人不倦的名师,教了李桃歌大半夜,二人始终摸不到头绪,终于没了耐心,丢下口诀,盘膝闭目打坐起来。 入观台,必须要探出气感,以气淬肉,淬血,淬骨,淬穴窍,淬五脏六腑,淬经脉,方能跨入修行第一境。 资质绝佳的人,半柱香便能生出初气,养到气如白河粗壮,打磨经络骨骼,根基打的越稳,以后的成就会更高,但凡灵枢境以上的高手,谁在养气时不是滚滚洪流之势? 可李桃歌呢,尽管王宝已经不厌其烦叙述其中奥妙,依旧找不到门道,初气犹如镜花水月,无法在体内感知。 练了一宿的李桃歌垂头丧气,琢磨自己是不是太笨了,普通修行者按照功法修炼,多少能衍生初气,或如蟠桃大小,或如核桃大小,难道真是愚笨至极的憨货?初气都无法形成? 可当初在燕尾村时,便宜师父传授观天术,五天学有小成,半个月登堂入室,还说自己聪慧过人,资质妖孽,是名师不可多得的高徒。 资质究竟是高是低? 真是愁人。 铛。 洞内响起怪异响动,似乎是铁器摩擦墙壁的声音,从岔洞远处幽幽传来。 王宝猛然睁开双眸,食指竖在唇中,做了一个噤声动作,然后缓缓抽出宁刀。 锐字营不愧是镇魂大营精锐,纷纷噤声不语,拔刀出鞘,张弓搭箭,朝岔洞摆出迎敌姿态。 嗖! 一枚箭矢张牙舞爪从岔洞射出。 守在最前面的王宝用刀柄磕飞箭矢,紧跟着喊道:“给老子射!” 数十张弓弩齐齐发出,弓弦余震声不绝于耳。 李桃歌自知控弦之术差劲,索性压着枪守在老孟左右,惨叫和箭矢从岔洞里发出,他急忙挥舞着木枪驱逐,有枚流矢磕飞以后,扎入骏马腹部,引发马儿嘶叫。 第一次对敌,免不了手忙脚乱,差点戳到牛井硕大的屁股。 几轮对射后,岔洞里寂静无声。 王宝率先拎刀入洞,箭矢插满了洞壁,有几绺血痕落在长廊。 老孟勘验完血迹,轻声道:“中箭后被人拖走了,按照对方射出箭矢的数量,应该不多,超不过十人。” 余瞎子在地面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了血痕,用手指沾染一些,凑到鼻尖,闻来闻去,笃定道:“都统,孟头,是蛮子。” 老孟皱眉道:“确定?” 余瞎子凝声道:“蛮子的血都带着一股骚味,余瞎子当年可没少闻,我敢用脑袋担保,错不了。” 王宝和老孟面面相觑。 之前按照刀伤推断,凶手是蛮子的可能性极大,如今经过余瞎子确定,终于可以将凶手锁定在骠月王朝的兵卒。 可是才通商不久,蛮子为何要大开杀戒?宰掉运货的客商,许多大宁的特产都无法运到骠月,骠月的特产也无法卖到大宁,有江东江南数座粮仓保底,大宁不怕禁商,但是蛮子缺少富饶的土地,一旦没有粮食,吃啥都成了问题,所以对他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老孟纠结道:“王都统,咋办?” 之所以纠结,是惧怕骠月铁骑的强悍战力,假如士卒数量相同,锐字营极有可能撑不过一轮正面冲锋。 王宝面色凝重说道:“咱吃的是皇粮,守的是边疆,蛮子敢在家门口杀人,咱们这些臭丘八,岂能坐视不管?血债血偿,追!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这帮杂碎挫骨扬灰!” 锐字营士卒齐声喊道:“杀!” 一个字使得李桃歌神魂激荡,险些拎起木枪冲在头阵。 将魂即军魂,有位悍勇无双的主将,底下的兵也差不到哪里,当主帅令下,擂鼓声大作,谁能够保持清醒?还不是都抛开生死,凭借一腔血勇往前冲? 王宝率先开道,顺着血迹搜寻,始终没找到蛮子踪迹,经过七拐八拐,走出了伏仙洞。 外面大雪漫天,遮挡住了视线,几乎瞧不清百尺之外的景物。 不停飘落的鹅毛大雪,掩盖住了血迹和行踪,老孟有办法,将头和积雪齐平,找到了一处凹下去的雪路。 “都统,东南方。”老孟说道。 东南方是回镇魂关的方向,蛮子咋会往关内跑? 王宝迟疑了一刻,觉得蛮子可能是害怕有追兵,才背道而驰,绕一个大圈回骠月,逃脱己方追捕,也在情理之中。 “雁形阵,追!” 王宝一声令下,二十多人一字排开,老孟居中,充当先锋官,其他人在他侧后方,随时保持接应。 就当众人准备骑马追赶,才发现往日里骏骑不听使唤,只是嘶叫,艰难在原地打转。 老孟喊道:“都统,积雪足有一尺多厚,马迈不开腿。” 王宝大声喊道:“咱们跑不了,他们带着伤兵更跑不远,牵着马走,即便是追到潼河,也要把这些家伙吃掉!” 人牵着马,马后跟着人,队伍在雪地里展开搜寻。 行至五里,能够看到一道清晰的沟壑推开积雪,逐渐向戈壁后方延伸。 王宝跨上骏马,顺着沟壑一路小跑,冲到老孟前面,高声喊道:“小心伏兵,都打起精神来!” 没等锐字营士卒回应,几枚箭矢折冲而下。 劲风将雪花荡开,有三支箭呈品字形将王宝包裹其中,另外四支箭,分别冲着他双手双脚,势必要将王宝钉死在雪中。 骠月铁骑最可怕的,就是箭无虚发的射术,他们境内以高山草地居多,于是诞生出无数优秀的猎人和骑手,无论是游骑还是轻骑,都能进行远程斩杀,这般射术,足以超越镇魂大营九成士卒。 王宝冷笑道:“雕虫小技,敢在爷爷面前卖弄!” 宁刀挥洒出一片刀光,不仅形成壁障阻挡住了箭矢,甚至连雪花都不曾落入头顶一片。 王宝将刀柄一扭,用刀刃接住了最后一枚箭矢,刀尖挑起,箭矢调了个头,顺势一拍,箭矢以极为夸张的速度返回。 箭头射进,迸出一团血雾。 王宝单手握住缰绳,单手拎着宁刀,傲然说道:“骠月的虾兵蟹将,你们一起上!” 第42章 鸦候 一阵狂风呜咽,巨石后面走出来几名装束怪异的男子,宽头皮帽,软甲裹身,胡须,眉毛,皆是淡黄,瞳孔呈碧幽色,个个人高马大,比起锐字营最壮硕的牛井都要宽上少许,瞧着跟大宁儿郎差异极大。 骠月王朝的黄蛮。 由于水草和饮食的缘故,骠月王朝的人远比大宁强壮,生擒疯牛,腕压烈马,拉八石弓,吃十斤肉,在骠月那里再寻常不过,数百年来,大宁的子民备受欺凌,不知有多少好男儿,死在他们的强弓弯刀之下。 老孟握紧宁刀,老迈浑浊的眸子泻出怒火,无数袍泽死在他们手里,千斤仇,万斤恨,梦里都想将其生吞活剥,如今站在跟前,哪能沉得住气?小伞和玉竹跃跃欲试,弯着腰,不停摩挲着刀柄,若不是有王宝压阵,这些血气方刚的家伙,早就一股脑冲了过去。 一名带头的黄蛮突然丢掉弓弩,双手摊开,用生硬的吐字说道:“这位大人,我们投降。” 老孟低声道:“他们右臂秀有玄色鹰隼图案,分明是骠月王朝的玄月军斥候,也叫做鸦候,当初我有四个兄弟死在了他们手里,都统,别信那些鬼话,千万不可放过他们。” 玄月军是骠月王朝的东路军,以轻骑兵和重步兵为主,擅长攻城和袭扰,西疆关外发生的摩擦,基本是和玄月军的鸦候作战,老孟入伍三十余年,有多少兄弟遭了他们毒手,几乎已经数不过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一口窝囊气,实在咽不下去。 王宝听出了他话里夹杂的愤怒,轻声道:“比拼射术,咱们太吃亏,先把他们骗过来再说。” 老孟重重点头,不停擦拭着手心汗水。 王宝勾勾手,示意鸦候靠近,那三名黄蛮倒也干脆,迈着大步走来,临近时,口中朗声喊道:“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三人同时做出下跪动作,可膝盖尚未触及积雪,猛然从马靴里抽出匕首,露出狰狞神色,连人带刀同时朝王宝扑去。 与此同时,巨石顶又闪出来七八名黄蛮,张弓搭箭,箭头不约而同冲向王宝。 骠月王朝的兵卒,不仅骁勇善战,还有悍不畏死的生猛,三人故作投降前来行刺,其实是想用命来啃掉王宝这块硬骨头,他们清楚得很,这是镇魂大营地界,倘若持久作战,只会有大宁的援军,而无骠月援军,小队若想平安回到故土,必须解决掉身材不高但身手绝佳的王宝,这三人,就是死士。 假如王宝是璇丹境,三人和七八人的箭矢或许能够得偿所愿,可王都统已然到了灵枢境后期,这般修为,放到骠月军伍中,最起码能混到校尉和将军一职,他们万万也猜不到,率领二十多骑的小人物,竟然是万人敌般的存在。 面对铺天盖地的敌袭,王宝淡然一笑,“老武生面前耍把戏,太嫩了。” 宁刀轻描淡写掀飞了两名鸦候头颅,箭矢转瞬即逝,索性将另一人踹到旁边,刀光翻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用刀尖击落箭尖,瞬息之间,十几枚箭矢齐齐落地。 这一手宛如小家碧玉,有女红绣花之感,换成破小境之前,绝对做不到,完全得益于谭扶辛赠送的那本雀起,使刀法到达刚柔并济的程度。 那名被踹飞的黄蛮不偏不倚,正巧跌落在李桃歌身前,头昏脑胀的黄蛮哪里顾得上对方是谁,举起匕首就扎。 “桃子,小心!” “快跑!” “捅死他!” 众人都在围剿鸦候,距离过远无法救援,喊小心的老孟,喊快跑的是牛井,喊捅死他的,除了人狠话不多的小伞,又能是谁? 李桃歌只觉得充满血丝的碧幽双眸极为瘆人,像条疯狗一样,手脚并用爬过来撕咬,口中臭味都喷到脸颊。 两人体型形成巨大差异,似乎是一边倒的结局。 情急之下,李桃歌捅出一枪。 这一枪,和平日里练枪时如出一辙。 没有花里胡哨,没有波涛汹涌,却正中蛮子咽喉。 中枪的蛮子充斥着不可思议的神色,似乎在质疑为何死在一个小卒手中,缓缓朝后倒下,巨大的体型惊起数层积雪。 死了?! 李桃歌气喘如牛,恍惚失神。 老孟一溜小跑到他的旁边,使劲揉着他后脑勺,赞叹道:“妈的!老子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也不过杀了七个蛮子,你小子入伍不到俩月,竟然开张了!回去以后,禀报给将军,混不成伍长,也能成为富家翁!” 李桃歌望着结满茧子的双手,痴痴说道:“孟叔,我真杀了蛮子?” 老孟老脸乐开了花,笑道:“不是在梦里,错不了!” 两人说话之际,王宝挥刀闯入到敌人核心地带,一跃跳上巨石,灵枢境和观台境的差距,简直是天壤之别,虎入羊群,手起刀落,一个受伤的伤兵,外加七名鸦候,几息的功夫,全部斩落雪中。 四周洒满鲜血,挂在弯刀和轻甲,寒风一吹,瞬间结成血红色的冰珠。 摇曳生姿,格外凄美。 锐字营兵卒开始收拾残局,兵器,箭矢,银两,马匹,凡是值钱的物件,统统都要搜刮干净。臭丘八出生入死,拎着脑袋卖命,不就是为了赚些意外之财去花天酒地?于是王宝和老孟也不阻拦,挑了两匹骏马当作战利品,其余的归镇魂大营处置。 “桃子,没受伤吧?”王宝关切问道。 “没,没有。”李桃歌这才从杀人后的恍惚中缓过神,别的没啥,只感觉彻骨的冷。 “按照大宁律法,攥骠月王朝敌首一颗,赏银十两,把耳朵砍了,回去邀功领赏去吧。” 王宝望向缴获来的战马,上面挂着一串耳朵,这次小规模碰撞,收获颇丰,简简单单一算,百十两银子是有的。 李桃歌愁眉苦脸,杀人都杀不利索,砍耳朵? 即便是死尸,如何能下得去手。 牛井是热心肠,二话不说将蛮子耳朵砍下,扔到了李桃歌怀里,“不用谢,回去请我喝酒哈。” 第43章 诨话 白沙滩一行,李桃歌见识到了蛮子的凶残和阴狠,若不是有王宝这个大杀器在,有几人能活着回来? 干掉了鸦候小队,参战人员无一阵亡,近些年实属罕见,锐字营脸上有光,隆校尉在城关最好的酒楼摆下庆功宴,不仅设宴功臣,还邀请了锋,亢,烈三营将校。 四营表面虽是生死兄弟,可各打各的如意算盘,谁都清楚鹿将军是门阀子弟,来西疆镀镀金,过不了多久就会调走升迁,将位空悬,极有可能是偏将军顶替,两名牙将有一人升任偏将军,而空出来的牙将一职,成为主力四营校尉争相夺取的香饽饽。 校尉是中级武官,牙将是将,乃高级武官,一旦升迁至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相当于鲤鱼跃龙门,多少校尉穷极一生,也没熬过去这道门坎。 有了歼灭鸦候小队这份功绩,隆校尉等于是有了压死对手的筹码,将命有望,能不笑逐颜开吗? 于是隆校尉在酒桌狂饮烂醉,拽着王宝的胳膊非要磕头拜把子,许诺给老孟明年都统,小伞,牛井,余瞎子,玉竹,这些都要升任伍长。 醉话相当于酒话和狂话,谁都没有当真。 酒足饭饱,烂醉如泥的隆校尉被搀回大营,只留下睡在一个大炕的这些袍泽。 余瞎子心事重重说道:“王都统,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说了怕军令责罚,不说又感觉不对劲。” 王宝微红脸颊闪过一丝不悦,沉声道:“都是自己家兄弟,你怕有人告密吗?” “这倒不是。”余瞎子缓缓摇头,“我一个人死了没啥,是怕锐字营大祸临头。” “瞎子,别逼我扇你。”老孟不耐烦道:“再磨磨唧唧,今夜你去睡马厩。” 余瞎子左右张望一番,约莫也瞧不出人影来,装腔作势而已,然后神秘兮兮说道:“都统,孟头,那伙商队,不是死在蛮子刀下。” 一语激起千层浪。 锐字营士卒面面相觑。 余瞎子眼神不济,却从不打诳语,尤其是狗一样的鼻子,从没出过差错。 老孟脸色阴沉说道:“不是蛮子杀的,难道是我们杀的?” 余瞎子讳莫如深说道:“蛮子有股膻骚味,离着五里地都能闻到,那些商队尸体附近,并没有蛮子留下的气味,那会天寒地冻,又是西北风正刮的起劲,我怕闻差了,所以不敢开口。正式和蛮子交战时,尽管狂风呜咽,站在下风口,那股膻骚味冲的我犯恶心,于是我断定,不是余瞎子的鼻子不灵了,而是杀害商队的真正凶手,并不是玄月军的鸦候。” 王宝蹙眉道:“当时你为何不讲?” “怕,怕回不来。” 余瞎子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颤声道:“尽管有你王都统坐镇,可对方敢在镇魂关不远处动手,定然会有所依仗,你是猛将,是万人敌,对方即便能打得过,也留不住你,我们这些散兵游勇呢?稍有不慎,都得交代到关外。我死就死了,活了这么大年纪,光棍一条,只有个弟弟挂念,这帮娃娃还没娶妻生子呢,他们都是爹娘的心头肉,一旦出了差池,家里人该咋活下去?” 一番话使得王宝默不作声。 老孟训斥道:“我说老瞎子,你活糊涂了是不是?王都统是啥人,你心里没数?能把咱们兄弟害死?!以后但凡这种军情,你必须如实禀报!” 看似在斥责,实际在给余瞎子开脱,对于巡防期间,隐瞒不报是重罪,轻则军棍伺候,重则脑袋搬家,万一有人纠缠下去,真是够余瞎子喝一壶。 王宝端起酒碗,爽快说道:“好了,旧事莫要重提,这些话我没听到过,你们也没提过,喝酒。” 边疆粮草短缺,酒也变得金贵,普通士卒,过年过节才能喝一小碗,有校尉做东,这帮家伙撒开了欢,直至将酒楼的存酒喝光才肯作罢,众人互相搀扶,打着酒嗝,吹着牛皮,回到了大营。 进入营房才发现,炕头坐着一名妖艳美人,脂粉味压住了男人味,直往鼻子里窜。 几人揉了揉醉眼,性情狂放的玉竹龇牙笑道:“双喜临门,有酒有女人,孟头,我先上了。” 没等他脱掉棉袄,一记耳光将他扇倒在洗脚盆上,老孟冲那妖艳美人毕恭毕敬说道:“葡萄姑娘,这小子喝醉了酒,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这位风情万种的女子,正是鹿将军的婢女葡萄。 玉竹正要开口骂娘,牛井和小伞赶忙把他惹祸的嘴给堵住。 葡萄撩动长发,露出比雪还白嫩的脖颈,朱唇半开,似笑非笑说道:“锐字营的爷们,确实比其它几营的勇猛,那些人见了我,头都不敢抬,不像你们,竟然还要奴家侍寝。” 老孟脑袋瓜子像是炸开了锅,酒都醒了。 这些话传到鹿将军那里,二十军棍是免不了的。 老孟挤眉弄眼,李桃歌哪里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啥药,老孟索性从他兜里直接掏出银子,再加上自己袖口里的碎银,双手捧着递了过去,点头哈腰说道:“怪我们粗人马虎,不知该如何孝敬姑娘,备些薄礼,给姑娘买胭脂。” 葡萄斜了一眼,含笑说道:“算了吧,我们女人挣钱容易,不像你们刀里来剑里去,脑袋没了也挣不到仨瓜俩枣,卖命钱,我不能要。” 老孟忧心忡忡问道:“难道姑娘嫌少?你等等,我再去寻些回来。” “不用了。” 葡萄开怀笑道:“冰天雪地里跟蛮子厮杀,敬你们是爷们,没办法敬杯酒,那些诨话当做给军爷的下酒菜了。” 老孟受宠若惊,抱拳道:“多谢姑娘大度。” 葡萄扭着略显夸张的蜜桃,走到李桃歌面前,食指朝眉心轻轻弹了一记,玩味笑道:“你,跟我走。” 老孟又惊又怕道:“姑娘,桃子触犯军令了吗?” “怕我吃了他?” 葡萄媚眼如丝笑道:“毛都没长齐的青涩柿子,姑娘没兴趣,鹿将军有令,传锐字营配隶军槽头李桃歌去大帐问话。” 第44章 入籍 作为西疆土皇帝,鹿怀安穷奢极欲惯了,金丝作帘,美玉作杯,就连烛台都是烂银锻造,一名婢女怀抱琵琶,一名婢女轻抚瑶琴,散发出靡靡之音。 鹿怀安肥硕的身躯横卧在拔步床,手里舞着一柄镶有蓝宝石的长剑,吃着婢女递来的寒瓜,口中念念有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好诗,真是好诗。” 葡萄和李桃歌进入大帐,鹿怀安用宝剑挑开粉红床帘,臃肿如猪的胖脸堆笑道:“过来说话。” 李桃歌乖巧走到床边,低头垂臂。 曾经伺候过顶头上司几日,两人不算生疏,那阵婢女们还没来到镇魂关,鹿怀安常常动怒,一言不合便打骂亲卫,李桃歌只是负责夜壶,不在左右侍奉,于是相安无事。 鹿怀安单手托腮,微笑道:“在西疆过的如意吗?” 李桃歌轻声道:“回禀将军,一切安好。” 鹿怀安赞叹道:“昨日你们锐字营出尽了风头,竟然斩杀掉玄月军鸦候,本将军要好好奏报圣人,以展我雄关之威。听说,你也亲手杀掉一名鸦候,入营才几个月就有如此功绩,真是可喜可贺。” 李桃歌抱拳道:“侥幸而已,全凭将军虎威。” 出生于相府,又怎会是榆木疙瘩,一些官场话术,他还是略知一二。 鹿怀安哈哈大笑道:“拍马屁拍错地方了,我只会吟诗戏佳人,不会风雪斩鸦候,就别给我贴金了。明日起,你不再是配隶军了,转入寻常军籍,还是归锐字营统领。” 李桃歌惊喜道:“多谢将军大人。” 这一声谢谢,确实发自肺腑,配隶军属于贱籍,终身不可卸甲归田,即便是马革裹尸,也不会给家里人发放丧费,只是和牲畜葬在一处,倘若再立新功,就有升迁机会,伍长,都统,校尉,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鹿怀安笑盈盈说道:“好了,谈完公事,咱们再聊聊私事。据说……令尊是萧文睿萧大人府上的家厨?” 李桃歌心中一动,恭敬答道:“回禀将军,正是。” 鹿怀安柔声笑道:“京城传来的消息,空悬许久的尚书右仆射,圣人似乎有了中意人选,只是没有发布诏令,有资格担任相位的,吏部尚书萧文睿萧大人,翰林学士李白垚李大人,刑部尚书黄雍黄大人,都有可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依我看,萧大人资历最老,在民间口碑极佳,或许能够得偿所愿。传闻萧大人不喜钱财,不喜穿戴,年纪又大了,唯独对珍馐佳味颇有兴趣,我想打听打听,萧大人平日最爱哪种美食?” 猛然听到父亲名讳,李桃歌恍惚失神。 “嗯?”鹿怀安望着恍惚失神的少年,加重了语气。 李桃歌慌忙答道:“禀报将军,家父是萧大人府邸的家厨不假,可平日只给萧府家眷做饭,萧大人的饮食起居,皆是管家亲自照料,听家父偶然提及,萧大人似乎酷爱吃豆腐,一日两餐,几乎都有豆腐相伴,其他的,小人便不知了。” 流放途中,爷孙俩没少闲聊,萧文睿不止一次提到,倘若回到京城,定要滚一锅虾子白菜豆腐,把肚子里的馋虫好好喂一喂,而且每次提及豆腐,口水都忍不住往外流,确实对豆腐情有独钟。 “原来如此。” 鹿怀安若有所思,喃喃说道:“老头子挺怪,豆腐?有那么好吃吗?真要是能够提携一下,送他一城豆腐又有何妨。” 婢女葡萄嗔怪道:“豆腐不好吃,你还天天吃。” 鹿怀安盯住巍峨高耸的山峰,挤出一抹古怪笑容。 李桃歌见势头不对,抱拳行礼道:“将军,若是没其它事,我先回去了,今夜喝多了酒,头疼的要命。” “好。” 鹿怀安心思全飘到了吃葡萄豆腐,哪还顾得上锐字营小卒,没等李桃歌走出大帐,顿时上下其手,活色生香。 营房里,大家都灌了不少烈酒,鼾声此起彼伏,比起擂鼓时动静都大。 李桃歌脱掉棉袄棉裤,钻进被窝,听见老孟在旁边低声说道:“鹿将军找你啥事?” 李桃歌如实答道:“将军看我立了功,免去了配隶军贱籍,新的军籍落在锐字营,顺便又问了些家里的琐事,孟叔,你咋还没睡?” “睡个屁!指望你小子给我送终呢,万一被将军砍了头,谁给老子披麻戴孝。”老孟冷哼一声,然后叹气道:“终于脱离配隶军了,好事儿,从今往后,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过日子。今天双喜临门,是你气运亨通的一天,不如趁热打铁,明早去铁匠铺提亲。” 提亲? 李桃歌挠挠头,哪跟哪儿。 “江南那丫头不错,生的俊俏,性子耿直,懂的知冷知热,多少人对她有意思,铁匠铺的门槛都要踏破了,可那丫头对谁都不上心,唯独对你小子情有独钟,嘿,别的不说,谁让你小子长得细皮嫩肉,俩人还真般配,把她娶到家,算你小子烧高香,以后老子在九泉之下,也有双份纸钱收了。”老孟越说越高兴,像是自己娶媳妇一样。 “孟叔,我不想娶江南。”一想到百里铁匠的那番话,李桃歌如坠冰窟。 “啥?!” 老孟一骨碌爬起来,横眉竖目指着李桃歌骂道:“你小子提裤子不认账是吧?人家黄花大闺女,名节都不要了,在大营门口哭鼻子抹泪,你倒好,一句不想娶,就打算不了了之?不行!江南这儿媳妇我认定了,谁来都不能改主意!” 李桃歌不知该如何解释,皱着眉头说道:“孟叔,我们还小,再说认识又不久,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小个屁!烈字营那个小骡子,十三就娶媳妇了,十四都当爹了,你今年多大?十五还是十六?当大爷的人了,还把自己当小屁孩!没羞没臊的。”老孟怒其不争,光想给这小子来一烟袋锅。 李桃歌无语了,心说您五十多岁没娶到媳妇,也没见到嫌弃自己没羞没臊。 老孟将被子蒙住头,气呼呼说道:“先睡觉,明日一早,提亲!” 第45章 胭脂 酒话当不得真,老孟睡醒后就把提亲一事忘到后脑勺,害得李桃歌白白担心大半夜。 又到了去给青姨送吃食的日子,李桃歌牵了匹瘦弱老马,去坊市采买些羊肉和陈年黍米,见到新开家水粉铺子,琢磨着女人都爱美,青姨估计也不例外,于是用碎银买了盒胭脂,端着粉盒,幻想起了小江南涂脂抹粉的模样,嘴角不住绽放笑容,于是鬼使神差买了两盒。 镇魂关的水粉铺子,物价比皇城贵了五倍有余,李桃歌倒不诧异,一路天寒地冻,千里迢迢送到西疆,赚的是辛苦钱,贵有贵的道理。 牵着马来到城关,一道身影横在了东城门,碎花棉袄略显臃肿,被风冻得通红俏脸写满委屈。 望着小江南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李桃歌一阵头大。 最难消受美人恩。 硬着头皮走上前,李桃歌吭哧说道:“你,你咋在这?” 百里江南揉着花棉袄一角,怯生生说道:“之前你不是说起过吗,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探望松林里的青姨,今日是十五,我来碰碰运气。” 李桃歌动容道:“想找我,可以直接去大营,何必在这白白受冻。” 百里江南嘟嘴道:“前几日去了,你不见我,再去叨扰,岂不是让你左右为难。” 说完,百里江南从身后递出食盒,“上次做的豚皮饼你没吃到,我心里过意不去,又做了些,这次可要小心,莫要被薛四那些坏人再给抢去了。” 李桃歌打开盒盖,手指触及豚皮饼,冰冷刺骨,早已凉透。 食盒具有保温效果,虽说气候寒冷,也不至于立刻冻成饼坨,起码要一个时辰以上,不知小丫头在城门站了多久,瞧着头上结出的霜花,似乎天不亮就来到城关。 李桃歌咬着嘴唇,心里挺不是滋味。 百里江南勾着衣角低声说道:“我听爹说了,是他不许你来找我,希望你不要责怪他。爹半生凄苦,幼年失去双亲,壮年丧妻,只有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把我看的比他自己都重要。我尚在襁褓时,常常啼哭不止,他为了哄我,专门去勾栏里找琴师学习八月无霜,九尺高的汉子,天天抱着婴儿哼唱小曲,这一唱,就是十年。” 女人听到的情歌,唯有爹唱的最多。 小江南又说道:“爹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只能替他给你赔个不是,倘若你还对他心生怨恨,那就狠狠打我一顿出气,反正我皮糙肉厚,打不坏的。” 小江南说着说着,眼眶逐渐红润,那双水润眸子浸满泪水,长长的睫毛都粘到一处。 小江南捂住口鼻就要跑,李桃歌一把拉住可媲美羊脂美玉的皓腕,从怀里掏出胭脂,塞进了她的手里。 两人互相对望,李桃歌率先红了脸,收回左手,将头扭了过去。 小江南盯着他,略带怨气说道:“你送人家东西时,都不开口说话的吗?” 李桃歌轻声道:“我入锐字营军籍了,往后不再是配隶军了。” 小江南内心高兴,表面无动于衷,等待他的下文,可雪花在头顶落了半寸,李桃歌还是闷葫芦不吱声。 小江南耐不住问道:“入了军籍以后呢?” 李桃歌挠头道:“入了军籍……就能,就能升迁了,能够当伍长,都统,若是真当了官,饷银都高了许多。” 小江南眨着眸子,又问道:“再然后呢?” 李桃歌不敢说了,一个劲往鞋尖瞅。 小江南咬着后槽牙说道:“画饼都不会画,真是呆驴一头!” 憋了许久,李桃歌才木讷说道:“有银子了……能给你买更多的胭脂。” 小江南鼓起腮帮子,气鼓鼓说道:“谁稀罕你的胭脂,我自己不会买啊?” 转过身,将脂粉盒宝贝似的贴身收好,本来充满怒气的脸颊瞬间笑靥如花。 尽管北风如刀,也切不开少男少女的相思之情。 李桃歌骑乘老马,胡思乱想了一路,也没弄明白女儿家心思,究竟是高兴还是生气。 穿过银装素裹的松柏林,看到了已然上冻的小河,这条河是白河支流,绵延数里之后朝北拐弯,宽处有十丈,窄处仅有半丈,上流的百姓经常在开春时破冰捕鱼,鱼皮爽滑,鱼肉鲜嫩,是西疆绝佳珍馐,曾经作为贡品呈于圣人。 一道窈窕身影坐在河边,青袍换成了翠绿色长袍,带有几分跃然春色。 李桃歌将马拴好,抱着羊肉和黍米走到女人身后,轻声说道:“我来给您送东西了。” 青姨转过头,露出半张出尘脱俗的侧颜,笑着问道:“会烤鱼吗?” 李桃歌迟疑了片刻,点头说道:“会。” 青姨已然支好了木架,旁边有几尾肥硕草鱼,李桃歌掏出从鸦候那里缴获的匕首,开膛破肚之后,拿到河边清洗,只见河边有处石磨大小的孔洞,冰壁光滑如打磨过一般,河水在下面缓缓流过,偶尔能见到鱼儿游动。 李桃歌愣了一下。 两尺厚的冰面,即便是装备精良的男子,都要大费一番周折,青姨又没有兵刃,如何凿开厚实的冰面?还凿刻的如此光滑完整? 清理完草鱼,李桃歌撒上把食盐,生起小火,把鱼从中间一分为二,穿进木枝中,放到火上炙烤。 手法娴熟,宛如庖丁解牛。 青姨笑道:“不错,看样子找对人了,以前经常烤鱼?” 李桃歌答道:“小时候生活在山里,水多鱼多,肚子饿了,没啥吃的,就跑到水里抓鱼,小孩子都馋,想方设法吃出花样,一来二去,练出了不少做鱼技巧。” 青姨惊讶道:“这鱼除了烤和蒸,难道还有别的做法?” 李桃歌笑道:“时令不同,鱼的吃法不同,冬季鱼肉肥美,适合炖和烤,腌也不错,能够存起来放到明年。夏季鱼肉鲜嫩,适合蒸和生食,简单放些佐料即可。” 提到鱼,忽然之间,想到了自家小院那一池锦鲤,不知能否熬过寒冬。 或者说,是否还能再见面。 第46章 修行 对于青姨的来历,李桃歌充满好奇,也小心猜测过,豪门游历的大家闺秀?仗剑江湖的侠客?跟丈夫怄气出逃的贵妇?仔细想想,几乎都有可能。 一名姿色上上之选的女人,若没有保命手段,怎能穿过艰险的固州和沙洲,来到镇魂关?要知道安西都护府相当不太平,民风彪悍之地,年年都能剿杀数百名马匪,强如周典周大人,经过大漠戈壁,睡觉时都要睁只眼。 初见青姨,她闲庭信步,衣服都没有沾染一粒尘埃,仅凭这个细节,李桃歌敢断定,青姨的境界绝不逊色于周典,或许还要强出许多。 心善,不代表傻,只是不喜欢去算计别人。 能窥探天数的少年,岂是平庸之辈。 两人边烤鱼边闲聊,青姨博学健谈,天象地脉,人文堪舆,均有所涉猎,两人从闲聊变成一问一答,对李桃歌的提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察觉到时机成熟,李桃歌询问道:“您是修行者吗?” 看似水到渠成的问题,实际用了许多细节铺垫,之前的烤鱼,采购,示弱,其实都是在套近乎,李桃歌在等待一个契机,用来解开困扰的现状,那就是修行无门。 周典,王宝,都是灵枢境高手,他们都无法解决的难题,只能寄希望于神秘莫测的女人。 青姨凝视那双充满期盼的桃花眸子,大方说道:“是。” 有了好的开始,李桃歌心中轻快不少,试探性问道:“那您修炼到了哪种境界?” 青姨举着烤鱼若有所思,停了半天说道:“我跟别的修行者不同,方式比较特别,打个比方来说,修行是攀山,为了到达山顶,有的人会选择修好的石板路,有的人会选择从树林荆棘中寻找捷径,有的人找不到上山的路,在山脚徘徊迟迟。” 一语正中少年心窝,李桃歌苦笑道:“有人说我资质太过愚钝,就是那个在山脚下迟迟找不到路的蠢货。” 青姨笑道:“绕来绕去,是为了把自己说的可怜点,请我帮你指点迷津?” 当面戳穿小心思,李桃歌不好意思挠着头,“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您帮我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青姨干脆简洁说道:“可以。” 李桃歌大喜过望,“那……需要拜师吗?” 青姨笑着摇头说道:“不必了,你我没有师徒缘分,只帮你找到上山的路就好,其余的不敢代劳。” 李桃歌略带失望哦了一声,放下烤鱼,眼观鼻鼻观心,盘膝坐好。 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青姨好笑道:“修行又不是诵经,弄那么紧张干嘛,要先放松下来,感悟天地,并非乞求天地。” 李桃歌只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纠结中透着不知所措。 “来。” 青姨站在河边,指着结冰的河面,轻声道:“我问你,这是何物?” 李桃歌迟疑片刻,答道:“其它三季是水,到了冬季变成冰。” 青姨又指向磨盘大小的冰窟窿,再次问道:“那这里呢?” 李桃歌望着冰窟下面缓慢流动的河水,简单思索之后,答道:“既是水,也是冰,寒气到达一定程度后,水会变成冰。” 青姨缓缓摇头,“年纪不大,脑袋却像是固执死板的书呆子,我告诉你,这既不是水,也不是冰,而是你的红颜知己。” 提到红颜知己,李桃歌联想到了小江南,风马牛不相及的两者之间,有啥联系? 青姨说道:“闭着眼,幻想着将河水切割成一粒粒水珠,越细越好,越小越好,再去接近它,轻抚它,记住,动作要轻柔,就像是你初次将心爱之人搂在怀里。” 顾不得羞涩,李桃歌按照她的方式,闭起眸子,张开双臂,脑海中和现实中的画面逐渐重叠,冰块清晰可见,河水静止不动,接着,画面放大了数倍,河水切割成一滴滴水珠,再将水珠放大,里面的纹理都有迹可循。 奇幻的一幕,使李桃歌又惊又喜,小心翼翼朝前试探,水珠像是扭捏的女子,对他进行躲避,李桃歌屏住呼吸,手臂伸了过去,如同对情人般轻柔。 手指即将接触到水珠那一刹那,水珠摇身一变,组成穷凶极恶的猛兽,张牙舞爪向他扑来。 李桃歌大吃一惊,睁开双眸,手掌淋满冰冷河水,于是更加惊愕。 他和河面的距离足有七八丈,河水如何浇到双手? 青姨含笑道:“操之过急了,再耐心些。” 李桃歌如法炮制,之前的一幕重新进入脑海,动作愈发温柔,水珠再也没有幻化成猛兽,而是在他指尖翩翩起舞。 “睁开眼。”耳边传来青姨的声音。 李桃歌再度打开眸子,见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只见无数颗水珠在指尖活蹦乱跳,和脑海中的影像几乎完全一致。 李桃歌痴痴说道:“我……我成为修行者了吗?” 青姨白了他一眼,“半柱香之内,修出神识又感水成功,你不算修行者,那全天下的修行者都成白痴了。” 李桃歌清澈五官透着一股迷茫,“我是天才?” “你是天才中的笨蛋,很笨的笨蛋。” 青姨古怪一笑,坐回去吃起了烤鱼,带李桃歌修行成功,似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直至指尖水珠全部滑落,李桃歌才回过神来,急切说道:“不对啊,我记得王都统说,他要我先去感受初气,有了初气,才能淬炼肉体,进入观台境,你教给我的方法,好像跟他说的完全不同。” 青姨轻蔑说道:“那是普通武夫的修行之道,你走的是登天小路,已经成为一名术士了。” “术士?!” 李桃歌瞠目结舌好一阵,焦急道:“我没说过我想成为术士啊。” 青姨咬着肥润的烤鱼,漫不经心说道:“那你也没说想成为武者啊,只是说想要修行,如果你提前说好,我也不会带你走这条路。”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李桃歌做梦都没想过,竟然有天会成为术士,不知该哭还是笑。 第47章 神婴 白河之上,见识过太白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仙术妙法,李桃歌以为是神明下凡,但他却对术士一途望而生畏。 听周典略微提及,太白士都是万里挑一的仙资,大宁万万人,达到逍遥境的术士寥寥无几,况且路漫漫其修远兮,且不说虚无缥缈的太白士,想要修炼到无极境,先活到百岁高龄再说,想要在腥风血雨西疆活那么久,简直是痴人说梦。 疆场立足立功,靠的是真刀真枪的近身搏杀,术士再强大,一旦面对骠月铁骑冲锋,也会瞬间滚踏成肉泥,所以李桃歌对于能成为术士并不看好,不如修成强悍体魄实在,无论是逃跑还是杀敌,起码有周旋的余地。 单单操控水珠,抽干了初次步入山门的少年元气,头昏脑胀,精疲力竭,比起练枪万次都要劳累,倘若像刺杀自己的太白士一样掀起半条河水,岂不是对方没倒下,先把小命都给丢了? 李桃歌越想越觉得不对味,向青姨告辞,牵着老马,满是疑惑进入松林。 看到和白雪掺杂在一起的满地松针,李桃歌突发奇想,既然能感知水,是否能操控松针?于是用同样的办法,屏气凝神,锁定在十步之外一枚松针上面。 几息之后,松针无动于衷,直至李桃歌大汗淋漓,快要耗费完心神,松针才摇摇晃晃,落入指尖。 呼…… 望着旋转飞舞的松针,李桃歌长出一口气。 成了。 周典大哥说的没错,果然是万法归一,道道升仙途,道道叩天门。 只不过如今道行太浅,当戏法哄哄小江南可以,使用术法上阵杀敌,自己能先把自己给累死。 猛然间。 视线一片血红。 蓝天,白云,松树,柏树,积雪,全部变成猩红色。 这是……多次使用术法的弊病? 李桃歌揉揉眼眶,再度睁眼,那枚在指尖飞舞的松针,骤然变为一柄匕首,朝眉心扎来。 来不及猜测原委,李桃歌急忙侧身躲避匕首,可匕首如同生出神智,在空中盘旋半圈,再度朝后脑来袭。 李桃歌清晰记得,松柏林埋有冤魂无数,被当地百姓视作禁忌,大白天都不敢入内。 松针幻化为匕首,难道是冤魂作祟? 换做旁人,估计吓的屁滚尿流,没准肝胆俱裂鸟朝天,可李桃歌有不为人知的辛密。 观天术。 天机都可窃,何况这小小冤魂作祟。 为了对付如影随形的松针,李桃歌只好再度启用观天术,桃花眸子半开半合,食指中指叠于眉心,厉声喊道:“镇!” 金芒大开,猩红画面瞬间冰雪消融。 白河之上和相府里使用的观天大术,需要窥天机觅强敌,漫天皆是涉及范围,极为耗损心神,这次不同,用的是简易版观天术,仅仅是十步之内,反噬不会那么严重。 匕首变成松针,跌落于靴面。 远处的松树旁边,竟然立有两道人影。 一名身披绯红大氅,遮住了相貌,双手插入衣袖,朝自己凝望。 一名壮如蛮牛,光头彪悍,手里握有长枪,枪头如墨,呈现出幽暗色泽。 是人是鬼? 这二人倒挺像阵亡的将士,只是不知道生前隶属于是大宁还是骠月。 李桃歌心里泛起了嘀咕,碍于没有驱鬼镇魔的手段,正要撒丫子开溜,那名似人似鬼将相貌隐于暗处的家伙,朝自己做出一个奇怪手势,酷似女子的兰花指,阴柔中显得恐怖。 耳边惊起炸雷,宛如厉鬼嘶吼。 李桃歌赶忙捂住耳朵,想要跑,才发现腿脚酸软无力,几次使用术法,又强开小观天术,早已精疲力竭,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名鬼怪般的家伙走来。 身披绯红大氅的‘冤魂’掀开披风,露出酷似干尸的脸庞,灰白瞳孔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用干裂沙哑的声音说道:“你没事?!” 李桃歌耳边的呜咽声渐渐消失,隐约能听到‘冤魂’说话,欲哭无泪说道:“快把我吓死了,咋能没事,大哥,你到底是人是鬼?” 拎有长枪的光头壮汉蹲下身,咧嘴笑道:“堂堂七宝神婴,竟然有失手的时候?” 神婴,是念师修炼至无极境的尊称,等同于术士修炼至太白士,修行一途,大道万千,武者,魂师,术士,方士,妖修,鬼修,念师,途中行者不知凡几,皆可触及天道。 念师是最诡异最另类的修行者,以神魂为器,杀人于无形,令人毛骨悚然。 术士已然算是稀缺,念师更加凤毛麟角,非神魂强大者不可修成,尤其是无极境的神婴,比朝堂中的朱紫贵人更为稀少。 万物相生相克,念师在沙场中的作用并不出众,覆盖面狭窄,撑死了能同时对付数十人,可他是术士天敌,神魂强悍,使术士引以为傲的隐匿无所遁形,一旦锁定,无论击杀与否,术士都无法再施展术法,于是后者将他们恨的牙根痒痒。 由于神婴肉体孱弱,不擅长近身搏杀,因此修成后都会有强大的武者作为近卫,这名光头壮汉,就是无极境的武道大师,一杆黄泉枪罕逢敌手,在江湖中也是能开宗立派的高手。 他们诧异的是,无极境神婴偷袭一名才成为术士的少年,竟然失败了? 相当于逍遥境的宗师,偷袭襁褓中的婴儿,以失败告终。 这不叫做奇怪,而是该称为诡异。 七宝神婴皱起眉头,反复打量着满脸惊恐的少年,开口道:“你有神器护身?” 李桃歌茫然摇头。 七宝神婴两条眉毛近了几分,再次问道:“你修炼过锻造神魄的功法?” 李桃歌还是摇头。 七宝神婴五官扭曲,暴躁喊道:“拿我当傻子不成?!既没有神器护身,又没有修炼神魄功法,中了我的离魂落,屁事没有,你以后要我在江湖怎么混!” 李桃歌没听懂他为何发怒,倒是听懂了这俩人来意。 来刺杀自己的刺客。 光头壮汉怪笑道:“雇主要你将这小子变成白痴,快点动手吧。” 第48章 一念杀无极 任谁在荒郊野外遇到两名装束离奇的怪人,心中都不安定,李桃歌一边意念催动松针,一边悄悄摸向短刃,可光头那杆透着冲天杀意的枪尖,顶在了咽喉,迫使少年不再反抗。 “这杆黄泉是枪中王侯,饮血无数,我们只是夺你的三魂七魄而已,并不想伤其性命,乖乖听话,莫要伤了和气。”光头壮汉咧着白牙笑道。 感受到咽喉处阵阵凉意,似乎和气候的冰凉不太一样,不仅侵入肌肤,还深入骨髓,枪头隐隐有低鸣之声,似乎是鬼魂哀嚎。 李桃歌苦着脸说道:“两位大哥,我只是戍边小卒,一无钱财,二无宝物,大老远跑来夺我的三魂七魄,太不值得了吧?” 光头壮汉挤眼笑道:“你知道你值多少黄金宝物吗?这匹老马都拉不完,也不知道你得罪了谁,雇主竟然肯花如此大的代价,小子,以后做人当心些。” 李桃歌做人,向来不争不怒,唯一的仇家,就是国师冯吉祥,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难道对几千里外的李家庶子,那么阴魂不散? 想到这里,李桃歌反而平静下来,左手食指勾了勾,一枚坚如铁石的冰块,悄然浮现在二人身后。 李桃歌素来心宽,和善,但别忘了,他上次发怒,可是在皇宫里对着国师冯吉祥责骂。 谁笑少年无肝胆? “你这么做,我会很不高兴。” 光头壮汉枪尾一颤,那枚好不容易抬起的冰块分崩离析,李桃歌咬着纤薄嘴唇,硬气说道:“死之前,能让我做个明白鬼吗?到底是谁的授意,派你们来的西疆。” 光头壮汉笑容烂漫说道:“我们不想杀你,也不清楚谁是雇主,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咦,七宝,你怎的还不动手?” 转过头,见到七宝神婴汗如浆涌,本来枯槁的脸颊变为死灰色,眸子直视前方,里面写着的恐惧二字。 光头壮汉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再次回头,看到了一双玉足。 完美无瑕的玉足悬空停滞,一袭碧绿色长袍随风飘荡。 狭长的双眸微微低下,睥睨众生。 光头壮汉的心情,顿时比之前的李桃歌还夸张,自己可是无极境武者,七宝是无极境念师,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二人耳目。 这女人,何时出现的? 前所未有的一幕,致使光头壮汉催动全力,足底积雪层层开裂,黄泉枪爆出青金色光芒。 无极境一枪之威,足以开山裂石。 锐不可当的枪尖来到女人五尺之外,似乎有道看不见的屏障,无论如何也捅不进去,光头壮汉深知踢到了铁板,生出逃跑念头,可当他将枪杆回拽的时候,竟然拔也拔不出来。 脑后有两根松针漂浮,长不过存余,在李桃歌手中,这两根松针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可在这名女子手中,或许是能媲美仙家术法的杀器。 进退两难。 光头壮汉颤声道:“你是谁?!” 气态出尘的女子冷漠说道:“凭你也配问我是谁?” 之前谆谆教诲李桃歌,可是慈母般的悉心温和,这一刻,如同天上仙人般疏远冷傲。 跨境对敌,也不是没有先例,光头壮汉和七宝神婴,就曾经联手杀掉过逍遥境宗师,虽然过程狼狈,好歹具备跨境杀敌的勇气。 但此时此刻,七宝神婴被锁住了神识,光头壮汉被锁住强悍肉身,二人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尤其是七宝神婴,十岁生出初识,十二岁正式成为念师,闯荡江湖多年,从未比拼念力时落入下风,现在脑海中犹如巨山压顶,话都说不出口,生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怎能不吓的屁滚尿流? 光头壮汉脸庞不停滑落汗水,畏惧说道:“西疆竟然有如此神仙人物,怪我们有眼无珠,惊了尊驾,还望仙子大人有大量,放我们兄弟一马。” 青姨飘然落地,淡淡说道:“我问你答,错了受罚。” 光头壮汉不得不从,乖乖说了一个好。 青姨单手抚摸着李桃歌头顶,眸子中满是长辈式关爱,轻声问道:“谁派你们来杀他的?” 光头壮汉毕恭毕敬说道:“我们兄弟二人做的是没本钱买卖,专门为人排忧解难,在无忧楼接取任务,从不问雇主是谁,如果仙子想要弄清原委,我们兄弟愿效犬马之劳,拼死也要查出雇主身份。” 青姨叹气道:“来回万里之遥,好麻烦。” 听到话锋不对,似乎有杀人灭口的嫌疑,七宝神婴拼死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是……是邹家。” 青姨对李桃歌换了张慈爱笑脸,“你认识他们吗?” 七荤八素的李桃歌回过神,木纳点头道:“吏部侍郎的儿子邹明旭,以前生过间隙,出永宁城时,和他见过一面,又拌了几句嘴,还以为他会在半路截杀,没想到是等到几个月之后再出手。” 青姨微笑道:“这就叫做城府,忍得住气,才能出得了气,世家门阀子弟的必备伎俩。还有他们俩,不在镇魂关动手,不代表不敢,而是怕暴露行踪,无极境已然是能够肆意妄为的高手了,可仍旧小心行事,这一点,你要向他们学学。” 李桃歌皱着脸笑道:“忍气吞声我会,可惜没本事报仇。” 青姨爽朗笑道:“傻孩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光头壮汉如履薄冰试探问道:“仙子,我们可以走了吗?” 青姨幽幽说道:“我们女人心眼都小,跟君子不一样,能忍气吞声十年,有仇当场会报。” 七宝神婴和光头壮汉听出了弦外之音,正要准备殊死一搏。 松针轻飘飘从二人后颅穿过。 七宝神婴和光头壮汉轰然倒地。 李桃歌呆若木鸡。 虽然不清楚二人修为,可见到光头壮汉动手时气势,绝对要超出王宝不少,如此高手,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 青姨催促道:“还不回去热你的豚皮饼,再晚就变了味道,这把枪倒是不错,你不是练枪吗?正好拿去当兵刃。” 杀人越货,简直比强盗都霸道。 李桃歌拾起长枪,牵着老马,心情忐忑离开松林。 青姨望着清瘦背影,喃喃说道:“没娘陪伴的孩子,真是可怜。” 第49章 黄泉 回到营房,一群人围着大枪轮番观望,时不时品头论足,议论这杆枪究竟能值多少银子。 天下神兵,对戍边兵卒而言太过遥远,折叠锻打后的宁刀,已然是了不得的宝刃,撑破天,也仅仅见识过王宝的陌刀而已。 这杆枪的枪杆又韧又弹,足有十几斤重,显然不是俗物,老孟一刀下去,白印都不曾留下,枪头有小篆雕刻的黄泉二字,古朴又不失威严,一枪捅过去,稍微用力,树桩如纸糊一样碎裂,笨如牛井,都知道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器。 “桃子,这杆枪真是你捡的?”牛井疑惑道。 自打李桃歌拎枪返回大营,他的视线就盯住黄泉没离开过,若是用这东西打造成粪叉,岂不是牛井拿着粪叉回乡,牛叉到姥姥家了? “在松林里捡的,附近有几滩凝固血迹,估计是有人在那厮杀,恰巧捡了个便宜。”李桃歌轻声说道。 青姨教会了他术法,又教会了他城府,这杆枪来历敏感,说出去恐怕会有人来寻仇,无极境的神婴和武者,总不至于一个亲朋好友都没有,万一同门师兄弟上门,他可不是对手。 “乖乖,你这天杀的运气,遛弯都能捡到宝贝,你告诉我具体在哪儿,咱也去附近溜达一圈,打架最少成双结对,或许还有其它掉落的兵刃。”玉竹艳羡说道,口水都挂到了嘴边。 “就在松林深处,我在附近找过了,只有这一杆枪,你若是想去,记得多备些驱鬼符箓和开过光的佛器,那里阴气很重,稍有不慎会被恶疾缠身。”李桃歌裹着厚厚的棉被,装模作样打了个哆嗦。 “老子在镇魂关几十年,一个铜板都没拣过,别他娘做白日梦了,桃子能捡到黄泉,那是他的福气,你们几个有那命吗?弄不好,命都会丢到鬼林里面。”老孟使劲抽着旱烟,若有所思说道。 将脑袋别在裤腰带的边军,可不会相信怪力乱神,只听从军令,既然老孟开了口,这帮人只好作罢。 房门推开,一股寒流涌进。 王宝阴沉着脸,大摇大摆进入营房,坐到火炉旁边,一言不发。 “都统,出事了?”善于察言观色的老孟问道。 “将军刚刚升帐议事,三队斥候进去了白沙滩,如今一个活人都没回来,二十营谁都不敢接茬,唯独隆校尉不知抽了什么风,将差事大包大揽,说锐字营都是精锐悍卒,恶仗必须交给咱们。现在倒好,早点歇息吧,明日一早,还得再去白沙滩走一遭。”王宝面带不悦说道。 天寒地冻,谁不想躺在被窝睡大觉?况且又是极具危险的差事。 “隆校尉急于升官,想要在其它三营面前抢功,有了之前歼灭鸦候小队功绩,再来一次或大或小的战功,牙将一职就十拿九稳了,然后去西府和兵部跑跑门路,跨级升任偏将军都有可能,只是苦了这帮兄弟,为他的富贵前程风里来雪里去,碎银都不多挣一两。”老孟吧嗒着旱烟,不停发着牢骚。 “隆校尉他去吗?但凡巡防,没见过他出关,倒是整日把咱们当驴耍。事先说好,他要去,我便去,他若是不去,爷爷病了,恕不奉陪。”玉竹朝大炕一躺,悠闲晃起了二郎腿。 “瞧见没,军心所向。”老孟撇嘴道。 王宝横眉竖眼说道:“这是军令,不容儿戏!谁敢偷奸耍滑,我把他绑在马后面吃风。” 王宝在军中的名声,是一刀一刀砍出来的,跟隆校尉不可同日而语,一旦他发了狠话,下面的人都要乖乖听话。 尽管不情愿,玉竹和老孟还是答了声是。 “咦?这杆枪?” 王宝正要出门,见到竖在墙角的黄泉,拎起来,沉的压手,细细端详枪杆纹理,不久后惊愕道:“居然是紫薇衫?” “都统,俺们都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啥是紫薇衫?”老孟好奇问道。 “当年我是入伍不久的小卒,西府众将帅来到大营检阅,时任伏武将军的钟长罄,手中的龙矛便是由紫薇衫打造。传闻东南有仙山,仙山有仙树,紫薇衫就是其中一种,仙树生长及其缓慢,百年成型,千年成才,这杆枪足有七尺,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宝贝。”王宝爱抚着枪身啧啧叹道。 “小桃子福缘深厚,跑了趟松林,捡了稀世宝贝回来。”老孟笑呵呵说道,干儿子有造化,比自己捡了宝贝还高兴。 “观台境都没入门的菜鸟,用这杆枪?”王宝含笑道。 “都统若是不嫌弃,我愿把黄泉赠予大人。”李桃歌恭敬说道。 王宝几次三番救过自己的命,相赠一把得来毫不费力的大枪,也是诚心诚意。 老孟一个劲拿眼珠子剜他,生怕这败家子真的把枪送出去。 “黄泉?好名字。” 王宝注视着小篆阳刻,笑道:“我用刀用顺手了,抢你的枪干啥。” 听到这话,老孟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把枪的来历恐怕不凡,你要小心收好,切勿给生人看,会惹来杀身之祸。咱们臭丘八头上有律法监视,行事有所顾忌,江湖中人可不管王法不王法,看上了你的宝贝,杀人夺宝的恶行屡见不鲜。”王宝放下长枪叮嘱道。 “平时我只放在营房,绝不会拿出去。”李桃歌轻声说道。 “好,大家早点歇息,明日一早,再去白沙滩。”王宝交待好以后大步离去。 老孟拧着眉头,举起烟袋锅子,作势要打,“这么好的宝贝,说送人就送人,器量真大,你咋不送给我呢?” 李桃歌含笑道:“王宝大人又不是外人,他有趁手的兵刃,咱们岂不是更安全几分。” “幸亏你不是出自钟鸣鼎食的将相之家,否则家底没几年就能让败家子败光。”老孟叹息一句,朝瞪着大眼的牛井喊道:“看啥看,还不睡觉!明日没了力气,咋骑马杀敌!” 牛井飞速脱掉棉袄,钻进被窝。 钟鸣鼎食的将相之家? 李桃歌黯淡一笑。 第50章 善行无善报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伴随着鸡鸣,战鼓声大作。 大营中有军令如下:凡鼓声起,半柱香内不至校场者,斩立决! 尽管口中骂着娘,士卒们还是三三两两离开了热乎大炕,穿戴好皮甲,抄起兵刃,一溜小跑来到校场。 锐字营隆校尉站在阅兵台,披重甲,持大戟,挎长刀,神采飞扬。 锐字营千余人集结完毕,隆校尉朗声喊道:“你们都是大宁好儿郎,如今关外有贼匪横行,已经有数十名兄弟不知所踪,咱手里的宁刀能答应吗?!” 诺大的校场寂静一片。 兵卒们望着手里五花八门的兵刃,陷入沉思。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般而言,入伍三五载后,攒笔银子,高高兴兴回家娶媳妇了,谁会留在镇魂关受苦卖命?像老孟和余瞎子这种老卒,实在是家里没人,回去也是孤苦伶仃,索性在军营里呆着,起码有袍泽相伴。 西疆军备简陋,宁刀,那是伍长都统们才能配备的兵器,普通士卒从进入军营到离开大营,甚至都没有摸过一次,叫他们如何响应? 察觉到了话中弊病,隆校尉干咳几声,再次喊道:“出发,杀贼寇!” 出了城,千余人马汇成两道长龙,到了宽阔处散开,马鞭挥洒,吆喝声此起彼伏,马蹄翻刨积雪,气势跟几十人的队伍截然不同。 李桃歌老家有条江名曰岚江,每逢八月十五,江水极其凶猛,涛如连山喷雪来,引来文人雅士慕名观潮,见到千骑踏雪这一幕,李桃歌莫名想起了岚江潮起的壮阔场景,同样的气势磅礴,同样的势不可当。 数十里之后,马蹄速率放缓,三支精锐斥候率先掠进大漠戈壁,老孟,牛井,小伞,余瞎子,纷纷抽调过去充作耳目,千余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变换队形已然变得迟缓,倘若遭遇伏击,在没有做好充足准备下,势必会溃败。 “李桃子,带肉干了吗?”一名长相酷似黄鼠狼的家伙,催马溜达到李桃歌旁边,不怀好意笑道。 张老妖,军伍里的泼皮,擅长欺上瞒下,欺软怕硬,本是李桃歌同营房的士卒,老孟厌弃他品行不端,不久前给撵了出去,憋了一肚子怒火,又没有翻脸的本钱,见到李桃歌落了单,势必要欺负欺负老孟口中的干儿子。 只要不是大战,斥候的阵亡率,远远高于普通士卒,李桃歌正在替老孟他们担忧,听到耳边略带张狂的声音,瞥了张老妖一眼,打算以息事宁人的态度,丢过去一大块牛肉。 两人同是驱马奔行,准头自然比平时差了不少,牛肉砸到了马头,跌落到雪地中,张老妖眉头一挑,喊了声驾,马儿顿时提速,一个横切,将初来乍到的少年拦住。 “去,给爷爷捡起来。”张老妖扬起胡子稀疏的下巴,一脸傲慢说道。 李桃歌没理他,勒紧缰绳,将马往旁边引,如此好的机会,张老妖哪能放过他,拎起长矛,直至李桃歌咽喉,“小白脸,耳朵聋了不成?爷爷让你捡起来!你跑啥!既然不听话,跪着去拣!否则在你如花似玉的脸蛋上捅出个血窟窿。” 论单打独斗,张老妖算是营里一把好手,长矛耍的熟稔,骑术也高明,没几人能在他矛下走出三回合,这也是欺凌袍泽的本钱。 锐字营士卒们从二人旁边经过,有的恨张老妖多行不义,有的替李桃歌打抱不平,唯独没有一人敢站出来管闲事。 李桃歌笑容灿烂说道:“张老哥,咱俩井水不犯河水,没有冲撞过您吧?” 张老妖怪笑道:“你们那营的王八蛋,仗着有老孟撑腰,不把爷爷放在眼里,不知背地里说过多少坏话,没他妈一个好东西,眼下落了单,还敢嚣张跋扈吗?” 李桃歌揉了揉被寒风吹痛的鼻梁,哭笑不得,说他嚣张跋扈,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听说老孟认你当干儿子,这样,跪下来磕个头,喊声张爷爷,这事作罢,以后也不会跟你为难,倘若不肯的话,小白脸,爷爷得给你放点血。”张老妖阴气森森笑道。 老孟认自己当干儿子,再去喊他爷爷,岂不是成了老孟的爹? 正如青姨所说,善行未必有善报。 李桃歌长叹一口气,轻声细语说道:“我是你爷爷。” 一句话让张老妖差点背过气,再也不浪费口舌,长矛朝前捅去,肝火上升,不再顾忌袍泽情谊,瞄准了少年咽喉。 自从感水成功,不止能控水控冰,还多了些不为人道的玄妙,譬如气力猛涨,挥动十几斤重的黄泉都游刃有余,感官变得敏锐,别人动作在他眼中,迟缓凝滞,几乎和老人无异,李桃歌不敢对同睡大炕的兄弟提及,打算再去松林时,找青姨探寻来龙去脉。 面对张老妖迅猛一枪,李桃歌歪头躲过,顺势抓住矛身,瞬间提力,不止是张老妖那百十多斤,连同马匹都要举了起来,李桃歌吓了一跳,怕其他士卒查出端倪,急忙卸力,猝不及防的张老妖从马背跌落。 旁边观战的锐字营士卒,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 “妈的!竟然被小白脸给摆了一道!给我死!” 张老妖有股子悍劲,跟小伞很像,一旦上头,天王老子都敢捅出一刀,从雪地挣扎起身,张老妖面带狞色,抽出佩刀,抡圆了扑来。 啪。 枪身抽到了他的脊梁骨。 张老妖一个踉跄,膝盖发软,吃了满口雪。 李桃歌轻声道:“锐字营有军务在身,不可耽搁,想与我较量的话,不妨回到关内再说。” “回你娘个头,老子这就把你砍了!” 张老妖一跃而起,跳起来和马头持平,抡圆了双臂,势要把少年劈成两半。 龙有逆鳞,人有心疾,侮辱早已仙逝的娘亲,使得李桃歌双眸掠过一抹杀意,不再谨小慎微,手腕抖动,长枪后发先至,贯穿张老妖大腿,将其活活钉在雪地中。 李桃歌平静说道:“再敢骂一句,要你死。” 第51章 天地阔 且徜徉 刺完那一枪,李桃歌有些后怕,当时他瞄向的并非是大腿,而是眉心。 杀机起,怒火乱舞,脑海顿时空白,一门心思想把张老妖捅个稀巴烂,若不是出枪时灵台清明刹那,可不止重伤那么简单。 失控比无能更为可怕。 心魔? 李桃歌莫名想起参天宝卷里提到修行路里的阻障。 无论是何境界,但凡误入歧途,很容易产生心魔,轻者郁郁寡欢,重者鬼迷心窍,陷入修行泥沼不得寸进,甚至会变成滥杀无辜的魔头。 自己虽然不是观台境武夫,但也是感水后的术士,算是正式踏入问道一途,不由自主的嗜血滥杀,是不是心魔征兆?还是强行发动观天术的恶果?又或者……是松林里遇袭后的弊病? 听那光头汉子提及,偷袭自己的是七宝神婴,问过老孟才知道,神婴是无极境以上念师的尊称,擅长用念力杀人,自己当时若无其事,不代表七宝神婴的境界是假的。 李桃歌抬头望向晦暗天空。 天灾? 人祸? 无人能为他指点迷津。 张老妖自行回去医治,李桃歌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后方,有了一枪捅穿兵痞的战绩,所有兵卒都离得他远远的,生怕这家伙得了失心疯,再给他们来一下。 边疆不同于永宁城,打打杀杀属于常态,别说在大营里,就是寻常百姓之间斗殴,如果不闹出人命,镇魂大营也不会管,谁让这里是大宁西陲之地,人命如草芥的西疆。 再度行进八十余里,王宝骑马在树边等候,李桃歌拍马上前,问道:“孟叔他们怎么样,回来了吗?” 王宝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他,小腿夹起马肚,边走边说道:“老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谁出事,他都出不了事。倒是听说你把张老妖给捅了,而且是一招制敌?” 李桃歌不好意思低头说道:“呛起了火,一不小心没绷住,把他给捅伤了。” 王宝欲言又止,反复几次之后,突然压低声音说道:“你是谁?” 李桃歌呆滞片刻,惊愕道:“王都统,我,我是桃子啊。” 王宝将马放缓,慢悠悠说道:“你可能叫做李桃歌,也可能叫做别的,这都不重要。当你来到镇魂关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不简单,刑部官差为何单单押送你一人?我看了公文,三千里流刑,不足四十天便到了西疆,难道你们是乘马来的?流放途中乘坐船只马匹,那可是杀头大罪,刑部官差为何纵容于你?还有,官差临走前,给鹿大人送了一包金银细软,足足价值百两黄金,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哪能如此阔绰,即便是京城七八品官员的家里,也一下子掏不出百两重金吧?有了金银开道,于是鹿将军才对你百般照拂,将你放到身边当作侍卫,又将配隶军的贱籍抹去。” 李桃歌大吃一惊。 原来固州刺史公子卜屠玉送的那包金银,是被周典送给了鹿将军,怪不得初来乍到时,没人刁难自己。 王都统看似是名粗鲁莽汉,竟然从旁枝末节中看到这么多纰漏,那更为细心的老孟呢?鹿将军呢? 大家都不傻,全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唯独他,是揣着糊涂装明白。 李桃歌拱拱手,略带歉意说道:“王都统,关于我的家世,确实有难言之隐,没有如实禀明,还望大人见谅。” 王宝摆摆手,“罢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想说就不说,只要不是大周和东花的细作,其它的无所谓,即便是新上任李相的儿子,在我眼里,都与你无关,你,小桃子,仅仅是锐字营里的臭丘八。” “李相?”李桃歌蹙起眉头。 王宝瞥了他一眼,“没听说吗?新上任的尚书右仆射,乃是琅琊李家家主李白垚,上任相国李季同的独子,父子两相,亘古未有,真是泼天的富贵。听闻李相玉质金相,风流倜傥,曾是大宁第一美人,从这点评来看,跟你这标致小子有相似神韵,若不是李相只育有一女,真怀疑你就是他的儿子。” 自己的老爹,成为大宁宰相了? 李桃歌顿时脑袋发晕。 鹿将军那天大帐召见时,倒是提过圣人想填补尚书右仆射的空缺,大冢宰萧文睿,刑部尚书黄雍,还有自己老爹,都有可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不到十天,居然已经任命。 三人里,萧文睿资历最深,桃李遍天下,最有希望问鼎右相,刑部尚书黄雍背靠八大家族之一的幽州黄家,女儿是圣人嫔妃,实打实的皇亲国戚,这两人竟然都没拜相,反倒是自己老爹独占鳌头。 见到李桃歌神游九天,眉心逐渐浮现出凝重神色,王宝诧异道:“你该不会是李氏相府的族人吧?” 七姓八望中,琅琊李氏深受老天眷顾,族人个个聪慧玲珑,似乎老天爷见不得李家独享宠溺,人丁极其稀薄,寿命也不长久,旁系亦是如此,大部分独子或独女,很难有香火鼎盛的一脉,开枝散叶数百年,族人全部凑起来,还不如新晋门阀柴家兴盛。 李桃歌呢喃道:“是李氏族人,又不是李氏族人,我娘跟了姓李的权贵,到死都没捞到一个名分,我只不过是族人唾弃的私生子,不知道算不算李氏一脉。” “难怪。” 王宝恍然大悟,说道:“好了,人这辈子,唯独父母不可选择,当好你的边军,将来上阵杀敌立功,熬到四五品武将,光耀门楣,李氏会给你应有的名分。” 李桃歌苦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李家有祖训,手可沾泥不可沾血,轻易屠戮人命,会损耗家族气运,所以数百年来,家族从未出现过武将,假如我真当上了将军,更没办法认祖归宗。” 王宝纠结道:“学文不成,习武不准,这倒难办了……” 李桃歌洒脱笑道:“他不想认我,我又何必去认他,大丈夫何愁安家。一位爷爷曾经说过,白云来往青山在,对酒开怀,人生百年俱是梦,天地阔,且徜徉。” 第52章 蹊跷 行进至白沙滩,一切平安无事,既没发现可疑的匪盗,也没见到镇魂关士卒踪迹,寻常中透着一股不寻常,安静到吊诡。 隆校尉当机立断,又派出几队斥候出去打探,李桃歌担心老孟他们安危,上前抱拳说道:“大人,小的愿前往。” “你?” 稚嫩的脸庞实在不具备震慑力,隆校尉轻蔑笑道:“胎毛都没褪干净的小家伙,歇着吧。” 士卒一阵哄笑。 李桃歌宠辱不惊说道:“大人,小的前几日曾经杀过一名鸦候,对于蛮子战法较为熟悉,还望大人允准。” 隆校尉这才想起来,弱冠之年的少年郎,曾是围杀鸦候的功臣之一,于是变脸笑道:“小桃子是吧?英雄不问出处,更不问岁数,既然想立功杀敌,本校尉准了,去吧。” 李桃歌拎起长枪,提马追向斥候小队。 行进不久,耳边响起急促马蹄声,转过头,见到王宝大人紧随其后,李桃歌放缓马速,喊道:“王都统,您也要去?” 王宝依旧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死板模样,沉声说道:“你们这一队老的老小的小,实在是放心不下,倘若都葬尸白沙滩,以后喝酒的搭子都没了。” 李桃歌会心一笑。 外冷内热,指的便是王宝这种人,看似对谁都爱搭不理,其实护犊子护的要命。 两人跟随小队在大漠漫无目的搜寻,跑了一个多时辰,愣是没见到人影。 长途疾驰行军,马儿跑的乏累,口鼻频频喷出白烟,李桃歌怕马累死,勒住缰绳,放眼望去,天地一片雪白,寂静无声。 王宝停在他的旁边,说道:“你与我共乘一骑,让那匹老马歇歇。” 他的坐骑,是当初跟蛮子厮杀时抢来的良驹,据说能驮负重物日行千里,通体雪白,毛发亮泽,老孟还给马起了个雅号,叫做虞美人。 马和人待久了,颇通人性,听到主人要李桃歌共同骑乘,虞美人打了个响鼻,马头扬起老高。 “不用,我的马休息一阵就好,它虽然年纪大了,可心不老。”李桃歌抚摸着鬃毛笑道。 有万中无一的良驹虞美人在旁,杂毛老马低着头,显得唯唯诺诺。 王宝慎重说道:“这次出行,跟前几日不同,这么多斥候派出去,一个水漂都没溅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怀疑是骠月的玄月军在搞鬼,蛮子都是睚眦必报的狠货,他们损失了一队鸦候,势必要找回场子。” 李桃歌疑惑道:“吃掉这么多的斥候,又没有放走一个,起码要几倍兵力,难道玄月军主力来了?” “未必。” 王宝心事重重说道:“只要有数名灵枢境高手截杀,他们根本没办法逃出生天,马腿再快,也跑不过气如长河的灵枢境。” 涉及到老孟他们安危,李桃歌心里逐渐涌起不祥预感,正打算强启观天术,远处飘起一柱黄烟。 王宝眯起眸子,狠狠抽动马鞭,“走!” 两人不再顾及老马体力,策马狂奔,在大漠中荡起两道白茫。 来到放烟处,雪地隐约出现印记,猩红的鲜血触目惊心,附近隐隐传来打斗声。 王宝一马当先,陌刀横在手中。 李桃歌拎起长矛,狂夹马肚,暗地里掐起法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破衣烂衫的蒙面汉子,挥舞着一把开山刀,正在对着两名锐字营士卒狂砍,招招不离要害,只攻不守,凶猛的一塌糊涂。 王宝大喝一声,陌刀朝蒙面汉子拍去,诡异的是那人竟然视若无睹,不闪不避,仍旧对着两名士卒发疯乱砍,似乎任由陌刀将他拍碎。 刀身快要触及衣衫,雪地里突然窜出一道身影,矮小宛如灵猴,手里一对分水刺,蒙面仅露出的眼眸,射出狡诈嗜血神色。 陷阱。 使开山刀的蒙面汉子,至少是灵枢境初期,想要干掉两名观台境士卒,瞬息之间便可做到,迟迟不肯下死手,就是为了等放烟后援军到来,藏在雪中的同伴,才是夺魂索命的杀手锏。 换成普通灵枢境,早已着了道儿,可惜他们遇到的是身经百战的王宝,对战场气味异常敏锐,分水刺快要抵达手肘时,足尖猛踏马背,刺客不依不饶,一刺脱手而出,千钧一发之际,刀柄抵住刺尖,反转陌刀,几十斤的重物在他手中轻如鸿毛,劈出势大力沉的一刀。 上好铁胚锻造的分水刺,在陌刀摧枯拉朽的一击下脆如木枝,稍微接触后崩成碎片,灵猴般的男人倒也干脆,见势不妙,不再硬拼,再度朝雪中栽去。 可奇怪的是,之前松软的积雪,变成了坚硬如铁的夯实雪堆,一头下去,脖子扭转成恐怖程度,若不是骨骼软绵,这一栽直接能要了他的命。 不远处的李桃歌嘴角含笑。 “术士。”开山刀蒙面汉子冷声说道。 “老子要把你剁碎了喂狼。”灵猴般男子扭动着脖颈,咬着后槽牙撂下了狠话。 永宁城里的术士,倒是能偶然见到,在边疆,术士绝对是稀罕的宝贝疙瘩,镇魂大营两万余士卒,十几万百姓,也不过区区三名术士,不足万分之一。 王宝凝声道:“你们并非骠月王朝的玄月军,敢袭击大宁军士,到底受谁指使?” 回应他的,是开山刀凌厉一砍。 “死不悔改!” 王宝冷哼一声,陌刀挥出层层刀影,那名汉子的开山刀脱手而出,身体跟刀反方向狂奔。 “跑得了吗?” 王宝戏谑的声音再度响起,陌刀拍打开山刀,怎么来,怎么回,开山刀像是长了眼,飞速击中那人后背,狂喷一口老血,倒在雪地里生死不知。 受了重创的灵猴男人盘膝坐在雪中,一把拽下面巾,古怪笑道:“我们跑不了,你觉得你能跑吗?” 瞧见那人相貌,李桃歌只觉得似曾相识。 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 努力回忆之后,李桃歌灵光一闪,曾经在客栈见过这人,是给王宝行贿黄金的那名老者随从。 可是整个商队不是被劫杀了吗? 他怎么会活下来,又成了屠杀边军的凶手? 蹊跷。 第53章 剑气长 说完话以后,那人七窍流出黑褐色血水,带有笑意,已然服毒毙命。 纵然入伍十余载,王宝也没遇到过这种状况,要么杀蛮子,要么缉拿匪盗,这伙人不图财只害命,还是对边军下手,简直像是得了失心疯的刺客,奇了怪哉。 捡回一条命的士卒喊道:“王都统,东北方还有贼人!孟伍长他们就在那里。” 王宝不敢耽搁,和李桃歌纵马驰骋,行进几里地,出现数座山丘,阻挡住了广阔视线,凭借雪地里凌乱的痕迹,绕到一处较高的山丘,看到了身穿锐字营皮甲的士卒歪倒在雪地中。 “玉竹!” 李桃歌眼尖,认出了朝夕相处的袍泽,狂奔至玉竹旁边,发现他身体出现数道伤口,成了血淋淋的凄惨模样,打探鼻息,有一丝游气尚存,王宝朝玉竹口中塞进一枚丹药,沉声道:“伤口都冻住了,看来中刀的时间不短,你在这看守,我去前面找找老孟他们。” 不等李桃歌回话,王宝策马疾驰,翻过山丘不见踪迹。 “玉竹哥,醒醒。”李桃歌拍打着玉竹脸颊,试图将他唤醒。 这些弟兄里,数玉竹秉性最不受人待见,吃喝嫖赌一应俱全,常常欺负新入伍的愣头青,若不是老孟压他一头,李桃歌的日子没那么好过。 呼唤了几声,玉竹努力睁开带有迷茫双眸,望着面如冠玉的少年,咧嘴笑道:“桃子,咱们兄弟莫不是到了阴曹地府?” 李桃歌宽慰一笑,说道:“咱们营房里的人都是天上的神仙,阎王爷不敢收。” 玉竹心有余悸说道:“说出去怪丢人,不知从哪蹦出来的一个娘们,把兄弟们都给拾掇了,我嘴贱,调侃了几句,那娘们二话不说挥剑就刺,剑法飘忽不定,跟他娘鬼一样,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哎!被娘们差点砍死,你哥算是把脸给丢光了。” 老孟曾经说过,玉竹的嘴巴,比牛井的粪叉味道都大,见了鹿将军婢女葡萄都敢调戏,又何况是陌生女子,指不定说了什么诨话,惹得人家暴怒。 李桃歌笑道:“打不过就打不过,有王都统给咱找回场子。” 玉竹舔舐干裂唇角,挂有色胚笑容说道:“你别说,那小娘们的身段真够劲,不输庆春楼里的头牌,就是蒙着面不见真容,这女人啊,但凡是轻纱覆面,不是丑八怪就是麻子……” 话音未落,凭空卷起劲风,朝玉竹呼啸而来。 李桃歌只觉得后脑传来冰冷凉意,来不及回头,抱住玉竹赶忙翻滚,之前的位置,多出半尺长的剑痕。 山丘顶部出现一名紫纱覆面的女子,柳眉比手中三尺长剑都要犀利。 逃过一劫的玉竹竟然有心情坏笑道:“瞧见没,身段不错吧?那小腰,啧啧,简直是夺命的刀,这要是送进庆春楼,老子第一个去捧场。” 李桃歌的亲妹妹李若卿,誉为京城三绝之一,尤其是以扶风弱柳的身段名动永宁城,论腰,乃是大宁艳魁,这名紫纱女子虽然身段玲珑,那也只是在镇魂关独占鳌头,无法和李若卿相提并论。 见多识广的李桃歌对于女子姿容浑不在意,死死盯住三尺青锋。 双方的距离在二十步左右,如此远能卷出剑气杀人于无形,该是何等境界?! 紫纱女子斜放利剑,声音清冷说道:“满口污秽的臭丘八,当死。” 玉竹鄙夷笑道:“自打来到镇魂大营起,老子没想囫囵个回去,想杀就杀,何必辱我边军,臭娘们!等老子投胎转世,定把你当牛马来骑!” “下流!” 即便没露出真容,也能感受到紫纱女子勃然大怒,青锋激荡不止,伴有剑气浮现。 “桃子,我是死定了,你往南边跑,或许能逃过一劫。” 玉竹推开李桃歌,挣扎起身,勾勾手指,调笑道:“臭娘们,来追老子呀!” 紫纱女子青锋朝地面一斩,锋锐剑气劈开了积雪,又深入沙石寸余,以媲美箭矢的速度卷来。 行动不便的玉竹眼瞅着就要被劈成两半。 一股巨力将他扑倒。 玉竹吐出口中雪块,回过头,骂道:“小桃子,你个傻种!这娘们咱俩加在一起都打不过,何必白白搭上一条命!” 明知难逃敌手,玉竹用言辞故意激怒紫纱女子,为的是给李桃歌谋一条生路。 “孟头说过,锐字营的兄弟没有孬种,更不会视兄弟生死而不顾。”李桃歌挤出一个灿烂笑容,“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犟种!活着不好吗?非要跟老子在黄泉路作伴。” 已经没有气力的玉竹平躺在雪地中,闭住双眼,安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李桃歌右手拎枪,战意凛然。 身披棉袍的少年,终于有了边军的的肃杀之气。 紫山女子故技重施,又卷起一道剑垄。 这道剑气更宽,更长,更猛烈。 玉竹就在身后,这道剑气不能躲避,李桃歌双臂拎圆长枪,朝剑气狠狠抡去。 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传来,枪头削掉小半,剑气受到攻击,从一道化为十几道。 李桃歌守在玉竹身前,任由残破剑气侵入。 棉袄纷纷碎裂,白皙肌肤收到剑气袭击,划出一道道血痕,幸好剑气的气势已弱,只是划破皮肉,没有伤及筋骨。 李桃歌抓了捧雪,敷在受伤部位,凉意遮蔽了疼痛,不再那么强烈。 紫纱女子冷漠说道:“我不想杀你,赶紧滚!” 李桃歌微笑道:“我也不想杀你,请姑娘赶快离开。” 紫纱女子怒道:“边军没一个好东西!又脏又蠢,满口胡言乱语,早该把你们这些臭丘八踢出军伍。” 李桃歌依旧堆出人畜无害的笑脸,“是不怎么好,但罪不至死,他没了半条命,已经遭到应得的报应,姑娘还要怎样?听你的口音,也是大宁子民吧?我们边军吃风喝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拼死戍卫边疆,不是为了守护你们的安宁吗?” “我需要你们这些蠢货来守护?!” 紫纱女子冷哼一声,指尖弹向三尺青锋。 剑气长。 第54章 仙林道人 紫纱女子手腕抖出残影,一道剑气变为三道,厉声道:“看你如何抗的下?!” 三道剑气凿开积雪,如同三条蟒蛇,李桃歌照葫芦画瓢,仍抡起长枪拍击,可这次剑气力道明显不同,还未进入蟒蛇腹地,长枪破成无数碎片,李桃歌护住额头,硬生生用肉体抗住了剑气。 肋下,右肩,大腿,分别出现三道深可入骨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 李桃歌疼的龇牙咧嘴,不忘调侃道:“姑娘的剑术不错,力道似乎差些,能扛。” 紫纱女子瞪圆杏眼,显得气急败坏,飘然起身,准备近身教训烦人的家伙。 剑气再蛮横,也只是锦上添花的伎俩,武修讲究的是贴身搏杀,距离越近,杀伤力越大,况且剑气极为消耗内气,若不是逍遥境以上的宗师,谁能经得住如此损耗。 来了? 李桃歌勾勒出不易察觉的笑容,捡起玉竹旁边的佩刀,反手握住刀柄,虚空一斩。 紫纱女子还以为他修出了剑气刀气,不由自主扭身躲避,可这一刀挥出后并未掀起波澜,紫纱女子顿时觉得上当受骗,含怒道:“果然是沆瀣一气的杂碎!” 还想再骂几句出出气,突然发现情况不妙,落点处的积雪竟然变幻成一排排冰锥,泛起晶莹色泽,看似招人喜爱,实则尖锐无匹。 紫纱女子急忙身体倒悬,青锋旋转飞舞,将冰锥夷为平地,接着剑尖抵住地面,娇躯弹回,立足未稳便惊讶说道:“想不到,你竟然是一名术士。” 李桃歌揉揉鼻子,遗憾说道:“好不容易控起那么多冰锥,被你一剑削的干干净净。” 控雪成冰,几乎抽干了他的神府,本就浅薄的水池,成了干涸荒漠,此时的戍边小卒,又困又疲,若不是强敌当前,能倒头就睡。 紫纱女子步步逼近,青锋抖出剑花,轻声道:“你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本姑娘一一接着。” 黔驴技穷的李桃歌索性朝雪地里一撂,跟玉竹并排躺倒,慵懒说道:“没力气说话了,是死是活给个痛快吧。” 紫纱女子嗓音透着一股冰冷,“如你所愿。” 剑尖递出,旁边多了一名身材不高的魁梧男人,“谁敢伤我锐字营兄弟?!” 紫纱女子娇躯轻颤,“王都统,你不是走了吗?” 王宝漠然说道:“我就不能回来吗?” 紫纱女子柳眉纠结,说道:“哼,暂且饶他们一条狗命。” 说完后,紫纱女子纵身跳过山丘,消失不见。 望着数次出手相救的恩人,李桃歌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诧异道:“王都统,她随意屠戮咱们兄弟,你咋不追她?” 王宝负手而立,一动不动。 李桃歌撑地起身,问道:“王都统,你的刀呢?” 王宝曾是陌刀卫其中一员,也是最为光鲜的履历,将陌刀看的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刀在人在,刀亡人亡,怎么一会不见,刀没了? 王宝仍旧背对着他,纹丝不动。 李桃歌正要拍打他肩头,王宝骤然化成一团白雾,从里面掉下来硕大的肉团。 额…… 见到匪夷所思的一幕,李桃歌不知所措。 “靠!累死我了,为了救你一命,差点毁了道行!”‘肉团’瘫倒在地,不停喘着大气。 这是…… 忐忑不安的李桃歌凑近了,定睛一看,咦?这不是那天要给自己算命的胖道士?旋了半屉蒸饼不说,还把自己和小江南骗到罗汉寺,若不是王宝救援及时,险些被强人给宰了。 说是熟人,不如说是仇人,李桃歌将佩刀横在堆满肥肉的咽喉,咬牙道:“找了你好久,今天自投罗网了吧?” “喂,我刚救了你的命,不说声谢谢就算了,还拿刀威胁我,呸!狼心狗肺的东西,不如让那姑娘把你给捅成马蜂窝。”胖道士哼哼道。 “今日你救了我,那天却差点把我妹子给害了,功过不能相抵,你还是得还半条命!”李桃歌施法透支,脑袋正晕晕乎乎,哪里能静下心来琢磨。 “这就是你胡搅蛮缠了,那天我确实是在罗汉寺等你,可来了几名大汉,本帅哥又打不过,只好溜之大吉。咱俩约定好了,戌时寺庙相见,可谁知你跟小姑娘谈情说爱去了,又早早去了罗汉寺,本帅哥哪能见死不救,又跑到大营求救,若不是那张纸条,你以为你能活着出来啊。”胖道士唾沫横飞解释着来龙去脉。 “那张速到罗汉寺救人的纸条,是你递到营房里的?”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李桃歌收回了刀。 “不是本帅哥还能有谁,恩将仇报,哼,必须用蒸全羊来安慰本帅哥脆弱的胃口。”胖道士翻着白眼说道。 “罗汉寺遇险,也是被你害的,还好意思要蒸全羊,没门!蒸饼倒是管够。”李桃歌讨价还价道。 “行吧,你们边军那么穷,也请不起,蒸饼味道不错,记得管饱。”胖道士揉着比房梁还粗的大腿,长吁短叹说道。 “你怎么会在这?还有,你之前能变成王都统?那是什么法术?”李桃歌好奇问道。 “不是法术,是幻术。” 胖道士费力坐起身,挤挤眼,“厉害吧?” “幻术?我咋没听说过,书中也没有记载呀。”李桃歌疑惑道。 “简单来说,我能变成你的样貌,却没有你的本事,吓唬吓唬人还可以,打起来立刻露馅,懂了吧?”胖道士解释道。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何会在白沙滩。”李桃歌追问道。 “一直问,烦不烦啊?我溜达行吗?跑到这要饭行吗?”胖道士眼神躲闪道。 李桃歌不再询问。 对他没有恶意的人,向来很宽容,既然有难言之隐,何必将伤疤挑破。 几匹马从沙丘中疾驰而来。 旺财,虞美人。 王宝和牛井各乘一骑,后面坐着老孟和余瞎子,唯独小伞横躺在马背,生死不知。 “他怎么样?”李桃歌担忧问道。 “冲的太猛,中了敌人埋伏,昏死了过去。” 老孟心有余悸说道,探寻玉竹脉搏后,长出一口气,“幸好炕上的兄弟一个没死,有惊无险。” 余瞎子抽动鼻子,顺着气味来到胖道士旁边,皱眉道:“不对头,相当不对头。” 胖道士被他闻得躲来躲去。 老孟摁住宁刀问道:“桃子,他是谁?” 李桃歌轻松说道:“一个朋友,之前在罗汉寺遇险,就是他给你们递的纸条。” 听到是友非敌,老孟松开刀柄,抱拳道:“多有得罪。” 嗅出端倪的余瞎子忽然跳出老远,如临大敌道:“他不是人!” 几人瞬间愣住。 胖道士搓着手,挤出尴尬笑容。 李桃歌惊愕道:“不是人,难道是鬼?” 余瞎子笃定道:“一股子骚味,他是妖,是狐妖!” 几人再度错愕。 狐妖? 不都是艳若桃李,一个眼神都能把男人魂魄勾走的狐狸精吗? 这位二百多斤的胖球,狐妖? 四大王朝中,唯独大宁对妖修持有偏见,几百年前,东疆有名士卒具有赤虎血脉,靠着战功一路攀爬,走到了武将极致──镇国大将军高位。圣人皇宫设宴犒劳群臣 ,那名镇国大将军喝醉了酒,不仅口出狂言,最后竟然弑君谋反,至此以后,大宁的朝堂里,从未出现妖修身影,认为其血统不纯,心怀恶念,常常以贱奴对待。 胖道士讨好道:“这位大哥说的没错,我确实是狐妖。” 老孟脸上浮现出凝重神色,拔出宁刀,厉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场猎杀边军的阴谋,是不是你搞的鬼?” 胖道士慌忙辩解道:“大哥,我是狐妖,又不是恶鬼,杀人有啥好处啊,我对吃人没有兴趣。在镇魂关,本道长从未伤过别人性命,饿的不行了,才去偷牛偷羊,当然,嘴闲的时候,也会找些鸡鸭解解馋,偷吃些家畜,罪不至死吧?” 李桃歌忽然想起罗汉寺里的一幕,质问道:“寺里的牛羊骨骸,都是你偷的?” 胖道士像小女人一样,扭扭捏捏笑道:“胃口大,确实吃的有点多,以后我赚够银子,一定把牛羊的钱如数奉还。” 老孟若有所思道:“看来,咱们误会薛四了,偷牛羊的案子,原来真的是狐妖作祟。” 李桃歌问道:“狐妖也有名字吧?” 胖道士傲气顿生,晃悠悠的胸脯挺高,“那是当然,贫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道号仙林!” 没人为他引以为傲的道号喝彩,胖道士有些气馁。 老孟正色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白沙滩?” 仙林道人苦着脸说道:“为啥?关内活不下去了呗,你们天天成群结队巡防,庄户人又把牛羊赶进了屋内,我偷啥吃呀?总不能天天喝西北风吧。白沙滩好歹有黄鼠狼和獾子出没,不至于饿死。” “你,你敢吃黄大仙?!” 牛井惊恐问道,对于他而言,黄大仙那可是供奉在长案的神仙,天天烧香天天跪拜都觉得不够虔诚,他竟然用来果腹?! 仙林道人嘿嘿笑道:“这位壮士,他是黄大仙,我是狐仙,论段位,要比他高出半头,未生出灵智的口粮而已,咋不能吃了。” 初次遇到爹娘口中的传说神怪,牛井激动的光想给老仙磕一个。 老孟朝王宝低声问道:“都统,这狐仙咋处置,偷盗牛羊,按律法是送进大牢里关押,可他又是狐仙,关进牢里恐引起祸端,宰了,还是放了?” 王宝杀人在行,遇到棘手的政务,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李桃歌提议道:“杀了不合适,放了又太便宜,不如入了军籍,成为锐字营一员?” 大伙呈现出为难神色,旁边躺个狐妖,怎么都觉得不对味。 天晓得这大仙发疯的时候,会不会把自己给吃了。 牛井两眼放光道:“太好了!有大仙庇佑,以后指定会顺风顺水,财源广进。” 老孟赏了他大屁股蛋子一脚。 王宝沉声道:“兄弟们生死不明,小伞和玉竹需要休养,先把他带回去再说吧,切记,不可对其他人提及。” 面对刀枪剑戟,仙林道人乖乖从命。 牛井和他共乘一骑,不断回头张望,自言自语道:“这就是狐仙啊?跟传闻中的咋不一样嘞?” 李桃歌笑道:“他会幻术,之前救我的时候,曾幻化成王都统模样,看起来惟妙惟肖。” “会幻术?” 牛井瞳孔散发出奇异色彩,贼兮兮问道:“狐仙大人,你能变成美人吗?” 仙林道人扬起足有四层的下巴,牛叉哄哄说道:“我们狐仙最善变化,变美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牛井吞了口唾沫,摸着肥润大腿,声音中夹杂着亢奋说道:“仙尊,以后咱俩一个被窝。” 第55章 阴阳谷 与隆校尉汇合清点之后,伤二十余人,死十八人,换来的只是五具贼人尸首,没有口供,没有线索,甚至藏在幕后的敌人是谁都不清楚,这对于想要升任将军的隆校尉而言,简直是一记响亮耳光。 满腔愤懑的隆校尉下令西进。 他正在气头,其余的都统可没乱了分寸,互相用眼神传递信号。 一名姓霍的都统资历最老,秉性出了名的耿直,谨慎说道:“大人,再往西,是子母山,那里属于两国交界,地势复杂,匪盗横行,咱们没带多少军粮,万一遭遇骠月铁骑,恐怕会……” 当着众将领,霍都统已经说的很委婉,但隆校尉仍旧固执说道:“那些屠戮咱们兄弟的贼子,显然是江湖悍匪无疑,我打听过了,有一伙逃犯就藏在子母山,他们杀边军,是为了泄愤,若是任由他们做大,咱们镇魂大营的脸还要不要了?” 五具尸身提供了许多线索,贼人肯定是江湖人士,与骠月无关,用千余骑兵围剿藏匿在山中的逃犯,如同徒手抓泥鳅,有力使不上,就这么灰溜溜打道回府,隆校尉的将军梦又成了镜花水月。 为何要冒险激进,大家心知肚明。 霍都统正色说道:“子母山多是狭窄小路,一千多名兄弟行进,丢块石头都能砸死几个,遇到雪崩,死伤根本无从估算,隆大人,你要为兄弟们的性命着想。” 隆校尉伸出右臂,斩钉截铁说道:“够了!本校尉心意已决,势要荡平子母山!霍都统,你若是怕死,可以去负责粮曹,先派人去镇魂关调拨军粮弓矢,为了稳固军心,对于士卒伤亡一概不需提及,本校尉回去之后,当面对鹿将军交代。” 官大一级压死人,霍都统再刚正不阿,也拗不过隆校尉的一意孤行。 千余人再度开拔,刀锋直指子母山。 梅花大小的雪片落在肩头,形成一层绚丽铠甲,李桃歌愁眉不展说道:“小伞和玉竹伤势很重,再经过颠簸,该不会落下暗疾吧?” 伤员由隆校尉派心腹遣送回关,同样下了封口令,与其说是照料,不如说是监视,防止他们醒来后口不择言,把军情透露出去。 老孟闭住双眼,漫不经心说道:“兵卒死于疆场,那是他们的命数,经历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李桃歌手持玉竹的佩刀,接住一片片下落雪花,轻声道:“咱们边军的命,和这雪一样,不知为何而下,不知为谁而下,匆匆陨落,归于天地。” 老孟睁开浑浊眸子,叹了口气。 牛井是粗人,没那么多的伤春悲秋,他的兴趣在新加入的狐仙那里,这才两个时辰,缝缝补补的道袍被他摸出包浆,扯出里面丝线。 仙林道人见过大世面,任凭憨傻少年不停揩油,岿然不动,仅凭这份定力,至少是谪仙人水准。 牛井恭敬问道:“仙人呐,我听桃子说,狐仙五十岁可化为妇人,百岁可变美女,千岁即于天通,您活了多久了?” 仙林道人双手环胸,回忆道:“活了多久?想不起来了,自萌生神智起,便是这般模样。” 牛井贼兮兮问道:“有一百岁吧?” 仙林道人轻蔑笑道:“你是想问我能不能变美女吧?能,肯定能,只不过体型不容易改变,现在啥样,变成美女还是啥样,三百斤的美女,壮士可有胃口?” 牛井挠挠头,兴奋道:“还有这好事?你咋知道俺喜欢胖的。” 仙林道人眼观鼻,鼻观心,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掀起惊涛骇浪。 天色将晚,行至子山。 子山和母山的连接处,是一道长长的峡谷,名曰阴阳谷,两旁是悬崖峭壁,最窄处仅可容纳三骑并行,乃是东西往来必经之路,也是划分大宁和骠月疆土的标尺。阴阳谷自古就是战场,殒落在谷内的名将不计其数,光是近百年来,大宁有数十位五品以上将军陨落于此, 谷外尚在阳间,入谷便是黄泉。 阴阳谷因此得名。 队伍停下,隆校尉骑着马驻足凝望幽深谷口。 有关阴阳谷的传闻太过惊悚,名将乱坟岗,逍遥宗师埋骨之地,据说万尺沟壑都能被尸体填平,称之为尸山血海也不为过,即便隆校尉心里装着将军梦,也不得不慎重一些。 一声乌鸦惨叫传来,尖锐凄凉。 隆校尉拧紧眉头。 乌鸦是不祥之物,难道是老天在对自己暗示? 常在死人堆里打滚的寻常士卒,可以对神佛不敬,但是官当的越大,越是敬畏鬼神。 王宝催马走到隆校尉身边,悄声说道:“大人可曾进过阴阳谷?” 隆校尉摇头道:“不曾。” 王宝缓缓说道:“我年轻时倒是进入过一次,那阵正在和骠月休战,前去潼河北处购买军马,正值三伏天,入谷后,瞬间阴冷刺骨,浑身觉得不舒服,那会儿虽然境界不高,但也算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回关后得了场大病,如同丢了魂,汤药都吃不进,最后还是老将军请来了佛门神僧,替我化解了病症。” 说话时,王宝神色出奇凝重,显得心有余悸。 隆校尉满带不悦说道:“王宝,你是在警告我?!” 王宝轻声道:“不是警告,而是劝诫。倘若率兵走出子母山,遇到骠月大军该当如何?我觉得还是小心为妙,先把军情禀告安西都护府,请郭帅定夺。” 隆校尉脸色再度暗沉,说道:“禀报西府,来回要半个月左右,这十几天咱们兄弟该如何,将脖子洗干净等那些贼人来砍?别忘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遇紧急事件,可按照军情酌情处理,再说我只进谷荡寇,又不是出谷杀敌。” 王宝抓紧缰绳,一脸肃容说道:“大人,一千多袍泽的性命,在你手里,莫要意气用事,将兄弟们的安危当儿戏。” “够了!再胡言乱语,军法无情!” 隆校尉甩出清脆马鞭,大声喊道:“全军听令,进谷!” 第56章 不期而遇 母山一侧。 随着马蹄踩踏积雪的吱吱声响,一队近千人的骑兵缓缓来到谷边。 马上男子均是黄瞳黄眉,胡须浓密,背负大弓,有的腰间悬有弯刀,有的手持长矛,千人队伍竟没有一人开口低语,静寂到可怕。 骠月铁骑。 骠月子民儿时能骑马,引弓射狐兔,碍于生在大漠戈壁的缘故,无论男女老幼,都可骑烈马挽强弓,举国皆兵,誉满天下的秦父子曾经点评道:骠月兵利马疾,铁骑甲天下,非英雄不可敌也。 队伍最前方一人,远不如普通兵卒高大,身披骆驼皮甲,头戴貂帽,弯刀刀柄用黄金铸造,刀鞘镶嵌几枚璀璨夺目宝石,这位三十出头的男子,就是这队骑兵首领,骠月王朝玄月军万夫长呼延准。 大宁的武官升迁,多看门户出身,不注重战功才能,譬如王宝,虽然攒敌首一百余颗,战功彪炳,可背后没有参天大树依靠,只能在底层武将徘徊,鹿怀安寸功未立,凭借祖上萌荫,坐到了五品将军,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大宁的将种子弟,形成了不同势力圈子,内斗之余,联手打压起青年将领,凡是有苗头升迁的武将,会被他们消灭于萌芽之中。骠月王朝则不同,首重军功,只要你才能出众,有万夫不当之勇,无论背景是否强大,都能统帅一方。 呼延准运气不错,年少时带着部族青壮,杀了不少大宁士卒,战功卓着,胆气雄壮,被骠月三大王之一的左日贤王招致麾下,赐予万夫长高位,这对于崇拜英雄的骠月平民而言,绝对是光宗耀祖的天大殊荣。 呼延准能统领千军万马,身手胆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靠的是心思细腻,进谷后并未冒进,而是勒住缰绳,观察着阴阳谷地形。 这条峡谷崎岖狭窄,地形叵测,但凡是带兵将领,都要细细斟酌一番。 正在他犹豫不决时,旁边犹如炸雷声音响起,“大人,大宁的猪羊怎的不见了!” 说话的是位体魄超出常人一倍有余的巨汉,站起来比骏马还要高,鼻骨穿有硕大铜环,即便是大雪纷飞北风如刀,也是赤裸上身,露出虬结筋肉,似乎并不畏惧寒冷,肩头扛有一根狼牙棒,徒步和呼延准并行,一看就是名蛮力霸道的悍将。 呼延准喃喃说道:“那名不男不女的大宁刀客,屠杀我骠月儿郎一十七人,鸦候探明了他的藏身之地,就在这阴阳谷中,哪怕将峡谷石头一寸一寸翻开,也要将他粉身碎骨。石力儿,你不是喜欢生食猪羊吗?这次保证让你吃个痛快。” 猪羊,指得是大宁子民。 骠月自古有猎羊头习俗,不时来大宁境内扫荡,男子抓回去做奴隶,女子抓回去孝敬王公贵族,如果遇到大宁边军,那是天大的好事,割下脑袋,按照军功封赏,是骠月王朝为数不多的升迁途径。 石力儿黄色瞳孔绽放出嗜血色泽,亢奋说道:“我要将那名不男不女的刀客先剥皮,再抽筋,把肉一块块片掉,蘸着食盐吃。” 呼延准低声说道:“既然来到了阴阳谷,不妨打一次秋风,不久前,咱们的鸦候小队遭遇伏击,穿过了阴阳谷追敌后下落不明,大宁人狡诈如狐,常用下作伎俩屠杀我们骠月臣民,这一次,咱们要报仇雪恨,不宰掉几千人泄愤,誓不回头!石力儿,记住切勿再将猪羊头颅敲碎,一百颗脑袋能换百夫长,几年后,你就能坐到我的位置。” 石力儿丑陋五官挤出残忍笑意,满不在乎说道:“大人,只要用他们心肝下酒,我觉得比当官还快活。” 呼延准望着爱将,摇了摇头。 石力儿天生神力,幼年被异人传授功法,练就一身铜皮铁骨,不惧刀枪,悍不畏死,冲锋陷阵绝对是一等一的猛将,就是脑袋不够数,上了战场,摇身一变成了嗜血魔王,谁的命令都不听,有几次不慎将自己人误伤,真是让呼延准又爱又恨。 远处传来一声凄凉的乌鸦惨叫。 虽然骠月没有流传乌鸦是不祥之物的说法,可一声乌鸦叫喊在山谷中频频回荡,实在是瘆人。 呼延准久经沙场,大半生都在厮杀中度过,对于潜伏在暗处的杀机相当敏锐,朝悬崖峭壁打量了一阵,并未嗅到杀意,于是催动骏马,踏入谷中。 不久后。 各自从曲折的峡谷拐过弯,两队千余骑兵终于碰面。 一边是骠月玄月军,一边是镇魂大营锐字营。 两队主将瞬间一愣。 隆校尉瞪着呼延准,呼延准盯着隆校尉,谁都没有多余动作,宛如定身了一般。 静。 安静的出奇。 这么多人汇聚在一处,只有瑟瑟雪落声。 骠月和大宁的骑兵,常常在空旷的戈壁进行厮杀,像如此近距离相遇,几乎没有先例,尤其是近些年相安无事,只是些以少胜多的小摩擦,根本没有大规模战役,贸然遇到,谁都有些傻眼。 宿敌相见,已经不用嘘寒问暖,谁都清楚对方心里的小九九。 简单一句话,不死不休。 李桃歌在队伍后面,看不到前方状况,骤然勒马停顿,于是问道:“咋不走了?” 经过前方传信,老孟脸色暗沉说道:“遇到蛮子了!” 李桃歌陡然一惊,“那咋不开打?” 老孟小声骂道道:“打个屁!旁边是悬崖,路上是光滑积雪,谁冲起来谁先栽进万丈深渊!赶紧备好弓弩箭矢,把你们的甲裹严实了,万一被射成刺猬,可别怪老子没提醒你们!” 老孟说的没错,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弓弩是唯一手段,隆校尉清楚,呼延准也明白,于是不用下令,双方有经验的士卒各自张弓搭箭,气氛顿时凝重。 双方各有一员大将立于阵前。 大宁陌刀卫,王宝。 骠月王朝,石力儿。 山谷之上,一名姿容娟秀如女子的黑袍男人负手而立,见到双方兵卒一触即发,笑容古怪。 第57章 怪物 双方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卒,骤然相遇,各自抽出兵刃,弓弦拉如满月,一言不发,形同石像。 退,意味着将后背卖给对方,只有死路一条,狭路相逢勇者胜,想要活下来,必须要把对方干掉。 呼延准握住纯金刀柄,猛地朝前一挥。 隆校尉咬着腮帮子,大吼道:“射!” 箭如雨下。 射程太近,根本不用抛箭杀敌,只要平举弓弩即可,一簇簇箭雨射出,由于目标过于狭窄,有小半在空中互相碰撞后改变轨迹,插入岩缝和雪地,又有一小半掉落万丈深渊。 石力儿率先冲出战阵,将狼牙棒竖举,护住了面部和要害,凭借蛮横体魄,挡住了九成箭矢,其余的射入玄月军阵中,皮糙肉厚的蛮子中箭后,仅仅是闷哼一声,没掀起多大波澜。 大宁这边,王宝充当起了先锋官,陌刀泼洒出半丈刀幕,将箭矢一支不落全部扫成碎片。 初次交锋,点到为止。 呼延准别看年纪只有三十出头,却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见到王宝气息绵长,刀法精湛,明白想要歼灭这支队伍,必须要将此人除掉,于是厉声道:“石力儿,报效左日贤王的机会来了,杀了他!” 将对将,呼延准信心十足,石力儿受异人指点,肉身极其强悍,能硬抗无极境修行者攻击,对面使用陌刀的将士,不过是灵枢境武者,想要破开他的防御,痴人说梦罢了。 满身布满伤疤的石力儿歪歪嘴,堆出残忍笑意,双足踏击雪面,踩出一尺深坑,巨大的身体犹如雄鹰飞起,比树桩都粗壮的右臂拎起狼牙棒,朝王宝翱翔扑下。 从观感而言,王宝和石力儿的体型差别,如同熊罴和土狗,根本不是一个级数的对手。可王宝面对骨骼惊奇的巨汉,不退反进,足尖踢向刀柄,双手持刀,横扫而出,摆出硬拼的架势。 笨如牛井都瞠目结舌道:“王都统傻了吧?跟大怪物硬拼?” 老孟冷哼道:“你懂个屁!王都统是在试试那人成色。” 狼牙棒和陌刀交汇,发出刺痛耳膜的巨响,震的谷顶积雪不断滑落,几乎有雪崩迹象。 硬拼之后,王宝突然矮了一截,脚踝齐齐没入石道,双肩不停颤抖。 陌刀和狼牙棒都非俗物,并没有在比拼力道时损毁,仅仅是小磕小碰而已。 石力儿后退半步,狼牙棒抵住余力,再度撑起身体,狰狞笑道:“大宁的男人,还不如我们骠月女人力气大,差劲,太差劲。” 王宝面无表情从坑里迈步走出,轻轻出了一口浊气,仰视不断挑衅的巨汉,轻蔑一笑。 石力儿读不懂经史子集,但绝对读得懂对方笑容含义,扭了扭布满疤痕的脖子,肩头筋肉耸动。 跳起来又是一劈。 王宝闲庭信步朝旁边躲过,持长刀如穿针引线,朝石力儿小腹一点,没想到陌刀伸出去一半,石力儿竟然将肚子凑了过来,用了一半力道的招式,顿时格外难受,王宝催气于手腕,刀锋衍出刀芒,势要将这巨汉开膛破肚。 刀芒和肌肤接触,居然发出哧哧金石声。 受到刀芒横扫的小腹,留下一道白印,皮肉都未破开,石力儿狞笑道:“武夫的心肝坚脆,是绝佳的佐酒佳品,你也喜欢这一口吗?” 王宝初次跟这种怪物交手,不由得皱起眉头。 江湖和军伍里,有的是横练功夫,如此变态的,几乎是见所未见,传言大周王朝有位九千岁,号称不动明王转世,拥有金刚不坏之身,天下无人能破,狂言一出,有的是剑仙枪仙前去试探斤两,结果如出一辙,无人能破去九千岁金身,因此从金刚不坏,变成了天下不败。 传的再邪乎,那也是道听途说而已,谁知道夹杂了多少水分,可眼前这名巨汉,实打实的变态,如果说是护体罡气,斩不破情有可原,但凡擅长近身搏杀的武者,谁没点保命手段?石力儿不同,他是凭借肌肤骨肉,硬抗灵枢境刀芒。 既然骨肉媲美妖兽,那么穴窍呢? 横练功夫都有命门,大概就藏在三百六十二个穴窍之中,命门脆若婴儿,稍微触碰就会使其毙命。 想到此处,王宝刀势一转,洒出泼天盖地的刀芒,将石力儿笼罩其中,只求寻找命门,不求伤敌。 石力儿面对精湛刀艺,闪转腾挪间稍显笨重,狼牙棒舞的起劲,实际碰不到王宝衣角,一刀刀刮在身上,虽然没有受伤,但足够窝火,气急败坏的石力儿大吼一声,不再躲避,抡起狼牙棒,直挺挺朝着大宁那边扑了过去。 校尉以上将领,出征时披有甲胄,明晃晃的鱼鳞甲,站在人堆里跟冤大头差不多,所以鹤立鸡群的隆校尉成了石力儿的首要目标。 能从普通士卒升任校尉,多少有点本事,璇丹境后期,足以在疆场进退自如。 不过跟这头怪物相比,实在不够看。 尤其是胯下骏马,感受到危险不住后撤,任凭隆校尉鞭打也无济于事。 就在狼牙棒快要来到砸到隆校尉头顶,一道冰壁拦在石力儿身前。 阻挡不住前冲力道,但能将冲锋变得迟缓。 王宝举着陌刀回头杀来。 刀锋才触及雄壮后背,肩胛骨忽然将刀刃夹住。 石力儿回头狞笑。 醉翁之意不在酒,杀隆校尉是假,逼迫王宝靠近是真。 看似憨傻的怪物,进入战场又是另一番景象。 王宝想要拔刀,结果纹丝不动,肩胛骨正巧卡住了陌刀血槽,凭借石力儿的恐怖力道,跟嵌入铁中无异,王宝顺手扭转刀柄,试图找到空间抽出兵刃,但肩胛骨寸土不让,传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响,大宁重器跟骠月怪胎展开了最为原始的较量。 王宝猛然觉得双臂一松,当陌刀抽出一瞬间,石力儿的狼牙棒迎头砸下,王宝侧身避让,不料狼牙棒的铁刺竟然爆裂开来。 猝不及防的王宝匆忙扭头,躲过了要害,面颊划出几道血痕。 石力儿将狼牙棒竖着摁进雪地中,猖狂大笑道:“小子,刀法不错,可你不够聪明啊。” 第58章 对手 石力儿手中的狼牙棒乃实心浇铸,重量恐怕有二百余斤,如此笨拙的武器中居然藏有暗器,这是王宝不曾预料到的,几道血痕不止损坏了皮肉,还扰乱了锐字营军心,在他们眼中,王都统是所能见到武夫的极致了,他都不敌,这一仗还能赢吗? 王宝神色出奇凝重,反手抽出一名老卒宁刀,陌刀交与右手,左手持宁刀,指尖翻转刀柄,挽出赏心悦目的刀花。 这两把刀一大一小,一长一短,看起来极为怪异。 目睹王宝双刀在手,山谷之上的黑袍年轻人眼眸一亮,自言自语赞叹道:“刚柔并济,阴阳交融,如此短的时间内领悟,天赋确实不错,可惜骠月的怪人天赋异禀,按照他现在的修为,灵枢境很难伤其筋骨,如果搭配顶级刀法,或许能够扭转乾坤。” 王宝抛弃了远程为主策略,欺身直进,陌刀大开大合,宁刀刁钻狠辣,用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刀势,石力儿凭借肉身强悍,无视陌刀和佩刀,仅仅挥动左臂阻拦,狼牙棒夹杂着千钧之势,拦腰横扫。 宁刀贴附石力儿左臂,顺着尺泽穴蜿蜒直上,来到天府穴后略微停顿,刀尖刺下,硬如铁石,未曾破开防御的宁刀不做停留,直达耳后窍阴穴,狠狠扎去。 按照常理推断,横练功夫最难练到的是穴窍,那里柔软脆弱,很难将其跟筋肉相提并论,无奈石力儿的资质太过妖孽,穴窍硬邦邦的坚如磐石,一刀刺中,血印都未曾留下。 探寻命门,导致王宝招式用老,石力儿瞅准机会,抡起狼牙棒又是朝腰部扫去,幸好王宝步伐轻盈,又留有余力,陌刀抵住狼牙棒棒尖,宁刀顺头劈下! 石力儿仰起头,用嘴巴接住了雷霆一刀。 咯吱。 宁刀破损。 竟然用牙齿将刀锋生生咬碎! 石力儿咀嚼着铁片,似乎甘蔗般香甜,挤出怪笑说道:“味道太淡了,不如你的心肝够味。” 诡异的一幕,给大宁众将士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引以为傲的兵刃,被当做食物啃食,幸亏是王宝挡住了那头怪物,若是自己冲阵,或许早被人生吞活剥了。 胆大如牛井,也不禁打起了哆嗦,颤声道:“妈的!这是人吗?!刀砍不进,箭射不穿,岂不是无敌了?这仗还咋打。” 老孟沉声说道:“对咱们而言,确实是无双猛将,可见了逍遥境宗师,照样是一刀毙命的货色,万物相生相克,皮肉筋骨粗壮,别的方面肯定要薄弱,倘若有念师在,这头怪物,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傀儡。” 牛井粗犷五官挂有懵懂神色,好奇问道:“念师是啥?会念经的法师?” 老孟对他大屁股蛋子赏了一记侧踢,骂骂咧咧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傻子!” 牛井委屈巴巴说道:“说话都不让,还有没有王法,对了孟头,刚才雪花组成的冰墙你见到没有,雪白雪白怪好看嘞,俺要是有这几下子,把镇魂关全都堆满雪人。” “废话,老子又不瞎。” 老孟朝后望去,若有所思道:“凭空堆起冰墙,分明是术士的独门秘诀,咱们锐字营里藏有高人。” 听到念师二字,李桃歌心中一动。 之前帮隆校尉躲过一劫,就是他在暗地施法,可惜境界低微,无法破掉怪人防御。 松林里遇刺,那名七宝神婴就是高阶念师,听光头壮汉提及,七宝神婴对他偷袭竟未得手,李桃歌仔细回忆,念师攻击时,也只是景色变幻无常,脑海犹如针刺,其它的并未感到异常。 到底是念师手段平庸,还是自己神智坚毅? 或者说……另有蹊跷? 李桃歌将视线放到战场,王宝已经来到悬崖边上,陌刀抵住石力儿咽喉,看似占尽上风,实则节节败退,再有半步,就要跌入深不可测的谷底。 李桃歌暗呼不妙,正要施法救人,画面突然扭转,王宝猛然抽刀,一个矮身,从石力儿裤裆之下滑了过去,接着猛踹雄壮后背。 李桃歌突然明白了王都统意图。 既然破不了防,干脆另辟蹊径,假装不敌,利用对方的蛮横力道,让石力儿自己滚落悬崖,凭借地利斩杀对手,堪称精妙绝伦。 想法不错,结果令人瞠目结舌。 后背挨了重击的石力儿,蹚出半步后便停住身型,踩到了悬崖边,右手不知何时抓住了王宝脚踝,侧过脸,黄瞳浮现嗜血神色。 一百多斤的大活人在他手中轻若无物,随手举过头顶,将王宝朝着狼牙棒狠狠砸下。 危急关头,王宝居然扣住了石力儿双耳,翻转身体,膝盖猛砸眉心,双手顺势勒住了巨汉咽喉。 武夫最为倚仗的兵刃,就是自己。 虽说这些招式依旧破不开石力儿变态防御,可疼的他呲牙乱叫,一个背摔将王宝摔倒在雪地中,两人你缠着我,我抱着你,扭打在一处。 谁也想不到,双方阵营中最顶尖的高手,居然像泼皮流氓一样搏斗。 骠月阵中主将呼延准眯起深黄双眸,悄然举起右手食指和中指。 这是放箭指令。 骠月士卒瞬间拉满弓弦。 双方阵营中间,隔着王宝和石力儿,箭矢射出,势必会伤到二人,石力儿连陌刀都不怕,这些箭矢对他而言不过是挠痒痒,王宝没有神功护体,定然挡不住箭矢威力。 这就是万夫长呼延准的决断。 手臂一沉,箭矢如蝗。 无数支箭射向王宝和石力儿。 即将把二人射成刺猬时,一道巨大的身影横在两阵中央,接住了八成箭矢,有铜皮铁骨支撑,箭尖崩开,纷纷坠落在地。 呼延准又气又怒,狐疑道:“石力儿,你疯了不成?!” 石力儿眼眸尽是血丝,喘气如蛮牛,恶狠狠说道:“谁都不许插手!” 呼延准气呼呼说道:“榆木脑袋的蠢货!” 石力儿浑身散发着蒸腾热气,歪着脑袋一笑,冲王宝傲慢说道:“不错的对手,就让我亲手送你下黄泉吧。” 第59章 退兵 石力儿是莽汉,是武夫,同样是一名铁汉,英雄之间惺惺相惜,好不容易遇到强敌,他不允许有外力干涉。 王宝盘膝坐于雪地中,全身被鲜血浸透。 石力儿力大无穷,牙齿指甲皆是兵器,和他近身肉搏,如同和野兽搏命,一番缠斗下来,不仅皮肉受损,左臂软绵绵荡同软草,显然是受了严重内伤。 石力儿挺胸大喊道:“休息好没有,咱们再战!” 王宝抬起眼皮,虚弱说道:“再妄动半步,小心爆体而亡。” 石力儿咧嘴笑道:“你这矮子,打架把脑袋打坏了不成?明明伤的那么重,竟然还敢吹牛皮。来,爷爷走一万步给你看。” 说完后,大步流星迈出一步。 下一刻,石力儿七窍迸出鲜血,双眸失神,轰然跪倒在地。 李桃歌和牛井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明白王都统如何把怪物放倒的,快被人家揍成肉饼了,咋能够反败为胜呢? 唯独山谷之上的清丽男子是明白人,揉着光洁下巴,由衷赞叹道:“妙,实在是妙,用刀如同下棋,步步留有杀招,三百六十二刀,侵入周身三百六十二处穴窍,破不开皮肉,干脆用刀气去攻击经络内脏,天赋异禀又如何?铜头铁臂又如何?架不住积水成渊的道理。这位王都统,从第一刀落下起,就没打算速战速决,全是在着手布局。若不是年纪偏大,真想收进雀羚山。” 在山谷之上雌雄难辨的家伙,就是刀中皇族后裔,雀羚山谭扶辛,当初赠送给王宝雀起刀谱,出关后不知所踪。 当石力儿颓然倒地,护将心切的呼延准策马奔出,连人带马撩起数堆雪,直奔王宝而来。 玄月军的万夫长,哪个不是能征善战的猛将? 头脑简单的人物,往往只对强者俯首称臣,能降服怪胎石力儿,说明能打败石力儿,呼延准和王宝同样是灵枢境,不同的是,他已经修炼至大圆满,半只脚踏入无极。 骠月主将单刀匹马杀出,锐字营这边偃旗息鼓,隆校尉将刀拔出一半,深思熟虑后又插了回去,他不傻,以将对将,跟送死无异,只能祈求王宝能够大发神威,以一人之力将对方主将斩杀。 弯刀金光璀璨,带着富贵气息瞬息而至。 王宝抄起陌刀,颤颤巍巍起身。 和石力儿蛮力缠斗之后,无论是内气还是体力,几乎都消耗殆尽,再加上左臂折断,到了山穷水尽的局面,王宝撑住一口气,强忍着架住金刀。 呼延准勾起不易察觉的阴冷笑容,金刀走势忽然改变方向,绕过了陌刀,在王宝胸膛劈开半尺长的伤口。 换做平时,巅峰期的王宝,也不一定在呼延准手下讨到便宜,如今此消彼长,初次照面便挂了重彩。 王宝节节败退,呼延准得寸进尺,又是在对方肩头砍中一刀,催动胯下骏马追击,不料鬃毛如同蓝宝石的骏马纹丝不动,呼延准险些从马上跌落。 低头一看,马腿被冰雪冻住,怪不得寸步难行。 又是术士在暗处偷袭。 呼延准皱起眉头,翻身下马,砍掉覆盖在马蹄冰雪,朗声说道:“大宁的将士,原来是躲在暗处的乌龟,有本事的话,真刀真枪打一架,偷袭算什么好汉?!” 隆校尉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倒是老孟开口喊道:“跟你们这些王八蛋厮杀,用得着光明磊落吗?!” 呼延准冷笑道:“喜欢逞口舌之快,那便多受些皮肉之苦。” 黄金弯刀滚出一道凌厉刀气,朝着锐字营砸去。 冰墙悄然浮现。 虽然没挡住刀气,但改变了行进轨迹,使刀气滚落悬崖。 呼延准突然瞪圆双目,“找到你了!” 就在冰墙催动时,锐字营士卒里有一人头顶隐隐灵气聚集,很显然,这就是几次三番捣鬼的术士。呼延准滚出刀气,伤人是假,找人是真,只要杀掉束手束脚的术士,吃掉这队骑兵,还不是手到擒来? 呼延准越过众人头顶,看到一名生有桃花眸子的少年,脸上还未脱去稚嫩,正在对自己报以仇视目光。 “好年轻的术士,可惜死也死在年轻,下辈子投胎,记得施法时找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呼延准泛起刻薄笑容,当头就要劈下。 眼角不经意一瞥,突然见到少年旁边站着一男子。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王宝。 只不过这个‘王宝’穿着宽松道袍,身体未曾留下伤痕。 呼延准惊疑交加,扭头看去,身后又是一个遍体鳞伤杀红眼的王宝。 双胞胎? 幻象? 呼延准猜忌着可能性,足尖一点,踩住锐字营士卒刺来的长矛矛尖,跃起改变了行动轨迹,金刀洒出一片刀芒,将道袍王宝和李桃歌笼罩其中,接着猛踏石壁,同真王宝杀到一处。 半步无极信手洒出的刀芒,可不似山丘紫纱女子剑气那般轻柔,破空声大作,隐约有风雷之威。 千钧一发之际,假王宝挺身而出,将刀芒悉数揽入道袍,中刀后的仙林道人立刻变回二百多斤的胖子,在雪地中来回打滚,“哎呦我去!死人啦!挨千刀的东西,下手这么狠,我诅咒你祖宗十八代都入阿鼻地狱!” 李桃歌赶忙查看,仙林道人喊的撕心裂肺,肌肤却完好无损,只是道袍裂开一道口子而已。 难道是内伤? 正纳闷呢,仙林道人仓促爬起,抢过李桃歌佩刀,张牙舞爪冲出阵营,喊道:“妖仙不发威,你拿我当家猫呢,本仙人一心求道,有年头没砍人了,竟然凭空挨了一刀,别跑!老子砍死你个黑皮蛮子!” 呼延准和王宝单打独斗,确实占尽上风,可当疯疯癫癫的胖道士加入后,局面立刻急转直下。 这白胖白胖的道士,身手稀松平常,顶天也只是璇丹境而已,可怪异的是,他竟然不惧金刀威力,刀刃砍在松软肉身,如同砍中棉絮,仅仅引来一嗓子怪叫,回头又奋不顾身冲了过来。 旁边冰锥纷飞,显然是那名年轻术士在作祟。 王宝不顾伤势,用的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呼延准越打越觉得不对味,一阵乱刀逼退对手,将石力儿扛到肩头,驱马返回阵营,沉声道:“撤!” 第60章 大炕论事 营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道。 大炕躺了一排伤员,小伞,玉竹,还将无人照拂的王宝带了过来。西北苦寒之地,找不到细纱布,只能用粗劣麻布代替,青色粗布缠住伤口,一个个裹的像是即将下锅的粽子。 三人中玉竹伤势最重,回来后便昏迷不醒,喂了郎中开的药方,也不见好转,阅历丰富的老孟说他伤了元气和精血,能不能活着从鬼门关走出来,全靠命硬不硬,当年有流了几大盆血依旧活蹦乱跳的汉子,也有流了一碗血陡然毙命的短命鬼,世事无常,谁又能说得清楚。 王宝伤势不轻不重,胸前一刀避开了要害,左臂折断也不是大事,瞧着血呼啦吓人,其实无性命之忧,按照他的境界,将养些时日便能康复。 至于小伞,已经能睁开眼和兄弟闲聊,提到沙丘遇敌,丹凤眸子流露出滔天战意,恨不得立刻下炕,将对方斩成七八九段。 别看小伞男生女相,骨架羸弱的像是小姑娘,可锐字营里凶狠数第一,手中短刃上敢捅谪仙人,下敢捅都统校尉,以前是营里有名的刺头。后来经过老孟悉心调教,脾气性子慢慢缓了下来,刀子不敢乱刺了,对长官有礼有节,只不过对敌时,仍旧是拼命三郎做派,常常冲在头一个,充当急先锋。 老孟靠在东墙,吧哒吧哒抽着旱烟,抬头纹比垄沟都茂密,似乎藏有心事。 端屎端尿腌臢活,全是李桃歌大包大揽,伺候完一个,另一个又拉了尿了,幸亏李桃歌耐心不错,又是细致入微的利落人,不至于让营房里臭气熏天。 帮小伞换完药,李桃歌轻舒一口气,坐到老孟旁边,翻开了参天宝卷上卷。 王宝曾经提到过,这本功法上卷和中卷,其实是奸商用来骗钱的,记载着杂文游记,平时拿来打发无聊还行,若是按照本卷修行,指不定能练成啥妖魔鬼怪。 李桃歌爱看书,对书不挑剔,看到书里写到东洲有仙山,高耸入九天,山中有湖,湖中有九九八十一座仙岛,岛岛如玉子相连,不免心驰神往,问道:“孟叔,你听说过东洲的仙山吗?是不是在东花王朝境内?” “没道理。”老孟莫名其妙蹦出半句话。 李桃歌听得迷糊,啊了一声,询问道:“没啥道理?” “没道理遇到蛮子。” 老孟吧哒着旱烟,锁紧眉头说道:“子母山是大宁和骠月约定俗成的界山,但凡不起兵戈,大军是不会过界,咋一股脑来了支千人队伍?一千来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攻打镇魂关是痴心妄想,打草谷又太累赘,实在弄不明白碧眼蛮子是咋想的。” 李桃歌疑惑道:“咱们不是在白沙滩遇到过鸦候吗?他们不算过界吗?” 老孟缓缓摇头,说道:“鸦候是啥?是眼,是喉舌,不是爪牙,杀不死人的,他们盯住白沙滩,是怕咱们大军西进,有年头没正儿八经打一回了。玄月军驻扎在潼河源头,离子母山都有几百里地,千余人来到子母山,莫非是有东征的念头?可又不像啊,我注意过那些骑兵囊袋,又瘪又平,其中并没有藏多少口粮,这根本不是东征的储备。” 混迹西疆三十年的老卒,往往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线索,一个蹄印,一个囊袋,都能将敌人想法暴露无遗。 李桃歌猜测道:“假如他们和咱们一样,也是被刺客拐入到阴阳谷呢?” 老孟若有所思道:“那麻烦可就大了。” 究竟有多大,他也说不清楚,尸山血海里刨食的庄户汉,撑破天只能考虑到一城一池的得失,涉及到王朝兴衰的阴谋阳谋,那是朱紫贵人胸中的合纵连横。 李桃歌轻声道:“我在谷中,见到了一个人,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贵人。” 老孟白了他一眼,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磨磨叽叽的像个娘们,信不信老子给你一烟袋锅子。” 李桃歌抱头求饶,朝窗外看去,确定没有闲人后,才压低声音说道:“还记得咱们在客栈中遇到的雀羚山谭扶辛吗?他就在谷中。” 在王宝和石力儿厮杀时,李桃歌悄悄施展了小观天术,想要寻找石力儿命门所在,不知是不是火候浅薄的关系,将双眸盯出血丝,也没找不到命门,不过倒是有意外收获,他在山谷之巅看到了一人,雀羚山谭扶辛。 当时王宝处于劣势,险些被敌方主将杀掉,谭扶辛出自江湖中名门望族,按照常理推断,起码是灵枢境后期或者是无极境高手,有颠倒乾坤的能力,如果想要为大宁助阵,肯定会下来帮忙,既然不帮,那么恐怕是敌非友,李桃歌不敢声张,是怕对方携手玄月军,将锐字营屠戮殆尽。 躺在大炕的王宝本来昏昏欲睡,听到谭扶辛的名字,颤声说道:“桃子,有些话不能瞎编。” 李桃歌来到王宝耳边,谨慎说道:“王都统,我确实看到了谭扶辛,他就站在山谷之上的一块巨石后面,穿着初见时黑袍。” 王宝沉默片刻,声音凝重说道:“牛井,你是有名的千里眼,你看到谭公子了吗?” 擦拭着粪叉的牛井茫然说道:“啥谭公子马公子,没看到啊,对了,谁是谭公子?” 那么多天前的旧事,早被牛井忘到后脚跟,头脑简单的他,只在乎吃喝拉撒睡,刀中皇族又如何,重不过碗里那一块肥肉。 李桃歌正色道:“都统,我敢以头颅作保,谭扶辛当时在场。” 王宝纠结一阵,叹气道:“我信你。” 李桃歌又说道:“我怀疑刺杀咱们的江湖人士,跟谭扶辛有关,他们杀掉斥候,招来锐字营,然后再往阴阳谷里引诱,和玄月军碰面,似乎是在酝酿一场天大的阴谋。” 王宝听到他话里透着玄机,低声道:“屋子里都是自家兄弟,直说无妨。” 李桃歌一字一顿道:“他们是想引诱骠月和大宁开战!” 王宝脑门渗出细密汗珠,和呼延准和石力儿对敌,都没有受到如此惊吓,颤声道:“谭扶辛代表着谭家,谭家是江湖望族之一,族人,弟子,门客,所牵扯的人太多,这件事不能轻易下结论,要仔细斟酌才行。哪怕报到鹿将军那里,也要再次上报到西府和兵部定夺,一来一回,又是大半个月。桃子,把这件事给忘了,对谁都不要讲。” 李桃歌攥住棉袄一角,欲言又止。 “今天是初几?”老孟忽然问道。 “初几?孟头,喝了腊八粥都多少天啦,腊月十九啦。”牛井笑呵呵答道。 “还有十天就过年了。” 老孟磕掉燃尽的烟丝,顺势躺倒,动作尽显老态,喃喃自语道:“过了今年,我孟书奇就五十了,俗话说五十知天命,啥命?天晓得,老子不晓得,罢了,本该是地里一具枯骨,能平平安安过完年就知足了。” 第61章 赌注 腊月十九,雪花漫皇城。 宣政殿早朝,四品以上官员皆入殿面圣。 殿外龙柱旁边,一袭杏黄道袍负手而立,芒鞋在雪中格外醒目。 似乎是觉得无聊,国师冯吉祥走下台阶,捧起积雪,揉成瓷实雪团,朝殿外一名佩剑的亮甲将军丢了过去,雪球正中胸甲,溅开化成雪块。 冯吉祥挑眉一笑,肥润五官尽是孩童般狡黠。 能守在圣人左右佩剑,肯定是心腹,公羊鸿,八大家族之一颍州公羊家嫡次子,禁军十二卫之一金龙卫统领,最年轻的半步逍遥境,任何头衔拿出来,都是碾压同龄人的翘楚。 见到冯吉祥再度揉成雪团,公羊鸿英朗面容呈现出有苦说不出的表情,悄声道:“国师,圣人和诸位大人在上朝呢。” 冯吉祥无所谓一笑,“他们上他们的朝,贫道丢贫道的雪。” 又是一丢。 公羊鸿面对丢来的绵软雪球,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干脆将头转向别处,任凭冯吉祥嬉闹。 雪球准度差了些,擦着胸甲而过。 冯吉祥双手搭在硕大肚皮,轻笑道:“听说张燕云又在北疆立下了赫赫战功,同赵之佛联手,将大周沙陀军斩杀三千有余,北疆几十载,从未有过胜绩,又是战胜所向披靡的沙陀军,张燕云倒是名福将。你和他都是年轻人,一个在疆场立功,一个守在圣人身边看家护院,呵呵。” 呵呵两个字,意味深长。 公羊鸿一脸肃容说道:“张燕云自领兵起,转战万里未尝败绩,流芳千古的名将都做不到,又岂是福将能够盖棺定论。他生在大宁,是大宁幸事,能够帮圣人开疆辟土固守国门,公羊鸿敬他。” 说完,公羊鸿朝北方抱拳深深一躬。 冯吉祥微笑道:“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公羊将军久伴龙驾,深得其法,一腔豪情壮志的年纪,能够静下心来为国分忧,难得,真是难得,不愧被誉为公羊幼麟。” 公羊鸿攥住朴实无华的剑柄,正色道:“公羊家沐浴皇恩,无以为报,公羊鸿生前是圣人侍卫,死后愿化为冥兵护卫龙驾。” 冯吉祥古怪笑道:“声音小点,有的是人帮你把话传进宣政殿,一板一眼的武夫,真是无趣的很,不如跟八面玲珑的文官打交道,与人斗,与天斗,其乐无穷。” 公羊鸿面如平湖。 冯吉祥话锋一转,说道:“张燕云从东疆打到南疆,再从南疆打到北疆,如今沙陀军退兵六百里,赵之佛可以高枕无忧过个好年,再往下,咱们的云帅,是不是要到西疆逞威风了?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啧啧,顶着天大的功劳,圣人该如何封赏?已经是冠军大将军了,难不成将武官之首赐给一个叫花子?” 张燕云的履历布满传奇色彩,出自钦州张家旁系,本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走投无路之下进入军伍,从小卒慢慢攀爬到都统,凭借出色指挥能力,在嘉奉关大败东花王朝虎豹骑,为守住东疆立下不世之功。接着转战到南疆,五进五出,率领两千人灭了七国三十万大军,又在北疆重挫大周王牌沙陀军,一路平步青云,靠着战功积累,硬是熬到了冠军大将军,成为军伍里的不败神话。 公羊鸿盯着下落的雪花,握在刀柄的右手拇指泛起青白色。 大宁武将,有谁不羡张燕云? 天下武将,有谁不惧张燕云? 冯吉祥笑道:“世人皆夸张燕云用兵如神,一代儒帅,贫道却不这么看。当年东花王朝正和东疆交战,后花园遭到了大周突袭,虎豹骑急着回去拱卫皇都,无心恋战,因此给了张燕云可乘之机。南疆七国,各怀鬼胎,都想把邻国的地盘占为己有,说是同盟三十大军,其实上战场三万都不到,张燕云借助了咱们大宁威势,才不战而屈人之兵。至于沙陀军么,那全是赵之佛的功劳,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防线,终于有所成效,跟他张燕云无关。要我说,张燕云算是难得的将才,不算出类拔萃的帅才,只不过气运逆天,才当上三品冠军大将军,换作是你,恐怕成就会比他更高。” 大殿传来悠扬的钟磬声。 公羊鸿拇指缓缓松开,轻声道:“要下朝了。” 冯吉祥歪着脑袋朝殿门张望,笑道:“公羊统领,贫道坐庄,赌一赌哪位先出来,你输了,贫道收你十两银子,你赢了,贫道赔你一件小玩意儿。” 肥厚的掌心,放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葫芦,小巧玲珑,只有铜钱般大小,碧绿之中藏着一抹湛蓝,极为可爱。 别看葫芦小,来头颇为传奇,玉葫芦名叫望仙葫,据传是上古法器,有静心凝神功效,修行者佩戴在身,修炼起来事半功倍,尤其是无极境之后,需要和天地沟通,更加少不了望仙葫这类法器辅助。 公羊鸿当然清楚望仙葫芦的来历,惊愕道:“国师大人,如此仙品重器,公羊鸿不敢应赌。” 虽说殿里的大臣不少,足有几十位,可结果并不难猜,瑞王执掌半个大宁,官至超品,无论是尚书左仆射杜斯通,还是新晋右相李白垚,都无法跟他相提并论,谁敢走在瑞王前面,岂不是乱了纲纪? 冯吉祥笑容如春风拂面,倍感亲切,“十两银子都不敢输,如何能和张燕云比肩。” 一句话使得公羊鸿面色阴沉几分,反复思量过后,轻声道:“瑞王先走出宣政殿。” “好。” 冯吉祥靠在龙柱旁,像是泼皮一样懒散,笑眯眯说道:“拭目以待。” 殿门大开,最先迈出一腿的并不是瑞王,也不是杜斯通和李白垚,而是新晋皇妃的胞兄,天章阁直学士柴子义。 柴大人拎着绯红官袍,脸色比官袍都红,直着腰,提着臀,一溜小碎步,朝着殿外跑去。 冯吉祥哈哈大笑,指着柴子义背影喊道:“天子恩赐,皇宫乘舆,柴大人是急着去坐轿吗?令我等好生羡慕。” 第62章 天官 早朝是门苦差事,天色未亮便要动身,往往持续两三个时辰,肚子里是稠是稀,自己做不了主,在大殿丑态毕现的,不在少数,夹着裤子飞奔的柴子义,倒也不算是君前失仪。 第二名走出殿门的,依旧不是瑞王,而是吏部尚书萧文睿,他紧紧抓着李白垚手腕,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殿外,望着天地间一片雪白,萧文睿赞叹道:“瑞雪示丰年,好兆头,只是今年好多州府遭了灾,缺衣少食,不知道能否熬过去寒冬。” 李白垚患有眼疾,在光亮的地方不能视物,于是接过御前侍卫递来的黑纸伞,这才能稍稍看清周围景色,他轻声说道:“关于今夏西南旱灾,户部和工部已经着手去赈灾了,萧大人请放心。” 萧文睿裹了裹貂裘,用哈气暖着手,说道:“今年冷的离谱,京城都能冻死人,何况是关外,李相不想为戍守边疆的将士们做点什么?拎着脑袋掰命,总不至于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吧?” 李白垚柔声说道:“之前不是圣人面前不是议过了吗?北疆传来捷报,张燕云和赵之佛联手,使大周退兵六百里,理当嘉奖。根据军功大小,赏赐银两和土地,顺便再把拖欠半年的军饷补齐。” 萧文睿笑道:“又是赈灾,又是嘉奖,国库里有银子吗?据我所知,朝廷的钱,大部分都攥在瑞王手里,兵部用钱,没问题,可仅限于瑞王麾下的保宁军,其他军穷的掉渣,普通宁刀都不曾装备,更别提封赏了,左仆射监察百官,右仆射统领六部,你肩头的担子,比谁都重。” 肩挑大宁九十九州,年仅四十出头的李白垚背部愈加佝偻,满楼红袖招的相国公子,再也不复当年。 李白垚面露难色,叹气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先抽取其它富庶州府一年税银,暂时把窟窿补上,实在不行,去宗室门阀里借,许以薄利,携手共度难关吧。” 萧文睿玩味笑道:“圣人将你放在右相,真是用对人了。” 话里的隐喻,李白垚听得懂,微微皱眉,望向宣政殿,殿内漆黑一片,即便是眼力奇佳也看不到任何端倪,宛如睁眼瞎的李白垚,却能看到里面的云波诡谲。 大臣们擦肩而过,左相杜斯通的仪态最为出彩,龙骧虎步,不怒自威,来到二人旁边,白髯飘胸的杜斯通驻足抱拳,轻声道:“萧老,李相。” 论资历,杜斯通是萧文睿后辈,论官职,李白垚和他旗鼓相当,所以百官之首的礼数,二人都受得起。 分别还礼后,萧文睿挤眉弄眼道:“杜相,有传言说,你前几日与圣人下棋,被杀的丢盔弃甲,接连输掉五局,我记得你的师父,可是以棋道闻名的薛夫子,你二十八岁顶着国手入职礼部,即便久疏战阵,如何能输的这般惨烈?” 杜斯通惭愧一笑,说道:“几十年前的旧事,早已不负盛名,圣人棋力精进,恐怕是师父亲至,也讨不到半分便宜,萧大人不也是常常和圣人对弈吗?对于圣人棋力,应该比我清楚。” 萧文睿惊讶道:“那可奇怪了,我这个臭棋篓子,在圣人面前赢多输少,你这个国手,在圣人面前赢少输多,究竟是谁在故弄玄虚?只听闻当官有玄机,还没听过下棋有猫腻。” 一番话单刀直入。 杜斯通脸色波澜不惊,抱拳告辞。 李白垚轻声道:“世叔,言重了。” 萧文睿淡淡笑道:“这老杜出身贫寒,最善中庸之道,换成别的高位,无关痛痒,这百官之首乃是百官圭臬,左右逢源欺上瞒下,是大忌,我倒是希望圣人另谋人选,把你们俩的位置换一换,或许更为得当。” 李白垚以为自己够胆大包天了,敢当众指责圣人,可这位世叔胆魄,并不在自己之下,宣政殿外只字片语,将圣人和杜斯通都给得罪,简直是老而弥坚。 萧文睿抖抖肩,将貂裘扶正,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家的桃歌,有消息吗?昨夜还梦到那孩子,陪我喝酒吃豆腐呢。” 李白垚低头说道:“从贱籍转入军籍,成为镇魂大营一名槽头,我以为是喂牛喂马的闲散士卒,哪曾想前些天,亲手斩杀一名骠月玄月军鸦候,我李氏一脉有祖训,不许后人从军入伍,他这么一弄,倒显得我对不起祖宗。” 萧文睿斜眼道:“是你对不起他,不是他对不起祖宗,刀枪无眼,难道遇到蛮子,伸出脖子等死吗?你这当爹的,迂腐顽固,透着一股朽木味道。” 李白垚苦笑道:“是生是死,是文是武,且随他去吧。” 萧文睿双手插入袖口,轻声说道:“我和桃歌流放时,他提及过自己的生辰八字,前天钦天监许老天官找我喝茶,一时兴起,拿出桃歌的八字卜了一卦。” 百年一天官,万年一河图。 几百年以来,能称得上天官二字的不过五人,观测天象,占定吉凶,推算历法,参悟风水,俱是能与天对弈的奇士,自从许老天官从钦天监告老还乡之后,再也没人能接过天官衣钵,因此司天监监正空悬许久,只是由礼部代为接管。 至于传说中更为神秘的河图天官,只在千年之前惊艳现世,推衍完天下格局,撂下一句谶曰,便消失不见。 李白垚略微动容道:“许老天官怎么说?” 萧文睿含笑道:“你这当爹的,真在乎你的儿子?” 李白垚平静说道:“在我之后论我之过,易,在我之位行我之事,难。世叔,李府家事,切勿劳心了,吏部公务繁忙,您要多费费心。” 萧文睿指着他气呼呼说道:“好你个李白垚,你这小子真是狼心狗肺,我替你操心儿子,你倒是嫌我灶王爷扫院子──多管闲事了!好好好,不管了,你们爷俩是死是活,跟老夫没半点相干。” 撒完火,萧文睿甩着大袖离去。 李白垚撑起黑纸伞,孤独行走在皇城御道。 第63章 大雪满弓刀(一) 老孟这几天吃不好,睡不香,一个劲地抽烟袋锅子,以至于烟味盖过了药草味,王宝说他在子母山体内侵入阴寒,乱了心智,牛井说他想女人想的走火入魔,做梦都想有子嗣,唯独李桃歌通透,觉得孟头心里藏的事,比这镇魂关都大。 老孟独自去了将军营帐两次,无一例外黑着脸出来,回到营房后,将脑袋蒙在被子里谁都不理。 大炕横了四人,伤的伤,病的病,李桃歌心中不忍,找大营郎中,想找些药医治,结果迎来冷嘲热讽,说镇魂关塞外苦寒之地,朝廷迟迟不肯调拨军需,饭都快吃不饱了,哪来的药,想要早日康复,不如去买点肉,那玩意儿比药管用。 李桃歌仔细琢磨,想想也是,书里写到药补不如食补,大营伙食每况愈下,除了蒸饼就是豆饼,完全见不到荤腥,如何能补气补血。 跟牛井和仙林道人商议一番,两名吃货举双手赞同,牛井不停吞着口水说道:“妈的!前几个月还隔三差五吃顿肉,上个月多多少少有肉汤,这个月邪了门,锅里比寡妇洗脚水都清淡,再这么下去,还没被蛮子砍死,弟兄们自己先饿死。” 仙林道人在旁边阴阳怪气起哄道:“入你们镇魂大营,图的就是一顿饱饭,早知天天清汤寡水,不如在外面自谋生路。” 牛井想起狐仙偷牛偷羊的劣迹,兴高采烈问道:“狐哥,你不是会仙家术法吗,我知道有户人家养了七八头驴,俗话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支口大锅,炖它几个时辰,给个神仙都不换。咱们弄头驴回来,既能解馋,还能给王宝大人他们补身子,这叫啥,对,两全其美,妈的,我这聪明绝顶的脑子,不入京赶考简直白瞎了。” “驴肉?” 仙林道人揉着足有四五层的下巴,回想起驴肉味道,眼眸一亮,“走!” “你俩不想被打军棍的话,最好收起偷盗心思。”李桃歌泼起了冷水。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把驴偷出来,放到罗汉寺去炖,骨头血迹用雪覆盖,只要不出去显摆,谁知道咱们偷的。”牛井为了安抚肚子里的馋虫,脑袋瓜比老孟都精明。 “庄户人养几头牲畜不容易,起早贪黑,担惊受怕,最后还要被你们偷吃掉。”李桃歌伸出手,“借给我些银子,咱们去买。” 牛井是富户出身,从小抱着银碗长大,营房里哥几个,加在一起都没他富庶。 “有银子,谁愿意去偷驴啊?”牛井拍着干瘪钱袋子,似笑非笑说道:“花光了。” “那你呢?有钱吗?”李桃歌朝仙林道人问道。 “本尊可是涂山一脉,贵为五仙之首,你竟然跟我谈钱?”仙林道人怒目道。 “那你别吃。”李桃歌管他是人是仙,从钱袋子里掏出碎银,上手称了称,约莫有二两,“买不了肉,就买些下水,熬出油蘸饼,滋味不错,又能补气血,牛井,咱们走吧。” “哥,老大,亲爹!”玉林仙人拽住李桃歌棉袄,肉脸挤出可怜兮兮笑容,“我没钱,但是能干活啊,百十来斤的重物,我能给你拎到永宁城!您老身子娇贵,哪能亲自拎那些腥臭东西,总要有呼来唤去的下人吧,不求别的,赏口肉汤喝。” 涂山一脉? 五仙之首? 敌得过二两碎银吗? 李桃歌微微一笑,将银子揣入怀中,“走吧。” 这些天出关的商人,一个都不曾见到,使得坊市惨淡不堪,临近过年,却没有喜庆迹象,路边的野狗干干净净,都被百姓抓去祭了五脏庙,不少人背着家当南下,谋条活路,整座城关一片萧条景象。 好不容易找到家肉铺,买了些碎肉和下水,回来熬了锅浓汤,香味勾的小伞都睁了眼,给伤员依次喂了汤饼,唯独老孟一口没动,披上满是补丁的皮袄,独自走出营房。 “孟叔,你去哪?”李桃歌紧随其后问道。 老孟埋头前行,没有答话。 李桃歌也不再问,默默跟在后面。 两人上了城墙,来到瓮城,老孟居高临下,望着雪白静寂的城池,轻声说道:“这块地方,是我太爷爷一砖一土夯起来的,宽一百三十八步,长九十六步,当年蛮子杀过了护城河,破了城门,却在这里吃了大亏,关起门来一顿乱射,填了几百条人命才进入内城。我太爷爷就是这战死的,尸首不知所踪,或许跟蛮子一块埋了,倒是省得再回家祭拜。回头一琢磨,自己给自己挖的坟,是不是一场笑话?” 没等李桃歌答话,老孟自顾顺着瓮城前行,摸着雪下的墙砖,留有一串手印。 两人来到城头,放眼望去,天地间唯有白色。 老孟瞅着干涸的护城河,自言自语道:“今年没下几场雨,护城河成了护城沟,我给鹿将军提议,将河里用尖刺填满,保证一扎一个透心窟窿,鹿将军准了,只是谎称没有人手,让老头子一个人来干。” 李桃歌突然有些明白孟叔心境。 老孟接着说道:“老头子从军三十载,不敢称武勇,和余瞎子一样,对味道较为敏感,但我闻的和他有所不同,是将死之人的气味。” 北风大雪中,脸色铁青的老者说出这番话,确实挺瘆人。 李桃歌没听懂,满脸愕然说道:“孟叔,谁是将死之人?小伞和玉竹都快痊愈了,难道他们的病情又有变数?” “你不懂。” 老孟缓缓摇头道:“何止是你,整个镇魂大营,没有一个人懂,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老头子了。桃子,你还记不记得,叔叫啥名字?” 李桃歌点点头,“曾听您说过,孟书奇。” “书法的书,奇异的奇,以后立碑的时候,千万别刻错名字,要不然烧纸烧到了别家,老子会生气的。”老孟自嘲一笑,再次问道:“今日二十几了?” “二十九。”李桃歌如实答道。 “快要到除夕了,这年,恐怕是熬不过去喽。”老孟叹了一声气,神色尽是哀凉。 不知是冷还是怕,李桃歌打了一个激灵。 两人默默站在城头,望着皑皑白雪,直至深夜。 耳边只有瑟瑟雪落声。 猛然间。 大地隐隐震颤。 一道黑线从小到大,映入眼帘。 马蹄声轰鸣如雷。 老孟满足一笑,似乎是放下心头重石,“来了。” 李桃歌睁大双眼,桃花眸子里尽是骠月铁骑。 铺天盖地,足有几万之众。 新年至。 大雪满弓刀。 第64章 大雪满刀弓(二) 骠月大军压城,李桃歌擂响了尘封多年的镇月鼓。 数年未起兵戈,年轻士卒都不清楚镇月鼓擂起时竟然会地动山摇,一声声鼓鸣震醒了两万余士卒,醒来时才得知玄月军压境,胆寒之余,穿起铠甲抄起兵刃,朝着校场跑去。 鹿怀安自诩儒将,最瞧不起天天身披甲胄的武将,认为他们在耀武扬威,有失家族气度,到了披挂上阵时,才明白甲胄有多繁琐,织锦团纹袍,错金鱼鳞甲,明光裙甲,明光胸甲,明光膊甲,明光护心甲,皮雕披肩,束甲绳,虎面盔,腰间再配齐君子剑。床榻功夫娴熟的婢女们,哪曾给将军大人披过甲,顿时忙的手忙脚乱。 “报!骠月数万大军,已来到镇魂关十里!” “报!骠月领兵统帅乃左日贤王,所率兵马为玄月军!” “报!骠月大军已在十里之外安营扎寨!” “报!骠月大军已将四门围困!” 直至探马禀报四次,鹿怀安才将甲胄穿好,每一次传令声,都使他眉头晦暗几分,听到玄月军已将镇魂关团团围住,鹿怀安摔烂了夜光杯,咬牙吼道:“斥候呢!号称西军精锐锋锐亢烈四营呢?!玄月军都兵临城下了,竟然完全不知情,全是酒囊饭袋之辈!” 婢女葡萄帮他擦拭额头汹涌汗珠,宽慰笑道:“将军是一军之主,千万莫要动怒,城里十几万百姓和两万将士,安危系于将军一人,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镇魂关不是西疆头号铁闸吗?没那么好打得。” 鹿怀安抓住雪嫩柔荑,沉声问道:“数万大军穿过子母山,越过阴阳谷,踏过白沙滩,竟无一人来报,是我之过,还是士卒之过?” 葡萄笑了笑,温声说道:“前些日,不是有名老卒闯进营帐吗?口口声声说蛮子的大军要来,奉劝将军早做准备。” 鹿怀安一脸肃容道:“这么说来,我这将军是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蠢货了。” 葡萄柔和笑道:“奴婢不懂军务,总觉得还没到山穷水尽那一步,和诸位将军校尉商量商量,看如何迎敌。” 鹿怀安掐了一把嫩出水来的脸蛋,遗憾说道:“只可惜你是名女子。” 葡萄低下头,神色复杂。 当鹿怀安来到外帐,一名副将,两名牙将,十七位校尉早已等候多时,众将校急的满头大汗,若不是副将裘青压阵,能把营帐给掀了。 臃肿如象鹿怀安坐在虎皮大椅,阴沉着脸说道:“你们刚才不是闹的挺欢吗?本将一出来,怎么偃旗息鼓了!闹!给我接着闹!最好是拔剑互刺,这样就用不着蛮子动手了。” 鹿怀安平日里躲在大帐里寻欢作乐,军务都丢给副将裘青处理,底下校尉都认不全,可毕竟是八大家族走出来的正统,又是兵部任命的镇月将军,一发起火,有股大家族里薰染出来的幽远气势。 裘青抱拳道:“将军,骠月铁骑来犯,咱们该如何应对?” 裘青生的膘肥体壮,极富将军威严,从西府来到镇魂关,生涯十几载,不曾犯过差错,但副将毕竟是副将,哪怕心里有一万种对敌策略,也要先给将军开口的机会,这是为将之道,更是为官之道。 鹿怀安没接茬,而是含怒吼道:“铁骑都踩到床塌了,为何没有一人来报?今日是谁当值?” 众将校将目光锁定在一名校尉身上,他仓促起身,紧张说道:“秉将军,今日护字营当值,从子时起,已派出五十多名兄弟前往白沙滩巡防,至今无一人回营。” 鹿怀安眯眼问道:“人呢?” 护字营校尉沉默不语。 鹿怀安喊道:“玩忽职守,隐瞒不报,致使骠月几万大军围困镇魂关,该以何罪论处?” 无一人敢应答,大帐内鸦雀无声。 “说!” 鹿怀安猛然拍响扶手,凭空起惊雷。 裘青恭敬说道:“启禀将军,按律……当斩首示众,可如今兵临城下,正是用人之际,万万不可扰乱军心,不如让他戴罪立功,好将功补过。” 能当上校尉,足以说明是心思细腻之辈,有裘副将说好话,护字营校尉赶忙单膝跪地,高声喊道:“罪人愿守西门,人不死,城不破!” 镇魂关四面皆是一望无际的坦途平地,孤零零矗立在黄沙丘陵中,按理说这种地形,最忌讳建造城池,当年骠月入侵,箭矢填满了城关,马蹄硬生生踏平了城头,破城没费多少力气。不知是何缘故,大宁将镇魂关夺回后,加固修葺,依旧用它作为西疆第一道防线。 西门城墙最厚,护城河最宽,箭楼最多,可仍是骠月最喜欢攻伐的城门,他们喜欢用简单粗暴的武力,来彰显骠月儿郎武勇。 鹿怀安皱眉道:“守得住吗?” 二十人心知肚明,守得了一时,守不住一世,骠月铁骑来势汹汹,几万甲士踏足镇魂关,看样子不会善了。 裘青说道:“将军,守是守不住,如今军情紧急,要先将消息传给西府,请他们派大军前来,然后再派人去万胜关和铁门关求援,方能解燃眉之急。敌军已将城关围困,蛮子箭术精湛,放出信鸽会被射杀,要寻找机会行动。” 西疆广袤无垠,安西都护府距离镇魂关,足有千里之遥,大军赶到,恐怕头七都过了,倒是铁门关和万胜关离的不远,一个八十里,一个一百二十里,三座城关呈犄角之势,构成连锁防御。 镇魂关本来养有几只鹰隼,用来和西府传递军情,可鹿怀安上任后,想将鹰隼变成捕捉猎物的猛兽,驯养一段时日,结果飞上天后不知所踪。 鹿怀安说道:“万胜关和铁门关各有多少兵马?” 裘青迟疑了片刻,答道:“万胜关有万余士卒,铁门关近日裁撤了一些,有六千左右。” 鹿怀安眉宇间浮现出阴沉神色,不停摩挲虎皮,说道:“加起来不过一万六千人,又要分兵看守各自城关,能派多少援军?” 裘青答道:“守城易,攻城难,咱们有雄关倚仗,千人可挡万人,只要粮草器械充备,守到西军增援不成问题。” 鹿怀安会做官,但不会打仗,西府派久经沙场的裘青来当他的副手,自然有其深意。 鹿怀安忧心忡忡说道:“骠月将四门全部围困,贸然突围和送死无异,你觉得派谁去合适?” 裘青略加思索说道:“突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必须派遣经验丰富的老卒,且不能只派一队,需五队以上人马,等骠月攻城时,寻找敌军薄弱的城门,将信鸽放飞,人鸽齐出,尚能有一线生机。” 鹿怀安点头,缓缓起身,手持佩剑朝帐外走去,“本将只是耳闻黄蛮残暴凶狠,还没见过蛮子长啥模样,走,去见见。” 第65章 大雪满刀弓(三) 城头雪花漫舞。 鹿怀安从没觉得镇魂关如此寒冷,北风穿透甲胄,穿过锦袍,侵入肌肤,四肢百骸遍布凉意,这些只是感受,忍忍能过去,当看到遮天蔽日的骠月营帐,最冷的,莫过于心。 鹿怀安想要说话,才察觉到口舌冻到麻木,指着骠月大营左字大旗,艰难说道:“左,左日贤王,何许人也?” 偏将裘青面露难色说道:“骠月有三大王,是军中三大统帅,左日贤王是新晋大王,在东北线和大周交战中,斩杀掉了周国贪狼军主帅,仅领五千兵马,险些杀入皇都,之后又从容离去,左日贤王一战封神,被誉为骠月百年难得一见的名帅,他的出现,对蛮子而言,是大幸,对咱们而言,是大灾。” 听完裘青的介绍,鹿怀安只觉得凉意深入骨髓,天杀的骠月,不是以野蛮愚钝着称吗?怎么会出现一员兵仙级别的帅才?还率领大军把自己给困住,简直是洪福齐天。 鹿怀安小心问道:“你觉得这左日贤王,何时会攻城?” 裘青为难道:“蛮子善于在马背厮杀,不善于攻城,通常是先用箭矢射杀对方士卒,用命去填满护城河,再由凶蛮士卒用云梯登上城头或者干脆撞碎城门,一仗下来,死伤无数。这左日贤王显然不是蛮力破城之辈,依末将来看……玄月军没有立刻攻城,而是安营扎寨,应该是在等攻城器械,冲车,搭车,飞梯,投石车,这些器物皆可破城。” 鹿怀安恍惚间看到数万蛮子冲杀景象,顿时心烦意乱,再问道:“那咱们呢?守城时该如何应对?” 裘青如数家珍说道:“弓弩箭矢,羊油,柳灰,碎砖石,石灰,金汁,这些都可御敌,最重要的,还是咱们固若金汤的城墙和两万悍卒,蛮子若想破城,并非一朝一夕之间,起码要围困几个月,留下几万具尸身。” 鹿怀安松了一口气,喃喃道:“这是我今晚听到最舒服的一番话。” 将校们依次走下城头,各怀心疾。 营房里,老孟在修剪胡须,牛井捧着残羹干饭,小伞用磨刀石打磨短刃,玉竹在翻看伍长珍藏的风流绘本,李桃歌在给炉火添柴,明知大难临头的众人一言不发。 将军们在校场点兵,谁都没去,大家伙儿心知肚明,所谓点兵,无非是将军说些慷慨激昂的场面话,要士卒们守城时多出几分力,事关生死存亡,都是在为自己卖命,谁会藏着掖着? “天杀的蛮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本仙爷在城里时来!怪不得常言道人帅遭天妒,贼老天,这是要灭本仙爷啊!” 仙林道人冷不丁来一嗓子,接着嚎啕大哭,见到没人搭理,索性擦去泪水,从嘎吱窝里掏出一根牛尾巴,在泛起油光的道袍简单擦拭,塞入口中狂啃。 牛井好奇道:“大仙啊,你不是会仙家法术吗?变一朵云出来,驮着大伙出城不就行了?” 仙林道人用绿豆大的小眼瞪着他,恶狠狠说道:“本仙爷干脆变出十万天兵,把蛮子灭了岂不是更威风?” 牛井茫然道:“挺好啊,就是不知道天兵吃的多不多,那么大的气力,胃口肯定大,城里的口粮怕是不够。” 仙林道人咬牙道:“老子是狐仙,不是他妈的大罗金仙,蠢货一头,懂?” 牛井当然听懂了,歪着大脑袋说道:“你咋骂人捏?” 仙林道人咀嚼着牛尾巴,爱搭不理道:“我骂的是猪,没骂人。腾云驾雾?那是谪仙人手段,最不济也要逍遥境宗师,本仙爷都快三百斤了,跳起来都过不了膝盖,飞?飞你娘个头!” 牛井举起粪叉,生气道:“你骂了俺,还骂俺娘,俺得戳你个窟窿才能消火。” 仙林道人撸起袖子,怒极反笑道:“本仙爷打不过蛮子,还打不过你?来呀!谁怕谁!” 两个活宝即将战在一处。 吱扭。 木门推开,王宝进屋后将两人退回原地,脱掉斗篷,抖去风雪,说道:“将军有令,锋锐亢烈四营为镇魂大营精锐,需各守一门,咱们锐字营,守西门。” 短短一句话,几人愁绪分别爬上眉梢。 守西门,意味着要面对骠月主力冲锋。 李桃歌添完柴火,拍去手心木屑,轻声道:“全歼斥候,阴阳谷遭遇战,战绩斐然,给瑞字营镶了金边,将军派咱们镇守西门,是要咱们充当顶梁柱,但凡能打退玄月军几波攻势,士气将会大涨,守住城池,也就多了几分机会。” 短暂的军伍生涯,老孟的耳濡目染,使得少年学会了品味沙场味道。 王宝正色道:“你们多穿点,准备上城门吧,四个时辰换岗,到时会有人替你们。老孟,你不用去,一会有人送来信笺,当东门大开时,你随同几名老卒杀出去,将信送到西府。” 穿过玄月军包围,这是送信还是送死? 听到军令的老孟无动于衷,放下剪刀,打了个哈欠。 李桃歌手心捏了一把汗,皱眉道:“两万多士卒,为何要单单挑孟叔送信?” 老孟懒洋洋说道:“我不去送,谁去送?你们认得去西府的路吗?哪条路最近?第一站先去万胜关还是铁门关?几千蛮子围追堵截,箭矢跟下雨一样,那阵仗,恐怕能把你们腿给吓软。鹿将军打仗不行,脑子倒是不错,这些老卒别的本事没有,保命功夫一流,由我们去送信,比愣头青要强得多。” 王宝拍着老孟肩头,说道:“去马厩,挑两匹好马。” 老孟笑着摇摇头,说道:“那些高头大马,中看不中用,别看旺财老了,可逃起命来比我都油滑,即便是我被射成刺猬,它都能跑到西府把信送到。老头子担心的是,一旦东门大开,不止是我跑出去,或许还有咱们的鹿将军。臭丘八么,死就死了,少了份口粮而已,鹿家子弟阵亡,涉及到八大家族的颜面。” 王宝拧紧眉头,望向神色平静的少年。 关于李桃歌是琅琊李氏一脉的秘密,只有他知晓。 假如老孟一语成谶,鹿怀安临阵逃脱,镇魂关士气大跌,破城在朝夕之间。 第66章 大雪满刀弓(四) 正值年关,镇魂关笼罩一片死寂,百姓见到铁骑兵临城下,过年的心思都没了,哭的哭,闹的闹,喊的喊,家家鸡飞狗跳,听闻守城需要羊油和碎石,男人们把猪圈和鸡窝拆掉,过年储备的羊油一并带上,推着小车来到城墙。 对于穷困人家而言,羊油是初一十五才能享用的美食,有的婆娘小家子气,不肯平白送出,结果被家里爷们熊了一顿,说蛮子一旦破城,别说羊油,把咱炼成人油都有可能,一哄一吓,婆娘这才不再生出怨言。 锐字营守城第一天,士卒都在熬金汁。 所谓的金汁有两种,一种是把金银铜铁放进火里溶,当敌军攻城时,把高温金汁泼洒出去,顷刻间能将敌军烧成灰烬,还有一种是收集粪水,在大锅里不停沸腾,厮杀时将金汁涂满兵刃,破开皮就能要了命。 本地金银铜铁稀少,为了活命,只好熬起了第二种金汁。 柴火大锅架起,整座镇魂关烟雾弥漫,臭气熏天。 小伞和玉竹的伤,还没好利落,怕金汁溅到伤口,老孟把他俩撵回营房休息。 王宝是锐字营的定心丸,即便伤口还未痊愈,也要不时站在城头亮一亮相。 李桃歌,牛井,仙林道人,这哥三个成为熬金汁主力军,没多久,熏的头昏眼花,况且城墙周围五步一大锅,十步一小锅,躲都没处躲。 见到烟往上飘,不往下走,哥三个索性趴在地砖上,冻死也比熏死好。 “熬了几个时辰,金汤都要熬干了,啥时候是个头?”仙林道人用麻布裹住口鼻,瓮声瓮气说道。 “我倒是希望金汤能够一直熬下去,说明蛮子没有攻城,若是金汁不够用,咱们可就遭殃了。”李桃歌边说边咳嗽,吃苦受罪这么多年,又常临马厩,倒是习惯了恶臭。 “进了锐字营,一天福没享过,光遭罪了,跟了你们真是倒霉。喂,你俩想要活路吗?要不咱们逃出去?”仙林道人挤着绿豆眼说道。 “外面围成铁桶一般,你有办法避开蛮子耳目?”李桃歌询问道。 “避开蛮子嘛,简单,我看城南有一片丘陵,正巧一人来高,到光线最暗的时候,咱们换上白色衣袍,猫着腰,跟雪贴到一处,谁都瞧不清楚,再说三个人,蛮子也不稀罕,只要能逃到松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几万大军都拦不住咱。”仙林道人贼兮兮规划着逃生路线。 “为何进了松林,几万大军便拦不住?”李桃歌纳闷道。 “松林便于隐蔽行踪啊,往里面一钻,天南还是地北,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大不了去周国,那里对我们妖族比较友好,不像大宁见了本尊,就要喊打喊杀。”仙林道人颇为不满说道。 “我是西军士卒,跑到大周岂不是等同叛国?”李桃歌拧紧眉头。 自个老爹才升任右相没多久,儿子临阵脱逃加叛国,估计能把老子活活气死,仙林道人生于天地之间,浮萍无依,家都没有,更不用提叛国。 想到这里,李桃歌心肠软了下来,轻声道:“你不是会变幻之术吗?等到敌军攻城时,幻化成蛮子模样,讨一条生路。” 仙林道人轻蔑道:“迂腐,蠢货!大宁待你如何?不是喂马就是送死,将你视作子民了吗?每月一两银子,吃不饱,穿不暖,你忠的哪门子君,爱的哪门子国。” 话糙理不糙,边军吃的苦,远胜其他军,每年阵亡数字也是大宁之最,就这还要受到层层盘剥,遭受不公待遇。 李桃歌忽然觉得胖狐狸说的挺在理,可找不到叛国理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爹是大宁右相,祖宗起源于琅琊,隶属于大宁臣子,跑到大周苟活于乱世,岂不是李氏一脉蒙羞? 自己长在燕尾村,村民待自己视若己出,素未谋面的母亲也是金州民女,不都是大宁子民? 叛国,如何在九泉之下面对他们。 逃,尚且能够接受。 这国,叛不得。 城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李桃歌抬头,见到将士们弓弦拉满,面容肃穆,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势。 蛮子攻城了? 李桃歌慌乱起身,急匆匆爬到城头,千万铁骑攻城的场景没看到,大雪中只有一名敌军骑马前来。 马蹄悠闲,骑乘之人摇头晃脑颇为自得,如在自家后花园踱步,似乎并未对城头密密麻麻的弩箭放在心上。 来到护城河边,李桃歌看清了来人模样,正是在阴阳谷偶遇的万夫长呼延准。 一颗羊头丢入雪中。 骠月访友时礼节。 呼延准朗声说道:“左日贤王有令,明日子时之前,你们需大开城门,镇月将军鹿怀安卸甲跪迎,否则的话,铁骑将踏平镇魂关,片甲不留!” 有数万大军撑腰,呼延准底气十足,言辞间挑衅的意味比招降浓郁。 一支箭矢急速驶向呼延准,中途猛然下坠,径直插中羊头,钉在雪中。 呼延准望向轻颤不止的箭羽,不屑笑道:“多少年了,你们宁人依旧是顽固不化,左日贤王奉劝诸位,上天有好生之德,龙争虎斗几千秋,骠月和大宁虽是死敌,但也不必大开杀戒,乖乖开门受降,不然的话,破城之日起,三日不封刀!” 所谓的三日不封刀,是屠城三日,无论士卒还是百姓,皆要惨遭屠戮。 百年前镇魂关城门被凿开,惨叫声盘旋于九天,婴儿贯于长矛弯刀,盘舞为戏,女子被撕破衣衫,受尽凌辱,男子斩掉头颅,筑成京观。 大宁收复失地后,才将头颅寻回,一些由家人领走,无人认领的埋在松林,使英魂得以安息。 单手掷出箭矢的王宝立于城头,冷声道:“大丈夫既然入伍从戎,何惧马革裹尸?!你问问我大宁好儿郎,有贪生怕死之辈吗?!” 墙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齐声怒吼,“死战!死战!死战!” 吾辈当存,死战不退! 骠月铁骑甲天下。 大宁气节甲天下。 第67章 大雪满刀弓(五) 大年初一,子时。 塞外的风刮起来比刀子锋利,吹的城头士卒摇晃不止,经历过短暂的边塞历练,皇城少年本来细润的肌肤变得略显粗糙,脸蛋透出紫红色,黄泉枪握在手中,呈现出肃杀气息。 “桃子哥,蛮子不是说子时来攻城吗?咋还没动静。” 说话的是名十二三岁的少年,年幼时遭到父母遗弃,被叫花子抚养成人,养父姓骆,他也跟着姓骆,还没来得及起名,养父撒手人寰,因其缺衣少食,背部直不起来,天天背着罗锅像是驼峰,大伙都喊他小骆驼。 小骆驼年纪不大,却是名老卒,来到镇魂关三年有余,入了锐字营,侍奉隆校尉左右,偶尔去马厩帮忙,跟李桃歌的差事相似。小骆驼饭量越来越大,个头却没高多少,七尺长矛,能顶两个他。 “你希望蛮子来?”李桃歌冲他微笑道,顺手揉了揉抵达胸膛位置的小脑袋。 “来不来,不都要经过这一关么。”小骆驼捂住咕咕乱叫的肚子,使劲吞咽口水。 “一会蛮子攻城,你跑下城墙,去我们营房找孟头,他能给你寻一条活路。”李桃歌善意出着主意,按照小骆驼的微末力道,一轮箭羽过后,即便手持盾牌,震也得活活震死。 “那不成了逃兵吗?俺不去,校尉大人常常说临阵逃脱者斩,你这是在要俺的命啊。”面黄肌瘦的小骆驼耸耸肩,滑稽的动作搭配罗锅,像是乌龟伸脖。 “好吧。”李桃歌轻轻叹了口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都是两军交战中的一粒尘埃,谁能护的了谁呢。 “对了,桃子哥,常来找你的漂亮姐姐呢?有日子没见到她了,该不会生你气了吧?”小骆驼含笑问道。 “她在帮百里铁匠打造兵器呢,每天要铸造出上百枚箭头,咱们手里的箭矢,才能源源不断。”李桃歌笑道。 国难当头,哪来的及儿女情长,两人在大营碰面,匆匆说了句小心便各自离去。 “那么漂亮的姐姐去打铁,可惜哦。”小骆驼装成大人模样叹了口气,然后神秘兮兮说道:“桃子哥,你猜猜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是啥。” “该不会是当将军吧?”李桃歌猜测道。 “哪有罗锅当将军的,桃子哥你在取笑我。”小骆驼揉揉鼻子,呈现出赧颜神色,“俺看见过漂亮姐姐给你送过豚皮饼,营里的老张说,豚皮饼又香又甜,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点心,京城贵人也只是在逢年过节享用,圣人都不舍得天天吃,俺就想尝尝,豚皮饼是啥味道,到底有没有老张说的那么好吃。” 坐在镇魂关望天的少年,撑死也只能看到荒沙大漠,哪里能窥探到京城里的气象万千,过节吃顿豚皮饼,已经是想象中的极致了。 “好,等咱打完仗,我让漂亮姐姐做给你吃。”李桃歌宽慰道。 小骆驼嘿嘿一笑,用千疮百孔的棉袄想蹭掉鼻涕,天气太冷,鼻涕冻成了冰坨,一下没蹭掉,反倒是疼的龇牙咧嘴。 城头鼓声如雷。 李桃歌眯起桃花眸子,握紧黄泉枪。 来了。 对面的黑线逐渐变宽,变大,变长,马蹄踏击地面的剧烈响动,瞬间压过了鼓声。 积雪翻飞,翻滚成浪,汇成一张黑龙闹白江长卷。 城头锐字营士卒表情凝重,各自张弓搭箭,将弦拉至半月状,蓄势待发。 玄月军铁骑先是缓慢踏行,来到三里之外,有支几千余队伍呈一字型排开,徐徐冲锋,距城墙半里地左右,催马冲刺,齐齐射出一轮箭矢。 蛮子人高马大,臂力超凡,这些负责初轮压制的骑兵,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好手,虽然锐字营士卒居高临下,可依旧很难射到蛮子人马。 箭羽如蝗,倾泻而下。 隆校尉胆色平平,领兵打仗倒是有几分真材实料,见到敌军来势汹汹,高声喊道:“起盾!” 数枚铁盾横在城头。 李桃歌是长矛手,旁边的小骆驼也是长矛手,负责刺杀登上城头的蛮子,并没有盾牌依仗,面对铺天盖地的箭矢,李桃歌拽住发呆的小骆驼,躲在手持盾牌的牛井身后。 抛射不同于平射,会以弧形吊入城头,即便藏在垛口后面也无济于事,必须用盾牌才能保住一命。 箭头射中铁盾,铛铛作响。 “他奶奶的,这蛮子的劲道可真大。” 硬接一波箭雨,牛井后退几步,险些栽倒在地,赶忙从单手换成双手,哇哇乱叫道:“吃牛欢喜吃多了吧!这么远都能射的到。” 大块头牛井尚且如此狼狈,其他士卒更是苦不堪言,有名手持木盾的家伙,在第一波箭雨后便成了刺猬,活活钉死在城头。 惨叫声不绝于耳。 箭矢连绵不断,并无消退迹象,李桃歌从缝隙中观望,有队步卒从轻骑兵肋下钻出,一手持盾,一手持斧,已然来到护城河旁。 几人高的护城河一跃而下,再从口袋里掏出铁锤和绳索,将铁钉插入冻土中,挂住绳索,形成了简单绳梯。 这些人跳入护城河,躲在里面等候援军,凑够十来人,才从护城河里钻出,朝着城墙狂奔而来。 黄瞳碧眼,面目狰狞。 李桃歌心里一沉。 骠月铁骑势不可挡,这攻城的步卒,怎么也如此悍勇? 任由玄月军为所欲为,估计用不了两个时辰,城门就能被踏平。 王宝陌刀舞出刀花,荡开箭矢,高声吼道:“弓手躲在盾牌后面,力气大的射轻骑兵,力气小的射护城河里的步卒!不要吝啬箭矢,把箭都给我抛下去!” 有王宝压阵,锐字营暂且有了主心骨,按照他的指挥,逐渐射的有来有回。 弓弩手都是军中臂力强健者担任,又是在高处占据优势,一旦挽开强弓,骠月那边需要举盾躲避,箭矢反倒变得稀稀落落。 李桃歌感觉到足底传来一股暖流,回过头,旁边已经有十余名袍泽丢掉性命,尸体遍布箭矢,横七竖八躺在那里,鲜血顺着砖缝侵入靴底。 李桃歌抿起纤薄嘴唇,死死抓住黄泉枪,指尖泛白。 第68章 大雪满刀弓(六) 边军大多有股草莽气,西疆尤甚。 见了血之后,非但没有惧怕,反而激起了凶悍血性,长矛手举起长矛长枪,朝敌军投掷,刀斧手紧贴着垛口,准备将敌军枭首,藏在盾牌后面的弓弩手来到城墙边缘,朝敌军贴脸释放弩箭,有了悍不畏死的锐字营士卒镇守,以凶残着称的蛮子竟然无法爬到城头,留下一具具死尸之后,暂时停止攻势。 李桃歌用黄泉枪打崩了一名蛮子脑袋,想要擦拭血迹,却发现漆黑暗淡的枪头,竟然一滴血都没留下,血槽内不染纤尘,崭新如初。 李桃歌只觉得这枪不错,至于好在哪里,说不上来,青姨说这枪还行,人家见多识广,举手投足间杀掉两名无极境高手,眼界当然不俗,乖乖听话就对了。 “桃子,那胖狐狸呢?”牛井喘着粗气问道。 “没见到,在营房呢吧。”李桃歌平静说道。 自从踏入术士感水境,体内产生天翻地覆变化,几十斤重的东西轻若鸿毛,视力和听力极大增强,尤其是内脏变化最为骇人,闭气能憋半个时辰,渴了能喝掉一大缸水,简直像是妖怪。 可都说术士孱弱多病,咋换成自个,体魄堪比武夫呢? 李桃歌想不明白,又不敢找人吐露实情,只好将秘密捂在肚子里,再见到青姨时问个明白。 “一打起仗来就跑没影了,他奶奶个腚的,早知这狐媚子贪生怕死,爷爷才不对他客气,把皮剥了,咱也穿回贵人才有的狐裘。”牛井揉着酸痛双臂,骂骂咧咧说道。 狐倒是狐,只是这个媚字,安在玉林仙人头上,实在是驴唇不对马嘴。 “他又不是咱镇魂大营入籍士卒,何必强人所难。” 李桃歌拔着盾牌箭矢,入手后觉得箭头颇轻,箭羽极为沉重,跟大宁用的箭矢完全不同。 王宝在城墙巡视,来到二人身前,轻声问道:“没挂彩吧?” 李桃歌摇摇头,举起箭支说道:“都统,为何蛮子的箭跟咱的不一样?头轻脚重,这样能射的远吗?” 王宝仔细端详一阵,又找到另外蛮子射来的箭支,对比过后,沉声道:“之前跟蛮子打交道,他们的箭跟咱们的箭一样,如今把箭头换了,估计是新任左日贤王的诡计。箭矢对于弓手而言,比老婆都亲,贸然换了重量,发力和箭矢轨迹有着天壤之别,准头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这支箭,在玄月军手中是杀人利器,到了咱们手里,成了废铁一堆。怪不得左日贤王能率军杀进周国皇都,凭借细微末节就能让咱箭矢不足,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不愧是骠月三大王。” 双方射的有来有回,受过训练的骠月兵卒,能开两张弓,捡起大宁的箭,照样能夺人性命,可大宁捡起骠月的箭,只能当甩手箭丢出去,攻城之战,初期打的是气势,中期打的是耐心,后期打的是军备,此消彼长,整个镇魂关有多少支箭都不够用。 李桃歌皱眉道:“左日贤王好重的心机。” 王宝望向护城河,忧心忡忡说道:“这波攻势,小试牛刀而已,玄月军用不足百条命,架好了绳索,再发起攻城,会更为迅猛更为凌厉,躲避箭雨的功夫,斧头已然来到头顶,你俩要小心为妙。” 牛井和李桃歌重重点头。 城里响起了鸡鸣声。 天边亮起鱼肚白。 王宝催促道:“寅时了,累了一晚,去歇着吧,会有其他营的兄弟来当值。” 李桃歌拎起黄泉枪要走,牛井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别看仅有两个时辰厮杀,可卯着劲掰命,极为消耗气力,厮杀时浑然不觉,一旦松了那股气,疲惫涌遍四肢百骸。 “娘的!骨头都要散了架。”牛井靠着李桃歌搀扶艰难起身,见到清瘦少年若无其事,好奇道:“咦?你咋不累呢?” “你举了一个时辰盾牌,当然累了,我躲在你的后面,只敲了一下蛮子脑袋,不累。”李桃歌随口搪塞过去。 两人来到营房,老孟裹着被子抽旱烟,小伞面色凝重砍着柴火,玉竹和仙林道人蒙头大睡,房间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战况咋样?”老孟瞥了他俩一眼问道。 “折损了三十多名兄弟,蛮子搭上百余条人命,西门暂时保住了。” 李桃歌略显沮丧说道,放好黄泉枪,用雪水洗了把脸。 同为锐字营袍泽,目睹他们丧命,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的情绪。 “其它三门呢?”老孟低声问道。 “没有听到鼓声,应该平安无事。”李桃歌舀了瓢水滋润喉咙。 “依我看,今日镇魂关城门难保。”老孟郑重其事说道。 玉竹骤然起身,疑惑道:“孟头,虽说玄月军是铁打的,可咱西军也不是纸糊的,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凭借地利优势,守三五个月不成问题,咋能一天破城呢?” “倘若是别的将帅带兵来犯,我孟书奇不敢推断,左日贤王是谁?骠月最能打的统帅,大周贪狼军号称是不死不退的虎狼之师,就这都被左日贤王冲成一盘散沙,你以为镇魂大营两万士卒能比肩贪狼军?” 老孟咬了咬腮帮子,继续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用百余条命换了三十多条命,谁肯做赔本的买卖?更何况是左日贤王。” “难道是在示弱?让咱们放松警惕之后,率军同时攻打四门?”小伞用短刃削着柴火,猜测起来龙去脉。 平时他沉默寡言,喜欢充当先锋官,其实人很机灵,要不然次次冲在前头能活这么久?到了紧要关头,脑子绝对比刀子好用。 “我若是能猜到左日贤王咋想的,以至于屈才当你们的伍长?”老孟冷声道:“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只有他自己清楚,反正玄月军统帅想要踏破镇魂关的话,真的不费吹灰之力。” 李桃歌也觉得蹊跷。 流放西疆途中,有各种高手行刺,魂师,太白士,羽刹一族,神婴,数路大神各显神通。 堂堂玄月军,竟然只派普通兵士攻城。 太掉价了。 若是有太白士施展神威,石力儿那种悍将冲击城门,镇魂关能守的住吗? 咚咚咚。 思绪被擂鼓声敲走。 几人抄起兵刃,快步走向营外。 身后响起老孟叮咛,“兔崽子们,把命看紧点,别死在老子前头!” 第69章 大雪满刀弓(七) 当李桃歌登上城头,看到匪夷所思的一幕。 百余名骠月步卒赤裸半身,凝立在冰天雪地之中,一具具宛如雕塑,数百名轻骑守在左右两侧,而在他们的后面,有数十名兵器各异服饰各异的怪人,最后则是数千名披甲猛士。 玄月军摆出如此大的阵仗,恐怕真如孟叔所言,想要初一当天踏平镇魂关。 李桃歌暗道不妙,抢过牛井盾牌,一手持枪,一手持盾,守在垛口前沿。 “桃子,你拎的动吗?还是我来。” 大敌当前,牛井收敛起憨傻姿态,破天荒正经起来。 “放心,拎的动。”生死存亡之际,李桃歌不再有所遮掩。 咚。 一名大汉抡起巨锤,敲响了用双头水蛟皮制成的月旋鼓,鼓声震彻大地,赤裸半身的步卒齐齐踏出一步。 这一步,宛如踏在镇魂大营士卒心头,不禁生出凉意。 咚。 又是一声鼓鸣。 步卒踏出三步。 骑兵催马前行,竖起大弓。 王宝高声呵道:“敌军要攻城了,给老子拉起弓弩,竖起盾牌!” 咚。 再是一声鼓鸣。 骠月步卒拔腿狂奔,瞬息之间来到护城河旁,纵身一跃,跳入护城河,竟然不再出来,随后轻骑出动,双臂翻飞拨动弓弦,空中顿时箭矢如雨,密密麻麻遮盖了天色。 而数十名服饰各异的怪人,护着一名将容貌遮盖在斗篷里的家伙,径直走到护城河二十步的空地,披有斗篷的神秘人伸出双手,十指娇嫩细长,有规律捻动。 小风变大风,大风变飓风,吹起积雪,旋转飞向城头。 风越来越大,雪越来越多,伸手不见五指,直吹的锐字营士卒睁不开眼。 劲风不断吹拍盾牌,力气小的士卒掀翻在地,掉落到瓮城中。 术士。 李桃歌连自己境界都不清楚,当然也弄不懂对方境界,凭空升起百丈烈风,约莫是灵枢境,若是太白士亲临,恐怕不止吹风那么简单,城墙都难保。 借天地之威,遮住守城士卒双目,虽然杀伤力不强,可起到的作用能够颠覆战局,怪不得周典说军中术士极其重要,呼延准宁肯受伤也要把自己杀死。 你有术士,我大宁也有。 李桃歌任由劲风扑面,强迫眸子睁开一条缝隙,双指竖起,抹中眉心。 金光淡淡浮现。 拨云见日,风雪后面的骠月士卒无所遁形。 那名身披斗篷的术士怕被乱箭射死,跑到两名怪人后面躲避,十指依旧游动不止,口中念念有词。 比拼术法,将这百丈烈风消失的无影无踪,李桃歌有自知之明,根本做不到。 不过,他有别的办法。 “借弓一用。” 不等旁边弓手答应,李桃歌抢过长弓,拉弦如满月,瞄向了那名术士。 箭术,无非是日复一日的熟稔功夫,臂力和膂力作为根基,心和眼作为靶向,李桃歌两者都不缺,唯独熟练欠佳,只能凝聚心神试一试。 手指松开,箭矢穿过风雪,越过奔跑的骠月士卒,飞速抵达术士喉咙。 一只大手握住了箭矢,惊讶道:“童屏大人,怎会有人能瞧见您的行踪?” 术士地位崇高,施法时都有武者护佑,童屏作为玄月军奉养的贵客,配有两名灵枢境武者,常年不离左右,去茅房都要在门口守护。 童屏稍作惊讶,然后撇嘴笑道:“流矢而已,不知是谁误打误撞射了过来,就凭镇魂关里的废柴,想要伤到我?笑话。” 说话之间,风雪稍弱,从雪雾中透出稀薄缺口,又是一支箭矢疾驰而至。 旁边的武者想要故技重施,可那支箭穿透了手心,奔到童屏心口,折为两截。 童屏摸着贴身软甲,心有余悸。 若不是早有准备,险些命丧镇魂关,见到己方悍卒已经冲至城下,童屏悄然退去。 城头王宝咬了咬后槽牙,这一箭没能偷袭成功,错过了天赐良机,不知以后有多少袍泽要命丧那名术士手中。 “都统,玄月军用术士盖住咱们耳目,弓骑作为掩护,真正的杀手锏,是那赤膊猛士和几千步卒,这套战法,显然是磨合已久的攻城手段,得给兄弟们提提醒,防止敌军冲上城头。”风雪不再浓厚,李桃歌望着城下人头攒动,担忧说道。 “或许不止。”王宝沉声说道:“我倒是觉得位于中间的怪人,是天大的麻烦。” 李桃歌放眼望去,那些服饰各异的家伙,依旧站在阵营中央,完全没有冲锋的痕迹。 “金汁给老子玩命泼!刀斧手,长矛手,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一颗贼头五十两,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拿!打完这一仗,大伙升官发财娶老婆!”王宝大声吼道。 营里的士卒,毕竟是俗人较多,为国为民的侠义之心,对他们而言一场空谈罢了,王宝口中的升官发财娶老婆,才是俗人正道。 一锅锅铁水和大粪顺着城头泼洒,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皮肉灼烧和粪水味掺杂在一起,瞬间臭气熏天。 玄月军赤膊步卒,配有半人高大盾,一手举盾,一手牵拉绳索,金汁对他们而言危害不大,有运气好的家伙,已然顺着绳索爬至垛口。 迎接他们的,是刀砍斧劈,可这些家伙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不躲不避,举起盾牌埋头前冲,任由兵刃在躯体划出伤口。 他们是在用命,给后面的同伴扫开登城道路。 李桃歌手持黄泉,朝一名举盾猛士猛抡,在不讲理的巨力摧毁下,盾牌四分五裂,那名悍卒想要抓住枪杆,但低估了娇弱少年的力道,枪头触及胸口,瞬间倒飞出城墙,后面的同伴一并遭殃,跟他一起滚落。 李桃歌朝远处眺望,那几十名服饰各异的神秘人,正在雪中呈直线行进,姿态优雅,闲庭信步,足尖一点奔出两三丈,来到护城河旁,藏在里面的士卒献出头颅和肩膀,神秘人踩踏而过,飘至对岸。 这全都是……修行者?! 玄月军真是好大的手笔,竟然让弥足珍贵的修行者充当攻城利器。 李桃歌手心浸出冷汗。 第79章 大雪满刀弓(八) 修行者和普通士卒拼杀,无疑是一场屠戮。 入门的观台境武夫,都是以一敌十的存在,璇丹境更加强悍,以一敌百还能来去自如,至于灵枢境,从王宝身上便可管中窥豹,不费吹灰之力全歼鸦候小队,要知道能担任斥候者,乃是军中精锐,七八人加在一起,跟王宝走不了半个回合,由此可见修行者的恐怖之处。 除非耗尽气力,否则普通士卒很难将其杀死。 镇魂大营也有修行者,往往担任校尉都统,或者充当鹿怀安的贴身护卫,王宝见到大事不妙,朝隆校尉说道:“赶紧把咱们大营的修行者喊来,否则城门难保!” 隆校尉满脸愁容说道:“早就召集了,鹿将军没下令,风亢烈三营怕其它城门告急,不肯前来增援,这场恶仗,只有咱们瑞字营和其它五营来顶了。” 镇魂大营除了风锐亢烈四营,还有二十营士卒,相比于军中精锐,那二十营大多是来混饱肚子的闲汉,只配少许战马,不配刀,说难听点跟庄稼汉没啥区别,想要凭借他们来抵挡修行者攻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顶得住吗?西门一旦失守,他们能躲得过蛮子屠城吗?别忘了,那万夫长说过,破城之日起,三日不封刀!天天算计来算计去,大祸临头了,还要冷眼旁观,笑看袍泽死于刀剑之下。”王宝蹙眉道。 “换做我是其它三营校尉,将军不下令,我也不会支援,城破了,大家伙一起死,没啥好怕,可自己守的城门被攻破,要拿脑袋祭旗!王都统,别发牢骚了,蛮子来了,快随我一同杀敌。”隆校尉拎起长戟,朝一名玄月军修行者杀去。 修行者登城,可谓是五花八门,有的仅用足尖蹬踏凸起砖石,便可扶摇直上,有的需要借助绳索,靠蛮横臂力攀爬,有的用兵刃插入砖墙,翻滚向上后再如法炮制。 神仙过海,各显神通。 守在垛口的李桃歌,遇到一名璇丹境武者,兵刃是把铜锤,长一尺,锤头宽两寸,看起来小巧玲珑,一锤下去,脑浆崩裂,有两名锐字营士卒已经惨遭毒手。 李桃歌不忍敌军荼毒袍泽,黄泉枪用出抖字诀,枪头绽放出枪花,杀至那人身前。 之前他曾多次向王宝讨教枪法,学了几招傍身,王宝对于枪式不精,但武学一道一通百通,化繁为简,传授给他几招简单干练的杀人技巧。 使用铜锤的武者,对于娇弱少年的偷袭不屑一顾,况且黄泉枪黑不溜秋,跟寻常长枪极为相似,谁能料到是宝器,顺手去抓,结果右臂传来一股巨力,比他想象中强悍,想要后撤,枪头飞转来至肩头,铜锤武者清楚遇到了扮猪吃虎的家伙,一狠心,肩膀不退反进,想要用骨头卡住枪头,然后用铜锤砸碎那小子脑袋。 他没有低估李桃歌,却低估了黄泉枪,当刺入肌肤那一刻,黯淡无光的枪头呈现出幽暗色泽,切入骨肉如同豆腐细滑,右臂穿进,左臂穿出,捅了一个大窟窿。 铜锤武者满眼不可思议,自己引以为傲的金石体魄,竟然被一杆破枪戳穿。 带着疑惑和不甘,软绵绵栽倒在地。 李桃歌暗道一声侥幸。 倘若正面厮杀,不一定谁输谁赢,又是占尽偷袭先机,又是对方轻敌,才能够一枪毙命。 正在李桃歌喘息之际,背后传来凉意,比起裹挟雪花的北风,多了一股阴冷气息。 李桃歌仓促回头,看到瘦比猢狲的一名骠月修行者,嘴角勾出残忍笑容,手中的短刃即将要刺入自己胸膛。 危急关头,旁边窜出一道身影,比那修行者更瘦更小,猛地抱住其脚踝,大声喊道:“桃子哥,快跑呀!” 小骆驼。 十二岁的少年,由于幼年吃不饱的关系,站起来没有水缸高,力道自然孱弱,这一抱,只能稍稍阻碍修行者的速度。 有他拖住修行者,李桃歌后撤几步,躲过了致命短刃。 小骆驼是名锐字营士卒,有股子边军彪悍习气,不仅抱住了脚踝,还掏出一把匕首戳向脚面。 偷袭不成的修行者勃然大怒,将怒火宣泄在小骆驼身上,一记猛踢,将五六十斤的少年踢到城墙边缘。 修行者含怒出脚,精壮士卒都未能幸免,何况是小骆驼,撞到城墙后筋骨俱碎,如同破袋子一样泄了气,大腿软绵绵缠到了脖颈。 目睹这一幕的李桃歌肝胆欲裂,桃花眸子浮现出鲜红色泽,抡起黄泉枪,狂怒中也想不出任何招式,只是一味劈砍。 如此疯子般发泄,正中修行者下怀,他本就是靠偷袭吃饭的刺客类武夫,不善正面拼杀,含怒出枪的李桃歌,在他眼中破绽百出,阴冷一笑,左右闪躲,指尖熟练翻动短刃,寻找机会给对方致命一击。 修行者躲了三四次之后,寻找李桃歌收枪空档,一个箭步窜出。 距离李桃歌几步之遥,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左腿,宛若又有人抱住了脚踝,修行者低头看去,脚踝处凝结出大团冰块,将其死死冻住。 修行者目瞪口呆说道:“你,你是术士!” “本来不是,可现在是了。” 李桃歌有能力将他一枪毙命,偏偏选择了最折磨人的缓慢出枪,“记住,你杀死的那名少年,叫做小骆驼。”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将死的无力感,修行者想要挣脱,可凭借他的力道,根本无法将腿从冰坨里拔出,于是将凝聚气力,将短刃朝李桃歌奋力丢去。 铛。 黄泉枪拍走短刃,李桃歌面无表情说道:“再给你一次机会,或许能活命。” 枪尖挑起短刃,递了过去。 修行者自知回天乏术,又不想丢掉性命,干脆一狠心,将短刃朝小腿砍去。 一声痛苦哀嚎响彻天际。 为了活命,修行者顾不得剧痛,双手撑地,欲要翻下城头。 面前凭空出现一面冰墙。 “谁允许你走了?”李桃歌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已经留下一条腿了,还要怎样!”修行者回过头,撕心裂肺喊道。 “我只是让你享受断腿的痛苦,又没说放你一条生路。”李桃歌将枪头缓缓刺入他的心口,淡然道:“受够了苦,那就去死吧。” 修行者亲眼目睹黄泉枪刺入体内,却无力反抗。 活生生的虐杀。 李桃歌将尸体随意丢到一旁,抱起骨瘦如柴的小骆驼,揉了揉他的头发,又摸向罗锅,柔声说道:“镇魂大营里,只有你一人喊我哥哥,当哥的失职,没能护你周全,是我对不住你。放心,用不了多久,黄泉路上,要么哥陪你,要么那些骠月狗杂碎陪你,不会让你孤单。” “弟弟,走好。” 第80章 大雪满刀弓(九) 李桃歌旗开得胜,不代表其他士卒能够抵御住骠月攻势,修行者在城头展开了屠杀,随意挥出的一招一式就能带走鲜活生命。 幸好有王宝坐镇,以一己之力,拖住了四名灵枢境修行者,否则的话,又有无数场惨剧上演。 有两名修行者盯住了锋芒毕露的少年,一人用剑,一人用刀,长袍束腰,黄瞳碧眼,皆是江湖侠客便捷装扮。 小骆驼的死,激发了李桃歌从未有过的凶性,眯起眸子,双手轻颤,无论是当世谪仙人,还是九天之上的神佛,此时的他都敢一战! 两名修行者摆好了阵仗,有其他同伴惨死在枪下的前车之鉴,两人并未贸然出手,一前一后包夹,寻找少年破绽。 可没成想形单影只的李桃歌率先发难,右手拎起黄泉枪,扫出凌厉风声,目标直指用剑修士腰部。 这一枪看似不成章法,实际也没有章法可言,李桃歌会使用的招式,仅限于劈,刺,扫,抖,抡,像雀起那种玄妙刀法,根本用不出来。 对方哪知道他是入行不久的菜鸟,还以为简单扫过后暗藏虚招,用出三分力道,长剑甩击枪身,另外藏了七分力道,以备不时之需。 但李桃歌这一扫,用了吃奶的力气。 尽管用剑修士跻身璇丹境,仍是被一枪震的差点吐血,撤步回退,脚踝处多了处冰坨,使之寸步难行,好在他不是之前的瘦猴修士,力道强出数倍,稍微挣扎,冰坨碎裂成块,用剑修士匆忙朝旁边闪躲,结果黄泉枪抖来抖去毫无脉络可循,竟然碰巧刺入手腕。 剧痛伴随着恐惧,使得用剑修士暴退十几步。 前来支援的用刀修士,走的是阴狠灵便路数,瞅见李桃歌背对于他,直接用出枭首招式。 李桃歌感受到劲风,朝前跨出一大步,扭动腰肢,黄泉枪后刺,误打误撞用出一式回马枪。 但凡惜命的修行者,都不会用力过老,用刀修士用刀刃崩开枪头,贴住枪杆欺身直进,来到李桃歌面前,短刀舞出夺目刀花,封住对方逃生路线。 李桃歌桃花眸子闪过短暂金芒,伸出右臂,竟穿过层层刀幕,直接抓住对方手腕,用刀修士哪见过如此混不吝的打法,愣了片刻,然后一股巨力将他朝后推去。 飞在空中,两人手攥着手,脸贴着脸,宛如热恋中的情人,用刀修士正琢磨是否用牙咬断俊逸少年喉咙,突然看到李桃歌额头平白无故生出厚厚寒冰。 迎头便撞。 咚咚如擂鼓。 用刀修士顿时被撞的头破血流,七荤八素。 李桃歌也好不到哪儿去,虽然有寒冰作为护盾,可强悍的冲击力撞的头昏眼花,似乎对方隐约长出两个脑袋。 两人都撞的不轻,手依旧攥着手,李桃歌先行从浑浑噩噩中醒来,膝盖猛提,击中对方小腹,紧接着用膝盖顶住对方胸膛,骤然发力。 伴随着惨叫,两条胳膊脱离身体。 李桃歌指尖浮现淡淡蓝色,出现一枚薄如蝉翼的冰片,手起冰落,从用刀修士喉咙划过。 再度起身,面如平湖,那名用剑修士目睹少年霸道手段,吓得魂不附体,没有心思厮杀,单手撑住垛口,就要往下跳。 李桃歌脚尖勾起长刀,脚底一踹,长刀精准堪比箭矢,正中用剑修士后心。 李桃歌舔着干裂嘴唇,重新拾起黄泉枪。 大雪纷飞中,宛如天神下凡。 从正午杀至黄昏,城墙的大宁士卒越来越少,玄月军修士也寥寥无几,残肢断臂挂满城头,血水汇集成河,散发出浓烈的刺鼻味道。 一声嘹亮鹰啼。 无论是骠月的修行者,还是冲上来的步卒,不再往城墙攀爬,匆匆收兵。 “桃,桃子?” 角落里传来夹杂着颤抖的声音。 尸山血海里,满脸污渍的牛井瞪圆大眼,尽是不可思议神色,眼前杀伐果断的悍卒,是睡在一个大炕的和气槽头? 李桃歌望向牛井,眸子里的血色逐渐消退,握住枪头,伸出枪杆,柔和笑道:“你没死?” 牛井咽了下口水,迟疑着接是不接,最终还是相信桃子人品,拉着枪杆起身,呲牙咧嘴道:“挨了两刀,没死透。” 一刀在后背留下半尺伤口,一刀在小腿留下寸余痕迹,都是皮外伤,不治都死不了的那种。 李桃歌打量着周围,将锐字营死尸面部朝上,带有哀凉说道:“小骆驼死了,张老妖死了,齐伍长死了,这一仗,咱们锐字营起码折损一半兄弟。” “小骆驼和齐伍长可惜,他俩都是大好人,阎王爷不长眼,非要把他们收走。张老妖平时飞扬跋扈,大家都不待见,再说他不是跟你不对付吗?死就死了,给他哭屁的丧。”牛井满不在乎说道。 “不管他平时为人如何,今日他是为了大宁战死沙场,可叹,可敬。”见到张老妖死不瞑目,李桃歌帮他合住双眼。 “受伤了没?”一只大手搭在李桃歌肩膀。 “活蹦乱跳的,一下都没挨到。”李桃歌回头笑道。 守城死战,王宝居功至伟,凭借强悍战力,拦住了四名灵枢境高手,成功留下一人,身上也挂了彩,新伤加上旧疾,全身浸透血迹,本是灰色长袍,如今染成了黑褐色,仍不停滴答血迹。 “没挨到不代表没伤到,许多兄弟打完仗,不曾见到外伤,可回到营房卧床不起,要么内脏受损,要么惊吓过度,有的甚至送了命,千万不可掉以轻心。”王宝轻声说道。 李桃歌嗯了一声,朝骠月大营望去,营帐一座接着一座,无穷无尽。 仅仅是初次交锋,锐字营损失惨重,折损了几百名兄弟,重伤几十名,其它营只是支援和迂回,损失没这么多。 “六个时辰打没了半个营,倘若玄月军再发动一次冲锋,咱们锐字营可就全军覆没了。”李桃歌苦笑道。 “锐字营没了,还有锋字营,亢字营,但凡有一人活着,玄月军也休想踏足镇魂关半步。”王宝凝声说道。 “能坚持到西府援军到来吗?”李桃歌询问道。 东门未开,信使不曾出发,西府的援军何从谈起? 王宝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李桃歌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朝后栽倒。 第81章 大雪满刀弓(十) 频频动用观天术,使李桃歌遭到反噬,便宜师父曾经反复叮咛,观天术窥探天机,本是逆天而行,不止损耗气血,还减短阳寿,李桃歌用它来对敌,实在是杀鸡用牛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况且鼓足精神厮杀,又极为损耗元气,一旦松了那股劲,自然而然会晕倒。 当李桃歌幽幽转醒,首先瞧见一双秋水眸子,湿漉漉的,浸染着泪花。 看到心上人苏醒,小江南慌忙擦去泪痕,挤出谋划许久的灿烂笑容,伸出双手,笑盈盈说道:“桃子哥哥,新年好!祝哥哥神爽朗,骨清坚,今得胜,春风笑,且做人间长寿仙。” 李桃歌这才想起来,今日是大年初一,按照习俗,应该给晚辈厌胜钱,寓意压邪攮灾,喜庆祈福。 李桃歌摸索全身,除了破烂棉袄和破旧长靴,实在找不到值钱物件,抠索半天,才从袖口夹缝中找到可怜巴巴的一枚铜钱。 说是一枚,其实是半枚,因刀砍剑劈,不知被谁削去小半。 聊胜于无,厌胜钱为了图个吉利,不在乎多少,李桃歌将铜钱递给江南,不好意思说道:“给你的厌胜钱,少了点。” 小江南才不在乎一枚铜板还是一枚金锭,只要是情郎哥哥送出的东西,都是宝贝,欢天喜地揣入怀中,笑靥如花道:“桃子哥哥,听说城头打了大胜仗,仅你一人,杀掉了二十多名蛮子,街坊都说你是大英雄,定然是校尉将军胚子,李大人,李将军,以后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民女哦。” 大炕空无一人,李桃歌从窗外望去,月色被云朵遮住,有几枚凋零雪花偶尔飘过,李桃歌担忧道:“孟叔和牛井他们呢?” “鹿将军下了军令,怕蛮子趁夜色偷袭,大伙都去城头当值了。” 小江南从炉边捧来食盒,掀开木盖,飘来浓郁的羊肉香气,“你都累晕过去了,孟叔说需要羊肉补阳气,可羊肉实在难找,只能找些零碎熬了些汤,快点喝吧。” 大敌当前,又正值年关,这羊肉比金子都贵重,李桃歌深知这碗肉汤来之不易,也不矫情,端起来一口气喝光,问道:“你爹……知道你来营房吗?” 半夜三更,黄花大闺女跑到营房找男人,说出去多不像话,这要是放到流言蜚语的京城,能让长舌妇们议论个几天几夜。 “我爹就在外面呀。”小江南浑不在意说道。 李桃歌差点把羊汤给喷出来。 大半夜,闺女在里面私会,老爹在外面看门?写进书里都觉得古怪。 “兵荒马乱的,我爹怕我在路上出事,送我到大营门口,然后在外面等着,你好像……很怕他?”小江南含笑问道。 “不是怕,只是觉得不合适,外面太冷,要不然把他请进来,喝口热水暖暖身子。”李桃歌神色纠结说道。 与其说是护送闺女,不如说是监视自己,当爹的心思,谁不是心知肚明? “你怕不怕他,能瞒得过我吗?” 小江南狡黠一笑,宽慰道:“安心养你的伤,不用怕,我爹下午才夸过你,说你这小子看起来弱不禁风,打起仗来竟然是把好手,深藏不露哇,等打完仗,我请他喝酒,喝最烈的酒!” 小江南模仿江南铁匠语气,虽然声音稚嫩,但有几分神韵相似,尤其架起膀子闷着嗓门的说话姿态,简直惟妙惟肖。 大营外,一尊金刚相的百里铁匠矗立在风雪中,若不是鼻孔频频喷出两道白气,还以为是谁家的孩子堆出的雪人。 阿欠! 似乎是受到营房里的调侃,莫名打了一个响亮喷嚏。 ──── 十几里外的骠月大营。 一名男子站在行军大帐外,端着琥珀色玛瑙酒杯,湖蓝色皮裘在雪色映衬下莹莹生光。 男子极高,比起普通的骠月士卒还要高出一尺有余,伸手便能摸到左字王旗,面容刚毅,生有双瞳,一紫,一黄,格外妖艳。 这名气度万千的男人,便是玄月军主帅,骠月三大王之一的左日贤王。 作为新晋三大王,左日贤王算是后起之秀,以用兵奇诡着称,自领兵起未尝一败,深受骠月皇帝器重,自从大败贪狼军,威震寰宇,名扬八方,皇帝将三十万铁骑交予他手中,相较于那两位年近百岁的大王,三十出头的左日贤王,是骠月日后依仗的国之重器。 左日贤王自始至终面向镇魂关大门,喝了口雅号邀兰的葡萄美酒,轻声道:“记得有首诗写到,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我这贵客亲自捧酒前来,主人竟然闭门谢客,乌寅先生,你说大宁该不该罚。” 左日贤王旁边,站着一位凶神恶煞般的老者,又瘦又高,形同骷髅,自唇下到额头,有十几道纵横交错的疤痕,不同于骠月普遍黄瞳,他双目呈红褐色,宛如时时在滴血,透着一股诡异。 乌寅先生轻声道:“少条失教,当罚,罚西疆千里土地,大王意下如何?” 声线又细又柔,跟女子相近。 左日贤王开怀笑道:“咱们肯,大宁的圣人不肯,东进千里,已然到了安西都护府,那里作为要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倘若杀入西府,再踏平保宁都护府,永宁城,可就不远了。” 乌寅先生嘴角勾起,浮现出阴森笑容,“大王几句话,踏平了大宁三千多里疆土,真要打过去,不知要死多少骠月子民。” 左日贤王平静道:“为国战死疆场,是骠月子民天大殊荣,无惧无畏,咱们的铁骑才能所向披靡。乌寅先生,你常年伴随皇帝陛下左右,才踏足疆场不久,不知我骠月子民何其骁勇。” 乌寅先生笑道:“老夫年轻时,也是军中勇士,当年跟随大军征战,荡平镇魂关如探囊取物,远不如现在这么费力。” 左日贤王斜着扫了他一眼,将玛瑙酒杯捏碎后丢入雪地,微笑道:“乌寅先生是质疑本王无能?十万大军,竟然打不下镇魂关?” 活了两甲子的老人低下头,毕恭毕敬说道:“不敢。” 左日贤王轻声道:“听说百年前大军东进,堪称骠月立国以来兵马最为雄壮之时,荡平镇魂关,马踏安西都护府,一路势如破竹,可到了两剑山,四十万大军竟然遭遇重创,先皇驾崩,两名谪仙人归天,数百名高手命丧黄泉,这是为何?” 乌寅先生抚摸着面颊数道伤痕,红褐色双瞳充满恐惧神色。 第82章 大雪满刀弓(十一) 百年前,骠月正值春秋鼎盛之期,国力昌盛,军马强壮,反观中原三朝,大宁建国不久,大周和东花打得火热,正是吞并天下良机,谁曾想到四十万大军挥兵东进,才走了不到两千里,便遇到亘古未有的一幕。 大宁一武夫,借天地两剑。 左日贤王缓缓说道:“先皇得了地利人和,却未得天时,率大军与天斗,以惨败告终。那名大宁剑神不惜以身为剑,耗尽阴德阳寿,斩的骠月百年来青黄不接,对于大宁而言是幸事,对于骠月而言是灾祸。乌寅先生,你是亲历者,传闻那名大宁剑神横在白河,两剑祭出,山崩水啸,所用根本不是凡间之技,是真的吗?” 虽已百年之久,乌寅先生仍心有余悸,颤声说道:“亲历者也并非能看的通透,依我猜测,那大宁剑神早些年就可登天成仙,死死压住修为不肯飞升,是算准了骠月挥师东进,为挡大宁劫数,他在白河释放修为,引来天威,不惜放弃登天大道,守住了大宁百年平安。那两剑,其实借助了天力,并非人力所能及。” 左日贤王摇头笑道:“可敬可佩,但也可笑,做个仙人不好吗?心有俗念,陨落凡尘,当真是愚蠢至极的武夫。” 乌寅先生唏嘘道:“不知这次出兵,是否遇到又一位大宁剑神。” 左日贤王不屑笑道:“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天道压制,只能容得下十位谪仙人,往往折损一人后,才由新人补齐。如今骠月有一位,周国有三位,东花有两位,大宁倒是没听说有新晋谪仙人,其余四名,不知在哪里苦修,既然不肯享受世间荣华,那便是一心求仙者,不会再理俗世纷争。” 乌寅先生叹气道:“希望如此吧。” 云层挪开,月光泼洒。 大地一片皎洁。 左日贤王神秘一笑,说道:“你可知,我为何马踏镇魂关?” 左日贤王晋升为骠月三大王之后,恃才傲物,行事乖张跋扈,皇帝的诏令都视而不见,因此也引发群臣不满,这次率十万铁骑东进,完全是他一意孤行,并未给皇帝奏报。 乌寅先生谦逊说道:“大王文韬武略皆是世间一等一大才,岂是糟老头子能看得明白。” 左日贤王撩起湖蓝色裘袍,坐在一处马车上,翘起二郎腿,侧身望向镇魂关,“大宁百年前立国时,曾偶获四象鼎,那四象鼎是上古宝物,吸收日月精华,蕴含国运气数,凭借神器相助,才有了四大王朝定鼎天下之势,否则一个小小大宁,哪配得上跟咱们平起平坐。” 乌寅先生诧异道:“老夫活了一百多岁,从未听过这种传闻,大宁圣人不是靠着八大家族登基吗?怎么会和四象鼎有关?” 左日贤王笑道:“推翻旧朝,八大家族当然功不可没,可分拥天下气数,非人力所能及。四象鼎分别是苍龙鼎,白虎鼎,朱雀鼎,玄武鼎,天之四灵,以正四方。西方属金,其星白虎,如果本王猜的不错,这白虎鼎,就在镇魂关。” 乌寅先生眺望远处镇魂关,号称西疆第一雄关,遭受骠月铁骑冲击,不过是纸糊木堆。 乌寅先生惊愕道:“将白虎鼎放在此处,不怕别人盗走吗?” 左日贤王从容道:“这则秘闻,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即便把鼎放在眼前,你也未必能瞧出端倪。白虎鼎或许是百丈大物,又或许是寸余小件,放在广袤无垠的西疆,有谁能找到?” 乌寅先生问道:“那白虎鼎有何妙用?竟然能分拥天下气数?” 左日贤王站起身,双手环胸,轻声道:“倘若猜的不错,西官白虎,主肃杀,放在镇魂关,是以死气养王气。” 以死气养王气? 乌寅先生是活了一百多年的老怪物,听到任何传闻都见怪不怪,可左日贤王这句话,令他毛骨悚然,惴惴不安道:“大王的意思,这镇魂关死的人越多,大宁王朝气数愈加稳固?” 左日贤王摇头道:“胡乱瞎猜而已,真正的玄机,只有大宁圣人知道,哪怕是瑞王,冯吉祥,杜斯通,还有那才上任不久的李白垚,估计都蒙在鼓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作为死敌,对大宁的重臣如数家珍。 乌寅先生再问道:“那为何大王迟迟不肯踏破镇魂关?破城之后,岂不是更方便寻找?” 左日贤王高深莫测笑道:“白虎鼎是神器,吸收到足够多的死气之后,难免会有异象出现,已经有数支骑兵在附近搜寻,高处也有人观测,一旦有异象,定然逃脱不了本王掌控。我在等,等白虎鼎自投罗网。” 乌寅先生恍然大悟,“难怪大王只派人送命,却不攻破城门。” 疤痕纵横交错的面部,突然莫名扭曲,一股蛮横巨力将乌寅先生托起。 “本王在攻城期间,遭遇镇魂大营殊死反抗,致使我们大军暂时无法破城,懂吗?”左日贤王轻飘飘说道。 乌寅先生感受到磅礴杀意,艰难点头,那股蛮横巨力消失不见,乌寅先生狼狈跌入雪中,心中惊骇无以复加,自己可是无极境巅峰的法武双修,竟然在他手里如婴儿般娇弱,左日贤王究竟是哪种境界?逍遥?或者是…… 左日贤王的心智修为,无一不是人中龙凤,不愧是新晋三大王,若真是达到那种境界,又有几十万大军在手…… 乌寅不敢再想。 “先生,你来玄月军中已经有半年了吧?”左日贤王挺拔身姿,在月色映衬中无比高大。 “回禀大王,有五个多月了。”乌寅先生乖乖答道,骠月崇尚强者为尊,经历了生死一线,对左日贤王反而更加臣服。 “皇帝陛下派你来到军中,美其名曰是谋士,可究竟是谋士还是监视,咱们都心知肚明。本王向来光明磊落,率领大军东进,始终没有送信给皇城,是因为你在军中,回去之后,把今夜的话,一字不漏呈报给皇帝陛下,免得本王再亲自起草文书了。”左日贤王淡淡说道。 乌寅先生为难道:“大王,全部呈报皇帝陛下,合适吗?” 左日贤王拍拍他的肩头,温和笑道:“确实有不妥之处,除了想杀你那一段,其余的如实禀报即可。” 乌寅先生冷汗直流,哆哆嗦嗦答了声是。 第83章 大雪满刀弓(十二) 正月初二,按照习俗,烹牛宰羊祭财神,煮元宝汤。 骠月按兵不动,暂时给了镇魂关喘息之机。 城北有座财神庙,供奉的是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之神赵玄坛,大宁重道轻佛,财神庙是道教正神,平时香火不断,供奉猪牛鸡鸭求真君降财,可正值骠月铁骑来犯,百姓没了发财心思,点燃香火,跪倒在赵玄坛像前祈求平安。 入乡随俗,李桃歌带着小江南,给财神爷上了三炷香,既然是许愿,必定有所求,李桃歌和百姓一样,盼望骠月铁骑能早日撤军,还镇魂关一个太平。 小江南有些贪得无厌,絮絮叨叨一炷香,依旧许愿不停。 直至她双腿跪的发麻,才恋恋不舍起身,忽然又想起一事,冲赵玄坛双手合十许愿道:“财神爷,我还忘了一条,要保佑老家的铁锅长命百岁哦。” 铁锅是条狗,小江南年幼时的玩伴。 李桃歌挠挠头,许愿把狗都捎上,财神爷管的有那么宽吗? 李桃歌轻声说道:“咱只上了三炷香,你许了几百个愿,怕是财神爷不会记得那么清吧?” 小江南拍打完花棉袄浮土,眯起月牙儿状的眸子,娇俏一笑,“他老人家是神,又不是我这种小糊涂,怎能记不清大家许的愿呢?” 李桃歌无法反驳,琢磨着女人咋这么善变,倘若别人说小江南糊涂,按照她的辛辣脾性,指定撸起袖子拼命,可为了如愿以偿,竟然先自嘲起来。 “桃子哥,走,你不是要去取箭头吗?我带你去,顺便煮一碗元宝汤尝尝。”小江南拉起李桃歌,蹦蹦跳跳走出庙门。 视线光往小情郎脸上扫,跨过门槛,不小心踩到一人鞋面。 “对不起,对不起。”小江南知道是自己过失,接连道歉。 “对不起就完了?”那人阴恻恻说道。 听到熟悉阴冷的声音,李桃歌暗道不妙。 镇魂关里最大的泼皮薛四。 他不是城里势力最大的,却是最难缠的,仗着满门忠烈为所欲为,无理还能把人搞的家破人亡,这下占了理,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是你啊?” 小江南见到是情郎哥哥仇家,不再客客气气,仰起脑袋说道:“上次你打桃子哥哥,还没找你算账,这次自己找上门,是不是皮痒了?” 薛四伸出鞋,指着印记说道:“我的鞋是昨天刚换上,穿了不到一天,你踩了我,还想打人吗?” 虽然薛四率领一众泼皮,但李桃歌不再是当初任人宰割的鱼肉,城头一战,蛮子斩杀二十余人,何况是这些地痞无赖,他将小江南拽到身后,硬气说道:“踩了你的鞋,赔钱便是。” 不知是疆场打磨的杀气锋利,还是薛四震慑于他的彪炳战绩,拍去鞋面印记,笑道:“又没踩坏,赔啥钱呢。” 由于薛四臭名昭着已久,李桃歌怀疑他没安好心,问道:“你确定不用赔钱?那我们可就走了。” 薛四摇摇头,随意笑道:“李英雄,咱们之间的恩怨,拖欠了那么久,是否该算一算?” 李桃歌皱眉道:“怎么算?” 薛四摇头晃脑说道:“我打过你一顿,可是后来你们锐字营,诬赖我偷了牛羊,差点宰了灭口,如今江南小姐又踩了我一脚,咱们之间的恩怨,算作一笔勾销,咋样?” 李桃歌深知他的为人,疑惑道:“你确定?” 薛四咧嘴笑道:“昨日一战,李英雄大显神威,杀的蛮子屁滚尿流,简直是边军楷模,我薛四不是啥英雄,但最敬重英雄,想和你交个朋友,今晚摆下酒席,请李英雄务必赏光。” “呸呸呸!谁稀罕你的酒席,没准里面下着毒药,我们才不稀罕。桃子哥,走!”小江南拉起李桃歌,快步离开。 薛四咬着腮帮子,目光阴沉。 李桃歌询问道:“白白捡来的便宜,为何不去吃酒席?” “你傻呀?” 小江南踮起脚尖,赏了他脑门一记轻轻板栗,气鼓鼓道:“薛四是流氓,是无赖,他能安什么好心,请你吃席,是看中了你的战功,倘若能和你称兄道弟,日后是谁给他撑腰?你吃完这顿席不要紧,指不定会背负鱼肉乡里的骂名,懂不懂。” 李桃歌乐呵笑道:“想不到你看的挺通透,我都没想起这层关系。” “那是,我聪明着呢,以后本军师给你出谋划策,有天大的鸿福享用。”有情郎夸赞,小江南转瞬间笑靥如花。 两人来到铁匠铺,依旧热浪扑面,铺里堆满了箭头,一筐又一筐,满满当当。 镇魂大营军械稀缺,宁刀都不曾配齐,箭矢更是少得可怜,隆校尉吩咐士卒将骠月射来的箭头攒到一处,交由百里铁匠重新回炉打造,一部分铸成大宁箭矢,一部分浇筑成铁水,用来抵御蛮子攻城。 “爹,你看看谁来了?”小江南挤眼笑道,拉住少年郎不曾松手。 铛。 一记铁锤声震耳欲聋。 百里铁匠黑着脸说道:“我当是谁,只不过是锐字营养马的槽头,立了战功,跑到我这耀武扬威来了?” 一个月之前,两人在铁匠铺不欢而散,百里铁匠心疼闺女,李桃歌也明白,于是行礼赔笑道:“百里先生,王都统派我来,问问何时能取箭头。” “打造好了,想何时取就何时取。”百里铁匠瞥了眼他,冷淡回应道。 “好,那我现在取走了。”李桃歌弯腰扶住箩筐。 “这些箭头足足三百多斤,凭你那单薄的身子骨,能拿的动?”百里铁匠轻蔑道。 “只要您的筐结实,我就能拿得动。”李桃歌笑道。 “看来真是跑我这耀武扬威来了。” 百里铁匠放下铁锤,瞪眼道:“小子,不如咱俩赌一把,比比力气,谁输了,以后夹起尾巴做人!” “您是长辈,我如何敢和您比拼力气。”李桃歌为难道。 “赌!和他赌!我爹年纪大了,未必能赢得了你。”小江南在旁边煽风点火,生怕事情闹的不大。 百里铁匠不厌其烦挥挥手,“不比就滚!以后少来烦我!” 李桃歌无奈道:“怎么比?” 两柄硕大铁锤竖在地上,尘土飞扬。 “这俩锤加在一起,足有四百多斤,你若是单手拎起来,我认输。”百里铁匠冷哼道。 李桃歌从没试过自己力气有多大,反正自从感水成功,气力源源不绝,似乎没遇到过屏障。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遇到百里铁匠一再挑衅,也起了争强好胜的念头,闭气凝神,右手抓住两枚巨锤,骤然发力,巨锤纹丝不动。 百里铁匠嗤笑道:“弱不禁风,竟敢跑到老子这里卖弄。” 李桃歌微微一笑,足底生根,气灌右臂,两枚巨锤同时提起。 “哇!桃子哥哥好棒!”小江南拍手称赞。 百里铁匠咬了咬牙,背过身去。 “百里先生,那我走了?”李桃歌拍拍手,背着箩筐走出铁匠铺。 直至回到镇魂大营,李桃歌才醒悟过来,尽管百里铁匠一而再再而三态度蛮横,可自始至终,好像都没提不许再来找江南。 第84章 大雪满刀弓(十三) 李桃歌回到营房,大家正围着炉火取暖,炉边放着馍干和地瓜,散发出阵阵香气。 几个时辰没进食,李桃歌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伸手取出一片烤地瓜干,放入口中,又脆又甜,于是笑道:“火候正好,你们怎么不吃?” 扫了一圈,才察觉大家齐齐望着自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那个……不能吃吗?”李桃歌觉得不对劲,将半截地瓜干重新放了回去。 “李桃歌。”老孟沉声喊着他的名字,神色肃穆。 “孟叔,您说。”温顺少年蹲到他的身旁,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你有秘密,我有秘密,弟兄们都有不可为人道的辛密,这不奇怪。可你的秘密,委实多了些,黄泉枪从何而来,经常去松林里探望谁,短短几十天,从弱不禁风的小娘们,变成以一敌百的悍卒,斩杀二十余名蛮子和三名修行者,这些,是否需要解释解释?”老孟盯着炉里的火苗,语气有种刻意的疏远。 自从来到镇魂关,大家对自个百般照顾,尤其是孟叔,把自个当成干儿子对待,再隐瞒下去,岂不是成了不义之辈。 李桃歌给炉子加着柴火,轻声道:“并非不想说,而是说出来对大伙没好处,我出自琅琊李氏,父亲犯了国法,我替父流放至镇魂关,途中有仇家寻仇,一路接连遭遇行刺,甚至到了镇魂关,也没能逃脱追杀,那杆黄泉,便是刺客留下的武器。” “松林里有名叫青姨的女人,对我极好,当作后辈宠溺,所谓无风不起浪,青姨如此对我,必有缘故,我怀疑是琅琊李氏派来的门客,以护我周全。” “至于为何会变强,那是青姨教的,实不相瞒,我现在是一名术士,包括阴阳谷用冰墙拒敌,城头用冰坨锁人,皆是我在搞鬼。之所以不把青姨的秘密告诉你们,是因为她太强大,一念之间,用松针杀死两名无极境修行者,应该是逍遥境太白士,那种绝顶高手,似乎都喜怒无常,最好不要招惹。” 说完,李桃歌指尖浮起几粒水珠,凝聚不散,念起,欢呼雀跃奔向火炉,瞬间蒸腾为雾气。 琅琊李氏,大宁顶级门阀,自李白垚升任尚书右仆射,形成一门两相鼎盛局面,隐隐有八大家族魁首趋势。营房里都是西疆没走出过的普通人家,五品镇月将军鹿怀安对他们而言,那都是皇帝般的存在,何况是琅琊李氏。 老孟沉默良久,从火炉取了一块地瓜干,递给李桃歌,“喜欢吃就多吃点,瘦的像猴一样。” 没有再去询问,也没有责怪,既然桃子给了交待,依旧是睡在一个大炕的兄弟。 李桃歌轻轻咬着地瓜干,愧疚道:“孟叔,我瞒了你们,这件事是不是做的不对?” “不对个屁!” 老孟笑着骂道:“你有本事,除了蛮子谁都高兴,以后若是当了大将军,提及出身,哎,是镇魂大营锐字营出来的槽头,咱们兄弟都跟着长脸。我年轻时,跟刘夫子读过几天书,狗屁都没学到,就学了几句话,叫做君子藏器于身,伺时而动,以钝示人,以锋策己,藏锋慰忠骨,出鞘镇山河。这段话我琢磨了半辈子,没琢磨出门道,放到你身上,好像有那么些对味。” 李桃歌低头惭愧笑道:“您太抬举我了,我就是胆小,怕锋芒毕露引来仇家,用您的话来形容,毛都没长齐呢,屁个君子!” 几人相继大笑。 唯独王宝眉目间裹满愁容,沉声说道:“鹿将军和裘将军商议好了,明日倘若蛮子再来攻城,要开东门,放信使。” 几人再也笑不出来。 开东门,放信使,意味着伍长老孟出城,面临九死一生的局面。 “好哇!鹿将军那榆木脑袋总算开窍了!要我说,大年初一城头打得正热闹那会,就该从东门派出一队骑兵,四面八方散开,任蛮子骑术再精湛,也没办法将人全部追回,这都耽搁了两天,不知要送出多少条人命。”老孟拍着大腿兴奋喊道。 “孟叔,我陪你一同杀出去。”李桃歌担忧道。 “傻孩子,你的职责是城头杀敌,不是陪老子送命,那么好的身手,全城百姓都指望你呢。况且老子的命硬的很,五十年都没出过纰漏,算命的说我长命百岁,那蛮子能敌的过老天爷?”老孟浑不在意笑道。 玉竹闷声来到东南角,取出佩刀,几下挖出个窟窿,从里面掏出两坛酒,放到火炉上,沉着脸说道:“两天折了几百兄弟,不知道哪天就没命了,这两坛酒,是我全部家当,本指望讨媳妇时给大家尝尝,可瞧这光景,媳妇是娶不到了,不如先把酒喝了,万一战死,也没啥好挂念的。” 说的一套,想的一套,表面说的是喜酒,其实是给老孟的送行酒,只是大营里忌讳这些,玉竹没敢吭。 老孟拍开酒坛泥封,香气缭绕不绝,老孟眼眸一亮,指着玉竹笑道:“足有十年的仙人醉,你小子藏得够深,怪不得老子天天做梦梦到美酒,原来屁股底下就埋着琼浆玉液。” 几人一碗接着一碗,从起初的默不作声,到后来的吹牛大吼,笑声差点将屋顶掀翻。 等到兄弟们喝到酩酊大醉,李桃歌起身去了厨房,蒸了半屉豆饼,然后去往马厩,找到孟叔坐骑旺财,一边喂着豆饼,一边碎碎念着明日一定要保护孟叔周全。 旺财这次没有朝他傲娇喷响鼻,而是细细嚼着豆饼,时不时用头蹭着少年手掌。 旺财确实老了,稀疏的鬃毛,瘦弱的体格,哪能比得上正值壮年的骏马? 李桃歌只能期盼正如孟叔所说,旺财在战场比他都奸滑。 回到营房,大家喝的横七竖八,李桃歌把他们扶回大炕,又添了一把柴,钻进了被窝。 外面寒风狂啸,可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让李桃歌感到异常温暖。 正当他胡思乱想,一只大手将被子盖到了肩头,转过头,老孟脸色泛红,双目紧闭,口中骂着诨话,依旧沉醉在梦中。 即便是烂醉如泥,即便是明日去和蛮子掰命,也没忘了给他干儿子盖好被子。 常言道父爱如山。 从小颠沛流离的少年未曾体会过。 只觉得这被子重逾千斤,压的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第85章 大雪满刀弓(十四) 初三,小年朝,赤狗日。 不扫地,不乞火,不汲水,盼望天书下降人间。 锐字营五百士卒竖立城头,刀戟明亮,神色阴郁,一阵狂风袭来,吹的衣袍甲胄猎猎作响。 边关从不缺乏慷慨悲歌之士,百年前骠月铁骑践踏镇魂关,当时的守关将军叫做郑良弼,面对战力和人马数倍于己方的骠月大军,郑将军写完血书后,率领将士死守城门十三天,一门六男丁,皆战死城头,郑良弼脖子被砍掉一半,仍单手举起脑袋,挥舞长刀奋勇杀敌,身中几十道伤口后跪地而亡。 郑良弼死时,面向正东,单膝跪地,行臣子之礼。 正是不惜以身镇国的大宁剑神和郑良弼这些人,才使得山河无恙。 他们是英雄,百年后的锐字营一千士卒,同样是英雄。 虽不曾载入史册,可骨子里荡漾的气节,一般无二。 李桃歌望向远处骠月大营,一片沉寂,安静到可怕,丝毫没有攻城迹象,轻声道:“小伞,孟叔他们几时出城?” 男生女相的少年抿起纤薄嘴唇,悄声道:“定的是酉时一刻开东门,烈字营五百骑,配隶营步卒一千五百人,出城后奔袭敌军营帐,三十名信使绕道东南,从漠西走廊杀出。” 配隶军皆是贱籍,太平时充当奴仆,战乱时充当死士,一千五百步卒冲击骑军营帐,说好听点是奋勇当先,说难听点,为的是给烈字营抽身机会, 李桃歌惊愕道:“两千人?平安将信使送出而已,怎么会动用如此大的阵仗,这是要跟蛮子拼杀吗?” 小伞摇摇头,说道:“裘将军的军令,谁知道葫芦里卖的啥药,或许是想扬我镇魂关军威吧,一味躲在城里挨揍,属实有些憋屈。话说回来,步卒偷袭骑兵,两条腿迈出去,只可进,不可退,没有回旋余地。” 小伞说的是实话,古往今来,步卒偷袭骑兵,都是极其惨烈壮举,倘若偷袭未果,一旦骑兵缓过神来骑马冲杀,步卒跑都跑不了。 李桃歌苦笑道:“若不是杀掉了一名鸦候,脱离了贱籍,那一千五百名的配隶军,或许有我的名额。我想去送送孟叔,再去送送配隶军的兄弟。” 送孟叔的送,和送配隶军的送,含意截然不同,一个是送行西府,一个是送行黄泉路。 小伞瞧了眼不远处的隆校尉,压低声音说道:“咱们要值守到亥时,酉时不得乱动,没有将令,擅自走下城头,以临阵脱逃论处,要掉脑袋的。” 李桃歌叹了一口气,说道:“孟叔自己送信,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我试试去大帐讨一道将令。” 小伞平静道:“记得捎带上我。” 旁边传来甲胄摩擦声响,隆校尉迈着四方步来到二人旁边,低声道:“将军大帐有侍卫看守,不许外人进出,我都十几个时辰没见到鹿将军了,你们还妄想讨得将令?” 李桃歌焦急道:“校尉大人,我……” “我什么我,你们两个瞪好眼珠子,竖起耳朵,把城门给我看好喽!有一个蛮子爬上城头,我拿你们祭旗!”隆校尉呵斥几句,然后厉声说道:“不好好当值,乱扯闲篇,罚你们两个酉时陪同烈字营出城杀敌!” 李桃歌和小伞对视一眼,双双抱拳笑道:“多谢校尉大人责罚!” 酉时。 月黑风高,大雪漫天。 一千多名士卒齐聚东门,骑兵五人一排,步卒十人一排,除了狂风悲鸣和马嘶阵阵,听不到其余杂音。 风雪将士卒吹的脸庞僵红,写满慷慨赴死的果决。 有三骑处在烈字营和配隶军中间,略显突兀。 裹着臃肿棉袄的老孟朝左边李桃歌看一眼,又朝右边小伞瞪一眼,口中喷着长长白雾说道:“你们两个兔崽子,赶紧回营!有一千五百兄弟相送,不差你们这对冤死鬼!” 说完后,老孟撩开棉袍,露出里面铁甲,再掀起铁甲,竟然还有一层皮甲,老孟自信一笑,“瞧见没?从蛮子尸体扒下来的,刀砍不透,枪戳不破,想要老子的命?切!” 李桃歌陪笑道:“孟叔,您这一趟来回两千里,按照本地习俗,出远门必须有子侄相送,否则旁人见到,会笑话咱不懂规矩,当着烈字营的面,您脸上无光,锐字营更是颜面扫地,按照王都统的脾气,不得把我们俩屁股打开花?” 老孟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旺财鬃毛,冷笑道:“你小子不止杀敌能耐长了,能说会道的本事也是颇有长进,日后能否升官发财暂且不说,不怕讨不到媳妇了。” 李桃歌笑道:“那是,您就等着抱孙子吧。” 小伞平时不苟言笑,今夜倒是把笑容堆的无比灿烂,“孟头,听说西府女人水灵温顺,你可别陷进温柔乡,把这帮弟兄给忘了。” 老孟嗤之以鼻道:“再水灵的女人,也比不过我这匹旺财,以后我们哥俩葬在一处,谁都别想插一腿。” 士卒拽拉绳索,吱!~伴随着令人牙酸声响,城门缓缓放下。 李桃歌握紧缰绳,强颜欢笑说道:“孟叔,你枕头下面那本风月书籍,我暂且代为保管,过几天回来了,再物归原主。” 护城河吊桥随之放倒,千余名士卒蠢蠢欲动。 老孟将狗皮帽子往下拉了拉,长舒一口气,轻声道:“兄弟们,山水有相逢,我孟书奇和你们睡在一张大炕,不枉世间这一遭!” 拍了拍旺财马屁,老马迈起蹒跚步伐,随着五百轻骑走出城门。 一望无际的茫茫白色,没了城墙阻挡,风雪愈发猛烈。 烈字营不愧是镇魂大营数一数二的悍勇,大旗迎风一震,数百骑军忽然加速,径直冲向燃起火光的玄月军营帐。 老孟和数十名信使驱马朝着东南方疾驰。 “孟叔!若走到半途遇到拦截,你记得去松林躲避,喊我的名字,会有一袭青袍的女人相救!”李桃歌高声喊道。 没等老孟答应,雪地里突然冲出一支骑军,黄瞳碧眼,面目狰狞。 足有百人。 第86章 大雪满刀弓(十五) 左日贤王心思细腻,用兵向来慎重,大军安营扎寨时,有数队斥候日夜巡视,这支百人小队,就是放出去的夜间耳目。 百余斥候见到有大宁士卒,纷纷张弓搭箭,顿时箭如雨下。 “孟叔,小心!”李桃歌大声提醒道。 出来前往西府的信使,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能在西疆混迹多年仍安然无恙,必定是精明干练之辈。 有的老卒见到蛮子出现,二话不说扭头就跑,从斜后方绕路,企图兜个大圈穿过封锁,有的老卒策马朝烈字营方向逃窜,有一千五百名袍泽撑腰,这百余名斥候肯定不敢冲过来。老孟是前者,捂住脑袋朝旺财后背一趴,仗着满身甲胄,把塞了块铁板的屁股一撅,根本不理会飞来的箭矢。 鸦候射出数百枚箭矢,而这些老卒别说放箭,阵前狂言都懒的喊,低着头猛跑,颇有些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狡诈。 唯独李桃歌和小伞像是二愣子一样,催马奔向鸦候。 冲到半截,才察觉到四周除了漫天风雪,空无一人。 虽说李桃歌有了对抗修行者的本钱,可面对黑压压的百余人马,又是放箭又是怪叫,还是打心眼里发怵,冲小伞喊了声撤,调转马头,跟随到了老孟身后。 几十天陆续降雪,导致最下面是冰,中间是夯实积雪,上面是棉柔雪层,即便马蹄裹了麻布,跑起来依旧摇晃打滑,唯独老孟和旺财,闲庭信步在雪中溜达,瞧着不快,实际比别的马快出不少,任凭李桃歌和小伞狂追,老卒和老马的身影越来越小。 四十来名鸦候斜着杀出,拦在了老孟和李桃歌之间。 少年指尖飞舞,一道小山般的冰墙横空出世。 李桃歌术法施展越来越熟稔,所控制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一个月之前,仅仅能操控水珠,一个月之后,弹指间挥出冰墙。 三名鸦候猝不及防,撞的人仰马翻。 李桃歌用根红布条束紧长发,单手拎起黄泉枪,策马冲向敌军。 鸦候都是精挑细选的机灵鬼,未必擅长厮杀,可察言观色的本事,绝对要高出同伴不少,见到蹊跷的冰墙,又有两名骑兵竟敢朝几十人发动冲锋,顿时感觉不妙,呈石块入水般散开,形成前后左右包夹之势。 说到冲锋陷阵,谁能快的过小伞? 没等敌军摆开阵仗,小伞率先来到一名倒霉蛋马前,短刀对弯刀,在战场都是一寸短一寸险的代表,两人同时举刀,寒光匆匆划过,那名倒霉蛋惨叫都不曾发出,捂着喷贱鲜血的喉咙倒了下去。 小伞的动作,一个字,快,快到离谱。 跟他相比,李桃歌的马跑的很慢,可黄泉枪撩起的枪芒,将本来七尺长物又伸出一尺。 摔倒在地的鸦候,想要趁机砍断马腿,八尺长枪直接将他胸膛捅穿。 枪头杀人后依然洁净如初。 黄泉枪尚未褪去余温,有四名鸦候悄然无息围了过来,一举一动像是提前操练好的,不约而同举起弯刀。 李桃歌先是挑中一人胸膛,接着左右开弓,用枪头和枪尾挡住弯刀刀锋,一戳,一递,两人掉落下马,这时后背的弯刀即将来到脑后,颈间汗毛都能感受到凛冽杀气。 李桃歌侧身躲避,空出的右手拽住刀背,往前一拉,那名偷袭的鸦候不免往前栽倒,李桃歌瞬间掰断弯刀,用半截刀刃割破了那名鸦候脖子。 随手甩掉尸体,李桃歌眸子里写满宁静,持枪坐于马背,出气如白龙滚滚。 四十余名鸦候,谁都没想到年轻的大宁士卒如此棘手,战与不战,犹豫不决,催马盘旋于两人四周。 一道身影在雪中狂奔而来。 玄色重甲,覆面重盔,体型如蛮牛彪悍,单手拎起一把夸张到极致的破山刀。 看似笨重,可靴底踩踏雪面过后,不曾留下任何印记。 伴随着他的出现,鸦候爆发出一阵欢呼。 李桃歌不认识这人,但能感受到不亚于石力儿的汹涌压迫感,急忙调转马头,高呼道:“小伞,孟叔已经送走了,这家伙估计不好惹,快跑!” 话音未落,小伞已然奔袭出五丈左右,锐字营冲阵第一,跑起路来当然也是把好手。 吃了大亏的鸦候哪能让他俩如愿,本着痛打落水狗的心思,箭矢玩命射出。 李桃歌骑术平平,胯下老马又不如旺财奸猾,李桃歌只顾着挥动黄泉枪护住身体,导致马腿中了一箭,老马吃痛,发疯狂奔,结果蹄子打滑,连人带马摔倒在雪地。 锐字营都是忠义当先的实诚人,没有抛弃袍泽的先例,见到李桃歌掉落下马,小伞催马朝后跑,短刀挥舞不停,打落飞来的箭矢,骤然弯腰,一把拽住黄泉枪,“桃子!跟我共乘一骑!” 李桃歌飞身上马,还未坐稳,一道遮天蔽日的刀芒当头劈下! 漫天白色变成了刀身相同的玄色。 近大远小,这员将领远在百丈之外都有牛犊般壮硕,离近之后更加骇人,站在那里都比坐在马背的两人高出一头,李桃歌从未见过如此大的人和刀,仅凭卖相都能使对方肝胆俱裂,来不及思索这名金刚力士一样的家伙是吃啥长大的,李桃歌力透右臂,试图用枪尖抵住刀刃。 一股磅礴巨力顺着黄泉枪传递到右手手腕,李桃歌赶忙转动枪杆,用来卸去恐怖力道,幸亏黄泉枪不是俗物,否则这一刀便人枪碎裂。 尽管稍加阻拦,破山刀仍稳如山岳,径直朝两人劈下。 借助刀力,李桃歌抱着小伞朝旁边滚落,带着温度的血水浇灌到了全身,眼睁睁看着骏马一分为二。 “妈的!这是什么怪物!”李桃歌咬牙道。 石力儿已经是见识过的体魄极限,怎么又出现一位更生猛的金刚力士,倘若骠月王朝都是这般货色,用老孟的话说,打个屁! “鬼狨将军威武!”鸦候爆发出齐声喝彩。 鬼狨,左日贤王手下万夫长,玄月军陷阵第一猛将,在和周国贪狼军交战中,率领三百死士硬撼两万精锐而不落下风。 鬼狨注视两名锐字营小卒,破山刀缓缓举平,声音和天气一样冰冷,“杀我骠月儿郎者,死!” 第87章 大雪满刀弓(十六) 玄月军悍将的随意一击,致使李桃歌口边渗出丝丝鲜血,呼吸都变得极为不顺,恐怕震伤了五脏六腑。 “桃子,你骑马先走。”小伞清冷眸子燃起浓烈战意,五指抓紧刀柄,指尖泛起青白色。 “走?往哪走?炕上兄弟若是知道我弃你逃命,不得把我大卸八块?”李桃歌洒脱一笑,黄泉枪颤颤巍巍拄地起身,然后用枪尖指向酷似力士体魄的鬼狨,“你们骠月欺辱我大宁百年!越我边境,杀我族人,但凡有血性的男儿,岂能容你们马蹄肆意践踏?!你!给我听好了,犯我大宁者,尽诛之!” 高亢喊声回荡在辽阔大漠。 两名少年肩并肩,眼眸中均无惧色。 背后是刻有镇魂关三字的巍峨城头。 鬼狨单手横起破山刀,平静说道:“如果大宁都是你们这样的男子,也不会受辱百年,可惜你们大多数宁人的骨头太软,撑不起那万里河山。死了后,记得投胎骠月王朝,那里有适合你们的土壤,终会长成参天大树。” 两名少年撇着嘴角,不稀罕。 “雪夜催人眠,本将送你们归西。” 鬼狨足底踏击地面,积雪荡开,魁伟身躯极速升空,形同鹞子俯冲而来。 李桃歌疯狂抽取灵力,本就赤红脸颊涨为酱红色,双臂舒展,然后十指交织一体。 雪花从四面八方凝聚,刹那间堆出高大雪盾,鬼狨藏在面甲后的眸子稍作惊讶,说道:“术士?” 破山刀摧枯拉朽破开雪盾,待雪花散开,雾气散尽,两名少年已经跑出十丈开外。 鬼狨声音透着股凝重说道:“一个锋锐善战,一个沉稳藏拙,区区镇魂关,竟有两名惊才绝艳少年,看来大宁能够立足于世间,并非只是凭借逆天气运。” 食指和中指微微一勾,四十余鸦候策马狂追。 骠月以游牧打猎为生,广集天下名驹,将优秀的种马一代代繁殖,终于有了人人养有良马的盛况,骠月之所以能够所向披靡,一来是因为士卒骁勇,二来是因为骑术精湛,无愧于铁骑甲天下的赞誉。 厚重的积雪和湿滑的冰块,阻碍骏马追赶速度,跑出几步,就要打个趔趄,有心急的鸦候马鞭扬的太快,导致人和马都滑倒在雪中,险些被后面的马踩死。 反观李桃歌和小伞,步伐虽不及骏马,可有兵器当作倚仗,黄泉枪当作竹竿用,插入雪地,弯曲成半圆,一荡荡出三四丈,再插,再荡,再悠出三四丈,如此反复,竟然和马蹄速度相差仿佛。 幸亏是枪,杆有弹力,换做生硬的戟,可做不到如此举重若轻。 镇魂关三个字越来越大,李桃歌甚至有闲心瞄向烈字营。 五百精骑夜袭,足以能将万人大营冲溃,但玄月军毕竟是玄月军,遭受第一波屠戮后立刻反击,绊马索,箭矢,拒马,轻骑,将烈字营五百骑的强势稍微阻拦,随着一千五百配隶军加入战局,态势再度发生变化,扫平了骑兵阻碍,致使玄月军遭受第二波溃败,火光冲天,哀嚎声不绝于耳。 烈字营的任务,是吸引东门玄月军注意力,让信使顺利潜入漠西走廊,可一旦见了血,家国仇恨涌上心头,烈字营袍泽顿时杀红了眼,尤其是文校尉,父母本是牧民,在放牧时遇到鸦候狩猎,不仅百只牛羊被洗劫一空,两位老人成为玩物,绑在马腿拖行了几十里地,找到时,仅剩白骨一堆。 这千斤仇,万斤恨,文校尉哪肯善罢甘休,即便敌军已经缓过神来进行反击,北方荡起遮天雪雾,撤退的指令仍旧不肯下达。 “校尉大人,北门的玄月军来了,再不走,兄弟们全都要留下!”一名都统大喊道。 文校尉砍翻两名蛮子,冷了他一眼,“怕死?” “谁怕死谁是孙子!”都统捅穿一名步卒胸膛,豪气干云道。 文校尉放眼望去,周围都是敌军尸体,北方马蹄狂鸣,想要再去杀一波,撤回城关的后路会被堵死,文校尉咬了咬牙,吼道:“兄弟们,这次赚大了,在干下去成了赔本买卖,见好就收,撤!” 烈字营有条不紊进行撤退,为他们垫后的,则是一千余名配隶军,步卒守在两侧,举起盾牌挡住飞来箭矢,拦住了玄月军想要绕后的轻骑,形成一条康庄大道。 撤至护城河附近,瞧见几十名鸦候正在追击两名镇魂大营士卒,文校尉皱眉道:“那是谁?” “好像是锐字营的人。”都统忧心忡忡道:“校尉大人,敌军快杀过来了,再不入城,兄弟们可就要遭殃了。” 文校尉稍加思索,掉转马头,沉声道:“锐字营也是咱们兄弟,不能见死不救,随我来!” 镇魂关近在咫尺,李桃歌不由长舒一口气,扭过头,那名骠月力士将军不足五尺,鬼晓得块头这么大还能追这么快。 破山刀正要当头劈下,瞬间渗出冷汗。 跑是没法跑了,李桃歌双臂托起黄泉枪,轰的一声,身子矮了半截,连人带枪,径直砸进坚硬的冰地。 李桃歌飙出大口鲜血,四肢百骸变得酸麻无力。 鬼狨又是一刀。 陷入困境的李桃歌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刃来临。 千钧一发之际,鬼狨肋部出现一道瘦小身影。 小伞。 举起短刃闷头前冲。 鬼狨眼眸波澜不惊,似乎并没有将不及一半高的少年放在眼里,破山刀改变运行轨迹,从李桃歌头顶划过,拦腰斩向悍不畏死的锐字营小卒。 血光泼洒。 一条断臂落入雪中。 手指仍死死攥紧短刃。 小伞捂着肩头爆退,剧烈的疼痛令他筛糠不止,脸色灰白,眼神如刀,盯着鬼狨不放。 “小伞!” 亲眼目睹兄弟变成独臂,李桃歌歇斯底里大喊,不知从哪生出一股蛮力,仅凭双手将身体从冰地里撑起,扶住断了一臂的兄弟,枪指鬼狨,燃起浓浓战意,“我,要,你,死!” 鬼狨正要嗤笑不自量力的少年,可忽然察觉到孱弱的对方,此刻竟然莫名强大。 这是…… 鬼狨倒退半步。 烈字营五百骑狂奔而来。 鬼狨不顾四十多名鸦候,扭头钻入风雪之中。 第88章 大雪满刀弓(十七) 玄月军大王军帐。 相比于鹿怀安的靡靡温柔乡,左日贤王的军帐充满肃杀气息,一杆九尺有余的槊,雅名凤还巢,一张镶满各色宝石的大弓,雅名屠苏,箭袋是蛟皮缝制,里面插有三支造型古朴箭矢,上面刻有铭文,均是传承千年密法。 左日贤王虽然生在骠月,但对中原王朝人文典故的颇有兴趣,起居金椅旁边皆摆满书籍,随手便可翻阅,大多是关于中原杂文野史,偶有几本功法秘籍,从上面堆积的灰尘来看,似乎并不经常翻看。 帐内点燃两支小儿手臂粗细的蜡烛,方便左日贤王秉烛夜读,喝了一口御用葡萄酒,左日贤王合住传承已久的《河洛兵法》,双瞳迸发出奇异色彩,扫向单膝跪地的大将鬼狨。 “中原兵书有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你怎么看?”左日贤王抿着御用贡品,笑眯眯问道。 “末将不知。”鬼狨低着头,玄甲覆面,瞧不出神色。 “倘若别人说这话,我将就着听了,可你不同,推出搪塞言辞,分明是不把本王当作知己相待。”左日贤王平静说道。 “鬼狨惶恐,请大王降罪!”鬼狨将头埋得更低。 “见过你的人,容易被外表蒙蔽,都以为鬼狨是头脑简单的万人敌,丰丘一战,我率大军奇袭周国皇城,由你来牵制贪狼军主力,说实话,为了大局着想,我本想将你当弃子丢弃,可没想到你竟然能化腐朽为神奇,带着三百甲士将贪狼军主力耍的团团转,最后竟然以大胜落幕。鬼狨,你真是给了本王天大的惊喜。” 左日贤王朝右手边的呼延准指了指,笑道:“论心智谋略,恐怕不在呼延将军之下。” 接着左日贤王又望向左手边的乌寅先生,“或许,能和活了两甲子的老狐狸有一拚之力。” 玄月军有十名万夫长,都是能征善战的猛将,只不过性格略有不同,有的以奇谋着称,有的以武力见长,呼延准就是以领兵善谋着称的将才,虽然身手也是不俗,但极少做出冲锋陷阵的举动,而鬼狨喜欢身先士卒,以一己之力颠覆战局。 鬼狨低声道:“末将愚钝,只知道听从大王军令,贪狼军倨傲自大,才给了末将可乘之机,若是呼延准将军对敌,或许赢得更加轻松,乌寅先生才谋横绝,弹指间便可轻取那两万贪狼军。” 左日贤王勾起嘴角笑道:“几句话把三个人都夸了,谁都不得罪,呼延将军,换做是你,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呼延准微微一笑,只是点头,并未开口。 左日贤王话锋一转,厉声道:“鬼狨!为何不战而退!” 烛光摇曳,杀机四伏。 左日贤王以狠辣手腕治军,初出茅庐时,便斩掉不听号令的同级将领头颅,做了三大王后更是乖戾跋扈,动不动以酷刑惩罚,火烧,水淹,刀砍,绳勒,残忍冷酷,花样百出,受罚者想死都死不掉。 他的冲冠一怒,不止鬼狨身躯一震,乌寅先生和呼延准都屏住呼吸,生怕牵连到自己。 鬼狨从单膝变为双膝跪地,轻声道:“末将并非不战而退,那五百骑兵来势汹汹,若是硬拼下去,末将和四十余名鸦候或许会战死疆场,为了保全实力,末将不敢冒险。” 左日贤王冷笑道:“从南门支援来的呼延准兵马即将赶到,再拖几步,前后夹击,那五百烈字营精锐统统会被吃掉,鬼狨,你该不会没看到吧?” 鬼狨匍匐在地,沉默不语。 左日贤王疑惑道:“你从来都不是怕死的孬种,面对两万贪狼军都敢单骑冲杀,五百轻骑,会使你不战而退?鬼狨,你到底有何顾虑?” 鬼狨沉默片刻,心有余悸道:“末将追杀的那两名少年,有一人似乎具有仙兽血脉,末将砍掉他同伴手臂砍掉时,他有血脉觉醒的征兆。” “仙兽血脉?”左日贤王眉头一皱。 上古大战,乱舞,九幽魔王现世,九天仙人下凡,打得天崩地裂,打的日月无光,足足打了千年才消停,从那一仗之后,元气涣散,谪仙人已经是极限,天门地门皆牢牢锁死,只可飞升,不可降世。 四象鼎,便是用四象神兽的残骸所造。 神兽之下,便是仙兽。 仙兽在上古大战时死伤殆尽,元气也无法支撑其在凡间逗留,只留下了血脉相传。 鬼狨抬起头,摘掉面甲,五官威猛,额头竟然生有核桃大小的鳞片。 鬼狨毕恭毕敬说道:“大王,末将是妖修,承蒙大王不弃,带入玄月军许以将位,如果和其他凡人厮杀,末将定不辱命,可那少年流淌着仙兽血脉,对末将有镇压之效,若是血脉觉醒,与他对敌,末将十成功力仅剩不到一成,实在是无能为力,还望大王降罪。” 呼延准和乌寅先生,均是初次见到鬼狨摘掉面甲,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看到对方眸子里浮现的惊愕神色。 骠月对妖修不排斥,其中还有一支以妖修组成的骑军,可毕竟占一个妖字,往往性情喜怒无常,一旦哪根筋不对付,动不动袭击啃食同伴,这谁受得了? 像鬼狨这样的妖修,被委以军中大将,倒是少见的很。 左日贤王注视着烛台一言不发,正要开口下令,门外飞来一只通体雪白的鹰隼,落在左日贤王手臂。 鹰爪绑有密信,粗略查看完毕,左日贤王表情凝重说道:“周国率大军攻破了神功谷,南麓大王死战不退,不幸阵亡。” 三人目瞪口呆。 南麓大王是骠月四朝元老,抢占周国几千里疆土,曾立下不世之功,说是活着的定国神器都不为过。 就这么……死了? 左日贤王沉声道:“周国杀穿了神功谷,再无屏障可守,我要速速回援皓月城。乌寅,呼延准,鬼狨,这十万玄月军留给你们,把方圆百里都给我仔细搜索一遍,查找白虎鼎,然后用最快最简单的办法攻破镇魂关,破城之后,一人不留!” \"尤其是具有仙兽血脉的家伙,必须死!\" 第89章 大雪满刀弓(十八) 送信使出城,烈字营六十余骑留在了冰天雪地,配隶军步卒更是折损过半,镇魂关兵力本就不充裕,这样一来,更是雪上加霜。 大营里传起了流言蜚语,说鹿怀安出自豪门望族,从未立过军功,哪里会打仗,根本不在乎下面人死活,派三十名信使奔赴安西都护府,丢下几百条性命,为的是大军到来,将他这名贵人接出镇魂关。 门阀和百姓之间,有道看不见摸不到的鸿沟,太平时还好,大家相安无事,可涉及到底线,难免会生出不满心思。 营房里气氛凝重。 王宝丧着脸,嚼着干硬馍片,轻声道:“东门一开,送走了那么多兄弟,都在流传这是鹿怀安狗急跳墙想出的昏招,万胜关的斥候,不到半月就会跑到咱这巡逻,只要等他们来瞧一眼,不就有现成的信使了?大家猜测,鹿怀安是被蛮子吓怕了,迫不及待将信送出去,保的是他自己六阳魁首,而不是在担心镇魂关里十几万条性命。” 玉竹咬牙切齿说道:“姓鹿的别看出自八大家族旁系,号称将种子弟,这辈子杀过人吗?领兵打过仗吗?吃的是山珍,喝的是御酒,天天窝在大帐里和娘们滚来滚去,靠他娘睡觉就能睡成将军。咱们这些臭丘八,风里来,雪里去,一年攒下的卖命钱,都不够人家一天花销,兄弟们咋能不生出怨言?” 王宝瞄向坐在炕头恍惚失神的李桃歌,问道:“同是八大家族子弟,你怎么看?” 自从烈字营将二人拽回城关,李桃歌寸步不离小伞左右,望着空荡荡的袖口,怔怔出神。 见到李桃歌没反应,王宝拉高声音再次问道:“桃子?” 李桃歌嗯了一声,“啥?” 王宝摆了摆手,“算了,按照你的性子,多半是选择忍气吞声。” “这口气,我吞不下。”李桃歌盯着小伞苍白脸颊,尽是心疼。 朝夕相处,睡在一个炕头,小伞把他当作亲兄弟对待。 两个苦命少年,一个父亲蹲了大牢,一个从没见过娘亲,每到深夜,都会互诉苦衷,相互慰籍,为了将自己从鬼狨刀下救出,小伞付出了一条右臂作为代价,怎能吞下这口恶气?! 王宝低声道:“不瞒你们,已经有别的营校尉拉我过去商议对策,他们虽然没有亲口说出除掉鹿怀安,可离大营哗变不远了。” 几人大惊。 杀掉主将,大营哗变,意味着造反,无论镇魂关能否守得住,以后也无法在大宁立足。 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仙林道人,舒展一个懒腰,满脸怨妇状说道:“入了你们锐字营,饱饭都没吃上一顿,还不如落草为寇,起码有酒有肉。要我说,哗变就哗变,宰了那个什么鹿将军,把脑袋献给玄月军,蛮子想抢啥,统统给他们,大家岂不是相安无事了?” 玉竹嗤笑道:“落入蛮子手里,你还想活命?小心把你那肥肉一条条割下来,做成腊肉。” 仙林道人满不在乎笑道:“我这一身狐骚,做成腊肉,不怕熏死?” 说完后,仙林道人从大炕一骨碌爬起来,快三百斤的体重轻如鸿毛,阴险道:“你说咱要是把鹿将军杀了,打开城门,这对于玄月军是头功一件啊!蛮子再蛮横,总不能杀功臣吧?弄不好还能混个都统校尉,以后衣食无忧喽。” 余瞎子干咳几声,放下手里老孟留下的烟杆,沉声说道:“狐狸精,再出这种馊主意,信不信大家伙把你给活活炖了?通敌卖国,株连九族的大罪,你一个狐媚子不怕,我们家里还有几十口子亲戚呢!” 仙林道人冷哼一声,洋洋得意道:“谁说我是孤家寡人?我乃涂山一脉后人,纯正妖王血统,若是寻到族人,那排场能把你们吓死!” “吹牛!” 即便是和他一个被窝里睡的牛井,都觉得这家伙是在浮想联翩,翻起了白眼。 “爱信不信,不信拉倒!”仙林道人翘起二郎腿,抠着脚底板破洞。 “都统,都是哪些营对鹿将军不满?”李桃歌问道。 王宝沉默片刻,压低声音说道:“护字营,沙字营,骆字营,这三营校尉带的头,其它营暂时不知,或许已经和他们形成默契,桃子,你问这些干啥?” 李桃歌凝声道:“鹿将军做的再不对,那也是兵部任命的镇月将军,三营校尉拉动士卒哗变,其罪当诛。” 王宝愣住。 他惊讶的不是话里含意,而是李桃歌的性格转变,字字杀机弥漫,这还是那位温良恭俭的少年吗? “桃子,军心所向,要慎之又慎,切不可随意评论。”余瞎子胆小怕事,谈论起军营危机,大气都不敢喘。 “都统,你觉得呢?”李桃歌正色问道。 王宝揉了揉胡茬,堆砌出为难神色,练刀二十年,入伍十几载,都没有遇到过如此棘手的难题。 “杀了那三营校尉有屁用,底下当兵的都攒了一肚子委屈,难道挨个砍头?不愧同为八大家族子弟,同气连枝呐。”玉竹阴阳怪气说道。 “玉竹哥,这跟八大家族子弟没关系,十万铁骑横在眼前,本就是大难临头的局面,将军和士卒再生出异心,城门不攻自破。”李桃歌耐心说道。 “不就是死么,谁怕谁是孙子,可这么死了,谁都觉得憋屈!你本事长了,脾气也跟着长了,你干脆把那三营的校尉押进将军大帐,讨一份天大的功劳,日后骠月撤军,你可就是鹿将军的嫡系心腹,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玉竹嘲讽道。 李桃歌正要争辩,小伞用仅剩的左臂拽住他,食指横在嘴边,做了个噤声动作。 李桃歌心有灵犀。 营房里的局面,和镇魂大营一样,二十四营还没乱,自己炕头倒是先乱了。 一声声擂鼓响彻云霄。 几人朝门外望去。 有人不断叫喊着,“蛮子攻城了!四门都是玄月军!别他娘的睡觉了,抄起家伙玩命去!” 玄月军同时攻打四门?! 王宝惨淡一笑,“说那么多废话,尽是在瞎扯淡,能不能熬过今夜再说。” 李桃歌给小伞掖好被子,笑容烂漫道:“你睡你的,天亮之后,我帮你讨回一臂之仇。” 第90章 大雪满刀弓(十九) 李桃歌登上城头,十万大军将镇魂关围的水泄不通,鼓声一下接着一下,震的心神不宁。 左日贤王离开军中,稳健干练的呼延准代为行使帅令,策马站在大军中央,左侧是活了两甲子的老怪物乌寅,右侧是灵枢境术士童屏,前方有几百赤膊步卒,蓄势待发,杀气腾腾。 见到这阵仗,李桃歌不免攥紧黄泉,他明白,今日必定有一番血战。 仙林道人揉了揉眼框,胖脸堆切出惊恐神色,“乖乖,全军出动了,兵力悬殊,这咋能打得过?姓李的小子,现在跑是来不及了,等到城门攻破,本仙爷可以保你一条活路。” 李桃歌忽然冒出一句,“谁派你来的?” 仙林道人愕然,紧接着疑惑道:“啥意思?” 李桃歌轻声道:“是琅琊李氏派你来保护我的?” 仙林道人抱起硕大的肚皮,朝上拱了拱,挪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好笑道:“开啥玩笑呢,本仙爷就没见过琅琊李氏的人长啥模样,何况涂山一脉,乃是狐族正统,尊贵堪比王侯,怎么会甘心给人当保镖,想多了。” 李桃歌斩钉截铁说道:“不是琅琊李氏,那便是青姨授意了。” 仙林道人锁紧眉头道:“青姨又是谁?你咋开始说胡话了?莫非是见到玄月军准备攻城,吓傻了?” 李桃歌笑了笑,说道:“自从见了你之后,不是劝我离开镇魂关,就是蹿腾叛国,我是不喜欢和人勾心斗角,但不代表我笨。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如果猜测不错,青姨是周国或者东花王朝的人,能够弹指杀掉两名无极境高手,一定是逍遥境或者更厉害的人物,她和琅琊李氏有着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叫你来把我带离镇魂关,是我爹怕我死在西疆,想保唯一的儿子一条活路,对吗?” 仙林道人翻了记白眼,愤愤道:“听不懂你在说啥,只是觉得你人不错,善心大发而已,既然不领情,破城后本仙爷独自逃命就是。” 李桃歌说道:“你走遍海河大川,见多识广,有没有听说过能使人断臂复生的灵药或者功法?” 仙林道人得意笑道:“想帮小伞断臂复生?不算简单,但也不难,我们涂山一脉,天赋就是强悍的修复能力,譬如刀口,你们人族半个月能养好,我们涂山一脉三天就能完好如初,断臂么,没试过,大概也可以吧。传闻有妖修功法,可以蜕皮和长出断尾,用到人族身上,没准儿能够长出四肢,至于灵药么,我又不和你们狡诈的人族打交道,一概不知。” “谢了。” 李桃歌诚恳说道,转而望向胖道人肥硕臀部,瞅了又瞅,像是发现了某种宝贝。 仙林道人被他看的心里发毛,捂住屁股,颤声道:“你……你想干啥?我可没有龙阳之好。” 李桃歌认真问道:“你有尾巴吗?” 仙林道人气急败坏说道:“滚滚滚,一边去,本仙爷可是修成人胎的大贤,怎会保留尾巴?” 李桃歌好奇问道:“你没幻化成人形之前,有几尾?” 仙林道人气的光想骂娘,跳脚道:“你知不知道,对于狐族而言,尾巴是大忌!这就相当于我盯着你二弟,看来看去,问它有多长,懂不懂!” 李桃歌摇摇头,“几条尾巴而已,有那么忌讳吗?我想试试看,把你尾巴斩掉之后,能多久长出新的出来。” 仙林道人闪出几步远,满脸不安说道:“你该不会是想……割掉我的尾巴,取血给小伞服用?!” 李桃歌灿然一笑,无声胜有声。 一声牛角号嘹亮吹响。 数万玄月军齐齐喊出一个杀字! 震天动地。 城头积雪瑟瑟掉落。 呼延准的心腹爱将石力儿居于大军前端,大伤初愈的怪物堆满狞笑,肩头扛起千斤重的撞城锤,随着他踏足飞奔,数百赤膊勇士紧跟其后,再有几千名步卒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轻骑兵张弓搭箭,手指松开,瞬间将初升的暖阳遮蔽,漫天尽是数不尽的箭矢。 隆校尉是守卫东门的最高将领,今日亲自镇守城头,见到敌军来袭,高亢喊道:“起盾,出刀!” 一排排铁盾横在垛口,挡住了七成箭矢,弓弩手奋起反击,躲在盾牌后面盲射,反正城下都是蛮子,也不怕射不准。 天赋异禀的石力儿刀枪不入,是破城不二人选,王宝都拿他无可奈何,箭矢射到魁伟身躯,只留下指甲大小的白点,皮都不曾戳破,护城河有同伴用尸体搭造的桥梁,轻而易举迈过,扛着撞城锤,连人带锤,狠狠朝城门砸去。 轰! 城摇地动。 西疆第一雄关不是吹牛吹来的,尤其是象征国体的东门,用柏木和铁条绑紧,几条巨木顶住,又灌有铁水加固,尽管威猛如石力儿,全力一击也未能破门。 只是裂出一道缝隙。 隆校尉目睹过石力儿和王宝交锋,深知这猛将厉害,皱眉道:“王都统,任由他撞下去,城门很快告破。你去把他挡住。” 王宝忧虑道:“那城头呢?我怕他们冲上来,你们挡不住。” 隆校尉焦急道:“城头有失,咱们可以夺回来,一旦城门失守,意味铁骑可以肆无忌惮闯入。” 王宝重重点头,抄起陌刀,一跃而下,俯冲裹挟刀锋,强横如石力儿也不得不避,可王宝对准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长约两丈的撞城锤。 刀锋过后,削掉三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石力儿死死盯住王宝,黄色瞳孔一阵收缩,“小矮子,又是你!四个门,去哪不好,偏偏来守东门,真是找死!” 王宝长刀拄地,冷哼道:“犯我边界,屡教不改,今日又来撞我城门,挨打没挨够?” 石力儿摸着肩头刀痕,怪叫道:“上次是我疏忽大意,才让你的刀气侵入穴窍,有本事别躲,一人一刀对砍!” 王宝轻蔑道:“果真是蛮夷,只懂使用蛮力。” 石力儿将撞城锤往后一杵,竟然从里面掏出狼牙棒,恶狠狠道:“小矮子,今日你和城门,都得碎尸万段!” 第91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 城门打得热乎,城头也不甘示弱,赤膊步卒都是精挑细选的死士,不仅气力骇人,更有股悍不畏死的冲劲,枪矛扎进体内,似乎没有痛觉,顺着枪杆将对手扯下城头,死之前也要拉上垫背,一来二去,镇魂大营的士卒心里愈发恐慌。 轻甲步卒才是攻城主力,骠月冶炼工艺不及中原,甲胄都是日积月累攒下的家业,一套轻甲能换十头牛,凑齐数千披甲步卒,至少能换几座城池,也就是玄月军才如此财大气粗。 起初,锐字营据守城头,凡是攀爬上来的轻甲步卒,都逃不过摔成肉泥的惨状,可气力毕竟有限,几番厮杀过后,逐渐变得腿软手软气喘如牛。 “金汁来了,大家躲开!” 牛井和其他士卒端着一锅冒着浓烟的粪水,朝玄月军泼洒而下。 金汁又烫又臭,烫不死也得熏不死,这些都不可怕,若是皮开肉绽,使得金汁流入伤口,不久后会溃烂而死。 哀嚎和咒骂不绝于耳。 牛井举起粪叉,将锅底的金汁涂抹匀实,嘿嘿笑道:“来来来,孙子们,一下夺魂,两下出窍,三下赛天仙,来尝尝爷爷的神器!” 赤膊步卒悍不畏死,可不代表能忍受住火油熬煎,滚烫的金汁烫开皮肉,再让尖利的粪叉扎入筋肉,顿时疼的死去活来,不用牛井使劲,自己仓皇滚落到城墙下。 如此歹毒的神器,即便是同一阵营的都忍不住捏着鼻子跑远,生怕这莽夫有个闪失,戳到自个身上。 城头忽然升起大雾,伸手不见五指。 西疆荒寒之地,已经有年头没出现过水雾,除非是盛夏,才有机会遇到,大雪纷飞的季节,怎么会有雾气出现? 控水控火,都不是难事,但在水里控火,在冰天雪地里升起大雾,反天地而行,绝对是高手高高手,和白河之上那名太白士,恐怕也相差仿佛。 逍遥境吗? 李桃歌倒吸一口凉气,眯起眸子,想要再度开启观天术,当双指抹向眉心,脑海里传来针扎刺痛。 李桃歌单膝跪倒,大口喘着粗气。 无往不利的观天术,竟然开启不了,难道……伤到了元神? 从永宁城窥探天数起,短短三四个月,已然开了五次观天术,比女人例事都频繁,便宜师父曾告诫他,这观天术不是正道功法,万不得已不可滥用,否则大祸临头。 可这万不得已的时候太多了,件件都是要命的大事。 譬如现在,不破大雾,这城头成了玄月军后花园,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耳边响起锐字营士卒的惨叫声,代表步卒已然攻上城头。 李桃歌晃了晃脑袋,咬破舌根,强迫头脑清醒,接着十指交叉,灵力聚集于指尖,爆喝道:“开!” 口中生红莲。 狂风大作。 以血雾破开雪雾。 瞧见诡异景象,乌寅先生咦了一声,他是这场大雾的始作俑者,怎能不知大雾的浓厚程度。 童屏惊讶道:“老祖,今日雪霁天晴,安静无风,那股红雾分明是术士所为,您术法玄妙,同镜太白士都难望其项背,难道区区的镇魂关,藏有逍遥境太白士?” 乌寅是骠月王朝的三朝元老,早年在天枢阁任职,负责传道授业挑选人才,凡是术士,十之八九出自他的门下,童屏这声老祖,喊的确实不冤枉。 乌寅先生是无极境巅峰,再进半步便是逍遥,可这半步,已经困扰了一甲子之久,余生如果没有奇遇,很难突破桎梏。 乌寅笑起来,面部伤痕扭动起来像是蜈蚣行走,导致表情异常恐怖,“哪来的那么多逍遥境太白士,那股血雾,是以精气作为驱使,故而锋锐无匹,这术士强行施法,元气大伤,最少短寿十年。” 童屏含笑道:“破城之日,脑袋落地之时,十年阳寿可有可无,无伤大雅。” 呼延准沉声道:“两位先生,步卒已攀爬至城头,想必半日之内便可踏入镇魂关,左日贤王帅令,搜寻方圆百里之内白虎鼎,听闻东边有处松林较为古怪,是埋葬阵亡将士的乱坟岗,常年阴气森森,鸟兽难寻,胆敢入林者,会有灾病缠身。白虎鼎是用死气养王气,或许就埋在松林,我坐镇中军,不便行事,有劳二位先生大驾。” 乌寅和童屏对视一眼,面露不满。 白虎鼎虚无缥缈,藏在哪里不得而知,破城是头功,眼见城门即将撞开,这呼延准将他们派去松林,是怕抢去功劳。 不从,则违抗帅令,呼延准将他们砍了祭旗,旁人也不好求情。 乌寅和童屏牵马离开,术士本就是大军中的贵人,用不着对一个越俎代庖的万夫长低三下四,所以半句场面话都欠奉。 呼延准望着二人背影,神秘一笑。 雾气吹散,城头士卒终于不再是睁眼瞎,举起武器奋力杀敌,玄月军马上强悍,马下战力平平,失去马力倚仗,全靠体格气力压制,招式不如锐字营熟稔,往往杀掉一人,会被对方同伴补刀致死,一对一打得旗鼓相当。 城头骠月步卒逐渐减少,后续步卒拽住绳索攀登,远远看去,如蝗虫般密密麻麻,可还未爬到垛口,枪矛从盾牌缝隙中钻出,像是毒蛇吐信,一伸一缩,捅下城头,暂时压制住攻城态势。 见到态势不对,呼延准一道将领,数十名修行者狂奔至城墙。 左日贤王叮嘱他以最快速度拿下镇魂关,若是拖几天,轻者不得重用,遇到左日贤王脾气不顺,掉脑袋都有可能,反正修行者是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有新的一茬,不用他呼延准担心。 修行者对于普通士卒而言,好比猛虎遇到土狗,除非体力耗尽,否则绝无翻船可能。 当修行者加入战局,刀气,飞剑,符箓,五花八门的手段浮现,锐字营士卒不断殒命,闪开大片空隙。 几名修行者才要踏足城头,一道黑影拦腰斩来。 力道之大,足以将他们碾成肉泥。 几人赶忙飞下城墙躲避。 放眼望去,一名清瘦少年站立在城头之上,横枪怒目,颇有名将之姿。 “这里,不是你们的立足之地!” 第92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一) 修行者大多出自江湖草莽,单挑厮杀功底深厚,联手对敌却略显滞涩,三名修行者,将少年团团围住,换做锐字营悍卒,才不在乎脸面问题,拎起兵刃一齐招呼,修行者有修行者的尊严,一人出手,其余几位冷眼旁观,当起了看客。 首当其冲的是一名赤手空拳大汉,极其粗壮的双臂裹满铁甲,铁甲可攻可守,箭矢枪矛破不开防御,正是他一马当先,率先抵达城头,为同伴清扫出障碍。 大汉招式简单粗暴,抡起铁臂反复劈扫,凡是铁臂所到之处,夯实的城砖化为齑粉。 李桃歌摸不清这人实力,又害怕旁边的修行者一拥而上,于是先用后撤打探虚实,余光扫向周围,察觉到大汉只不过徒有其表,逐渐安下心来,黄泉枪插入地面,掀起半块城砖,枪身一弯,一荡,砖头骤然炸裂,无数细小碎石迸射,大汉用铁臂护体,仅仅护住了面颊和上身,腿部成了筛子,李桃歌得势不饶人,提枪便刺,大汉妄想用铁臂夹住枪身,可这毕竟是青姨都觉得不错的宝器,枪头所到之处,铁臂犹如纸糊,直接透胸而过。 大汉缓缓倒下,死不瞑目。 在李桃歌出枪刹那,后背袭来阴冷凉风,不知是谁在偷袭,边朝前狂奔边,顺势朝后刺出回马枪,结果空无一人,抬头望去,一名黑袍老者跳在空中,双手各握有短刃。 阳光初现,照在刀刃上泛起幽绿色泽。 李桃歌眉头皱起,听王宝说,有许多修行者刻毒狡诈,专门喂养毒虫毒器,或是涂抹在兵刃,或是藏于袖口,色彩越是瑰丽,毒性越大,一旦沾染,全身溃烂而死,这和金汁的效果相近,只不过毒性更猛,发作更快。 谁家的刀刃呈幽绿色?肯定涂抹过剧毒。 李桃歌初来乍到,面对不知底细的毒刃,多少有些发怵,蹬步后退,后颈又感受到利器锋锐,急忙低头,一柄巨斧斩落几缕长发,还没等他喘匀气息,肋部又有阴风作祟,走投无路的李桃歌将心一横,脚底冰雪忽然疯涨,将他层层包裹,犹如冰块堆砌的蚕蛹。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要不要脸了!”胖成肉球的仙林道人本想掐腰逞威风,无奈腰粗胳膊短,只能戳到肋下,瞧着有几分滑稽。 “镇魂关竟然有如此肥胖的士卒,看来大宁真是无人可用,派一只猪来镇守国门。”手持双刃的老者冷笑道,活了这么大岁数,又擅长饲养毒器,已经不在乎颜面问题。 “大胆!谁是猪!怎么和你仙人爷爷说话的!”仙林道人怒目道。 “仙人?谪仙人吗?一头猪妖扶摇上九霄,老夫真是孤陋寡闻。”老者嗤笑道。 遇到有人和自己对骂,仙林道人反倒是镇定自若,嘿嘿笑道:“好好好,老匹夫,今日要让你尝尝,三百斤猪妖如何把你打的屁滚尿流。” 口口声声称呼对方老匹夫,可论年纪,仙林道人修炼了不知多少年,对方估计当他孙子都不配。 “酒囊饭袋之辈,只会逞口舌之快。”老者反手握住短刃,大步流星踏出。 仙林道人无动于衷,甚至有闲心朝嘴里丢出一枚烤栗子,等到刀刃即将扎破道袍,本就肥硕的肚皮骤然凸起,老者瞬间弹飞,落地后不怒反笑,“中了我的毒,十息之内必然会暴毙而亡。” “十息?” 仙林道人瞄向刀口处,仅仅蹭破了皮,血都没有流出,仙林道人拍拍尘土,咧嘴笑道:“老匹夫,话不要说得太满,我要是十息之内不死,喊我爷爷咋样?不对,我要你这玩毒的孙子有啥用,简直丢祖宗脸呐,不要不要。” 说完,仙林道人嬉皮笑脸,大口喘着气。 冰茧片片脱落,持枪拄地的李桃歌脸颊苍白,虽然躲过了三人联手,可巨斧劈出的气浪伤到了后背,肩头还插有一枚银针,再加上强开观天术反噬和动用术法灵力枯竭,少年已如强弩之末。 “你没事吧?”李桃歌关切问道。人在茧中,对于外面的对话一清二楚,当然知道仙林道人是为救他而出头。 “这句话该我问你吧?”仙林道人满不在乎说道。 “他的毒,应该很烈,你要小心为妙。”李桃歌慎重道。 “中毒?” 仙林道人似乎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捂住肚子险些把眼泪笑出来,趴在少年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本仙人灵识未开时,你猜我是吃啥长大的?” 李桃歌挠了挠头,又摇了摇头。 仙林道人拍着肚皮,挤出贱兮兮笑容,“这么跟你说吧,我小时候嘴比较叼,对于山鸡野兔没啥兴趣,反而喜欢蜈蚣,蝎子,蛇这些东西,爆汁不塞牙,辣口又暖胃,毒性越大,我越吃的上瘾,吃了百年毒虫,你怕我中毒,阿哈哈哈哈哈。” 李桃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仙林道人潇洒甩起衣袖,堆笑道:“老匹夫,你刀刃的毒,本仙人闻一闻就知道是啥呈色,不就是混合了十种蛇毒么,有银环,银甲带,金环,金钱白,竹叶青,土球子,矛头,五步,过山峰,还有一种是啥来着?哦,虎斑,本仙爷说的可对?” 老者脸色铁青,比手中短刃色泽还诡异。 这胖子不仅没有中毒,反而对他配制的毒药如数家珍,药王也不过如此。 仙林道人憨态可掬笑道:“喂,别不作声啊,本仙爷赌赢了,可有啥彩头?” 老者一个字都不说,朝着城头一跃而下。 “我滴乖乖,宁死不屈?”仙林道人咋咋呼呼喊道。 周围还有两名修行者,一名体态枯槁的中年人,手持板斧,一名长相丑陋的少妇,指尖夹有几枚银针,见到老者跳下城头,两人不再恋战,同样从垛口处跳下。 “呦,都跑光啦,真没意思。”仙林道人遗憾道。 李桃歌松了一口气,靠在城墙,朝远处望去,玄月军人数已然占据上风,袍泽正在殊死抵抗。 李桃歌咬着嘴唇,再度挣扎起身。 “喂,你受伤了,还要去玩命啊?不怕人家把你千刀万剐!”仙林道人喊道。 李桃歌沉声道:“多出一分力气,能救回几条命。” 仙林道人怒斥道:“顽固不化,死了活该!” 李桃歌余力少得可怜,举起枪都颇为费力,拖着黄泉,一步步朝人群走去。 第93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二) 李桃歌穿过横七竖八的尸体,来到西北角,牛井和余瞎子正联手抵御几名蛮子围杀,玉竹捂着腹部倒在血泊中,空出的一条手臂仍在拉动弓弦,试图要给蛮子放冷箭,李桃歌将他双腿撑起的弓放到一旁,轻声道:“我来,你歇会儿。” “小心点。”玉竹目送睡在一个炕头的兄弟快步走远,莫名的心安。 长枪卷住快要砍到牛井肩头的弯刀,顺势捅穿玄月军步卒咽喉,紧接着快速收枪,枪头震颤不停,又在另一名步卒大腿戳了窟窿,枪尾挡住袭来的刀刃,膝盖顶在那人心窝,立刻弯腰如虾,长枪横扫,几名玄月军依次赶落城头,掉在冻土中摔成了肉泥。 对付修行者,李桃歌稍显棘手,可对付普通士卒,如入无人之境,清理掉攻到城头步卒,李桃歌弯腰大口喘着粗气,汗珠不断从柔和脸颊滑落。 “桃子,挂彩了没?”尽管牛井大腿中了一刀,依旧在担心他的伤势。 “小伤。”李桃歌展颜一笑。 别的还好,那枚银针极为蹊跷,无毒,入肉后不出血,只是觉得体力流失加剧,如果是修行武夫中了银针,估计没多久就会内气散尽,幸亏李桃歌是术士,仅靠体力厮杀,没觉得有多碍事。 余瞎子晃晃悠悠倒地,伸手朝后背一摸,手掌沾满鲜血。 李桃歌皱眉道:“牛井,你去把瞎子叔和玉竹送回营房,我来守城头。” “你杀你的敌,我不用管。”余瞎子面色苍白,气喘吁吁说道:“虫子叮了一口而已, 没那么矫情,北门告急,亢字营兄弟快拼光了,你们要是还有余力,去那里瞧瞧。” “好。”李桃歌直起腰,带着牛井赶去北门。 直至两人消失在视线里,余瞎子五官扭曲,骂了声狗日的蛮子。 怒视西方,死不瞑目。 亢字营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骑兵稀松平常,以善于近身搏杀的步卒闻名,一千士卒皆是长刀,因此也称作长刀营,若是下马近战,其它三营加起来都不是亢字营对手。 按理说以亢字营的战力,北门是最稳固的防线,可偏偏即将失守,等李桃歌赶至北城头,见到了那名体魄骇人的重甲大将,才明白缘由。 鬼狨以一己之力,将亢字营杀的尸横遍野,三丈有余的破山刀,随便挥舞起来,带起大片腥风血雨,亢字营的长刀和破山刀一对比,简直是女人用的绣花针,无法对其造成丝毫伤害。 若不是亢字营张校尉是灵枢境武夫,几名都统是璇丹境修士,勉强能和鬼狨对抗,估计玄月大军早已破门而入。 即便如此,也有两名都统被拦腰斩断,战死城头。 面对鬼狨摧枯拉朽般攻势,张校尉内气枯竭,逐渐不支,一个不慎,长刀脱手而出,破山刀当头劈下,张校尉面如死灰。 千钧一发之际,一杆长枪架住了刀锋。 鬼狨斜眼望去,见到神色肃穆的少年,惊讶道:“是你?” 两人境界相差太大,这一刀犹如山岳压顶,几乎将李桃歌整个人震碎,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鬼狨收刀立足,沉声道:“我不想杀你,走!” 李桃歌嘴边渗出血丝,硬是用黄泉撑住身体,倔强道:“死就死了,休想我当逃兵,不走!” 鬼狨面甲遮住了五官,瞧不出任何神色,“好,那便送你一程!” 破山刀高高挑起,猛然斜砍,挥至一半,李桃歌面前的城砖已经层层碎裂。 力竭的少年只觉得全身无法动弹,手指都无法攥紧黄泉,张校尉拎住他衣领,顺势朝旁边滚去。 刀气所向,城头崩开牛犊大小的缺口。 “你还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赶紧跑!”张校尉大吼道。 “往哪跑?跑的出镇魂关吗?”李桃歌惨淡一笑。 张校尉咬了咬牙,将血沫当口水咽进肚子里。 鬼狨提刀杀来,恐怖体魄将阳光遮住,破山刀再度高举,骤然一劈! 两人即将大祸临头。 忽然。 一道身影疾驰而来。 挡在李桃歌面前。 势不可挡的破山刀,竟然被两柄铁锤夹住,半寸都不得妄进。 望着虬结壮硕的背影,李桃歌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张大嘴巴,惊愕道:“大叔,咋,咋是你?” 两百多斤的铁锤,只有铁匠铺里有。 百里铁匠扭过头,核桃大的眸子瞪了李桃歌一眼,没好气说道:“要不是为了江南,老子才懒得管你!” 鬼狨运气于双臂,想要震开铁锤束缚,可铁锤如同焊死在刀柄,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两柄铁锤是夹住破山刀,并非是抵住,所耗费的力气当然成倍增长,鬼狨是蛮力无双的悍将,竟然在比拼气力中落了下风。 李桃歌瞠目结舌道:“大叔,你,你是修行者!” 百里铁匠冷笑道:“别说那么多废话了,安心养伤,小心一会把元气耗尽,嗝屁鸟朝天!” 李桃歌懵了。 记得几天前,自己还在铁匠铺跟人家比拼力气,现在想想,鬼狨都挣脱不了双锤,简直是一场笑话。 “你不是镇魂大营的人!”鬼狨凝声道。 “你他妈跟他一样是猪脑子吗?老子分明是铁匠,瞧不出来打扮吗?”百里铁匠嗤笑道。 鬼狨这辈子从未在蛮力比拼中落入下风,即便是同为玄月军的石力儿,也不是他的对手,没想到在镇魂关,被一个满口脏话的铁匠给完虐。 “刀不错。” 百里铁匠望着破山刀,眼眸一亮,“喂,老子看中你的刀了,要么人留下,要么刀留下。” 铁匠么,自然对铁器情有独钟。 鬼狨面甲里传出沉闷声音,“人和刀,你都留不下!” 话音未落,鬼狨双足周围的城砖龟裂蔓延,破山刀不退反进。 尽管百里铁匠身型魁硕,但和鬼狨相比,等同于婴儿和大人一般,看起来似乎没有反抗余地。 百里铁匠冷哼一声,“老子多年不开杀戒了,非要逼老子破戒,好,成全你!” 双锤松开,破山刀径直冲来,百里铁匠一锤将刀震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天而起,又以鬼魅般速度下落,随时而来的还有另一把铁锤。 轰! 敲在兜鍪正中。 兜鍪一分为二,露出鬼狨庐山真面目。 额头鳞片沾满鲜血,灰色双眸尽是怒意。 第94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三) 妖修血统不纯,被认定有不祥之兆,曾经一度地位卑贱,和魂修一样受到排挤,虽然近些年有所改观,可依旧有老顽固秉承祖训,要将其斩尽杀绝,于是大部分妖修远离庙堂,成了与世隔绝的隐士。 当鬼狨兜鍪被凿开,露出真面目,百里铁匠冷笑道:“怪不得藏头露尾,原来有妖族血统,即便是妖又怎样,祖宗给的身体发肤,有何不敢示人?一味遮掩,是怕爹娘给你蒙羞吗?!” 鬼狨甩甩头,一头赤红长发随风飞舞,当兜鍪破碎,似乎解开了某种封印,一股暴虐气息冲天而起。 百里铁匠挑眉道:“怪不得都说妖修是天造地设的宠儿,不仅肉体强悍,对战时竟然能临时提升境界,灵枢境巅峰到无极境中期,了不得,只是跨境如此悬殊,肯定会有反噬吧?” 鬼狨用靴面挑起破山刀,单手拎住刀柄,漠然说道:“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受死才是你唯一归宿。” 百里铁匠好笑道:“境界提升,脾气也跟着涨了,来来来,且让老夫看看你的手段。” 鬼狨深吸一口气,风雪都一并吸入,平坦肚皮顿时鼓出大包。 百里铁匠惊讶道:“这啥玩意?蛤蟆精?可蛤蟆面部没鳞甲呀,古怪。” 就在肚皮快要撑破时,鬼狨放声狂啸,变成一股龙卷风,城头尸体和积雪吹的干干净净,百里铁匠扔掉一柄铁锤,正巧插在李桃歌和张校尉旁边,少年知趣,左手攥紧铁锤,右手拉住张校尉,在狂风劲浪中摇摆不定。 飓风一浪接着一浪,然后聚出无数风堆,最后幻化成匕首大小的罡风。 城砖禁受不住撕扯,如同豆腐般切碎。 百里铁匠没有受到罡风影响,布袍都没削掉半个角,反倒是李桃歌和张校尉苦苦支撑,身体出现细小刀口。 百里铁匠单手画出一道扇形气闸,挡在李桃歌面前,惊讶道:“口吐罡风,力大无穷,这是啥怪物?” 鬼狨暴吼一声,破山刀高高举起,悍然劈下,临近百里铁匠头顶,一生二,二生三,居然变成十把一模一样的破山刀。 百里铁匠撇嘴道:“还以为是啥了不起的功法,不就是变幻之术么,老夫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会。” 铁锤随意一挥,如同拍苍蝇一般,十把破山刀像是琉璃杯一触即碎。 鬼狨瞳孔急剧收缩。 别人不清楚这一招的威力,他心知肚明,罡风为引线,刀锋为杀招,十把刀里每一把,足有平时十二成功力,相加起来,堪比无极境中期全力出手,就这么被轻易化解了? 百里铁匠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反复擦拭后,抡圆铁锤,朝鬼狨骂骂咧咧喊道:“红毛鳞甲怪,来吃老夫几锤!” 面对深不可测的对手,鬼狨初次有了畏惧之心,狂退数步,栽出城墙,可身在半空,一柄铁锤突然行至胸膛,耳边伴随着百里铁匠的嚣张言辞,“实话告诉你,无极境中期,给老夫提鞋都不配!” 轰的一声! 铁锤和鬼狨胸甲接触后,凹进一个大洞,超然身躯窜天而起,没等鬼狨回过神,百里铁匠又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他的头顶,嘿嘿笑道:“几天没打铁了,手痒,反正你挺耐揍,就拿你来解解闷吧。” 又是一锤。 这次是背甲。 前胸和后背各挨一锤,导致鬼狨成了小蛮腰,狂喷鲜血后,拽掉铠甲,朝玄月军大营方向一头栽去。 百里铁匠落到城头,把二百来斤的铁锤朝肩头一扛,得意笑道:“过瘾了,舒坦!” 李桃歌靠在城墙大口喘着粗气,旁边递过来一碗热汤,转过头,看到泫然欲泣的俏脸。 “桃子哥,你受伤了,我给你煮了虫草汤,喝下去就不疼了。”百里江南摸着布满细小刀口的胸膛,眼泪在眸子里打转。 听着小孩都骗不了的谎话,李桃歌笑了笑,端起汤碗一饮而尽,“别哭,哭了就不漂亮了,只不过受了伤而已,离死差着几万里地呢。” 百里江南咬着牙,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我要走了。” 李桃歌摸着顺柔秀发,释然道:“嗯,你爹那么厉害,肯定是有苦衷才屈居于镇魂关,我能猜得到。” 百里江南低泣道 :“爹说,我们的仇家很厉害,不能轻易暴露身份,救了你的命,我们就不能在镇魂关逗留了。” “所以你选择了救我对吗?”李桃歌微笑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帮我谢谢你爹,日后若有机会,一定誓死相报。” 远处的百里铁匠皱眉道:“别动不动就信口雌黄,这话也就骗骗我女儿,我老头子可不信,有啥话赶紧交代,再不走,我们父女俩比你更危险。” “别理我爹。”百里江南艰难挤出一个笑容,“桃子哥,我涂了你给我买的胭脂,好看吗?” 泪痕将胭脂冲成了花猫,哪有半分娇俏可言? 李桃歌笑道:“不好看。” 小江南神色黯然。 李桃歌又说道:“我是说胭脂不好看,再好看的胭脂,也配不上你。” 小江南破涕为笑,赏了他一记饱含柔情蜜意的粉拳,“讨厌!” 然后又转为满脸哀容,“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李桃歌重重点头,“如果能将蛮子撵走,我去找你。” 小江南叹了一口气,说道:“爹说,我们也不知道去哪里,也许找个深山隐居,也许是四海为家。” 李桃歌笃定道:“那我走遍天下,也要将你找到。” “好。” 听完情郎许下的诺言,百里江南雀跃道:“那你下次找到我,一定要再给我带新的礼物。” “礼物?”李桃歌纳闷道。 本来躺在旁边装死的张校尉,急的满头大汗,焦急道:“哎呀,真笨,还要我提醒吗?嫁妆!” 李桃歌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哦,嫁妆是吧?没问题。” 百里江南充满期盼道:“你要拿什么来当嫁妆?” 李桃歌为难道:“这……我目前只有不到一两银子,等杀退蛮子,领到了朝廷赏金,给你买最好的首饰。” 百里江南失落道:“桃子哥,这恐怕是咱们今生最后一面了,千万不能骗我。” 李桃歌牵强笑道:“不会。” “好,我信你。” 百里江南站起身,一步三回头,跟随百里铁匠消失在视线中, 李桃歌远眺玄月军营帐,呢喃道:“杀退蛮子,恐怕就是最大的谎言了。” 第95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四) 石力儿和王宝这对冤家,起初打的难解难分,坚不可摧的城门都几乎毁在二人的刀锋拳脚,后来因为石力儿大伤初愈,又要提防刀气侵入穴窍,逐渐体力不支,撤出了战团。 二百名甲士接替石力儿攻城重任。 敢前来攻城门者,皆是死士,王宝一人据守城门,奋力斩杀,留下一百多条性命,将城门处堆起尸山,这才力保西门不失。 厮杀完的王宝全身染满血迹,已然瞧不出五官,雪花和鲜血混合,结成了褐色冰霜,当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城头,见到无数锐字营袍泽尸体,心中浮现哀凉,双腿一软,蹲坐在李桃歌身边。 牛井是粗人,最讨厌伤春悲秋,每次看到有人哭鼻子,都会嘲笑像女人,可今天的他挂满了鼻涕冰溜,冲王宝哭喊道:“都统,余瞎子战死了!玉竹肠子流出来了,不知道能不能挨过今天,隆校尉被乱箭射成了刺球,兄弟们死的七七八八,咱锐字营,以后是不是就没了?” 王宝酱红色脸庞挤出惨淡笑容,说道:“哭啥,这不还有你和桃子呢?” 牛井哭丧着脸说道:“都统,咋没提自己呢?你是不是也要嗝屁了?” 王宝将脑袋朝后一仰,有气无力说道:“滚一边去!” 并排席地而坐的李桃歌说道:“西门和北门最惨烈,死伤三千有余,蛮子发了疯一样猛冲,伤亡比咱们还大,留下了五六千具尸首,照这么打下去,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王宝沉声道:“玄月军十万,骑兵占了两成,其余的是步兵和辅兵,我查验了尸体,他们胃里的肉食和干粮极少,说明玄月军的粮草出了问题。十万大军吃穿用度,每天都是一笔庞大开支,白河的水够他们喝,可正值隆冬,战马的口粮去哪里找?咱们急,他们更急,只要熬过了这几天,蛮子会乖乖撤军。” 李桃歌猜测道:“如果他们杀了马,用马肉充饥呢?这样既解决了马的粮草,又解决了人的口粮。” 王宝摇头道:“马是蛮子的命根子,比亲人都亲,我宁愿相信他们吃人肉,也不相信他们会杀马。” 一阵甲胄铿锵声传来。 臃肿如象的鹿怀安披甲挂剑,带着裘青和几十名亲卫登上城头,环视一番,冲堆在一处的尸体抱拳鞠躬。 牛井拽掉鼻涕冰溜,忿忿道:“堂堂一军主将,厮杀时不见踪影,打完了才来装模作样行礼,八大家族的子弟,就比咱金贵不成?” 王宝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混蛋!主将是啥,是一军之魂,岂有冲锋陷阵的道理?你见到左日贤王冲阵了?还不是当兵的冲杀!你是谁?富户里的傻儿子罢了,说白了一介布衣,谁都比你金贵,八大家族的祖先,跟咱们一样拎着脑袋掰命,才有了几百年兴旺,妒妇一样胡说八道,早晚坏在那条不知长短的舌头上!” 牛井这辈子服的人不多,王都统排第一个,于是揉了把脸,不敢再随意开口。 鹿怀安来到三人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辛苦了。” 三人正要起身,鹿怀安摆摆手,轻声道:“锐字营槽头李桃歌,请随我来。” 两人来到一处垛口,亲卫站在十丈之外,裘青也没有跟来,鹿怀安望着即将坠入西山的残阳,轻声道:“军营传起了流言蜚语,说我打开东门,派三十骑前往西府,是为了自己活命,对吗?” 李桃歌抿嘴嗯了一声。 鹿怀安无奈笑道:“看来咱八大家族的子弟,在平民眼中当真是怕死的很。” 咱? 李桃歌嗅出了一个字带来的玄机,睁大桃花眸子,盯着鹿怀安叠有肥肉的下巴。 鹿怀安浅笑道:“鹿家世代经营军伍,这镇魂大营里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的耳目,包括士卒的籍贯,来历,双亲,都有密报放到我的面前,何况你代父流放,又不是辛密,只要稍加注意,谁能忽视右相李白垚唯一的儿子。” 李桃歌从容说道:“我只是李氏相府里混吃等死的闲人罢了,何来相门独子一说。” 鹿怀安微笑道:“李相若不认你,何来代父受刑一说?” 李桃歌怅然若失道:“那是冯吉祥的授意,跟我爹无关。” 鹿怀安缓缓说道:“八大家族同气连枝,生死与共,可涉及到权势争斗,难免会产生裂隙。譬如鹿李两家,一个扎根在军伍,一个侍奉圣人左右,表面井水不犯河水,可一甲子前,你祖父李季同掀起了重文轻武的风气,导致鹿家受尽打压,好不容易熬到了李季同归天,李白垚又升任了右相,不知会不会子承父业,把武将按倒在文官膝下。” 李桃歌挠头道:“我是镇魂大营的槽头,你说的这些,实在听不懂。” “好,那我说些你能听懂的。” 鹿怀安将头朝少年那边靠去,声音放的极低,“实力悬殊,仗是打不赢了,早死晚死而已,明日蛮子再来攻城,我会选择人数最少的一门,派亲卫把你护送出去。” 李桃歌一愣,“你把我送出去?那自己呢。” 鹿怀安抚摸着华丽佩剑,轻叹道:“战死疆场,是将军归宿。有鹿家祖宗看着,我跑不了,也不能跑,可你不能死,李白垚唯一的儿子一死,把仇恨发泄到我的头上,鹿家和李家交恶,李白垚必定会不留余力整死鹿家。那几十名亲卫是我的心腹,会送你去西府,并且对你言听计从,记得给他们好好谋一份前程。” 李桃歌满脸肃容,疑惑道:“你留在这里,九死一生,为何不跑?鹿家祖宗也不会看着后代白白殒命吧?” 鹿怀安大笑道:“也不怕你笑话,我这镇月将军,剑都不会舞,骑马都费劲,只会夜夜笙歌,喝酒睡女人,遇到这种混蛋,祖宗气的都能活过来,唯有用一把硬骨头,来给祖先上柱香,告诉他们不肖子孙鹿怀安,还有那么丁点鹿家风骨。” 李桃歌柔和一笑,“你有鹿家的风骨,我没有,但我的袍泽都在城里,余瞎子战死了,还有小伞,牛井,玉竹,王都统,孟叔,我不懂大家族里的尊严,只觉得舍不得他们。” 鹿怀安皱眉道:“你是李氏相府唯一的男丁,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要陪这些臭丘八一同殉国?!” “他们不是臭丘八!不许你这样说!” 李桃歌少见红了脸,怒目相向道:“他们是我睡在一个大炕的兄弟!” 第96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五) 乌寅和童屏都是高阶术士,即便是镇魂大营两万士卒齐至,他们也有办法逃出生天,因此只带了几名护卫和一支百人骑兵,穿过镇魂关,溜溜哒哒来到了松林。 乌寅是活了两甲子有余的老怪物,有许多不为人道的手段,掏出花花绿绿小旗,在周围布置完毕,十指结起诡异手印,喊了声“现!”,松林瞬间暗如深夜,许多灰色云团浮现在空中,一摇一晃,宛如灰布缝制的灯笼。 童屏惊讶道:“老祖,这是阴魂?” 乌寅点头道:“肉身消散,阴气不灭,这些年来,镇魂关战死的将士,都会埋到此处,导致阴气常年不衰。凡夫俗子贸然闯入,轻则病魔缠身,重则当场毙命,真是一处七绝煞地。” 童屏说道:“对于凡夫俗子来说,是煞地,若是那些魂修发现如此多的阴魂,岂不是能修炼到逍遥境?” 乌寅冷笑道:“魂修的灵识和胃口一样,少了会饿,多了会撑,一下吸入几万阴魂,肯定会爆体而亡,况且普通阴魂效果甚微,想要突破至逍遥境,起码要吸食十名逍遥境高手阴魂,并伴有相应功法辅助。逍遥境又不是臭鱼烂虾,哪怕是死了,也都有至亲好友将尸体妥善安置,轮不到魂修来糟践。” 童屏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魂修入门易,上山难,璇丹和灵枢随处可见,无极和逍遥凤毛麟角,原来有这层缘故。” 乌寅古怪一笑,说道:“听口气,你想术魂双修?” 童屏大方承认,“艺多不压身,我已经在灵枢境困了四年,始终找不到突破瓶颈,或许术魂双修,能够解决困境,老祖,望助我一臂之力。” 乌寅曾经在天枢阁担任长老,童屏曾在天枢阁苦修,两人确实是一脉相承,可天枢阁的弟子每年都有几百,乌寅能叫出童屏的名字,已经算是记忆超群,师生之实,较为淡薄。 乌寅含笑道:“四年而已,这就耐不住性子了?我在无极境呆了七十多年,谁又能为我拨云见雾?好了,回去之后,先别忙着魂修,我先帮你试试能否破境。” 童屏喜出望外,高喊道:“多谢老祖!” 乌寅望向阴魂,一炷香过去,依旧在原处摇晃,乌寅说道:“并没有白虎鼎牵引迹象,这里不是埋鼎之处,走,再往里深入一些。” 一行人踏入松林。 入林几里之后,童屏悄声道:“老祖,若找到白虎鼎,真的要将其送到左日贤王手里吗?” 乌寅好奇道:“你有更好的谋划?” 童屏露出奸诈笑容,低声道:“白虎鼎可是神兽残骸,夺天地之造化,摄八方之灵韵,用它来辅助修行,是否能够轻易破境?” 乌寅心中大动。 破境的诱惑,绝对比一军主帅还要诱人,一旦踏入逍遥境,走到哪里都会被尊为上宾。 乌寅回头望了眼铁甲森然的一百轻骑,那可都是左日贤王的部下,若是传了出去,不死也要脱层皮,于是装作不在意,摇头一笑。 乌寅正要故技重施,将红绿小旗插入雪中,一袭绿袍从天而降。 当白皙浴足悬停半空,见多识广的乌寅忽然一惊,按照他的道行,也可以御空而行,但远远做不到闲庭信步的程度,也就是说,这名女子,修为高深莫测,应该在他之上。 其实不用胡乱猜忌,单单是一名女子敢拦在他们面前,已经说明了来者不善。 端庄秀美的脸庞不喜不怒,似乎这一百铁骑和石头没有任何差别。 童屏同样看出了女子不凡,有乌寅老祖在,当起了缩头乌龟。 乌寅被那双冷漠眸子盯的冷汗直流,壮起胆子说道:“鄙人是玄月军幕僚,前来祭奠埋藏在松林里死去的将士,打扰了仙子清修,还望海涵。” 说完,乌寅摇了摇手中红绿小旗,笑道:“这是我们骠月祭奠英魂时的传统,仙子见笑了。” 人老精,鬼老灵,骠月的装束和长相和大宁有很大差别,一眼便知,索性坦然承认,松林不止埋有大宁将士尸骨,也有骠月士卒遗骸,拿这番话当挡箭牌,倒也能蒙混过关。 青姨淡淡说道:“祭奠将士?不是在搜寻白虎鼎吗?” 乌寅头皮一阵发麻,很快灵机一动,陪笑道:“白虎鼎是镇守西方神器,我们骠月处于极西之地,皇帝陛下对白虎鼎很感兴趣,希望寻来一观,不知仙子见没见过,还望指点迷津。” 青姨客气道:“没有。” 乌寅拱手道:“既然没有放在松林,那我们走了,多有打扰,请勿怪罪。” 乌寅还没转过身,听到清冷的声音说道:“就这么走了?” 这支骑兵的百夫长,曾是左日贤王亲卫,蛮横惯了,何曾在一女人面前卑躬屈膝,见到乌寅一再退让,眉头勾起凶狠神色,“从哪个勾栏里跳出来的破鞋,敢对玄月军无礼!信不信老子把你衣服扒了,给兄弟们乐呵乐呵。” 骑兵放肆大笑。 乌寅暗自咬牙,光想给这不知轻重的家伙捅个透心凉。 瞎眼的憨货!没看到这女人古怪之处?! 老子都唯唯诺诺,用得着你来逞威风?! 赔罪的话还未说出口,那名百夫长的四周多了数枚悬停松针。 “软不溜秋的玩意,敢摆弄这些破东西来吓唬本将?!” 百夫长抽出弯刀,才举过头顶,数枚松针来回交叉,变换方位,组成了九星吞日状。 松针各自带了一抹血痕。 那名百夫长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戎马半生,竟然被小小的松针夺去性命。 百夫长轰然倒地后,轻骑抽刀迎敌。 青姨衣袖挥舞,顿时狂风大作,周围所有的松针齐飞上天,如漫天大雨灌顶而下。 血腥味弥漫开来。 轻骑皆被松针穿透头颅,无一人生还。 可怕的是,所有的骏马均安然无恙,来回踱步嗅着主人尸体。 如此精准恐怖的术法,童屏闻所未闻,惊的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控制松针杀人,难,控制上千枚松针杀人,难上加难,控制上千枚松针杀人而不伤马,简直是天方夜谭。 号称骠月第一太白士,半步仙人的宰离大人,都没这女人术法惊艳。 乌寅攥紧手心汗水,颤声道:“我可没亵渎仙子,能否给一条活路?” 青姨平淡说道:“我有个习惯,一天之内杀人不过百,否则有违天和,有损阴德,这里死尸共有九十八具,也就是说,你们俩,只能活一个。” 乌寅哀求道:“仙子,这些骑兵是左日贤王部下,我是骠月皇帝的文臣,派来监视左日贤王的一举一动,跟他们是敌非友,这些人口不择言,死有余辜,我可是有礼有节相待,还望仙子明鉴。” 涉及到生死攸关的大事,乌寅只好先和这些骑兵撇清。 青姨轻轻摇头道:“你这人油嘴滑舌,不可信。再者说来,什么左日贤王右日贤王,跟我有何关系,搬出来讨饶更不对了,看谁不顺眼,杀了便是。” 漂亮的女人不好惹,漂亮又不讲理的女人,更不好惹。 乌寅正要再次哀求,后心处传来冰冷凉意,回头一看,童屏正驱动一把寸余冰刀,插入了自己后心。 “你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为了咱俩活命,我才低三下四求情,你竟敢弑师!”乌寅暴躁喊道。 童屏阴恻恻笑道:“喊你一声老祖,真当自己是祖宗了?好,既然是祖宗,当然不能对子孙坐视不管,杀了你,就是为了活命,还望老祖成全。” “孽障!” 乌寅情急之下爆发出全力,双臂一震,煽动起两座十丈左右的冰山,铺天盖地砸向童屏。 论及修为,童屏和乌寅相差太多,只是占据了偷袭先机,眼瞅着冰山压顶,童屏不慌不忙用冰柱抵御,顺势滚到冰雪中,然后健步如飞,找了匹骏马乘坐,奋力拍打马臀。 马像是中了邪一样,迟迟不肯动弹半步。 低头看去,原来是冰坨冻住了马腿。 乌寅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一枚冰刀飞过童屏脖颈,首级冲天而起。 术士都是身体孱弱之辈,乌寅后心挨了一记,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报完了仇,心中恨意散尽,软绵绵跌坐于地,努力撑开眼皮,那青袍女人依旧是浮在半空,表情无动于衷。 乌寅惨淡一笑,“给仙子道喜了,没杀够一百人,不用损失阴德了。” 青姨面如平湖说道:“天和,阴德,都是扯谎逗你玩的,本来就没打算让你们离开,只是想看看狗咬狗一嘴毛的好戏,嗯,结果还不错,好狗,咬起来真是不留余力。” “你!” 强弩之末的乌寅气的怒火翻涌,狂喷一口血,不知是重伤而亡还是气的,驾鹤归西。 “血腥味好难闻。” 青姨皱起鼻子,如同小女人娇俏,单掌下压,松树纷纷坠落雪片,骏马狂奔四散,尸体埋在了积雪当中。 九天忽然生有异象。 乌云将晴空遮掩,顷刻间大地陷入阴暗。 风雷声滚滚。 几道闪电划破黑暗。 隐隐有聚天雷之象。 “烦!” 青姨嘟囔一句,然后遥望镇魂关方向,眸子浮现出柔情,低语道:“孩子,贼老天不容我,不能再陪你了,再苦再难,那是你的命数,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牛马。” 第97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六) 李氏相府。 书房内烛影摇曳。 李白垚望着纵横十九道,指尖夹着一枚白子,时而锁紧眉头,时而面露凝重,迟迟不肯落子。 对面空无一人,旁边坐着总管罗礼,捧着香茗含笑观棋。 李相下的是独棋,与己斗。 白棋终于落子,立在边角,金鸡独立,黑棋陷入困境。 李白垚又抄起黑子,轻声道:“当代大家秦父子称,棋有九品,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独棋在九品之外,依你看,应算作几品?” 罗礼笑道:“老爷从小玲珑剔透,长大后谦逊谨重,能以不惑之年升任右相,试问天下英雄,有谁能比肩?依我看,老爷的棋力应在九品之上,是超品。” 李白垚笑了笑,“我指的是棋道,你说的是官道,马屁拍到了马蹄,听起来不舒服。” 罗礼堆笑道:“无论是棋道还是官道,老爷都是超品,老奴这辈子最讨厌拍马屁,口里尽是实话。” 罗礼年轻时侍奉李季同,抱着李白垚长大,在相府位高权重,却以老奴自称,李白垚多次劝说无果,只能任他心意而为。 李白垚拎起黑子,拆了一手,表面将劣势稍稍挽回,其实大有起死回生态势。 李白垚说道:“周典父亲姚温石的案子,圣人已经首肯为其平反,明日早朝公之于众,所涉及的官员,从县尉至大都护,多达二十九名,其中不乏八大家族旁系。明日之后,必定会掀起风浪,索性大门紧闭,谁都不见。” 罗礼轻声说道:“老爷,您忘了?相府都一个月不见客了。” 李白垚瞬间愣住,摇头笑道:“确实是忘了,我说这些天如此清闲,都有功夫下棋了,闭门谢客的这段日子,都有谁登门递过帖子?” 罗礼沉思一阵,说道:“那可多了,不过都是二品以下的官员,估计是来送礼拜山头的,李家旁系也有几位三四品造访,都被我推了回去,唯独柴子义这位二品大员,来了不下五次,拉着我天南地北瞎聊,听他的口气,像是有退婚的念头。” “退婚?” 李白垚想起儿女为了搭救自己,贸然许下的婚约,脸色逐渐凝重,语气不善说道:“婚是桃歌和若卿订的,与我无关,柴子义想要退婚,跟他们商议去。” “老爷,不可意气用事。” 罗礼劝说道:“当初提出联姻,是老爷在天牢里,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说不好听是落井下石,如今老爷贵为右相,柴子义登门道歉,将婚约毁掉,说明他还是略懂礼数。” 李白垚面色凝重道:“在别人看来,我升任右相后,强迫柴子义悔婚,岂不是仗势欺人了?” 罗礼笑道:“柴子义落井下石在前,咱们仗势欺人在后,再说这大宁九十九州亿万黎民,受了您天大的恩泽,谁敢对相府说三道四。” 李白垚上任后一系列措施,便是轻税赋,减徭役,修改大宁律,监修国史,说大宁百姓受到李家恩泽,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李白垚摆手道:“退婚的事,我先去问问若卿,她想嫁,那就嫁,不想嫁,我这当爹的再去和柴子义商议。” 相府里就一个小姐,同样是罗礼看着长大的,把她当成孙女对待,实打实的宝贝疙瘩,这婚约即便柴子义不提,罗礼也能千方百计把这门婚事作废,绝不能让琅琊李氏的嫡长女,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 提到李家后代,罗礼忽然神色紧张说道:“老爷,周典传来消息,兵部已经有些日子没收到镇魂关的平安符了,会不会……” 周典受到李家提携,升任兵部员外郎,专门负责西府事宜,大宁所有城关,每日都有一封盖有将军虎印的平安符寄到西府,再由西府转呈给兵部。 李白垚不动声色问道:“几天了?” 罗礼答道:“从初一起,我怀疑西疆大雪封山,道路难行,要迟些天才能抵达兵部。” 李白垚勃然大怒,猛拍桌子,起身喊道:“初一起,这都七天了!兵部和西府干什么吃的!” 罗礼叹气道:“兵部铁板一块,全是瑞王门生,虽然老爷统领六部,可兵部所有的军机要事,都由瑞王先行审阅,然后再递交到鸾台,若不是将周典放到兵部,或许十五以后都得不到消息。” 李白垚负手走来走去,来到一张天子御赐的千里江山图前,驻足凝望,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圣人将我升任右相,是为了平衡从龙党,新朝党,亲王党势力,如今冯吉祥偃旗息鼓,杜斯通告病在家,唯有瑞王依旧专横跋扈。他是圣人的亲弟弟,掌管兵部和保宁都护府,手握几十万大军,锋芒正盛,要我与他斗,谈何容易。” 罗礼弯腰说道:“八大家族的族长,已经很久没有相聚了。” 李白垚听出了弦外之音,缓缓摇头道:“圣人之所以把我抬出来,就是看准了李白垚是孤臣孽子,我故意和萧文睿萧大人交恶,正是怕圣人怀疑我们结党营私。萧大人是良臣,吏部尚书大冢宰,百官之首,我是孤臣,尚书右仆射,掌管六部,这两团权势太大,千万不能绑到一块,否则是圣人最大的心病。八大家族,也是同样的道理,聚则死,散则活,若是能让八大家族上下一心,圣人可就睡不安稳了。” 罗礼赞叹道:“老爷远见。” 李白垚目露寒芒,望向十九道棋盘,沉声道:“暂时不要再见周典,镇魂关的平安符不许对任何人提及,把消息封死,我要再下一盘独棋。” 罗礼疑惑道:“老爷是想?……” 李白垚低声道:“一旦镇魂关出事,兵部难辞其咎,西府也逃不了干系,我想把兵部从瑞王手心里抠出来!免得他有狼子野心!” “削弱瑞王大权,好是好,可是……”罗礼为难道:“少爷在镇魂关呢,置之不理的话,怕他会出事。” 李白垚冷漠说道:“生死皆是他的命数,不是我的职责。” 第98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七) 相府所有主人屋子生有地龙,外面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如春,导致罗礼额头微微渗出汗水。 李白垚来到棋桌,又下了几手,白棋在角落厮杀中势不可挡,竟然屠掉黑棋一条大龙。 胜负落幕。 李白垚坐回传承几百年的禅椅,闭眼说道:“流放途中,刺杀李桃歌的那些人查清楚了吗?” 罗礼谨慎说道:“回老爷,查清楚了,有两名无极境修士,出自无忧楼,是礼部侍郎邹思远次子邹明旭指使,名为极乐君的魂修,来自东花王朝,似乎和长乐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六名被周典杀掉的刺客,是从八千大山走出的异族,太白御士第五楼,和冯吉祥私交甚笃,刺杀后便销声匿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白垚睁开眼,放下一枚白子,“邹家。” 又放下一枚白子,“冯吉祥。” 最后依次放下两枚黑子,“长乐坊,不就是永宁城里最豪奢的青楼吗?怎么会豢养刺客?还是臭名昭着的魂修。永宁城里也不安宁,前些日子,安国将军家中竟然失窃,堂堂三品武将,御赐的铠甲不翼而飞,传出去岂不是沦为一桩笑柄?又有青楼私通东花王朝,谋杀我大宁臣子,这皇城,是该好好整治了。” 短短几句话,掀起满城风雨,不知有多少寻欢作乐的地方跟着遭殃。 这就是宰相的滔天权柄。 罗礼低声问道:“老爷,长乐坊派谁去查探?是知会一声永宁府,还是派珠玑阁密探?” 李氏祖先不准后人披甲挂帅,但总得有安身立命的本钱,从李季同那一辈起,珠玑阁养有门客五百,专门为主人排忧解难,譬如这相府安危,日夜都有珠玑阁门客守护,逍遥境的高手来了,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得出去。 李白垚望向四枚棋子,轻声道:“永宁府当然要查,否则师出无名,查之前,先派门客去探查一番,若是藏有江洋大盗或者其它王朝探子,可以先斩后奏。” 食指伸向最右边黑子,“无忧楼,什么来路?” 罗礼说道:“暂时不太清楚,最近在江湖中风头正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只要付的起银子,没有做不到的事情,无忧楼夸下了海口,但凡任务失败,赔偿雇主十倍酬金,而且收取佣金极高,杀一名商贾,都要百两金子,刺杀少爷失败,似乎是无忧楼唯一的败笔。” 李白垚嘴角勾起笑容说道:“一赔十,好足的底气,我李白垚的儿子,总不至于连商贩都不如,保底说一千两金子,一赔十,便是万两金,这么说来,邹家发达了?” 罗礼哭笑不得,说道:“老爷,他们雇凶要杀的,可是您的亲儿子。” 李白垚收敛起笑容,面目一沉,“早就听说礼部侍郎邹思远卖官鬻爵,考场舞弊,是我大宁毒疮,可没想到他儿子竟然干起买凶杀人的勾当,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这爷俩屡屡视律法为无物,是该旧账新账一并清算了。” 罗礼笑道:“老爷英明。” 办完了国事,捎带着家事,李白垚朝后仰面一趟,自言自语道:“墨川姑娘初来乍到,虽然身手高绝,但毕竟是桃李年华的小姑娘,疏于立身处世之道。你要多加关照,最好亲自领她在永宁城里走走,避免小人谗言,将碧血丹心染了污垢。” 罗礼恭敬说道:“墨川姑娘年纪轻轻,行事却果决老辣,在白河之上跨境重创第五楼,已然是雄奇一笔,换做是我,可没有她那般本事。” 李白垚点头赞叹,十指轻轻敲打木椅,发出有韵律的声音,像是在弹奏一首琴曲。 “老爷在吗?” 门外响起女人轻柔嗓音。 见到李白垚依旧闭着眼无动于衷,罗礼快步走到门前,拉开门,弯腰说道:“夫人,老爷在呢。” 二十多年前的相府之子,可是整个大宁最惊艳的公子哥,家世,才气,相貌,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就连几位公主殿下都倾心于他,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令人不解的是,李白垚竟然娶了一位姿色和家世都一言难尽的女人。 许夫人又矮又胖,穿了身贡品锦袍也瞧不出半分富贵,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肌肤胜雪,有双还算明亮的眸子。 许夫人走进书房,罗礼知趣将门从外面关好,干咳两声,几道人影分别撤出院子。 “老爷,天越来越凉,你身子骨禁不住湿寒,喝口汤补补元气。”许夫人将锦盒放到桌上,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参汤。 “若卿呢?”李白垚盯着参汤,若有所思问道。 “填了几首曲子,才睡下,老爷找他有事?”许夫人含笑说道,盈盈坐在旁边。 “柴子义想退亲,你这个当娘的怎么看?”李白垚吹了吹清亮参汤,抿了一小口问道。 “全凭老爷吩咐。”许夫人乖巧说道。 外面传言,相府夫人自从儿子夭折后性情大变,可面对自家老爷,温顺如猫,善解人意,根本没有传言那般可怖。 “我的意思是既然若卿亲口答应,这门婚事便毁不得,相府向来重诺,我又升任右相不久,传出去,难免会有人嚼舌头,说我以势压人。”李白垚沉声说道。 “那门亲事,是李桃歌跑到柴府,和柴子义两人商议的结果,并非若卿主意,我这当娘的更不知情,否则哪能同意女儿嫁给小老头。”许夫人柔声说道。 “你不认?”李白垚眼神玩味望着结发妻子。 “不是我的授意,为何要认?”许夫人正色道。 李白垚不动声色问道:“若卿认吗?” 许夫人笑道:“她只是担心爹娘安危的小丫头,听到老爷打入天牢,乱了分寸,再由李桃歌蛊惑,不得已才同意嫁给柴子义做妾,被迫答应,算认,还是不算认?” 李白垚嗯了一声,漠然说道:“若卿少不经事,不懂其中深浅,受到蛊惑后被迫答应,是这样吗?” 许夫人浅笑道:“老爷说的都是对的。” 李白垚摆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许夫人行了一个万福礼,“老爷早些休息。” 第99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八) 初八。 顺兴节,摆灯花。 镇魂大营的士卒,大多是本城人,仅仅是西北两门阵亡三千余人,东南两门也有两千人以身殉国,如此大的折损,以至于家家披起缟素,哭泣声日夜不绝。 日薄西山之后,白色灯花缀满了城关,虽然看着漂亮,却充斥着一片死寂气息。 营房也点了两盏灯花,李桃歌亲手做的,一红一白,红灯是点给老孟,寓意着平安归来,白灯是点给余瞎子,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牛井扛着一堆甲胄推开大门,分发给李桃歌和仙林道人,甲胄沾满血迹,散发着一股恶臭味。 王宝好奇问道:“哪里来的?” 大宁律,百姓不禁刀剑,可私藏甲胄是重罪,五套便可人头落地,十套以上按谋反论处。 牛井乐呵道:“我从蛮子百夫长和千夫长的身上扒下来的,大伙都在抢。” 仙林道人拍打着圆滚滚的肚皮,好笑道:“你觉得我能穿得上吗?” 牛井不在意说道:“那就顶个头盔,防止箭矢把脑袋给射穿。护字营有个倒霉蛋,说巧不巧,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左右眼珠子分别中了两箭,红的白的流了一地,当场死翘翘,那场面,啧啧,亲娘都认不出来。” 营房里都是见过腥风血雨的悍卒,对于他的恶心描述无动于衷,小伞恰好正在吃羊眼,用力一咬,汁水溅满口腔,神色如常,嚼的有滋有味。 李桃歌拎起比自个体魄大了几号的胸甲,笑道:“穿棉袄习惯了,这些铁片实在碍事,还是分发给其它营的兄弟。” 仙林道人将甲胄分别翻看,最后摇了摇头,一脸嫌弃说道:“遇到修行者,这和纸糊的没啥区别,反而束手束脚,影响出刀速度。” 牛井切了一声,“你以为攻城的都是修行者啊?哪他娘那么多高手。” 王宝沉声道:“玄月军的修行者,已经拼的七七八八,万夫长阵亡三人,两人重伤,咱们也好不到哪去,二十四营校尉,死了近一半,还有几位离死也不远。照这么看来,玄月军是想不计一切代价拿下镇魂关,这几天不可懈怠,睡觉时都得睁只眼。” 李桃歌将干硬的饼泡入羊骨熬成的汤里,轻声道:“玄月军的步卒拼光了,再往后,只有骑兵和辅兵,他们不善攻城,咱们损耗就没那么大,更为好守一些。” “没错。” 王宝点头道:“攻城不同于守城,胆色为主,气力为次,普通辅兵见到同伴阵亡,难免会吓到,骑兵又是金贵少爷,要他们白白送死,又有几人心甘情愿?确实要比前几日好守。只不过,风锐亢烈四营精锐,拼的差不多了,另外二十营又都是征集来的杂兵,好多人见血就晕,更别提指望他们守城。一个门倒是好守,可镇魂关有四个门,人手实在不足,打下去,迟早有破城的一天。” 李桃歌咬了口泡到松软的饼,轻轻嚼着说道:“鹿怀安颁布将令,要镇魂关的百姓自发进入军伍,帮助二十四营守城,但是不知道咋回事,来者寥寥无几,不足千人。” “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 王宝说道:“西疆虽说民风彪悍,可毕竟没上过战场,见到尸山血海,谁都会畏惧,有的家里双亲需要奉养,有的子女还未成人,死了之后,家里顶梁柱也就倒了,所以不到破城的那天,谁都不想轻易送死。” 牛井抢过李桃歌手里的汤碗,嘿嘿笑道:“俺家里有两个哥哥,死就死了,有他们代俺给爹娘养老,就是没留下点香火,可惜可惜。桃子,你呢?家里有几口人。” 李桃歌有口难开,只能当作没听到。 “子时了,该咱们当值了。”王宝抄起陌刀,率先走出营房。 小伞爬出被窝,从枕头下面抽出了短刃,李桃歌将他拦住,望向空荡荡的右臂,轻声道:“胳膊都没了,别再把命给搭上。” 小伞勾起嘴角,男生女相的他挤出媲美女子的柔和笑容,说道:“这些天杀了十几名玄月军,已经够本了,再去宰一两个,黄泉路都能笑着走。” 别看他身材瘦小,可骨子里那股倔劲比驴都拧,李桃歌知道拦不住,干脆搂住干瘦肩头,笑着说道:“去也行,必须死在我后面,不然的话,我把你塞进被窝里。” 小伞略显娇媚笑道:“咱俩命大,谁都死不了。” 一行人来到军营大门,发现围了上千百姓,手里拎着锄头柴刀,大有出城干一架的态势。 李桃歌问了问百姓,领头者是刘夫子,于是来到老人家面前,纳闷道:“夫子,你这是要出城杀敌?” 刘夫子头发和胡子都沾满雪花,在冰天雪地里站了许久,冻得直打哆嗦,浑浊老眼盯着李桃歌半天,惊讶道:“咦,这不是那天送我枣糕的军爷吗?” 李桃歌笑道:“夫子,是我,枣糕可吃的尽兴?等来日发了赏金,我再给您买些。” 收了人家的礼,却从没给办过事,刘夫子不免心中有愧,笑道:“牙都掉光了,吃不动了,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牛井扛着粪叉走过来,好奇问道:“夫子,您这是要干啥?带这么多人堵住大营,该不会是谋反吧?” “我七十多岁了,路都走不利落,谋谁的反?” 刘夫子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转而对李桃歌说道:“他们呀,都是我的学生,或者老子是我的学生,或者老子的老子是我学生。老头子教了一辈子书,误人子弟,哎,一个贡生都没出过,可学生桃李满城关,要他们识字读文章,没人听,但让他们拎着脑袋和蛮子拼命,还是有人能跟着老头子走上城头!” 一番话豪气干云,颇有领军大将气度。 李桃歌会心一笑。 刘夫子从怀里掏出一把沾有油渍的刀,大声嚷嚷道:“镇魂大营死了那么多人,护的是谁?还不是为了城里的百姓?!他们寡情少义,寡廉鲜耻,是我这个教了五十年书的老头子没用!既然教书教不通透,那老头子今日就拎着菜刀第一个上城头,杀个蛮子给他们看看!啥是大宁气节!” 李桃歌心中涌起暖流,毕恭毕敬行礼道:“夫子高义。” 第100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九) 冬日暖阳持续不到一天,夜里又下起了大雪。 营里老卒出主意,将雪块烧化,顺着城墙泼洒下去,这样一来,雪水变成冰块,形成陡坡,踩上去又湿又滑,攻城难度大大增加。 之前步卒来袭时,城墙缝隙中插有铁环和梯凳,镇魂大营的士卒吊着绳索下去,将凸起的东西铲出,又用热水浇筑宽缝,凝结后不亚于泥土封固。 即便将旁枝末节做到完美无缺,面对几万悍不畏死的蛮子,士气依旧低落,胆小者双腿发软,一个劲抽泣,还有的写好了遗书,希望给家里人有个交代,大多数士卒表情木纳,似乎生死和他们无关,整个城关被哀凉氛围笼罩。 寅时三刻。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橘黄色初升。 玄月军蠢蠢欲动,人马逐渐靠近,目力奇佳者能看到骑兵换成了步卒装扮,弓弩变弯刀,马鞭换长矛,擂鼓声一浪高过一浪,口中大肆叫喊,响彻云霄。 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镇魂大营两万将士神色凝重。 或许,这是他们人生最后一次看到日出。 李桃歌环顾周围,除去锐字营残余,其它营士卒好像都如同行尸走肉。其实营里老卒都清楚,杀人见得多了,一腔血勇化为恐惧,脑子会变得迟钝,说白了就是吓傻了,耳朵里只有都统和校尉的军令,挥动武器也只是潜意识动作。 这种士卒,统称为木头兵,但凡是恶仗,死的几乎都是这种提线木偶。 “李军爷。”旁边传来熟悉声音。 李桃歌扭过头,看到一张讨厌的刀条脸,稀疏的眉毛被刀疤砍断,嘴角挂有阴沉笑意。 镇魂关最臭名昭着的泼皮,薛四。 李桃歌今非昔比,当然不会再惧怕这条毒虫,只是见他披了层软甲,腰间跨有宁刀,不免好奇问道:“你来做什么?” 薛四咧嘴笑道:“大早起来到城头,又不是馋西北风,当然是守城。” “守城?” 李桃歌好笑道:“我以为你会带人闯入镇魂大营,绑了鹿将军,将薛家牌匾双手奉上,等蛮子破城后邀功请赏。” 薛四眉头突然呈现出暴怒后的厉色,阴狠说道:“李军爷,你死守城头八天,斩杀蛮子无数,薛老四敬你一条汉子,这番话不可再说,否则咱们俩只能活一个!” 说罢,拇指推动刀柄,一抹寒芒泄露。 骠月修行者都斩杀十余名,一个泼皮的威胁,当然不会让李桃歌屈服,笑吟吟说道:“平日里你危害一方,鱼肉乡里,没把你祭旗,已然是宽厚之举,今日胆敢跑来要挟我,欺辱大宁边军,还当我是昔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喂马小卒?!” 黄泉枪不知何时架到了薛四咽喉。 诡异的是薛老四面无惧色,双目泻出怒火,直视玄月军大营,咬牙说道:“我薛家满门忠良,七口人战死沙场,只留下孤儿寡母苟活于世,按理说,朝廷该不该赐给薛家世代富贵?可你猜猜朝廷赏给了我家啥,一块刻有英勇忠义的木匾而已,一文钱都没落入口袋!我大伯二伯家的婶子,再加上我娘,三个寡妇,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在这西疆,靠一块木匾能活得下去?笑话!尽忠尽孝两代人,死了七口,换不来一日三餐,天天抱着孩子在大街讨饭吃,受尽冷眼屈辱,这笔帐,我该找谁算?!” 薛四缓了口气,语气稍有缓和,说道:“背后的忠义牌匾,只是幌子而已,等我长大后,有了能杀人的力气,这才是他们畏惧我的根本,慢慢的,我悟出了天大的道理,小人畏我拳脚,君子惧我刀剑。其实不只是处世之道,欺负城里的百姓和镇魂大营的士卒,更是为了给薛家祖先出气,他们豁出性命守护的江山子民,是如何对待我们母子的?五文钱,让我娘跪在雪地里吃狗屎,几百人围观大笑,剥了皮悬挂墙头都不过分吧?我只是欺负欺负他们,又没有杀了他们泄愤,你来评评理,该当何罪?” “所有人都可以说我薛四不是东西,也可以说我烂泥一摊,更可以一枪挑之,但不要侮辱薛家的忠义牌匾,那是我爹我哥他们拎着脑袋换来的!” 当薛四吐尽苦水,李桃歌倒是有些兔死狐悲的唏嘘,同样是天涯落魄人,同样是王侯将相手里的弃子。 李桃歌轻声道:“我从未亵渎过英灵,只是对你的暴行不满,相信薛家列祖列宗,也不会看到子孙会成为祸害。性有本善,性有本恶,百姓有好有坏,你去报复那些恶人,那是他们咎由自取,可我呢?没招惹过你吧?初来镇魂关,被你打的差点丢了小命,有没有罪?” 薛四归刀入鞘,冷笑道:“你当然有罪,弱小之罪,在弱肉强食的西疆,人人都可凌辱。” 李桃歌用枪尖刺入城墙,两尺厚的墙砖轻松捅透,浅笑道:“那现在呢?” 薛四抱拳弯腰道:“军爷请受小人一拜。” 李桃歌好奇问道:“你对镇魂关的百姓恨之入骨,为何又要来冒死镇守城头?” 薛四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薛家满门忠良,薛老四不敢忘了祖先遗愿,尽管是十恶不赦的恶痞,最起码心里还有一个孝子可守。再者说了,镇魂关的百姓,受惯了我薛老四的欺辱,我怕蛮子入城后,他们不习惯那些马鞭弯刀。” 李桃歌扬起一个笑容。 大奸大恶的痞子,心中也存有浅淡良知,只是那些矫情的话,说不出口而已。 最后用蹩脚的借口代替。 不仅仅心存孝道,还有忠义当头。 远处的玄月军动了。 轻骑辅兵一字排开,将镇魂关死死围住。 李桃歌攥紧枪身,轻声道:“我记得初二财神庙相遇,你说过要请我喝酒。” 薛四笑道:“是曾说过,可惜家里的存酒喝光了,想请也请不了了。” 擂鼓声阵阵,玄月军发起冲锋。 大地轻颤不已。 李桃歌眯起桃花眸子说道:“没关系,以蛮子头颅作杯,以蛮子鲜血为酒,薛四爷,且尽兴!” 薛四抽出祖辈传下的宁刀,哈哈大笑道:“不醉不归!” 第101章 大雪满刀弓(三十) 这几日连番交战,双方损失惨重,最头疼的当属呼延准。 左日贤王留有帅令,不遗余力攻下镇魂关,十万对两万,有精锐步卒冲阵,有鬼狨之流的猛将,又有数名修行者相助,怎么看都是轻而易举的局面。 岂料镇魂大营的士卒殊死抵抗,接二连三跳出王宝和百里铁匠这类高手,步卒死光了,身娇肉贵的骑兵不善于攻城,乌寅先生和童屏又消失不见,这可把呼延准愁得够呛。 帅令如山,再不把镇魂关打下来,即便自己是左日贤王的爱将,也难免人头落地。 思来想去,呼延准只有一条路可选。 身先士卒,狂攻镇魂关! 你骑兵再金贵,还能贵的过我万夫长?老子都爬城头厮杀去了,你们还端起架子摆什么谱。 于是呼延准今日一袭短衣襟小打扮,左手盾,右手刀,兜鍪都不曾佩戴,立于大军正中。 爱将石力儿陪伴左右,肩头狼牙棒被王宝削掉了半截,依旧有七尺长短,石力儿嚼着冻成冰棍的羊腿,连骨带肉一同嚼成碎渣,轻松说道:“将军,俺的伤好的七七八八了,你别亲自陷阵,城交给俺来破。” 不得不说石力儿是怪胎一枚,王宝煞费苦心布置的刀阵,在他体内撕裂后,静养几天像是没事人一样,竟然还能扛起巨木冲门,要知道号称玄月军第一杀神的鬼狨在他这般年纪,也没有如此逆天资质。 呼延准紧盯远在百丈之外的城门,忧心忡忡说道:“我只是一个万夫长,指挥不动十万大军,我不卖命,那些将军谁肯听我指挥,骑兵哪肯卖力,倘若伤亡惨重,也有由头给左日贤王交差,这阵,不得不冲啊。” 石力儿看似是名莽汉,其实精明的很,从狼牙棒里藏有暗器便可管中窥豹,他将羊腿囫囵吞入口中,打了个饱嗝儿,咧嘴说道:“将军尽管跟在俺身后,保证大宁牛羊伤不到你分毫,那名使刀将领的路数,俺已经参透的八九不离十,倘若再来对阵,保管叫他有来无回。” “有你在,我放心。” 呼延准长舒一口气,朝右侧一名千夫长问道:“乌寅先生和童屏找到了吗?” 千夫长恭敬答道:“回将军,松林内外和沿途都找过了,没有找到二位大人。” 呼延准皱眉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他们俩敢违抗我的命令,跑回骠月了?” 千夫长说道:“在镇魂关东郊十五里之外,有咱们骑兵丢弃的水囊,二位大人肯定是朝东走了,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们俩是生是死,管不了那么多了,再不返回大营,按通敌论处。” 呼延准拔出御赐的黄金弯刀,大声喝道:“擂鼓!” 顷刻间鼓声大作。 呼延准高举金刀,扯开嗓子喊道:“骠月的儿郎们,那些牛羊藏在城中,洗干净脖子等着咱们来砍。左日贤王有令,破城后三日不封刀,那些女人和金银,都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你们能带走多少,全凭自己本事,儿郎们,且随本将下马杀敌!” 军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叫。 “冲锋!” 呼延准一人冲在大军最前方,刺骨风雪打在红褐色脸庞,徒增一股凶悍气息,鹿皮靴子将积雪踩的翻飞,以极快的速度来至护城河。 河里尽是冻成冰坨的死尸,稍微提力便可一跃而过,但城头的骠月士卒不允许他们如此惬意,一阵急如骤雨的飞箭洒满护城河,呼延准将身体缩成一团,高举盾牌,箭矢击中铁盾,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一道魁伟至极的身影挡在呼延准身前。 赤膊上阵的石力儿张开双臂,挡住了所有袭来箭矢,两人来到城墙根,又陡又滑的冰坡成为绊脚石,石力儿差点摔了一跤,气的抡起狼牙棒,一顿狂轰滥炸,顿时碎石和冰块飞溅。 清理完了冰坡,呼延准朝城门方向指去,高喊道:“石力儿,你去破城门!只要将城门打破,咱们大军就能进城厮杀,不用白白在城头送命了!” 石力儿用能跑马的粗壮胳膊将城墙轰出巨洞,捡起一柄弯刀插入,作为爬城时的借力点,回头说道:“将军,那城门像是铁浇的,上次轰了几十下都轰不开,俺先爬上去,杀出一条血路,再从城里把门打开。” 呼延准没想到爱将心思如此细腻,点头道:“好,咱们一起杀至城头!” 一股股金汁倾泻而下,散发出恶臭味道。 呼延准舞出刀幕,将两人头顶护住,紧接着踩踏弯刀,腾空而起,金刀再嵌入城墙,如豆腐般松软,脚尖再踢,高高跃起三丈,临近城头时,五指插入城墙,凭借超强腕力甩起身体,翻到垛口之上。 数把宁刀当头劈下! 呼延准面不改色,以金刀对宁刀,狠狠削去。 制式军刀如何能和御赐的宝物相提并论,又何况呼延准是灵枢境巅峰修为,一刀下去,不仅宁刀断裂,四五名士卒一并命丧城头。 呼延准甩掉金刀血迹,丢掉盾牌,摆出横刀立马的架势。 仅仅六尺之躯,竟然压的城头数百名士卒不敢妄动。 一柄硕大陌刀从人群中探出头,主人紧随其后。 王宝盯住对方主将,漠然说道:“阴阳谷没有分出胜负,今日城头来决生死。” 呼延准含笑道:“正合本将心意。” “你们去别的地方,这里有我一人足够。” 王宝将士卒遣散,双膝弯曲,陌刀横起,逐渐转到身侧,蓄完气正要劈出凌厉一刀,一道高大无比的影子从天而降。 “将军,他的命,是我的!城门你去开吧。” 石力儿满脸怪笑,浑身伤疤不停扭动。 早一刻打开城门,能挽回无数骠月儿郎性命,呼延准这时也不好责怪爱将出尔反尔,跑到城头另一侧,正要起身跳起,右后方突然传来冰冷寒意,呼延准用余光扫了一眼,暗淡无光的枪头,像是毒蛇般扎来。 呼延准后撤几步,甩出丰盛刀芒,挡住了黄泉枪攻势。 俊美挺拔的少年收枪凝立。 第102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 锐字营里,已经没有人能挡住灵枢境后期的呼延准,若想袍泽不惨遭屠戮,李桃歌必须将他拦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必死而为之,这才是西疆军魂。 呼延准朝对方打量一番,察觉有些面熟,只是记不清楚在哪相遇过,轻声道:“你是谁?” 李桃歌单手将枪横举,平静说道:“那天在阴阳谷,你险些把我杀了。” 呼延准终于想起藏在人群中偷袭的小卒,恍然大悟道:“你是那名术士。” 李桃歌淡淡说道:“没错。” “好枪,这是把能够媲美金刀的宝器,敢持枪厮杀,法武双修?” 呼延准见多识广,一眼认出黄泉枪的不凡之处,勾了勾嘴角,笑道:“若是不报出来历,或许能够以术法偷袭,如今你暴露了术士底细,还有机会将我伤到吗?” 李桃歌将枪尖瞄向呼延准,面如平湖说道:“你又怎知我的枪法伤不到你?” 呼延准又朝他仔细打量,摇头道:“不,你不是武修,体内没有气感,观台境都没入门,几乎和常人无异,本是名前途无量的术士,竟然以明枪对敌,真是奇怪。” 李桃歌单臂抖出枪花,神秘兮兮说道:“天下修行者百花齐放,妖修,魂修,术士,武夫,未必都要按照常理修炼,我就是喜欢操控术法近身肉搏,说不定能另辟蹊径,成为一代宗师。” 旁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厮杀声。 呼延准扭头看了一眼,玄月军的士卒已然冲上城头,不过缺少修行者清理障碍,才踏足不久便被斩杀当场。 望着少年带有笑意的好看眸子,呼延准猛然一震,沉声道:“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你是在拖!明知拦不住,索性吊起我的胃口,使本将无法去破开城门!” 李桃歌笑了笑,说道:“其实平时我不爱讲话,因为不怎么会说话,所以怕说错了,惹出笑话。大家闲时聊天,都是听王都统和孟叔讲故事,他们故事很精彩,都是关于女人……” “够了!” 呼延准一声暴喝,阻挡住了少年胡言乱语,金刀带出一片惊鸿,“延我打开城门,害得骠月儿郎枉死无数,罪当碎尸万段!” 李桃歌面带无辜笑道:“我以为你喜欢听我絮叨呢。” 下一刻,他笑不出来了,灵枢境后期的含怒一击,刀未至,劲风从四面八方笼罩,致使呼吸都变得困难,李桃歌一边催动冰墙,一边用黄泉枪扎出逃生缝隙。 刀气穿透冰墙,所过之处,冰墙纷纷炸成碎冰,即便受到阻拦,刀气丝毫没有衰竭,狂突直进,在枪身旋转游走,从轻颤变为狂颤,李桃歌再也控制不住,黄泉从手里挣脱,紧接着刀气侵入体内,李桃歌狂喷一口鲜血,径直飞到墙角。 刀气破开杂色棉袄,棉絮迎风飞舞,刀气不肯罢休,钻入肌肤并未停留,撞到骨头之后,留下两道印记才偃旗息鼓。 李桃歌贪婪喘着粗气,胸膛血流如注。 自从成为术士以来,还是初次和灵枢境武者硬碰硬,上次在东门被大将鬼狨追杀,那也只是迫于无奈反击,况且小伞帮他挡了一刀,没尝到蛮子刀刃滋味,这次正面碰撞,终于明白了自己和高手之间的差距。 呼延准冷哼一声,“不堪一击的废物。” 李桃歌挣扎起身,用袖口擦掉嘴角血迹,似笑非笑说道:“你连废物都杀不死,岂不是和废物一样?” 李桃歌明知是必死之举,但只要多废一句话,兄弟们就多些活命的机会,死都死了,不如再逞逞口舌之快。 “我看你死了之后,嘴还硬不硬!”呼延准随手又挥出一记刀芒。 李桃歌想躲,可刀芒比他想象中快了数倍,腿还没迈出去,已然抵达咽喉。 就在生死瞬间,一个胖乎乎的肉球,将李桃歌抱住,顺势朝旁边滚去。 刀芒恰好击中肥硕后背。 “哎呀!哎呀呀呀呀!我靠,疼死本仙人了!” 仙林道人捂着后背滋哇乱叫,想用手去抚摸伤口,无奈身型粗如水缸,无论如何也摸不到。 见到这正圆形怪胎,呼延准眉头皱起。 七分力道的刀芒,侵入这肉球后背,竟然被弹到一旁,仅仅是将道袍撕扯出尺余缺口,别说将胖子斩成两段,皮好像都没破。 “你死不了吧?”李桃歌关切问道。 “死个屁呀!快帮本仙人看看,有没有流血!仙爷的血可金贵着呢!”仙林道人慌乱喊道。 “安然无恙。” 李桃歌查验完毕,靠在城墙上轻松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耐揍。” “废话!本仙爷可是……嗯,算了,有外人在,不便吹牛。” 仙林道人抖抖道袍,顺便抖出了几缕威风,当见到李桃歌胸膛恐怖伤口,眼珠子险些掉了出来,“喂,你,你……似乎快要嗝屁鸟朝天了。” “还没死透呢,不用咒我吧?”李桃歌惨淡一笑。 “哎,算了,咱俩缘分一场,不能见死不救。” 仙林道人从腋下掏出一枚淡红色圆形物品,和荔枝相似,朝着李桃歌口中塞去。 药丸散发着浓郁恶臭,还有一股不知名的古怪味道。 “我宁肯死也不吃这东西。”有骨气的李桃歌将头扭到一旁,露出深恶痛绝的神色。 “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装金贵少爷,实话告诉你,你死了,本仙人也活不了!乖乖给我吃了!” 仙林道人横眉竖目挤出恶相,一只手抓住李桃歌下巴,一只手将药丸塞了进去。 药丸闻着恶心,吃进嘴里更恶心…… 李桃歌按捺不住,再度呕出一口血。 药丸入口后化为津液,竟然散发出奇香,李桃歌正在诧异,两道刀芒再度来袭。 “呀呵!敢偷袭本仙人!” 仙林道人不知从哪又鼓捣出一根银链,四尺来长,胖手掐出法诀,银链蹦蹦跳跳漂浮空中,别看慢,可后发先至,两头各自套住蛮横刀气,掉落于地面。 呼延准神色凝重。 无坚不摧的金刀刀气,居然挣脱不了一条破银链。 呼延准踏前几步,刀尖直指肉球下巴,“你又是谁?!” 第103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一) 仙林道人打出一记响指,银链浮于腰间,气势汹汹说道:“这位英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想杀我呢,没那么轻松,我想杀你更不可能,不如各走各的,咋样?” 呼延准也不想跟这怪胎过多纠缠,答了一个好字,迈步来到垛口,正要纵身一跃,耳边又传来少年铿锵有力的喊话,“我没答应放你走呢!” 李桃歌拄枪起身,眉目间浮现出坚毅神色。 那枚不知名的丹药入口后,化为暖流注入四肢百骸,胸前的刀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 似乎受伤只是一场梦,现在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祖宗啊,灵丹妙药只有一枚,命也只有一条,你就别再惹是生非了!再挨几刀,神仙都救不了你!”仙林道人愁眉苦脸道。 “当几万骠月铁骑踏破城门,谁能幸免于难?苟活一时,能苟活一世吗?我知道你有逃生之法,走吧。”李桃歌从容说道。 “小祖宗,咱别意气用事。” 仙林道人背对呼延准,挤眉弄眼道:“大难临头,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能逃离镇魂关,也能将你一并带走,只要你乖乖听话,咱俩谁都死不了。” “走,去哪?回家吗。” 想到毫无人情味的相府,李桃歌苦涩一笑,“我连家都没有,所有的兄弟都在城头奋勇杀敌,抛弃他们独活,不如战死疆场。” “大丈夫四海为家,哪儿不能活着呀,你还小,长大后才明白,天大地大,不如老子命大,走走走,快随我去,咱不在这玩命了。”仙林道人焦急道,作势搂住少年腰肢。 “多谢仙人搭救,桃歌心意已决,不必强求。” 固执少年枪指劲敌,威风凛凛说道:“锐字营槽头李桃歌,求战!” 见到十几岁少年英姿勃发,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呼延准及其反常收敛起轻蔑姿态,平举金刀,正色道:“玄月军万夫长呼延准,应战!” 仙林道人欲哭无泪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愣头青,你战你姥姥啊!” 李桃歌大踏几步,凭借这些天死人堆里悟出的枪式,黄泉枪一扎一挑,将对方笼罩其中。 一寸长一寸强,这是战场真谛,但只是在同境界适用,呼延准几乎没有蓄力动作,金刀稍加阻挡,刀背贴住枪身,黄泉枪不得寸进。 枪之所以称作百兵之王,自然有其道理,李桃歌手腕一抖,枪头受力后如软鞭甩头,顷刻间来到呼延准耳边。 铛。 传来一道清脆声音。 呼延准用左手中指弹飞枪尖,发出金石声,刀背贴住枪身悍然冲锋,鬼魅般来到李桃歌面前,哪知未及冠的少年竟然将黄泉枪脱手而出,嘴边勾起诡异笑容。 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 呼延准察觉不妙,后心处隐隐有敌人来袭迹象,骤然回头,那杆黄泉枪竟然像是生有灵智,脱手后还能自主发起偷袭。 御枪术?! 呼延准大为惊讶,这可是逍遥境才能施展的神通,能够百里之外取人首级,并且不是迈入逍遥境后都会,需要天赋和努力才能修成,这少年观台境都没入门,如何使出逍遥境手段? 来不及刨根问底,呼延准伸出右臂,金刀刀尖正巧抵住黄泉枪枪尖,僵持了一息,后者没了主人牵引,仓促落地。 感受到周围浓郁水汽,呼延准若有所思道:“按照你的境界,根本不可能使用御枪术,能指使枪离手后发出攻击,是在用控水术来催动枪身?” 既然能生起冰墙,自然能控制更小的雪块,再将雪块切成无数细密冰珠,一层层附在枪身,然后催动冰块前行,这就是李桃歌能够御枪的奥妙。 “献丑了。”被猜中缘由的李桃歌会心一笑。 “你用枪的力道,足以媲美璇丹境,不是法武双修,胜似法武双修,心智和魄力也是上上之选,让你肆意成长,我骠月又多了一个难缠的对手。若是生在将种豪门,势必会悉心呵护,不出十年,必是独当一面的将领,无奈你出身太差,只是镇魂关一名喂马小卒,可惜,真是可惜。” 呼延准由衷发出感叹,缓缓举起金刀,“记住了,本将名叫呼延准,送你归天!” 李桃歌双肩柔和,神色恬静,似乎已经认准了自己命途,不再做无用功。 金刀撕裂出破空声,如奔雷突至。 李桃歌依旧直视刀锋,无动于衷。 他越是平静,呼延准心里越是觉得不对劲,仔细查看,李桃歌整个人慵懒放松,唯有袖口在轻微蠕动。 袖口内,藏有十指。 他又是一名术士。 呼延准只觉得浑身发冷,收起刀势,回头望去,那杆黄泉枪阴魂不散,不知何时再度浮起,正在一寸一寸靠近,缓慢如老牛。 行动虽缓,可插入体内才知它是否锋利。 呼延准一把抓住枪头,朝少年愠怒道:“以自身为饵,想与本将同归于尽?!” 李桃歌遗憾摊手道:“很遗憾,失败了。” 最后一个字出口,摊开的手掌突然翻转。 一块巨型冰锥从天而降。 直插呼延准天灵盖。 被乳臭未干的少年反复玩弄于股掌之间,呼延准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瞄了眼头顶,金刀将冰锥撕碎,瞬息间窜到李桃歌面前,那柄御赐的金刀,刺入少年胸膛。 嗯?! 金刀传来软软不受力的异样。 不像是插进肉体凡胎,反而像是刺入泥团。 面前的少年五官扭曲,怪叫一声,胖了一大圈,变成了仙林道人模样。 “哎呀呀,疼死本仙人了!你就不能轻一点!若非本仙人扛揍,这一刀还不要了命啊。”仙林道人揉着胸口怪叫道。 呼延准愣住。 天赋异禀的锐字营小卒,何时变成了胖道人? 真正的李桃歌,又在哪里? 呼延准正要转身,后心传来一阵剧痛。 黄泉枪攥在李桃歌手中,用枪头破开了灵枢境的护体罡气。 呼延准眯起眸子,怒极反笑道:“好,很好。” 第104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二) 随着玄月军攻上城头,喊杀声一浪接着一浪。 起初,大宁边军依靠人数优势,还能组织出围剿斩杀,可蛮子越来越多,大宁士卒逐渐不支,四营精锐伤亡殆尽,散兵游勇居多,逆风更是不堪一击,五条命都换不了对方一条命。 薛四带着十来条壮汉顶在前方,这些泼皮打起架来是把好手,依靠人多势众,招招往对方要害招呼,别看蛮子人高马大,可地痞流氓才不会顾及颜面,什么滚地刀,撩阴棍,扬沙土,怎么卑鄙无耻怎么来,效果倒是奇佳,已经宰掉二十多名玄月军。 停下来喘了口气,薛四朝周围打量,发现自己陷入了死局,尽是玄月军碧眼蛮子。 薛四吐出口带有血水的唾沫,咧嘴笑道:“兄弟们,今日杀够本了,下了阴曹地府,也能对祖宗有个交代,去见他们老人家之前,咱们再备份厚礼咋样?” “四爷,你说咋干就咋干,反正杀了那么多,连本带息赚大发了!”一名泼皮豪迈喊道。 “不管南边,一个劲往北冲,那里只有三四十蛮子,不管脑袋掉了还是肠子漏了,咱们靠着力气,把那些家伙推下城头,把他们摔成肉泥!”薛四低声说道。 “放心吧四哥,咱爷们啥时候怂过!先说好,兄弟可是把命都卖了,若是在黄泉路遇到女鬼,你可别跟兄弟们抢。”有人放声大笑道。 “兄弟们,上路了!” 薛四暴吼一声,丢掉宁刀,捡起长矛,横起来,闷头朝人群扎去。 其他地痞流氓跟随他的脚步,纷纷横起兵器猛冲,形成了类似于蛮牛冲阵的效果。 玄月军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挥舞弯刀猛砍,可这些家伙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无论哪里挨刀,眉头都不皱,双腿迸发出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即便是胳膊掉了,脖子砍掉一半,依旧埋着头一往无前。 “夜色美,心里饿,妹妹炕头等哥哥,嘴儿亲,肚兜落,咱俩一起趴窝窝。” 痞子们齐声唱着下三滥的西疆小调,大笑着迎接蛮子弯刀。 这就是大宁。 铁骨铮铮的大宁! 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恶霸土匪,遇到国难当头,都识得忠义二字。 在薛四他们悍不畏死的冲锋下,所到之处人仰马翻,几十人依次在城头滚落。 从高耸的城墙掉落在硬邦邦的冻土,没有立刻摔死已然算是侥幸,薛四脑袋不知挨了多少刀,脸庞被血迹染成红布,胳膊少了一条,胸膛也被洞穿。 奄奄一息的薛四侧过脸,旁边还有名没死透的玄月军,薛四艰难驱使仅剩的右臂,抄起一把掉落在地的宁刀,嘴角溢出大量鲜血,导致说话都模模糊糊,“畜生们,不,不许……欺负关里百姓,他们……他们只有由老子来欺负。” “爷爷,爹,大伯,哥哥们,四儿来看你们了。” 弯刀悬在空中,迟迟没有扎下。 薛四靠在镇魂关城墙,靠在祖祖辈辈征战生活的地方,高举宁刀,笑容安祥。 呼延准很生气。 被两名小卒拖了许久,又挂了彩,简直比骑在脖子拉屎都难受,见到旁边尽是攻上来的玄月军,皓月旗插入城头,呼延准不再着急去打开城门,顺着黄泉枪揪住少年手腕,猛击小腹,接着如同布袋般丢到墙角。 “你们两个,不许死,本将会慢慢折磨你们,直至剥皮抽筋而亡。”呼延准露出残忍笑容。 城头再也没有同伴身影,李桃歌知道大势已去,呼延准那几下堪比铁锤重击,苦胆都吐出少许,他捂着肚子虚弱说道:“胖子,你还能逃命吗?” “我逃你奶奶!” 遭受无妄之灾的仙林道人破口大骂道:“能逃得时候不逃,现在这么多蛮子围住,你叫我往哪逃!当着他们的面变成呼延准吗?呸!我呸!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李桃歌带有歉意笑道:“对不起,把你给害了,不过临死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受谁所托?” “除了松林里那位神仙,谁能对本仙人吆五喝六,咦?她既然想护着你,为何不来出手搭救?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是时候压轴出场了。”仙林道人挠着头疑惑道。 “几万大军,她也无能为力吧。”李桃歌松了口气,和他猜测的结果一样。 只是青姨为何对他这么好,暂时找不到头绪,唯一的可能就是李家故人,否则谁能请动这样的神仙人物。 “几万大军?屁!” 仙林道人冷哼一声,轻蔑道:“在她眼里,这些玄月军比蜉蝣强不了多少,吹口气死一半,放个屁再崩死一半,不对,神仙哪能拉屎放屁呢,小狐狸无心之言,罪过罪过!” 或许是怕青姨从天而降,他赶紧双手合十认错。 呼延准倨傲说道:“把他们俩绑了,敢反抗者,杀无赦!” 李桃歌堆出无奈神色,朝胖子低声道:“站着死还是跪着死?这次我听你的。” “滚蛋!看见你就烦!” 仙林道人将他推到一边,忽然跪地不起,求饶道:“呼延将军,我这几百斤肥肉,杀起来没啥意思,这家伙更杀不得,要是把他宰了,后果很严重,恐怕将军要惹出大麻烦。” “哦?” 呼延准将金刀入鞘,好笑道:“我七万大军,杀不起一个养马槽头?你把那位唤来,我倒要瞧瞧是哪路神仙。” 猛然间。 大地轰鸣。 整座镇魂关都在颤抖。 呼延准眉头挑起,再度拔出金刀,朝天望去。 云薄风轻,并没有天人而降。 城墙颤的更猛烈。 常年在马背生活的呼延准突感不妙,趴在地面,贴耳聆听。 马蹄声声如擂鼓,轻骑可鼓捣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重骑! 这是重骑冲阵的效果! 呼延准飘到箭楼,举目远眺。 一名老卒骑着老马,披霜戴尘,全身雪白,自东门而来。 他的身侧,是两队重骑兵,人披重甲,马披软甲,兜鍪遮住相貌。 一支武装到后槽牙的铁血重骑。 正在催马狂奔。 左边大纛写有燕字。 右边大纛写有云字。 燕云。 自成军起,未尝一败的燕云十八骑! 第105章 大雪满弓刀(四十三) 当张燕云率领两千铁骑踏平南夷诸国,已经进入天下视线,要知道诸国人马百万,就算是两千人挥刀日夜不停砍杀,也得数年才能杀个干净,可张燕云用了不到九个月,便将诸国收拾的服服帖帖,纳贡称臣。 转战之东疆,东花王朝虎豹骑号称天下装备最精良的骑军,那又怎样,还不是被燕云十八骑堵在城里龟缩不出?然后来到北边战场,硬撼沙陀军,逼迫对方狂退六百里,打了几十年未有的胜仗。 大宁输久了,从没这么扬眉吐气过,燕云十八骑的异军突起,给了大宁人抬头挺胸的底气,天下也知道大宁有位三品冠军大将军,带领燕云十八骑所向披靡。 呼延准望着浩浩荡荡的重骑兵,脑袋飞速运转。 正想下令关闭城门,依靠雄关死守,又想到这里是大宁地界,只有对方的援军,而无骠月的援军,打得越久,越是没有活路,何况城里缺衣少食,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于是扯着嗓子喊道:“吹号,收兵,全部集结到西门撤退!” 牛角号骤然吹响,蛮子们抄起弯刀正在城里横冲直撞,打算搜刮金银和女人,听到撤军号令,不免引发牢骚,有胆大的干脆视若无睹,迈起大步朝城里走去,才摆脱王宝纠缠的石力儿翻身跳下,锤碎了两名不听话家伙的脑袋,堆起满脸横肉,恶狠狠喊道:“再不听将军号令,下场和他们一样!” 骠月敬重强者,有石力儿督军,只能乖乖听话,数万大军浩浩荡荡朝西门集结,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脑袋被狼牙棒敲碎。 呼延准飘下城头,内心焦急复杂。 大宁重骑绵延直达天尽头,不知后面还有没有援军,跑的话,能保留八九成人马,打的话,胜算不大。用几万大军的生死去搏富贵前程,呼延准不敢,左日贤王也不允许,玄月军是大王嫡系军,若是打没了打空了,肯定将自己宰了祭旗。 思来想去,呼延准还是决定撤军。 瞅到墙角的李桃歌和胖道士,呼延准气不打一处来,脚面挑起散落在地的宁刀,靴底平踏,宁刀飞驰奔去。 银链悄然浮起,挡住了致命一击。 呼延准咬牙道:“若不是你们俩挡住了本将打开城门,镇魂关早已被血洗,何至于等到援军,你们俩,必须死!” 呼延准不再留手,金刀抽出,光芒暴涨,比起之前的小心试探,不可同日而语。 李桃歌已经找回了黄泉枪,斜横于身前,望着对方主将,面无惧色。 金刀直指艳阳,隐约化为数十道虚影,刹那间结为实体,泛起绚丽色泽,奔袭而来。 一道道刀芒啃食城砖,划出尺余深壑,冰雪和石块纷飞,铺天盖地朝二人卷去。 “完了完了,这王八蛋起了杀心,跑都没法跑,本仙人小命休矣!”仙林道人怪叫道。 李桃歌也是束手无策,根本找不到办法应对,忽然头脑一激,想起了得胜亭里的胜字石板。 开笔如斧凿,中途如剑痕,收尾如枪掠,每一笔都吊诡惊艳,带有杀伐气息,当初临摹不下百次,早已烂熟于胸,孟叔说是当年子母山大战,段帅或者飞将军留下的题字,字如其人,绝对是武者中的高手,那个胜字枪意,算是自己偷来的一招半式。 李桃歌闭起双眸,双臂将黄泉缓缓挪动,按照胜字比划在空中书写,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待到最后一笔,金芒卷至面前,李桃歌骤然睁开眸子,写出胜字最后一笔。 枪尖凝出一道青乌色罡气,与金芒相撞,传来令人心悸的摩擦声,紧跟着无数城砖炸裂。 李桃歌和仙林道人被余威掀飞,翻过城墙,掉落瓮城,快要摔成肉泥,李桃歌持枪朝地面一戳,枪身弯曲成圆,卸去了下坠力道。 仙林道人运气不错,正巧砸中一名腿脚缓慢的玄月军,三百多斤的下坠力道,乖乖,直接将那人压成肉泥。 见到蛮子都往西门狂奔,仙林道人顾不得疼痛,揉着看不到的腰,诧异道:“他们干啥呢,打进城了还跑,难不成那位神仙来救咱了?” 虽说挡住了金芒大部分攻势,但有几道残留渗透进体内,李桃歌靠枪勉强撑住,不至于踉跄倒地。 一道清亮鹤唳从头顶传来。 两人齐齐抬头,见到仙鹤展翅正在上空翱翔,鹤背还坐了一个人。 “不像是那位神仙啊,她可不喜欢摆谱,向来是低调做事低调杀人,咋能乘坐仙鹤呢。”仙林道人挠头道。 “上面不是青姨。”李桃歌眼神奇佳,又对青姨的衣袍比较熟悉,所以才敢断定。 “不是她,那是谁?怪了,谁能让几万大军如同丧家之犬。”仙林道人纳闷道。 轰。 轰轰。 铁骑憾地。 两人心肝跟着一同颤抖。 “漠西几万里,骠月忙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醇厚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声音不大,却遮盖住了铁骑憾地声。 李桃歌回过头,见到了一名身披雪白貂裘的男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相貌中上之资,可举手投足间有种莫名的贵气,手持酒壶和酒杯,在雪地中闲庭信步。 男子来到二人身边,笑吟吟说道:“喝酒吗?我这壶里,可是难得一见的佳酿。” 声音使人如沐春风。 李桃歌木然点头。 男子晃了晃手中质地粗糙的青铜杯,柔声笑道:“有杯子吗?酒可同饮,杯子是私物,恕在下不能分享了。” 李桃歌点点头,用出术法,冰雪凝固成酒杯状。 男子见怪不怪,给二人分别斟满,李桃歌尝了一口,辛辣入喉,哪对得起佳酿二字,比起西疆最醇的酒都烈,忍不住咳嗽几声。 男人再给李桃歌斟满,自顾自喝干,望着逃至西门的数万玄月军,笑意盈盈说道:“将进酒,杯莫停。” 察觉到他气度不凡,李桃歌好奇道:“你是谁?” “我啊,大宁一忙人,一年到头回不了家,在外面瞎忙活。” 男子自言自语叹了口气,微微躬身,谦逊笑道:“我的名字,叫做张燕云。” 第106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四) 张燕云?! 燕云十八骑主帅? 只差一步便步入武将巅峰的冠军大将军?! 李桃歌险些惊掉下巴。 让他惊讶的不是对方三品武将身份,自己老子就是位极人臣的右相,又拜了大冢宰萧文睿作干爷爷,官再大,能大过这俩? 他惊愕的是,张燕云年轻到过分,貂裘华服,气度出尘,看起来像是出来游历的公子哥,哪里能和统领千军万马的主帅扯上关系? 白鹤从天而降,离近后才知道鹤的个头有多恐怖,仅仅是翅膀有十丈左右,鹤喙二尺有余,背上坐着一名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稚童,水灵灵的眸子,樱桃小口,长发随意绑成马尾状,说男不男,说女不女,无法辨出雌雄。 “云帅,玄月军摆出铁桶阵,有几队轻骑正在朝白沙滩探路,看样子打算撤军,燕字营和云字营已抵达阵前,掠火骑和魔风骑即将插入敌军后方,神刀营和神枪营随后就到。”稚童说话清脆甘甜,却莫名给人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 “动作挺快,理当嘉奖。” 张燕云微微一笑,朝李桃歌说道:“忘了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徐忘机。” 李桃歌和善点头,仙林道人反而呈现出震惊神色,喃喃道:“传说中妖修第一天才,白鹤忘机……” 名叫徐忘机的稚童并未理睬二人,抚摸猩红鹤冠,巨型白鹤发出清亮鹤唳,飞上天空。 张燕云捡起一根玄月军箭矢,望着造型怪异的箭簇笑道:“左日贤王真小家子气,专门在女红上作文章,难登大雅之堂。” “那个小孩很有名吗?”李桃歌悄声问道。 “小孩?” 仙林道人苦笑道:“我化为人形的时候,大概是八十年前,那时候白鹤忘机已经成名两甲子,你给人家当重重重重孙子都不够格。” “乖乖,二百多岁?”李桃歌吞了口唾沫,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确实差着一大摞辈份。 “传说许忘机具有天武玄鹤血脉,在所有仙兽血脉中位列前三,我原以为他老人家驾鹤升天了,没想到还在凡间逗留。”仙林道人像是虔诚教徒遇到了信仰真神,朝空中拜了再拜。 “要不要去瞧瞧玄月军如何吃败仗的?”张燕云含笑问道。 没等李桃歌开口,一身污血的王宝从城里走出,单手拎住陌刀,杀气外露。 “桃子,没事吧?”王宝见到李桃歌安然无恙,收敛起了气息,沉声问道。 “挨了几下,死不了。”李桃歌笑道。 “蛮子撤了,有两队重骑赶到,不知道是不是西府援军。”王宝将陌刀插入冰雪,大口喘着粗气。 “不错。”张燕云看着王宝手里的陌刀赞叹道。 不错这个词,放在哪里都是称赞语气,可在王宝耳朵里,几乎和平庸无异。 要知道陌刀可是大宁军中重器,长七尺,刃三尺,非力士不可挥动,腰力旋斩,挡者皆为齑粉。 所到之处,人马俱碎! 是步卒对付骑兵的大杀器。 因为造价太过昂贵,只在安西都护府配有一队陌刀营,后来因为军费不足等等原因,陌刀营成为绝笔,王宝以成为陌刀营一员而自傲,又岂能听得了平庸之类的点评。 “你所说的不错,是什么意思。”王宝怒目相向道。 “就是不错的意思。”张燕云平静笑道,如同在和亲友闲聊,丝毫不带有挑衅意味。 见到势头不对,李桃歌急忙打圆场,“都统,这是……” 话音未落,一队装备齐整的步卒跑至瓮城。 人人手里皆有一把陌刀…… 跟王宝手里的宝贝疙瘩别无二致。 “他们的刀,也很不错。”张燕云笑道。 “安西都护府新成立的陌刀营罢了,滥竽充数用废铁打造的陌刀,砍不了多久就会卷刃,那些步卒用的明白陌刀吗?哼,猫和虎长得像,能耐不一样,跟十几年前的陌刀营,简直是天壤之别。”王宝嗤之以鼻道。 一名长满络腮胡子的魁梧男人来到几人身边,抱拳喊道:“云帅!” 张燕云耸耸肩,将雪白狐裘裹严实了些,笑道:“柳老哥,走,咱们去西门杀杀蛮子锐气。” “柳校尉!” 王宝见到这名魁梧将领,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嘴唇都变得哆嗦。 十几年前的陌刀营校尉柳宗望,不仅仅是他顶头上司,还是他半个授业恩师,自己陌刀功夫,全部是由柳校尉传授,一起上阵杀敌,一起餐风露雪,一起喝酒吹牛,岂是袍泽那么简单。 “王宝?!” 柳宗望认出了他,快步上前,拍了拍王宝肩头,大笑道:“多年不见,你小子还在镇魂关喝西北风呢?” 柳校尉对于王宝而言,相当于半个师父半个兄长,王宝顿时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话都说不出来。 “这么大的人了,哭哭啼啼像个娘们一样,看着腻歪,行了,老子要去杀蛮子过瘾,回头再来叙旧。”柳宗望不耐烦道,带着神刀营大步朝西门走去。 李桃歌挠挠头,这话咋听着这么耳熟。 当初王都统骂自己的时候,也是相同的语气相同的言辞。 原来都是一脉相传呐。 同时对张燕云又产生了兴趣,能将许忘机和柳宗望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收入麾下,究竟是怎样的传奇? 一行人来到西门,两侧重骑枕戈待旦,神刀营和神枪营居中,从人数来看,燕云十八骑只有万余左右,明显吃了大亏,可玄月军明显没有要打的意思,步卒和辅兵殿后,仅有少量轻骑游弋。 几万对一万,掉头就跑? 在疆场混迹不久的李桃歌想不明白。 面对玄月军大军,张燕云波澜不惊笑道:“我若是吃掉左日贤王的心头肉,他会不会气到骂娘?” 玄月军的战力,李桃歌可是心知肚明,风锐亢烈四营精锐,撑死了和他们一换一,根本没有优势可言,守城守到镇魂大营伤亡殆尽,玄月军的恐怖之处,可想而知。 燕云十八骑,有那么厉害吗? 李桃歌攥紧手心,紧张道:“能打的过吗?” 张燕云微笑道:“能不能打得过,得打了才知道。” 下一刻他举手为令,轻轻吐出一个字,“杀!” 第107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五) 随着张燕云帅令下达,两队重骑缓慢启动,起初像是老态龙钟的剑客,慢悠悠递出剑柄,当一名云字营红甲将领催马杀出,重骑骤然加速,顿时地动山摇。 四大王朝都养有重骑兵,这种战场铁罐,养起来条件苛刻,极大消耗财力物力,应付地形不如轻骑,所以数量寥寥无几。 呼延准不曾和重骑交锋,判断不出双方战力,于是先派出五千步卒辅兵拦截,想试试对方成色,假如长矛和弓弩奏效的话,调转头来吃掉对方也未尝不可。 骠月所擅长的的是弓术骑术,轻骑兵的吃饭家伙是放风筝,这些铁罐移动缓慢,简直是笨拙猎物,一波波箭雨射出,噼里啪啦作响,引以为傲的强弓劲弩,射到铁罐上如同挠痒痒一般,除去零星箭矢穿过细甲间隙,射中马腿以外,几乎没造成任何威胁。 无法破甲。 呼延准心凉了一半。 盛名之下无虚士,不愧是未尝败绩的燕云十八骑。 红甲将领突破漫天箭雨,冲至步卒身前,长槊伸出,盾牌像是纸糊的一样轻易破开,长槊余力不减,再度贯穿步卒身体和后面盾牌,层层递进,穿成了一串。 有心思缜密的步卒悄然来到红甲将领马后,抽出弯刀试图斩断马腿,比普通骏马高大不止一倍的枣红马打了个响鼻,突然开始尥蹶子,正中步卒胸口,坠入雪地后,脑袋再遭马蹄践踏,变成了烂西瓜。 红甲将领抽出长槊,挥动长臂,玄月军顿时哀嚎不断,三丈之内无人站立。 红甲将领将槊尖指向主将呼延准,然后手掌伸到咽喉处,做出一个割喉动作。 万军丛中欲取敌将首级。 啥叫霸气,这就叫霸气! 这一幕可把石力儿气的够呛,抄起狼牙棒,怪叫道:“将军,我去把那小子给宰了!心肝挖来下酒!” “不可!” 呼延准皱起眉头,谨慎说道:“这人的力气,或许和鬼狨有的一拼,又有名驹宝器加持,你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石力儿是呼延准当百夫长时收到身边的爱将,说是同生共死的亲兄弟都不为过,瞧见对方实力不凡,自然要暂避锋芒。 燕云重骑已经拍马冲至步卒阵中,长矛仅仅是简单的一刺一收,无数步卒如稻草般倒下,没死干净的经过重骑践踏,立刻变成肉泥。 正规军尚且如此,辅兵更加不值一提,还没等重骑冲来,早已丢盔弃甲朝后方狂奔。 前方乱作一团。 呼延准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溃不成军。 几千重骑,撵着数万大军追赶,他在疆场纵横多年,也从未见过以少胜多一边倒的诡异场景。 呼延准面色苍白,心如死灰。 石力儿厉声道:“将军,即便是鬼狨,也破不开俺的糙肉,顶多是肉疼些而已,这人太嚣张,必须给他尝尝苦头,你先带领大军后撤,俺把那人宰了,再与你汇合。” 呼延准正要开口呵斥,石力儿已经窜出老远,逆着溃散士卒反其道而行,猫腰来到红甲将领侧方,猛然冲天而起,狼牙棒当头砸下。 一股莫名的力道阻挡住了石力儿的攻势,挡住了万钧之力,连人带棒定在了半空。 石力儿眯起眸子瞅去。 槊尖。 仅仅是槊尖,将他蛮横一击春风化雨。 槊,是将种世家贵族兵器,由矛和棒演变而来,长九尺,前段有两尺长锋刃,善用者不仅臂力惊人,对技巧也十分考究。 九尺长物,槊尖最难发力,偏偏是最难发力的部位,挡住了石力儿势在必得的偷袭。 细细想来,愈发可怖。 石力儿泛起阴冷笑容,转动棒柄,数枚暗器疾驰而出。 红甲将领露出的双眸呈现出怒意,一声暴喝,全身浮现出红色护体罡气,只不过和铠甲颜色略有不同,一个是娇红,一个是深红,似乎对红色情有独钟。 暗器潜入罡气中,像是陷入泥潭迟缓,再来到铠甲变成了软鱼,别说杀人,皮都刺不穿。 远处的呼延准见到这一幕,心急如焚,大喊道:“他是无极境!石力儿,快撤!” 灵枢境破不开石力儿的皮肉,不代表无极境破不开,红甲将领手腕抖动,槊尖收力,石力儿从空中落下,红甲将领举起长槊挺身猛刺,肩头顷刻间被贯穿,铜皮铁骨在这一刻成了笑话。 石力儿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攥住槊锋,企图将红甲将领从马背掀翻,可用尽了力气,对方依旧不动如山,那杆长槊分毫动弹不得。 一声冰冷无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跪下!” “该你给老子跪下!” 石力儿艰难挤出猖狂笑容,硬着头皮朝上撑,随着无法反抗的力道传来,肩头一点一点下沉,石力儿脸庞涨成酱红,直至膝盖碎成粉末。 巨汉轰然嵌入冰雪中。 将镇魂大营搅成天翻地覆的猛将,在这人手下,居然撑不过两个回合。 仅上身露在外面的石力儿吐出口中血水,笑着骂道:“妈的!实在打不过!报出你的名号,老子在鬼门关等你!” 红甲将领掀开兜鍪,露出一张英气十足的俊美容颜。 石力儿先是愣住片刻,然后疯狂大笑道:“老子竟然死在了一个娘们手里,真是他妈的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一刻,长槊刺入咽喉,鲜血灌注口中,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红甲将领重新遮住面部,将槊尖在洁白雪中擦拭,催动骏马,再度发起冲锋。 半个时辰的功夫,四千重骑,将几万大军冲的七零八落,后面的神刀营和神枪营压根没有机会开荤。 远处观战的李桃歌咬着嘴唇,心中五味杂陈。 若是镇魂关有四千重骑,蛮子岂敢来犯?! 小骆驼,余瞎子,隆校尉,薛四,锐字营的袍泽,他们不用战死沙场。 孟叔不用冒死跑到西府报信。 百里大叔不用帮自己出头,小江南也不会离开镇魂关。 关内百姓不会惨遭屠戮。 归根结底,是自己太弱。 之前心如止水的少年攥着黄泉枪,头一次对权势和力量充满渴望。 第108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六) 白发苍苍的母亲抱着儿子尸体号啕大哭,妻子守着丈夫尸体满脸麻木,年幼的子女跪倒在父亲尸体旁边不知所措,城里一片哀凉环绕。 这一战,镇月大营战死一万五千余人,尸横遍野,满目疮痍,庆幸的是百姓并未遭到屠戮,倘若燕云十八骑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张燕云负手走在街中,常年在边疆率军厮杀,破城后的惨状见得多了,于是神色较为淡漠,轻声说道:“镇魂关为何要选在平地所建?一无险要可守,二无城池可依,三无大军驻扎,只要围困半年,断了水源粮食,城关不攻自破,难道只为了占领这千里荒漠,延伸大宁国土?” 旁边的李桃歌摇头道:“我才来了几个月,不清楚。” 张燕云玩味笑道:“替父流放镇魂关?” 李白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胜任右相以后,整个朝廷都将目光锁定在相府,自己是李白垚儿子的事实,鹿怀安都瞒不住,又怎能瞒得过有兵仙美誉的张燕云? 李桃歌平静说道:“对,流放了三千里。” 张燕云淡淡笑道:“冬日里的西北三千里,大漠黄沙,狂风厚雪,想必吃尽苦头。可回报不菲,你爹从翰林学士摇身一变,升为尚书右仆射,史书多为记录败家子挥霍家产,初次听闻牺牲儿子成全老子,这盘棋下来下去,倒是挺有意思。” 李桃歌轻声问道:“按照云帅来看,我爹最后赢棋还是输棋?” “没酒了。” 张燕云话锋一转,摇了摇空荡酒壶,惋惜道:“我有个习惯,喉咙一干,就不想多说话,一旦美酒源源不断,就喜欢对别人畅所欲言。” 李桃歌说道:“我去找酒。” “越烈越好。” 张燕云找到一张长凳,用衣袖拂去积雪,才坐下不久,一道黑色影子来到后方,压低声音说道:“云帅,玄月军已溃败至白沙滩,燕字营和云字营紧追不舍,神刀营和神枪营正在收拾残余,掠火骑和魔风骑抄到敌方后路。” 张燕云不假思索说道:“蛮子不是以屠杀大宁子民将士为乐吗?来而不往非礼也,命令掠火骑和魔风骑守住阴阳谷谷口,不许一人进谷,不许一人逃跑,不受降,不封刀。” 短短几句话,决定了数万玄月军的命运。 张燕云又说道:“对了,玄月军突然奇袭镇魂关的缘由还没查清,把千夫长以上的将领活捉,本帅想问问他们,有何底气敢来犯我山河。” 黑色影子答了声是,悄然消失。 燕云十八骑最引以为傲的不是两营铁甲重骑,也不是由陌刀营改编的神刀营,而是修行者组成的耳目,锦衣使三千余,皆是各种修行者,凡是燕云十八骑参加的战事,锦衣使先将敌军底细查的清清楚楚,祖宗八辈都不会放过。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不久,李桃歌捧着陶罐回来,张燕云接过后把酒斟满铜杯,一饮而尽,眉头舒展说道:“有朋自远方来,烹牛宰羊煮酒,这才是待客之道,你们鹿将军不止弓马稀松平常,人情世故也不懂,酒都不赠一壶,太小家子气。” 李桃歌说道:“之前鹿将军带领二十四营城头迎敌,现在估计正在清理战场。城里城外死尸堆积如山,久了会引发瘟疫,即便是冬季,也得派车马拉到松林,否则城里百姓会大祸临头。” 张燕云笑了笑,惊讶道:“你懂这些?” 李桃歌无奈笑道:“我才疏学浅,哪懂战场玄妙,听伍长孟叔说的。” 张燕云问道:“是跑到安西都护府送信的老卒孟书奇吗?” 李桃歌微微一愣,“正是。” 张燕云笑道:“你旁边的都不是简单角色,能穿越玄月军层层包围的老卒,化为人形的狐妖,还有你,李白垚的儿子,说出去能惊掉别人下巴。” 仙林道人是狐妖他也知道? 李桃歌对于燕云十八骑主帅有多了新的敬畏。 “这鬼天气,白天都能冻死人,鹿怀安不请我,你不请我去坐坐?”张燕云裹紧貂裘,含笑问道。 他口吻轻松,眸子澄清,就像是在对老友抱怨。 “云帅如果不嫌弃的话,营房里能避寒取暖。”李桃歌说道。 两人来到镇魂大营,士卒们布满哀容进出匆忙,守城接近七成的阵亡率,在历史中也属于惨绝人寰。 营房里,只有小伞坐在炕头朝外张望,牛井和仙林道人不知所踪,炉火内柴火燃尽,冷的像冰窖一样。 张燕云望着粗纱裹肩的少年士卒,笑着问道:“胳膊没了?” 小伞瞥了一眼雍容贵气的云帅,以为是谁家跑出来游历的公子哥,爱搭不理,转而对李桃歌说道:“没死?” 轻飘飘的两个字,蕴含了浓重的惊喜。 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天涯可怜人,同吃同住,生死与共,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李桃歌把小伞当弟弟看待,小伞也把桃子当弟弟对待,两人都为对方着想,谁都争着当哥哥。 “他就这驴脾气,天王老子来了都一样。” 李桃歌先是给张燕云解释一番,然后朝小伞责怪道:“这是燕云十八骑的主帅,是他救了镇魂关十几万人,还不见礼?” “云帅?!” 小伞大惊,端起仅剩的左臂,动容道:“多谢云帅救城里百姓于水火之中,小人不知是云帅亲至,罪当万死!” “这声谢谢,领了,见面不行礼,何罪之有?我最讨厌繁文缛节,表面敬来拜去,背后捅刀子,不如坦坦荡荡骂娘来的痛快。”张燕云见到桌上有碗,倒满后给小伞递了过去,“这碗酒,敬你那条没了的胳膊,敢跟蛮子死战,是条汉子!” “谢云帅!”小伞洒脱喝干。 “我也曾在城头和蛮子死战。”李桃歌死死盯着陶罐,流出了口水。 “已经敬过你了,在城门。”张燕云挤眼笑道,讨价还价像是奸商。 “我只喝了两小杯,他喝了一大碗。”李桃歌委屈道。 “你又没少胳膊。”张燕云奸诈笑道。 “虽然没有少胳膊,可我在城头死战九天,再说了,这可是我借来的酒,咋能不给我喝呢?”李桃歌气道。 “即便死战九百天,如今也是完好无损站在这里。况且你欠下的债,找我要酒喝?我又不欠你东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张燕云抄起陶罐,美滋滋灌了一大口。 李桃歌挠挠头。 不败兵仙? 冠军大将军? 无赖。 第109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七) 仅凭战绩而言,张燕云可以称之为大宁之荣光,没亲眼见过他的人,大概率会把他想象成不怒自威的壮年将领,留着浓密胡须,挺着将军肚,握有屠龙斩蛟的宝刀,沉默寡言,一诺千金。谁能想到百战百胜的云帅,竟然是年轻到过分的公子哥,相处起来有些轻佻,有些不靠谱,有些痞气,哪里有一军主帅沉稳气度。 李桃歌犹如做梦一般,还是没把眼前泛起狡诈笑容的家伙和张燕云重叠到一起。 荒诞至极。 张燕云找到炉边凉透的馍干,塞入口中轻轻咀嚼,搭配度数不低的灌倒驴,那叫一个滋润。 怎么也是半个主人,又迎来千金难求的贵客,李桃歌生起了炉火。 还没暖和起来,鹿怀安派亲卫来寻找张燕云,说是有要事相商,两人身份听着差不多,一个是冠军大将军,一个是镇月将军,实际差了三品七级。 大宁重文轻武,武将品级不如文官,当到头,不过是从二品镇军大将军,况且已在家卧床多年,再往下,是四路军主帅,正三品。 张燕云当属另类,只听天子号令,游走在大宁每一寸国土,与四路军主帅平起平坐。 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见了,也要搂着张燕云脖子称兄道弟。 六品镇月将军,给他脱靴的资格都不配,居然仅派亲卫来相邀,确实有失尊卑。 即便如此,张燕云还是跟着亲卫走了,临走时,顺了最后几片馍干。 小伞趴在窗边,看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疑惑道:“桃子,你该不会弄错了吧,他真的是云帅?我瞅着咋像是骗子呢。” “如假包换。” 李桃歌瘪嘴道:“若不是看到神刀营统领和白鹤许忘机对他言听计从,我也觉得是个骗子,但事实就是如此,他真的是张燕云。” “云帅几年前就震慑南部七国,他比咱俩大不了多少吧?这么一算,十四五就领兵打仗了?”小伞狐疑道。 “自古英雄出少年,奇人异士成名都早,二十岁踏足逍遥境的天才听过吗?”李桃歌笑着说道。 “我这辈子,都不会进入逍遥境了。”小伞盯着空荡荡的袖口,怅然若失道。 “天下有起死回生的秘术,就有生躯断臂的办法,我会帮你找。”李桃歌宽慰道。 “不指望了,一条胳膊照样杀人。”小伞线条柔和的脸庞浮现出坚毅神色,脾性和长相实在不搭。 李桃歌走出营房,找了把铁铲,来到西门,将袍泽遗体从城头挪到马车。血肉兵刃和砖墙冻成一坨,十分难以处理,李桃歌又不忍心糟蹋,只能用铁铲一点点剥离,蹑手蹑脚像是对待情人一般。见到小骆驼尸体后,李桃歌眼圈红润,喃喃说着是哥对不住你,不仅没保住你的命,小江南姐姐也走了,这豚皮饼,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放到你的坟头。 找到了余瞎子遗体,将城墙外的薛四扛到马车,又找到锐字营几名兄弟,码放整齐,李桃歌坐着马车出了东门,大老远就能看到孟书奇跌坐在冰天雪地里,吧哒吧哒抽着旱烟,面前躺着死了许久的旺财。 老孟自诩孤命人,只有旺财和他相依为命,这一死,和没了儿子一样,李桃歌一阵心酸,走过去轻声说道:“叔,你咋不进城呢?” 眉毛胡子结满冰霜的老孟看了他一眼,“没死?” 李桃歌蹲下来笑道:“命大,阎王爷不肯收我。” 老孟又望向堆满尸体的马车,心有余悸道:“不敢进城,怕进了城,你们都躺在地上。世间大悲极致,无非是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年纪大了,不忍心见到生离死别那一幕,不如守着旺财,陪他最后一程。” 李桃歌抚摸着旺财鬃毛,轻叹道:“我还以为您在吹牛呢,原来旺财真的有本事,能把您送到西府,还能把您从西府送回来。” 老孟神情恍惚道:“若不是急着赶路,旺财死不了,一千多里地,只用了十四个时辰,冷风冰雪灌入肺里,活生生给冻死了累死了,若非跑这一趟,它至少能活三五年,能跟着老头子一起走。” 李桃歌动作轻柔把旺财抱到小车,感慨道:“旺财是大功臣,救了咱镇魂关十几万条命,我给它单独挖个墓。” “蛮子都破了城吧?咱营房里都谁死了?”老孟皱眉问道。 “破了,锐字营几乎打光了,隆校尉,余瞎子,小骆驼,镇魂大营拢共阵亡一万五千余人,幸亏燕云十八骑来的及时,要不然……整座城会变成死城。”劫后余生,李桃歌有些后怕。 听到营房里有一多半兄弟活着,孟书奇脸色稍稍好转,叹气道:“云帅是善人,镇魂关应当给他立碑立传。” “叔,您不是去西府求援吗?咋安西都护府的大军没到,反而把燕云十八骑给找来了?”李桃歌问出了心中疑惑。 “狗日的!” 孟书奇恶狠狠骂了一句,咬牙道:“老子好不容易跑到都护府大门,那看门的府兵说啥不让进,盖有镇月将军大印的信笺送进去了,迟迟没有消息传出。老子急了,在大门跪着,跪了一天一夜,嘴皮子磨破了,校尉都统都没见到,更别提郭帅,府兵嫌老子碍事,又准备将我压入大牢。好在云帅当时在西府,出门时见到一名老卒在雪中久跪不起,问清了缘由,二话不说率领大军赶赴镇魂关。当时燕云十八骑未曾到齐,只有六营人马,即便如此,云帅也亲赴西疆荡平蛮子,这份天大的恩德,咱们该如何报答?” “西府没让您进门?”李桃歌愣住。 “要是进了门,见了郭帅,能在路途耽搁这么久?”老孟摇头道。 军情急如火,西府府兵有多大胆子,将传递军情的信使拦在门外,又私自将信使押送大牢? 到底是府兵猖狂,还是西府上下皆是如此? 大宁真的如同老爹所言,病入膏肓了? 第110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八) 阴阳谷传来捷报,燕云十八骑将骠月六万残军悉数斩杀,砍掉头颅筑成京观,摆放于谷口。 主将呼延准被俘,只有少数玄月军逃出生天。 自从大宁立足于世间,常年备受蛮子铁骑践踏,百姓心中阴郁积蓄已久,终于扬眉吐气一次,顿时忘记了亲朋好友离世的苦难,扎灯花,挂红布,放烟花,一边狂笑,一边哭嚎着苍天有眼。 李桃歌深知,老天爷不会救百姓于水火,是燕云十八骑和张燕云来挽此天倾,这份功劳,苍天接不下,当修庙立传是云帅。 只是这位大英雄的仪态实在欠妥,正躺在中军虎皮大椅,翘起二郎腿,喝着鹿怀安珍藏的佳酿,指尖偶尔夹起驼心送入口中,有酒有肉好不快活。 鹿怀安堆满肥肉的脸上尽是谄媚笑容,身型高大的他弯腰陪在张燕云身边,贴耳说几句话,张燕云勾起男人才懂得猥琐笑容。 二人用狼狈为奸来形容,再也贴切不过。 大帐内除了副将裘青,其余都是十八骑主将,云字营红甲校尉脱掉兜鍪露出真容,鹅蛋脸,丹凤眼,四肢修长,英姿飒爽,任谁都想不到,率领铁甲重骑陷阵无双的猛将,是名妙龄女子。 女生男相的她,有个和气质云泥之别的名字,上官果果。 上官家是东南望族,专门经营商贾之道,是顶着帽翅的官商,百年积余,说是富可敌国都不过分。上官家只专注于赚钱,对于庙堂争斗不感兴趣,谁晋升到三品,都会送一份薄礼,但仅仅是薄礼而已,万两银子或是十锭金,再往后,一文钱都不会送,也不会求对方回礼办事,主打君子之交淡如水。 谁知富贵满门的上官家,竟然出了名武道奇才,上官果果三岁领会初气,八岁入观台,十二岁入璇丹,十五岁入灵枢,二十岁入无极,四镜十二岁势如破竹。 如果说逍遥到谪仙人是道天堑,无极到逍遥则是道地坎,许多资质奇佳的修行者,都卡在这道地坎,上官果果也不例外,五年来不得寸进,为了突破桎梏,沙场求道,毅然加入燕云十八骑,成为云字营主将。 燕字营主将,是位体态纤薄的中年男子,披全甲,鹰钩鼻,眸子闪烁着历经沧桑后才有的淡漠,站在上官果果旁边,体型小了好几圈,尽管其貌不扬,可谁都不敢轻视这位陪着张燕云征战天下的匹夫,巫马乐。 东疆入伍,南疆成名,巫马乐都陪在张燕云身边,两人曾在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张燕云还是乳臭未干的无名小卒时,巫马乐曾是他的都统,以骁勇无畏着称,冲阵时从不落于别人马后,旁人称赞其狂将军。 有人说没有张燕云,就没有这未尝败绩的十八骑,可没有狂将军巫马乐,哪来的头角峥嵘张燕云。 大宁极重尊卑,心甘情愿听命于自己下属,根本是匪夷所思的狂悖,可偏偏巫马乐对张燕云唯命是从,让世人忍不住诟病其不遵礼法。 “云帅,阴阳谷大捷,俘获了主将呼延准,要不要带上来问话。” 说话的是神刀营主将柳宗望,当年陌刀营校尉,曾驻守于镇魂关,刀头沾了无数蛮子性命,十几年前是校尉,十几年后还是校尉,只不过品级不同,镇魂大营的校尉是八品,领兵一千,十八骑的校尉是五品,领兵三千,比鹿怀安的品阶都高。 “呼延准?左日贤王手下的十大万夫长之一吧,打了这么久,老虎没逮住,只是抓了只猫,没劲。”张燕云伸了一个懒腰,意兴阑珊说道:“带上来吧。” 五花大绑的呼延准来到中军大帐,连番鏖战,导致甲胄涂满污血,披头散发,和几天前率领十万大军的意气风发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呼延准环顾四周各营主将,最后将视线落在虎皮大椅中慵懒闲散的年轻人,冷笑道:“你就是张燕云?” 张燕云小指抠着耳朵,漫不经心说道:“你们骠月蛮横惯了,即便是被俘,也要站着答话?” 宁刀刺入膝盖,呼延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想要挣扎起身,刀柄砸在另一边大腿,瞬间又疼又麻,冷汗直流。 “该跪就得跪着,赢得起,更要输得起。”柳宗望收起宁刀说道。 “没想到昔日只会伸出脖子挨宰的牛羊,竟然会出了个张燕云,我认输,但不服气。”呼延准拼命扬起下巴,傲慢说道。 “最可怕的是,我张燕云才二十出头,至少要压你们骠月百年喘不过气,甚至一不高兴,跑到皓月城城头撒一泡尿,指着骠月皇帝脑门骂娘,再钻进皇后被窝里睡大觉,害怕不?”张燕云露出痞笑说道。 一语戳中心事,呼延准脸色剧变,咬牙道:“放心,你活不了多久,我们骠月倾举国之力,也要把你灭掉!” “打不过,老子不会跑吗?非像你这个憨憨一样等死么。” 张燕云摇了摇头,拎起一串葡萄,“说说吧,你们的左日贤王呢?听说他是骠月百年不出的兵仙,巧了,也有人说我是兵仙,这兵仙对兵仙,还没见面呢,咋没了一个?” 呼延准阴笑道:“左日贤王大人,正率领二十万铁骑,穿过漠西和保宁都护府,直捣永宁城!” “哎呀呀,本帅好害怕,二十万大军奇袭永宁城,别说保宁都护府,就是安西都护府,他能过得去吗?别跟本帅扯这些鬼都不信的淡话,实话告诉你,落在我手里,你死定了,可剥皮抽筋百日而亡,还是一刀魂归九天,其中可是有差别的,本帅从不食言,你好好掂量掂量。”张燕云阴阳怪气说道。 呼延准挺起胸膛,朗声道:“骠月儿郎何惧生死,剥皮抽筋百日而亡又如何!” “哦?” 张燕云饶有兴致笑道:“既然骠月蛮子号称不惧生死,为何你甘愿被俘?” “或者说……你是故意被俘,前来刺杀本帅?” 第111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九) 听完张燕云的推断,呼延准放肆大笑道:“刺杀?天下皆知张燕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杀你轻而易举,可大帐内至少有三名无极境将军,门外埋伏数名能替你挡命的侍卫,暗处还有摸不清底细的死士,这里不亚于龙潭虎穴,如何能杀的了你!” 张燕云单手托腮笑道:“那我对你刻意被俘更感兴趣了,透露出骠月军情,倒是可以饶你不死,本帅向来是一言九鼎。” 呼延准高深莫测一笑,压低声音说道:“鼎这个字,云帅挂在嘴边,似乎早有预谋。” 张燕云将葡萄当弹珠,一颗颗弹到对方膝下,轻声说道:“卖关子可不是好习惯,容易掉脑袋。” 呼延准怪笑道:“左日贤王率十万大军进攻镇魂关,绝不是为了城里金银粮草,你云帅千里驰援镇魂关,也不是为了解救城中百姓,大家心知肚明,何必绕弯子呢?” 张燕云不耐烦道:“给你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不想说就永远不用说了。” 呼延准急匆匆喊道:“白虎鼎!” 张燕云停止弹葡萄的动作,朝口中丢入一颗,细嚼慢咽挑眉道:“四象鼎?” 呼延准扯起嘴角笑道:“四象鼎是上古神器,拢聚气数,绵延国祚,难道云帅此次驰援镇魂关,不是为了白虎鼎吗?” 张燕云没好气道:“没兴趣,我要那东西当夜壶吗?” 呼延准神采飞扬说道:“拥有白虎鼎,就有了开朝立国的根本,云帅以书生之力,年纪轻轻统帅三军,其资质简直是亘古未见。可这元帅当久了,未免会腻,云帅才二十出头,手中握有最善战的燕云十八骑,难道只想打一辈子仗,不想尝尝龙椅的滋味吗?!” 此话一出,整座大帐鸦雀无声。 涉及到谋逆大罪,谁敢妄动口舌。 鹿怀安和裘青虽然是主家,但大帐内谁的官职不比他们高?谁的权势不比他们大?替云帅出头,轮也轮不到他们。 柳宗望和巫马乐是武夫,不善于庙堂的云波诡谲,上官果果是一心求逍遥的方外之人,不喜唇枪舌剑,但他们都明白一个道理,稍有不慎,便要步呼延准的后尘。 张燕云依旧风轻云淡,乐呵道:“原以为你藏有神剑名刀,不惜以死来取本帅性命,没想到是想用三寸不烂之舌诛我,骠月蛮夷之辈,竟有你这样的妙人。” 呼延准全身轻颤,近乎于癫狂说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九五至尊,独揽四海,你,真的不想吗?” 又是一片死寂。 张燕云微笑道:“你那点手腕,或许在骠月能混成大王元帅,但在大宁,一个养马小卒都能把你玩死,短短几句话,想要把本帅扳倒?痴人说梦。以为能有啥通天本事,只不过是离间计而已,可笑。拉下去吧,剥了皮挂在城头示众,肉烂骨碎也不许摘下,给咱镇魂关百姓出口恶气。” 刀法出众的柳宗望拉住呼延准头发,一步步朝帐外走去,后者大呼小叫道:“张燕云想当皇帝啦,张燕云想当皇帝啦!” 宁刀割破了咽喉,鲜血倒灌,呼延准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张燕云望着低着头宛如石像的鹿怀安和裘青,笑道:“怕我杀了你们封口?” 鹿怀安挤出勉强笑容说道:“一个骠月的万夫长想要挑拨离间而已,谁能信他的鬼话,圣人若是不信任云帅,哪能将大军交给云帅,东南西北四疆,万里之遥,燕云十八骑所向披靡,实乃吾辈楷模。” 张燕云揉着光洁下巴,自言自语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听起来似乎不错。” 鹿怀安和裘青冷汗直流。 张燕云走出中军大帐,恰逢夕阳飞雪,景色撩人,欣赏一会后在雪中踱步,走着走着,来到熟悉的营房,遇到从松林回来的李桃歌,张燕云抓住他的手腕,不容少年反抗,说道:“走,去城东学堂。” 李桃歌云山雾罩,又不敢得罪三品大将军,只好在前面带路,城内尸体逐渐清理完毕,恢复了几分生机,路过铁匠铺的时候,见到大门紧闭,李桃歌睹物思人,叹了口相思气。 张燕云突然停住步伐,负手来到铁匠铺门口,缓缓说道:“百里行,东花王朝铸剑名家,生性古怪,剑术激荡,生平铸有五把绝世名剑,皆是武夫梦寐以求的宝器,被誉为天下三大铸剑师,后因得罪了东花顶级门阀韩家,而远遁大宁西疆。” 李桃歌还是初次听到有关百里铁匠的传闻,惊讶道:“东花王朝?我记得他女儿自称是江南人。” 张燕云笑道:“大宁有大宁的江南,东花有东花的江南,又不是一码事,我在东疆待了足足四年,难道不比你清楚?” 李桃歌盯着泛黄的门神贴纸,恍惚失神道:“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她么?” 张燕云轻蔑笑道:“年纪轻轻学什么不好,非学人家谈情说爱,乱世中,一条命贱如草芥,区区镇魂关一战,死伤十几万人,其中都是谁的红颜知己?喜欢得过来吗?最好收起你的菩萨心肠,学会施展雷霆手段。” 李桃歌明白对方是为自己好,于是诚恳说道:“多谢云帅赐教。” 张燕云轻声叮嘱道:“一会我们之间的谈话,千万不可泄露,否则有杀身之祸,李白垚都保不住你。” “我们之间?”李桃歌纳闷问道。 张燕云没有答话,只是吩咐他带路,来到学堂,仅有两名学生在朗朗苦读,“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刘夫子打着瞌睡,传出震耳欲聋的鼾声。 之前城头血战,百姓们当然不会让夫子白白送死,七手八脚抬下城墙,放回学堂好生看管。 刘夫子捡回了一条命,免遭蛮子屠戮。 两名学生读书声越来越小,见到夫子睡熟之后,互相使了一个眼色,拔腿开溜。 张燕云站立在雪中,直至大雪披身,也不曾有些许晃动。 一个时辰之后。 刘夫子终于从梦中醒来,打了个哈欠,喝口热茶,坐在那里怔怔出神。 张燕云拍去浮雪,整理好衣冠,双手行礼,正色道:“张燕云,拜见皇叔。” 第112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 皇叔?! 刘夫子除了跟当今天子同姓之外,哪里有半分皇家气度? 可张燕云毕恭毕敬的态度,又不像是假的,李桃歌竖起耳朵,窃听惊天八卦。 刘夫子用满是油垢的衣袖擦去梦里流出的口水,缓了好半天神,轻声说道:“远来是客,进屋聊。” 张燕云撩起衣袍,迈步进入学堂,跪在刘夫子对面蒲团,正襟危坐。 刘夫子用老态龙钟的慢声调说道:“云帅天降神兵,避免了一场浩劫,我替镇魂关的百姓,感谢相救之恩。” “不用谢,这都是大宁子民,关于功名利禄,圣人已经赏赐过了,食君禄,忠君事,张燕云的本分而已。”张燕云浅笑道。 “他派你来的?”刘夫子若有所思道。 “是。”张燕云简单干脆答道。 他,指的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来取老头子性命,好了却他的心结?”刘夫子坦然问道。 “不是。”张燕云摇头道。 数年前的一场雨夜,皇宫发生巨变,圣人突然暴毙,太子在东疆处理政务时感染了恶疾,在同一天内先后归天,最有资格问鼎龙位的三皇子刘恒不知所踪,当时圣人一脉几近凋敝,只好由侄子来继承大统,谁知没几年,皇帝驾崩,由他儿子继位,也就是当今天子。 流言蜚语飘满皇城,说圣人得位不正,以铁血手腕着称的宣正帝,用刀剑封住了口舌,皇族大臣,共计五千多人丧命,其中的一多半,是冯吉祥下旨监斩,于是有了血衣宰相恶名。 而镇魂关的刘夫子,就是消失了一甲子之久的三皇子刘恒,按照辈分,是天子皇叔。 当时弱冠之年的皇室龙子,成了须发皆白的古稀老人。 刘夫子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大口带有血丝的浓痰,有气无力说道:“这么多年的旧事,老头子不想重提,成王败寇,我输得起,躲在镇魂关当教书先生,教他们仁义礼智信,不问政事,不交余孽,难道他还放心不下?” “皇叔教他们仁义礼智信,可为何不教他们忠字何解?”张燕云朗声道。 忠字如雷贯耳。 刘夫子呆滞片刻,洒脱笑道:“忠有几种解法,忠国,忠君,忠我,老头子都不忠君,如何教他们忠君?实在是不会,教不好而已。” “君都不忠,该当何罪?”张燕云笑着问道。 “该杀,千刀万剐不足以解恨。” 刘夫子玩味一笑,轻飘飘说道:“这句话,应该先问他,他不止不忠君,还弑君,弑兄长,弑了天下忠臣,又该当何罪?” 积攒了几十年的怒火,说出口之后,语气反而变得轻薄。 张燕云笑道:“那会儿我还没出生,无法评论谁对谁错,但是三品大将军和燕云十八骑,是当今圣人恩赐,我不忠于圣人,难道要忠于多年前的皇室遗孤?” 刘夫子感慨道:“你没错,我没错,他也没错,错的是先帝,竟然把四十万大军的军权,交给狼子野心的侄子手中,这就好比想劝诫饿了几天的猛虎吃素,岂能有好下场?” 张燕云淡淡笑道:“果然不出圣人所言,皇叔还是讲道理的。” 刘夫子平静说道:“这些年,他又陆陆续续杀了几千名忠于先帝的人,屠刀都伸到了镇魂关,我记得多年前有名货郎,常常卖给我烧饼,有一天我和货郎多聊了几句,第二天就死在了家里,从那时我就知道,只要我不死,他心里就不会安稳。他这次派你来,是想看看老头子死了没?” 张燕云双手放于膝盖,轻声道:“圣人是想问问皇叔,是否想落叶归根。” 刘夫子瞬间呆滞,茶碗掉落于地。 张燕云柔声道:“先帝的陵寝,这些年来几度修缮,更加威严肃穆,前太子的墓就安葬在先帝旁边,皇叔在西疆苦熬多年,未曾尽过孝道,是该回去陪在先帝身边,家人团聚。” 刘夫子先是笑,接着眼眶红润,喃喃道:“三皇子刘恒早就死了,这里只有教书匠刘夫子,永宁城十八年,又怎能抵得过镇魂关六十年,我的父老兄弟都在这里,用不着跑到皇城存尸埋骨。我老了,没几天活路了,本想死在蛮子弯刀之下,可事与愿违,街坊把老头子从鬼门关拽了回来,既然一切都是命数,老头子听天由命。” 张燕云低头道:“知道了,我会将皇叔的话,一字不落回禀圣人。” 刘夫子拭去泪痕,叹气道:“告诉他,我恨他,但不怪他,身为皇室血脉,谁能抵挡住荣登大宝的诱惑,好好治理大宁,别把祖先的心血给毁了。” 张燕云答了声是,恭敬行礼,弯腰走出学堂。 李桃歌正在院子里堆雪人,离门口八丈远。 张燕云双手入袖,迈着吊儿郎当的步伐来到雪人前,用靴尖在雪地里写了个杀字,“离得远装没听到吗?小子,告诉你,装聋作哑,反而更让人起疑。” 李桃歌啊了一声,满脸疑惑神色。 张燕云不屑一笑,负手前行,李桃歌硬着头皮在后面跟着,两人来到东门,张燕云走上城头,望着远处雪白群山说道:“皇室里多年前的争斗,咱们远远看着就好,真是那种听完后掉脑袋的辛密,我也不会带你去见皇叔。” 关乎到皇室密闻,李桃歌确实有些后怕,学张燕云把双手揣进棉袄,为难道:“云帅,你这不是害我吗?早知如此,我才不会带路去学堂。” 张燕云盯着姿色超然的少年,好笑道:“面对十万玄月军都敢拼死一战,却不敢走进学堂?” 再怎么说,李桃歌也是出自相府,对于庙堂的勾心斗角,比起常人来说更加清楚,他瘪嘴道:“不一样,明争,用武力便能降伏,暗斗么,那得全身上下长满心眼,我不擅长。” 张燕云微笑道:“经此一战,骠月元气大伤,又有周朝在北方牵制,起码五年内不会再来犯我西疆。你呢,是该给自己谋个出路了,是继续在镇魂关当养马的槽头,还是加入燕云十八骑?” “我?能加入燕云十八骑?”李桃歌瞠目结舌道。 张燕云挺起胸膛,颇有些自大道:“别说十八骑里普通士卒,就是五品以下武将,本帅都可随意任免。” 李桃歌纠结片刻,拱手道:“我愿加入燕云十八骑!” 第113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一) 在来到镇魂关之前,李桃歌心中如同静湖,打算在西疆当一辈子槽头,牧羊放马了此余生,青姨将他带入修行者门槛,算是给他打开一扇新的大门,老孟的言传身教,教会了他家国大义,小伞牛井的呵护,让他感受到了兄弟情深,玄月军的残忍,让他对强大充满渴望,还有小江南的出现,给了他两情相悦的蜜意。 虽然只有短短半年光阴,十六岁的少年尝尽酸甜苦辣。 顺境百年,抵不过逆境百日。 再回首,已经不再是任人欺凌的相府庶子。 既然决定要走,免不了去和大伙辞行,李桃歌用怀里仅余的一两银子,打算去找富户家里换取羊肉,人家见他是守城功臣,大方给了半只羊,只是象征性收了一文钱,说这羊本来就是要送到大营去给军爷庆功,再去谈钱,还有没有点良心,李桃歌见状,只好作罢,琢磨着卖了几天命,还是值半只羊钱,收了也就收了。 营房内伤的伤,死的死,没了往日欢快氛围,李桃歌把羊肉往桌上摊开,找小伞借来短刃, 将羊肉从羊骨中剔掉。 老孟靠在墙角抽着旱烟,若有所思问道:“桃子,听说燕云十八骑要开拔了?” 李桃歌轻声道:“云帅说骠月至少要消停五年,守在镇魂关没啥意义,打算明天就走。” 老孟冷笑道:“五年?我看八年未必能缓过劲,整整十万大军死伤殆尽,够蛮子肉疼一阵了。” 牛井死死盯着羊肉,边流口水边说道:“孟头,你说燕云十八骑咋那么厉害呢,同样是两万多兵马,镇魂大营守都守不住,十八骑能撵的玄月军哭爹喊娘,同样是一个脑袋俩眼珠子,咱真就不如他们?” 老孟盘腿坐在炕头,用力抽了口烟,吐出浓郁烟雾,叹息道:“之前听闻燕云十八骑百战百胜,乃天兵降世,我还以为是吹牛打屁,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而已,在军伍厮混了大半辈子,啥样子生猛的大军没见过,可这十八骑,随他们走了千里地,发现当真不同。” “就拿宁刀来说,看着差的不多,其实里面大有文章,咱们的宁刀,是兵部库布司统一制作,炉火锻造,冷水淬炼,比普通兵刃强上五成,而十八骑的宁刀,刀身生有暗纹,刀背宽了半寸,听说是重金聘请工匠折叠锻造,既费功夫又费钱,一把的刀钱,能抵咱们的七把,咱们的破铜烂铁,和人家的一碰就碎了。” “还有马,你没瞅见燕字营和云字营的重骑异常高大,马蹄都宽了几圈,能坨几百斤重物?那都是从周国和南部七国买来的名驹,放到市面能把头给抢破。还有马鞍,马镫,兵刃,弩箭,哪怕是普通士卒口粮,跟镇魂大营的也完全不是一码事,换成真金白银,吓都能把你吓死。” “最重要的,是兵。当初我说镇魂关遇到玄月军围城,十八骑的人听到后,眼里直冒火星,恨不得当天就能和蛮子交锋。一路上人歇马不歇,吃喝拉撒都在马背,不曾一人发出怨言,不曾一人掉队,马不停蹄赶到镇魂关,这样一支军队,太可怕了,庆幸的是咱们大宁的威武之师。” 牛井挠头道:“乖乖,用金子堆出来的重骑,怪不得那么厉害,十八骑咋那么有钱呢?” 老孟沉声道:“你忘了云帅之前在南疆,干过啥丰功伟绩吗?率领两千骑兵,荡平诸南七国!打的南夷俯首称臣,谈云色变。听说云帅打下皇城,骑着马都溜达进人家国库里去了,啥好东西都洗劫一空,走之后只给人家留了几堵墙,有七国家底支撑,能不富得流油吗?” 牛井惊讶道:“见啥抢啥,那不是强盗行径吗?” 老孟恨不得给他一烟袋锅,忿忿道:“窃钩者贼,窃国者侯!有本事你去把骠月给扫了,看看还有人敢说你傻么,后人立碑修撰,能把你当祖宗供着!” 牛井挠挠头,尴尬说道:“当祖宗有啥好的,还是不去惹蛮子了。” 李桃歌将羊肉切成小块,丢入大锅中,撒了一把粗盐,又将骨头放到火边烘烤,缓缓说道:“孟叔,小伞,牛井,玉竹,我要加入十八骑,离开镇魂关了。” 几人纷纷侧目,喜忧参半。 老孟皱眉又展眉,笑道:“好事!能在云帅麾下为卒,平南夷,定北疆,扫东寇,斩西蛮,活的轰轰烈烈,活的荡气回肠,哪像在镇魂关,一年到头喂马喂牛,何时才能扬眉吐气?我若是二十来岁,一定跪在云帅门前不起,说啥也要加入十八骑,可惜岁月不饶人,这把老骨头,折腾不了多久了,干脆埋在西疆吧。” 小伞望向空荡荡的衣袖,欲言又止。 躺在大炕的玉竹笑道:“桃子有福,到哪都有贵人扶持,不像咱们,给鹿将军当侍卫都不要,听说云帅出自八大家族的张家旁系,你是琅琊李家,门阀里的公子哥同气连枝,提拔也要看家世。” 老孟瞪了他一眼,凶巴巴说道:“祸从口出,十八骑就在大营驻扎,真不如让蛮子把你脑袋给砍了,省的乱嚼舌根。” 玉竹满不在乎说道:“实话还怕别人说?云帅为啥不提拔我,不提拔牛井,偏偏将桃子编入十八骑。” 牛井怒气冲冲说道:“咱俩杀的蛮子加在一起,还没桃子杀的零头多,凭啥要你!” 玉竹翻着白眼说道:“初三那天,我肚子挨了一刀,肠子都流出来了,这几天光顾着养伤,哪里知道谁杀的人多。” 老孟皱眉道:“闭嘴!” 李桃歌将煮好的羊肉盛入碗中,端给老孟和小伞,搓着手说道:“我来镇魂关这么久,多亏大家照顾,这次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千言万语的感激话,只会说声谢谢。” 老孟挑了块最肥的羊肉丢入口中,摆手笑道:“酸溜溜的,臭丘八不兴这一套,你这碗羊肉,比一百声谢谢都好使。” 牛井问道:“桃子,你真的要走?” 李桃歌重重点头。 牛井说道:“你不是答应过给孟头披麻戴孝吗?这一走,孟头嗝屁了谁给办丧事。” 老孟瞪眼道:“你那乌鸦嘴能说点人话吗?” 玉竹适当补了一刀,“不是有咱们呢吗?都凑点钱,一定给孟头风光大办!” “别听他们瞎咧咧。” 老孟朝李桃歌语重心长说道:“出门在外,记得要少说话多吃饭,燕云十八骑是咱大宁重器,走到哪都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威风八面不假,同样要承担风险,以后冲阵时,别脑袋一热顶在最前头,把马速放缓,尽量朝边角躲,还有,以后发了饷银,给都统校尉送去一些厚礼,我就是吃了不送礼的亏,导致最后也才混到伍长。” “睡觉时尽量住在离门最远的地方,安全。” “跟袍泽打交道,千万要和气,万一背后给你一箭,岂不是成了冤死鬼。” 老孟就像是对待离家远行的孩子,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从天黑说到天亮。 第114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二) 次日一早,城里弥漫着黄纸燃尽的味道,有亲眷死在守城一战的百姓,跑到城墙吊唁,伴随着灰烬飞雪,哭啼声不绝于耳。 燕云十八骑整装待发,主帅张燕云坐在马车中,李桃歌骑马持枪立于马侧,上官果果和巫马乐各自率领重骑开路,两队轻骑和神刀营和神枪营垫后。 行至东门,百姓跪在雪地中恭送十八骑出城,对于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大宁百姓向来慷慨,不仅备好了美酒肉食,还将值钱的物件朝兵卒怀里塞去。 李桃歌回首望去,城头站着一排锐字营士卒,小伞,牛井,玉竹,老孟,王宝,几人面带微笑,右手成拳拍打着心口,在恭送这名一起浴血奋战过的袍泽。 李桃歌扬起灿烂笑容,同样右手攥拳,朝心口轻轻锤击。 几个月短暂戎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它日必会重逢。 “外面冷,进来暖和暖和。”马车内传来张燕云轻柔声音。 李桃歌把黄泉枪放在铁钩,缰绳递给侍卫,钻进车厢。 马车外面看着朴素简单,进来后才知道别有洞天,火炉内不仅有上好木炭,里面还夹杂熏香,孔雀绒为墙,白熊皮坐垫,针线极密的毛毯,车顶刻有密密麻麻的符文,四角挂有鹅蛋大的夜明珠,车内温暖如春。 李桃歌出永宁城时曾乘坐过相府软轿,脂粉气略重,论奢华程度,不及这辆车一半,南部七国的底蕴,金贵到令人咋舌。 张燕云侧躺在软塌中,手里捧着本采珠记,这本书是绝版禁书,其中记载着天下女人的各种私密,还有妙不可言的双修功法,只在南部皇室流传,后来到达张燕云手中,便把其余的摹本烧个干净,只留一本孤品独自享用。 作为新加入十八骑的雏鸟,李桃歌保持相当不错的拘谨,跪坐在角落,轻声问道:“云帅,我该去哪个营入伍?” “你骑术怎么样?”张燕云食指蘸了蘸酒水,翻开一页书,漫不经心问道。 李桃歌挺难作答。 在镇魂大营,自个的骑术算是马马虎虎,狂奔几百里能熬到中游,回去还不会烂屁股,可跟十八骑的天之骄子们相比,他不敢妄自尊大,且不说能不能拔得头筹,垫底都有可能。 “箭术呢?”张燕云见他为难,索性换了题目。 李桃歌扭捏拽着衣角,更不敢答。 亲眼见识过十八骑威猛,百尺之内能轻松命中敌人眉心,自己那稀松平常的箭法,或许都比不过人家胯下骏马。 “忘了,你是术士。” 张燕云合住采珠记,伸了一个懒腰,喝了口酒,笑意盈盈说道:“咱们十八骑有个太虚营,里面都是术士方士,没跟着来镇魂关,北疆暂时还不安稳,我放到英雄山帮赵之佛镇镇场子,等到汇合之后,你可以进入太虚营历练,切记不要乱交朋友,那里可都是脾气不太好的怪胎,小心等你睡熟了,把你炼成人丹。” 穿着厚重棉袄的李桃歌擦着额头汗水,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开玩笑而已,本帅塞进去的人,谁敢妄动。” 张燕云从背后甩出一套棉服,随意说道:“在入太虚营之前,暂且先充当本帅贴身侍卫,咱十八骑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你看你那寒酸模样,跟叫花子差不了多少,赶紧换了,免得有口舌刁毒的家伙,去圣人面前参我迫害右相独子。” 李桃歌接过棉服,见到绣有飞燕和云纹图案,伴有金丝银线缝制,估计是张燕云衣物,于是纠结道:“合适吗?” 张燕云极为不耐烦说道:“赶紧换了,把你叫花子棉袄从窗户里丢出去,又是血又是汗,一股子馊味,害得本帅都没心情喝酒。” 帅令如山,李桃歌只好照做,当系好棉服衣扣,整个人焕然一新,从边疆乞丐变成了富贵逼人的公子哥。 “不愧是名门之后,有本帅两分风采。” 张燕云赞叹道:“听说你爹李白垚,乃是二十年前永宁城姿容最出众的青年才俊,这么一看,倒也名副其实,哎!可惜本帅晚生了二十年,否则定要和右相争一争大宁艳魁名号。” 李桃歌挠挠头。 誉满天下的云帅和尚书右仆射比姿容?说出去谁信。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张燕云长相还算不错,但是和老爹相比,简直是在自取其辱。 张燕云倒了两杯酒,示意李桃歌端走,轻声道:“自从白河之上剑神劈开两剑山,骠月元气大伤,这些年始终在养精蓄锐,国力暂且支撑不住逐鹿野心,突然率大军进犯镇魂关,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你是当局者,说说看,有何诡异之处。” 李桃歌抿了口酒,醇香绵柔,唇齿生香,不过他的思绪飘到了一个月之前,暂时品尝不出酒的妙处,回忆道:“在骠月进犯镇魂关之前,有一波大宁江湖人士,在白沙滩周围,对镇魂大营士卒展开猎杀。双方各死了一些人,后来他们把我们引到阴阳谷,遇到了呼延准率领的玄月军,那一仗谁都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援军,于是都不敢硬拼,王宝王都统和呼延准交手之后,各自带着人马回去,再过了半个月,左日贤王大军出现在镇魂关。” “江湖人士?” 张燕云指尖敲打着膝盖,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是有人在设计你们和玄月军相遇。” 李桃歌笃定道:“八九不离十。” 张燕云撇嘴笑道:“步步都是局,要看是谁在布。那些江湖人士的尸体我看过了,暂时查不出身份,随身携带剧毒,不知是谁豢养的死士。” “你都查验完尸体了,还来问我?”李桃歌诧异道。 “我这人生性多疑,害怕贴身侍卫不对我说实话,亲近之人想要害你,那可比仇人顺手。” 张燕云嘿嘿一笑,哪里有半分的不好意思,压低声音问道:“我听说,你在阴阳谷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你见过的名家子弟。” 几年之间,能以普通士卒混到三品冠军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绝对不是凡人,疑心重实属正常,李桃歌没觉得云帅有何过错,只觉得心里有些堵,如实说道:“在阴阳谷中,我看到了一人站在谷顶,王宝大人说,那人是刀中皇族后裔,雀羚山谭扶辛。” “刀中皇族,来头不小哇。” 张燕云摸着光洁下巴,叹气道:“可惜离雀羚山太远,足有万里之遥,否则定要雀羚山变成万坟山。” 十万玄月军说杀就杀,和宰十万只羊没啥区别,李桃歌见识到云帅的杀伐果断,绝不怀疑他在吹牛。 “云帅,咱们要去哪?”李桃歌问道。 “镇魂关遭遇围困,西府不仅不出兵相救,还企图将孟书奇押入大牢,已经过了十五,是该节后算账了。”张燕云口吻轻佻说道:“去安西都护府,找郭帅讨一杯酒喝。” 说的是酒,李桃歌却闻到了浓郁的火药味。 燕云十八骑,要和向来强势的西府硬碰硬吗? 第115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三) 如果说鹿怀安是镇魂关方圆百里的土皇帝,那么安西大都护郭熙就是西疆万里的天王老子。 都护府的职责是抚慰异族,缉宁外寇,不仅要抵抗骠月王朝的铁蹄,还要提防八千大山里的异族,于是屯兵雄厚,拢共有四十万大军以供调遣。 大都护是文官,从二品,独揽军政大权,可郭熙偏偏喜欢以一军主帅自居,白天披重甲见客,夜里枕宝剑入眠,性格喜怒无常,一个不顺心,就将碍眼的手下拉出去祭旗,将军都砍了好几位,因此安西军里流传郭熙为郭阎王,惧意大于敬意。 郭熙和皇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亲妹妹嫁给了瑞王为侧妃,侄女又许给了六皇子,再加上手握重兵,更加飞扬跋扈,去年将副都护打成傻子送回永宁城,声称水土不服所致,除去龙椅附近那几位,谁都不放在眼里。 郭熙有三大喜好,喜美食,喜美人,喜骏马,日常起居皆有美人伴随左右,美人盂,美人枕,美人炉,艳福滔天,西疆有名的美人,都被他收进都护府圈养。 郭熙才从新收的小妾床头爬起,常年贪恋美色,导致双眼乌青带紫,幸好底子不俗,缓了会神便龙精虎猛,穿好貂裘,戴好锦帽,在小妾搀扶下推门而出。 幕僚谢宗昭早已等候多时,见到郭熙后,毕恭毕敬行礼道:“郭帅。” 郭熙扭头朝小妾玩味一笑,捏了把比梅花都娇艳的脸蛋,“简直是锁魂夺命的浪蹄子,要的本帅腿都哆嗦,下次再来你这,得多备几条命。” 小妾媚眼如丝,指了指还在作揖的谢宗昭,关门躲进了屋内。 郭熙裹紧貂裘,慢悠悠走向廊亭,接过婢女递来的参茶,漱了漱口吐到雪地中,轻声道:“宗昭,今日这么早?” 谢宗昭一脸肃容说道:“镇魂关大捷,十万玄月军无一幸免,阴阳谷口筑起了京观,摆满蛮子头颅。” 郭熙呆滞片刻,皱眉道:“这张燕云,果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兵仙,十万玄月军都被他吃掉了,他打了胜仗不要紧,倒是给本帅出了天大的难题。” 谢宗昭沉声道:“张燕云在镇魂关拜会了皇叔刘恒。” 郭熙摇头道:“事情都过了六十多年,什么皇叔不皇叔,一个教了大半辈子书的穷酸而已,张燕云敢去拜会他,肯定有圣人授意,咱们千万不要拿这个做文章,否则会自讨苦吃。” 谢宗昭说道:“张燕云不作停留,直奔安西都护府而来。” 郭熙一阵头大,不悦道:“上次给了他一批粮草,当作送瘟神,本帅认了,怎么没几天又杀了回来?” 谢宗昭摸着稀疏的山羊胡,自言自语道:“希望他这次来,依旧是借粮草,喂饱了豺狼虎豹,割些肉也是值得。” 一只神骏异常的鹰隼飞入廊亭,落在郭熙右臂,解开绑在利爪的信件,粗略看了一眼,郭熙咬牙道:“张燕云率领十八骑,离都护府不足五十里。” “这么快?!” 谢宗昭惊愕,转而忧心忡忡说道:“大帅,这次张燕云可以进城,十八骑不能进城!” 郭熙想了想,纠结道:“都护府周围有几十万大军,十八骑不过两万有余,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至于如此吧?” 谢宗昭叹了口气,说道:“说句不该说的话,两万有余的十八骑,能将十万玄月军屠戮殆尽,会把咱们西府放在眼里吗?” 郭熙挑眉道:“张燕云是聪明人,不会在都护府对我怎样,谋逆大罪,他背不起。” 谢宗昭慎重道:“小心为妙,为表达敬意,我去城门迎接,都护在大门迎接,张燕云再不满,咱们的礼节不能出错。” 郭熙挥挥手,“去吧。” 张燕云的可怕之处,在于圣人御赐的便宜行事四个字。 但凡是在大宁疆界之内,张燕云可以为所欲为,就是将他郭熙脑袋砍掉,圣人都得笑吟吟夸赞一声砍的好。 在其它三大王朝看来,张燕云是无所不能的杀神,在大宁地方官员看来,张燕云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神。 谁见了都想躲。 一个时辰之后,郭熙和张燕云在都护府门口相见,十八骑被安放在了城外安营扎寨,只带了少许侍卫,两人如同老友般勾肩搭背嘘寒问暖。携手走进中堂。 “燕云老弟,不是哥哥不讲理,而是你打了胜仗太风光,我怕手下那些臭丘八,听到你云帅的名号,急匆匆投奔十八骑,不在我这干了。万一四十万大军跑个精光,成了光杆都护,我这老脸往哪搁?还请老弟担待哥哥的小心眼。”郭熙大笑着说道。 简单几句话,不仅捧了对方,还将拒绝十八骑进城的事大事化小,这就是郭熙的本事。 “郭帅,有遮风避雨的狗窝就行,不必进城打扰,再说四十万大军,我也养不起啊,就那几万崽子够我头疼的了,再添人,只能天天喝西北风了。”张燕云含笑道。 “咱大宁和骠月对战,只有吃不完的亏,你这次歼敌十万,可算是扬眉吐气一回,我觉得圣人得封你为天将军,一等公,世袭罔替!”郭熙竖起大拇指赞叹道。 “这次大捷,十八骑吃的是西府粮草,我会如实奏禀圣人,其中有一多半的功劳是郭帅的。”张燕云拱手笑道。 “弟弟太客气了,咱们哥俩谁跟谁,你只要开口,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就是要我郭熙的脑袋,哥哥也双手奉上。”郭熙将张燕云搀扶入座,并排坐在了客椅,亲手捧起香茗,“尝尝,江南来的新茶,传闻是处子采摘,甘甜无穷。” 张燕云抿了一口,略带遗憾说道:“好茶,可惜我粗人一个,只爱酒,不爱茶,这其中的道道,实在喝不明白。” “今天咱们哥俩,必须一醉方休。” 郭熙使了个眼色,管家立刻跑出去安排酒席,郭熙压低声音问道:“弟弟这次路过西府,有何贵干?如果还是缺粮草的话,尽管开口,即便是借,也要保证云帅满意。” 张燕云望着热情似火的大都护,轻笑道:“查案。” 第116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四) 查案两个字,使得郭熙笑容僵住,茶杯悬停在空中。 幕僚谢宗昭出口问道:“敢问云帅来查何案?” 张燕云淡然道:“大年三十,玄月军进攻镇魂关,四门被围困,城关岌岌可危。正月初三,镇魂大营开了东门,派出两千余士卒杀敌,为的是护送几十名信使报信,经历了玄月军围追堵截,只有老卒孟书奇一人来到西府,可是在安西都护府跪了一天一夜,仍旧无人理睬,孟书奇试图硬闯都护府,险些被甲士拉出去杖毙。敢问郭帅,都护府该当何罪?” 站在背后的李桃歌握紧刀柄,桃花眸子泻出愤怒目光。 镇魂关十几万生灵,若不是燕云十八骑赶到,或许已成了蛮子刀下亡魂,这安西都护府就是最大的帮凶。要是早一天都护府及时派出兵马,城门不会破,更不用白白搭上几千条人命。 谢宗昭犹豫了一下,再次说道:“云帅,镇魂大营派出信使,来到都护府送信,郭帅根本不清楚。” “你是谁?上次来都护府没见过尊驾。”张燕云打断了他的争辩,抬起眼皮,扫了扫斜上方的中年男子。 “郭帅幕僚,谢宗昭。” “官居几品,在都护府担任何职?”张燕云慢悠悠说道。 “无品无职,替郭帅打理繁务。”谢宗昭温顺道。 “你站着,我坐着,脖子不舒服,一介布衣想要和本帅讲道理,得跪着说话。”张燕云翘起二郎腿,喝了口香茗。 扑通。 谢宗昭二话不说,含笑跪地,脊背弯曲说道:“云帅是否满意?” 张燕云笑了笑,拍拍郭熙肩头,“能屈能伸,宠辱不惊,郭帅,你有位好帮手,可我记得史书里记载的这种人,往往都是王侯将相金贵命数,前期隐忍不发,后期一鸣惊人,将上司和仇家一并清理,好泄出心头积郁,哥哥,你要小心喽。” 郭熙迎合也不是,反驳也不好,一个劲干笑。 “好,言归正传,镇魂大营信使孟书奇,手持镇月将军鹿怀安亲笔信,来到都护府求援,不仅不许进入大门,还险些被打死,这桩罪,你认,还是不认?”张燕云眯起眸子柔声问道。 “郭帅不知。况且孟书奇一人所言,未必是实情,可有其它佐证?”谢宗昭云淡风轻答道。 “本帅亲眼所见,能否作为人证?”张燕云笑道。 “可以。” 谢宗昭沉声说道:“不准孟书奇进入都护府,实属兵卒一人过失,等到郭帅细细查明,再将此人交由云帅发落。” “燕云老弟,事关安西都护府声誉,本帅定会严查!”郭熙厉声说道。 “是否兵卒一人之过,结论为之尚早吧?” 张燕云阴晴不定一笑,转而冲着郭熙叹气道:“哥哥,不是弟弟喜欢多管闲事,都护府置之不理,导致玄月军破了城,杀的镇魂关满目疮痍,遍地尸骨,看的我心里不忍,一闭起眼啊,那几万阴魂就在脑袋里晃悠,非要我给他们讨一个公道,你说说,能袖手旁观吗?那几万阴魂,不得把我带走?” 郭熙差点气到骂娘。 害怕阴魂? 当年你张燕云马踏南部七国,手中的血腥少了不成? 光是在东疆沾染的性命,就比镇魂关只多不少吧? 再说西疆是自己地界,用得着你插手? 跑到这装菩萨来了。 可一想到圣人御赐的便宜行事四个字,郭熙将怒气摁回到肚子里去,笑容满面说道:“哥哥当然明白弟弟苦衷,查!必须要严查!凡是涉及到阻拦边防军务,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交由弟弟发落!” “那我这些日子,得往都护府多跑几趟了。”张燕云不好意思笑道。 “这就是弟弟的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若是有人胆敢拦你,一刀砍了便是。”郭熙陪笑道。 “哎!~操心的命,到了哪里都不消停,整整三天没合过眼,我先去补一觉,醒了再找哥哥讨酒喝。”张燕云打着哈欠,摇摇晃晃朝门外走去。 郭熙搀着胳膊送行,示意管家前去安顿,碎叶城能容纳十几万大军,不差几间客房。 谢宗昭悠悠起身,拍去裤腿浮土,神色如常。 郭熙望着院落皑皑白雪,眉头越来越紧,凝声道:“这尊瘟神亲眼看到孟书奇被拦至门外,你为何不承认,反而试图狡辩?” 谢宗昭轻声道:“大都护失职的罪名,无论如何躲不过去,干脆欲盖弥彰,给张燕云立功机会,放手给他查案,多争取时间,京城那边好有所防备。” 郭熙沉声道:“镇魂关本是枚棋子,哪曾想被张燕云盘活,这盘棋越下越乱,京城快要变天了。” 谢宗昭担忧道:“这盘棋,大都护能承受最坏的结果吗?” 郭熙放声大笑道:“最坏?人头落地而已,朝堂浮沉几十载,早已将生死看淡。” “大人好气度。” 谢宗昭轻笑道:“不知大都护注意到没有,张燕云身边的侍卫,似乎换了一个人。” “随便扫了两眼,好像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郭熙说道。 “很年轻,应该只有十五六岁,生的唇红齿白,俊俏的过分,颇有当年李相风采。”谢宗昭笑道。 “李白垚?” 郭熙惊讶道:“听你这么一提,还真是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眼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同为世家子弟,又同为国子监同窗,郭熙和李白垚从小相识,极为熟悉。 “当张燕云说到镇魂关惨遭不测时,那少年怒气外露,他虽然穿着华服,可脚上,是咱们西府步卒配置的棉靴,李相儿子几个月之前流放至镇魂关,呵,这就不难猜了。”谢宗昭说道。 “大伙都在等待后手落子,张燕云剑走偏锋,把他带到身边,是老寿星上吊不耐烦了?”郭熙蹙眉道。 “我看张燕云的用意,是想把他带回永宁城,把本来混乱的局面,再泼一锅沸水。”谢宗昭猜测道。 郭熙冷哼一声,轻蔑道:“玩火自焚,小心烫了自己。” 第117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五) 张燕云声称不喜喧闹,郭府管家郭平将其安置到了府外一处宅院,亭台楼榭,风情婉约,仅仅是府内的假山活水,恐怕就得耗资几万两白银,更别提雕梁画栋的大宅。 从镇魂关走出的小卒,不停瞧来望去,摸摸金漆大门,再摸摸从未见过的冬季花卉,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样。 张燕云见他丑态百出,好笑道:“再怎么说,你也是相府出来的公子哥儿,难道碎叶城随意一所宅院,能强的过李氏相府?” 李桃歌如实说道:“我在相府七年,只关注自己院子周围,常去的地方是马厩,爹住哪里都不知道,这所宅院,比我住的房子要好得多。” 张燕云惊愕道:“养条狗都得遛遛吧?寸步难行,插翅难飞,岂不是囚禁了七年?” 李桃歌苦笑道:“真相说起来很难听,但确实如此。” 张燕云揉揉鼻子,说道:“真是好脾气,换做是我,啥相府不相府的,早把院子一把火给烧了,既然不把儿子当儿子,别怪不把老子当老子。” 李桃歌轻声道:“人的境遇各不相同,我吃百家饭长大,有遮风避雨的地方就挺知足,镇魂关的百姓,有许多快要饿死的,跑去投身军伍,饷银无所谓,只要能活下去就肯卖命,相比于他们,我算是不错了。” 张燕云停住脚步,摘了朵粉嫩娇颜的花朵,放到鼻尖下轻嗅,然后递给李桃歌,“这朵花叫做蝴蝶香,只在皇城以东生长,东疆遍地都是,可在西疆极其罕见,想要移植存活,必须马不停蹄运来,再由能工巧匠悉心培育,保守估计,这朵花长到现在,至少花费二十两银子。” 李桃歌接过花呆住,愣愣望着,苦笑道:“我在相府的例银是一两,在镇魂关的饷银也是一两,孟叔说我是一两的命,别去做二两的春秋大梦。” “一两?” 神色从来都是风轻云淡的张燕云动容道:“边军的饷银,除了禁军最高,每个月二两五钱,赚的是卖命银子,朝廷舍得出钱。我以为东疆扒皮扒的够狠了,发到士卒手中,大概一两八钱左右,你们竟然只有一两,看来郭都护和鹿将军,是把边军的血,生吞活剥抽个干净。” 张燕云东疆起家,最懂底层边军凄苦,稍微用脑子一转,就能猜出是谁在捣鬼。 李桃歌举着蝴蝶香,默不作声。 张燕云轻笑道:“带回去好好养着,这朵花,是由你们边军的血浇灌盛开,金贵的很呐。” 李桃歌将蝴蝶香吞进口中,用牙齿撕咬,咬了几口,隐约尝到了血腥味,和蛮子在城头厮杀时的味道相近。 张燕云指着雪中绽放的名贵花卉,笑道:“走之前,把这些都啃干净,镇魂大营两万余人,都指望着你来讨还利息,不吃完,对不起阵亡的兄弟。” 李桃歌一脸肃穆。 镇魂大营的袍泽,在死守疆土,拼去性命也要阻挡蛮子入城,而顶头上司郭熙不仅抽取兵血,还对来犯之敌不闻不问,视镇魂关二十万黎民如同儿戏。 千刀万剐不足以平其罪。 张燕云双手入袖,轻声道:“去查案吧。” “我?”李桃歌疑惑道。 张燕云翻了记白眼,“你不去,难道要我亲自去查?” “可我……从来没有读过刑律,不知该如何查案。”李桃歌为难道。 “简单,去大牢提审阻挡孟书奇的侍卫,问清来龙去脉,如果他承认是郭熙指使,那再好不过,如果不肯承认,那就打到他承认,烙铁,水淹,针刺,总有办法让他吐露实情。”张燕云懒洋洋说道:“本帅还有要事,你去办吧。” 要事?瞧这睡眼惺忪的模样,和奔向厢房步伐,分明是去睡觉。 李桃歌不好戳破,问道:“假如有人阻拦呢?” “便宜行事。” 张燕云声音越来越远,“云字营主将上官果果在门口,你们俩商量着办。” 便宜行事。 圣人御赐云帅便宜行事,云帅又赐自己便宜行事,李桃歌是从来没涉及过庙堂凶险的雏鸟,其中分寸该如何掌握? 满头雾水的少年来到门口,见到了骑在马背的上官果果,不上阵,人马不曾披有重甲,只是换成枣红色常服,长袍遮掩不住曼妙身躯,骑在马鞍的双腿浑圆修长,衬托出腰肢纤细,充满力量和线条两种美感,李桃歌逃不过男人本性,瞄了一眼刻在心头,惊讶着云字营主将的长槊在战场势如破竹,姿色同样是摧枯拉朽。 “上官将军。”见到对方要离开,李桃歌出声喊道。 上官果果勒住缰绳,回头望去,认出了常在云帅马车里腻乎的少年,于是问道:“云帅找我?” 卸掉兜鍪的女将,鹅蛋脸多了几分柔美英姿,可毕竟是玄月军都阻拦不住的万人敌,举手投足之间自带杀气,即便是浴血奋战过的李桃歌,也难以直视那双锋利杏眸,吭哧道:“嗯……算是吧,云帅有令,吩咐咱们俩去查案。” “如何查?”上官果果的言辞和长槊同样干脆利落。 李桃歌一阵头大。 本以为云帅给自己找了名师傅,结果同样是不谙世事的菜鸟。 李桃歌只好把张燕云的叮嘱复述了一遍。 “去都护府大牢,你在前面带路。”上官果果说道。 “那个……先不急,事关重大,咱俩得先合计合计。”李桃歌犹豫不决道。 上官果果翻身下马。 李桃歌身材已经算作高挑,上官果果比他还高出半头,歪着脑袋望向少年,说道:“用的着合计吗?云帅有令,那人不说就动用酷刑,我有办法,能让他痛苦着活到百天。” 感受到大山般压迫感,李桃歌牵强笑道:“上官将军,用刑不是目的,要讲究方式方法,咱们得迂回行事,若是那人不开口,将罪名揽在自己身上,咱们又该如何?镇魂关那么多条冤魂,他担不起。” 上官果果凛声道:“那就打狗找主人,将郭熙一同宰了!” 第118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六) 都护府总管郭平,是个和善老头,长相和善,声音也和善,操着一口地道京城话,时常弯着腰,见了谁都笑呵呵。 按理说,以他的地位,在碎叶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副都护和谢宗昭见了,都要拱手尊称一声郭总管,可郭平的和善有口皆碑,即便是顽劣稚童也敢朝他投去石子,同样是以微笑报之。 当李桃歌和上官果果提出要去大牢,郭平立刻答应,亲自领路,并递出两块腰牌,笑着说道:“大牢不是啥好地方,一年四季阴暗冰冷,又常常遇到犯人暴毙,所以都嫌晦气,大人们若是觉得不妥,可以将要犯提出来审问,天寒地冻的,我给你们找处暖和屋子。” 一心求逍遥的上官果果最烦这种客套,爱搭不理,李桃歌只好硬撑着当出头鸟,恭敬道:“郭总管,云帅有令,在大牢里问话即可,不必劳烦尊驾。” 郭平弯腰在前面带路,说话时侧着身子,伸手引路,笑道:“云帅抚镇东西南北四疆,当真是大宁头等威风,老头若是再年轻几十岁,一定要跟着云帅打打秋风,不为别的,只为给祖宗脸上贴金,哎!生不逢时,生不逢时。” 李桃歌笑着没说话,心想,你贵为郭府总管,相当于西疆宰相,真要是去边疆喝风吃雪,当一名小卒,能舍得吗? 谈笑风生间来到大牢,有郭平带路,没有不长眼的敢来阻拦,穿过一尺多厚的铁门,再穿过半尺厚的木门,一股恶臭来袭,熏的眼睛生疼。 能关在都护府大牢,要么是身份金贵的官员,要么是犯了大案的死囚,极少能走出牢房,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形成臭不可闻的浊气。 上官果果和郭平都若无其事,李桃歌也不好掩住口鼻,顺着台阶下行,郭平说道:“大牢共分地下三层,死囚在二层,嫌犯在一层,阻拦镇魂关信使的侍卫叫做俞大头,早早被大都护关进大牢,至今未曾审问,今日有劳二位,帮忙查个明白。” 李桃歌好奇问道:“那三层关押的是什么人?” 郭平神秘一笑,“想死不能死的人,想活不能活的人,天底下犯的错,有时候不好分出生死,只能关在里面养着了。” 牢房内漆黑一团,仅凭狱卒手中火把照亮,通过微弱光线,依稀能看到里面蓬头垢面的犯人,全部是浑身血迹斑斑,躺在木床上如同行尸走肉,听到亮光和动静,有的犯人露出惊惧神色,躲到角落里蜷缩一团。 来到一处牢房,狱卒打开重达五斤的铁锁,用力一拉,锁链和木栏传出巨大撞击声,郭平推开牢门,笑道:“二位大人请,涉及到审问,老夫不便在旁边恭候,临走时,还请大人将牢房门重新锁住,以防犯人逃脱。” 说完之后,郭平将火把插入墙壁凹槽,带着狱卒离去。 目送完郭总管,李桃歌朝牢房望去,见到一双阴沉的眸子正死死盯着自己,披头散发,坐在木床上难掩身材魁梧,四肢被铁链锁住,无法动弹。 李桃歌迈步进去,平静道:“你就是侍卫俞大头?” 男人对他的提问并未理睬,转动脑袋,将视线投向上官果果,咧嘴笑道:“这妞不错,高头大马,就是皮黑了些,不过黑有黑的滋味,吹了灯都一样。” 上官果果不谙人情世故,但作为云字营主将,打过无数恶仗,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煞神,脾气当然好不到哪里,听见男人口吻轻佻,皱起柳眉,拇指摁住刀柄。 李桃歌自知无法抑制住这女人怒火,只好搬出来张燕云,轻声道:“将军息怒,云帅有令,要找他问话。” 上官果果松开拇指,扭过头去。 李桃歌沉声道:“俞大头,初五那天,你是否在都护府大门当值?见没见过镇魂关的信使?” 男人抓住浓密胡须,依旧冲着上官果果奸笑道:“老子这辈子,没玩过这么俊的妞,敢问姑娘是哪家青楼头牌?等老子日后发达了,一定去采你的花,好好帮你滋养滋养。” 刀光闪烁。 推刀,拔刀,挥刀,一气呵成。 李桃歌在男人没说完时,就知道情况不对,赶忙拽向上官果果,结果手腕没拽到,只拽到衣带,慌忙说道:“先把云帅交代的审问完,咱们再出气也不迟。” 上官果果是无极境武者,距离武道宗师只有一步之遥,能拽住她的不是李桃歌,而是张燕云的帅令。 李桃歌只觉得手指牵住了百头狂奔蛮牛,险些摔个趔趄,安抚好上官果果,立刻眉目阴沉说道:“俞大头,你自知犯了死罪,想要找个痛快是吗?我告诉你,不把前因后果交代完,没那么好死,我这里不仅有酷刑,还有能起死回生的灵药,足够医活你百次!” 男子终于有所动容,冷笑道:“不就挡了个镇魂关送信的臭丘八吗?这些年不知挡了多少,老子认,要杀要剐,麻溜点。” 那可不止是一名信使,更是几十万条人命,李桃歌强行按捺住怒火,问道:“是谁下得令,让你阻拦信使进入都护府的?” 男子慵懒靠在墙壁,似乎是在回忆,忽然开口说道:“小妞,尝没尝过西疆爷们?来陪大爷玩玩,保证你神仙都不想当。” 不止言语下流,动作也是极其无耻。 李桃歌暗道不妙。 一而再再而三挑衅,自己都忍不住,更何况是杀伐暴烈的云字营主将。 果不其然,眨眼的功夫,一柄宛如秋水的短刀,径直插入男子咽喉。 李桃歌手中的印都没结完。 “他该死。”上官果果冷淡说道,抽回短刀,掏出一条白巾,擦拭掉血迹,扔到尸体上。 李桃歌轻叹道:“没发现吗?他不理我的问话,反而几次三番羞辱你,就是在寻死。” “他为何故意寻死?”上官果果木然问道。 李桃歌检查完尸体,说道:“他的衣服尚未起油垢,头发似乎几日前才洗过,说明关进大牢的时日不久,而郭熙声称,事发后便将他关进大牢,这和实情不符,说明是才找来的替死鬼。既然是抱有必死的念头,何不求个痛快?” 上官果果又问道:“那他是不是俞大头?” “俞大头已经死了。”李桃歌叹气道:“他是谁,已然不重要。” “俞大头死了,那咱们下一步该去审谁?”上官果果疑惑道。 李桃歌挠了挠头,想起便宜师父常常唠叨的一句话。 女子无才便是德。 第119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七) 案犯一死,暂且不说能否给云帅交差,都护府一关都不好过,大宁律法森严,擅自杀掉嫌犯,那是掉脑袋的大罪,李桃歌平日爱读些闲书,当然明白其中凶险。 李桃歌带着上官果果满脸阴沉从牢里走出,郭平凑近笑道:“二位大人,这么快就审完了?” 李桃歌带有歉意说道:“俞大头死了。” 郭平愣了半晌,惊讶道:“死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李桃歌生性淳良,怎能让女人承担灾祸,如实相告,又恐怕落有杀人重罪,只好编了句瞎话,“俞大头企图刺杀我二人,我抽出上官将军的刀,杀了他。” 上官果果看了看少年,杏眼透露出复杂神色。 “哎呀呀,俞大头这家伙,平日里就好惹事生非,竟然敢刺杀大人,可他毕竟还没定罪,贸然杀掉嫌犯,这可如何是好。”郭平急的直跺脚,瞅着胡子都白了几根。 “一人做事一人当,您去禀报郭帅,看如何处置为妥,我有军令在身,需要给云帅复命,有十八骑作保,在下不会离开碎叶城半步。”李桃歌抱拳道。 “这……不妥吧?” 郭平为难道:“杀了人,犯了律法,再大摇大摆走出都护府,对于云帅的声誉有损,遇到爱嚼舌根的家伙,岂不是将云帅描绘成目无法纪的佞臣了?这样,你先屈尊到牢里歇会,我去禀报大都护,这位女将军去禀报云帅,大人们一见面,商量出对策,咱们只管听命就好。” 郭平的提议有礼有节,再去争辩,倒显得对都护府不敬,李桃歌只好任由狱卒将自己带入地牢,进入一间牢房,铁链咣当作响,再回头,已然上了锁,跟郭平所说的歇会,待遇云泥之别。 半个时辰功夫,从官差变成了阶下囚,李桃歌不由的摇头苦笑,坐在草垛中,思绪神游天外。 小江南如今在何处,镇魂关的百姓缺衣少食,是否能熬过寒冬,小伞的断臂是否还钻心的疼,一下没了这么多兄弟,孟叔能否睡得着觉。 一幕幕恍如隔世。 “小子,犯了啥罪?”旁边传来低沉的男人声音。 李桃歌望向那人,长发遮盖住五官,瞧不出相貌,即便离了几尺远,也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臭气,不知在牢里关了多久。 李桃歌裹紧华服,来抵御地牢湿寒。 “小子,甭管你在外面是多硬的骨头,来到地牢都得低头当孙子,想要活下去,最好乖乖听前辈的话,否则走不出去。”男人说道。 “不听你的话,就活不下去?”李桃歌漫不经心答道。 “正是。”男人倨傲说道。 “说说看。”李桃歌好奇道。 “大牢一天只有一顿饭,还是别人吃剩下的泔水,可能在三天之内,你会觉得恶心,下不了口,可是三天之后,你会捏着鼻子吃完。另外牢房里有取之不尽的美味,蟑螂,老鼠,蜈蚣,它们何时出没,如何捕获,想不想学?另外,想把东西送进大牢,得找牢头送礼,并且要抽走七成东西,找谁送,送多少,去哪送,里面都有大学问。”男人得意洋洋说道。 李桃歌听的一阵反胃。 牢房内传来脚步声。 一袭雪白大氅的张燕云出现在面前,旁边带着两名眼熟的侍卫,李桃歌没想到他会来的这么快,而且还亲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站起身来到牢房口,“云帅。” 张燕云扬起标志性痞笑,左瞅瞅,右看看,乐呵道:“不错,比我想象中好,起码不是鬼哭狼嚎的人间炼狱。” 李桃歌办砸了差事,难免生出愧疚,轻声道:“云帅,俞大头死了,是我办事不利,请云帅责罚。” 张燕云云淡风轻笑道:“敢羞辱上官将军,是他自找死路,不就一个嫌犯么,我燕云十八骑杀的人少了不成?” 想到对面的云帅,不久前带领十八骑歼灭玄月军,与他相比,自己算是难得的善人,李桃歌心中略宽,问道:“都护府追查下来,我有罪吗?要在大牢里住多久?” 张燕云低声道:“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不过走之前,需办好一事。” 李桃歌恭敬说道:“请云帅下令。” 张燕云朝旁边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人施法升起屏障,张燕云压低声音说道:“今夜子时,去地下三层找到面颊生有火焰图案的年轻人,把药丸交给他,然后纵火烧了牢房,再去找我。” 一枚寸余锦盒递到李桃歌手心。 当冰冷锦盒触及肌肤,李桃歌忽然头脑一阵清明,联想到之前的蛛丝马迹,沉声说道:“云帅是故意的。” 张燕云微微一笑,说道:“你指的是哪件事?” 李桃歌抿起嘴唇说道:“派我和上官将军前来问案,你断定了俞大头会死,也料到了上官将军会将他杀掉,更猜到我会将祸事拦下,替上官将军待在都护府大牢,对吗?” 张燕云并未否认,而是玩味笑道:“大概没错,只是有一些错误,俞大头无论是否出言不逊,他都会死在上官将军刀下。” 李桃歌呆滞片刻,心绪翻涌,“只为了将我留在牢中,子时去将丹药交给那个人?” 张燕云大方笑道:“没错,我不止算到了俞大头会死,还算到了你的仁心,能替上官将军出头,还知道你是术士,即便没有火把桐油,也能凭空放出火,蛮力不输于璇丹境武夫,能轻易冲破牢笼。” 李桃歌苦笑道:“你明说不就好了?我又不敢违抗帅令。” 张燕云挤眼道:“你觉得自己精明,还是管家郭平精明?想要瞒过他,你没那份城府。都护府和大宁庙堂一样,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戒备森严,暗藏祸心,若是强行闯入天牢救人,有四十万大军作为凭仗,腰杆子强硬的郭熙肯定会和我翻脸,十八骑在碎叶城外只有六营两万人,我不想有所折损。” 李桃歌听出了弦外之音,折损,而不是失败,这说明张燕云用两万硬抗四十万大军,有莫大的自信。 百战百胜的张燕云,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李桃歌点头道:“明白了,今夜我会救人放火。” 张燕云对他的表现相当满意,笑了笑说道:“谨慎行事,低调说话,那家伙脾气不好,小心把你吃了。” 第120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八) 张燕云能被冠以大宁兵仙名号,才智权谋无疑是上上选,况且传闻他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能率领麾下铁骑荡平四疆,靠的是啥,难道是喝酒吟诗?于是李桃歌对于他的腹黑,有着极大的宽容,即便自己当作棋子算计,不满稍纵即逝。 当张燕云走后,屏障消失不见,旁边牢房里的男人气绝而亡,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与玄月军血战城头,李桃歌收起了妇人之仁,从菩萨心肠逐渐转变。 这世道,存仁道但不可存仁心,想要在乱世中闯出一片天下,首先要变成铁石心肠,只不过说得容易做起来难,过完年他才十七岁,心境随着成长起伏不定,还要很长一段路要走。 举起张燕云留下的锦盒,闻了闻,散发出古怪味道,打开后是一枚黑灰色丹丸,类似于某种花草和牛羊油脂混合气味,说臭不臭,说香不香,当作食物用来饱腹也可。 细细品味张燕云的叮嘱,所救之人比较年轻,会吃人。 难道是妖修? 李桃歌猛然想起胖狐狸。 自从张燕云来到镇魂关,仙林便消失不见,招呼都没打一声,似乎在惧怕十八骑中某位。 毕竟是浴血奋战过的兄弟,又救过自己数次,想起那张胖脸,倒是有些不舍之情。 距离子时还有小半天,李桃歌盘膝打坐,闭目养神。 经过几日死战,虽说没有缺胳膊少腿,可新伤旧疾乱成了一团,强启观天术的弊病,频频使用术法损耗神识,这都是不可逆的重症,暂时没有大碍,不代表平安无事,以后想要突破境界,会成为张牙舞爪的拦路虎。 眼观鼻鼻观心,致须极守静笃。 所谓观台境,无非是破小周天入大周天,即炼精化气,河车搬运,再用气冲破穴窍,打通经络,气力体魄异于常人。 说着容易,做起来难,李桃歌感受着穴窍和经脉,再用丹田气缓缓冲击,一次,两次,百次,一次次功亏于溃,被称之为第一穴的合谷穴宛如铁闸,任凭冲击仍不动如山。 对于这样的结果,李桃歌已然习惯,别人随意跨过的观台境,对他而言依旧是巨大沟壑。 琢磨着到了子时,李桃歌擦掉额头细密汗珠,起身走向木门。 门是坚硬的黑铁木,硬度直逼铁器,不过这难不倒李桃歌,双臂稍加用力,黑铁木急剧变形,木头闪出缝隙,正好容纳单薄的身子钻出。 想要下到三层,必须从大牢门口附近转入阶梯,那里有狱卒值守,很难做到悄无声息潜入。 牢房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狱卒附近燃有火把,李桃歌踮着脚尖,贴墙来到大门十步远,双手掐出法诀,砰地一声,外面雪球砸中大门,狱卒提起兵刃查看,李桃歌正好猫腰进入阶梯。 转过弯,火把的余光照不到这里,越走越暗,全凭手指摸墙前行。 下了一层又一层,来到了地下三层,深处传来微弱的光线,李桃歌屏住气息,顺着荧光处小心靠近。 这是一间铸铁囚牢,里面站着一名赤身裸体的怪物,被几条粗如大腿的铁链绑住四肢,腰部和琵琶骨分别有条细链贯穿,牢房内贴满写着密咒的血符,微弱光线便是从血符发出。 说是怪物,是因为身型高大的离谱,劲肉虬结,猿背蜂腰,额头中央生有两寸余长的短角,脸颊刺有火焰图案,绝非常人模样,更像是妖修。 李桃歌踩着细腻沙土来到怪物面前,驻足观望,怪物耸动带有鼻环的鼻子,缓缓睁眼。 左眼是赤红色,右眼是玄黑色。 释放出凝若实质的杀气。 “你是今日的夜宵?”怪物嗓音发出金石声,咬字拗口,其中似乎带有粗粝沙子,让人听起来极为不适。 李桃歌并未作答,从锦盒中取出丹药,两指夹住悬空展示。 铁链哗哗作响。 怪物激动不已,先是双眸呈现出贪婪神色,接着勾起嘴角冷笑道:“九转龙虎丹?好大的手笔,谁派你来的,郭熙吗?” “燕云十八骑主帅,张燕云。”李桃歌轻声道。 怪物沉默片刻,呲牙道:“兵仙张燕云?怪了,我跟他从无交集,为何要来救我?” “我只是奉命行事,来给你送丹药,至于别的,恕在下无法回答,出去以后,云帅自有安排。”李桃歌将丹药丢入怪物口中。 九转龙虎丹是极难炼制的圣品丹药,人族服用后,经脉骨骼大多承受不住狂暴药力,会爆体而亡,但对妖修或者武修而言是把双刃剑,若是能吸纳药力,不仅能修复已损体魄,修为还能更上一层楼。 怪物服下九转龙虎丹,表情呈痛苦状,半黑半红长发根根竖起,喉咙隐隐传出龙啸虎吟,筋肉如潮水荡漾,肌肤渗出腥臭无比的黑色液体。 几经反复,怪物逐渐恢复平静,双眸锋利无匹,低吼一声,挣脱四肢铁链,再将琵琶骨和腰部细链抽出,囚牢内用来镇压的血符爆射出红箭,怪物视若无睹,双臂挥舞细链,血符稍作挣扎后一片狼藉。 “庆贺先生走出牢笼,在下任务完成,告辞。”李桃歌抱拳作揖,转身即将离开。 可没走几步,喉咙多了一条细链,李桃歌皱了皱眉,右手抓住后想要挣脱,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道将他拽飞。 李桃歌足尖踏地,甬道地面出现两道深痕,掐出法诀升起土墙,来阻挡后拽的力量。 可惜一切都徒劳无功,双腿无法自控,土墙脆如纸张,任凭他如何挣脱都无济于事。 转眼间来到怪物怀里。 李桃歌双手扒住细链,不至于被勒死,怒视着上方红黑双眸,喘着粗气说道:“是我救了你,为何还要拦我?” 怪物露出瘆人的白牙,喷出腥臭气味,狰狞笑道:“你们不是有句谚语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饿了好几年了,总算找到活人开荤,既然是云帅所赠,你小子就认命吧。” 血盆大口张开,腥臭涎水滴落在李桃歌脸颊。 第121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九) 任谁被不人不妖的怪物搂在怀里流口水,滋味都不大好受。 两人近在咫尺,望着那双充满饥饿的双眸,李桃歌死死拽着细链,强颜欢笑道:“外面有数不尽的美味佳肴,何必吃我呢?” 怪物笑道:“珍馐美味,那只是对凡夫俗子而言,对我来说,那只是一堆不入流的烂肉。你皮薄肉嫩,气血充盈,乃是绝佳补品,为何不吃呢?” 李桃歌堆笑道:“吃了云帅的丹药,再吃云帅的使者,本来一场善缘变成了仇敌,只为满足口腹之欲,不值当呐。” 怪物狂笑道:“看来你对我的身份一无所知,也并不了解张燕云的为人,强者只谈利益,不谈对错,只要我对张燕云有所相助,吃了你,他也不会把我如何。听好喽,我叫做拓跋牧为,我的父亲是八千大山之主拓跋大石,我的背后是百万凶人,为了一个区区使者,张燕云敢与我翻脸吗?!” 八千大山连绵不绝,将大宁和周国的边界一分为二,自古便是兵家忌惮之地,里面藏异族无数,是人,也是妖,生性残暴,嗜杀成性,论单兵战力,骠月都不是其对手,可惜脑袋都不怎么灵光,压抑不住血脉之力,否则山主拓跋大石率领这样一支奇兵,足以荡平天下。 周国对于八千大山觊觎已久,千百年来,或打,或招安,或结亲,或封赐,方法不计其数,随着大师之位更迭,全都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近些年来,拓跋大石入主后,八千大山将养生息,族人极少在外露面,对待大宁和周国的态度不咸不淡,完全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架势,见到刺头消停,两国也懒得折腾,只是拿出对待近邻姿态,逢年过节送礼问候,仅此而已。 郭熙敢将拓跋牧为关进大牢,实在是这小子猖狂的过分,不仅将郭熙的女婿生吞活剥,还把郭熙长女关起来蹂躏至死,堂堂安西大都护,怎能受得了冲天怨气,派门客将拓跋牧为擒住,如何处置又成了问题,一刀宰了,怕引发八千大山暴乱,就这么放了,郭熙宁死不肯,禀报给兵部和圣人,也都是好言相劝,先关着再说,日后再议,再议。 这一议,就是四年之久。 其间拓跋大石不闻不问,书信都没来一封,郭熙丧女之痛日渐消弭,处理拓跋牧为更成为棘手的难题。 当八千大山少主自报家门,李桃歌深感不妙,山里藏的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怪胚,讲究强者为尊,名声烂的出奇,杀人放火和吃饭喝水一样随便,把自己活活吃了,似乎并没有超出他们的纲常伦理。 李桃歌感受到对方恐怖力道,额头冒汗,垂死挣扎道:“你是八千大山少主,身份尊贵,我是云帅亲弟弟,并不差你毫分,吃了我,云帅必定率领十八骑将八千大山铲平!” 危急关头,李桃歌只好胡言乱语,强行给自己安上保命头衔。 “吓唬我?” 拓跋牧为脸颊火焰图案升腾,似乎真的在燃烧一般,抓住李桃歌头发,猖狂笑道:“郭熙的女儿女婿我都敢吃掉,你是张燕云的亲弟弟又如何?八千大山道路险峻,大多仅容一骑通过,燕云十八骑陷阵无敌,到了山里照样变成王八一样寸步难行,且让我尝尝你们张家滋味,是不是美味可口,若是真的妙不可言,出去后再把张燕云吃掉,哈哈哈哈哈哈。” 一只超出寻常两倍有余的手掌,按住李桃歌小腹,指甲长达寸余,泛起青石色泽,轻轻一划,李桃歌只觉得犹如神兵利器切开肚皮,恐惧感比痛感更为强烈,于是双腿发力,猛然弓身如虾,膝盖冲着拓跋牧为面部奔袭。 “太弱了。” 拓跋牧为摇了摇头,单臂挡住攻势,右手五指成爪,企图将少年心肝刨出。 铛。 一道凌厉罡气嵌入指甲,虽没有削断,但救了李桃歌一命。 拓跋牧为抬起头,望向黑暗中带有盈盈笑意的老者,夹杂着愤怒腔调咬牙道:“郭平。” 手持三尺青锋的和善老人,正是都护府大总管郭平,当年围捕拓跋牧为,损失好手无数,最后由郭平出手,才将其擒住。 “这位大人远来是客,可不能被你给吃了,否则无法给云帅交待,你乖乖回去当你的囚徒,人交给我带走,如何?”郭平笑道。 盯着将自己困了四年之久的仇人,拓跋牧为先怒后笑,阴狠说道:“当年你们布下天罗地网,派出十余名无极境,照样被我杀掉一半,现在你仅凭一张嘴,就要让我重新回到牢里,做梦呢!” 说完,拓跋牧为长发盘旋,脸颊火焰再度蔓延,直至眉梢,全身锋芒外泄,气势攀升了不止一筹。 “无极境上品?半年不见,你的境界又提升了,不愧是资质逆天的拓跋一脉。”郭平赞叹道,布满褶皱的老脸并未呈现出惧怕神色。 “这全要拜他所赐。” 拓跋牧为看着躲在角落里的李桃歌,得意笑道:“谢谢云帅送来的灵药,等我杀了宿敌,一会再把你吃掉。” 李桃歌摁住不停流出鲜血的小腹,咬紧牙关。 “哎!这又是何苦呢。” 郭平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云帅想要把你救走,明说便是,郭都护又不是顽固不化的榆木疙瘩,丧女之痛已消,又不好杀了拓跋少主,正好就坡下驴,三方皆大欢喜。非要整这一出,倒显得郭都护小家子气了。” “别说那么多的废话,四年前一战,只不过输了你半招,这次倒要看看,修为境界提升后,你要如何降服本少主。”拓跋牧为展开双臂,指尖冒出紫红色焰火。 远在几丈之外的李桃歌,明显感受到火焰诡异温度,不是热,而是冷。 “气血方刚的年纪,真好。” 郭平微微一笑,就那么平平无奇拎着普通长剑,“赢你半招,未必只比你高一招半式,一次是侥幸,二次可就未必了,主随客便,拓跋少主,请。” 第122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 李桃歌没想到,所救之人要吃了自己,敌对之人又救了自己,不得不说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拓跋一脉天赋异禀,以阴阳五行为炉火,以身为炉鼎,淬炼打磨后自身即为兵刃。 拓跋牧为所修乃是碧寒阴火,能够吞噬血肉骨骼为己用,传闻修炼至高深处可以吞噬活人神魂,比起魂修蹂躏尸体,可要歹毒的多。 赤足踏地,拓跋牧为飞身而起,十指成爪,嘴角扬起大仇将报的笑容。 李桃歌眼尖,瞅到拓跋牧为的背后,有几缕阴火摇摇晃晃,不出意料的话,这将是他败敌手段。 郭平佝偻的脊背逐渐挺拔,如同手中三尺青锋,指尖弹击剑身,发出鸟鸣般清脆音阶,紧接着一剑化三剑,三道青芒剑气慢悠悠浮现。 一个极快,一个极慢。 当三道青芒出现后,拓跋牧为如临大敌,面颊火焰再度升腾,直至蔓延双臂,然后双拳凿出,两道焰波破体而出,以滚滚之势奔袭郭平。 都护府大总管赞叹道:“四年囚牢生涯,并无名师指点,全靠自悟,修为居然不退反进,能将气劲和火焰暴涨两倍有余,拓跋一脉,还真是资质逆天呐。” 说话间,三道剑气蠢蠢欲动,两道射向焰龙,一道射向拓跋牧为。 剑气和焰龙相遇,轰然一声,爆出耀眼花火,紧接着如昙花一现,各自消失不见。 剑气和焰龙都非实质本体,催动出的气浪而已,比拼的是谁功力更加精纯,结果不分伯仲。 可郭平还有一剑。 长驱直入。 剑气阴柔似蛇。 拓跋牧为大手一抓,正好拿捏住剑蛇七寸,用力一捏,炸成细小蚯蚓,一道道刺入墙壁,刻出深达两寸深痕。 拓跋牧为舔舐着鲜血淋漓的手掌,笑道:“剑气不过如此,你老了。” “不是我老了,是你更强了。” 郭平恭维道,下一刻青峰剑虚晃,几十道剑气虚浮,密密麻麻蓄势待发,“一剑不能败你,那百剑呢?万剑呢?” 拓跋牧为终于露出凝重神色,体魄再强横,也抵不住剑气随意蹂躏,况且不知道这老头底蕴如何,究竟能挥出多少剑。 “拓跋少主,乖乖待在里面,我回去禀报郭都护,再去和云帅商议,看看是否要放你出去,毕竟四年的牢狱之灾够苦了,足以抵消你闯下的大祸。”郭平轻声说道。 “好。” 拓跋牧为轻易答应,“恭候佳音。” “那你看……这位云帅的侍卫是否交给我?再重新贴好符箓,铸好铁牢?”郭平笑着问道。 “有你在,还需要符箓和铁牢?也罢,你们大宁向来小家子气,贴就贴。” 拓跋牧为大方说道,转过头朝李桃歌看去,冷笑道:“这小子不能放,天天吃的清汤寡水,实在是不解馋,好不容易遇到活物,本少主要拿来填饱肚子。” “好吧,区区一个侍卫,想必云帅不会翻脸,那老夫先贴符箓?”郭平挥动衣袖,剑气重归于天地间。 拓跋牧为重重嗯了一声,开始打量起李桃歌,似乎在琢磨先吃胳膊还是大腿。 郭平大步走去。 李桃歌从那双一红一黑的眼眸里,并未看到饥饿神色,而是狡黠和残忍。 “小心!”李桃歌看透了他的意图,出声喊道。 在郭平距离囚牢十步左右,庞大身躯暴起,贴着墙根发起偷袭,左手拳,右手掌,卷起狂风,将瘦骨嶙峋的郭平包裹在其中。 “何必自讨苦吃呢?” 郭平幽幽叹了一句,举起青峰剑随意划出。 剑锋荡出无尽牛毛剑气,不仅将拓跋牧为激起的狂风攻破,弹到墙壁后再度曲折,形成了铺天盖地的剑雨。 拓跋牧为鼓足气血使得身躯再度暴涨,不顾剑气来袭,单手抓住了青峰剑,狞笑道:“你死我伤,今日大吉。” 青峰剑折叠后,剑尖直指郭平,武器被肉搏见长的家伙攥住,都护府大总管依旧波澜不惊笑道:“出门时老夫看了日子,确实是大吉。” “看不惯你笑的样子,死了之后,本少主一定把你骨头都咬碎,一块都不会放过。”拓跋牧为用空闲的左手,轰出一记势大力沉的重拳。 “有劳少主挂念,老夫暂时还死不了呢。”郭平淡淡一笑,伸出平平无奇的一拳。 又是奇缓无比的动作。 两只拳头一个大如磨盘,一个小如沙包,实在无法比较,可结果令人匪夷所思,郭平的拳头,直接将拓跋牧为重新轰进了囚笼。 巨大的身躯砸在墙壁,凿出大坑,拓跋牧为擦拭着嘴角血迹,眼中更多的是震惊。 比拼力道,拓跋一脉从未吃过亏,这郭平何德何能,竟然能以蛮力将自己以击退。 郭平带有歉意拱拱手,从容笑道:“忘了告诉少主,老夫练剑之前,练的是拳。” “好巧,我练的也是拳,那咱们就比试比试,看谁的拳头够硬。” 拓跋牧为呲牙笑道,单手撑起恐怖身体,如同小沙弥撞钟,悍然冲锋。 趁着两人打得火热,李桃歌摁住被狂风带起的长袍,捂住小腹伤口,朝甬道外挪动。 郭平双手各自划出半圆,“封!” 一堵无形墙壁横在半空。 拓跋牧为双眸迸发出奇异色彩,用肩膀径直撞去。 泥牛入海。 没引发丝毫波动。 拓跋牧为双足狠狠踩踏地面,导致土地延伸出龟裂纹,接着撑住郭平划出的圆形淡金色图案,吼道:“给我破!” 清脆声音过后,图案土崩瓦解,郭平再度挥出一拳,语重心长说道:“回去吧。” 拓跋牧为用双拳还击,咬牙道:“我命由己不由你!” 三拳即将相交,拓跋牧为的双臂突然下伸,作势要抱住郭平,而肩头陡然冲出两条长臂,直捣对方太阳穴。 四臂?! 郭平稍作惊讶,虚晃一步,左手撑天,右手扶地,顺势扭转乾坤。 一股强大气劲凭空生出,浩荡博大,不仅挡住了四臂攻势,还将拓跋牧为凿进之前的深坑。 一动不动,八千大山少主已然昏死过去。 “不爱听劝,就得吃苦。” 郭平唉声叹气说道,瞅见顺着墙根溜走的李桃歌,笑了笑,说道:“既然命不该绝,带你去见云帅。” 第123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一) 都护府安排的宅院奢华至极,屋中生有地龙,角落放置暖炉香炉,暖如初夏,透过棱窗,框景艳梅飞雪,胜似人间仙境。 张燕云从浴桶走出,披好蚕丝长袍,掀起帘帐来到外屋,喝了口温到恰到好处的美酒,这才朝郭平和李桃歌望去,见到少年小腹裹有白纱,渗出大片褐色血迹,笑道:“受伤了?” 不去款待贵客,不问二人出现的缘由,反而关怀侍卫病情,这就是张燕云的带兵之道:护短。 李桃歌惭愧一笑,不好意思低下头。 张燕云斟满酒,又是一杯热线入喉,轻声道:“受伤了就去养伤,站在那等我给你上药吗?” “云帅。” 郭平躬身含笑道:“您的侍卫先不忙着医治,有些事,咱们得当面弄清楚,否则不明不白,无法给大都护交差。” “好,我问你,他有罪吗?”张燕云指着李桃歌问道。 “企图救出都护府关押的重犯,按照大宁律法,斩首。”郭平陪笑道。 “救出重犯?我怎么不知道。” 张燕云坐在交椅中,将腿放到紫檀长案,晃着大脚说道:“郭总管,来,你给我详细说说,他怎么救出的重犯?” 郭平笑道:“这位小友从牢房逃脱,给重犯送去了一枚药丸,帮助重犯恢复境界,挣脱了封印,若不是在下赶到,恐怕二人就要从大牢逃出生天了。” 张燕云揉揉鼻子,冲李桃歌惊讶道:“你去给重犯送药了?” 听到云帅阴阳怪气的声调,李桃歌当然清楚他又开始故弄玄虚,于是装傻充愣道:“没有哇,我在牢房里关的久了,本想找茅厕方便,可牢里太黑,走着走着迷了路,莫名其妙来到了关押重犯牢房,谁知那人挣脱了锁链,差点把我吃掉。” 张燕云哦了一声,蹙起眉头说道:“郭总管,这可就是都护府的不对了,你们把牢房弄的那么黑,害得我的侍卫找不到茅厕,又把看押重犯的铁牢弄成纸糊的一样,险些把我侍卫吃掉,你说说,该怎么办吧。” 郭平活了一甲子之久,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将亲眼目睹的事情颠倒黑白,这对活宝,简直是厚颜无耻的极限。 压抑住满腔怒火,郭平再也堆不出笑容,板着脸说道:“云帅,拓跋牧为服用了丹药才能挣脱禁锢,在场只有他一人,不是他给的药,难道是我吗?” “那可真说不准。” 张燕云晃着腿,拖着长音说道:“贼喊捉贼屡见不鲜,都护府想要欺负我这外乡人,随意安插个罪名,并不是什么难事。” 郭平抬高声音说道:“云帅,这里是碎叶城!” 威胁意味浓郁。 张燕云挑起眉头,轻蔑道:“碎叶城又如何,镇魂关是否隶属安西都护府?遭遇玄月军围困数日,你们西府可曾发过一兵一卒?!我替你们解了围,到头来来反咬恩人一口,其心可诛!别说这千里西府,有圣人御赐的便宜行事四个字,即便是永宁城,本帅也敢专横跋扈!” 燕云十八骑横扫四疆,这就是张燕云的底气。 短暂静寂过后,郭平深深作揖,惶恐说道:“云帅息怒,是小人妄言了。” 张燕云满脸倨傲说道:“记得给本帅多准备好酒好菜,滚下去吧。” 曾将八千大山少主轻易降服的郭平,保持作揖姿势,倒退出门。 “欠骂的东西!” 张燕云冷哼一声,抠起了耳朵,见到少年还站在那里,没好气道:“傻乎乎站那等我给你医治吗?赶紧去找上官将军!” 李桃歌咬着嘴唇,轻声道:“云帅,我想问问,今夜发生的事,是否都在您的算计之中?” “怎么一股子怨妇味道,受委屈了?”张燕云乐呵道。 “将士死于疆场,我不怕,但是被当作一枚棋子舍弃,确实有些难受。”李桃歌直言不讳。 “你是觉得,我故意让你给拓跋牧为送药,实际是想让你去送死?”张燕云问道。 李桃歌点了点头。 “你死,对我有何好处?”张燕云悠闲喝着美酒。 “我再没用,也是李白垚的儿子,死在安西都护府大牢,琅琊李氏必然同郭熙势同水火,而您既讨好了八千大山,又同李家结为同盟,暂时得不到好处,可未来皆是好处。”李桃歌笃定道,因流血过多,脸色变得苍白虚弱。 张燕云意味深长笑了笑,将酒壶丢了过去,“年纪不大,心机倒是颇深,喝口酒提提神,别死在屋里,否则右相找我麻烦,那可承担不起。” 李桃歌狂饮几口,擦拭掉酒渍,注视着大宁兵仙,缓缓说道:“我猜对了吗?” “暂且不提对错,试问一下,无品无级的侍卫而已,敢对三品大将军大呼小叫,配吗?即便你老子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称呼一声云帅,执平礼相待。”张燕云淡淡说道。 虽然大宁重文轻武,可燕云十八骑的功绩摆在那里,班师回朝后必定会封侯赏地,武将巅峰张燕云,文臣巅峰李白垚,有爵位加持,到时不一定谁高谁低。 李桃歌略微低头,目光依旧灼热,似乎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是称赞你年轻气盛好,还是贬低你年少轻狂好。” 张燕云无奈说道:“好了,拗不过你,实话实说,我算得到拓跋牧为想吃你,也算得到他吃不掉你。” “因为郭平会来?”李桃歌迫切问道。 “郭熙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倘若死在牢中,脱不了干系,因此会把郭平放在旁边死死盯着,懂了吧?”张燕云轻松说道。 “你要我放火送药是假,要调郭平到大牢才是真?”李桃歌猜测道。 “都是真,成一件是幸事,成两件是福份,两件都不成,也无所谓。” 张燕云挥手笑道:“好了,不跟你绕圈子了,咱们坦诚相待,我要派人去郭熙书房搜集证据,有郭平这位高手在,不方便得手,必须调虎离山才行,而你,就是最适合的诱饵。” 第124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二) 近几年,随着张燕云声誉扶摇直上,无数人想成为他的棋子,即便是朝生暮死的无名氏,也能在皇图霸业中留下一笔。 人么,无非是名利二字。 李桃歌挺淡然,谈不上是喜是忧,作为十八骑中新晋的一员,服从帅令是根本,如果张燕云要他再守一次镇魂关,面对十万铁骑冲踏,少年依旧会义无反顾。 张燕云从锦盒掏出一本崭新书册,推到李桃歌面前,轻声道:“这本是郭熙的账册,原本放回了书房,这里是拓本,里面数目极为蹊跷,我问你,镇魂大营将士,共计多少人?” 李桃歌常听孟叔念叨,心里有数,答道:“大概两万有余,好像是两万三千七百左右。” 张燕云冷笑道:“都护府登记在册的镇魂大营士卒,三万八千九百五十七人,军马一万六千八百七十一匹,兵器合计四万五千,盾牌马镫马鞍等器械共计十万。” 这一串天翻地覆的账目,使得李桃歌脱口而出道:“不可能有那么多!最近入伍的士卒,兵器都是由自己打造,老兵都没宁刀可配。至于军马,顶多七千匹,我是槽头,特意留心过。” 张燕云笑道:“我当然知道不可能那么多,我只是在查,郭熙究竟吃了多少空饷,依照镇魂大营为例,都护府那四十万府兵,最多只有二十五万,其余都是凭空捏造。照这么算,你猜猜,郭熙这些年,一共贪污了多少银子?” 李桃歌还震惊在郭熙的贪婪中,随意猜出一个数,“五十万两?” 说完有些懊恼,自己每月一两银子,光是都护府拿走至少八钱,这都护府四十万府兵,郭熙一个月就能赚够三十万两白银,还不包括其它收入,五十万两,确实太贬低郭都护的吸金能力了。 张燕云诡异笑道:“郭都护胃口大的很,不仅克扣士卒月银和吃空饷,头子钱,义仓钱,农器税,盐税,曲引钱,市例钱,一概不落,任职大都护后,七八年来贪污总额,折合白银共计五千万两。” 听到数额,李桃歌脑袋发懵,听说大宁一年赋税不过才四千万两,这郭熙以一己之力,贪了大宁一年税银还多? 大宁立国以来,从没出过如此贪得无厌的官吏。 张燕云冷笑道:“吃空饷和克扣饷银,乃是边军常态,拎着脑袋卖命,好不容易混到一官半职,总要给自己捞些实惠,八成说到十成,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郭熙的胃口,实在是超凡脱俗,竟敢成倍捞取,不知圣人听到后,会做何感想。” 李桃歌恨声道:“如果镇魂大营有四万士卒和十万器械,玄月军根本不可能破城!” 虽然离开了镇魂关,但梦里经常遇到蛮子攻城场景,交战时惨状历历在目,残肢断臂,尸山血海,如果兵力再多一倍,战况会那么惨烈吗? 张燕云若有所思道:“贪污是内患,不足为虑,我担心的是外忧,这本账册提及到玉石十箱,北珠十箱,紫金十箱,这些年,西府并没有和骠月大军交锋,也就不存在缴获可能,况且通商不久,商队有去无回,根本找不到源头,这,才是可怕之处。” 玉石,北珠,紫金,都是骠月特产,四大王朝的达官贵人,以佩戴北珠紫金为荣,产量极少,价格逐年攀升,一颗北珠可抵黄金十两,而且是有市无价。 李桃歌沉声道:“您的意思是……骠月给郭熙送过礼?!” 张燕云收起吊儿郎当姿态,正色道:“我命你去查俞大头一案,实际是在调离都护府耳目,真正想查的,是郭熙通敌卖国实情。我早已让徐忘机前去雀羚山,探寻谭家底细,其中有很大嫌疑,谭家已经加入太子一派,你之前所提到的谭扶辛,也进入永宁城隐匿起来。” “太子?” 李桃歌满头雾水。 自己涉足派系争斗以来,最为惹眼的是冯吉祥,瑞王,杜斯通,八大家族,他们代表着从龙党,皇室宗亲,新朝党,世家党,都在为各自势力争名逐利,而太子殿下这位权势理应最大的储君,始终不显山不露水,任何关于他的消息都没有放出,也没有任何动作。 张燕云双手拇指来回纠缠,轻声道:“郭熙表面看起来和瑞王同穿一条裤子,大小事宜都呈报兵部,紧要军务直接送进瑞王府,可仔细想想,安西都护府屯兵四十万,保宁都护府屯兵五十万,圣人允许这百万大军攥在一个人手里吗?哪怕是自己的亲弟弟,也还是放心不下啊。” 李桃歌询问道:“如果郭熙是太子的人,那他为何要通敌卖国?” 张燕云低声道:“通敌卖国只是猜测,并未证实,还需搜集证据,各个势力养精蓄锐了那么多年,突然争来斗去,说句大不敬的话,是因为圣人老了。真龙垂暮,群雄并起,又是一个乱世。” 李桃歌问道:“云帅,您出自八大家族,也是世家党的人吗?” “你猜。” 张燕云故弄玄虚一笑,转而轻飘飘说道:“虽然我出自张家旁系,可张家没给过我半点恩惠,住的是茅屋牛棚,吃的是残羹冷饭,我父亲死后,反而将我母子逐出家族,弃如野狗,你评评理,我该敬他们,还是该恨他们?” 对于大家族里的薄情寡义,李桃歌深有体会,于是凛声道:“该杀了他们!” 西疆滚一滚,沾染了不少杀气,不再是心慈手软的懦夫。 张燕云摇头笑道:“杀人,是下乘之道,待我风起云涌时,昔日贵人伏地叩首,本帅视他们为草芥,岂不更加快哉?” 李桃歌浅笑道:“杀人解仇不解恨,诛心更妙。” 张燕云放肆大笑,长袍挥舞,将酒斟满,“来,咱们两个八大家族走出的窝囊废,喝一杯。” 酒杯重重相撞,抒尽心头怨气。 李桃歌询问道:“云帅,郭熙该如何处置?” 张燕云笑道:“账本都被拓印过,急的不是咱们,而是他。” 第125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三) 为了庆贺镇魂关大捷,郭熙安排了宴席,邀请燕云十八骑各营主将,还有那位自称有天日之表的云帅。正午过后,都护府张灯结彩,红绸铺路,一番欢腾景象,比起过年都喧闹的架势,引来百姓围观,知道的是开庆功宴,不知道的还以为郭府娶媳妇。 酉时三刻,一袭白裘的张燕云抵达都护府,只带了四名近卫和云字营主将上官果果,郭熙率领幕僚谢宗昭和管家郭平来到大门亲自迎接。 郭熙和张燕云二人互相搀扶,相谈甚欢,犹如多年不见的亲兄弟。 走在后面的李桃歌想起一个词:笑里藏刀。 杀人不见血的鬼头刀。 宾主落座,琴师奏响灵机古琴,杀伐意味弥漫,气氛顿时激昂澎湃。 张燕云嘴角上扬。 郭熙热络笑道:“这破阵曲,是十八骑冲锋陷阵时的号角,每次聆听,犹如当年在疆场纵横一般,贤弟智谋超然,乃是百年难遇的帅才,只可惜哥哥老了,否则定然身为马前卒,携手去翻过英雄山,入主无双城,然后再饮马潼河,月城高歌。” 听到饮马潼河,月城高歌这八个字,李桃歌望了眼郭熙,虽说安西大都护贪得无厌,可这句西军里面流传甚广的口号,出自郭熙口中,再由碎叶城传到镇魂关,成为四十万西军毕生宿愿。 张燕云把玩着玉箸,不停在手背转动,笑道:“无双城是周国皇都,皓月城是骠月皇都,咱哥俩再厉害,也不可能同时对付两大王朝,郭帅怎么还没喝就醉了。” 郭熙挺起胸膛,正色道:“当年剑神谷阳斩了骠月百年气运,才使得大宁太平安康,如今百年已过,后辈张燕云效仿剑神丰功伟绩,拒敌于漠西走廊,斩敌十万!壮我军威!这杯酒,敬云帅不世之功!” 张燕云尴尬不已。 绕了一大圈,把剑神谷阳都扯出来了,原来是在变着法夸自个。 可脸皮再厚,也不能同剑神相提并论。 张燕云高举酒杯说道:“咱们敬剑神谷阳还有圣人,是他们在护佑子民安宁,马上杀敌,只不过是匹夫本分罢了,若是没有他们慧眼识珠,咱们还在地里刨食,来,诸位,请举杯,敬剑神,敬圣人,敬大宁昌隆万万年。” 张燕云的庙堂功夫,令郭熙不得不五体投地,怪不得二十出头便名扬四海,能与积累数百年的世家勋贵平起平坐,除了打仗,马屁功夫同样炉火纯青。 啥叫忠臣,把圣人恩宠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的,那才叫忠臣,肚子里明知圣人百般好,却不提一句的,叫做白眼狼。 赞颂完皇恩,管家郭平使了个眼色,舞姬鱼贯而入,穿的是骠月服饰,露出雪白脚腕,酥胸跌宕起伏,体态娇柔婀娜,个个端庄不失媚态。 灵机古琴曲风一转,换成柔和婉转的飞燕曲。 张燕云揉揉鼻子,堂而皇之望着舞姬起舞,眼神恍惚,几乎能拉出情丝。 郭熙暗自发笑。 色是刮骨刀,尤其是对于气血方刚的年轻男子而言,谁能抵住美色诱惑?天天在边疆和粗砺汉子打交道,猛地遇到娇媚如水的女人,恨不得把心肝都挖给人家,只为搏佳人一笑。 郭熙也是男人,同样年轻过,他懂。 张燕云看的如痴如醉,作为女人的上官果果兴致缺缺,扯下一只羊腿,樱桃小口几下便将肉剔个干净,然后再拽来牛头,一顿风卷残云,二十多斤的牛头瞬间只剩骨头,比狼啃的都干净。 这可把李桃歌看的目瞪口呆,猛将不愧是猛将,打仗和干饭同样生猛,自己始终修行不得要领,是否和小家子气的食量有关? 一曲作罢,张燕云回味无穷说道:“我四处闯荡,也算是见过世面,人人都道东疆女人占尽天下秀气,殊不知西疆女子体态更加风流,大都护福缘深厚,令人艳羡,有这等绝色,小弟宁肯在西府餐风露雪。” 郭熙开怀笑道:“江南江东女子俏丽不假,可论顶尖美人,还是西府更胜一筹,坪洲有处胭脂村,集天地灵气,养出的女子肌肤胜雪,高调秀丽,还有一股西疆独有的辛辣,比起东疆女人更有滋味。这八名舞姬,有六人来自胭脂村,具是悉心调教后的完璧之身,老弟若是有兴趣,可以随意挑选。” 张燕云揉着光洁下巴,不怀好意笑道:“尽是人间绝色,这也不好挑啊。” 官场里的蝇营狗苟,郭熙再也熟悉不过,拉住对方手腕,低声笑道:“不好挑,那就全拿走,哥哥正愁找不到贺礼,八名舞姬正好聊表心意。” “这舞姬是大都护的心头肉,横刀夺爱,不太好吧。”张燕云故作纠结道。 “女子和韭菜一样,割完一茬又一茬,现在瞧着水灵,没几年就人老珠黄了。可咱兄弟的情分,坚如金石,哥哥保证,只要我在西府一天,以后以三年为期,八名舞姬如约送入府中。”郭熙笑道。 “那可不行,以哥哥的才能,不久后便入阁拜相,人不在西府了,我去哪里讨要?”张燕云奸诈笑道。 “咱们兄弟齐心,大宁还有得不到的东西吗?”郭熙会心一笑。 “比如……皇位?”张燕云云淡风轻笑道。 一句话使得郭熙笑容僵住。 灭族的重罪,你张燕云真敢提啊,假如传到永宁城,即便不杀头,也得安上大不敬的罪名,流放镇魂关。 “皇威浩荡,咱们兄弟自当铭记在心,燕云十八骑铭记于心,西府四十万将士铭记于心!”郭熙也算脑筋转得快,提高嗓门,用谐音掩盖。 曲风再度转换,从旖旎婉约变为金戈铁马。 八名舞姬手中持剑,翩翩起舞。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真是不俗的剑舞。”张燕云和郭熙碰了一杯,浅吟美酒赞叹道。 “弟弟出口成诗,武能上马杀敌,文能下马治国,到底何处才是弟弟短处?”郭熙拍手称赞道。 “短处?” 张燕云朝裤裆瞄了一眼,惋惜道:“弟弟的弟弟。” 二人放肆大笑。 第126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四) 两位主帅谈笑风生,聊起了男人间的话题,宴席气氛缓和许多,之前的间隙似乎越来越淡。 郭熙出自望族世家,其父曾任兵部侍郎,领了正二品空衔后归于田野,郭熙对于庙堂里的长袖善舞,从小便耳濡目染,熟稔并不奇怪,可是张燕云出生在落魄寒门,靠着邻里救济长大,凭借军功窜升至三品大将军,按理说,找不到环境熏染,他如何能够做到八面玲珑? 谢宗望打量着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心中惊骇无以复加。 张燕云居功自傲,不可怕,怕的是惊才绝艳背后,还有能屈能伸的心境。 百年修来谷阳剑,千年修来张燕云。 坊间流传的大话,倒也不那么失真。 酒过三巡,张燕云脸色涨红,不怎么出彩的五官,升起权势熏染过的流华,他抓住后面的李桃歌,悄声道:“郭帅,他就是被关押在大牢里的侍卫,姓李,名桃歌,你可知他父亲是谁?” 郭熙没想到张燕云为何会突然来这么一手,细细猜测用意,揣着明白装糊涂,“李姓乃是大姓,最出名的,莫过于琅琊李氏,难道这位少年,跟琅琊李氏有关?” 张燕云笑道:“他爹叫李白垚,似乎和郭帅是同窗。” “原来是世侄,我这当叔伯的,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还要云帅来点破。” 郭熙拍着额头恍然大悟,殷勤拉住李桃歌,朝自己旁边椅子中摁下,眉飞色舞说道:“世侄啊,我和你爹可是同一天入的国子监,那会还没你呢,他坐在我的后面,天天都在研修治国安邦之道,如今贵为右相,那是他苦学来的回报,你以后一定要向你爹那样,勤学苦读,好为国效力。” 李桃歌对于郭熙并无好感,若不是他执掌西府,镇魂关不会死那么多人,于是收回右臂,冷着脸盯着桌上饭菜。 热脸贴了冷屁股,郭熙不以为意,转过头朝张燕云笑道:“弟弟,世侄怎么会在十八骑,成了你的侍卫?” 张燕云夹了一筷子熊掌,玩味笑道:“那他应该在哪里?” 李桃歌替父流放镇魂关,这是人尽皆知的消息,作为安西大都护,如果谎称不知,岂不是坐实无能二字? 郭熙辩解道:“右相那时还是翰林学士,正在打理朝政,他和圣人,就像是小媳妇和婆婆,吵吵架,怄怄气,再也寻常不过,我以为贤侄替父流放,只不过是表面功夫,走到一半就会被圣人寻回,于是没有再留心。这几个月,北线战事焦灼,稍不留神会蔓延至西疆,我这心思啊,都在赵之佛那边,幸亏弟弟率领十八骑痛击贪狼军,不仅解了赵之佛的燃眉之急,也替哥哥我除掉了心病。” 一番话连笑带打,顺便恭维了对方,找不到任何纰漏。 张燕云脸色一紧,玉箸指着李桃歌,慢悠悠说道:“他,是油里的一滴水,瞧着毫不起眼,但入锅后会炸开。” 郭熙倒了杯酒,柔声道:“贤弟,如今的局势,你我心知肚明,不必非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风头正盛,回京后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可哥哥我胆小如鼠,不敢胡言乱语。” 张燕云笑道:“不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而是想关起门来说说心里话,难道郭帅对我有提防,不敢直言不讳吗?” 郭熙稍作沉默,挥手赶走了闲杂人等,只留下郭平和谢宗望相陪,而张燕云这边是侍卫和上官果果,都是他的心腹嫡系,没有退下的必要。 郭熙大马金刀坐好,恢复大都护应有的威严,正色道:“云帅,我坐镇西疆,离永宁城太远,不如你东奔西走消息灵通,若是永宁城有何风吹草动,还请云帅指点一二。” 张燕云揉着鼻子说道:“李桃歌在流放途中,共遭遇三次刺杀,起初是普通刺客,接着是灵枢境魂修,到后来太白御士第五楼亲自出手,两剑山可是和安西都护府近在咫尺,郭帅不会不知道吧?” 郭熙点头道:“听说了,第五楼负伤遁逃,至今仍无踪迹。” 张燕云微微一笑,说道:“他们为何要杀李桃歌呢?” 郭熙报拳道:“还望老弟点明。” 张燕云挑眉说道:“郭帅真不知?” 郭熙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说道:“冯吉祥觉得八大家族势力太大,已然威胁到龙威,绕过了圣人,擅自作主进行打压。云帅,我说的可对?” 张燕云喝了一口酒,含笑道:“琅琊李氏虽然一门两相,位极人臣,但后代凋零,只有李桃歌一名男丁,他一死,主家后继无人,旁系便会陷入争夺家主之位的内战,不出二十年,李家会在内斗中消耗殆尽,再加注些外力,昌盛五百年的琅琊李氏会烟消云散。” 郭熙沉声道:“八大家族帮助圣人荣登大宝,居功至伟,就这么卸磨杀驴,冯吉祥做的实在过分。” 张燕云轻挑笑道:“李家一倒台,八大家族群龙无首,用不了很久再逐个击破,能挺过十年,就算是天大的福缘了。可诡异的是,圣人似乎并不想看到这种局面,将李白垚升任右相,本来逐渐落魄的八大家族,突然又成为庙堂中流砥柱,能够和其它党系分庭抗礼,你猜猜,这又是为何?” 郭熙沉默良久,食指蘸着酒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瑞字。 即便远在天边,安西大都护都不敢开口说出那人名字。 可见忌惮之深。 张燕云轻声道:“圣人用的是帝王平衡之术,用冯吉祥来牵制八大家族,再用新朝党和瑞王对抗,四党势同水火,已经有不可抑制的苗头。随着瑞王掌控兵部礼部和保宁都护府,成了一家独大,这是圣人不想看到的后果,所以将李白垚放在右相的位置上,好来互相制衡。” 郭熙正襟危坐,带有敬意说道:“多谢云帅解惑,否则我待在西疆,到头来都不知道永宁城里的秘密。” “这些都不是秘密。” 张燕云饱含深意望着对方,“最为困惑的,是这里怎么没有太子的身影?” 第127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五) 宣正帝登基二十七年,如今太子成为储君不过五年,只因前太子暴毙而薨。 大宁秉承九州古训,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前太子是皇后所生嫡长子,继承大统无可厚非,如今的太子是皇后所生嫡次子刘识,身份尊崇无比,可传闻生性鲁钝,数不过十,衣食住行不能自理,跟半个痴儿无异。 憨儿成为九五至尊,岂不沦为笑柄? 但皇后就生了两个儿子,嫡长子暴毙,理所当然由刘识继任。 世家党也好,新朝党也罢,有大军盯着,能折腾出几朵浪花? 圣人垂暮,储君痴傻,这才是大宁祸乱根本。 提到太子,郭熙擦拭着额头汗水,小心翼翼说道:“圣人心迹,岂是你我能够揣度的?太子是国本,当然不能掺合到派系争斗当中。” “好,不谈太子,咱们聊聊别的。” 张燕云站起来,走到安西大都护身后,单手压在对方肩头,拍打着云锦棉袍,轻笑道:“您的亲妹妹,嫁给了瑞王为妃,无论在谁的眼里,您都是瑞王的左膀右臂,安西都护府和保宁都护府近在咫尺,拢共屯兵百万,一旦瑞王动了九五之尊的念头,郭帅如何应对?反,还是不反?” 砰! 郭熙拍飞茶碗,瞬间横眉竖目,厉声道:“云帅,祸从口出!” 张燕云双臂环胸,不以为意笑道:“安西大都护是你不是我,祸从天上来,砸到谁的脑袋还不好讲,听说朝廷想要你们六大都护府都挪挪窝儿,赵之佛来西疆任大都护,东庭大都护崔如去北疆,瑞王卸任保宁大都护,您步入令尊后尘进入兵部,这一连番洗牌,似乎颇有深意。” 郭熙不敢望向身后那双漆黑眸子,动容道:“六大都护同时挪动,史无前例,稍有不慎便会后患无穷,云帅从哪得来的消息?” “猜的。”张燕云嬉皮笑脸道。 所谓无风不起浪,郭熙才不会相信他会信口开河,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一旦六大都护调动,二百万大军没了主帅,周国,东花,骠月,是否会趁虚而入?云帅,回京后,请务必转告圣人,一定要慎重行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要不然后患无穷。” “这些就不必郭帅操心了,李白垚和杜斯通早有安排,我是想,倘若郭帅进入兵部,又能和小舅子同一屋檐下喝酒下棋,岂不美哉?”张燕云笑呵呵说道,将胳膊再度搭到郭熙肩头,“按照郭帅对瑞王的了解,他会交出保宁都护府兵权吗?” 瑞王作风向来强横,去年有位兵部右侍郎只是顶撞一句,被他吊起来打了两个时辰,人都脱了层皮,瑞王仍不肯罢休,将右侍郎送入了天牢,至今没把人放出来。 交出保宁都护府五十万大军兵权,无异于砍掉瑞王一只手臂,能善罢甘休吗? 郭熙无法作答,也不敢作答,闷了半壶酒,默不作声。 “瑞王是瑞王,郭帅是郭帅,姐夫和小舅子在后,圣人的臣子在前,对吧?”张燕云笑道。 “云帅,郭熙一片忠心可鉴日月,瑞王敢反,我安西都护府四十万大军,就是圣人披荆斩棘的先锋官!别说是近亲,就是我亲爹,那也会提头来见!”郭熙朝东南方抱拳道,尽是死忠架势。 “圣人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张燕云晃着醉步,边走边说道:“好了,酒足饭饱,不再扰人清梦。” 走到半途,张燕云转过头,吐着酒气,醉醺醺说道:“郭帅,别忘了那八个舞姬。” 一行人离开,郭熙眉头阴沉。 出了都护府,张燕云裹紧斗篷,双手入袖,醉容消失不见。 昂首阔步走了几十步,张燕云轻笑道:“郭熙想杀我。” 李桃歌如临大敌,摁住宁刀,警惕环视四周。 张燕云揉着脸,宽慰笑道:“好了,不必大惊小怪,他想杀我的话,在都护府就动手了,用得着等到现在吗?” 李桃歌诧异道:“云帅,你怎么知道郭熙想要杀你?” 张燕云平凡五官勾勒出高深笑容,“很简单,如果你在自家宴请宾朋时,会披甲带刀吗?” 李桃歌摇摇头,“可郭熙穿的是棉袍,并未披甲。” 张燕云低声道:“我拍他肩头的时候,察觉到棉袍内穿有软甲,都护府养有死士,至少有三名无极境高手,再加上郭平,对付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似乎并不难。” 无极境巅峰的拓跋牧为,又有血统和功法加持,在郭平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再来三名无极境,仅凭四名侍卫和上官将军,战力几乎不在同一水平。 燕字营主将上官果果擅长冲锋陷阵,凭借重甲和长槊,能够所向披靡,但是近战未必犀利,即便能和郭平斗的旗鼓相当,自个和其他三名侍卫要对付都护府高手,也是毫无胜算。 李桃歌架住张燕云,想要快走几步,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莫怕。” 张燕云老神在在道:“我走得越慢,证明心中有底,郭熙越不敢动。” 李桃歌压低声音说道:“要么请上官将军出城,调燕字营和云字营来护卫。” 张燕云冷笑一下,傲然道:“当年老子率领两千骑兵都敢和南部七国宣战,一个郭熙算个屁,四十万西军在我眼里,抵不住十八骑冲杀几回合。” 声音奇大,震的李桃歌耳朵都嗡嗡作响。 附近若是有探子,肯定会一字不落听到。 李桃歌苦着脸道:“云帅,在人家大门面前指着鼻子骂,不好吧?” 张燕云打了一个酒嗝,悄然笑道:“老子骂得越大声,郭熙才不敢动手,知道为啥吗?他正琢磨圣人心思,没空和我争斗。” 李桃歌问道:“圣人真的要将六大都护互调?我虽然不懂,可也觉得不对劲,贸然更换主帅,乃是军中大忌,大宁正在用兵之时,不能轻易换帅啊。” 张燕云挤了挤眼,笑道:“我瞎扯的,为的是塑造出天子近臣的模样,不这么说,郭熙哪能轻易放咱离开,让他胡乱猜忌去吧,咱回去睡大觉。” 第128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六) 郭熙盯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十指来回敲打膝盖,偶尔停顿片刻,眉目间浮现厉色。 幕僚谢宗昭对于自己的主子,称得上了如指掌,不杀张燕云,并非起了菩萨心肠,郭阎王心狠手辣,处死手下乃家常便饭,女儿没了也只不过是略微震怒,这次设好了局,迟迟下不定决心,只因张燕云提到的六大都护互换。 若是真的,那么大宁将迎来至暗前的黄昏。 谢宗昭满了一杯酒,轻声道:“圣人这步棋,揭开了大家的遮羞布,看似防的是您,其实是对瑞王和崔如有所忌惮。众所周知,赵之佛是圣人心腹爱将,自圣人还是宁王时期便追随左右,屡败屡战还能坐镇北疆,只因一个忠字可表,若不是战绩太烂,导致萧文睿参了一本,估计能成为武将之首天将军。由他来坐镇安西都护府,西可抵挡骠月铁骑,东可震慑保宁都护府,毕竟瑞王肯不肯放权,还是未知,依我来看,先将赵之佛调到西府,到了那时,瑞王夹在中间,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否则陷入御林军和西府包夹,圣人这一落子,逼宫意味浓郁。” 郭熙眉头蹙在一处,沉声道:“这一招的精妙之处,是将我调入兵部。如今的兵部尚书是瑞王,我这二品去了,究竟是接任尚书还是降为侍郎?如果升任兵部尚书,瑞王势必要架空我,成为有职无权的傀儡,如果降为兵部侍郎,那么可以跟我老爹一样,早早卸甲归田了。” 谢宗昭笑道:“大帅倒也不必沮丧,圣人有圣人的心思,皇后有皇后的对策,太子党羽寥寥无几,再把您给裁撤掉,谁来拥护她儿子坐上皇位?倘若您晋升为兵部尚书,瑞王再就蕃到南夷之地,一切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郭熙并不是和妹夫同穿一条裤子,也并非太子嫡系,而是皇后亲信。 想当年郭熙老爹郭庶,就是投靠在皇后门下,凭借凤恩平步青云,最终成为兵部侍郎。郭熙子承父业,同样抱住了皇后大腿,这才能从一众皇亲国戚中脱颖而出,成为拥兵四十万的安西大都护。 郭熙纠结道:“圣人对太子态度冷淡,好像并不想让他继承皇位,可祖宗的规矩不能坏,这才是圣人的心疾。” 谢宗昭献策道:“您可以亲近皇后,但对太子要保持若即若离,这是安身立命的办法。说句大不敬的话,圣人不是快要龙御归天了吗?到了那时,大宁还不是皇后的囊中之物。” 郭熙仰头喝完杯中佳酿,点头道:“只好如此了。” 谢宗昭说道:“我还是觉得今日放过张燕云,实在太可惜了。” 郭熙冷哼道:“有什么好可惜的,杀了他,等同于谋反,我还不想为乱臣贼子。” 谢宗昭捋着山羊胡,忧心忡忡说道:“账本有翻动过的痕迹,意味着张燕云知道了您的秘密。现在只有四个侍卫和一名云字营主将,心慈不杀,错过了天赐良机,放虎归山后,燕云十八骑可就不好对付了。” 郭熙缓缓摇头道:“翻动账本,又不是窃走账本,这是我没有痛下杀手的理由,即便呈到圣人手中,我死不承认,谁也无法将本帅定罪。何况有李白垚的儿子在,把他也宰了,琅琊李氏不得把我剥皮抽筋?你频频督促我痛下杀手,难道和姓张的有仇?” 谢宗昭无奈笑道:“不是有仇,而是怕。” 郭熙斜了他一眼,“他能把你吃了?” 谢宗昭心有余悸说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奇怪到危险,二十出头的一军主帅,揽众将,驱群魔,踏七国,震八方,纵观史书,谁在年轻时有此成就?假以时日,又该如何?” 郭熙不以为意说道:“张燕云没那么可怕,只不过是气运逆天而已,以后回到皇城,酒色财气一冲,荣华富贵里泡着,用不了多久,照样是凡夫俗子。把燕云十八骑打散后归入御林军和府兵,兵权一解,封王封地当祖宗养着,能翻了天不成?” 谢宗昭饱含哀怨叹了一口气,夹杂着不甘和懦弱。 当八名绝色舞姬进入张燕云房内,李桃歌很知趣离开。 侍卫又不是贴身丫头,轮不到他来伺候,再说未经人事的雏儿,受不了大被同眠的一幕。 太荒唐,容易产生心魔。 当然这只是少年的个人腹诽。 房间内睡有二人,除了他之外,那名侍卫叫作段俊郎,名字虽然听起来帅气,可长相实在是一言难尽,鼠眼,龅牙,连到胸口的络腮胡,实在看不出仅仅二十啷当岁,四十岁都有人信。 “云帅休息了?”段俊郎用木桶泡着脚,露出浓密腿毛,声音有股太监般阴柔。 “嗯。”李桃歌不知算不算作休息,含糊其辞嗯了一声。 “没想到,你父亲竟然是李相,世家公子,日后还要多多照拂。”段俊郎和气笑道,一抱拳,才发现小臂毛发比小腿还旺盛,几乎看不到肌肤。 “段兄,我像世家公子哥吗?”李桃歌自嘲一笑。 “不像,谁家少爷去鸟不拉屎的地方当槽头,我们老家的县令儿子,还在县衙谋了个差事,宰相的公子再不济,也得去当个六品文官吧?”段俊郎如实说道,在寻常士卒眼中,文官可比武将气派。 李桃歌耸耸肩,一言难尽。 大门忽然推开,冷风卷起白毛雪,眼睛都睁不开,冻的段俊郎差点骂娘。 直至看清高挑身材和英气容貌之后,段俊郎慌忙起身道:“参见上官将军。” 要说十八骑里声誉最高,无非是主帅张燕云,可论到谁最令人胆寒,绝对是云字营主将。 一心修逍遥的上官果果,从不理会世俗那一套,喜怒无常,我行我素,遇到不听话的士卒,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戟,不至于送命,可至少要卧床半月。 云字营冲阵最猛,和主将的脾性有莫大关系。 上官果果瞪着段俊郎说道:“你出去,今晚我睡这里。” 第129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七) 上官将军要和李桃歌睡觉? 没等段俊郎反应过来,脖颈被上官果果揪住,一把扔到了门外,吓得他急忙开溜,靴子和被褥都不敢讨回。 才瞧完风流不羁的云帅荒唐一幕,再有姿色独树一帜的上官果果来陪自己睡觉,李桃歌暗自泛起了嘀咕,手心攥紧棉被,屁股朝床边挪动,像极了遇到恶霸的黄花大闺女。 石力儿那种悍将,凭借一己之力,杀的锐字营节节败退,仅有王宝能够抵挡,到头来,在她手里都走不到三回合。 打是打不过了,只能寄希望对方莫要辣手摧花。 上官果果肩头抖动,绯红长袍落在椅子上,一步步朝惊魂未定的少年走来,不亚于男儿的身高极富压迫感,来到李桃歌面前,上官果果附身说道:“你怕什么?” 半尺距离,李桃歌闻到对方口中喷出的香气,似兰似梅,清淡含蓄。 “我没怕啊。”李桃歌强行辩解道。 可冷汗不住从脸颊滑落,致使肉体出卖了灵魂。 “你也是从万堆尸骨里走出来的,怎么像女孩子一样腼腆。”上官果果歪着脑袋,仔细打量着俊俏少年。 被侵略如火般的眸子盯着,李桃歌浑身上下不自在,牵强扯动嘴角笑道:“上官将军,你找我有事?” 上官果果一丝不苟说道:“你的枪呢?给我看看。” 枪? 在荤素不忌的臭丘八口中,枪除了武器,还有另外一层含义,李桃歌听他们说的多了,自然会浮想联翩。 “将军……”李桃歌扭扭捏捏说道:“不太好吧?” “不看你的枪,如何教你?”上官果果挑起浓重不失娟秀的眉毛说道。 教? 李桃歌越听越迷糊。 这还用教? 女子教男子用枪? 上官果果是雷厉风行的脾气,见到他一再闪躲,顿时不耐烦,瞅见墙角竖着的黄泉,一把拽在手中,五指划过枪身,顺势握住,小臂发力,枪尖抖出几朵寒芒。 粗如手指的蜡烛中央,多出梅花状枪孔。 为了能在边疆活命,李桃歌深知艺多不压身的道理,天天练枪,昼夜不怠,算是和黄泉熟稔无比,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此精细的程度。 “噫???通体庚金铸造,刻有符文以便气机渗透,软硬适中,不错,云帅让我来教你练枪,看来不用换兵器了。”上官果果刮蹭着枪刃惊讶道。 原来是练这个枪。 李桃歌长舒一口气。 “你现在是什么境界?”上官果果随意问道。 好的师父,都是因材施教,逍遥境适用的武学交给璇丹境,无异于焚琴煮鹤。 “这……境界不好说,应该是还没入观台境。”李桃歌可怜兮兮说道。 “你不是修行者?”上官果果诧异道。 李桃歌打了一个响指,指尖燃起火苗,“确切而言,我是一名术士,并非武者。” “云帅好奇怪,为何让我教一名术士学习枪法。”上官果果自言自语道,随后丢出一本秘籍,“既然你还没有入门,不妨先从基础开始,这是我五岁学习的枪诀,先自己琢磨,有不懂的地方记着,明日一早可以问我。” 说完后,上官果果盘膝坐在床边,合住双眸,左手冲天,右手冲地,掐出怪异的手势,去问逍遥境。 龙门枪法。 李桃歌翻开第一页,里面记载着总纲和招式以及心法。 年刀,月棍,一辈子枪。 想要将枪招打磨成熟,并非朝夕之功,许多用枪的名家,都是在五十岁以后成名,练成后,凭借精妙枪招能越境对敌,像上官果果这种年幼便登堂入室,再由枪道转入戟道,属于极其罕见的天才,不是常人能够相提并论。 李桃歌迟迟找不到武修要领,自诩为笨鸟一只,笨鸟有笨鸟的觉悟,唯有勤字可解,于是秉烛夜读,先将枪籍三千五百八十四字粗略看了一遍,牢牢记在心头。 上官将军五岁能看懂的枪法,用词简单明了,还有配图注解,心法注明出枪时的气息吐纳,招式标注好发力路线,只要不是笨的出奇,都能够一目了然。 翻看完毕,李桃歌恍然大悟,以前自悟的枪法,回头看来简直是玩笑,气息搭配枪招,枪招又分虚实和连环杀招,所以使出来才会滔滔不绝,不像自个,完全凭借蛮力瞎戳,戳中了运气好,戳不中再来,完全是小孩子之间打闹,浪费了体力不说,还错过了绝佳的机会。 这本书,开启了李桃哥的枪道启蒙。 正如书名一样,如鱼跃龙门。 天边泛起鱼肚白。 上官果果睁开眸子。 经过一夜打坐修行,身边罡气弹出微薄壁障,满面红光,肉眼可见的精力澎湃。 修为又精进了一些,可仍旧摸不到逍遥边缘,不过她深知循序渐进的道理,既然求不得,那就再等等。 修行一途,以心障最为难破。 “学会了几式?”上官果果收敛好气息,询问道。 “学完了,不知会了几式,估计要找人搭手才能知道。”李桃歌挠头道。 “学完了?”上官果果挑起眉头。 龙门枪法蕴含八大招六十四式,普通人想要完全学会,至少要三年之久,自己五岁开悟,六岁精通,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天才,这家伙一夜之间能学完? “嗯,字都记住了。”李桃歌不敢吹牛,找了个比较容易接受的方式。 “对我用刺枪式。”上官果果平静说道。 “对你?” 李桃歌还没对女子出过枪,纠结道:“不太好吧。” “你怕伤到我?”上官果果脸色冷了几分。 “肯定伤不到将军,可老孟说,对女孩子不能打打杀杀,得惯着点,否则娶不到老婆。”李桃歌察觉到口误,急忙说道:“我不是想娶将军当老婆,而是得听干爹的话。” “莫名其妙。”上官果果满脸厌嫌道。 李桃歌是未经人事的雏鸟,她又何尝不是未解风情的处子,一心求道,这方面确实懵懂无知。 “出不出枪?” 上官果果缓缓起身,拎起了扫帚,见到对方不为所动,沉声道:“你不出,我可就出了。” 第130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八) 上官果果见他铁了心不出枪,手腕抖动,扫帚断为两截,持有短棍一端,前挺伸出。 瞧着平平无奇的一戳,其实是龙门枪法里的刺枪式,上官果果浸淫枪术多年,早已达到人枪合一的境界,任何招式都可化繁为简,发力最少却能事半功倍。 遇到蛮横不讲理的女人,李桃歌咬着牙关,力透肩背,同样使出了刺枪式。 黄泉枪后发先至,枪尖即将抵住短棍,不料对方幻化成几道残影,找不到实体踪迹。 练了一夜枪籍,李桃歌思绪已经和枪法融会贯通,下意识用出缠枪式,枪头扭动,缠住了捉摸不定的短棍,接着再用出锁枪式,扣住了灵动无比的短棍,最后再用出绞枪式,黄泉如蛟龙翻滚,企图将其碾碎。 若是能被无名小卒打碎手中短棍,上官果果也不配坐镇云字营主将,略微动容之后,短棍突然变得势大力沉,崩飞黄泉,抵住少年咽喉。 李桃歌揉着酸软右手,无奈道:“早说过不打,你偏要打,打赢了欺负女人,打输了没面子,干爹说的没错,与女子动手时,已然输的一败涂地。” 上官果果疑惑道:“你当真学会了八招六十四式?” “学完了,不知算不算学会,枪籍还给你,书里的字我都记住了,以后也用不到。”李桃歌谦逊道。 上官果果有些震惊。 龙门枪法难不难,她当然知晓,别说六十四式,即便是六十四个生僻字,对于初学者而言,都是难如登天,当年花了一年之久,才将招式完全学会,这名初窥门径的家伙,竟然一夜之间烂熟于胸? 观台境都没入门的菜鸟。 一夜功夫领悟龙门枪法的奇才。 究竟该如何评价? 李桃歌见她呆住,晃了晃手说道:“上官将军,龙门枪法我还需要练习多久?是否可以学习下一阶段枪法?” 上官果果回过神,平静道:“先巩固几天再说,贪多嚼不烂。” 李桃歌哦了一声,抚摸着黄泉怔怔出神。 上官果果盯着短棍密密麻麻的枪痕,若有所思。 —— —— 碎叶城是西府第一雄城,士卒和百姓加起来超过百万,这里不仅诞生出世家名臣,还孕育出无数才华横溢的士子,往年科举及第,大登科都有碎叶城士子身影,堪称文风鼎盛。 碎叶城有座真宝寺,又称作成实道场,随着冯吉祥打压释门以来,永宁城里的寺庙几近绝迹,皇城周围的僧人日子都不好过,只好乔迁到边境勉强度日。 碎叶城民风淳朴,生活富足,倒是没那么重道轻佛,百姓见佛就拜,见寺烧香,导致真宝寺日渐兴隆,吸纳了流离失所的僧人,隐隐有了天下第一寺的势头。 一大早,张燕云拉着李桃歌来到真宝寺,经过一夜未眠,两人都萎靡不振。 张燕云望着写有真宝寺的巨大匾额,连连打着哈欠。 李桃歌好奇问道:“云帅,你是要去庙里烧香拜佛吗?” “给谁烧香?又拜的哪尊佛?” 张燕云意兴阑珊道:“当年骠月铁骑屠杀大宁子民无数,哪尊佛祖显灵了?如今老子打出来的太平盛世,反倒让他们香火不断。依我看,佛祖应该来拜我,没有本帅,别说香火了,他们西北风都喝不着。” 这…… 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没啥道理。 驳的李桃歌哑口无言。 张燕云撩开衣袍跨入天王殿,不等李桃歌看清佛像真容,张燕云穿堂而过,又经过了大雄宝殿和大悲殿,绕来绕去,来到了后院。 “施主,这里是禅房,上香许愿还请去正殿。”一名灰袍僧人拦住了二人去路。 张燕云掸去石凳积雪,一屁股坐下,晃着二郎腿说道:“折腾了一宿,水都忘了喝,去沏壶好茶,再把你们方丈喊来。” 方丈代佛传法,续佛慧命,乃是寺庙领袖,况且真宝寺如今快要成为天下第一寺,方丈身份地位极为尊崇,城里官员见了都要行礼尊称,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若不是看到张燕云有股难言的贵气,灰袍僧人早就出言不逊了。 “施主,方丈正在闭关苦修,不便见客,还请施主改日再来。”灰袍僧人压着怒火说道。 张燕云挑起眉头瞪了他一眼,冷笑道:“给你半柱香的功夫,把你们方丈请到我面前,否则烧了寺院,砸了佛像,香火?香灰都没得吃。” “大胆!” 灰袍僧人是斋堂典座,平日里有几十名僧人可供差遣,谁见了都客客气气,养成了不合佛门教义的臭脾气,遇到头一次敢在寺院撒野的家伙,灰袍僧人怒斥道:“再胡言乱语,乱棍架出去!” 张燕云好笑道:“你们讲的是清修无欲,六根清净,怎么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打人?” 灰袍僧人恶狠狠道:“遇到撒泼无理之人,金刚也会怒目!” “好啊,我看你如何金刚怒目。” 张燕云抠着耳朵,对李桃歌说道:“傻愣着干什么?放火啊!” 李桃歌终于知道,云帅为何会带他来寺庙,堂堂燕云十八骑主帅,放火总得有个使唤的下人。 这种好事,竟然落到自己头上。 军令如山,不敢不从,即便是天下第一寺,李桃歌也得硬着头皮掏出火匣。 “来人,有人纵火烧寺,给我打!” 斋堂典座大吼一声,纠集来一帮僧人,手持棍棒,面色不善。 “看来今日不光要放火,还要杀人。” 张燕云裹紧雪白貂裘,平淡五官浮现出漠然神色。 李桃歌心中一紧。 云帅上次出现这种表情,是下令屠尽七万玄月军。 “不必烧,也不必打,你不就是想见我吗?” 一道纤细声音在僧人群中响起。 李桃歌朝那人望去,同样是光头僧人,长相清秀平和,年纪二十多岁,披了一件百衲衣,纤瘦的身型更显单薄。 并无半分出彩之处。 “檀树,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回去念经打坐!”斋堂典座大声喊道。 “师叔祖,这名施主因我而来,必须由我去化解这份孽缘,否则寺院会有大灾。”法号唤做檀树的沙弥单掌行礼,轻声说道。 “大灾?就凭他?”斋堂典座死死盯着张燕云冷哼道。 第131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九) 吵闹声惊动了方丈,一名黄袍白眉老僧,生的微胖和善,约莫有七八十岁高龄,走起路来虎虎生威,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张燕云面前,低下头,露出头顶十二枚戒疤,笑道:“云帅,多日未见,依旧风采超然。” 方丈法号少鸾,论辈分,属于释门老祖级别,大宁打压佛教,只许道门天师可穿黄袍,不许僧人穿黄袍,唯独少鸾能够独享殊荣。 十二枚戒疤,称为菩萨戒,乃是释门中在世活佛才敢烫成十二香戒,史书记载,头顶菩萨戒的僧人,千古以来不超过十人,皆是佛性深厚的开山祖师级别,由此可见,少鸾在释门中的份量。 张燕云眼皮都不曾抬起,手指在石桌画着圆圈,没好气道:“老和尚,你寺里的这名僧人,要把我活活打死抬出去,吓得本帅腿都软了,你作为方丈,是要来帮弟子出气的吗?” 夸大其词,信口开河,是张燕云的拿手好戏,虽然听起来荒唐,可这顶谋害朝廷三品将军的帽子扣下来,足够真宝寺喝一壶。 少鸾能成为释门魁首,当然不是清心寡欲的菩萨,眼见张燕云在兴风布雨,笑了笑说道:“云帅,真宝寺能够在太平中传经布法,要仰仗云帅在镇魂关痛击骠月铁骑,没有十八骑浴血奋战,碎叶城或许已经尸横遍野,我替碎叶城众生感谢云帅大义之举。” 张燕云玩味笑道:“你们释门讲究普度众生,碎叶城的百姓是人,玄月军士卒也是人,用佛教奥义解析,我杀了他们,双手涂满血腥,岂不是要入阿鼻地狱?” 少鸾白眉舒展,从容笑道:“阻止骠月滥杀无辜,是大善,以杀止杀,是超度,又怎会落入地狱,云帅这种仙姿,已经超脱五行,位列仙班。” 张燕云无赖笑道:“既然被说成了活菩萨,你们寺里干脆供起我的金像算了,天天和佛祖一样享受世间烟火,积积阳德。” 少鸾笑道:“明日起,塑起云帅金身,受世人膜拜。” “老和尚气度不错,比起你的弟子要强出百倍。”张燕云指着呆若木鸡的斋堂典座,嬉皮笑脸说道。 瞅见方丈都放下架子拍对方马屁,再听到燕云十八骑和云帅称谓,对方身份昭然若揭,斋堂典座脸色煞白,双腿打着颤,不知接下来会以哪种结局收场。 企图殴打朝廷三品大员,犯了大宁律法,冲撞燕云十八骑主帅,激起了民愤,要知道随着边疆平稳,张燕云的声望在民间与日俱增,如果将佛祖和功勋彪炳的张燕云放到一起比对,百姓十有八九会支持云帅,毕竟佛祖是无形的,张燕云是有形的。 放着在世佛不去拜,去拜虚无缥缈的佛,那不是脑袋秀逗了? “好了,不和你们扯皮了。” 张燕云撩袍起身,站在檀树面前,柔声道:“上次你不想见我,我没有强求,再有几日,我该去皇城赴命了,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临走之际,咱们兄弟聊聊?” 语气轻柔,带有商量语气,如同对待情人。 檀树叹了一口气,“随我来吧。” 两人并肩前行,作为侍卫的李桃歌紧随其后,云帅身份娇贵,倘若遇到刺客,他百死难辞其咎。 檀树带着张燕云来到一处禅房,轻轻关好门,找了处蒲团坐下,轻声道:“这里没有酒,也没有茶,怠慢了贵客,还请恕罪。” 张燕云坐到了蒲团中,和檀树背对背,口吻中夹杂着失落问道:“为何要走?” 檀树单手捻动三十六颗佛珠,合住眼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燕云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哑然失笑道:“我与你三岁相识,十年近邻,五年袍泽,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杀敌,都快走完半辈子了,你告诉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檀树出家前名叫龙树,比张燕云年长三岁,两人同是穷苦人家,在破败的寺庙中携手长大。檀树生性淳良,对于年幼的张燕云极其宽厚,简直当亲弟弟对待,讨来吃的,先交到张燕云手里,等他吃饱喝足后,檀树才肯接过残羹剩饭,常年如此,张燕云越长越壮实,檀树却日渐枯瘦,体格比同龄人都小,反倒是张燕云看起来更像是哥哥。 两人落榜之后,进入了东疆军中,臭丘八见到两名十几岁的少年,动了歪心思,不仅剥削他们口粮,还将军饷抢来。 檀树头脑聪慧,明知不可敌,就从旁门左道下手,先声称将饷银送给伍长,再略施小计,自己去挨揍,吩咐张燕云拉着伍长前来,当权威和银子受到挑衅,那人理所当然被伍长揍个半死,再也不敢欺压他们。 这类事情不胜列举,在张燕云的成长轨迹中,和檀树有莫大的关系。 “树上秋叶犹恋树,笼中鸟死方出笼,你做你的十八骑主帅,我当我的真宝寺沙弥,不好吗?非要来寻因果,自讨苦吃,这世间未必非要有因果,大多是有因而无果。”檀树轻声说道。 “若不是你,我早活活饿死了,若不是你,我早死在了疆场,若不是你,我只是一个体会不到人情冷暖的可怜虫。父母离世,无亲无故,不找你来寻因果,还能找谁?”张燕云颤声道。 这一刻,他不再是荡平四疆的十八骑主帅。 只是功成名就后,寻求哥哥夸赞的弟弟。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随缘即好。”后背相抵,檀树感受到他的颤抖,仍旧八风不动。 “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何在进入南部七国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别跟我说一朝悟道的狗屁借口,咱俩虽然是在破庙里长大,可我清楚,你根本不信佛,七岁时,你脱了裤子冲着佛像撒尿,说既然有佛,佛光普照之下,百姓为何仍会挨饿受冻,毙命于路边,至此以后,你从未对佛有过敬意。”张燕云咬牙道。 “年幼的荒唐举动,不用当真,我遁入空门,只是想要斩去妄念。佛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音炽盛,剃度出家后,这八苦也就烟消云散,不用再饱受煎熬。”檀树解释道。 “好,既然你不想说,我不问了。” 张燕云蛮横道:“我只有一个要求,跟我回永宁城!” “假如你想衣锦还乡,给钦州张氏扇一记响亮巴掌,已经做到了,不需要我来见证。如果你想赐我一场天大的富贵,更没有必要,小僧常伴青灯古佛,无欲无求,富贵对我而言,和狗粪马尿并无任何区别。”檀树轻轻拨捻佛珠,心境不曾掀起任何波动。 “你不怕我马踏真灵寺?!”张燕云话锋一转,带有杀机说道。 “踏了真灵寺,我再去另一家寺院,大不了去东花,去周国,天下之大,总有我安身之地,但你的铁骑,踏平不了天下。”檀树古井无波道。 张燕云收敛起锋芒,缓缓说道:“是我做错了?才导致你不辞而别?” “没有,你做的很好,比其他人都要完美,否则也不会驰骋疆场所向披靡。只是咱们俩所求不同,做不到大道同路了。”檀树呢喃道。 “兄弟一场,就这么完了?”张燕云心有不甘道。 “缘分已尽,莫再强求。”檀树颔首道。 “来之前,我已经想好如何要挟你就范,先烧了寺院,再当着你的面,把僧人一个个杀掉,杀到你点头同意为止,可见到你后,我不想这么干了,倒不是张燕云怕世人怪罪,杀了那么多人,不在乎再多几条人命,而是怕给你增添孽债。” 张燕云起身说道:“我这人争强好胜,明知强扭的瓜不甜,也要扭下来尝尝,唯独对你,我总是狠不下心。” “白白跑了两趟,得让我发发火吧?” 张燕云举起一尺来高的佛像,掰掉佛头,丢在靴底踩碎,突然发笑道:“记得七岁那年,你领着我凿碎了佛头,如今我踩碎了你的佛头,也算是有因有果了。” 第132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 郭熙很头疼。 自从张燕云率领燕云十八骑来到碎叶城之后,好吃好喝供着,笑脸陪着,都护府大门敞开着,还要担心那家伙整幺蛾子,一天囫囵觉都没睡过,正要去真宝寺上香拜佛安安心神,又听到张燕云在那搅风搅雨。 郭熙是谁? 拥兵四十万的安西大都护! 万里之内的天王老子! 何曾受过这窝囊气。 即便是龙椅那位,见了面都和颜悦色喊声爱卿。 郭熙这几日心神不宁,床榻里的美娇娘都没了滋味,喝着虎骨鹿茸熬制的参汤,思索着下一步的对策。 大总管郭平迈步进入书房,压低声音道:“老爷,张燕云要走。” 郭熙一用力,传承几百年的官窑茶碗变成碎片,参汤烫手都不在意,急促道:“当真?!” 郭平心平气和说道:“确实要走,只不过云帅提了三个要求,看老爷是否答应。” 别说三个要求,就是三百个要求,郭熙都不在乎,只想把这尊瘟神送走,可一想到张燕云诡计多端,郭熙皱紧眉头道:“说!” “一,十八骑半年的粮草,二,将拓跋牧为交给他,三,要带走八名舞姬。”郭平如实说道。 郭熙面目阴沉道:“张燕云不是要回皇城领赏吗?从碎叶城到永宁城,两个月足矣,为何索要半年的粮草?也不怕撑死!为了八千大山那百万异族,拓跋牧为我没打算再关,但是便宜给张燕云当顺水人情,老子不干,你去说,拓跋牧为关够五年再放,暂时不能离开都护府。那八名舞姬给就给了,只怕他身子骨太薄无福消受。” 谢宗昭笑道:“大都护,依我看,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拓跋牧为交给他,送一年粮草,再由大都护亲自送行,里子面子都给齐。” 没等郭熙询问,谢宗昭再次开口道:“张燕云战功赫赫,回到永宁城必然是风头无双,圣人都对他百依百顺,咱们又何必去当恶人。” 郭熙拉长声调说道:“几天前,是你要杀他,如今又是你要捧他,为何?” 谢宗昭说道:“那天是天赐良机,既然大都护决定不杀,宗昭也就不好强求,听说六营主将都已经进城,徐忘机也回到张燕云身边,再动手胜算不大。是敌是友,全凭大都护一念之间,真宝寺里有名沙弥是张燕云故交,咱们不如攀交情,把那名沙弥照顾好,那张燕云吃软不吃硬,定然会结一份善缘。” 郭熙沉声道:“你是怕我日后调入兵部,张燕云给我小鞋穿?” 郭熙是庙堂里的老江湖,稍加琢磨便能品出话中玄机。 “大都护英明。” 谢宗昭微笑道:“在皇后没有答复之前,大红大紫的张燕云,可是比瑞王都有份量,封侯封地还是在朝中任要职,暂时还不明朗,万一大权在握,您在永宁城得看他脸色行事。而且李白垚的儿子在他身边,对他示好,同样也是对李相示好,杜斯通年逾古稀,任不了几天左相,李白垚不过四十出头,熬也能熬死杜相,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大都护,要为以后着想呐。” 郭熙沉默良久,重重点头道:“好,按你说的办。” 张燕云是一军主帅,做起事来雷厉风行,既然决定要走,半天都不耽搁,坐上马车,来到西门与燕云十八骑汇合。 碎叶城西门大开,意味着十八骑可以从城中穿过,享受百姓夹道欢迎,可张燕云一声令下,指挥大军绕城而行。 李桃歌望向城头。 西府将帅云集,大都护郭熙披甲持剑相送。 于是轻声道:“云帅,郭熙送来双倍粮草,将拓跋牧为交给了您,又亲自来送,绕城而过不合适吧?” 车内传来张燕云冷淡声音,“咱走咱的,不用管他。” 李桃歌面呈难色。 自从张燕云出了真宝寺,像是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愁眉不展,见谁都没好脾气,神刀营主将柳宗望喝酒喝的多了,都被云帅骂了一顿。 李桃歌知道和那名沙弥有关,但猜来猜去猜不出缘由,看情形,像是情侣闹脾气。 若是小尼姑,或许是为情所困,可那是和尚,两个大男人,难道能谈情说爱不成? 永宁城里也有达官贵人喜好男风,夜御八女的张燕云显然不好那口。 “把拓跋牧为带过来。”车里的张燕云冷声道。 不多时,上官果果亲自押解马车前来,拓跋牧为被粗如儿臂的铁链锁住四肢,站在布满符文的囚笼中,冰天雪地,拓跋牧为依旧是赤裸上身,露出虬结的筋肉。 张燕云掀开车帘,冲八千大山少主打量一番,面无表情问道:“知道我是谁吗?” 拓跋牧为望向写有燕云二字大纛,满不在乎道:“大宁的武将?没听说过。” 拓跋牧为被关押四年之久,那会儿张燕云还在南疆马踏七国,名声没传进八千大山,一个南,一个北,不认识也正常。 张燕云淡淡说道:“我乃燕云十八骑主帅张燕云,回去告诉拓跋白石,就说是我把你从安西都护府放出来的。” “燕云十八骑是什么东西?”拓跋牧为冷笑道。 也不怪人家傲慢,张燕云长相平平,又才二十出头,实在没有震慑力。 “是什么东西?是能踏平八千大山的常胜军!” 对方傲,有火没处撒的张燕云比他还傲,冷声道:“别跟我拿少主架子,拓跋白石有二十三个儿子,有你没你,他都能传宗接代,而且你在兄弟当中资质并不高,否则也不会关押四年都置之不理。我这六营主将,随便挑一个出来,能把你打的你爹都不认识。” 在打打杀杀方面,上官果果向来很给力,长槊绞开囚笼,槊尖挑开铁链,继而挑起拓跋牧为下颚。 高手之间,如果对方没有刻意隐蔽,对于气机判断都是十拿九稳,感受到不输于自己的澎湃内力,拓跋牧为终于对张燕云高看一眼,不再故意挑衅。 张燕云轻声道:“再说一遍,我叫张燕云,不识字的话,我让手下刻在你的背上。” “本帅交代完了,滚吧!” 第133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一) 燕云十八骑浩荡东行。 出了碎叶城,便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此时已值初春,冰雪并未消融,一片片白色镶嵌在黄色戈壁,是文人墨客喜欢的边塞风情。 除了景色,这里最负盛名的便是马贼,百里一窝,横行霸道。安西都护府曾多次出兵围剿,可这些马贼狡猾的很,遇到兵多将广就跑,遇到势单力薄就杀,仗着弓马娴熟,将府兵玩弄于股掌之间。 几百年来,马贼像是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来到一处山石嶙峋的地界,柳宗望策马来到马车旁边,低声道:“云帅,山头有队马贼盯着咱们,除掉还是置之不理?” 几个时辰颠簸,张燕云闷在车内未曾露面,随着金铃清脆响起,大军缓缓停驻,张燕云走下车,紧了紧雪白貂裘,抬头望向山谷之上,一排排人头攒动,约莫有三四百人,张燕云意兴阑珊道:“看来咱们十八骑的威名还没传到安西,一堆蠢贼都敢挑衅,喜欢看,那就看个够,去把他们剿了,首领要活的,带来见我。” “是。”柳宗望抱拳离去。 张燕云蹲下身,从雪地里揉出雪球,奋力一丢,正中李桃歌脑袋,后者挠挠头,看着满脸坏笑的张燕云,不明所以。 “坐了那么久,正好出来活动活动筋骨,来打个赌,多久能将马贼剿灭。”张燕云叉着腰嬉笑道。 “两炷香?”李桃歌不确定道。 “来人,传我帅令,让他们悠着点儿,三炷香之后,再将马贼剿灭。”张燕云坏笑道。 李桃歌委屈道:“云帅,你在耍赖。” 张燕云淡淡笑道:“不是我在耍赖,而是我在学习安西大都护,养寇自重懂吗?马贼一天不灭,郭熙大都护位置就更加稳固,倘若把马贼全都剿灭,朝廷就不会拨响剿贼,他只能去喝西北风。边军这些事没少干,一不小心把贼都给杀了,就让士卒去冒充山贼盗匪,张牙舞爪吓唬一番,扭过头冲朝廷要钱要粮,所以你觉得是我赖皮,还是他们更无赖?” 好像没啥差别。 李桃歌暗自嘀咕,轻声道:“你对我说这些,是为了传话给我爹?” 跟在张燕云身边久了,学了不少本事,枪法日益精进,心思更加剔透,张燕云的一言一行都饱含深意,从来不干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大宁右相久居高位,这边疆和他想的不一样,有亲儿子口口相传,比我这个外人磨破嘴皮子好使。”张燕云笑道:“你赌输了,别忘了赌注是十两银子。” 囊中羞涩的少年苦着脸道:“我没钱。” “快要发军饷了,你的月银正好十两。”张燕云贼兮兮笑道。 十两?! 李桃歌惊的说不出话。 镇魂关出生入死,一年不过十两,在张燕云左右逍遥快活,一年竟然百两,要知道七八品官员的一年俸银,也不过如此。 张燕云看穿了他的惊愕从何而生,鄙夷道:“瞧你那点出息,李相的儿子,十两银子都要张大嘴巴,要是贪到郭熙的五千万两,岂不是一口能把碎叶城吞掉。” “云帅,是我自己的饷银高,还是十八骑的饷银都高?”李桃歌疑惑道。 “普通士卒饷银五两,伍长十两,都统二十两,校尉五十两,你是修行者,又是我的亲卫,要按伍长级别发放,若是立功杀敌,再另当别论。镇魂关一战,上官将军斩敌九十六名,其中不乏百夫长千夫长,粗略一算,回到皇城能买处不错的宅院喽。”张燕云笑道。 李桃歌听说过燕云十八骑很有钱,但没想到这么有钱,普通士卒都有五两银子,仅仅是六营两万余人,人吃马嚼,一年得花去多少银子? 而且重骑花销更是惊人数目,一人双甲三马,金山银山都不够挥霍。 远处围剿马贼落下帷幕,一身污血的柳宗望拎着一名男子快步走来,刀尖鲜血淋漓,在雪地淌出一条红色小溪。 还没开口,张燕云掩面说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杀人时干净些,弄的满身血腥味,倒了本帅胃口。” 柳宗望憨厚一笑,将男子朝地上一丢,扭头离开。 男子四十来岁,正值壮年,长相很符合马贼形象,五大三粗,横眉竖目,倒地后死死盯着张燕云,似乎要将其生吞活剥。 “看了那么久,帅吗?”张燕云咧嘴笑道。 男子口中涌出鲜血,恶狠狠道:“好毒的手段,那么多兄弟,全被你赶尽杀绝!” 张燕云轻松说道:“我是官,你是匪,杀你们不是很正常吗?面对那些老弱妇孺时,你们软过心肠吗?别发牢骚了,先自报家门,否则死了都没人给你挖坟。” 男子咬牙道:“听好了,老子名叫韩广,是三百里大当家,以后夜里被恶鬼锁魂,就是老子干的!” 张燕云靴尖挑起雪块,朝韩广脸上泼去,好笑道:“笑话,本帅佛祖都不怕,难道怕恶鬼?听说你们三百里是劫富济贫的好汉,专门拦截富商救济穷人,对吗?” “既然知道我们三百里威名,还敢痛下杀手,你们这官,比我们马贼还恶!”韩广淬了口浓痰。 张燕云揉揉鼻子,含笑道:“你不叫韩广,本名韩禄,原是西府中一名都统,奉郭熙之名,在此兴风作浪,跟安西都护府沆瀣一气,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实际在给郭熙敛财,几年间你可没少祸害性命,仅仅是新娘就抢过四次,蹂躏完后,剥了皮再送给新郎一家,本帅讲的可对?” 韩广脸色剧变,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张燕云笑道:“别以为本帅对一名军贼有兴趣,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随便抓个马贼,能把你的底兜的干干净净。说句痛快话,现在死,还是想求一条生路?” 韩广面目狰狞道:“你想要我反咬郭帅一口?爷爷岂是背信弃义的东西,做梦去吧!” 下一刻,一头撞死在石头上。 张燕云笑道:“随便一名马贼都是郭熙的部下,安西都护府被他经营的水泼不进,相府家的少爷,瞧见了吗?” 第134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二) 随着对张燕云的了解逐渐加深,李桃歌对他有了新的认知,冷静,睿智,细心,胆大,护短,有钱,荒诞不羁的表面,藏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马贼首领都能了如指掌,整座大宁还有他不知道的秘密吗? 走出安西都护府,李桃歌急于探寻自己的处境,趁着大军歇脚的功夫,沏了壶热茶,屁颠屁颠送进马车里。 张燕云那双深沉又清澈的眸子盯了他半天,“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李桃歌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流放时,萧文睿爷爷说我身份特殊,是许多势力观望的棋子,我不懂,想请云帅答疑解惑。” 张燕云喝了口热茶,漱了漱口,吐进从南国抢来的翠玉夜壶里,笑道:“我是无利不起早的名利徒,况且某人欠了我十两银子,债主帮欠债的忙,似乎不妥吧?” 李桃歌猜到了他的说辞,早有准备,轻声道:“我在镇魂关杀敌不少,回到永宁城后能够领取赏银千两,到时发了赏钱,将银子全部献给云帅。” “画大饼?还是用银子来压我?” 张燕云笑着摇头道:“本帅最讨厌谈钱,俗,太俗,俗不可耐。” 口口声声说钱俗,可燕云十八骑是用啥堆起来的?没有金银打底,能整备十八营兵马? 李桃歌抿起纤薄嘴唇,说道:“云帅需要我做什么,尽请吩咐。” “求人时应该低三下四,这就对了嘛。” 张燕云笑吟吟说道:“你身上我也没啥稀罕,要不然回到永宁城,偷出你爹的相国大印,借我玩玩?” 李桃歌倒吸一口凉气。 偷相国大印,何止是死罪,族谱都得杀个干净,这张燕云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竟敢挑衅皇家威严。 见到李桃歌脸色煞白,张燕云捧腹大笑道:“看把你吓的,逗傻子玩的,天下没有白白相助的道理,攒够钱再来找我解惑。” 说罢,张燕云侧躺在软榻中,打起了哈欠。 固州城门。 刺史卜琼友携带独子卜屠玉,以及固州有头有脸的人物,站立在寒风中,已经苦苦等了两个时辰。 飘雪压身,成了一堆堆雪人。 相迎仪式极为隆重,扫清积雪,红毯引门,五千陇淮军披甲带刀,卜琼友身着朝服,就连固州第一纨绔卜屠玉都打理好仪表,乖乖站在老爹身旁。 直至残阳镶满天际,燕云十八骑还是踪迹全无。 卜屠玉拧出一大桶鼻涕,揉着冻到麻木的脸颊,皱着脸道:“爹,张燕云该不会迷路了吧?探子说一个时辰前就该抵达固州,咋现在还没到?” 卜琼友眯起眸子,不慌不忙说道:“咱们固州夹在保宁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中间,是通往永宁城的唯一官道,云帅想要绕道而行,除非两万人马长了翅膀飞过崇山峻岭。屠玉,庙堂中最忌讳性急,一急便破绽百出,你爹就是凭借稳如山岳的本事,才能坐到固州刺史,这一传承,你要好好打磨修行。” 卜屠玉不过十五岁,正是闹腾年纪,又在雪中冻得上牙打下牙,早已不耐烦,老爹的话左耳朵进,转了几圈就从右耳朵出,口中说道:“都念叨几百遍了,知道啦。” 卜琼友压低声音说道:“李白垚升任右相,他的儿子又在西疆立了战功,听说进入了十八骑,成为张燕云麾下一名侍卫。咱对他有雪中送炭之恩,你又冒险深入安西都护府相送三十里,若是他乃重情重义之辈,必然会在云帅面前美言几句,这份交情,算是结下了。” 卜屠玉嘿嘿一笑,挑眉道:“我没指望李桃歌能够有所回报,只是觉得那小子有眼缘,跟我同是俊俏男儿,自然要英雄相惜。” 卜屠玉名声不佳,最出名的是好色,丑陋次之,枉费卜琼友相貌堂堂,可惜卜屠玉随了老娘,丑的惨绝人寰,加上细如麻秆身段,实在没有半分英武气息。 卜琼友饱含深意问道:“儿子,从小爹对你管教不严,这一次,事关家族和你自己的前程,可不能任你胡闹了。说说掏心窝子的话,你想从文还是从武,或者当一名混吃等死的二世祖?如果不求上进,爹也不怪你,宦海沉浮几十载,苦心钻营半辈子,不就是为了让子孙后代安享富贵,你去当你的公子哥,爹保证让你后半生纸醉金迷。” 卜屠玉搓了搓手,丑脸挤出一抹笑意,“换成前些年,儿子肯定会选择当一名混吃等死的纨绔,可听说小美人李桃歌都在镇魂关立了大功,我不从军入伍,岂不是辜负了天纵之才?爹,我想当威风凛凛的将军,想当所向无敌的大帅,最次也是张燕云那种三品武将。” 日落西山,寒风凛冽。 卜琼友裹紧大氅,满意笑道:“张燕云能够以不败之身震惊天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旁人学不来的,你资质不凡,能够在三十岁那年,当上五品游击将军,爹就心满意足了。” 卜屠玉扬起脑袋,撇嘴道:“五品?切!爹太小瞧我了,我敢立下军令状,二十岁铁定官拜五品将军,麾下至少一万精锐悍卒!” 卜琼友笑了笑,对于儿子的宏图大志不以为意,语重心长说道:“上次烧了两封书信,放过了李桃歌,是身不由己的举动,这次你从军入伍,又是对咱卜家一次重大选择。安西军,保宁军,御林军,或者是燕云十八骑,儿子,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卜屠玉歪着脑袋笑道:“男儿志在四方,安西军和保宁军十年都打不了一次仗,军功无望,更别提升官了,不如进入燕云十八骑,随着张燕云征讨四方。” 卜琼友盯着皑皑白雪若有所思,忽然叹气道:“郭熙和瑞王不止一次对我示好,想要我归顺他们门下,可爹始终看不清庙堂里的云波诡谲,所以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既然你要加入燕云十八骑,这一次,爹随你赌一把大的。” 卜屠玉好奇道:“爹,你不是最讨厌赌吗?经常说自己老了,输不起,经不住风吹雨打。” 卜琼友负手而立,豪气顿生,说道:“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爹不是不赌,而是觉得赌注太小,玩起来没意思,像赌上家族前程性命这种豪赌,爹赌了一辈子,至今没输过呢。” 望着意气风发年轻了不止十岁的老爹,卜屠玉感觉到有些陌生,笑道:“爹夸我是卧龙还是仙鹤?” 卜琼友揉着儿子脑门,眼中尽是爱怜,“龙鹤之资,又岂能和我儿相提并论。” 第135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三) 张燕云本来对一个小小的固州不感兴趣,见到卜琼友摆下如此大的阵仗迎接,又有李桃歌声称这对父子为人不错,顿时来了兴致,率领十八骑入城,瞅瞅固州刺史有何过人之处。 固州辖地九百里,不再是苦寒之地,相比于西疆富庶了许多,从宴席菜肴便可管中窥豹,玉壶春,桂花鱼吃,百鸟朝凤,鹤子羹,摆盘考究,精致丰盛,除了色香味,还多了意和形,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张燕云常在边疆游走,餐风露雪惯了,风沙没少吃,其实没享受过啥富贵荣华,见到满桌闻所未闻的菜肴,也不顾及形象,甩开腮帮子猛搂,官场奉承都懒得开口。 李桃歌作为侍卫,按照身份本不该入席,架不住卜琼友热情相邀,最后无奈坐在上官果果旁边。 有父亲叮咛,卜屠玉乖巧不语,频频对李桃歌使眼色,筷子缠在一处暗暗较劲。 毕竟是少年心性,天王老子来了都压不住。 卜琼友举杯笑道:“云帅千古奇才,弱冠之年便马踏南国,所到之处,敌将无不闻风丧胆,四疆稳固如山,全部仰仗云帅军威。下官钦佩不已,这杯酒,贺云帅不朽奇功。” 张燕云抹干净口角油渍笑道:“卜大人言重了,打胜仗,要仰仗圣人功劳,张某微末之功,不敢当此赞誉。” 卜琼友诚恳笑道:“恕下官唐突,圣人之功,在于识人,云帅之功,在于征战,先有圣人之功,再有云帅之功,二者缺一不可。” 张燕云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李桃歌说这对父子挺有意思,果不其然,竟敢在宴席中将自己与圣人相提并论,在场十几人,有几人忠于卜家?龙威浩荡,谁敢和圣人比肩,这番话传入皇城,轻则革去官身,重则抄家灭族。 张燕云吃了口小碗甜品,询问道:“卜大人,这是何物?冰凉透爽,甜蜜浓香,真是解腻的好东西。” 卜琼友明知对方不肯接茬,也不恼怒,耐心说道:“ 此物名叫酥山,取冰川碎冰所制,淋有奶酥蜜糖,本地人喜食肥肉,用此物解腻再好不过,曾有诗云:味兼金房之蜜,势尽美人之情,素手淋沥而象起,玄冬涸沍而体成。皇城贵人对酥山情有独钟,常常派下人来采买。” 张燕云赞叹道:“不错,酥山不错,卜大人的文采也不错,不愧是一州刺史。我听说,卜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当年探花郎?” 卜琼友摇头笑道:“探花郎不过是前尘旧事,才高八斗是旁人戏谑之言,下官不敢当。论及兵法谋略,天下共有一石,云帅独占八斗。” “难道不是九斗?”张燕云玩味笑道。 卜琼友愣住,顷刻间举杯道:“下官失言。” 酒过三巡,张燕云略有醉意,寒暄几句便要离席,卜琼友亲自跑去搀扶,轻声道:“云帅,天冷风寒,去喝几杯热茶解酒?” 宴席人多嘴杂,不便畅所欲言,一般这种酒后私聚,才是相互攀交的重头戏。 张燕云含笑道:“卜大人有事?” 卜琼友点头道:“确实有事相求。” 张燕云挤眼道:“我这人怕麻烦,所以从不欠人情,吃了你的酒席,该不会讹我一顿吧?” 卜琼友含蓄道:“下官私事,云帅举手之劳。” 张燕云笑道:“怪不得说吃人嘴短,你盛情款待完,再求我办事,实在不好推脱,哎!~走吧。” “云帅请。” 卜琼友在前面带路,两人来到一处清幽茶室,房间虽小,里面却奢华精致,香薰火炉一应俱全,喝了酒的张燕云瞬间额头冒汗,脱掉貂裘长靴,盘膝坐于软榻,夹了块雕花蜜饯放入口中,轻声道:“我是军中出来的粗人,喜欢直来直去,丑话说在前头,你我萍水相逢,大忙帮不了,小忙不想帮,仅靠一顿饭来让张某人心软,咱俩交情没到那份上。” 卜琼友亲手捧来酥山,笑道:“云帅多虑了。于公,燕云十八骑乃大宁无双铁军,下官万分敬佩,于私,云帅是武将楷模,我儿屠玉奉若神明,天天挂在嘴边提及,一顿便饭而已,怎敢央求云帅帮忙。” 张燕云听出了弦外之音,揉着下巴胡茬问道:“你所求之事,与令郎有关?” 卜琼友抱拳道:“我儿屠玉仰慕云帅许久,还请收入麾下,当一名牵马坠蹬小卒也可。” 张燕云正色道:“有你这名探花郎悉心栽培,为何不子承父业,去当一名文官?十八骑看似风光,可打得都是硬仗苦仗,餐风露雪,食不果腹,皆是常人吃不了的辛苦。短短两年,十八营打没了七个,阵亡三万余人,我这主帅没准哪天就马革裹尸,更别提底下的将士。卜大人,你和令郎都知道吗?” 卜琼友笃定道:“我和我儿都心意已决,即便是战死疆场,我们爷俩也不会后悔。” 张燕云笑了笑,低头吃起了酥饼。 卜琼友镇定自若,眼神柔和望着对方。 一碗酥山吃完,张燕云平静道:“卜大人是文官,为何对疆场有所执念?听说卜大人来到固州第一件事,便是操练陇淮军,州内大部分开销,同样是以整备军伍为主。我见过西军,今日也见到了陇淮军,说句公道话,陇淮军别看只有两万,打西军十万绰绰有余,卜大人,这么专注于养兵,你想干吗?” 卜琼友哀怨叹道:“两万陇淮军,是下官安身立命的本钱,有这支军队在,保宁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才能正眼瞧我,圣人才能知道固州还有名姓卜的刺史,若是没有陇淮军,我与牛羊无异。” 张燕云淡淡说道:“养兵是把双刃剑,用好了飞黄腾达,用不好会割破自己喉咙。” 卜琼友斩钉截铁道:“寒门士子,唯有双刃剑才能劈出世代荣华。” “这倒不假。” 张燕云挑眉笑道:“令郎想要加入十八骑不难,作为礼尚往来,我想要些报酬。” 听到对方口风松动,卜琼友大喜过望,“云帅请讲,只要我儿能够如愿以偿,无论多大报酬,下官必当从命。” 张燕云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沉声道:“我想要两千陇淮军。” 卜琼友不假思索道:“好,没问题。” 答应的如此痛快,看来是价钱开少了。 张燕云挠挠头,嬉笑道:“如果我想要五千陇淮军呢?” 卜琼友毫不迟疑道:“即便云帅想要走一万陇淮军,下官也在所不惜。” “既然如此,张某一个都不要了。”张燕云微笑起身,穿起了长靴貂裘。 “那我儿能否加入十八骑?”见他并未表明态度,卜琼友焦急道。 “卜刺史,你说呢?” 张燕云拍着他肩头笑道:“在你心里,令郎比两万陇淮军要重,有他在,陇淮军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张某为何要拒绝这一份厚礼?” 第136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四) 宴席散去,卜屠玉非要拉着李桃歌见识见识固州城,十八骑军规森严,没有张燕云帅令,谁都不能擅自行动,卜屠玉有办法,帮他写了张条子,递进了茶室,张燕云允准后,两人才勾肩搭背走出刺史府。 卜屠玉年纪不大,却喜欢装成大人模样,负起双手,老气横秋说道:“李兄,固州城比起永宁城如何呀?” 固州是漠西走廊起点,方圆千里,繁荣仅次于碎叶城,虽然已近亥时,城中仍旧灯火通明,仿佛一座不夜城。 大宁武德充沛,尚武精神浓厚,子民可携带兵刃不可藏甲,于是路上行人大多配有刀剑,有利器傍身,脊梁都挺的笔直。 李桃歌赞叹道:“镇魂关天黑就熄灯睡觉,路上很难见到行人,固州夜晚如同白昼,可见卜大人之功劳。” 卜屠玉得意笑道:“我爹的才干,朝中好多大官都比不上,别说治理一座城,即便是当大都护都绰绰有余,我觉得,论治国安邦,我爹仅次于你爹。” 李桃歌心说吹牛不带这么吹的,高居庙堂,谁胸中没点锦绣?杜斯通,六部尚书,哪个是酒囊饭袋?自己老爹若不是沾了八大家族底蕴,能位居右相么。 李桃歌望着那张丑脸,无奈苦笑。 卜屠玉好奇问道:“李兄,只听说你在镇魂关杀敌立功,究竟杀了多少蛮子?五个?十个?” 李桃歌为人谦逊,不爱张扬,于是含糊说道:“嗯……差不多吧。” 谁曾想到瘦弱的少年,能杀敌近百。 卜屠玉啧啧叹道:“厉害呀,小弟平生最崇拜英雄,我决定,以后你是我心中的第二战神,是我的亲大哥!” 李桃歌笑着问道:“第一是谁,云帅吗?” “云帅从不冲锋陷阵,跟战神无缘。”卜屠玉努嘴道:“第一暂时空缺,等见到了再说。” 见一个崇拜一个? 仅仅是成立的十八骑六名主将,就够他忙活的,李桃歌琢磨着自己第二位置,明天就得易主。 卜屠玉问道:“喂,大哥,据说蛮子凶残嗜血,战力强悍,一人能顶着十名西军冲杀,到底是不是真的?” 回忆起城头惨烈,李桃歌心有余悸道:“蛮子确实厉害,但不至于顶着十人冲杀,若是普通士卒,以一对三,胜负在五五开,一对二,蛮子八成能活下来,一对一,西军没有任何胜算。” 卜屠玉哇了一声,竖起大拇指,满脸崇拜道:“不愧是我亲大哥,能干掉十个蛮子,为了表达敬意,走,兄弟带你去喝花酒。” 花酒? 李桃歌听说过,没见过,在永宁城深居简出,从来没去过烟花柳巷,镇魂关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谁会去那开青楼,再说自己囊中羞涩,即便是到了青楼,也只能在门口闻闻味。 李桃歌推脱道:“出来大半天,该回去了,我是云帅侍卫,擅离职守不好。” 卜屠玉满不在乎说道:“云帅跟我爹喝酒呢,所谓英雄惜英雄,说不定要聊通宵达旦,再说不是给云帅告假了吗?怕逑啊。” 李桃歌再次找借口,声称长途跋涉,乏了,要回去休息,可卜屠玉说啥不让走,拽着他胳膊进入了红袖楼,李桃歌拗不过,又没他力气大,只好硬着头皮跨过门槛。 一股热浪席卷而来,夹杂着酒气和胭脂香以及古怪的味道。 大厅悬挂紫红色灯笼,四周围有暖炉,女子们衣衫单薄,坐在角落里吃茶嬉笑,灯笼光线映在女子脸庞,线条肌肤变得柔和,笑起来比花都娇艳,怪不得书中称这里是温柔乡。 温柔乡,同样也是销金窟,红袖楼是固州最负盛名的青楼,进来喝壶茶都要五两银子,随便找名姑娘相陪要十两,寻常富豪进来腿都要打哆嗦,也就是卜屠玉这种公子哥才舍得撒钱买春。 老板名叫妙娘,三十出头的妇人,珠圆玉润,风韵犹存,浑身上下透着股熟透的女人味,见了卜屠玉进门,咬着牙,蹙起柳眉,暗道这小祖宗又来了。 刺史公子挥金如土,从不赊账,按理说这种贵客,谁见了都要心生欢喜,可卜屠玉床塌上从来不懂怜香惜玉,力气又大的出奇,常常整夜折腾,陪他一晚,需要静养十天,姑娘们想要赚他的钱,除非是嫌自己命长了。 妙娘肚子里骂了卜屠玉十几遍祖宗,然后堆出热烈笑容走上前,用壮阔山峰抵住手肘,侧脸靠在肩头,甜腻笑道:“卜公子,你都两个月不见人影,姐姐茶不思饭不香,琢磨着是哪里伺候不好了,让公子喜欢上了别家姑娘。” 卜屠玉勾起丰润下巴,呲牙笑道:“妙姐姐,嘴上抹了蜜一样,其实心里在骂我祖宗呢吧?” 妙娘大惊失色道:“公子,你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奴家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骂您呐。” 卜屠玉奸诈笑道:“妙姐姐,上次你将状都告到了我爹那,害得本公子禁足,不许迈出府门半步,这笔账,该如何算啊?” 妙娘锤了他后背一下,哀怨道:“还不是因为公子太厉害了,弄的三位姑娘下不了床,我只不过发了几句牢骚,谁曾想传到刺史大人那里,都怪姐姐不好,口中没个遮拦,作为赔罪,今夜开销,记在姐姐头上。” 卜屠玉对于女人向来大度,蹭着娇软身躯,坏笑道:“不必了,姐姐赚钱不容易,怎能让你破费,伺候好这位公子就行。实不相瞒,他是我哥哥,固州城的贵客,若是有半分懈怠,不仅是你这红袖楼遭灾,固州城都要殃及池鱼,懂吗?” 听到话中分量,妙娘吓了一跳。 固州刺史头上,没多少大人物了,无非是大都护六部尚书以及两位宰相,李桃歌气度出尘,又年轻的过分,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大驾光临。 妙娘试探性问道:“敢问这位是?” 李桃歌拼命挤眼,示意不要说出自己身份。 喝了几壶酒的卜屠玉没看到,朝天上一指,大大咧咧笑道:“他爹是我爹的顶头上司,懂了吗?” 顶头上司,似乎只有那两位相国能当此称谓。 妙娘整理好衣襟,收敛起放浪形骸,朝李桃歌施礼道:“见过公子。” 第137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五) 青楼与窑子不同,后者做的是纯粹皮肉生意,接客女子大多是胭脂俗粉,几十文便可逍遥快活。青楼注重氛围格调,里面女子多为二八俏佳人,举止能媲美小家碧玉,弹的一手好琴或者轻歌曼舞,琴弦和袅袅腰肢舞动,如同拨在客人心头,使得对方心痒难耐,才能水到渠成。 卜屠玉点了四名姑娘相陪,姿色出众二人坐在了李桃歌左右。 琴声轻缓,烛影摇曳,为屋内平添几分春色。 卜屠玉咸猪手不停动来动去,坏笑道:“大哥,你怎么光喝酒没动静,难道这两名姑娘入不了你的法眼?” 两名姑娘依偎在身旁,李桃歌羞的面红耳赤,初次来到快活林,比西北风吹的都难受,结结巴巴说道:“我……不太习惯,还是让她们走吧。” 经验丰富的卜屠玉惊讶道:“大哥不会还是雏鸟吧?” 李桃歌狠狠瞪了他一眼。 暴露了初哥身份。 卜屠玉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能手刃十名蛮子的猛将,竟然没碰过女人,甭管了,包在弟弟身上,保证你今夜腿软成面团,你们去给我舞起来,谁能让我哥心动,百两银子相赠。” 重赏之下必有娇娘,四名女子眼眸一亮,脱掉披风,露出雪白香肩,随着乐律翩翩起舞。 红袖楼敢以红袖为名,舞姿自然不遑多让,纵然比不过郭熙豢养的舞姬,相差也少得可怜,四名小娘子环肥燕瘦各有风情,实在挑不出谁为花魁。 听到年轻琴师曲风一变,李桃歌桃花眸子清澈了几分,沉声道:“这是破阵曲?” 年轻琴师琴声轻缓,毕恭毕敬答道:“回禀公子,正是破阵曲。” 李桃歌不由皱起眉头。 破阵曲是张燕云所创,专用于十八骑冲锋陷阵鼓舞士气,怎么到了青楼里,成了放荡的靡靡之音。 李桃歌略带怒意道:“十八骑用此曲在疆场浴血奋战,你们用此曲欢悦取乐,对得起阵亡的将士吗?!” 正值张燕云驾临固州,卜屠玉也觉得极为不妥,顺手掀翻了桌子,导致佳肴美酒撒了一地,凶神恶煞般说道:“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敢拿燕云十八骑来消遣,活够了是吧?!好,今日把你们统统关进大牢,看你们的骨头硬,还是刺史府的鞭子硬!” 毕竟是固州数一数二的纨绔,恶名摆在那里,四名姑娘吓的花容失色,匆忙跑出屋子,寻求妙娘庇佑,而年轻琴师不动如山,十指压住古琴,勾起嘴角笑道:“张燕云能奏,我为何不能奏?” 李桃歌打量起坐在纱帘后面的男人,二十多岁的年纪,五官清秀,肌肤白皙,十指比女人都要娇嫩,即便得罪了刺史公子,也瞧不出任何惊慌神色。 李桃歌正色道:“你可以弹奏,但是不可改成濮上之音在青楼里弹奏,这样侮辱了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年轻琴师摇头笑道:“笑话,你逛青楼找姑娘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我一片丹心,惦念将士劳苦,将告慰心意改编一首曲子,却不能弹奏,哪有如此狗屁道理。” 李桃歌攥紧拳头。 这人口舌锋利程度,颠倒黑白的本事,能够媲美芒鞋宰相冯吉祥。 卜屠玉叫骂道:“你小子找死呢?信不信爷爷把你脑袋揪下来当夜壶!” 年轻琴师浑不在意笑道:“信你之气,不信你之勇。” 卜屠玉正要撸起袖子动手,李桃歌反将他摁住,低声道:“他是修行者,冲我来的,你去送信,我和他斡旋一番。” 卜屠玉瞬间醒酒,明白了这人来者不善,从靴子里抽出鹿头匕首,咧嘴笑道:“刺客?正巧爷爷想开杀戒,简直是瞌睡了送个枕头。” 年轻琴师微微合住双目,十指松开琴弦,无数根细线从古琴射出,交织成一张大网,将房间笼罩。 年轻琴师以轻松口吻说道:“我的琴阵名叫霓裳舞,含天地变化,夺乾坤之巧,无极境强者都不能以蛮力冲出,有本事的话,尽可破阵。” 李桃歌夺过卜屠玉匕首,朝窗户扎去。 这几日苦修,不仅枪法精进,体魄也迅猛暴涨,这一掷,力道奇大无比,足以媲美璇丹境一击。 匕首扎进碧绿丝线组成的大网,稍微震荡后,如同泥菩萨过江,粘在了绿网上,之后丝线轻微抖动,匕首轰然化为碎末,任何铁片痕迹都找不到。 李桃歌倒吸一口凉气。 精铁尚且如此,肉体凡胎呢?若是不小心碰到,岂不是骨头渣子都不剩。 年轻琴师露出潇洒笑容,指尖拨动琴弦,奏出音阶,“不喜欢听破阵曲,我偏要弹,弹它个一天一夜,看你们能把我怎样。” 这次弹奏,和之前的破阵曲完全不同,初听琴曲,天籁之音无异,琴声沁入五脏六腑,使得二人极为舒适,随着韵律加速,李桃歌感到内脏传来不适,直至琴声高亢,几乎和针刺一般。 李桃歌捂住耳朵,大吼道:“不要听琴音!” 卜屠玉按照他的办法照做,可琴声透过手掌穿破耳膜,顺着脖颈直达内脏,一次次犹如小刀捅刺。 破阵,李桃歌不会,但他懂的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忍受着剧痛,抄起烛台,踹掉碍事的底座,用出一记刺枪式。 关乎性命,这一枪并未留有余地。 烛台泼洒,火和油爆出火焰,径直穿过纱帘。 年轻琴师咦了一声,略微动容道:“不错的枪术,这和你的描述并不相符。” 这把古琴有五弦十三音,呈覆瓦状,琴侧和琴尾有龙池和凤舌,腹槽称为韵沼,五根弦分别代表宫商角徴羽,以及对应金木水火土。 年轻琴师食指勾起古琴美女腰,拉动角弦,自言自语道:“水克火,顺便灭灭你的燥气。” 一道无声音波凭空而起,将火焰瞬间浇灭,音波余势不减,呈丝线状把烛台一分为二。 而李桃歌早已腾空而起,抬起不算壮硕的右臂,朝着古琴狠狠砸下! 第138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六) 李桃歌没有携带黄泉枪,但龙门枪法早已烂熟于胸,手中无枪,心中有枪,这一拳暗含了枪术,威势已然不弱于有枪在手。 而阻挡住势大力沉拳锋的,仅仅是一根琴弦。 年轻琴师小指挑动宫弦,上古蛟筋所制成的琴弦,比起弓弦威力更大,眨眼间弹出,从李桃歌拳头划过,顿时鲜血淋漓,传来钻心剧痛。 以琴御敌,李桃歌从未遇到过,反正脱离不了修行者范畴,很像是术士手段。 既然是术士,最怕近身厮杀,一旦丢了施法器具,与普通人无异。想到这里,李桃歌忍住疼痛,张开五指,再度朝古琴抓去。 “胆色不错,竟然屠手来抓霓裳琴,不愧是经过死战的士卒,可你知道这琴的来历吗?以血肉之躯对抗,真是无知者无畏。” 年轻琴师微微一笑,勾住商弦,猛然松开,如同石子丢入河中,一道肉眼可见的音波极速荡开。 哪曾料到李桃歌吃了亏以后早有防备,虚晃一下,翻身躲过了音波,再用同样技法抓向古琴。 “又不是美人,这么想摸?好,那就让你如愿以偿。”年轻琴师不退反进,将霓裳琴抵了过去。 李桃歌指尖才搭到承露,磅礴大力传来,酥麻伴随着剧痛直达手腕。 两根手指断裂。 年轻琴师抬起眼皮,卜屠玉抄起玫瑰凳来袭,张牙舞爪搭配那张狰狞丑脸,说不尽的恐怖。 卜屠玉身型枯瘦,但力气之盛,在西疆都是声名远扬,传闻十岁能开八石地弓,如今能开十五石天弓,膂力之强,冠绝陇淮军,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修为悟性较低,璇丹境中期,相比于他的妖孽级别力量,只能说是平平无奇。 “你也想摸琴吗?”年轻琴师笑了笑,调转琴身,将龙龈对准刺史公子。 龙龈是古琴尾端,最为狭窄,可经受卜屠玉全力一劈之后,玫瑰凳碎裂,霓裳琴毫发无损,年轻琴师摁住琴头一推,古琴琴尾正中卜屠玉小腹。 七八十斤的病秧子身段,在地面滑行一段距离后,撞到了墙角。 以蛮力着称的卜屠玉,居然顶不住一琴之力。 “打不过的,你快走!” 李桃歌强撑住起身,督促卜屠玉急忙离开是非之地,有十八骑坐镇,这人飞不出固州城,只要拖延片刻,会有人来收拾这家伙。 上官果果的长槊,柳宗望的陌刀,不信他能顶住。 “走?往哪里走,有霓裳舞阵法包裹,声音都传不出去,不是说了吗?此阵无极境强者都破不开,你以为凭借陇淮军和十八骑的主将,能破我的阵吗?” 年轻琴师自信一笑,再度抚琴,十指掠过五根琴弦,饱含柔情蜜意,似乎是在轻揉爱人的秀发,“传闻中能生裂虎豹的卜公子和以一敌百的李公子,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玩够了,该办正事了。” 左手五指下压,右手五指抓住琴弦,双手松开,传出一声古怪琴声。 宛如呦呦鹿鸣。 音波传入李桃歌耳朵,只觉得天旋地转,头疼的像是要炸开,在地上翻来覆去打滚。 年轻琴师收拾起霓裳琴,放入鱼皮琴兜,慢条斯理说道:“你爹反对太子继承大统,声称将大宁交给愚昧钝夫手里,小则衰弱,大则亡国。既然你爹那么讨厌太子愚钝,那将他儿子变成傻子,又该如何?喜欢揭人疤痕,是自己没有这病,得了同样的重症绝症,才能将心比心。” 年轻琴师背好古琴,正要出门,转过头,才发现李桃歌颤颤巍巍站到笔直。 除了耳朵嘴角渗出血渍,似乎并无受伤迹象。 年轻琴师皱眉道:“奇怪,夺魂曲竟然对你无效?” 夺魂曲是上古传下来的阴毒技法,能够夺走人一魂三魄,被施法后会瞬间变成白痴,终身不得痊愈,远在角落的卜屠玉不停口吐白沫,近在咫尺的李桃歌反而活蹦乱跳。 不杀人,却又诛心于无形。 李桃歌吐出一口血沫,坚定道:“你是念师,无极境的神婴!” 曾经在松林中,遭受过七宝神婴伏击,虽然一个是神念攻击,一个是音波攻击,但脑中传来万针刺中的痛感极为相似,那种脑海深处的痛苦,任何剧烈伤痛都无法比拟。 古怪的是,自己好像免疫神魂攻击。 疼是疼,魂魄并无受损迹象。 年轻琴师怔住半天,狐疑道:“你为何能开口说话?” “不止能开口说话,还能动手杀人。” 李桃歌冷笑道:“如若猜的不错,你是皇后派来的吧?” 在张燕云身边耳濡目染,大概能窥探出庙堂中的隐晦,这人口口声声与太子有关,又不是太子指使,必然是心疼儿子的母亲了。 年轻琴师歪着脑袋,眼眸中尽是惊讶。 很明显,少年猜对了。 李桃歌咧嘴笑道:“自己生了个傻儿子,就想把别人的儿子变成傻子,这哪里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简直是心如蛇蝎的妒妇,回去告诉她,这笔账,我会亲自找她算。” 年轻琴师轻轻摇头道:“你没机会的,今日你要么变成痴儿,要么变成一具尸体,如果躺在那装疯卖傻,我送你一条活路,可惜你选择了后者,别怪我无情了。” 右臂伸入琴头,拽出一把细如铜钱的软剑。 剑身软弱似拂柳,在烛光映衬中亮如明镜。 李桃歌挺直腰杆,硬气道:“杀了我,也得骂皇后是恶毒的老妖婆。” “胆大妄为,和你爹一个德行,将你放回永宁城,同样是乱臣贼子,今日,我替大宁除去奸贼,免得你日后为非作歹。” 年轻琴师冷哼一声,琴中软剑顷刻间笔直,一挺一刺,杀机汹涌。 软剑有多快?只有李桃歌能体会,眨眼的功夫,已然刺入肌肤,好在他反应迅捷,强行挪动身位,剑尖离心窝偏差了半寸。 李桃歌见过无极境武者厮杀,尤其是拓跋牧为和郭平在大牢里一战,他就在旁边蹲着,对方出剑速度和力道,起码是和拓跋牧为一个段位,差也差的不多。 这年轻琴师,竟然是武念双修。 第139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七) 修行如登天,岂是一个难字能够形容。 精通一门已经殊为不易,同时修习两门,又是凤毛麟角的念师,简直是天才中的天才。 天下之大,妖孽横行。 李桃歌双手攥住剑柄,鲜血顺着手腕滴滴答答淌落。 他深知,剑刃如果横向平切,自己必死无疑。 卜屠玉晃着脑袋站起来,那一曲差点把自个弹成傻子,幸好年轻琴师没有刻意针对,否则成了天天流口水的憨儿公子。 愁到李桃歌胸膛那柄软剑,卜屠玉顿时打个激灵,那可是才认的大哥,又是相国公子,于是怒从心头生,眼眸浮现血红色,一个箭步,踏着桌子飞到屋顶,双臂抱住粗如水缸的横梁,奋力扭动,凭借天生神力,将大梁从木墙里硬生生拽出,接着舞动房梁朝地面砸去! 音律布成的阵法将窗户和大门锁死,可地上并没有丝线痕迹。 卜屠玉用了最笨的途径,来凿开上古阵法。 轰! 地面颤了几颤,再度回归平静。 这所风流小室建在三楼,为了确保客人玩的舒心,建造时用了加固处理,销金窟当然要闹中取静,两边是红砖,中间夹杂着木板,即便是在隔壁屋子,也很难听到动静。 卜屠玉的蛮力,只是凿开了第一层红砖,力道被木板吸附,透不到第二层红砖。 卜屠玉明白一个道理,大力没有出奇迹,是因为力道不够大,于是再度飞起,双臂抱住房梁一端,从后面绕过头顶,猛甩到前方。 轰!! 墙砖碎成粉末炸开,木板龟裂,已经能隐隐透出二楼光线。 外面马蹄声逐渐清晰,大门也有人用重器轰砸,不知是陇淮军还是十八骑。 李桃歌本来痛苦的脸庞挤出一抹微笑,道:“你再强,也逃不过几万士卒奋力追杀,西疆规矩,一命抵一命,小爷不赔,你又是无极境高手,算起来稳赚。” 年轻琴师终于不再是平静神色,细长眉毛上扬,冷声道:“你,必死无疑。” 说罢,力透剑柄。 李桃歌死死抓住软剑,无奈根本不是一个级数的对手,力量庞大到山崩海啸,只好倒退几步卸力。 后背露出剑尖。 剑尖凝结着几枚血珠。 烛光下格外妖艳。 轰!!! 卜屠玉终于将地面凿开,汗水同灰尘将丑脸染成了黑灰色,喘着粗气说道:“弹琴的,谁说你的阵不能破?!” 年轻琴师见到大势已去,想要收起软剑,可李桃歌铁了心要锁住他的武器,双手像是和软剑钉在了一起,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年轻琴师一掌拍下,正中少年额头,软剑再无阻拦。 鬼魅般来到窗口,冲着卜屠玉刺出一剑,飘然离去。 两名少年倒在血泊中,气息逐渐微弱。 —— —— 刺史府。 数不尽的火把攒动,亮如白昼。 陇淮军士卒三步一岗,手持枪戟,满脸悲愤。 自家公子在自家地盘遇刺,凶手竟然在几千人马围堵中逃离,说出去,那是他们陇淮军无能,打的是他们的脸,这口气,他们咽不下,也没法咽。 卜琼友神色暗沉,坐在台阶一言不发。 卜琼友保养得当,五十岁的年纪,依旧龙精虎猛,头顶没有一根白发,可短短半个时辰,头发竟然白了一半。 正应了那句天下至苦,莫非白发人送黑发人。 张燕云来回踱步,踩踏着新飘下来的雪花,虽然不如卜琼友那般阴沉,可熟知他的都清楚,一言不发的云帅,才最可怕。 当年率领两千铁骑冲击南部七国,他坐镇中军,来回踱了八十一步,便斩尽七国气数,这次李桃歌遇刺重伤,已然走了不下百步,靴子遍布泥印。 李桃歌和卜屠玉送到刺史府时,进气少,出气多,虽然勉强能算活着,可面如金纸神仙难救。尤其是李桃歌,天灵盖碎了,胸膛刺穿,手指断了两根,这伤势,已经半只脚跨过了鬼门关,只差咽下最后一口气。 卜屠玉也不好过,一剑穿透脖颈,喉咙受损,口中不停泛出血沫。 张燕云和卜琼友翻出珍藏多年的保命灵药,才将二人最后一口气吊住,屋内有刺史府郎中和十八营的大夫,再急,也只能安静等待消息。 卜琼友忽然问道:“云帅,你有子嗣吗?”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张燕云停住步伐。 卜琼友带有哀凉口吻说道:“对了,云帅征战四方,哪有空成家娶老婆。下官年少时,自负空有一身才华抱负,始终郁郁不得志,考了三次都名落孙山,邻居笑话我是百无一用的书呆子,亲朋嘲笑我没有文曲星的命,别做春秋大梦,只有他娘觉得我珠光蒙尘,承担起家中所有重担。他娘是个不识字的妇道人家,有好吃的好喝的,自己不舍得,给我和屠玉留着,孩子出生后胃口奇大,一顿能顶别人孩子三顿,是他娘低着头,挨家挨户借粮,才把屠玉养大。” “他娘是个好人,对我和孩子不离不弃,遭受白眼和冷嘲热讽,也只是一笑置之,只有我知道,她夜里经常躲在被窝里流泪,说句实在话,是我害了她,让她给尝遍人间苦楚。” “可就在我高中那天,他娘死了,是累死的,是病死的,是满腔积郁化为甘霖高兴死的。” “他娘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只留了屠玉和我相依为命,屠玉,不仅仅是我儿子,同样是我对他娘的愧疚,只要我活着一天,就得把他们娘俩照顾好。” “谁想要我儿子的命,是在要我们一家三口的命!” 卜琼友语气愈来愈凝重,眉目间蕴含杀机。 手中攥有两万陇淮军,谁敢说他只是会做文章的穷酸? 文人墨笔,照样可以翻江倒海。 张燕云轻声道:“前来刺杀的年轻琴师,叫做句离,本是江湖中后起之秀,最近投靠了皇后,想要在新主子面前展现一番得以大用,才来固州行刺。” 卜琼友沉声道:“不管是谁,敢动我儿子,血债血偿!” 张燕云挑眉道:“哪怕她贵为皇后?” 读了四十年伦理纲常卜琼友斩钉截铁道:“我先是屠玉的爹,然后再是大宁臣子!报完仇,我会以死谢罪。” 第140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八) 固州城有些年头没起过兵戈了,百姓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舒坦日子,今夜不知怎的,城门大开,两万陇淮军悉数出动,马蹄声从三更响彻到五更,弄不清缘由的,还以为蛮子杀进了城。 打听完才知道,刺史公子被刺杀了,凶手逍遥法外,亲娘嘞,那还得了?谁都明白卜刺史就这么一个儿子,天天当宝贝供着,在自己地头遇刺,不追到天涯海角能算完? 况且卜屠玉名声还算不错,对百姓客气,没有纨绔恶习,除了寻花问柳,找不到第二处污点。 话说回来,年轻人气血充裕,贪恋美色那是本性,若回到少年时,再有个刺史老爹,谁他娘的不想夜夜当新郎,换成别的州府官员少爷,大白天强抢民女都不稀罕。 所以固州城的百姓对于刺史公子遇刺,悲愤大于幸灾乐祸。 天色微亮。 在门口守了一夜的卜琼友早已霜雪满头,见到城里有名的郎中走出屋门,想问,又不敢问,生怕带来一句噩耗,于是怔怔戳在雪地里,比起当年揭皇榜时都要忐忑。 八十高龄的老郎中挪着碎步来到卜琼友面前,抱拳道:“刺史大人,经过灵药吊命,公子熬过了那道坎,目前已无大碍,只需卧床休养即可,老朽开了张补血补气的方子,不出半个月就能痊愈。” 卜琼友长舒一口气,将担惊受怕尽数呼出,问道:“姓李的公子呢?” 老郎中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已尽人事,听天由命。” 卜琼友心中一凉,相府公子大概是无力回天了。 天灵盖碎成那样,神仙难救。 卜琼友由衷感谢道:“多谢神医搭救,来人,送神医回府,赏金百两。” 郎中不住道谢,深深鞠了一躬。 卜琼友走向院中赏雪的张燕云,为难道:“云帅,李相儿子恐怕难以救治了,是我写信给李相,还是……” 张燕云面如平湖道:“他是我的侍卫,是死是活,该由我给李相交代,再说人还没死呢,等咽下最后一口气,再去报丧也不迟。” 卜琼友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度过了鬼门关,忧的是李相经历丧子之痛,会不会和自己一样疯魔。 宰相一怒,究竟是何等景象。 一阵甲胄摩擦声响起。 燕字营主将,有狂将军美誉的巫马乐披甲而来,沉声道:“禀云帅,句离打伤了十几名轻骑,逃进了保宁都护府地界,十八骑和陇淮军无法追捕。” 张燕云波澜不惊道:“保宁都护府不是咱们大宁疆土吗?我十八骑戍卫边疆,战功赫赫,在自己国土追捕一个逃犯,需要看别人脸色行事?追,六营齐动,人手不够的话,去北疆调来另外五营人马,哪怕是踏破保宁都护府,也要把人给我拎过来。” 张燕云的帅令,即便是令其赴汤蹈火,将士都会义无反顾。 这就是燕云十八骑的第一条军规:谨遵帅令,若有违令者,斩! “喏!”巫马乐抱拳离去。 卜琼友忧心忡忡道:“云帅,保宁都护府的大都护,可是瑞王,与他正面冲突,不好吧?不如先让将士停在保宁都护府外面,讨来大都护军令后,咱们再进去抓人。” 作为亲爹,当然也想为儿子报仇雪恨,可卜屠玉有惊无险,那股怨气没那么浓郁,先保住官帽和军权,才有资格替儿子出气。 张燕云淡淡笑道:“卜刺史怕了?我记得几个时辰前,你说的那番话,可不是这种王八孬种,似乎皇宫都敢闯一闯。” 挨了骂的卜琼友自知理亏,不与其争辩,唉声叹气道:“气头上,当然无所顾忌,如今玉儿平安,那股子气泄掉了,报不报仇,先放到后面,得先为卜家的以后着想。云帅,那可是瑞王,自从圣人懈怠朝政之后,几乎是由瑞王来监国,手持天宪,口含国柄,坐卧皆是国策,进退全是君威,杜相和李相都要看他脸色行事,咱们俩扭到一处和人家拼,也只是以卵击石。” 张燕云双手入袖,骄傲一笑道:“自我入伍以来,干的都是以卵击石的勾当,没有以卵击石的勇气,哪来的疆土太平,翻东土,平南部,战北疆,安西陲,哪件事不需要以死相拼的勇气?我张燕云就是靠着不要命起家的,怕过谁?!连年征战,将士死伤无数,到头来敌人没把我打垮,反倒是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了一刀,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卜大人,我还是喜欢你生气时的模样,有男人味。” 卜琼友长长哎了一声。 张燕云自顾进入屋内。 躺在那里的李桃歌额头塌陷,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嘴唇干裂,瞧着跟死人无异。 张燕云坐在床头,凝视那张挑不出半点瑕疵的稚嫩脸庞,轻声道:“我已命令十八骑进入保宁都护府缉拿凶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和瑞王翻脸,也要把凶手抓回来。听好喽,我可没有对不起你,化为厉鬼的话,别找本帅晦气。” 李桃歌气息越来越微弱,脸色逐渐从金色转为灰白。 张燕云喃喃道:“你死了之后,想埋在哪里?镇魂关,燕尾村,还是进入李氏宗祠?一生漂泊无依,不如葬在西疆,你是守城杀敌的功臣,起码百姓逢年过节时,会给你烧香烧纸钱,回到相府,或许没这个待遇。” 李桃歌忽然睁大双眼,死死盯着上方,脸颊红润起来。 见惯了死人的张燕云倒是不惧,许多重伤即将毙命的将士,有的人会回光返照,顷刻间红光满面,声若洪钟,可过不了多久,就会气绝而亡。 张燕云柔声问道:“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李桃歌艰难挪动脖颈,双眸空洞,望着张燕云,说道:“我还没死吗?” 张燕云如实说道:“可能过一会就要死了,就差最后一口气,有何遗愿赶紧说,我争取帮你办到。” 李桃歌眨眨眼,“我想见见小江南,见见小伞和牛井干爹他们。” 张燕云无奈道:“办不到,换一个。” 李桃歌口齿清晰说道:“那我想见见我爹。” 张燕云缓缓摇头道:“离着几千里,我去哪找你爹去,还是快点咽气吧。” 第141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九) 固州与保宁都护府交界处。 西边是燕云十八骑两营骑兵,东边是保宁都护府三千府兵,双方剑拔弩张,怒目相向。 张燕云帅令一下,掠火营和魔风营率先追至保宁都护府,遇到了巡防的威武将军宫子谦,说什么都不许十八骑踏入保宁地界,一时疆在那里。 宫子谦是瑞王的乘龙快婿,从小便弓马娴熟,修行资质万里无一,年纪轻轻快要触摸到逍遥境,与禁军金龙卫统领公羊鸿齐名。 家世傲人,资质逆天,又有大宁最具权势的瑞王撑腰,脾气自然不会乖顺,上任不久,便将副都护架空,与他平级的将军,不听话就夺去兵权,加上岳丈久居永宁城,于是这保宁都护府成了宫子谦的后花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有人敢触碰他的禁脔,必除之! 宫子谦用的是柄长矛,矛曰凤舌,通体紫黑描金,乃上古大战遗落的神兵利器,曾有人说,若重排天下兵器谱,枪矛槊中,必有凤舌一席之地。 宫子谦虽说是武将,但有文人的儒雅风流,五官俊俏,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持矛端坐在名为玉狮子的雪白战马之上,眯着眼眸,打量起燕云十八骑。 同样是重金喂出来的骑兵,可怎么瞧都觉得对方不俗,十八骑皆是出生入死的悍卒,自带肃杀气息,比起养尊处优的府兵,高下立判。 凡是领兵作战,狂将军巫马乐是头号战将,曾是张燕云都统,两人共同拉起了燕云十八骑,地位远在其它主将之上,今日也不例外,魔风和掠火两营主将守在侧翼,巫马乐独自来到阵前,沉声道:“宫将军,请让路。” 宫子谦扬起一个笑脸,“凭什么?” 虽然是笑,可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生疏。 巫马乐不动如山道:“有人刺杀了我十八骑兄弟,踏入了保宁都护府,云帅有令,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缉拿凶手,还请宫将军行个方便。” 宫子谦皮笑肉不笑道:“巧了,我也奉大都护之令,巡防保宁边陲,不许任何可疑兵马踏入半步。云帅的令是令,瑞王的令就不是令了?” 巫马乐望了眼后方写有燕云二字的大纛,沉稳道:“我们是燕云十八骑,不是可疑兵马,准备回永宁城复命,难道宫将军没有收到圣谕?” 宫子谦撇嘴道:“我奉命巡防,已经十来天没回都护府了,有没有圣谕,暂时不知道。几千人马说进关就要进关,过了保宁都护府就是皇城,万一欲行不轨,谁来承担后果,你来说说,叫我如何放你们进来。要不然这样,等我巡防完毕,回都护府问问,若是有圣谕下达,立刻放行。” 一番话虽然不近人情,但找不到任何纰漏。 宫子谦说的没错,保宁都护府是永宁城最后一道屏障,过了昆凌关,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无险可守,无关可阻,若是放任大队骑兵进入,对方又心怀鬼胎,后果不堪设想。 很明显,宫子谦是在东拼西凑找借口为难,巫马乐从来不是擅长扯皮的性子,单刀直入问道:“没得商量?” 宫子谦堆笑道:“军令在身,如何商量,咱俩都是听命行事的身份,就不要互相为难了。” “既然宫将军明白军令在身的道理,那么别怪本将死板。” 其貌不扬的巫马乐缓缓抬出右臂,“箭起!” 六千余轻骑瞬间张弓搭箭,动作整齐划一。 拉弦声撕裂耳膜。 宫子谦蹙起浓厚的眉毛,凤舌在黄土地刻下一道长线,“敢越界者,杀无赦!把箭给我搭起来!” 三千府兵拉开弓弦,有快有慢,脸上还带着惊惧神色,跟十八骑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能够进入保宁都护府混一份饷银,那都是有背景有人脉的膏粱子弟,随便捞点军功,再熬个几年,就能在军中混到都统校尉,反正保宁从来没有打过仗,还能战死疆场不成? 这些少爷兵吃喝嫖赌娴熟,打仗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听到宫将军下令,装模作样拉开弓弦,可有的家伙身子早已被掏空,臂力实在孱弱,弦还没拉满,箭已经射了出去,正中袍泽屁股,响起一阵鬼叫和谩骂。 乱得不可开交。 巫马乐大声喊道:“宫将军,最后问一句,让,还是不让!” 宫子谦是快要触及逍遥境的天才,再铺天盖地的箭雨,也伤不到他毫分,可三千府兵遭了殃,能活下来的没几个,那些死了儿子的爹娘,不得哭哭啼啼跑到瑞王那里告状? 宫子谦想的心烦意乱,凤舌矛尖直指巫马乐咽喉,冷声道:“私闯保宁都护府,随意屠戮府兵,是犯了谋逆的死罪!巫马乐,你胆敢下令,我就把你宰了!” 巫马乐平静说道:“既然说不通,动手便是。” 右臂正要下垂发令,一阵轱辘碾压沙石的声音传来,伴随着慵懒的男子询问,“是谁挡住了本帅去路?” 车帘挑开,锦衣华服的张燕云从里面走出,下车时不小心踩中碎石,崴了一脚,跌跌撞撞差点摔个狗吃屎。 灰头土脸的张燕云踹着石块,愤愤骂道:“娘的!谁敢布置陷阱谋害本帅,当诛九族!” 宫子谦望着丑态百出的年轻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就是张燕云? 传闻杀平四疆的兵仙,年轻的过分,似乎比自己年纪还小,看言谈举止,和不败战神有屁的关系,下车都能摔倒,分明是富贵人家的败家儿子。 张燕云踹了一会石块,又觉得不解气,从侍卫腰间拔出宁刀,噼里啪啦砍了半天才肯罢休,一屁股坐在马车边缘,喘着粗气喊道:“问你话呢,是谁拦住了本帅去路?!” 张燕云再滑稽,那也是圣人御赐的三品冠军大将军,只和大都护差了一级,宫子谦不好失礼,策马走上前,抱拳道:“保宁都护府威武将军宫子谦,见过云帅。” 张燕云斜着眼,气势汹汹道:“宫将军为何拦我?” 宫子谦不卑不亢道:“没有瑞王军令,凡是私闯保宁地界的兵马,末将必须阻拦。” 张燕云阴阳怪气道:“笑话,本帅问你,燕云十八骑是谁的私军?” 宫子谦愣了一下,狐疑道:“云帅听错了吧,末将没说过十八骑是私军。” 张燕云古怪笑道:“既然不是私军,何来私闯一说,本帅奉圣人御旨,前去北疆和西疆杀敌,他妈的凯旋而归后,竟然有人说十八骑是私军,姓刘还是姓张,姓宫的,你说清楚,挑拨君臣关系,肆意污蔑功臣,究竟是何居心?!” 一顶顶帽子扣下来,宫子谦顿时不知所措,慌忙说道:“末将并没有说十八骑是私军,还请云帅明鉴。” 张燕云亲自驾起了车,用宁刀刀背拍打着马屁,“驾!滚!” 第一个字是对马说的,第二个字是对宫子谦说的。 马听明白了,宫子谦也听明白了。 一个撒腿开跑,一个闪开让道。 张燕云率领十八骑,浩浩荡荡进入保宁都护府。 第142章 大雪满刀弓(八十) 宫子谦不是不想拦,而是不敢拦。 燕云十八骑本来是两营轻骑,随着张燕云到来,又多了两营重骑和两营步卒,瞧那架势,比轻骑更善战,即便能杀掉六营主将,再将张燕云擒获,难道能屠尽两万悍卒? 他是半步逍遥,又不是半步谪仙人,横着一条天堑呢。 两万披甲勇士,累都能把他累死。 何况屠杀战功彪炳的十八骑,对圣人如何交代?对大宁子民如何交代?人家在边疆御敌,自个在这屠戮功臣,瑞王再跋扈,也不敢与圣人天下人为敌。 所以宫子谦不得不让行。 张燕云驾着马车悠然自得,初春时分的保宁都护府,路边已有了绿色,微风扑面,不像是西疆那般冷冽,张燕云抄起酒葫芦,喝了口酒,心情舒畅几分,朝旁边寸步不离的巫马乐说道:“盯着点瑞王贤婿,那小子长相刻薄,不是城府深厚的主儿,这口气肯定咽不下去,说不定憋着一肚子坏水,要是敢玩阴的,废他一条腿,大不了拿功勋顶账。” 巫马乐回头望去,三千保宁府兵在侧后方不紧不慢跟着,既不敢靠近,也不敢远离。 巫马乐面无表情道:“他没那胆子,想撒泼的话,之前就动手了。” 张燕云又灌了一大口酒,啧气道:“我呀,不怕权势滔天的肱骨重臣,就怕这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二十来岁年纪,天不怕地不怕,光棍一条,谁都敢碰一碰。” 巫马乐似笑非笑道:“你不就是二十出头的愣头青?” 张燕云摸着下巴胡茬,叹气道:“心老喽,扯起燕云十八骑,跟养孩子一样,操碎了心,幸好有张鲜嫩的帅气脸庞,要不然都以为张燕云是糟老头子呢。” 巫马乐粗糙五官挤出一抹不屑神色,“论帅气,十八营中,只有我能稳压云帅一头。” “你压你奶奶个腿!”张燕云丢出酒壶,笑着骂道。 两名长相平庸的男人,险些为了姿色相争拔刀相向。 巫马乐问道:“姓李的小子呢?死了没。” 张燕云用马鞭挑开车帘,里面躺着昏迷不醒的李桃歌,张燕云见到少年鼻息喷出的白雾,惊讶道:“怪了,眼瞅着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另一只脚迟迟不肯迈过去,吊了两天的命,越吊越精神,难不成真能活下来?” 巫马乐说道:“你给他喂的那颗斗天造化丹,乃上古遗留的神丹,能与天斗生死,是南麓国的镇国之宝,普通修士,死后七天之内都能救活,他要不留口气,那才是见了鬼。” 张燕云唉声叹气道:“这心软的毛病,是该收敛收敛了,好不容易弄来的上古神药,据说服用后能够帮助逍遥境突破至谪仙人,咋就给他吃了,观台境都没达到的雏鸟,吃了简直浪费,岂不等同于把东海万年珍珠捣烂了喂猪?” 巫马乐摇头道:“逍遥境和谪仙人看似一步之遥,其实有大海之远,要看机缘,看气运,看命数,远不是一颗丹药能够辅助登顶。” 张燕云白了他一眼,“没了一颗神丹,我心疼,就是发发牢骚而已,你咋还揪住字眼不放了。” 巫马乐看着李桃歌,意味深长说道:“他若是死在你的手里,是不是麻烦很大?” 张燕云耸肩道:“琴师句离是凶手,背后站着皇后,关我屁事。” 巫马乐深知他的为人,越是轻描淡写,越是事情重大,于是压低声音问道:“他一死,李白垚会怎样?” 张燕云单臂枕在膝盖,咬着从路边顺来的狗尾巴草,前思后想一会,轻声道:“没准儿,或许会不了了之,一个庶子而已,触碰不到八大家族底线,可话说回来,李白垚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一死,谁来给李家传宗接代?估计李白垚一气之下,会游说八大家族,道尽兔死狗烹的道理,将其拧成一股绳,扳倒太子,剑指皇权,说不准……会有另立新主的打算。” 巫马乐心中暗自一惊,皱眉道:“八大家族能与皇家抗衡?” 张燕云歪着脑袋说道:“二十年前应该可以,如今新朝党和从龙党逐渐强盛,悄然在蚕食八大家族势力,此消彼长之下,谁都未必稳操胜券,如果再有二十年,八大家族必败无疑。可谁都不傻,世家党不会任由皇家盘剥,已经在反抗了,李桃歌就是夹在中间的一根稻草,他的摇摆,决定皇家强势,还是世家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巫马乐沉声道:“他已经数次遭遇暗杀,表明了皇室决心。” 张燕云笑道:“为何是暗杀,不是明杀呢?说明皇室还是没准备好如何对付世家,只是在不断试探底线,由皇后出面,更是暴露出皇室忌惮,可退可守,万一禁受不住世家反扑,大不了推出去充当替死鬼。” 巫马乐笑着摇了摇头,“当皇帝当成这样,也够窝囊,还是当兵打仗舒服,不用操心那么多的阴谋诡计。” 张燕云鄙夷道:“粗野蛮夫,只懂的舞刀弄枪,这叫权谋手腕,纵横之术,没这点能耐,凭啥你来当皇帝。” 两人说笑之际,迎面来了一队官员打扮的队伍。 最前方的老者须发皆白,骑了匹高头骏马,身穿三品文官服饰,在六营主将注视下,老者从容不迫,策马来到张燕云面前,施礼道:“敢问阁下可是燕云十八骑主帅?” 张燕云轻笑道:“没错,您是哪位?” 老者笑道:“保宁都护府副都护,陆丙。” 张燕云抱拳道:“原来是陆都护,失敬失敬。” 陆丙笑道:“云帅马踏四疆,威名震八方,见面后人如其名,真乃龙凤之姿,老朽有礼有礼。” 张燕云拍屁股起身,高兴道:“你要说我能打,咱俩是一壶酒的交情,喝完后一泡尿烟消云散,你要是说我帅,老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陆丙哈哈大笑道:“云帅性情中人,正合老朽胃口,请移驾,让老朽尽一尽地主之谊。” 张燕云询问道:“去哪?” 陆丙抚须笑道:“云帅战功赫赫,当然是要享受功臣待遇,奉为都护府上宾。” 第143章 大雪满刀弓(八十一) 陆丙十八岁步入官场,才学平平,并无惊艳政绩,靠家世资历熬到了三品,有人说他升官全凭气运,有人说他是大宁不倒翁,究竟是平庸还是长袖善舞,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至于陆丙为何大老远跑来相迎,张燕云能看透葫芦里装的药,大概是在保宁郁郁不得志,想要借十八骑的军威,搏一次老树开花。 瑞王是一言堂做派,不许下面人违背王令,作为他的副手,很难施展拳脚,好不容易将瑞王熬到永宁城,又来了一名宫子谦,威武将军确实威武,比起他岳丈更加飞扬跋扈,他这位副都护,日子相当不好过。 巫马乐骑着马轻声道:“瑞王不在,按照规矩,理应副都护陆丙主持大局,可宫子谦嚣张跋扈,篡了副都护的权,陆大人把咱们带进都护府做客,分明是想和宫子谦争一争,咱们搅进浑水里,没必要吧?” 张燕云斜躺在车夫位置,时而甩动马鞭,轻笑道:“这陆丙有些雕虫之气,难登大雅之堂,不适合做朋友,咱白吃一顿扭头就走,老头保准骂娘。” 巫马乐笑了笑,问道:“句离呢?” 张燕云手指绕住狗尾巴草,神色自若道:“跑的过保宁,跑不过永宁城,他主子在皇城里呢,惹得本帅不开心,把他主子一并揍了。” 巫马乐询问道:“你没进过永宁城吧?” 张燕云自嘲道:“一介山野村夫,哪有资格进入皇城。” 巫马乐慎重道:“那里不比边疆,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五十万禁军屯驻,千万不可率性而为。若皇后真要给句离撑腰,咱们该忍还得忍。” 张燕云望着湛蓝天空,吹了声口哨,意有所指道:“永宁城沉寂了百年,该变变天了。” 巫马乐不由自主攥紧了缰绳。 大队人马来到一处风景极佳的驿站,山中有水,水中有山,小娇娘在河边浆洗衣裳,衣衫翠绿,山绿,水也绿,对于常年在边疆看惯了黄沙飞雪的人而言,是一张绝美画卷。 张燕云兴致勃勃,索性跳下马车,不顾众人劝阻,一人走下石桥,跑到小娇娘旁边,捧了口水喝,沁人心脾。 小娇娘不过二八年纪,姿色只能算是中上,小雀斑分布在鼻梁周围,多了几分娇俏可爱,见到陌生人前来饮水,微蹙眉头道:“你这人傻不傻,洗完衣裳的水是脏的,喝了会生病。” 张燕云厚着脸皮笑道:“衣裳是香的,水也是香的。” 小娇娘没想到来了名登徒子,瞬间冷下脸,装作凶狠道:“你这人好无礼。” 张燕云嘿嘿一笑,坐在鹅卵石中,带有歉意道:“好久没见到青山绿水了,一时孟浪,轻薄了小娘子,莫怪。” 张燕云褪去了貂裘,穿的是上好云锦织成的长衫,小娇娘见他仪态不俗,不像是泼皮无赖,也就不再斗嘴,端起木盆,步履匆匆准备离去。 “行了好多里路,肚子饿的要死,能给口吃的吗?”张燕云笑着问道。 路确实是行了几千里,可他想要吃珍馐佳肴,有的是人来送,包括那位脾气不好的宫子谦。 小娇娘纠结片刻,最终善心战胜了提防,蛮腰一扭,轻声道:“跟我来吧。” 两人顺着河边来到几间草屋,用篱笆院圈起,养了几只鸡鸭鹅,灶台里还有未燃尽的木炭,充满人间烟火气。 小娇娘去厨房拿出两个馒头,交到张燕云手中,“吃吧。” 保宁都护府土地肥沃,不像西疆那么贫瘠,除了大灾之年,百姓很少出现饿死的状况。 张燕云啃着尚有余温的馒头,逗着展翅伸脖的大鹅,漫不经心问道:“你家就你自己啊?” 小娇娘神色黯淡道:“我娘死了,我爹被关进了大牢。” “这么惨?你爹犯了律法吗?”听到对方身世凄苦,张燕云收起吊儿郎当的姿态,口气尽量平和,不去触碰少女脆弱心事。 “李财主看中了我家祖宅,想要花十两银子买下,我家祖宅位于县城极好的地段,最少值五十两,我爹不肯,李财主就指使泼皮来家里捣乱,丢死猫死狗,半夜在门口敲锣打鼓,还污蔑我爹偷了他随身玉佩。”小娇娘边说边哭,眼泪不停往下掉。 “你爹根本没偷,是李财主派人将赃物藏到你们家,报官后,人赃并获,你爹就被抓进了大牢,如果不卖祖宅,你爹就不许放出来,对吧?”张燕云啃着馒头猜测道。 “你怎么知道?”小娇娘听他讲的一字不差,眼泪瞬间止住,险些惊掉下巴,“难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我要是和他们一伙的,吃的就不是馒头,而是大鹅了。”张燕云抓住挑衅的大鹅长颈,张牙舞爪吓唬一番,大鹅扑棱扑棱跑走。 “你猜的那么准,难道是算命先生?”小娇娘再次猜着对方身份。 “不是算命先生,而是改命先生。” 张燕云神秘一笑,说道:“我这辈子最恨有人欺负孤儿寡母,又吃了你俩馒头,走,我带你去讨回公道。” “我家不是孤儿寡母,是孤儿寡父。” 小娇娘纠正他的语病,担忧道:“你要带我去哪里讨回公道啊?” “你爹不是被关进县衙大牢里了吗?当然是去县衙相救,难道去保宁都护府?”张燕云眨着眼反问道。 “你知道李财主的底细吗?你斗不过他的,他可是琅琊李氏的人,家丁都有七八个。”小娇娘哭哭啼啼说道。 “啥?八大家族之一的琅琊李氏,竟然霸占人家祖产?”张燕云半信半疑道。 听说过世家党嚣张,可也不至于为难平民百姓吧,这李财主肯定是在扯虎皮拉大旗,丢尽八大世家颜面。 “嗯,李财主之前给李家的人当过管家,可有势力了,县太爷都敬他三分,你若没有后台,咱们惹不起的。”小娇娘担惊受怕说道。 对于她而言,县太爷是触及到最大的官,李家是听说过最大的势力,当然这只是李家旁系中旁系,和永宁城里李氏相府没啥关系。 “巧了,我有一个朋友,也是李家的,很正宗的那种,李财主给李家当过管家,我那朋友可是李家的少爷。”张燕云想到在马车里吊着一口气的少年,琢磨着这次没说假话。 “李家少爷?我不信。” 小娇娘嘟嘴道:“你要是骗了我,咱俩得一起蹲大牢。” “想让我蹲大牢?天王老子都不敢。” 张燕云骄傲一笑,拉住她的衣袖,“吃饱了有点撑,咱去闹一闹。” 第144章 大雪满刀弓(八十二) 张燕云带兵带久了,攒了满身血腥,宗旨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你捅我一刀,我屠你全家,白白吃了小娇娘两个馒头,自然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对屁股后面鬼鬼祟祟的六营主将和陆丙使了个眼色,徒步来到县衙。 想要见县令鸣冤,需写好诉状,递入县衙门口匣子,等拂晓时分,衙役会收回匣子清理,交到县令手中,明日再来审案。可张燕云不管那么多,径直往里闯,衙役瞧他华冠锦服,也不敢动粗,一边阻拦一边禀报县令。 没多久,张燕云和小娇娘来至大堂。 衙役班头瞅着这俩人,摁住刀柄不住发笑,笑容里带着一股阴沉。 县令才从被窝出来不久,接连打着哈欠,捋着稀疏胡须,朝两人打量一番,厌烦道:“俞秀儿,怎么又是你?你爹偷窃李家财物证据确凿,已经签字画押,竟敢再来擂鼓鸣冤,是不满本官判罚吗?” 俞秀儿双手攥在一处,抿着嘴唇说道:“我爹没偷东西,是李财主想霸占我们家祖宅,派人将玉佩藏在我家中,栽赃于我爹。” 县太爷面目一肃,“口说无凭,你说李大有冤枉你爹,可有凭证?” 俞秀儿顿时泄气道:“没有。” 县太爷冷哼道:“无凭无据,胆敢藐视公堂,血口喷人,当杖刑二十!拉下去给我打!” “青天大老爷,你收了李财主家多少银子,敢这么审案?大宁的律法,可不是给你自家立的。”张燕云嬉皮笑脸问道。 “你是谁?”县太爷眯眼道。 对方一身行头,起码值二十两银子,本县可没见过此人,不知从哪来的富贵公子,若是家世不俗,看中了俞秀儿姿色,想要为其出头,倒是一只肥嫩羔羊。 “讼师,姓张。”张燕云含笑道。 县太爷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是世家里的少爷就好,正好嫌李财主送的少,这次又有人来送银子了,沉声道:“可有功名在身?” “功名倒是有些,但估计和你所问的不一样,你指的是秀才举人之类的吧,没考过。”张燕云坦然说道。 “没有功名在身,本官就不赐座了,擅闯公堂,这罪可不小哇。”县太爷阴阳怪气说道。 上任相国李季同,大肆提高士族地位,凡是考取功名在身,见官只需作揖,不用跪拜,且能赐座答话,所交赋税也是寻常百姓一半,因此那些年老百姓放下了锄头,削尖脑袋读书,只为跻身士林,为后代修桥铺路。 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 这就是圣人治国之本。 张燕云歪着头,傲慢笑道:“按照大宁律法,你的罪比我大。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伙同李家霸占别人祖宅,还要将人家父女处以刑罚,你这县太爷,比起都护府都要蛮横。” 县太爷气的胡须飘起,正要训斥发威,忽然听到对方敢调侃都护府,心中犹豫不决,琢磨这家伙要么是初生牛犊二百五,要么是朝中重臣近亲。 保宁都护府的大都护可是瑞王,谁家少爷敢对他老人家揶揄。 县太爷面沉如水道:“你姓甚名谁,在哪里高就?” 张燕云玩味笑道:“姓张,大宁正三品武将。” 报完名字,县太爷没笑,衙役和班头笑的合不拢嘴,若不是在公堂,就差捂着肚子满地打滚。 大宁有几位正三品武将? 满打满算只有五位,两位是戍边大将军,另外都是一甲子前成名的老将。 一个卸甲归田,一个疯疯癫癫,还有一个整日醉酒分不清日夜黑白。 冒充谁不好,偏偏冒充正三品武官,年纪都差了几倍,叫他们如何相信? 还跑到公堂来说,这家伙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也不怪他们嘲笑,张燕云的正三品,圣人才册封不久,除了朝中重臣,永宁城都没几人知晓,更别提保宁都护府一个小小县衙。 听到越演愈烈的笑声,县太爷都忍不住勾起嘴角,“冒充大臣是死罪,本官想放你一马都放不成了,押入大牢,交由都护府发落吧。” 张燕云依旧是满面春风笑道:“交给都护府谁发落?瑞王不在府中坐镇,是陆丙还是宫子谦?” 县太爷本想回去补觉,听到这两个名字,拎起衣袍的手腕一抖,再度跌坐回红木坐椅。 衙役们也不再大声耻笑。 陆丙和宫子谦,那是县令都触及不到的天大人物,这年轻人随口说出,难道真是来历不凡? 张燕云朝门外朗声道:“陆大人,还不快来看看你下面官吏,是如何的欺压百姓?” 没多久,满脸怒气的陆丙快步来到公堂,狠狠瞪了县令几眼,朝张燕云抱拳道:“云帅,陆某御下不严,让您见笑了。” 张燕云指着对方官袍麒麟图案,意味深长说道:“咱们当官的,得多为百姓想想,少为自己折腾,积攒福报,报效国家,那才是为官之道。” 陆丙深深鞠躬道:“多谢云帅指点迷津,陆某悟了。” 县令痴痴望着顶头上司,膝盖发软,颤声道:“陆,陆都护……” 之前放肆大笑的衙役班头,跪在那里筛糠不止。 陆丙根本不想搭理这丧门星,轻声道:“云帅,如果能信的过陆某,请交给老朽处理,一定要还这小娘子一个公道。” 张燕云笑道:“我怎么会信不过陆大人呢?保宁都护府是重镇,其中不乏为民请命的好官,只是恰巧遇到了害群之马而已。知人知面不知心,画龙画虎难画骨,我的十八营里,也有这种贪赃枉法的臭虫,一年总要拾掇几个,陆大人别往心里去。” 一番话给陆丙铺了台阶,双方说说笑笑走出县衙。 张燕云手里还拉着毓秀儿衣袖,见到小丫头惊的说不出话,张燕云挤眼道:“咋了,是不是我长得太帅,让你神魂颠倒了?” 俞秀儿结结巴巴说道:“你……你真的是大官?” 张燕云谦逊笑道:“一般般吧,不算很大,才三品而已,跟你们副都护平级。” 俞秀儿疑惑道:“副都护是多大的官?” 还未出嫁的小家碧玉,实在搞不清县令以上官员级别。 这问题倒是难住了张燕云,根本找不到参照物,挠了挠头,冲天画出一个大饼,“对于保宁府的百姓而言,有那么大。” 俞秀儿顺着他的双手望去,惊讶道:“那是老天爷呀,能把我爹放出来吗?” 张燕云点头道:“嗯,差不多吧,陆大人答应帮忙把案子了结,你爹会很快回家。” 陆丙很合时宜笑道:“有云帅作保,可以先放人,再审案。” 俞秀儿高兴的直想拍手,可一想到两人萍水相逢,无缘无故帮了自己大忙,搓着衣角,扭捏道:“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家银子不多,要么给你点?” 陆丙含笑不语。 张燕云被她逗乐了,“能不能别当着陆大人的面送礼,万一陆大人参我一本,咱俩都得掉脑袋。” 俞秀儿没听出他是在开玩笑,惊慌失措道:“啊?掉脑袋?这么严重,那该怎么办,我不送银子了好不好。” 张燕云鬼鬼祟祟说道:“想要答谢的话,银子就不用了,说实话,我看上你家那只大鹅了。” 第145章 大雪满刀弓(八十三) 俞秀儿哭诉着那只大鹅养了十年,是她从小的玩伴,不吃行不行? 张燕云却执意解馋,来到草屋,亲手拎起菜刀,剁了大鹅脖子,拔毛取出内脏,砍成几十块,放入调料丢进锅里。 见到朋友惨死,俞秀儿蹲在大锅旁边,哭的梨花带雨,张燕云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跟陆丙喝着保宁特产桂花酿,两人谈笑风生,对小丫头置之不理。 陆丙不谈政事,张燕云也不接茬,两人聊着保宁都护府十三州九十六县风情,陆丙是名称职的副都护,对于人口土地财政如数家珍,张燕云随便提一处州县,陆丙都能对答如流,并且能将本地千百年历史讲解一番,让张燕云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大鹅上桌,香气令人食欲大动,张燕云啃着鹅腿,朝哭啼啼的俞秀儿问道:“不尝尝你朋友的味道吗?” 俞秀儿哭的更凶了,水渍顺着脸颊,吧哒吧哒掉落在地,不知是眼泪还是口水。 张燕云走过去,蹲下身,大口啃着鹅腿,正色道:“知道我为何要吃你的大鹅吗?” 对于这名救了父亲的恩人,俞秀儿心绪复杂,望着油汪汪的鹅腿,瘪嘴道:“你想吃就吃,我不哭了。” 张燕云一本正经说道:“之所以吃掉大鹅,一来我对你恩情太大,吃了你的伙计,以后再也不用惦记还我人情,咱们俩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二来世道艰难,一生之中不可能顺风顺水,凡事有得必有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要以平静待之,用一只鹅教你处世道理,这学费花的并不冤枉。” 俞秀儿似懂非懂,眼眸尽是迷惑。 “听不懂,暂时记着,总有会懂的一天。给你爹说,最好把祖宅卖掉,去别的都护府讨生活,我和陆大人都有仇家,说不准会找你们撒气,防小人不防君子,谨慎点没错。” 张燕云站起身,走了几步又转过头,轻笑道:“给你留了鹅肉,记得给好朋友告个别,趁热吃,挺香的。” 一行人走出草屋,只留下半锅鹅肉和懵懂无知的少女。 张燕云伸着懒腰,望着碧云艳阳,咧嘴笑道:“陆都护,你迎我三百里,我请你吃顿鹅肉,咱俩两清了吧?” 陆丙捻着白须微笑道:“云帅快人快语,果然不喜欢欠人情。” 张燕云笑道:“咱俩萍水相逢,总不至于叫我帮你对付宫子谦吧?惹他等于激怒瑞王,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有数,不够和王爷掰腕子,陆大人还是安安稳稳当好副都护,守住一个稳字,或许能够稳中求胜。” 陆丙坦荡道:“我接云帅,完全是心生仰慕,大宁兵戈百年来,加起来打得胜仗,不如云帅五年之功,可惜老朽年迈体弱,否则定然跟随云帅征讨四方。” 张燕云抠着耳朵说道:“好听话听得都起茧子了,陆大人还是道明来意吧,准备把我接去都护府,不是要拉帮结派对付瑞王吗?我是武将,是粗人,能够打胜仗,靠的就是猜忌和小心眼,陆大人不把话挑明,咱可没办法做朋友。” 陆丙欲言又止,纠结了片刻,最终低声道:“都护府里藏有云帅想找的人。” 张燕云好奇哦了一声,拽了根草剔牙,缓缓说道:“根据斥候传来的消息,我要找的人,似乎已经去往皇城了,陆大人突然说他藏在都护府,似乎没安好心吧?” 陆丙轻声道:“是真是假,云帅一去便知。” 张燕云大袖一挥,负手走在垄沟,由于步伐不稳,导致摇摇晃晃,随口说道:“左边是河,掉下去湿了衣裳,右边是灌溉好的田地,踩进去会崴脚泥,陆大人,如果是你,会选择往哪里摔?” 陆丙宦海浮沉多年,又怎会听不懂话中隐晦,于是如实说道:“径直走过去,如果真要摔,那就朝后倒,起码屁股肉多,摔了也不疼,衣裳只是沾些浮土而已。” 张燕云狡黠笑道:“相识大半天,陆大人说了千百句,就这句实在。句离是皇后的人,皇后又和瑞王不对付,即便他真的藏在都护府,该头疼的不是我。他刺伤了李相独子,该找他晦气的是八大世家,你不如把消息送进皇城,看看李相如何应对。” 祸水东引,置身事外,熟读兵法的张燕云,遇到看不透的陷阱,暂且先把自己撇出去。 陆丙抱拳道:“既然如此,老朽不再强求,若是刺客离开都护府,我会派人给云帅送信。” “有劳陆大人了。” 张燕云抱拳还礼道:“山高路远,不必再送。” 两人分道扬镳。 张燕云回到马车旁,巫马乐沉声道:“斥候明明说句离离开了保宁都护府,去了永宁城,这老家伙竟敢说藏在都护府,分明是想引发云帅和瑞王矛盾。” “没那么简单。” 张燕云拍着毛色油亮的骏马马背,高深莫测笑道:“我这过河卒,是朝中另类,不属于任何朋党,只听命于圣人,说好听点是红人,说不好听是孤臣。他们想拉拢我,又不敢表现的太过分,有聪明的家伙,干脆把我变成敌人的敌人,这样一来,就能顺水推舟跑到他们阵营里。” 巫马乐询问道:“回到永宁城,你想好要和谁拉帮结派了吗?” 张燕云摇头道:“暂时没想好,圣人和诸位大臣的面都没见过,哪那么容易站队。不过冯吉祥,杜斯通,瑞王,分别给我写了亲笔书信,信里都是官场奉承,看了几眼就没兴趣。” 巫马乐疑惑道:“按理说,李白垚执掌六部,应该给你写信以示嘉奖。” 张燕云自嘲一笑道:“八大家族的骨头,没那么软,一个三品武将而已,用不着上赶着溜须拍马。” 巫马乐将他扶上马车,底气十足道:“现在是三品武将,回到皇城那就未必了。” 张燕云古怪笑道:“咱们李相可不是凡夫俗子,圣人都敢顶撞,会怕我一个张燕云?” 一名骑兵穿过重甲包围,策马来到二人旁边,矫健下马,将信笺递到张燕云面前。 粗略看完书信,张燕云将信甩给巫马乐,大笑道:“说李相李相到,难道开了天眼不成。” 巫马乐一个字一个字看完,皱眉道:“这信是以尚书省名义写的,句句都是官文,根本没提过他的儿子。” 张燕云感慨道:“即便是庶子,也不该当阿猫阿狗养着,十六岁替父流放三千里,放到荒芜的边疆不闻不问,数次血染沙场,到头来信都没写过一封,这么狠心的爹,还是第一次见。” “养狗都没这么个养法,八大家族果然名不虚传。” 巫马乐明褒暗贬一句,竖起耳朵,朝马车里探去,惊愕道:“没有了气机,该不会是死了吧?” 第146章 大雪满刀弓(八十四) 张燕云用马鞭挑开车帘,只见早该毙命的李家弃子被一团雾气笼罩,不同于晨雾白茫一片,而是白中带有淡金色斑点,胸膛鼓起一处大包,说不出的诡异。 巫马乐纵横疆场二十年,也没见过这吊诡场景,疑惑道:“白雾封住了气机,难怪察觉不到,可他在雾中,许久不喘气,不得活活闷死?” 张燕云挑眉道:“吉人自有天相,这小子生性淳良,又沾了李家气运,会有天赐福报。许忘机那老小子,说他资质不凡,不凡到哪种程度,又闭口不言。你啥时候听到过许忘机夸人?我跟他相识多年,也只得了一个用兵不同寻常这种一半马屁的称赞,骠月左日贤王都率兵杀到了无双城,到头来许忘机骂了句匹夫之勇,那老小子高傲的像是谪仙人,谁都不如他的法眼,他说资质不凡,定然是资质不凡顶到头了。可究竟是丹药之功,还是本身福缘,搞不清楚。” 巫马乐摇头笑道:“是何福缘,说不清道不明,不过你对他真是不错,又是带在身边,又是将国宝相赠,亲弟弟不过如此。” 张燕云为人凉薄,攻取南部雨国都城时,视士卒性命为草芥,亲自拎着刀在阵前督战,不登城者斩,回头者斩,扰乱军心者斩,仅仅是雨国国都一战,阵亡五千余将士,幸亏当时收编了其余六国残兵败将,否则拼光了都入不了雨国都城。 兵仙荣耀的背后,尽是不为人道的残酷血腥。 巫马乐跟他相识多年,初次闻到了人情味。 张燕云赧颜道:“也不知道为啥,见了这孩子,只觉得投缘,或许都是苦命人的缘故吧,都是父母双亡,都是遭人唾弃,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看见他就像看见自己年轻那会儿,就想莫名其妙对他好,正如你所说,真有些亲弟弟意味。” 巫马乐沉声道:“他爹可没死,大宁右相,琅琊李氏家主,随便跺跺脚,大宁九十九州都要颤三颤。” 张燕云冷笑道:“哪有亲爹把儿子往火坑里推的?有不如没有,三千里路,铁了心要把儿子弄死,这么一看,我比他造化还大点。” 两人闲聊之际,李桃歌体外的白雾逐渐消散,额头不再塌陷,冻疮和西北风灌溉出的红脸蛋随之消失不见,肌肤变得水润白皙,比起郭熙相赠的八名舞姬瞧着都要嫩滑。 张燕云揉着下巴胡茬,坏笑道:“因祸得福?这姿色,不止女人顶不住,男人也顶不住啊。” 巫马乐正色道:“褪去先天污秽,洗净肉体凡胎,确实是因祸得福。” 张燕云问道:“对于修行有裨益?” 巫马乐摇头道:“只是听说过先天灵净之体,究竟他是不是,有何妙用,我也不清楚。” 白雾裹挟着体内分泌出的污秽,粘在床榻上,形成一股难言恶臭,张燕云和巫马乐憋着气赶忙逃离,跑出十丈远才敢大口呼吸。 张燕云忍住反胃,厌嫌道:“他奶奶的,险些熏死,这马车不能要了。” 巫马乐羡慕道:“这孩子福大命大,有多少福缘不敢说,以后起码长命百岁。” 张燕云好笑道:“观台境都没入门,当一名冲锋陷阵的武夫是没戏了,希望他能在术士一途有所成就,不枉费我那颗续命灵丹。” 李桃歌睁开眼,那双桃花眸子更加清澈明亮,所见之物分毫毕现,尘埃和缝隙中的泥垢都能一目了然,之前强启观天术和力竭带来的弊端,也没有了积滞之感,抬起双臂,断指处灵活自如,根本没有受伤迹象。 睡了一觉,脱胎换骨? 臭气钻入口鼻,似乎掉入了茅厕,李桃歌眉头一皱,连滚带爬跑出马车,不料没跑多远,被巫马乐丢入了河里,随机扔来一套衣裳,“洗干净再出来!” 李桃歌错愕一阵,闻了闻体表,瞅见那层灰黑相间的污垢,才明白臭气来源于自己,急忙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玩命揉搓肌肤,恨不得把皮都搓掉几层。 张燕云和巫马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鄙夷道:“真他娘臭!” 在河里折腾了半个时辰,李桃歌才把油腻的脏东西洗干净,套好衣袍,阳光沐浴中,又是一名翩翩俏公子。 这时张燕云换好了新马车,指着旁边骏马说道:“骑这个!别再糟蹋老子东西了!” 李桃歌再蠢,也知道几日前命悬一线,是张燕云出手相救,否则早就死翘翘,于是跑到恩人面前,诚挚道:“云帅。” 谢这个字太轻,他说不出口。 张燕云咬牙道:“你知道本帅那辆马车值多少金子吗?” 金子,而非银子,是因为马车里的东西太贵重,用银子根本无法衡量。 李桃歌为难道:“我将来当牛做马,赔云帅马车。” “赔个屁!即便你当上三品大将军,十辈子的俸禄都不够赔!” 张燕云发泄完怒气,语气稍缓,“幸好夜明珠之类贵重物件没有损坏,晒晒还能用,马车拆了,千年楠木再去用香薰熏干,倒也将就将就,否则把你押进李白垚面前,拆了相府都要抵钱。” 巫马乐在一旁补刀,“救你用的那颗丹药,万金难求,放入江湖中,会掀起一片腥风血雨,献给周国和骠月皇帝,最少值百辆马车。” 李桃歌挠挠头,值百辆马车,那该是多少钱? 这份恩情比天都大,恐怕这辈子很难还了。 张燕云轻松说道:“丹药就算了,一个愿意给,一个不知情,权当是我一厢情愿。” 李桃歌感激涕零,只差跪倒发毒誓效忠。 张燕云扬起马鞭,抽了下马屁股,“走吧,这保宁都护府暗藏杀机,有人有鬼有仙有佛,得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骏马吃痛,甩开马蹄狂奔。 李桃歌翻身上马,见到旁边勾锁躺着黄泉枪,心中一暖,琢磨云帅和传说中的杀人魔头根本不像,分明是体贴入微的大哥哥。 这一刻,他忘了阴阳谷谷口,七万蛮子头颅筑成的京观。 第147章 大雪满刀弓(八十五) 顺着白河逆流而上,是穿越保宁都护府最快途径,但两万大军不是小数目,重骑一人三马,轻骑一人双马,又有辎重粮草,想要凑齐船只,难免要都护府帮忙,张燕云向来讨厌欠下人情,干脆率领十八骑,穿越一望无际的多渤草原。 多渤草原有牧民数百万,民风彪悍,弓马娴熟,自古便是王朝募兵要地,多渤草原的主人名叫萝鹫,是宣正八年册封的异姓王,顶着一大堆唬人头衔,太子太保,开国郡王,骠骑大将军,随便拎一个出来就能富贵满门,萝鹫不仅将女儿嫁到皇室结为姻亲,还迎娶过大宁公主,两家甜蜜恩爱,是圣人仰仗的左膀右臂。 三月中旬,草短而黄,行走在茫茫大草原,皆是凋零萧瑟。 张燕云嚼着肉干,偶尔瞥一眼马背愈发俊俏英挺的少年,笑道:“常言道女大十八变,没想到你糙汉子也变来变去。听说你爹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帅的一塌糊涂,跟我姿色相差仿佛,公主都心生爱慕,险些成为驸马爷。我本来不信,看看你如今的相貌,大概所言非虚,八九不离十。” 夸人不忘自夸,这是张燕云一贯自恋姿态。 本来神游天外的李桃歌回过神,听到张燕云聊起家长里短,尴尬一笑,在边疆呆久了,对风流韵事不感兴趣,轻声说道:“云帅,那天你和巫马将军谈及庙堂辛密,我都听到了。” 张燕云不以为意道:“都听到啥了?” 李桃歌低声道:“宫子谦,瑞王,圣人,皇后,八大世家,还有我这根稻草。” 张燕云斜眼道:“你不是晕着呢吗?咋听的这么全乎?看来爱说闲话这毛病得改了,道不传非人,法不传六耳,万一被有人之人听去,脑袋可就不保喽。” 李桃歌慢悠悠说道:“没想到大宁庙堂的水如此之深,谁都不敢称己方稳操胜券,八大家族竟然有抗衡皇室的势力,皇后都要被当成棋子任人摆布,我这根稻草,似乎当的并不冤枉。云帅,回到皇城之后,我能跟在您的身边吗?” 张燕云好奇道:“咋了,非跟着我干啥,相府住的不舒服?” 李桃歌摇头叹道:“相府再好,也不是我的家。” 张燕云猜测道:“要跟你爹斩断父子之情?” 李桃歌声音中透着一丝犹豫,“他生我,并未养我,三千里流刑,当儿子的已然尽孝了,往后的路,我想自己走。” 张燕云打开酒袋,狂灌一大口,辣的龇牙咧嘴,说道:“我从小没尝过父子亲情,不知道啥滋味,给你当不了指路人,先贤有曰: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心即理也,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凡事犹豫不决,问心即好。” “问心?” 李桃歌神色复杂道:“问了很多次,问不出所以然,所以才来叨扰云帅。” “庸人自扰。” 张燕云背靠车门,一口酒一口肉,晃着三品朝靴,悠哉悠哉,“天底下的愁事,有九成不会发生,常快活是门功夫,是天大的修行,你若是天天丧眉搭眼,愁的像是俏寡妇,干脆别在我眼前晃悠,烦。” 一阵乌鸦惨叫在头顶响起。 张燕云抬起头,见到一只体型硕大通体呈红色的乌鸦,来回盘旋,飞速可比鹰隼。 大宁物华天宝,奇异的东西数不胜数,三百斤的胖狐狸精都见过,红色乌鸦也就不足为奇。 张燕云满脸嫌弃道:“最烦这东西,跟报丧一样,把它给我射下来!” 侍卫都是十八营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好手,张弓搭箭,箭矢朝红色乌鸦疾驰而去。 即将射中时,一枚箭矢陡然出现,恰好击中到侍卫射出的箭,红色乌鸦逃过一劫。 草原有一队人马狂奔而来,打头的是名矫健女子,穿着五彩鹿袍,头顶嵌有硕大珍珠的圆帽,策马来到马车旁,女子一笑,如朝阳初露,格外明艳清新,“云帅,红鸦是我的爱宠,不必再为难了吧?” 张燕云见她长相不俗,谈吐大方,服饰又是郡主规制,大概猜出了来人身份,笑着说道:“你爹是萝鹫王爷吧?” 女子从容笑道:“正是,小女萝芽,奉父王之命,前来给云帅送行。” 张燕云从马车站起身,拱手道:“原来是萝芽郡主,失敬失敬,张燕云一介粗鄙武夫,怎敢劳王爷挂念,实在是受宠若惊。” 口中说的恭敬,心里其实在暗自琢磨,萝鹫王爷名字里有一个鹫字,听说酷爱养神鹫,这郡主名字有个芽字,宠物是乌鸦,万一生个儿子叫龙,那该咋办? 萝芽郡主从马后取出一个锦盒,高举过头顶,微笑道:“这是父王相赠之物,还请云帅笑呐。” 不用张燕云吩咐,李桃歌催马上前,接过了萝芽手中锦盒,闻到对方身上的花草香气,不免心旷神怡,萝芽同样对俊俏无双的少年产生兴趣,用侵掠眼神打量,丝毫不在意别人目光,直至李桃歌转过身才肯罢休。 张燕云打开锦盒,只看到多半碗水。 途中颠簸,竟然一滴水都没有洒出。 张燕云瞬间一愣,揉着下巴,陷入沉思。 百里之遥,派宝贝女儿送来一碗水,这萝鹫王爷到底是何用意?难道在哭诉家贫,一两银子都送不出? 萝芽郡主大声问道:“云帅想明白了吗?” 张燕云用指尖弹着瓷碗,发出清脆声响,似笑非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对吗?” 萝芽郡主神秘一笑,摇头道:“不止。” 张燕云恍然大悟道:“那我懂了,王爷是要我回到永宁城,做一个一清如水的忠臣。” 萝芽郡主笑而不语,似乎在等待对方下文,过了半天,张燕云都没有再出声,萝芽平静说道:“既然如此,我去给父王复命,祝云帅一路平安,百战百胜。” 说完后,萝芽郡主策马狂奔,带着随从消失在草原。 张燕云盯着那碗水,嘴角勾起细微弧度,自言自语道:“还没进永宁城,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第148章 大雪满刀弓(八十六) 萝鹫王爷派女儿送来一碗清水,又不肯表明意图,引起了李桃歌胡乱猜忌,他问道:“云帅,王爷究竟想干嘛,送清水来,是想告诉圣人,你们两人之间清清白白吗?” 张燕云端起瓷碗,晃了晃,水波荡漾,询问道:“这是何物?” 李桃歌弄不清楚其中玄机,只好如实答道:“水。” 张燕云忽然将瓷碗翻转,清水泼洒,落入草地,再次问道:“现在呢?” 李桃歌望着和清水和黄土交融,拿捏不准道:“泥?” 张燕云自信笑道:“萝鹫王爷是想告诉我,有圣人捧着,我是一汪清水,如果和其他朋党蝇营狗苟,会变成一滩烂泥。萝鹫王爷是聪明人,同样只忠于圣人,觉得我张燕云胜仗打得多了,未免会心浮气躁,恃宠而骄,跑来敲打敲打,倒是符合绥王一贯作派。” 原来如此。 李桃歌苦笑道:“大人物之间打交道,向来这么神秘啊?逢人只说半句,剩下要靠臆想,他们就不怕会错了意,引发误会吗?” 张燕云含笑道:“武力可以让你摇身一变,成为四品武将,但是若想再进一步,靠的是八面玲珑,大宁的聪明人太多了,能跻身到最顶级那一层,哪个不是成了妖的人精?所以你说的那种误会,根本不会存在。” 李桃歌惊讶道:“云帅也是成了妖的人精?” 张燕云瞪了他一眼,“伤势才好没多久,皮痒痒了?” 李桃歌嘿嘿傻乐,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 “派萝芽郡主前来送水,或许还有一层含义。”巫马乐插口道。 “说来听听。”张燕云挑眉道。 “相亲。”巫马乐意味深长道。 张燕云吹了声口哨,眉飞色舞,显然对郡主兴趣盎然。 巫马乐笑道:“你未婚,她未嫁,年纪相差仿佛,怎么看都像是来相亲。虽说你家世稍差,但也是八大家族子弟,相比之下似乎差不太多,再说一入皇城,你可不止是三品武将,或许能和萝鹫一样,成为封疆一域的异姓王,到了那时,谁高谁低还不一定。传闻萝芽郡主是萝鹫王爷掌上明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若不是大宁不许出现女子为王,极有可能让她世袭罔替,如此娇贵的女儿,怎会顶着风沙,不远百里跑来送碗水?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萝芽想要亲自挑选丈夫。” 张燕云狐疑道:“相亲何必卖关子,草原儿女,向来敢爱敢恨,她为何不表明来意呢?” 巫马乐嗤笑道:“说句不好听的实话,没看上你。” 见到张燕云瞬间垮下脸,李桃歌憋笑险些憋出内伤。 巫马乐再次给伤口撒了把盐,“那丫头起初紧盯着你不放,过了没多久,视线转移到李桃歌身上,似乎对他颇有兴致,作为旁观者,我看的清清楚楚。” 张燕云揪住抢了自己风头的少年袍领,咬牙切齿道:“比姿色,比气质,比聪慧,本帅哪点不如你?!娘的,竟然被一个郡主给嫌弃了,草地里长出的野蛮丫头,丝毫不懂欣赏,调头,抄了绥王府!” 气话归气话,谁都没当一回事。 巫马乐放肆笑道:“萝芽公主在草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显赫家世养出来的宝贝,多半性格骄横,爱美人不爱英雄,也在情理之中。” 张燕云踹了脚车轱辘,忿忿道:“保宁都护府果然讨厌,没一个人瞧着顺眼,赶紧走,要不然本帅可就出刀杀人了。” 这片草原东西宽,南北窄,横跨需要纵马驰骋一个月,径直穿过仅需三天,在张燕云催促中,短短一天半,十八骑全员离开草原。 又经过几座城,来到昆原关,李桃歌清晰记得六品守关郎杜兴,不仅为难百姓,对刑部官差都不放在眼中,时过境迁,一个个用来盛放铜板的木箱消失不见,守关士卒也都脑袋低垂,恭敬相迎燕云十八骑入关。 五个人的刑部官差,他们百般刁难。 二万有余的大军,他们敬若神明。 这就是有兵有权的好处。 入了关,天色阴暗,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道路变得泥泞难行,大军放缓速度。 张燕云在东疆待的日子较长,习惯了晦暗阴霾的天气,撑了把纸伞,斜坐在马车旁,夹杂着雨水的南风吸入口腹,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张燕云问道:“小桃子,你走过这条路,还有多久到达皇城?” 李桃歌名字比较拗口,喊起来觉得生分,打探出他在镇魂关的绰号,张燕云也随波逐流,一口一个桃子喊的腻乎,越喊越上瘾。 李桃歌细细算了一下,答道:“当时戴着枷锁,走了十几天,快马行进的话,十个时辰能到。” 张燕云咧嘴笑道:“冰天雪地,戴着枷锁走了三千里,你也是够能忍的,换做是我,要么杀了官差跑路,要么一死了之,想要折磨老子,那可不行。” 李桃歌神色坚定道:“是冯吉祥下的令,回到永宁城,此仇不报非君子。” 张燕云啧啧叹道:“没看出来,你这种小善人,竟然会怀恨在心,虽然没和血衣宰相打过交道,可听说过他的恶名,一手遮天,行事阴毒,再说他是天子近臣,有圣人护着,且给本帅说说,回到永宁城,该如何对付冯吉祥?” 李桃歌回答的干净利落,“暂时没想到。” 张燕云呸了一口,“没能耐还瞎叫,本帅最瞧不起你这种窝囊废。” 李桃歌深知,要想对付冯吉祥,必须有张燕云保驾护航,于是放低身段求救,“云帅有办法帮我报仇吗?” 张燕云不屑道:“我有屁的办法,人家是国师,一人之下的权臣,我只不过是一员外放武将,论品级,都不如郭熙和陆丙,想要我帮你报仇,简直是痴人说梦。” 李桃歌叹气道:“只能暂时忍住这口气,以后慢慢报仇。” 张燕云嗯了一声,“听说冯吉祥已达百岁高龄,你才十几岁,又吃了仙丹灵药,熬也能把他熬死。” 话里话外尽是讥讽意味。 巫马乐在旁出着主意,“萝芽郡主对你心生爱慕,不如入赘王府,有萝鹫罩着,倒是能和冯吉祥掰掰手腕。” 入赘王府? 李桃歌回忆起碎花棉袄和笑起来如同月牙儿状的眼眸,摇头道:“我有心上人了。” 张燕云感兴趣道:“呦?年纪不大,谈情说爱挺早,本帅二十多了都孤苦伶仃,你小子毛都没长齐,竟然私定终身了?是谁家的姑娘,到时我帮你作媒。” 李桃歌惋惜道:“蛮子快要破城时,她爹带着她远走高飞了,云帅你还在铁匠铺停留过,说他名叫百里行,惹怒了东花王朝的韩家,才被迫来到镇魂关苟且偷生。” 张燕云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东花三大铸剑师百里行的丫头,这么久了,还把她放在心里?你小子倒是一枚情种。不过……你俩有缘无份,乱世中,这辈子能不能见面都很难说,痴痴守着,白瞎了大好年华,话又说回来,大丈夫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娶了郡主帮你报仇,回头再娶百里丫头,也没啥大不了。” 李桃歌苦笑道:“好男儿怎能借助女人势力报仇,况且郡主又没说倾心于我。” 张燕云怒其不争道:“迂腐!为了报仇,跪着当狗都不算丢人,娶了郡主为妻,难道委屈了你不成?” 李桃歌细细一想,琢磨着话糙理不糙,又不是委身青楼,娶郡主是光宗耀祖的好事呐。 可心里实在放不下对自己体贴入微的小丫头。 临近皇城,十八骑日夜兼程,并没有停下歇息。 清晨雾厚,几丈之内分辨不出人畜。 燕云十八骑立了不世之功,远在皇城几十里开外,已经有礼部官员在官道相迎,来的是礼部郎中,正四品,官职已然不小,足以说明圣人对其重视。 礼部郎中名叫蒲星,是位和气的中年男子,见了面后,一个劲夸赞张燕云和十八骑,引经据典,抛句成诗,几乎把史记中的好词用尽,即便张燕云脸皮厚如城墙,也架不住对方如此恭维,频频说着不敢不敢。 有蒲星引路,张燕云换乘了骏马,两人并驾齐驱,催马前往永宁城。 没多久,张燕云只觉得一堵高墙拦住了去路,抬头仔细查看,德胜门三个字雄厚遒劲。 礼部郎中蒲星笑道:“云帅,到了。” 雾气浓郁,瞧不见任何皇城气派。 张燕云自言自语道:“人道永宁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蒲星恭维笑道:“这是金贵的春雨,又怎会不逢春?依我看,云帅一到春满城。” 张燕云由衷感慨道:“蒲大人,你是个好官。” 蒲星哈哈大笑,伸出右臂直指城门,“云帅,请。” 张燕云长舒一口气,整理好衣冠,催马前行,缓缓走进令他朝思暮想的大宁皇城。 第149章 跃马入皇城(一) 在李桃歌的记忆里,永宁城的街道很宽,能容纳六辆马车并排而行,可入了城之后才发现,今日的街道,窄到仅容纳两辆马车并行。 只因两旁站满了百姓。 若不是禁军维持秩序,或许早就将大街占满。 尽管人多到数不过来,可奇怪的是整条街鸦雀无声。 他们都在等,等英雄凯旋而归。 张燕云将马速放的很慢,脊梁挺得笔直,雨势渐大,模糊了视线,却能感受到街道两旁百姓的炽热眼神。 大宁输的太久了,有多少年没打过胜仗了,张燕云不仅打了胜仗,还将诸国挨个揍了一遍,重铸王朝荣光。 这对于好战的大宁而言,不亚于旱季时的一场甘霖。 于是百姓们想看看,究竟是谁,率领十八骑战无不胜,究竟传说中的兵仙长得啥模样,能调教出一支纵横疆场的常胜军。 那名胯下骑有白马,穿着三品武官朝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是燕云十八骑主帅? 或许是气度加持,有的人觉得他英武不凡,符合印象中的兵仙形象,有的人觉得他贵气逼人,天潢贵胄不过如此,也有人觉得他长相普通,只不过骏马和官袍在增光添色。 千人千语,各有定论,可谁都不曾后悔,冒着雨迎接十八骑入城,淋着雨一睹张燕云真容。 尽管雨越来越大,淋成透心凉,淋到打喷嚏,但心中那团火焰,依旧旺盛如初,不会熄灭半分。 这就是大宁,武德充沛的大宁。 有的甚至双膝下跪,不住磕头。 张燕云迎接着百姓膜拜,表面笑眯眯波澜不惊,其实心中澎湃如海啸。 他是张家丢弃的弃子,是靠着母亲讨饭养大的小叫花,是没力气没胆色的戍边小卒,相比于李桃歌,他才称得上是苦命人,受过百般凌辱,受过摧残践踏。 谁又能想到,十五年前的张家弃子,十三年前的小叫化,八年前的东疆小卒,竟然成了大宁最为仰仗的武将。 只有张燕云自己清楚,肚子里藏了多少委屈和悲愤,花了多少心血,拼了多少勇气,才走到今日这一步。 跃马入皇城,冠剑锦衣行,他等的就是这一天,将所有冷眼嘲笑统统还给这世间。 张燕云做到了。 于是他笑的很开心,嘴角止不住上扬。 有雨水掩护,谁都看不出其中夹杂的泪水。 尽管十八骑还有五营人马没有赶到皇城,可张燕云等不及了,迫切想要见到天下人为之动容的模样。 他实在憋屈的太久了。 张燕云一手拎住缰绳,一手摁住剑柄,骄傲说道:“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桃子,把背给我挺直了,让八大家族瞧瞧,让百官和百姓瞧瞧,弃如敝履的废物,也会有誉满皇城的一天!” 李桃歌精神抖擞道:“云帅,直的不能再直了。” 张燕云再次傲然说道:“叫后面的兄弟披好甲胄,亮出兵刃,给永宁城的人开开眼,咱十八骑是何等的威武雄壮!” “是!” 李桃歌恭敬答应一声,朝后面嘶吼道:“云帅有令,披甲,出刀!” 燕字营,云字营,掠火营,魔风营,神刀营,神枪营,接连戴好甲胄,将兵刃朝天而举。 眼眸专注,气势如龙。 杀气陡然攀升。 在疆场经过死战的士卒,远比没见过血的禁军多了肃杀意味,百战百胜灌溉出来的底气,和少爷兵截然不同。 整个永宁城的人都在注目。 这一天,属于张燕云和燕云十八骑。 怂恿十八骑在皇城披甲亮刀,说轻了是不敬,说重了是谋反,蒲星作为礼部郎中,当然知道其中凶险,可他依旧不闻不问,含笑在前面带路。 经过一处雕梁画栋的楼阁,二楼坐着几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其中一名吊眼梢,双腮没二两肉的家伙,正是吏部侍郎邹思远的嫡次子邹明旭,他逗弄着如同大虎的猞猁,朝游街的十八骑讥笑道:“不就是打了几场胜仗吗,至于在永宁城耀武扬威?张家赶出门的旁系庶出,三品武将而已,乡野村夫,真不知天高地厚!” “非也非也,张燕云功高盖世,平定了四疆,扬大宁军威,简直称得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游历永宁城这份殊荣,是圣人御赐,谁不服气?有本事,你去打几场胜仗,不说别的,仅仅是南部七国一战,率领两千人冲十万大军,这份胆色,恐怕你我都没有。” 为张燕云鸣不平的,是刑部尚书黄雍的嫡三子黄凤元,眉目俊朗,气质洒脱,唯一的缺憾是个瘸子。 传闻黄凤元年幼时淘气,把祖先灵牌给当柴火烧了,黄雍一气之下,将儿子腿打断一条,不过这并不影响黄凤元在读书时崭露头角,凭借傲人天赋,以国子监头名进入仕途,十六岁参与到大宁律编修,成为世家子弟中为数不多的大才。 无论拼家世还是拼官阶,邹明旭都无法和黄凤元相提并论,人家是八大家族之一的黄家,老爹又是刑部尚书,听说不久后萧文睿就要告老还乡,论资排辈,该由黄雍入主吏部,或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三省六部中的三省,还悬空一名中书令,并肩杜斯通和李白垚也未可知。 “不就是打仗么,我从小习武打猎,熟读兵法韬略,未必输给张燕云,他只不过沾了大宁天威,南部七国才如此惧怕,换作我,哼,一千铁骑就能轻取七国都城。”邹明旭轻蔑道。 “邹公子,打猎和打仗是两码事,你所研习的战法韬略,到了战场中,或许是纸上谈兵。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沙场瞬息万变,随便一道军令,就能改变双方命运。反正我挺喜欢张燕云,不褒不贬评价,他是千年不遇的人杰,只可惜生的太晚了。”黄凤元望着十八骑从街中缓步前行,衷心发出感慨。 “黄三郎,夸人记得关住门,张燕云是敌是友还没搞清楚,你不怕和他走的太近,惹的一身腥骚?”邹明旭面色不善说道。 黄凤元兄弟中排行第三,雅名黄三郎,还有个充满恶意的绰号,叫做黄三拐。 黄凤元站起身,一瘸一拐来到栏杆,端起手中酒杯,冲游街大军朗声道:“听闻云帅爱酒,黄三郎心生仰慕,敬云帅一杯!祝云帅护我大宁万万年!” 第150章 跃马入皇城(二) 护佑大宁万万年,岂不等同于恭祝张燕云万万岁?! 皇帝才敢称呼万岁,大周那名王爷,天下修行者公认的魁首,才敢称其九千岁。 黄凤元的一番话,简直触犯了皇室逆鳞。 众人倒是习惯了黄三拐的疯疯癫癫,当年在国子监读书时,就敢顶撞老师,痛斥八十多岁的文坛巨匠迂腐顽固,朽木不可雕也。后来又写了一篇文章,声称大宁以霸道治国不合时宜,应休养生息无为而治,为此获得圣人称赞,说黄家三郎有经世济民之心,又有昂霄耸壑之才,假以时日雕琢,必将入阁拜相。 桀骜不驯的黄凤元表明支持张燕云,在座贵人沉默不语,心里都闪过一个念头,张燕云和八大家族联手了? 张燕云虽然出自张家旁系,可从来不以张家人自居,随着他在东疆闯出名堂,声名鹊起之后,张家派人去示好,劝张燕云认祖归宗,以后好有个照应。 哪曾想,张燕云将那名是他叔爷爷辈分的长者骂得狗血淋头,说我讨饭那会儿你们在哪?把我撵出家门时你们在哪?如今我功成名就了,你们来劝我认祖归宗,老子有屁的祖宗! 在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张家断绝了和张燕云的往来,并且把他踢出族谱,试图索回张燕云这个名字。 张燕云把他们当屁放,说这名字是我爹娘起的,与你们何干?燕云十八骑是圣人御赐,改名可以,去找圣人讲通,立刻撤换大旗。 张氏一族无奈,只好任由他撒泼耍横。 时过境迁,如今功盖千秋的张燕云,到底站在了谁的身旁? 坐在主位的,是名仪态超凡脱俗的男子,三十出头,淡黄长袍绣有江牙海水。 如果再有四趾金龙,就是一件不折不扣的蟒袍。 皇城内有资格穿蟒袍者,必然是皇室宗亲,这位嘴角时常挂笑的男人,便是二皇子刘獞。 圣人共有六个儿子,三皇子早早夭折,大皇子青春年少时不幸殒落,其余四名皇子,要么出身卑微,要么难成大器。 譬如这二皇子刘獞,生母是伺候皇后的浣洗婢,专门负责洗手洗脚,净面都没有资格,在宫内任人欺凌。圣人一次酒醉,将刘獞生母拉上了龙床,一场风流之后,刘獞生母竟然暗结珠胎,瞒住了所有人,偷偷诞下龙子。 野心勃勃的少女,本想凭借龙种,飞上枝头变凤凰,从婢女变为妃嫔,可皇后得知后,当晚将她投进了枯井,尚在襁褓中的刘獞,也是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足以解心头之恨,可圣人执意要护住血脉,严禁宫中谣传刘獞生母的消息,并找了一名妃子当他的亲娘,这才保全了刘獞一条性命。 虽然活了下来,可刘獞的处境几乎和阿猫阿狗无异,名字里的犬字旁,为他前半生做出最好诠释。 在皇后的刻意打压下,刘獞成长途中一路坎坷,吃穿用度均是宫中最低档次,及冠后圣人御赐的宅院,位于西郊荒山,奴仆不过二十人,甚至不如五品官员府邸。 对于皇后的百般刁难,刘獞坦然接受,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永宁城里谁都听过,二皇子是位淡泊如水的和气人。 当黄凤元喊出护我大宁万万年之后,邹明旭一拍桌子,暴喝道:“黄三拐,你得了失心疯不成?什么话都敢说出口,眼中还有圣人吗?!” 黄凤元头都不回,不恼不怒说道:“有这样一支常胜军护我大宁万万年,不好吗?难道你想要我们大宁的边军屡战屡败,丢了九十九州才肯安心?” 邹明旭是啥德行?睚眦必报的小人。 当初李桃歌只不过让他下不来台,就派出刺客险些要了人家的命,他爹顶头上司萧文睿都敢顶撞,如今被黄凤元当众嘲讽,这口气哪能咽得下去,拎住猞猁缰绳叫嚣道:“黄三拐!别想狡辩,你刚才说的是张燕云护大宁万万年,不是常胜军护佑大宁万万年,二皇子在场,你胆敢狡辩不成?!” 黄凤元平静说道:“没有张燕云,哪来的燕云十八骑,这样惊艳才绝的统帅,护我大宁有何不可?如果军中都是你这样的草包,别说万万年,半年都撑不住。” 邹明旭气到险些吐血,指着挺拔背影,颤声道:“好好好,黄三拐,口出狂言,对圣人大不敬,谁都保不住你!二皇子,您看该如何处置?” 刘獞含笑喝酒,对于邹明旭和黄凤元的争执,一笑而过,给二人各自斟了杯酒,轻声道:“好了,莫要再争论了,咱们今日是恭迎云帅凯旋而归,别的事都不要在意。你们父亲都是朝中肱骨重臣,自当携手同心为国效力。” 一番话虽然看似没有偏袒,其实暗地里为黄凤元解了不敬之罪。 邹明旭咽不下这口气,把酒一饮而尽,愤懑说道:“二皇子,您气量超凡,不和黄三拐一般见识,可他当着您的面诋毁圣人,视天子为无物,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刘獞慢悠悠喝着酒,笑道:“酒都咽下去了,气为何不能咽?” 邹明旭咬牙道:“他,他是在侮辱皇室啊!” 刘獞心平气和笑道:“好啦,黄三郎也是为大宁高兴而已,心情舒畅之下,难免会词不达意,这和醉酒一个道理,要以宽宏大量待之。” 既然二皇子都不追究,邹明旭没辙,只好闷头喝着气酒。 刘獞离开主位,缓步来到黄凤元身旁,目睹十八营杀气腾腾铁甲森然,不禁感慨道:“你说的没错,张燕云生的太晚了,若是早生些年,大宁何至于忍气吞声丢弃几千里失地。” 黄凤元目光深邃,沉声道:“再早些年,张燕云未必能做到百战百胜,他的出现,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太早或太晚,他都只是一名沿街乞讨的叫花子。” 刘獞点头道:“你读书多,眼界宽广,现在的张燕云,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黄凤元攥紧栏杆,屏声静气道:“退,可固守一方,进,可逐鹿天下。” 第151章 跃马入皇城(三) 雨势绵绵不绝。 天色又暗沉了几分。 燕云十八骑已抵达内城。 城头金甲连成一条线,比起初春骄阳都要耀眼。 今日负责守卫城门的是公羊鸿,率领一千金龙卫防止贼子祸乱,天子近卫岂是边军可比,铠甲武器皆出自能工巧匠,一片金色在雨中璀璨夺目,彰显皇家威严。 几年前,作为大宁最受瞩目的年轻武将,天之骄子公羊鸿可谓是一枝独秀,无论家世修为相貌都无可挑剔,无数人都笃定,他将来会是大宁武将领袖。 可随着张燕云崛起,一枝独秀变成了绝代双骄,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王侯将相,都在议论谁更胜一筹,谁能重铸大宁荣光。可惜的是,公羊鸿守在圣人左右,无法大展拳脚,而张燕云游走在边疆,打了一次又一次胜仗,此消彼长之下,绝代双骄又变成了一枝独秀。 这次一枝独秀的人,是张燕云。 有人说公羊鸿不敢和张燕云争,有人说公羊鸿在韬光隐晦,有人说公羊鸿其实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对此,公羊鸿表现的很淡然,两耳不闻窗外事,寸步不离永宁城,始终守护圣驾。 究竟是胸有激雷还是甘于寂静,只有他自己清楚。 当燕云二字大纛映入公羊鸿眼帘,双眸骤然眯起,横在剑柄上的指尖微微颤抖。 绝代双骄即将相遇。 “将军,燕云十八骑亮出了刀剑,进入内城不合礼制,是否要收了他们兵刃?”金龙卫副统领艾虎担忧道。 “你怕他们造反吗?”公羊鸿拇指摩挲着剑柄平淡道。 “有五十万禁军坐镇,敢在皇城造反,除非张燕云疯了。我听说今日只有六营入城,还有五营正在路上,拢共有四万人之众,这些边军蛮横无知不懂礼数,万一撒起酒疯,伤了城里贵人该如何是好,不如收了他们兵刃,以免闯下祸事。”艾虎提议道。 “圣人没说不许十八骑持兵器进城,那不是有礼部郎中蒲星吗?该当如何,张燕云心中有数,咱们不要多事,十八骑正得民心,如果起了冲突,咱们有理没理都是错。”公羊鸿沉声道。 大宁年轻一辈修行者的魁首,又怎能不是心思细腻之辈。 “将军英明。”艾虎拱手道。 燕云十八骑抵达城门,首当其冲的张燕云见到城头金甲攒动,不由得好奇问道:“蒲大人,那些穿金甲的,是禁军吗?” 蒲星低头含笑道:“正是禁军十二卫的金龙卫,统领是公羊鸿将军,他带着副统领艾虎,迎接十八骑入城。” 张燕云赞叹道:“金子做的甲?乖乖,不得了,禁军这么有钱啊?边军中最富庶的东庭,士卒们也只不过皮甲宁刀,只有校尉才有铁甲,第一次入皇城,真是大开眼界。” 蒲星笑道:“并非全由黄金做成甲胄,打造时注入金铜而已,金黄披身,方能彰显皇室尊崇。” 张燕云好笑道:“蒲大人的意思,这金龙卫只是绣花枕头样子货?” 听起来指的是甲胄,旁听者则品出一语双关味道。 蒲星愣了片刻,摇头道:“云帅,下官可没有这么说,金龙卫是禁军十二卫中的翘楚,圣人亲军,必是能征善战之辈。” 张燕云咧嘴不止,骑着马,朝城头瞄了一眼,悠悠从城门穿过。 其中没有轻蔑,没有敌视,更没有挑衅,只是平平无奇看了眼。 正好公羊鸿朝自己打量。 张燕云迅速收回视线,对于公羊家的天之骄子,就像是瞧见了某位路人。 公羊鸿看似波澜不惊,右手青筋瞬间暴起。 同为大宁年轻一代武将,竟然连正眼瞧一下资格都没有? 这张燕云太目中无人了! 穿过厚达十丈的内城城墙,阴风扑面而来。 张燕云赞叹道:“不愧是皇城,城墙都砌的这么厚,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遇到风雪天,倒是可以躲在这里遮风避雨,夜里找不到容身之所,也可以跑到这里将就对付。” 李桃歌轻声道:“云帅,城头那名金甲统领公羊鸿,当初接萧文睿大人入宫,我见过一面。” 张燕云哦了一声,显得兴致缺缺,朝旁边墙砖望去,惊奇道:“噫?砖上都刻着字,莫非是百姓胡乱写上去的?” 蒲星答道:“当初建造内城城墙,有的工匠不肯卖力,毁掉不少青砖,于是命他们将名字刻上去,但凡验收不合格,可以顺着名字追查下去。” 张燕云古怪笑道:“我若是工匠,随便刻个名字在上面,假如青砖损毁,不就能逃过一劫了?” 蒲星正色道:“云帅说笑了,有监工督造,有名册户籍,杀头的大罪,谁都不敢乱刻别人名字。” 张燕云点头道:“这倒是好办法,烧造不力,把老婆孩子和爹娘一并杀掉,看看谁敢偷奸耍滑。” 蒲星突然冒出一身冷汗。 琢磨着张燕云看似容易相处的老好人,可手上沾了那么多血,既是兵仙,恶号杀神,又怎能是心慈手软的书生。 入了内城,便是横门大街。 内城和外城不同,繁华似锦,住的都是达官显贵,虽然不如东城王孙贵胄遍地走,但能在内城置办房产,至少是六品以上官员,或者是富甲一方的商贾。 街道两旁的人明显骤减,女人反而比男人多。 大宁风气豁达,无论是小家碧玉还是嫁为人妻,都可在街中闲游,不必拘束家中。 她们好奇心占了上风,能天天打胜仗的十八骑,咋和边军不同,打一次赢一次,是生了三头六臂吗? 无数道女人视线投来,脸皮厚如张燕云,面颊也微微泛红,将佩剑入鞘,有一搭没一搭冲李桃歌扯起了闲篇,“桃子,永宁城的女人,都这么肆无忌惮吗?无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眼睛直勾勾盯着男人,瞅的人心慌,比咱十八骑的爷们都生猛。” 在皇城生活了八年的李桃歌笑道:“今日大军游城,她们不好意思上前,若是换作平时,肯定会将云帅围住,讨要佩剑头盔留作念想,到了那会,我可抵挡不住,至少要派一个营来保驾护航。” 听到皇城女人比边疆女人还泼辣,张燕云倒吸一口凉气,骂骂咧咧道:“废物,女人都拦不住,要你何用!” 李桃歌苦着脸道:“云帅有所不知,有一次探花郎参加花灯节,被她们扒光了衣服丢进了湖里,听说至今不敢上街。” “倒霉催的探花郎,女人都架不住,换作本帅,至少要拉三五个垫背。” 张燕云不敢将牛皮吹的太满,惊讶道:“你说什么来着,永宁城里有湖?” 李桃歌冲右侧翘首道:“嗯,前面不远就是了。” 第152章 跃马入皇城(四) 万寿湖二十里,水质清澈,少有泥沙,湖心有处小岛,立有碑文一块,记载着大宁历任皇帝的殊荣功德,平时并不禁湖,百姓可乘舟游玩,是官宦子女散心好去处。今日阴雨连绵,又正值十八骑入城,湖面涟漪不绝,只有一艘大船在湖中飘荡。 船首坐着一名黑袍中年男子,独自撑起纸伞,虬须已然被雨水淋湿,威严五官更显深邃。 船头插着金边瑞字大旗,背面四趾金龙栩栩如生。 这名男子的身份呼之欲出,大宁权柄最盛之人,瑞王刘甫。 作为圣人的亲弟弟,刘甫手持天宪,口含国柄,坐卧皆是国策,进退全是君威,圣人这些年老迈多病,极少坐朝,都是由刘甫监国,称之为二皇帝都不为过。 刘甫的只手遮天,引起其他皇室不满,尤其是皇后,觉得刘甫行的是太子之威,独断专行,以下犯上,实在是大宁第一逆贼。 对于二人矛盾,圣人充耳不闻,既不安慰皇后,也不削去刘甫权势,任由二人斗来斗去,近些年争斗愈发频繁,太子府送进六部的嫡系,全都被瑞王以各种理由踢了出来,实在找不到瑕疵,干脆扯一个品行不端的罪名,引得皇后勃然大怒,又偏偏找不到对策,只好暗地里积蓄发力。 刘甫喝了口茶,漱了漱口,吐进万寿湖中,慢条斯理说道:“钦州今年产出的月团,口感不如往年,回味带有苦涩,少了该有的清甜。” 后面撑伞的灰袍老者恭敬说道:“王爷圣明,今年钦州多雨多雪,故而月团回味苦涩,这已然是今年茶中极品了,挑了又挑,才敢带进皇城,老朽喝着觉得和往年无异,没想到还是被王爷品了出来。” 老人七八十岁,已达古稀之年仍精神矍铄,双眸精明敏锐,长寿眉雪白飘然。 能够和瑞王攀上关系,必然不是平庸之辈,老人名叫张凌隆,八大家族之一张家族长,之前在中书省任过侍郎,从二品,为中书令之副,参议朝政,临轩册命,是朝中顶级大员。 可惜自从张凌隆卸任后,张家有了颓败迹象,十来年里,竟无一人坐到二品高位,本来在八大家族中排名不高的张家,一下跌至谷底,沦落到了末席角色,和正值鼎盛的琅琊李氏,形成鲜明对比。 刘甫缓缓说道:“喝的多了,当然能品出其中玄机。今年风雪来得早,不止是钦州,南疆那边茶叶也都不尽如人意,古人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福祸相伴相生,忧喜必然同门。张燕云大杀四方,似乎耗尽了大宁国运,天灾人祸横行,收到的税银不足往年七成。尽管如此,我觉得还是打得好,打得妙,哪怕用光了国运,花光了国库,也得把他们揍的哭爹喊娘,起码心里舒坦。大家勒紧裤腰带,苦一苦能挺过去,若是天天受尽欺凌,顿顿山珍海味也咽不下去。” 称赞张家弃子,让族长张凌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弯腰恭敬道:“王爷所言极是,张燕云所打胜仗,全凭国运丰厚,若是没有前人栽树,哪来后人乘凉。” 刘甫从袋子里掏出一把饵料,撒入湖中,然后抄起鱼竿垂钓,悄声道:“人家说你张凌隆最善玲珑,果然不假。” 张凌隆生怕惊吓到湖中鱼虾,把声音压的极低,躬身道:“老朽口无遮拦,让王爷见笑了。” 刘甫从容道:“对于张燕云,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是放进族谱里供着,还是仇人一样相待?” 张凌隆毕恭毕敬答道:“我与族里长辈商议过,等张燕云回到永宁城,我去和他面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其最好回归家族,若张燕云执意不回,只能以陌路人对待了。” 马蹄和甲胄声大作,岸边传来喧哗声。 刘甫昂首说道:“他来了。” 张凌隆神色复杂望向铁甲峥嵘的十八骑,神色复杂。 刘甫收起鱼竿,吊起一尾三斤左右的链鱼,放入鱼篓,刘甫再度抛竿入湖,说道:“张燕云不过二十出头,年轻人么,气血方壮,有股子倔劲实属正常,本王二十岁那年,还和圣人胡闹呢,等年纪渐大,火气也就平和下来。可胡闹不等于没有分寸,你这当族长的,得适当敲打敲打,否则会给家族带来无妄之灾。” 聪明如张凌隆,也没搞清楚瑞王话中含义,于是抱拳说道:“老朽昏庸,该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意。” 岸边又响起了马蹄声,甲胄声,铃铛声,叫好声,混合在一起,嘈杂凌乱。 刘甫抠着耳朵,微微蹙起浓眉,“听说十八骑入城,亮出了兵刃和甲胄,这是亮给谁看的?是圣人,还是你我?或者是城中百姓?刀剑无情,对谁亮都不好,初入皇城亮一亮,点到为止也就算了,可你看看,进了内城,依旧是刀光剑影,杀气太重,这样不好。庞笑,杀杀他们锐气,免得胜仗打得多了,目中无人。” 船尾坐着一位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戴着用来遮雨的斗笠,斗笠压得很低,瞧不见容貌,随着瑞王一声令下,名叫庞笑的男子抬起头,先是露出略显固执的下颚,接着露出英挺鼻梁,最后露出深邃眼眸,他从身旁拎起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剑。 用极其缓慢的动作,拉出长剑。 拉,并非是拔,是因为长剑太长太细,宛如柳条。 长剑其貌不扬,可只要是大宁剑客,对于这把离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离柔是上古传承,很出名,但是用剑之人,比起离柔更为出名。 剑之仙客,庞笑。 大宁用剑武夫中,庞笑位列榜眼。 即便是放眼天下,也能进入前十之列。 庞笑之所以称为剑之仙客,剑姿之飘逸,举世无双。 简单而言,能打得过他的,没他舞的好看,比他剑姿好看,天下找不到第二人。 庞笑就那么慵懒坐着,挥洒离柔,朝岸边劈出一剑。 剑气起先潜入湖面,四周沸腾如滚水,在刺中一条大鱼后,骤然跳起,疾驰来到岸边,刺到一棵垂柳,留下浅浅印记,动如脱兔,再刺到石头制成的栏杆,曲折数次之后,最后直奔张燕云而来。 第153章 跃马入皇城(五) 天下剑客如过江之鲫,谁敢妄言第一,之所以称其庞笑剑法瑰丽无双,胜在一个巧字。 随意挥出的一道剑气,在经历反复几次碰撞后,仍准确无误找到目标,这就是庞笑的傲人剑术。 巧夺天工,巧妙绝伦。 当剑气接近张燕云一丈,巫马乐察觉到了不对劲,拎在手里的宁刀迅速挥动,试图斩断剑气纵横。 啪。 宁刀断为两截。 受到巨力冲击,燕字营主将,以陷阵出名的巫马乐,竟然在马上打了一个趔趄。 剑气余势不减,反而更快, 离张燕云只有两尺。 上官果果瞪起杏眼,右臂横扫,以长槊阻之。 剑气和长槊相撞,剑气形同游鱼,在槊尖绕了几圈之后,巧妙躲过长槊封堵,速度一快再快,再度刺向张燕云。 铛啷啷。 一声清脆响动。 张燕云所骑的白马,脖颈系有的红绳铃铛,被剑气挑落。 而剑气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 这斩落铃铛的一剑,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若是真想要张燕云的命,绝对比斩落铃铛要简单得多。 张燕云眯起眼眸,远眺插有瑞字旗的大船,缄默不语。 这是初来皇城的下马威,也是皇室给他的警告。 似乎在告诫他,无论在边疆如何骁勇善战,回到皇城,他张燕云只不过是任人拿捏的小人物,想要他的命的话,一道剑气足矣。 “逍遥境。” 巫马乐稳住惊吓不止的战马,面色沉重说道:“不愧是卧虎藏龙之地,逍遥境随处可见。” 张燕云面无表情说道:“那可是瑞王,咱们大宁权势滔天的超品王爷,他身边若是没有逍遥境保驾,倒是一桩怪事。” 巫马乐沉声道:“一剑斩了十八营的威风,咱们该当如何?” 张燕云冷笑道:“该当如何?还用问吗,张某向来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话音未落,一枚箭矢陡然射出,冲着大船疾驰而去。 箭矢说巧不巧,正中瑞字王旗。 箭矢挂在王旗上,晃晃悠悠。 宛若在嘲讽皇室威严。 张燕云看的瞠目结舌,回过头,见到张弓搭箭的李桃歌,咬牙道:“你咋出手这么快!我还没下令呢!” 李桃歌挠了挠头,纠结道:“云帅教导我们做人要有底线,辱我军威,不该射回去吗?” 张燕云又气又怒,可没办法反驳,谁让自己平时蛮横惯了,养出一批不知天高地厚的狼崽子。 张燕云苦笑道:“你小子瞧着慈眉善目,像是任凭欺凌的老好人,可一出手,专门得罪天大的权贵,之前在皇宫里顶撞冯吉祥,被流放三千里,今日又射穿瑞王王旗,辱没皇室颜面,小桃子,你到底是有脾气还是没脾气?平日里该不会是装的吧?” 李桃歌一个劲嘿嘿傻乐。 又恢复老好人憨态。 似乎刚才那一箭与他无关。 张燕云叹气道:“以前说你怒其不争,没想到你只与天王老子争,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天塌下来,大家伙一并遭殃。” 礼部郎中蒲星,对双方的一刀一箭视若无睹,笑眯眯道:“云帅,时候不早了,游完东城,咱们该去般若寺休息了,明日早朝,要去面圣听封,云帅应回去早做准备。” 外官来到皇城,一般住驿馆或者投靠亲朋好友,张燕云在皇城没有府邸,又和张家断绝了关系,只能由礼部官员安排,般若寺占地极广,能同时容纳几万人入住,正好解决了十八骑食宿问题。 最重要的是,般若寺附近驻扎着大量禁军。 心事重重的张燕云点了点头,放马前行。 万寿湖上。 瑞王刘甫望着破旗和箭矢含笑不语,丝毫没有动怒架势。 张凌隆吓得白须颤抖,慎重说道:“王爷,张燕云不知好歹,有辱王旗,闯下滔天大祸,老朽就不和他见面了。” “为何不见?” 刘甫诧异道:“我送他一刀,他还我一箭,大家礼尚往来,谁都没有吃亏,反而你这名旁观者心虚畏惧,怎么,怕我迁怒于张家?” 张凌隆苦着脸道:“张燕云不知天高地厚,连王爷都敢冒犯,又怎会对我言听计从,见了不如不见。” “这倒是。” 刘甫轻笑道:“他敢射我的旗,就敢打你的脸,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就别去受二十出头毛头小伙的气,他呀,年轻气盛,正是意气风发时,谁都不会放在眼里,听说在保宁都护府边界,宫子谦和他起了争执,差点率领十八骑把我女婿给宰了,倘若不是宫子谦退了一步,十八骑会踏着血进入保宁府,你说他厉害不厉害?就是不知对于圣人,是否心存敬畏。” 张凌隆听完张燕云的劣迹,大惊失色道:“王爷,老朽没听说十八骑和宫将军争执,张燕云再狂妄,也不会藐视圣人。” 老谋深算的张家家主清楚,张燕云封王封侯,可能和张家没半点关系,可若是犯了诛九族的大罪,他们张家满门绝对在劫难逃。 总而言之,好事轮不到他,坏事跑不了他,只能寄希望于张燕云别犯浑,规规矩矩在永宁城蛰伏。 刘甫用鱼竿将箭矢挑落,举着十八骑专用的水珠箭,笑道:“傲气足,不是坏事,有多大本事,才有多大脾气,倘若张燕云打仗时左顾右盼,思前想后,又怎会有四疆大捷?奇人存怪癖,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张凌隆施礼道:“有王爷宽宏大量,又有圣人的爱才之心,才让张燕云有崭露头角的机会,没有皇室隆恩,张燕云只不过是一名戍边小卒,哪有机会光耀皇城。” 刘甫摆摆手,轻描淡写说道:“好啦,他的官,是圣人封的,与我无关,若想歌功颂德,去养心殿找圣人马,不用在我面前拍马屁。” 张凌隆带有惧意说道:“老朽年迈,尽说胡话,还望王爷不要怪罪。” 刘甫回头望了他一眼,“我记得你的嫡长子,在刑部任郎中?” 张凌隆答道:“正是,犬子不才,劳烦王爷挂念。” 刘甫说道:“四十多岁的人了,在六部熬了多年,是该动一动了,恰好兵部右侍郎有告老还乡的打算,等腾出地方,令郎可以去任职了。” 张凌隆大喜道:“多谢王爷恩赐。” 刑部郎中一跃成为兵部侍郎,这相当于越级升官,一条腿已经跨进顶级大员的圈子,当爹的确实喜出望外。 刘甫视线挪到皇宫方向,喃喃道:“不知明日早朝,圣人会封赏张燕云什么。” 第154章 跃马入皇城(六) 般若寺是千年名刹古寺,由于冯吉祥打压佛门,这些年来日渐凋敝,寺里的僧人陆续南迁北逃,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寺庙,官府清肃完毕,给十八骑当作行营。 大军抵达般若寺,已是酉时一刻,日落西沉,烟雨蒙蒙。 望着死气沉沉的寺院,张燕云翻身下马,推开红漆剥落的大门,里面空空如也。 张燕云微笑道:“蒲大人,为了赶初一早朝,十八骑日夜兼程,途中一口热乎水都没喝过,到了永宁城,该不会饿着肚子吧?” 蒲星陪笑道:“云帅,到了皇城怎么会饿肚子呢?四万大军的衣食住行,确实不易备齐,加上今日阴雨连绵,路上偶有意外也在所难免,厨子和马夫已经在路上了,估计还要等等,还望云帅体谅。” 张燕云云淡风轻说道:“若是搭起灶台,点燃柴火,你这番话我也挑不出理,可这寺庙明显荒废许久,门口都结了蛛网,没有人进出的痕迹,根本是事先没做任何准备,你们礼部办差,向来如此吗?” 蒲星面露难色道:“云帅,今年天灾不断,国库吃紧,李相把钱都去赈济灾民,挖凿运河,圣人祭天的钱都拿不出,我们礼部都是自筹银两度日,四万人马开销,不是一笔小数目,能省钱的地方,自然要吝啬一些。” 张燕云来到一处硕大香炉前,双手笼袖,笑道:“你要说佛祖没钱花,我信,瞧瞧这炉子里的香灰,还没我靴底踩的泥厚,有钱没钱,一目了然。可你要说礼部穷,咱们得掰扯掰扯了,据我所知,礼部尚书是瑞王兼任,国库里的银子,他拿走一大半,补给了保宁都护府和兵部礼部,你们两部肥的流油,哪知道穷字怎么写。” 蒲星唉声叹气道:“云帅,冤枉啊,礼部尚书虽然由瑞王兼任,可他老人家最忌讳胡乱花钱,说祭天地摆场面,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能省则省,一度把祀部开销差点废除,几百名同僚,老婆孩子都养不起,要靠给人家写字画画养家糊口,哎!我之前就在祀部任职,屋顶漏雨都没钱缝补,实在是一言难尽呐。” 张燕云大袖一挥,说道:“好了,你们礼部有钱没钱,与我无关,今日我十八骑若是吃不到饭,只好追着蒲大人沿街乞讨了。” 蒲星欲哭无泪。 说是沿街乞讨,那甲胄明亮的两万余人,散落到皇城,岂不是脱笼的猛虎? “云帅,我马上去办。”蒲星一溜小跑出了庙门。 张燕云冷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老子发火才罢休。” 巫马乐笑道:“常言道皇帝身边难做官,果不其然。先是瑞王一剑挫其锐气,然后礼部郎中故意刁难,明枪暗箭,防不胜防,麾下四万铁骑的功臣尚且如此,那些外官又该怎样受气?” “这些气老子先记到账上,回头再说。” 张燕云转过身,看到在那发呆的李桃歌,嘴角一撇,颇为无奈道:“相国少爷,回了永宁城,你不去家里,留在我身边干啥,西北风没吃够啊?” “回家?” 李桃歌无奈道:“没有家,怎么回。” “跟我隐瞒家世呢?” 张燕云气到发笑道:“东城李氏相府不是你的家吗?路过时我还看了眼,高门大户,奇树成林,这永宁城里,数你家最大最气派,作为李相唯一儿子,披甲扬名时,不应该鲜衣怒马炫耀一番吗?” 李桃歌摇头道:“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燕尾村,牛棚,土地庙,河边树林,都是我的家。” 望着少年脸颊浮现出的黯然,张燕云感触颇深。 两人曾经聊过前尘旧事,对于李桃歌在相府的遭遇,也是略知一二,亲爹不理不睬,许氏刁蛮刻毒,亲妹妹都没见过几次面,这样的家,哪里有亲情可言。 张燕云语重心长道:“家再不好,里面也住着你的亲人。李相和夫人视你为外戚,那是他们不对,可若是回到皇城,不去给父母请安,则是你的不孝。譬如张家族长张凌隆,见了面,我依旧尊他为家主,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落,可你对我母子无情在先,就别怪我把你的话当屁放,这叫做先礼后兵处世之道。你可以不见许氏,但不能不去给你爹报个平安。” 李桃歌面带愁容道:“也不是不想见,只是……临行前,我爹带我去了李家宗祠,在祖宗面前说起了祖训,不许后辈从军入伍,不许手染鲜血,说是会坏了李家几百年功德,我不仅成为锐字营士卒,还杀了九十多个蛮子,坏了祖宗规矩,所以才不敢去见我爹。” “你们李家还有这祖训?够奇怪的。” 张燕云眉头一皱,“不对啊,冲撞圣人关入天牢,是他犯错在先,替父流放三千里,是冯吉祥从中作梗,由贱籍转为军籍,是你努力所得。镇守边关立功立业,那是祖坟冒青烟才盼来的功德,谁都有错,唯独你没错,为啥不敢见他?” 李桃歌挠了挠头,问道:“是这样吗?” 张燕云盛气凌人道:“本帅给你撑腰,放心大胆去!若是你爹敢说你辱没了祖宗,我率十八骑去给你讨回公道,你爹礼法律法都不遵循,指责圣人不理朝政,反倒要你恪守祖训,真是一桩笑话。” 有张燕云给壮胆,李桃歌心中大定,拎起黄泉枪,“我这就回家,明日再回般若寺。” “等等。” 张燕云喊住了他,“今日你那一箭射的倒是痛快,可得罪了瑞王,不怕他报复?” 李桃歌疑惑道:“他会派人杀我?” 张燕云好笑道:“皇城里,又是李相儿子,刺杀不至于,可抓住由头,说你在皇城里持械披甲意图行凶,把你关进永宁府,谁都挑不出毛病。再说对于逍遥境高手而言,你那三脚猫招式,拿不拿枪都一样,不如光棍些。” 李桃歌听劝,轻轻放下黄泉,拱手道:“有劳云帅费心。” 目睹少年快步离去,张燕云长舒一口气,呢喃道:“有人替你操心,谁来替我操心?有个宰相亲爹,毕竟不一样。” 第155章 跃马入皇城(七) 儿子怕老子,天经地义。 即便在镇魂关面对过十万铁骑冲阵,即便双手涂满血腥,即便有兵仙张燕云撑腰,李桃歌还是怕,在大街越走越慢,直至戌时三刻才来到李氏相府。 相府今夜大门敞开,灯笼高悬,似乎在迎接贵客,李桃歌不敢久留,沿着院墙转到马厩后门,发现竟然也是门户大开,少年在附近来回转圈,正琢磨要不要进去,一道醇厚声音在耳边响起,“少爷。” 李桃歌寻声音望去,身型高大的罗礼从黑暗中走出,朝他示好微笑。 “罗总管。”李桃歌恭敬打了声招呼,对于相府里权势最盛的大总管,李白垚和夫人许氏都敬重三分,何况他这名地位低下的庶子。 “老爷知道少爷回来,又清楚少爷最不喜打扰别人,于是吩咐今夜不许关门,担心少爷犯难。”罗总管笑意盈盈说道。 “这……这些门是为我开的?”李桃歌惊讶道。 十几盏灯笼亮如白昼,门口一尘不染,再铺一层红毯,就是相府顶级待客礼仪,圣人和瑞王亲至,恐怕不过如此,没想到摆出如此大的阵仗,竟然是为了迎接自己。 “正是。” 罗礼含笑点头,“少爷舟车劳顿,赶紧去里面休息,来,随我去正门。” 说完,罗礼迈步朝大门走去。 “罗总管,不用了,我习惯了走这扇门,这里到我院子不过百步,何必绕一大圈浪费体力。”李桃歌拒绝了好意。 “也对,礼数是做给外人的,自家人不必拘礼。”罗礼弯腰笑道:“恭迎少爷回家。” 一声声少爷,把李桃歌喊的头皮发麻。 相府八年生活,罗总管对自己爱搭不理,只有流放时亲自抬轿喊了几声少爷,半年多不见,罗总管愈发殷勤,似乎自己真的是相府少主一般。 要知道今非昔比,那会儿李白垚打入天牢,罗礼都敢在刑部趾高气昂,如今贵为宰相家的大总管,又何止七品官,永宁城里的权贵,想要巴结他的大有人在。 李桃歌这一路见过的官可不少,镇魂关鹿将军,安西都护府郭熙,保宁都护府副都护陆丙,见了老爷子,他们恐怕也得毕恭毕敬称呼一声罗总管。 李白垚不在,罗总管就是大宁右相加琅琊李氏家主。 李桃歌礼貌性笑了笑,战战兢兢进入相府,马厩空荡一片,不知搬去了何处,恶臭味当然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花团锦簇,香气沁入心脾。 来到自己小院,门口多了几株枇杷,高度不过腰,枝叶尚未肥厚,在雨水的浸透下,绿嫩光润,摇曳生姿。 推开门,鱼池旁边站着一名男子,正在朝池子里撒饵料。 略微佝偻的后背,尚未褪去的风姿,世家里豢养的贵气,正是大宁宰相李白垚。 李桃歌大惊失色道:“爹?” 李白垚拍拍手,拂去大豆残渣,盯着肥硕的锦鲤,轻描淡写道:“回来了?” 李桃歌恭敬打了声是。 李白垚轻声道:“三千多里地,来回都不容易,纵然是铜皮铁骨,也得被削去一二。在冰天雪地里打熬了一番,会喝酒了吗?” 前后画风转变的太快,李桃歌愣了片刻,如实道:“冷的实在受不了的话,会喝点。” “来。”李白垚径直走进屋内。 李桃歌硬着头皮跟过去,才发现原先的破旧桌椅焕然一新,新增了鸡翅木方桌,桌上还摆放着酒壶酒杯,以及尚有余温的菜肴。 李白垚撩袍坐在主位,给自己斟满酒,饱含深意望着儿子。 李桃歌坐在他左手位置,同样斟满了酒。 李白垚扬起下巴,说道:“咱们李家虽然富贵五百余年,可始终保持素简家风,酒和菜都是普通之物,你切勿挑剔。” 李桃歌点点头,一饮而尽。 李白垚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困在永宁城,有些年头没出去了,你这一路所见所得,可有体悟?” 李桃歌不敢对自己老头发牢骚,又不想刻意隐瞒,于是纠结了一阵,挠头道:“体会的不少,悟的不多,不知该从哪说起。” 李白垚摆出慈父面容,柔声道:“就以大宁臣子之心去看,觉得哪里不足?” 李桃歌反问道:“您去过安西都护府吗?” 李白垚摇头道:“最远只到过昆原关,再往北,真没有去过。” 李桃歌又说道:“您见过饿殍遍野,流民百里吗?” 李白垚略微动容道:“今年天灾横行,有多处州府遭了殃,下面呈报的状况,从未提过这几个字,真有那般凄惨?” 李桃歌带有悲愤说道:“我也没亲眼目睹,只不过听镇魂大营的士卒说,他们老家在保宁都护府和安西府护府交界处,去年冷的早,庄稼收成寥寥无几,几万百姓从漠西走廊迁徙,想要去别的地方讨一条生路。结果保宁都护府派人封死了路途,不许越境一步,导致流民变成了饥民,又从饥民变成了暴徒,抢人抢粮抢牲口,凡是能果腹的,统统抢来下锅。而保宁都护府呢,一不做二不休,派出大军围剿,将这些流民当作叛军杀个精光,从朝廷领取军功赏银。” 听完后,李白垚一脸肃容道:“你说的是漠西之乱吧?去年八月十五的事,之前我还怀疑,几万老幼妇孺,为何去当叛军,你这么一讲,倒是情理之中了。” 李桃歌一口气喝了十几杯酒,酒劲上头,不再那么拘谨,激动说道:“不止如此,周典押送我们途径昆原关,遭遇守关郎勒索,不给钱不许出关,若不是金龙卫赶到,周典和萧爷爷都要遭殃。还有,安西都护府郭熙,镇月将军鹿怀安,喝兵血,吃空饷,本来二两多的军饷,落在我们手里不足一两,镇魂大营两万余士卒,登记在册的竟然四五万人,这还不算器械和军马,据说郭熙这些年贪污加起来的钱,足有几千万两之巨,比起大宁一年赋税都多,这些,您都知道吗?!” 李白垚狠狠一拍桌子,大吼道:“罪臣,当诛之!” 第156章 跃马入皇城(八) 李白垚是宰相,不假,可他在永宁城呆的太久了,底下人又刻意蒙住他双眼捂住他耳朵,以至于变成了笼中雀井底蛙,尤其出了关之后,所有消息都是各大都护府呈报,自己描自己,只会红,不会黑,哪能传的进皇城。 李白垚有股子莽直的书生气,但凡有人在祸国殃民,他就按捺不住胸中怒火,右手死死攥紧酒杯,沉声道:“我以为冯吉祥和杜斯通在误国,看来是我错了,三省六部,都护府,九十九州,县,只要头上顶着官帽,都想着趴在大宁吸一口血,朝廷尽是贼子,国家有何光明可言。” 李桃歌轻声道:“有贪官,当然也有好官,譬如固州刺史卜琼友,将八百里州县治理的井井有条,麾下陇淮军能征善战,百姓吃得上饭,不用饿肚子,于是都夸卜刺史是良臣。” 倒不是卜琼友送了一包金银,李桃歌故意恭维,那晚随卜屠玉目睹了国泰民安盛景,比起皇城有过之而无不及,陇淮军兵强马壮,超出西府数倍有余,这样的官,确实能称得起大宁中流砥柱。 “卜琼友?” 李白垚若有所思道:“这人在朝中名声不显,为人甚是低调,没想到竟然是一名能臣干吏,若是有机会,把他调入皇城,兵部侍郎恰巧要告老还乡,可以先让卜琼友试试。” 侍郎是正三品下,刺史是正四品下,跨越一品三阶,算是鲤鱼跃龙门了。 父子俩聊完公事,变成了闷葫芦,一个劲喝酒吃菜,谁都找不到话题开口。 天下父子之间,有九成都是这样。 李白垚突然开口道:“听说你立了极大的军功。” 李桃歌心中一紧,该来的总归要来。 稍显拘谨的少年抿起纤薄嘴唇,轻声道:“是,镇魂关守城一战,杀了九十多蛮子。” 李白垚淡淡说道:“临行之前,我告之过你李家祖训,为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李桃歌不知从哪生出一股豪气,咬牙道:“李家祖训,约束的是永宁城里的世家子弟,不是餐风露雪的戍边小卒,十万大军攻城,死伤无数,能活下来已经不容易,我凭自己本事,杀蛮子赚取功名,难道有错吗?” 李白垚神色复杂看了他一眼,蹙眉道:“九年来,你是第一次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李桃歌哀怨道:“我已经憋回去了很多话,只因你是我爹。” 李白垚给他倒了一杯酒,语气柔和说道:“这些年来,我因公务繁忙,冷落了你,夫人丧子后性情大变,对你颇有敌意,这些我都清楚。可生在李家,是你的命数,五百年琅琊李荣耀满门,别人看来,有享不尽的福,其实只有吃不尽的苦。” 也许是酒壮怂人胆,李桃歌倔强道:“我不怕吃苦,也不想享福。” 李白垚耐心说道:“明日早朝,会册封燕云十八骑和镇魂关的英勇将士,按照你的军功,理应封赏宣节校尉,可我们李家从未出过武将,为了慎重起见,我把你的封赏变为赏银三千两,入国子监读书。” 李桃歌呆住。 眼眸逐渐从平静转为愤懑,颤声道:“我的军功,是拎着脑袋拼回来的,是袍泽兄弟用命堆出来的,你一声令下,我和弟兄们的血白流了?” 李白垚尽量使声音放缓,说道:“咱们大宁重文轻武,是你爷爷竖的根基,战功立的再多,也要听命于三省六部,换言之,武将是没有出路的,趁着年纪还小,不如改换文臣路线,有舍才有得。” 李桃歌愤然起身,斩钉截铁道:“我不改!宣节校尉是我和死去兄弟们的功绩,谁都别想夺走!” 李白垚平和道:“我很体谅你的心境,可你也要体谅为父的一片苦心,宣节校尉,在城里多如牛毛,安不下了,二十年前的校尉都赋闲在家,根本没有空闲职位,只能领取微薄的俸禄混天度日,你讨来这官职有何用?国子监是康庄大道,日后坦途必经此路,京城哪位贵人不是从国子监出来的?你目光短浅,也不为以后着想!” 李桃歌激动说道:“该是我的,就是我的,我不去国子监,只想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便是回镇魂关继续当一名边军,我也认了!” “荒唐!” 李白垚微怒道:“满口胡言乱语,脑后尽是反骨,事关前程,为父能害你不成?!” 李桃歌抱起酒壶,大口饮完,讥笑道:“三千里流途,是我自己熬过来的,镇魂关守城,是我和兄弟们浴血奋战挺过来的,那些时候,您在哪里?” 李白垚眯起眸子道:“这么说来,你是在恨我了?” 李桃歌轻飘飘说道:“谈不上恨,只不过心里不舒服而已,这些年来,您没把我当过儿子对待,对吧?” 借助酒意,终于将攒在肚子里的话倾泻而出。 李白垚深吸一口气,悠悠说道:“三千里路途,没有周典照顾,你能走的到西疆吗?白河之上,没有墨川姑娘施予援手,你能逃得过第五楼刺杀?没有我的一纸令下,张燕云为何放弃唾手可得的周国防线,从北疆直奔镇魂关?没有我的书信,她为何远赴西疆……算了,既然你已认定我这老爹对你薄情,多说无益。” 李桃歌再次呆住。 白河之上那名蒙面女子出手,他大概能猜得到是老爹派人保护,可张燕云奔袭几千里,竟然也是他的授意?听弦外之音,似乎还有难言之隐,那个她,又是谁? 李桃歌正要询问,外面传来一道温暖如春的女人低吟,“老爷,时候不早了,该回去歇息了。” 李桃歌自然认得这声音,相府的女主人,许氏。 “知道了。” 李白垚冲门外答应一声,对儿子继续说道:“想要功劳,我不拦你,胸怀大志,这是好事,不过要先从国子监走出来再说,否则一切都免谈。” 甩下一摞话,李白垚负手走出屋子。 李白垚望着烛火摇曳,怔怔出神。 第157章 跃马入皇城(九) 李白垚的一番话,使得李桃歌心里五味杂陈。 没经历多少雨雪风霜的少年,阅历太浅薄,好听点叫赤子之心,难听点叫懵懂无知,父亲对他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暂时品不出个中滋味,也不太清楚国子监和戍边武将意味着什么。 为了缓解心中积郁,李桃歌来到鱼池,蹲下来,直至胸和膝盖叠在一起,用木棍挑动锦鲤,鱼儿游动缓慢,似乎比走之前更为肥润。 鱼儿似乎略通人性,见到饲养自己的少年,拼命摇动鱼尾,拍打水面溅出水滴。 李桃歌单手撑起下巴,陷入沉思。 回忆起西疆生活,王宝的话言犹在耳。 他从校尉降为都统,只因得罪了鹿怀安,战功赫赫不敌世家里一名旁系,到头来任人欺辱。王宝一再叮咛自己,要去读书考取功名,宁做文臣不作武将,自己当时满腔热忱,还跑到皇叔刘夫子那求学,想要戍边转为入仕,成为一名文人。 如今父亲安排好了国子监,仕途中最宽阔的一条路,怎么还宁死不从了呢? 读书,也没什么不好啊。 或许……只是叛逆儿子,对父亲常年的冷落,不满发泄罢了。 想通了之后,李桃歌对着鱼儿痴痴发笑。 十六年了,终于任性了一次。 与世无争的面具戴久了,摇身一变成为桀骜逆子,真有些不习惯。 雨势停歇,大地皎洁。 李桃歌抬起头。 天上新月如钩,细细柔柔,像是小江南笑起来的眼眸。 少年睹物思人,思又思,愁更愁。 新月忽然泛出淡淡猩红,转瞬即逝。 李桃歌眉头一皱。 当初为了救父亲,启用观天术,夜观天象,看到了几年之后的诡异场景:月如猩红,十煞齐聚,西北方黑雾迷障,有天下大乱之象。 如今才过了半年,怎么猩红之月提前了? 异象横生,难道又存有变数? 要知道天象乃九天之意,不可逆,不可转,当初准备献给圣人那一策,也只是顺势而为,从中拼出一条活路,若想逆天而为,根本不可能。 李桃歌想要再次启动观天术,仔细观一观天象,突然闻到一股清淡香气,在纯净雨后尤为突出。 一道窈窕身姿站在鱼池南边。 凤眼透着一股无视天下人的凉薄,鹅颈修长,绣口朱红,长相是倾国又倾城那种美貌,身上却带有不输男儿的英气。 李桃歌遇到过的女人不少,尤其李若卿为皇城三绝之一,算是见过大世面,这女人竟然不输妹妹丝毫,姿容完全能冠盖皇城。 而且李桃歌对她感觉熟悉又陌生,像是在哪里见过,又在脑海里搜不出来,想了半天,越想越迷糊,于是出口问道:“姑娘,你是?” 女子负手而立,平静说道:“听说你立了军功,杀了百名蛮子,我是来看看,大英雄是何丰姿。” 虽然语调缓慢,但带有不可一世的傲气。 想到父亲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名字,再和白河之上的倩影重叠,李桃歌灵光一闪,整了整衣袍,拱手笑道:“你是墨川姑娘吧?那天承蒙出手相救,至今欠姑娘一声谢谢。” 女子默认后,波澜不惊道:“李相告诉你的吧?” 李桃歌如实道:“我自己猜的。” “猜?” 名叫墨川的女子不屑道:“你我素未谋面,如何能猜得到。” 李桃歌微笑道:“怎会素未谋面呢?白河之上,姑娘蒙有面纱,几招将第五楼赶跑,至今记忆犹新。” 墨川绝美五官浮现出厌恶神色,挑起柳眉道:“那天你我相距千丈,我又隐藏了气机,你如何能看得见,小小年纪,长的像是安分守己之徒,口中怎么尽是谎言。” 李桃歌不敢把观天术说出来,只是耐心解释道:“我目力奇佳,确实能看得见,周典大哥不是还朝第五楼射了一箭吗,都是我在旁边指引。” 墨川冷漠道:“周典是灵枢境武者,能够察觉到第五楼行踪,勉强说得过去,你呢,观台境都没入的门外汉,如何能察觉到逍遥境强者气机,你的解释,放到哪里都是一桩笑话。” 李桃歌耸耸肩,摇头晃脑说道:“不信就算了,但还是要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说完后,继续在池边蹲着看鱼。 跟张燕云待久了,言谈举止都有云帅影子,称不上坏胚,可看起来总有吊儿郎当模样。 他的无赖相,使得墨川无可挑剔容颜带有一抹怒意,说道:“你那么爱说谎,镇魂关的军功,是否也是在刻意作伪?把别人杀敌数额安在自己身上?” 李桃歌歪着脑袋看向她,冷静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谢谢你,如果想要酬劳,可以去找李白垚索取,毕竟你是他请来的,与我无关。另外,这是我的院子,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对姑娘不雅,恕不久留。” 涉及到别的问题,李桃歌都可以一笑而过,毕竟他是出了名的老好人,骑在头上拉屎都无所谓,可污蔑他伪造军功,触碰到了少年逆鳞,这等于羞辱战死在西疆的英魂。 墨川冷笑道:“戳穿了真相,不爱听了?我实在想不出,一个不是修行者的瘦弱少年,如何杀掉近百名蛮子,吹牛吹死的吗?我这辈子一来最痛恨撒谎,二来痛恨厚颜无耻之徒,你竟然全占了。” 李桃歌反唇相讥道:“巧了,我这辈子一来最痛恨自以为是,二来痛恨口舌刁毒,你也全占了。” 一道黑影猛然来到面前。 这女子虽然说话刻薄,可是能将逍遥境第五楼打跑的猛人,李桃歌一惊,生怕她恼羞成怒后动手,仓猝后撤。 一本书籍跌落地面。 “之前不是挺厉害的吗?原来只是个胆小鬼。” 墨川轻蔑道:“你爹请我来助你叩开观台境大门,这本秘籍你留下慢慢看,或许十年八年之后,能有所感悟。” 李桃歌淡然道:“多谢姑娘美意,我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只想躲在祖宗功劳簿上享福,不想费力去学。” “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收回,如果不想学,那就当柴火烧了。”说完后,墨川飘然离去。 李桃歌望着仙姿摇曳的背影,暗自皱眉。 第158章 跃马入皇城(十) 三更天,寒风入骨。 般若寺门大开。 裹有貂裘的张燕云率先骑马而出,礼部官员和六营主将紧随其后。 今日面圣,不可携带兵刃,只披重甲,对于习惯了厮杀的武将而言,空着手实在是别扭,可一想到要去皇宫受封领赏,别扭就别扭吧,总比当反贼砍了头要好。其中最难受的是神刀营主将柳宗望,往日七八十斤的陌刀拎在手里,胆气粗壮,敢一人冲击万人大军,如今手里没了家伙,像是光腚游街,横竖都难受,索性找来寺院里的门闩,单手拎着前行。 换作平时,张燕云肯定要调侃几句,说他柳将军胆子没女人大,还要陌刀撑腰,可今日不同,张燕云罕见绷起了脸,双手握住缰绳,有种说不出的凝重。 柳宗望用门闩捅咕并行的巫马乐,悄声说道:“老乐,云帅昨夜没睡好?一大早变成了哑巴,话也不说,屁也不放,拉着脸,像是被人拐走了老婆,我这心里咋扑通扑通乱跳。” 他和巫马乐年纪相仿,都是边军中一步步攀爬上来的的佼佼者,又肩并肩经历过数次血战,于是两人关系极好。 巫马乐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这粗线条能不能改改?咱现在是去面圣,不是去打猎,再胡言乱语,小心云帅赏你军棍。” 柳宗望大大咧咧笑道:“不就是见皇帝老子吗?有啥可紧张的,咱替他卖命,他给咱升官发财,这不是跟做生意一样么,只要是童叟无欺公平公正,谁用得着怕谁啊。” 巫马乐干咳两声。 前面的张燕云闷声道:“二十军棍,回去领赏。” 十八骑军规森严,张燕云说二十军棍,一棍不许少,并且是棍棍带血的那种。 柳宗望打了一个哆嗦,忍不住想扇自己大耳光。 有了前车之鉴,没人再敢吱声,有蒲星带着礼部官员引路,七人踏着夜色前行,走着走着,一道巨大城墙出现在眼帘,目睹恢弘庄严的皇宫,张燕云嘴角扬起一个笑容。 蒲星含笑道:“今日早朝,主要是封赏云帅和十一营统帅,为时尚早,需要等其余五营主将吗?” 张燕云看了眼天色,轻叹道:“崔九他们不容易,打了几年仗,有的拼光了家底,有的死了兄弟,为的就是这一天,如果不急的话,再等等吧。” 崔九是先登营主将,同样是在东庭起家,在燕云十八骑剩余的十一营中,资历仅次于巫马乐。 蒲星笑道:“不去和杜相李相诸位大人先见个面吗?他们来的早,或许现在已经在里面喝起了茶。” 张燕云摇头笑道:“我和诸位大人神交已久,不用再刻意应酬,再说我谁都没见过,若是把杜相当成了李相,岂不是沦为永宁城最大的笑柄。” 蒲星大笑道:“杜相古稀之年,李相不惑之年,年纪差了一大截,他们俩最好认,既然云帅想等等,好,如果半个时辰之内到的话,咱们再进去也不迟。” 话音刚落。 铁蹄声猛烈。 五道身影披星戴月,来到了张燕云面前。 其中一名横着和竖着相差仿倍的大汉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嗓子沙哑的令人胆寒,“云帅,卑职来了!” 先登营主将崔九,步战最勇,曾经一人爬到南雨国城头,血战三个时辰而不倒,为十八骑平定南部七国立下了赫赫战功,也是十一营里脾气最臭,负伤最多的铁汉。 张燕云扬起马鞭,朝沾满露水的铁甲拍了一下,笑道:“自家人,跪什么跪,赶紧起来。” 崔九哈哈大笑,骤然起身,朝巫马乐来了一记熊抱,又对柳宗望胸前捶了两拳,“妈的,你俩家伙咋还不死呢!” 柳宗望咬牙道:“你这坏种老天爷都不收,我们哪配得上!” 巫马乐一脸嫌弃道:“死你前头太丢人,下去都没脸见祖宗。” 三人突然咧开了嘴,放肆大笑。 其余四营主将,分别是陷阵营,夺旗营,斩将营,火头营,四营主将分别给张燕云行礼之后,十一营主将齐至,浓郁杀气使得早朝官员纷纷侧目。 蒲星轻声道:“云帅,咱们入宫吧。” “下马,入宫!” 张燕云喊了一声,正要从马上下来,蒲星扶住他左臂,又说道:“圣人恩赐,云帅可骑马入宫。” 十一营主将忍不住窃喜,圣人给云帅面子,同样是给他们面子。 皇宫乘舆,那是文官特许,大多是官至一品的老臣,圣人觉得行动不便才特许坐轿,最年轻者是天章阁大学士柴子义,仗着妹妹凤仪,以从二品官职坐轿入宫,算是天赐的殊荣。 武将纵马宫廷,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了? 张燕云揉揉鼻子,反问道:“骑着马进去,合适吗?” 蒲星笑道:“只有圣人允不允准,没有合不合适。” 张燕云挺直腰杆,夹紧马肚,大喊道:“臣张燕云遵旨!” 一行人入宫后走在御道,官员见状后,有的拱手行礼,有的含笑示意,却没有一个人敢过来攀交情,张燕云也只是回礼,一句问候的话都不曾开口。 入了宫,不能像在外面一样随意,对某些禁忌讳莫如深。 行至,一群人正在殿外等候,以杜斯通为首的新朝党聚集在一处,对面则是以李白垚为首的世家党,两边各有几十人,呈分庭抗礼之势。 吏部尚书萧文睿坐在中间台阶,连连打着哈欠,谁也没有偏袒。 张燕云的白马走得很慢,几乎和步行速度一致。 百官见到有人骑马入宫,大多数神色怪异,杜斯通作为百官之首,竟然率先对张燕云拱手行礼。 李白垚患有眼疾,看不清来人是谁,经过旁边官员提醒,也朝张燕云抱拳为礼。 这名骑着白马的年轻人,俨然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张燕云冲百官抱拳还礼后,低头望着青砖铺成的御道。 这条路,左相杜斯通走了一甲子。 右相李白垚背靠参天李家,走了二十年。 而他张燕云,只用了五年。 百官夹道相迎,二相以礼待之。 试问天下英雄,谁敢比肩?! 第159章 跃马入皇城(十一) 宣正二十八年,三月初一。 燕云十八骑主帅张燕云受封为:赵国公,天将军,九十九州行军总管,食邑五千户,赏金帛不计其数。 燕云十八骑燕字营主将巫马乐封忠武将军,从四品下。 燕云十八骑先登营主将崔九封明威将军,正五品上。 其余九营主将,皆为从五品将军。 这条消息一经从皇城传出,像是在万寿湖里投进一块巨石。 全城哗然。 赵国公的封号,大伙都明白,无非是从一品的爵位,仅次于亲王嗣王郡王,大宁有十来位国公,按照张燕云的功绩,封个国公稀松平常。 可天将军和九十九州行军总管,在大宁庙堂从未出现过,这又是什么官职,官居几品? 经过打听,才知道圣人念及张燕云彪炳千秋,特此设立天将军一职,武将之首,高居一品。 而九十九州行军总管,也是从一品,海晏河清时,可监察天下兵马,狼烟四起时,可指挥天下兵马。 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权势熏天。 瑞王,冯吉祥,杜斯通,李白垚,也只有他们才能和张燕云掰掰手腕。 大宁又多了一名超品新贵。 有人说封高了,九十九州行军总管,岂不是成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也有人说封低了,按照张燕云前无古人的功绩,至少要比肩萝鹫草原王。 众说纷纭,但不可否认,这几天满城都在谈论张燕云,包括他东庭起家时,睡的大炕朝南还是朝北,穿的袜子破了几个洞,一天去几次茅厕,都摸的一清二楚。 至于张燕云封大封小,李桃歌倒觉得无所谓,反正在他心里,还是那位吊儿郎当的云帅而已。 三天来,李桃歌窝在小院,靠养鱼和喂马来打发无聊光景,沙场紧绷着一根弦,终于得以放松,可闲也能闲出一身病,躺来躺去躺的浑身难受,只好跑到马厩,凭借西疆当槽头学来的手艺,配一些能长膘的草料,给马修修蹄子,检查检查母马是否怀了马驹。 至于墨川姑娘送的那本修行秘籍,早被他垫到桌腿下面。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即便那本书能让他叩开观台境大门,他也受不了那张倾国倾城的冷脸。 其实主要是失败成了习惯,不再奢望。 这日一早,李桃歌去市集买了几块新鲜豆腐,又去最有名的酒坊拎了两瓶芙蓉酒,来到了萧府门前。 西疆一行,认了个干爷爷,又在心里认了个干爹,若不是前些天封赏燕云十八骑,朝堂忙成一团,早来拜访老人家。 彬彬有礼的管家问明来意,也没去禀报,直接将他带入府中。 李白垚的儿子,谁敢冒充? 况且和他老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五官,压根不用去证实身份。 萧府陈旧但不寒酸,透着老人家独有的迂腐气,想到初入镇魂关,自己还谎称父亲是萧府里的厨子,扯了一大堆慌,如今回头想来,忍不住发笑。 来到花园,萧文睿正躺在椅子中闭目养神,李桃歌蹑手蹑脚走到旁边,低声喊道:“萧爷爷。” 萧文睿似乎对这个称谓比较陌生,迷迷糊糊嗯了一声,没睁开眼。 管家笑了笑,在萧文睿耳边说道:“老爷,李相儿子来看您了。” 萧文睿缓缓睁开浑浊双眸,见到李桃歌后瞬间睁大,慌忙起身,管家扶都扶不住,萧文睿捧着那张稚嫩脸庞,激动道:“臭孙儿,还知道来看爷爷啊!” 李桃歌嘿嘿一笑,“前几日不是封赏功臣吗?我琢磨您是礼部尚书,要忙段时日,所以没急着过来。” “屁话!那些武将,哪有我乖孙儿重要。”萧文睿拉着他坐下,对管家吩咐道:“认准了,这是我亲孙子,以后他再来,谁要是敢阻拦,老头子可就六亲不认了。” “是,老爷。”管家恭敬答道。 萧文睿看到李桃歌手里拎的豆腐,眼眸一亮,“才点好的?” 李桃歌笑道:“还热乎呢。” 萧文睿馋的口水直流,“快,架起锅,用五花肉炒底,捞一条江鱼,赶紧给我炖上。” 管家接过豆腐一溜小跑。 李桃歌半开玩笑道:“爷爷喜欢吃豆腐,都传到镇魂关了,那里守将想要给您送礼,打听来打听去,听到您只喜欢豆腐,急的直挠头。” 萧文睿停了片刻,回忆道:“镇魂关的守将,是鹿家的鹿怀安吧?” 李桃歌惊讶道:“这您能记得?” 大宁九十九州,文臣武将多如牛毛,区区一个镇月将军,老爷子都能记在心头,不愧是坐了二十年的大冢宰。 萧文睿指指额头,得意笑道:“不是给你说了吗?大宁六品以上官员,老头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李桃歌由衷赞叹道:“爷爷厉害。” 萧文睿望着少年,悠悠叹了一口气,“孩子,在边疆几个月,吃了不少苦头吧?那里风雪能把人骨头冻碎,能活下来殊为不易,听说你还宰了九十多名蛮子,初听吓了老头子一跳,还以为耳朵出了毛病,寻思那病怏怏的孩子,风雪里走路都打颤,咋能上马杀敌了呢?而且一杀就是近百之数。我呢,出生在安西都护府,小时候啊,不听话,家里大人净拿骠月铁骑吓唬我,说我再哭再闹,会把蛮子招来,砍下舌头做成肉干,所以我从小听到马蹄声就害怕,怕蛮子骑着马来把我砍了。你能在沙场活下来,还把他们给砍了一大片,真给咱大宁长威风,来,那不是有酒吗,爷爷敬你一杯。” 话里透着亲人才有的关切,李桃歌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一老一少捧着酒壶畅饮。 萧文睿问道:“立了军功,有了跻身朝堂的根本,你爹可为你铺好一条路?” 李桃歌如实答道:“我爹要我放弃武将一途,进入国子监读书。” 萧文睿摇头笑道:“这李白龟,真是比我老头子还要迂腐,开口闭口都是国子监,似乎只有那里才能配得上李氏相府。” 李桃歌听到老爷子透出的不满,疑惑道:“爷爷,你和我爹不睦?” 萧文睿喝了口酒,高深莫测笑道:“那天下朝之后,你爹故意和我交恶,摆出一副孤臣孽子的架势,老头子知道他想的是啥,干脆如他所愿,从那之后,我们俩再也没有任何私交。” 李桃歌纠结道:“那……为啥呢?” 萧文睿语重心长说道:“两根筷子若是太粗,会把碗打翻的。” 第160章 跃马入皇城(十二) 换做之前懵懂无知的少年,肯定听不懂宦海浮沉智者隐喻,亲历过一些事,玄妙变得不再玄妙,稍微点拨便能通透。 李桃歌单刀直入问道:“爷爷,瑞王那根筷子比碗都要粗了,为何还能屹立不倒?” 萧文睿皱了一下眉,做出噤声动作,“孩子,法不传六耳,有些问题出口时要慎之又慎。” 李桃歌左右环视一番,确定只有爷孙二人,狐疑道:“这是您家啊,难道还怕人听到?” 萧文睿压低声音说道:“朝廷刚成立了司察监,专门监视百官行踪,人人胸口绣有梅花,也称作梅花卫。这些密探散布于大宁九十九州,装扮成商贩百姓,只要不穿上那身皮,谁都不清楚他们底细。当年冯吉祥大开杀戒,靠的就是绣门耳目搜集消息,这梅花卫和绣门如出一辙,都是残忍冷血的索命鬼,我这府内人多嘴杂,说不定谁是细作,咱们爷孙俩,最好小心说话。” 萧文睿都忌惮的司察监,李桃歌知晓其中厉害,低声道:“梅花卫又是冯吉祥在搞鬼?” 萧文睿撇嘴道:“冯吉祥突然要一心求道,在逍遥观里闭关呢,梅花卫由瑞王操控。” 又是瑞王。 李桃歌弄不懂了,大宁有一半权势攥在刘甫手中,究竟谁是皇帝? 难道圣人真的想禅位于弟弟而不是儿子? 萧文睿悄声道:“老夫自诩为独臣,从不拉帮结派,可瑞王更像是独臣,打压太子,与八大家族争斗,听说张燕云入皇城那天,瑞王还派人斩落马头铃铛,文臣武将全都得罪,这独臣的意味,比老夫浓郁多了。你呀,有李白垚撑腰,对别人可以放肆任性,唯独要提防瑞王,他手持天剑,杀起人来肆无忌惮,若是落在他的手中,大概十死无生。” 李桃歌苦笑道:“我一个浮萍无依的庶子,又是刺杀,又是阴谋,好不容易活下来,回到皇城还要当缩头乌龟,不如在镇魂关养马喂猪呢。” 萧文睿沉声道:“你这庶子,左右着大宁朝局呢。流放三千里,换来的是李白垚升为右相,镇魂关大捷,透露出安西都护府隐患,朝廷正准备调换六大都护,所以才成立司察监,监视都护府和四疆重要将领,防止大军哗变。你说说,哪件事与你无关?” 当调换六大都护的言辞入耳后,与某人的玩笑话印证,李桃歌险些惊掉下巴,“真要调换六大都护?看来云帅早就猜到了,不是在开玩笑。” 萧文睿皱起花白眉毛,奇怪道:“这是庙堂辛密,仅仅几人知晓,张燕云怎么能猜得到?看来此人不仅兵法奇绝,对朝中局势也相当敏锐,难怪能做到所向披靡的常胜军。” 李桃歌由衷敬佩张燕云的才干,赞叹道:“我要是有云帅一半聪慧,也不至于去当养马。” 萧文睿玩味一笑,“张燕云的处境,可比你危险多了。” 李桃歌呆滞片刻,惊愕道:“为啥呢?他才封了赵国公,天将军,九十九州行军总管,正威风八面呢,咋能危险?有人要害他吗?” 萧文睿警惕望向周围,在确定无人之后,探出头,低声道:“按照张燕云的功绩,足以封王,为何不封?不敢封,只要封王就有封地,一旦张燕云率领四万余精锐出了永宁城,圣人能睡得着觉吗?索性将官职给到最高,只要不出城,他就不是行军总管,这天下的兵马,他一个都指挥不动。这叫帝王之术,慢慢学吧。” 李桃歌疑惑道:“之前云帅带着十八骑南征北战,圣人就不担忧了吗?” 萧文睿慢悠悠品着美酒,含笑道:“东庭有大军五十万,南方有大军三十万,北疆有大军六十万,西疆有大军四十万,保宁有大军五十万,两江有大军四十万,张燕云再厉害,能打的过吗?可封了王就不同了,有了自己领地,四万可以变八万,八万可以变十六万,按照张燕云的本事,三年之内,他能变出一个都护府兵力,到了那会儿,想要处置可就麻烦喽。” 李桃歌出主意道:“不如把云帅养在皇城,将十八骑拆解开,散到四疆和都护府当中,他没了兵权,这样圣人就能睡得着觉了。” “暂时不会。” 萧文睿摇头道:“天下正乱,说不定谁来犯我边疆,十八骑一旦打散,河山危矣,大宁还要靠张燕云这种神将来守护,圣人不会杀鸡取卵,封国公和天将军,只是先试探试探张燕云反应,毕竟谁都对他不熟悉,到底是忠臣还是巨贼,要把脉瞧瞧,暂且要搁置一段时日,若真是对大宁死忠,再放出来也不迟。” 李桃歌感叹道:“圣人好狡猾。” “黄口小儿,啥都敢说,不怕掉脑袋。” 萧文睿瞪了他一眼,随后叹气道:“张燕云是把双刃剑,能斩大宁三千烦恼丝,同样也能剑指皇权,当年圣祖靠着八大家族定鼎天下,割去大周和东花万里江山,剿平十六小国,最终立国大宁,定都永宁城,走的正是这条路,如今百余年已过,内忧外患,正值动荡之际,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李桃歌从书里瞧见过这段历史,只不过说的是圣祖不忍大周欺压,以一州之地,率领八大家族揭竿起义,鏖战十年,才能以英雄山为界,打下了几万里江山。 如今的大周,还是视大宁为反军叛军,所以才不断兵犯北疆,试图收复失地。 李桃歌好笑道:“书里不是教导过么,窃铢者贼,窃国者侯,无所谓好人坏人忠臣奸臣,只要最后能赢,前面的故事不重要。” 萧文睿摇头道:“也不尽然,成王败寇这句话不对,许多是胜者为了粉饰自己恶行,拿出来敷衍天下人,好多卑劣手段,依旧会被后人诟病千万年。” 李桃歌点头道:“我懂了。” 管家端过来铁锅,豆腐已经炖好,搭配江鱼五花肉,香气扑鼻。 萧文睿夹起一块豆腐,举在半空,微笑道:“做人要像豆腐一样,清白不失圆滑,方为安身立命之本。” 第161章 跃马入皇城(十三) 爷孙俩喝酒吃豆腐,不再谈论庙堂辛密。 萧文睿问及西疆战事,李桃歌如实禀报,至于城头血战,用轻松口吻一笔带过,萧文睿清楚李白垚的为人,不屑用卑劣手段为儿子添置功勋,攒敌首九十余颗,大概是李桃歌凭借真本事赚来的,感慨着英雄出少年,乖孙儿长大了。 临近正午,李桃歌离开萧府,没迈出几步,一只大手搭在肩头。 对方既然能悄无声息靠近,当然也能将匕首割破自己喉咙。 少年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酒意全无。 李桃歌正要奋起反击,一道细如女子的嗓子开口道:“几个月不见,大功臣终于回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桃歌转过身,这人络腮胡,高大威猛,正是许久不见的周典,惊喜道:“周大哥。” 周典笑了笑,收回手臂,说道:“等了你小半天了,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三千里流途,两人结下了深厚情谊,皇城生活八年,李桃歌几乎没和别人有过交集,周典算是他第一个挚交好友,如今朋友重逢,心生欢喜,有聊不完的知心话。 两人边走边说,来到了远近闻名的状元巷。 那日起自打燕云十八骑入城,状元巷的生意格外火爆,姑娘不够用,恨不得一人掰成两半,最后做饭洗衣的姨娘都迫不得已上阵,穿好过年的衣裳接客。 客人却不计较,有人陪酒就好,最主要的是要听他们高谈阔论,一旦喝高了,就开始琢磨着马踏骠月,拳打东花,骑在大周头上作威作福。 似乎打了胜仗的不是张燕云,而是寻花问柳的他们。 风月场所谈论的都是如何如何灭它国,这就是好战成性的大宁。 周典来到一处堆满脂粉味的大门,驻足不前,冲李桃歌递出古怪眼神。 少年望着长乐坊的牌匾,挠了挠头。 对于永宁城最大的销金窟,他还是有所耳闻,传说这里的姑娘姿色绝顶,为皇城之最,不乏一掷千金的豪客,天天都有人想为姑娘赎身,二三品高官屡见不鲜,在里面遇到王子公孙都不稀奇。 李桃歌苦笑道:“周大哥,该不会是要我进去吧?” 周典笑道:“既然要为你接风洗尘,总得找处不错的地方。” 李桃歌为难道:“永宁城酒肆那么多,不至于来青楼吧?” 周典率先走进长乐坊,勾勾手指,挑衅道:“怕了?” 逛勾栏,李桃歌可不是初哥,当初卜屠玉卜大公子,曾带着他在固州潇洒,虽说在里面差点被年轻琴师干掉,那也算是见过世面,来都来了,李桃歌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迈出大步跨进门内。 里面胭脂香气更加浓郁,厅堂正中搭起了高台,四周用大红色幔帐遮住,随处可见名人字画和古董瓷器,这要是客人喝醉了,不小心摔一跤,随便瞎划拉一通,得把半辈子积蓄搭进去。 前来寻欢作乐的,大都是下午或者是夜晚光顾,正午时分,客人一个没有,眉清目秀的小厮打着哈欠,对二人投来诡异眼神,估计是在嘀咕这俩色胚雅兴不错,正午就有兴致寻花问柳。 两人来到二楼厢房,房内有茶水点心,周典又问了问酒价,给小厮打赏些碎银,要了壶芙蓉,嘱咐一会再找姑娘,小厮连笑带谢将房门关好。 李桃歌喝过花酒,还没到青楼喝过素酒,不知周典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说道:“周大哥,这里的酒和茶太贵了,一壶芙蓉要十两银子,我早上才买过,一两银子一斤。” 周典微笑道:“那能一样吗?长乐坊有暖炉香薰漂亮姑娘,外面只有寒风泥水和瞧腻的风景,你说哪里更舒坦?” 李桃歌在相府月例是一两,到了镇魂关的军饷也是一两,过惯了凄苦日子,至今还没尝过阔气是啥滋味,习惯了勒紧裤腰带,不免对钱财格外慎重,小声道:“周大哥,你发财了?” 周典丢了粒蚕豆入口,“我现在在兵部任职,俸禄马马虎虎,你若是想借钱的话,几千两还是有的。” 李桃歌品了口价值五两的茶,嘀咕着和马儿吃的草料味道差不离,放下茶杯,堆笑道:“借钱就算了,还不起。对了,我记得你不是在刑部任职吗?如何又跑到兵部去了。” 周典轻声道:“你才回来不久,没听过正常,你爹帮我爹洗清了冤案,又把我调入兵部,如今我不仅仅是兵部库部主事,还是李氏相府珠玑阁一员,” 冤案?珠玑阁? 李桃歌听的云山雾罩,所谓的珠玑阁,难道是府里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之前遇到过,罗总管说那是府里侍卫,也就不再追问。 关于冤案,周典耐心解释一番才恍然大悟。 李桃歌忧心忡忡道:“周大哥,最近皇城里设立了梅花卫,专门监察百官行踪,青楼里人多嘴杂,要不换个地方再聊?” 周典撩开衣襟,露出胸口梅花状金章,含笑道:“你指的是这个?” 李桃歌瞠目结舌,嘴巴里能塞进去鹅蛋。 缓了一会儿,李桃歌疑惑道:“你又是兵部库部主事,又是珠玑阁一员,咋还能进入梅花卫?” 周典随意笑道:“能者多劳,别忘了,你爹是右相,六部攥在他手里,梅花卫防的是大都护府哗变,防的是内官外官勾结,又不是监视相国,想要往兵部和梅花卫塞个人,瑞王能不给他面子?” 李桃歌问道:“照你这么说,我爹挺厉害?” 周典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李桃歌嘿嘿一笑,举起茶碗说道:“不谈那些了,我以为这辈子死在西疆了,能够再相逢,理应庆祝,周大哥,感谢你途中照顾,我敬你一杯。” 对于有恩于他的人,李桃歌向来充满感激和慷慨。 周典喝了口茶,说道:“还记得咱们流放途中的刺客吗?有名魂师叫做极乐君,在道观里出现,险些把你宰了。” 李桃歌不仅想起了极乐君,顺带想起了爱吃贡品的女道长,于是点头道:“那人长得阴森森的,像是地府里跑出的厉鬼,当然记得。” 周典敲打着桌面,低声道:“你平安归来,之前的债当然要清算清算,咱们今日来长乐坊,就是为了捉鬼。” 第162章 跃马入皇城(十四) 捉鬼? 这永宁最出名的风流地,和极乐君又有何关系? 周典看出了他的疑惑,耐心说道:“经过珠玑阁打探,极乐君本是东花一名修行者,奉密令来到大宁刺杀,长乐坊的老板娘,曾嫁给东花一名豪族子弟,在那里生活十余年,丈夫过世后,回到皇城开了长乐坊,期间多次和东花传递密信,珠玑阁曾截获一封,信中并无其它,只是写明咱们流放路线,极乐君能够出现在道观,十有八九,是她在幕后搞鬼。” 李桃歌狐疑道:“我和她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我,后面是谁在操纵?” 周典嚼着蚕豆,轻声道:“这寡妇名叫洛娘,出身贫寒,父母双亡,从小跟随爷爷流浪,二十岁才被丈夫看中,带到了东花,至于二十岁之前的历程,几乎都在江湖中漂泊,很难查到。” 李桃歌自嘲一笑,“查不查都无所谓,查到头,无非是冯吉祥,瑞王,杜斯通他们,大家族的好处一点没沾过,算计倒是每次都捎带我,我这相府少爷,是不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 周典慎重点头,“又是流放,又是刺杀,还要刀口舔血,确实是最倒霉的。” 李桃歌好奇问道:“现在还有人要我的命吗?” 周典笑了笑,说道:“你爹升任右相之后,代表李家大获全胜,不去找他们麻烦就不错了,谁还来敢寻你的晦气。放心大胆做你的少爷,永宁城可以横着走了。” 李桃歌好笑道:“你见过兜里银子不超过一两的少爷?先别忙横着走,能把肚子填饱就不错了,按照你的阔绰手笔,没几步就得沿街乞讨。” 周典摸着络腮胡,笃定道:“哭了半天穷,我觉得你是想借银子。” 李桃歌斩钉截铁道:“不借!人情债欠的够多了,不想再背别的债。” 周典狡黠笑道:“只要不借钱,就还是朋友,对吧?” 自从李白垚平复了姚温石的冤案后,周典解开了心结,不再是苦大仇深的模样,有心情开起了玩笑。 楼下传来动静。 琴师弹起了古琴,一名姑娘在台上翩翩起舞,见识过郭熙调教的八名舞姬,这名女子舞姿并不算惊艳,肢体略显僵硬,不过一颦一笑挂满风情,对于男人而言,舞技是高是低,意义不大,侧重于身段和容貌,如果把八名舞姬和这名跳舞放到一起,大多会选择后者。 固州那名年轻琴师,差点把李桃歌小命夺走,弄得他心惊胆战,当琴声响起,他不是欣赏舞姬,而是将视线投向琴师,见到是名老者后,才放下心来。 已是申时,到了上客的时辰,舞姬蛮腰扭的更加卖力。 周典见少年望着楼下恍惚失神,投过去一枚蚕豆,坏笑道:“李公子,眼睛都看直了,不如找两名姑娘作陪?” 李桃歌装模作样揉了把脸,来掩盖羞涩,“咱们不是来捉鬼的吗?不用了。” 周典审视着陆续进来的客人,鄙夷道:“这里全都是色鬼,一抓一个准,咱们要抓的那只鬼,得弄出点动静才能见到,现在还早,等到天黑后再说,不如先找几名姑娘斟酒夹菜,否则白瞎了良辰美景。” 李桃歌天不亮就起床练枪,这时早已困倦,打了个哈欠,说道:“早知如此,我先回家睡一觉。” 周典贼眉鼠眼笑道:“想睡觉?这里有的是暖床的姑娘。” 之前的周典,天天冷着脸,摆出生人勿近的模样,跟边军中的铁汉比较贴近,如今似乎换了个人,像是官场里的老油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张口闭口都是姑娘,弄的李桃歌不太适应,怯懦道:“周大哥,你能不能正经点?” 周典抱拳笑道:“遵命,我的大少爷。” 眉清目秀的小厮来到厢房,弓着腰为难道:“两位客人,咱能不能换间房?有名贵客习惯了坐在这里,在别的厢房里不习惯,还请移驾到别处,小店自当给予补偿。” 小厮态度恭敬客气,挑不出半点毛病,换作别的客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答应下来,可周典不同,本来就是来惹是生非的,正愁找不到借口,这下倒省的麻烦了。 周典瞬间把脸耷拉下来,沉声道:“贵客,有多贵?若是二品大员,我们俩倒是可以考虑。” 长乐坊中不乏二品官员身影,但大多都是挂着虚职的世家子弟,像三省六部中的二品重臣,当然不会自降身份来这里消遣。 小厮赔笑道:“客官,您说笑了,二品大员哪里会屈尊小店,不过这名客人家世不凡,乃是鹿家子弟,尊贵的不得了,还望您多多体谅。” 八大家族的名号,在皇城里分量颇重,仅次于皇族,谁都不想和他们起冲突,可这八大家族也分三六九等,譬如一门两相的李家,隐约坐稳了世家党头把交椅,而没落的张家和以武官为主的鹿家,快要跌落到普通世家。 鹿家,鹿怀安? 李桃歌忽然想起了臃肿如象的镇月将军。 周典喝了口酒,冷笑道:“鹿家将种子弟闻名遐迩,一甲子之前,有数名鹿家先贤战死沙场,如今越活越倒回去了,在青楼里找乐子,占位还要别人来说,自己没长嘴吗?” 敢大庭广众之下和鹿家人硬来,要么是喝多的酒鬼,要么是大有来头,小厮不敢招惹,知趣退下。 李桃歌帮其斟满酒,低声道:“周大哥,咱们来找茬,也不至于和鹿家撕破脸皮吧,换就换了,等到天黑再掀桌子也不迟。” 周典笑道:“在西疆杀红了眼,依旧是心慈手软的小善人,你呀,没怎么变。在永宁城里,难道怕了鹿家子弟不成?我敢打赌,他们肯定不是鹿家直系,父亲那辈顶多四品武将,有啥撕破脸皮一说。” 李桃歌悄声道:“同为八大家族子弟,总该同气连枝吧,贸然得罪,破坏了两家和睦。” 周典歪着脑袋轻笑道:“是他来撵咱们,不是咱去欺负他们。论尊卑贵贱,也不是该咱低头啊,你这李相独子,在八大家族里可是头把交椅,另外七家的公子哥,谁敢和你叫板。” 李桃歌摇头笑道:“我只是个庶子……哪有那么金贵。” 咚! 雕刻鸳鸯戏水的木门忽然被一脚踹开。 挺着大肚腩的爷们横着进屋,高喊道:“谁活得不耐烦了,敢辱我鹿家!” 第163章 跃马入皇城(十五) 周典猜的没错,这名鹿家子弟叫做鹿怀休,确实出自旁系,爷爷曾是北策军副帅,正四品上,没跨过三品那道龙门。 鹿家开枝于保宁,散叶于西府北庭,东线也偶有建树,在大宁边军中,鹿家根基最深,中高层武将数量庞大,可惜的是,自从李季同任相国以来,频频打压武将,使得当年的开国将种子弟地位一落千丈,两家也因此产生裂隙。 鹿怀休和鹿怀安长相神似,高头大马,身宽体阔,狮鼻尤为醒目。 打量完屋里的二人后,并不眼熟,衣袍配饰也没瞧出贵气,鹿怀休一脚踩在绣凳,面目阴沉道:“之前不是有人在说我鹿家坏话吗?说,怎么不说了,接说着呀!” 一柄虎头匕首插入桌面。 尾部轻颤不停。 周典指向李桃歌,一本正经道:“是他说的,与我无关。” 惨遭嫁祸的少年傻了眼,直勾勾盯着好大哥。 鹿怀休将矛头转向李桃歌,闻到屋里散发出的酒香,瞪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喝了些马尿,自认为天是老大,你成老二了?!今日剁你几根手指头,给你长长记性。” 鹿怀休也喝了酒,脚步摇晃,口中散发着酒臭味,约莫中午就在痛饮,他抄起虎头匕首,顺着少年刺去。 “且慢!” 周典眼疾手快,叩住对方手腕,笑盈盈道:“鹿大人,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鹿怀休顶着六品武散官头衔,是官家人,这声大人倒也贴切。 鹿怀休阴沉笑道:“永宁城的贵人,我见过九成,他面生的很,是谁家的公子少爷?” 身为庙堂中人,八面玲珑是必备才能,这二人既然知晓自己是鹿家子弟,还能悠然自得坐在那里,想必有所依仗。可再大,也大不过皇室宗亲八大世家,四位皇子年纪最小的二十多岁,跟这少年不符,极有可能同为八大家族中人,对方又出言不逊在先,只要占住了一个礼字,不愁打不赢官司。 于是这匕首只是虚张声势一下,没使出见血的力道。 周典正要道明李桃歌身份,突然手肘被掐了一把,周典会意,含笑道:“这位公子,是柴子义柴大人的小舅子。” 鹿怀休突然放肆大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几滴。 柴子义凭借亲妹妹的恩宠,皇宫行轿,身披朱紫,看似是红极一时的重臣,可一个天章阁大学士,并无实权,又是根基薄弱的新晋门阀,在八大世家眼中,无非是跳梁小丑而已。 柴子义有一妻一妾,趁着李白垚入狱的时机,妄想染指嫡女李若卿,结果李家付出一个庶子流放的代价,李白垚非但没有定罪降级,反而摇身一变成为右相,这可让柴子义傻了眼,本想欺负落水狗,结果人家飞黄腾达入了凤阁,娶也不是,不娶也不是,吊在空中下不来台。 于是柴子义亲自跑到李家悔婚,成为皇城最大的笑柄。 鹿怀休咧嘴大笑道:“我他妈以为是谁家的大少爷呢,柴子义的小舅子?啧啧,算起来也是皇亲国戚呢,好大的威风。听说柴大人娶了两个老婆,至少有七八位小舅子,你呢,姓甚名谁,好给爷们长长记性。” 李桃歌脸色难看。 若卿如果嫁给柴子义,岂不是成了真的小舅子? 虽然鹿怀休没有指名道姓,可他嫌臊得慌。 周典也明白玩笑开大了,暗自生出悔意,拨开衣袍,露出梅花卫金章,沉声道:“鹿大人可以息怒了吗?” 鹿怀休瞧见那枚徽章,瞬间呆住,收起嘲笑姿态,一字一顿道:“梅花金卫!” 梅花卫分为金银铜三卫,铜卫级别最低,只是负责监察六品以下官员,银卫监察六品到三品,金卫甚至可以监察一品大员,鹿家子弟多在北庭西疆,听闻六大都护府调换消息,司察监的成立,矛头直指边军将领,所以对于梅花卫忌惮颇深。 周典起身抱拳道:“适才言语冒犯,是在下喝多了酒口误,还望鹿大人海涵,这间厢房当作赔罪。” 他怕的不是鹿怀休,而是担心少年心事。 “鹿将军,怎么还没摆平啊?难道里面藏着姑娘,你在饮露啄豆呢?”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紧跟着走进来一名瘦到皮包骨头的家伙,吊角眼,眉毛稀疏,多病短寿之相,拎着一头二百多斤的猞猁。 吏部侍郎邹思远之子,邹明旭。 李桃歌看向邹家公子,邹明旭也认出了李家少爷。 两人各自一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李桃歌攥紧拳头。 姓邹的小子心胸狭隘,阴狠毒辣,只不过吵了几句嘴,竟然花重金,指使两名无极境高手,跑到西疆刺杀,若不是青姨施以援手,恐怕现在李家多了个傻子少爷。 邹明旭也不好过。 李白垚入阁后,联同萧文睿,将吏部右侍郎邹思远权力架空,只负责厨灶银钱,根本无法干预官吏的任用选拔。吏部之所以成为六部之首,就是有随意任免官员的大权,把邹思远封死,这样一来,侍郎还不如底下的郎中。 起初,邹思远还满头雾水,不知哪里得罪了两位顶头上司,后来听说自己儿子曾经侮辱过萧文睿,一气之下,把儿子打了个半死,如果得知好大儿雇凶刺杀李相儿子,估计能活生生把儿子给剐了。 邹明旭阴恻恻一笑,冲李桃歌抱拳道:“原来李公子在,怪不得鹿将军徒劳无功。” 鹿怀休疑惑道:“李公子?” “你不知道?” 邹明旭盯着面如桃花的少年,似笑非笑道:“有眼无珠了吧,这是咱们李相的独子,镇守西疆的功臣。” 鹿怀休打了一个激灵。 不是柴子义的小舅子吗?咋成了李白垚儿子。 幸亏刚才没有孟浪,若是一刀扎下去,自己以死谢罪都算是人家既往不咎,约莫能把鹿家给扎没了。 李桃歌淡定喊了一声,“周大哥。” 周典疑惑道:“嗯?” 李桃歌面露坚毅道:“不是要大闹一场吗?拿这家伙开刀行不行?” 周典开心笑道:“随你心意。” 李桃歌突然挤出一抹诡异笑容,抄起雕刻仕女的烛台,“当了那么多年缩头乌龟,腻了,咱也尝试一下纨绔子弟的滋味。” 第164章 跃马入皇城(十六) 李桃歌是好脾气,想宰人的情况不多,将镇魂关杀的血流成河的左日贤王算一个,指使杀手行刺的邹明旭算半个。 这小子心机颇深,三千里流途中不动手,反而到了镇魂关才使坏,火候拿捏的恰到好处,就算有人想帮自己报仇雪恨,也猜不到姓邹的头上。 隐忍,阴鸷,冷血,善妒,这样的仇人留在暗处,睡觉都不踏实。 李桃歌径直走向邹明旭,抡起手中烛台。 作为一名天分极高的术士,其实他有很多种办法给对方带来创伤,可在西疆染上了毛病,术法再强再隐蔽,不如兵刃拳脚实打实来的解气,近战肉搏,永远是修行者最为依仗的根本。 瞅见李桃歌二话不说动真格,吓得邹公子接连后退,鹿怀休硬着头皮充当人肉盾牌,扛住了李桃歌攻势,并且苦口婆心说道:“李公子,先消消气,李相和邹大人同朝为官多年,同僚情谊深厚,若是有化解不了的冤仇,不如先禀报两位大人,切不可意气用事。” 鹿怀休忘了,之前他闯进厢房的时候,多么的嚣张跋扈,多么的意气用事。 李桃歌想要推开鹿怀休,岂料对方不像是族弟鹿怀安那么废柴,竟是名灵枢境武夫,五成力道出手后,鹿怀休纹丝不动,李桃歌怒道:“让开!” 鹿怀休摆出这辈子最讨好的笑容,哀求道:“李公子,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您要实在气不过,这样,朝我砸几下,反正我皮糙肉厚,打几下也死不了,邹公子身体单薄,您这一烛台下去,恐怕能要了他半条命。” 在鹿怀安的阻拦中,邹明旭早已牵着猞猁逃之夭夭,甚至在冲突中,放大猫咬人的念头都没有。 邹明旭有脑子,若在大庭广众之下,真的咬死咬伤李家公子,他的命可不够赔的。 “别跑!” 李桃歌挣脱鹿怀休双臂,挥舞烛台砸了过去,人没砸到,一阵噼里啪啦乱响,大厅一片狼藉,不知损坏了多少古玩字画。 门口的鹿怀休,早挤出谄媚笑容,伸出脑袋等待处置。 伸手不打笑脸人,八大家族同气连枝,没必要朝人家发脾气,李桃歌按捺住怒火道:“人是你放跑的,总得给我个交代。” 鹿怀休陪笑道:“有,一定有交代,公子不如先坐下来喝杯酒,把气顺了之后,啥交代都有。” 鹿怀休有苦说不出,满肚子疑惑委屈,自己跑到厢房踩人,惹事生非的咋成拦架的了?自己也是倒霉到姥姥家,皇城里铁板就那么几块,偏偏踩到一块最硬的。 这少年不仅是李白垚儿子,同样是张燕云贴身侍卫,听族弟鹿怀安说,李家公子可不是绣花枕头,打起仗来极其骁勇,在镇魂关杀敌无数,一杆大枪攥敌首九十余,鹿家将种子弟,佩服英雄好汉,于是对李家少爷不止是畏,还多了一个敬字。 况且惹了他,等于同时和李白垚和张燕云叫板,乖乖,那是文武权臣极致,鹿家家主若是知道,不得把自己打到皮开肉绽? 鹿怀休一边嘀咕着出门前没看黄历,一边把嘴角咧到上牙膛,生怕少爷不高兴,迁怒于鹿家。 李桃歌喝了杯酒,愠怒道:“你带我去邹家。” 鹿怀休想死的心都有了,苦着脸道:“公子,饶了我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该闯入厢房撒野,想要出气,二百来斤任您折腾。” 李桃歌凝声道:“我和邹明旭的仇,与你何干?” 鹿怀休欲哭无泪道:“他是我请来的客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咋给邹家交代,若是再带您去邹家兴师问罪,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李桃歌脸色平和下来,柔声道:“鹿大哥,坐。” 鹿怀休被突如其来的温柔弄的不知所措,愣了一下,惶惶不安坐在绣凳,屁股一半悬在空中。 李桃歌轻声道:“咱们两家世代交好,怎能对您发脾气。镇月将军鹿怀安是我的上司,跟您名字中同有一个怀字,想必是族兄弟,将军待我不薄,忘了道声谢谢,还望大哥转达。鹿家世代忠良,固守边疆,顶风冒雪与敌人厮杀,脑袋掉了眉头都不皱眉一下,有句诨话叫做鹿家没有善终之人,为何没有善终?那是因为他们将英魂留在了英雄山,留在了漠西走廊,留在了大宁边陲,鹿家是我敬重的忠义表率,来,这杯酒敬鹿家铁骨铮铮,永佑大宁边防。” 一番话下来,鹿怀休听的险些流泪。 知己难寻,知音难觅。 大家都在争论鹿家势力如何,是否还能立足在八大世家之中,可谁又知道鹿家宗祠里七百多灵牌,有五百多位是战死于疆场。 鹿家没有善终之人,鹿家同样没有孬种。 镇月将军鹿怀安,上马披甲都不会的富贵少爷,也曾持刀屹立于镇魂关城头,面对十万大军冲阵,不曾后退半步。 鹿家无善终,却有风骨。 鹿怀休痛快把酒喝干,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道:“李家公子,你这些话说到我心坎里了,都说咱八大家族沐浴皇恩,恃宠而骄,可他们哪知道咱们世家里遭了多少罪,死了多少人,就拿我们鹿家而言,祖父那辈有八成战死,父辈也都大半离世,咱们不享受皇恩浩荡,难道打下江山给他们作威作福吗?” 李桃歌诚挚笑道:“承蒙不弃的话,喊您一声哥哥,同为世家中人,本该情同手足。” 鹿怀休呆住片刻,不敢想象李相独子会认他当哥哥,激动举起酒杯,颤声道:“李家弟弟,怀休遵命。” 两人把酒言欢,没有了之前的剑拔弩张,谈论着边塞风土人情,谈论着西府北庭将士,同样是军伍中人,几壶酒入口,从拘谨寡言到开怀大笑。 纨绔子弟? 旁边的周典轻蔑一笑。 能屈能伸,善解人意,这可不是纨绔子弟的作风。 几句话能使得鹿家子弟掏心掏肺,这份功夫,浮沉庙堂多年的老狐狸都做不到。 经历了淬炼之后,李桃歌不再是当初宛若白纸的少年了。 虎豹之驹,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第165章 跃马入皇城(十七) 厢房里又吵又闹,打坏了不少古玩,按理说店家应该派人索赔,可几壶酒喝完,外面鸦雀无声,鹿怀休好不容易遇到知己,酒喝的猛烈,已经烂醉如泥,趴在桌子上鼾声如雷。 李桃歌朝外面张望,见到一名女人正坐在高台旁边,三十左右的年纪,丰腴有度,白到透润,左腿压着右腿,露出衣袍下惊人的白皙。 俗话说一白遮三丑,这妇人不仅白,而且长相身段无可挑剔,涂满玫红丹蔻的十指正剥着金桔,夹出一瓣,塞入口中,对李桃歌投出侵略视线,似是勾引,又像是在挑衅。 “她就是长乐坊的老板,寡妇洛娘。”周典提醒道。 李桃歌遇到的女人不少,还是头一次见到媚骨天成的尤物,这年纪,早过了最好的芳华岁月,仍旧姿色不减,对正常男人而言,依旧是把犀利的刮骨刀。 “她不怕我,也不怕你,雇人行凶后尚且沉稳如钟,不知谁给的底气,走,去会一会她。”李桃歌撩袍下楼。 来到大厅,李桃歌直视迷死人不偿命的杏眸,分明没有退让的意思,越走越近,来到咫尺之遥,浓烈的胭脂味夹杂着橘子香气钻入口鼻,李桃歌玩味笑道:“姐姐的橘子甜吗?” 洛娘用牙咬了下唇角,远山黛挑起,“没姐姐甜。” 李桃歌装成经常混迹于花丛的公子哥儿,再进一步,抚摸着对方皓腕,挤出风流笑容,“我想尝尝。” 洛娘任由他摸来摸去,媚眼如丝,用销魂蚀骨的声音说道:“想尝姐姐,还是想尝橘子?” 李桃歌在对方手心嗯了一下,柔若无骨,指尖传来令人惊讶的细嫩,“哪个甜,我就想尝哪个。” 指尖和手心接触,洛娘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呢喃轻语道:“想尝完姐姐的甜,再尝姐姐的咸?” 李桃歌虽然装成登徒子模样,实际是初哥一枚,先是被一声呻吟惊起鸡皮疙瘩,然后品味对方的暗语,甜倒是触手可见,咸从何来? 始终摸不到头绪。 周典在后面想笑不敢笑,牙都快要碎了。 洛娘见到呆头鹅的表情,噗嗤一笑,指尖朝着少年眉心一点,风情万种道:“李公子,整个大宁都知道你在边疆耍了威风,可从没听说过你在床塌之上威风过,本是世家好儿郎,何必装成风流少爷呢。姐姐都快和你娘一般年纪了,挑也不挑个嫩茄子掐。” 头回装纨绔,竟然以失败告终,李桃歌悔恨交加,脸庞臊得通红。 作为珠玑阁一员,自当为主子分忧解难,周典急忙出来解围,“老板娘,我们打坏了瓷器玉器,该赔多少银子?” “大人说笑了不是,相国公子那是我们八抬大轿都请不来的贵客,区区几件俗物,权当给公子听响寻开心。民妇一介女流之辈,最恨无法上马杀敌,公子扬我国威,以万金之躯镇守边疆,即便是把长乐坊烧了,拆了,民妇都怕公子力气用大了,哪里擦破了皮。”洛娘笑吟吟说道。 “别!” 周典绷着脸道:“今日不止咱们在场,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呢,回头你反咬一口,说我们仗势欺人,损坏了古玩瓷器,拒不赔偿,官司再打到永宁府,李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既然这样……” 洛娘斟酌一番,含笑道:“那便赔一两银子吧,那些瓷器都是样子货,仿照上古之风臆造出来的,五十文一个,损坏了七八个而已,说不定我还能赚些。” 周典本想以讹诈的罪名,将她带走询问,但对方偏偏不上套,反而一口一个公子喊得甜腻,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能强行掳走,只好丢下碎银,带着李桃歌走出长乐坊。 周典轻叹道:“这女人挺厉害,能经营皇城里最大的风流坊,果然不是善茬,想要撬开她的嘴巴,实在是太难了。此地进出的达官显贵不计其数,硬来会对相府不利,回去我再暗访一番,看能从长乐坊的姑娘那里能否找到蛛丝马迹。” 李桃歌已经从羞涩中回过神,问道:“不是查到过她和东花往来的书信吗?定不了罪?” 周典慎重说道:“书信里对你只字未提,只是写着大宁沿途景色秀美,希望对方能携家眷游历,用介绍景物方式,标注了流放路线。她和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根本不存在害你的动机,一封普普通通的书信,如何能定罪?皇城不像是在边疆,有权即可只手遮天,有圣人在皇宫坐镇,万事都要有凭有据。” 李桃歌皱眉道:“若是找不到证据,就拿她没办法了?” 周典神秘一笑,说道:“一个牙尖嘴利的妇人而已,倒也不是难办,随便丢个罪名,就能把她丢入大狱,咱不是想揪出幕后操纵之人吗?得顺藤摸瓜慢慢来。” 李桃歌嘟嘴道:“斗智不如斗力,有损心神,百害而无一益。” 周典笑道:“你适才对鹿怀休又是恩威,又是捧臭脚,不也是斗智的一种吗?” 李桃歌嘿嘿笑道:“那是云帅教的好,我学到的只是皮毛,跟他相比,差了一大截呢。” 周典充满敬意道:“张燕云文武道略无所不能无所不精,真乃千年难遇的大才,生于大宁,真是国之大幸。” 李桃歌说道:“云帅也没那么完美,譬如手无缚鸡之力,打起架来,或许都不如我爹。” 周典摇头笑道:“这比方打得……也就是你敢说出口,把两名一品大员说成市井泼皮一样,按照他俩的地位,怎么会打架呢。” 李桃歌讪笑道:“我就是随意说说而已。” 两人溜溜哒哒,来到一处民房,周典说道:“这是我家,进去坐坐吧。” 李桃歌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对长乐坊那么熟悉,原来住的这么近,经常去青楼里寻欢作乐,你老婆不吃醋吗?” 周典光想掐住他的脖子,咬着牙,低声道:“你要是再大点声,我今晚得和你挤在一张床上。” 不懂夫妻奥妙的李桃歌傻乎乎问道:“为啥?” 周典答都不想答,直接快步走入家中,把大门从里面给关上。 第166章 跃马入皇城(十八) 张燕云搬离了般若寺,住进了圣人御赐的府邸。 这座宅子的上任主人,是皇室里一名郡王,和圣人本是表兄弟,多年前皇位之争,力捧先皇一脉,被冯吉祥将全家三十九口杀个精光。 传闻这座宅子是凶宅,白日里阴气森森,每逢深夜,井里和屋里都会传来女人和婴儿啼哭,偶尔会有男人咆哮声,有名更夫路过此地,听到里面有动静,偶尔瞄了一眼,活生生吓成了傻子。 自此以后,凶宅名声大噪,谁都不敢靠近,更别说花重金买下。 宦官人家选宅院,不就图风水吉利,晦气缭绕的凶宅,成了永宁城禁忌,因此荒废了多年,至今无人染指。 别人不敢住,张燕云敢。 入住前夕,派神刀营三千人将宅子填的满满当当,井下和茅厕都住进了人,这些臭丘八沾满血腥,一身正阳,最不怕阴秽邪物。 以煞气压凶气。 三千悍卒住了几天,鬼怪毛都没见到,倒是老鼠长虫跑的一干二净。 今日春色正浓。 春风拂春面,春水煮春茶。 张燕云躺在摇椅中,翘起二郎腿,喝着御赐贡茶,眯眼远眺沐浴在阳光中走过来的少年,笑道:“呦,稀客,有些日子没见到李公子了,有失远迎,望公子恕罪哈。” 李桃歌拎着盆栽兰花,嬉笑道:“还以为云帅住在城郊,白跑了一趟般若寺,听说住进了御赐的府邸,买盆兰花,恭贺云帅乔迁之喜。” 张燕云接过贺礼,赞叹道:“品味不俗么,清风摇翠环,凉露滴苍玉,兰花是文人墨客所爱,送给杀人越货的武夫,大煞风景喽。” 李桃歌弯腰恭维道:“云帅出口成诗,在我心中,文采不亚于三夫子,我觉得那句定论应该再加一句,文有三夫子,武有十仙人,谁人撄其锋,大宁赵国公。” “哈哈哈哈哈哈。” 张燕云爽朗大笑,指着少年眉心说道:“你小子都学会拍马屁了,不错不错,可惜诗词稀烂,韵脚都跑到了姥姥家,不过这份心意属实难得,本帅勉为其难收下了。” 李桃歌笑道:“哪有什么马屁,肺腑之言,仅此而已,我没见过三父子和十仙人,在我心里,云帅就是天下最有本事的豪杰。” “你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坐井观天的小儿,可笑至极。” 张燕云从摇椅中一跃而起,吃了一顿马屁后通体舒坦,随手取来三枚箭矢,朝不远处的青铜壶丢去,不中,再丢,还是不中,最后一丢,依旧差了好几里地。 投壶最早流传于皇室和士族,后来经过发展,在民间也昌盛不衰,多用于节日时家人嬉戏。张燕云用的是强弓箭矢,和投壶专用的木矢不同,头重脚轻,很难投入壶中。 “赌一把?”张燕云兴致勃勃道。 看完云帅惨不忍睹的投壶技艺,李桃歌跃跃欲试道:“赌啥?” “我那池子里除了水就是泥,少了活物,你不是声称自己养了一池又肥又大的锦鲤吗?就赌这个,十尾。”张燕云捡回箭矢,不断朝壶里瞄准。 “若云帅输了呢?”李桃歌反问道。 投壶,他可是隐世高手,在相府那几年,喂马,养鱼,投壶,在院子里自得其乐,久而久之,木矢能够精准射中飞虫,养成了百发百中的神投手。 况且他是修行者,对于力度的掌控细致入微,领兵打仗比不过云帅,难道游戏也比不过? 就算是输了,不过是十尾锦鲤而已,又不是金山银山,他赔得起。 张燕云豁达挥动衣袖,“我若是输了,这宅子里的东西,只要是能搬的动的,尽可以拿走。” 李桃歌挠挠头,看似傻了叭唧,其实心中暗自窃喜。 圣人赏赐张燕云为赵国公,赐予金帛无数,府里至少藏了十车八车,真要是赢了,该搬走多少为好?少了显得贪婪,多了人家不舍,其中这个度很难拿捏。 张燕云没好气道:“想啥呢?是不是惦记我那八名舞姬呢?提前说好,只能搬死物,不能搬活人,把我老张搬到你们相府,李相能把你屁股打开花。” 李桃歌好奇问道:“把你搬到相府,我爹为啥会打我屁股?” 张燕云冷笑道:“试试不就知道了?几日不见还以为涨了本事,原来还是愣头青一个,快点,比还是不比,给句痛快话!” “比!” 李桃歌接过箭矢,走到距离青铜壶五步远,挽起衣袖,掂量分量之后,心中有了底,右臂投出,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弧线,铛啷一声,径直插入壶口。 第二支箭故技重施,在精确的力度操控中,划出和第一道相同的轨迹,正中壶口。 第三支箭同样如此。 连中三箭,李桃歌长舒一口气,即便云帅走了狗屎运,也只是打成平手而已,再比的话,他有九成把握,能连中百箭而不失误。 李桃歌拣回箭矢,双手递给张燕云,“云帅,该您了。” 嘴边抑制不住的笑容,说明已经在琢磨搬几车金箔了。 “天有点凉,我回去添件衣服。”张燕云拔腿往屋里走,对于少年的提醒置若罔闻。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哪里有天凉的痕迹? “哎哎哎,云帅,不能赖皮啊,我投完了,该您了。”李桃歌焦急道,在后面追着一溜小跑。 “投啥?本帅可是国公,天将军,九十九州行军总管,若是冻坏了,你可担待不起。”张燕云冷着脸道。 “您贵为一品公卿,怎能耍赖。”李桃歌撇嘴道,固执将箭矢塞进对方手中。 “谁耍赖了!” 张燕云胳膊一挥,正巧打飞三枚箭矢,瞪眼道:“敢污蔑本国公,该当何罪!” 李桃歌正要辩解,忽然听到铛啷啷清脆声传来,回头望去,三枚箭矢准确无误落入壶中。 李桃歌盯着青铜壶,呆了。 “噫?这算赢算输?”张燕云揉着眼眶惊愕道,似乎自己都不相信随便一挥,能把箭矢都扔进壶里。 “若是单比成绩,咱们俩不相上下,可若是比拼技法,三星连珠,是我输了。”李桃歌垂头丧气道。 他是实诚人,不是无赖,输了就是输了,做不得假。 张燕云叉着腰,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天佑本帅,投壶如探囊取物!黄口小儿,胆敢在本帅面前放肆,哈哈哈哈哈哈!” 一连串的笑声响彻云霄。 第167章 跃马入皇城(十九) 李桃歌在府里待了半天,察觉人少得可怜,往日里车水马龙的场景消失不见,只有一名侍卫寸步不离,习惯了喧闹,猛然静寂下来,多少有些不适应。 问过张燕云才知道,巫马乐,崔九,上官果果,这些主将副将们赐了宅院,各自回家休养,十八骑四万余人,安顿在了般若寺和禁军大营,还有一部分派到运河值守,整座国公府空荡荡的,鸟鸣都清晰可闻。 一阵咕咕乱叫声响起,张燕云拍着肚子说道:“奶奶的,新搬来两天,厨子都没找到呢,走,出门寻点吃的。” 李桃歌问道:“那八名舞姬呢?她们不会只跳舞吧?” 张燕云斜了他一眼,说道:“她们是郭熙的耳目,是八把悬在喉咙的利剑,带在身边,不知哪天就被抹了脖子。没出安西都护府,我就派人把她们送回去了,你天天跟在我身边,不知道哇?” 李桃歌憨笑道:“没注意,我以为你把她们藏起来了。” 张燕云鄙夷道:“就这还当侍卫呢,耳聋眼瞎,本帅嗝屁了,你只会在那傻乐。” 李桃歌辩解道:“那倒不至于,云帅对我有恩,死了之后,我得烧纸上香,逢年过节摆好瓜果点心香烛,别在下面饿着。” 突如其来的一脚,正中他屁股蛋,“乌鸦嘴!老子福大命大,比王八都能活!敢咒我,滚你奶奶的!” 张燕云害怕有百姓认出来,不便在大街闲游,两人干脆换成了常服,褪去甲胄朝服的燕云十八骑主帅,其实是名挺普通的年轻人,长相普通,身型普通,除了有股难言的贵气,几乎和老百姓无异。 倒是剑眉星目的少年郎模样出彩,穿了件粗布长袍也难掩姿容,没走几步,引来女子驻足观望,对他指指点点,当年李白垚以俊美名动皇城,如今十六岁的少年,隐隐有子承父业取而代之的形势。 沦落为路人乙的张燕云很是不忿,觉得皇城女子的品味不过如此,放着英俊挺拔的赵国公不看,偏偏对一名侍卫感兴趣,差劲,太差劲。 两人来到一家生意火爆的面馆,还没进门就闻到扑鼻的肉香,张燕云食指大动,进去要了一碗牛肉面和羊肉面,李桃歌本以为一人一碗,等到面上来,才知道那是云帅自己吃的,只好再去排队等待。 以风卷残云之势干了碗面,顶住了饥饿,张燕云打量着四周,感慨道:“不愧是皇城,老百姓都有肉吃,不像是边疆,年年都有冻死饿死的惨状,回头给你爹说说,大宁不止有皇城,外面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至少亿万之众。” 流放西疆途中,李桃歌见了不少世面,可流民和饥民极少遇到,想必苦寒之地,要饭也不会去那里要,两江和东庭富庶之地,偷庄稼杆吃都不至于饿死。 李桃歌低声道:“张大哥,咱大宁哪里最穷?” 出门时张燕云叮嘱过,在外称呼张大哥,不许喊云帅,否则引来大姑娘小媳妇围观,围追堵截成何体统,堂堂赵国公,需要体面,可走出五里地,也没人认出他是新晋一品天将军。 张燕云叹了一口气,“哪都有穷人,今年最苦最惨的,当属北庭吧,白河上游爆发洪水,冲了庄稼,周国铁骑来犯,无法在河中捕捞,只好带着家人南逃。我率十八骑奔赴北线时,遇到了组队南下的流民,至少有十万之众,一个个皮包骨头,饿的喘气的力气都没有,八个字能够概括,饿殍千里,易子而食。” 李桃歌心中一凉。 八个字如穿心剑,使得少年遍体生寒。 张燕云沉声道:“我本想把军粮分给流民,给他们讨一条活路,可饥民实在太多,即便是发完粮草,他们也走不到保宁都护府。巫马乐说治标先治本,要把贪狼军打过英雄山,打过白河,百姓有了家田,才能彻底解决根源。我琢磨挺有道理,于是马不停蹄奔赴前线,将士们目睹流民惨烈,心中憋着一股火,恨不得把周国小崽子生吞活剥。” “那一仗,十八骑赤膊死战,硬撼贪狼军八百里。” 李桃歌听的热血澎湃,又没有烈酒相庆,只好给云帅碗里倒了些醋,以示敬佩之情。 一壶芙蓉酒放在桌上。 一名年轻男子笑道:“北线大捷,当痛饮一番。” 张燕云看了他一眼,然后甩开腮帮子吃面,爱搭不理。 年轻男子长相不俗,有股十年寒窗养成的书卷气,衣袍镶有补丁但整洁干净,他拱手笑道:“芙蓉为礼,国公可否赐座一谈?” 张燕云满嘴油腻道:“本帅缺你一壶酒?” 年轻男子含笑道:“国公缺的是酿酒之人。” 张燕云突然来了兴趣,瞄了眼对面长凳,“坐。” 年轻男子对李桃歌颔首道:“见过李公子。” 李桃歌瞅他眼生,听口音又不像是永宁城的人,纳闷道:“敢问您是?” 年轻男子柔和一笑,“在下永州许元孝。” 张燕云哦了一声,用筷子剔着牙缝肉丝,不以为意道:“听过这个名字,好像是百年难遇的神童吧,诗词文章样样精通,一手小楷媲美上古大家,有人称你是第二个杜斯通,以后大宁庙堂的中流砥柱。” 许元孝谦逊笑道:“云帅谬赞了,将我媲美杜相,是因为同样是家境贫寒的读书人,其它的绝无相似之处,元孝才学不如杜相十之一二,实在羞愧难当。” 张燕云挑眉道:“找我有事?” 许元孝正色道:“国公纵横天地,扶摇直上九霄,元孝五体投地,得知十八骑凯旋而归,不惜徒步千里,只为敬国公一杯酒。” 张燕云意味深长笑道:“我回永宁城不过十日,消息传到永州,最快也要三日,这千里之遥,你徒步七天就走到了?” 许元孝平静道:“在下虽然是读书人,可平日里喜欢舞枪弄棒,体魄强壮,日行百里尚有余力。我从昨日便守在这家面馆,在此静候国公。” 第168章 跃马入皇城(二十) 张燕云低下头,看到了一双破破烂烂的靴子,布满污泥浊水,确实是长途奔袭的模样。 张燕云问道:“你猜得到我会来这里吃面,特意在面馆等候?” 许元孝笑道:“国公才搬进府中,日头方晴,十之八九会出来踏青游玩。郡王府之前凶名大盛,附近住户和商贩不敢与之为邻,因此东南北方人烟稀少,只有往西才有商铺。面馆在路口中央,飘散出来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我若是国公,必然会来此尝尝人间烟火气。” 张燕云挑了一筷子面,赞赏道:“你很聪明。” 许元孝虽是自谦笑容,可话中尽是自负,“元孝不止有小聪明,还能为国公进言献策。” 李桃歌总算听明白了,这许元孝又是千里奔波,又是守株待兔,原来是为了自荐为国公府谋士。 张燕云自从成立燕云十八骑,麾下皆是猛将悍卒,唯独缺少出谋划策之人,县令身边还有幕僚呢,堂堂赵国公天将军,周围一个谋士都没有,确实显得寒酸可怜。 张燕云胡噜塞着面,漫不经心问道:“你自幼便名动一方,及第后前程似锦,入三省六部指日可待,再不济,可以投奔瑞王,杜斯通,李白垚,冯吉祥,当一名富贵辅臣,他们可都求贤若渴,为何单单跑来我这里?” 许元孝笑了笑,说道:“因为国公处境最为凶险,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张燕云擦去脑门汗水,好笑道:“说来听听。” 许元孝轻声道:“圣人封国公而不封王,证明心存忌惮,不会放您出永宁城,养个几年,最终会束之高阁,当活佛供起来。燕云十八骑的最终归属,绝不会留在禁军,无非是打散后进入六大都护府,或者去驻守边疆,最多三年,一支常胜军将不复存在。” 张燕云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十八骑中已经有一营去修运河,其实用不了三年,十八骑就没了。” 许元孝含笑道:“我能助十八骑起死回生,也能助国公走出永宁城。” 张燕云感兴趣道:“哦?先生大才,可说来听听。” 许元孝笑着摇了摇头。 张燕云留下碎银,摇晃起身,“下次相见,还望先生如实相告。” 许元孝盯着芙蓉酒,若有所思道:“国公爱酒如命,不需要酿酒之人吗?” 张燕云边走边说道:“世人皆知张燕云爱酒如命,今日我可曾饮你一杯?” 许元孝俊朗五官浮现一抹凝重。 二人离开面馆,李桃歌忍不住好奇道:“云帅,许元孝是出了名的才子,为何不把他留在身边?” 张燕云打了个饱嗝,摸着肚皮舒畅道:“那小子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的靴子虽然沾有泥痕,可靴底崭新如初,若是千里奔袭,至少要磨掉几层针线。许元孝名字中有个孝子,家中老母病重,十年之间只探望过几次,满口谎言故作姿态,忠孝全无,这样的小人,留在身边是祸害。” 李桃歌疑惑道:“您不是说过,小人君子都可为之所用。” 张燕云翻了一记白眼,说道:“本帅看他不顺眼行吗?” 李桃歌低声道:“他的推论,和萧爷爷有几分相似之处。” “萧文睿?” 张燕云笑道:“说我啥来着?咱们大冢宰的肺腑之言,还是要听一听的。” 李桃歌如实道:“萧爷爷说,出了永宁城,您是九十九州行军总管,不出城,您只是闲散国公,不过对于燕云十八骑的安置,他老人家觉得没那么悲观,并不会拆散,而是养起来,以防敌军来犯。其实圣人想对您放心,又放不下心,功高震主,手握重兵,换成是谁都不得不提防。” 张燕云笑道:“不愧是萧大人,一针见血,比起那个什么许元孝,高出十万座大山。一个是久居庙堂的顶级大员,一个是纸上谈兵的山野村夫,一个谋国,一个谋己,即便心智相近,也看不到那么长远。” 李桃歌挠头道:“萧爷爷是在谋国?不是在点评您和十八骑吗?我咋没看出来。” 张燕云勾起嘴角笑道:“他的这番话,是特意让你转给我听,防止张燕云心生怨恨,做出不利于大宁的举动。” 李桃歌惊愕道:“萧爷爷有这么厉害吗?” 张燕云弹了他个脑瓜崩,低声道:“稳坐十余年吏部尚书,与天子以好友相处,你觉得会是一名勤勤恳恳的老实人?” 李桃歌揉着生疼的脑袋说道:“那我爹呢?” 张燕云惊叹道:“为了大宁,为了张家,忍常人所不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受,他不是最有才的,却是最能忍的。” 大宁第一忍夫? 听起来似乎不是好话。 李桃歌正要询问,一顶软轿擦肩而过,红顶蓝腰,银丝缠帘,正是李氏相府的轿子。 车帘掀开,露出绝代风华的半张脸。 冲李桃歌和善一笑。 一笑百媚生,皇城粉黛无颜色。 张燕云被半张脸的姿容惊呆住,痴痴说道:“太漂亮了吧,那是谁家姑娘?大街上暗送秋波,难道对你小子有意思?” 李桃歌又揉了揉额头,悻悻道:“那是我妹。” “啥?你妹?!”张燕云吃惊道:“真的假的?” 李桃歌认真说道:“千真万确,那是我家的轿子,里面坐的是我亲妹妹李若卿。” 张燕云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谄媚道:“盛名之下无虚士,这脸蛋,这气质,啧啧,不愧是皇城三绝之一,本帅决定了,封你为赵国公大舅哥!” 李桃歌苦着脸道:“云帅,别闹了,我妹还小呢,能不能别打她的主意。” 张燕云气愤道:“老子今年才二十三,你觉得很老吗?!” 额…… 李桃歌瞪大桃花眸子。 总感觉云帅老气横秋,没想到今年才二十三岁,细细一算,俩人差了七岁,倒也不算是老夫少妻,至少比年过半百的柴子义年轻多了。 张燕云笑的比路边的野花都绚烂,柔声说道:“大舅哥,走,带我去咱家认认门。” 第169章 跃马入皇城(二十一) 张燕云死乞白赖要跟自己回家,李桃歌拗不过他,只好乖乖带路。 按照礼制,国公去相府拜会,需提前递名帖,备好礼品,洒水封街,可张燕云不在乎那套,空着手,大摇大摆进入相府,走的还是下人进出的小门,穿着粗布长袍,身边不带侍从,相府的人见了,谁能瞧的出他是风头正盛的赵国公? 两人来到小院,看到绿意葱葱,干净整洁,张燕云诧异道:“你小子不是声称自己住在马厩旁边吗?又脏又臭,一起床就能看到马腚在眼前晃,咋和你说的不一样。” 李桃歌老实巴交说道:“马厩搬走了,又新栽种了些草木,确实比之前好多了。” “不错,有了相府少爷的味道了。” 张燕云来到鱼池,目睹滚瓜溜圆的锦鲤,惊讶道:“你小子养马养鱼确实有一手,把鱼能养成猪,如此好的天赋,竟然没有派你去监管战马,实在太可惜了。” 李桃歌乐呵道:“我常常拿豆料喂鱼,闲下来就喂,心情好了也喂,不知不觉养到这么大,若是刻意饲养,或许养不到如此肥润,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张燕云双手食指交叉,贼兮兮笑道:“别忘了投壶的赌注,十尾锦鲤。” 李桃歌平静道:“放心,我会送到国公府。” 张燕云笑道:“愿赌服输,人品不错。不是说要带我见你妹吗?快把人喊来啊。” “是你要见,我又没答应。” 李桃歌小声嘀咕两句,为难道:“若卿住在东苑,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我们俩生疏如路人,贸然把她喊来,不妥吧。” 张燕云厚着脸皮笑道:“亲兄妹,咋能生疏呢,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有何不妥。你这小院虽然寒酸了些,胜在清净,去准备好茶点心,小姐们都喜欢赏景吟诗,当作是踏青了。” 李桃歌蹲在鱼池旁边,扭捏道:“我不敢去。” 张燕云凶着脸道:“你想违抗帅令?!” 李桃歌嘟嘴道:“又不是在行军打仗,你对我妹有不轨之心,我不去。” 硬的不行,张燕云只好来软的,拽住少年手臂,讨好笑道:“大舅哥,牵良缘胜造七级浮屠,比救人的功德都高。” 李桃歌宁死不从,任凭他拉拽。 细密的脚步声响起。 总管罗礼弯腰前行,后面是许夫人,旁边跟着李若卿和两名豆蔻年华的丫鬟。 许夫人长相平庸,身材宽厚敦实,有锦衣华服和珠光宝气加持,勉强能撑起相国夫人名头,她走到枇杷树下,驻足含笑,对张燕云点头为礼,“许氏见过赵国公。” 张燕云晃忙起身,正好衣冠,抱拳行礼道:“张燕云见过相国夫人。” 一路走来,遇到郭熙,陆丙,卜琼友这种外放大员,张燕云都是从容淡定相待,心情好了还调侃对方一顿,今日面对许夫人,弓腰如虾,脸上瞧不出嬉笑成分,即便艳压皇城的李若卿在旁,他都不曾挪动半分视线。 李桃歌从未见过云帅如此慎重过。 论身份地位,同为一品大员,张燕云有国公加持,并不弱于李白垚,对许夫人施以大礼,完全是放低姿态。 双方各自见过礼,许夫人淡淡说道:“赵国公到访,为何不派人通报一声,相爷不在家,我这不懂礼数的妇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款待,传出去,还以为相府不知分寸。” 隐约中带有训斥意味。 张燕云垂目沉臂,毕恭毕敬道:“只是随桃歌来取锦鲤而已,并不是刻意到访,没想到惊动了夫人,是燕云考虑不周。” 许夫人折了一片枇杷叶,轻声道:“既然是私交,不便叨扰,国公当我没来过,我也不曾听闻国公到访。” 说完之后,带着几人离去。 李若卿对哥哥眨了眨眸子,略显狡黠。 而张燕云从始到终,没看过李若卿一眼。 似乎是在惧怕许夫人。 察觉到云帅脖颈浮起的细密汗珠,李桃歌皱眉沉思。 当初在镇魂关高喊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的潇洒名帅,弹指间宰杀数万骠月铁骑,把南部七国杀成修罗地狱的年轻将领,硬撼贪狼军八百里的天纵之才,怎么会怕一个相国夫人? 难道八大世家对于赵国公而言,有那么大的威压? 目送许夫人离开视线,张燕云悄然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道:“你们李家主母,实在是太可怕了。” 可怕? 许夫人虽然乖张跋扈了些,但也只限于相府,张燕云才到永宁城不久,难道恶名传到他的耳朵里了? 李桃歌越想越蹊跷,说道:“听说许夫人以前脾气还是挺好的,自从若卿的双胞胎弟弟死了之后,经历了丧子之痛,脾气才变得暴躁,许夫人从不离开相府,云帅有所耳闻吗?” 这次轮到张燕云充满惊讶神色,“你在相府多年,没听过许夫人的传说?” 李桃歌摇了摇头。 一个妇人,能和传说二字挂钩? “那我给你细细说来,听完你可别尿床。” 张燕云缓缓说道:“二十多年前,大宁有名叫做吴悠的剑客横空出世,三十多岁逍遥境大成,左手持金盏剑,右手持银台剑,专门挑战江湖中久负盛名的人物。刀中皇族雀灵山,道门魁首老君山太平宫,高手如云的紫禁山庄,皆是他的手下败将,百战百胜,未尝一败。有人将他和墨谷那位追了大周谪仙人万里之遥的锄头战神媲美,也有人说他最接近劈出两剑山的大宁剑神,假以时日,必攀登天柱,成为谪仙人。” “可就在吴悠春风得意时,遇到了一名其貌不扬的丫头挑战,一位是快要到达半步仙人境的大宗师,一位是初出茅庐的少女,看似没有任何悬念,可结果令人匪夷所思,小丫头徒手折断了金盏银台!” “从此以后,从未败过的吴悠一蹶不振,境界不退反退,这辈子仙人无望。” “咱们在万寿湖,遇到以剑气斩断我马头铃铛的剑客,就是他的大弟子庞笑。” 听完张燕云叙述的往事,似乎都是吴悠传奇,和许夫人并没有关联,李桃歌琢磨一番,目瞪口呆道:“那名小丫头该不会就是……” 张燕云望着相府主人宅院位置,点了点头,“她就是许夫人,许妖妖。” 李桃歌倒吸一口凉气。 怪不得老爹对许夫人言听计从,有这么一位仙人之姿的枕边人,想不听话都难。 张燕云说道:“许妖妖的出现,如昙花一现,谁都不知道她的境界,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有凤毛麟角的人清楚,她嫁给了李白垚,成为李氏相府里的女主人。” “上官果果和金龙卫的公羊鸿资质够妖孽了吧,他们都是年轻一代佼佼者,二十岁出头无极境巅峰,逍遥指日可待,可跟许夫人比起来,他俩提鞋都不配,当初许夫人战胜吴悠时,对方已经是名动天下的剑仙,逍遥境巅峰,全天下都屈指可数的顶级高手,而许夫人那年,似乎还不到二十岁……如果不是相夫教子,许夫人怕是早已问鼎谪仙人。” 李桃歌终于明白,张燕云为何说老爹是大宁第一忍夫。 有这么一位婆娘,啥暴脾气都得忍着…… 张燕云慎重说道:“冯吉祥和你爹是死敌,有无数次对李家动手的机会,为何迟迟不动手?还不是因为怕许夫人一怒之下闯入皇城。” “失去儿子丈夫的疯婆子,这疯婆子还有谪仙人之威,想想就可怕……” “为何单单将你流放三千里?因为只有你,才不会触及许夫人逆鳞,抽丝剥茧般削弱八大世家,也正是有许夫人的存在。” “懂了吗?” 李桃歌咽了口口水,噤若寒蝉道:“那当初柴子义为何要对若卿提亲?他不怕许夫人吗?” 张燕云鄙夷道:“一个靠着裙带关系上来的寒门,哪里知道大家族里的辛密,对了,他不是退婚了吗?说明已经听到了风声。” 李桃歌惊惧道:“她那么恐怖,我该咋办……” 张燕云笑道:“有你爹在,还怕许夫人要你的命?该咋办咋办,大不了跪地求饶呗,反正你对她构不成威胁,顶多是只碍眼的臭虫罢了。” 李桃歌缩起脖子,心有余悸道:“要不然我回镇魂关吧,吃风喝雪总比死了好,有她在,以后觉都睡不踏实。” “你睡不好觉,关我屁事!死道友不死贫道,别把我拉进泥里。”张燕云留下几句冰冷无情的话,趁机开溜。 只留下一个愁眉苦脸的少年站在鱼池旁边。 —— —— 回到国公府,张燕云本想睡午觉,才要躺下,看到了枕头放着一物。 一枚枇杷叶。 张燕云旋转着叶子,若有所思。 第170章 跃马入皇城(二十二) 听完张燕云的一席话,李桃歌确实睡不着了。 曾经还为老爹打抱不平,堂堂相府独子,李氏一脉家主,为何娶了位悍妇为妻? 那许夫人家世寻常,相貌平庸,身段臃肿,性格暴躁,横看竖看也配不上自己老爹,本以为是高攀,回头想来,作为大宁最有望成为谪仙人的奇女子,谁高攀谁还很难定论。 众所周知,天下有十名仙人位,比皇帝都稀缺,相国公子数不胜数,许夫人若是真能跻身十大谪仙人之一,成为左右国力的定国神针,四大王朝肯定不留余力拉拢,以王侯相待。 相国公子又算个屁! 出身再好,也不如自己强大。 辗转反侧的李桃歌突然盘膝坐起,闭目入定。 苦苦寻求观台无门,早已心灰意冷,再去叩门一次也无妨。 按照修炼秘籍里的办法,感受体内真气。 噫? 不对劲。 往常细如牛毛的一丝真气,竟然在奇经八脉中横生遍布,一团团,乱糟糟,宛如蛛网。 这…… 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李桃歌吓了一跳,急忙停下来内视,瞪着大眼不知所措。 观台是入门,接下来是筑台,真气游走小周天后,逐渐养至粗壮,在丹田中铸成气台,修成后气力生生不息,寿元随之增长。 可书里提及的真气,几乎都是一缕,或者是一丛,再厉害的资质,也不过是粗如小臂,常年积累后,方可铸筑成高台。 几百团真气,闻所未闻。 练,还是不练? 李桃歌犯了难。 想到自己的命是西疆捡回来的,少年一狠心,一咬牙,管他是死是活,反正多活一天都是赚! 先是慢慢梳理细密的真气,摘取一丝,经会阴,沿脊椎督脉,玉枕三关,至头顶泥丸,再由两耳分道而下,会至舌尖,走鹊桥,汇集任脉,沿胸腹正中下还丹田。 此举为小周天,即玉液还丹。 真气藏至丹田后,悬浮在气海中。 李桃歌长出一口气。 当初屡次修炼不成,一是真气较少,二是无法掌控,害得他屡试屡败。 今日初次便告捷,心里生出欢喜,可欢喜过后,面对那几百团真气犯了难,行一个小周天,大抵要半炷香,若是将真气全部归纳于丹田,岂不是要十年八年? 笨办法行不通,那只能另辟蹊径。 李桃歌梳理好五条真气,沿着任督二脉行小周天,起初真气像是顽童,左冲右突不听使唤,李桃歌忽然想到西疆牧民牧羊的法子,心生一计,专门控制一条真气,游走在前端,果然后面四条真气不肯屈居人后,争相抢在前头,结果还没到半炷香,五条真气归于丹田。 找到了捷径,李桃歌故技重施,五条,十条,二十条,五十条,一次次递增,终于在鸡鸣响起时,将几百团真气送至丹田。 一坐近四个时辰,普通人早已吃不消,李桃歌除了神识略感疲惫,精力愈发汹涌,正要趁热打铁进行筑台,外面传来罗礼温煦声音,“少爷,醒了吗?” 李桃歌正要起身,双臂用力一撑,身体居然飞到半空中,差点把屋顶撞破。 力道不知翻了几倍。 李桃歌望着手掌,满脸不可思议。 这就是叩开观台境大门的犒赏? 这还没从丹田调动内力,如果全力而为,该是怎样蛮横? 听到里面的动静,罗礼提高了声调,“少爷?” 李桃歌回过神来,一溜小跑去开门,这次特意放轻了力道,可腿部传来的澎湃感,如白河奔涌无法掌控,踉跄几下,又差点把门穿了个窟窿。 李桃歌打开门,见到笑意盈盈的罗礼,手中还端有包子热汤,于是问道:“罗总管,这么早有事吗?” 罗礼半弓着身子笑道:“少爷,今日是国子监开学的日子,赶紧吃饱喝足,请随我去点卯。” 李桃歌疑惑道:“国子监开学?” 罗礼含笑道:“是的,前几日就城里放了榜,少爷忙,估计没看到,今日监生必须到国子监点卯,否则视为弃学。” 说实在的,李桃歌并不想去,见识过了庙堂黑暗,对入职三省六部也没啥盼头,可张燕云都成了闲云野鹤,自己这名近卫也没了用武之地,不如去国子监学习学习,艺多不压身么。 何况父命难违,后面还有位许夫人…… 想想后背都冒凉气。 李桃歌洗了把脸,匆忙用过早饭,跟随罗礼来到正门,那顶奢华软轿停在道边,旁边还拴了匹骏马。 罗礼将马牵过来,说道:“少爷,请上马。” 上马?轿子是给谁准备的? 轿帘掀开,露出无暇俏脸,打消了李桃歌疑虑,“哥。” 清脆似黄鹂,听起来舒爽悦耳。 对于这位嫡出的妹妹,李桃歌不敢表现的太过亲近,保持拘谨笑容问道:“这么早就出门?” 李若卿今日描眉画眼涂了胭脂,比往常明艳许多,微笑道:“我也去国子监上学。” 大宁风气豁达,并不阻止女子步入学堂,但相国的嫡女为国子监监生,倒是不常见。 李桃歌好奇道:“琴棋书画难不倒你,可国子监里面传授兵法和骑射,你一个娇柔的女孩子,能行吗?” 李若卿扬起脸庞,有股不服输的劲头,“哥,你在镇魂关立了战功,是不是瞧不起只会音律女红的妹妹?燕云十八骑里云字营主将,不就是名女子吗?同为女儿身,我也想要在沙场立功。” 作为皇城三绝之一,李若卿聪慧异常,四岁出口成章,七岁音律造诣堪比宗匠,十二岁成为琴笛大家,宫里御用乐师都对其赞不绝口。 可这样娇滴滴的女孩子,如何能驰骋疆场。 李桃歌也不好意思打压妹妹兴致,十五岁的丫头,正是犯倔的时候,估计过不了几天,就受不了马背颠簸,再也不肯去国子监上学。 李桃歌笑道:“上官将军确实勇猛无双,我还和她学过枪术,你想学的话,我教你。” 李若卿双眸迸发出异样光彩,“真的?” 李桃歌重重点头。 李若卿伸出纤细手指,傲娇道:“拉勾,骗人是小狗。” 李桃歌好笑道:“我是你哥,怎么会骗你呢。” 李若卿眉头突然浮现浓郁哀容,噙着眼泪,喃喃道:“当初弟弟要我陪他去国子监上学,我没食言,可他食言了,如果当初我和他拉勾,他就不敢骗我了。” 李桃歌愣了一下。 去往国子监,原来是为了替弟弟还愿。 李桃歌伸出右手小指,与妹妹勾住,轻声道:“好,骗人的是小狗。” 第171章 跃马入皇城(二十三) 国子监是培育名臣重地,位于朱雀大街。 这条街是名副其实的官街,三省六部,钦天监,大理寺,大宁中枢机构皆在此街,宽阔能容八辆马车并行,行人稀稀落落,才一步入便觉得不同寻常,充满庄严肃穆。 来到集贤门,公子王孙下马下轿,去核实身份后,分发一枚铜质监生腰牌。 安排妥当后,罗礼笑道:“少爷,小姐,国子监非比寻常,多是王侯将相的后代,咱们家虽然贵为一门两相,可老爷不喜与人交恶,所以让老奴带句话,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者,无乖戾之心,同者,有阿比之意,希望少爷小姐能够铭记在心。” 李桃歌和李若卿双双点头。 罗礼笑道:“那老奴先回府了,国子监申时才放学,到时来接你们。” 目送完老管家离去,李若卿抚摸着腰牌暗自窃喜,对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丫头而言,早已厌倦了深闺生活,来到国子监和同龄人读书相伴,总比独自弹琴吹笛要好得多。 李桃歌轻笑道:“该点卯了,咱们进去吧。” 李若卿举着腰牌炫耀道:“哥,咱是同窗喽,爹说你得保护我,若是我受了欺负,拿你问罪。” 望着眸子里的狡黠,李桃歌明知是在诓骗,也满口答应下来,“好,谁敢欺负你,我和他拼命。” 李若卿惊讶道:“我随口一说而已,真的要拼命呀?” 李桃歌淡然道:“真的。” 李若卿再度举起纤细的小拇指,“拉勾,不许骗人。” 李桃歌好笑道:“你是不是被人骗多了,咋啥事都要拉勾?” 小拇指再度勾在一处。 兄妹俩将罗礼才说完的叮嘱,瞬间丢到后脑勺。 两人来到太学门,附近站满了监生,足有几百人之多。 据说圣人为了鞭策士子,今年国子监不仅招收官生,还吸纳了民生。 官生是指父亲为三品官员以上,或祖父为二品大员以上,子孙方可入学。 民生是指州府县学推举的优秀学子,或是父祖辈立过战功,层层筛选后可入学。 总体而言,国子监不再是天潢贵胄的小灶,而是天下人的求学之府。 监生中,李桃歌见到了几名熟人,躲躲藏藏的邹明旭,自荐谋士的许元孝,还有那名在草原有过一面之缘的萝芽公主。 绥王爱女认出了李桃歌,不停眨眼示意。 与女人打交道,向来不是李桃歌强项,何况巫马乐说过,这萝芽公主跑来相亲,没看上云帅,似乎对自己心生爱慕,差点把张燕云气炸了肺。 这样爱憎分明的郡主,少招惹为妙。 他装作没看到,旁边的李若卿看到了,女人之间,对情绪尤为敏感,李若卿悄声道:“哥,那名姐姐一直在看你,好像对你不怀好意哦。” 李桃歌背过身,尴尬道:“她是绥王的女儿萝芽郡主,我和十八骑路过草原时见过,她似乎脾气不好,你最好不要惹她。” 李若卿洒脱道:“我不惹她,但她不一定不惹你,草原儿女,好像从不在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喜欢了就嫁,倒是敢爱敢恨。要不然你从了吧,绥王哎,咱们大宁的异姓王,圣人以下最金贵,给他老人家当驸马,也没什么不好啊,而且萝芽郡主漂亮大方,英气不输男儿,和你相当般配。” 李桃歌苦着脸道:“我和她一句话都没说过,如何能扯到谈婚论嫁。” 李若卿调皮道:“那我帮你去和她说话。我在书里看过如何当媒人,绝对只拣好的说,有福相,其实又胖又矮,心直口快,其实脑子笨爱冒犯人,家世好,那是找不到别的地方夸了。你们俩的婚事,包在我身上。” 小丫头跃跃欲试,李桃歌赶忙扯住她的衣袖。 一名身披紫袍的老者登上高台,众人即刻安静。 萧爷爷? 李桃歌略作诧异。 国子监开学,怎么把这位大冢宰请来了。 萧文睿捋着白须笑道:“各位监生,本官是吏部尚书,姓萧,名文睿,一名刻板孤僻的老头子而已。你们国子祭酒怕自己官小,压不住公子王孙,于是把老头子喊来,给你们开学训话。” “老夫不喜欢训这个字眼,只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和大家聊聊天,国子监的监规刻在碑文上,你们熟读后记在心里就好,老头子就不絮叨了,主要离开国子监几十年了,老头子也记不住,背到一半背不下去,何必沦为一桩笑柄。”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老头子当官几十载,感受尤为深刻,国子监是孕育名臣的摇篮,这里走出去的监生,去往三省六部,去往州府县乡,展翅翱翔,海阔天空。咱们当今右相李白垚,曾是国子监监生,刑部尚书黄雍,也曾是国子监监生,老头子也曾在这里苦读三年,可以说大宁庙堂的半壁江山,都是出自这小小的几进院落。” “如今圣人恩典,监生中不止有官生,也有民生,为了屏蔽门户之见,国子监将你们融为三堂,希望你们不要对这些在意,日后步入朝堂,无论是官生民生,皆是同窗好友,以后相互提携扶持,全要靠着几年的交情。” “好啦,老头子不啰嗦了,说多了让人烦,一大清早天这么冷,你们早就在肚子里骂娘了吧?好好学,多用功,早日为国效力,老头子在吏部等着亲笔给你们入册。” 萧文睿的一番话,打动了不少监生,尤其是最后一句,吏部入册,象征着正式开启官场生涯,这对于来自于底层的民生而言,绝对是最具鞭策意味的名句。 国子祭酒是名红脸蛋酒糟鼻的老头,年纪和萧文睿相仿,也不上台训话,两人互相搀扶离去,讨论着一会用什么酒配豆腐,将监生们晾在门口。 李桃歌正在琢磨第一堂课去哪上,李若卿悄声道:“哥,那名郡主还在正大光明看你呢,我去和她聊聊?” 李桃歌无奈叹了口气。 惜字如金的大家闺秀,咋就成了磨人的小妖精了? 第172章 跃马入皇城(二十四) 国子监分为六堂,初入者进入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修业一年半以上文理通畅者,升入修道,诚心二堂,再修业一年半以上,经史兼通,升入率性堂。 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经过分堂,李桃歌进入了正义堂,李若卿和萝芽郡主进入崇志堂,许元孝和邹明旭进入广业堂。 第一堂课的老师,是名老学究博士,七八十岁高龄,牙齿掉了一多半,说话漏风跑雨,一上来讲述圣人功德,如何将大宁治理的国泰民安,满口飞沫,一个时辰不曾停歇,接着轮到三夫子之一的秦父子,如何立德立言,传道授业,然后是大宁剑神,描述两剑山逼退骠月铁骑的丰功伟绩。 说着说着,来到了当今宰相杜斯通和李白垚,歌功颂德,马屁乱颤,将两位相国比肩先贤,有开天辟地之能。 底下监生窃窃私语,捂嘴偷笑。 涉及自己老爹,李桃歌臊的面红耳赤,恨不得出门吹凉风。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课,没等老学究起身,李桃歌夺门而出,害怕同窗认出他这位相府公子。 来到枝叶茂盛的老槐树下,李桃歌摇头叹气。 “第一堂课就受不了了?” 问话的是一表人才的许元孝,相比于昨日,换了身崭新长袍,有了名门贵公子风度。 李桃歌望了他一眼,想到张燕云的态度,没有理睬。 “这堂课听起来枯燥乏味,似乎是在拍上官马屁,可你仔细想想,其实大有深意。步入庙堂,拍马屁都不会,如何能在仕途中顺风顺水,厚脸皮都做不到,如何能上应朝廷下安百姓。国子监培养的是朝廷栋梁,而不是普通百姓,树人难,树官更难,再过几十年,也未必能再出一位杜相和李相。”许元孝拍着老槐树说道。 李桃歌听他说的在理,好奇道:“你不是要给云帅当谋士吗?为何又来到国子监?” 许元孝摊手道:“我自荐了,云帅不要我,只好换了家主子。大丈夫踌躇满志,总不能回家种地去吧,更何况我这双手只会写字,不会种地。。” 李桃歌说道:“短短半天之内,能将你放入国子监,想必主子大有来头吧。” 许元孝也不隐瞒,干脆利落说道:“瑞王。” 李桃歌说道:“我若是你,第一个会选择瑞王,而不是云帅。” 许元孝自嘲道:“庄稼地里长大的孩子,最先看懂的便是老天爷,何时下雨,何时刮风,都要做到心知肚明,否则毁了粮食,真会饿死人。” 不待对方回应,许元孝大步离开。 李桃歌品味着话中机锋,似懂非懂。 大概含义,是许元孝将圣人比喻成老天爷,选择谁当自己的主子,要先学会揣摩圣意。 张燕云排名在瑞王之前,难道姓许的并不看好一手遮天的刘甫? 或者说,瑞王即将失势? 如今朝堂格局,是瑞王压着新朝党和世家党以及太子党,一人独大,这柄圣人授予的天剑,正值鼎盛。正所谓盛极必衰,如果圣人没有到了昏庸的地步,会用各种手段打压瑞王,剪除党羽,收回权势,这才是上上策。 李桃歌能看透天机,却参不透庙堂玄机。 人心比天象更复杂。 “哥。” 耳边又响起李若卿的清脆声音。 短短半天之内,哥这个称谓喊的不计其数,李桃歌倒也不嫌烦,反而挺爱听,回过头,见到李若卿拉着萝芽郡主款款而来。 李桃歌心中一颤,差点拔腿开溜。 毕竟是十几岁的少年,又不是情场老手,还有几分未化开的羞涩。 “哥,你怎么瞒着郡主,骗她说你是张燕云的侍卫,躲躲藏藏的,不是君子之风哦。” 这才一个时辰不见,李若卿和萝芽手拉着手,举止亲昵,像是多年的闺中密友。 李桃歌疑惑道:“我和郡主话都没说过,谈不上骗人吧?” 萝芽郡主抢先说道:“既然没骗人,为何当初不亮出你相府公子身份,躲在张燕云旁边一声不吭,分明是瞧不起人。” “对对对,蒙骗郡主,该当何罪!芽芽姐姐,咱们罚他请吃饭可好?你才来皇城不久,有很多好玩好吃的地方,让我哥带路掏钱,当作赔罪。”李若卿晃着萝芽郡主手臂说道。 李桃歌呆住。 这俩人啥时候好到以姐妹相称了?自己和其他侍卫睡在一个屋子里,名字都记不住。 萝芽郡主勉为其难说道:“好吧,学业枯燥无味,先罚你带我们去吃喝,当作消遣了。” “哥,说好了哦。”李若卿挤眉弄眼,似乎在邀功请赏。 “那个……我没钱。”李桃歌老实巴交说道。 这不是在找借口,确实没钱,用军功换来的赏银,还没下拨,十八骑那边卸了差事,也不好去讨要军饷,如今囊中羞涩,一两银子都凑不齐。 “若卿,你们家这么穷吗?公子都没钱花?难道是李相太清廉了?” 萝芽郡主诧异道,从袖口掏出一摞银票,面额都是一万两,“这些够咱们花吗?” 作为草原异姓王的爱女,最不缺的就是钱,那里盛产金矿牛羊,是天下最富庶的封地之一,何况在草原生活,处处都是萝鹫家产,根本用不着钱,萝芽从小到大,对金银没啥概念,不过是沉甸甸的俗物一堆,若不是萝鹫一再往箱子里塞银票,她才懒得带。 即便是锦衣玉食长大的李若卿,也对那一摞银票狠狠震撼了一下,吭哧道:“芽芽姐,用不着那么多,一张就够了。” “一张?皇城东西如此便宜吗?爹给我带了一箱子,差点给扔了。” 萝芽郡主将银票塞到李桃歌手中,无所谓道:“先花着,不够再跟我说。” 草原儿女,本就豪爽大气,这些银票对她而言只不过是废纸一堆,带在身上都嫌碍事。 李桃歌迟疑片刻,又把银票递了回去,一本正经道:“郡主来到皇城,本应尽地主之谊,说好了我赔罪,用不着花你的钱。” “那好吧。” 萝芽郡主实诚惯了,不懂客套礼让,“记得下午放学后,带我们去玩。” 呆呆望着两道窈窕背影,李桃歌光想扇自己一巴掌。 这丫头,说拿回去就拿回去,一下都不谦让啊? 自己也是活该倒霉。 饭都吃不起的穷鬼,装啥富贵公子。 这下倒好,装大发了。 第173章 跃马入皇城(二十五) 第二堂课是大宁律,授课博士是位丰神俊朗的年轻人,名叫黄凤元,气度和相貌身段都极为出彩,谈吐和学识也出类拔萃,可惜瘸了条腿。 前半堂课,李桃歌听得入神,可一想到放学后要带二位佳人出游,兜里又比脸都干净,越想头越大,琢磨着是不是先出去借钱。 周典任职的兵部,离国子监不远,跑快点,一炷香能打个来回,他兼领着梅花卫差事,就是不知道人在不在。 张燕云十有八九在国公府,可路途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一来一回天都黑了。 同窗里有没有熟悉的好友,总不能去找穷苦出身的许元孝和仇家邹明旭借钱。 就在李桃歌忧烦之际,黄凤元朗声道:“大明律共有三十卷,包括五刑,十恶,八议,以及吏律三卷,户律七卷,礼律二卷,兵律五卷,刑律十一卷,工律二卷,四百六十条整。人无完人,总会有犯错的时候,你们监生当中,可有人触犯过大宁律?” 监生们左顾右盼,有几道视线投射在李桃歌身上。 凡是皇城里的勋贵子弟,都听过相国公子替父流放的传闻,三千里流途,换来李白垚晋升右相,可没几人敢嘲笑,毕竟是孝悌之举,记录史册中能流芳千古。 李桃歌察觉到不对劲,望向端坐在前方的年轻博士,对方正在冲他微笑,似乎认出了自己身份。 沉默片刻后,黄凤元含笑道:“没有吗?看来大家都是安分守己的顺民。” “有人判处过流刑,不敢承认吗?”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在监狱中响起。 李桃歌皱起眉头,朝那人打量,二十左右的年纪,相貌阴沉威武,眉眼透露着一股飞扬跋扈,雀金裘,云皮靴,富贵逼人。 敢明目张胆和李家叫板,拢共就那么几位,这名年轻人是瑞王刘甫的嫡长子,刘贤。 刘贤名字中有个贤字,为人却跟贤字一丁点都不沾边,是个彻头彻尾的恶胚,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曾经年幼时欺辱过父王侧妃,将侧妃骑在胯下玩乐,稍有不从便用刀子剜肉,当街砍死过禁军,并将头颅割掉,悬挂于横门大街牌坊,至于强抢民女和欺压百姓的恶行,如同家常便饭数不胜数。 人之初,有的性本善,有的性本恶,这刘贤是恶中之恶。 传闻刘甫对他也是深恶痛绝,经常打骂训斥,若不是贵为嫡长子,哪容得下他胡作非为,早就宰了泄愤。 黄凤元笑道:“大宁律中,答,杖,徒,流,死,死罪之次即为流,可见流刑之重。刑部一般将犯人流放至北疆西疆,那里穷山恶水,苦寒之地,能回来者百里无一,判处了流刑,还能回来在国子监读书,那位监生莫非是在信口开河?” 刘贤阴冷笑道:“信口开河?你问问李白垚的儿子,本世子是否在信口开河,整座永宁城都知道,他替父流放了三千里,还想要瞒过天下人不成?” 李桃歌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我替父流放三千里,又不是我犯了律法,替父受过,难道还要拿出来遭人唾弃?” 虽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这人的老子绝不是李家至交,既然对方敢大张旗鼓叫嚣,他也不在乎对方究竟是何身份,琅琊李氏的独子,似乎没有示弱的必要。 刘贤歪着脑袋狞笑道:“李白垚在外面厮混生出的杂种而已,真以为自己能继承李家衣钵?笑话!流放三千里都没把你当人看,还在那自诩为李家公子,呸!猪狗不如的杂种!” 李桃歌怒火猛窜,正要发飙,黄凤元开口道:“这位监生,注意你的言辞,侮辱同窗,同样是触犯了大宁律。” 刘贤晃着二郎腿,不怀好意道:“黄三拐,别在那装腔作势,装作不认识本世子?” 黄凤元面不改色说道:“国子监只有监生,没有世子,辱骂同窗,又羞辱了博士,屡屡违反监规,刘贤,再闹下去的话,我会禀报祭酒大人,夺去你监生资格!” 刘贤霍然起身,指着黄三元叫嚣道:“拿四品的国子祭酒吓我?黄三拐,你脑袋没病吧?别说国子祭酒,就是今日在台上讲话的吏部尚书萧文睿,本世子都当他是个屁!若不是父王有令,小小的国子监,求本世子都不来,路过都懒得在这撒尿!” 听完肮脏蛮横的一席话,儒雅如黄凤元,也不禁皱起眉头。 如何处置刘贤,成了难题,开学第一天就夺去监生资格,岂不是驳了瑞王面子? 李桃歌轻声问道:“博士,有人在国子监发疯,影响了博士授课,需要我效劳吗?” 黄凤元稍作犹豫,点头道:“先叉出去。” 叉这个字用的很巧妙,既不是打,也不是轰,万一日后瑞王找麻烦,一个字便能顶住雷霆万钧,足以体现出黄凤元的城府。 刘贤猖狂笑道:“一个杂种,一个瘸子,就凭你们俩,还想对本世子动粗?!” 刘贤能在皇城行恶多年,不仅仅是仰仗王府威势,同时自己的修行天赋不俗,十岁叩开观台境大门,可惜只顾着作威作福声色犬马,二十岁才来到璇丹境,白瞎了爹娘给的好天赋。 黄凤元闭口不言,李桃歌心领神会,一步步走到刘贤面前,凝声道:“喊一声杂种,打断你一根骨头,说到做到!” 西疆来回六千里,双手涂满血腥,从尸山血海里捡回一条命,李桃歌早已不是任人欺凌的孱弱少年,哪怕是天潢贵胄,他也敢以命相博,反正镇魂关大战,杀了近百名蛮子,早已赚到盆满钵满。 刘贤依旧是跋扈姿态,伸出脖颈,双手掐腰,瞪大眸子以至于露出眼白,一字一顿道:“杂种!杂种!杂种!李家的杂种!本世子偏偏喜欢喊你杂种!敢动本世子一根头发吗?!” 李桃歌桃花眸子里的怒火旺盛如山,使出鬼魅般步伐,悄无声息来到刘贤身后。 作为大宁最有权势的世子,刘贤身边不乏公子少爷相伴,有两人见到李桃歌真的敢动手,撸起袖子想要帮忙,结果没走出去两步,眼前一花,人影都没看清,胸膛各自挨了一脚,重新跌回到原地。 刘贤慌忙回头,伸出一拳。 这一拳力道奇大,足以致命,可李桃歌跟骠月修行者生死相搏,视这一拳宛如儿戏,侧身避过,再度来到刘贤身后,大声说道:“奉博士之命,将惹是生非的监生叉出去。” 李桃歌双臂发力,将刘贤生生举起,瞬间传来鬼哭狼嚎,李桃歌不为所动,快步来到门外,将刘贤轻轻放好,在他耳边说道:“一声杂种,一根骨头,小爷决不食言。” 就在李桃歌举起刘贤那一刻,用指尖扫过肋骨,闪电般按下,这才传来杀猪般嚎叫。 刘贤喊了八声杂种,他按断了八根肋骨。 分毫不差。 第174章 跃马入皇城(二十六) 李白垚儿子打了瑞王儿子。 这一消息可让国子监炸开了锅。 国子祭酒和萧文睿喝酒吃豆腐,醉的不省人事,倒在床榻呼呼大睡,任凭监丞喊破嗓子也置若罔闻。 除了国子祭酒,国子监里第二大的是司业,正六品,在贵胄满地走的皇城,六品还没长乐坊的姑娘稀罕,谁都不敢得罪,见到老祭酒喊不醒,司业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命监丞将哭天喊地的世子刘贤送去医治,又询问黄凤元和监生来龙去脉,望着行凶者李桃歌,欲言又止,最终悠悠叹了一口气。 按照监规,世子刘贤当然是难辞其咎,可结果是断了八根肋骨,如何处置又成了棘手难题。 司业干脆不闻不问,等老祭酒醒来再说。 李桃歌径直走到黄凤元面前,轻声道:“博士,我奉您之令,将寻衅辱骂的监生查了出去,最后该不会由我来顶罪吧?” 打完了人,火气也消了,打的是谁,李桃歌大概能猜得到,敢对李家轻视的,又自称世子殿下,无非是皇子皇孙,王爷就那么几位,嚣张跋扈的模样,瑞王儿子的可能性极大。 打狗都要看主人,折断了世子八根肋骨,后续不知道会惹出啥祸端,不如把黄博士也拉进来,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么。 黄凤元云淡风轻笑道:“我只是让你把他叉出去,没让你把他肋骨打断。” 李桃歌说道:“大家都瞧见了,是那名监生先羞辱博士和学生,然后我要把他叉出去的时候,他又挥拳相向,试图要把我脑袋打开花。躲开之后,从身后抱住他,他不停挣扎,导致崩断了肋骨,博士,您亲眼所见,不会治我的罪吧?” 下令查出去的是黄凤元,先动手的是刘贤,李桃歌似乎并没有任何过错,这也是他敢下黑手的原因之一。 黄凤元若有所思望着他,轻声道:“打了人,出了气,最后还能占一个理字,不愧是张燕云调教出来的人才。” 李桃歌争辩道:“博士,我讲的是事实而已,监生都看到了。” 黄凤元俊郎面容充斥着复杂神色,挥了挥手,无奈笑道:“行了,你心里拨的算盘,大家都清楚,八大家族同气连枝,我父亲和你父亲同朝为官二十余年,不会让你一个人顶罪的。” 李桃歌愣了一下,试探性问道:“博士也是八大家族中人?” 黄凤元拍着瘸腿说道:“没听到世子骂我是黄三拐吗?家父是刑部黄雍,我姓三,名凤元。” 李桃歌又是尴尬又是羞愧。 没想到谋了半天的局,竟然算计的是黄家人。 两家世代要好,有着几百年交情,不是手足胜似手足,尤其是黄雍和李白垚,年纪相仿,几乎是同穿一条裤子长大,当初李白垚入狱,李桃歌第一个去的就是黄家,可黄雍当时正在两江办理要案,没能替兄弟求上情。 传闻黄大人回到皇城后,水都没喝一口,骑马直奔李家,与李白垚秉烛夜谈至天亮。 生死之交,不过如此。 李桃歌吭哧道:“博士……世兄……那个……多有得罪。” 黄凤元清楚他赔罪的用意,笑道:“盛怒之中不乏细腻,李相有个好儿子。” 李桃歌脸更红了,扭扭捏捏,比起女子都娇俏,“博士,我得罪了世子,要不然退学吧。” 黄凤元笑着摇头道:“刘贤跋扈已久,瑞王都对他颇有不满,常常鞭打训斥,差点驱逐出皇族。大宁尊师重道,秉承法治,作为国子监监生,刘贤在课堂辱骂博士,对同窗出言不逊,犯了国法和监规,瑞王绝不会护短,否则会引来众怒。你就安心上学,墙外引起的风波,自有人去解决。” 李桃歌对大宁律和监规生疏,也参不透会引起墙外多大风浪,半信半疑道:“真的?” 黄凤元压低声音道:“八大世家和瑞王之间放的东西,不是几根肋骨能够左右的,该争的,依旧会争。” 李桃歌作揖道:“多谢博士。” 黄凤元笑道:“进了国子监,只有博士和监生,出了门,我是你黄三哥。” 李桃歌心领神会。 处理完伤员,安抚好监生,黄凤元照常上课,讲的依旧是大宁律。 刑部尚书公子讲律法,监生在下面打断八根肋骨,施暴者平安无事,放眼天下都是令人咋舌的传闻。 尤其被打者是权倾朝野的瑞王之子。 虽然黄凤元口若悬河,把枯燥乏味的大宁律讲的生动灵活,可监生都没心思听课,视线全投在李桃歌那里,猜测着瑞王接下来的报复,这名相府少爷又能挺过几天? 放学后,李若卿和萝芽郡主手拉着手,如穿花蝴蝶飞来,跑的太快,李若卿气喘吁吁,盯着李桃歌看了半天,神色复杂道:“哥,你把世子刘贤给打了?” 皇城里的纨绔子弟,加起来都没刘贤一人作恶作的多,能把他给揍了,简直是大快人心,可李若卿心思缜密,能想到给李府带来的后果,按照刘贤的秉性,肯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李桃歌装作若无其事道:“没有啊,只是遵从师命,把他叉了出去,没想到世子殿下身板脆弱,导致肋骨断了几根。” 萝芽郡主看热闹不嫌事大,赞叹道:“张燕云的侍卫名不虚传,果然都是英雄好汉,凭你敢打世子,我一会敬你三大碗酒。” 她在草原长大,不曾听闻刘贤恶名,又参不透庙堂玄机,只是敬英雄重英雄而已,草原强者为尊,再漂亮的皮囊,也不如盖世英雄令人心驰神往,所以才有了策马百里相亲一幕。 可惜始于英名,败于皮囊,正如巫马乐所料,郡主没看上张燕云。 嫌他丑。 李桃歌谦逊笑道:“郡主言重了,在下酒量不佳,三碗就醉倒了。” 萝芽郡主哪懂客气话,听到对方自称不善饮酒,顿时脸色垮了下来,鄙夷道:“才喝三碗就醉?我的马都能喝五碗,还是不是男人,和你当朋友真没意思。” 李桃歌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接话。 第175章 跃马入皇城(二十七) 出了国子监,罗总管早已在门外等候,双手插入袖口,愁眉不展,似乎已经听闻世子殿下惨遭暴打。见到兄妹二人走来,又带了一位衣袍华美的萝芽郡主,罗礼掏出双臂,放置身侧,恭敬道:“少爷,小姐,天快要黑了,咱们回府吧。” 对于自家少爷揍人行径只字不提。 李桃歌柔声道:“罗总管,我和若卿要带郡主去游玩皇城,您先自行回府吧。” 罗礼欲言又止,最终叹气道:“好,既然有贵客到,老奴陪着少爷小姐游玩。” 李若卿和萝芽郡主乘坐软轿,李桃歌骑马,几人顺着朱雀大街慢行,走了没多久,李桃歌察觉到了角落里散发出来的不同气息,仔细望去,右侧有名高大女子沿着墙角步行,三十多岁的年纪,眼窄额宽,双臂奇长,指尖快要抵达膝盖,走起路来内八字,背负一把四尺左右长剑。 左侧是名体魄雄壮的男子,同样是三十多岁模样,穿的衣袍极薄,露出壮硕肌肉,十指黝黑泛起亮泽,宛若铁铸,走起路来是外八字,正好和女子相反。 虽然李桃歌步入修行一途不久,也见识过无极境和逍遥境高手,这二人散发出来的气势,钝感十足,像是迟暮老人般缓慢,但经过查探,内劲敛而不放,浩瀚如江河,大概能和拓跋牧为相同。 李桃歌的观天术,比之前更为精纯,不用开启便能看出端倪,对于这一男一女的境界,能猜得到。 无极境巅峰水准。 身边没有高手坐镇,李桃歌不敢怠慢,冲软轿低声说道:“旁边有两名无极境修行者跟随,你们先回府,我去把人引开。” 轿帘掀开,萝芽郡主说道:“不用大惊小怪,你指的是太阳花和乞雨草吧?他们是草原着名的勇士,父王派来保护我的侍卫。” 堂堂绥王爱女,派两名无极境巅峰强者来保护,倒也符合常理,可这二人长相和名字实在古怪,李桃歌忍俊不禁道:“我还以为是刺客呢,既然是你的侍卫,那就不用担心了。” 萝芽郡主轻蔑道:“你敢打世子,我还以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勇士,见到太阳花和乞雨草想要逃跑,原来也是胆小鬼。” 郡主的鄙夷语气,李桃歌不以为意。 直爽的草原儿女,相处起来比口蜜腹剑的小人舒服多了。 李若卿这次没有替哥哥争辩,坐在软轿中轻蹙眉头,手中握有一块平安玉牌,思索着瑞王接下来要如何对待李家。 没走多远,萝芽公主直言不讳,说自己饿了,需要吃肉饮酒。 李桃歌这才想起来,自己兜里满打满算只有半两银子,于是一边寻找酒楼,一边找罗礼开口借钱。 “皇城里,少爷尽管去挂账,有老奴这张脸在,保证少爷饿不着肚子。”罗礼轻声说道。 老总管已经尽量低调,有相府这块金字招牌,别说挂账,就是白吃白喝,也有人争着来当冤大头,明日散播出去相府少爷来吃饭的消息,不知多少人趋之若鹜。 挂账? 李桃歌还没体验过富贵公子的生活,对于奢靡一窍不通,琢磨着怪不得人家摇着折扇,腰悬佩剑,潇洒自如,原来是能挂账,不用携带沉甸甸的钱袋。 来到一家酒楼,李桃歌正要迈步进去,罗礼走过来悄声道:“老爷传话,让少爷务必回府。” 语气中尽是不容反抗的命令姿态。 李桃歌沉默点头,给萝芽郡主告了声罪,和罗总管驱马赶回相府。 书房里。 烛光摇曳。 身穿常服的李白垚捧着一卷书,烛光映衬在俊逸面容,有些说不上来的阴沉,透着一股憔悴。 执掌六部以来,李白垚肩挑九十九州,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一门心思扑在国计民生。补天灾,修运河,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使出浑身解数去治国,可忙了几个月,大宁依旧是千疮百孔,国库里的老鼠比银子都多,灾民流民不计其数,李白垚鬓角爬上白霜,以至于看起来老了十岁。 今日难得清闲,想关在房里读几本圣贤书,没清静多久,就听说李桃歌将刘贤打断了八根肋骨。 李氏家主举着书看了半天,一页都没有翻过。 国事,家事,天下事,没有一件顺心事。 当忐忑不安的李桃歌走入书房,李白垚轻声道:“罗总管,把门关好。” 房间里只有父子二人。 李桃歌抿着嘴唇,安静等待狂风骤雨来袭。 李白垚放下书卷,揉着额头问道:“第一天在国子监读书,能否应付自如?” 李桃歌还以为老爹会先叱责一番,已经准备好了如何反驳,没想到竟然问的是学业,迟疑了片刻,答道:“长这么大以来,没读过书,不太适应。” 李白垚嗯了一声,喃喃道:“你自幼在燕尾村长大,习惯了凭借心意行事,将你摁在课桌上,自然会万般不适应。切记,万事开头难,把心沉下去,将书一点一点读进去之后,方能体会到奥妙无穷。” 既然父亲先礼后兵,李桃歌也不再惧怕,笑着问道:“您在我这么大的时候,也在国子监读书吗?” 李白垚盯着蜡烛回忆道:“十六岁,嗯,确实是在国子监读书,邻桌是刑部尚书黄雍,他年轻时可不像现在沉稳,又坏又奸,满肚子坏水。那一年,有五彩喜鹊在院子里老槐树上筑巢,国子祭酒大喜,认为是天降祥瑞,于是禀报圣人,图一份功劳。黄雍呢,想吃五彩喜鹊的鸟蛋,又怕国子祭酒知道,于是天天怂恿我去老槐树把鸟窝掏了。我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两人趁着天黑,翻墙去把蛋给偷了,结果五彩喜鹊跑到别的地方筑巢,祥瑞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害得国子祭酒大病一场。” 对于陈年旧事,李桃歌相当感兴趣,笑道:“原来黄雍大人年轻时如此顽劣,竟然敢毁掉祥瑞,那后来呢,有人知道是你俩干的吗?” 李白垚似笑非笑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鸟蛋五彩斑斓,第二天就被查到了,你爷爷一气之下,打断了我几根肋骨。” 第176章 跃马入皇城(二十八) 当听到肋骨二字,李桃歌心中一惊。 绕了一大圈,原来在这里等着。 老爹不愧是二相之一,深得庙堂精髓,敲打起人来都是含沙射影。 父子俩静默无声,一个望着烛火,一个望着鞋尖,肚子里却在百转千回。 良久之后,李白垚才开口道:“国子监是入仕最好的敲门砖,当今一二品大员,有八成出自那小小的院落,许多寒门子弟只能在墙外观望,求而不得,即便能进士及第,可熬白了头,也仅仅是士族子弟的起点,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千万莫要辜负这份良机。” 李桃歌颔首道:“我会用功的。” 李白垚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爷爷为人古板,位极人臣,做事刚愎自用,少了中庸迂回之力,为了巩固家族地位,不惜打压武官和寒门,如今文臣势大和道门兴旺,皆是出自他和冯吉祥的手笔,致使大宁一大半人在戳他老人家的脊梁骨,到死都没能配享太庙。” “我年轻时,便和你爷爷的政见不合,认为得民心者得天下,而不是得士族者得天下,宦海浮沉二十余年,不仅要奋力攀爬,还要替你爷爷赎罪,其中辛苦不足为人道。” “今年国子监不仅有官生,也有州府县学举荐的民生,之所以和往年不同,是我冒着皇室和士族的压力,一意孤行争来的结果。读书人不易,底层的读书人更不易,寒窗苦读多年,想要为国效力却苦苦找不到路径,长此以往下去,民心必乱。” “充盈国库,开修运河,修订律典,安抚边军,这些看似重要,其实都不重要。今年灾民流民有几百万之巨,从西疆北庭逃到了保宁和两江,加上遭遇战乱,致使百姓生灵涂炭,饿殍千里。工部找我要钱,我没给,吏部找我要钱,我没给,燕云十八骑和镇魂关将士的赏银,我还是没给,我把国库里仅有的银子,换成了粮食,放到了灾民碗里,希望以绵薄之力,给他们谋一条活路。” “他们笑我傻,说那些银子能办多少大事,为何偏偏花在灾民身上,引发圣人不满,触碰士族利益,或许没几天就会被革职查办。这世道,总有剑走偏锋的另类,我就是其中之一,或许和你爷爷一样,同样是死脑筋,骠月视我们为猪羊,咱们不能视百姓为猪羊。” “疆土可收,民心不可复。” “白垚既无经世济民之才,更无治国安邦之能,只能筑瓦屋泥墙,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听完老爹推心置腹的一番话,李桃歌呆在原地。 本以为他只是为家族争名夺利的李氏家主,没想到竟然是胸怀天下的烈臣! 先忧国忧民,再忧家忧己。 坦坦荡荡真君子。 相比于瑞王,郭熙之流,他对得起相位,更对得起大宁。 李桃歌一躬到底,发自肺腑道:“我替大宁的百姓,对右相道一声谢。” 他生在燕尾村,吃百家饭长大,从来没觉得自己是相府一员,只是住牛棚的穷小子,十年底层挣扎,体会得到百姓疾苦,这一声谢谢,不是儿子对父亲的膜拜,仅仅是百姓对于宰相的诚挚谢意。 李白垚挥袖笑道:“父子之间,哪有谢这个字,罢了。” 门外突然响起许夫人清冽声音,“老爷,好不容易歇息半天,早日回房睡吧。” 李白垚眉头皱起,沉声道:“我和儿子讨论家国大事,也要听你吩咐吗?!” 李桃歌心惊胆颤。 外面可是徒手掰断金盏银台的许妖妖,老爹当面训斥,万一冲进来,爷俩可就黄泉路好相伴了。 门外一片寂静。 许夫人又说道:“妾身命人熬了些参汤,老爷趁热喝了吧。” 李白垚微怒道:“我身子骨挺好,还没到了用参汤吊命的时候,你想喝自己喝!” 李桃歌听的鸡皮疙瘩都立起。 没想到许夫人只是平淡说道:“妾身知道了,这就告退。” 李白垚眉头舒而不展,轻声道:“官做得越大,越要任人摆布,你走到这一步,才能切身体会。” 李桃歌苦笑道:“六品将军,在我眼中就是顶大的官了,宰相?想都不敢想。” 李白垚笑道:“有何不敢想的?你爹不就是宰相吗?其实我小的时候,也不喜舞文弄墨,反而立志成为一名戍边大将军,率领众将士守卫边疆,杀尽来犯之敌。为了圆梦,我偷偷学武修行,可惜没多久,被你爷爷发现了,罚我在宗祠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并且当着祖宗的面立下重誓,以后断了习武念头,否则逐出家门。” 李桃歌想不到沉稳如老爹,也有叛逆时期,张大嘴巴,惊愕道:“您也曾经想当大将军?我以为您生来就喜欢读书呢。” 李白垚含笑道:“读书枯燥乏味,远不如符合少年心性,抚剑天下行,何等的潇洒风流?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谁都有肩挑重担的一天,芸芸众生,概莫如是。我让你读书,可没阻止你习武吧?说明你爹比你爷爷开明,若你爷爷在世,见到战功赫赫的孙子,那你可就大祸临头喽。” 李桃歌还是初次见到父亲以调侃语气说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十六年来,第一次品尝亲情的滋味。 似乎比臆想中更加美好。 李白垚话锋一转,正色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许你犯错,但有些错能避则避,否则会让小错酿成大祸。你今日打了世子殿下,其中的原委我已知晓,是他之罪,非你之过,其中处理的细节很巧妙,能携手黄三郎,还能将责任推卸,说明你不再是胸无城府的莽汉。可他毕竟是皇室血脉,关乎皇室颜面,岂能善罢甘休?至于瑞王祭出哪种手段,暂时不得而知,你且安心读书,其它的我来斡旋。” 李桃歌凝声道:“若是瑞王要我来顶罪,还他八根肋骨就是。” 李白垚从容笑道:“不就是雷霆之怒吗?咱们李家承受得起。” “你为爹流放了三千里。” “这一次,爹来给你扛。” 第177章 跃马入皇城(二十九) 初尝父爱的李桃歌走出书房,脚步轻快,哼着从勾栏里学来的小曲,完全是纨绔子弟模样。 学好如逆水行舟,学坏如水到渠成。 回到小院,拽了一把枇杷果,朝鱼池丢去,见到锦鲤翻腾夺食,猛然想起欠了张燕云十尾,至今还未送去,李桃歌为人重诺,不喜食言,又想到天色已晚,明日再去也不迟。 想到昨夜筑台只筑到一半,李桃歌盘膝坐在床榻,闭目入定。 和刘贤交手时,明显能察觉出对方是修行者,并且境界不算很低,换作没有入观台之前,赢倒是能赢,可赢得不会太轻松,势必会大费一番周折。 能够一招制敌,多亏了昨夜之功。 内视一番,真气几乎将丹田填满,一丝丝,一缕缕,又乱成了几团。 李桃歌耐心向来很好,不慌不忙将真气捋顺,一条一条铺平,先搭好台子,然后逐渐朝上盖。 筑台,不就是盖房子么。 说着容易,做起来难,真气不通人性,全凭气息荡漾驱使,花了两个时辰,才勉强铺好了一层。 李桃歌擦了擦汗,长舒口气。 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一砖一瓦皆根基。 为了自己修行坦途,再苦再累也值得,在休息了片刻之后,李桃歌再去搭第二层。 三层。 四层。 七层 直至九层。 当真气全部搭建起来,宛若一尊宝塔。 九层真气搭建的宝塔,在丹田徐徐旋转。 李桃歌睁开眼,只觉得目明耳聪,五官敏锐许多,在夜里都能瞧的见角落里的蛛网,体内气力澎湃,操纵起来细致入微。 这就是步入观台境的好处? 没来得及感受武者玄妙,李桃歌突然觉得房间里不大对劲。 猛然抬头,在房梁看到了一名男子。 三十左右的年纪,五官深邃,目光出奇的黯淡,全身穿着黑色劲装,整个人和黑暗融为一体,躲在暗处极难发现。 李桃歌骤然一惊,抄起床边的黄泉枪。 “少主,莫慌。” 黑衣男子从房梁一跃而下,轻声说道:“属下是珠玑阁副统领南宫献,奉相爷之命,来守护少主。” 李桃歌听说过相府豢养五百门客,也见过藏在暗处的修行者,对方既然能潜入到室内,杀自己易如反掌,于是松开黄泉枪,抱拳道:“见过南宫统领。” 对方虽然近在眼前,可瞧不真切,五官模糊,身体隐约,还是像躲在暗处一样。 李桃歌用感官打探对方修为,仍旧是若隐若现的一团黑雾。 很奇怪。 张燕云提及过,相府几百年底蕴,可不是闹着玩的,珠玑阁里的修行者深不可测,若是拉开架势对战,三千锦衣使未必能够获胜,南宫献贵位副统领,自然非比寻常。 南宫献淡定说道:“少爷两夜修行,破两境六品,抵常人五十年有余,实在是令人惊讶。” “两境六品?” 李桃歌是初窥门径的菜鸟,还没搞明白自己体内那座九层宝塔,究竟该算作是何境界,惊愕道:“你的言下之意,难道说我入了璇丹境?” “璇丹境巅峰,离灵枢境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南宫献笃定道。 “不会吧?”李桃歌自言自语道。 昨夜才叩开修行者大门,今日竟然修成璇丹境巅峰? 按照这个速度修炼下去,岂不是有望谪仙人? 南宫献平静道:“所谓璇丹境,是将真气藏入丹田,形成气海,轮转不停才能生生不息。少主丹田真气格外充沛,璇丹境巅峰无疑,就是不足,少主的丹田藏了多少真气。” 李桃歌纠结道:“我也不知道算多算少,南宫统领,这该怎照何物参考?” 南宫献解释道:“真气凝结成核后,米粒大小算下下之资,黄豆大小算下中之资,按照这个程度推断,只有到了橘子大小,才能算中上之资,能够修炼到逍遥境的大宗师,璇丹境时至少有拳头大小,不知少主丹田内的真气,筑成何状?” “这个……” 李桃歌随意说道:“橘子大小吧,可能再略大一些。” 自己体内的九层宝塔,可不止是略大,而是大出了数倍有余,几乎占满了丹田气府。 经历过明争暗斗,他不敢将实情和盘托出,万一南宫献生出二心,把九层宝塔传了出去,自己岂不是成了妖怪?那得遭多少人嫉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这些道理,他都懂。 南宫献点头道:“中上之资,难能可贵,在修行者也是万里挑一的存在,若是肯下苦功修行,有望不惑之年步入无极境。” “啊?中上之资苦练到四十岁,才能达到无极境?” 李桃歌惊讶道:“那我两夜破两境六品,不算天才吗?” 南宫献不爱笑,始终绷着一张脸,像是别人把他老婆拐跑了,面对少主依旧淡淡说道:“修行之初,乘风破浪摧枯拉朽是常态,两夜破两境,是相当傲人的天资,少主气血异常充盈,想必之前服用过灵丹妙药,有了药力加持,以至于在修行初期能够顺风顺水。修行修行,本是逆天而行,到了灵枢境之后,才是真正的开始,用灵药为引,使一名普通人来到璇丹境巅峰,并不罕见。” 听完他的解释,李桃歌喜忧参半。 张燕云给自己服的丹药,似乎是挺了不得的宝贝,巫马乐每当提起,心疼的直咬后槽牙,不知体内的九层宝塔,是否乃灵药之功。 李桃歌询问道:“南宫统领,你说灵枢境才是修行开始,我何时能抵达,半年够吗?” 南宫献缓缓摇头道:“修行途中千姿百态,有人百年苦功寸步难行,有人一朝悟道成为仙人,困在璇丹境的修行者不知凡几,或许蹉跎半生都未必能如愿。能入璇丹,未必能入灵枢,不过按照中上之资而言,希望还是极大的。” 李桃歌随意一笑道:“以为自己是天才呢,看来也是凡夫俗子。” 南宫献木讷道:“比起凡夫俗子,还是略强一些。” 李桃歌含笑不语。 这个南宫统领,聊起天来专戳人痛处,又是一张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死板面孔,跟他相处实在是受罪。 跟那位漂亮到天上的墨川姑娘,简直如出一辙。 第178章 跃马入皇城(三十) 璇丹,璇丹,别人结的是丹,李桃歌盖了一座塔,其中快活不足为外人道,自己捂着被子偷笑就好。 来到国子监,下马进入集贤门,过了太学门,来到琉璃牌坊,李桃歌总感觉不对劲,忍不住好奇打量,察觉监生都绕着自己走,哪怕偶尔并肩,见到是他,也要放缓步伐退后而行,偶尔瞟来一眼,饱含畏惧神色。 李若卿看出了端倪,低声道:“哥,你打了世子殿下,他们都在怕你。” 李桃歌笑道:“我打的是世子殿下,又不是打的他们,怕啥。” 李若卿正色道:“他们畏惧的并不是你敢打刘贤,而是打了之后,依旧能大摇大摆来到国子监。永宁城的消息,传起来比风吹的都快,别看短短一夜,不定会传成什么样,或许已经造谣世家和瑞王开战了。” 李桃歌望着一本正经后有些少年老成俏脸,好笑道:“喜欢传便让他们传,无非是长舌妇嚼舌根,要不然这些贵人吃饱了饭,哪来的消遣。” 李若卿问道:“昨夜爹把你叫去,骂你了吗?” 李桃歌扬起灿烂笑容,“我这像是挨训过的模样吗?” 李若卿担忧道:“爹肩头担子那么重,压的肝火旺盛,对我和娘都常常训斥,咱们做子女的,没办法替父分忧,只能充当出气筒了,哥,若是爹责骂你几句,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十五岁的女孩子都能做到体贴入微,李桃歌又不存在叛逆心性,答了一个好字。 兄妹俩穿过琉璃牌坊,忽然金光大作,闪的人睁不开眼。 李桃歌眯起桃花眸子,前方一队金甲骑士,金甲借助阳光沐浴,散发出耀眼光泽。 圣人十二亲卫之一,金龙卫。 李桃歌对于金龙卫并不陌生,已经见过了两次,一次是在流放途中,一次是在十八骑入城时。 金龙卫权势熏天,代表圣人巡查皇城,一旦发现不法之徒,可以不经过刑部和大理寺以及永宁府,有当机立断之权。 可这里是国子监,勋贵子弟学府,庙堂臣子摇篮,金龙卫来这里逞什么威风? 李桃歌正在疑惑,一袭寒门粗布青袍的许元孝走过来,轻声道:“学业中有骑射一门,李公子不会不知道吧?” 李桃歌狐疑道:“骑射?寻常禁军就能相授,需要惊动金龙卫?” 许元孝玩味一笑,“国子监非比寻常,监生皆是国之栋梁,换做往年,确实是禁军教头来传授弓马,至于为何能惊动金龙卫,大统领公羊鸿亲至,那就要仰仗李公子昨日之威了。” 说完,许元孝倒退几步,隐入人群。 李桃歌皱起眉头。 这一番话的弦外之音,金龙卫能来国子监传授骑射,似乎是冲自己来的,与张燕云齐名的公羊鸿竟然亲至。 李桃歌顿觉不妙。 捏断世子殿下八根肋骨,引来了公羊鸿,人家是圣人近卫,与皇族的关系非比寻常,替刘贤来找回场子,不也是金龙卫职责之一? 明摆着要吃大亏,惹不起,那就跑,李桃歌在张燕云谆谆教诲中,养成了要里子不要面子的实惠风格,硬碰硬那也得有实力,以卵击石的蠢笨行为,绝不可行。 李桃歌悄然朝后退去,才一回头,见到几名金龙卫已然站在了琉璃牌坊。 关门打狗? 一名金甲将领策马出阵,人魁马壮,腰间悬有金剑,看起来威风凛凛。 金甲将领大声喊道:“各位是我大宁日后之栋梁,不仅要文章锦绣,更要弓马娴熟,方能替圣人治理天下。应国子祭酒相邀,金龙卫前来传授骑射功夫,诸位学子须苦心练习,切莫辜负大人一片心意。” 几名金龙卫牵来一排骏马,虽然膘肥体壮,可扭着脖子尥着蹶子,一派桀骜不驯的模样。 金甲将领再次喊道:“各位男监生,平日骑马骑的多了,没少在永宁城里耀武扬威吧?今日有所不同,这几匹是从北庭调来的烈马,还未经过驯服,谁能骑马绕场一周,骑术就算过关,金龙卫以满分送上。” 国子监采用积分拔历制,初入正义,崇志三堂,广业三堂,修够学分后可以升入修道,诚心二堂,经史兼通者升入率性堂,然后分到三省六部实习,品学兼优者才可毕业。 大宁重文臣轻武将,骑射是近些年才纳入国子监,但不计入学业,李白垚上任后,又将骑射和兵法列为八课堂之一,成为重中之重。 若是李桃歌知道金龙卫能亲临国子监,是拜老爹所赐,不知作何感想。 驯服烈马就能够得到满分,不少监生跃跃欲试,尤其平时喜欢纵马皇城的勋贵子弟,骑马对他们而言,简直和长乐坊找乐子一样简单。于是有几名监生率先走到烈马旁边,正要展示自己风采,可手才搭到缰绳,烈马忽然仰起脑袋,唏聿聿一阵怪叫,调转马身,将监生甩到一旁。 有名监生觉得丢了面子,不信邪,仰仗自个孔武有力,摁住马头,强拽着缰绳上马,结果烈马抬起前半身,将那人摔到地上不算,又跺了几蹄子,正中下身,顿时传来惨烈哀嚎。 见到北庭烈马如此蛮横,监生纷纷露出畏惧神色,再也不敢过去逞能。 金甲将领不屑一笑,“公子少爷们,平日里不是挺厉害吗?遇到几匹烈马就打退堂鼓了?昔日里喝醉了酒,牛皮吹破了天,敢自称勇冠三军,一人能抵挡骠月十万铁骑,今日没了马尿,吹不起你们的熊胆是不是?!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别婆婆妈妈的,再不自荐,本将可要点名了。” 监生们一针交头接耳,有前车之鉴,谁都不想当被马踩的倒霉蛋。 金甲将领举起名册,装腔作势翻了几下,吼道:“正义堂李桃歌,上前试马!” 果然不出所料,来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早有准备的李桃歌走出人群,朝坐在老槐树下喝茶的公羊鸿瞥了一眼,琢磨着今日如何能蒙混过关。 第179章 跃马入皇城(三十一) 驯服烈马,在李桃歌看来问题不大,无非是熟悉马儿脾性的过程,再以强硬力气镇压,使得烈马乖乖服从。 住在马厩旁边八年,又在镇魂关当了半年槽头,早已摸透马儿秉性。 关键是公羊鸿接下来出的难题,骑射一课两门,还有一个射呢,若是过了这关,下面该轮到射箭,公羊鸿未必敢在大庭广众痛下杀手,扎几个窟窿为刘贤报仇,倒是极有可能。 萝芽郡主见到李桃歌走路缓慢,大步流星追过来,嗤之以鼻道:“堂堂赵国公的亲卫,驯服几匹马都唯唯诺诺,简直丢了燕云十八骑的脸面,来,给你瞧瞧,本郡主是如何降服它们。” 草原儿女生于马背,长于马背,将马当做好友相待,即便贵为郡主,也不能免俗,曾经驯服过万里挑一的名驹,那年她才十岁。 李桃歌微微一笑,不去反驳,自己所面临的处境,哪里是驯马那么简单。 走到烈马旁边,李桃歌察觉到不太对劲,四周散发着浓郁的酒糟味,闻几下都上头。 马最怕酒,自己主人喝了还好,未经驯服的烈性马,闻到酒味会发疯发飙,之前那二人,都是有功底的世家子弟,否则也不敢打头阵,怪不得烈马难以驯服,原来暗藏玄机。 “郡主小心,他们给马喂了酒。”李桃歌善意提醒道,生怕郡主有个闪失。 “你不知道我们草原儿女,最喜欢的就是马和酒吗?”萝芽郡主扬起镶嵌珠宝的马鞭,朝着烈马凭空甩了一鞭。 草原人将马鞭视作性命,随身携带不离左右,马鞭掉落的地方,是他们的安息之地,萝芽郡主来到皇城,心爱的良驹和红鸦都不曾带来,只带了这根马鞭,足以证明马鞭对于草原人的重如性命。 随着清脆声音炸开,烈马歪头躲避,萝芽郡主瞪起双眸,单臂拽住缰绳,娇叱道:“跪下!” 烈马想要挣脱束缚,一记马鞭抽在脖子,顿时映出红印,烈马吃痛后更加疯狂,左扭右突,可萝芽郡主的手劲出气的大,竟然硬生生把马钉在原地,在挣扎了一阵,没了力气之后,烈马眼神逐渐温顺,乖乖臣服。 萝芽郡主纵身跃到马背,得意的将马鞭转了几圈,冲李桃歌趾高气昂道:“学会了吗?” 李桃歌这才明白郡主心意。 之所以白费一番力气,原来是教他如何驯服烈马。 用心良苦,可态度实在不友好,看着像是在挑衅。 李桃歌笑了笑,径直走到马前,金甲将领慢悠悠来到对面,看似像是在保护监生安全,实则杀机四溢。李桃歌敢打赌,如果自己不慎跌坐在地,金甲将领一定会以搀扶的架势趁火打劫,至少捏断自己八根肋骨。 与皇室宗亲的恩仇,哪有那么容易化解。 李桃歌先是对马絮叨一阵,然后伸出右臂,搭在马背,之前暴躁不安的烈马,竟然乖巧如同家犬,任凭他来回抚摸。 摸了几遍鬃毛之后,李桃歌翻身上马。 烈马依旧一动不动。 众人一阵喧哗。 就是这匹马,把那名监生险些踹成了女儿身,咋换了人之后,不仅不踹,还变成了乖宝宝,难道半炷香的功夫转了性子? 萝芽郡主最懂马的脾气,当然明白这种情况充满诡异,疑惑道:“你如何做到的?” 李桃歌捋着鬃毛笑道:“很简单,我和它聊了聊,说咱们俩做朋友,它见到我气宇不凡,于是便同意了,然后我就能骑喽。” 其实并非通晓马语,而是用术法催动黄土,固定住蹄子,再定住马脖,这样看起来才不费吹灰之力。 说着简单,其中大有文章。 禁锢而不伤,需要极为精巧的控土术,天地五行中,相生相克,操控起来大不相同,土含阴藏阳,可生万物,在五行中最难被掌控。李桃歌能做到举重若轻,在众目睽睽下不露痕迹,全靠两夜入璇丹,有了深厚的真气加持,精气神充盈,术法也跟着迅猛精进。 李桃歌本就是勤勉的小术士,一日都未曾懈怠。 萝芽郡主半信半疑,草原有通晓马语的奇人异士,能够了解马的喜怒哀愁,可这种奇人凤毛麟角,父王帐下如今都没有,一个世家公子哥,能够和马沟通无阻? 李桃歌潇洒下马,冲金甲将领笑道:“将军,我这驯马术,该作何评价?” 金甲将领眉目阴沉道:“监生游刃有余,烈马丝毫不动,应评作甲上。” 李桃歌抱拳道:“多谢将军。” 撤掉术法之后,烈马比之前更为暴躁,像是发了疯,扬起马蹄四处乱踹。 金甲将领目中浮现起凶光,剑起剑落。 硕大的马头腾空而起,鲜血喷涌。 血腥的一幕,引起监生们恐慌,尤其是为数不多的女孩,尖叫连连,李若卿倒是没有出声喊叫,但也吓得花容失色,拽着衣袍,双手青白。 萝芽郡主厉声喊道:“你这蠢货,为何要杀马!” 草原儿女将马视作兄弟手足,最受不了骏马惨遭屠戮,金甲将领一剑斩落马头,勾起了萝芽真火。 金龙卫校尉用鬃毛擦拭掉血迹,将剑缓缓归鞘,爱搭不理道:“烈马成了惊马,势必会伤到监生,到时候国子祭酒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当不起。” 萝芽郡主大怒道:“它变成烈马是被灌了酒,不知是谁那么下贱!按照你的修为,足以能降服,一剑削掉马首,简直禽兽不如!” 金龙卫校尉怒目道:“辱我十二卫,是在冒犯圣人天颜!无论你有多尊贵,该和这疯马同样下场!” 萝芽郡主横行草原,从来没遇到敢跟她大呼小叫的蛮横之徒,娇躯气的轻颤,咬牙道:“泼皮无赖一样的东西,来,有本事砍了我的脑袋!” 金龙卫校尉瞬间抽出金剑,杀气腾腾。 萝芽郡主舞动马鞭,蓄势待发。 眼瞅着要打起来,瘸了腿的黄凤元一高一低走上前,凝声道:“将军,这是国子监,请你收起利剑。” 金龙卫校尉硬气道:“国子监的监生就可以目无纲纪,藐视圣人吗?” 黄凤元平静道:“将军如果想评理,刑部,永宁府,大理寺,宣政殿,都有讲理的地方,无论走到哪,在下奉陪到底。” 第180章 跃马入皇城(三十二) 萝芽郡主是草原王的女儿,鞭子再长也难以挥到永宁城,可黄三郎父亲是刑部尚书,八大世家之一黄家家主,他自己又背靠国子监,实打实的天子门生,同样侍奉在圣人左右的近臣,金龙卫再跋扈,也要有所忌惮。 金龙卫校尉冷哼一声,心不甘情不愿收回金剑。 黄三元朗声道:“今日骑射一课到此为止,大家返回学堂吧。” “慢着。” 姜生正要离开血腥地,后面传来锋利如刀剑般的声音。 大统领公羊鸿闲庭信步走来,侵掠如火的目光直视黄凤元,沉声道:“圣人口谕,来国子监协助监生完成骑射一课,如今半途而废,岂不是违逆圣意?” 黄凤元纠结片刻,作揖道:“微臣不敢。” 公羊鸿朝监生们扫了一圈,指着不远处的木桌,吐字如冰道:“那张桌台上,放着三石硬弓,谁能够挽弓射中五十步开外的靶心,本将以甲上相赠,以后可不再修习骑射一课。” 此言一出,监生一片哗然。 开弓射箭便可以骑射一课满分,只要其它几门课达到乙中,升入修道堂和诚心堂指日可待。 再说射箭比起降服烈马可安全多了,大不了挽不开弓而已,没有性命之忧,于是不少监生摩拳擦掌。 “我来!” 一名长相敦厚的少年走出人群,胖乎乎挺有福相,可眉目间藏着一股阴郁,似乎藏有心事。 黄凤元呢喃道:“他怎么会出这种风头?难道憋的太久,心神不安了?” 李桃歌离他不远,听到了自言自语的两句话,好奇问道:“博士,他是谁?” 黄凤元轻叹道:“永宁城里永远飞不出去的笼中雀,南雨国的小皇子,庄游。” 南雨国皇子? 李桃歌一阵惊愕。 他听过张燕云以两千人荡平南部七国的传奇,不仅打的七国纳贡称臣,还把人家国库洗劫一空,只留下光秃秃的墙壁,自己服下的那枚价值连城的丹药,就是南雨国的镇国之宝。 这咋还把人家小皇子绑来了? 按照黄凤元的隐喻,皇子成了质子,永远走不出永宁城了? 仔细想想,扣押受宠的皇子,可比任何契约盟誓有效,只要胆敢生出不臣之心,你儿子可就没命了。 黄凤元再次自言自语道:“安心当一名混吃等死的富贵公子,有何不好?偏偏要露出峥嵘,使别人生出提防之心。正所谓潜龙在渊,奥妙在于一个潜字,耐不住性子,终究会吃大亏。” 说的是南雨国小皇子庄游,听进这话的是李桃歌。 有名师教诲,他已打定了主意。 自从入了国子监之后,庄游行事低调,沉默寡言,底细没几人清楚,同窗都以为他是民间举荐的监生,大多对他爱搭不理,等他跳出来要第一个射箭,监生都抱有看热闹心态,琢磨又低又矮的胖子,能拉开三石弓? 庄游拿起涂有金漆的大弓,长出一口气,眼神中流露出坚韧神态,将箭矢置于正中,缓缓举平,食指和中指拉住弓弦,奋力扯动。 才拉开几寸,庄游脸庞已然涨成猪肝色,肥硕双臂筛糠不止,箭头左扭右扭。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庄游此时力竭,离满弦还差着老远。 监生中有人不住窃笑,笑小胖子不自量力。 庄游忽然爆吼一声,弓弦再度拉开半寸,手指松开,箭矢射出,前面气势不错,可飞出十步就颓然掉落在地。 庄游懊悔跺脚,撂下金漆大弓,埋头回归人群。 三石弓,可不是闹着玩的,许多武将都拉不开,更别说以吃喝嫖赌闻名的纨绔子弟。 卜屠玉以弱冠之年能拉开十五石巨弓,想想就知道有多妖孽。 “李桃歌,咱俩比拼箭术?”萝芽郡主出声邀请。 方才驯马输了半阵,小丫头满是不服气,草原儿女任何事都可以不放在心头,唯独骑术射术上必须争强好胜。 “好啊。”李桃歌笑着答应。 两人并排走过去,一人抄起一张大弓。 萝芽郡主之前在草原上,射落过侍卫射出的箭矢,后发先至,射术惊人,三石弓对她而言,只不过是年幼时入门课程,丛容拉起弓弦呈满月状,嗖的一声,箭矢快如闪电,正中五十步之外的靶心。 萝芽得意一笑,扬起弧线饱满的下颚,“我满分,该你了。” 李桃歌微笑举起大弓。 当初在镇魂关拒敌,曾多次拉满强弓,射杀过数名蛮子。 十八骑入城时,万寿湖上一箭射穿瑞字王旗。 可是今天,他听了黄三元的忠告,准备向皇室示弱。 于是拉了半天,弓弦也不曾拉满,随意放出一箭,歪歪扭扭掉落在地。 “你好笨,三石弓都拉不开,比起女孩子都柔弱。”萝芽郡主一脸嫌弃道。 李桃歌不想反驳,含笑放下大弓。 又有两名监生来展现射术,其中一人五大三粗,看着是名武将胚子,轻易将弓弦拉满,还未将箭射出去,忽然狂风大作,漫天飞沙走石,那名监生急于遮住双眼,忘了手里还拉满弓弦,一转身,一放手,羽箭顿时挣脱弓弦。 不偏不倚,正朝着李桃歌后背射去。 虽然是背对,可李桃歌感官敏锐,能察觉到背后袭来劲风,下意识正要躲避,忽然又想到黄凤元的那句话:潜龙在渊。 躲过了这一箭,能躲得过后续手段吗? 公羊鸿亲至,不就是为皇室争回颜面? 那八根肋骨,迟早都要还的。 李桃歌将心一横,绷住筋肉,任由箭头插入后背。 噗! 铁箭射出了血箭,入肉两寸有余,余势不减,再度深入骨头。 李桃歌单膝跪倒在地。 随着他中箭,狂风飞石消散的无影无踪。 “你怎么了?!”萝芽郡主离他最近,匆忙跑去查看伤势,目睹白袍染成褐色,俏脸布满紧张神情。 “没事,中箭了而已。”李桃歌凄惨一笑。 “你流了好多血,不会死吧?”萝芽郡主眼泪都挤出来几滴。 “我皮糙肉厚,没事。”李桃歌本想宽慰一笑,可后背疼痛牵扯成了龇牙咧嘴的模样。 即便早有准备,这一箭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仅射穿了皮肉,还射进了骨头,若是再多点力道,恐怕小命不保。 目睹这一幕,监生交头接耳,那名误伤相府公子的家伙,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吓得瘫软在地。 远处的公羊鸿,嘴角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瘸了腿的黄凤元,暗自点头。 第181章 跃马入皇城(三十三) 受伤后的李桃歌被送回相府,路途中老管家罗礼眉头不展,脸拉的老长,几次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直至来到小院,将李桃歌安顿好,又命珠玑阁中擅长医术的门客涂了止血药膏,罗礼才幽幽叹了口气,“少爷,骠月十万铁骑攻城都没伤到你,那一箭,只不过是寻常子弟脱手,其实你能躲得开,对吗?” 李桃歌背部中箭,只能侧卧,笑容灿烂道:“罗总管,皮肉之伤,不碍事的。” 罗礼试探性问道:“你是怕瑞王为难老爷,才选择用一箭偿还?” 李桃歌以沉默回应。 “何必呢……” 罗礼叹气道:“老爷说过,这一劫他来帮你扛,不就是那个王八蛋刘贤么,坏事做尽的东西,早就该挨千刀了,才打断他八根肋骨,都算是便宜他了,老爷既然开了金口,你又何必糟蹋自己呢。” 李桃歌轻声道:“我爹心里装满了江山百姓,愁的头发都白了,当儿子的,不能替父分忧,已经是算作无能,若是再惹出祸端,给家门带来不幸,扣上不孝子孙名头,我这心里不是滋味。” 那晚父子俩秉烛夜谈,将之前的间隙消弭,李桃歌本就是心善的老好人,又怎能记恨亲生父亲。如今瑞王只手遮天,被动应付已是极为不易,再让他抓住把柄,牵连到父亲那里,谨遵孝道的少年于心不忍。 罗总管唉声叹气道:“瑞王之怒,又岂是一箭能够抹平的,少爷,你想的太简单了。” 李桃歌笑道:“今日公羊鸿亲至,将国子监围住,打起天子威势来找我麻烦,先是骑马,再是射箭,里面危机四伏,若不中那一箭,后面还有杀招等着,罗总管,你把金龙卫也想简单了。” 罗总管浑浊眸子闪过浓郁戾气,冷声道:“公羊家的孽障,早晚把他一并收拾了!” 察觉到凝若实质的杀气,李桃歌愣了一下。 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上散发的气息,并不亚于巫马乐和上官果果这种悍将,不知年轻时沾染了多少条性命。 相府内藏龙卧虎,有徒手折断金盏银台的许夫人在前,再跳出啥猛人都见怪不怪。 李桃歌询问道:“罗总管,公羊家不是和李家并称为八大世家吗?为何公羊鸿成了新朝党,而非世家党?” 罗礼淡淡说道:“因为公羊鸿亲手把他爹给杀了。” 啊?! 李桃歌脑袋晕呼呼的,惊讶叫出声来。 弑父? 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他竟然能做得出来?! 罗礼解释道:“倒也不是蓄意而为,传闻公羊鸿破无极境时,闭关百日仍迟迟不得要领,他爹担心孩子出了差池,跑去探望,谁知公羊鸿正值破镜紧要关头,有人来叨扰,顿时心神大乱入了魔障,当时剑气纵横,将他爹斩杀当场。没想到公羊鸿因祸得福,弑父之后,似乎顺道斩去了心魔,修行一途不再有桎梏,不仅从容突破了无极境,还在两年之内到达无极境巅峰,被誉为大宁最有前途的修行者,公羊幼麟。” “至于为何成了新朝党核心人物,是因为公羊鸿弑父后,成为金龙卫大统领,久留在宫中,再也没有回过家,门门心思常伴圣人,与公羊家不再有瓜葛。新朝党文有杜斯通,武有公羊鸿,这二人是圣人亲自提拔上来,专门压制世家党。” 李桃歌搓着发凉的手背,有些后怕道:“亲爹都敢杀,对我岂不是跟杀猪宰羊一般?幸亏挨了一箭,否则不知道公羊鸿会祭出啥手段。” 罗礼替他掖好被角,柔声道:“少爷安心休养,其它的请勿担忧。” 走到一半,罗礼突然想到,大门还跪着不慎射伤李桃歌的监生,问道:“少爷,那名失手伤了您的家伙,是大理寺少卿公子,跪在门外已有半个时辰,该罚该打,全凭少爷吩咐。” 李桃歌笑道:“无心之举而已,宽慰几句,让他回府吧。” 为何射箭时狂风大作,箭矢不偏不倚正中后背? 其实都是金龙卫在搞鬼,起风时,李桃歌察觉到了五行波动,说明有高阶术士在操控狂风,不仅遮蔽住众人眼帘,还让箭矢速度加倍,否则凭借那名监生力道和李桃歌璇丹境巅峰体魄,未必能破开皮肉。 罗礼答了声是,李桃歌目送老总管离去。 与刘贤的恩怨算是了结,可旧仇才去,新仇又增。 金龙卫公羊幼麟,这笔账暂且记下。 养伤正是修复气血阶段,李桃歌逐渐合住双眸,半梦半醒之间,察觉到屋里有人,回过头,房梁上蹲着一袭黑衣的南宫献。 李桃歌被这行踪古怪的副统领弄的哭笑不得,苦着脸道:“南宫大哥,你就不能走正门吗?或者搬把椅子坐着,偏偏喜欢当梁上君子,咱俩又不是不认识,我能把你轰出去?” 南宫献淡淡说道:“习惯了。” …… 李桃歌对于性格偏执的家伙,向来有种同情,如果不经历痛入骨髓的磨难,养不成这种性情。 李桃歌问道:“有事吗?” 南宫献一跃而下,轻若鸿毛,递过来一个瓷瓶和书信,“赵国公给的。” 张燕云? 有几天没见到云帅了,说实话还挺想念他那吊儿郎当的劲头,似乎全天下都不放在眼中,跟谁都敢叫板。 那叫一个牛叉滚滚。 李桃歌打开信纸,只有歪歪扭扭斗大的两个字,“鱼呢?” 糟了,又忘了。 至于瓷瓶,里面放的是止血药膏,十八营里有两营不入册,分别是太虚营和锦衣使,相当于张燕云私军。锦衣使专门打探情报刺探军情,作用是斥候和刺客,太虚营里皆是术士,方士,魂师等另类修行者,作战时兴风补雨,闲暇之余开炉炼丹,这瓷瓶新烧至不久,想必是太虚营献给赵国公的灵丹妙药。 云帅还是挺惦念自己的,才受伤就送来丹药。 李桃歌心中涌起暖流,收好瓷瓶,说道:“南宫大哥,你是在哪见到赵国公的?” 南宫献面无表情道:“后门。” 后门? 李桃歌疑惑道:“我回府不过一个时辰,他就把药送到了,才走不久吗?” 南宫献一本正经道:“没走,蹲在路边看姑娘呢,他说什么时候把鱼送过去,他再走。” 好家伙。 为了十尾锦鲤,赵国公的颜面都不要了。 不过他向来如此,倒是习以为常。 李桃歌想了想,说道:“你先送去五尾,另外五尾,等我伤愈后再亲自送过去,有些人情,是要当面道声谢的。” 第182章 跃马入皇城(三十四) 作为大宁朝堂中枢,凤阁可谓权势熏天,掌佐天子之大政,统领六部。 李白垚每日寅时三刻来到凤阁,无论暴雪还是骤雨,雷打不动,同两位中书侍郎梳理完折子,按照轻重缓急,叠于案牍。 李白垚患有眼疾,只能趁着天色不亮批答表疏,忙到日上三竿,才有功夫喘口气,活动着臂膀,在政议室走来走去,脑中依旧在勾画大宁脉络。 一名起居舍人走入房内,躬身为礼,低声道:“右相,瑞王来了。” 李白垚稍作迟疑嗯了一声,“备茶。” 自己上任后,瑞王亲临凤阁,倒是破天荒头一遭。 不多时,一袭蟒袍的刘甫出现在门口,还未走进来,哈哈大笑道:“许久不来凤阁,仍旧如此寒酸,难道把钱都给了灾民,门帘都置办不起了吗?” 未曾见面就是一场下马威。 李白垚听的眉头微微皱起,不紧不慢走来接驾,拱手道:“见过王爷。” “李相啊,你这中书令也太不为自己着想了吧,春寒料峭,北风还没走远呢,怎么不烧起炉火,省这些银子能省到哪去?俗话说春捂秋冻,你这肩头担着九十九州,若是冻出些毛病,谁来替圣人分忧解难。”刘甫热情笑道,自作主张走入内堂。 看似关切的一番话,李白垚却品出话中的针刺,跟随瑞王进屋,见到对方大摇大摆坐在了自己椅子中,也不计较,轻声道:“白垚身子骨还算结实,冻不出毛病,即便是卧病在床,也有王爷和杜相替圣人打理朝政。” 刘甫摩挲着太师椅把手,肆意笑道:“我和杜相各司其职,他管他的黄门省,我管我的兵部礼部和保宁都护府,这中书省,尽是些鸡毛蒜皮的杂务,需要精细的人来打理,离了谁都行,唯独离不开李相。” 李白垚轻笑道:“确实是杂务,天天忙的找不到北,不过还是忙点好,省的胡思乱想。” 针锋相对。 刘甫在嘲笑中书省庸人都能干,而李白垚在暗喻瑞王胡思乱想觊觎龙位。 瑞王和世家党争斗已久,又有刘贤和李桃歌正面冲突,这脸皮撕破不撕破,已经无所谓了。 起居舍人端来了两杯茶,放好后弯腰离去,顺便关好了房门。 刘甫意味深长一笑,掀开茶碗,滚了滚茶水,说道:“李相眼疾可曾好转?” 李白垚正襟危坐,答道:“多年的老毛病了,服了许多药,没治好也没治坏,白天当睁眼瞎,夜里当秉烛郎,久而久之反倒是习惯了。” 刘甫品了口香气淡雅的茶水,热气滚沸烫的挑起浓眉,说道:“没找太医瞧瞧?” 李白垚轻声道:“瞧过了,顽瘴痼疾,太医也束手无策。” 刘甫气愤道:“太医署里那些酒囊饭袋,只知道开些没用的方子,有的医术甚至不如街边的江湖郎中,养狗都比养他们强。” 李白垚不去接话,低头喝茶。 之前他顶撞圣人时,口口声声说要替大宁治疗顽疾,寓意自己是大宁郎中,刘甫跑来说这番话,岂不是当他面骂瞎子。 刘甫慢条斯理说道:“今日前来,求李相办两件事。” 李白垚谦逊道:“王爷有令,尽管派人吩咐就好,何来求字。” 刘甫笑道:“我这人的脾性,你也知道,自作主张惯了,可有些难题,还得依仗李相帮忙,比如伸手要钱。” 李白垚面如平湖道:“瑞王执掌兵部礼部,又兼任保宁大都护,不知替哪个部堂来要钱。” “天下万事皆易,唯独要钱难以开口,一谈钱,总觉得比平日矮半头。”刘甫摇头笑了笑,然后话锋一转,“朝廷不是准备调换六大都护吗?为了慎重起见,礼部,兵部,保宁,都需要银子来斡旋,不把他们拖欠的军饷补齐,万一发生哗变,你我难辞其咎。” 李白垚惊讶道:“王爷,据我所知,六大都护府中,确实拖欠了不少军饷,可唯独保宁满响满额不曾亏待过,另外五大都护没来找我要钱,唯独您开了金口,他们心里该如何作想?” 刘甫皮笑肉不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李相在圣人身边呆久了,不知下面辛苦。那几十万大军,养好了是守家犬,养不好就是洪水猛兽,不饿肚子是底线,还要适当喂肉解馋,否则发起性子来,真会咬人的。” 李白垚刮着茶碗边缘沉默不语,直至悠然喝进去半碗菜,才勉为其难说道:“保宁军费充裕,兵器甲胄为大宁之最,若是刻意偏袒,其它五大都护府的府兵会不会心生不满,他们若生出哗变,谁能担待的起?而且国库确实没钱了,燕云十八骑的赏金都拖欠着呢,缓了又缓,迟了又迟,想要拆东墙补西墙都找不到墙在哪里,赵国公昨日还在殿内发牢骚,说将士们拎着脑袋奋力死战,替大宁守国门,到头来养家糊口的银子都没着落,王爷当时也在场,我这中书令,哎!恨不得找处地缝钻进去。” 一番话连消带打,深得庙堂精髓。 刘甫威严五官流露出不满神色,将茶杯重重一顿,随后微微一笑,春风化雨,“李相为大宁操碎了心,是本王考虑不周。可话说回来,保宁都护府的军饷可以不发,那六大都护互调,总该给兵部和礼部拨些银子吧?” 李白垚叹了一口气,浮出苦相说道:“六大都护互调是当务之急,钱的事,我已经在想办法了,正在朝世家门阀借,至于能借到多少,暂时不得而知,王爷先容我些日子。进门时您不是瞧见了吗,凤阁门帘都不曾置办,这钱,得花在刀刃上。” 刘甫眯着眼道:“这么说来,本王亲自跑一趟,半文钱都要不到?” 李白垚赧颜道:“恕白垚无能。” “好,既然这件事不好办,咱们来找件你力所能及之事。” 刘甫站起身,从蟒袍宽大袖口拽出一份折子,递于腰身佝偻的大宁右相,“兵部右侍郎即将告老还乡,我这有位合适的人选,还请右相批了。” 李白垚并未接过折子,而是指着眼眸,苦笑道:“天亮了,变成了睁眼瞎。” 刘甫皱了皱眉,压着怒火道:“我举荐张若初为兵部右侍郎,李相可有异议?” “刑部郎中张若初?张凌隆的嫡长子?” 李白垚碎碎念了两句,突然大惊失色道:“呀,不好,昨日我才拟了诏书,任命固州刺史卜琼友为兵部右侍郎,诏书已经发往固州,今日恐怕已经到了保宁府。” 刘甫拉出亢长的嗯字,眉头深蹙道:“昨日的诏书?右相请放心,我的马很快,肯定能追上诏令。” 李白垚遗憾笑道:“尽管瑞王的马很快,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堂堂中书令,总不至于君子都不如。” 刘甫怒目道:“李相,我是兵部尚书,下属的任命,难道不经本王就可以任免?” 李白垚微笑道:“王爷进门前不是说了吗?鸡毛蒜皮的小事,交给本相来处置就好了,何须劳烦王爷费心。” 刘甫捋着浓髯,字字透露出杀气,“好一个李白垚!” 说完后拂袖而去。 “多谢王爷夸赞,下官眼瞎,怕摔跟头,就不相送了。”中书令弯腰谢礼。 刘甫走出凤阁,李白垚才缓缓挺起胸膛。 二十年来,这是他初次将腰杆挺得笔直。 第183章 跃马入皇城(三十五) 养伤之际,李桃歌迎来了久违的清闲。 趁着难得的机会,正好巩固修为,虽然自己筑了九层宝塔,似乎天资不俗,可公羊鸿上官果果那些妖孽,谁不是惊艳才绝之辈,说不定观台境时筑了十八层宝塔,把自个远远甩在后面。 王宝曾经说过,资质再好,但凡离开勤字,也会泯然于众人。 李桃歌对有利于成长的教诲,始终牢记于心。 丹田内的宝塔,在刻苦修炼中逐渐发生变化,粗壮了几分,旋转速度增强,而体魄也随之不同,譬如背部伤势,半日后不再渗血,两日结了痂,五日长出嫩肉,帮忙换药的南宫献都相当惊讶,眼神盯着背部没离开过,似乎恨不得揪块肉下来研究一番。 对于修为,李桃歌很满足,由于攀升太快,暂时不想问道灵枢境,生于村落的少年明白,高山能与天齐,非尖顶之功,是因根基壮实。 扎好了根,才能步步生莲。 期间,萝芽郡主前来探望了几次,拎着山参阿胶,全是补气血的名贵药材,言谈举止不再豪放,有了世家望族的含蓄,估计是怕遇到李白垚和许夫人,金牌军师李若卿出的主意。 三人成长路径各不相同,原本没什么可聊的,两位名门闺秀没话找话,问及西疆状况,李桃歌倾诉完将士百姓疾苦,两位大小姐瞠目结舌,才知道西疆不是人呆的地方,一夜寒风可以冻毙数千百姓,戍边士卒连兵刃都不曾配齐,石头村一百多名寡妇能够为丈夫死守名节,骠月蛮子将大宁子民以猪羊嬉戏。 二位大小姐,吃穿皆是锦衣玉食,出门乘坐银轿金马,听到骇人听闻的惨状,到最后都是以泪洗面,感叹着边疆子民不易。 李桃歌躺的久了,不免生出厌烦心思,伤早就好了,再赖在床上会憋出毛病,趁着南宫献不在,用食盒装了五尾锦鲤,悄悄出了相府。 一路大步流星,直奔赵国公府邸。 张燕云见了他之后,没理人,先是接过锦鲤,满心欢喜倒入池塘,撒了把饵料,对着鱼盯了好一会儿,直至锦鲤争抢夺食,这才爱搭不理说道:“你小子养好伤了?” 李桃歌陪笑道:“其实没养好,只不过心里惦记云帅,即便背上挨了十箭,也要过来给您请一声安。” “呦,学会油嘴滑舌了?” 张燕云不再紧盯鱼池,斜眼望着他,诧异道:“一箭下去,咋开了窍了?” 李桃歌嘿嘿笑道:“楞头青一枚,哪有开窍不开窍,其实都是云帅教的好。” “娘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本帅马屁拍的都好,以前真是小瞧你了。”张燕云拍去掌心碎屑,歪了歪头,“我这有圣人御赐的好酒,来一口?” 李桃歌本来没啥酒瘾,可听到是御赐的好酒,立刻勾起肚子里的馋虫,“一口哪够,起码十口八口。” 张燕云边走边说道:“喝多了之后,可别再去耍酒疯,万一人家找上门,我可不替你擦屁股。” 李桃歌一个劲堆笑道:“不至于,不至于。” 两人来到凉亭,侍卫已备好酒菜,张燕云拍开酒坛泥封,香气绵而不散,回味无穷。 李桃歌深吸一大口酒香,赞叹道:“不愧是御赐的好酒!” 张燕云鄙夷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万坛酒都没喝过,从哪看出是好酒?” 李桃歌哪敢反驳,不住傻笑。 张燕云将酒杯推到一旁,取来大碗,李桃歌知趣拎起酒坛,给二人各自斟满。 张燕云一口气喝掉半碗,咂巴咂巴嘴,赏了个一般的评价,然后阴阳怪气说道:“你小子可以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平日瞧着像是窝囊废,一出手,便是射穿瑞字王旗,打断刘甫嫡长子八根肋骨,听说,流放三千里之前,还曾入宫面圣,当面斥责过冯吉祥。啧啧,不愧是无知无畏的少年郎,意气高于百丈楼,专门招惹顶尖权贵,若不是你爹是李白垚,还真保不住你。” 李桃歌谄笑道:“那不是走投无路了么,狗急还跳墙呢,我不咬他们一口,真当我没长牙呢。” 张燕云夹了一筷子牛肉,翻着白眼说道:“你小子倒是挺聪明,公羊鸿亲自跑去给刘贤出气,你倒好,先挨了一箭,虽说吃点小亏,不至于送了小命。” 李桃歌纠结道:“云帅,你觉得我做的对吗?” 张燕云无所谓道:“没啥对不对的,自己高兴就好,有些事会因祸得福,比如你爹在凤阁拿捏了瑞王一次,这要得益于你吃亏在前,没那一箭,李相还真不敢和刘甫硬来。” 呃…… 一句话绕的七荤八素。 暂且不知道来龙去脉的李桃歌摸着头,有些摸不到头脑,“我爹,拿捏了瑞王?并且不落下风?” 张燕云没好气道:“没听说吗?瑞王准备提拔张若初为兵部右侍郎,结果被你爹捷足先登,提前把诏书寄给了卜琼友,将他升任兵部侍郎,如今风言风语满天飞,都说世家党同瑞王已经势同水火,不久就会开战,这么大的事,回去问你老子去,别总来问我!” 李桃歌呆滞片刻,说道:“一州刺史升任兵部侍郎,似乎离谱了吧?” 即便没在庙堂混过一天,也清楚四品上升任三品上,尤其是权力极大的兵部侍郎,纵观大宁百年都不多见。 张燕云高深莫测一笑,“越级提拔也要堵住瑞王的路,所以才更气人。刘甫干瞪眼没脾气,谁让六部在你爹手中,只要你爹一天不倒,刘甫就不能肆意妄为。你那一箭,似乎是替卜琼友挨的,过几日卜家父子要来皇城任职,你得好好讹诈爷俩一番。” 想到卜屠玉带自己逛花楼,结果差点把命逛丢了,李桃歌莞尔一笑,“我朋友不多,真有些想念他们。” 铛铛铛。 张燕云忽然用筷子敲打瓷盘,慎重说道:“风雨欲来风满楼,这几日多留点心,走路都要多长几只眼,小心被人从后面抹了脖子。” 第184章 跃马入皇城(三十六) 久经沙场的张燕云不会无的放矢。 李桃歌听他说的瘆人,疑惑道:“风雨欲来风满楼,当作何解?” 张燕云缓缓摇头,说道:“我指的是六大都护互调。郭熙玩忽职守,置镇魂关于不顾,杜斯通亲自找我问过来龙去脉,任何细节都没有放过,不出意外,黄门省要将郭熙革职查办。这是掉脑袋的重罪,郭熙不会坐以待毙,他若是抗旨,四十万西军成了大宁最粗的一根刺。” “谁来掣肘?卜琼友两万陇淮军,瑞王五十万保宁军,你爹将卜刺史升任兵部右侍郎,其中大有深意,一来防郭熙,二来敲打瑞王,三品侍郎,足以能在职权与之安西大都护抗衡,如果我猜的没错,卜琼友依旧会兼任固州刺史,或者干脆原地不动,直至郭熙顺利回到永宁城,才能放心将陇淮军撒手。” 李桃歌惊讶道:“我还以为爹将卜刺史升任兵部侍郎,是我的面子。” 张燕云不屑笑道:“你有屁的面子!李相心里装的是大宁,对他而言,江山永固,远大于李氏兴旺。” 李桃歌琢磨一番,确实是这么个道理,父亲致力于为朝廷解忧,将家事放到最后。 李桃歌再问道:“郭熙不是皇后的人吗?隶属于太子党,他若是掉了脑袋,相当于废了太子在军中势力,皇后恐怕不肯吧?” “别忘了,郭熙同样是瑞王的大舅哥。” 张燕云喝了口酒,慢悠悠说道:“怕的不是郭熙反,而是西军同瑞王一起反。” 想到保宁屯兵五十万,安西屯兵四十万,李桃歌打了一个激灵。 张燕云略显忌惮道:“合在一处,那可是百万大军,倾轧起来如白河奔腾,谁能挡得住?所以杜斯通迟迟不对郭熙动手,怕的就是他垂死挣扎。六大都护互调,正是为了对付郭熙定的策略,同样是为了防止他和瑞王携手,以缓求安,以慢制胜,大宁如今千疮百孔,经不起折腾了。” 李桃歌脑袋再聪明,也不如浸淫庙堂一甲子的百官之首,听完张燕云的解释,才明白杜斯通为何高居左相。 李桃歌忽然想到,六大都护互调,是张燕云在安西都护府说出来的,离朝廷颁布实施,足足提前月余,那时候还未入永宁城,已然知晓宰相心迹。 为何天下贤才不胜枚举,只有一人敢称兵仙。 大智如妖。 张燕云不知少年眼神炽热,透满狂热膜拜,悠然自得晃着二郎腿,喝着御赐美酒,朝远处眺望,“郭熙是否入城,成了如今最大的悬疑,倘若一人一马归来,意味太子党低头,如果反了,太子一脉成了国寇,可假如同瑞王一起造反,大宁或许得更改国号了。无论哪一种结果,皇后和太子都不能接受,狂风骤雨前的疯狂才最可怕,依我来看,他们会不择手段,将局势搅浑搅乱,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桃歌蹙眉道:“皇后派年轻琴师刺杀我,又为了什么?” 张燕云似笑非笑道:“你怎知他是皇后派去的?” 李桃歌讶异道:“好像是云帅您说的啊。” 张燕云诡异一笑,“别忘了,他藏进了保宁大都护府,副都护陆丙邀请我去缉贼。” 这…… 一会皇后,一会瑞王,李桃歌听的脑袋直犯晕,“那究竟是谁想杀我?” 张燕云晃着腿说道:“想杀你的人多了,我又不是神仙,猜不透。如今都在磨刀霍霍,本帅可不想掺和进去,只能提醒你一句,大宁正是暗潮汹涌之际,小心为妙。” 李桃歌贼笑道:“那我干脆在国公府住下,任他们兴风布雨,谁也休想伤我。” 张燕云冷哼道:“你以为本帅好过?亲手带出来的四万精兵,有的在寺里吃粥念佛,有的在禁军旁边被死死盯着,处境还不如郭熙呢,最起码人家有四十万大军撑腰壮胆。” 李桃歌举起酒碗笑道:“既然都有难处,不如一醉解千愁。” 仰头喝干。 张燕云气道:“好小子,找一堆借口,为的是喝本帅的酒!” 两人正在胡闹,披有重甲的巫马乐气势汹汹闯入,神色浮现一抹凝重,望了眼冲他堆笑的李桃歌,转头对张燕云低声道:“调往运河的先登营和禁军起了冲突,对方七死十三伤,先登营两人轻伤。” 张燕云扯了下嘴角,若无其事将酒喝完,轻声道:“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我对崔九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和禁军硬来,这老小子,始终把本帅的话当屁放。” 巫马乐沉声道:“不怪老崔,禁军仗着是天子之师,屡次欺辱先登营,崔九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这次是因为禁军牵了百姓家一头驴,那家老头不依不饶跑去讨要,结果挨了十几军棍,活生生打死了。禁军那些王八蛋,杀人吃驴后还不算完,把尸首放到先登营中,并污蔑是咱兄弟偷驴杀人。老崔那脾气,如何能咽得下,把门一关,杀了名校尉,绑了数十人,如今禁军几千号人围了先登营,永宁府管不了,刑部不敢管,再不插手,恐怕要闹大了。” 张燕云嚼着豆腐干,慢条斯理说道:“今日的我,可不是燕云十八骑主帅了,是赵国公,是天将军,是九十九州行军总管,十八骑和禁军胡来,这叫我怎么管?” 巫马乐凝声道:“圣人一天没有下旨裁撤十八骑,你就是燕云十八骑主帅,总不能眼瞅着禁军,欺负咱们一同出生入死的老兄弟。” 张燕云平静道:“我去了之后,只会将事情闹大,十有八九会和禁军打一仗,弄出几百条人命,谁是谁非还重要吗?正好借助由头,将十八骑从我麾下弄走。” 巫马乐一脸肃容道:“你是指,有人怂恿禁军故意挑衅?好卸掉你的帅位?” 张燕云冷笑道:“不然呢?这四万精锐,足以让贵人们寝食难安。” 巫马乐问道:“事到如今,该找谁处置最为妥当?” 张燕云冲李桃歌挤挤眼,微笑道:“你带着咱们公子,先找统领六部的李相,再去找禁军上将军,此祸可解。” 第185章 跃马入皇城(三十七) 禁军上将军是皇室宗亲,名叫刘罄,统领十二卫,在皇城乃至大宁,都是举足轻重的权臣。 令李桃歌诧异的是,堂堂三品上将军,竟然是位爱笑的白胡子老头,个头不高,身体单薄像是风一吹就倒,完全没有四十万禁军主帅应有的霸气。 在李白垚和刘罄携手出面后,风波很快平息,崔九和禁军神武卫大统领被带走,押入皇城听候发落。 回城的路上,刘罄对李桃歌产生浓厚的兴趣,左看右看死盯着不放,不住点头微笑。 李桃歌被这位上将军看的心里发毛,只能以尴尬笑容回应。 刘罄披着像是借来的天王甲,捋着半尺白须,笑盈盈道:“李相,你这儿子,跟你年轻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俊俏中不乏英武,老夫越看越喜欢,不如咱俩结了亲家吧。” 由于要去往几十里之外的运河,阻止十八骑和禁军火拼,两人都骑乘快马,以便赶路。 李白垚握着缰绳笑道:“上将军,您的两个女儿,似乎都已出阁了吧?” 刘罄笑起来眼睛都瞧不见,乐呵道:“女儿都嫁人了,可我那孙女还未订婚呢。” 李白垚疑惑道:“孙女?我记得您儿子大婚才没几年。” 刘罄笑道:“孙女都五岁了,是该为她挑选贤婿喽。” 五岁? 李桃歌听的汗流浃背。 自己十六,丫头五岁,虽然相差十一年,在天潢贵胄的联姻中,倒也算不上老夫少妻,可一想到自己娶五岁小丫头,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李白垚轻笑道:“上将军,您也太着急了,再迟几年也无妨。” 刘罄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再迟几年,我怕孙女婿被人抢走,老头子性急,要不回到城里,咱们两家赶紧把婚给他们订了。” 李桃歌后背涌起一股凉气。 这咋出了趟城,变成有妇之夫了。 娶得还是五岁小丫头。 李白垚无奈一笑,“缓缓再说,缓缓再说。” 没想到刘罄固执道:“缓则生变,李相是在搪塞老头子呢?” 李白垚恭敬道:“白垚不敢,只是正值动荡之际,没心情操心犬子婚事,您也看到了,十八骑和禁军之间,已互相心生怨念,处理不好,恐会引发军心不满,咱们得盯紧点,才能不负圣人重托。” 刘罄捻动白须,撇嘴道:“张燕云贵为国公,高居天将军,比我这上将军高了两品,人家的亲兵,咱得罪不起,只好忍气吞声任由拿捏。七条人命,就这么没了,李相给出个主意,老夫如何对四十万禁军交代?” 刘罄执掌十二卫多年,视禁军为心头肉,纵然明知有错在先,话里话外还是透着一股护犊子意味。 李白垚迟疑一阵,说道:“禁军和十八骑只是偶有摩擦,无伤大雅,亲兄弟小时候还经常打架呢,长大后照样手足情深。如今朝局动荡,咱们该为圣人排忧解难……” 没等他说完,刘罄趾高气昂道:“李相啊,咱们同朝为官二十年,老头子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听不了虚无缥缈的场面话。你就直说,先登营和神武卫该如何处置。” 李白垚慎重道:“交由兵部查清缘由,依照律法重拿轻放。” “哦?” 刘罄自顾笑了几声,阴阳怪气道:“神武卫死了七个人,校尉都被斩了,李相一句重拿轻放,岂不是在为崔九寻一条活路?” 李白垚正色道:“上将军,据我所知,神武卫平白无故杖毙百姓,将罪名安给先登营,屠戮平民,陷害袍泽,按律,该斩首示众。十八骑归来不久,赏银都未曾发放,朝廷本就欠着他们,若是再刻意偏袒禁军,那四万精锐……后患无穷。” 刘罄轻蔑道:“不就是四万乌合之众么,有四十万禁军盯着,能翻出几朵浪花?李相,咱们可是多年交情,有些话不妨明说,你若是不把先登营主将崔九砍了祭旗,十二卫禁军,不干!” 随后刘罄转头对李桃歌说道:“我孙女婿不也在军务中历练过吗?来评评理,若是别的营欺负你家兄弟,宰了七八个,你能袖手旁观吗?” 少年抿起纤薄嘴唇,一言不发。 李白垚眉头逐渐蹙在一处,压低声音道:“您这可是把后辈架在火炉烤,上下左右都难受。明日初一,正是郭熙奉旨陈述职守的日子,咱们当齐心协力,帮大宁盯紧西疆。” 刘罄摇头晃脑说道:“郭熙?哼!世人称其郭阎王,在老头子眼里,姓郭的不过是一只长舌小鬼,无论他是否回永宁城,胆敢违抗圣意,老头子保证他阎王殿卯,有死无生!” 李白垚含笑道:“上将军威武四十载,一句话便令郭熙肝胆俱裂。” “好啦。” 刘罄心不甘情不愿说道:“知道李相肩头胆子重,又是六大都护互调,又是发愁国计民生,就不让你为难了。神武卫那帮狼崽子,该死的都死了,别多造杀孽了,崔九那厮,至少得在大牢里关足一年,否则禁军见了砍死袍泽的凶手还能逍遥法外,老头子的脸面往哪放。” 李白垚拱手为礼,激动道:“上将军盛怒之余,还能一心为大宁着想,不愧国之栋梁。” 刘罄摆手道:“好啦,漂亮话不顶饭吃,李相若真想谢,不如来点实惠,比如说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还在军器监游手好闲呢,听说兵部右侍郎告老还乡了,李相给帮衬帮衬?” 李白垚笑道:“上将军有所不知,兵部右侍郎一职,已许给固州刺史卜琼友,诏令都发走几日了。” 刘罄皱眉道:“正四品的刺史,调入兵部高居侍郎,不对劲吧?” 李白垚笑道:“卜琼友暂且不回皇城,遥领兵部侍郎,兼任固州刺史。” 所谓老而不死是为贼,贵为皇亲国戚的刘罄瞬间听懂了含义,玩味笑道:“李相这一手,是防活阎王郭熙呢,他若是胆敢抗旨,陇淮军就是第一道屏障。” 李白垚微笑道:“兵部侍郎没了空缺,太仆寺倒是有,王大人昨日因病递了辞呈,正在考虑谁来接管太仆寺卿。令郎常年在军器监,掌管铁器武库,太仆寺掌管马政,两处地方,都是和军伍打交道,只不过太仆寺卿高了一品,日后六部侍郎若有空缺,平调过去即可,如果一心想去兵部,两年之内,把左侍郎挪到别的地方,腾出位子也不是难事。” 刘罄指着李白垚,频频摇着手指,笑容意味深长,“知我者李相也,懂我者白垚也。” 达成密谋,两位重臣不再逢场作戏,刘罄扬起马鞭,催马赶回皇城。 李白垚骑着马缓缓而行,对儿子轻声道:“看懂了吗?” 李桃歌眨眨眼,“懂的不多。” 李白垚笑道:“你年纪尚小,看不懂在情理之中。其实刘罄早已打定了主意,招你为孙女婿,要杀了崔九泄愤,玩的是刚柔并济,并不存在这样的心思。他早知神武卫理亏在先,清楚我不会拿十八骑怎样,干脆摆出大怒的阵仗,来给儿子谋一条康庄大道。他说我重拿轻放,其实自己才是重拿轻放。” “原来如此。” 李桃歌赞叹着权臣手腕,随后狐疑道:“他是禁军上将军,金龙卫的公羊鸿,是他的下属吧?跑去国子监找我麻烦,与他有关吗?” 李白垚轻飘飘说道:“金龙卫名义上归禁军管辖,其实只听天子号令,刘罄指挥不动公羊鸿。” 李桃歌感慨道:“当官好像也没啥意思,太费心神,说话都要听半句说半句,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拿住把柄。” “不止是官场,人生亦是如此。” 李白垚轻叹道:“小时候词不达意,长大后言不由衷。及冠之后,谁又能记起儿时立下的豪情壮志呢。” 第186章 跃马入皇城(三十八) 谷雨时节,永宁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二更天,整座皇城逐渐宁静,唯独状元巷灯火通明,偶尔传出姑娘娇笑声。 尤其长乐坊最为喧闹。 李桃歌和周典站在长乐坊后墙,皆是黑衣劲装,二人对视一眼,周典努嘴道:“进吧。” 李桃歌纠结道:“周大哥,你该不会搞错了吧?真的有东花细作藏在里面?万一认错了人,被老板洛娘抓住把柄,会让我爹蒙羞的。” 一想到举手投足散发着媚态的俏寡妇,李桃歌又回忆起了对方独特香气,小腹升腾起炙热火焰,不禁吞起口水。 倒不是见色起意,纯粹是男人天性,十六七岁正值躁动阶段,面对散发着魅力的尤物,难免会浮想联翩。 做鬼做妖难做人,修仙修神难修心。 周典戴好蒙面巾,用媲美女子细嫩声线说道:“不是跟你说了么,珠玑阁查到了消息,长乐坊今晚会有一批新的姑娘到来,其中有名车夫露出了半截匕首,虽然只是半截,可是精美贵重,绝非普通百姓携带。” 李桃歌争辩道:“那也未必是东花的细作啊,或许是世家门阀里的车夫。” 周典翻了一记白眼,“世家门阀会把女眷送进长乐坊?” 额…… 李桃歌挠了挠头。 似乎有那么点不妥。 周典再问道:“你们李家乃是世家门阀领袖,车夫会带有价值百两的匕首吗?” 李桃歌睡在马厩旁边,常年跟车夫马夫打交道,当然知晓其中诡异之处,将面巾蒙好,“周大哥,我来冲锋陷阵。” 两人都是修行者,一丈高的院墙难不倒他们,周典用的是巧劲,足尖点地,再朝墙壁蹬出一腿,轻松翻过院墙,李桃歌用的是蛮劲,身体硬生生拔起,十指扣住墙缝,再一用力,翻过了头,跌落在草坪中。 一楼二楼是大厅和厢房,饮酒作乐的地方,二人粗略打量,没找到车夫踪迹,于是再次攀爬至三楼。 还没见到人,就听见一阵阵类似于猫叫,透着一股欢愉,叫喊声越来越大。 未经人事的李桃歌听的不对劲,好奇问道:“周大哥,他们在干啥?是在打架吗?” 周典笑道:“你瞅瞅不就知道了,或许是车夫在行凶。” 夜色太黑,李桃歌没瞧见那抹藏在暗处的坏笑,捅破窗户纸,瞧见了一男三女正在床榻纠缠不清。 目睹这一幕活春宫,少年顿时大惊失色,将双眼闭起,磕磕巴巴说道:“周,周大哥,他们……” “小点声!” 周典做了个噤声手势,捅破面前的窗户纸,一边欣赏一边作出评价,“这长乐坊的姑娘,的确艳绝皇城,身材和脸蛋都无可挑剔,尤其是神色拿捏的妙到毫巅,即便对方是三百斤的胖子,也像是遇到了如意郎君,不愧是洛娘调教出来的一众花魁。这胖子倒也实力不俗,以一敌三还能占据上风,嗯,有爷爷当年风采十之一二。” 涉及到房事,没有男人会认怂,能把牛皮吹的比天大。 李桃歌苦着脸道:“周大哥,书上说君子耳不听淫声,目不视邪色,口不出恶言,你这样盯着人家看,不好吧?” 周典哼了一声,“大爷在北疆砍了贪狼军三十二人脑袋,把缺胳膊少腿的俘虏绑在木桩当箭靶,称得上是谦谦君子吗?” 嗯? 李桃歌琢磨一番,周大哥的履历和言谈,确实算不上君子。 砍了三十二颗脑袋都不算君子,自己可是砍过九十多蛮子脑袋。 当然也不能算是君子。 既然不是君子,为何要遵循先贤教诲? 于是两人趴在窗外,聚精会神欣赏。 国子监堂课,都没有如此入神过。 直至里面吹灯拔蜡,二人才恋恋不舍挪开视线,周典见少年面红耳赤,身体紧紧贴着木墙,大概知道了其中原委,于是玩味一笑,率先爬上四楼。 几间厢房里皆是春宫图,车夫并不在,周典没啥兴趣,来到东头的厢房,里面只有隐约烛光,久久没有人出声。 风流地,怎会没有动静? 哪怕快活完了,也应该有调笑声和鼾声。 修行者耳聪目明,能听到厢房内有二人呼吸,一重一轻,重的是女人,轻的那个几乎察觉不到,想必是灵枢境以上的高手。 周典不敢大意,更不敢捅破窗户纸,趴在木墙安静等待。 过了许久之后,才传出男人的声音,“考虑好了吗?” 一个女人说道:“我根本就没考虑过回东花,那里只是我的梦魇之地,回去了之后,天天做噩梦吗?” 周典常来长乐坊查找线索,能听出女人是老板洛娘。 男人沉声说道:“大都督已下令,要么你回去,要么把你的头带回去。” 洛娘冷笑道:“用的时候奉为上宾,不用了弃之敝履,当年为了培养我这枚棋子,你哥将我娶进家门,万般宠溺,万般疼爱,为我可摘日月星辰,如今搜集完你们要的东西,成了人老珠黄没人要的寡妇,你们打算杀人灭口吗?” 男人开口道:“有探子密报,已经有人盯住了长乐坊,不久后就会动手,劝你离开大宁,是为了你好。” 洛娘悲凉大笑道:“你亲手杀了你哥哥,也是为了我好?!” 房内又重新归于一片静寂。 男人慢悠悠说道:“我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你动了真情,他一个人死,或者我们全家死,总要趋利避害。” 洛娘低泣道:“我一介女流之辈,不懂什么是趋利避害,只明白丈夫死了,被他最信任的亲弟弟捅穿心窝。若是有良知,去你哥哥的坟头以死谢罪,而不是来逼死他的未亡人。” 男人呢喃道:“我说过了,劝你回东花,是在救你。” 洛娘癫狂笑道:“一具丢了魂魄的行尸走肉而已,死就死了,不需要任何人来救赎。” 伴随着轻微的抽刀声,男人闷声道:“最后问你一次,走,还是不走。” 洛娘轻蔑笑道:“当年趁着你哥不在,把我推到柴房侮辱,也是相同的语调,相同的神情,多年过去,你还是只会这一招,来,像是捅你哥哥那样,也把我的心窝给捅穿!” 男人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怪不得我了。” 第187章 跃马入皇城(三十九) 听到男人欲杀人灭口,李桃歌来不及对周典招呼,肩头撞破窗户,翻入厢房。 男人三四十岁,留有文人雅士最爱的山羊胡,眼神透出汹涌杀气,反手紧握匕首,见到有人破窗而入,惊疑半分后,趁着李桃歌立足未稳,长腿迈出,匕首闪烁寒光,直冲少年咽喉而来。 见面即是杀招,不给对方留有任何余地。 李桃歌嫌黄泉枪碍眼,今夜没有携带,面对迅猛一击,顺手抄起烛台,贴于小臂,与对方匕首相撞。 铜铁摩擦,撞出一串火星。 香烛掉落在地,火苗滴在羊毛织成的毛席,迅速燃起一簇火焰。 男人占据上风,左手呈爪状,想要插入少年头顶,不料窗外又闪过一猛汉,手里拎有军伍中常用的宁刀,单手潇洒翻入室内,二话不说,劈头就是一刀。 猝不及防之下,男人只好放弃对少年攻势,匕首格挡住宁刀刀刃,才准备卸掉刀气,小腹忽然传来一股磅礴大力,男人顺势倒飞出去。 李桃歌晃悠悠起身,嘴角含笑。 当初城头死战,须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各种阴狠招数无所不用其极,以多打少是常态,落井下石是必备功课,与大侠之间单打独斗相比,不知卑劣了多少倍。 讲的就是趁你病,要你命。 李桃歌趁他分神之际,朝小腹踹出一脚。 男人将床榻撞的四分五裂,快速爬起,闪到洛娘身后,将价值不菲的柳条匕首放在白皙咽喉。 周典咧嘴笑道:“脑袋被驴踢了吧?我们来缉拿嫌犯,你竟然拿嫌犯来要挟,赶紧杀了,免得我们动手。” 男人目光阴冷说道:“她身上藏着许多秘密,你们不想知道吗?” 周典冷哼道:“不就是串通东花来刺杀李相公子吗?你以为我们梅花卫的耳目是瞎子聋子?” 男人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看来你们对她知之甚少,无非是拦截过几封书信而已,这样,咱们各取所需,放我一马,我把她交给你任凭处置。” “老子奉旨办差,抓不抓人都领十两银子,管她是否藏着天大秘密,今晚,你俩一个都别想活。”周典跨出一大步,宁刀蠢蠢欲动。 男人神色紧张,柳条匕首又朝咽喉挪动半分,致使白嫩的肌肤撕裂,流出一缕鲜血。 洛娘凄凉笑道:“魏宗隆,你真是乌龟王八蛋!为了谋取荣华富贵,不惜害死亲哥哥,侮辱大嫂,如今又把我当作人质来求一条活路,魏家祖宗若是知晓你的所作所为,恨不得把你这子孙挫骨扬灰!” 名叫魏宗隆的男人面露狰狞,恶狠狠说道:“臭婊子!给我闭嘴!我若是死在这,你也别想好过!” 洛娘轻蔑笑道:“自从你哥哥离世后,老娘早就心如死灰,来呀!杀了我!” 李桃歌闲庭信步朝二人走去,笑意盈盈望着魏宗隆。 “再过来一步!大家一起死!”魏宗隆嘶吼道。 话音未落,他才察觉到手腕结起冰霜,再往下看,不止是手腕,手臂,前胸,小腹,大腿,全部结出一层厚厚的冰甲,奋力挣扎一番,根本无法动弹。 李桃歌来到他面前,用两根手指夹住柳条匕首,轻轻摘出,贼眉鼠眼笑道:“何必寻死觅活呢,在没问出秘密之前,你们俩暂且谁都不用死。” 魏宗隆惊惧交加,颤声道:“太,太白士?!” 李桃歌笑道:“初窥门径的学徒而已,不敢当此谬赞。” 魏宗隆咬牙道:“初窥门径的学徒能将我束缚住?当我是傻子?” 李桃歌学习张燕云的轻佻神情,耸肩道:“随你喽,爱信不信。” 魏宗隆冷汗直流,说道:“手下留情,我把知道的秘密都告诉你。” 周典用刀抵住他的脖颈,慢条斯理说道:“谁派你来的?来大宁意欲何为?” 四肢裹满了寒冰,导致魏宗隆脸庞冻成酱紫色,喘着粗气说道:“你们能保证,放我安全离开?” 周典轻描淡写道:“之前你刀架在洛娘脖子上,我都没答应和你谈条件,现在成了待宰羔羊,为何给你保证?两条路,要么心平气和聊聊,要么一会关进梅花卫大牢,那里有上百种审讯嫌犯的酷刑,没有一人能坚持到二十种以上,想试试吗?” “被你们抓住,老子认了,既然早晚都是死……” 魏宗隆突然额头青筋暴起,挤出疯狂狞笑,“不如一起死!” 周典察觉到他体内气机暴躁不安,深知不妙,一手拽住李桃歌后撤,挥刀朝魏宗隆斩去。 轰然一声巨响。 魏宗隆原地炸开,气血肉身形成箭矢效果,血肉横飞,将房内射出无数窟窿。 幸好周典早有防范,用刀气抵御住了大部分血箭肉弩,可依旧有血渍肉沫喷射在身上,将衣袍打出一个个小洞。 周典用衣角擦干面部血迹,望着碎成了无数的残骸,皱眉道:“自曝丹田,玉石俱焚,是东花的一种密术,根据施法者的境界,威力也不尽相同,幸亏这家伙只是灵枢境,要不然咱俩小命得交代在这。” 李桃歌在镇魂关死战十二天,见过惨的,没见过这么惨的,活生生的一个人,最后只留下指甲大小的碎末,比肉铺切的臊子都细。 惊魂未定的少年啧啧叹道:“真狠!这秘术打死我都不学,万一醉酒后耍酒疯,把丹田炸了咋办。” 周典说道:“这种世家门阀里豢养的死士,大多藏有同归于尽的手段,你想学也学不到。” 李桃歌问道:“珠玑阁里有人会吗?” 周典坦诚道:“这得问南宫献,至少我不会。” 李桃歌松了一口气。 如此惨无人道的功法,不学为好。 周典又说道:“但我能比他死的更快。” 李桃歌瞪大眸子。 周典走到已经变为血人的洛娘旁边,探查鼻息后,惊讶道:“居然还有口气。” 李桃歌轻声道:“我怕魏宗隆杀人灭口,早早给她覆了层冰甲,没想到真能救回一条命。” 周典收刀入鞘,示意道:“这女人经历了大风大浪,未必肯说出实情,你把她带回去拷问吧,交给南宫统领处置。” 虽然炸成血迹斑斑的模样,可破损的衣衫下流露出不少风情,我见犹怜。 李桃歌犹豫道:“我带回去不好吧,还是你带回去讯问。” 周典正色道:“若把她带进梅花卫,或许一个字都传不到咱们耳朵里,她就得香消玉殒,如果把她带回我家,第二天我比魏宗隆死的都惨。” 第188章 跃马入皇城(四十) 退朝之后,一干大臣来到了议政处。 依次是瑞王刘甫,尚书左仆射杜斯通,尚书右仆射李白垚,吏部尚书萧文睿,刑部尚书黄雍,户部尚书郑良,工部尚书田茂勋。 这七人掌控着大宁命脉,重臣中的重臣,咳嗽几声,整个大宁都要颤上几颤。 按理说退朝后,几人应该离开皇宫回到三省六部去办差,如今齐聚一堂,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他们是在等,等安西都护府的消息。 今日是郭熙奉旨离开碎叶城的日子,若是他敢抗旨,镇守西陲的四十万大军,便成了刺向大宁腰腹的一枚长枪。 谁敢轻视? 所以聚集在一起,方便随时发布政令军令,以应付任何风吹草动。 外面飘着细如牛毛的小雨,使得七人面色徒增几分阴晦。 瑞王悠然品着茶,目光放在连绵不绝的雨线,偶尔望一眼六人,双眸闪烁不定。 李白垚站在一张古画旁,负手而立,由于眼疾严重,只能凑近观摩。 杜斯通和萧文睿在纵横十九道摆开阵仗,杀的热火朝天。 黄雍双手入袖闭目养神。 郑良站在窗边欣赏雨景。 田茂勋摩挲着腰间紫底金丝白玉带,神色恬淡。 其他五人缄默不语,唯独两名年纪最大的老臣闹腾,萧文睿是出名的臭棋篓子,并且棋品差劲,落子便悔棋,这还不算,大袖一遮,将几枚对方棋子藏于袖口,下来下去,对方的棋子变得寥寥无几,大冢宰的袖袋倒是叮叮当当。 杜斯通的恩师,是有着棋仙人之称的秦夫子,无人可在棋盘与之为敌,杜斯通当年顶着国手的名头入职礼部,棋艺之高绝,冠绝大宁。 一个是大国手,一个是臭棋篓,靠着赖皮和偷子,从局势来看,竟然下的旗鼓相当。 传闻杜斯通的技艺,并不逊色秦夫子,棋风以细腻流畅着称,擅长布局和先发制人,已达“入神”境界,纵然被萧文睿偷去了十几枚白子,场面仍旧不落下风。 杜斯通落子后,捋着白须说道:“萧老,国子监开学已有几日了,监生可曾适应?” 话音未落,视线纷纷投来。 皇城就那么大点地方,一大早闹出的动静,到了傍晚满城皆知,何况是天潢贵胄的私塾国子监,更何况是李相儿子打了世子殿下,杜斯通敢当着李相和瑞王提这档子事,另外几名尚书不免生出看热闹心思,想看看杜相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萧文睿呵呵笑了一声,晃着脑袋说道:“国子监虽然隶属吏部,可我懒的过问,只是在开学时露了一面。至于监生是否适应,你得把国子祭酒那老头子喊来,当面问问,不过那老头嗜酒如命,天天喝的酩酊大醉,睡在哪都搞不清楚,不一定能答非所问。” 说话之余,又偷走了一枚棋子。 在座都是擅长庙堂玲珑的翘楚,尤其入仕一甲子之久的杜斯通和萧文睿,更是老而弥坚,二人随意指点一招半式,都够其余五人学半辈子。 杜斯通慢悠悠说道:“国子监里,都是诸位子侄,咱们做长辈的,自然要加以关注。对于诸位而言,做官易,当爹不易,谁家都是宝贝疙瘩,不打吧,气死你,打坏了,自个儿心疼,远不如当官从容,哎!其中分寸很难取舍。其实回头一想,再过几十年,儿子坐在咱们位置,还得指望他们来光耀门楣呢,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随他们去吧。” 几人都听出了话中含义。 作为百官之首的左相,是在劝架。 李白垚听完后,从古画处离开,坐在黄雍身边,喝了口茶。 瑞王大马金刀,不动如山。 黄雍跟李白垚年纪相仿,四十出头,正值男人鼎盛时期,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只是唇角有条寸余疤痕,使得整个人略显戾气。 黄雍轻声道:“安西都护府两千余里,倘若郭熙卯时出城,飞鸽传书快该到了吧?” 李白垚含笑道:“郭大人镇守西陲,劳苦功高,多睡会无妨,只要今日离开碎叶城,咱们就能回去睡个好觉。” 黄雍手指在膝盖轻轻敲打,“若是那边雨疾风大,道路难行,郭大人今日不离碎叶城呢?” 黄雍为人刚正不阿,言辞最是锋锐,脾气尤为火爆,否则也不会执掌大宁刑罚。 铛。 瑞王将茶杯重重一放,眉宇间浮现浓郁杀气,“若今日郭熙不离开碎叶城,明日保宁五十万大军,亲自去往安西都护府,押他回来!” 萧文睿出声说道:“哎!都是一家人,何必伤了和气,郭熙是王爷大舅哥,与圣人沾亲带故,哪能违抗圣旨呢。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风一阵雨一阵,信鸽难免会慢些,咱们再耐心等等,再等等。” 看似是在安抚,其实将瑞王数落一通,将郭熙升任安西大都护,是刘甫一意孤行,如今人不回来,势必有人要承担责任。 刘甫攥紧拳头,恶狠狠道:“子时之前,郭熙胆敢抗旨,本王亲自披甲挂帅,征讨逆贼!” “哈哈!赢了!” 萧文睿靠着偷棋赢了大国手,开心的手舞足蹈,一不小心,将袖口的白字掉出几粒。 杜斯通倒是不以为意,自从步入仕途以来,不再关注棋盘输赢,尤其升任左相后,常常与圣人和冯吉祥手谈,输多赢少,已成为常态。 输了棋,升了官。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杜斯通朗声道:“诸位同僚,咱们聚在这里,做的是最坏打算,郭熙若是抗旨不尊,理应保宁都护府出兵征讨。可是安西府兵,未必都是郭熙亲信,心存叛逆者十不存一,老夫觉得,王爷身份尊崇,还要坐镇兵部和礼部,不必亲自挂帅,再寻一名良将即可。” 几人都是心思细腻之辈,瞬间明白了杜相弦外之音。 话虽说得好听,其实是怕刘甫和郭熙沆瀣一气。 四十万大军尚能应付自如。 可保宁和安西汇集成百万大军,那就成了悬在大宁头顶的夺魂剑。 第189章 跃马入皇城(四十一) “虽说郭熙是由王爷力荐上位,可人心隔肚皮,谁都瞧不透里面藏没藏有祸心,当初郭都护走马上任时,也没人说三道四,如今觉得不对味了,就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这是肱骨重臣的为官之道吗?那年郭熙喊着月城高歌,饮马潼河,给咱们大宁振奋了多少人心,一扫颓败之气,到了安西都护府,操练士卒,开垦荒田,将方圆几千里治理的井井有条,四五年来,数安西都护府伸手要钱最少,反而募兵最多,这些功劳,可一分没归到王爷身上。” 为刘甫说话的是工部尚书田茂勋,这人酷喜奢华,衣食住行皆由重金开道,仅仅是腰间那条紫底金丝白玉带,用的是最好的玉石,最细的金线,最细腻的绸缎,由匠人打磨三年而成,价值百金,足够买下永宁城一所豪宅。 工部掌管屯田水利等等,不赚钱,只花钱,里面大多是臭脾气的死板匠人,在六部中最不受待见。 田茂勋跟工部的匠人脾气相仿,加上口不择言,于是世家党和新朝党对他都敬而远之,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抱住瑞王这条粗腿。 黄雍淡然说道:“王爷的功劳,自然不必多言,但咱们今日议的是郭熙,与王爷暂且无关。杜相,听说郭熙坐镇安西都护府,风言风语颇多,您有所耳闻吗?” 萧文睿笑着插口道:“郭熙如果屁股干净,早回皇城陈述职守了,用得着扭扭捏捏走不出碎叶城?迟迟不动,怕的就是掉脑袋。” 杜斯通沉声道:“郭熙是否有罪,得等他回到永宁城再下结论。诸位,假如郭熙今日不出城,该派谁去擒贼?” 始终闭口不言的郑良突然说道:“下官推荐北策军主帅赵之佛。” 杜斯通捻动白须点头道:“嗯,北庭距离安西最近,赵之佛又是圣人信任的近臣,由他率兵围剿,确实合适。” 黄雍正色道:“赵之佛要坐镇英雄山,贸然调离北庭,大周的沙陀军和贪狼军来犯,那可是虎狼之祸,我推举百战百胜的赵国公,他归来之前,曾在镇魂关歼灭骠月十万铁骑,对于安西都护府地形熟悉,更能胜任剿贼重任。” 田茂勋诡异笑道:“黄大人,张燕云若是放出去,那可是九十九州行军总管,大宁兵马皆在他一人手中,郭熙之祸猛如虎,就不怕燕云之祸猛于郭熙?” 黄雍淡淡说道:“张燕云若有异心,根本不会率领十八骑回来,这次出永宁城,带三营人马即可,其余士卒,从保宁都护府调遣,王爷身为保宁大都护,总不至于连自己手下都信不过吧?” 田茂勋皮笑肉不笑道:“张燕云之所以肯率兵回来,是因为在别处根基薄弱,给他一块封地,看他反不反。” 杜斯通拍了拍扶手,神色凝重道:“张燕云贵为赵国公和天将军,乃是我大宁荣光,不可肆意诽谤!” 田茂勋伸了个懒腰,不再开口。 相貌威严的刘甫绷着脸说道:“所谓举贤不避亲,郭熙真敢不奉诏,我推举威武将军宫子谦,他能征善战,率五万人马足矣平定叛乱。有我这位保宁大都护和宫子谦的岳丈押在皇城,各位不用担心他会反。” 几名大员心中有数,宫子谦出马,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不过里面夹杂了多少私心,恐怕只有刘甫自己知道。 外面传来脚步声。 不久后,一名老人站在门外。 清瘦矍铄,身姿挺拔,虽年逾古稀之年,不见半分老态。 身披二品内官服饰的老人笑了笑,拱手道:“诸位大人,都在呢?” 七人相继起身,就连飞扬跋扈的瑞王都恭敬还礼,齐齐喊道:“见过段总管。” 能让瑞王以礼相待,这名老人可是大有来头,统领内侍省,有着内相美誉的大寺人段春。 段春在圣人幼年时便相伴左右,当年宫中巨变,段春拖着残败之躯,一人一刀护卫圣人,与大内无数高手从黄昏战至天亮,鲜血浸透长袍也不曾放刀,为宣正帝上位立下不世之功。 从龙党有二人地位尊崇,国师冯吉祥,内相段春,虽说从龙党年纪大了,逐渐离开庙堂核心,不再干涉朝政,但只要两位内相活着一天,就没人会质疑他们是否垂垂老矣。 两把有些年头的老刀,杀起人来依旧锋利如初。 段春微笑招呼道:“大家伙都是老熟人了,就别再客气了,坐,都坐。” 七人点头应和,谁都不敢先坐。 段春含笑道:“看来诸位大人都患有腰疾,站着说话不腰疼。” 众人堆砌出寒暄笑容,依次落座。 段春轻声说道:“天凉了,雨又下个不停,圣人来派我给诸位大人添衣送酒,别沾了寒气。” 寺人们端着衣袍美酒入内,七人再次拱手感谢隆恩。 杜斯通毕恭毕敬说道:“天色已晚,有劳圣人挂念,有劳总管大人送酒送衣。” 段春笑道:“你们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我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又算得了什么,若是再谢,我可当你们把老夫视为外人了。” 一名年纪不大的内官火急火燎跑来,双手放有银盘,喘着粗气道:“总管大人,诸位大人,保宁都护府飞鸽传书送到。” 众人神色一紧,刘甫率先离开座椅,抄起木盘书信,看了眼后,瞬间笑容满面,豪迈喊道:“郭熙领家眷随从二十余人,于正午一刻离开了碎叶城。” 几人分别松了一口气。 有的是为大宁松气,有的是为自己松气,有的为别人松气。 杜斯通摇头叹道:“看来咱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郭大人了。” 黄雍平静道:“宁杀错,勿放过,四十万大军,谁敢不防?” 段春起身笑道:“既然事情有了眉目,我去回禀圣人,诸位大人也早些回府休息。” 一名寺人急匆匆跑来,双手端有木盘,“保宁都护府急报!” 几人面面相觑。 刘甫将信纸展开,川字纹逐渐蹙在一处,目露凶光道:“未时三刻,郭熙率领随从家眷返回碎叶城。” 杜斯通沉声道:“诸位大人,郭熙去而复返,议议吧,朝廷究竟出兵,还是不出兵。” 李白垚开口道:“郭熙若是执意要反,何必要率领家眷走一次过场,此事透着蹊跷,不如等等消息再做决断。” 黄雍点头道:“确实,我觉得郭熙未必不想回,而是有人不想让他回。” 田茂勋古怪一笑,“黄大人,段总管在呢,有话不防明说,绕弯子可不是你的秉性。” 黄雍坦然道:“之前说有风言风语,是有人告郭熙搜刮民脂民膏,密信都放到我的桌上了,况且不止一封。田大人专注屯田和运河,当然不清楚其中隐情。” 田茂勋笑道:“想要扳倒郭熙,也得去杜相那里,谁那么笨,将密信送给黄大人。” 黄雍瞥了他一眼,表情冷淡。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又是一名寺人手持木盘跑来,没等他开口,刘甫一把抓过书信,迅速展开,脸色越来越难看,“是郭熙的书信。” 杜斯通皱眉道:“他怎么说?” 刘甫一字一顿道:“左日贤王率十五万大军,再次兵犯镇魂关!” 第190章 跃马入皇城(四十二) 李桃歌扛着洛娘赶回相府,雨水和血水浸透了长裙,为了避免春光乍泄,李桃歌拽了床被褥覆盖,两个男人扛着一个女子,还用被褥裹着,更令人浮想联翩。 途中遇到夜巡的不良人,见到诡异场面,直接拔出腰刀,将李桃歌和周典围成一圈,当掏出梅花卫腰牌后,不良人才拱手放行。 送李桃歌回到相府,周典折返回家,来到自己小院,李桃歌把洛娘放到床榻,擦了擦额头汗水。 累倒是不累,百十来斤的娇躯,李桃歌术武双修,扛一夜都轻轻松松,可是这女人太魅惑了,该挺得挺,该翘得翘,皮肤水嫩如豆腐,体香萦绕勾魂,哪里是未经人事的初哥能顶得住的? 幸好李桃歌定神功夫不错,没有失了心智。 放下洛娘,李桃歌心虚朝房梁观望,南宫献作为梁上君子,今日没见到人影? “少主在找我?”耳边传来沉闷的男人声音。 做贼心虚的李桃歌吓了一跳,险些出手伤人,扭过头,五官深邃的南宫献近在咫尺,呼吸都清晰可闻,瞪着眼望着昏睡不醒的洛娘,嘴角不停扯动,似乎有探听到八卦的窃喜嘴脸。 “南宫统领……你没别的事干吗?咋天天在我房里转悠?”李桃歌无语道。 “并非闲来无事,保护少主是我的职责,理应寸步不离,你前往长乐坊,我不好现身,怕坏了少主雅兴。”南宫献一本正经说道。 “你跟踪我?!”李桃歌惊愕道。 南宫献坦荡答了一声是。 “是保护还是监视?”李桃歌皱眉道。 “主人吩咐,皇城即将迎来一场狂风恶浪,派我保护少主安全,长乐坊汇集了三教九流,乃是祸乱之地,总要小心提防。”南宫献乖巧答道,视线仍旧不离床上尤物。 “那魏宗隆自曝丹田时,你为何不出面?”李桃歌没好气道。 “他身怀独门秘术,炸的太快,反应不过来。”南宫献轻声道。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看热闹,并非是在保护。”李桃歌沉下了脸。 “老爷说,树苗若想成才,须要经过风吹雨打,一味干预,长不成参天大树,只要少爷没到命悬一刻之际,我不便出手。”南宫献说道。 人家答的滴水不漏,李桃歌没了脾气,朝洛娘努嘴道:“你把人带走吧,只有一张床,放在我这碍事。” 南宫献问道:“把她放到哪里?” 李桃歌无奈道:“珠玑阁的副统领,总不至于连一间卧房都没有吧?把她医好后,再带过来问话。” 南宫献点了点头,扛着洛娘走出房间。 李桃歌盘膝坐在床上,闻着余香,思索着前前后后的风波。 年轻琴师是谁在操控? 洛娘是谁的棋子? 太白御士第五楼奉谁之令前往白河刺杀? 羽刹一族老妪,又是谁安插的刺客? 在镇魂关时,天高皇帝远,又是卑微的养马槽头,光和蛮子厮杀了,无暇顾及流放途中是谁派出的杀手,如今回到皇城,老爹升任右相,有萧爷爷和张燕云撑腰,能调动珠玑阁五百门客,羽翼渐丰,是该找他们清算了。 李桃歌是不爱记仇的善人,又不是缺心眼儿。 夺命之仇,终究要讲究礼尚往来的。 察觉一道人影站在鱼池旁边,李桃歌诧异望去,看到了不似凡间的姿容,墨川姑娘。 对于救命恩人,李桃歌懂得知恩图报,可这女人实在一言难尽,脾气乖戾,自以为是,长了张仙子的脸,做的也是天上的事:不说人话。 来者是客,有驱逐太白士和赠书之恩,李桃歌也不好赶人,硬着头皮走出屋子。 一袭白裙的墨川站在细雨中,像极了画里人物,她眸子望向半池锦鲤,呢喃道:“鱼养的不错。” 听到夸赞,李桃歌反而更别扭,干笑道:“你该不会想吃了它们吧?先说好,别的事都可以谈,唯独不能吃我的鱼。” 墨川淡淡问道:“几尾肥硕的锦鲤而已,为何不能吃?” 李桃歌轻声道:“你养过猫和狗吗?” 墨川摇了摇头,吐气如雾,“不曾。” 李桃歌耸肩道:“没有养过猫和狗,等于对牛……” 话说到一半,李桃歌自知犯了忌讳,赶忙收口,把弹琴二字咽回了肚子里。 墨川轻飘飘说道:“对牛如何?” 李桃歌笑道:“没养过猫狗,对牛的养法自然也不清楚,这牲畜都是天地所造,灵识已开,你对它们好,它们会记在心里,养的久了,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哪有父母食子的道理。” 墨川嗯了一声,说道:“虽然没养过猫狗和鱼,但是我养了只小雪,平时我把它当作姐妹相待,比起同门都亲昵。” 李桃歌呵呵笑道:“你有小雪,我有锦鲤,所以不能吃。” 少女用璀如星辰的眸子斜着望向少年,波澜不惊道:“几日之内,从普通人变成修行者,直至璇丹境大圆满,这并不多见,你是如何做到的?” 李桃歌厚着脸皮说道:“天才这两个字,能解释清楚吗?” “可以。” 墨川淡然道:“我有名师叔,一天之内从无极境初期到达逍遥境中期,比你的攀升速度更离谱。” 逍遥境? 那是李桃歌可望不可及的天堑。 境界越高,所修炼的时间越长,天赋异禀的上官果果,在二十岁进入无极境,却卡在逍遥境四五年之久,若是没有奇缘顿悟,恐怕还要待些年头。 何况一天之内,无极初期到逍遥中期?! 李桃歌听的脑子都直犯迷糊。 天才中的天才,对于跨境比跨自家门坎都熟稔吗? 长这么大,除了白河之上那名太白士,就没见过逍遥境高人。 不对,弹指杀无极的青姨,似乎问鼎逍遥境了,要不然杀七宝神婴如同砍瓜切菜? 哎!妖孽实在太多了,自己一个玄丹境,何时能够出人头地。 尤其是站在面前的绝美少女,力拼太白士不落下风,虽说有周典一箭相助,可那也是实打实打跑了逍遥境。 想到这里,李桃歌神色恭顺许多,笑着说道:“墨川姑娘,喝茶吗?” 第191章 跃马入皇城(四十三) 在李桃歌所见过的顶级高手中,女子占了多半边天,眼前的墨川,上官果果,青姨,还有那位能徒手掰断金盏银台的许夫人,皆是有望登顶逍遥境或者谪仙人的妖孽,自己老爹和张燕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马都要需要人搀扶,反倒是官居一品大杀四方。 有些古怪。 难道真如张燕云所言,凭借一张帅气的脸庞便能呼风唤雨? 墨川反复打量着李桃歌,轻声道:“你如今真气如大江奔涌,足以能突破至灵枢境,为何守在璇丹境迟迟不动?” 李桃歌随意一笑,说道:“庸才当久了,没习惯天才啥滋味,灵枢境也好,无极境也罢,反正困在皇城里读书,不再与人交手,对我而言区别不大。” 墨川面色如常道:“心境不错,可惜少了男儿气概,没听过那句上古诗词吗?莫藏牙爪同痴虎,好召风雷起卧龙,不要像老虎一样藏起爪牙,要像龙一样伴随风雷乘势而起。” 李桃歌蹲下身,用手指划弄着锦鲤,平和笑道:“我的心愿是当闲云野鹤,成不了风雷龙虎。” 半年来经历了这么多,内心早已不像之前平静,其中豪情壮志,不足为外人道。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方可拜上将军。 墨川望着雨滴敲打水面泛起的涟漪,低声道:“李相托我来给你说一声,左日贤王率大军十五万,再次兵犯镇魂关。” 李桃歌瞬间凝滞不动,变成一尊石像。 放在池子里的手指,任由锦鲤咬来咬去。 他的失态,在墨川的意料之中,“听说军伍中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泽,最重情义,替对方身死而无憾,对吗?” 李桃歌沉默一阵后,骤然起身,衣襟带起劲风,直扑马厩方向。 只留下墨川一人留在小院。 左日贤王率大军进犯镇魂关,对于镇魂大营来说是灭顶之灾,各营损失惨重,来不及募兵整备,能战者恐怕不足五千,其他都是伤残老弱,别说十五万,就是五万铁骑也能将城池踏成齑粉。 关乎兄弟存亡,李桃歌怎能不急?! 小伞,牛井,玉竹,老孟,他们能逃得过玄月军弯刀吗?! 马鞭拼命挥动,在街道疯狂飞驰,来到国公府,侍卫都认得这名云帅身边的红人,并未阻拦,李桃歌跑到张燕云住处,心急如焚等了半天,衣衫不整的张燕云才从里面走出,揉着眼,没好气道:“大喊大叫,成何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奔丧呢!” 李桃歌全身被雨水浸透,眸子透出红色,喉咙里挤出沉闷的粗气说道:“左日贤王又去打镇魂关了!” 张燕云坐在椅子中,慢悠悠喝了口茶,翘起二郎腿,“听说了,十五万玄月军跨过了阴阳谷,直逼镇魂关。” 李桃歌急不可耐问道:“您能率十八骑救援吗?” 张燕云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说道:“我能体谅你的心境,但体谅不了你的愚笨,我去?你脑子没坏掉吧?圣人恨不得把我圈在永宁城一辈子,怎能派我去救火,要派也是派郭熙或者赵之佛前往,九十九州行军总管,听起来耀武扬威, 你真以为能指挥大宁所有兵马?” 李桃歌焦急道:“那您留在永宁城,派十八骑增援呢?” 张燕云咧嘴笑道:“傻小子,从这到镇魂关三千多里,飞也得飞两天,何况人吃马嚼,不需要准备粮草吗?讨令,筹备,集军,折腾下来最少五天,路途又得耽搁十几天,赶到那黄花菜都凉了。” 李桃歌颤声道:“那次守了十二天,我觉得他们能撑得住!” 张燕云打了一个哈欠,摇了摇头,笑道:“先别急,就算玄月军兵临城下,未必会攻打镇魂关。” 李桃歌惊愕道:“出兵不打,为何?” 张燕云咧嘴笑道:“镇魂关附近都是戈壁山丘,打下来屁用没有,就为城里那些百姓,至于大动干戈吗?依我看,这是郭熙施展的回天之术而已。” 少年疑惑道:“难道军情是假的?” 张燕云奸诈笑道:“谁在领军,有没有十五万,是否真的是玄月军,都是郭熙自说自话,如今六大都护调动,摆明了朝廷磨刀霍霍,要拿郭熙开刀,再不垂死挣扎,可就没机会了。” 听完云帅的分析,李桃歌心里顿时安稳一些。 若真是郭熙派人假装成玄月军,在镇魂关附近游荡,倒是虚惊一场。 李桃歌夺过茶碗一饮而尽,说道:“我也觉得蹊跷,听俘虏的蛮子说,之前周国兵犯骠月,三大王之一的南麓大王都战死沙场,面对气势汹汹的周国大军,守住已然不错,左日贤王怎能抽身再来镇魂关呢?仔细想想,似乎都是郭熙的一面之词。” 张燕云嗤笑道:“就你这没脑子的笨蛋,丢进官场中,能被人家给活活玩死。” 李桃歌不好意思笑道:“这不是关心则乱吗?若是十五万大军围住了十八骑中的几营,想必您比我都急。” 张燕云鄙夷道:“我要是你所说的这般不中用,早在南雨国的时候,已经嗝屁鸟朝天了,轮不到去北庭和西疆逞威风。” 李桃歌再问道:“郭熙玩出这一手瞒天过海,朝廷迟早会探明缘由,该死还是会死,拖来拖去,难道能躲得过惩治?” 张燕云揉着额头说道:“郭熙这老小子,能坐镇安西都护府,靠的是在太子党和瑞王党之间左右逢源,似乎两边都将他视为亲信,才能在三十九岁成为封疆大吏。他想拖,当然有拖的理由,或许是皇城贵人给他吃了定心丸,要他在西疆挺一挺,等到势头过去,或许能逃过一劫。” 一名黑衣人进来,递过来一封密信。 云帅身边经常有锦衣使出入,李桃歌见怪不怪。 张燕云看完后,用烛火将信纸点燃,沉声道:“镇魂关附近,确实出现蛮子大军踪迹。” 李桃歌惊愕道:“左日贤王真的率十五万大军攻打镇魂关?!” 张燕云慎重说道:“未必是左日贤王亲至,信上说,所见蛮子大军,不过一万左右,立有左日贤王大纛,只是难辨真假,与郭熙描述的十五万相距甚远。” 李桃歌怔怔道:“那该咋办?” 张燕云自言自语道:“本帅早就说郭熙通敌,这下倒是坐实了,玄月军不远万里来擂鼓助阵,郭都护好大的面子!” 第192章 跃马入皇城(四十四) 李桃歌一夜未眠。 闭起眼,脑海里尽是蛮子屠戮镇魂关百姓士卒景象。 按照张燕云的说法,郭熙借调骠月兵马,从而找到借口不回皇城述职,拖一段时日,会有贵人帮他起死回生。 仔细品来,里面大有文章。 郭熙和骠月之间,难道真的有不为人知的勾当? 当初十万大军攻打镇魂关,安西都护府一卒未动,郭熙宁肯背上玩忽职守的罪名,将信使关在门外置之不理。如果不是老爹以相国之尊命张燕云相救,不仅镇魂关失守,自己也将成为刀下亡魂。 再细细琢磨,若西疆门户大开,自己殒命,谁是受益者? 到了那时,郭熙会奉旨率兵迎敌,几千里疆土需要安西都护府镇守,朝廷还会动他吗? 撵走了玄月军,郭熙和张燕云并列成为大宁荣光,那些玩忽职守和贪污军饷的罪名,在天大的功劳遮盖下,或许也就不再追究,罪臣变为功臣,回到皇城听封,国公是跑不了的,再打磨几年,没准能够跻身空悬许久的尚书令,夺回左右仆射之权,坐镇中台。 郭熙一旦势大,他身后的贵人不也就水涨船高吗? 无论是太子还是瑞王,掌控尚书省之后,相当于将大宁攥入手心。 人算不如天算,打入天牢的老爹突然升职右相,一纸令下,十八骑远赴北疆,破坏了环环相扣的缜密图谋。 倘若老爹没有升官呢? 倘若张燕云没有及时赶到呢? 如今在国公府里睡觉的,应该就是郭熙了,而他背后的主子,会成为真正的大赢家。 正如萧爷爷所言,自己这名看似无关紧要的庶子,反倒成为能够左右战局的胜负手。 一次次不留余力的暗杀,也就成为情理之中了。 李桃歌越想越觉得胆寒。 千里疆土,数万士卒,百万子民,在那些贵人手中,不过是用来博弈的棋子,谁会在乎他们性命? 果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黎明将至。 李桃歌收起思绪,朝黑漆漆的房梁说道:“南宫统领?” 窗外低沉的声音回应道:“少主有事?” 李桃歌轻声道:“给我一把刀,能杀人的刀。” 天色大亮。 兄妹俩骑马坐轿去往国子监。 雨后道路湿滑,轿子却四平八稳,李桃歌擅长捕捉细节,能察觉到四名轿夫都是修行者,呼吸轻缓细长,靴子并未沾染多少泥水,恐怕境界不在自己之下。 李若卿将娇俏脸颊探出轿子,笑着问道:“哥哥伤势是否痊愈?郡主昨日还说,你几日未曾听课,学业恐怕落下不少,我们可以暂时充当你的先生,要不要啊?” “女先生?” 李桃歌笑了笑,说道:“好啊,放学之后我做东,咱们去月牙居,边喝酒边补课。” 月牙居是万寿湖边的清雅小楼,景色出奇,东西更是贵的出奇,一壶茶都能买匹骏马,出入皆是达官显贵,公子小姐最爱去那里谈论风月。 李若卿惊讶道:“月牙居?听说那里风景美如画卷,处处都是文坛大家所留墨宝,我还未曾去过呢。” 李白垚向来以清廉示人,不许相府挥霍,而且去往月牙居的公子小姐,以谈情说爱居多,带了些男女之间的暧昧,相府嫡女当然不会去自毁名声,有亲哥哥和郡主陪伴,情况大不相同,谁又能嚼出花舌根。 李桃歌问道:“你和郡主亲密无间,女人最懂女人,她有何喜好?” 李若卿思虑片刻,答道:“郡主生在草原,性格豪放大度,并不像普通女子,爱喝酒,爱吃肉,爱射箭,爱骑马,嗯……还喜欢听皇城里的传闻,那日我同她说起世家门阀里的八卦,她竖起耳朵听了两个时辰呢。” 李桃歌好笑道:“喝酒吃肉是习俗,骑马射箭是天性,其实和普通女子并无不同之处,只不过你没见过在草原长大的孩子而已。” 李若卿神秘兮兮笑道:“哥,我和郡主去给你送药时,你躲躲闪闪,似乎对她并无好感,怎么又要破费请她去月牙居?竟然还去那么旖旎的地方,居心叵测哦。” 李桃歌微笑道:“异姓王的女儿到了皇城,作为相府一员,自当尽地主之谊,有些东西爹不好开口,咱们做儿女的,要替李家谋一份福缘。” 李若卿半信半疑道:“好吧,这个借口还不错,姑且信了。” 李桃歌会心一笑。 圣人曾向草原借兵数十万,定鼎九十九州。 自己为何不能朝草原借势,给李家撑腰? 来到国子监门口,李桃歌翻身下马,立足未稳,一名穿有国子监服饰的少年走过来,低声道:“见过李公子。” 这少年相貌敦厚,耳垂奇大,微胖脸庞带有福相,咬字拗口,不似永宁城人。 李桃歌对他记忆犹新,前几天射箭堂课,出过一次风头,想要争得头名,可惜力竭未能拉开三石弓,出风头变成了献丑。 南雨国的小皇子,庄游。 永远走不出皇城的笼中雀。 李桃歌见他姿态放的极低,拱手为礼道:“见过庄监生。” 小皇子面露讶异道:“李公子认识我?” 李桃歌轻笑道:“你不也认识我吗?” 庄游愣了一下,呵呵笑道:“您是李相儿子,又打了世子殿下,整个国子监谁不顶礼膜拜,我只不过是寂寂无名的小卒而已,让公子见笑了。” 说完,庄游双手捧上锦盒,恭敬道:“南雨国奇异花木众多,盛产丹丸,前几日公子挨了一箭,伤到了元气,这枚生气丹补气效果最好,还望公子笑纳。” 李桃歌含笑道:“生气丹?这名字取的不好,吃完光生气,我还是不要了。” 庄游脑袋垂的更低,解释道:“生气二字,生的是中气元气,并非怒气火气,那些方士只懂炼丹炼药,学识浅薄了些,让公子见笑了。” 李桃歌双指夹起锦盒,单刀直入说道:“吃了你的生气丹,是否要帮你逃出永宁城?” 小皇子大惊失色,惶恐道:“庄游绝无这种想法,只是觉得您打了刘贤,替我们出了口恶气,送来丹药,完全是崇拜公子义举。” 李桃歌盯着锦盒纹饰,漫不经心道:“替你们出口恶气?开学不过一日,我就将世子殿下打回了家,何来结怨一说。” 庄游脸庞涨红,为难道:“奇耻大辱,不便开口,望公子见谅。” 李桃歌将锦盒物归原主,笑道:“我懂,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我的伤势已经痊愈,不用再浪费丹药,但却有一事相求。” 庄游诚恳道:“公子请开口,我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桃歌凑近后挤眼道:“帅哥,借点钱。” 第193章 跃马入皇城(四十五) 今日国子监所授是书学和算学,近些年来屡屡出现书坛名士,无论小篆,刻符,虫书,行书,楷书,都有登堂入室的鸿儒领衔,誉为书至宣正而极盛。 教学博士皆是履行清醇的先生,尤其是教书学的宋凝时,别看老态龙钟不修边幅,在书坛乃是如雷贯耳的巨匠,找张纸随便画几笔,放到外面纹银百两难求。 宋先生教学颇有意思,讲解完楷书奥妙,写了个大大的鼎字,用绳线悬挂于半空,让监生临摹,然后自己趴在桌子睡大觉。 李桃歌书法功底稀松平常,年幼时为生计奔波,只会在山里和野兽打交道,进入相府后,从散养变为圈养,依旧没人相授,全靠当年便宜师父教会了识字写字,才积累出些许功底。 讲堂有名师,李桃歌很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举起散卓笔,照着先生写出的鼎字慢慢临摹,旁边的监生互相偷懒说笑,他却极其认真,一笔一画苛求无误,一个时辰,白纸密密麻麻,写满了上千个鼎字。 书法不像修行,讲究一朝顿悟,全靠日积月累将功力凝聚于手腕笔尖,好在李桃歌璇丹境大成,对于骨骼肌肉操控自如,写起字来,比起别人更加浑圆如意。 宋凝时舒展腰身,打了个哈欠,揉着浑浊眸子,白须沾染了涎水也不自知,坐在那里怔怔发呆。 缓了好一会,宋凝时才醒过神,慢吞吞说道:“把你们临摹的纸张都交上来吧。” 监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想到博士竟然要检验,顿时慌成一团,聪明的家伙赶紧抄起笔,试图多写几个字。 宋凝时似笑非笑道:“笔墨未干者,年末以丁下结业。” 监生们硬着头皮,将纸交给先生查验,有的写了半张,有的写了一张,最多不过三张,唯独李桃歌捧着半摞纸,比他们加起来都厚。 宋凝时点评言辞犀利,要么说笔锋如同孩童柔弱,要么说架构懒散如瘟猪,没有一人能入法眼,轮到李桃歌,宋凝时望着半摞纸,先是点头肯定,接着越翻眉头越高,“错!简直大错特错!文人雅士的字迹,怎么里面有股杀伐气息?难道你父亲是武官?” 李桃歌挠挠头,不好意思说道:“家父李白垚。” “哦,李相啊。” 宋凝时眼眸眯成一条缝,忽然灿然大笑道:“李相的书法造诣,足以能和上古大家相提并论,别说在大宁,就是在四大王朝中都首屈一指。你另辟蹊径,将金戈铁马融入到笔墨中,有男儿豪情,有令尊之风,将来也是文坛一代宗匠。老朽昏花,不识珠玉,勉为其难给个甲上吧。” 这也行? 监生们瞪大双眼。 咋骂着骂着夸起来了? 文人风骨也要为权贵折腰吗? 宋凝时可不管那么多,朝众人冷哼一声,舞起袖子走人。 言下之意:别怪博士势力,有本事让你们老子去当宰相。 下一堂是算学,涉及内容博大精深,音律,天文,地理,历法,医学,均在算学中。 李桃歌对于算学不陌生,当年便宜师父专门让他背过口诀,并且直言传授的观天术,乃是上古流传的密法,观天象而算天运,其实也是一门算学。 可当博士讲起课,李桃歌傻了眼。 因为博士讲的是五运六气的医术,许多词汇深涩难懂,听了半天也听不出所以然,只好死记硬背下来,再找良师答疑解惑。 两堂课下来,李桃歌眩晕乏累,简直比厮杀一天还难受。 这国子监,果然不是寻常人能够轻易走出来的,那些朱紫贵人,之前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放学之后,李桃歌来到集贤门等待,还没等到妹妹和萝芽郡主,庄游率先跑过来,递出一沓银票,“公子,你要的钱。” 李桃歌盯着足有五千两的银票,没接,而是轻松笑道:“之前说的借钱,只是随口说说,再说我也还不起,你收回去吧。” 庄游执拗将银票塞入他的怀里,“你帮我出了口恶气,当作答谢了,没想着要你还。” 李桃歌挺纳闷。 南雨国放在大宁的质子,随随便便掏出五千两。 那血洗南部七国的张燕云,又该如何? 李桃歌试探性问道:“真不用还?” 庄游慎重点头道:“送你的,不够的话你再开口,父皇每年都送一大笔银子过来,根本花不完,要不然你认我当干弟弟,弟弟给哥哥送钱,不是顺理成章吗。” 李桃歌觉得不太对劲。 自己的言行举止……咋像是在敲诈勒索呢。 李桃歌捏住银票,笑道:“这样吧,干弟弟可以认,借钱必须还,今日要宴请贵客,先从你这拿些应付,以后有了钱,我再加以利息送还。” 咕咚一声,庄游单膝跪地,激动到颤声,“以后您就是我大哥!” 二人动静不小,引来监生侧目。 李桃歌赶忙搀扶,低声道:“起来吧,这么多人看着,多难为情。” 庄游朝着监生怒目相向,固执道:“不!我就让他们看着!我有大哥了,以后谁敢欺负我,大哥会为我出头!” 李桃歌愁眉苦脸道:“好了好了,你再跪下去,我可就不认账了。” 庄游慢悠悠站起来,喜形于色道:“大哥,以后我的钱就是你的钱,需要的话尽管说,不够的话,我还可以把丹药拿出去卖掉,足以够咱们哥俩挥霍!” 李桃歌越琢磨越不是味。 一人出钱,一人出武力照拂,这不成了地痞流氓行径了吗? 再说这小皇子身份特殊,不知会引来多少祸端,顿时有些懊悔。 庄游反倒挺兴奋,有种扬眉吐气的痛快,“大哥,今天是咱们的好日子,我做东,咱们去长乐坊喝花酒!” 长乐坊? 老板娘还在自己床上呢,喝哪门子花酒。 李桃歌委婉道:“我邀请了萝芽郡主去月牙居,要不然一起?” 庄游兴冲冲道:“好啊!我最喜欢热闹!有您和郡主撑腰,谁还敢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李桃歌光想给右脸来一巴掌。 自己搭进去不算,又把郡主给扯了进来。 照他这么一吆喝,俩人全成他的后台了。 李桃歌干笑道:“一口一个大哥,听起来不适应,对了,你今年多大?看你的面相,似乎比我大。” “不喊大哥,喊老大怎么样?” 庄游爽快说道:“我呀,才二十一!” 李桃歌面呈苦涩道:“大哥,我才十六,这样称兄道弟不好吧?” 第194章 跃马入皇城(四十六) 月牙居山湾相衬,水中揽月,月下有屋,风景清新淡雅。 萝芽郡主在广袤无际的大草原呆久了,见到娟秀景色,瞬间来了兴致,捧起湖水嬉闹,给李家兄妹一人赏了半身湿衣。 正值倒春寒,潮湿衣袍贴在肌肤,说不出的难受,进入紧邻湖边的厢房,发现里面生有炉火,室内温暖似初夏,倒是省去更换衣袍的麻烦。 李桃歌让妹妹坐在炉火旁,为了避嫌,自己和庄游坐在对面,萝芽郡主来回乱转,盯了一会鎏金香炉和仕女图,然后又对窗外的夜游小船产生浓厚兴趣。 萝芽郡主双手托腮,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呢喃道:“这里比草原好玩,可惜父王不许我久住,学业完成后,就要把我嫁出去,找不到婆家的话,会在草原过完后半生。” “郡主又漂亮又豁达,怎能找不到婆家?是能配得上你的公子太少,满皇城都找不出几位家世相当的,以后啊,最好找个这里的如意郎君,咱们可以常来常往。”李若卿笑着说道,余光不由自主飘向哥哥。 李桃歌含笑低头。 平心而论,萝芽郡主姿色虽然不如皇城三绝之一的妹妹,但也当得起如花似玉称谓,尤其家世显赫贵为郡主,仅次于皇族,能把她娶进门,不知祖坟冒了多少青烟。 可李桃歌偏偏对她生不起爱慕之心,只是当作好友相待,或许是小江南先入为主,顺便将少年第一抹情愫掳走。 如果真要和萝芽结亲,现在的李桃歌不会抗拒,千帆历尽之后,才明白大家族里不存在风花雪月,只有惨烈的争斗,与草原王联姻,李家势必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他逐渐体会到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也知道了相府里的贵公子,为何会娶其貌不扬的许夫人。 国为大,家为次,己为轻。 为了家国大业,为了铲除奸贼,为了氏族兴旺,天下之苦,又何尝不得?天下至情,有何舍不得? 有份埋藏在心底的相思,偶尔回忆起来,不也是一桩幸事? “郡主,若卿小姐,大哥,这是我的一份心意,请大家笑纳。”庄游笑着将礼物送到三人手中。 萝芽郡主和李若卿的礼物相同,都是碧玉雕如意灵芝香盒,送给李桃歌的是把折扇,象牙为骨,缠金镶玉,上面有大宁文坛第一大家温夫子墨宝,这三件礼物,千金难求。 “那个……庄监生,咱们俩年纪相差太多,能不能别喊大哥?我怕折寿。”李桃歌拿人手软,声调都不敢抬的过高。 “大哥乃贤德者居之,小弟痴长几岁而已,比起真才实学,实在不敢和大哥相提并论,无能无才,怎敢尊为长者,郡主,若卿小姐,在下说的对吗?”庄游笑意盈盈说道。 敦厚温和的长相,加上谄媚表情,再搭配旁边李桃歌欲哭无泪的为难劲头,逗得两位天之骄女不停娇笑,李若卿用团扇掩面,怕失了仪态,萝芽郡主才不管那么多,笑的前仰后合,冲庄游伸出大拇指。 “一窝浪蹄子,谁在大呼小叫,想爷爷想的心痒了?!”旁边厢房传来一声暴喝。 随即传来一阵放肆大笑。 李桃歌拧起眉头。 永宁城里自己惹不起的就那几位,又有郡主坐镇,遇到刘贤都敢硬碰硬干一仗,不去欺负别人已经算是难能可贵,谁活得不耐烦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萝芽郡主咬紧银牙道:“谁骂的人,给我滚出来!” 轰然一声巨响,木墙四分五裂。 几名魁梧大汉从隔壁厢房走了过来,还有几名风尘浓郁的姑娘,坐在椅子中捂嘴窃笑。 李桃歌认识剧中的一位,那天金龙卫来国子监传授骑射二课,他就是主考将官,给马灌酒的金龙卫校尉。 魁梧男人扫了一圈,神色从猖狂逐渐收敛,咧嘴笑道:“是你们啊,国子监课业繁忙,竟然有心情来赏花弄月。好了,既然是熟人,当成一场误会,本将失陪了。” 禁军十二卫的官阶比六大都护府要高,正六品的校尉放在别的地方,足以胜任牙将副将,所以自称本将也并不过分。 金龙卫校尉显然认出了他们身份,说完场面话就要离去,李桃歌拉长声调说道:“慢着。” 校尉步伐一僵,转过身,略微动怒道:“本将都说是一场误会了,你还想怎样?” 李桃歌堆笑道:“咱们大宁最重礼法,你那天要我骑马,我便骑马,要我射箭,我便射箭,为何对你言听计从?只因你是国子监请来的教官。今日我们是主,你为客,形势不同了,你不仅羞辱了郡主和李相嫡女,还试图对南雨国小皇子行凶,企图挑拨两国和睦,按照大宁律,你身为金龙卫,以下犯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应当鞭笞三十,流放两千里,是你去永宁府受领,还是由我代劳?” 金龙卫校尉怒道:“无意冲撞了你们,我认,可本将并没有对小皇子行凶,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该不会无的放矢吧?” 庄游暗自抓起一块裂开的木板,朝小臂狠狠划下,顿时血流如注,他微笑着举起伤口,“我大哥说你伤了我,就是伤了,两眼瞎了吗?竟然胆敢狡辩?!” 李桃歌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金龙卫校尉神色大变,攥紧拳头道:“好好好,小皇子都不惜自残,本将认栽,说吧,要打要罚,本将都接着!” 李桃歌朝萝芽挑眉道:“郡主,该如何论处?” 萝芽狠狠说道:“在草原上敢羞辱我的人,五马分尸!” 李桃歌得意笑道:“草原的规矩,同样也是参照大宁律,听到郡主的王令了吗?劳烦你们几位,拽住四肢和头颅,帮助这名将军归天。” 几名下属面面相觑,深知校尉踢到了铁板,屁都不敢放。 风尘女见到势头不对,早就顺着墙根溜走。 “不就是想报仇吗!如你所愿!” 金龙卫校尉抽出短刃,朝大腿扎去,旋即一扭,硬生生割下一块肉。 校尉将肉丢在地上,面色苍白,嘴唇打着哆嗦说道:“给诸位下酒,可否满意?” 李桃歌眼眸阴冷道:“比受害者底气都足,这是赔礼道歉的姿态吗?” 扑通一声,校尉单膝跪地,颤声道:“范辛有礼,给公子小姐赔罪了!” 李桃歌挥了挥手,淡淡说道:“滚吧。” 第195章 跃马入皇城(四十七) 厢房内一片狼藉,飘散着浓郁血腥味。 萝芽郡主眉目阴沉道:“为何不宰了他?!” 李桃歌撕掉外袍,给庄游包扎着伤口,回道:“那人是圣人亲卫,杀了他,等于藐视龙威,你父王若是在,也不敢痛下杀手。” 萝芽郡主冷哼道:“我父王在,早把他们舌头给割了,不像你这般优柔寡断。” “这里是皇城,不是草原,你父王再权势滔天,也是大宁的王爷。”李桃歌轻声回应一句。 萝芽郡主咬着唇角。 庄游给自己的一下,深达半寸,血都浸透了衣袍,李桃歌帮他止住血,说道:“堂堂皇子,为了占一个理字,就要作践自己身子,不值得。他只是校尉而已,像这样五六品的官,皇城里有成千上万,何必呢?” 庄游擦着额头汗水,无所谓一笑,“皇城里成千上万的人,除了大哥,没有一人正眼瞧我,更别提共饮一壶酒。” 李桃歌笑道:“士为知己者死?” 庄游缓缓摇头道:“你是大哥,并非知己,我能为知己两肋插刀,大哥一声令下,我便肝脑涂地。” 听起来像是效忠的一番话,令李桃歌神色复杂,强行微笑道:“谢了。” 厢房门口站了一位身姿挺拔的男人,三十来岁,相貌出众,衣袍虽然不算奢华,但有种一种难以言明的贵气。 李桃歌见过的人之中,有官居一品的萧文睿,有封疆一域的郭熙,有皇室宗亲刘贤,只有正经时候的张燕云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贵气,这人气度绝不在张燕云之下。 男子含笑朝众人点头,李若卿赶忙起身,行对尊者的万福礼,动容道:“见过二皇子殿下。” 二皇子?! 李桃歌心中一惊。 相比于瑞王刘甫,他才是皇家正统。 刘獞露出平易近人的灿烂笑容,说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范辛出口伤人,扫了贵客雅兴,是他咎由自取,若是气不过,我可以禀明父皇,将范辛革职查办。” 李若卿举动透出大家闺秀应有的矜持,恭敬道:“多谢殿下主持公道。” 刘獞笑道:“这里弄的乌烟瘴气,无法再招待贵客,不如移驾到我的厢房,咱们一同喝酒赏景。” 四位皇子中,刘獞最为低调,常年来受到皇后打压,唯独他没有涉足朝堂。如今圣人年迈,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许多人将宝押在太子党和六皇子,也有的抱住瑞王大腿,盼望刘甫能够摄政监国,只有刘獞躲在城郊享受田园风光,惨淡到无人问津的地步。 李家一门两相,作为八大世家之首,正值鼎盛,与赋闲在家的刘獞没什么交集。 涉及到政事,李若卿不敢擅自作主,将目光投向哥哥。 李桃歌迟疑了片刻,找了个借口说道:“来到月牙居,是南雨国小皇子庄游作东,在下是客不是主,不敢越俎代庖。” 刘獞来相邀,若是坐在桌子共饮一壶酒,里面含义非凡,不久就会传入宫中。自己是庶子,倒是无足轻重,可萝芽郡主代表着草原王萝鹫,庄游代表南雨国,妹妹代表李家,要是和刘獞走得太近,是否会引来其它势力猜忌? 干脆先把锅甩到一旁,以自己做不了主为由,日后若是有人问责,怪罪不到他的头上。 反正庄游是任人欺凌的质子,谁也不会将他扯入权力争斗中。 刘獞和善笑道:“小皇子意下如何?” 庄游吭吭哧哧指着左臂说道:“多谢殿下相邀,可我受了伤,实在不易饮酒。” 刘獞笑道:“无妨,这里有郎中药物,可以治疗小皇子伤势,况且我是月牙居的东家,你们在这里受了惊,理应由我来赔礼告罪,请诸位给我些薄面,以防传了出去,说我刘獞怠慢了贵客。” 话已至此,再推辞就不像话了,再不受宠的皇子,那也是皇子,表面文章仍要做足。 “多谢殿下盛情相邀,恭敬不如从命。”李桃歌答谢道。 四人随着刘獞穿过廊桥,来到一处景致奇美的湖边,能坐人的只有半间厢房,另外半间延伸至湖水中,水面漂浮着紫皮灯笼,随着水波荡漾,灯笼摇摇晃晃,诗意盎然。 之前的地方春寒凛冽,这里却颇为温暖,一来是按照地势修建的避风处,二来是生有地龙,才能赏景之余不受寒风袭扰。 皇室子孙宴请,酒菜均是珍品,窖藏多年的御酒,造型典雅的山珍湖味,令李桃歌这个土包子大开眼界,刘獞言谈极其得当,不造作,不凌人,给人如沐春风舒适感。 天潢贵胄用膳,讲究礼仪举止,盘子小,杯子小,酒过三巡,本就耿直的萝芽郡主实在装不住了,问道:“殿下,你们这里有大碗吗?” 李若卿怕二皇子不懂用意,补充道:“郡主生在草原,那里都是用碗喝酒,永宁城里杯子太浅,郡主用不习惯。” “是我疏忽了。” 刘獞先是表达歉意,吩咐下人送来几个碗,笑着说道:“当年萝鹫王爷入宫听封,我才十岁,虽然年纪小,但往事历历在目,王爷用的就是大碗饮酒,堪称海量,任由车轮战也无所畏惧,一连喝倒了八名武将,其中有刘罄,赵之佛,鹿鸣翼,当真是无人能挡其锋芒,郡主年纪尚轻就有王爷之姿,实在令人钦佩不已。” 听到殿下夸赞自己父亲,萝芽郡主不免得意说道:“父王喝遍草原无敌手,我和他比差远了。当年他入宫封为异姓王,我还未出生,你竟然都已经见过他了,看来你们俩相识比我都早。” 刘獞怅然若失道:“王爷醉酒后,抱起了我,说好男儿就要像雄鹰一样,展翅翱翔九天,无拘无束,才叫活的逍遥自在。这些年来,遵从王爷教诲,修身养性,果然乐在其中。” 萝芽郡主惊讶道:“父王竟然抱过你?!” 刘獞温煦笑道:“不仅抱过,还逼着我喝了半碗酒,他自己却不喝,跑去和武将拼酒,俗话说父债子偿,这欠了二十年的酒,是该偿还了吧?” 第196章 跃马入皇城(四十八) 有萝鹫王爷那一抱,两人关系拉近许多,刘獞又是一通马屁,称赞萝芽是草原最美的金莲花,弓马娴熟不输男儿,即便身在皇城都有所耳闻,逗得她娇笑连连。 碗上来之后,两人又拼起了酒,庄游被送去医治,只留下李家兄妹当作看客。 八碗过后,刘獞仍旧面不改色,反倒是萝芽坐在椅子中打晃,醉眼朦胧说着永宁城里的男人都不是真男人,唯独殿下是真勇士。 “哥,咱们该走了,再喝下去,不知郡主会不会失仪。”李若卿小声担忧道。 李桃歌点点头,朗声道:“殿下,天色已晚,还要送郡主回府休息,该告辞了。” “本郡主还没喝尽兴,不许走!” 萝芽瞪起眼,再度举碗,冲李桃歌凶巴巴说道:“胆小鬼,今晚你还没喝呢!” “好,我喝完,你随若卿回府。”李桃歌轻声道。 “一碗怎么够,一坛!” 萝芽抓起一坛酒,往桌上一墩,拍掉泥封,趾高气昂说道:“喝完这坛酒,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这坛酒足有十五六斤,纵是酒鬼都难以承受,更何况是几口内干掉。 “好,一言为定。”李桃歌拎起酒坛,排尽胸中浊气。 “本郡主向来一言九鼎,快喝!”萝芽催促道。 李桃歌反手将酒坛凑到嘴边,张开大口,酒液倾泻而下,别看酒流的又快又急,一滴都不曾溅到外边。 一阵鲸吞牛饮过后,酒坛变成底朝天。 控完最后几滴酒,李桃歌面色潮红,意犹未尽打了个嗝,不知酒嗝还是饱嗝,缓缓将酒坛放回,笑道:“若卿,送郡主回去。” 李若卿怕萝芽借酒发疯,搀着就要离开,走到一半,萝芽对李桃歌扮起鬼脸,嘟嘴道:“你竟敢骗我说不会喝酒,简直是罪大恶极,当五马分尸!” 李桃歌故作惊讶道:“我没骗你呀,我只是说不善饮酒,没说不会喝酒。” 萝芽郡主眯起杏眸,一字一顿道:“一口气喝完一大坛,你这叫不善饮酒?” 李桃歌憨厚一笑道:“从来没喝醉过,所以叫做不善饮酒。” 萝芽郡主咬牙跺脚道:“骗子!大骗子!以后你会天天吃马粪!被羊角戳屁股!” 李若卿扶着满口恶毒诅咒的郡主走出厢房,有那两名高手和四名轿夫护卫,也不用担心路途中是否安危。 “殿下,今日多有叨扰,改日再谢。”李桃歌拱手道,不想再和他有瓜葛,准备离去。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刘獞望着后面的山崖,俊朗五官呈现出一种淡淡的忧虑,“三十年来,被弃如敝履,常常闲敲棋子落灯花,苦闷忧愁,愉逸痛快,只能说与山水听,整座皇城,唯有你我能够体会这种孤寂吧。” 李桃歌愣了一下,与刘獞相比,八年来相府囚牢生活,烦心事都无山水可诉,只能说给马儿鱼儿,当然能够产生共鸣。 这些年来的遭遇,其实不堪回首,活泼好动年纪,偏偏要坐下来参禅悟道,对于天性是种折磨,然而经历过后,李桃歌反倒觉得苦难是一种历练。佛祖成佛前,不也是历经千辛万苦吗?吃过苦,方能体味人生百态,吃过苦,方能敬畏春夏秋冬。 没有那八年活牢,就没有流放三千里的刚毅,没有镇魂关小卒死守城头的勇气,没有跃马入皇城的绚烂,如今能进入国子监,同皇子饮酒,揍得世子休学,全要仰仗那八年的修心修性。 苦心人,天不相负。 “殿下喝醉了。”李桃歌轻声道。 “我从小一个人呆惯了,只与酒为伍,倘若拼酒的话,你不见得是我的对手。”刘獞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又觉得不尽兴,捧起酒坛,将多半坛酒喝个精光。 李桃歌安静坐着相陪,一言不发。 “痛快!” 砰地一声,刘獞摔碎酒坛,仰天望着穹顶,轻声道:“李家庶子,不妨咱们二人结盟,与那瑞王斗一斗?” 李桃歌为难道:“殿下,你我相识不过半个时辰,彼此都不熟悉,结盟言之过早了吧。” “可我已经困寂三十年了。” 刘獞呢喃道:“我等不及了,也不想等了,再像这么行尸走肉活下去,怕会坠入魔障,永世不得超生。” 李桃歌抄起三颗荔枝,放到刘獞面前,“据我所知,殿下要对付的不仅仅是瑞王,还有别人吧?” 刘獞盯着鲜嫩如同刚采下的荔枝,撇嘴笑道:“土鸡瓦狗。” 李桃歌好奇道:“瑞王执掌兵部礼部,又攥着保宁都护府五十万大军,整个庙堂无人能出其右,殿下该如何应对?” 刘獞玩味笑道:“所以我才找李家结盟,共讨国贼,有李相结伴而行,才能有五成胜算。” 李桃歌摇头道:“殿下只是夸夸其谈,李家就要冒着灭族的风险,去搏那虚无缥缈的胜算,听起来像是空手套白狼。” 刘獞语重心长道:“风险越大,回报越高,若是支持我为储君,我与李家共天下。” 共天下?! 李桃歌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皇子们就这么单刀直入么?一点迂回的余地都不留,这话如果传入宫中,两人未必能活到天亮。 “殿下酒醉失态,失陪。”李桃歌起身告辞。 “你以为李相唯一的儿子,日后就能顺其自然执掌琅琊李氏吗?别忘了,你是庶子,下人都瞧不起的东西!一旦李白垚倒台,不仅许夫人容不下你,李家旁系也容你不得。少年郎,与其当一条丧家之犬,不如搏一条齐天大道。”刘獞大声喊道。 李桃歌置若罔闻,不曾迟疑半步。 美其名曰共讨国贼,真要是上了贼船,自己可就成了国贼,将李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忽然雷鸣声大作。 李桃歌愕然抬头。 本来静谧的天空泛出诡异红光,西北群星闪动不停,最后汇集成一处,变成妖艳的紫红星。 随后竟然出现两个月亮,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异常耀眼。 荧惑守心。 双月并天。 寓意着天下大乱的两种天象,同时出现。 第197章 跃马入皇城(四十九) 国公府来了一位贵客,八大世家张家的族长张凌隆。 这种级数的客人到访,李氏相府都要大开中门迎接,张燕云不尿那一壶,硬生生让张凌隆在寒风中站了半个时辰,侍卫说老头哆哆嗦嗦快要病倒,这才放人进来。 书房中酒香,茶香,美人香,众香萦绕。 张燕云将双腿放在婢女弹性十足的大腿,用金碗喝了口酒,望着对面发抖的老人,漫不经心说道:“本帅贪杯饮酒,没听到下人禀报,张大人冻坏了吧?” 称张大人而不称其族长,压根没把自己当作张家人看待。 张凌隆胡须头发沾染不少霜露,湿了一大半,双手捧着热气腾腾姜茶,含笑说道:“云帅为国操劳,公务繁忙,老夫贸然到访,莫怪叨扰之罪。” 张燕云用脚趾逗弄婢女腰部痒肉,弄的含苞待放的女孩想笑不敢笑,二人眉来眼去,完全不顾及对面老人感受。 活了七十年的张凌隆什么场面没见过,目睹云帅与婢女调情,眼观鼻鼻观心,低头喝茶。 嬉闹了一阵,张燕云扣着耳朵说道:“忙倒是不忙,圣人把我升任九十九州行军总管,名头听起来吓人,其实没啥实权,每天喂鸟喂鱼,快闲出毛病了,要不然张大人帮我谋份差事?” 张凌隆苦笑道:“老夫赋闲在家多年,早已不在朝廷任职,云帅又高居一品,老夫何德何能给您谋份差事。” 张燕云慢悠悠喝口酒,笑道:“八大家族之一的族长,可比虚有其表的国公厉害多了,大宁第一任尚书令,不就是张家的人吗?当年风光无限,皇室都要看张家眼色行事,这才百年而已,咋直不起腰来了?” 张凌隆动容道:“不孝子孙张凌隆,未能秉承祖先荣耀,该当以死谢罪,放眼整个张家,只有一名挂有虚衔的三品文官而已,可叹,可笑,可悲。犬子张若初好高骛远才疏学浅,二十年宦海浮沉,才混到四品郎中,实在有辱张家威名。不像云帅,十七岁头角峥嵘,平定四疆,二十三岁官拜天将军,乃我大宁荣光,张家所有人的功绩加起来,都不如您的十之一二。” 张燕云玩味笑道:“好啦,传闻你张凌隆最善玲珑,果然不假,大半夜都有心思拍马屁,听的我耳根子发怵。咱们之间,早已撕破脸骂过娘,就不用虚情假意了,想要求我办事可以直言,至于办不办,再另说。” 张凌隆欲言又止,扫了眼脸颊羞红的婢女,言下之意法不传六耳。 张燕云把脚从怀中收回,吩咐道:“暖床去吧。” 婢女乖乖答了声是,迈着碎步走出书房。 张凌隆突然行礼道:“老夫恳请云帅认祖归宗。” 听完之后,张燕云噗嗤一笑,歪着脑袋说道:“上次劝我认祖归宗的老家伙,被我骂得狗血淋头,险些被过气去,你想步他后尘?” 张凌隆慎重说道:“弃你们母子于不顾,是张家有错在先,云帅恨张家,理所应当,可是追根朔源,云帅乃张家枝叶,体内流的是张家血脉。” 张燕云挤出标志性痞笑,“怎么?若是本帅不回张家,要把我宰了放血?” 张凌隆惶恐道:“不敢。老夫觉得,云帅回到张家,百利而无一害。” 张燕云不屑道:“那是对你们有好处,又不是对我有好处,没有别的事的话,本帅送客了。” “且慢!” 张凌隆沉声道:“老夫请云帅回去,并不只是认祖归宗,而是执掌张家。” 嗯? 见到他郑重其事的模样,不似作伪,张燕云顿时来了兴致,“你的意思是……把族长的位置让给我?” 张凌隆将携带的木盒放在桌上,打开后,露出一摞摞东西,低声道:“这是张家的名册,地契,田契,御赐金牌,若是云帅答应,老夫愿拱手相让。” 张燕云揉着下巴,轻蹙眉头,“你这样一弄,倒是让我心里痒痒。” 张凌隆轻声道:“虽然张家逐渐式微,可根基仍旧深厚,有良田万顷,有子孙万余,如果云帅下令,会有一州之地的百姓可供调遣。” 张燕云怀疑道:“良田万顷?一州之地的百姓?吹牛呢吧。” 张凌隆一改谦卑姿态,面带倨傲说道:“在钦州,百姓只认张家,不认刘家。” 刘家是天子姓氏,这番话如果传出去,九族都得遭殃。 张燕云感兴趣哦了一声,随即说道:“张大人,祸从口出,赶紧擦擦嘴巴,本帅权当没听过。” 张凌隆笑道:“无妨,老夫虚活七十有二,死就死了,若是能将张家交到贤良手中,九泉之下无愧于祖先。” 张燕云首次露出凝重神色,压低声音说道:“这件事太大,容我考虑考虑。” 张凌隆拱手道:“强扭的瓜不甜,可有的瓜已经甜蜜可口,只等有缘人采摘,云帅早日决断,老夫静候佳音。” 张燕云手指敲打着桌面,心不在焉道:“慢走不送。” 张凌隆站起身,抱起了木盒,问道:“老夫有一事不明,云帅可否解惑?” 张燕云挑眉道:“尽管问,但我不保证能答。” 张凌隆饱含深意笑道:“记得云帅十二岁之前,只是一名平平无奇的孩子,说是平平无奇都是好话,其实和痴儿无异,口不能言,每日只知吃睡大哭,为何到了东疆,摇身一变成为能征善战的帅才?火烧虎豹骑,千骑平怒山,随后又率领两千人马踏南部七国,转战之北庭,硬撼贪狼军八百里,当时老夫听到消息后,万万不敢相信,当初抱着老夫大腿喊爷爷的孩子,竟然成了赵国公。” 张燕云盯着那双浑浊中藏有睿智的双眸,逐渐勾起嘴角,“我拜了一位名师。” 张凌隆惊讶道:“名师?” 张燕云点头道:“师从昆仑而来。” 张凌隆震惊到无以复加,险些将木盒掉落。 江湖中有许多传承多年门派,出过无数高手,譬如刀中皇族雀羚山谭家,老君山太平宫,还有人丁稀少又充满神秘色彩的墨谷。 这些门派走出来的,尚且称之为高手,可昆仑山不同,千年来,只有五人入世。 虽然寥寥无几,可每一位出山,都左右着天下格局。 五人入世四仙人。 人人都说昆仑山与九天相连,没有凡人出没,只有仙人降世。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耸人听闻的地方吗? 第198章 跃马入皇城(五十) 城东逍遥观坐落在霄山山颠,风景奇峻,四季飘雪,俯视整座永宁城。 逍遥观近年被封为皇家道统祖庭,其实观里道士并不多,仅仅三四十人而已,冯吉祥将逍遥观视为私人禁地,在观内问道,破境,寻仙,任何人不得入内。 三个月之前,芒鞋宰相冯吉祥闭生死牢关,不破境不出关,势要逍遥观内破逍遥,可今夜天象诡异,纵观史书,从未同时出现过两种天下大乱的征兆,心腹弟子禀报后,谶纬卦象冠绝大宁的冯吉祥不得不出关查看。 目睹红光萦绕,双月并天,冯吉祥酷似佛祖的富态脸庞呈现出一抹厚重,紧闭双眸,口中念动法诀,掐指如飞,绣有阴阳鱼图案的金黄道袍无风自动。 一炷香之后,冯吉祥缓缓睁开眸子,面露疲态,皱纹遍布,似乎苍老了几十岁。 “牛鼻子老道,算出来了吗?” 敢如此称呼血衣宰相,整座皇城不超过三位,圣人,皇后,还有一位是跟他并肩从龙之功的大寺人段春。 “算来算去,竟然比之前还繁乱,古人说天机不可测,我笑他是技艺不精,没想到两重极致天象,就把道爷困在枯井视为鱼蛙,据说上古出现过五重天象,又该当如何?” 冯吉祥望向二品朝服的老友,没好气道:“不男不女的老东西,你在幸灾乐祸吗?” 身材笔直不输雄健男儿的段春笑了笑,坐在铜鹤上,说道:“乐祸个屁!圣人派我来询问天象含义,你这蠢货一问三不知,老夫该如何交差?” 窥探天数,极为耗损精气,冯吉祥一屁股坐在台阶,毫无内相应有风度,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天意难违,顺其自然吧,这种极致天象,恐怕只有传说中的河图天官才能瞧个明白。” “百年一天官,千年一河图,上次河图天官现世,有几百年了吧?”段春问道。 “已经出世了。”冯吉祥咬着后槽牙,胖脸颤了三颤。 “哦?”段春惊愕道:“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河图天官若想藏匿,谁都找不到,之所以敢断定已出世,并不是他露出了破绽,而是他藏得太好,一丝痕迹都没有泄露。”冯吉祥指向逐渐恢复平静的夜空,“月有阴晴圆缺,可天天都是满月,岂不是成了怪事?若不是他在搞鬼,谁能将天意瞒住?” “能找得到吗?”段春知道自己老伙计有几斤几两,虽然不懂卦象,但绝不会胡乱猜测。 “天下之大,谈何容易。”冯吉祥摇头叹息道。 “河图天官不仅能将天象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能增其国运,绵延国祚,圣人肯定会不遗余力寻找,咱们早做准备吧。”段春郑重其事道。 “五年前,东南天象异常,有紫薇星君降世征兆,这紫薇星君孤傲不可一世,岂能久居人下?所以我断定,即便是忠臣,未必能忠一辈子,日后成为逆臣的可能极大。一年前,相府李家有九彩云雾齐聚,这是帝星下凡征兆,我同圣人商议后,将李白垚囚于天牢,派柴子义去李家,引诱李家庶子来面圣,见面之后,李家庶子果然不同凡响,有云雾作为甲胄,竟然看不透他的命数。” “大宁的国运已然稀薄如纸,经不起折腾,我怀疑紫薇星君就是张燕云,九彩帝星是李桃歌,这二人当中,或者有一人是匡扶社稷的中流砥柱,一人是企图篡位的逆臣贼子,再往坏处想,二人可能都有窃国之心。” “我本想将二人聚在一处,以养毒之术令他们自相残杀,没想到李桃歌竟然成了张燕云侍卫,两人关系非同寻常。今夜的天象,西北方荧惑守心,双月并天,分明是有祸国殃民的妖星篡国,可是李桃歌和张燕云都在永宁城中,并不在西北作乱,难道本道爷之前的猜测,全都错了?” 冯吉祥喃喃自语,眉毛愈发紧簇。 今夜怪异的天象,将他的猜测全部推翻,以至于怀疑起自己毕生所学。 “西北?该不会是郭熙吧?他手握四十万重兵,拒不奉诏,反倒跑到镇魂关迎敌。听杜斯通说,这郭熙同骠月王朝眉来眼去,上次左日贤王率十万大军入境,就是他在搞鬼。”段春冷冷说道。 当年扫除皇室余孽,冯吉祥出谋划策,他提刀杀人,两人双手涂满血腥,虽然多年以来扮演和善长者,可亲历过的人,又怎能不记得圣人两把最锋利的屠刀。 “郭熙郭阎王?”冯吉祥轻蔑道:“他配么?” “再不配,他麾下有四十万大军,不能轻视,更不能置之不理。”段春十指交叉,朝脖子一抹,“要不然,我出趟城?” 出城的含义很明显,奔赴西疆,杀郭熙。 “你这不男不女的老东西,只懂得打打杀杀,怪不得断子绝孙。” 冯吉祥斜了他一眼,瓮声瓮气道:“在郭熙没有受审之前,他依旧是安西大都护,不奉诏,是因为镇魂关军情紧急,将在外皇命有所不受,到不了杀头那一步。你去把他脖子一抹,四十万大军军心涣散,没几年功夫缓不过来,其他大都护怎么看?正值互调紧要关头,你来这么一出,相当于逼他们去造反。” “谁反杀谁,咱们大宁人才济济,又不缺大都护之才。”段春话锋一转,“不过你这牛鼻子说的也有道理,回去我把你的话如实转告给圣人。” “先不忙。” 冯吉祥双手笼袖,怔怔望着恢复到安宁的月色,轻声说道:“紫薇星君也好,九彩帝星也罢,我怀疑,是河图天官在搞鬼。故弄玄虚,祸水东引,将咱们视线聚集到别处,反而忽略了其它地方。” “你是指……他在用天生异象,藏匿更重要的人?”段春拧紧眉头道。 “你这不男不女的老不死,今晚总算说对了一句话。” 冯吉祥眯起眸子,忧心忡忡道:“就是不知道他想藏的那个人,躲在哪里,究竟谋的是大宁,还是整个天下。” 第199章 跃马入皇城(五十一) 李桃歌回到小院,急于探知诡异天象的奥秘,双指抹向桃花眸子,使出了观天术。 所谓窥天,其实是提前得知以后天下走势,一年,五年,百年,有道法高深者可以预知千年,李桃歌艺有小成,大概只能看到三至五年,再往后,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目透金芒,天数尽现。 混沌天际中,一颗红色星芒格外璀璨,几乎占尽天时,往后,红色星芒稍显黯淡,身边伴有若隐若无的彩色星芒,随后,彩色星芒越来越亮,以至于夺走红色星芒光泽,突然,一颗黑色星芒冉冉升起,带有古怪妖气,吞噬零星星芒后快速壮大,独占九天鳌头,一红一彩顿时黯然失色。 三星战成一团,你争我夺互不相让,一阵光芒刺目后,陷入混沌。 李桃歌揉着刺痛的额头,陷入沉思。 三星争天下,指的是谁? 大宁的气数,在这三星搏杀中摇摇欲坠,坠而不倒,倒而不灭,到了最后有起死回生的迹象。 可惜功力有限,看不到几年后的场景。 从容的脚步声响起,在静谧小院中格外清晰。 自从璇丹境大成,李桃歌感官异常敏锐,不仅听到有人来,还能从步伐的习惯听出是自己老爹,于是擦干额头虚汗,来到枇杷树旁垂臂等候,才站了不久,李白垚如约而至,李桃歌乖巧喊了声父亲。 望着逐渐长大成人的儿子,李白垚欣慰点了点头,可察觉到他脸色不对劲,气喘如牛,虚汗湿透衣袍,李白垚紧张问道:“弄的如此狼狈,怎么了?” “练功练猛了,不碍事。”李桃歌顺从说道。 便宜师父反复叮咛,身怀观天术这门不传之秘,谁都不要告诉,否则会招来杀身,不像满门抄斩的话,即便是亲爹都要瞒着。 随着见识博广,李桃歌觉得师父言过其实,可涉及到家人安危,他不敢将警戒视为儿戏。 李白垚轻声道:“听说修行一途玄幻莫测,有妖修魂修,有术士方士,举手投足间可翻江倒海,你踏足不久,切勿急功近利,把身子养好最重要,至于是何修为,水到渠成就好,李家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千万不要有任何闪失。” 听说? 你枕边就睡了一名修行者里妖孽级人物,用得着听说吗? 李桃歌肚子里调侃老爹一句,笑道:“儿子知道了。” 李白垚递过来一枚腰牌,上面阳刻中书二字,“替你谋了份闲差,拿着吧。” 李桃歌恭敬接过腰牌,翻过来,阳刻主事小字,疑惑道:“爹,这主事官职大吗?我才进入国子监没多久,您就赐予我官职,怕别人说闲话。” 李白垚无所谓一笑,“中书省官员众多,主事不过是传递折子的八品末流,你在西疆立下赫赫战功,本该晋升为八品乃至七品武将,现如今赐予一份八品下的闲职,有何不当?谁敢说闲话,尽管来凤阁找我争辩。” 有老爹给吃定心丸,李桃歌开心收入怀中。 李白垚郑重道:“主事虽然品秩微末,可毕竟是中书省的官员,到了六部九寺五监,依旧会被奉为上宾。听南宫献说,你不是想查流放途中是谁在捣鬼吗?有了这枚腰牌,除了皇宫以外,任你随意进入,若是有人敢拦,以中书省之名威压即可。” 李桃歌越听笑容越灿烂,得意道:“那黄门省我也能去?” 一句话正中要害。 李白垚脸色一黑,干咳几声,说道:“黄门令是杜相,乃百官之首,你非去他眼皮底下晃悠,我不阻拦,不过你要作好藐视上官的准备,小心牢底坐穿。” 李桃歌嘿嘿笑道:“我开玩笑的,知道父亲是中书令,杜相是黄门令,可三省中的尚书省,为何没有主官呢?” 李白垚脸色稍缓,解释道:“尚书省权势太大,若是设置尚书令,那么其它二省和六部九寺五监,将会唯尚书省马首是瞻,于是圣人将尚书省一分为二,分出左右仆射,让我和杜相旗鼓相当,这才能更好制衡,否则一家独大的话,很快就会触及皇室权威。” “原来如此。” 李桃歌恍然大悟道:“父亲既是尚书省右仆射,又担任中书令,同张燕云一样,有好多名头。” 看似大同小异,其实大不相同,李白垚担任的都是位于大宁中枢的实职,而张燕云头上都是虚职,两者同为一品,可在重文轻武的大宁,权柄如云泥之别。 聊完正题,李白垚问道:“酒气这么重,贪杯了?” 李桃歌扫向周围,低下头,讳莫如深道:“父亲,今晚我和若卿遇到了二皇子刘獞。” 李白垚白天不能视物,夜里视力如常,见到枇杷树有棵杂草,蹲下身,小心翼翼拔掉,“尽管大胆说,相府里的闲言碎语,传不到外面。” 虽然老爹信心备至,可习惯了谨慎的李桃歌依旧低声说道:“刘獞拉拢我,想要李家帮衬,放言日后共天下。” 李白垚查验着枇杷树,直至再无杂草后站起身,摇头笑道:“二皇子蛰伏了三十年,野心实在藏不住了。其实也不怪他,日日与孤独仇恨做伴,能忍辱负重那么久,已然是难能可贵,三十年,半甲子,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年?” 李桃歌说道:“他的邀请,我当面拒绝了,不会日后记恨李家吧?” 李白垚轻笑道:“想和李家共天下的,又岂止刘獞一人,你少见多怪而已,往后与他相处,多加小心即可,不用视之虎狼。四位皇子中,李家还没有押宝,也没准备押宝,治理好大宁,才是为臣之本,日后无论谁荣登大宝,咱们李家照样是相府。” 李桃歌望着意气风发的父亲,没有惊惧和担忧,只有藏器于身的平和,感慨着何时能达到这种境界。 李白垚问道:“你和墨川姑娘相处的如何?” 李桃歌愣了一下,支支吾吾道:“还好吧……没怎么相处。” 李白垚语重心长道:“墨川姑娘在墨谷长大,在长辈手心中宠爱如公主,初次入世,难免脾性和言辞和常人不同,你作为男人,要多多体谅,毕竟人家对你有救命之恩,来到李家作客,于情于理,都要宽容大度些。” 李桃歌答了一声好。 心里琢磨着老爹的态度暧昧,怎么像是在点鸳鸯谱? 第200章 跃马入皇城(五十二) 八大家族同气连枝的原因之一,在于联姻,譬如刑部尚书黄雍的正妻,就是来自李家旁系,世代交好只不过是表面文章,联姻,同利,共进退,才是世家党盘根错节的纽带。 父亲迎娶相貌家世都平平无奇的许夫人,明眼人都能瞧出其中含义,娶的不是德,貌,才,而是势,有她来坐镇相府,李白垚才不用畏首畏尾大展拳脚,毕竟他心里装的是黎明苍生,早已超脱凡人桎梏。 李桃歌越来越敬佩父亲,作为堂堂相门之后,忍常人所不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受,背负大宁第一忍夫的骂名,在为社稷江山呕心沥血。 自己呢? 要走父亲这条路吗? 娶一个武力逆天的老婆,自己跻身于庙堂中枢光耀门楣? 想到这里,李桃歌幽幽叹了口气,谁说年少不知愁滋味,生在王侯将相府邸,睁眼后便要与人斗,若没有七窍玲珑心,哪来八面春风意。 次日一早,李桃歌骑着高头大马去往国子监,老总管罗礼没有相陪,问过李若卿才知道,老人家不在府中,老家琅琊有名辈分奇高的族爷爷过百岁大寿,罗礼代表家主前去贺寿,光是贺礼都塞满了三大马车。 对于大家族里的人情世故,从未经历过的李桃歌不懂,隐约记得父亲四十岁生辰那天,相府里宾朋满座,席位快要摆到马厩,仅仅是李家旁席就来了上百人,由此可见家门有多兴旺。 今年父亲升任中书令,尚书右仆射,再摆下生辰宴,估计马厩都坐不下了。 来到集贤门,李桃歌翻身下马,整理好衣冠,回头望去,见到一名面黄肌瘦的监生躲在后面,右手绑了层厚厚粗纱,唯唯诺诺,不敢正眼看人,似乎在等自己先进去。 李桃歌要等待妹妹下轿,又恐耽搁人家进门,于是闪出一条路,说道:“兄台,你先过。” 面黄肌瘦的监生居然后退半步,头垂得更低。 他的模样的作态,有几分神似镇魂关战死的袍泽小骆驼,李桃歌心生亲近,平和笑道:“兄台,路这么宽,不会碍了你的事吧?” 那名监生面带惊恐,连连摆动左手,低头弯腰,绕了好大一圈,只为避过李桃歌,一溜小跑冲进集贤门。 见到李若卿走下轿,李桃歌笑道:“那人好奇怪,躲在后面不敢过,离的我远远的,把我当瘟神对待。” 李若卿扶好头钗,说道:“那是我们崇志堂的学子,叫做师小葵,好像是泽州人士,由县府举荐上来的民生。平日不爱开口,坐在后面与墙为伴,不过才学出众,算学和书学都在堂内排到前三,有次邹明旭路过,嫌他体味大,上去就是一耳光,打得他满嘴是血,萝芽郡主见不了姓邹的欺负老实人,呵斥住了,否则定会挨一顿毒打。” 李桃歌眸子清冷几分,“又是邹明旭。” 李若卿好奇道:“你跟他有仇?” 李桃歌没有作答,而是问道:“自从打了刘贤之后,我的名声在国子监里咋样?” 李若卿含笑道:“说好听点,恶贯满盈,说难听点,臭名昭着。世子殿下的肋骨都被打断八根,谁能与你相提并论?” 李桃歌笑着问道:“和邹明旭相比呢?” 李若卿如实答道:“如同蜉蝣皓月。” “那就行。” 李桃歌撩开长袍,阴阳怪气说道:“不提邹明旭,险些把那小子给忘了,走,我这恶贯满盈的家伙,就去惩奸除恶一次。” 李若卿惊讶道:“哥,你才闲下来没多久,又要惹事?” “惹事?格局小喽。”李桃歌嘿嘿笑道:“这叫兴风作浪。” 唯恐天下不乱的李若卿迈着碎步紧随其后,“我也要去!” 兄妹俩先是来到崇志堂,师小葵正躲在角落里查看伤势,李桃歌不顾各种诧异眼光,来到他的身后,轻声说道:“受伤了?” 面对国子监里的最大纨绔,师小葵如同一只受惊的猫,死死贴住墙角,眼里尽是慌乱,猜测着路过时是否惹怒了人家。 李桃歌见他粗纱浸透出血渍,四周都是乌青紫青,不像是摔倒后所致,柔声道:“怎么伤的?” 师小葵蜡黄脸颊不停颤抖,懦弱道:“摔……摔得。” 本来是随意一问,可对方的神色似乎在遮掩,李桃歌来了兴致,好笑道:“摔?我见到有人从十丈高的城头摔到硬如石铁的冰面,要么骨头碎裂,要么头颅崩开,从没见过摔成青一块紫一块,遍布整条胳膊,你教教我,怎么摔得。” 师小葵噤若寒蝉道:“公子,真的是摔得,我从马上摔下来,又遭马蹄踩踏了几下。” 李桃歌手掌搭在他的肩头,似笑非笑道:“你有马吗?” 师小葵嘴角抽搐一下,撒谎都找不到借口。 他是民生,家里只有几亩薄田,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靠着勤劳艰难度日,别说骏马,驴都买不起,若不是今年国子监大门敞开,寒门士子也可来到皇城读书,他只能通过科举来改变自己命运。 李桃歌捻动手指,感受到对方监生服的冰冷湿润,说道:“你的衣裳沾满露水,还未干透,说明你的住所离国子监很远,要在天黑便动身启程,如此远的路,你都没有骑马,说明你根本无马可骑,何来坠马踩踏一说?在我看来,坠马是假的,踩踏倒像是真的,说说看,是谁在欺辱我国子监同窗,本公子来替你出口气。” 师小葵快要哭了出来,眸子里呈现出哀求神色。 分明是不想透露施暴者身份。 李桃歌拍着他的肩头,轻声道:“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吧?” 师小葵重重点头。 国子监里有的官员,他们或许不熟悉,可谁不认识第一天上学就揍了世子殿下的李家纨绔? 李桃歌低声道:“今年若不是我父亲一意孤行,顶着各方压力大开国子监府门,为黎民百姓修一条通天大道,你坐不到这里。” 师小葵瞬间神色肃穆,明显是对李白垚充满敬意,沉思片刻,颤声道:“是,是广业堂的邹明旭。” 李桃歌笑了笑,将百十来斤的身躯拎起来,“长这么大,还没踩过世家子弟呢吧?走,带你去爽一次。” 第201章 跃马入皇城(五十三) 之所以要为师小葵出头,李桃歌存了两个心思。 一来是真的想要整治邹明旭,免得这阴毒如蛇蝎的家伙再害人,二来是想通过师小葵,来收买寒门士子之心。 老爹说过:得民心者得天下,师小葵正是亿万黎民中的一员,又是凭借真才实学进入国子监的佼佼者,通过他的笔墨口述,更能赢得民心。 况且即将入仕,要打造属于自己的班底,正好借师小葵一事,来结一份善缘,日后好广纳贤良。 天象诡异,恰逢乱世,是该为自己和李家谋一条后路。 来到广业堂,没见到人影,那纨绔喜欢花天酒地,每次都来的晚,于是李桃歌带着师小葵来到集贤门,扯开骏马绳索,将马鞭交到他的手中,“上马。” 师小葵啊了一声,脑子糊里糊涂,神色慌张爬到了马背上。 李桃歌躲在阴暗角落,安静等待鱼儿上钩,李若卿躲在他身后,悄声问道:“哥,你准备如何惩治邹明旭?” 望着络绎不绝的监生抵达大门,李桃歌咧嘴笑道:“我这人最讲究公平,礼尚往来呗,姓邹的骑马踩踏了师小葵,今日我请神作法,让师小葵骑马踩踏邹公子。” “请神做法?” 李若卿俏脸写满不信,“师小葵是文弱书生,骑马都打哆嗦,你再厉害,也不能操纵马去踩人吧?” 李桃歌神秘一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今日让你开开眼界。” 李若卿睁大眸子,生怕错过匪夷所思的场面。 等了一阵,邹明旭没等到,反而见到了萝芽郡主骑马而来,旁边有刘獞勒马相伴,郡主是草原最美的金莲花,刘獞是大宁集贵气潇洒于一身的皇子,二人看起来极为般配,说说笑笑,亲密无间。 李若卿瞠目结舌道:“他俩怎么会在一起,该不是昨夜……” 李桃歌笑道:“别瞎想,没见到俩人衣袍靴子都换了吗?肯定都各回各家了,那刘獞急着借势,草原来了只最肥美的猎物,正中他的下怀,所以不留余力去讨好巴结。郡主又不知二皇子底细,有风度翩翩的天潢贵胄迎奉献媚,正中少女心事,两人各取所需而已。” 李若卿咬着唇角说道:“我和郡主是好朋友,必须提醒她刘獞的处境,再往前一步,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李桃歌摇头道:“这种时候,郡主未必能听得进去你的良药苦口,若是对二皇子情有独钟,听到你想棒打鸳鸯,不仅不会谢你,反而会恨你,暂且先观望一阵吧,草原王的爱女,没有咱想的那么简单。” 说话之际,萝芽郡主翻身下马,与二皇子告别后进入了集贤门,刘獞发现了躲在暗处的兄妹俩,露出灿烂笑容,挥舞鞭子凭空抽出一记,啪的一声,然后悠然自得骑马离开,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舒畅。 “他好像在朝咱们示威,昨夜也没招惹殿下,为何对咱们有敌意呢?”李若卿疑惑道。 刘獞与李家共天下的邀请,李桃歌当然不会将实情告知,说道:“或许殿下把我视为情敌了吧,草原王的爱女,背后有几十万精兵,数不尽的金银粮草,若想执掌大宁,这股势力不容小觑,目前局势混乱不堪,谁都不敢押注,皇子们各自招兵买马,试图反败为胜,世家党和异姓王,就成了最热门的招揽人选。” 涉及到国本,李若卿知道其中凶险,低声道:“那爹的意思呢?” 李桃歌沉稳说道:“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如今的局势太诡异,瑞王势大,压的太子苟延残喘,根本无法插手庙堂,这在史书中都绝无仅有,假如圣人龙御归天,大宁绝对会出现一位只手遮天的摄政王。 夹杂在中间的世家党,当然不会希望以强势闻名的瑞王掌权,一名浑浑噩噩的储君,才是他们想要扶植的帝王。 刘獞消失后没多久,打着哈欠的邹明旭骑马而来,无精打采的模样,似乎昨晚被榨干所有的元气。 李桃歌诡异一笑,摸向早已准备好的石子,屈指一弹,石子正中马腿,受惊后的骏马带着师小葵发足狂奔,来到邹明旭眼前,操控天地五行,一阵狂风来袭,正巧将没几两肉的邹家少爷吹落马下,几声凄惨的哀嚎过后,摔落在地的邹明旭胳膊断为两截,顿时哭爹喊娘。 李若卿之前还不相信,哥哥能够纵马踩人,目睹了匪夷所思的一幕,惊愕道:“哥,你怎么做到的?” 李桃歌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对外人提及。” 李若卿会意,拼命点头, “哎呀呀,这怎么搞的。” 李桃歌装成慌张模样,跑到邹明旭旁边。 堂堂吏部侍郎公子,摔成七荤八素不说,还被马蹄踩断了右臂,疼的他鬼哭狼嚎,但见到骑马的人是师小葵,又有李桃歌跑过来收场,顿时觉得不妙,扶住下折的右臂,忍住剧痛,警惕望向二人。 李桃歌装作担忧说道:“邹公子,马受了惊,没伤到你吧?” 人都要被踩死了,这叫没伤到? 望着相府家公子,邹明旭把一肚子骂人的话咽了回去,冷冷望着对方。 “胳膊好像断了,好在我学过几天医术,来,邹公子,你忍着点,我来替你医治。”李桃歌挽起袖口,拽住断臂处,试图要把两截骨头复原。 邹明旭又不傻,让他医治,没准两截变三截,于是忍气吞声说道:“多谢李公子好意,不必麻烦。” 李桃歌挠挠头,从兜里掏出一些碎银,为难说道:“这是我攒下的私房钱,虽然不多,但是我的一片心意,你拿去买些药,不够的话,你自己想办法,我是没钱可给了。” 邹明旭当然清楚这是冲自己来的,挣扎起身,甩脱对方双臂,“不用了,我能治得好。” 李桃歌装傻充愣道:“邹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至少要修养三年五载吧。” 邹明旭心中一惊,冷着脸道:“伤筋动骨,百天而已,不用修养三年五载。” 李桃歌笑道:“邹公子病的太重了,都开始说起了诨话,我说三年,必是三年,万一马儿再受惊,踩破了公子脑袋咋办。” 赤裸裸的威胁。 论家世,论身手,邹明远都不及对方,有再多的气,也不敢撒出,只好妥协,“好,如你所愿,我休学行了吧?” 李桃歌得寸进尺道:“邹公子受了伤,三五年内,或许不能在皇城闲游吧?” 邹明旭紧簇眉头,面容阴冷道:“姓李的,过分了吧?我已经答应休学,何必再咄咄逼人!” 李桃歌眸子闪过一丝厉芒,皮笑肉不笑道:“三千里之外买凶杀人,有你过分吗?让你滚出永宁城,算是小爷既往不咎,再磨唧,可就不是禁足三年这么简单了。” 邹明旭咬了咬牙,“好,姓李的,你狠,我服了!” 李桃歌拍打着没几两肉的脸颊,玩味笑道:“我最讨厌口服心不服的小人,相府耳目众多,你若敢在背地里玩阴的,整个邹家会被连根拔起!” 邹明旭嘴唇哆嗦了一阵,眼中的阴戾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 李桃歌站起身,斜眼望着瘫软在地的世家公子。 这才几个月而已,囚徒变成右相之子,之前高山仰止的公子哥,捉弄起来跟阿猫阿狗无异。 没有那三千里苦途,城头死战十二天,哪来今日的扬眉吐气。 权势,果然妙不可言。 第202章 跃马入皇城(五十四) 教训完邹家恶子,李桃歌顿时神清气爽,将呆若木鸡的师小葵从马背扶下,帮他整理好监生冠,轻声道:“日后再有人敢欺负你,报我的名,要是连我都不惧,那你只能认命了。” 师小葵眼眶早已红润,抽泣道:“草民多谢公子。” 师小葵的父母都是庄户人,生性淳良,地位低贱,在村子里备受欺凌,祖上传下来的三十亩良田,被乡绅巧取豪夺,如今只留下几亩薄田,父母不敢与他们作对,紧衣缩食供养儿子,一门心思盼着他科举高中,入仕后能够为家里争一口气。 师小葵虽然沉默寡言谨小慎微,但天资聪颖,十四岁便考过了县试,文章在州府独占鳌头,快到了三年一度的秋闱,师小葵正准备赶考,没想到李白垚大开寒门,对他颇为喜爱得县令便举荐到州府,州府再举荐到国子监,这一路走来颇为不易。 师小葵活了十七年,第一次有人为自己出头,而且那人是恩公李相的儿子,揍的又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这份恩德,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偿还,一句多谢,不足以表达心中汹涌激荡。 李桃歌搂住他的肩头,洒脱笑道:“啥草民不草民的,咱是同窗,日后你若飞黄腾达了,别忘了请我喝酒。” 师小葵木讷点头,死死拽住粗纱。 来到门口,见到黄凤元在驻足看戏,李桃歌拍了拍师小葵后背,嘱咐他先进门,然后行礼道:“黄三哥,早。” 缺了一条腿的黄凤元倚门而立,笑着摇头道:“不是跟你说了吗?国子监内要称呼博士,否则有失礼仪。” 李桃歌朝大门挤眼,嬉皮笑脸道:“这不是还没进门吗?门外依旧是黄三哥。” 黄凤元上下打量着他,低声道:“摁断世子八根肋骨,又驱马踩踏邹明旭了一条右臂,听说在月牙居打了金龙卫的校尉,似乎还和二皇子殿下不对付。李桃歌啊,你之前可是以乖巧温顺着称,怎么流放三千里,成了暴躁易怒的纨绔?快能比肩刘贤了。” 李桃歌伸了一个懒腰,轻松道:“若你是身披枷锁,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三千里,面对途中一波接一波的刺杀,活下来之后,想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黄凤元轻声道:“未经他人苦,不劝他人善,我只是提醒你,树大招风,再这么折腾下去,李相也保不住你。” 李桃歌意味深长说道:“若是继续当缩头乌龟,他们就不会为难我了吗?” 黄凤元沉默不语。 李桃歌惬意笑道:“李家的敌人,不会因为我而收手,李家的朋友,也不会因为我而疏远,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子,与其如履薄冰,不如去随心所欲,有李家兜底,有萧爷爷宠溺,有张燕云撑腰,黄三哥,我再跋扈再骄横,不也是你胜似骨肉的亲弟弟吗?” 少年的一番话,令黄凤元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他才十六岁,还未行及冠礼,几句话点破士族之间奥妙,比自己都要透彻,已经城府深到如此地步了吗? 流刑三千里,受尽苦难,反而磨练了心智。 果然梅花香自苦寒来。 李桃歌走进大门,微笑道:“黄博士,该上课了。” 这几天烦心事颇多,尤其是镇魂关的战报还没传到永宁城,李桃歌担心袍泽安危,两堂课上的心不在焉,在黄麻纸上写出一连串名字,小伞,牛井,孟书奇…… 这一刻,李桃歌反倒是希望郭熙通敌,起码左日贤王攻打镇魂关是虚假军情,或者只是做做表面文章,兄弟们平安无事,才是他心中所愿。 放学后,又见到了刘獞守在门外,没有骑马,负手站在石麒麟旁边,皇室血脉,风采超然,引来无数监生注目。 李若卿悄悄给李桃歌通风报信,“二皇子邀请郡主去夜游万寿湖,郡主非要我陪着,哥,你要去吗?要不然咱们一同前往。” 李桃歌没心情说道:“咱们的二皇子,似乎对我印象不佳,再去打扰人家好事,岂不是罪加一等。” 李若卿颇为焦急道:“如果郡主中了二皇子圈套,她就和你有缘无份了。” 李桃歌整理着马鞍,心不在焉道:“放心,刘獞的处境,注定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萝芽郡主若真的是花瓶,根本不会左右草原局势,草原王的爱女,或许不是心有锦绣的才俊,但绝不是腹中空空的草包,凭借她打着王爷旗号,在草原纵马百里送了一碗白水,实际是相亲张燕云,我就知道,这女人不简单,谁把谁当傻子耍,还不一定呢。” 李若卿疑惑道:“那为何我觉得郡主纯净如一张白纸呢?与皇城格格不入。” 李桃歌如实说道:“仅仅是风俗习惯不同而已,涉及到婚姻大事,我敢打赌,她比猴子都精,绝不会把终身幸福和草原未来,绑在一个快要被废黜的皇子身上。” 李若卿眨着漆黑眸子,赞叹道:“我没觉得郡主聪明,倒是觉得你越来越厉害。” “是吗?” 李桃歌挑眉道:“那是因为赵国公给我吃了一粒仙丹,不仅百病全消,还能长脑子。” 李若卿惊讶道:“真的假的?” 李桃歌初次从妹妹脸上捕捉到贪婪神色,哈哈大笑,骑马从刘獞面前飞奔而过,吃了一口土的萝芽郡主冲他背影狠狠挥出马鞭,将石麒麟脑袋劈出一条长裂。 回到小院,南宫献蹲在鱼池旁边,没有黑暗笼罩,能看清他相貌不俗,虽然无法和李氏父子相提并论,最少也比极其自恋的张燕云出彩。 见到李桃歌回来,南宫献站起身,用衣袍擦干双手水渍,慢条斯理说道:“有人要见你。” 说完后,将视线投在了角落。 那里躺着一名老者,背对着二人,浓密白发快要到达腰部,看不清五官,身上是叫花子常穿的百衲衣,打了几十个布丁,没穿鞋,双脚呈黑色,偶尔左脚搓一下右脚,掉落一大块泥垢。 李桃歌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心怀忐忑来到老者前方,挑开白发,目睹真容后,狂喜喊道:“师父!” 第203章 跃马入皇城(五十五) 师徒二人分别长达九年,李桃歌当年还只是留着两桶大鼻涕的半大小子,对于师父的印象模糊不清,只是记得老人家蓬头垢面,爱吃肉,爱抠脚,爱揉鼻子,爱喊他小要饭的,虽然看起来邋里邋遢,但没有一点体臭。 当然,师父传授的观天术和处世之道,早已化为烙印,铭记于心。 师父还有个很牛叉滚滚的名字,轩辕龙吟。 不过这名字师父不许叫,说有悖天威,喊来喊去容易招来天贼,夺命短寿不说,亲戚邻居都要跟着遭殃,喊他老乞丐就好,日后若是死翘翘需要立墓碑,再把真名刻上去。 “师父?” “师父!” “老乞丐!” 直至李桃歌喊了三次,老乞丐才撩开雪白长发,揉了揉酒糟鼻,冲少年乐呵道:“小石头,小要饭的,是你吗?” 那时候李白垚还未出现,李桃歌连名字都没有,村里人都喊他小石头,说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同样是寓意他能像石头一样健康强壮,不会被阎王爷收走。 再次听到久违绰号,李桃歌眼眶一酸,学老人同样揉着鼻子,夹杂着哭腔说道:“老乞丐,是我啊!” 那年大雪纷飞,盖满了燕尾村,本就是粮食短缺的灾年,再遇到大雪封山,无异将村民逼入绝境,老乞丐不知从哪爬到了燕尾村,衣不蔽体,饿的只剩下一口气,菩萨心肠的李桃歌脱掉棉袄,裹在老人身上,又将仅存的兔肉干放进老乞丐口中,靠着喝雪啃树皮,二人硬挺着熬过了寒冬,这才成就了一段缘分。 师徒俩相依为命两年,期间老乞丐教他读书识字,教他三纲五常,教他谶纬术法,可以说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老乞丐艰难起身,朝少年仔细端详,随后捏住他的脸颊,用力一掐,“疼不疼?” “疼疼疼!别捏了!”李桃歌怪叫道。 “疼?看来不是做梦,你小子混大了。” 老乞丐潇洒撩动长发,露出一双奇怪眸子,怪在双眼没有眼白,尽是黑瞳。 李桃歌揉着被捏红的脸颊,好奇问道:“师父,你怎么找到相府的?” 老乞丐扒拉着肩头虱子,笑道:“天机不可泄露,你小子成了相府公子,就把师父忘得干干净净,那不行,说啥都得找上门来。当年共甘苦,今日同富贵,管你师父顿顿大鱼大肉,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李桃歌拍着胸脯颇为豪爽,转头对南宫献说道:“要肉,要酒,要快!” 一袭黑袍的南宫统领点了点头,消失不见。 师徒二人来到卧房,李桃歌拉住对方瘦骨嶙峋的手掌,热情说道:“师父,当年你为何不辞而别?害得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哭了好几天。” “俩大老爷们,恶不恶心。” 老乞丐收回双手,一屁股坐在红木床,墩了几下,确定结实之后,翘起二郎腿,扣着脚缝泥垢,开口说道:“那年你鸿运披身,注定会有场天大的富贵,我呢,正巧犯太岁,所谓太岁当头坐,无喜恐有祸,若是执意留在你身边,会把你的鸿运冲淡,索性跑到别处苟活,等你日后发达了,再来蹭吃蹭喝也不迟。” 李桃歌正色道:“那年年底,我爹派人来找我了。” 老乞丐啧啧叹道:“琅琊李氏家主的儿子,真是齐天的富贵,听说你爹又成了宰相,这以后还能了得?不能喊你小叫花子了,万一把齐天富贵喊没了,我找谁蹭饭去?” 少年乖巧蹲在床边,见到师父把床弄脏也不以为意,笑道:“我有名字了,李桃歌。” “李桃歌?咋娘们唧唧的,不好听。”老乞丐直言不讳道。 少年神色黯然道:“我爹说,我娘名字里有个桃字,她当年的夙愿,是一家三口坐在田间,哼着小曲,从日出唱到日落,落影三人,田园歌下,所以才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哦,明白了,你爹是李,你娘是桃,你是他俩恩爱出来的歌,拼凑在一起,有了这个不男不女的名字。”老乞丐嗤笑道:“还以为相门之后有多学识渊博呢,原来跟庄户人的意境差不多,远不如为师的名字威武霸气。” 轩辕龙吟,谁能霸气过你? 李桃歌腹诽一句,神色黯然道:“可惜我娘死了……” “死了?” 老乞丐笑容古怪道:“谁给你说的?” “我爹。”李桃歌见到师父神色不对头,皱眉道:“难道……?” “你日月角峥嵘,气色红润,哪里是父母早亡之相,依师父来看,你月角比日角都温润饱满,也就是说你娘至少比你爹多活五十年,放心吧,你娘绝对在世,而且比你爹命长命硬。”老乞丐抠出一块泥垢,顺手弹到地上。 这一消息不亚于五雷轰顶。 李桃歌猛然起身,颤声道:“可我爹为何要说我娘不在世了?” 老乞丐缓缓说道:“谎话能骗人,面相可骗不了人,或许你爹有他的苦衷,不惜用谎言来遮掩真相。” 对于师父的本事,李桃歌还是心知肚明,天机都可窥探,何况凡人命数,既然娘还在世,那就不急于一时,得找一个空隙,好好问问父亲。 老乞丐询问道:“为师传授给你的观天术,你动用过几次?” 额…… 李桃歌犯了难,挠头道:“五六次?七八次?或者十次?次数太多,记不清了。” “你小子拿我当老王八玩呢?十次?天机反噬如同烈焰熬骨,渣子都给你烤没了。”老乞丐撇嘴道,显然不相信这个次数。 “确实用过很多次,也出现过反噬情况,可是吃了一枚丹药之后,体内恢复如初,之前反噬的病情都全部消除,师父,这到底是咋回事?”李桃歌纳闷道,生怕积攒不可逆转的恶果。 “再逆天的丹药,也治不好你的死症。” 老乞丐单手搭在少年脉搏,越摸指尖越用力,花白眉毛逐渐皱起,“怪,真是奇怪,观天术的反噬,竟然荡然无存,经络元气反倒是变得粗壮,活生生一头壮牛。” 既然师父说没事,李桃歌放下心来,讨好笑道:“我怎么会骗您呢。” “别说话!” 老乞丐单手如抚琴,力道加深,在脉搏留下一排痕迹,自言自语道:“心脉强壮,五脏六腑无损,气血充盈,褪去先天污秽,洗净肉体凡胎,难道是先天灵净之体?这比双重天象都奇怪,你究竟吃的是啥丹药?” 李桃歌回忆一阵,不确定道:“好像是叫做斗天造化丹。” 老乞丐腮帮子明显一颤,“南雨国的镇国之宝?” 李桃歌如实道:“我不知道是不是镇国之宝,反正药效不错,服用以后百病消除,顽固旧疾也清除干净。” 老乞丐眼眸散发出炽热光芒,“相府果然财大气粗,上古丹药都能弄到手,去,再给师父找一颗。” 第204章 跃马入皇城(五十六) 老乞丐在相府落了脚,尊师重道的李桃歌让出了黄花梨大床,自己打起了地铺,好酒好菜招待,师徒俩但凡闲下来,絮絮叨叨聊个不停,三千里流刑,西疆金戈铁马,国子监勤恳读书,少年一字不落,悉数讲给师父听。 老乞丐活了这么久,对于人生起落兴致缺缺,当说起镇魂关后才竖起耳朵,听到二十四营死战不退,将骠月铁骑阻拦数天,将士子民没一个孬种,才吝啬夸了一个好字。 老乞丐还对张燕云颇有兴趣,每逢少年聊起云帅,老乞丐都点头含笑,赞叹着大宁国运昌盛,若不是人家东奔西走,这疆土说不定没了一大半,镇国公封小了,该封王封地才对。 李桃歌与师父意见相同,觉得对于云帅不公平,可这圣心难测,谁又敢说三道四呢。 关于老乞丐的来历,李桃歌越来越好奇,随着阅历加深,清楚观天术是门玄奥功法,赠予帝王家,或许能在司天监许以高职,身怀密术行走江湖多年而毫发无损,能是普通人吗? 既然老乞丐不说,李桃歌也不问,有些事情,糊涂些反而更能睡的安稳。 这天南宫献传来消息,洛娘痊愈了。 极乐君和洛娘的幕后主子,是该亲自去询问一趟。 二人穿过横门大街,来到一处僻静民宅,洛娘端坐在四方桌旁,痴痴望着窗外。 当长乐坊老板娘褪去胭脂水粉,姿容不再绚丽,有种的简单的素净,粗布衣裳遮盖住了曼妙身段,很难想象裹在里面的娇躯有多么傲人,打眼望去,也就是稍有姿色的邻家妇人。 四名珠玑阁门客见到李桃歌,施礼后走出卧房,南宫献怀捧一把鲛皮宝剑,守住了门口。 李桃歌倒了杯茶,坐在洛娘左手边,打量着下颚优美弧线和白皙长颈,一口气喝了七碗茶,迟迟没有说话。 洛娘眼神空洞,就那么呆呆坐着,望着春风拂柳,一个眼神都没有瞥向李氏公子。 “想寻死?”李桃歌轻声问道。 洛娘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父母早逝,唯一疼爱自己的丈夫死了,欺辱你的小叔子也死了,只剩下藏在暗处的家伙虎视眈眈,死,或许真是最好的解脱。” 李桃歌抄起茶杯,倒满后推到她的面前,“蝼蚁尚且偷生,姐姐天姿国色,聪慧过人,何须作贱自己。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姐姐难道要验证这句古语吗?” 洛娘脖颈移动,来到唇红齿白的少年脸庞,面无表情道:“那你呢,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一人为利,叫做盘剥,双人同利,叫做合作。”李桃歌举起茶杯,抿了一口,“我是谁,你应该清楚,姑且不算你在永宁城的后台,起码能帮你挡住东花势力。斩掉城外的烦恼,是我先付出的诚意。” 长乐坊人来人往,出入皆是贵客,如果能争取到洛娘这枚棋子,将是他窥探永宁城的耳目。虽然珠玑阁五百门客遍布大宁,可那毕竟是忠于李家,不是忠于自己,想要在皇城扎稳根基,需要培养一批忠于他自己的死士。 李桃歌很有自知之明,他只是相府庶子而已。 “琅琊李氏,如今大宁最鼎盛的门阀,作为李相唯一的儿子,确实有资格说这番话。”洛娘平静说道。 “嘴唇都裂开了,喝茶润润。”李桃歌示意道。 “说句狂悖的话,我这辈子打过交道的人,比你见过的还要多,有的图我身子,有的图我钱财,有的图我眼线,为了讨好我,所用的招数五花八门,送钱的,下跪的,自杀的,还有光着屁股扮儿子的,有些人简直会颠覆你的认知。李公子,三十岁的漂亮女人,甜言蜜语在耳边早已磨出了茧子,你的海誓山盟,对我而言不过是一桩笑柄。” 洛娘缓缓说道,始终没动那杯茶,代表着拒绝一番好意。 “是吗?” 李桃歌伸出食指,挑起对方弧线圆润的下巴,一字一顿道:“少年确实不会讲话,可少年脾气大,火气一上来,只会剥皮拆骨,刑部里有的酷刑,相府有,刑部里没有的酷刑,相府也有。你传信给东花,派了一名魂修来杀我,小爷叫李桃歌,最擅长投桃报李,找十名魂师来,囚禁住你的三魂七魄,去东花把你丈夫的坟给挖了,把尸骨做成魂器,将你心爱之人夜夜入你梦境,在你面前受尽酷刑而亡,醒来后,再重复昨夜梦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你耗尽气血而亡。” 洛娘终于有所动容,咬着银牙说道:“好狠的少年郎!心如蛇蝎不过如此!” “喝茶!”李桃歌敲打着桌面,声调加重。 洛娘颤抖着举起茶杯,面带痛苦饮尽。 “敬你的茶不喝,非要多费一番口舌。”李桃歌眯起桃花眸子,阴冷道:“说吧,指使极乐君行刺的人,是谁?” 洛娘神色阴暗纠结一番,颤声道:“东花王朝九江大都督,韩无伤。” 李桃歌对于东花的官职有所耳闻,大都督和大都护平级,军政要务揽于一身,属于封疆大吏,只不过大都督的管辖更大,整个东花,仅有三位而已,论在东花权势,已经跻身一流世家。 “韩无伤?他为何要派人杀我?冲着李家来的?”李桃歌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狐疑问道。 “我只管做事,不问缘由,韩都督也不许我们说三道四,是他要你的行踪,你应该去问他。”洛娘还在对方威胁中久久不能释怀,带有怨恨说道。 “你在皇城的主子是谁?”李桃歌再次问道。 洛娘望着他,眼神复杂说道:“你不知道吗?” “我又不是长乐坊的常客,没听说过,你能够在皇城撑起名气最大的青楼,必然有势力在背后支持,否则仅凭银子开道,不出三天就要关门歇业。”李桃歌猜测道。 洛娘纠结片刻,说道:“只有一个人支持我,那就是马王爷。” 李桃歌愣了一下,喃喃道:“是他?” 第205章 跃马入皇城(五十七) 马王爷不姓马,也不是王爷。 之所以有这一雅号,一来因为体魄魁梧,高大威猛,眉心处有块刀疤,酷似观里供奉的道教护法灵官马元帅,二来因为他是江湖黑道魁首,势力堪比王侯。 有人戏言,这皇城白天归天家管,入夜后归马王爷管。 虽是一句戏言,可马王爷在皇城的地位,非同一般。 马王爷家境殷实,父亲经营着皇城最大的布匹生意,年幼时便仗义疏财,遇到叫花子,孤儿寡母,年迈老者,都会扔过去几枚铜子。马王爷喜欢结交朋友,喜欢在家中摆席豪饮,最多一次,喝了五天五夜不曾闭眼,有朋友去家里借钱,从未空手出过门,即便中途落魄过一段时日,也要东拼西凑让朋友满意而归。 传闻他当年游历四方,曾经遇到一名快要冻毙的乞儿,周围又没有药铺客栈,马王爷二话不说,将胯下五花马砍掉脑袋,用滚烫马血给乞儿果腹,剥下马皮给乞儿取暖,剁碎了马肉塞给乞儿谋一条活路。 这样一位仗义疏财豪放不羁的人物,怎能不出人头地? 自从马王爷在十几年前成立布衣帮,一呼百应,无论是三教九流还是庙堂权贵,都要给马王爷三分薄面。 即便有了个触动皇室权威的雅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与他较真。 醉酒之后,马王爷都会在自己的议事厅醒醒神,大马金刀坐在虎皮交椅中,头顶悬挂义气千秋四个大字,左边十三把椅子,右边十二把椅子,厅中摆放着纯金聚宝盆,尽显江湖豪客风范。 马王爷留着半尺余长的络腮胡,胡须根根横立,肩头奇阔,双臂粗如房梁,放到猛将如云的边军,也是极其出彩的将军形象。 马王爷昨夜招待贵客,醉的不省人事,今日略显疲态,眼皮只打瞌睡,正想喝口回魂酒,二当家曹宏急匆匆跑来,低声说道:“大哥,有人想见你。” “二弟,咋这么猴急,天天有朋友到访,何必大惊小怪。”马王爷摆摆手,从酒葫芦里灌了口酒,声若黄钟大吕,震的聚宝盆都嗡嗡作响。 “这次不是老友,而是李白垚的儿子来了。”曹宏慎重说道。 作为布衣帮二当家,曹宏从小黏在马王爷左右,是肝胆相照的兄弟,四十多岁,身材偏瘦,双眸炯炯有神,一看就是心思缜密之辈。 “李相的儿子?” 马王爷沉声道:“李家身为八大家族之首,自视甚高,素来不和咱们布衣帮来往,咋今日来了一尊大佛?” “见还是不见?” 曹宏担忧道:“听闻这李家公子把世子殿下揍了,还将吏部侍郎邹思远的儿子撵出了永宁城,行事跋扈,风头正盛,要不然大哥还是避一避,我来与他斡旋。” “为何要避?相府权势熏天,无论是友是敌,能躲得了一世吗?开门,迎客!”马王爷从虎皮交椅中起身,昂首阔步走到大门。 没多久,一袭白袍的俊美少年映入眼帘,马王爷拱手,哈哈大笑道:“贵人莅临,蓬荜生辉!布衣帮杨璋,给公子见礼了。” 李桃歌拱手笑道:“久闻马王爷府中高朋满座,知己好友遍布三江五湖,今日能够得见真容,真乃小子之幸。” “不敢当不敢当。” 马王爷垂臂笑道:“公子在西疆浴血奋战,砍掉蛮子头颅九十余颗,十八骑跃马入皇城,小人就在旁边驻足观望,公子龙凤之姿,回想起来仍心神激荡。” “帮主过谦了,小的不过是沾了家门荣耀,在国子监混天度日,谋了份闲差而已,谁不知道马王爷好友遍天下,大周,东花,骠月,都有王爷至交,一旦灭了灯,便由布衣帮执掌皇城,暮夜之王,能与段春和冯吉祥比肩的暗相。”李桃歌笑意盈盈说道。 暗相。 暮夜之王。 倘若这番话来自别人口中,大概能听出是恭维奉承,可由李相儿子说出来,那就变了味道。 马王爷一边感慨着这少年好锋利的口舌,一边弯腰作揖道:“那些令人笑掉大牙的称谓,只不过是朋友拿来打趣而已,万万不敢与庙堂官家争辉,倘若公子听着刺耳,连同这马王爷绰号一并丢掉,谁敢再提半个字,杨璋与他是敌非友,不死不休!” “小子开玩笑的,朋友之间的尊称,怎会放到朝堂之上众议。” 李桃歌笑着说道:“跑了好几条街,马王爷不赐一碗茶喝?” “被公子气度震惊,竟然忘记奉茶,公子请坐,香茗稍后就来。” 马王爷弯腰让开一条路,心里琢磨着:怪不得这小子能够打了刘贤和邹明旭,还能在皇城里耀武扬威,一番口舌交锋,活了快五十年的自己居然优势全无,还差点被这小子黑了。老江湖尚且如此,那些黄口小儿,哪里是他的对手。 李桃歌走到金光灿灿的聚宝盆,好奇心作祟,单指弹向盆沿,竟然没有传来嗡嗡回响,不由惊讶道:“非铜非铁,难道是纯金浇铸而成?” 马王爷赔笑道:“确实是纯金的,布衣帮成立时,朋友们东拼西凑,给杨某的贺礼。” 李桃歌啧啧叹道:“不愧是好友遍布三江五湖的马王爷,收礼都能收成富家翁,我长这么大,都没摸过金锭,搂着大金盆过日子,心里该有多踏实。” 相府公子没摸过金子,谁信? 李桃歌确实没摸过,相府里的月例开支,都由许夫人掌控,老爹从不过问。 别忘了,在府里是夫人,在外,那可是徒手掰断金盏银台的许妖妖,人家不给,他也不敢张口要啊,平时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生怕许夫人一生气,打个喷嚏把他弄死。 随便几句牢骚,令马王爷提心吊胆,思索着弦外之音,品了半天没品出含义,堂堂李相儿子,总不至于跑来敲诈勒索吧? 岂不是跟自己吃同一碗饭? 李桃歌随便找了把交椅,撩开白袍,轻轻坐下,笑道:“在外溜达大半天了,口干舌燥,嗓子快冒烟了,马王爷,茶呢?” 第206章 跃马入皇城(五十八) 马王爷不敢跑到虎皮交椅耀武扬威,坐在李桃歌对面,两人沉默无言,都在打量对方。 直至下人端来茶水,马王爷笑道:“这是去年的母树银针,好友相赠,始终舍不得喝,今日沾了公子福气才有幸泡一壶,来,尝尝这一年才产半斤的名茶,不知对不对公子口味。” 李桃歌浅尝一口,放下茶碗,意兴阑珊说道:“其实我不懂茶,再好的名茶,到了我这里,也只是解渴漱口所用,王爷既然这么舍不得,索性拿去自己享用。” 马王爷不为所动道:“公子是几年难遇的贵客,自当悉心招待,不喜喝茶的话,咱们换酒?” 李桃歌笑盈盈道:“你喝不过我,别自取其辱了。” 马王爷尴尬笑道:“公子海量,杨某自愧不如,那用些水果解渴?昨日才从两江送来的荔枝,小人不曾尝鲜,只留给贵客享用。” 两江都护府特产荔枝,在永宁城是金贵东西,几千里路途,还要保证完好无损,运到皇城十不存一,逢年过节时,一颗荔枝一两金,非高门大户不可享用。 李桃歌笑道:“我可不是什么贵客,只是喜欢惹事生非的纨绔,平时喜欢杀人放火,顺道把他们的银钱掳走。” 后两句话,分明是黑道人物惯用手段,把话说给马王爷听,相当于指着和尚骂秃子。 近五十岁的老汉,被一名十几岁的后生频频扎去软钉子,换做旁人,马王爷早就动怒了,可李氏相府的金字招牌快要和皇室齐平,他有再多的不满,也得忍着憋着。 马王爷摸着眉间微微发红的疤痕,云淡风轻问道:“公子为何事而来?” 李桃歌望向虎皮交椅,轻声道:“与虎谋皮。” 马王爷笑道:“这里可没老虎,公子有事尽管吩咐。” 李桃歌挤出无赖笑容,说道:“人人都夸赞马王爷是能够媲美狮虎的英雄好汉,难道他们说错了?你只是中看不中用的纸老虎?” 马王爷揉着眉心愈发深红的伤疤,眼神逐渐锐利。 李桃歌轻佻笑道:“传闻马王爷的三只眼,动怒时会变成褐红色,寓意着他老人家要杀人,我看你的眉心快要变成黑红,该不会想要把我宰了吧?” 马王爷惶恐道:“杨某不敢。” “不敢?” 李桃歌古怪一笑,将茶碗打翻在地,一阵清亮碎裂过后,厉声道:“流放途中,不是你派人来杀的我吗?!” 马王爷仓促起身,拧紧眉头道:“我与公子素未平生,为何想要害你?是不是搞错了,有人在用谗言妄语胡说八道!” 李桃歌站起身,径直来到虎皮交椅,一屁股坐下,摩挲着扶手,“先不忙着谈论刺客,这次冒昧打扰,我想找你要一个人。” 马王爷疑惑道:“这么点事,派人来说一声便是,是谁值得公子亲临?” 李桃歌说道:“派人来,岂不是成了小子不懂事?自己来,正是要表达诚意。那个人,是布衣帮二十六把交椅中的一员,长乐坊的老板,洛娘。” 布衣帮设有三十八处堂口,二十六把交椅,能够在这里占据一席之地,那都是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洛娘就是其中之一,闻风堂堂主,负责搜集消息,是布衣帮重要的耳目。 “她?” 马王爷为难道:“若是别人,在下必当竭尽全力去办,洛娘虽说是二十六把交椅中的一员,可她和帮里来往极少,不见得会听我的话,何况她消失了好几天,是死是活都不知,得先把人找到再说。” “装。” 李桃歌阴沉笑道:“大家都是明白人,何必装神弄鬼呢?好,先不谈洛娘,咱们来聊聊极乐君。” 马王爷魁梧身躯一颤,额头浮现细密汗珠。 李桃歌歪着脑袋说道:“你以为洛娘被东花派来的杀手做掉了,死无对证,干脆胡诌八扯?其实洛娘是我带走的,就住在相府里面,你布衣帮手伸的在长,耳目再众多,也不会在相府里安排细作吧?” 马王爷慌忙施礼道:“杨某不敢。” 李桃歌缓慢说道:“我是来给你告知一声,扎在长乐坊的钉子,可以撤走了,以后不许再派人监视长乐坊,洛娘这个浮萍无依的女子,从此以后改姓李,对付她,就是对付相府,最好把你的鬼心思,放到别的地方。” 马王爷皱眉道:“公子,布衣帮不是我自己一言堂,能够在皇城扎根,您应该了解其中玄妙。” “我当然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否则不会亲自来,而是一不做二不休,派不良人抄了布衣帮老巢。” 李桃歌离开虎皮交椅,负手而行,来到马王爷身边驻足,斜眼望着他说道:“你背后的主子,能否如愿以偿还很难说,劝你别把事情做得太绝,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李桃歌踏出一步,再次说道:“极乐君的事,我不再追究,那时候我仅仅是翰林学士家里庶子,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可如今我活着回来了,顶着相府公子和十八骑近卫的头衔跃马入皇城,这一次,你再敢下黑手做文章,布衣帮会在皇城除名,你的一家老小,也会尝尝流放边疆的滋味,听懂了吗?” 马王爷汗如浆涌,突然扑通一声,单膝跪地,颤声道:“多谢公子不杀之恩,杨某听懂了,以后布衣帮帮众,绝不会在长乐坊出现。” 李桃歌勾勾手指,轻声道:“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是仗义疏财的好汉,怀里抱着聚宝盆,怎敢让你久跪?” 马王爷唯唯诺诺从地上支撑起来,只觉得对方那双桃花眸子犀利异常,不敢对视。 李桃歌笑道:“马王爷不是广交天下好友吗?今日你帮了我的忙,以后咱们以朋友相待,有空的话,去长乐坊找我,咱们不醉不归。” 马王爷激动说道:“公子礼贤下士,实在令人钦佩。” 李桃歌拍了拍比他高出一头的肩膀,“既然是朋友,衷心奉劝一句:事实难料,好自为之。” 重拿轻放,是从老爹和禁军上将军刘罄那偷师而来,用到江湖草莽身上,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第207章 跃马入皇城(五十九) 老乞丐在相府里吃得好,睡得香,被奉为上宾的日子,逍遥又快活。 每逢乖徒儿去国子监上学,他都会待在院子里晒太阳,闲来无事,来到鱼池旁边,撒一把饵料,唱段荒诞不羁的小曲儿,打发闲散时光。 老乞丐啃完肥腻的鸡腿,将骨头朝房顶一丢,来到水缸旁拿起水瓢,准备顺顺气。 空中忽然掉下来一枚雪花,落在枯瘦手背。 五月正午,暖阳润四方,春风扶细柳,怎么会有雪? 老乞丐抬起头,太阳依旧灿烂耀眼,可头顶蒙了一层灰突突的屏障,阻挡住了阳光照射,气温正在急速下降。 不多时,鱼池的水已然结满冰霜,飘起阴冷刺骨的劲风。 旁边的树木和房屋安然无恙,只有小院内充满诡异的寒意。 与其说是寒意,不如说是杀气。 老乞丐打了一个激灵,搓搓手,跺跺脚,朝门口望去,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站在那里,又胖又矮,姿色平平,眼神如同神兵利器,正在死死盯着自己。 老乞丐用衣袖遮住劲风,扯着嗓子喊道:“你谁啊?” “你是谁?”妇人古井无波问道,并未用多大力气,细嫩声线激荡在周围。 寒风一浪接一浪袭来,老乞丐雪白长发沾满冰碴,打着哆嗦说道:“我是相府贵客,这妖风是谁鼓捣出来的?五月天刮西北风,要死人的!” 许夫人面无表情说道:“我,是这座相府的女主人。” 字字穿过风雪,直入对方耳膜。 老乞丐抠着生疼耳朵,强颜欢笑道:“原来是李相夫人,我是少主的师父,咱俩平辈,用不着见礼了,风大雪大,不如去屋里面聊?” 许夫人平静说道:“别装了,你虽然气机隐藏的很好,谁都察觉不到,但我有门功法,能嗅出高手的气味,气机能够屏蔽,味道可遮掩不住。” “气味?” 老乞丐朝全身上下一顿乱嗅,不好意思笑道:“有些日子没洗澡了,让夫人见笑,我这就去沐浴更衣,别脏了相府。” 许夫人皱起略显呆板的粗眉,沉声道:“不管你是谁,是何居心,想要讨一条活路的话,速速离开!” 老乞丐耷拉着脸,为难道:“夫人,怎么说我也是相府少主的师父,没有经过他的同意,贸然把老头子撵出去,你们之间该闹别扭了。” 许夫人厉声道:“这座相府有两位主人,只有一个少主,是我女儿若卿!他只是寄人篱下的庶子,懂了吗?!” 娇喝如春雷。 老乞丐苦着脸道:“你们大家族里的弯弯绕绕,我来之前也不知道啊,那小子只告诉我能吃香的喝辣的,没告诉我有性命之忧啊。” 许夫人肩头微微耸起。 飘在空中的飞雪,骤然凝聚成无数刀状,直奔老乞丐而去。 老乞丐张大嘴巴,呆立不动,黑瞳里飞满冰刀。 转瞬间,冰刀扎在老乞丐周围,困住了手脚,斩断数缕白发。 许夫人淡淡说道:“念在你是他的师父,今日暂且饶你一命,明日若是再在相府逗留,我保证你会死无全尸。” 话音未落,许夫人飘然离去。 罩在小院上方的屏障消失不见,阳光洒落下来,冰雪随之消融。 敲打完马王爷,李桃歌返回相府,一路哼唱着长乐坊里学来的小曲,正巧和许夫人走个对面。 李桃歌只觉得头皮发麻,退也不是,避也不是,只好行礼道:“夫人好。” 许夫人视若无睹,瞅都没瞅一眼,与他走到并肩时,说了一句,“好自为之。” 这话咋那么耳熟? 似乎才对马王爷说过。 风水轮流转,转眼换成自己挨训了。 李桃歌保持恭敬姿态,目送许夫人离去,赶紧一溜小跑,回到小院把院门插住,摸着扑通扑通的心窝没走两步,突然觉得冷的反常,地面散发着浓郁水雾,师父呆坐在鱼池旁,白发乱成一团。 该不会是……? 联想到许夫人的话,李桃歌心中一惊,跑到师父身旁,低声问道:“她来过了?” 老乞丐扬起脑袋,五官带有惧意,似乎惊魂未定,“昂。” 她指的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李桃歌急切问道:“她对你动手了?” 老乞丐打了一个喷嚏,捂紧百衲衣,撇嘴道:“那疯婆娘吃错药了吧?把我当成谋财害命的歹人,不由分说,弄出一场雪一阵风,吹的为师骨头都冻僵了,最后还变出几十把冰刀,你瞅瞅,头发都被她斩落一半,若不是为师身手不错,五脏六腑都要被她捅穿。” 李桃歌尴尬解释道:“她脾气……不太好,师父不要和她计较。” 老乞丐朝门口趾高气昂喊道:“哼!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为师岂能与她善罢甘休?!” 李桃歌赶忙捂住他的嘴,做了个噤声动作,“嘘!小声点,她还没走远呢。” 不知是冷还是吓得,老乞丐又打了一个激灵,知趣闭住嘴,不再叫嚣。 李桃歌悄声道:“她说了啥?咋会动手呢?” 老乞丐恨恨道:“她要我赶紧滚蛋,再不走的话,就把咱师徒一并宰了喂猪,她还说,这相府里由她当家作主,你只是一个外人,说了不算。我就奇怪了,这相府姓李对不对?你爹姓李,她爹姓许,为啥她是主人,你是外人?” 李桃歌为难道:“这……许夫人说的没错,她是我爹明媒正娶的正妻,我娘只是和我爹两情相悦的民女,我确实是寄人篱下的外人。” 老乞丐嫌弃道:“世俗礼法,真是古怪的很哦。” 李桃歌提议道:“师父,其实我早就不想在相府住了,要不然咱们搬出去,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大房子,不再受窝囊气。” 老乞丐摇头道:“自古只有徒弟给师父找麻烦的,哪有师父给徒弟添堵的,算了,为师四海为家,最讨厌呆在一处地方,相府虽好,几天下来也住腻了,不如去别处转转。” 师父行踪向来飘忽不定,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李桃歌习以为常,从怀里掏出庄游那勒索来的五千两银票,放入老乞丐手中,“师父,这些钱够你花一阵子,不够的话再来找我要。” 五千两的数额赫然醒目,老乞丐两眼放光,飞速揣入怀里,笑眯眯道:“乖徒儿孝敬的,为师却之不恭喽。” 收完银子,老乞丐站起身,腰杆都直了几分,语重心长说道:“乖徒儿,咱们这一派学的是观天之术,窃天之举,不宜收徒,人丁凋零到极致,你师爷呢,就我这么一个徒弟,我呢,也就你这么一个徒弟,千万别死了,为师不指望你光耀师门,只求你传下去,别绝了这一派。” “师门?” 李桃歌挠挠头,疑惑道:“咱还有师门呢?从没听您说起过呢。” “废话,观天术放到上古都是一门奇术,最好不要声张,否则那些帝王会把你抓起来当猴子囚禁。” 老乞丐鬼鬼祟祟扫向四周,然后挺起胸膛,傲然说道:“咱们师门,名为昆仑。” 第208章 跃马入皇城(六十) 自从师父走后,李桃歌突然变得心神不宁,真气凝滞不前,龙门枪法练一式忘一式,攥起黄泉枪,脑中尽是杀戮场景,枪尖跃跃欲试,光想将人捅个窟窿。 走火入魔? 还是修行者都会遇到的瓶颈? 李桃歌谨慎惯了,不敢再强行练功,走出相府,试图去万寿湖散散心,有山水为伴,或许可以静心戒躁。 还没走多远,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要知道这是住满达官贵人的东城,谁敢纵马驰骋? 李桃歌回头望去,看到一名士卒,全身披满风霜,五官吹成酱红色,背后挂有黄绸包裹的行囊。 八百里加急。 一般都是用来都护府往朝廷传递紧要军情,换马不换人,途中敢挡者,杀无赦! 李桃歌赶忙闪到旁边,八百里加急,撞死也白撞,没准还给扣上阻挡军情机要的杀头罪名。 从士卒服饰来看,是安西都护府的府兵,正朝着瑞王府方向狂奔。 刘甫兼任兵部尚书,地方传来的普通军情,由他先行阅览,再呈报给凤阁或者圣人,倒也合乎规矩,可这是八百里加急,又是敏感的安西都护府,郭熙先派人将奏折送到王府,其中含义耐人寻味。 李桃歌没走几步,又是一匹快马疾驰而过,这次是保宁都护府的府兵,同样是八百里加急。 快马一匹接着一匹饿,难道……西疆出大乱子了? 李桃歌没了游湖的闲情逸致,急于问个明白,父亲正在凤阁当值,贸然闯进去不合适,不如去赵国公府邸打探消息,锦衣使作为眼线,安插在保宁和安西无数,有信鸽联络,一定比八百里加急更快。 李桃歌匆忙来到国公府,往常仅有几名侍卫,今日门口和府里堆满了神刀营兄弟,大概有二三百人,腰悬宁刀,杀气腾腾。 好在侍卫都认识这位李相公子,没人阻拦,走到张燕云见客的书房,迎面走出一人,富家翁打扮,满脸堆出谄媚笑容。 李桃歌对他很熟,当初面圣是由他带入宫中,天章阁大学士,柴子义。 一个是大学士,一个是天将军,这二人虽然同朝为官,可官职权力牛头不对马嘴,怎么会尿到一个壶里? 柴子义的反应及其迅速,瞄了一眼少年,立刻抱拳惊讶道:“这不是李相公子吗?许久不见,公子英姿勃发,蕴含李相八分气度,猛的一瞧,还以为是李相亲至。” 当初李桃歌是裹着破棉袄的罪臣庶子,如今是富贵满庭的相府公子,张燕云赠予的白袍锦上添花,气度云泥之别,即便柴子义贵为二品,也先要抱拳行礼。 李桃歌恭敬回礼道:“见过柴大人。” 柴子义抚着精美胡须,乐呵道:“哎呀呀,真是了不得,上次一别,有八九个月了吧?人道女大十八变,男大不也十八变吗?西疆游历一番,简直脱胎换骨,换上朝服,又是庙堂一员后起之秀,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帮助李相打理朝政了。” 游历,而非流放。 虽然柴子义是凭借妹妹凤势换来的天章阁大学士,可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官,在官场打磨久了,练就不俗圆滑功底。 李桃歌无奈笑道:“晚辈只不过仰仗家父余威,柴大人见笑了。” 柴子义哈哈大笑,探出头,低声道:“赵国公在里面呢,心情似乎不太妙,你悠着点,千万别顶撞,我先走一步,咱们随后再聊。” 目送差点成为妹夫的柴大人离去,李桃歌进入书房。 张燕云晃着二郎腿,闭目养神。 李桃歌见到他茶杯空了,轻手轻脚将茶倒满,问道:“柴子义怎么来了?” “一个凭借裙带上位的闲散大员,世家党瞧不起,太子党他不敢靠,瑞王压根不搭理他,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只好跑来我这里攒下一份交情。”张燕云指着桌上礼盒,“他送来的鹿茸和鹿血丸,一会你拎走。” 李桃歌骄傲笑道:“我气血充盈,不需要补吧?” “难道本帅需要补?” 张燕云睁开眼睛,没好气道:“那可不是取自普通的鹿茸鹿血,而是百年难遇的雪鹿,起码价值千两百银。” 一听到价值不菲,李桃歌赶忙将礼盒抱入怀里,郑重其事道:“虽然气血充盈,但是最近脾肾虚的要命,是该好好进补。” “肾虚?” 张燕云神色古怪笑道:“听说你小子把长乐坊老板娘金屋藏娇了,难怪肾虚脾虚,洛娘三十出头,是出了名的俏寡妇,年纪都能当你娘了,啧啧啧,想不到你小子还有这等嗜好,以前没看出来,藏的挺深的么。” 李桃歌慌忙辩解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将她囚禁住,问出幕后主使,等她伤愈后就将她放了。” “几句话的事,问了半个月?” 张燕云露出色胚笑容,挤了挤眼,“男人不就那点事吗?用不着找借口弥补,你才进入此道,脸皮难免撑不住,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 李桃歌苦笑道:“云帅,她被南宫献安置在民宅,我真的一根头发都没动过。” 张燕云咧嘴笑道:“一根头发都没动过?我可听说,你们雨天深夜从长乐坊出来时,遇到了不良人夜巡,是你小子抗着洛娘,肉挨着肉,皮贴着皮,亲昵的像是小两口。” 呃…… 事实确实如此。 李桃歌欲哭无泪,跳进白河里都洗不清了。 张燕云转动着翠玉手串,轻声道:“男人可以多情,但不可薄情,她是寡妇,同样是可怜人,既然收入后院,得好好待人家,将心比心,方能以诚相换。” “我……好吧。” 见到解释不清,李桃歌索性认命。 爱咋说咋说,不就是藏了一名俏寡妇吗?总比你张燕云夜御八女正经吧? 张燕云揉着额头,呢喃道:“你跑到我这来,是为了询问西疆军情吧?” 李桃歌担忧道:“我见到今日有几匹快马从安西来到皇城,是不是出乱子了?” 张燕云迟疑了片刻,将密信抽出,扔到少年面前,缓缓说道:“五月初五,左日贤王率军攻打镇魂关,五月初八,城破,镇月将军鹿怀安死于城头,二十四营将士,皆……战死。” 第209章 跃马入皇城(六十一) 之前李桃歌心神不宁,就是惦记袍泽安危,如今听闻噩耗传来,犹如五雷轰顶,呆坐在椅子中久久没有缓过神。 牛井的呼噜声,小伞的倔强嘴角,老孟不厌其烦的絮叨,玉竹时常哼唱的荤黄小曲,一串串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脑海。 大悲无声。 李桃歌悲痛之余,已经没有勇气去哭。 习惯了生死离别的张燕云给他递去一壶酒,轻声道:“当初与东花虎豹骑巷战,杀得昏天黑地,为了一处箭楼,不惜填进去几百条性命,谁都不肯退却半步。我们营算是好的,有三人活了下来,有的营全军覆没,香火都没留下。刚打完仗,只觉得累,想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哪里顾得上伤春悲秋,等看到兄弟们从活人变成尸体,躺在冰冷的地面,把他们一个个埋进土里,才发现眼窝里的泪竟然干了,哭都哭不出来,跟你现在一个模样。” 张燕云幽幽叹了口气,再次说道:“咱们军伍出身的臭丘八,必须练就铁石心肠,否则一打仗就哭唧唧,岂不成了小姑娘。来,这壶酒,敬死战不退的鹿怀安,敬二十四营将士,但是喝完之后,前尘旧事莫要再提。” 李桃歌的眼神从麻木到激烈,匆忙抓起酒壶,一股脑喝了进去,颤声道:“老孟说,我们营里都是聪明家伙,吃肉专找排骨挑着吃,又馋又滑又奸,凭借他们的聪明劲,或许能逃过一劫,云帅,请锦衣使留意西疆动静,一旦有人从镇魂关跑了出来,务必出手相救,李桃歌在此拜谢了。” 李桃歌站起来,郑重其事行礼作揖。 “这些废话不用跟我多言,能救自然会救,假如救不了,锦衣使不会以身犯险。” 张燕云指腹摸索着翠玉手串,沉声道:“镇魂关破城之日,郭熙就在百里之外安营扎寨,已两日之久。” 李桃歌桃花眸子闪过一抹凶光,“两次弃十几万黎民士卒于不顾,姓郭的该杀!” 张燕云用手串刮蹭着下巴,冷笑道:“郭熙一旦解了骠月之祸,自己就该殒命了,他迟迟没有出兵,是在和朝廷谈判。” 李桃歌攥紧拳头,咬牙道:“他犯了几十条死罪,有什么资格和朝廷谈判?!” 张燕云轻声道:“万一郭熙敞开安西都护府大门,骠月长驱直入,十几州,上百县,数百万子民,可就成了蛮子的囊中之物了。或者将他想的再狠一些,不仅不拒敌,还随同骠月铁骑一起进攻保宁都护府,踏平草原,永宁城可就危在旦夕了。” 李桃歌皱眉道:“姓郭的真敢如此?” “反正都是死,不如放手一搏,换成我是他,没准做的更绝。” 张燕云停顿片刻,说道:“八百里加急一封接着一封,说明郭熙摊牌了,你爹正和杜斯通他们商议应对之策,是抚,是杀,是剿,是压,权衡利弊之后,该做出决断了。” 随着日益成熟,李桃歌不再是头脑简单的愣头青,问道:“云帅你觉得该怎么处置?” “替你爹来套我的话呢?” 张燕云玩味一笑,慢悠悠喝着酒,说道:“假如我是李相,去讨来圣旨,即刻下令,贼臣郭熙大逆不道,竟敢串通骠月谋反,命天下人共讨之。一,不许保宁大都护刘甫离开永宁城半步,防止他和郭熙沆瀣一气。二,副都护陆丙暂且代理大都护职权,草原调集粮草运至保宁,令府兵二十万,驻扎在保宁第一道防线,另外二十万,守护辎重粮草。三,固州刺史卜琼友,率陇淮军死守漠西走廊,但凡有人来犯,无论是西军还是骠月铁骑,都不得出城迎敌,需快马报于朝廷。四,宫子谦和陆丙各领兵十万迎敌,从南北方迂回至后路,同时陇淮军出兵,三方形成包夹。五,萝鹫王爷领十万草原铁骑,以漠西走廊为轴心深入至安西都护府,确保粮草无忧。五令齐下,方能解决西北隐患。” 简简单单一番话,已经将除贼一事安排妥当,无异于兵仙美誉。 李桃歌一字不落记在心中,听到他数次谈到粮草,问道:“为何要三十万大军专门护送粮草呢?” 张燕云笑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几十万大军的补给,长达千里,没有了安西都护府作为依仗,有几座雄关可守?骠月铁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将你的粮草一把火烧个精光,前方将士只能喝西北风,用不了多久,军心涣散,投敌都有可能。” 李桃歌点了点头,再问道:“您不是说陆丙和宫子谦都不是好人吗?咋不派遣北策军来讨贼呢?” 张燕云莞尔笑道:“这二人不同于郭熙,在保宁都护府威望并不高,有刘甫扣在皇城,他们俩交恶,恨不得把对方弄死,谁又敢露出蛛丝马迹的反意?至于北策军……赵之佛自顾不暇,能不能逃过这一劫都难说。” “自顾不暇?没听说朝廷要动他啊。”李桃歌疑惑道。 “赵之佛是从龙之臣,谁会动他。” 张燕云沉声道:“五月初八,十万贪狼军兵犯英雄山,赵之佛没守住,退了五百里。” 李桃歌瞠目结舌。 郭熙之祸还没了结,怎么周国又派兵来犯了? 果然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张燕云缓缓说道:“赵之佛为人谨小慎微,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圣人派他驻守北庭,正是看重赵之佛沉稳性子,退了五百里,伤亡并不算多,能够承受得起。我担心的是,去年大灾连连,又出巨资修建运河,再讨郭熙,同大周打一架,国库经得起折腾吗?” “这……” 李桃歌深知老爹难处,才上任中书令,朝廷已经穷的叮当响了,国库里光溜溜能跑耗子,燕云十八骑的赏金,至今还未发放,更别提下面的州县,再打两仗,确实经不起折腾了。 打仗,打的就是钱和人,没人没钱,只能受欺负。 张燕云撩袍起身,“好了,不和你扯了,我要入宫面圣。” 李桃歌帮他披好白袍,面圣涉及到辛密,想问又不敢问。 张燕云自嘲一笑道:“再打下去,老张该出马了。” 第210章 跃马入皇城(六十二) 李桃歌徒步走在街道,思索着这一年来的浮沉争斗。 脑中徐徐展开刀光剑影的画卷: 郭熙作乱,并非是一朝一夕祸害,而是争权诞生的毒瘤。 随着他摊牌,背后纵横交错的关系浮出水面。 极乐君从东花赶来刺杀,由长乐坊传出的消息,长乐坊老板洛娘,是布衣帮堂主之一,布衣帮的马王爷,早已归附于东宫,没有宫里扶持,一介草莽马王爷如何能在皇城兴风作浪。 镇魂关外,与骠月铁骑相遇,正是雀羚山谭扶辛率领一众江湖人士在搞鬼,没有他在其中穿针引线,怎能使得两边人马齐聚在鸟迹罕至的阴阳谷。只要骠月铁骑踏入大宁领土,那么被朝廷密查的郭熙,就能坐稳安西头把交椅,拥兵四十万,能给予贵人数倍回报。 没想到的是,李白垚一纸令下,燕云十八骑神兵天降,不仅解了镇魂关之难,还打乱了他们一系列谋划。 如今郭熙不肯束手就擒,是在等朝中贵人帮他起死回生。 一条条线索汇集在一处,背后的主谋呼之欲出。 谭扶辛,郭熙,太子,皇后。 一丘之貉。 流放途中第一波遇到的刺客,或许也是他们在搞鬼,只是不知道太白御士第五楼,是否遵从皇后号令。 至于为何要刺杀自己,很简单,以李白垚为首的八大家族,并不支持憨傻的太子荣登大宝,杀了自己,是在杀鸡儆猴,是在同世家党宣战,或者是想栽赃给瑞王,可惜自己实在命硬,接连几次暗杀都能逃过一劫,这也导致八大世家同仇敌忾,不知用出何种手腕,圣人为了平息世家党的怒火,将父亲扶到右相宝座。 自己是入局之人,太子党,瑞王党,世家党,则是执局之人。 镇魂关十几万将士子民,不过是随意抛弃的棋子而已。 当然,这都是李桃歌臆想而已。 可冯吉祥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圣人由着他们争来斗去,当一名又瞎又聋的家翁吗? 李桃歌一开始挺明白,后来又变得糊涂,权力核心之间的争斗,绝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来到相府,见到中门大开,父亲正在亲自恭送一名白胖面善的老人,两人礼数周到,极为和气,直至老人坐轿离开,父亲的神色才归于平静。 李桃歌知道老爹白天眼神不好,主动走去过,低声道:“爹。” 李白垚单手遮住阳光,瞧出了儿子轮廓,轻声道:“进去说话。” 父子俩一前一后在相府漫步,走到一处阴暗廊亭,李白垚猛烈咳嗽几声,饱含忧虑说道:“刚才出府那人,名叫上官木,他女儿是十八骑燕字营主帅上官果果,你应该不陌生吧?” 李桃歌温顺答道:“曾目睹过上官将军在镇魂关威风八面,途中一起问过案,还传授过我枪术,很熟。” 李白垚点了点头,坐在长凳上,说道:“上官家几代皆是商贾,经过数百年积余,富可敌国,上官木秉承祖训,无论生意大小,只取一分薄利,可谓是宅心仁厚的儒商。这次恰逢国难,上官木从家中赶到皇城,捐赠白银一千万两,铁器万余斤,粮食一万石,解了燃眉之急。我请他来家中设宴,以表心迹。” 大宁重农轻商,商人地位卑贱,李白垚以宰相之尊,在府中设宴款待一名商贾,还亲自送至门口,传出去,足以令上官家荣耀满门。 李桃歌乖巧说道:“上官木忠君爱国,上官将军英勇无双,这家人,才是国之栋梁。” 李白垚嗯了一声,说道:“作为回报,我将上官木唯一的儿子,送入国子监,以后你要多多照拂。听说你在里面名气很大,打了世子殿下之后,谁都不敢与你作对,连南雨国的小皇子都唯你马首是瞻,是吗?” 这…… 听到父亲的话中透着一股诡异,李桃歌挠头道:“可能是您的名气大吧,他们不敢惹相府而已,我是沾了相府威势,属于狐假虎威。” 李白垚含笑道:“敢做不敢当,怕我训你?” “父亲训儿子,那是应该的。” 李桃歌不敢直视老爹那双洞悉人心的眸子,低头道:“爹,我刚才去见了赵国公,他说平定郭熙之乱,只需要朝廷颁布五条军令即可。” “哦?赵国公是百年难遇的领兵奇才,他的出谋划策,我倒是想听听。”李白垚兴致勃勃说道。 李桃歌一五一十,将张燕云的提议说出。 李白垚听完后频频点头,赞叹道:“不愧是兵仙张燕云,将兵力和人心分配的及其合理,用陆丙和宫子谦互相制约,萝鹫王爷督战,卜琼友作为朝廷耳目,这么一来,谁都不敢胡作非为,只能全力以赴,左日贤王若真敢长驱直入大宁境内,保证叫他有来无回。” 经过父亲提醒,李桃歌豁然明朗。 卜琼友和萝鹫王爷,成为了横在陆丙和宫子谦之间的监军,左可上报朝廷,右可剪除反贼,自己怎么没想到呢?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可惜啊可惜,张燕云是帅才,但不是理国之才,按照他的计划,保宁都护府四十万大军齐动,陇淮军备战,草原军十万骑兵挥师西进,粗略估算,一月之内不仅要备好千万两白银,还要筹措十万石粮草,如此大的数目,国库实在凑不出来,若是再耗个一年半载,后果不堪设想。” 李白垚忽然轻叹道:“今日三省六部大人们齐聚一堂,定了对付郭熙的策略,以抚为主。” 李桃歌眯起桃花眸子。 出于个人意愿,当然想把郭熙宰了泄愤。 可细细琢磨,当家有当家的难处,掏空国库,任由几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只为了平息一个都护府内乱,这钱实在花的冤枉。大周贪狼军还在北疆纵横驰骋,需要调拨军费人马之际,把钱花给了郭熙,北庭怎么办? 李桃歌问道:“若是郭熙击退玄月军,同意回到永宁城呢?” 李白垚一字一顿道:“加官晋爵,封为国公。” 李桃歌眉头皱到一处。 张燕云平定四疆之乱,功高盖世,封为国公。 郭熙不听朝廷诏令,贪污军饷,串通蛮子祸国殃民,也封为国公? 这天下,还有公道二字可言吗? 第211章 跃马入皇城(六十三) 朝廷有朝廷的担忧,宰相有宰相的权衡。 李桃歌没有身居高位,体会不到老爹心境。 父子俩闲聊几句,李白垚要去书房起草诏书,李桃歌想起师父提到双亲仍旧在世,本想询问母亲下落,可父亲走的很快,没等他开口便走向书房。 也罢。 不问就不问,兴许他也不知道,问了还给心里添堵,等日后羽翼渐丰,再去寻找母亲也不迟。 李桃歌望着父亲愈发佝偻的背影,生出些许哀凉。 肩负九十九州,为苍生求一条太平大道,担子太沉太重,以至于将后背都压驼了。 人能胜天吗? 回到小院的李桃歌喂了喂锦鲤,没来由无名火起,暴躁的像是一头处于发情的野牛,只想持枪将一切戳透,包括亲手喂养八年的鱼儿。 李桃歌眼眸逐渐变得暴躁,抄起黄泉枪,先是戳透窗户,接着凭借蛮力驱使,横冲直撞,把栽种不久的小树全部戳个稀巴烂,接着又将鱼池石台捣毁,随后跳落在屋顶,黄泉枪舞出残影,房屋哪禁得起他折腾,没多久便轰然塌陷。 虽然明知自己有走火入魔的征兆,可灵台束缚不住心魔,越打越畅快,越打越舒服。 真气源源不断,从丹田倾泻而出,透过内脏经络肌肤,渗出体外。 四肢百骸如同三伏天泡在冰水中,无比舒畅。 当枪尖来到枇杷树,李桃歌突然醒过神来。 这可是老爹亲手栽种的,不能毁掉! 右臂却如脱了缰的野马,不听使唤,径直朝树干刺去。 李桃歌一咬牙,左拳轰至右臂。 黄泉枪掉落,右臂险些断掉。 李桃歌望着满地狼藉,双目逐渐恢复宁静。 这他娘是咋着了? 练功练的走火入魔?还是心火无处发泄导致失去神志。 当初在镇魂关外,目睹小伞被鬼狨斩去一臂,也出现过这种征兆,可那会儿并未踏足观台境。 “大哥。” 枇杷树后出现一张熟悉面孔,五官长得不错,组合在一起偏偏丑的过分,身段细如麻秆,与书里描绘的饿死鬼极为相似。 李桃歌抬起头。 噫? 这不是固州第一纨绔卜大公子么? “大哥,你没疯吧?”卜屠玉露出半颗脑袋,战战兢兢说道。 “力气多的没处使而已,快进来。”李桃歌热情招呼,作为一起逛过青楼的死党,有种难以言明的熟络,论亲昵程度,能和小伞牛井并列。 “我不敢啊,刚才大哥你狠起来,自己打自己,我看的一清二楚,卧槽,真他娘生猛!我算哪根葱啊,万一你见到有人比你帅,心生嫉妒咋办?要不……你把那杆枪踢远点,挨几下拳脚无所谓,要是扎成透心凉,那可就心飞扬了。”卜屠玉满脸惧意说道,死活躲在枇杷树后不肯出来。 李桃歌会心一笑,脚背挑起黄泉,单手抄住,扔至角落扎入一尺,这才堆出人畜无害的笑容,“你怎么来永宁城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好去城外接你。” “我爹让我来的啊,他说郭熙郭疯子要反,没准儿率兵攻打固州,让我来皇城避避风头。”卜屠玉小心走到李桃歌面前,察觉到对方面带笑容,并无揍人迹象,才敢松了口气。 避风头? 卜琼友如今贵为兵部侍郎,控弦两万陇淮军,抵挡西军叛乱的第一道铁闸,正是红到发紫的宠臣,突然将儿子放入皇城,究竟是怕郭熙作乱,还是怕宫里贵人放心不下? 李桃歌天天浸在李白垚,张燕云,萧文睿这些智者当中,看待问题时,会将眼光放得更长远,卜琼友将爱子派到永宁城,以表忠心的意味浓厚。 “大哥?” 卜屠玉见他恍惚失神,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吧,要不然去找郎中瞧瞧?” 李桃歌微微一笑,攥拳捶了下卜少爷胸口,“伤势恢复了吗?听说我们离开固州的时候,你已经醒了过来,养了这么久,该恢复如初了吧?” “我这点伤算个逑啊!抱着姑娘睡两觉就好了,可是大哥你……”卜屠玉忧心忡忡道:“侍卫说你脑袋都被人干碎了,脑浆子流了一地,眼球都掉到了下巴,惨的不能再惨,这也……不像是要嗝屁的模样啊。” 李桃歌望着紧张兮兮的丑脸,好笑道:“你家侍卫都是喜欢搬弄是非的长舌妇吧,哪有那么夸张。对了,你从固州赶来,那边军情如何?” 卜屠玉悄声道:“很微妙。” 微妙? 李桃歌见到小院弄成一片狼藉,无法落脚,干脆带着他在相府闲逛,边走边说道:“张燕云曾经估算过,四十万西军,至少有一少半是在吃空饷,真实兵力不过二十七八万,你们陇淮军,可是满额编制,又是精挑细选的悍卒,不仅战力出众,还有固州雄城可依仗,若是真打起来,卜大人并不怕郭熙,对吧?” 卜屠玉欣赏着相府雅致景色,轻声道:“郭熙已经派人将安西都护府围成了铁桶,不许任何百姓出入,在东线囤了五万兵马,防止我爹和保宁偷袭。” 李桃歌狐疑道:“那么多兵,都愿意跟随姓郭的当乱臣贼子?” 卜屠玉叹了口气,“当然不是啦,家眷都在关内,祖宗都在老家埋着,谁甘心当反贼呢?可郭熙心黑手辣,杀了好几名不听军令的将军牙将,都统校尉更是不计其数,当兵的有啥办法,跑也跑不了,只能活一天混一天呗。临走之前,我爹特意让我告诉大哥一声,五月初五,是郭熙命人扮成骠月铁骑,攻下的镇魂关。” 什么?! 听到这一消息的李桃歌勾起天雷地火。 倘若郭熙勾搭玄月军,围困镇魂关,是为了讨一条活路,倒也在情理之中。 可姓郭的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冒充蛮子,去屠戮自己的黎民百姓将士,做出人神共愤的勾当! 小伞,牛井,老孟,他们没死在蛮子刀下,而是死在自己袍泽手中。 李桃歌咬紧牙关,直至流出一股血,桃花眸子喷出怒火,愤恨道:“老天爷,你来作证,我李桃歌誓杀郭熙!” 第212章 跃马入皇城(六十四) 漠西走廊。 几名黑袍人站在山丘上,斗篷将面部捂住,仅露出一双双略显凉薄的眼眸。 春末夏初,对于皇城而言是难的的好季节,但对于塞外来说,依旧是讨厌的天气,正午时分,烈阳焦躁,狂风呜呜作响,带起无数沙砾,急促而密集,打在斗篷上犹如在奏一首破阵曲。 “杜鹃花正盛,白鱼正肥,这几天,两江官员恨不得把马鞭抽断了,好把东西送进皇城贵人的府里。嗯~,有两年没吃到白鱼了,一想到鲜美的滋味,本帅还真有些犯了馋。” 声音沉闷而沙哑,摘掉黑巾,露出浓密的胡须,有种久居上位的威压感。 安西大都护,郭熙。 西北万里的天王老子。 幕僚谢宗昭打开牛皮水袋,润了润干裂的嘴唇,笑道:“贵人们吃白鱼赏杜鹃,咱们在这里吃风喝沙,看似天差地别,其实不一定谁更快活。没准儿贵人吃着吃着鱼,猛然想到四十万西军,能让鱼刺卡了喉咙。” “哈哈哈哈哈哈。” 郭熙揉着胡须放肆大笑,顺势拽出一把沙砾,“我那妹夫王爷,最爱吃鱼赏花,在府里建了风光旖旎的牡丹园,不仅栽种千娇百媚的花,还藏有千娇百媚的女人。牡丹园我倒是去过一次,可里面栽种的牡丹并不多,杜鹃倒是占了十之五六,奇怪。” 谢宗昭诡异笑道:“杜鹃,又名望帝花。” 郭熙恍然大悟,咧嘴笑道:“看来我那妹夫对于龙椅是望眼欲穿,本帅若助他一臂之力,你猜猜,他会如何重谢?” 谢宗昭眯起眸子来对付铺天盖地的沙尘,轻声道:“一把宁刀。” 郭熙笑而不语。 风势渐大,远处传来马嘶人吼。 谢宗昭是病怏怏的孱弱书生,在大风中摇摇欲坠,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提议道:“大势已定,不如咱们回去吧。” 郭熙将凉薄眸子挤成一条缝隙,死死盯住远处扬起的尘沙,沉声道:“不把这些鱼刺清理干净,本帅也会卡了喉咙。” 顺着视线望去,骠月玄月军装束的骑兵,正在奋力追赶镇魂大营士卒,几百匹骏马扬起滚滚黄龙,在戈壁滩构成一道暴力风景。 虽然玄月军手里攥有骠月独有的弯刀,可追逐时反手握刀,显得极其别扭,面甲上方的眼眸黑白分明,根本不是蛮子独特的彩瞳。 若不是持刀姿势影响马速,七名镇魂大营士卒根本撑不了多久。 一队玄月军骑兵从斜方插入,封住了前方路线,将镇魂大营士卒逼退至山丘角落,还没来得及摆脱,一波箭雨来袭,七人有的持兵器挥舞,有的翻身下马藏在马后,反复三次箭雨过后,有二人被射成了刺猬。 一名独臂小卒护住了中箭的白发老卒,清澈眸子出奇宁静,手中短刀沉稳如山。 “都是西军兄弟,装啥蛮子呢,把你们宁刀亮出来吧!老子脖子全是泥垢,硬得很,别把借来的弯刀弄断了。”白发老卒扯着嗓子喊道。 几百骑兵再度抬起弓弩。 谢宗昭轻声道:“这是镇魂大营最后的余孽了,面对围捕数万大军围捕,竟然撑了十来天,看来左日贤王在镇魂关受挫,并不是简单的轻敌而已。” 郭熙柔和笑道:“挺有意思,抓活的。” “是,郭帅!” 一名将军捏住下唇,吹出口哨,口哨声复杂亢长,即便在猛烈的风沙中,也能穿透狂风,传到下面骑兵的耳朵里。 西军讲究令行禁止,听到将令,几百骑兵收起弓弩,抄起弯刀。 独臂小卒撕碎布条,将手腕和短刀绑到一处,最后打成死结。 逃亡许久的五人疲惫不堪,嘴唇早已裂开数道深痕,面部呈现出黄土包裹的酱紫色,双腿不停打着哆嗦。尽管他们战意凛然,可面对几百精锐悍卒,没有任何胜算。 白发老卒抬起头,望向山丘顶端,仰天狂笑道:“没死在蛮子刀下,反而死在自己兄弟手中,贼子郭熙,你屠戮镇魂关,伤了十几万条人命,不得好死!” 郭熙缓缓摇头道:“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那就遗臭万年,你一个臭丘八,不懂。” 几百悍卒下马冲锋。 谢宗昭含笑道:“郭帅,已经有几日没回朝廷的诏令,将镇魂关拔掉,是该和他们谈谈了。” 郭熙面无表情道:“不忙,再让贵人们提心吊胆几天,以前咱看他们脸色,如今他们该看咱们脸色,若是再不让步,就把三关一并除掉 ,放信给骠月王朝。这漠西走廊,就成了青楼里的婊子,谁都可以骑在上面当大爷,到了那会儿,贵人梦里都悬有弯刀,岂不是大快人心?” 一名黑衣人从后方走来,五官俊美,难辨雌雄,有股无法言明的富贵气。 刀中皇族,雀羚山谭扶辛。 他手里拎有鼓鼓囊囊的包袱,滴答淌着血水,在黄土中浇出一道沟壑,谭扶辛来到郭熙旁边,松开包袱,滚落出八枚头颅。 擦干血迹,谭扶辛抱拳道:“郭帅,安插在西军里的梅花卫,都已经清除干净,以后可以郭帅高枕无忧了。” 郭熙满意道:“谭公子辛苦。” 谭扶辛笑道:“能为郭帅鞍前马后,是在下的福气。” 山丘下传来刀刃互相劈砍的清脆声,郭熙感兴趣道:“谭公子,要不要赌一把,这五人能撑多久。” 谭扶辛睁大眸子,朝下面望去,看了几眼后,笑道:“那名都统是灵枢境大圆满,当初我还赐予他雀起刀谱,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阴阳谷,镇魂关,全靠他在苦苦支撑,假如没有援军的话,这几百甲士未必能将他斩杀当场。” 哦? 郭熙惊讶道:“小小的镇魂大营,竟然藏有万人敌?本帅是庄家,既然谭公子赌他能挡住几百精兵,我只能反其道而行之,赌他撑不过半柱香。至于赌注么,谭公子随便投,本帅家大业大,西北万里都输的起。” 谭扶辛勾起嘴角,绝美五官流露出妖艳笑容,“郭帅富有万里,雀羚山却家徒四壁,在下没有赌资,一文钱就好。” 郭熙堆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既然为本帅鞍前马后,当然不会让谭家受委屈,等风波过去之后,自会赐你们一场天大富贵。” 谭扶辛弯腰行礼道:“多谢郭帅赏赐。” 正如他所料,黝黑矮壮的汉子,刀法锐不可当,以一己之力抗住了数百精兵,还将十余人斩杀当场,若不是为了其他四名袍泽,早就可以突出重围扬长而去。 郭熙揉着眼,意兴阑珊说道:“越看越没意思,郭平,去把他们擒了吧。” 长相温和的郭府总管答了声是,从山丘一跃而下,别看年近古稀,身形如同海东青矫健,来到黝黑矮壮汉子头顶,五指张开,抓住立下赫赫战功的陌刀,一提,一甩,陌刀脱手而出,插入山壁。对于黝黑汉子而言,陌刀就是他的命,人在刀在,人亡刀亡,声嘶力竭爆吼一声,张开双臂,抱住郭平一并朝陌刀处撞去。 郭平摇头道:“勇气不俗,可灵枢境,实在是太弱了。” 单指弹向汉子脑后,对方软软瘫倒在地。 郭平望着苦苦挣扎的独臂小卒,轻声道:“两条路,要么自刎,要么乖乖放下刀。” 少年清澈眸子不见半分惧意,举起布条缠绕的短刀,极其平静说道:“两条路都不走,我用刀劈开第三条路,杀了你。” 郭平似乎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笑的前仰后合,“灵枢境在我眼中如婴童,你一个璇丹境初期,又是残败身躯,能掀起多大风浪?” 独臂少年没等他说完,猛然蹬腿前冲,带有悍然无畏的勇气,埋头扎入对方胸膛。 郭平只是举起一根食指。 独臂少年轰然砸入山壁。 郭平轻蔑笑道:“以后说话,不要那么大的口气,以防风大闪了舌头,或许没有以后了,下辈子再说吧。” “风确实很大,闪了谁的舌头,那可就不一定了。” 一道空灵声音飘荡在四周。 按照郭平修为,居然没有察觉出这人存在,后背顿时惊出冷汗,骤然回头,看到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五尺开外,穿了身叫化子百衲衣,诡异的是,无论再大的沙尘,都在绕他而行。 郭平暗自聚气防备,皱眉道:“阁下是谁?” “你不配问,更不配知道。” 老人轻飘飘说了一句,单掌下压。 半步逍遥境的郭大总管,只觉得整个天上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笼罩,逃到哪里都在掌心范围,还没来及的生出反抗心思,已经被摁进土中,瞬间没了踪迹。 老人径直朝独臂少年走去,蹑手蹑脚将他抱起,姿势像是搂抱婴儿一般,黑瞳呈现出慈祥爱意,“孩子,苦了你了。” 独臂少年努力睁开眼眸,浮现出惊喜神色,一口气没提上来,再度昏了过去。 老人抱着少年,踏梯如登天。 一步。 两步。 三步。 虚空蹬踏三步,来到面色苍白的郭熙面前。 谭扶辛这才发现,自己的刀像是锁死在刀鞘,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 老人很没风度吐了口浓痰,正中郭熙脸颊,“不要脸。” 第213章 跃马入皇城(六十五) 卜琼友升任兵部右侍郎,唯一的儿子卜屠玉自然而然进入国子监读书,可这家伙是天生的武将胚子,拿起笔杆子就打瞌睡,若不是李桃歌强行将他按在书桌旁,早就扯谎开溜。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卜屠玉忽然来了精神,拉住李桃歌询问状元巷在哪里,作为久负盛名的烟花柳巷,外地人早已如雷贯耳,无论是官员还是富商,来到皇城办完正事,第一处逍遥地,便是去状元巷寻欢作乐,至于姑娘漂不漂亮,不重要,主要是要去里面见识见识,记住姑娘的芳名和青楼布局,回去之后好吹嘘一番。 当初在固州城,卜大公子可是盛情款待,摆出最好的酒和最漂亮的姑娘,李桃歌讲究礼尚往来,听到他涎着口水心驰神往,二话不说带他来到状元巷。 踏入巷口,卜屠玉拱起鼻子到处乱嗅,赞叹道:“不愧是皇城,到处飘着冷砚胭脂的味道,在我们固州,冷砚能卖到十两银子,非花魁不可享用,你们倒好,把冷砚当遮掩马桶味道的香粉,奢侈呀奢侈。” 提到胭脂,李桃歌想起眼眸一笑变成月牙儿状的小江南,没来由生出一股寂寥。 “少爷,你说错啦,冷砚卖八两,秋簪才卖十两。” 说话的是卜家忠仆狗卞,嘴角有颗巨大黑痣,留着凸显奸相的山羊胡,弯着腰,撅着屁股,十足的奴才模样。 卜大公子来到皇城读书,当然得有人在旁边侍候,卜琼友谨小慎微,深知皇城贵胄满地走,怕奴仆多了惹出是非,只许他带了狗卞一人。 “八两?你个玄武卵!上次给樱桃姑娘买胭脂,你他娘的找我要十两,那二两呢?被你个狗奴才给贪了?!”卜屠玉一把搂住忠仆的脖子,凶神恶煞般说道。 “少爷,冤枉啊!您不是说再买盒劣质胭脂给沏茶的姑娘吗?最便宜的都要二两半,我还贴进去半两银子呢。”狗卞欲哭无泪道。 “哦,忘了,险些诬陷你了。”卜屠玉松开手臂。 “能被少爷诬陷,那是小人福气,多少人想要给少爷说句话,都找不到门路呢。”狗卞无视被掐红的脖子,谄媚笑道。 “嗯,乖。”卜屠玉老气横秋拍了拍那张丑脸。 主子和奴仆都是麻秆身段,加起来也没二百来斤,放到青楼门口,十足的龟公模样。 没有洛娘坐镇,长乐坊关停了几日,昨晚才开门迎客,那些有钱没处花的达官显贵,险些把门给挤破,外面都围满等待的客人,卜屠玉见到围的水泄不通,初来乍到的侍郎公子,也不想为难李桃歌,提议换一家。 “这可是誉满皇城的逍遥窟,里面有最漂亮最贴心的女人,你确定要换?”李桃歌笑眯眯问道。 听到漂亮和贴心,痒的卜屠玉抓耳挠腮,“大哥,长乐坊何止誉满皇城,简直是誉满大宁,我这不成器的狗奴才都有所耳闻,在固州时,天天嘀咕到了皇城以后,必须带他到长乐坊见识一番,过过眼瘾就好,以后回到府里,能馋死那帮奴才。可这客人太多了,等到猴年马月,万一冲撞了贵人咋办,要不然去别家吧。” 狗卞一个劲点头,朝门里不停张望,流露出狂热神色。 李桃歌笑道:“既然想进,我自有办法,随我来。” 皇城里的贵人确实多,可比李氏相府更贵的,屈指可数。 李桃歌稍微用出真气,震开人群,打开一条通道,卜屠玉和狗卞紧随其后,迎接着咒骂进入两旁栽种桃树的大门,一名十六七岁的清秀小厮跑了过来,低头说道:“给公子请安。” 李桃歌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可对方拦都不拦,反而卑躬屈膝朝前带路,李桃歌疑惑道:“你认识我吗?” 清秀小厮恭敬道:“老板将您的画像,传阅给所有长乐坊伙计,并下了死令,任何人都可以拦在门外,唯独您拦不得,否则自己收拾铺盖卷走人,走之前,还要领十下藤条,打到皮开肉绽为止。公子相貌气度冠绝皇城,并不难认,所以我们牢牢记住您的相貌,怕挨打,更怕丢了银子铸的饭碗。” 作为皇城头号青楼,长乐坊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无论是伙计还是姑娘,收入极其可观,在后面生火做饭的厨子,例银都能媲美八品官员,更别提时常能收到打赏的小厮。 如今北庭战乱,五斗米能换一名黄花大闺女,长乐坊这种待遇,在整个大宁都屈指可数。 清秀小厮不仅举止谦卑,谈吐也相当不俗,李桃歌感兴趣道:“你叫什么名字?” 清秀小厮笑道:“回公子话,老板喊我青苗。” 李桃歌再次问道:“姓什么呢?” 青苗摇头道:“小的是名孤儿,从小颠沛流离,并不知道自己姓氏,是老板见我可怜,收留了我。” 同命相连的李桃歌叹气道:“天下的可怜人真多啊。” 青苗,自己,小伞,包括那位赵国公,皆是经历悲惨的童年时期。 四人来到二楼厢房,里面豪华程度令人咋舌,袅袅婷婷不断燃烧的熏香,码放整齐的暖炉,随处可见的名人字画,天青色的上古瓷器,贵为一门两相的李家,都没有这种铺天盖地的奢华。 虽说是固州头号公子哥,可也没见过这种阵仗,卜屠玉和狗卞这对主仆看傻了眼,腿都不知该放哪,生怕踩脏名贵地衣。 李桃歌诧异道:“不是客满了吗?怎么还有房间?” 青苗微笑道:“老板吩咐过,这厢房特意给公子留置。” 李桃歌好笑道:“那我若是一年半载都不来呢?” 青苗含笑道:“那便空个一年半载,老板说这间房不许对任何人开放,永远给公子留着。” 地衣和古董瓷器还好,可四周充斥着熏香味道,明显不是刚刚燃起的,一年四季如此,那该浪费多少银子? 李桃歌感慨道:“洛娘有心了。” 听二人闲聊,心怀不轨的卜屠玉猴急的原地打转,忍不住问道:“你们老板光给我大哥留房间,有没有留姑娘?” 青苗略显为难道:“这……不曾吩咐过。” 卜屠玉翻了一记白眼,没好气道:“只留房间不留姑娘,有个逑用!两个大老爷们玩啥?玩他娘香炉啊?” “今日学的那首诗是啥来着?倒是挺应景。” “日他香炉生紫烟?” 第214章 跃马入皇城(六十六) 没多久,听到消息的洛娘来到厢房,一袭紫纱长裙彰显曼妙身段,纤细腰肢衬托出桃形臀部更加肥润,前面颤颤巍巍呼之欲出,见到李桃歌之后,含笑点头示意,“李公子好。” 洛娘以长袖善舞闻名,没摸透卜屠玉身份之前,并未展露出二人特殊关系,分寸拿捏的恰当。 李桃歌笑了笑,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卜屠玉,他父亲是兵部右侍郎兼固州刺史,头一次来到皇城,对长乐坊早有耳闻,所以带他来见见世面。” 别看只有短短几句话,言辞中却透露出许多信息。 李白垚作为世家党领袖,即便再摆出孤臣架势,也摆脱不了结党的帽子,上任后动作不大,唯独提拔了固州刺史卜琼友,其中寓意很明显,卜家已经坐乘李家大船。 而见见世面这几个字,更是好友交往中才能用到的贬义词句,洛娘稍微品味,便能尝出蕴含的深意。 “原来是卜公子,久仰大名。” 洛娘顺势坐在二人中间,将空杯添满了芙蓉酒,举起酒杯,柔和笑道:“卜公子初次来到皇城,有何怠慢的地方,还请见谅,日后若是闲来无事,不妨多来长乐坊喝酒品茶,这里女人多,阴气重,正需要公子这样的好儿郎来祛寒送暖,当是给小女子行善了。” 卜屠玉见过的女人不少,可像洛娘这样风韵犹存又柔情似水的少妇,从未遇到过,只顾着张大嘴巴吞咽口水,话是一丁点都没听进去,拼命点头说好。 不止是他,狗卞都看的双眼冒火星,若不是沾了少爷的光,哪能见到世间真有如此销魂的女人,以前画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瞅着好看,细细一品,似乎也没啥滋味,不如这熟透的桃子甜美可口。 卜屠玉呆呆将酒喝完,眼神不肯在绝美脸颊挪走。 洛娘大方笑道:“最近从民间招了几名清倌人,还未接过客,年纪小,不懂事,请公子来调教调教?” 卜屠玉这色胚,没有姑娘相陪,喝酒如饮井水寡淡无味,李桃歌为了兄弟尽兴,放下颜面,点点头,“好。” 洛娘轻笑道:“李公子擅长鉴别古画,我那里新收来了一张上古大家的松柏图,小女子才疏学浅,实在拿捏不准,请李公子移步,帮忙一鉴真伪。” 洛娘相邀,定然不是看画那么简单。 李桃歌随她来到三楼一处房间,里面兰花清新雅致,没了楼下胭脂俗气。 洛娘从首饰暗格里取出一沓银票,举到李桃歌面前,“新主子,这是上个月长乐坊的营收,扣去费用和我的两成,全在这里了。” 李桃歌接过后,发现全是一万一两的银票,足有二十多万之巨。 李桃歌惊愕道:“一个月就有这么多?” 洛娘见怪不怪,“上个月是年初,回到皇城述职的官员少,生意不景气,到了年关,至少是这三倍。” 李桃歌习惯了一月一两的穷酸日子,猛然收到二十多万,心中一慌,手心渗出汗水,搓着衣角,又将银票推了回去,唯唯诺诺道:“虽然你逃离了布衣帮掌控,可长乐坊是你的,赚到的银子不需要给我。” 洛娘坐在铜镜前,仔细勾勒柳眉痕迹,轻声道:“自从你把我扛出长乐坊,这里已经姓李了,不把钱交给你,谁来保我们平安?别看这笔钱不少,可上上下下都需要打点,你是李相儿子,他们不敢对长乐坊怎样,暗地里难免心生怨恨,破些财,结一份良缘,大家心里都舒坦。” 李桃歌狐疑道:“打点?你是说……我需要给官府送钱?” 画完了眉,洛娘又开始涂抹起胭脂,心不在焉说道:“皇城里的大爷多如牛毛,不止是永宁府,三省六部九卿五寺,包括禁军十二卫,谁想咬一口,咱都得备好肉笑脸相迎。上次司天监的大人喝酒喝多了,睡完姑娘不给钱,偏要说长乐坊的大门对着皇宫,阴邪晦气冲了龙气,这里离皇宫十几里地,冲他娘的冲!即便是憋了一肚子火,咱也得忍着受着,临走时,还给人家塞了五百两银票。你以为这生意好做着呢?各路牛鬼蛇神都得提防,万一怀恨在心,一把火烧了长乐坊,我可就成了浮萍无依的可怜寡妇。” 李桃歌只觉得太离谱。 军伍里都是大老粗,干出这种事不稀奇,咋皇城里的文官,也这么不要脸呢?难道说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越读越不知廉耻? 洛娘轻声道:“若想不招灾,也好办,把你们相府罗总管抬出来,往门口一放,谁敢不给面子?” 李桃歌将银票放到桌面,笑道:“事关相府声誉,我不便露面,暂且先用钱打点,实在遇到闯不过的难关,我再来想办法。” 洛娘望着银票,自嘲一笑道:“有这东西开道,有何闯不过的难关,若是遇到生死关,神仙都无力回天。” 李桃歌站到她的身后,两人同时出现在铜镜中。 三十出头的妇人再美,也敌不过风姿无双少年郎,洛娘遮住眼角细微褶皱,叹了口气,“跟你一比,确实老了。” 李桃歌问道:“你知道布衣帮的后台是谁,对吧?” 洛娘面无表情说道:“没问过,不清楚。” 见她还在嘴硬,李桃歌认真说道:“一个月几十万两银子,他们不会善罢甘休,马王爷之所以低头,是因为太子党在朝中势力薄弱,无法跟风头正盛的世家党相提并论,不过按照他们的阴狠手段,不会从明面动手,你要小心提防。” 洛娘苦笑道:“担惊受怕的日子过惯了,无所谓小心不小心。” 外面传来打更声。 李桃歌将窗户推开缝隙,外面是后院小巷,黑灯瞎火人迹罕至,更夫提着灯笼走过,隐约能瞧到路边一团人影,似乎是一名年幼乞丐,出奇瘦弱,蜷缩在墙边,像是只体型大些的猫。 李桃歌迅速关住窗户,沉声道:“外面有一名小乞丐,要么派人把他轰走,要么派官府的人把他抓走。” “乞丐?” 洛娘蹙眉道:“本就无家可归了,好不容易找到遮风避雨的地方,为何要赶他走?你稍等片刻,我派人给他送些吃食衣物。” 李桃歌笃定道:“他看似是名乞丐,其实并不是叫花子,或许是探子,或许是刺客,没准儿半夜趁你睡熟,从窗口爬进来抹了你的脖子。” 洛娘带有疑问说道:“何以见得?” 李桃歌咧嘴笑道:“很简单,因为我年幼时就是一名小乞丐,不会在青楼要饭,不会在街边熟睡。我亲眼目睹过有名叫花子被野狗啃食,跑去驱赶,只留下半个脑袋。” 洛娘大惊失色。 堂堂李相儿子,流放三千里已经够骇人听闻了,竟然还有这么离奇的童年经历。 —— —— 镇魂关。 子正时,阴气正浓。 十几万条尸体填满城池,引来铺天盖地的乌鸦秃鹫。 须发皆白的老人漂浮在空中,怀里搂着昏迷不醒的独臂少年。 老人望着死气沉沉的镇魂关,呢喃道:“白虎鼎,上古神器,藏到哪里都会惹人垂涎,冯吉祥另辟蹊径,将白虎鼎用炼丹炸炉的妙法崩碎,齑粉混于石沙,铸成镇魂关,所谓城即是鼎,鼎即是城,用城池来拢聚国运,任他们想破头,都猜不到白虎鼎的秘密,怪不得能藏那么久,多年以来,不惜填上数万将士也要争夺这座城池,妙,实在是妙,若不是老夫神术大成,也窥探不透你芒鞋宰相的神来之笔。” “镇魂关,镇的是白虎之魂,并非英烈之魂,对吗?” 老人自信一笑,看向怀中少年,“孩子,欲成大器,必承其重,几十年来白虎鼎吸纳死气转化国运,遗留的杀伐太重,贸然吸入定会爆体而亡,所以这条胳膊,你非断不可,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如今城关又增添了十几万条性命,白虎鼎已聚满,是该坐收渔翁之利了。” 老人将独臂少年托在空中,白发飞舞,黑瞳浮现出凝重神色,十指交织结出法印,朝着镇魂关重重摁下,再骤然抬起。 数不尽的黑色斑点从城池之中剥离,越飞越快,越飞越高,全部朝着独臂少年聚拢。 半炷香之后,如同巨大黑色蚕茧蠕动,已然看不清少年模样。 一个时辰左右,黑色斑点逐渐消失,全部被独臂少年吞没,变成凝若实质的黑气萦绕全身。 黑气转了又转,左突右冲,无论如何也渗透不到少年体内,最后幻化成一条刻满图腾的右臂。 老人黑瞳闪烁着得意光芒,抚摸长须,傲然笑道:“敬告天下,圣子到。” 第215章 跃马入皇城(六十七) 走出长乐坊的卜屠玉,对羞涩稚嫩的清倌人没啥兴致,反倒是三句不离风姿绰约的洛娘,当听闻对方是名寡妇,兴趣更浓,恨不得天天光顾。 李桃歌淡淡说到昨晚那桌酒席超过三千两,卜屠玉顿时愁眉苦脸,老爹虽然贵为一州刺史,但为官较为廉洁,并未鱼肉百姓,三千两放到哪里都是笔大钱,能养出五十陇淮精兵,卜屠玉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养兵比养女人靠谱,只能忍痛割爱放弃追寡妇大梦。 第二天来到国子监,上官家的嫡子上官辰安前来报到,跟他姐姐上官果果五官有几分相近,可气度相差十万八千里,是一名腼腆害羞的小胖子,说话有些结巴,与人交谈时盯着鞋面,双手不安来回揉搓。 上官家捐赠银铁报国,上官果果又是自己的半个恩师,又有老爹提醒,李桃歌理应照拂,怕他在别的堂受欺负,找到国子祭酒,单刀直入要将上官辰安放到正义堂,并且安排到自己书桌旁边,爱喝酒的四品老文官问都没问,满是答应。 第一堂是书学,老博士宋凝时授课,屁股还未坐稳,夸赞起上次出尽风头的李桃歌,说道:“上次临摹鼎字,有位监生格外出众,天资聪颖,刻苦勤奋,落笔刚柔并济,不与俗世为伍,有望成为开宗立派的大家。” 李桃歌纵然脸皮厚实,也是羞的低头揉脸。 自己的字啥样,心里能没数吗? 宋夫子不留余力夸赞,夸的是中书令老爹,跟他没一丁点关系,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 好在宋凝时见他神色异样,话锋一转,开始讲解书坛巨匠的特点和精妙之处。 下课后,李桃歌正在专心写字,突然觉得肋下异样,低头仔细一瞧,递来一封信。 送信者是相邻的上官辰安,满脸扭捏,堆出讨好笑容。 李桃歌问道:“啥东西?” 上官辰安光笑,不说话,示意他打开瞧瞧。 满是疑惑的李桃歌从里面抽出一沓银票,十张一万两,崭新如初。 这笔钱,足以能在皇城买下几处大宅。 上官家财大气粗,想用银子为嫡子结善缘,可李桃歌哪里肯收,当即便把银票递了过去,“我爹说你爹忠君爱国,是难能可贵的儒商,我敬重上官家主为人,心意领了,银子免了。” 上官辰安磕巴道:“李,李大哥,这是我个人心意,与我爹无关,你就收下吧。” 李桃歌好笑道:“这可是十万两,你自己心意?找借口也不是这么骗人的。” 上官辰安略显急促道:“真的是我自己心意,过年时候长辈给的厌胜钱,我都会攒下,而且十万又不多……” 十万,不多? 用来压岁的厌胜钱? 李桃歌摸了摸钱袋,五千两给了师父,里面只躺着可怜的半两碎银。 哎!人比人,气死人。 这小胖子简直是金子做的。 上官辰安见到他闷闷不乐,还以为触犯了忌讳,慌乱说道:“李大哥,第一天入学,我没带多少银子来,如果你嫌少,我可以明天再补齐。” 李桃歌越听越郁闷,挠挠头,“你经常给同窗送钱吗?” 上官辰安一本正经答道:“对呀,在老家的时候,刺史家公子,长史家公子,别驾家公子,隔三差五都要奉上银票,一年要送出去好十几万两。李大哥父亲贵为宰相,我实在不知……该送多少,如果低于行情,还请李大哥见谅。” 送礼还有行情? 李桃歌初次听闻,好笑道:“这是谁的授意?如果你不给他们送钱呢?” 上官辰安情绪低落道:“当然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不送的话,他们会不和我玩,脾气不好的还会揍我,有次长史家公子嫌我给刺史公子送的多,说我瞧不起他,用剑抵住我喉咙,也不怕您笑话,当时差点吓尿裤子。” 李桃歌这才知道,四五品的官家子弟,虽然在皇城卑微怯弱,可放到地方,那可是无法无天的纨绔,百姓若是遇到像卜屠玉这种刺史公子,算是烧高香了。 上官辰安又悄然无息把信笺递了过来,李桃歌柔和笑道:“收回去吧,我和你姐是师徒关系,咱俩不用刻意攀交情,若是收了你的银票,我怕她一槊戳了我。” 上官辰安纠结道:“李大哥,我嘴笨,不会说话,你该不会嫌弃我吧?” 李桃歌坏笑道:“你要是再给我送银子,我也把剑抵到你的喉咙。” 上官辰安吓得脸都白了,收回银票时,全身开始打颤。 想到行事比起长槊都锋锐的上官果果,李桃歌赶忙吐出舌头,扮了一个鬼脸,“别怕,逗你玩的。” 小胖这才勉为其难笑了笑。 闲聊之际,李若卿和萝芽君主携手走入正义堂。 作为誉满皇城的三绝之一,李若卿的蛮腰,绝对是男人梦寐以求的把玩对象,今日李府嫡女以象牙白长裙示人,系了根鲜黄色绸带,更衬托出腰肢盈盈一握。 萝芽君主也不逊色,简单黑裙搭配单马尾,英武气十足,尤其是常年骑马锻炼出来的健硕长腿,只有资深色狼才能体会其中妙处。 走到李桃歌课桌旁,李若卿笑容甜美道:“哥,明日是夫子节,歇息一天,听说牡丹山开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煞是好看,咱们去夜游牡丹山,抚琴饮酒,赏花赏日出。” 李桃歌准备放学后直奔国公府,去问问张燕云何时征讨郭熙,对于赏花没有兴趣,于是委婉道:“前些日子养伤,落下许多课,回去后还要温习,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哥,一起去吧,二皇子殿下也在。”李若卿挤眼道。 妹妹传递的含义,大概是要留宿牡丹山,怕刘獞捷足先登,摘走草原最美艳的花朵。 李桃歌无所谓道:“这几日读书读的困乏,实在登不了山,再说有二皇子在,不用我再去充当护花使者。” “姓李的,你是怕刘獞吗?”萝芽君主面色不善说道,恶狠狠盯着俊俏少年。 “怕啊,那是二皇子,天潢贵胄,我能不怕吗?”李桃歌摆出理所当然的模样。 “懦夫!孬种!笨蛋!”留下一串骂人的话,萝芽君主扭头就走。 “哥!你怎么老惹郡主生气?”忙于撮合二人的李若卿急的直跺脚。 “草原风大,天天喝风吃肉,虚火上升,肝脾羸弱,我建议先别爬山了,先带她去找郎中看病。”李桃歌装傻充愣说道。 “你要急死我!”李若卿气呼呼离去。 望着上官辰安惊愕神色,李桃歌若无其事叹了口气,道:“嗯……火气大,俩人都虚。” 第216章 跃马入皇城(六十八) 残阳如血,给宏伟庄严的赵国公府披上一层金衣。 假山旁,一袭白袍的张燕云席地而坐,对面是同样白袍的李桃歌,二人中间有张半尺高的方桌,桌上有碗筷酒具,两瓶御酒,清蒸白鱼,鹿脯,金齑玉脍,全是朱紫贵人方可享用的佳肴。 张燕云眉毛上挑,李桃歌缓缓从下面掏出半只烤鸡。 张燕云盯着有些焦黑的民间美食,没好气道:“你用半只鸡,来换我一桌珍馐美酒?” 李桃歌厚着脸皮笑道:“没钱了,只有半两碎银,只能买得起半只烤鸡,等以后发了财,再孝敬您。” “你发财?” 张燕云不屑道:“得了吧,我宁肯信郭熙单枪匹马回到永宁城,也不会信你会发财,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就你心软的模样,必是散财童子,发哪门子的财。” 李桃歌自作主张斟满御酒,正色道:“云帅,你说郭熙下一步会怎样?” “上次本帅已经告知对付郭熙的五条政令,又把南雨国的镇国之宝喂给你了,对了,还有柴子义送的雪鹿茸,加起来的恩情即便没天高,也有地厚了,咋又来替你爹套话?你小子是专找我一个人坑啊,换个人不行吗?”张燕云咬着牙将酒喝完。 “我是为安西都护府的百姓求一条生路,倘若真的强势收复西北,百姓最先遭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百万黎民于水火,功德无量,功在千秋,还望云帅赐教。”李桃歌起身,毕恭毕敬行礼。 “你小子说话越来越像你爹了,张口闭口黎民百姓,不出五年,李家又一位小相国入阁喽。”张燕云打趣道。 喝完李桃歌殷勤斟满的美酒,张燕云又拽了只鸡腿,边吃边说说道:“想要解郭熙之祸,需要抽丝剥茧徐徐图之,真要硬打,劳民伤财确实是场国难。” “破局之前,要先弄清楚郭熙为何敢不尊皇命,杀掉梅花卫,屠戮镇魂关,拥兵自立封锁西疆。” “其一,贪了那么多,又为祸安西多年,有通敌嫌疑,他知道掌管黄门省的杜斯通明察暗访,正在揪他把柄,回到永宁城,朝廷会杀他以正视听,既然是死,干脆轰轰烈烈,拉上百姓和西军陪葬。” “其二,郭熙究竟忠于谁?圣人?太子?瑞王?他的妹妹嫁给瑞王为侧妃,又是刘甫推举他当上安西大都护,理所应当是瑞王派系,可郭熙领旨后再度返回碎叶城,派手下冒充骠月铁骑祸乱西疆,相当于狠狠扇了刘甫一耳光,用不了多久,百官会弹劾瑞王刘甫,即便入不了天牢,最次要把保宁都护府从他手中扣出来,一旦解除兵权,刘甫便成了没牙的老虎,到了那会儿,太子党会成为最大赢家。” “其三,郭熙敢这么做,一定是有人在授意,反,则凤凰涅盘,顺,则诛灭九族,换谁谁不反?整个大宁能救郭熙的,只有荣登大宝后的太子,有四十万大军在西北擂鼓助威,军伍中的势力堪比刘甫,倘若郭熙能坚持三到五年,刘甫逐渐失势,熬到太子登基,那可不是反贼了,而是有从龙之功的重臣,所以郭熙根本不急,最急的反而是刘甫。” 听完张燕云的解析,李桃歌有种拨云见日的通透。 太子党和瑞王党之争,便是以安西都护府作为棋盘,在上面展开殊死搏杀。 李桃歌皱眉问道:“如果现在出兵讨伐郭熙呢?” 张燕云笑道:“郭熙作乱,能扯出许多盘根错节的暗处势力,朝中分为两派,一派想要以抚为主,只要郭熙肯回永宁城,以高官厚禄相待,另外一派以战为主,提议派人先除掉郭熙,再安抚四十万西军。是战是和,代表着他们支持太子还是瑞王。” 李桃歌惊讶道:“我爹说国库空虚,不宜派大军前往,难道以我爹为首的世家党,暗地里支持太子?” 张燕云摇了摇头,“你爹非俗人,心里装的是江山社稷,世家党底蕴深厚,若是刻意偏袒哪边,高下立判,用不着再斗来斗去了。” 李桃歌苦笑道:“之前太子党派人刺杀我,今日阴差阳错,我爹又帮了他们,真是造化弄人。” 张燕云似笑非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你爹又不是李相,杀的看似是你,其实又不是你,而是打压世家党的敲门砖,或许另有隐情,又或者是别人栽赃嫁祸,其中的阴谋诡计,仅凭猜测无法知晓。” 李桃歌揉着太阳穴,“头疼,想杀郭熙又不能杀,还变相为太子党助威,心里真是憋屈。” 张燕云语重心长说道:“平息郭熙作乱,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李桃歌疑惑道:“啥办法?” 张燕云用大拇指指向自己,神态骄傲自大。 李桃歌叹气道:“十八骑四万之众,是一笔庞大开支,我爹说国库已经吃不消了,根本无法调拨钱粮。” 张燕云神秘一笑,“破郭熙之乱,我一人足矣。” “云帅,你没病吧?不怕出了关外被马匪给宰了?” 李桃歌伸出右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一人对付四十万大军?谪仙人都做不到吧。” “乌鸦嘴!敢咒老子!” 张燕云呸了一口,翘起二郎腿,嘬着鸡骨头,自信满满说道:“本帅出了关,先去草原借兵,作为天将军,九十九州行军总管,草原王会卖本帅这个面子,至少能给五万兵马和粮草。到了保宁都护府,再找陆丙和宫子谦各借五万,刘甫出不了皇城,副都护陆丙说了算,那老小子胆小怕事,不敢不借,宫子谦为了救岳丈,当然会出兵,到了固州,那两万能征善战的陇淮军才是破西军的主力,有这十七万,才能和郭熙比划比划。” 李桃歌纠结道:“十七万打四十万,有胜算吗?” 张燕云扯起嘴角笑道:“西军号称四十万,其实只有二十多万,况且有大部分将士并不想反,无奈身不由己,只要打一场胜仗,西军就会自乱阵脚,跑一个,就能跑十万。别忘了,本帅还有杀手锏,还记得被郭熙关在牢里的拓跋牧为吗?八千大山,百万子民,那才是捅向郭熙屁股的最大凶器。” 李桃歌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初你要我救他,原来是为了这一天!” 张燕云厌嫌道:“本帅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只是为人慷慨大度,喜欢结一份善缘,朋友多了路好走嘛。” 李桃歌憋住笑意,信你个鬼! 屠杀玄月军六万有余,马踏南部七国,硬撼贪狼军八百里,哪件事和善这个字有关? “你小子不是和萝芽郡主同为国子监监生吗?多和她走近些,最好拉到床榻谈论诗词歌赋,她是草原王的掌上明珠,把她搞定,可就不是借兵五万了,二十万都有可能。”张燕云神色诡异说道。 额…… 李桃歌呆滞道:“她下午约我去牡丹山赏花,我没去。” 张燕云怒其不争,说道:“堂堂异姓王的女儿相邀,你居然还摆谱?咋了,你是倾国倾城的黄花大闺女?怕郡主把你给吃了?” 李桃歌望向快要升空的弦月,匆忙起身,“现在去也来得及。” “等一下!” 张燕云喊住了他,从腰里接下一枚玉佩,“兜里一文钱都没有,去那蹭吃蹭喝?女孩子喜欢花前月下,花了钱,才能月下贪欢,懂吗?这枚平安长生牌,拿去送她。” 赵国公贴身玉佩,必然不是俗物,羊脂白玉,通体细润,周边刻有铭文,入手传来丝丝凉意。 李桃歌为难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拿去送人,不好吧?” 张燕云催促道:“从南雨国国库捡来的东西,又没花钱,我挂在腰间,是为了打赏下人用的,你心疼个屁!” 李桃歌嘿嘿一笑,转身要走。 “再等一下!” 张燕云慢悠悠问道:“听说前几日,你那小院来了客人?” 换成别人,李桃歌肯定不会如实相告,可这是救过自己数次的云帅,再去遮遮掩掩,岂不是辜负了人家? “师父来看我了。”李桃歌轻声道。 “师父?没听你说起过,师承何处?”张燕云云淡风轻问道。 李桃歌迟疑了片刻,如实答道:“师门名曰昆仑。” 张燕云哦了一声,挥挥手,轻松说道:“去吧。” 第217章 跃马入皇城(六十九) 牡丹为花中魁首,因此牡丹山也称之为万花山,坐落在永宁城东七十里处,地势高耸,山水秀雅,是赏景游玩的好去处。 李桃歌从国公府借了匹细足马,飞驰奔出春明门。 凡是能在战场活下来的马,还能照常骑乘,九成通晓人性,不用李桃歌挥舞马鞭,仅仅是扯动缰绳,细足马发足狂奔,不亚于冲阵时的猛烈。 皇城中的贵人,讲究仪态端庄,骑马都能骑出悠然自得雅韵,即便骄纵如刘贤,也极少在大街策马狂奔,李桃歌急于追赶刘獞,马速很快,一路鸡飞狗跳,惊动了值守禁军。 春明门前,二十余名手持长戟的兵卒将他拦住。 一名都统装扮的禁军横起宁刀,厉声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皇城肆意纵马,冲撞了大人们,你担当得起吗?!” 李桃歌穿的是常服,没有豪奴和下人相随,看上去只是富贵人家的俏公子,谁又能想到他是相府少爷。 李桃歌深知理亏,带有歉意抱拳道:“军爷,小的急于赶路,马速确实快了些,还望担待。” 城里的公子王孙,守城门的禁军能认得七七八八,对深居简出的李家少爷极其面生,往常纨绔子弟途径城门,若是敢拦,会遭来一顿马鞭或者咒骂,见李桃歌随和谦卑,还以为遇到了肥羊,气焰更是嚣张,都统一把抓住缰绳,斜眼说道:“下马!” 李桃歌疑惑道:“为何要下马?” 都统加了把力,竟然没有拽动膘肥体壮的骏马,仔细一看,比起将军大人的坐骑都要神俊,于是起了贪念,蛮横道:“我怀疑你的马是偷来的,下马,搜身!” 借仗圣人之势,禁军在皇城中那是横冲直撞的存在,寻常五六品官员,见了他们都不敢轻易招惹,前些天崔九和禁军起了冲突,杀了一名校尉和几名士卒,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着,李桃歌琢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飞身下马,等待禁军搜查。 才摸向腰间,搜出一把短刀。 禁军都统倒退半步,大喝道:“凶器,给我拿了!” 李桃歌皱眉道:“大人,这是防身兵刃,怎么会是凶器?” 禁军都统冷哼一声,拔出宁刀,瞪眼道:“昨日西城出了命案,凶手杀了一家四口,你纵马急于出城,腰间藏有短刀,刀锋凝有血迹,还说不是你干的?!拿下,先扭送到禁军大营再说!” 血迹? 李桃歌辩解道:“大人,我的刀从未杀过生,哪里来的血迹?” 禁军都统冷笑道:“你将血迹擦拭干净,却不知留下了蛛丝马迹,想要自证清白,去和将军争辩!” 李桃歌与人为善,又不是傻子,对方要把自己送入禁军大营,而非永宁府,不知存了啥龌龊心思,于是和蔼一笑,说道:“大人,我身上不止有凶器,还有赃物呢,足足十万两银票,你不再搜搜?” 禁军都统眼眸一亮,再度搜寻,结果搜出一枚平安玉佩和一块腰牌。 阳刻中书二字。 禁军都统倒吸一口凉气,捧着腰牌的手都在抖。 阅人无数的他,当然清楚中书省意味着什么,这少年越看越像李相,腰牌阴面刻有主事李桃歌,有姓有名有官职,还有出自一个模子的相貌气度,答案昭然若揭。 李桃歌微笑道:“走吧,带我去禁军大营,正巧上将军要找我喝酒,聊聊李府和刘府结亲事宜,只是不知刘爷爷在不在大营,这碗酒能不能讨的到。” 禁军都统慌了神,匆忙抱拳道:“恕在下眼拙,不知是相府公子驾到。” 啪! 李桃歌手掌重重搭在甲胄,皮笑肉不笑道:“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咱俩又不熟悉,值守的时候,称官职即可。” 禁军都统顿时觉得一股大力来袭,单膝跪倒在地。 李桃歌笑道:“这位大人,我只是八品主事,你一个禁军七品都统对我行礼,岂不是乱了纲纪,按照大宁律,目无纲纪者,要去挨板子的,你不会不清楚吧?” 禁军都统有苦说不出,只好一个劲赔笑。 李桃歌挺起胸膛说道:“走吧,不是要将我带到禁军大营吗?口正渴呢,快快带路!” 抓错别的官员少爷,护犊子的刘罄或许能从中斡旋,可这是李府公子,禁军上将军见了都要笑脸相迎,真要是以胡乱编排出的罪名,把李桃歌押入禁军牢房,不止他一人倒霉,刘罄都难辞其咎,没准儿一生气,活活把自己打死。 禁军都统越想越害怕,颤声道:“公子,小人是瞎子,是聋子,有眼不识金镶玉,还望公子不记小人过,抬手放小人一马。” 李桃歌催促道:“那不行,万一放走了凶手,你如何对上将军交代,快走吧,又饿又困,还能在禁军大营睡一觉。” 禁军都统求饶道:“小人该死,请公子恕罪!” 李桃歌桃花眸子变的清冷,伸出手,眼力不俗的士卒赶忙将短刀和玉佩双手归还,李桃歌潇洒上马,问道:“二皇子和萝芽郡主几时出的城?” 有人答道:“不久,大概半个时辰。” “谢了。” 李桃歌斜了眼想要挣扎起身的都统,从容笑道:“前几日才看过医书,患有腿疾,大半是气血淤堵,得多接地气,在地上跪跪,对你身体大有裨益。” “多……多谢公子。” 有苦说不出的禁军都统大汗淋漓,又重新跪倒在地。 “跟你说过了,值守之时,要称呼官职。你这人记性差,又患有腿疾,得告诉上将军一声,需要多体恤下属。守城风吹日晒,不利于休养,干脆调去当槽头,军伍里有句俗语,喂驴喂马,长命百岁,苦口良药利于病,都是为了你好。” 李桃歌撂下一堆意味深长的话,甩了记轻脆马鞭,扬长而去。 几十名禁军夹道相送。 所谓言语压君子,衣冠镇小人。 这些兵油子,仗着禁军势大,作威作福惯了,欺压百姓是把好手,见了朱紫贵人,恨不得把靴子舔干净,李桃歌作为燕云十八骑一员,屡次受到禁军挑衅,心里早已埋下一股邪火,今日索性发泄出去。 出气之后,果然通体舒坦。 第218章 跃马入皇城(七十) 牡丹山下有片湖,是挖凿运河用来引水蓄水的大水池,如今闲置不用,精明的商人将画舫搬了过去,又在旁边支起炉灶,挂起一串花灯,专供客人游玩。 刘獞坐在画舫中,对面是萝芽和李若卿,初夏不冷不热,正是出游好季节。随着水面摇晃,嗅着清新山水气息,喝着宫廷御酒,吃着山珍湖鲜,熏陶出谈情说爱的暧昧氛围。 刘獞将一盘蒸好的白鱼推到二女面前,得体笑道:“这是两江都护府送来的贡品,下午才由内侍省送来,郡主久在草原,不常吃到河鲜,快尝尝,一旦凉了,鱼肉生腥,味道大打折扣,莫辜负天地之间灵物。” 萝芽郡主举起筷子,朝鱼腩挖下嫩肉,放入口中,赞叹道:“肉质细腻,回口甘甜,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可鱼肉实在太少了,又有细刺,吃不习惯,不如羊腿和牛头解馋。” “岸上正烤着全羊,一会就好。”刘獞微微一笑,转而冲对着湖面发呆的李若卿说道:“若卿妹妹不尝尝白鱼吗?” 李若卿杏眸闪过些许不满,稍显冷漠道:“白鱼冲了家父名讳,从来不吃。” 刘獞一拍额头,惶恐道:“忘了忘了,李相名讳中有白字,是我疏忽大意,当罚酒一杯。” 李若卿对他爱搭不理,将绝美脸庞扭到一旁。 若不是怕刘獞占了萝芽便宜,她才不来充当护花使者,山顶凉意袭人,枯坐一晚,谁知明天会不会生病,索性将貂裘都带来了,既受罪又受气,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为了回避父亲名讳不吃白鱼,李桃歌才在赵国公府干了三条,鱼头都没放过。 游至湖心,刘獞摇着折扇缓缓说道:“早在宣正十五年,李相便上奏开凿运河,说运河是造福千秋后代的大事,一来开辟水路大兴商贸,二来便于掌控两江和安南都护府,三来排涝分洪灌溉给水,当时有人说李相年轻狂悖,也有人说他盲目自大,这运河挖起来,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劳民伤财,会把国库抽干。大臣们嘲笑,内官们不屑,唯独圣人看透了运河带来的好处,于是准了李相所奏,于宣正十六年开挖运河,细细一算,已经十二年了,再有一到两年,运河即将完工。古诗有云: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这水,是李白垚李相引来的,当敬满杯。” 听到刘獞夸赞父亲,李若卿不得不举起酒杯,“多谢二皇子殿下。” 一阵咕噜声打破寂静。 萝芽捂着肚子说道:“我饿了。” 草原儿女,直来直去惯了,即便贵为郡主,也还是对礼法规矩不怎么看重,高门大户里的女子,讲究笑不露齿,坐不露膝,站不倚门,对于萝芽而言,统统是繁文缛节,滚一边去。 刘獞招呼船家往回走,来到岸边,篝火旁围了二十多人,有李府的下人,有草原护卫,更多的是刘獞带来的扈从。 一名白袍少年正啃着肥腻羊腿,对着三人傻笑。 “哥,你怎么来了。” 李若卿快步走过去,眉眼含笑。 李白垚政务繁忙,天天见不到人影,十几年来,李若卿没怎么体会过父亲关爱,这些天有了李桃歌陪伴,自然将哥哥视为值得依赖的靠山。 “你们吃烤全羊都不喊我,真是不仗义,幸亏我嗅觉灵敏,在城里都闻到了香气。” 插科打诨是张燕云的绝活,作为高徒的李桃歌学起来很快。 “是你自己不来,如今又嫌我们不喊你,阴阳怪气,颠倒是非,放在草原会被六马分尸。” 萝芽冷哼一声,坐在李桃歌旁边,撕掉另一只羊腿,完全不顾及形象,一大口下去,至少啃掉三两肉。 “只听过五马分尸,咋还有六马分尸?”李桃歌疑惑问道。 “女子五马分尸,像你这种臭男人,必须六马分尸。”萝芽郡主本来绷着脸,联想到大快人心的场面,噗嗤一笑,羊肉都喷到篝火里。 六马分尸,系住四肢和脑袋,另一处地方么…… 李桃歌猛然一惊,顿时觉得裤裆凉飕飕。 有杀气! “喝点?” 李桃歌晃着酒坛,干笑着问道。 哪怕见过对方豪饮过一大坛酒,酒量深不可测,萝芽依旧不惧,拎起一坛,拍掉泥封,举起后狂饮几口,用袖口擦掉酒渍,“姓李的,说句实话,你为何要来牡丹山。” “送礼。”李桃歌挤眼笑道。 “送礼?给谁送礼?”萝芽狐疑问道。 李桃歌掏出那枚平安玉牌,挂在羊腿骨一头,慢慢递了过去,“刚才去求了一枚平安符,于是来的晚了,这平安符乃是经过神力加持,佩戴后无病无灾,可挡劫难,喜欢吗?” 论及扯谎编故事,少年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完全不虚赵国公。 谁不喜欢礼物?尤其是心仪少年所赠。 这玉牌值多少银子,暂且放到一旁,用心求来的平安符,怎能不让萝芽心生欢喜,快速一把抓住,摸着晶莹剔透的玉牌,按捺不住窃喜,捂在饱满胸口,“在哪里求的?改日我也赠你一枚。” “玉牌来自高人相赠,至于是谁,说出去法力会大打折扣,万一玉牌不灵了,可别怪我没提醒过。”李桃歌神秘兮兮说道。 “是否具有法力,无所谓,只是觉得这牌子挺好看,比起父王赏赐的任何玉饰都要漂亮,你求来时,一定花了很多钱吧?”萝芽问道。 “有缘者分文不取,无缘者万金难求。”李桃歌卖了个关子。 “既然如此,我就不强求了,本想买来赠你,可又买符无门,直接送你银票,似乎太俗气,等以后找到适当的礼物,我再回赠。”萝芽郡主捧着平安符,一个劲傻笑。 李桃歌想到妹妹说起过,萝芽郡主带了几箱子银票,不由得猛吞口水。 做人么,有时候俗气点挺好。 刘獞素来以儒雅沉稳示人,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这对男女,喝他的酒,吃他的肉,还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没多久,二皇子气的脸色暗沉,生出一泡尿浇灭篝火的心思。 第219章 跃马入皇城(七十一) 二人一边说笑一边喝酒吃肉,完全不去理会刘獞和李若卿,酒足饭饱之后,一行人上山赏花。 劲风抚野草,花香尽扑面,夜间爬山,别有一番风情。 酒喝的多,难免要去方便方便,李桃歌一头扎进树林,刘獞随后跟了过来,二人迎着悬崖峭壁,倾泻而下。 “李桃歌,不与我为伍也就算了,为何反过来与我作对?”刘獞沉声说道。 “作对?没有哇,殿下是我敬重之人,怎敢与您作对,想必是有什么误会,要不您提醒一下?”李桃歌装傻充愣说道,姿态恭敬,二弟可不马虎,顶着风激出数丈。 “按照你平时对待郡主的态度,我早已看透,其实你根本不喜欢她,故意跑来搅局,赠送郡主礼物,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吗?” 没有人在旁边,刘獞收敛起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脸黑的要命。 “殿下,我与郡主,早在草原便已相识,之前互相不理睬,只不过是在怄气,气消了,隔阂也就随之不见,并无搅局的意思,是殿下多虑了。”李桃歌笑吟吟说道。 “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必拐弯抹角。萝芽背后是草原雄兵,我若和她结为夫妻,太子党和瑞王不足为虑。可你呢?世家党是辅国良臣,八大世家权势滔天,娶了郡主,加起来的势力无人可比,会引来各方面猜忌。你爹不会同意,萝鹫王爷也不会同意,不如早早了结,省的入局太深走不出来。”刘獞低声说道。 “殿下,我才十七岁,萝芽郡主二十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我是奔着金砖去的,不懂殿下说的那些。”李桃歌系好腰带,好奇问道:“若是记得不错,我记得殿下今年三十有余了吧?” “三十一,问这个干嘛?”刘獞闷声道。 “难怪……尿的没我远呢。”李桃歌灿然一笑,扭头走出树林。 刘獞气的牙根痒痒。 这小子从今夜出现,始终在败坏心境,和萝芽眉来眼去不说,还变着法嘲笑自己老,若不是在宫里学会忍气吞声的法门,能被他活活气死。 见到李桃歌回来,披了貂裘的萝芽问道:“怎么这么久?” 李桃歌一阵挤眉弄眼,悄声道:“殿下年纪大了,所以……嗯,大家要体谅。” 萝芽才不管啥是禁忌,单刀直入问道:“年纪大了,会尿的慢?” 李若卿捂嘴偷笑。 李桃歌做了一个噤声动作。 直至刘獞走来,三人将视线投向他,很默契笑出声。 萝芽喜欢与人比试,看腻了山中景色,便要和李桃歌比试脚力,二人以十坛美酒为赌注,看谁先登到山巅。别看萝芽一介女流之辈,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在石梯蹦蹦跳跳,居然一马当先。 刘獞和李若卿并肩而行,望着柔美侧颜,刘獞低声道:“一个庶子行事肆无忌惮,这才回来没多久,揍了刘贤,将邹明旭赶出皇城,李相不管管吗?” 李若卿宠辱不惊说道:“我们李家没有嫡庶之别,他是李家这一代唯一男丁,是我的哥哥,替父亲流放三千里,无论闯出何等的弥天大祸,李家都不会将他视为弃子。” 听完李若卿斩钉截铁的言辞,刘獞皱眉道:“嫡就是嫡,庶就是庶,圣人遵循先贤礼法,怎能混为一谈。” 李若卿笑道:“我是小女子,听不懂大道理,只晓得我出嫁之后,会变成外人,死了都不会入李家宗祠,再是嫡女又何用。李府上上下下,包括整个琅琊李氏,以后都会听从我哥一人号令,无论他是纨绔还是败家子,李家都要承受,也不得不承受。” 刘獞凛声道:“那许夫人呢?允许李桃歌胡作非为?” 李若卿停住步伐,捋了捋被山风吹乱的发丝,娇媚一笑,“我娘是有名的贤内助,未嫁从父,出嫁从夫,紧遵三从四德,她只在乎我爹是否睡得好,吃得香,至于其它的琐事,对我爹唯命是从。” 刘獞还想发问,李若卿轻声道:“殿下,咱们得快点赶路了,太慢的话,他们又会嘲笑老人腿脚不便。” 刘獞再度拧紧眉头。 山顶有处花圃,栽种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在皎洁月光下迎风轻舞,摇曳生姿。 萝芽以半步险胜,弯着腰,气喘吁吁说道:“我赢了,别忘了十坛酒。” 以李桃歌如今的修为体魄,跑到山巅小菜一碟,之所以故意放水,还不是为了讨郡主欢心,张燕云曾经教导过,与女人相处,比起战场厮杀更要小心,时进时退,攻守有度,攻心为上,钱银开道,方能百战不殆。 李桃歌装成劳累模样,歪着脑袋笑道:“好,十坛就十坛,不过你必须请我喝。” “我留下来自己喝,谁都不请。” 萝芽郡主调皮一笑,没走几步,发现了藏在夜色中的花圃,见到有道身影在花丛中忙碌,惊讶道:“噫,这里好像有人居住。” “正好渴了,走,去讨碗水喝。”李桃歌率先走进栏栅。 一名六七十岁的老头,正在修剪枝叶,头发已然花白,背很驼,手中握有一把超乎寻常的大剪刀,艰难挪动步伐,颤颤巍巍剪掉槐树枯枝,然后又低头寻找剪掉的树枝。 “老先生,有水吗?”李桃歌问道。 老头充耳不闻,低着头左看右看。 “老先生?”李桃歌提高了嗓门。 老头依旧是没听到的模样,捡起剪掉的枯枝,随手扔进栏栅外面的柴火堆中。 难道耳背了?或者是聋子? 李桃歌看到旁边有水缸,自作主张走过去,捧起水喝了几口,消除燥气之后,摘了朵杜鹃花,笑盈盈举到萝芽面前,“人比花娇,花比人丑。” “你比花更丑!” 萝芽调侃一句,将花插到耳边,“好看吗?”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李桃歌厚着脸皮夸赞道。 萝芽姿色属于上乘,而非上上乘,当不起绝世赞誉,不过这女子么,谁会排斥甜言蜜语呢? 有少年郎刻意奉承,萝芽笑的比花都娇艳。 “要不然咱们今夜就在这里吧,有鸟语花香为伴,有日出东方可期,并没有那么无聊。”萝芽转了一个圈,大方展示着自己姿色。 “是啊,这里比相府景色都好,等二皇子和若卿上来,咱们煮茶品酒。”李桃歌笑道。 听到相府二字,低头修剪花枝的老头突然一顿,耳朵竖起,缓缓转头,有长发遮盖,瞧不清相貌,在夜色中显得阴森可怖。 “你是李氏相府的人?” 老人似乎许久未说过话,声音粗砺干哑,堪比鬼怪,似乎来自九幽。 不止萝芽,李桃歌都吓了一跳,疑惑道:“你是谁?” “我是谁?我早忘了我是谁,不过老夫还记得李氏相府。” 老人声音依旧形同厉鬼,踉跄走出半步,双臂抖动,大剪刀一分为二,剪刃脱落后,左右各变成半截剑。 左手金光熠熠,长约三尺,剑身厚重古朴。 右手银光璀璨,长约二尺半,剑身轻薄小巧。 手柄处各有篆书刻有的小字。 金盏。 银台。 李桃歌这几日正巧学会了上古篆书,认清字体后,瞳孔突然急剧收缩。 金盏剑,银台剑。 它们的主人,是多年前被称为大宁剑神后继有人的绝世高手。 剑仙,吴悠。 第220章 跃马入皇城(七十二) 百余年前,骠月铁骑踏入大宁境内,兵犯西疆,杀穿漠西走廊。来至白河,有一武夫借天地两剑,将骠月皇帝斩落,这才使得山河无恙。 那两剑不仅借助天威,还抽干了武道气数,此后两甲子之久,大宁从未诞生过一名谪仙人。 最有希望问鼎天柱的,就是墨谷那名锄头战神,以伪仙境追杀大周仙人万里之遥,到了英雄山便了无音信,有人说他中了埋伏不幸陨落,也有人说他强行提升境界没几日活头,伪仙境毕竟是伪仙境,以性命作为代价到天柱一游,终究只是昙花一现。 锄头战神之后,武道更为没落,别说谪仙人,伪仙境都无人问津,否则也不会任由三大王朝欺凌,以至于还手的勇气都没有。 二十多年前,终于有一位剑客横空出世,凭借逆天资质,三十多岁逍遥境大成,到处挑战强敌,一剑削平太平宫金顶,十招降服雀羚山刀皇谭六郎,单枪匹马闯入紫禁山庄,破去着名的万剑伏魔大阵后翩然离去。 大宁剑神之后,武道终于迎来曙光。 有人盛赞他是剑仙,日后必当问鼎谪仙人。 可惜就在吴悠春风得意时,被一名矮胖并生有雀斑的无名女子,徒手掰断了赖以成名的金盏银台。 多年未逢敌手,本是仙人之姿,竟然让其貌不扬的农女破去金身,吴悠心境禁受不住,剑道瞬间崩塌,隐入江湖不知所踪。 没想到在这牡丹山巅,成了一名花匠。 吃过苦头得李桃歌小心谨慎,对于鼎鼎有名的高手,向来记忆深刻,虽然张燕云只提过一次金盏银台,始终在脑海挥之不去。 见到李桃歌面色苍白,不住后退,不明所以的萝芽好奇问道:“怎么了?莫非是爬山吹了风?这老人家好生奇怪,怎么变出两把断剑,一把金灿灿,一把金灿灿,难道是金银铸造?” 李桃歌可没心情介绍剑仙来历,抓住萝芽手腕,扭头就跑。 如今的他,服用过斗天造化丹,差半步进入灵枢境,早已今非昔比,拼命逃跑的架势,不亚于一只鹰隼俯冲速度,转瞬间来到栅栏处。 正要跨出花圃,突然一道金芒以雷电威势降临,顿时遍体生寒,汗毛炸立。 李桃歌拼命朝旁边躺倒。 金芒闪过,一缕长发飘浮在半空,然后晃晃悠悠落下。 老人用银台剑挑开白发,露出饱含沧桑的双眸,声音透着一股凄凉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别那么急着走,老夫许久没和人聊天了,来,陪我坐会儿。” 萝芽栽入施肥不久后的花丛,弄的满身泥泞,爬起来想要抹去下巴泥土,谁知越抹越脏,她当然清楚李桃歌不可能无缘无故栽倒,一定是老人在搞鬼,于是气冲冲说道:“你是谁啊,敢用剑气劈本郡主!” “郡主?似乎来头不小,老夫年轻时,劈过不少世子郡主,有些日子没开杀戒了,依稀记得,你们这些天潢贵胄的骨头,劈砍起来,比黎民百姓要硬些。”老人冲李桃歌轻飘飘说道:“还没给小丫头答疑解惑呢,小子,见了我就跑,认出来了吧?告诉她,老夫是谁。” 李桃歌咬着牙,满脸忌惮说道:“半甲子之前的剑道第一人,剑仙,吴悠。” 老人满意点头,波澜不惊说道:“老夫纵横江湖时,你小子还没出生呢,竟然能认出金盏银台,一定是心思细腻之辈,自报家门,看看是否该手下留情。” 少年想要扯谎,又想到之前提到过相府,想要瞒天过海可能死的更快,只好实话实说,“我是李家庶子,李桃歌。” “相府庶子?若是记得不错,许妖妖是相府主母,对吧?”吴悠询问道。 李桃歌不知剑仙心里在琢磨啥,乖巧答了声是。 “主母和庶子之间,历来不睦,你呢?和许妖妖关系是否融洽?”吴悠再次问道。 李桃歌斟酌片刻,一本正经说道:“我入相府九年来,月例只有一两,住的是马厩旁边的破屋,衣食住行不如下人,您觉得呢?” “好好好。” 吴悠满意道:“许妖妖那女人天性凉薄,自然不会对一个庶子有好脸色,你我同仇敌忾,都对她恨之入骨。既然如此,不妨赐你一场机缘,拜老夫为师,如何?” 李桃歌心中一惊。 吴悠共有三名徒弟,皆是如雷贯耳的剑术名家,其中最引人注目者,是秉承了剑之仙客美名的庞笑,以瑰丽绝伦的剑术着称于世,盛赞其剑术造诣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乃是天下绝色。 倘若拜吴悠为师,且不说能不能学到踏足仙人境的剑术,仅仅是三名师兄,就够李桃歌受益无穷。 少年纠结一番,谨慎问道:“您为何要收我为徒?” 吴悠笑了笑,说道:“老夫瞧你天资不错,十六七岁的年纪,即将突破至灵枢境,虽然不如我那三个徒弟,倒也能马马虎虎称得上才俊。最主要的,授予你上乘剑法,相当于在许妖妖床榻旁埋了枚暗器,随时能索她性命。自从那一仗之后,老夫境界一跌再跌,甚至跌落至无极境,这辈子报仇无望,只能寄希望几名徒弟来为我报仇雪恨,他们是明枪,你是暗箭,里应外合,总有得手的机会。” 无极境? 李桃歌眼眸一亮。 若是吴悠保持逍遥境大成,整座永宁城都没几个对手,若是无极境……至少有九死一生的机会。 “小子,考虑好了吗?”吴悠颤颤巍巍朝前迈出几步,催促道。 李桃歌有心拖延,装作激动说道:“好啊,那我拜您为师,共同对付许妖妖。” 萝芽蹙起柳眉,呵斥道:“李桃歌!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卑鄙小人!竟然伙同仇家来暗害许夫人,真是看错你了!” 李桃歌心急如焚,光想用泥巴把她嘴给糊住。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吴悠嗯了一声,视线望向萝芽,慢条斯理说道:“咱们师徒二人的秘密,不能透露出去,你亲手把她宰了吧。” 第221章 跃马入皇城(七十三) 从吴悠的口吻中,李桃歌听出了戏谑意味,可萝芽哪懂腹黑权谋,见到李桃歌沉默不语,还以为他真起了杀心,当下又惊又怒,“你该不会真想杀了我吧?” 李桃歌从腰后拔出了短刀。 右手紧握刀柄,将雪亮刀身缓缓从漆黑如墨的蛟皮中抽出。 刀刃架在白皙脖颈。 萝芽眼眶一红,泪水打转后流向脸颊,“你,你好狠的心!” 李桃歌凑到她的面前,闻着幽兰香气,低声道:“跑得越快越好,我死了都不许回头!” 充满雄性张力的霸道语气,令萝芽短暂失神,下一刻,少年眼眸浮现狠辣神色,如猎豹般蹿出,奔着吴悠而去。 十万大军冲阵,都未曾让少年胆寒,被许夫人撵出永宁城的跌境剑仙而已,有何惧哉?! “呵呵。” 吴悠冷笑一声,慢悠悠说道:“倘若你杀了这女孩,证明心黑手辣能共谋大业,老夫真准备收你为徒,可惜呀可惜,你胆敢与我亮刀,既然如此,那便送你们这对鸳鸯共渡鬼门关吧。” 吴悠抬起银台剑,这才察觉到剑柄传来火一般的炙热,而左手的金台剑挂满冰霜,冰火两重天。 “哦?你小子竟然是法武双修?” 吴悠举起双剑,惊讶道:“能同时操控两种五行之术,术法造诣并不在武道修为之下,该夸奖你为天才,还是半途陨落的倒霉蛋?” 离对方仅有八步,李桃歌右手持刀,左手五指掐出残影,咧嘴笑道:“你确定是两种?” 吴悠低下头,只见双腿被黄土束缚,两坨泥土不停扭动盘旋,快要抵达腰部。 吴悠眼眸带有笑意说道:“不错不错,长江后浪推前浪,稍有第五楼那老匹夫的风采,假以时日,天下武道必有你一席之地,毙命之前,老夫给你施展的机会,有何绝学一并使出来吧,” 话音未落,吴悠只觉得背后推来一股劲风,将他汹涌前推。 吴悠踉跄朝前跌去,不忘赞叹道:“水火土木,驾轻就熟,虽是蝇虫伎俩,但配合的天衣无缝,第五楼在你这年纪,远不如你。” 李桃歌已经狂奔至对方面前,刀锋已然触及到飘逸白发。 离近之后,狂风吹起,白发变得张牙舞爪,依稀可见吴悠嘴角笑容。 李桃歌咬紧牙关,刀尖奋力一捅。 短刀接触到遍布污垢的长袍,如同插入棉絮,再也无法前进半寸。 吴悠打了一个饱嗝,缓慢说道:“难道你的师父没教过你,术士不可与武夫肉搏?” 李桃歌这才明白,半甲子之前誉满江湖的剑仙有多么恐怖,用尽吃奶力气捅出的一刀,竟然破不了对方麻袍。 既然不能力敌,李桃歌仓促暴退。 眼前突然绽放出银色巨大牡丹,与真花同样灿烂高贵。 短刀绞成碎屑。 接下来,四周的气似乎被抽空,呼吸都变得难以为继。 银色牡丹再度爆闪。 胸前传来剧痛。 白袍碎裂成末,露出十几道浅淡剑痕。 李桃歌跌落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这……就是剑仙之威?! 太匪夷所思了。 无论是在白河遇到的第五楼,还是在镇魂关遇到的大将鬼狨,以及安西都护府关押的拓跋牧为,论及压迫感,这三人都无法和剑仙相提并论。 杀人于谈笑之间。 李桃歌忽然觉得脑袋被扶起,落进柔软娇躯,抬起眼皮,见到萝芽焦急道:“你没死吧?!” 李桃歌皱眉道:“不是和你说了吗?头也不回的离开,怎么没跑!” 萝芽倔强道:“不想跑!草原没有丢弃同伴的懦夫!如果变成逃兵,会遭到整个草原的人耻笑!” 李桃歌气极反笑道:“这是永宁城,不是你只手遮天的草原,那老头是逍遥境大成的剑仙吴悠,萝鹫王爷来了都没用!你不跑,老子岂不是白死了!” 萝芽扯烂裙摆,缠住少年鲜血淋漓的胸口,闷声道:“不就是死么,无所谓,大不了一起死,反正没死过,我不怕!” 李桃歌长叹一口气,可怜兮兮说道:“本来能逃出生天,又被你害死了。” 李桃歌没想着一刀能够捅死强敌,只是想凭借不俗的挨揍能力和变态的逃跑功夫,能找到空隙逃出花圃,可萝芽不跑,他也没办法丢弃郡主独自逃命,倒是印证了吴悠那句话,变成一对亡命鸳鸯。 吴悠身躯一震,泥土和冰霜纷纷掉落,火焰也随着消失不见,他充满惊异说道:“那一剑牡丹开,灵枢境的护体罡气都会被绞成齑粉,你一个璇丹境,为何只是受了皮外伤?难道天赋异禀,或者练过金刚不坏神功?” 李桃歌吐出一缕淤血,无奈笑道:“剑仙老爷爷,您哪看出来我只是受了皮外伤?剑气冲入体内横冲直撞,只剩下半条命。” 吴悠笑道:“一个宰相儿子,一个王爷女儿,皇城里的大床不够折腾吗?偏偏跑到牡丹山来寻快活,好,老夫成全你们,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多年后又是一则佳话。” 银台剑平举。 无数银芒丝丝缕缕,组成硕大花朵图案。 又见牡丹开。 李桃歌性子里有股狠劲,见了谁都敢掰命,但与这传说中的剑仙交手,根本瞧不出对方剑道轨迹,似乎铺天盖地,又似乎在欣赏绘有花朵的名画,躲都没办法躲,不由得生出无力感。 当银色牡丹来至面前,李桃歌只能抱住脑袋护住萝芽,祈求能捱过这一剑。 耳边传来剧烈摩擦声。 像是无数剑尖拖拽在青石板。 李桃歌回过头,两道身影出现在左右,一位是体魄雄壮的男子,三十多岁,长得像是教书先生,刻板中带有正义感,黝黑十指撑起罡气盾牌,将牡丹开悉数挡下。 另一位是身型高大的女子,眼窄额宽,双臂奇长,握有四尺长剑,剑尖直指吴悠咽喉,应该是在寻觅良机,试图一剑封喉。 草原带来的贴身侍卫,太阳花和乞雨草。 有人撑腰之后,萝芽气势转盛,望着伤势不轻的少年郎,恶狠狠说道:“乞雨草,把这剑仙给本郡主杀了!” 第222章 跃马入皇城(七十四) 对于这两名草原勇士的修为,李桃歌大概能猜的八九不离十,再强强不过无极境巅峰,到不了逍遥境。 吴悠成名数十年,早已是逍遥境大成的绝世高手,即便境界随着心境一跌再跌,也不至于打不过无极境后辈。 所以当萝芽下令后,李桃歌哭笑不得。 这相当于让一名四品官员,去把老爹的官帽给摘了。 “谨遵郡主之命。” 身型高大的女子踏出一大步,做出一个古怪起手剑势,食指中指抠住剑柄,剑尖搂入肋下。 她是乞雨草? 李桃歌有些发愣,转身朝魁梧男子问道:“那你是太阳花?” 始终双臂横举,保持防御姿态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很是慎重。 额…… 李桃歌还以为男的叫草,女的叫花,没想到弄反了,于是僵硬笑道:“你们草原起名字,还真挺随性。” 名叫太阳花的男人用蹩脚的官话说道:“郡主,李公子,你们先走,我和乞雨草来断后。” 草原王派来保护爱女的护卫,既是勇士,同样也是死士,为了郡主甘于粉身碎骨。 萝芽还未出声,一朵金莲骤然绽放,在漆黑的夜里格外刺眼。 吴悠又出手了。 乞雨草四尺剑爆发出蓬勃剑气,以自身为轴,一剑生两剑,两剑生四剑,直至生出上百道剑气,朝金莲中心劈去。 金芒又耀目几分。 百道剑气瞬间被吞没,金莲一开一放,已然来到面前,乞雨草大惊失色,举剑再刺。 可金莲将她的攻击视若无睹,连人带剑吞入花蕊。 危机时刻,太阳花将她拽走,顺带布起一道黑墙,这才阻挡住金莲侵近。 太阳花低头看去,十指鲜血淋漓,已经露出森森白骨,不免心中大骇。 他的功法来自于上古传承,专门用于天潢贵胄培养贴身近卫,讲究不求无攻但求无过,专门为主人抵挡刺杀,逍遥境以下根本无法破开防御。多年以来,皮都没擦破过,更别提受伤,这一朵金莲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暗藏杀机,竟然不亚于逍遥境初期全力一剑。 “你们几个,很不错。” 吴悠轻声说道:“老夫是花匠世家,幼年喜爱观花,以花枝脉络入剑道,纵横多年只有一败。年轻小子以肉身扛下牡丹开,你这黑皮武夫又以十指扛下步步生莲,虽然这两式不如老夫鼎盛时期,但也没那么好挡,大宁的后起之秀,真是令人欣慰。” 萝芽怒目道:“老先生,杀了我们,对你有何好处?我爹定会将你碎尸万段!挡得住数十名江湖高手,能挡得住草原百万铁骑吗?!” “吓我?” 吴悠无所谓笑道:“这种话,老夫听的耳朵里长茧子了,我孤身一人,无门无派,那三个不成器的徒儿,早就形同陌路,何惧你百万铁骑?杀累了就跑,跑累了找个地方躲起来,到了那时,恐怕不是我怕你父王,而是你父王梦里都有金盏银台悬于咽喉。” 萝芽恨声道:“我就不信,你能无敌于天下,总能找到能杀掉你的高手!” 吴悠会心一笑,“能杀掉我的高手,相府里就有,可你问问这小子,许夫人会出手救他吗?按照许妖妖的性子,自己夫婿和别的女子生出的儿子,不亲手斩掉已经是宽宏大量,相救?呵呵呵呵呵呵。” 一连串高深莫测的笑声,把萝芽弄的一头雾水。 涉及到家丑,李桃歌干咳两声,“杀人不过头点地,别到处乱揭伤疤,你还杀不杀,不杀我可就走了。” 李若卿和刘獞以及扈从爬到山巅,见到手持两把断剑的老人,觉得莫名其妙,可见到一身血迹的李桃歌,作为妹妹的李若卿匆忙小跑过去,担忧问道:“哥,你怎么了?!” “走!” 李桃歌担心凌乱剑气伤到妹妹,赶忙使眼色。 吴悠兴致勃勃问道:“哥?难道她是许妖妖生的女儿?皇天不负苦心人,看来今日老夫要撞大运,居然能亲手杀掉仇家子女,当浮一大白。” 金盏银台断剑处暴涨三尺,衍生出锋锐剑芒。 吴悠神清气爽说道:“今日难得有雅兴,赏你们大开眼界,杜鹃花开的正盛,那就以杜鹃啼血送你们上路。” 杜鹃啼血猿哀鸣。 世间大悲。 金盏银台剑芒插入泥土,金银二色大盛,照耀出旁边花朵根茎近乎透明状。 吴悠扇动长袖,金盏银台凭空漂浮,双手合十,正准备祭出成名一剑。 突然。 后背传来入骨凉意。 嗯? 吴悠惊讶回头。 见到一张男人脸庞,即便近在咫尺,也很难瞧出他的五官长相。 黑袍,黑剑,黑靴,整个人像是和黑暗融为一体。 珠玑阁副统领,南宫献。 相比于迟钝木讷的太阳花,南宫献类似于一根不易察觉的针,在珠玑阁专门负责暗杀,死在他手中的江湖人士不计其数,他却名声不显籍籍无名,只因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南宫献随同太阳花和乞雨草一同来到花圃,但他始终在暗处躲着,他在等,等对方最得意和放松警惕的时候,一击致命。 譬如现在。 吴悠目睹那柄黑剑刺入后背,忽然扬起笑容,“你像是昙花,对吗?” 南宫献只觉得剑尖刺中一堵墙,虽然戳穿皮肉,但来到筋脉后寸步难行,接近逍遥境的深厚功力,偷袭之下,竟然无法得手。 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百年一剑神,甲子一剑仙。 远不是他这种级数的刺客能够斩杀。 一记朴实无华的腿鞭,将南宫献踹的滚落一旁,吴悠虚空抓起银台剑,想要结果了这名黑衣男子,结果剑柄忽然生出熊熊烈火,猝不及防之下烧焦了掌心肌肤。 噫? 又是术士在搞鬼? 这次火焰的浓烈程度,远不是唇红齿白的相府少年能够做到。 一定是另有其人。 术士最擅长隐蔽,仅靠双眸无法搜寻,吴悠闭目沉心,依靠神识朝四周探寻,不久后,猛然抬头,远处树枝上,立有一名身姿窈窕的紫袍女子。 墨谷出世弟子,墨川。 第223章 跃马入皇城(七十五) 正值朝局动荡之际,李白垚深知其中凶险,在儿子旁边放了一个南宫献还不放心,又将安危托付给墨川姑娘,两名修为不俗的高手保驾护航,除非遇到隐世的老怪物,否则定能护卫李桃歌周全。 可惜真的遇到了老怪物,还是顶尖那一位。 四名高手齐聚,吴悠依旧风轻云淡,洒脱笑道:“一名太白士,三名无极境巅峰,仅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想要从老夫手中救人?痴人说梦!来,这一式杜鹃啼血,让你们见识见识何为精妙绝学。” 双手托起金盏银台,金银缠绕,遁入泥土,气势如花朵盛放蔓延开来。 剑气入土,似是金银织成的蛛网,快速占满花圃。 吴悠观花入剑,几近问鼎谪仙人,这在史书中绝无仅有,仅凭这份悟性,就能在江湖中青史留名,剑仙美誉,当之无愧。 他引以为傲的自创剑招,绝非轻易能够抵御。 感受到从四面八方隐隐袭来的剑气,李桃歌撑地起身,郑重说道:“这一招威力惊人,跑是跑不了了,你们俩躲在我身后,或许能侥幸不死。” 这个或许,压根不存在,他若被剑气绞成烂泥,两位娇滴滴的大小姐当然也难逃厄运,只是死快死慢而已,不过李桃歌骨子里有些大男子倾向,将保护亲近女子视为一种宿命。 李若卿和萝芽清楚命悬一线,不再开口,默默站在李桃歌身后。 太阳花神色沉重,如临大敌,来到众人最前方,双脚猛踩土地,黄土没至膝盖,双臂架起一团若隐若现的雾气,厚三丈,长达五丈。 乞雨草指尖掠过重剑剑刃,留下一抹猩红,鲜血流入剑身,重剑宛若生有灵智,顿时五彩斑斓,连人带剑藏在太阳花后背,隐而不发。 二人所修行的功法,都是草原流传多年的秘术,配合的天衣无缝,以守见长,攻势稍弱,在当地是无敌的存在,只是欠缺与逍遥境对敌的机会,又没有出过草原,导致在江湖中名声不限。 这吴悠不是普通逍遥境剑客,乃是其中拔尖人物,这一式杜鹃啼血,应该是人生中面对的最凌厉一剑。 南宫献挨了一脚,肋骨生疼,与剑仙肉搏而不伤,足以吹一辈子牛,他伏在暗处,随时寻觅出手良机。 立在大树上的墨川神色凝重。 入世后,对敌仅有两次,先有第五楼,后有吴悠,皆是成名数十年的名宿,一个比一个强悍,这可不同于和师门前辈喂招,是生死之战,年纪轻轻的墨谷后起之秀不免慎重,修长十指疯狂结印,以至于幻出残影,从微微颤抖的纤薄嘴唇可以看得出来,她很紧张。 若是小师叔在,即便是全盛时期的剑仙又有何惧?! 刘獞见势不妙,带着十几名扈从想要开溜,李桃歌扯着嗓子喊道:“二皇子,这招至少会覆盖整个山顶,跑的再快,也没剑气快,挡在我们身后,没准能侥幸活命,我这屁股后面还有位置,来凑合凑合。” 毕竟是皇室血脉,悄然溜走,勉强能够承受,这么多人盯着,刘獞实在不好意思有辱皇室颜面,脸色铁青站在原地,双腿打着轻颤,儒雅气质荡然无存。 吴悠双臂擎天,白发飞舞,金盏银台没入泥土不知所踪,他轻轻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诗词:百花杀尽我花开。 金银二色照耀山顶,满山杜鹃花骤然盛放。 数不尽的剑气破土而出,顿时亮如白昼,令人睁不开眼。 墨川十指凝聚不动,一道宛如山丘的土堆横在众人面前,挡的严严实实。 土堆后面,还有一面采集露水结成的冰墙。 两道屏障,是否能挡得住剑仙赖以成名的杀招? 光芒再盛。 李桃歌紧闭双眼,撑起护体气劲,用胳膊护住脑袋,只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如骤雨袭来。 确实是雨,只不过是剑雨。 巨大山丘遭遇剑雨第一波冲击,砸出密密麻麻深坑,几息之后,再也无法承受剑气威势,散成黄泥沙砾,飘到空中无影无踪。 冰墙撑的稍微久些,毕竟是墨川的本命五行,但也没有太久,十息左右,冰墙变为冰屑,被绚烂剑招绞成雪花般大小。 术法结成的屏障,对于逍遥境剑客而言脆弱不堪。 五行之后,轮到人遭受剑雨洗礼。 太阳花率先遭受猛烈攻击,几缕剑芒侵入雾气后,虽然看似弱不经风,可魁梧汉子感觉到像是遭遇数千铁骑践踏,狂喷一大口血,身型更矮,黄土没至胸口,幸亏乞雨草用重剑挡出些许剑芒,否则当场毙命。 几丝剑气钻过防守,将李桃歌脸颊划出数道血痕,耳边传来墨川传音,“剑气大盛之时,同样也是大衰之时,吴悠气息紊乱,机会难得,跑,我和南宫献能挡住他!” 李桃歌在战场厮杀过,清楚机会稍纵即逝,不去纠结,左手抱起李若卿,右手抱起萝芽郡主,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迈开双腿玩命猛跑。 刘獞只觉得眼前一花,人没了。 反过味来的二皇子,再也不顾及风度,提起长袍甩开胯骨,跑的那叫一个不雅。 瞅见这一幕,吴悠张狂笑道:“仅凭你们这些阿猫阿狗护卫,他们能跑得了吗?” 下一刻,头顶忽然生来凉意。 抬起眼皮,见到一枚三寸左右的冰剑浮于眉心。 缓缓刺下。 “这小东西,挺有趣。”吴悠乐呵笑道,伸出两根手指去夹,结果却笑不出来,看似可爱剔透的冰剑,刺透手掌,直入眉心。 吴悠大惊,骤然后撤,以白发和衣袍斩落为代价,这才没让冰剑夺去性命。 施展杜鹃啼血,旧力已去,新力未生,这一剑恰巧卡在中间,巧的不能再巧。 一滴鲜血从眉心滑落。 吴悠冲着紫袍女子面色阴沉道:“墨谷的本命剑,你是墨谷传人!” 墨川无动于衷。 吴悠冷笑道:“看似是无极境术士,其实是逍遥境剑客,小丫头,你藏得好深,法武双修,资质逆天,终有一日,超越锄头战神也极有可能。” 墨川冷漠道:“师叔若在,你敢口出狂言吗?” 吴悠轻笑道:“老夫平生憾事不多,没能与锄头战神交手,排在榜首,既然是他的后人,那便替你师叔一战!” 第224章 跃马入皇城(七十六) 直至李桃歌他们全部撤出山顶,墨川才从树上飘摇落下,三寸本命剑幻化为三尺青锋,持剑凝立。 本有倾国之貌,再有出尘之姿,像极了九天仙女落入凡间。 吴悠拭去眉心血珠,含笑道:“之所以不退,是怕我半路截杀他们?” 墨川弹击剑身,传来嗡嗡低吟,安静说道:“我想试试残剑金盏银台,是否依旧锋利如初。” 触及到痛处,吴悠非但不怒,反而放肆大笑道:“女娃娃,倘若你师叔说出这句话,老夫可视作有生以来最慎重一战,换成是你,会让人贻笑大方的。才涉足逍遥境不久,就敢来和天下人争雄?要知道入了这逍遥境以后,皆是千难万险,想要破一小境,可比观台到逍遥加起来都难,别看你年纪轻轻到达世人难以企及的地步,再朝前走走试试,会知道看起来山山相连,实则山山不同,千尺为峰,万丈也为峰,你的逍遥,不是我的逍遥。” 墨川平和说道:“你的剑招,精妙有余,力道不足,显然没有恢复到巅峰,充其量是逍遥中期,我以逍遥对逍遥,谁又敢言我剑弱?” 吴悠唤回金盏银台,重新落入双手,玩味笑道:“女娃娃倒是聪慧的很,能看出老夫现在的境界,说实话,若不是看在你是墨谷弟子的份上,早已香消玉殒,老夫再不济,也容不得你来撒野,快快退下,让开道来。” 墨川左手法诀,右手持剑,轻声道:“墨谷传人,从来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吴悠好笑道:“自己的命都不要,也要护住那小子周全,难道……你俩已结为连理?拼死保护郎君?不对呀,那小子明明左拥右抱,再来一个,胳膊都不够用,四人大被同眠,啧啧,不怕盖不住脚吗?” “放肆!” 墨川拧起柳眉,剑气大涨,娇声喊道:“墨谷护的是李氏忠良,岂容你来污言秽语!” 吴悠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险些忘了,当初周国谪仙人来刺杀李白垚的老子李季同,便是你师叔出手阻拦,李家和墨谷,已经蝇营狗苟多年,你来护住那小子,倒是秉承墨谷谷训。” 墨川抿起略显苍白的嘴唇,嗔怒道:“师叔若能赶到,定然割掉你的舌根!” 吴悠品出她话中玄机,花白眉头挑起,“叶不器还在世?” 墨谷并非都姓墨,只有谷主一脉秉承墨姓,叶不器是一甲子前墨谷出世弟子,当时籍籍无名,直至在永宁城和周国谪仙人相遇后,才崭露头角。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从皇城打到草原,再从草原打到北庭,兵刃都打坏了数把,最后实在找不到趁手家伙,叶不器干脆抢了农夫一把锄头,撵着周国谪仙人赶至英雄山,成就锄头战神威名,从此以后销声匿迹。 都以为叶不器强行提升境界,必然会遭到反噬,即便不死,也没几年可活,但听这小姑娘的弦外之音,叶不器似乎并未陨落,还能与人交锋? 正如吴悠所说,入了逍遥境,如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非一个难字能够形容。吴悠来到逍遥境巅峰,并非能够直接问鼎谪仙人,前面还有一道伪仙境拦着,天下十大谪仙人,一个萝卜一个坑,除非有人登天或者陨落,才能有后继者补齐,伪仙境里蹲满了想要攀登天柱的老怪物,都在眼巴巴望着,天天扎小人烧黄纸,祈祷那十名谪仙人赶紧嗝屁着凉。 叶不器如果不死,定然是伪仙境。 远不是逍遥境巅峰能够挑战。 吴悠有自知之明,自己境界跌落,大不如前,若是和叶不器对敌,如同观台境打逍遥境,绝无胜算,没准对方放个屁都能把他崩死。 吴悠深吸一口气,凝声道:“罢了,老夫不想与墨谷为敌,但是放你走,又怕世人笑话老夫畏惧一名小丫头,这样,我出一剑,你接一剑,从此恩怨一笔勾销。” 墨川从容道:“十剑又何妨?” 吴悠不再作口舌之争,缓缓将金盏银台合为一处,本来长短薄厚都不同的两把剑,居然严丝合缝变成一把剑,似乎生来如此。 吴悠喃喃道:“连理枝头花正开,这一剑,叫做并蒂菱。” 说完后,金盏银台脱手而出。 残剑在空中旋转飞舞,带起大片花枝和黄泥,越滚越快,越滚越大,最后变成一条几十丈长龙。 劲风将墨川如瀑长发吹起,眯起杏眸,口中念念有词,“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凶,你如镜,我亦如镜。” 三尺青锋划出整圆,形成一面薄镜。 墨川将左手扶在镜面中,轻声道:“乾坤震巽坎离艮兑,随我迎敌!” 五行和八卦如胶似漆,这是高深道理,极少能有术士从五行中领悟八卦奥妙,强如太白御士第五楼,都未能突破桎梏,还留在五行一层,墨川也是不久之前,才将八卦融入在术法之中。 随着她念念有词,透明镜子浮现出八卦图案。 剑龙已至。 捣向八卦镜。 一个是长达几十丈的凶猛长龙,一个是不足五尺的薄镜,怎么看都不像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可偏偏薄镜挡住了长龙。 带有花叶和土壤的剑龙一而再再而三吞噬,八卦图案剧烈颤抖,摇摇欲坠。 眼瞅着再也支撑不住。 轰然一声巨响。 八卦镜裂成无数碎片,长龙消失的无影无踪。 墨川倒退数步,单膝跪地,鲜血沾满紫袍。 吴悠不知去向。 黑夜中伸出不算强壮手臂,抱住了来自墨谷的丫头。 嘴角挂满血迹的墨川骤然回头,看到了一双干净的桃花眸子,喘着粗气说道:“你干嘛?!” 李桃歌脱掉白袍帮她盖好,微笑道:“你们墨谷守护李家百年,今夜李家投桃报李,我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爷们,总不至于把女人丢下自己逃跑。” 将萝芽和李若卿送到山腰,李桃歌不忍心让一个小女子独自对付剑仙,再度折返,见到了她倒地一幕。 墨川望着脸颊尽是血痕的少年,冷声道:“我不需要你抱,放我下来!” 李桃歌朝挺翘臀部拍了一下,笑眯眯说道:“放你下来,岂不摔成仙女吃屎?被揍晕了吧?净说胡话。” 隐私部位传来酥麻感,墨川顿时俏脸嫣红,想要反抗,可体内真气已被抽干,咬人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新学来骂人的话,愤恨说道:“玄武卵!” 玄武卵是啥? 王八蛋呗。 第225章 跃马入皇城(七十七) 当李桃歌抱着墨川来到山下,见到亲昵一幕,萝芽生出汹涌醋意,可想到不久前这姑娘不顾生死救了自己,心中又变得五味杂陈,翻腾来,翻腾去,终究是磅礴大气的草原王女儿,主动邀请道:“她受了伤,放到马车里吧。” 三女共乘马车,李桃歌骑马而行。 李若卿坐在二女中间,左看一眼,右瞅一眼,一位是背后百万铁骑的草原王,一位是姿容身手超绝的大美人,觉得谁当嫂子都不错,于是抿着嘴偷笑。 萝芽被她笑的心里发毛,给墨川递过去手绢,“你嘴角还有血,擦擦吧。” 性子冷淡的墨谷弟子紧闭双眸,摇了摇头。 李若卿见到气氛尴尬,急忙说道:“墨川姐姐,你平时肌肤胜雪,好像画里的仙女,但是给人一种疏远感,受了伤之后,倒显得气色红润许多,似乎仙女入了凡间,不如以后常涂胭脂,这样看起来更美。” 墨川终于睁开清冷眸子,迟疑道:“胭脂?” 从小到大,日日与剑和术法为伴,哪曾用过胭脂? 李若卿笑道:“永宁城里的胭脂铺子,数紫香最好用,我送你。” 墨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盯着铜镜怔怔出神。 女为悦己者容,再冷漠的性格,也不会与美貌作对。 萝芽不肯屈居人后,说道:“你救了我们的命,再多的礼物都表达不了谢意,这样,我送你一间脂粉铺子,想用就用,不想用了关门歇业,那多方便。” 墨川勉为其难笑了笑,如冰山消融,别有一番风情。 李若卿拍着巴掌赞叹道:“哇,墨川姐姐好美,一笑倾国,再笑倾城,整个永宁城也没人比你更漂亮,不知道谁有幸能将你娶回家里。” 萝芽较为豁达,即便有人比她貌美,也不会生出嫉妒之心,赞同道:“不止是永宁城,草原有没有这么标致的美人,你若是同意出嫁,想必天下的男人都能争得头破血流。” 面对剑仙吴悠的并蒂菱,墨川都不曾眨眼,可两位女子夸来夸去,倒让她涨红了脸。 墨谷是暮气沉沉的禁地,里面全是年过古稀的老头老太婆,墨川从小到大,只有练功消磨时光,十年如一日,没有和同龄人打过交道,也没有尝过密友之间的快乐,萝芽和李若卿的出现,使得死寂沉沉的湖面荡起涟漪。 三位女人在马车里聊得火热。 李桃歌和刘獞骑马并行,一路没给过对方好脸色。 远处火把明亮,地面颤抖不已。 马蹄声越来越近,能看出是禁军装扮,冲在最前面的是身披重甲的刘罄,别看只是其貌不扬的枯瘦老头,背后有四名魁伟大将和上万禁军压阵,气势非凡,大显上将军之威。 来到李桃歌和刘獞面前,刘罄勒马停驻,见到二人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模样,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关切问道:“殿下,贤侄,听说那剑仙吴悠现身牡丹山,没把你们俩伤到吧?” 有扈从和珠玑阁的人报信,消息很快传进皇城,涉及到皇子和郡主,禁军上将军不惜率大军亲至。 刘獞笑道:“吴悠名头虽然响亮,可落败后销声匿迹多年,已经是没牙老虎,有护卫奋勇当先,有圣人龙威庇佑,吴悠自知不敌,跑得比兔子还快,有劳上将军挂念。” 李桃歌白了他一眼。 只有你比兔子跑得还快,若不是墨川姑娘誓死挡住吴悠,二十多人谁都别想离开牡丹山。 拒敌的是我们,出风头的是你,不愧是心系大宝的皇子,撒起谎来眼睛都不带眨的。 刘罄冷声道:“一个江湖剑客,胆敢谋害公子王孙,真是胆大包天!放心,本将这就撒开天罗地网,保证将那吴悠扒皮抽筋。” 撂下豪言壮语,刘罄一骑绝尘,上万禁军紧随其后。 刘獞和李桃歌拱手相送。 禁军才走了没多久,又有一大队人马仓促赶到,看服饰是永宁府的不良人,刘獞和不良帅简短寒暄,几百人匆匆赶往牡丹山。 不止是官家,珠玑阁也有数十名修行者来到,只不过没有露面,藏在暗处保护少主安危。 尘埃落定,寂静无声。 李桃歌轻声道:“殿下,依你来看,上将军能否将吴悠捉拿归案?” 经过几次接触,察觉到李家庶子心思缜密,年纪虽小,城府却不亚于庙堂里的权臣,刘獞不再小瞧十六七岁的少年,答道:“上将军功勋卓着,曾经缉拿过无数江湖大盗,吴悠再厉害,也不过是单枪匹马一人,敌不过上万军卒,我断言,吴悠飞不出上将军手心。” 李桃歌擦拭着凝成血痂的颧骨伤口,撇嘴笑道:“殿下要么说官话,要么说胡话,就是不肯说真话,怪不得三十多岁了,仍孑然一身。” 这段话里的孑然一身,并非是指婚配或者扈从,而是说没有势力对他押注。 戳中心窝之后,刘獞侧目,投去冷冽眼神,说道:“李家贤弟,今日为何频频与我作对?难道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向来不喜欢在背后装神弄鬼,有话不妨直言。” 李桃歌惊讶道:“秃子头上明摆着的事,还用直言?” 刘獞回头望向传来欢声笑语的马车,低声道:“你是觉得,我和你争抢郡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男未婚,女未嫁,谁都可以光明正大争取,你将她视作未婚妻,所以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李桃歌吐了口夹杂着血水的唾沫,皮笑肉不笑道:“殿下,这么聊天,可就真没意思了。” 刘獞正色道:“要怎么聊天才有意思?” 李桃歌神秘兮兮笑道:“今日夜游牡丹山,是你的提议吧?” 刘獞点头道:“没错,是我邀请郡主夜游牡丹山。” 李桃歌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山顶住着一位名叫吴悠的花匠?” 刘獞果断摇头否认,“我住在西郊,牡丹山在东边,有多年不曾去过,又怎知吴悠藏在那里。而且我和你们一并上山,吴悠释放的剑气,又没有绕我而行,把我衣袍都割烂了,险些将头颅削掉,你难道在怀疑,是我在背后捣鬼?” 李桃歌慢悠悠说道:“夜游牡丹山,全在你的掌控之中,萝芽如果答应前往,若卿也会陪伴左右,若卿去,我十有八九也会相陪。你或许没有和吴悠沆瀣一气,但必定知道他藏在山顶,我若是吴悠,只会杀李氏相府后人,又怎会对萍水相逢的异姓王和皇子下死手。谋局之人,以身入局,方能撇清嫌疑。” 刘獞冷哼一声,“这只是你的臆想罢了,我为何要杀你们?” 李桃歌揉揉鼻子,咧嘴笑道:“杀了若卿,不再会有人干预你靠近萝芽,杀了我,萝芽就是你的,之所以这么做,是你对权力太渴望太看重,想要借势草原,来成全你的帝王梦。” 刘獞皱眉道:“我再是不受宠的皇子,也轮不到李白垚的庶子来污蔑!证据呢?若是没有证据,我去找李相讨一个公道!” “证据?没有。” 李桃歌坦然承认,然后说道:“不择手段想要我和我妹妹死,你一定是听到了不利于你的风吹草动,这几天就会从朝堂里吹出来,对吧?” 刘獞俊朗五官挤出一抹阴狠,凶神恶煞般盯住少年,接着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身。 李桃歌目送二皇子离去,自言自语道:“恼羞成怒喽。” 第226章 跃马入皇城(七十八) 宣政殿。 圣人之所以将这座议政殿与年号同音,仿的是上古惯例,一代帝皇建一座宫殿,以便后世子孙不忘于心。 论恢弘程度,宣政殿远不如大宁之前三座皇帝宫殿雄伟,当年宣正帝荣登大宝,大宁满目疮痍,国库几近空虚,财力不免捉襟见肘,拖了又拖,缓了又缓,历经五年才将宫殿建成,还是最寒酸拮据的那一种。 对此,宣正帝既没大肆摊派徭役,又没竭泽而渔增加赋税,五年来从未有过抱怨,在百姓心里,不清楚圣人是明君还是昏君,但起码是仁厚帝君。 所以即便是民生疾苦,百姓对于圣人还是心怀敬畏。 随着一声悠扬钟磬声,殿门大开。 散朝了。 率先走出大殿的,是一袭黛蓝蟒袍的瑞王,他步子迈的极大,蕴含雷霆万钧,眉眼中夹杂滔天怒意,走到龙柱时,刘甫回头望向宣政殿三个大字,重重哼了一声,大步流星离去。 之所以敢在宫内流露出不满神色,是因为刚才大寺人段春颁布一道圣意,表面说的冠冕堂皇,怕刘甫兼任保宁大都护和兵部礼部过于劳累,于是将兵部尚书一职交由他人担任。 一人身兼三大要职,确实劳苦,摘掉其中一顶官帽,倒也无可厚非,可偏偏是将最重要的兵部尚书一职革去,新任命的兵部尚书,又是太子的亲舅舅纳兰重锦。 这就耐人寻味了。 今天新任命的大理寺卿名叫严辽,曾是太子府左右卫率长史。 将刑狱和兵权攥在手中,本来势微的太子党,突然一跃成为能和瑞王并驾齐驱的势力。 难怪刘甫御前失态。 第二个走出大殿的,是穿有明黄色四爪蟒袍的太子刘识,二十多岁,生的白白胖胖,眼神呆滞,流着两桶鼻涕,一看就是憨傻模样。 刘识很好印证了那句民间俗语: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等到众臣陆陆续续走出大殿,刘识找到左相杜斯通,拉住对方袖口,也不说话,用蛮力将其拽到李白垚面前,傻乎乎说道:“二……二位宰相,母后说了,你……你们是大宁最大的官,以后要多与你们亲近。” 刘识天生愚钝,口齿含糊不清,若不是亲哥哥暴毙,绝对轮不到他来当太子。 杜斯通和李白垚对视一眼,恭敬行礼道:“多谢皇后和太子殿下。” 刘识憨笑道:“二……二位宰相,为了表示亲近,咱……咱们晚上去长乐坊喝酒,我,我请客。” 路过的臣子听到这句话,差点没闪到腰。 贵为太子,在宣政殿前,邀请两名宰相喝花酒,放进史书里,那也是相当炸裂,以为是史官在扯淡,谁敢信? 李白垚拱手笑道:“多谢殿下相邀,杜相乃百官之首,以杜相马首是瞻。” 李白垚这半生,庙堂浸泡二十载,吃过无数的亏,儿子又差点死在西疆,早已不是当初敢驳斥圣人的刺头,不谙为官之道,如何统领六部。 这一式柔和推手,倒是让杜斯通猝不及防,恍惚了片刻,毕恭毕敬说道:“多谢太子抬爱,臣年纪大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饮酒如饮毒药,李相正值壮年,还是由他陪殿下尽兴吧。” 刘识堆起痴傻笑容,眼巴巴望着右相。 李白垚笑道:“臣患有眼疾,郎中说不能饮酒,不然会变成瞎子,还望殿下体谅。” 刘识挠着耳朵,为难道:“都……都不喝酒,那如何与你们亲近?回去之后,母后会责罚我的。” 杜斯通行礼道:“臣突感不适,先走一步。” 李白垚同样行礼告辞。 两位宰相一前一后行走在御道。 所谓王不见王,相不见相,为了避嫌,二人从未同行过,更别提共饮一壶酒,这次为了摆脱太子纠缠,倒是首次并肩而行。 杜斯通领先半步,低声道:“立夏了,本是闲看孩童捉柳花的好季节,岂料被一场西北风刮的乌烟瘴气,弄的大家心里都堵得慌。咱们二人执掌庙堂牛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该为大宁分忧解难了。” 李白垚清楚,所谓的西北风,指的是安西大都护郭熙,于是弓着腰轻声道:“之前不是定了调子吗,以抚为主,前几日郭熙打着与骠月交战的幌子,索要兵马钱粮,以杜相来看,这笔钱给还是不给?” 数日前,以两名外相两名内相为主,开启内阁议事,杜斯通是主和派,李白垚是主战派,经过票拟,最终以杜斯通胜出,定下安抚为主的政令。 杜斯通叹了一口气,自责道:“人老了,胆子小,仗一旦打起来,花钱如流水,黎民百姓也要跟着遭殃,本想息事宁人,赏郭熙一座国公府,让他回永宁城养老送终,可姓郭的偏偏不肯,在西北兴风作浪,致使镇魂关成为修罗炼狱。回想起来,是老夫的错,以为是割肉喂鹰,结果是养虎为患。” 李白垚眯起眸子,瞄向东宫方位,低声道:“杜相无需自责,郭熙之祸,源自皇城,无论是抚是剿,只要贵人心里不安分,该乱的仍旧会乱。” 杜斯通幽幽叹气道:“说句大不敬的话,你我是外人,不该插手其中内斗,可国库和百姓实在受不了了,再乱下去,生灵涂炭,国将不国,作为左相必当遗臭万年。老夫决定了,不管他们如何斗,先把朝局稳住再说,以百姓为棋子,任其屠戮,简直是胡闹!明日我会死柬,剿贼西北,以弥补失策之罪。” 李白垚怔了怔神,动容道:“杜相心系社稷苍生,白垚自惭形秽。” 杜斯通抚摸着长须说道:“征讨郭熙,需要找一名稳妥将帅,瑞王锁死在皇城,无法被甲出征,白垚,国库够支撑这一仗吗?有无合适人选?” 李白垚沉思片刻,说道:“没钱了,即便是停了运河,也于事无补,五万人马出征的钱粮都凑不齐。不过……前些日子,赵国公张燕云托犬子带过话,征讨郭熙,他一人足矣。” “哦?” 杜斯通惊讶道:“一人对抗四十万大军?赵国公真是胆大心雄之辈,可讨伐逆贼,不是凭借胆气就能手到擒来。” 李白垚摇头笑道:“杜相不信,我同样也不信,赵国公的话,怕是醉酒后说的,当不了真,还是攒一攒钱,另寻贤良吧。” 第227章 跃马入皇城(七十九) 李桃歌之前没来由发疯,将自己小院弄的一片狼藉,回来后却见到新瓦新屋新墙,鱼池也重新修葺。 张燕云的提议,已经给老爹说了,能否征讨郭熙,要等父亲回府后才知道。 闲来无事,李桃歌蹲在新鱼池发呆,手指伸进水中,任由锦鲤咬来咬去。 耳边响起一声轻咳。 李桃歌骤然扭头,满脸怒意的许夫人近在咫尺。 李桃歌顿时吓的头发都快直了,闪了一下,险些掉进鱼池。 牡丹山顶,跌落境界的剑仙吴悠,以两把残剑,杀的一行人狼狈逃窜,三名无极境巅峰,一名逍遥境初期,绑到一起战力不俗,放到疆场中,能挡上千甲士冲锋,可就是这么一堆高手,硬是挡不住金盏银台攻势,若非吴悠忌惮墨谷,早就将众人杀的干净。 见识过剑仙之威,自然对逍遥境高人心生敬畏。 但是这位许夫人,曾在吴悠巅峰那时,徒手掰断金盏银台! 别忘了,那年的许妖妖,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小女子。 如今一个境界大跌,一个隐于相府,比起之前的境界只高不低,不可同日而语,再动起手来,吴悠能否接住许妖妖一招? 李桃歌越想肝越颤,赶忙站的笔直,低下脑袋,温顺喊了声夫人。 许夫人平庸五官浮现出厉色,怒道:“吴悠那老不死的东西呢?!” 李桃歌心想我哪知道,他走了,我还跑过去跟着?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嘀咕归嘀咕,表面乖乖说道:“他用出那一招并蒂菱之后,人就消失不见。” 虽然许夫人个头不高,但发起火来威势惊人,愠怒道:“早知道这老不死的记仇,敢祸及李氏后人,当年就该把他脖子和剑一并掰断!果然应了那句话: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记好了,日后若有吴悠的消息,早些报于我,我要亲手诛杀那老匹夫!” 李桃歌胆战心惊答了声是。 许夫人满脸厌嫌道:“吴悠那老不死的,堂堂七尺男儿,观花入剑,天天拈花种草,尽做些女子之事,成不了大器,日后你修行,千万不可学那老匹夫,不走正途有辱相府威名,切记。” 那可是鼎鼎大名的剑仙啊,成不了大器? 也就是你敢这么训斥。 李桃歌支支吾吾答应。 许夫人气势缓和,降低声调说道:“墨川救了你和若卿,做长辈的理应答谢,等人家养好伤,我亲手做一桌家宴,你们都来。听说她早早没了娘,怪可怜的,以后你要好好待人家,别寒了墨谷的心。咱们两家关系非比寻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家孩子受了委屈,做长辈都要安抚。” 许夫人递来一张银票。 李桃歌满头雾水。 许夫人解释道:“这笔钱,是你从小长大的月例,之前攒着不给你,是你父亲说男孩子要穷养,背靠相府,又有了钱,难免会生出骄纵习气,所以一直给你攒着。如今你长大了,有心仪的姑娘,有不错的阅历,我这当主母的,不便干涉,是该交由你自己放手打理了。” 初次感受到许夫人的善意,李桃歌还有些不习惯,接过银票一看,一万两。 在见识到长乐坊疯狂的吸金能力后,这笔钱对他而言并不吓人,可是许夫人展露的长辈关怀,倒令他心境翻江倒海。 许夫人淡淡说道:“听说你也受了伤,歇着吧。” 许夫人走至枇杷树,正巧遇到李白垚,颔首矮步,款款行礼道:“老爷。” 这一声老爷,甜腻堪比糖水,与之前的盛气凌人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李白垚瞅了眼站在那不知所措的儿子,又望向发妻,疑惑道:“你怎么在这?” 许夫人眉眼恭顺道:“我想着桃歌入了国子监,明年及冠,已经快是大人了,便把之前给他攒的月例送来,顺便请他给墨川姑娘道声谢,等二人伤势痊愈,来赴家宴。” 李白垚意味深长道:“这个家你操持多年,忙里忙外,不辞辛劳,数年如一日,辛苦了。” 许夫人浅浅一笑,激动道:“有老爷这句话,妾身再苦也值得,你们父子俩聊,我去给老爷熬参汤。” 李白垚点了点头,迈步走进小院。 等到李白垚走过去后,许夫人才敢绕道而行。 李桃歌眨眨眼,对于老爹五体投地。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够让许妖妖俯首帖耳,一口一个老爷喊着,大气都不敢喘,那是多大的本事?难道老爹不仅深谙治国之道,还精通治妻之道?若是日后成了家,定要找老爹讨教一番。 李白垚走到鱼池旁边,问道:“夫人给了你多少银子?” 李桃歌答道:“一万两。” 李白垚轻声道:“一万两?不少了,足够支撑百人西征半年。” 听到父亲主动提及安西都护府,李桃歌还以为有了眉目,询问道:“您奏明圣人了吗?张燕云一人可以平定郭熙祸乱,若是派他前往,绝对可以将郭熙擒回皇城。” 李白垚盯着鱼池,若有所思道:“今日圣人突然发布一道诏令,免去刘甫的兵部尚书,将太子的亲舅舅纳兰重锦任命兵部尚书,这道圣令,蕴藏了许多含义,看来圣人是想以国本为重,渐渐削去藩王权势。如今兵部在太子手中,由此发展下去,郭熙之祸,未必不可解。我之前是主战,想要一举平定西北局势,可现在变了想法,觉得安抚较好。” 李桃歌不太明白,蹙眉道:“为何之前要战,现在要抚?照郭熙这么乱下去,其他五大都护怎么想?人人割据一方,谁还听从朝廷号令?” 李白垚轻声道:“现在如果去征讨郭熙,无异于打了太子的脸,一旦郭熙供出幕后指使,倒霉的会是谁?其实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谁都不肯先放狠招,如今撕破脸皮,不再有所忌惮,不出所料的话,刘甫要先发制人了。” 李桃歌震惊道:“刘甫可是保宁大都护,他若要……” 一个反字没敢说出口。 李白垚低声道:“要知道保宁南边是多勃草原,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五十万保宁军,想起来就让人不安呐。” 十万玄月军就已经将西疆搅得天翻地覆,五十万保宁军挥师南下,李桃歌不敢去想,那是何等场景。 李白垚声音凝重道:“所以太子党和瑞王斗来斗去,包括郭熙不听诏令,都称不上灾祸,朝廷始终不强行征讨,就是因为郭熙没有真的反,依旧是以大宁臣子自居。真要是翻了脸,二人中有一人另立国号,指挥大军侵犯皇城,那可是灭顶之灾。” 李桃歌终于明白老爹为何要以抚为主,逼反了郭熙,相当于逼反了四十万西军,成为大宁罪人。 李白垚担忧道:“另外四大都护身边,安插了梅花卫,他们是瑞王的亲信,不得不防啊。” 李桃歌倒吸一口凉气。 大宁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权臣兴风布雨,怪不得天象显示国运稀薄如纸。 第228章 跃马入皇城(八十) 皇城。 含象殿。 袅袅檀香从香炉升起,在烛光映衬下,呈现出清冷的淡蓝色,缓慢笔直升腾,来到一张唇红齿白的脸颊,于细嫩肌肤缱倦辗转过后,稍作迟疑,分散成旖旎氤氲,在空中呈现出曼妙舞姿,最终婀娜缠绕在楠木大梁,像是恋人般缠绵悱恻。 长相俊秀的小寺人燃好新香,迈着谨小慎微碎步来到暖炉旁,捧起金丝燕窝,弓腰来到凤榻,用玉勺轻微搅动,舀起燕窝,送进丰润的绛唇中。 凤榻上侧卧的女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宁皇后,执掌后宫三十余年,母仪天下。 令天下女子艳羡的后宫之主,看起来不过是三四十岁的美妇,飞羽眉不怒自威,凤眸半开半合,包裹在翟纹祎衣里的娇躯玲珑有致,裸露在外的小腿白嫩光洁,体态风流,任谁都瞧不出这是年近六旬的老妪。 皇后出自两江纳兰家,是当地有名的士族,虽然不如八大家族底蕴雄厚,但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豪门,当年皇上争夺龙位,纳兰家鼎力支持,笼络两江士族,出钱出人又出力。 江南江北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自古以来便是皇家粮仓,悍武之气稍弱,但架不住钱袋子鼓,后来圣人荣登大宝,赏赐有功之臣,不仅封了家主国公爷,还把两江都护府的位子给了纳兰家,结果遇到不争气的二世祖,没几年便把两江弄的乌烟瘴气,重税赋,吞并田地,随意屠戮百姓,御状都告到了宣政殿,有八大家族煽风点火,自知理亏的纳兰家只好退出庙堂中心,凭借东宫权势,在当地做起了闲散富家翁。 皇后吃了几勺金丝燕窝,挪动眼神示意拿走,呢喃道:“木奴,几更天了?” “回禀娘娘,才到一更天。”小名唤做木奴的小寺人将燕窝放到旁边,轻声细语答道。 别看木奴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岁,其实是巨宦权臣,他从小在宫里长大,深得皇后宠爱,官至内侍省少卿,在宫里除了那位有从龙之功的内相段春,内官们见了,谁不得低三下四喊一声木奴大人。 “识儿又迟到,全让身边那些寺人给带坏了,明日你拎着鞭子去东宫,把他们皮肉先紧一紧,若是有人敢抱着太子的腿讨饶,定然是最受宠最骄横的一个,这样的祸害不除不行,用鞭子直接勒死。”皇后轻声道。 看似云淡风轻,字字透出杀机。 “诺。”木奴含笑领旨,朱唇边缘透露出森然笑意。 “用本宫的名义,去给纳兰家写一封信,纳兰重锦成为兵部尚书,那些不知深浅的亲戚们又该翘尾巴了,叫他们安安生生做人,别出去祸乱一方,正值识儿掌权紧要关头,谁敢坏皇儿大业,我便将他逐出族谱,与孤魂野鬼共争一炉香火。”皇后安静说道。 对于士族门阀而言,死,并不是最畏惧之事,逐出家族,不受家里香火,遭到族人唾弃,才是塌天祸事。 “诺,书信明早送走,上午我再去拜会纳兰大人,将娘娘意思口述。”木奴轻声道。 皇后闭起眸子,几息之后,淡淡说道:“好,重锦从小顽劣,长大后依旧没有收了性子,重重敲打敲打,告诉他成败就在这一两年,以防出些差池。” 门外闯进来明黄蟒袍的刘识,冒冒失失将一只香炉踢翻,见到皇后扑通跪下,大声道:“母……母后,儿臣来啦。” 见到亲儿子,皇后不带任何感情色泽的凤眸终于流露出人间暖意,用宠溺口吻训斥道:“不是叮嘱过你么,每月十五子时之前,必须来到含象殿,怎么又忘了。” 刘识磕头如捣蒜,“儿……儿臣去看焰火,忘了时辰,请母后责罚。” 皇后浅笑道:“好了,别磕了,磕伤了额头,当娘的心疼,光顾着玩,没吃东西吧?去坐好,乖乖听话。” 心思细腻的木奴搀扶起太子,递来一碗金丝燕窝,随后又去收拾暖炉和散落在地的木炭。 刘识一口气喝完,汤汁在嘴角长流,对着母亲嘿嘿傻笑。 皇后单手托腮,问道:“今日散朝后,与杜相李相说话了吗?” 刘识使劲点头,“说了,我请他们去长乐坊喝酒,他们生病了,不去。” 皇后忍不住笑道:“傻儿子,哪有请宰相喝花酒的太子,记好喽,下次再请喝酒,要去人少且景色好的地方,譬如万寿湖或者月牙居,或者在你的东宫设宴。” 刘识胖脸一笑,挤出酒窝,“儿……儿臣记住了,又好像没记住,嗯……确实没记住。” 子正时。 妖风大作。 吹的殿门呜呜作响。 本来憨态可掬的太子,突然摔倒在地,筛糠不止,口中泛起白沫。 皇后睁大凤眸,面色如常。 持续半柱香之后,太子刘识撑地起身,用蟒袍袖口擦干嘴边污渍,抬起眼眸,竟然尽是赤红色,他突然挤出诡异笑容,抱拳行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嗯了一声,说道:“这次如何?” 太子活动着僵硬身躯,膝盖都无法蜷起,走了几步后,步伐逐渐自如,阴恻恻笑道:“好多了。” 太子刘识天生少了一魂一魄,是被人嘲笑的痴儿憨儿,两三岁父母都不认得,经常拉着寺人喊爹娘,因此宫里多了几条冤魂,圣人赐名刘识,也是无奈之举。 皇后作为后宫之主,无法忍受儿子是傻子,于是到处求医问药,多年来一无所获,后来经过上古秘术,在儿子体内养了只伥鬼,补齐了三魂七魄,这才逐渐好转,不仅能分辨出皇帝皇后,还能记住旁边寺人名字。 皇后沉声道:“我儿痊愈后,会给你另找宿主,无论对方何种身份,都能如你所愿。” 伥鬼附体的刘识,笑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恐怖,“多谢皇后,我上一世乃是浮萍无依的修士,无门无派,餐风露宿,活的不如一条狗,这次另找宿主,希望找家名门望族投胎,好满足我前世今生宿愿。” 皇后平淡道:“好,八大家族的子弟如何?” ‘刘识’挑眉笑道:“多谢皇后赏赐。” 直至过了子时,伥鬼遁入体内,刘识恢复如初,一干寺人陪着太子返回东宫。 内侍省少卿木奴好奇问道:“娘娘,您真要赏那只伥鬼一场福缘?” 皇后轻蔑道:“只要能让我儿坐上龙位,赏他又何妨。” 木奴古怪一笑,“古籍记载,伥鬼养好了主人魂魄,最终会烟消云散。” 皇后闭起凤眸,轻轻说道:“尽如人意。” 见到主子咬住唇角,木奴脱掉官帽,再脱掉外袍,从凤榻另一头,钻进宽大裙摆。 皇后眉头蹙在一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嘤咛。 销魂蚀骨。 第229章 跃马入皇城(八十一) 李桃歌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神清气爽。 见识到剑仙之威,又目睹了同龄女子墨川手段,愈发觉得自己境界惨不忍睹,女孩子都比不过,而且停留在璇丹境有些时日了,是该进军灵枢,于是盘膝而坐,内视丹田。 九层宝塔似乎雄壮几分,旋转速度快了不止一倍。 如何破境,摸不到门路,南宫献受了重场,跑过去问询不太合适,青姨当初提起过,这修行如登山,同境不同路,南宫献走的是江湖刺客路数,和自己脾性功法大相径庭,找他答疑解惑,弄不好会走火入魔。 墨川姑娘倒是和自己一样,法武双修,可惜人也在病榻休养。 对了,她当初给过一本秘籍! 李桃歌这才想起,视线挪到桌角,秘籍上面蒙了一层灰尘,还躺在那里,抽出来翻看,名字都没有,里面只有精简的修行指引,字数不多,也不够玄奥,不像是能够修成谪仙人的逆天功法。 聊胜于无,看看也无妨。 李桃歌翻看一遍,对于破璇丹入灵枢,大致有了轮廓。 所谓灵枢,其实是解结。 解经络之结,解灾病之结,解脏腑之结。 修成灵枢后,百病不侵,能够延年益寿,并没谈到修成后对于功力有何变化。 这本无名功法,怎么看怎么像是一本医书。 李桃歌带着三分疑惑三分小心三分兴奋,还有一分不安,踏出灵枢第一步。 抽动九层宝塔真气,朝着经络脏腑冲去,书中说,这叫做行大周天,乾坤交媾。 关于小周天和大周天有何区别,李桃歌暂时没弄明白,反正墨川送出来的功法,总不至于害人。 一个大周天之后,脑海里轰的一声。 真气填入脏腑,填入经络,填入筋肉骨髓,有种无法言明的充实惬意。 这…… 成了? 李桃歌瞠目结舌。 不是说璇丹入灵枢,需要真气滋养达百日之久,才能将体内所有淤结打通? 这才行了一个大周天,所有关隘畅通无阻,真气贴敷于脏腑经络筋肉骨髓,分明是入了灵枢境的征兆。 李桃歌挠了挠头。 谁知力气超出之前数倍,挠痒痒的力道,竟然抠下一小撮头发,疼的他龇牙咧嘴。 李桃歌五官扭曲,先是疼,再是喜,接着忍不住笑出声。 娘的! 老子真是天才! 照这种修行速度,假以时日,问鼎谪仙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有所不知,服用了斗天造化丹之后,变成先天纯净灵体,体内各个关卡早已打通,若想修到灵枢境,简单的不能再简单,运行大周天,充入真气即可。 当然,他体内另一个秘密,也在悄无声息进行资助。 两大助力,帮他轻而易举踏入灵枢。 李桃歌正在拍着大腿狂笑,突然觉得门外有人,仔细一瞅,卜屠玉扒在窗户窥探,那张脸长的过分,实在不走寻常路,不由得想起马厩里住的邻居。 “瞅啥呢?进来!”李桃歌喊道。 卜屠玉扭扭捏捏进门,手里拎着一大堆包袱,他歪着脑袋,畏惧道:“老大,上次见你,你在拆房子,差点把我脑袋给削掉,这次你又关起门发癫,是不是有啥病啊?要不咱找个郎中给瞧瞧?” 李桃歌白了他一眼,“我像是有病的模样?” 卜屠玉撇嘴道:“不止像有病,还像是有了大病。我听说……你在牡丹山被啥逑毛剑仙给劈成七八十段,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尸体都拼不全,腰子,肝啊,肺啊,都不用切,放点油,下锅直接能炒盘菜,这咋看着不像呢?该不会……是鬼魂回来串门吧?” 卜屠玉越想越瘆得慌,正好李桃歌吐着舌头扮鬼脸,吓得他怪叫一声,撒腿就跑。 可跑了没几步,细脖被手臂勒住,耳边响起阴森恐怖的声音,“我让你走了吗?” 卜屠玉欲哭无泪,苦苦哀求道:“大哥啊,咱们是一家人,你想报仇,得去找那逑毛剑仙,别找你兄弟我啊,我还小,孩子都没造出来呢,不能让老卜家绝后啊!” 别看卜屠玉是猛将胚子,能拉十五石龙吟大弓,可毕竟是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遇到匪夷所思的怪力乱神,快把尿给吓了出来。 察觉到这小子全身颤抖,李桃歌拍着长脸,憋笑道:“好了,不逗你玩了,受了点轻伤而已,来让我看看,带了啥好东西。” 李桃歌伸手接过一个包袱,拎过来,很轻,揭开一看,金元宝,银元宝,黄纸,全是给死人烧的供品。 李桃歌顿时拉下脸,比卜屠玉的都长。 “大……大哥,我这不是以为你嗝屁了吗?所以带了点阴间好用的东西。其实我做了两手准备,既然你没死的话,换一个,这个送你。”卜屠玉干笑道,急忙抢过来,将手里的包袱递了过去。 李桃歌面色阴沉,打开来看,是药和滋补佳品,眉头这才舒展一些。 卜屠玉觉得势头不妙,赶紧转移话题,兴奋道:“大哥,为了表达小弟歉意,我带你去长乐坊找姑娘!咱们在那玩一宿,所有花销都由我来承担。” “没兴趣,我要去看人。” 李桃歌沉声说道,扛起包袱往外走,有这货送来的礼品,倒是不用破费再去购买,转手送出去,能省一大笔钱。 走到一半,又在鱼池旁停住。 墨川受了伤,萝芽郡主受了惊,一个背后是草原铁骑,一个背后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墨谷,这二女都挺重要,怠慢了谁都不好。 该先去看谁?一时拿捏不准。 见到卜屠玉腆着脸凑了过来,充满欠揍的模样,李桃歌心生一计,问道:“有铜板吗?” 卜屠玉为难道:“只有金子和银子。” 李桃歌从他包里掏出金元宝和银元宝,全部攥成一团,自言自语道:“金的是郡主,银的是墨川,谁先落地,先去看谁。” 既然拿不定主意,老天爷最大。 金元宝和银元宝升空。 一阵狂风吹来。 两个纸元宝全部落入水池。 似乎同时入水,不分先后。 第230章 跃马入皇城(八十二) 子母山西边,隶属于骠月国土,横在沙漠和丘陵中的荒芜地带,是令大宁闻风丧胆的吐罗走廊。 百年来,骠月铁骑就是靠着这条路,频频派出铁骑践踏大宁疆域。 初夏时节,正午时分,沙砾在毒烈的阳光蒸腾下,散发出朦胧雾气。 本来寂静的沙漠,突然传来马嘶声。 一队骑兵声势浩大自西方而来,马蹄扬起粗沙,刨出凶悍气势。 二十余人的骑兵停在沙丘高峰。 一个个高大魁梧,碧眼黄瞳,蒙有面巾,腰间悬有弯刀,马腿和刀鞘沾染着血迹,散发出常年在军伍里打磨出的杀气。 自从呼延准率领的玄月军在阴阳谷口全军覆没后,左日贤王再度拉起一支军队,仍沿袭玄月军旧制,十万人十名万夫长,用来镇守吐罗走廊。 为首男子是上任不久的万夫长阿史那,皇室一员闲散贵戚,在首重军功的骠月,血脉高贵的阿史那并不是人人尊敬的角色,反而对混吃等死的他嗤之以鼻,不久之前,贪狼军大军来犯,阿史那奋勇杀敌,在潼河砍掉六十五颗敌军人头,凭借军功受到左日贤王青睐,授以玄月军万夫长高位。 换成大宁,按照阿史那的出身,无论是否立下战功,最次也要授以五品将军。 这便是两国不同之处。 阿史那如鹰隼般的犀利眸子环视一圈,俯瞰方圆百里,除了烈风荡起沙土,再也没有任何痕迹。 旁边的千夫长沉声道:“大人,搜寻了五天,依旧没找到那名独臂刀客,是不是越过了阴阳谷,跑到大宁那边了?” 数日之前,土罗走廊出现一名独臂刀客,专找玄月军的斥候动手,半个月以来,以残忍手段,已经杀掉四十多名鸦侯,杀了人不算,还把六阳魁首砍掉筑成小京观,异常嚣张跋扈。虽说骠月民风彪悍,人人皆是勇士,可就这么稀里糊涂被人砍了脑袋,谁不担惊受怕? 这支二十余人的小队,是阿史那从玄月军精挑细选出来的修行者,深入吐罗走廊,专门对付那名独臂刀客。 阿史那将面巾拉到黄瞳下方,用来遮蔽漫天风沙,沉声道:“从他刀下逃生的鸦候,说他是恶魔,是没心没肺的妖怪,最喜欢用钝刀慢慢锯掉脑袋,将咱们的勇士折磨致死。这样的人不会恐惧,他只是见到咱们不好惹躲了起来,我相信他还在这里,或许就在山丘的另一边,藏在洞穴里,用一双冰冷双眼在搜寻猎物。” 千夫长冷哼道:“畏首畏尾的沙地老鼠而已,若是落在咱们手里,一定要把他煮了分食!”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快若闪电,莫名从沙里钻出,刀光闪烁过后,爆出一蓬血雾,之前大言不惭的千夫长,已经人头落地。 二十余人心中大惊,害怕步了千夫长后尘,纷纷跳下马背抽出兵刃迎敌。 一名又白又瘦的少年如枪矛立在人群中央,丹凤眸子出奇干净,口中叼着中空的狼毒花根茎,左手拎着一把尺余短刀,右边袖子空荡荡的随风飘舞。 令吐罗走廊闻风丧胆的独臂刀客。 目睹属下惨死,阿史那不为所动,慢悠悠说道:“你真的敢来?” 独臂刀客扬起头,吐出狼毒花根茎,尽是桀骜不驯的模样,骄傲说道:“为何不敢?” 阿史那微笑道:“深入沙漠,屠我族人,你以为你是谁,视十万玄月军为无物吗?” 独臂刀客淡淡说道:“小爷要练刀,自当找你们这些异族晦气,况且有些仇,还没有报完,之前才死了十万玄月军,人头远远不够,将你们骠月杀光了杀净了,方能解我心头大恨,慰藉袍泽在天之灵。” 阿史那好笑道:“听你的口气,是大宁武将?毛都没长齐,瞧着不像。” 舞象之年的独臂刀客摸着唇边绒毛,立起短刀,无畏道:“戍边小卒,照样能杀穿重兵把守的吐罗走廊。” 沾满血迹的短刀其貌不扬,长不过一尺二寸,宽不过三寸,刀刃有几处缺口,刀柄的麻布经过无数血水浸泡已然成为褐色,就是这把半两银子都不值的破刀,砍掉了几十名玄月军脑袋。 阿史那放肆大笑道:“偷袭了我的部将,真以为天下无敌了?好,就让本将看看,你这小卒是如何能逃过今日一劫。” 阿史那狂妄有狂妄的资本,无极境中期,在骠月所有万夫长里,都是能排到前列的高手,而且这二十余修行者,有灵枢境,有璇丹境,都是单挑冲阵极其霸道的猛将,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岂不是手到擒来? 随着阿史那做出进攻手势,二十余名修行者张弓搭箭。 骠月人最为依仗的,一是弯刀,二是长弓,无论修到哪种境界,都以娴熟的刀弓打底。 松开弓弦,箭矢当头扎下。 这么近的距离,又是出自修行者手中,速度快到匪夷所思,箭矢带着呼啸杀意,直奔少年而来。 独臂刀客身形一晃,躲开了大部分箭矢,左手刀将其余的箭矢扫开,一个蹬步从马下窜到百夫长面前,屈身,躲刀,出刀,行云流水,只用了瞬息功夫便将那人头颅斩落。 两名骠月修行者贴身而至。 面对刺向肋下和后背的弯刀,独臂刀客侧身躲过,凭借鬼魅身法,短刀顺着一人手臂滑至脖颈,抵住咽喉,用他当作肉盾,箭矢悉数扎进那人体内,独臂刀客推着死尸前进几步,刀刃用力一划,头颅落地。 独臂刀客短暂喘了口气,反手握刀,腾空而起,这样的破绽在高手眼里,无疑是移动箭靶,可他落脚地方很刁钻,专找人多的地方躲,箭矢没了用武之地,独臂刀客似乎鱼入大海,在人群中任意游来游去。 一次次挥动卷刃刀锋,修行者相继倒下。 短暂半炷香之后,黄沙堆积出血泊,骏马见到主人倒地不起,不停嘶吼。 阿史那神色从自信变为凝重,抽出代表皇室的镶玉金刀,沉声道:“年纪轻轻的无极境,你究竟是谁?” 独臂刀客拎起短刀,用拇指拭去眉心迸溅的血渍,一字一顿道:“镇魂关……镇魂大营……锐字营步卒……轩辕小伞,前来讨债!” 第231章 跃马入皇城(八十三) 轩辕小伞,阿史那没听过这个名字,根据鸦侯送来的消息,知道镇魂关已经变成一座死城,不屑笑道:“你们大宁内斗,安西大都护郭熙率领西府兵马,将城里十几万人屠个精光,怎么把账算到玄月军头上?” 名叫轩辕小伞的独臂刀客眉头拧紧,厉声道:“正月初一,玄月军马踏镇魂关,杀我袍泽百姓一万有余,这笔账我记得清清楚楚,蛮子该杀,郭熙更该杀!用你们练刀,正是为了砍掉郭熙头颅,祭奠镇魂关冤死的百姓士卒。” 阿史那翻身下马,正对艳阳,金色双瞳格外明亮,耸肩道:“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咱们两个只有一个能活到明天。” “骠月皇族,必死!” 轩辕小伞认出了象征血脉的金玉弯刀和黄金双瞳,一个箭步冲出,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劈头就是一刀。 他在镇魂大营时,是冲在最前面的莽夫,只进不退,只攻不守,经历一场战斗,便要新添几道伤疤,如今境界大涨,依旧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蛮横打法。 阿史那张开手心,弯刀在中间飞速旋转,突然握住,变成横向刀,锋芒顶住短刀,以力搏力, 轩辕小伞真气不如对方浑厚,仗着俯冲力道才打成平手,泄了那股气之后,只觉得金玉弯刀奇重无比,像是被镇魂关城门压在左臂,想要收刀后撤,弯刀竟然生出粘稠力道,怎样拖拽都无法动弹。 阿史那鬼魅一笑,“刀法不错,出手够狠辣,境界在同龄人中堪称翘楚,可惜,你只有一条胳膊。” 说完,阿史那抬起左拳,朝男生女相的清秀少年狠狠砸去! 正中胸口,轩辕小伞倒飞出去,阿史那可不是谦谦君子,对方呈现颓势后迅速趁火打劫,靴尖踩踏黄沙,飘摇飞起,双脚踹向小腹,以优美身姿在空中翻滚一圈,金玉弯刀朝少年脖颈随意一抹。 目睹部将惨死在短刀之下,阿史那迟迟不动手,为的就是看穿少年刀法路数,二十多条性命,对于骠月皇族来说,低贱的奴仆而已,用不着心疼。 当堆满真气的锋利刀刃划过少年喉咙,并非臆想中的血肉撕裂声,而是传出一阵金石摩擦声。 嗯?! 阿史那愣了片刻。 少年仅仅是划破皮肉,浅痕中流出几滴灰褐色血液。 阿史那瞪大黄金双瞳,尽是惊愕神色。 自己刀法威力,当然清楚,那一刀看似轻描淡写,实际蕴含八九成真气力道,足以开山裂石,无极境巅峰的护体罡气都要被破开。 这少年,竟然只是轻伤?! 轩辕小伞单膝跪倒在地,用刀戳进黄沙中,缓缓起身,丹凤眸子流露出暴怒情绪,声音柔和说道:“你弄疼我了。” 伤口灰褐色血液堆积,转化为幽玄色。 “黑色的血?” 阿史那从未见过这种诡异场景,倒退三步,充满惊惧道:“难道你不是人?!” “你们蛮子不是常常称呼我们为猪羊吗?怎会如此惧怕?” 轩辕小伞捂住脖颈伤口,冷笑道:“骠月蛮子生食同类,视同伴为鱼肉,畜生都干不出来,究竟谁才不是人?” 阿史那吐出浊气,扬起金光灿灿的弯刀,沉声道:“神仙也好,鬼怪也罢,这把刀,尽可让你投胎转世再成牛马!” 轩辕小伞揉了把伤口,黑色血液不再流出,只是泛起淡灰色印记,他拄刀起身,嘴角勾起轻蔑笑容,“牛皮吹的好大,像是玉竹。” 想到一张大炕里睡觉的兄弟,小伞神色黯然。 死了,都死光了。 只剩下自己和桃子了。 曾经鲜活面孔已变成一具具冰冷尸体,心如刀割。 阿史那见到少年陷入回忆中,神情恍惚,顿时反转刀身,烈阳经过弯刀折射,正中那双丹凤眸子。 轩辕小伞忍不住扭过头去。 阿史那察觉到杀敌良机,猛然踏出两卷黄沙,真气浩荡像是大江奔涌,聚于刀尖,只是拎在手中做出劈砍招式,两旁黄沙已然翻腾如沸水,滚出一道巨大沟壑。 劲风带有黄沙,将少年身影席卷裹挟,未曾劈到,双膝已然没入沙中。 轩辕小伞双眸睁开一条缝隙,沉稳如山。 当初他还曾是观台境的戍边小卒,就敢硬撼大将鬼狨,如今无极对无极,为何要避?! 左臂缓缓举起。 破旧短刀在狂风中砍出一道逆风。 两把价值天差地别的兵刃聚在一处。 黄沙如雪崩般炸裂。 烟消云散。 短刀不知所踪。 金玉弯刀正中少年额头。 乌黑长发散开。 黑色血水流过硬挺鼻梁,流过纤薄嘴唇,流过柔和下颚,滚进黄沙。 阿史那放肆大笑道:“似鬼似神又如何?终究是吓唬人的把戏,这把刀斩你六道轮回,不入来世!” “是吗?” 轩辕小伞淡淡质疑道,随即伸出左手,握住锋锐无比的皇室宝刀,“我没死,你还没赢。” 阿史那得意笑道:“刀气已经侵入你体内,将五脏六腑搅成一滩烂泥,现在没倒下,是因为回光返照,稍等片刻,你会像这黄沙一般,永久散落在这片大漠。” 阿史那想要抽刀,这才察觉对方力气大得出奇,抽了几下居然纹丝不动,阿史那眯起眸子说道:“一条胳膊的废物,临死之际,妄想杀我给你陪葬?” “谁说我只有一条胳膊?” 轩辕小伞从容一笑,额间浮现出若隐若现的图案。 狰狞的白虎头。 阿史那悚然一惊。 空荡荡的袖口,骤然窜出一条胳膊,黑气缭绕,绘有复杂图腾。 诡异的一幕,致使阿史那头皮发麻,想要弃刀逃跑,那条不知是黑气还是血肉组成的右臂,猛然扣住自己喉咙。 当肌肤接触,耳边传来巨大声响,似乎是百万阴魂同时哀嚎,直入脑海。 阿史那疯狂抓住那条缠绕着黑气的右臂,拼尽全力朝外掰去,无论他力气多大,右臂依旧无动于衷。 最可怕的是,自己体内的生机正在疯狂流失,朝着黑色右臂狂奔而去。 阿史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撕心裂肺喊道:“你不是人!你是恶魔!” “请喊我圣子。” 轩辕小伞轻声道,不再给阿史那出声机会,生生拽掉对方头颅,抛向空中。 安静之后,那条黑色右臂消失不见。 少年随意捡了把刀,裹紧斗篷,低头朝沙漠深处走去。 第232章 跃马入皇城(八十四) 当兵部尚书官衔成为别人家娇滴滴小娘子,刘甫回到王府大发雷霆,牡丹园里的花儿遭了殃,风吹雨打凋落几朵。 此花非彼花。 是从四面八方搜罗来的美人儿。 刘甫一怒之下,辣手摧花毁去四朵。 花朵带有鲜血摇曳,显得格外鲜艳。 刘甫面色阴沉似水,用干净花瓣擦拭完十指血迹,随后轻抚着绣在蟒袍上的四爪金龙。 一爪之隔,究竟要奋力迈出多少步才能得偿所愿? 刘甫死死盯着别名望帝花的杜鹃,怔怔出神。 “王爷,需要我出手吗?” 出声的是名中年男子,表情木讷,死气沉沉,气度迟钝的像是把未开刃的劣剑。 吴悠的开山大弟子,继承剑之仙客美誉的庞笑。 “杀人?” 刘甫低声呢喃念叨,出口问道:“你的剑……能杀的光永宁城所有人吗?” 庞笑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不能。” 刘甫再次问道:“能杀的了太子党的人吗?” 庞笑缓缓摇头道:“不能。” 刘甫冷笑道:“那杀人还有何用?让天下人都会笑我小肚鸡肠?丢了一顶兵部尚书的官帽,就要大开杀戒,若是丢了保宁大都护和礼部尚书呢?再往坏处想,圣人将我贬为庶民呢?到了那会又当如何,难道要造祖宗的反?” 庞笑望着花瓣不久前沾染的血迹,一言不发。 刘甫冷淡道:“你的师父吴悠,号称是大宁第一剑客,三十年前名扬四海的剑仙,在牡丹山居然杀不掉几名废柴,你这当弟子的,有何颜面妄言解我忧患。” 庞笑食指摩挲着离柔剑,轻声道:“恩师修的是常胜剑道,只要不败,境界和剑术会突飞猛进,可常胜剑有很大的弊病,一旦遇到挫折,境界会凝滞不前或者跌落。那年许妖妖不过是桃李年华的小姑娘,在江湖中籍籍无名,师父败在小女子手中,常胜剑道崩塌,境界才一跌再跌,几乎和普通逍遥境无异。那天在牡丹山,听说有三名无极境巅峰助阵,又有墨谷传人来挡金盏银台,师父雄心壮志早已不复存在,害怕和墨谷结仇,所以才手下留情,饶了他们一命。” “讲了那么多,还不是为了阴沟里翻船找借口。” 刘甫冷哼一声,问道:“你呢?是否能敌得过三名无极境巅峰和墨谷传人?” 庞笑沉声道:“一剑足矣。” 刘甫好笑道:“这么说来,你比你师父更有本事?” 庞笑自信说道:“我修的是天下武夫都会的大道剑,进展虽慢,但一刻不曾停歇,三十年前的吴悠,未必能敌得过今日的我,再假以时日,他更难望其我背。” “打打杀杀,终究是蝇虫小技,想要如我心意,靠的是心智博弈。” 刘甫转过头,望向站在花旁乖巧垂首的年轻人,说道:“许元孝,你入我府为幕僚已有多日,本王待你不薄吧?给钱,赐官身,还将你送入国子监,可这大恩之后,并未有所报答,你始终闭口不言,一策都未献过,养条狗都知道叫几声,你该不会狗都不如吧?” 自五岁就被誉为神童的年轻人潇洒一笑,拱手道:“王爷胸中锦绣,已是仙人级别的幕僚,无需听信他人谗言。” 刘甫面色微沉,凝声道:“那我养你何用?待到二百多斤后,剁碎了当花肥吗?别人说你们二笑一文一武,使本王如虎添翼,可养了许久,你何时为本王分忧解难过?说句不中听但很想做的话, 再藏着掖着,本王将你阉了当寺人,起码能端茶送水,当作出气架子。” 许元孝斟酌良久,轻声道:“王爷丢了兵部尚书一职,倒也不用急躁,如今正值六大都护府互调之际,兵部尚书反而是容易背黑锅的位置,哪里出了纰漏,都要由兵部来扛第一道祸根,不如先让纳兰重锦张狂几日,他接过这个烂摊子,未必能睡得安稳。” “这几句话,听了之后心里舒坦。” 刘甫双手叉腰,极富威严,“看来这养人如养狗,不仅要喂饱,还要适当敲打敲打,不然都不念及主人恩典。” 许元孝低声道:“王爷之前成立的司察监,如今倒是能派上用场。” “梅花卫?” 刘甫挑起浓眉,带有怒意道:“那狗日的亲舅哥郭熙,把我派去的梅花卫全都给宰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俨然死猪不怕开水烫架势,就等着太子帮他翻身,在本王看来,梅花卫对郭熙没用,再往西府派多少人马都是羊入虎口,你这一策,不行。” 许元孝神秘一笑,“不是去监察郭熙,而是将太子的人抓进牢里,四品以下,无论是否证据确凿,先安上失察受贿等罪名,扔进牢里关着,不审,不问,不打,不放,把他们当大爷供起来,然后让人去安西都护府造谣,就说圣人对于太子失望透顶,并不打算将龙位传于他。另外,在其它四大都护的地盘,抓起来一些不重要但很敏感的将领,譬如鹿家的将种子弟,纳兰家的纨绔,彻底激怒他们,逼他们先动手。” 刘甫抚摸着浓密胡须,疑惑道:“有用?” 许元孝阴沉笑道:“既然郭熙暂时不想反,咱们就帮他反。” “哦?” 刘甫闭目沉思一阵,再睁眼,眸子透出奇异色泽,笑道:“郭熙一旦真的反了,皇后和太子必然脱不了干系,圣人不允许这样的蠢货继位,从龙党和世家党也不会任由那对母子折腾,这个办法,确实可行。” 刘甫转念说道:“惹怒纳兰家无所谓,可鹿家是八大世家之一,如今世家党正在隔岸观火,不会插手我和皇后争斗,把他们惹急了,有何好处?” 许元孝轻笑道:“拉下水,搅浑,只要另外四大都护乱作一团,无暇顾及郭熙反叛,到了那时,圣人只能仰仗保宁都护府兵马,出兵之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或许能够使王爷得偿所愿。” 刘甫拍了拍书卷气浓厚的年轻人肩头,颇为满意,“赏你在牡丹园里随意摘走五朵花,黄金百斤,记住,以后不许藏拙,否则本王会生气。” 许元孝一躬到底,诚惶诚恐道:“多谢王爷赏赐,元孝再也不敢放肆。” 再度起身,刘甫和庞笑消失不见。 许元孝撕着牡丹花,一朵一朵摘下来踩在脚下。 天潢贵胄如何? 王侯将相如何? 五百年门阀又如何? 还不是凋敝在我这寒门士子的三寸口舌之中。 第233章 跃马入皇城(八十五) 六月初八,宣政殿早朝,出现大宁有史以来最匪夷所思的一幕。 尚书左仆射,黄门令,武英殿大学士,大宁最有权势的宰相杜斯通,拎了一把宝剑上朝。 文官持剑面圣,亘古未有。 没等众人开口,杜斯通抽出宝剑,直指西北,誓要领军挂帅,将安西大都护郭熙擒回皇城。 杜斯通寒门出身,凭借锦绣文章和治国安邦之才,熬到了百官之首,若不是改朝换代,若不是兔死狗烹打压世家党,若不是顶着国手名号常年输棋,再有才干,能立足于庙堂之巅吗? 这个熬字,道尽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辛酸苦辣。 见到杜斯通像是孤臣孽子般藐视龙威,百官纷纷劝阻,柔声细语说着杜相莫动怒,切勿被那脑后生反骨的家伙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呐。 杜斯通却将这些视作耳旁风,盘膝坐下,面向西北,充满怒火的眸子眯成一条缝隙。 闹了半天,结果大寺人段春说圣人龙体偶感不适,今日不早朝。 一场风波就此散去。 走出殿外的杜斯通依旧面沉如水,宝剑不归鞘。 没人敢去触霉头,唯独大冢宰萧文睿凑过去,低声道:“杜相啊,你这唱的是哪一出?” 杜斯通望着同朝为官三十年的同僚,咬了咬牙,没有说话,再度昂首阔步行走在御道。 萧文睿屁颠屁颠跟着,跑了几步,气都喘不匀,“杜相,哎!老杜,你慢着点儿,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再跑就散架了。” 杜斯通终于步伐放缓,轻声道:“萧老,我记得您比我大几岁,今年七十八了吧?” 萧文睿用朱红大袖擦拭额头虚汗,呼哧带喘,“七十九喽,咋,想给老头子过寿呢?” 杜斯通凝视剑身,缓缓说道:“自从圣人登基以来,你我二人便在宣政殿里站着,这一站,足有半甲子,私下里,你我从未共饮一壶酒,为何同在一张案牍却要形同陌路,你我心知肚明,不就是怕扣上结党营私的骂名,引来别人猜忌。” “萧老,你是吏部尚书,我是黄门令尚书左仆射,已经位极人臣,可这官做得再大,也要有始有终,毕竟岁月不饶人,该致仕了。我杜斯通当年顶着状元和国手名号入仕,满怀抱负,誓要给大宁一个盛世,可这官当着当着,竟忘了初心,钻营中庸迂回之道,畏首畏尾,不敢直言,甚至于必胜的棋都不敢赢。” “如今不是当初的局势了,已经不适合我这种被猪油蒙了心的家伙,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李白垚黄雍他们,都有经世济民大才,心性刚烈秉直,不畏权贵,比起这些善于钻营的老狐狸,更适合治国安邦,把大宁交到他们手中,我放心。” “承蒙圣人垂青,居高位,食厚禄,却未履公正,蹈公清,老夫实在汗颜,恨不得以死谢罪。于卸任之前,我想完成少年夙愿,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听完对方的肺腑之言,萧文睿暗自点头,低声道:“原以为杜相不敢为天下先,没想到致仕之前,居然殿前死柬,不枉皇恩浩荡。” 杜斯通重重叹了一口气,望着剑尖说道:“皇室里闹的鸡飞狗跳,以至于郭熙谋反作乱,再不仗剑直言,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无论史书后人是褒是贬,我不想成为大宁最后一位宰相。” 说完后,杜斯通拎着宝剑独自离开,舒完暮心壮志,步伐蹒跚。 李白垚才跨出殿门,正巧遇到笑意盈盈的张燕云,按照规矩礼法,李白垚拱手为礼,“国公。” “李相不必拘礼,我和你家桃子交情莫逆,是同辈,受不了长辈大礼。”张燕云嬉皮笑脸道:“以后没人的时候,我喊你李叔,你喊我小燕子小云子都行。” “这……乱了纲纪,不合适。”李白垚为难道。 “你重纲纪,我重义气,谁都不想改口,要不然各论各的。”张燕云伸出右臂,含笑做出谦让动作,“李叔请。” 李白垚哭笑不得。 殿前如此庄重肃穆之地,百官谁不端着,这赵国公像是江湖泼皮一样耍赖,放眼整座庙堂,也只有他这么一个另类。 没走出几步,张燕云像是狗皮膏药贴了过来,两人并排而行,见到前面的杜斯通和萧文睿在路旁激动谈论,二人很识趣停住,张燕云疑惑道:“杜相今日像是喝了几大杯鹿血,气势咋这么冲呢?李叔,我入朝没几天,不知道诸位大人脾性,杜相往常也这般模样?” 李白垚轻轻摇头,“不是,往日杜相最是沉稳,大声呵斥都未曾有过。” “那就怪了,持剑上朝,我这武官之首都不敢,杜相不仅拔剑,还指向西北,似乎对某些势力积怨颇深哦。”张燕云揉着没几根的胡茬说道。 李白垚若有所思道:“或许是杜相想到西北百姓生在水深火热之中,想要讨一个公道。” “公道?” 张燕云诧异道:“给谁讨公道?谁又欠百姓一个公道?” 当郭熙不遵诏令,踏平镇魂关,满朝文武都清楚他是太子党的人,张燕云这叫装傻充愣明知故问。 李白垚轻声道:“国公是想从我口中问出些什么,不妨直言。” 张燕云笑道:“开玩笑而已,李相莫怪。桃子给您说了吗,平定郭熙叛乱,不用大军粮草,我一人就够,半年为限,保证郭熙跪在宣政殿磕头认错,若是带不回活人,头颅也会跪在殿前。” 李白垚望着对方带有纯净笑容的脸庞,沉默片刻后,说道:“国公为国为民,乃大宁之福,可郭熙叛乱的根源在皇城,解铃还须系铃人,平定皇城之乱,一切祸端皆可迎刃而解。” 张燕云撇嘴笑道:“当初李相一纸令下,我率令十八骑赶赴镇魂关,与郭熙打过两次交道,他那人的面相,明明是奸佞臣子,手握四十万大军,雄踞西北万里,没有贵人撑腰,他仍旧会是反贼。” 李白垚愣住。 张燕云负手迈起四方步,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词,“我自人间漫浪,平生事,南北西东。” 第234章 跃马入皇城(八十六) 李桃歌这几天很忙,郡主和墨川那里两头跑,才送去饭菜,宽慰几句,就要扯一个不易戳破的谎言,赶紧溜回家里,再取出饭菜,给另一边送去。 一日三餐,来回六趟,累的像是孙子。 亲妹妹李若卿说了,这女孩子呐,天生敏感,最容易吃醋,萝芽和墨川都是天之骄女,被宠惯了,比起寻常女子更不好对付,最好两边都要瞒着,不要走漏消息,否则鸡飞蛋打。 李桃歌听劝,累点就累点,反正灵枢境的武夫,有的是力气,一口气跑到西疆都没事,关键一天扯那么多谎,还不能重复,导致脑子不够用,还要找妹妹出谋划策。 连续几日之后,李桃歌精疲力竭,骑着马都能睡着,琢磨在三省六部当值都不过如此。 今天是单日,按照惯例,要先去探望萝芽郡主,草原王是大宁最有势力的异姓王,虽然几年都不曾入朝,绥王府依旧是永宁城最气派的府邸,雕梁画栋,肃穆威严,与李氏相府同为永宁城最壮阔的两道风景。 当李桃歌拎着食盒走入绣楼,萝芽眼眸顿时明亮有神起来,望着愈加当得起龙姿凤章的少年,瘪嘴道:“今日该不会又是肉汤和补药吧?天天喝汤吃药,还不许饮酒,嘴里都没了滋味,皇城里的规矩就是多,像我们在草原受了伤,喝酒烤羊一样能够痊愈。” 萝芽受伤不重,只是挨了些剑气擦破了皮,换作平时,她肯定不会卧床休养,不过有少年郎鞍前马后照料,这可就一病不起了。 李桃歌端出一碗冒有热气的羊肉,挤眼道:“郎中说以后不用再忌口了。” 萝芽兴奋怪叫一声,歪着脑袋,跋扈说道:“喂我。” 之前自己受伤,人家来到相府探望,不留余力照料,如今正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际,无论她背后是否有百万铁骑,李桃歌都以诚心相待。 吃着少年郎夹来的热乎羊肉,嘴里暖,心里更暖,萝芽掩盖不住眉眼笑意,说道:“噫?这是正宗的草原羊,不错不错。你们相府厨子,做别的还行,炖羊肉功力稍欠,放那么多调料,掩盖了羊肉本身香气,简直糟蹋好东西,回去给你们府里的厨子说,炖羊肉,一把盐足矣,别玩花里胡哨,这叫什么来着?对,画蛇添足!” 吃羊肉,人家是行家,李桃歌不敢说三道四,点头答应,“太阳花和乞雨草怎么样了?” 剑仙吴悠最后一式并蒂菱,将两位忠诚侍卫打成了筛子,还好二人以守见长,侥幸留住了一条命。 萝芽笑道:“经过太医救治,昨夜睁开了眼,估计再等两天,就能吃羊肉了。” 听到他们转危为安,李桃歌松了口气,“那就好。” 萝芽笑吟吟道:“他们是我的侍卫,你为何如此上心?” 李桃歌夹起一块羊肉递了过去,轻声道:“若不是他们,咱俩或许都死了,对于并肩而战的同伴,在我们军伍中称之为袍泽,亲如兄弟,不止侍卫那么简单。” 萝芽恍然大悟道:“哦对了,你曾是燕云十八骑一员,抵御骠月蛮子的功臣!来,我以羊汤为酒,敬大英雄一杯!” 草原儿女重英雄惜英雄,对于穷酸书生嗤之以鼻,否则也不会策马百里去见张燕云。 李桃歌不好意思道:“镇守西疆是士卒天职,无所谓英雄不英雄。” 一名十三四岁的婢女在外面禀报过后,举着木盘走入闺房,萝芽笑道:“我挖来了御厨的徒弟,他的拿手绝活,豚皮饼,快尝尝。” 李桃歌骤然愣住。 望着热气腾腾的薄饼,前尘旧事涌上心头。 爱穿碎花红袄,眼眸一笑呈月牙儿状的小江南。 为祸一方最终为百姓战死城头的薛四。 驼背瘦小如孩童的小骆驼。 看到少年郎桃花眸子浮现雾气,萝芽诧异道:“怎么了?” 李桃歌呢喃道:“我有位兄弟,他唯一念想,就是想尝尝豚皮饼啥味道。” 萝芽大方说道:“那我可以请他吃呀,想吃多少都可以。” 李桃歌幽幽叹气道:“他叫小骆驼,是名无依无靠的孤儿,年幼时乞讨为生,饥一顿饱一顿,入了镇魂大营才有口饭吃,十三岁了,驼着背,还没宁刀高,当初是他替我挡了一箭,要不然走不回永宁城。” 萝芽惊愕道:“死了?” 李桃歌面带哀凉点了点头。 气氛从欢快转为凝重。 萝芽郑重其事道:“他是你兄弟,你就替他把饼吃了吧,想必在九泉之下,他会很乐意瞧见你替他吃饼。” 李桃歌举起豚皮饼,吃的很仔细,嚼烂了才敢咽进肚子。 或许是害怕吃的太快,小骆驼尝不到滋味。 吃着吃着,想到镇魂大营里的兄弟。 老孟,小伞,牛井,玉竹,王宝,他们那么聪明,是否有人能逃过一劫,不至于一个都不剩吧? 可又想到镇月将军鹿怀安都战死沙场,心中升起凉意。 一叠豚皮饼吃的尽是心酸苦难。 察觉到少年神色越来越不对劲,萝芽宽慰笑道:“好啦,往事不去回首,想也空空,不想也空空,何必庸人自扰,以后替他们寻仇便是。” 李桃歌睁大红润眸子,“你能帮我吗?” 萝芽疑惑道:“我没上过战场,能帮得到你吗?” 当借兵二字快要脱口而出,李桃歌突然憋了回去。 萝芽只不过是郡主而已,又不是草原王,与她说这些,未必能帮到忙,假如传出去,那可是给相府招来灾祸了。 想到兄弟之仇,怒火攻心下,操之过急了。 李桃歌赶忙岔开话题,“我想给他们的送些钱,手头比较拮据,你能借给我吗?” 萝芽翻了一记白眼,拍着颤颤巍巍的胸脯说道:“看你快要吃人的模样,我当是了不得的大事呢,原来是借钱啊,没问题,借多少都可以。” 李桃歌笑道:“不怕我还不起吗?” 萝芽骄傲哼了一声,“那就把若卿压过来抵债,有香玉暖床,多少银子都值。” “郡主!” 那名婢女去而复返,完全不顾及二人在打情骂俏,急匆匆说道:“娘娘来了。” 第235章 跃马入皇城(八十七) 整座后宫,有资格称之为娘娘的不过三位,一位是正宫皇后,一位皈依佛门长伴青灯,一位是宣正十八年入宫的萝贵妃。 萝贵妃是萝鹫的大女儿,入宫多年,早已褪去草原儿女粗旷气息,体态丰腴,相貌庄重,头顶镶有大东珠凤冠,身穿彩云百鸟霞披,具有观音大士相,仅仅是站在那里,闭口不言,令人心生敬畏。 当萝贵妃走进门,萝芽一头扎入高耸胸膛,不停蹭来蹭去,亲昵喊道:“姐!~” 正所谓长姐如母,罗芽从小跟在姐姐身边,姐妹俩一同长大,就连引以为傲的箭术,都是萝贵妃亲自传授,在萝芽心里,姐姐等同于半个母亲,是天下至亲。 在皇城待了这么久,难免会思乡心切,见到亲人后,萝芽眼眶瞬间红润。 “谁欺负我的天女花了?姐姐替你报仇。”萝贵妃揉着妹妹脑袋,宠溺说道。 天女花是草原最珍贵最漂亮的花,平时难得一见,只有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偶尔出现一两朵,所以也被誉为天神之花,普通百姓不可享有,发现后必须献给草原王,要么重赏,要么人头落地,谁敢拼了命占一朵花? “没人欺负我,就是有点想家。”萝芽娇滴滴说道,有姐姐撑腰,立刻变成小女儿姿态。 “那姐姐可帮不了你,总不能把草原搬进皇城,快要到千秋节了,到时候普天同庆,万寿庆典,父王也会过来恭贺圣人寿诞。” 萝贵妃安抚好妹妹,视线扫到目不斜视的李桃歌,询问道:“这位仪表不凡,是谁家公子?” 大宁民风豁达开放,没成亲的男女都敢牵手闲游,草原更为不羁,在马背寻欢作乐都不足为奇,天当被地当床走到哪里都是洞房,可再豁达,闺房里多出一名男子,被姐姐抓个正着,也是引人浮想联翩的暧昧场面。 萝芽羞红了脸,更加不敢离开姐姐怀里,赧颜道:“他……他是我的同窗,李氏相府的公子,李桃歌。” “哦,原来是李相儿子,怪不得丰神俊朗俊美无双,不输当年李相风采。”萝贵妃赞叹道。 “见过贵妃娘娘。”李桃歌行礼道。 “本宫最讨厌繁文缛节,咱们关上门闲聊,无需多礼。”萝贵妃将妹妹扶到床榻,自己坐在床边。 “贵妃娘娘,郡主,在下先走一步。”姐妹俩许久不见,有说不完的知心话,见过礼的李桃歌收拾好碗筷准备告辞。 “李公子先别忙着走,且在门口等候本宫片刻。”萝贵妃正色道。 既是圣人宠妃,又是绥王爱女,李桃歌不敢不从,乖巧答了声是,退出闺房。 门口有两名年纪不大的小寺人,手捧拂尘低头等候。从服饰来看,六品奚官,虽然在贵妃旁边只是端茶送水的小角色,走出皇宫,那便是贵妃颜面,谁见了不尊称一声大人?再走出皇城,更加了不得,统领二十四营的镇月将军鹿怀安,镇魂关的土皇帝,也才六品,而且还是低人一等的武将,见了这两位小寺人,得奉为上宾当爷爷供着。 宰相门前七品官。 贵妃旁边的近侍,该是几品? 等了没多久,萝贵妃走出闺房,两名小寺人赶忙搀扶,萝贵妃仪态大方跨过门槛,轻声道:“入宫多年,从未逛过王府,只是从高台远远望过几眼,李公子,能陪本宫走走吗?” 二人初次相见,关于萝贵妃的流言极少,李桃歌拿捏不准她的脾气,恭敬答了声好。 王府看似庄严肃穆,其实里面暗藏乾坤,有一大片空地,铲平后移来草皮,中央有座象征异姓王权势的金帐,尽显草原风情。 当靴底踏足草皮后,萝贵妃眉目舒展,脚步都轻盈几分,“自从我入宫后,再也没回过草原,许久没闻到家乡的味道了,这里虽然形似,但多是工匠气,少了人间烟火,若是有一条小河,白云蓝天下,用牛粪煮着大锅,锅里再炖着羊肉,长辈在放声高歌,掺杂在一起的味道,才能叫做家乡。” 李桃歌途经两次草原,风景虽美,牛羊虽肥,可体会不到对方思乡意境,客气说道:“郡主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说皇城的楼太高了,人太多了,不如一望无际的草原惬意。” 萝贵妃转过身,凤目上挑,直视那双桃花眸子,认真道:“李公子,你喜欢萝芽吗?” 李桃歌呆住。 喜欢吗?他自己都不清楚。 当初刻意接近,是听从赵燕云的策略,想要征讨郭熙,从草原借兵。随着天天腻在一起逐渐了解,倒也渐渐对爽朗坦率的郡主生出好感,若不是在西疆种下一枚情愫,或许真的会喜欢吧。 “从你的迟疑,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萝贵妃转过身,轻声道:“你送的平安无事牌,小妹挂在胸口,我刚才要送她逍遥观求来的平安符,她都不舍得摘下,足见对你有多重视。” 李桃歌吭哧道:“娘娘……有些东西,并不是非黑即白,喜欢和不喜欢之间,有很多选择。” 萝贵妃双手入袖,踩踏在修剪平整的草皮,缓缓说道:“萝芽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全家视她为掌上明珠,没吃过亏,就不晓得外面的人心险恶,我想要她摔一次跟头,又怕她摔的太狠走不出来,作为亲姐姐,我实在狠不下心。” “她喜欢你,你却并不喜欢她,跑到王府来嘘寒问暖送药送饭,为的是父王的铁骑雄兵吧?男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并不是贬低,圣人为了安抚草原,同样将我娶回宫中,帝王之术,权谋争斗,到最后还不是胜者为王,何来手段卑劣不卑劣。” “我们女子,生来便是棋子和商货,长大后,父母便会想着嫁到谁家,来谋取最大利益。我是一味能够安眠助神的草药,有我在,圣人和父王才能心里安稳睡得踏实,外人瞧着嫁与帝王风光无限,可其中酸楚只有自己清楚。” “我已经身不由己了,不想妹妹再走我的老路。李氏相府和草原联姻,合在一起的势力,足以威胁到龙位,圣人在,或许能压得住,若是龙御归天,不会给后代埋下隐患。所以你想借助草原威势,成为郡马的美梦,不要再做了,否则害人又害己。” “李公子,就这样吧,收起你的如意算盘,不然在宫里都听的一清二楚,不听劝的话,本宫会来亲自查插手。” 说罢,萝贵妃斜了一眼眉头紧蹙的少年,眼神冷冽,饱含警示意味。 萝贵妃走出五步,李桃歌沉声道:“娘娘,请留步。” 萝贵妃回头道:“我不想听你的辩解或者争论,后宫多伶牙俐齿之辈,早就听腻了听烦了,有那份闲心,不如去和小妹道声歉意,她涉局未深,长痛不如短痛。” 李桃歌收回卑躬屈膝姿态,将脊梁绷直,轻声道:“娘娘说的没错,我之前是不喜欢萝芽,刻意来亲近萝芽,确实是为了朝草原借兵。” 萝贵妃高傲道:“既然都承认了,那你还想狡辩什么?” 李桃歌凛声道:“去年,我流放至镇魂关,见识到了百姓和边军不易,如今安西大都护郭熙作乱,将镇魂关毁于一旦,将十几万百姓屠戮殆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反贼。我想借草原五万兵马,替袍泽百姓报仇,并非纯为一己私欲,而是为了剪除国贼。” “大宁天子姓刘,你是刘家的媳妇,我放着宰相儿子不做,放着齐天鸿福不享,跋山涉水,枕风宿雪,拎着脑袋跑去和郭熙拼命,守的是你们刘家的江山!” “我有愧于萝芽,但无愧于大宁。” “若是你以草原长女来训斥,在下洗耳恭听任打任罚。” “但若以后宫娘娘来压我,我不惧你分毫。” 少年撂下一通铿锵有力的言辞,翩然离去。 萝贵妃望着清瘦背影,流露出难得笑容。 第236章 跃马入皇城(八十八) 六月初十,子夜。 一队队黑衣人从暗地里冒出,用火镰点燃火把,本来漆黑的街道亮如白昼,这才能看到他们身穿官服,胸口绣有金银铜三种梅花。 司察监,梅花卫。 这些瑞王刘甫的走狗,在统领金梅卫带领下,散落东城西城,闯入窄巷民宅,将名册中的官员富商从睡梦里拽起,有人胆敢反抗,立刻就是一刀,专找皮肉厚实的地方劈砍,妇人和孩子若是敢哭闹,用被子蒙住丢入柴房。 修成灵枢境以来,李桃歌感官敏锐,听到大街传来急促脚步声,瞬间从梦中惊醒,麻利下床,一溜小跑来到墙边,纵身一跃,扒在墙头观察情况。 三四名梅花卫,押着一名被麻袋套住的囚犯,急匆匆赶往司察监官署,没多久,又走过一批人,同样是梅花卫,同样押着裹有麻袋的嫌犯。 一炷香左右,已经过去六批人。 被麻袋套住的犯人,虽然衣衫不整,但能瞧出衣袍很讲究,有的还穿有官靴,再说这司察监,监察百官动向,从不与百姓打交道。 抓了这么多官员,这梅花卫要造反吗? 李桃歌挠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左右张望,发现墙内多了一批气焰凶悍的家伙,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都是珠玑阁豢养的死士。 圣人曾赐予李氏相府特权,允许收纳门客,珠玑阁五百死士,早已人尽皆知。 副统领南宫献悄无声息出现,手中拎有披风,盖在李桃歌肩头,柔声道:“少主,天寒风大,还是回去睡觉吧。” 自从挨了剑仙吴悠一脚,南宫献像是转了性子,不再是梁上君子,日夜守在枇杷树旁充当护卫。 感受到肩膀厚实温度,李桃歌朝守在墙内的珠玑阁成员问道:“要是梅花卫闯入相府抓人,他们会怎样?” 南宫献轻松道:“奋力死战,在死之前,不允许外人踏足相府一步。” 李桃歌再问道:“若是禁军金龙卫来相府拿人呢?” 南宫献理所应当道:“主子说怎样便怎样,即便是杀入皇宫,他们都不曾皱一下眉头。” “你给我小点声!” 李桃歌赶紧捂住他的嘴,梅花卫就在外面走动,万一传入他们耳朵里,所犯罪行比郭熙都要大。 李桃歌再度趴回墙头,正巧遇到周典路过,急于探明原委的李桃歌吹了声口哨,等到周典察觉,他朝小门方向努了努嘴,周典心有灵犀,对手下谎称闹肚子要去茅厕,转眼来到小门汇合。 李桃歌将他拽进府里,关好门,低声道:“周大哥,你们梅花卫抓了一夜的官员,要造反呐?” 周典一边从门缝查看,一边轻声道:“虽然不是造反,但和造反差不多,瑞王下了死令,梅花卫倾巢出动,不与任何部堂打交道,命其共计捉拿案犯一百八十六名,我问了问,十之八九是太子府走出的官吏,还有一些与太子交好的富商,今夜一过,恐怕皇城就要变天了。” 李桃歌皱眉道:“刘甫得了失心疯了?!快二百名官吏,不经刑部大理寺同意,不经中书省黄门省允准,说抓就抓,说逮就逮,他以为自己是圣人啊?” 周典小心说道:“刘甫的动作,远不止于此,听说昨夜放出去一批信鸽,除了保宁和安西,给另外四大都护安插的梅花卫传信,信的内容暂时不得而知,从今夜的抓捕来看,或许是要抓些军伍将领,太子府和四大都护府一齐动手,哼,刘甫这是没把自己当王爷看待,而是堂而皇之披上龙袍。” 李桃歌沉声道:“这么看来,刘甫是要与太子撕破脸皮了,可人家是储君,是圣人嫡子,他怎么敢明目张胆作对?难道是保宁府五十万人马,给的他底气?” 周典缓缓摇头道:“别忘了,刘甫被称之为大宁圣虎,在庙堂和军伍中都有深厚势力,若不是皇后撑腰,太子万万不能与之匹敌。或许是见到郭熙作乱尝到甜头,他也效仿为之,要么大家一起反,要么逼迫圣人杀掉郭熙,铲除太子在边军中的势力。” 联想到十八骑入城时,刘甫就曾命人斩落给张燕云马头铃铛。 李桃歌自言自语道:“大宁圣虎,果真名不虚传。” 周典压低声音说道:“司察监少卿亲自督察抓人,我该走了,有任何消息,明天再说。” 门还没打开,外面传来轰鸣铁骑声。 至少有几百之众,整的整条大街轻微抖动。 敢率大队人马在皇城狂奔,只有禁军。 李桃歌将周典抓了回来,顺着门缝看去,身披无双甲的刘罄脸色阴沉,骑着五花马冲向梅花卫。 “是禁军上将军刘罄。” 李桃歌幸灾乐祸道:“刘罄和刘甫同是皇室宗亲,这下有的看了,瞧这架势,上将军攒了一肚子火气,你先别出去,要不然小命难保。” 正如李桃歌所料,刘罄问都懒得问,催马直入人群,抽出圣人御赐宝剑,一阵狂砍,虽然他武艺稀松平常,可梅花卫都认着这位鼎鼎大名的上将军,即便不认识,也有同僚道明身份,所以只敢抱头鼠窜,没人敢抽出兵刃还击。 几百名禁军将十几名梅花卫围成一团,对方变成了瓮中之鳖,刘罄越砍越起劲,直至有人跪地求饶,才蹬起眼睛吼道:“夜半三更,哪里来的鼠辈,胆大包天至极!胆敢绑我大宁官吏,都给我宰了!留一两个活口,带回去问话即可。” “上将军,我们不是强盗,而是司察监的梅花卫,奉瑞王之名,前来缉拿嫌犯。”涉及到性命攸关,一名梅花金卫赶忙喊道。 “司察监是什么东西?!” 刘罄喘着粗气说道:“三省六部九卿五寺二监二院一府,何时有司察监这衙门了?骗人骗到本将军头上,去你娘的!” 话音未落,宝剑当头劈下。 那名梅花金卫本来能避过,但有八名禁军校尉架着,只能眼睁睁看着宝剑砍入头顶。 刘罄朝尸体吐了口浓痰,扯着嗓子喊道:“你们这些酒囊饭袋,满城叛军都不知,沿着各个街道去找,见一个杀一个!” 第237章 跃马入皇城(八十九) 禁军和梅花卫正闹的欢腾,相府中门大开,跑出几名家丁,捧着盛满水的木桶,也不理会门口那些军爷,用力将水泼洒出去,一桶接着一桶,如此反复。 永宁城地势东高西低,有千年不涝的福寿沟用于排水,鲜血经过净水冲刷,流入福寿沟,几十桶水冲刷完街道,不再飘有刺鼻的血腥气味,有种雨过天晴后的清新味道。 有些水渍迸溅到禁军身上,横行霸道惯了的军爷很反常没有咒骂。 这是哪? 昌盛五百余年的李氏相府。 轮不到他们撒野。 净水泼街过后,相府中门大开,头戴进贤冠的李白垚走出相府,绯色罗袍加身,腰束金玉带,旁系有佩绶,另披有挡风鹤氅。四十出头的李相正值男子鼎盛时期,虽然为大宁殚精竭虑熬白了双鬓,相貌仍旧俊逸非常,褪去了毛躁锐气,更加沉稳内敛。 李白垚望了眼街道两旁的禁军和梅花卫,视若无睹,撩袍进入软轿。 李桃歌怕这些不知轻重的臭丘八冲撞了父亲,夺过南宫献手中宝剑,翻过墙头,跑到轿子左侧充当侍卫。 本该立于软轿左侧的罗礼笑了笑,从轿子后面绕了一圈,来到右侧,凝声喊道:“起轿!” 父子二人,老总管,再加上四名轿夫,冲着占满街道的禁军和梅花卫靠近。 七人对千余龙精虎猛的将士,怎么看怎么像是作死,李桃歌持剑开道,软轿气势不落下风,禁军纷纷朝两边躲避,一名禁军愣头青横在当中,琢磨着哪里来的轿子,咋就那么不长眼,忽然一记鞭子抽到脖颈,愣头青疼的龇牙咧嘴,拔出宁刀正要骂娘,定睛一看,是顶头上司刘罄,满脸横肉顿时堆成灿烂笑容。 刘罄又是甩出一鞭子,吹胡子瞪眼道:“脑袋里灌满下水的缺货,相府的轿子都敢拦,滚一边去!” 这一鞭子打在盔甲上,不疼,可相府二字让愣头青打了一个激灵,赶忙勒马跑到犄角旮旯。 软轿慢悠悠前行。 闹出这么大动静,皇城早已炸了锅,禁军,梅花卫,永宁府不良人,冲入大街乱作一团。 梅花卫绑着官吏富商,禁军撵着梅花卫,不良人不知该帮谁,两头谁也惹不起,只能在中间劝架或者救治伤员。 局面诡异。 当七人一轿出现,无论是梅花卫还是禁军,立刻停止厮杀,退让出一条通道。 作为永宁府的不良帅,袁柏一阵头大。 今夜本来是老父亲八十大寿良辰吉日,可城里出了泼天的乱子,他这不良帅想要装醉都装不成,只能硬着头皮出巡,禁军和梅花卫杀红了眼,不良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只不过是五品不良帅,还没身披重甲的校尉官大,能抓谁?又敢抓谁? 见到相府软轿,袁柏心生一计。 禁军和梅花卫哪怕是拼光了,关他屁事,到时候收尸就行,谁死都轮不到他死。 于是打着护送李相上朝的名义,带着不良人守在旁边清理路障。 事后刘罄和刘甫怪罪下来,有李府大旗撑腰,好有说辞推脱。 袁柏带着不良人离着十丈远,为软轿开道。 坐在轿中的李白垚轻声道:“咱们的大宁圣虎,终究沉不住气了。” 老管家罗礼笑道:“刘甫自踏入朝堂以来,只盛不衰,同那剑仙吴悠一样,修的是不败之道,略微受挫,心境便会大起大落,不过今晚举动,似乎冒失一些,若没有其它落子相辅,会成为自困囚笼的昏招。” 李桃歌低声道:“爹,罗总管,刚才我见了周典,他说刘甫昨夜派人放出去一批信鸽,除去保宁和安西以外,给另外四大都护府的梅花卫传信,信的内容不得而知,他分析,或许要与永宁城同时动手。” 罗礼抚须道:“看来刘甫在下一盘大棋,安西和保宁不动,意味着要和皇城一样,抓些同太子府有关的官吏。刘甫这一招,咋闻着不对劲,即便全抓了又如何,难道能把他们全杀了不成?圣人一开口,该放还得放,到头来瞎忙活一场,没准把自己搭进去。” “刘甫谋的不是永宁城。” 轿子里的李白垚声若细蚊道:“他令梅花卫抓太子府的官吏,只抓,不杀,为的是囚禁于司察监大牢,只要关起来数日,东宫不敌瑞王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千里之外的安西都护府,或许会变了味道。” 罗礼惊愕道:“我记得郭熙当初升任安西大都护,还是刘甫力荐,如今咋成了妹夫和大舅哥为敌?郭熙应该同刘甫同穿一条裤子才对吧?” 李白垚轻声道:“我和郭熙是同年国子监监生,对他较为了解,这人最善笑里藏刀,表面看起来和善好人,其实比谁都记仇。郭熙在六部任职期间,刘甫曾当面羞辱这位大舅哥,说他才学平平,只配倒夜壶,郭熙怀恨在心,瞒着刘甫,跑到皇后那里成为东宫一员。虽然安西大都护是刘甫力荐,最后递过大都护印章的却是皇后,如今对刘甫反戈一击,倒是符合郭熙一贯作法。” 太子党,瑞王党,世家党,从龙党,互相斗来斗去,在李桃歌耳朵里磨出了茧子。 分析完今夜之乱,再将前面乱七八糟的琐事揉在一起,李桃歌咬着嘴唇说道:“太子党失势的消息一旦传到西疆,郭熙不会坐以待毙。” 李白垚和罗礼突然闭口不言。 李桃歌低声说道:“我和燕云十八骑曾经路过保宁都护府,见识到了刘甫的只手遮天,副都护陆丙几乎被架空,十几州的军政,都攥在他的乘龙快婿宫子谦手中。倘若刘甫一声令下,宫子谦打着剿灭反贼的旗号进入安西,郭熙肯定不会束手就擒,不反也得反了。” 李白垚皱起眉头。 郭熙真要反,背后的主子太子刘识,会摇身一变成为篡位逆贼,继承大统是别想了,娘俩能保住性命已然不错。 事关社稷江山,李白垚颤声催促道:“再快些。” 第238章 跃马入皇城(九十) 司察监大门。 刘甫端坐在太师椅当中,面前放着五足梅花凳,凳子上放有一壶茶。 夏夜凉风,调皮而妩媚,撩在刘甫威严脸庞,雀跃翻腾后吹皱茶水。 刘甫身旁围满了人,左右是庞笑和许元孝,后面站有几排梅花卫,这些将皇城搅得乌烟瘴气的家伙,全是刘甫精心挑选出的狠辣角色,要么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要么是受尽排挤的另类,尝尽人间凄凉,刘甫将他们招至麾下委以重任,怎能不感激涕零?于是变成一个个杀人不眨眼的酷吏,只效刘甫死忠, “今夜共关进大牢多少人?”刘甫喝着茶水慢悠悠问道。 “预计关押案犯一百八十六名,实际关押一百三十二名,禁军忽然插手,不仅救走囚犯,还杀死我们四十多名兄弟。” 答话的名叫靳忠,官至司察监少卿,三十多岁年纪,双眸藏有虎威,虽是文官,却披甲带刀,散发出凛凛杀气。 靳忠本是北策军一员牙将,得罪赵之佛后,投入保宁军,换了主子之后,凭借不俗武力和心智,受到刘甫重用,成为新成立的司察监头号干将,高居四品。 刘甫搅动茶碗,冷声道:“刘罄亲自助阵,看来老皇叔是铁了心捧那婆娘臭脚了,一个野心不减当年的老妪,一个愚不可及的傻儿子,凭她们俩就想和本王斗?刘罄偏偏掺合进来,真是不怕沾染腥臊。” 刘罄能执掌四十万禁军,必然是死忠于圣人的宗亲,按照辈分,刘甫得称呼一声皇叔。 靳忠弯下腰,在瑞王耳旁轻声道:“要不要先逼出几份供词?若圣人追究下来,不至于落入下风。” 刘甫喝了口茶,沉声道:“当然得有供词,最好是太子谋反的证据,他们胆敢不开口,就先当面杀几个,总有不经吓的软骨头,审完后签字画押,越快越好。” “诺。”靳忠眼眸闪烁凶光,快步走进司察监大牢。 “王爷,不是说好了吗,将他们抓了之后,不审,不问,不打,不放,现在怎么要杀人呢?”许元孝疑惑道。 “我何时答应过你不杀人?” 刘甫瞟了他一眼,冷声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真如此,以为出几条计策便能顺心如意了?愚昧!这江山都是打出来的,不用鲜血开道,谁能惧你怕你?刘罄敢和我拔刀相向,我为何不敢对娘俩亮出宁刀?” 许元孝脸色煞白。 终究是没经过风吹雨打的幼苗,自己的计策突变,夺走多条人命,心里感到极其不舒服。 马蹄声大作。 禁军大批人马来到司察监。 为首的是上将军刘罄,黑着脸翻身下马,径直来到刘甫面前,拎起茶壶咚咚喝了几大口,一甩手,将茶壶摔个稀巴烂,坐在五足梅花凳,双手扶住膝盖,伸出脑袋问道:“大侄子,你想造反?” 刘甫哈哈大笑道:“老皇叔,喝酒喝多了?怎么跑到我这撒酒疯来了?司察监今夜缉拿反贼,你率领禁军阻挠,杀了四十多名梅花卫,劫走涉案官员几十余人,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如今倒打一耙,给我扣上造反的帽子,撒酒疯不是这么个撒法吧?” “大侄子。” 刘罄凑的很近,二人不足半尺距离,上将军颤着半白胡须,语重心长道:“往日你嚣张跋扈,杀朝廷命官,掳走女子放入牡丹园,放纵儿子恣睢皇城,圣人都不干预,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今夜不同以往,闹的太大了,绑走上百人,死了几十人,犯下谋逆大罪,与东宫交恶,圣人还会包庇你吗?” 刘甫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我绑走几百人,是谋逆,那郭熙呢?不听诏令,给碎叶城插上郭字大旗,将镇魂关杀的尸山血海,他算是反贼吗?” 刘罄咬了咬牙,幽幽叹气道:“大侄子,郭熙算不算反贼,圣人心中有数,你是超品大员,是亲王,是保宁大都护,是礼部尚书,何必要效仿他来祸害皇城呢?百万将士子民盯着,能逃得过后世口诛笔伐吗?” “奇怪了。” 刘甫翘起二郎腿,古怪笑道:“姓郭的滥杀无辜为祸一方,是有功之臣,我替自家剪除乱臣贼子,却成了反贼,老皇叔,您是越老越糊涂,不分青红皂白了。” 刘罄摇头苦笑道:“我是老了,分不清你们谁有理。打个比方,有孩子在你家后院点了把火,你会笑他淘气,可若是有孩子在你家中堂生了把火,点燃了房屋,你能不同他计较?走吧,随我去上朝,有些事,咱们当着圣人讲清楚。” “今日我哪也不去,就在司察监门口等着。” 刘甫泰然自若道:“把这一百多人的供词审出来,我再去入宫面圣。” “大侄子,你这是要一条路走到黑?”刘罄皱眉道。 刘甫微笑道:“老皇叔,等我举着供词递到宣政殿,咱们再见分晓。” ── ── 李桃歌将父亲送进皇宫,莫名提心吊胆起来。 四方势力互相钳制,本来是海晏河清的景象,今夜梅花卫和禁军闹的天翻地覆,定然会有一方打破保持许久的平衡,成为获胜赢家。无论是太子党还是瑞王党掌权,似乎都对八大世家不利,尤其是皇后,针对自己的一系列刺杀,就是出自那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她若是干掉刘甫,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李桃歌越想越后怕。 “少爷,上轿吧。”罗礼笑呵呵说道。 “我?” 李桃歌收回思绪,笑道:“骑马骑惯了,坐轿不舒服,我走着回去就行。” “少爷长大了,不再是沉默寡言的孩子了。”罗礼感慨道。 轿夫和老总管要等到父亲退朝,李桃歌施礼告辞。 途中遇到上朝的官员,都是愁眉不展,步伐匆匆,似乎都听说了梅花卫绑了太子派系官员,各自心里都有计较,没心情给李相儿子套近乎。 一匹白马突然横在李桃歌面前。 头戴梁冠,身披赤罗衣,赵国公张燕云。 “傻小子,怎么跑到这喝西北风呢?”张燕云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坐在马背都要摇头晃脑。 “云帅,我送我爹来上朝。”遇到最亲近的恩人,李桃歌忍不住扬起笑容。 “听说你小子出息了,在牡丹山和剑仙吴悠打了一架,没受伤,反而把剑仙吓跑了,不错不错,挺有本帅三分风采。”张燕云夸赞之余,不忘把自己也捎带上。 “不是打架,单纯的挨揍而已,我这境界,给人家提鞋都不配。”李桃歌谦逊笑道。 “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吃败仗,被人家当狗撵。”张燕云甩着马鞭,好奇问道:“有人说吴悠剑法很犀利,整座牡丹山都被剑式照亮,瞎传的吧,有那么邪乎?” 回忆起那不似人间的几剑,李桃歌心有余悸道:“剑仙美誉,确实名不虚传,金盏银台所到之处,剑芒大盛,亮如白昼。” “哼!吹的那么牛皮,不就是落魄剑仙么,败在许夫人手中的老匹夫而已。” 张燕云趾高气昂硬气道:“若是让本帅遇到,定让他见识见识啥叫没骨气,啥叫跑得快,啥叫好汉不吃眼前亏。” 嗯? 李桃歌怀疑自己听错了,迷茫眨了眨眼。 第239章 跃马入皇城(九十一) 对于刘甫和皇后的党争,圣人从来不插手,像是又聋又瞎的家翁,任由他们折腾。今夜双方撕破脸皮,把皇城搅得乌烟瘴气,圣人再装聋作哑,这大宁,可真就被这二人拆散架了。 于是李桃歌断定,早朝,将是圣人作出决策之时,究竟是将皇位传给太子,还是偏袒刘甫,是该当机立断了。 离开皇宫,到处都是禁军和梅花卫,街道被折腾的凌乱不堪,有的地方甚至无处下脚,李桃歌瞅的心烦意乱,从小道转入状元巷,去长乐坊看看美人平复心境,等待早朝消息。 还没走近,就看到长乐坊门口围满禁军,小厮青苗奋力护住大门,反被推来推去,混乱中不知谁伸出一腿将他踹翻在地,然后一把宁刀架在他的脖子。 一名披有都统甲胄的大汉,扇打青苗脸颊,一次比一次狠,讥笑道:“不长眼的小子,活腻歪了?!十二卫奉命缉拿反贼,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阻挡军爷搜查,难道你和反贼是一伙的?” 青苗不躲不避,清秀面容瞬间肿胀,吐出血水,口齿不清道:“军爷,这是长乐坊,达官显贵消遣之地,并无反贼。” “你说没有就没有?口气这么大,敢问是三省六部哪位公卿?不就是做皮肉生意的婊子么,装他妈什么达官显贵,进去,给我搜!胆敢阻拦者必是反贼,一刀砍了就是!” 禁军都统蛮横道,正要跨入大门,突然一股大力来袭,拽住他的甲胄往后拖。 这货也倒霉,台阶踩空,摔了个四仰八叉,后脑落地时,恰巧撞到石头,虽然不至于开瓢,可摔得七荤八素,眼里直飘金星。 李桃歌气机一收一放,轻松震退十几名禁军,将青苗搀扶起来,持剑站在大门口,冷声道:“老子心情不好,滚!” 这些禁军打得什么主意,他心知肚明,无非是借着清除梅花卫的名义,去长乐坊讹诈一笔银子。换作平时,他不想管这些烂事,让洛娘拿银子打发他们也就算了,如今正值瑞王和太后争斗紧要关头,城里都闹翻了天,这些军痞竟然还想趁机捞一笔,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杀人的心思都有。 禁军统领挣扎起身,见到年轻不像话的小白脸气势非同一般,知道是扎手点子,暗自打起了退堂鼓,可当着这么多兄弟,就这么灰溜溜跑了,脸面往哪搁?以后如何带兵。 禁军统领咬牙道:“敢偷袭本都统,反贼!一定是反贼!兄弟们,给我上!别把这小子弄死了,注意留活口!” 逞强之余,还记得不把后路堵死,万一小白脸家人追查下来,也有迂回缓冲余地。 在皇城当差,背景是敲门砖,再往上攀爬,就得靠自己的巧心经营。 二十余禁军剑拔弩张。 一张银票轻飘飘落下。 正好飞入禁军都统怀里。 三楼窗户打开,伸出一张风情万种脸庞,仿佛还没睡醒,张口打着哈欠,衣衫不整,半掩半露,单手托起香腮,将酥胸堆出夸张山丘,蔚为壮观。 “一大早,叽叽喳喳,鸟儿都没你们闹腾。” 洛娘嗔怪一句,然后睡眼惺忪道:“这一千两银子,给军爷喝茶找姑娘,想要寻这位公子晦气,去李氏相府便是,不过去之前,得带着你们上将军刘罄,只有他,才有资格进入相府。” 禁军们一阵胆寒。 啥有钱重要?一千两足够他们放下脸面,于是屁都没放,抄起银票跑的飞快。 李桃歌搀着青苗来到大厅,室内还飘散着纸醉金迷后的奢靡味道,见到青苗被揍的不轻,一名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女难掩焦急神色,守二人旁边侍候。 李桃歌随意找了处地方坐下,轻声道:“我要一壶芙蓉酒。” 少女答了声是,走出之后,一步三回头,瞧向青苗,充满关切意味。 李桃歌把剑横在桌上,轻笑道:“只羡鸳鸯不羡仙,有佳人挂念,千金都买不来。” 青苗擦拭掉嘴角血迹,垂手而立,恭敬道:“多谢公子相救,她名叫桑梓,是罪臣之女,本该流放镇魂关,洛娘见她可怜,买到长乐坊当作贴身丫头。” “镇魂关……” 李桃歌喃喃自语,凄凉一笑,“如今哪里还有镇魂关,早就成为尘土了。” 叫做桑梓的姑娘快去快回,端来芙蓉酒,站在旁边,眼眸频频飘向爱慕少年。 洛娘迈着莲步款款下楼,与之前相比,披了层透明薄纱,霸道身材若隐若现,令人垂涎三尺。 “一大早跑到青楼喝酒,有烦心事?”洛娘坐在李桃歌对面,用牛角梳打理秀发。 青苗和桑梓知趣退下。 “最近有人来找过你吗?”李桃歌答非所问,举起芙蓉酒,猛灌一大口。 “有。” 洛娘梳头动作迟疑了一下,轻声道:“马王爷来过,态度很不友好,说要将盈利二一添作五,分给他们一杯羹。” “跟我的推断差不多,如今太子党势头正盛,依附在太子府的布衣帮,腰杆自然会变得硬气。”李桃歌问道:“一半的盈利,可不是小数,答应马王爷了吗?” “我一个任由欺凌的妇道人家,做不了主,我让他去找正主谈,马王爷一怒之下,赏了我一记耳光,恐吓说再不知进退,长乐坊将从皇城除名。”洛娘声音平静娓娓说道。 李桃歌晃着酒瓶笑道:“我一文钱没拿,反而要替你背黑锅?” “是你没收,不是我没给。”洛娘好笑道:“不近女色的见过,不贪钱财的也见过,可不好色又不贪财的圣贤,简直闻所未闻,公子,你把我收入麾下,究竟意欲何为,该不会是当一只猫吧?” 闻着熟透女人散发的香气,再有万种风情尽收眼底,李桃歌小腹涌起一股暖流,心里躁动不安。 又是之前无故发疯的征兆。 李桃歌匆忙起身,把酒喝干,沉声道:“皇城要变天了,收拾好银两,做最坏打算。” 洛娘惊愕道:“变天?难道太子……” 李桃歌慎重说道:“若是遭遇任何变故,记得跑去相府避难。” 第240章 跃马入皇城(九十二) 李桃歌体内躁动愈演愈烈,回到相府时,已经压抑不住,干脆扎进鱼池中,凉意钻入四肢百骸,这才好受一些。可镇定没多久,燥热再度来袭,从体内传到水池,温度太高以至于出现翻滚迹象。 李桃歌吓了一跳,害怕水把鱼煮熟,赶忙将养了多年的锦鲤扔进水缸,扭头看到了无字秘籍,突然想起里面记载的灵枢境修炼法门,盘膝坐在木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观自在。 丹田里的九层宝塔正在疯狂旋转,荡起无数波纹,波纹延展到五脏六腑,再由脏腑传递至血肉肌肤。 转这么快,是要自爆? 诡异的一幕,令李桃歌大吃一惊,按照灵枢境炼气化神的方法,急忙运行大周天。 真气汹涌冲击着穴窍经络,传出类似于骨头碎裂的咔咔声,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 不知过了多久。 李桃歌缓缓睁开眼,似乎所见之物更清澈了些,漂浮的灰尘,外面的鸟鸣,锦鲤的呼吸,全都清晰可闻。 这是……又升品了? 进入灵枢境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巩固,居然又被迫提升境界。 修行一途,讲究升品如过海,跨境如搬山,不是一个难字能够概括。 放到自己身上,似乎和吃饭喝水同样简单。 诡异中透着邪乎。 李桃歌满头雾水,想不透干脆不想,先把十来尾锦鲤放回已经变凉的鱼池,冲了一个凉水澡,换了身衣袍,跑到大门等候父亲。 直至落日余晖洒落相府,软轿才姗姗归来。 李白垚愁眉不展,下轿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李桃歌跑去搀扶,才察觉到父亲的双手冰凉,父子俩走过中门,李桃歌急切问道:“爹,怎么样?” 李白垚抓紧儿子手掌,有气无力道:“进去再说。” 来到书房,婢女已经准备好了参汤热茶,李桃歌点燃蜡烛,将门关好,安静坐在父亲对面。 李白垚一口气喝完两杯参汤,干裂苍白的嘴唇才恢复血色,躺倒在椅子中,合住双眸说道:“刘甫和皇后争斗,谁都无法平息,唯有圣人能够插手,可圣人许久没有上朝了,只令大寺人段春来传达旨意,今日同样如此,我和杜相萧大人以及黄雍商议后,跑去面圣,在门外站了两个时辰,只等来一句话:莫道浮云终蔽日,总有云开雾散时。” 李桃歌愕然道:“刘甫和皇后翻脸,都闹到兵戎相见,死了几十条人命了,圣人依旧不管吗?” 李白垚轻声道:“圣人不是不管,而是没办法管,只能依照无为而治家事。” 李桃歌思来想去,皱眉道:“刘甫再亲,那也只是弟弟,刘识可是亲儿子,虽说是傻了些,起码认字知礼,没傻到白痴程度,再说还有二皇子五皇子他们,四个儿子尚在,为何要将刘甫扔进去夺嫡?” 李白垚睁开眸子,神色严慎说道:“接下来为父所说的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提及,出门就要忘掉,否则祸及满门,切记!” 李桃歌初次见到老爹这么慎重,木讷点头答应。 李白垚将声音压的极低,说道:“当年听你爷爷说过,皇室有宗丑闻,刘甫并不是圣人的弟弟,而是圣人的亲生骨肉。” 啊?! 弟弟变儿子?! 惊天八卦震的李桃歌瞠目结舌。 难道圣人和自己的母亲…… 想到这里,李桃歌只觉得脑袋里堆满了稻草,一片混沌。 李白垚忌惮道:“至于刘甫的生母是谁,你爷爷并未道明,或许他也不清楚,关乎皇室辛密,你爷爷向来讳莫如深,即便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对我说起,那天还是你爷爷醉了酒,胡乱提了几句。” “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我本不想对你说起这个秘密,可又怕死了之后,没人知道真相,记住,这件事,只有咱们爷俩知道,传出去,五百年相府都会化为乌有。” 李桃歌拼命点头,保证道:“爹,你放心,我就是把舌头咬掉,也不会传出去。” 太子是圣人儿子,刘甫也是圣人儿子,况且正值壮年,威望极高,多年来又含冤受辱,自己父亲都无法相认,圣人对他心生愧疚,将皇位传给谁,确实是一件难事。 难怪圣人躲躲闪闪,不闻不问,任由刘甫变成大宁第一权臣,不仅掌控兵部礼部,还兼任保宁大都护,反正都是亲生骨肉,这二人谁荣登大宝,圣人都能够接受。 李白垚缓缓说道:“圣人的心意,我能猜到八九不离十,既然手心手背都是肉,干脆用博弈的方式来决定,以落子定输赢,技高一筹者,来执掌大宁。” “但是任由他们斗下去,会变成无法收拾的烂摊子,一个暗藏祸心的郭熙,足够令人头痛,前几日北庭又吃了败仗,贪狼军强势南下,赵之佛连丢三城,溃败六百里,内忧外患,危如累卵。” “我们四人商议一番,决定以大局为重,支持太子登基。” 听完父亲决策,李桃歌松了一口气。 如今的局势,不宜再发生巨变,先稳住内忧,才能解除外患。 支持太子,方能稳住大局。 李桃歌问道:“那刘甫该如何处置?按照他的一贯强势姿态,手握保宁都护府五十万大军,肯定不会坐以待毙。” 李白垚十指叠于小腹,说道:“第一步,先要将兵权从刘甫手中夺走,将他囚禁,然后火速派大臣去保宁都护府传旨,让陆丙暂替大都护一职,最重要的,是要解决掉宫子谦,只要将这翁婿二人抓了,五十万保宁军群龙无首,折腾不出太大浪花。太子一旦得势,郭熙会乖乖奉命入皇城受封,这安西保宁加起来九十万大军平安无事,才能解燃眉之急。” 只要没人反,就是最好的结果。 李桃歌询问道:“派谁去合适?大宁所有武将,能压住宫子谦的,似乎只有张燕云,当初在保宁,两人见过面,张燕云未曾封国公,就压的宫子谦喘不过气,如今有天将军和九十九州行军总管头衔,派他去最为妥当。” 李白垚意味深长看了儿子一眼,缓缓摇头,“杜相会亲自前往保宁都护府。” “杜相?” 李桃歌惊讶道:“他是文臣,能压得住五十万大军吗?” 李白垚望着即将油尽灯枯的烛台,若有所思道:“杜相即将致仕,在告别庙堂之前,想要追回赤子心,且随他去吧。” 第241章 跃马入皇城(九十三) 六月十一,司察监内哀嚎如雷,惨叫声一浪接着一浪,宛若人间炼狱。 刘甫守在司察监门口,命人搬来了雕有五龙四爪大床,乏了就睡,睡醒吃喝,已经长达九个时辰。 禁军上将军刘罄都碰了硬钉子,没有一人敢再来游说。 卯时三刻,艳晴万里的好天气,突然乌云压顶,飘起了牛毛细雨。 大牢内的惨叫声逐渐消失。 刘甫侧卧在龙床,放下史书,望着油纸伞边缘滚落的水珠,喃喃说道:“今年雨水充沛,两江和南疆必然岁稔年丰,就是不知道保宁和安西,谁能结出最大硕果。” 旁边披有丝绢蓑衣的许元孝轻声道:“自古以来,得中原者得天下。” 刘甫问道:“有例外吗?” 许元孝思虑片刻,答道:“偶有。” 刘甫笑道:“你年纪轻轻,学识渊博,城府深厚,只是少了狠辣和果决,经过这两天打磨,短板依旧难改,熬到不惑之年,撑死也就是六部大员,想要定局三省,难。且看看杜斯通和李白垚,一个老辣沉稳甘于藏拙,一个家世腾达心系黎民,你能与谁相比?” 天色阴沉,致使在场众人面色都变得晦暗。 许元孝扬起嘴角笑道:“在下不过是寒门士子,不曾妄想这辈子能够登天摘月,一州刺史都算祖坟冒青烟,给后世子孙谋一份富贵足矣。” 刘甫挑眉道:“几日之前,你和我那几名幕僚喝酒,声称志在青云,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为何今日突然改口?” 许元孝望着靴尖污泥,默不作声。 刘甫沉声道:“你料定本王会败?” 轰隆隆传来巨响,一道闪电划过。 照出许元孝脸色苍白。 司察监少卿靳忠一溜小跑来到瑞王身边,双手呈递一摞供词,激动道:“王爷,除去二十三名顽固不化的官吏,其他人都招了,承认皇后和太子指使他们谋逆。” 九个时辰,靳忠全身沾满污血,官靴都被泡透,不知有多少人遭受他的毒手。 刘甫正坐在龙床,小心翼翼接过供词,望着朱红画押,眉眼堆起笑意,“大势已成,随我入宫!” 雨幕中骤然出现高大身影,撑了一把黑色油纸伞,离近之后,才看出他身穿二品内官朝服。 掌管内侍省的大内总管段春。 早在圣人当郡王时,段春便常伴左右,比起冯吉祥资历都要老,实打实的头号从龙功臣,朝堂中无论是杜斯通还是李白垚,见了这位内相,都要客客气气抱拳行礼。 在宫里,段春是天子化身,出了宫,段春乃君临天下。 谁能不敬? 谁敢不敬?! 嚣张跋扈如刘甫,见了内相段春后,立刻从龙床起身,以晚辈行礼,腰弯的极低,“段总管,您怎么来了?” 往日的段春,经常挂有一张随和笑脸,今日不同,眉眼低垂,与天色一样晦暗,段春盯着大宁最有权势的王爷,足有小半柱香,才开口道:“我不来,难道要让圣人亲自来?” 简短的一句话,刘甫就知道大事不妙,心境起伏不定,堆笑道:“下了雨,道路难行,段总管若想找我,派人来说一声即可,何必亲自跑一趟。” 段春淡淡说道:“刘罄不是来过了吗?” 刘甫干笑道:“刘罄是刘罄,段总管是段总管,谁敢不遵您的号令。” 段春语气平静道:“圣人要我来问问你,闹够了没有?” 一个带有闹字的质问,令刘甫眉头紧皱。 很明显,圣人在偏袒那对母子。 刘甫纠结一番,举起签字画押的供纸,沉声说道:“段总管,大宁以法治国,敢问谋逆何罪?” 段春安静道:“当诛九族。” 刘甫气势渐盛,说道:“皇后和太子蓄意谋反,这是依附于太子府官员的供词,不止于此,安西大都护郭熙奉皇后密令,视三省诏令为无物,屠戮镇魂关将士子民十四万,割据一方,试图谋反,又该当何罪?!” 段春缓缓摇头道:“王爷,说白了,这是家事,关起门来怎么闹都行,何必打打杀杀弄的人尽皆知,令圣人颜面无光呢?” 刘甫冷笑道:“段总管,皇室里只有国事,没有家事,做错了不受罚,如何平息天下人怒火。” 一滴雨水突然溅到刘甫眉心,传来冰冷凉意,闭眼睁眼的功夫,手里的供词已然到了段春手中。 “谁对谁错,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聊,哪能随意绑了官员再动用私刑?你这样一弄,有理也会变得无理。”段春一边说话,一边将供词撕碎,白色碎片漫天飞舞,像是给死人送去的冥纸。 “段总管!” 目睹证据被毁,刘甫气的咬牙道:“你要包庇那对母子不成?!” 作为瑞王忠实走狗,剑之仙客庞笑目光阴冷,右手摁在了离柔,青筋一寸寸鼓起。 段春瞥了眼绷成弓弦状的庞笑,露出轻蔑笑容,“长江后浪推前浪,功夫暂且不说,胆色倒是不错,老夫好像有二三十年没和人动过手了,都忘了自己略通一些拳脚。” 说完之后,段春的官袍忽然鼓起,抖出无数雨水。 雨水被罡气裹挟,以极为夸张的速度,朝庞笑右臂汇聚。 庞笑才将离柔拔出半寸,只觉得雨滴在瞳孔中逐渐放大,从黄豆大小变为橘子大小,铺天盖地,似是山洪来袭。 右手传来剧痛。 低下头,才看到虎口处有一道透明窟窿,鲜血从肌肤流出,汇入剑柄。 庞笑大惊失色。 自己逍遥境中期修为,竟然连剑都拔不出来! 这叫略通拳脚? 深藏不露的大内总管,究竟是何等境界?! 咳咳咳咳。 段春像是年迈多病的老人受了风寒,咳嗽几声,裹紧官袍,语重心长说道:“王爷,走吧,圣人说,要么入宫面圣,要么去逍遥观面壁思过,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 刘甫眉眼浮现一抹狠戾,凝声道:“若是本王都不想选呢?” 段春拍拍肩头,笑道:“那只能像四十年前一样,老夫背着王爷去见圣人了。” 刘甫昂首阔步走入雨幕,放肆大笑道:“好!入宫就入宫!本王有五十万保宁军蓄势待发!又有何惧!” 第242章 跃马入皇城(九十四) 连绵细雨下了两天,将整座永宁城冲刷一新,尘埃和黄土掺杂着血迹,混合着野心一并冲进福寿沟。 禁军和梅花卫的冲突,仍旧是城里最炙手可热的谈资,大家都在猜测着谁赢谁输,以后由谁来执掌大宁。 李桃歌带着食盒,奔走在二女闺房,今日轮到先给墨川送饭,她口味清淡,喜欢河鲜蔬菜,昨日有名两江都护府的长史不知道是不是喝大了,给相府送来几篓白鱼,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冲撞了李相名讳。 官场和战场不同,两阵厮杀,失败九十九次都无所谓,只要赢最后一次便是胜者,官场讲究审时度势八面玲珑,成功九十九次,依旧要如履薄冰,错一次便万劫不复,那名两江长史错在了官场最忌讳的痛点,注定这辈子升官无望。 挺好的白鱼,李桃歌不忍糟蹋,自己不吃,可以给墨川送去,来到离相府一街之隔的巷子,穿过七拐八绕的民宅,推开了屋门。 墨川卧床休养,相府派了一位小丫头侍奉左右,长相平平,胜在甜美活泼,见到李桃歌后,小丫头款款行礼,神秘兮兮笑道:“少爷又来送饭了?” 从意味深长的笑容得知,她似乎知道了少爷秘密。 做贼心虚的李桃歌嗯了一声,将食盒递给她,“有些凉,再去热一下吧。” 名叫珍珠的小丫头挤眼笑道:“少爷威武哦,别累着了。” 李桃歌挠了挠额头。 墨川躺在竹床,盖了条薄被,从小在墨谷长大,对于男女禁忌一窍不通,直至李桃歌进门,她还将一双白洁纤瘦的小腿和玉足露在外面,完全不懂得避讳。 新荷脱瓣月生芽,诗词都道不尽其中玄妙。 看到能够媲美羊脂美玉的双足,李桃歌内心躁动不安,莫名想起不爱穿鞋的青姨。 难道越漂亮的女人,越喜欢光着脚? 墨川调养几日,气色逐渐好转,白中透粉,粉中带润,她举起手中莲花,凑到眼前细细观赏,轻声道:“吴悠观花入剑,不走先人旧路,剑术造诣早已登堂入室,若是心境能够再豁达一些,即便无望谪仙人,至少也能到达伪仙境,可惜他太在意胜负,输不起,放不下,导致在逍遥境中期徘徊不前,有前车之鉴,你我要引以为戒。” 李桃歌好笑道:“逍遥境,离的太远了,我听别人说,修炼一途越往后越难,二十岁能够入无极,四十岁能步入逍遥已经算是人中龙凤,我连无极都没到呢,暂时不奢望。” 墨川将莲花放入花瓶中,平淡道:“确实如此,师父说过,天资是敲门砖,勤勉是梯子,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最终是靠气运。譬如你,回到皇城时,还是观台都入不了的门外汉,短短几个月,来到灵枢境后期,无论放到哪里,资质都能堪称妖孽了。” 听着前辈的教诲,李桃歌频频点头。 嗯? 不对…… 灵枢境后期? 李桃歌惊愕道:“你搞错了吧,我进入灵枢境没多久,昨夜有所顿悟,功力似乎更精纯,最多也只是中期而已,怎么会是灵枢境后期?” 墨川晃着白皙到粉嫩的脚趾,笃定道:“如果你没有修习隐匿的功法,肯定是灵枢境后期无疑,逍遥观灵枢,如观其衣不蔽体,不会搞错的。” 李桃歌揉着额头,有些懵。 自己每夜练功三个时辰以上,算不得勤勉,与那些日夜不停练功的疯子相比,简直是懒汉。他当初捧着秘籍苦苦叩观台大门,半年都不得其法,幸亏有青姨指引,才成为一名术士,长久以来被冠以庸才头衔,久而久之成为习惯,如今摇身一变,成为天才中的天才? 墨川视线不断在他身上游走,从头看到脚,再从左看到右,略带诧异道:“不过……你体内的真气,好像不对劲。” 李桃歌被她盯的发毛,似乎没穿衣服一样,想捂住关键部位,又怕欲盖弥彰,于是侧着身,担忧道:“哪里不对劲?我这些天,冲动易怒,经常无缘无故窜出一股邪火,想打烂眼前所有东西,根本无法自控,会不会是……走火入魔了?” 墨川问道:“除了冲动易怒,还有什么诡异的地方?” 对方修长脖颈一览无余,又有玉足赏析,李桃歌咽了口口水,心虚道:“没……没了。” 墨川缺乏的是人情世故,又不傻,心智极其聪慧,否则也不会二十出头踏入逍遥境,看到对方遮遮掩掩,知道他在说谎,于是慎重说道:“修行途中凶险万分,一不小心就会误入歧途,你放心讲,千万不要讳疾忌医,否则耽误了诊治,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说? 这咋开口? 天天想女人,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谁知道是病还是冲动。 李桃歌岔开话题说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鱼应该快热好了,你用膳吧。” 才走出没几步,脚腕突然传来一阵冰凉,接着不由自主躺倒在竹床,想要催动真气反抗,结果越挣扎越紧,半点动弹不得。 “这叫清风锁,按照你现在的境界,挣脱不开的,乖乖躺好,要不然会把肌肤撕破。”墨川爬到他的面前,眨着不染纤尘的眼眸。 俩俩对望。 李桃歌惊恐道:“你想干啥?” “瞧病。” 墨川细长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一丝不苟诊脉。 李桃歌本就刻意压制着情欲,女人特有的体香,伴随着倾国倾城的容貌,在此刻不亚于吴悠的一招并蒂菱。 轰然在脑中炸裂。 “真气虽说比较零散,但轨迹正常,噫,你的心绪怎么越来越乱了?一次比一次强劲,难道真的要走火入魔?” 察觉到少年不对劲,墨川低头望去。 李桃歌双目赤红,全身不停颤抖,脖颈间筋肉暴起,喉咙传来沉重的喘息声。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柱擎天景象。 李桃歌不知从哪生出的蛮力,四肢扭动,几声清脆过后,能束缚逍遥境的清风锁竟然被震开。 将墨川压到身下。 第243章 跃马入皇城(九十五) 虽然墨川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可对方眼神传来的炽热以及不停探索的双手,让她意识到这不是普通侵掠,摁住少年滚烫胸膛,防止进一步接触,怒目道:“你疯了?!” 李桃歌眼眸尽是血丝,喉咙里发出类似于野兽嘶吼,望着秀色可餐的女人,欲望取代了理智。 拼命下压。 逍遥境在不妄动真气的情况下,近身厮杀也是拿手好戏,墨川推了又推,竟然推不动清瘦少年,正要祭出术法,李桃歌奋力伸出脖颈,双唇贴到一处。 呜!~ 墨川瞪大杏眸,满眼不可思议。 身体酸麻如烂泥,能挡住吴悠剑式的真气荡然无存。 在两名修行者的近身扭打中,衣袍撕成无数碎片。 墨川咬破唇角,杏眸流出两行清泪。 短兵相接,势如破竹。 金鼓连天,活色生香。 逐渐偃旗息鼓。 精疲力竭的李桃歌昏睡过去。 铛!~ 更夫敲响一更天的锣声。 李桃歌幽幽转醒,只觉得通体舒坦,那股暴躁消失的无影无踪。 随之而来的是痛觉。 脸颊,脖子,肩膀,胸膛,各处都在隐隐作痛,借助皎洁月光,能看到一道道抓痕掐痕。 李桃歌这才回忆起来,昏迷之前,似乎侵犯了墨川姑娘,那时候自己宛若野兽附体,灵台一片浑噩,只记得大战过三百回合。 竹床经过二人折腾,早已碎成了数片,墨川不知去向。 自己赤条条,仅靠被褥遮羞。 完了…… 李桃歌这才知道犯下滔天大罪。 一盏烛台从外面移到屋内,李桃歌正要开口喊出墨川,才发现是丫鬟珍珠,小丫头稚嫩五官浮现羞红,将烛台放到桌上,怀里揣着一套衣物,蹲在李桃歌旁边,赞叹道:“少爷威武。” 像琅琊李氏这种顶级门阀,贴身丫鬟都是经过千挑万选,只忠于李家,不忠于大宁,而且通晓医术房事,刀剑耍的熟稔,上得厅堂,下能暖床,专门为主子解决难言之隐。 珍珠侍奉在左右,一刻没离开过,估计将自己的丑态看得一清二楚,李桃歌脸颊顿时羞成一片红布,吭哧道:“墨川姑娘呢?” “走了呀,天没黑就走了。” 珍珠将衣袍从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怀里拿出,甜美笑道:“我来伺候少爷更衣。” “不,不用……” 李桃歌习惯了自力更生,有人伺候反而不太适应,取过带有少女体香的衣物,问道:“墨川姑娘走之前,没说过什么吗?” “没有。” 娇小可爱的珍珠摇了摇头,郑重道:“不过在走之前,她骂了好几百声王八蛋,那时候少爷正睡着呢,估计没有听到。” 李桃歌面容一僵。 “墨川姑娘哭了好久,奴婢哄了半天才好,少爷饿吗?奴婢去给您做点吃的。”珍珠笑盈盈说道。 “不用……你先出去吧。” 李桃歌低下头,见到床单有一片猩红触目惊心,如同红莲绽放。 墨川姑娘……应该很疼吧? 李桃歌本就是慈悲心肠,失控侵犯了墨川,不停生出自责,可木已成舟,再自责也没用,等见到墨川再表达歉意,李桃歌穿好衣袍,来到庭院,珍珠正捧着一碗热汤从厨房走出。 “少爷少爷,把鸡汤喝完再走吧,累坏了身子,需要进补哦。”珍珠担忧道。 累坏了身子? 李桃歌神色尴尬,将鸡汤一饮而尽,快步走到大门,珍珠紧追不舍,又说道:“少爷少爷,墨川姑娘若是不回来了,我去伺候哪呀?相府不会不要奴婢吧?” “如果三日之内还没出现,去我的小院,找不到在哪里的话,罗总管会给你指路。” “遵命。”珍珠盈盈施礼,含笑道:“奴婢不在,少爷要多保重哦。” 说实话,李桃歌挺喜欢勤快机灵的小丫头,况且又有把柄攥在人家手里,为了防止大肆宣扬自己的禽兽之举,还是留在身边合适。 李桃歌漫步在大街,思索着为何会抑制不住情欲,变成一头毫无人性的猛兽。 功法练错了? 在西疆修行过参天宝箓,回来之后又修行无字秘籍,这两本书走的不是一个路数,是否有冲突? 食物之间都不能共存,何况两本截然不同的功法。 还是斗天造化丹的弊病? 这种逆天丹药,夺天地之造化,集万物之灵气,能够起死回生,那可是南雨国国宝,上古传下来的宝贝,仅存一颗,谁都不敢保证吃完后效果如何。药品又不是酒,存放的越久越好,放了那么久,不会变质吧? 李桃歌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急促的马蹄声从耳边飞驰而过,李桃歌潜心于推测之中,并未理睬。 伴随着一声惊讶,几匹骏马去而复返。 “这不是相府李公子吗?大半夜不睡觉,出来采花呢?”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听到熟悉的声调,李桃歌抬起头,白马白袍,大半夜穿的像是白无常一样,风骚的一塌糊涂。 不是赵国公张燕云还能有谁? 李桃歌刚想过去答话,忽然想起大战后满身伤痕,于是后退两步,躲进阴暗之处,低声道:“云帅,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先走一步。” 没走出多远,马鞭横在他的面前。 张燕云笑呵呵道:“肚子不舒服就拉,何必跑回家舒坦,这街里前几日死了那么多人,早就肮脏不堪,不在乎你那一泡半泡。” 瞧见李桃歌脸颊抓痕,张燕云的八卦心思顿时翻涌而出,用马鞭挑起少年下巴,啧啧叹道:“呦呦呦,这挠的,一道一道,快赶上镇魂关城头了,谁家姑娘这么狠心,敢对我们李公子下毒手。” 李桃歌很郁闷抓住马鞭,瞥过头,“云帅,心里正烦呢,就别拿我打趣了。” “让我猜猜看,是谁辣手摧花。” 张燕云揉着没几根的胡茬,眉飞色舞道:“听说你这几天,在两个女人之间来回献殷勤,一个是萝芽郡主,一个是墨谷出世弟子墨川。这条大街,可不是通往绥王府的路,再说萝芽对你有意思,即便是霸王硬上弓,她心疼如意郎君,不会把俊俏的脸蛋抓花,所以本帅断定,是墨川姑娘挠的!” 李桃歌苦闷道:“云帅,能不能别在伤口撒盐。” 张燕云哈哈大笑道:“走吧,心灰意冷之际,最需要好友安抚,本帅请你喝酒,喝花酒!” 第244章 跃马入皇城(九十六) 太极殿。 作为圣人寝宫,这座宫殿略显寒酸,最瞩目的仅是一对栩栩如生的铜鹤,殿宇正中央有一处幔帐围绕起来的大床,四周燃有拇指粗细的蜡烛,以幔帐为轴心,正巧摆成阴阳图案。 静,静的出奇,静的压抑。 一袭玄色蟒袍的刘甫跪在幔帐旁边,已经两个时辰,额头挂满虚汗,一滴一滴落在金砖之上。 偌大的宫殿里,仅有自己的喘息声。 执掌大宁半个庙堂的权势王爷,如今大气都不敢喘,克制着胸膛起伏,尽量使呼吸平静。 在昏暗的灯光中,隐约能看到幔帐里竖起手臂,一个哈欠过后,苍劲的声音传来,“你太性急了。” 刘甫慌忙将额头贴于金砖,屁股朝天。 能让瑞王心甘情愿匍匐在地,只有当今的大宁天子。 苍劲的声音说道:“你今年四十有二了吧?已过了不惑之年,早该将这俗世中的迷瘴看透,可行事心性仍像个孩子,究竟何日才能长大。” “我四十二岁那年,扫除旧室,荣登大宝,你与朕差的太远了。” 刘甫颤声道:“圣人与臣弟天地之别,圣人在天,臣弟在地,遥遥不可望也。” 苍劲声音轻声道:“嘴上说的好听,心里是不是觉得不服?掌控保宁都护府,礼部兵部攥在手心,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能力压东宫,能震慑群臣,杀禁军又如何,杀太子府官吏又如何,只要你高兴,这龙椅都由你来坐。” 刘甫惶恐道:“臣弟万万不敢。” 苍劲声音轻蔑道:“大宁,呵,弹丸之地,不足大周国土兵力十之一二,别说铁骑甲天下的骠月,比起那东花王朝都远远不及,能够偏安一隅当皇帝,就心满意足了?” 刘甫壮起胆子说道:“大宁并不弱,文臣武将层出不穷,百姓人人尚武,假以时日,必定与天下争雄。” 幔帐里的圣人坐起身,从灯火映射下,能看到身躯较为单薄,很高,很瘦,单臂支撑着躯体左右摇晃,一如大宁的国运摇摇欲坠。 圣人自嘲笑了笑,随后轻叹一声,说道:“大宁弱不弱,朕能不知道吗?国库里的银子垫不到脚腕,大半官员玩命搂银子,六大都护府都在吃空饷,真要是打起仗来,能拉出来几支威武之师?就拿你保宁都护府来说,号称五十万大军,其实呢,有三十万就不错了吧?” 刘甫沉默不语。 圣人一语中的,保宁府兵其实有五十万之众,但是有小半在开荒务农,战时是兵,闲时是农,强弓都拉不开,真要是真刀真枪摆开阵仗打一架,二十万铁骑都抵挡不住。 圣人摇头道:“百年前骠月铁蹄来犯,若不是剑神谷阳算到有这么一劫,不惜以命阻挡,大宁早成了一片牧羊之地,一百年了, 太久了,没人记得当年的国仇家恨,也忘了铁骑的锐不可当,他们以为有百万大军作为屏障,忘忧冢便是温柔乡。” 刘甫忽然抬起头,凛声道:“圣人,若想大宁千秋万代,必须要选出一名贤君圣君,太子愚钝呆傻,绝非能够托付之人,如果禅位于他,大宁不出五年必亡!” 幔帐里的圣人呆坐不动。 整座大殿里的气息似乎凝结。 刘甫再次说道:“他若继位,能挡得住八大家族的蚕食吗?别忘了,世家党所在的州府,只认主家,不认天子,只要他们振臂一呼,百姓立刻会跟着造反,这比它国入侵更可怕!即便世家党不想争夺皇位,只需要略施手段,太子不久后会被架空,成为傀儡帝王,咱们刘家几代人的心血,不能毁在他的手中!” 沉默片刻,圣人幽幽说道:“太子确实不堪,那你呢?上位后,能挡得住世家党的明争暗夺?” 刘甫听到圣人口风松动,似乎有禅位于自己的倾向,激动道:“整个大宁都知道,瑞王向来强势,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有臣弟在,能镇得住世家党!” “呵呵呵呵。” 圣人发出不屑笑声,“既然如此,朕不如把兵权都交给太子,让他去把世家党所在的州府围起来,当猪圈着,绝对比你的办法有用。” 刘甫强硬道:“太子一贯懦弱,谁会怕他!” 圣人喃喃道:“人生若得如云水,铁树开花遍界春,朕前半生跌宕,以为争到了龙位,就是万事太平,没想到成为九五至尊后,烦心的事更多。” “朕近十年来不问朝政,全是由杜斯通李白垚他们打理,为何?朕当年为了练一手好字,可以半年来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你以为朕懒吗?蓄意放权给他们,是在问心,问寒门的心,问世家党的心,问黎民百姓的心,朕想要看看,究竟有多少忠臣多少逆贼。” “左杜右李,这二人分别代表着寒门和士族,杜斯通是大才,擅长中庸之道,为官不算清廉,但绝不会触及天子逆鳞,杜相最会揣摩圣意,朕想动谁,不用吩咐,杜相就能第二天把事情办好,朕想杀谁,杜相会设法将那人送入大牢,把他放在左相位子,再也合适不过。而李白垚作为世家党代表,为民请命,为国分忧,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世家门阀的视线,他若忠,士族便忠,他若贪,百官皆敢贪,之所以还有一半官吏不贪,是有李白垚在做表率。” “这些平衡之术,里面大有文章,你学的会吗?” 刘甫涨红了脸,汗水顺着脸侧流入胡须,气喘如牛。 圣人说的累了,缓了一会儿,轻声道:“有些你能瞧见,有些你瞧不见,记得前些天萤火守心双月并天的异象吗?那是国运走到尽头的征兆,作为储君,你该如何去解?去观里祈祷老君显灵吗?用五十万大军把月亮给射下来吗?!” “朕谋的是万年昌盛,不是你鼠目寸光可比,煞费苦心布了一场大局,方能给大宁谋一条活路。” “滚出去,逍遥观里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半步!哪怕是死,也要给朕死在观里!” 声音如同黄钟大吕。 震的刘甫耳膜生疼。 他从来没见过圣人发火,四十年来这是初次。 天子龙威,君临天下。 刘甫颤声答了声诺,连滚带爬出了太极殿。 第245章 跃马入皇城(九十七) 张燕云请客喝花酒,当然要到最出名最豪奢的长乐坊,否则坠了国公名头。 二更天,本该熟睡的时辰,长乐坊内依旧灯火通明,琴声箫声不绝于耳。 二人才踏入正厅,就看到几名喝醉的客人爬到舞姬起舞的高台,光着膀子,唱着荒诞不羁的小曲,做起下流动作,丑态百出。 有名喝醉的壮汉晃晃悠悠,扯开衣襟,露出浓密的胸毛,将美酒洒上去,放肆喊道:“来个小娘子,把爷爷的酒喝干净,赏银五十两!” 一阵哄堂大笑。 前来寻欢作乐的客人,大多是本地勋贵富商,深知皇城里卧虎藏龙,风流中保有矜持,这种喝多了耍酒疯的莽汉,偶尔有之,但是不常见到。 张燕云瞥了眼对方裤子官靴,又看到刻有东庭二字腰牌,咧嘴笑道:“我以为是谁家的公子王孙,原来是东庭都护府的六品武官,猫尿喝多了,敢在皇城撒野,看来崔如御下的本事,跟床榻功夫一样稀松平常。” 张燕云起家于东庭,与东庭大都护崔如自然十分熟稔,二人称兄道弟,狼狈为奸的私密不足为人道。 李桃歌沉浸在内疚和自责中,对于闹事的武将无动于衷,怔怔望着红烛,心中思绪万千。 东庭武将闹了半天,没人接茬,面子上过不去,扯着嗓子喊道:“皇城里的婊子都这么金贵?五十两,喝口酒而已,好,本将军有的是钱,一百两!” 周围传来不怀好意的讥笑,依旧无人去赚这笔钱。 长乐坊是什么地方,皇城里最贵的销金窟,一场花酒都要几千两,谁会为了一百两自甘下贱,给洛娘见到,岂不是砸了长乐坊招牌,连人带铺盖一起滚蛋。 青苗见到李桃歌,弯腰走了过来,低声道:“公子,风流地同样是是非地,打扰您清静了,随小的去三楼吧。” 话音未落,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脖颈,用力拽了过去,青苗回过头,看到东庭武将那张威猛中带有愤懑的脸庞。 “龟公!你这店里的婊子都是聋子不成?赚钱的生意都不来,去!给本将军找四个小娘子!要生的花容月貌,胸大屁股翘,会哄人,会喊爷,把本将伺候的舒舒服服,否则一把火烧了你这破窑子!”东庭武将蛮横说道。 青苗恭敬说道:“请将军回到厢房,小的把少爷伺候好了,立刻就去找姑娘。” “少爷?皇城的穷讲究真多,啥人都敢称之为少爷。” 东庭武将不屑一笑,淬出一口浓痰到青苗身上,望向木纳呆滞的李桃歌,满脸厌嫌道:“谁是少爷?就这软不拉几的小白脸吗?还没爷爷的刀重,看着就是酒囊饭袋。在我们东庭,只有崔都护的公子才配称呼少爷,你说的这个少爷,他爹是卖豆腐的还是卖鱼的?官至几品大员呐?” 青苗暗自皱起眉头,仍旧轻声细语说道:“对我们少爷不敬,等同羞辱长乐坊,还望客官赔礼道歉,不然……” 威胁的话还没说出口,东庭武将扯开肩头,露出几道疤痕,气的谩骂道:“一个腌臢龟公,生儿子没屁眼的东西,敢对本将出言不逊,老子在边疆拎着脑袋卖命,守卫大宁江山,轮得到你这龟儿子恐吓?!” 一个耳光扇来。 手掌还没扇到青苗脸颊,手腕却被人叩住,紧跟着腾云驾雾,狠狠摔在地上,有地衣作为缓冲,倒也不疼,可毕竟使东庭颜面扫地,武将张开大嘴正准备谩骂一通,结果被苹果堵住了嘴巴。 一拳,两拳,三拳,拳拳到肉。 李桃歌本来心情相当苦闷,不知去哪发泄,不长眼的家伙跑来滋事,恰好当作出气包,接连挥出十几拳,全都打在对方脸上。 武将的脸,顿时成了吴悠的花圃,姹紫嫣红。 见到同伴挨揍,另外三名东庭武将跑来助阵,不由分说掏出随身短刃,呈品字形,将李桃歌围到中间。 “小兄弟,出手太狠了吧?不管你是谁家少爷,出言侮辱东庭,之后行凶打人,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一名武将怒目道。 这人算是有点脑子,能看得出李桃歌的衣着打扮非同寻常,既然是二世祖,在打架之前,不妨先把一顶帽子扣过去,以后若是闹到兵部,也好找到由头为自己争一份理。 他算盘打得不错,却没猜到少年低至谷底的情绪,眼前一花,喉咙竟然已经被锁住,直挺挺架在半空,没来得及惊恐,紧跟着腰间传来一记鞭腿,像是被奔跑中的骏马撞个正着,摔在前朝官窑梅瓶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这人是灵枢境初期,身手在中级武将算是难能可贵,可护体罡气都未开启,就被李桃歌拎起来连打带踹,怎一个惨字了得。 李桃歌黑着脸转过身,朝剩余的二人投去阴冷眼神。 张燕云拍了拍李桃歌肩头,宽慰道:“行了,臭丘八都不容易,刀口舔血,百死一生,回到皇城偶尔撒撒酒疯,也是情有可原,就别和他们计较了。” 李桃歌同样是边军,有张燕云充当和事佬,再想到镇魂关的兄弟已经驾鹤归天,这股心火悄然散去,面无表情道:“我就在三楼喝酒,想要替他们的话,尽管放马过来!” 两名武将面面相觑。 张燕云不耐烦道:“赶紧带着你们兄弟去治伤,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要不是看在老崔的面子上,谁管你们死活,娘的,喝花酒都喝不顺心。” 青苗将二人带到三楼,依旧是一尘不染的天字号厢房。 李桃歌闷头喝着寡酒。 张燕云负手转来转去,欣赏房间里的古董,举起一尊青铜踏云马,轻声道:“揍完了人,出完了气,心里舒坦些了?” 李桃歌瘪着嘴说道:“不是生气,只是觉得不舒服而已。” “不舒服就喊姑娘来暖床,别给本帅脸色看。”张燕云没好气道。 李桃歌泄气道:“哪敢给您脸色看。” 张燕云泛起古怪笑容,贼兮兮说道:“来,给本帅说说,你咋破的处。” 第246章 跃马入皇城(九十八) 对于恩人张燕云,李桃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白河初见到昨日缠绵,包括自己体内那股暴戾气息,任何细节都未遗漏,竹筒倒豆子一样,一字不落讲的清清楚楚。 听这家伙带有哀怨口吻讲完,张燕云好笑道:“就这?我还以为那丫头把你霸王硬上弓了,结果是你占了便宜,那还哭个屁。” 李桃歌皱着脸道:“可总觉得对不起墨川,好心救了我,结果恩将仇报玷污了人家,又觉得对不起小江南,我们在镇魂关城头有过约定,要带着嫁妆娶她,一下负了俩人,我心里能好受么。” “先别说谁负谁,我问问你,墨川是墨谷出世弟子,在牡丹山赶走了吴悠,她是啥境界?”张燕云朝嘴里丢着蚕豆问道。 “术武双修,逍遥境吧。”李桃歌欲哭无泪道:“云帅,找你来是为我解惑的,跟修为有啥关系?” “那就不对劲了,你是菜鸟,她是逍遥境宗师,说句不好听的,她若想强行睡你,如拈花捏虫,你若想强行睡她,如搬山卸岭,难道你小子趁人家睡觉,耍了招速战速决一针见血?”张燕云嬉皮笑脸道。 李桃歌回忆半天,捋不清头绪,懊恼道:“我也不知道啊,当时像是鬼上身,过程完全不记得,稀里糊涂就昏睡过去。” “那么漂亮的姑娘,就这么白白浪费。”张燕云揉着下巴,摇头叹息道:“换作本帅,怎么也要秉烛夜谈,细赏春色。” “云帅,你刚才的意思是……墨川能拦得住我,偏偏任由我恣意为之?”李桃歌好奇问道。 “本帅可没说过,你们俩之间的龌龊,蒙起被子自己玩去吧,既然救过你的命,大概没安坏心,小姑娘嘛,或许是脸皮薄,一时半会放不下颜面,又或者欲擒故纵,给你留下矜持好感,这女人心,海底针,本帅在沙场战无不胜,却不敢妄言能看透一名女子。”张燕云感慨道。 李桃歌一口接一口喝着酒,郁闷道:“以后见了江南,该如何是好。” “你小子是不是脑子缺根弦?见了意中人以后,先对人家说我睡过哪位姑娘?没吃错药吧。” 张燕云白了他一眼,说道:“娶是娶,睡是睡,两不相干,又不是贞洁烈女,立啥贞节牌坊,大不了都娶回家里,大丈夫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吗?你爹不敢纳妾,是害怕许夫人,你又不同,先娶一个,再纳一个……不对,墨川如今是逍遥境,二十来岁问逍遥,大有许妖妖当年风采,你小子似乎在走李相老路啊。” “娶是娶,睡是睡?不行。” 李桃歌叹气道:“云帅,我跟你不一样。” 张燕云梗着脖子,瞪眼道:“骂谁呢?” 对方虽然夜御八女,可也不能当面提,毕竟是赵国公天将军了,哪能将风流旧事挂在嘴边。 察觉到失言,李桃歌悻悻然道:“现在墨川不见了,小江南又杳无音信,暂时先放一放吧,日后见到她们,要杀要剐我也认了。” 张燕云敲了敲桌子,铛铛作响,“本帅是来喝花酒的,不是听你倒苦水的,这长乐坊幕后的大老板,是你小子吧,挺大的人了,咋没点眼力见呢,不该回报恩人吗?” 李桃歌喊来在门口候着的青苗,吩咐完之后,悄声问道:“云帅,那斗天造化丹,里面不会暗含春药吧?” “天下就一颗,我哪知道。”张燕云用力拍着大腿,恨声道:“早知有这效果,不如自己吃了!” 没过多久,青苗领来了一名琴师,一名舞姬,琴艺舞技超绝,几乎能和御用艺伎媲美,两名清馆人都是万中无一的绝品,含苞待放,眉眼如画,举手投足之间婉约娟秀,并无风尘之气。 有了佳人相陪,张燕云才开始开怀畅饮,逗弄着两名碧玉年华的小丫头,笑起来透出猥琐色相,和那些膏粱子弟并无不同。 张燕云用手指刮弄一名清馆人晶莹耳垂,笑着说道:“今夜我们之间谈论,会传到外面吗?” 幕后老板是李桃歌,当然是冲他问的。 清馆人含笑指了指樱桃小口,又指了指耳朵,大概意思是又聋又哑,不会泄露一个字出去。 张燕云满意点头,对李桃歌说道:“你打的那几名武将,是东庭都护府的人,成批出现在皇城,说明六大都护府互调进入重要阶段,述职之后,该去赴任了。如今北线吃紧,赵之佛一败再败,率大军死守天门关,不会返回皇城,郭熙拥兵自重,正是和朝廷博弈时机,皇命都不奉召,更不会搭理中书省调令,瑞王入了宫,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灰溜溜交出保宁兵权。三大都护都动弹不得,另外三位大都护只能呆在皇城,久而久之,边疆必乱。” 李桃歌这才想到,东庭都护府的武将,为何会出现在皇城。 李桃歌担忧道:“将帅离营,是兵家大忌,当初能够死守镇魂关十二天,就是因为有鹿怀安在,他如果早早跑路,三天都守不住,大都护们离开这么久,会生出变数。” 张燕云吃着清馆人用樱桃小口喂来的樱桃,一脸满足道:“所以朝廷要早做决断,割肉要趁早割,否则疾病深入骨髓,妙手神医都束手无策。” 李桃歌听出了弦外之音,所谓割肉,指的是郭熙,再不处理西疆隐患,或许不是断腕求生那么简单。 “云帅有好办法吗?”李桃歌询问道,这句话,是替自己老子问的。 “不用问我,明天一早,宫里会给出决策,再说我也不是神仙,哪能事事精通,对吧,小美人儿?”张燕云逗弄着清馆人笑道。 外面忽然传来嘈杂声。 先是凌乱脚步,然后咒骂呵斥,接着刀剑出鞘,最后大门被一脚踹开。 一队虎狼士卒闯入厢房。 琴弦崩断,舞姬惊慌失措摔倒在地。 朱红朝服的二品大员在簇拥中走进来,轻捋三寸飘逸长须,风姿超然,对着李桃歌投去意味深长的笑容。 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国舅爷,纳兰重锦。 第247章 跃马入皇城(九十九) 兵部权利极大,掌管军机和军令之政,六大都护府府兵和四十万禁军都要听令于兵部,刘甫选择和东宫硬来,将野心公之于众,正是因为丢了兵部尚书而恼羞成怒。 长乐坊往来皆是达官显贵,可六部尚书进门,尚属首次,毕竟是朝廷顶级大员,要爱惜自己羽毛,哪能在这种地方随便露面。 这次纳兰重锦带了兵部官差前来,一进门就闹的鸡飞狗跳,很明显是来拿人,绝非是来找乐子。 纳兰重锦迈着四方步来到桌前,打着官腔说道:“东庭武官才回来述职没几天,就在长乐坊,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在圣人眼皮子底下,被人给揍了,告状都告到了兵部,我这一省尚书,不能置之不理,亲自来看看,究竟是谁目无国法纲纪,敢对朝廷命官行凶。” 当官当到这种地步,断然不是庸才,一顶顶帽子扣下来,似乎寻衅滋事的不是东庭武将,而是李桃歌,深谙先发制人之道。 听到纳兰重锦立完威,张燕云恋恋不舍将脑袋从清馆人怀里拔出来,扬起一个灿烂微笑,“这不是纳兰尚书吗?你也来这找姑娘啊?” 纳兰重锦刚要找凳子坐好,忽然认出了躺在清馆人怀里的张燕云,面部表情变得微妙,颧骨极速抖动几下,又默默站起来,抱拳道:“纳兰重锦见过国公。” 兵部尚书是二品,天将军和九十九州行军总管俱为一品,随便拎一个出来,纳兰重锦都要行礼问安,大宁门户森严,最忌讳以下犯上的白眼狼,左杜右李见了张燕云都要拱手先行礼,何况是才入六部的新贵。 张燕云仍旧半躺在佳人酥软香怀,根本没有还礼的意思,皮笑肉不笑道:“三更半夜,纳兰夏官真有雅兴,不睡觉跑来喝花酒啊?看来你我是同道中人,以后要多亲多近。” 天地春夏秋冬,对应六部,兵部尚书属于夏官,本是同僚之间尊称雅称,可张燕云只是称其职位,不称国舅爷,并且当着这么多人喊出来,意味变的玄妙,似乎质问统领兵部的大员,放着正事不干,为何专门盯住这烟花柳巷。 纳兰重锦是文官,是肱骨重臣,担任六部颜面,来长乐坊确实不妥,张燕云不同,他乃武将之首,走的是粗旷豪迈路线,只要能打胜仗,没人管他作风如何,即便夜御八女的风流韵事传出去,百姓也会拍着手叫好,夸赞天将军龙精虎猛,生五十个孩子不在话下,能为国家镇守百年安宁。 能者多劳么。 见到张燕云之后,纳兰重锦暗道不妙。 派出的耳目,只是说李桃歌在长乐坊打了东庭武官,纳兰重锦早早惦记这座一年能产百万白银聚宝盆,苦于找不到由头,这次李桃歌打了戍边武将,常常以清廉刚正自居李白垚如何包庇,正好借机讹诈一笔,将长乐坊收入囊中。 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可人算不如天算,怎么跳出来一个张燕云? 纳兰重锦上位没几天,仅仅和对方有过一面之缘,他深知燕云十八骑在圣人和百姓心中的份量,那是大宁荣光,硬撼赵国公武将之首,无疑是死路一条,皇后姐姐都保不住他。 话已经说出口,无法收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纳兰重锦扭捏道:“国公,崔都护的部将挨了揍,尚在昏迷之中,我这兵部尚书,得为边疆将士争一份公道。” “哦,原来如此。” 张燕云恍然大悟道:“看来是崔都护跑到纳兰夏官面前告状了,明天我去问问老崔,自己的部将四个打一个没打过,有啥脸跑去嚼舌根呢,真是丢死东庭的人。” 纳兰重锦愣了片刻,正色道:“并非崔都护跑去告状,而是兵部的官员看到这一幕,跑去下官府里禀报。” 张燕云从清馆人怀里坐起身,倒了杯酒,并未喝掉,突然笑容诡异道:“长乐坊出现斗殴,不是该由永宁府的不良人管吗?兵部横插一脚,又是尚书亲至,听起来似乎不对劲吧。” 纳兰重锦堆出一身凛然正气,“为东庭武将谋公道,乃下官职责所在!” “好好好,纳兰尚书一心明月,真是群臣楷模,我替戍边将士,对你道一声谢。”张燕云装腔作势拱手为礼,忽然神色一转,惊讶道:“不对,你之前说兵部的官员在长乐坊里,见到有人在行凶,难道兵部允许官员逛窑子?” 纳兰重锦在庙堂里打磨多年,瞬间找到了破解之法,含笑道:“今日长乐坊里,三省六部里的官员,不止一个吧。” 余光悄无声息瞥向李桃歌。 中书省入册的主事,又是李相儿子,传出去,不知谁的麻烦更大。 张燕云笑道:“堂堂国公,跑出来喝花酒,带个侍卫不过分吧?他年初就入了燕云十八骑,纳兰尚书若是不信的话,随便找人问,几个月前跃马入皇城,他就在我身边,城里数万人盯着,谁敢作假。” 纳兰重锦淡淡笑道:“国公的话,我信,可他不仅仅是你的侍卫吧,同样是中书令里的入册官吏,六部官员不能逛青楼,难道三省里的贵人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吗?!” 心情不佳的李桃歌瞪了他一眼。 长乐坊幕后老板的秘密,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不能公之于众,像是裤裆里藏了元宝,只能晚上钻进被窝自己偷着乐,捅到圣人面前,也要理亏三分。 张燕云哎呀一声,说道:“那他完了,既是中书省的人,又是我的侍卫,今夜犯错打了东庭武将,数罪并罚,该如何处置?” 听到对方服软,纳兰重锦心中得意万分,战无不胜的云帅,李白垚的儿子,又怎样?到了本尚书这里,还不适照样吃瘪,于是老气横秋说道:“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张燕云冲李桃歌丧气道:“臭小子,看你惹的祸,一起进大牢蹲着吧,不知关几年才能出去。” 纳兰重锦竖起耳朵,怀疑听错了,惊愕道:“国公,下官只是说将他押入大牢,没说您犯了律法。” 张燕云挠着屁股说道:“怪了,八品小吏逛窑子犯法,我这一品天将军逛窑子没罪吗?” 纳兰重锦没想到张燕云甘愿被关进大牢,慌了神,纠结道:“这……” 张燕云搂住对方肩头,热络笑道:“走走走,本帅不能害纳兰夏官徇私枉法,传出去,罪过比我们还大。” 纳兰重锦更懵了。 回头不忘朝少年催促道:“愣着干啥,快跟上,大牢里的牢饭,比你们相府好吃多了。” 迫不及待的模样,像是要赶赴一场饕餮盛宴。 第248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 皇城消停了几天,永宁府不良帅袁柏终于可以松了口气,皇后和瑞王斗的你死我活,知府大人称病休养,重担都落在他的肩头,既要协同禁军维持治安,又要清理死尸清扫街道,干最累的活,操最累的心,伺候不好大人们还要挨骂,在永宁府当差就这样,天潢贵胄多如狗,见了谁都得笑脸相迎,一不小心乌纱不保。 袁柏今年三十有六,家中无大树乘凉,凭借武状元出身和圆滑世故混到五品要职,其实早些年有机会去东庭西疆,袁柏觉得塞外苦寒之地,选择留守皇城,若是去了边关,日子过的比在皇城里舒坦,捞钱轻而易举,不用看那么多勋贵脸色行事,伺候好大都护一人足矣。 自己选的荆棘路,又怪的了谁? 袁柏安排好不良人值夜,捶打酸痛的肩膀,走到大门,恰巧遇到了满脸肃容的纳兰重锦,这位风头正盛的国舅爷,二品绯红官袍鲜艳刺目,袁柏一眼认了出来,惊讶道:“尚书大人,三更半夜您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二品重臣深夜到访,谁见了都要吓一激灵。 纳兰重锦闷声道:“有贵人想去体验永宁府的牢房,你先去安排人打扫干净吧。” 张燕云只是想进牢房,又没说进兵部牢房还是永宁府牢房,纳兰重锦玩了个心眼,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干脆将人带到永宁府,试图甩锅到别处。 袁柏听的脑袋晕乎。 大半夜兵部尚书亲至,声称有贵人想进牢房,袁柏活了三十多年,别说遇到,听都没听过,来不及询问,赶紧吩咐不良人去牢里打扫,将众人迎入府内,低声道:“尚书大人,监牢潮湿闷热,多生虫蚁,不宜久留。” 纳兰重锦正憋了一肚子闷气,有人来搭腔,怒火找到宣泄途径,沉声道:“京畿重地牢房,为何会潮湿闷热多生虫蚁,定是你们懒怠所致!” 袁柏有苦说不出。 大牢建在地下,又正值初夏,环境导致,他有啥办法。 袁柏低三下四道:“尚书大人训斥的好,是永宁府懒怠,下官这就令不良人天天打扫。” 不良帅认怂,犹如铁拳打在棉花上,纳兰重锦冷哼一声,不再交谈。 来到地牢入口,袁柏犹豫道:“敢问是哪位贵人想要查验牢房?” 张燕云和李桃歌站在人群中,笑嘻嘻不说话。 纳兰重锦闪开身,让出一条通道。 见到走在前面的张燕云,袁柏觉得眼熟,没认出来,可看到白袍暗绣的麒麟图案,脑袋轰的一声炸开,大宁只有武官之首天将军配享麒麟袍,其他人谁敢享用,再加上之前纳兰重锦所说的贵人,赵国公的身份呼之欲出。 袁柏慌忙行礼,“下官见……见过国公。” 作为一员武将,谁能不敬战无不胜的燕云十八骑,自从张燕云平定四疆,武将地位跟着水涨船高,逐渐有了话语权,再也不是文官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卑微模样。 武将们能将腰杆挺起,全拜张燕云所赐。 所以袁柏对云帅存有七分敬意,那三分,是狂热的崇拜。 张燕云笑道:“我们犯了国法,纳兰尚书要将我们押入大牢听候发落,袁大人可不要偏袒哦,囚犯吃啥我吃啥,若是开了小灶,纳兰尚书一气之下,把你也送进牢里问罪。” 袁柏呆若木鸡。 纳兰重锦要将张燕云收押,没有圣人诏令,二品大员把超品大员送入牢房,噩梦都不敢这么做。 张燕云回头催促道:“快点,磨磨叽叽的,趁天还没亮,赶紧进去补一觉,睡醒后能赶上早饭。” 李桃歌从容跟在后面。 当见到相府公子,袁柏眼珠子快掉了下来。 好家伙。 把赵国公丢入大牢不算完,还把李相唯一儿子一并关进去,两大势力撑起了大宁半壁江山,圣人都不敢轻易得罪,即便犯了谋逆大罪,也要先请入皇宫,促膝长谈一番,询问是不是心气不顺,咋能说反就反呢。 纳兰重锦,你是要倒反天罡?! 袁柏第一个念头,就是纳兰家要反,慌忙挡在地牢门口,诚挚问道:“国公,李公子,你们二位可有难言之隐?若是受到胁迫,不妨直言,袁柏不才,拼死也要护住二位周全!” 张燕云侧过身,冲着纳兰重锦意味深长笑道:“是否藏有阴谋诡计,本帅也不清楚,你得问问把我们送进牢房的家伙,纳兰大人,你说呢?” 纳兰重锦脸更黑了,拂袖说道:“本官是替东庭武将讨公道,天亮之后,把涉案人员放到一起对峙,有罪按律法处置,无罪放人,哪里有胁迫一说。” 张燕云坏笑道:“本帅驰骋沙场多年,第一次坐牢,多谢纳兰夏官带我开了眼界,小桃子,随本帅坐牢去。” 当二人弯腰进入地牢,纳兰重锦莫名生出不详预感。 有皇后撑腰,年过半百才入主兵部,靠的还是刘甫犯错,证明他庙堂学问尚浅,心智差了一大截,无法和萧文睿黄雍之流相提并论,若凭真才实学,任一州长史都难。 一入地牢,臭气扑面而来,仅有火把照亮,靴底传来黏腻感。 在袁柏带领下,走到一间牢房外,经过简单收拾,新换了稻草和马桶,里面颇为整洁,张燕云推开铸铁小门钻了进去,打量一番,笑道:“袁大人有心了。” 袁柏惶恐道:“国公,李公子,如今只有咱们三人,有何不便为人道的话,可以明说了,即便是夜闯宣政殿,下官也要为二位仗义执言。” 张燕云拍拍他的肩头,含笑道:“这场戏,袁大人在旁边观望即可,涉足进去有害无益,当好你的差,就是对我们最好照拂。” 袁柏见到对方执意如此,也不好强求,恭敬道:“国公和李公子有何吩咐,我就住进牢房里,喊一声即可。” 张燕云和善笑道:“不用那么麻烦,看你眼圈都熬黑了,回家睡觉去吧,派人送来几壶酒就好。” 袁柏躬身道:“遵命。” 随后离开大牢。 张燕云躺倒在稻草上,伸了一个懒腰,找到舒服睡姿,单臂枕在脑后,闭眼说道:“睡吧,睡足之后才有精神看戏。” 李桃歌坐到旁边,好奇问道:“啥戏?” 张燕云嘴角勾起奸诈笑容,“一场下不来台却不得不下台的滑稽好戏。” 第249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零一) 国公府。 在张燕云走进永宁府地牢后,亲卫将这一消息火速禀报给十八营主将,除去尚在坐牢的崔九,十名将军火速赶至国公府,每人携带几十名悍卒,瞬间将大门堵满。 十八骑都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亡命徒,主将旁边的近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虽然只有二三百人,架势堪比几万人陷阵,杀气冲天,锐不可当。 巫马乐是张燕云入伍时的校尉,论资历,论身手,论功绩,九名主将无人能和他相提并论,云帅曾经立过军规,若自己战死疆场,众将士以巫马将军马首是瞻,俨然钦定十八骑副帅,于是众人围在他的左右,目光狂热躁动不安。 巫马乐身材不高,体魄也不算雄壮,常年领兵作战,养出不怒自威的大将气度。 别忘了,他的绰号是狂将军,当年和南雨国作战,曾放出豪言壮语,平定南部七国两千人足矣,然后率领五百骑兵夜袭南雨国八万军帐,擒获主帅后潇洒回营,闯下赫赫威名,当年七路大军只闻狂将军,不识张燕云,怎一个狂字了得。 巫马乐站在台阶上,腰挎横刀,眉头深蹙,沉声道:“带这么多人来干嘛?吃饱了撑的没地方撒欢了?!赶紧滚回窝里待着,各营主将随我进府议事。” 巫马乐威望极高,可很少参与到其它大营指挥,这番话只能令众将士萌生退意,将视线投到自家主将。 巫马乐厉声道:“云帅只不过去永宁府做客,清净几天,你们持械纵马聚集,难道想要造反不成?!滚!都给老子滚回家去!再不听从军令,按照不战而退斩首示众。” 不战而退,是军伍里最大屈辱,不仅要掉脑袋,还要背负懦夫骂名。 众将士只好驱马离开。 来到议事厅,巫马乐亲自把门关好,面色阴沉说道:“将云帅关进永宁府的是兵部尚书纳兰重锦,这老小子仗着自己是国舅爷,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关了云帅不算,还把李桃歌给扔了进去,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咱们先稳一稳再说。” 神刀营主将柳宗望擦拭着随身短刀,冷笑道:“咱们十八骑自从踏入皇城之后,处处受到打压,才一进城,云帅的坐骑铃铛就被一剑斩掉,然后就是崔老九去挖运河,挖着挖着被禁军使绊子,既占理,又是以少打多,那又怎样?如今还在牢里啃冷馍。” “太子党才把瑞王扔进逍遥观,没过几天呢,这就开始对付咱们十八骑和世家党,储君而已,还没当皇帝呢,就敢肆意妄为谁都敢动,这要是登了基,势必要改朝换代,咱们这些前朝功臣,还有好日子过吗?” 柳宗望的一番话,点到众人心头。 十八骑在外面何等快意? 平定东疆之乱,马踏南部七国,将六万玄月军筑成京观,遇到号称不败的贪狼军都硬撼八百里,咋回到了皇城,活得比孙子都憋屈。 巫马乐面沉如水道:“好了,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你们都约束好手下,莫要再生出祸端,一切等云帅出来了再说。” 柳宗望语调阴沉说道:“如果他们不放云帅呢?” 九名主将心里都浮现一个念头。 “那咱们就不放太子。” 出声的是上官果果,正在低头欣赏新买来的鹿皮长靴,双腿健硕修长,有剪裁贴身的长靴映衬,勾勒出完美曲线。 几名主将朝她纷纷投去赞叹目光,不忘竖起一个牛叉手势。 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 人狠话不多,出口必有祸。 语不惊人死不休。 随便出一个点子,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巫马乐听完她的馊主意,差点一口气没喘匀,无奈道:“上官将军,云帅不是有令吗,议事时,你只可旁听,不可开口。” 同生共死多年,张燕云怎能不知爱将脾性,冲锋陷阵绝对是名将级别,可说话实在不过脑子,不鸣则已,一鸣吓人,于是严禁上官将军出谋划策。 上官果果拍去长靴浮土,轻松道:“云帅不是不在吗,你们还不许我开口?” “嗯……少说为妙,最好不说。” 巫马乐也不敢与她发生正面冲突,又凶又不懂世故的母老虎,谁愿意招惹。 柳宗望闷声道:“既然关起门,那咱们兄弟就说些掏心窝子的实诚话。二十年前老子在安西都护府当差,与蛮子天天厮杀,吃风喝雪,胆战心惊,活得都没这么难受。如今功成名就,回到皇城受封领赏,本以为要当大爷,可他娘的赏钱欠了几个月都没发,全倚仗打仗打来的钱勉强糊口,穷就算了,还要受天潢贵胄欺压,我儿子昨日被几名勋贵子孙塞进茅厕里,差点被粪水呛死,今日高烧不退说起了胡话,当爹的无能,没人家官大,只能寄希望云帅给咱出头,可云帅都自身难保,这日子咋过?没法过!” 几名主将这才知道为何柳宗望一开口便怨气冲天。 儿子受了欺负,谁能忍得住? 巫马乐皱眉道:“老柳,咋不跟我说一声。” 柳宗望冷笑道:“有用吗?你能指挥十八骑替我出气?再说小孩子之间打闹,总不至于纵马杀了人家全家,要怪只能怪我没本事,只懂舞刀弄枪,若是能成为一二品大员,谁敢欺负我儿子。” “李桃歌的父亲是李相,不也被关进大牢了吗?”开口的又是上官果果,一语切中要害。 柳宗望阴冷说道:“看来只有皇帝的儿子,才能为所欲为。” 巫马乐瞪了他一眼,阻止再说出狂悖言论,平静道:“我先去地牢探望云帅,把来龙去脉搞清楚再说,你们千万不要意气用事,等我消息。” 柳宗望自言自语道:“郭熙拥兵自重,不肯回皇城述职,赵之佛苦苦支撑,眼瞅着北线即将溃败,两大都护府告急,正是用兵之际,朝廷仍把咱们束之高阁,宁肯让十八骑挖运河去养猪,都不许踏出皇城半步。这皇帝老子,究竟打得啥主意?” “提防云帅抢他的江山吗?” 第250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零二) 含象殿。 啪! 一记清脆的皮肉重叠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兵部尚书纳兰重锦跪在凤床前,任由内侍省少卿木奴扇耳光。 “再打。” 皇后侧卧在凤床,单手撑腮,面无表情端详着亲弟弟,狭长眸子尽是凉薄。 木奴对纳兰重锦微微点头表达歉意,反手一记耳光,极其清亮。 纳兰重锦脸颊布满指印,快要肿胀成猪头,他吐出一口血水,可怜兮兮道:“姐,你真要打死我?” 皇后轻启朱唇,淡淡说道:“这里没有姐弟,只有正宫皇后和臣子。” 纳兰重锦捂着又疼又烫的脸,委屈道:“不就是把李家庶子和张燕云送进大牢里了吗?既没打,又没审,姐姐若是不满,把他们放出来便是,何必一巴掌又一巴掌。” 皇后慢条斯理说道:“第一巴掌,扇的是你不听本宫劝告,好不容易找到间隙,将你放到兵部,不思进取反倒是好事,偏偏不听劝,去找李白垚儿子晦气,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二巴掌,扇的是你愚笨无知,明知张燕云在场,死撑面子,耍纳兰家的威风。燕云十八骑的四万精锐就在皇城,圣人见了赵国公,都要给他三分薄面,以知己相处,谁给你的胆色去把他丢入大牢?” “第三巴掌,扇的是你目光短浅,本宫设计将刘甫送进逍遥观,太子登基再无拦路虎,只需低调行事即可如意,我们娘俩忍气吞声,你倒好,比本宫都飞扬跋扈,处心积虑败坏纳兰家名声,难道你是刘甫的那边的人?” 纳兰重锦苦着脸道:“姐,我是你亲弟弟,怎么会是刘甫的人,噫?三巴掌吗?我只记得扇了两巴掌。” 啪! 通晓凤意的木奴扇出了第三记耳光。 纳兰重锦跌坐在地衣中,指着唇红齿白的木奴恨声道:“你!我姐还没下令打我呢!” 木奴将他搀扶起来,用阴柔的声线,笑意盈盈道:“皇后娘娘不会错,错的只有纳兰大人,说好的三巴掌,不能多也不能少。” 纳兰重锦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会,“姐,他们才关进去不久,现在补救为时不晚,我再去一趟永宁府,说什么也要把他们俩放出来。” 皇后缓缓摇头,“就算你跪下求饶,他们俩都不会出来的。” 纳兰重锦皱眉道:“为何?” 木奴插口道:“因为张燕云和世家党都不支持太子登基,又不好表面反对,大人这次被抓住把柄,他们当然要借题发挥。” 纳兰重锦咬牙道:“我一人之过,与东宫无关,大不了我也钻进地牢,三个人谁都别出来!” 皇后说道:“你这狗脑子,倒想出一个不错的主意。” 纳兰重锦郁闷道:“姐,你该不会真想把我送进地牢吧?里面又臭又闷,待不了半天就会死人。” 纳兰重锦上面有三个姐姐,自己是家中独苗,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出生起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称江北第一纨绔,自从二姐当了皇后,行事更加肆无忌惮,把江北当作纳兰家的后花园,欺男霸女坏事做尽,两江都护府都随意进出,这样的成长轨迹,当然吃不了牢狱之苦。 今天热的出奇,皇后额头见汗,撩开裙摆,露出洁白如玉小腿,轻声道:“你这一闹,世家党肯定会死缠烂打紧追不放,或许会丢掉兵部尚书的乌纱帽。三省六部是朝廷核心,可里面咱们能插手的职位不多,工部尚书田茂勋本来追随刘甫,如今瑞王眼瞅着大厦将倾,可以去争取田茂勋这颗墙头草,加上黄门侍郎出自太子府,算是能够和他们一较长短,唯一的缺憾是没有兵权,好不容易争来兵部尚书,你又去惹事生非,大好的局面,让你一人葬送。” 木奴来到主子身后,轻轻晃起檀香扇。 纳兰重锦也不知道自己闯下弥天大祸,痴痴道:“只不过将二人送进大牢而已,圣人会将我罢免?” 皇后闭起眸子,思虑片刻,说道:“那要看李白垚他们是否趁火打劫,今日早朝即可见分晓。不早了,你去上朝吧,记住,李白垚在宣政殿提起这事,只需示弱,无需辩解,圣人自会处置。” 纳兰重锦拱手道:“弟弟知道了。” 直至他走出含象殿,皇后揉着额头说道:“慈母多败儿,这就是后果。” 木奴揉着她的肩头,轻声细语道:“折腾了半宿,娘娘再去睡会吧。” “一个弟弟,一个儿子,哪能睡得好觉。” 皇后叹了一口气,问道:“对了,那名献计扳倒刘甫的寒门士子,叫什么来着?” 木奴柔声道:“回禀娘娘,叫做许元孝。” 皇后问道:“他有没说过,事成之后要何封赏?” 木奴摇了摇头,“没说过,只是说想要跟随太子而已。” 皇后慢悠悠说道:“不提,那就是想要的更多,野心不小。这人城府极深,又知道了咱们的秘密,不能留活口,找机会把他丢进万寿湖吧。” 木奴答应道:“诺。” 皇后攥住玉如意,在白皙脖颈缓慢剐蹭,“郭熙呢?好像有阵子没来信了。” 木奴想了想,回道:“回禀娘娘,有七天了。” “这么久?” 皇后愣住,慎重说道:“平时都是三天一封信,这次七天之久,里面必有蹊跷,郭熙这人看着忠厚老实,可知人知面不知心,手握四十万大军,保不住会生出怎样想法,再写封信催催,把皇城动向说给他听,最重要的是刘甫进了逍遥观,口气严厉些,最好骂几句。” 木奴停住檀香扇,欲言又止,最终开口道:“娘娘,说句不爱听的话,郭熙这人最擅长见风使舵,与您亲近,同样和刘甫把酒言欢,和谁都能称兄道弟,否则当不上安西大都护。他到了安西之后,不仅贪污军饷加重赋税,还和骠月走得很近,虽然答应和咱们演一出戏,可演的久了,会不会……假戏真做?” 皇后眉头逐渐蹙到一处,担忧道:“若真是那样,真应了李白垚斥责圣人那句评语,养奴为虎。” 第251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零三) “三个六。” “四个五!” “四个六。” “五个五!” “五个六。” “六个六!” “开!” 当张燕云笑眯眯掀开碗,亮出五个榆木骰子,李桃歌傻了眼,一个三,两个四,两个五,竟然一个六都没有,自己碗里可是有四个六,即便运气不错撒出满碗六,还是输。 李桃歌伸长脖子,傻傻说道:“一个六都没有,你喊五个六?” 张燕云翘着二郎腿得意笑道:“本帅高兴,你管得着吗?喝酒!” 李桃歌向来是愿赌服输的干脆人,爽快把一碗酒喝干,用袖口抹去嘴角酒渍,垂头丧气道:“不玩了!” 这个名叫真小人假君子的赌酒游戏,听说是剑神谷阳所创,在皇城中流传甚广,是贵人之间赌酒玩法,没想到张燕云极为精通,李桃歌实话谎话说了一大堆,依旧被人家揭穿,接连喝掉九大碗,肚皮都鼓成蛤蟆。 “你小子耍赖是不是?” 张燕云横眉竖目道:“说好了输够十把,带若卿去府里作客,玩了九把不玩了,你把本帅当猴耍呢?!” “明知不可敌而敌之,是为不智,这不是跟您学的吗?”李桃歌无奈笑道,颇有对方几分神韵。 张燕云气的脸色铁青,咬牙道:“好好好,本帅教你的处世学问,你用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愧是老子教出来的好徒弟。” “自从牡丹山遇到吴悠后,许夫人派护卫日夜在若卿身边守护,要是把她带入国公府,你不怕娘俩一起去吗?”李桃歌郑重其事说道。 “大可不必!” 张燕云揉了把脸,心有余悸道:“国公府寒酸破败,容不下那尊大菩萨,你妹那么娇贵,还是留在相府里待字闺中吧。” 李桃歌笑了笑,手指在墙壁轻轻刮蹭,顿时刮下一行水渍,轻声道:“潮气这么重,恐怕又下雨了,云帅,咱们要在牢里呆多久?” “就这么点委屈,受不了了?” 张燕云不屑笑道:“当年为了偷袭东花虎豹骑,老子率兄弟们躲在坟茔里猫着,棺材里都是尸水,酸臭冲天,有股梅子的味道,大家抱着枯骨蹲了一夜,泡到屁股都烂了,第二天一早,打起精神,斜插至虎豹骑后方,砍了大纛,生擒对方主将。转战至到南雨国,途径一大片梅林,散发出来的气味和棺材里的酸臭极其相近,仗还没打,兄弟们吐的稀里哗啦,只好原地扎营休息。地牢里的环境,虽说不怎么样,可比棺材里好多了。” 李桃歌感兴趣问道:“睡棺材,抱枯骨,是为了生擒敌军主将,那咱俩进入地牢,又是为了啥?” 张燕云似笑非笑道:“东宫一家独大,势头正盛,是任何派系不想看到的局面,咱们已然先手落子,后面的,就看你父亲他们如何谋局,最好的结果,能摘掉纳兰重锦的官帽,最坏的结果,也能暂时压制住太子党势头。” 李桃歌赞叹道:“云帅用兵奇绝,对庙堂争斗也驾轻就熟,不愧是大宁之福,小子受教了。” “本帅再厉害,也没赢够你十碗酒。”张燕云白了他一眼。 “这要得益于您亲传相授,不要脸则天下无敌。”李桃歌嘿嘿笑道。 两人正聊着,牢里灯影隐约,脚步密集,离近一看,是相府大总管罗礼。 大牢低矮,老人身材又异常高大,只能弯腰弓身,见到李桃歌后,狱卒打开牢门,罗礼先是给张燕云见礼,然后将丝缎被褥和食盒放入牢里,笑道:“少爷辛苦了,老爷派我来送些东西。” 初见罗总管,李桃歌还以为要接自己出去,结果又是送被褥又是送酒肉,分明是要自己在牢里安家的架势。 毕竟是以三省官吏殴打东庭武将的罪名抓进大牢,又是逛青楼被捕,听着不好听,李桃歌挠了挠头,赧颜道:“爹没怪我给相府丢人吧?” 罗总管笑道:“天还没亮,崔都护亲自带着几名武将跪在相府门口道歉,今日早朝,崔都护又在宣政殿承认御下不严,致使在皇城里惹事生非,他们喝醉了滋事,少爷何错之有。” 李桃歌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罗礼笑道:“老爷说,要少爷在牢里委屈几日,时机成熟后,再派老奴接少爷回府。” 张燕云贼兮兮笑道:“何谓时机成熟?” 罗礼扬起大家心知肚明的笑容,“国公,这里人多嘴杂,不宜言明,待出了永宁府,再一一为国公答疑解惑。” 张燕云挑眉问道:“需要几日?” 罗礼胸有成竹道:“最多三日。” 张燕云点头道:“三日牢狱之灾,能为朝廷扫除奸佞,倒也值了。” 罗礼慌忙说道:“国公,在下可什么都没说。” 张燕云堆笑道:“巧了,本帅什么也没问。”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直至罗礼和狱卒走后,张燕云轻声说道:“你们家的大总管,倒是谨慎细腻的很,难怪能在相府伺候两任宰相,他若入朝为官或者投身军伍,成就或许能达到三品。” “这么厉害?” 李桃歌惊讶对方给出大总管的赞誉,兴致盎然问道:“那我呢?能达到几品?” “你?” 张燕云阴阳怪气说道:“毛都没长齐呢,看不出来。眼下阶段,似乎在同龄人能排到中上,毛头小子一年一个样,逆境和磨难是成长的苦果,虽然难以下咽,却是最快速的途径,再过个十年八年,谁知道你小子啥样。” 李桃歌喃喃道:“我和父亲,云帅,罗总管差的太远,五品之才,我就心满意足喽。” 张燕云默默注视着少年,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大牢里的生活枯燥无味,聊着聊着没了兴致,周围都囚犯早就关到别处,找个新鲜话搭子都找不到。 夜半三更,李桃歌逐渐进入梦乡。 梦到了小江南。 梦到了墨川。 正要和小江南一诉相思之苦,墨川突然用本命剑,使出天崩地裂的剑招,将二人笼罩。 李桃歌骤然惊醒。 抹去额头冷汗,庆幸只是一场梦魇。 突然察觉到牢房外传来的异样。 嗯? 李桃歌骤然抬头。 一双充满戏谑的眸子。 一袭青袍。 一张似曾相识的古琴。 年轻琴师,句离。 第252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零四) 仇人相见,何止是眼红,简直都泛起了绿光。 当初在固州青楼,这人设局伏杀,自己和卜屠玉手段用尽都没逃过一劫,若不是张燕云将南雨国国宝相赠,早已命丧黄泉,几个月之后,又在大牢相逢,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再次聚头,又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李桃歌经历的战役不算多也不算少,城头血战十二天都没伤及筋骨,唯有和句离对战伤势最重,差一口气归天,于是桃花眸子泄露出滔天恨意,死死盯着对方,沉声道:“我找你好久了。” 句离长相清秀,身段修长,一袭青衣徒增几分书卷气,放到断袖分桃喜欢去的风流坊,定是花魁之类的绝顶姿色。 句离盘膝于地,将古琴放在腿上,笑吟吟道:“宰相肚里能撑船,你这宰相公子,至少要有令尊一半雅量,找到我,未必能杀了我,几个月不见,难道能脱胎换骨蜉蝣撼树吗?” 当初是观台境都没入门的菜鸟,今夕不同往日,已经是灵枢境的准高手,对方曾经放出狂话,无极境都破不开他的琴阵,大概境界,无非是灵枢或者无极,李桃歌有信心以弱胜强。 摸遍后腰靴子,李桃歌心中一凉,竟然没有携带贴身武器,自己的黄泉枪又长又重,在皇城里大为不便,没想过要和人生死相搏。 说话期间,牢房里泛起莹莹绿芒,无数根蚕丝般细线,将牢房封成一个巨大蚕蛹。 句离的琴阵霓裳舞,含天地变化,夺乾坤之巧,以琴声杀人,以琴弦索命,在修行者里也算是独树一帜。他的功法谈不上磅礴大气,放到两军对垒中没了用武之地,似乎只是为了刺杀而生。 自己今非昔比,已经是灵枢境修行者,有境界撑腰,李桃歌倒不怎么惧怕,朗声道:“我非蜉蝣,你也非大树,才得罪了纳兰家,你随后就到,是东宫派你来的?” 刘甫在逍遥观禁足,对李府敌视的似乎只有太子党,趁着身边护卫不在的空档来行刺,火候掌握的妙到毫巅,说明对局势了如指掌,除了皇后,李桃歌想不出第二个人选。况且第一次行刺时,句离施展术法要将自己变成傻子,是为了给太子报仇,因为老爹反对太子继承大统。 种种迹象,都可将他归为东宫豢养的门客。 句离媲美女子的修长十指摁住琴弦,含笑道:“谁派我来的,重要吗?你如今最头疼的事,是先破去霓裳阵,等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时候,再来以胜者姿态问话也不迟。” 李桃歌谨慎望着绿色丝线,充满戒备。 清晰记得上次用匕首挥砍,阵法纹丝不动,削铁如泥的匕首反而变成齑粉,凭借血肉之躯硬来,根本讨不了好。 见到张燕云还躺在草垛睡大觉,李桃歌焦急道:“云帅,醒醒!” 回应他的是鼾声如雷。 一浪高过一浪。 张燕云无酒不欢,二人今夜豪饮五坛美酒,醉酒的人,天塌了都不管不顾,能喊起来才怪。 李桃歌提高嗓门喊道:“云帅,有刺客!” 张燕云终于有所反应,停止打鼾,侧过身,放出一个巨大响屁。 又接着打起了呼噜。 句离望向睡成死猪状的张燕云,摇头道:“这就是誉满天下的燕云十八骑主帅?差劲,太差劲了,一个普通士卒都不如的书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能指挥十八骑所向披靡,看来是那些主将功绩,硬生生将他捧到兵仙神坛。” 张燕云挠挠屁股,传来巨大鼾声。 李桃歌皱眉道:“云帅踏七国安四方,立下不世之功,你一个只懂的藏在暗处刺杀的卑劣小人,有何资格诋毁大宁天将军?!” 句离俊逸五官勾勒出凄凉笑容,“你说的对,我是藏在福寿沟里的鼠蚁,父母都是贱籍,出生起便是你们这些贵人的奴役,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日夜与鞭绳为伴,不学刺杀之术,难道要同公子王孙争夺荣华富贵?!” 多年的屈辱随着十指猛放,五道带有旖旎光泽的琴韵荡开。 这次不同上次,京畿重地,有的是高手坐镇,迟半步就会万劫不复,句离不再存有猫捉老鼠的戏虐心思,上来用出杀招。 五道琴韵快到匪夷所思,眨眼间来到李桃歌身前,随着少年结出复杂手印,一道夯实土墙破地而出。 双方皆是术士,一攻一守全都仰仗神识和技巧,结果句离技高一筹,五道琴韵轻易刺破土墙。 李桃歌赶忙侧身躲避,锋利不亚于名剑的琴韵贴面飞过,径直钻入墙壁,留下五道深痕。 自从和墨川有过肌肤之亲后,体魄发生了微妙变化,骨骼变粗变长,呼吸绵长有力,灵台清明,思维缜密,隐隐要踏入灵枢境后期,最重要的,是那股躁动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听说过童子功有助于修行,从未听说过破处能够提升境界。 难道无意间暗合双修奥妙,才能带来诸多妙处? 李桃歌来不及胡思乱想,古琴第二波的攻势又来了。 十道琴韵光芒大盛,从四面八方来袭。 既然黄泉不在身边,李桃歌干脆以手为枪,灵枢境的罡气足以媲美金铁,只是消耗过快不易久战,罡气藏于体内,几乎没有消耗,罡气浮于表面,真气流失会成倍增加,若是面对千军万马,将罡气撑满全身作战,三炷香之内能活活耗死。 这就是为何逍遥境高手也要畏惧铁骑大军的缘故。 李桃歌屏气凝神,丹田九层宝塔疯狂旋转,产出磅礴真气,沿着经络聚集于右臂。 写意横扫。 龙门枪法,破箭式。 此招一出,像是朝平静的湖面投进一块大石头,荡起层层涟漪,那些涟漪裹挟着真气,与十道琴韵产生亲密接触,互相角力后,琴韵消失不见,涟漪也随之散去。 一道灰蒙蒙的琴气藏在十道琴韵后面,颜色毫不起眼,长宽不足半寸,在昏暗的大牢里几乎不可察觉,琴韵和破箭式相搏,它悄无声息从缝隙中穿过。 正中李桃歌眉心。 第253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零五) 这道古琴射出来的灰气,可以视作琴韵,可以视作念符,同样可以视作剑气。 别看句离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多岁,但一身修行集大成,术士,念师,武者,三种截然不同的领域,都即将问鼎逍遥境,尤其是古琴造诣,以琴道入诡道,与吴悠观花入剑有异曲同工之妙,假以时日,定是开山立派的大宗师。 遭到暗算的李桃歌只觉得眉心窜进一尾游鱼,软绵冰凉,并无多少威力,可当游鱼在脑海炸裂,如遭雷噬,类似于撞钟巨响,一声接一声愈来愈强,李桃歌捂着额头,疼的五官扭曲,最终支撑不住,颓然倒地。 句离爱抚着龙龈,笑道:“上次的失魂曲对你无效,令我好生郁闷了一阵子,终于明白自己是井底之蛙,小瞧了天下英雄,竟然让一个养马小卒破去了引以为傲的绝技。这次的失魂曲,特意为你而创,加入了剑气和佛门禅音,若是再无效,我可真就羞愧难当了。” 倒地后的李桃歌无动于衷,似乎已然气绝。 “还有一个。” 句离将视线投向依旧打鼾的张燕云,露出迷人微笑,“名动天下的云帅,该怎么了结这位大宁豪雄呢,对了,燕云十八骑最出名的破阵曲,听说是云帅亲自谱写,死在自己的冲锋号角之下,究竟是可悲还是可笑?百战百胜的一品天将军,相府之子,又如何?还不是死在贱奴的后代手中。” 想到这里,句离异常亢奋,十指勾住琴弦,即将弹出破阵曲前奏。 一阵金芒闪耀。 噫? 句离惊讶望着被判定死亡的少年,只见他中了失魂曲的眉心,金芒汇聚成莲花形状。 金莲缓缓绽放。 悄然盛开。 昏暗幽闭的地牢,禁不住强烈光线,句离眯起眸子,如临大敌。 李桃歌靴尖动了动,紧跟着睁开桃花眸子,四肢弯曲,吐出一口浊气,单手撑地,一跃而起,直勾勾盯着句离,扬起似笑非笑的嘴角,说道:“知道什么叫做一物降一物吗?你这首失魂曲,不管怎样变幻,加入了剑气还是琴韵,始终奈何不了小爷。” 句离咬牙道:“念力无效,可以视作天赋异禀,但剑气和琴韵皆无效,这就匪夷所思了,你只不过是灵枢境,不可能毫发无伤!其实你伤的很重,故意装成无事状,对吗?” 李桃歌灿然一笑,揉着恢复黯淡的眉心,“你看我像是装的吗?” 一而再再而三将自己的绝学视若无睹,这比挨了几刀都难受,尤其是自尊心极强的贱奴后代,气的几欲吐血。 无极境神婴,无极境太白士,灵枢境武夫,随便摘出一个头衔,都能被各个势力敬为上宾,何况是三者集为一体。 句离常年以来修行路途平坦,几乎没遇到过阻碍,导致傲气比天高,盛怒之下,抽出琴头藏匿的软剑,恶狠狠道:“我要把你切碎了喂狗。” 软剑抽出来时宛若拂柳,随着他怒气暴涨,变成一柄笔直长剑。 李桃歌心中暗喜。 怒则无智,乱则不明,句离占了两条,不把他打成猪头,都对不起从云帅那里学来的策略。 李桃歌勾勾手指,挑衅道:“我就是一个才进入灵枢境不久的菜鸟,不过咱大人有大量,贵人有贵风,让你先出手。” 大人有大量,刺激不到句离,可后一句贵人有贵风,让他怒火攀升至顶点,二尺左右的软剑不再犹豫,骤然前刺。 李桃歌倒退几步,避过剑锋,正要聚力发难,才察觉到四肢竟然被细线束缚,稍微挣扎,细线割破肌肤,流出殷红鲜血。 这句离……在使诈? 看似暴怒乱了神智,其实是以进为退,引诱自己上钩。 软剑势不可挡刺入前胸。 感受到利刃割破血肉的触感,句离得意笑道:“十几岁的年纪,比起行走多年的老江湖都要心思缜密,不愧是琅琊李氏的后代。可惜你把自己看的太重,把我瞧的太轻了,多年来忍辱负重,又岂是三言两句能够激怒,之所以诱你肉搏,其实是念力对你构不成威胁,怕珠玑阁和十八骑的护卫赶到,必须要快刀斩乱麻解决掉你们,懂了吗?” 李桃歌攥住软剑,清秀面容流露出一丝悲愤,沉声道:“懂了,多谢前辈赐教。” “既然懂了,安心上路,下辈子再来找我报仇。” 句离瞳孔闪过杀意,用力一刺。 嗯?! 好硬。 吹毛断发的宝剑,竟然戳不透少年胸骨。 常年与琴为伴,腕力非同一般,又有灵枢境体魄加持,即便是铜墙铁壁,这一剑也能刺透。 可是……事与愿违,卡在胸骨不得寸进。 李桃歌鬼魅一笑,呢喃道:“你只知我灵枢境,不知我乃天上仙。” 什么?! 句离察觉到了对方不寻常,脸色剧变,想要抽身而退,却被一只大手叩住咽喉。 紧跟着小腹,前胸,额头,遭遇潮水般攻击,短短几息,适才嚣张跋扈的句离,被揍的鼻青脸肿气若游丝。 李桃歌甩了甩沾满血迹的右手,得意道:“说把你揍成猪头就把你揍成猪头,本少爷绝不食言。” 句离再引诱他上钩,他何尝不是趁机引诱对方犯错。 这多半年来的遭遇,频频受到重伤,让李桃歌对自己体魄有了清晰认知。 肌肤和普通人无异,但骨头硬的出奇,尤其发泄完那股无名之火以后,骨骼变得弹韧无比,他曾经用全力掰过自己小腿,结果胳膊累到酸疼,小腿掐的青一块紫一块,也没掰断,傻子都知道不对劲,里面肯定暗含乾坤。 所以他敢以身为饵,将最薄弱的心口暴露,有胸骨保护,软剑破不开防御。 李桃歌将靴底踩在句离小腹,一边包扎着掌心伤口,一边轻声说道:“要死要活,你自己选,只要指认谁是元凶,我以毒誓担保,留你一条活命。” 在长乐坊见识过东花死士自爆丹田,于是多加一份小心,给句离活下去的希望,以免他也像死士那样炸成碎渣。 “真的?只要说出谁是幕后主使,你就放了我?” 句离显然不是能够慷慨赴死的家伙,颤声问道。 李桃歌摇头道:“仅仅说出口,还不够,必须签字画押,把证词递上去,黄门省或者内侍省官员亲自审问过才行。放心,我以五百年琅琊李氏的荣耀担保,全力护你周全。” 句离又惊又怕道:“我能信你吗?” 李桃歌靴底加了些力,“除了死之外,你只能信我。” 句离嘴角沁出一缕鲜血,重重点头。 “吵吵闹闹的,让不让本帅睡了?!再敢出声,把你们脑袋砍了祭旗!” 张燕云暴吼几句,像是梦呓。 翻了个身,继续打起了呼噜。 第254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零六) 句离是精通三种修行方法的天才,境界呈碾压态势,按理说不该输掉,之所以一败涂地,一来李桃歌对于念术免疫,二来怕相府和十八骑的高手赶到,想要速战速决,这才导致被擅长近战的李桃歌卖出破绽,输的糊里糊涂。 若是用琴韵在远处游斗,凭借无极境浩荡真元,耗都能把对方耗死,可惜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一记手刀将对方打晕,李桃歌摸揉眉心,有种开颅挖脑的剧痛,免疫了神魂攻击,不等于剑气和琴韵无效,力道再大些,或许骨头都要被打碎,幸亏有西疆积累的经验打底,虽然疼痛难忍,但不至于昏死过去。 指尖擦掉一缕血痕,又将胸前伤口扎好,李桃歌觉得不对劲,流出的血很黏,快要把衣袍粘到一处。 李桃歌撕掉伤口碎布条,定睛一看,鲜红中掺杂少许金黄,丝丝缕缕,不足千分之一。 李桃歌心头狂震,倒吸一口凉气。 金黄色,是骠月皇室专属,他们生有黄金双瞳或者三瞳,手持黄金弯刀,以黄金战马为坐骑,就连代表皇室的大纛都是金黄浸染。 自己血液中含有金黄,莫不是和骠月皇室有关? 李桃歌越想越怕。 李氏傲立琅琊几百年,父亲李白垚是土生土长的中原血统,追根溯源,都是大周臣民,可未曾谋面的母亲,是哪里人士?难道是骠月的…… 打了半年蛮子,自己反倒成了蛮子? “完事了?” 张燕云打完哈欠,抻了一个懒腰,单手托起脑袋,呈睡罗汉姿势,望着昏迷不醒的句离,睡眼惺忪道:“就是他在固州把你弄的半死不活?” 李桃歌收回思绪,慎重道:“是,他就是琴师句离,当初险些把我头颅斩掉,若不是云帅赠予斗天造化丹,或许早就死在了固州城。” 张燕云晕乎乎问道:“既然他想砍掉你的脑袋,作为不死不休的对手,为何不把他的六阳魁首砍下来?” 李桃歌沉声道:“他是皇后派来的刺客,两次想要置我于死地,永宁府或者刑部都有东宫的人,实在令人不放心,我想把他交给黄门省,将皇后的恶行公之于众。” 黄门省替圣人监察百官,朝会,祭祀,册封,邦交,皆是职权范围内,无论犯案官员是王公皇室还是朱紫贵人,黄门省皆有权力查办,手持圣剑,有先斩后奏特权,是三省中最令人忌惮所在,左相杜斯通担任黄门令,已有二十年之久。 张燕云若有所思道:“黄门省?杜斯通去了保宁都护府稳定大局,如今主持黄门省的是侍郎霍奇美,他曾任太子太师,乃是东宫心腹,把刺客交给他,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李桃歌初次听闻霍奇美这个人,惊讶道:“不把刺客交给黄门省,难道交给到中书省?” 张燕云鄙夷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把他交给你爹,扳倒皇后或者扳倒太子,里面大有学问,如何处置,难道李相不比你通透?” 李桃歌认真道:“涉及到皇后和太子,圣人必定会心生偏袒,我怕将刺客扔给我爹,会变成烫手山芋。不如先行处理,万一圣人不满,追查下来,也好有人去顶罪,不会把祸水引到我爹头上,只要我爹不倒台,我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呦?” 张燕云眨了眨眼,赞叹道:“你小子可以,相当不错,言胜之前先言败,退路都找好了?” “这还不是云帅教的好嘛,高徒常有,名师不常有,即便有万般本事,也都是来自于云帅的悉心教导。”李桃歌撅着屁股谄媚笑道,拍了一记又酸又臭的马屁。 “滚一边去,拍马屁的向来没安好心。” 张燕云笑骂道,眉头一挑,“先别忙着想把他交给谁,你怎么确定他是皇后派来的?” “上次他亲口承认由皇后指使,我那时候都快死了,应该不会有诈吧?”李桃歌疑惑道。 “快死,又没死,哪怕你嗝屁着凉,卜刺史的公子不是活的好好的?按照刺客修为,杀死你两个菜鸟应该不难,可为啥卜屠玉只是轻伤?看来他需要有一个人来传话,去告诉卜刺史,告诉李氏相府,是皇后在派人行刺。”张燕云揉着胡茬推断道。 李桃歌忽然觉得云帅聪明到过分。 “不是皇后,还能是谁?刘甫进了逍遥观,不许有人探望,不许走出半步,不可能再派人兴风补雨,再说咱们因为想扳倒纳兰重锦才进的大牢,皇后派人来行刺,不是理所应当吗?”李桃歌问道。 张燕云拽了一根稻草,放入口中轻轻嚼着,嗤笑道:“正是因为要对付的是纳兰重锦,所以我才产生疑虑。用苦肉计进入地牢,最好的结果,是让东宫丢掉一个兵部尚书而已,在皇后的承受范围之内,反正刘甫都禁足了,谁还能与他们争锋?稍微缓一缓,等太子登基,就能将兵部尚书夺回来。可若杀了咱俩,十八骑和李氏相府能善罢甘休吗?那绝对要真刀真枪干一仗,弄不好能把大宁给拆了,不符合皇后一贯阴稳作风。依我看,这人十有八九,是苦心安排的离间计,等到双方拼的你死我活,他来坐收渔翁之利。” 李桃歌越听越觉得有道理,按照云帅话题延伸,猜测道:“句离真正的主子,姓刘?” 张燕云高深莫测一笑,“既然猜不到,不妨反过来推论,若是太子和刘甫全都失去争夺皇位资格,那么龙椅该花落谁家?” 李桃歌眉头一皱,压低声音道:“二皇子,刘獞?!” 在月牙居那晚,刘獞已经将夺嫡的野心告知,李桃歌没敢答应,因此结了仇,后来去牡丹山夜游,正是刘獞的安排,才在山巅遇到了吴悠。如果是无意,那才叫见了鬼,一出皇城,就遇到和相府有仇隐匿多年的剑仙,那也太巧合了。 今日行刺,若自己和云帅死了,十八骑和相府铁定会对东宫开战,若是不死,句离会将祸水引向太子。 无论是哪种结果,太子一方都不会好过。 最后的受益者,似乎只有刘獞一人。 第255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零七) 李桃歌始终不相信刘獞能够狂梦成真,可野心这东西,跟手腕和胆魄没啥关系,一旦深陷其中,便成了心障梦魇,拼了命也要得偿所愿。 受了三十多年的窝囊气,做出任何疯狂举动都不足为奇。 如今刘獞呈现出来的底蕴,远不及东宫和刘甫,无非是在借力打力,利用四党之间的微妙关系作文章,挑拨离间为主,推波助澜为辅,将朝堂弄成乌烟瘴气一团乱麻,才是他所乐意看到的局面。 李桃歌将目标锁定在刘獞,张燕云却不这么认为,泛起狡黠笑容说道:“四位皇子,除去太子和刘獞,还有另外二位皇子呢。” 李桃歌愣住。 五皇子和六皇子是尤贵妃所生,年纪尚不到二十,尤贵妃近些年遭到圣人冷落,早已和青灯古佛为伴,亲娘式微,两名皇子也随着日薄西山,行事极为低调,在皇后打压下,比起刘獞好不了多少,触及不到三省六部核心,王府里的门客,只能在九卿五寺二监二院一府混天度日,领副职或者闲职,东宫一天不倒,他们就别想出人头地,更别想离开皇城就藩。 五皇子和六皇子深居简出,极少抛头露面,整日待在王府,几乎被人遗忘,张燕云猛然提起,李桃歌才想起来还有这对兄弟亲王。 李桃歌轻声道:“我在永宁城八年,从未听说过有关五六皇子的传闻,诗会,花节,游船,都从未见过他们身影,若句离真是他们指使,也太匪夷所思了。 ” 张燕云诡异笑道:“听说那对兄弟一个十七,一个十九,正是张扬热闹的年纪,能摁住性子多年来不曾走出王府,你以为能是善男信女?仅仅是这份养气功夫,就足以令人惊叹。他们都是圣人骨血,有资格问鼎皇位,蛰伏许久,等的就是兵戈扰攘的一天,如今瑞王失势,太子根基未稳,西疆北庭大乱,正是火中取栗的好时机,倘若再让东宫经营半年一年,他们可就真的翻身无望了。” 李桃歌深以为然。 夺嫡夺的是江山,夺的是五爪金龙加身,只要是有血性的皇子,谁能按捺住野心?古来为了争夺皇位,手足相残的故事不胜列举,杀皇帝老子的恶行都做得出来,更别提杀臣子搅乱朝局。其实不用追忆往事,当今圣人登基时,不就满手血腥?杀的皇城整日哀嚎连连,福寿沟都淤堵渗不进雨水,何况太子是心智残缺的憨儿,全凭皇后在背后指点,天赐良机,更待何时? 地牢惊现刺客,目标是赵国公和李相儿子,不久后,收到消息的不良帅袁柏来到牢房,衣衫不整,满脸惊慌,见到刺客昏厥,李桃歌心口沾染血迹,吓得声音都带有颤抖,“李公子……在下失职,该当死罪!” 李桃歌宽慰道:“袁大人,这人道行深厚,千军万马都拦不住的,派再多的不良人都无济于事,打了半天狱卒都没来查探,伤亡不小吧?” 袁柏惊惧道:“八名狱卒,十名不良人,全都死在牢房门口,若不是更夫闻到了血腥气,天亮才能知晓。” 李桃歌喃喃道:“是我连累了他们,给家里多送些钱,好生安葬吧。” “是。” 袁柏拱手道:“李公子,地牢没办法再住了,如果放心的话,刺客交给在下,我把您送回相府?” 李桃歌笑道:“是纳兰大人把我们送进大牢,没他首肯,擅自将我们带出大牢,不怕纳兰尚书找麻烦?这刺客么,处理起来比较棘手,牵扯到背后的贵人,还是把他交给刑部吧。” 刑部尚书是黄雍,同父亲一起长大的玩伴,八大家族同气连枝,打断骨头连着筋,放入刑部看押,李桃歌还是比较放心。 袁柏神色悄然流出一丝恨意,咬牙道:“永宁府又不是兵部大牢,想关就关,想放就放,上面有中书省,轮不到兵部指手画脚。大不了拼去这一身官服,也要保护公子周全。” 在场的有数十名不良人,有几名禁军,袁柏敢当众表达不满,等于是和太子划清界限。 “多谢袁大人一片苦心。” 李桃歌瞥了眼面壁装睡的张燕云,压低声音说道:“可云帅有令,我们需要在牢里待够三天,期间不能妄动,希望袁大人见谅。” “这……好吧。” 袁柏叹了口气,解开腰间横刀,放在手中,坐在牢房门口,“李公子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袁某寸步不离,再有刺客出现,先过袁某这一关。” 不良人里面,大都是立过战功的边军,战力不可小觑,脾性同样桀骜不驯,袁柏能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能力自然不俗,他可是当年武状元,打败大宁同辈翘楚的存在,镇守永宁府多年,未曾出过纰漏。 张燕云似乎不想理会这些俗事,袁柏铁了心当门神,李桃歌无奈,等禁军走后,坐下来把玩古琴。 对于音律造诣,李桃歌一窍不通,随便拨弄几下,弹琴像是弹棉郎,听起来令人牙酸耳鸣,引的袁柏投来诡秘眼神。 李桃歌过惯了穷日子,对于战利品来者不拒,自己的长枪黄泉,就是从那名宗师级杀手身边捡来的,这把琴古香古韵,看起来不同凡响,不如带回去送给亲妹妹,便宜谁都不如便宜自家人。 李若卿可是音律大家,七岁精通十几种乐器,十二岁将残缺不全的上古曲谱《幽兰调》补齐,被誉为皇城三绝之一,这把琴品级如何,她肯定能甄别出好坏。 捡起软剑,放回琴内,大牢内又传来匆忙脚步声。 袁柏起身,右手攥紧刀柄,当见到来人是相府总管罗礼,这才放下戒备,毕恭毕敬喊了声见过罗总管。 罗礼双眉紧皱,对于袁柏不予理睬,堂而皇之闯入牢房,来到李桃歌面前,低声道:“少爷,随我回府吧。” 罗礼去而复返,还没几个时辰。 李桃歌疑惑道:“不是说要在大牢里待够三天吗?怎么现在就要走?” 罗礼欲言又止,在他耳边紧张说道:“出大事了。” 第256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零八) 父命难违,李桃歌准备回府,张燕云要留下来唱独角戏,句离由珠玑阁的门客陪同不良人送至刑部,一夜闹剧就此作罢。 走出地牢,才发现外面已然是黎明,天边出现一道镶黄长轴,预示着即将迎来好天气。 这些年来,见惯了世态浮沉的老总管始终沉稳如山,从未失过态,究竟出了多大的事,才使得他老人家紧张如此?回府的路上,李桃歌问了一次,罗礼不肯开口,只是说见了老爷便知,讳莫如深的模样,更加令李桃歌好奇,毕竟是忠于相府一甲子的老人,没好意思去刨根问底。 来到相府正门,遇到一名老者走出来,须发皆白,富贵逼人,体态雄伟堪比金刚力士,比起在西疆遇到的骠月猛将石力儿都丝毫不逊色。 正要上马的老者见到罗礼二人后,放下缰绳,冲二人笑着说道:“小礼子,你旁边这位,就是李相儿子吧?嘿,长得真他娘俊俏,简直是和白垚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叫人眼馋。不像我那些儿孙,长得不像猪就像熊,没个人样,讨老婆都讨不到。” 老者言语粗鄙,嗓门洪亮,有股军伍里特有的草莽气。 当初李白垚还是翰林学士,罗礼已经在皇城里威风八面,如今贵为一人之下的右相,有人敢直呼老总管为小礼子,差点惊掉李桃歌下巴,要知道他老人家服侍过两任宰相,谁敢对其狂妄? 罗礼莞尔一笑,抱拳道:“鹿将军,这正是我们少爷。少爷,这位是鹿家家主鹿公乘,按照辈分,你得称呼鹿爷爷。” 八大世家中,七姓八望,几百年起起落落,鹿家由盛转衰,已然沦为垫底存在,可瘦死的鹿比狗大,鹿家在西北军中势力,依旧无人撼动,只是在朝堂丢失了话语权而已,鹿公乘作为昔日五大将军之首,威风不弱当年,大纛一挥,整个西北猎猎作响。 李桃歌赶忙按照晚辈礼节行礼,诚挚道:“晚辈李桃歌,见过鹿爷爷。” 鹿公乘嗯了一声,点头道:“记得你在怀安的镇魂大营当过差吧?那小子为难过你吗?” 李桃歌乖巧说道:“晚辈在镇魂关颇受鹿将军照拂,将贱籍转为军籍,派了军中高手王都统在我身边保护,还曾在危难之际,想用亲兵护送晚辈突出重围,鹿将军对晚辈恩重如山,不敢忘怀。” 自从开了窍以后,想起镇魂关的经历,逐渐有了更深体会。 别的营房,里面或多或少存在恶霸军痞,经常欺压新兵,勒索财物,一言不合就要拳脚相向,而自己呢,似乎走了大运,有王宝孟书奇呵护,有牛井小伞这些兄弟照料,并未受过气,反而活的挺滋润。最刺头的张老妖,在进营前被撵了出去,现在细细想来,似乎是鹿怀安在暗中授意。 鹿公乘沉声道:“咱们八大世家的子弟亲如一家,对你好是应当的,对你不好,我拿鞭子抽他,哦对了,怀安已经战死沙场,人死如灯灭,不去纠结阳间旧事了。以后见了鹿家子孙,若是对你有敌意,别犹豫,上去扇他大耳光,就说他祖宗鹿公乘让扇的,敢还手,用剑捅,捅死了我亲自去给他收尸。” 李桃歌惶恐道:“承蒙鹿爷爷厚爱,晚辈不敢。” “跟你爹一样,文绉绉的,不爽快,这可不像是砍蛮子如砍瓜切菜的功臣,以后多像你鹿爷爷学,大嗓门说话,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刀砍人,这才是英雄气概。”鹿公乘打着哈欠说道:“好啦,忙活一夜,困的都要栽跟头,不跟你们吹牛皮了,回府睡觉去。” 二人目送鹿家家主离去。 直至十几匹骏马消失,李桃歌这才惊讶道:“咱们李家不是和鹿家不对付吗?怎么亲的像是一家人?” 罗礼语重心长说道:“当初老相国打压武将,触及到了鹿家核心利益,两家确实冷淡多年,可随着老相国去世,也就不再剑拔弩张,老爷任尚书右仆射和中书令之后,以赵国公为楷模,逐渐抬高武将地位,两家不再像之前那么僵硬,又适逢冯吉祥和皇后联手对付世家党,只能携手共度难关喽。” “原来如此。” 李桃歌感慨道:“果然生死之交最可靠。” 两人正在闲聊,中门又走出一名老者,锦衣华服,白发中只插了一根桃木发簪,看年纪和鹿公乘相差无几,斯斯文文,鹤发童颜,一派仙风道骨。 张家族长张凌隆。 罗礼施礼道:“张大人。” 姓张,又从中门走出,不出意料之外,定然是爷爷辈的朝堂巨擘。 不用老管家吩咐,李桃歌识趣弯下腰,“见过张爷爷。” “免了,咱们之间不用那么多的俗礼。” 张凌隆朝李桃歌打量一番,笑呵呵说道:“李氏麒麟子,朗如行玉山,足以和我们张家燕云争辉,听说你曾任过他的侍卫,想必交情非比寻常吧?” 今夜才逛窑子一起被抓,关系能差的了吗? 这些话在肚子里嘀咕嘀咕就好,可不能放到明面,李桃歌堆笑道:“云帅对我有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可惜无缘相报,只能将恩情默默记在心里。” 张凌隆捋着飘逸白髯说道:“李相重情重义,麒麟子亦是如此,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咱们往后有你和燕云当家作主,老朽就放心了。” 当家作主? 李桃歌满头雾水。 话音未落,中门又走出五人,皆是气度雍贵的长者,最年轻的就是刑部尚书黄雍,他们面色有些凝重,遇到罗礼和李桃歌后,仅仅是颔首示意,并未过来交谈,老总管将他们一一送进软轿,李桃歌迫不及待问道:“这是八大家族族长?” 罗礼赞叹道:“少爷冰雪聪明,一眼便能瞧出他们身份。没错,昨夜七姓八望的族长齐聚李府,前来商讨大事。我记得上次八大族长聚会盛况,还是六十多年前,我那时候还在马厩里当差,听闻八大族长齐聚,吓得茅房都不敢去,憋了一天的尿,直到送走了大人们,才松了一口气,来不及跑到茅房,直接在裤子里放水,骚了半年。” 李桃歌笑着问道:“为啥不敢去茅房呢?这些爷爷叔伯看起来挺好相处的。” 罗礼慎重道:“他们对于少爷而言,如长辈亲贤,他们对于黎民小吏而言,如日月昊天。八大家族盘踞的州府,只认氏族,不认皇帝,一言便能决定你的生死富贵,谁能不惧不畏呢?” 想起镇魂关的土皇帝鹿怀安,只不过是六品武将,能掌控十几万人的生杀大权。 李桃歌认真点头。 罗礼轻声道:“少爷,改日再闲聊,老爷还等着您呢。” 八大族长齐聚,是一甲子盛况,罗礼所说的大事,或许是百年难遇的场景。 李桃歌安抚好思绪,昂首走进中门。 第257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零九) 书房里,黑帘遮蔽,烛光暗淡,一脸倦容的李白垚正在起草诏书。 圣人不问朝政已久,所有诏令都是由中书省拟旨,尚书省批阅,李白垚身兼二省令,处理起政务方便许多,自己一人便可对大宁内政独断专行。 李桃歌进入书房,见到老爹正在愁眉不展处理国事,于是乖乖站在旁边候着,砚台里的墨少了,赶忙拿起墨条耕墨,无意中看到诏书里征讨二字,心头猛然一惊,手指不由自主发力,墨条断为两截。 李白垚一边笔走龙蛇,一边云淡风轻说道:“七位族长才走不久,见到了吧?” 李桃歌将断裂处合在一起,不妨碍研墨,答道:“全都见到了,还和鹿爷爷和张爷爷聊了几句。” 诏书起草完毕,李白垚把毛笔放在砚台,拿起旁边尚有余温的棉巾,敷于面部,轻声道:“张凌隆自称族长易主了,昨夜不便前来,他这次参加议会,纯粹是越俎代庖而已。新任的张家族长,你猜猜是谁?” 新任的张氏一族族长? 自己只认识两位,父亲这么问,估计十有八九是他。 李桃歌猜测道:“该不会是云帅吧?” 李白垚轻声道:“张燕云一旦接过张家大旗,五百里钦州就成了他的后花园,这对于如今束手束脚的赵国公而言,如虎添翼,不知圣人得知后,该作何感想。” 李桃歌询问道:“如果张燕云接任张氏族长,是否可以随意进出皇城?” 李白垚挪开棉巾,朝儿子投去赞赏眼光,“你提出的问题一针见血,五百里钦州不重要,张氏族长也不重要,只要能够随意进出皇城,那么张燕云就能翱翔九天。这样的情况,在朝中没有先例,我猜圣人这一两年内不会放人,最迟也要等到两年之后,等到燕云十八骑安置妥当,才能将张燕云放出去。” 李桃歌悄声问道:“爹,八大族长齐聚相府,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李白垚用棉巾擦干双手,放到一旁,轻轻说出两个字,“借钱。” 借钱? 似乎并不是了不得的大事,用得着这么多老祖宗出马? 罗礼还郑重其事将自己接回来。 李桃歌直犯迷糊。 李白垚一脸肃容说道:“一家出一千万两白银,这笔钱,关乎到八大家族的身家性命,关乎到大宁的命脉走向。” 联想到诏书里征讨两个字,李桃歌心中一动,“朝廷要用兵吗?” 李白垚慎重道:“不止要用兵,还要两路大军齐发,驱大周虎豹骑,征讨郭熙,这两路兵马,开拔需要金钱为道,再加上战后安置奖励所需,八千万两银子或许都不够用,要熬到今年秋收之后,地方税金交到国库,才能解燃眉之急。” 尽管八大家族昌盛几百年,可一千万两银子并不是小数,尤其是对于近些年来逐渐退出中枢的鹿家和张家,或许要掏空家底才能筹集这笔巨款,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父亲张口就要他们砸锅卖铁,李桃歌都替父亲捏一把汗。 “那些族长……答应了吗?”李桃歌心惊胆颤问道。 “四家答应了,三家犹豫不决,说掏不出银子,我以中书令名义给他们下达了通牒,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不然的话,八大家族变成五大家族,到时候别怪本相不念旧情。” 李白垚用极为轻松的口吻说出这番话,但面容极其冷峻,充斥着宰相应有的威势。 怪不得那几位族长对自己爱搭不理,原来是有这层缘故。 李桃歌诧异道:“郭熙不遵诏令,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要突然征讨?我觉得对付大周是重中之重,虎豹骑肆无忌惮犯我河山,应当集中兵力先将他们打退。” 李白垚沉声道:“郭熙之乱不得不平,因为他把杜相绑了。” 李桃歌脑海里轰的一声。 郭熙究竟是有恃无恐还是得了失心疯? 竟敢绑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杜相,那可是大宁的脸面,即使有皇后太子撑腰,也是大逆不道的灭族死罪。 李桃歌瞠目结舌道:“郭熙凭啥敢绑杜相?” 李白垚唏嘘道:“杜相马不停蹄赶往保宁都护府,解了宫子谦兵权,任命陆丙暂为保宁大都护,随后直奔碎叶城,当着众西军和百姓的面,在城门宣读郭熙四十八条重罪,引得郭熙恼羞成怒,下令将杜相扣押,坐实了他的狼子野心。之前郭熙装聋作哑,等待皇后续命,杜相这一举动,相当于拼了老命去拨乱反正,封死了郭熙的退路,更是将祸乱朝政的皇后逼到绝路,再不用兵,对不起黎民百姓,更对不起杜相以死正国。” 杜斯通做官做人,向来以擅长迂回之力着名,顶着国手名头进入朝堂,却赢少输多,极尽玲珑之道,趋利避害玩到了极致,可没想到位极人臣之后,收官阶段,居然来了一手败亦可喜,落子无悔。 都说棋品如人品,杜斯通的跌宕人生,又当如何评论? 李桃歌颤声道:“杜相……可敬可佩。” 李白垚发自肺腑说道:“我以为杜相会平稳致仕,回到家乡颐养天年,没曾想最后给我上了堂课,作为宰相,该如何去为国分忧。昨夜找七大族长借钱,正是受到杜相启蒙,前辈舍命揭开逆贼面纱,若是再珍惜兜里的银子,与禽兽有何不同之处?打,要狠狠的打!先征郭熙,后驱周国,咱们大宁即便是饿死,也要争回这口气!” “爹!” 兴许受到父亲感染,李桃歌神色狂热,抱拳道:“儿子愿为马前卒,征讨郭熙!” 李白垚顿了顿,纠结道:“之前你流放三千里,镇守西疆,吃了不少的苦头,爹在派你去沙场,心里过意不去。这次西征,恐怕一时半会打不完,短则半年,长则三年五载,你先安心在国子监读书,不急。” 李桃歌斩钉截铁道:“爹,我的兄弟袍泽都被郭熙杀了,镇魂关十几万黎民惨遭屠戮,我对老天爷起过誓,要亲手摘掉郭熙狗头!” 第258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一十) 自从刘甫踏入逍遥观,日日斋戒,天不亮来到一处千年桂树,面冲巨树,盘膝闭目,敲木鱼敲到日落西山,如此反复,从未有过懈怠。 这日一早,刘甫顶着晨露来到桂树旁,坐在蒲团上,又开始敲起了木鱼。 虽然只是短短几日修行,可刘甫面貌肉眼可见出现变化,往日凛然威容,居然生出一团平和,浓墨重彩的入鬓剑眉,逐渐出现散开趋势,眉心的川字纹,随之消失不见。 面由心生,心里和气了,自然而然会影响到容貌。 刘甫所敲木鱼呈团鱼形,腹部中空,木槌有条不紊敲打着木鱼,发出缓和清脆声音。 酷似佛祖的冯吉祥坐在高达两丈的树杈,根据木鱼发出的节奏,极富韵律晃起粗短双腿,木鱼敲了几下,他便晃了几次,分毫不差。 两人欣赏着山中宁静,谁都没有开口。 一只蝴蝶环绕在冯吉祥肩头,飞了几圈之后,正好落在肥硕右耳,冯吉祥觉得痒,笑了笑,挥手扇开,蝴蝶扑扇翅膀起飞,盘旋一阵,又落在了桃木道簪上面。 朴素道簪搭配斑斓蝴蝶,相映成趣。 “王爷,你可知这木鱼是道教法器,还是佛教法器?”冯吉祥摘了朵含苞未放的桂花,吹了口气,九月才盛开的桂花,悄然绽放。 刘甫一心敲击木鱼,沉默不语。 “木鱼生于道教,盛于佛教,用意是警戒敲击者昼夜思道,乃是初学者入门法器,王爷既然修成了静心,无需再用木鱼修行,反而徒增呱噪。”冯吉祥摘掉桂花花瓣,指尖一弹,蝴蝶飞去,抓住花瓣后,再度折返回头顶木簪。 木槌停住。 刘甫睁开双眸,里面古井无波,面冲桂树说道:“何谓静心?” “无欲无求,方得宁静,心如止水,静若安澜。观里有卷问心咒,是静心后方可修行的道法,王爷若是想学,贫道帮你取来。”冯吉祥笑眯眯说道。 “算了,心不静,不必自问,问来问去,又是一场烦恼。”刘甫朝上方望去,直视一袭杏黄道袍,轻声道:“不止我心不静,国师的心,似乎也未静过。” “王爷通透。” 冯吉祥笑道:“贫道年轻时候求权求名,后来求道求境,闭生死牢关,想要突破逍遥桎梏,可惜这一举动违背道法本源,自然会功败垂成。既然闭完生死牢关,相当于死了一次,再生之后,只求清静无为。一言半句便通玄,何用丹书千万篇,人若不为形所累,眼前便是大罗天。” 刘甫愣住,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人若不为行所累,眼前便是大罗天……受教了。” 昔日飞扬跋扈的刘甫,如今沉稳的像是睿智老者,声音都如同涓涓溪水宁静。 “王爷经此一难,脱胎换骨,足以媲美大周那位朝闻道夕入仙的老王爷。自己吃亏一次,顶旁人万言,古人诚不欺我。圣人叫您来逍遥观闭关,暗藏一片苦心,希望王爷能戒躁戒躁,为大宁治疾续命。”冯吉祥赞赏笑道。 “可惜太晚了,若是早些吃亏,哪里还有目中无人的瑞王,只有克己奉公的刘甫。”一个月前还权势滔天的大宁圣虎苦笑着摇了摇头,“刘甫,辅也,生来便是甫君良臣,何必与命去争。” “争是龙,不争是虎,王爷注定一世富贵,是龙是虎,如何抉择,全凭您一念之间。”冯吉祥捻动桂花,橘黄色花朵飘摇下坠,伴随一道声音落入刘甫耳旁,“郭熙扣押了杜斯通,纳兰重锦称病递了辞呈,太子的左膀右臂一削一断,眼下的局势倒是有趣的很。” 刘甫双目爆出精芒。 本来蛰伏下来的野心,因为局势突变又在蠢蠢欲动。 皇后的底牌,无非是四十万西军和新入手的兵部尚书,其它的不足为虑,太子府的那些酒囊饭袋,没几个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前些天指挥梅花卫险些将他们一网打尽,如果不是禁军横插一脚,早就将其拾掇干净。 自己虽然禁足在逍遥观,但没有将官职摘走,依旧是保宁大都护,礼部尚书,硬拼的话,完全可以占据上风。 “王爷,切勿前功尽弃,静心。”冯吉祥语重心长说道。 刘甫打了一个激灵,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让野心疯长。 “东宫势力受挫,您的处境也不太妙,杜斯通前去保宁都护府,卸了您的贤婿宫子谦兵权,交由陆丙暂替大都护一职,您这头大宁圣虎,如今成了没了牙的老虎,想要咬人,得使劲用后槽牙啃。手心手背都是肉,圣人谁也不偏谁也不向,各打五十大板,呵呵,挺有意思。”冯吉祥完全不顾及对方感受,笑得没心没肺。 “您是圣人最为倚仗的国师,一言一行对于圣人影响深远,请替本王捎句话入宫,瑞王之祸,一言可解,郭熙之祸,白骨千万。臣弟愿交出保宁虎符,平定西北之乱。”刘甫神色凝重说道。 “王爷逆境之中,还为大宁殚精竭虑,实在令人敬佩,我若入宫,定会如实禀报给圣人。”冯吉祥微笑道。 刘甫朝山下皇宫远眺,心里五味杂陈,拎起木槌,一下又一下敲起了木鱼。 龙蟠虎踞逍遥观,敲鱼赏树求静心。 ── ── 李桃歌哀求了父亲多次,依旧是那句答案,不许他走出皇城,安心在国子监读书。 无奈之下,李桃歌只好自己去找破解之法。 西北两线用兵,若想大获全胜,有三方势力是重中之重。 一是多渤草原。 那里兵强马壮,成年后的男女,皆是能开强弓能驯烈马的好手,自古便是募兵重地,圣人能够荣登大宝,多渤草原功不可没。双线作战,辎重和强兵是重头戏,多渤草原位于安西和北庭必经之路,如果萝鹫肯鼎力相助,出兵十万,再开通一条专供辎重的快道,前方会压力骤减。 二是固州陇淮军。 固州是距离安西都护府最近的州府,卜琼友精心调教出来的两万精锐士卒,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要是中途无人拦截,能够朝发夕至碎叶城。若是郭熙先发制人,率领西军东进,固州将是最大屏障,两万陇淮军,依靠城固粮多,至少牵制十五万西军。进可攻,退可守,只要卜琼友对大宁死忠,郭熙只能在安西上蹿下跳,无法越雷池一步。 三是鹿家。 鹿家耕耘西北几百年,将众子弟遍布西北每一寸角落,虽然在朝堂逐渐没落,可在西北仍旧是振臂一挥万人高呼的顶级豪族。扫平郭熙,是绕不开鹿家的,不用大动干戈,只要由他们牵头,在西军中引发哗变,安西自乱阵脚,或许不用死多少人,西疆就能够平安收回。怕就怕鹿家心生嫉恨,只叫好不出力,若真是那样,朝廷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三家,李桃歌都有私交,于是率先去找关系最近的卜屠玉。 卜公子最近买了大宅子,离相府不远,只隔了一条街,暗地里和李家越走越近。 来到卜府,李桃歌也不客气,径直闯了进去,自称忠义奴才的狗卞,见到宰相公子大驾光临,没眼力的门房妄想想阻拦,一记飞踹过去,把门房蹬进花丛,然后弯起腰,一脸奴才相,屁股撅起老高,小跑跟在后面,左一句少爷大哥好,右一句少爷大哥用过膳了没,既殷勤又卑贱。 卜屠玉是少爷,李桃歌是少爷的大哥,该咋称呼?喊李公子太生分,喊大少爷又觉得冲撞了李相,那就全喊上呗,礼多人不怪。 奴才有奴才的小九九。 李桃歌琢磨着正事,没心思和他谈笑风生,绷着脸走进卜屠玉卧房,瞅见蒙着被子呼呼大睡,大手伸进被窝,朝外一拽,麻秆身段的卜屠玉没出现,倒是拉出一位惊慌失措的女子,三十来岁,体态风流,和洛娘有几分相似之处。 李桃歌赶忙放开滑溜小腿,扭过头去,冲狗卞吩咐道:“把你们少爷喊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谈。” 狗卞哪敢怠慢,派人给公子大哥奉茶,然后跑进卧房,挨了两下清脆耳光后,屁颠屁颠跑出来,堆起谄媚笑容说道:“少爷大哥,少爷马上出来。” 八字胡,满脸褶皱,新添的巴掌印,再加上长相莫名的喜感,心事重重的李桃歌被他逗的勾起嘴角,说道:“挨了耳光,还笑得出来?” 狗卞非但不恼,反而显摆道:“少爷打奴才,那是对奴才亲近,多少下人想挨揍,还排不上号呢。有幸来到皇城,伺候少爷和少爷大哥,是小人的福分,以后衣锦还乡,对着亲朋好友,能吹半辈子牛皮,他们羡慕都羡慕不来。” 庄户人家,遇到县太爷家的儿子,大气都不敢喘,更别提刺史公子和宰相公子,狗卞说的是大实话。 望着对方得意洋洋的模样,李桃歌笑道:“遇到你这样的家丁,是屠玉的福分。” “不敢当不敢当,少爷大哥这么夸奖,小人就是现在死了都心甘情愿。”狗卞急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卜屠玉揉着眼来到中厅,衣袍还没裹紧,露出浓密胸毛,见到忠仆在磕头,还以为他惹怒了李桃歌,踹出一脚,怒斥道:“瞎了眼的狗奴才,冲撞了我大哥是不是?!” 卜屠玉不是在做戏,这一腿实诚的要命,若是踹中,屁股别想好过。 李桃歌将狗卞挪到旁边,躲过力道不俗的飞踹,对怒发冲冠的卜屠玉说道:“我们俩闲聊而已,别上来就发火,屋里有人,咱们去外面。” 二人来到幽静花园,经过巧匠雕琢,新宅子已是满团锦簇,一眼望去尽是少女般鲜嫩。 李桃歌来不及欣赏景色,开门见山说道:“郭熙扣住了杜相,正式在碎叶城插上了贼旗,大周虎豹骑深入北庭,快要杀进北庭都护府。” “啥?!” 这一消息使得卜屠玉呆住,缓了好一会才痴痴道:“郭熙那老王八蛋,真的反了?!我爹早说过姓郭的脑后生反骨,迟早是一祸害,他奶奶的!终于现了原形,这老王八犊子,该千刀万剐!” 李桃歌压低声音问道:“你给我交句实底,固州有多少兵马可供调动?” “这……” 卜屠玉贼兮兮左右张望一番,紧跟着肩挨着肩,将声音放到极低,“大哥,这是我们家的秘密,说出去是灭族大罪,不许对外传。” 李桃歌慎重点头,“那是当然。” 卜屠玉丑脸挤出不易察觉的笑容,声若细蚊道:“我爹说养兵如养猪,肥了就赶到别的圈里,否则别人会惦记。在陇淮军效力长达五年以上老卒,退伍后俸禄减半,放到城里养起来,以备不时之需。陇淮军对外声称是两万,其实能调动的人马,能达到三万五千左右,拉到沙场皆是能死战的猛士。” 李桃歌笑道:“我就知道卜刺史没那么简单,三万多精锐,足以能把郭熙东进的野心摁住,等风波平息后,令尊高升指日可待。” 卜屠玉突然面露狞色道:“大哥,咱们跟随云帅去把姓郭的干了吧!天天窝在国子监里读书,读来读去多认识些字而已,没个屁用,读他娘的鸟蛋啊!不如杀穿碎叶城,生擒郭熙,咱们也跃马入皇城,多威风!” 李桃歌缓缓摇头道:“张燕云呆在永宁城不会动,挂帅剿贼另有其人,可能是陆丙,也可能是皇城派出去的将军。” 卜屠玉震惊道:“为啥?谁他娘脑子秀逗了,放着兵仙不用,派陆老头擒贼?我爹说陆丙是啥官场不倒翁,见风使舵有一套,领兵打仗?呸!骑马都烂裤裆的怂货,派他去,没准让郭熙打的抱头鼠窜。” 李桃歌抿着嘴唇说道:“这是我爹的主意。” 卜屠玉面部肌肉不停耸动,一会哭,一会苦,一会懊恼,精彩纷呈,磕磕巴巴说道:“大……大哥,我不是在故意骂李相啊,我只是觉得……嗯,李相或许会派云帅去北庭,毕竟上次硬撼贪狼军八百里,云帅威名在北线令大周闻风丧胆,好铁用在刀刃上,郭熙是内乱,大周是外敌,先盯着要紧的打。” 李桃歌轻叹道:“云帅哪里都不会去,就在皇城里待着,或许十八骑能出去几营,但绝不许他挂帅。” 卜屠玉啊了一声,搓着不安的双手谨慎道:“李相这门学问,属实看不懂。” 李桃歌忧心忡忡说道:“这不是我爹的治世学问,而是圣人的帝王之术,已经有了郭熙前车之鉴,不会再轻易养出跳涧猛虎。我爹说,云帅放在皇城,是定国神器,放到边疆,是圣人的心头巨患,不到万不得已,走不出这座富贵搭建的牢笼。” 卜屠玉轻叹道:“我懂了,圣人怕养出第二个郭熙。” 李桃歌赞叹道:“国子监读书还是有用的,起码变聪明了。” 卜屠玉面带狂热笑容,跃跃欲试道:“大哥,云帅不能动,咱们兄弟去西疆干他娘一票,若是能生擒郭熙,咋不混个五品游击将军?” “五品游击将军?” 李桃歌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太小瞧朝廷奖励,要是真能凭借一己之力生擒郭熙,云帅搬出国公府,你住进去。” 卜屠玉嘿嘿傻笑道:“国公我是不想了,三品大将军足矣。” 李桃歌盯着盛放的娇艳花朵,若有所思道:“咱们这些世家子弟,就和这花儿一样,困在园里,身不由己。” 第259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一十一) 七月十五,中元节。 按照习俗,李桃歌沐浴焚香后,来到祠堂祭祖。 李氏祠堂昏暗肃穆,长明灯散发出薄弱荧光,只能依稀辨认出祖宗牌位所刻姓名,李桃歌有段日子没来过祠堂,陈放的物品依旧如故,只是觉得长案下方的大鼎略有不同,似乎鼎身凿刻的云纹脉络更灵动更深邃了些。 李白垚跪于正中,李桃歌跪在父亲身后,仅有父子二人,作为嫡女的李若卿并未前来。 按照宗族旧习,女子不得参与祭祖,除非家中无子,或者男丁死绝,才由女子来祭祀祖先,否则会被视作不祥征兆。只有在出嫁当天,女子才会来和祖先告别,一生只有一次踏足宗祠的机会。 燃起高香,烧完纸锭,李白垚口中碎碎念,大多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仅有少许对父亲李季同的思念之情,祭拜完毕,带着儿子走出祠堂,父子俩踏着月色在相府漫步。 李白垚患有眼疾,李桃歌挑起灯笼在前面引路。 “今夜戌时,陆丙会率领十万保宁府兵,协同一万固州陇淮军,进军安西都护府。你打过仗,对于西军比较熟悉,看好这一仗谁赢谁输,尽管直言不讳。”李白垚停在一处廊檐,认真说道。 “爹,打仗不是算学,九必大于八,其中充满各种变数,主将,气候,地势,士卒,谋略,皆是能左右战局的关键。两军主帅都是文官,玩权谋是把好手,未必精通兵法,尤其是陆丙,我看过他的资历,中进士后飞黄腾达,几乎两年一品,偶尔一年一品,这在大宁整个庙堂都是凤毛麟角。令人担心的一点,他从未担任过兵部要职,也没有领军经历,可以说对于行军打仗一窍不通,我不知道为何派他作为主帅,难道无人可用了吗?派一名书生去率大军征讨,能打胜仗吗?郭熙再不济,四十万西军常年驻守边疆,有地势作为倚仗,胜算要比保宁府兵高的多。”李桃歌拧紧眉头说道。 “使用陆丙,是反复斟酌后才做出的决定。” 李白垚坐在雕有童子送蝠的石凳上,揉着酸痛双膝,轻声道:“你也知道,刘甫和太子由于党争,被束之高阁,两边的亲信不能再用。世家党本来就是圣人一块心病,张燕云一跃成为张家族长之后,更不可能被委以重任,权衡利弊之后,只能找一位家世清白的大臣领兵,陆丙符合各方势力要求,恰好又是保宁副都护,于是他成为最合适的人选。” “更重要的一项,郭熙十有八九与骠月达成密谋,贸然前去征讨,折损极大,谁都不希望自己的手下或者后辈丧命。十万保宁大军,其实是雷声大雨点小,试探为主,剿贼为次,大家都在观望,若只是郭熙一人想要列土封疆,缓缓围之,一年可图,若骠月真的来犯,等北庭驱逐完贪狼军之后,呈两面夹击之势,施展雷霆万钧。” 听完父亲的推心置腹,李桃歌这才恍然大悟。 选谁做主帅,真是一门大学问。 不仅要考虑前方,更要顾及朝廷,这些为官之道,国子监里可没教过。 “北庭那边,有必胜的把握吗?”李桃歌揪心道。 相比于安西,大周的贪狼军才是刺向咽喉的一杆长枪,再不解决掉,会将京城一并戳成稀巴烂。 “东庭大都护崔如领兵十五万,草原王答应出兵七万,一同前去支援赵之佛。我昨日去问过张燕云,他说贪狼军拉的战线过长,不利于补给,如今还没到丰收季节,粮草必定吃紧,想要驱敌,先要由北策军迎战,不停骚扰,迷惑敌军耳目,再有两支援军绕到后方,封锁英雄山,切断他们的增兵运输路线,那十万贪狼军就会变成圈在菜圃里的兔子,无论再怎么活蹦乱跳,迟早会被歼灭。”李白垚轻声道。 “云帅……好厉害。”李白垚发自肺腑感慨道。 不愧是百战百胜的兵仙,未曾亲自进入北庭,便一语切中要害。 “崔如是张燕云的老上司,二人有多年交情,赵国公来指点迷津,这一仗胜券在握。”想到北患有这二人齐心,李白垚不由松了一口气。 长廊里出现许夫人和李若卿身影。 女儿搀扶着母亲,缓缓走来。 许夫人施完礼,柔声道:老爷,这些天忙的只睡一两个时辰,好不容易到了中元节,早点歇息吧。” 李若卿来到父亲旁边,撒娇道:“娘炖了天底下最美味的补品,爹吃了快去睡觉。” 打仗打的是国力,出动数十万大军,后方不知要繁忙多少政务,今日两线出征,操劳过度的李白垚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俊逸面容露出笑意,“不急,一家人团团圆圆,难得有心情赏月,去找两坛美酒,一醉方休。” 李若卿小巧鼻子堆出褶皱,说道:“酒毁身子,只许喝三杯哦。” 李白垚揉着女儿额头宠溺笑道:“爹累了大半年,眼见有所成就,三杯哪能尽兴,至少五杯。” 李若卿嘟嘴道:“不行!爹不从我,我也不从爹,这样吧,折中,取四杯之数。” 李白垚一个劲笑着点头,“好好好,四杯就四杯。” 父亲对于女儿,总有用不完的纵容,官至宰相也概莫如是。 一家人喝酒赏月,其乐融融,只有李桃歌像是局外人,站在廊柱旁不知所措,许夫人拎着酒壶,帮他的空杯子斟满,李桃歌受宠若惊,弯腰道:“多谢夫人,我自己来就好。” 许夫人偷偷望了眼李白垚,正在和女儿讨酒喝,转过头来,轻声道:“按照规矩礼法,你应该喊我一声母亲,可老爷说了,桃歌是身世可怜的孩子,这些年来尽受苦受罪,没享过一天福,再逼迫认我这个母亲,实在是强人所难,于是这些年来,我谨遵老爷心意,没有强求。” 虽然许夫人不高,只到自己肩头,李桃歌却莫名感受到一股强烈威压,攥着手心汗水,不知该如何回话。 许夫人柔和一笑,“喝完酒说醉话而已,不用往心里去。” 李桃歌点了点头。 李若卿传来一记轻轻嘘声。 二人望去。 李白垚喝着喝着酒,竟然靠在廊柱睡着了。 堂堂大宁宰相,五杯酒进入梦乡。 第260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一十二) 北庭都护府。 作为北线第一雄城,凌霄城有的是起伏跌宕的故事,传说这里曾是通往天界要道,天人下凡必在此地落地,凡人登仙必从此处飞升,故而称之为凌霄,寓意凌驾人间的天境。 神仙府邸,毕竟是看不到的臆想,百姓还是乐于听闻英雄侠客的壮阔人生。 凌霄城是百战之地,当年大周想要荡平大宁,收回丢失的国土和尊严,一百多年以来,派遣无数精兵强将来到凌霄城,强弓劲弩,骏马悍卒,皆破不开凌霄城厚重城门,到头来没能得偿所愿,倒是诞生出许多富有悲情色彩的将领殉国,因此也被称之为英雄城。 先过英雄山,再破英雄城,这是大周贪狼军中的南下口号,也是不曾实现的抱负。 骏马在街道肆意冲撞,所到之处鸡飞狗跳,沉重马蹄踏在百姓心头,一如那擂鼓声不得安宁。 二者一旦响彻,都为催命符。 北庭大都护赵之佛最重仪容仪表,盔甲歪斜者与临阵脱逃同罪,兵刃只可沾血不可沾尘,操练时亲自校验,发现有兵卒懈怠,立刻拉出来处以鞭刑,军规之严,令下面将领叫苦不迭,久而久之,练出一支纪律严明的铁军,以前西军武勇冠绝大宁,如今北策军则要撕毁旧历。 赵之佛是从龙之臣,在朝中享有盛誉,力压上将军刘磬成为武官之首,若不是张燕云功高盖世,等到马放南山之后,天将军的头衔,定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赵之佛大马金刀坐在议事厅正中,多年来镇守北疆,养了一身威武之气,年过花甲的老人依旧气势如虎,铜铃大小的眸子死死盯着沙盘,一口一把炒黄豆,发出噼里啪啦的咀嚼声。 “大帅,今日是七月十九,草原王和崔如的援兵都没到,该不会有人在从中作梗吧?” 说话的是北庭五虎之一的林溪瓷,四十左右的年纪,精瘦干练,以颖悟绝人着称,进入北策军起便跟随赵之佛左右,扮演幕僚角色,从伍长到正四品忠武将军,一路平步青云,乃是北策军中仅次于主帅副帅的实权将领。 赵之佛面沉如水道:“不来未必输,来了未必赢,咱们打咱们的,于他们何干。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求不着求他们来超度亡魂。” 林溪瓷平静道:“瑞王和太子争来斗去,京城闹的沸沸扬扬,郭熙反叛,北线吃紧,正需要张燕云来扭转乾坤,可贵人们为了争权夺势,偏偏不放赵国公出京,再这样下去,等贪狼军换掉永宁城大旗,看谁能笑得出来。” 去年燕云十八骑协助北策军,硬撼贪狼军八百里,在北庭打出了威望。军中大多是桀骜不驯之辈,大帅第一将军第二老子第三那种狂妄居多,即便如此,全军上下,依旧对张燕云赞不绝口。 赵之佛缓缓嚼着炒黄豆,瞥了眼沙盘中的京城,再度将视线放回到北庭,沉声道:“放不放张燕云出来,不是刘甫太子李白垚他们能够拍板,最终由圣人说了算,谁都做不了他老人家的主,不放有不放的道理,咱们只管安心打仗,无需操京城的心。” 一员甲胄沾满尘土的探马匆忙跑进议事厅,单膝跪地,满脸凝重道:“秉大帅,贪狼军围了夔州,大约有三万左右人马,只是将其团团围住,尚未攻城。” “夔州?” 赵之佛发灰的浓眉挑起。 北庭领地广袤无垠,比起安西都要辽阔,夔州是镇守东北方重要城池,一旦沦陷,整个东北千里不保,最重要的是,赵之佛的嫡长子赵景福就镇守在那里。 作为嫡系爱将,林溪瓷当然深知老帅心中所想,正色道:“大帅,咱们为了保存实力,一退再退,已经无路可退了,赵将军在夔州孤立无援,必须要派大军相救。” 赵之佛陷入沉思。 当初吏部尚书萧文睿曾经参过他一本,说他刻板守旧,用兵如龟,只知退,不知进,从而丢了保宁大都护一职,若不是一味求稳,丧失许多良机,按照他的履历,早该封侯拜相高居一品。 林溪瓷见到他犹豫不定,走近帅椅,放低声音说道:“这两日绥王和崔如大军便会抵达,不用顾及后方安危,景福性格远不如大帅沉稳,经常意气用事,如果贪狼军出言挑衅,后果不堪设想。” 赵之佛皱起眉头慎重道:“贪狼军围而不攻,明显设下了埋伏,咱们若是出兵相救,肯定有大量人马埋伏在重要路线,夔州墙厚粮多,景福身边有高手保护,只要不出城迎敌,守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我想等崔如和绥王的大军到来后,三路齐头并进,将那些狼崽子统统吃掉!” 林溪瓷欲言又止。 大帅的谋划,没有任何纰漏,关键是同为北庭五虎之一的赵景福,能否忍得下这口窝囊气。 援军即将抵达的消息,令两侧将领多了笑容,打了这么久的仗,光受气吃瘪了,总算该扬眉吐气一次,全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试图从中博一份天大的军功,譬如活捉贪狼军主将,回到京城该受何封赏。 唯独林溪瓷抱拳说道:“大帅,末将愿领两万人马,前去支援夔州。” 赵之佛挥了挥手,豪迈说道:“溪瓷,不在乎这一天两天,本帅已经决定了,无需多言。” 林溪瓷饱含忧虑叹了一口气。 又一名探马进入议事厅,满脸慌乱神色,哆哆嗦嗦跪倒在地,颤声道:“大……大帅,贪狼军有员猛将砍掉了夔州城头北策军大旗,赵景福将军一怒之下,率兵出城想要夺回大旗,不幸……死于刀剑之下。” 两旁将领鸦雀无声。 气氛忽然寂静到压抑。 林溪瓷暗道不妙,最担心的结局发生了。 听闻嫡长子身亡,赵之佛脑海中轰地一声,双目渗出血丝,将手心黄豆缓缓抓成齑粉。 赵之佛摇摇晃晃从帅椅中坐起,指向东北方,声音中透出浓郁的死寂哀凉,“出兵夔州,为我儿讨回命来!” 第261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一十三) 西北两线战报如雪花般纷纷飘入京城。 七月二十一日丑时,赵之佛率北策军十三万驰援夔州,在武侯坡遭遇贪狼军袭击,因天黑路险,大军长途奔袭体力透支,导致伤亡惨重,折损两万余人,撤回到虎门关才稳住阵脚。 七月二十一日卯时,代大都护陆丙率领保宁府兵,在固州以西五百里荒漠,遭遇西军左右夹击,战至二十二日黄昏,保宁府兵呈溃败态势缩回固州,回去以后清点,共计一万八千人死于荒漠,两名将军战死沙场,十七名校尉饮恨西北,若不是关键时刻卜琼友率领陇淮军接应,伤亡远远要大于这个数目。 一西一北传来噩耗,京城的贵人们再也坐不住,有的上奏请求赵国公出马稳定大局,有的提议砍了陆丙和赵之佛脑袋,若不是禁军拦着,这些贵人能闯进宣政殿里骂那俩蠢货的娘。 对此,朝廷无动于衷,秉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宗旨,该上朝上朝,该办差办差,根本不对西北作出任何换帅举动。 被誉为庙堂中枢的凤阁,成了贵人们哭诉的地方,一边大骂着赵之佛陆丙误国误卿,俩货生儿子没屁眼,一边催促再次增兵剿灭西北之患,好保护他们的荣华富贵。 右相李白垚起初还耐着性子倾听,可当这些天潢贵胄撒起了泼,又是一个接一个重复同样论调,再也不顾及颜面,挥袖把人撵了出去,无论凤阁还是相府,一律闭门不见客。 当李桃歌听到西北在同一天吃了败仗,并不奇怪,一个仓促上阵,一个蓄谋已久,郭熙要是这点本事都没有,哪里敢明目张胆造反,之所以敢和朝廷谈条件,正是吃准了保宁军打不过安西军。 西疆再吃两次败仗,恐怕真的要走马换帅了。 张燕云或许依旧走不出永宁城,但他可以。 可自己在中书省领了闲职,是文官,没有班底可供出征,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拉起一支能征善战的队伍。 士卒好说,关键是将,目前唯一符合要求的将领,只有周典一人,无极境的身手,又有北策军多年履历,当一营主将绰绰有余,卜屠玉么,良驹美玉尚待雕琢,卜琼友的独苗,贸然拉过来不合适,先要询问本人意见。 今日国子监的堂课是骑射,卜屠玉正在靶场逞威风,张弓搭箭,百发百中,引来满堂彩。 李桃歌悄无声息走了过去,卜屠玉正沉浸在同窗膜拜的目光中,丑脸散发出得意光泽,见到李桃歌之后,把弓递了过去,“老大,咱俩比划比划?” 卜屠玉天赋异禀,虽然看起来麻秆一样弱不经风,其实是力大无穷的怪胎,射箭更是他的拿手好戏,龙吟大弓有十五石之威,他能拉至八成满月状,兼具一弓五箭的绝活,放入沙场,能比肩太白士的大杀器。 李桃歌接过普通角弓,略微发力,拉满弓弦,轻松松开手指,箭矢插入靶心,说道:“保宁军吃了败仗,你听说了没?” 在镇魂关那半年,练出不错箭术,要不然跃马入皇城那天,能一箭射中瑞字王旗? 有术士神识打底,再有灵枢境体魄可供驱使,射箭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小菜一碟,信手拈来。 卜屠玉换成右手弓,一箭一箭射出,无一例外全部射中靶心,轻声道:“我爹派人捎来了信,说是保宁军惨败,已经退至固州,老大,陆丙压根不是领军挂帅的贤良,不懂排兵布阵,不懂安营扎寨,活脱脱的外行,朝廷估计该换人去统领保宁军了吧?” 李桃歌沉默片刻,手中箭矢不曾停歇,说道:“临阵换帅,乃是军中大忌,何况才将宫子谦的兵权夺走,一场败仗就撤掉陆丙,相当于朝廷自己打自己的脸,我猜测,会再给陆丙一次机会,若是再败,才会派人去顶替西征主帅。” 卜屠玉丑脸布满凝重道:“朝廷的脸面,或许会使几万士卒丧命,值得吗?不如把云帅派出去,趁早收拾掉郭熙,还西疆一份太平。” 李桃歌沉声道:“云帅出不了京城,但咱们可以,十八骑或许也能够参战。” 卜屠玉心中一惊,射出的箭矢略有偏差,钉在旁边的柳树中,惊讶道:“老大,你该不会想抢走十八骑吧?” 李桃歌用桃花眸子狠狠剜了他一眼,“我是那种人?” “我不知道啊!”卜屠玉傻乎乎说道:“我爹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抢走十八骑,你就是主帅了,暂时的不要脸换来一支常胜军,似乎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十八骑是云帅的,谁都抢不走!” 李桃歌没好气道:“我只是想带着几营人马征讨西疆,顺便掣肘陆丙,让他别再犯浑,把将士们的安危不放在心上。我只是想问问你,想随我去摘掉郭熙的六阳魁首吗。” 卜屠玉迫不及待说道:“郭熙老王八蛋敢反,我们固州第一个不答应!当然要去!可是……咱以啥名义领军呢?国子监的学生,没资格率领几营人马吧?再说李相能同意你涉险吗?反正我爹十有八九不同意,见了面,能一脚把我踹回京城。” 李桃歌摩挲着角弓,含笑道:“虽然暂时不会撤掉陆丙大都护一职,但朝廷可以派出钦差,督战西疆战况。我的官职是中书省主事,随同钦差前去边疆督战,属于分内之事。” 卜屠玉问道:“那我呢?以啥身份去,钦差大臣的随从吗?” 李桃歌玩味笑道:“我之前在镇魂关当过槽头,要不要尝尝啥滋味?” 听到要自己充当不入流的槽头,卜屠玉急了,义愤填膺道:“本公子堂堂固州头号纨绔,要我当养马的槽头?!你!……这个主意确实不错,钦差大臣的衣食住行总要有人照料,我力气大,扛都能把他扛到固州城。” 话至中途,才想起来夫子今日所授课程: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 李桃歌放下角弓,丛容道:“既然同意,那就这么定了,我会尽快安排好人马,到西疆再比试箭术。” 卜屠玉望着空空如也的箭袋,二人各射出三十支,自己中二十九,李桃歌的靶心插满三十支箭。 引以为傲的箭术,初次以败北收场。 第262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一十四) 搞定了卜屠玉,相当于将陇淮军攥在手心,这是张燕云亲口所授,李桃歌牢牢记在心中。 征讨郭熙,绕不开固州。 或许卜琼友会对陆丙阳奉阴违,暗地里插一刀,但爱子心切的卜侍郎绝不许宝贝儿子有任何差池,只要二人在西疆露面,陇淮军会不留余力守护少主安危。 这是当初张燕云的如意算盘,如今变成李桃歌讨郭策略。 有了周典和卜公子为将,接下来轮到借兵。 朝廷不久前借了草原几万大军,再去打人家的主意,显然不合适,于是李桃歌来到国公府,找到了张燕云道出自己谋划。 “借兵?” 躺在摇椅晒太阳的张燕云睁开眸子,看了看满怀热枕的少年,随即又闭住,悠悠说道:“十八骑如今在兵部挂着,又不在本帅手里,找我来借兵,跑错了衙门口了。” 李桃歌蹲在他旁边,殷勤摇起了折扇,堆砌出笑容说道:“既然十八骑不在云帅手里,为何又自称本帅?整个天下,谁不知道十八骑姓张。” 张燕云指着他额头,眉眼阴沉道:“你小子又皮痒痒了。” 李桃歌一本正经道:“云帅,保宁军和禁军都是少爷兵,根本没打过几次仗,扫除郭熙之祸,还是得靠咱十八骑,如今您困在京城走不出去,我愿率领他们前去平叛,待凯旋而归后,十八骑仍旧是云帅的囊中之物。” 张燕云竖起食指和中指,慢条斯理说道:“我这辈子有两不借,老婆不借,将士不借,大宁那么多府兵禁军,为啥非要跑我这来挖墙脚。” 李桃歌陪笑道:“有现成的常胜军,谁会大费周章去组建新军,燕云所过,寸草不生,这是垂髫小儿都朗朗上口的赞誉,只要十八骑去往碎叶城,郭熙苦胆都要吓破,大概率不战而胜。云帅之功,彪炳千秋,后世的子民,会永远记得云帅无上功德。” 李桃歌拍起马屁不要脸的模样,似乎和某人如出一辙。 听完一连串的恭维,张燕云只赏了他一个淡淡的滚字。 李桃歌很有契而不舍的韧性,扇子扇的更加卖力,腆着脸笑道:“您经常说亲兄弟明算账,这次征讨郭熙,功劳全都归于十八骑,我分文不取,所得财物也交由您处置,想想看,郭熙贪了这么久,早已堆出了金山银山,咱们要是把他家给抄了,不得肥到流油?再弄几营都不成问题,十八骑不曾满营,只有十一之数,要是打完这场仗,恢复到鼎盛时期指日可待。” 张燕云意味深长望着他,突然轻蔑一笑,说道:“画大饼呢?也不瞧瞧老张靠啥起家,当初在东庭一穷二白,就是靠这张嘴扯起了十八骑,崔如被本帅忽悠的晕头转向,想招我为上门女婿,我嫌他闺女丑,誓死不从,结果骗来了几营悍卒,到现在崔如都没后悔把悉心培养出来的精锐交给我,这才叫本事。想要张门弄嘴,道行浅了点。” 既然不吃马屁,那就搬出家国天下的大道理。李桃歌面呈苦涩道:“云帅,西北生灵涂炭,百姓的生死存亡,皆在于您的一念之间。一营,我只借一营人马!杀掉了郭熙,所抄家产,朝廷占大头,十八骑占小头,您看这样如何?” 张燕云挑眉道:“一营兵马?” 李桃歌认真道:“一营人马足矣!您的威名响彻西北,只要竖起十八骑的大纛,西军必乱!” 张燕云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小子要把十八骑全部借走,一营?似乎有商榷余地,容本帅考虑考虑。” 李桃歌一脸肃容道:“我知道燕字营和云字营是重金打造的满甲重骑,您的心头肉,这两营我不借,魔风骑和掠火骑不善于打阵地战,我也不借,只需借出其它营的人马即可。” 张燕云敲打着大腿,缓缓说道:“这样吧,你率先登营征讨郭熙,顺便把主将崔老九从牢里放出来,他这家伙闲不住,在牢里关着,比死了都难受,不如戴罪立功,去西疆游玩一圈。” 李桃歌惊喜道:“云帅,您答应了?!” 张燕云似笑非笑道:“郭熙的家产怎么分配来着?” 李桃歌纠结了一阵,为难道:“具体数额,我不敢保证,得和我父亲商议过后再做定夺。” 张燕云笑道:“一成咋样?朝廷穷的国库里跑耗子,正是用钱之际,咱老张又不是土匪恶霸,咋能干杀人分赃的勾当。” 李桃歌激动抱拳道:“云帅高义!” 张燕云挥手笑道:“行了,滚吧,先去过你父亲那关再说,依我之见,李相未必会放你去西疆,唯一的儿子,不能死在铁蹄之下,你的一厢情愿,或许会成为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桃歌不管那么多,借到了一营人马,美滋滋走出国公府。 有了将,有了兵,接下来该去搞银子。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朝廷迟迟不出兵,只因一个穷字导致,只要能筹集起军费,谁会阻挠他带兵西征? 李桃歌已经有了人选,马不停蹄来到长乐坊。 昔日喧闹的销金窟,略微有些萧条,客人不足盛况时的一半。 青苗带他走进洛娘闺房,李桃歌坐在旁边绣凳,客气说道:“前些天纳兰重锦一闹,没给店里惹出麻烦吧?” 洛娘对着铜镜正襟危坐,长发散落在盈盈细腰,脖颈如羊脂美玉,漆黑与白皙相衬,色彩妙到毫巅,丰硕臀瓣挤压着绣凳,将凳面全部裹满,震撼程度是少女无法比拟的风情。 洛娘一边梳着乌黑长发,一边轻声说道:“麻烦不至于,生意倒是惨淡许多,当官的不敢来了,二世祖又尽是些打白条的狼崽子,再这么下去,离黄不远了。” 李桃歌带有愧意挠了挠头。 洛娘爽快道:“公子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不妨直言,太子府偃旗息鼓,不再强人所难,这长乐坊依旧姓李,自家生意,无需吞吞吐吐。” 妇道人家都这么说了,李桃歌也不再含糊,壮起胆子说道:“我想借钱。” 洛娘玩味笑道:“公子如此措辞,是不把奴家当自己人吗?长乐坊是您的,我是您的长工而已,何来借字?银票就在柜子里放着,想拿多少,随意便是。” 李桃歌打开柜子,取出镶有美玉的木盒,推开盒沿,抽出五张十万银票,随后又将木盒回归原位,轻声道“这五十万两,我要去办一件大事,若是回不来,就当作给我烧的纸钱,若是能回来,一定会如数奉还。” 洛娘咬着鲜艳唇角,犹豫道:“公子要出征?” 李桃歌点头回应。 洛娘呢喃道:“男人么,钱是英雄胆,钱是手中剑,出门在外,穷家富路,身上不能没有钱,更何况是打仗,把银票都拿去吧,奴家留着没用,公子如果战死沙场,奴家这条贱命也活不了多久。” 李桃歌郑重其事道:“我会派人保护你,即便是死了,李家在京城一天,就能护你一日周全。” 洛娘凄凉一笑,“看来公子把奴家当作是贪生怕死的普通妇人了,其实大可不必,奴家早已心如止水,万事掀不起波澜。” 洛娘遥望窗外残月,怅然道:“这世间满是遗憾,我与死人只差祭奠。” 第263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一十五) 将,兵,钱,粮,万事俱备,只欠中书省一张诰纸。 回到相府的路上,下起了倾盆大雨,淋成落汤鸡的李桃歌换了一套旧袍,将湿漉漉长发盘成道士混元髻,摇身一变,从富贵公子成为清雅少年,撑起纸伞来到书房,禀报过后,踏入房门。 两线惨败,左相当作人质扣押,这在大宁是从未有过的羞辱,作为肩挑九十九州的宰相,由于日夜操劳,呈现出疲惫状态和阴郁神色,李桃歌请完安之后,李白垚揉着眉心,有气无力说道:“今夜的雨阴寒刺骨,没淋坏吧?” 李桃歌心中一暖,轻声道:“儿子是修行者,阳气旺盛,不惧阴寒,有劳父亲挂念。” 李白垚嗯了一声,问道:“墨川姑娘呢?听珠玑阁的人说,似乎消失了一段日子,你们闹别扭了?” 一想到自己的禽兽举动,李桃歌顿时臊的满脸通红,吭哧道:“没怎么闹别扭,我也寻不到她,或许……境界遇到了屏障,在某处僻静地方修行呢吧。” 撒完了谎,李桃歌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刘贤邹明旭之流没啥区别,假如从小在相府长大,没有吃遍人间苦楚,肯定也是头顶流脓脚底生疮的坏胚。 李白垚意味深长道:“墨川是好姑娘,墨谷和李家又是世交,缘分乃天公相赐,你要好好待人家。” 听口气,老爹好像知道了那天的秘密…… 可云语无凭,爹又怎么知道的?难道是那名小丫头告的密? 做贼心虚的李桃歌不敢与父亲对视,支支吾吾答了声好。 外面的雨势太大,将他的声音掩盖过去。 李白垚轻叹道:“为父本想将你培养成太上无为的良臣,不逾矩,不傲慢,不欺民,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好官,若是野心再大一些,一门三相,留下千古佳话,九泉之下无愧于祖宗。可为父只想李氏兴旺,从未顾及过你的感受,是我之过。你从小苟且于深山市井之间,为了朝夕温饱奔波,父母不在身旁,未曾静下心来饱读圣贤书,尚未及冠,又披枷戴锁三千里,在镇魂关与蛮子血战,死守城头十二天。回到皇城,又遭遇夺嫡之乱,摇晃在漩涡之中,险些丧命于牡丹山。” “十几年的苦难经历,很难静下心来书写锦绣文章,为父不强求你用功读书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想当作威作福的膏粱子弟,还是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为父都依你。” 一席饱含父爱的言辞,令李桃歌沉默不语,内心纠结一阵,抿起嘴唇,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放在书桌上。 一百万两。 临走之际,洛娘又塞给他五十万两,说是小女子无法为国效力,只能捐出脂粉钱,购买兵器粮草,助公子杀敌。 这次轮到李白垚凝眉不语。 李桃歌轻声道:“爹,我想去安西剿贼,云帅答应借给我一个营的兵马,又有百万两银子,您只需下令,派一名钦差大臣前去督战,其余的交给儿子去办。” 李白垚沉声道:“讲了这么多,还是执意上阵杀敌,为父早就给你提及过祖训家风,不许后代从军入伍,不许后代双手沾满血腥,之前我已经纵容过你了,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呢?” 李桃歌轻轻说道:“两万袍泽和十几万百姓的债,总归要有人去讨,只要杀了郭熙,儿子立刻卸掉甲胄,捧回书卷,保证不再沾染人命。” 李白垚凝声道:“你要知道,每年饿死病死战死的百姓不计其数,杀了郭熙,还有第二个郭熙,纵然你是龙凤之姿的张燕云,能杀的过来吗?” 李桃歌双臂紧贴身侧,低下头,颤声道:“爹,这不该是大宁宰相说出的话,会令百姓心寒的。” 李白垚柔声道:“此刻的我不是宰相,只是为儿子担心的父亲,大宁百姓千千万,我只有一个儿子。舍弃掉七情六欲的是出家人,我李白垚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为黎民苍生累了大半辈子,偶尔为我儿想一次,不过分吧?” 李桃歌头更低了,抓紧长袍,左右为难。 李白垚站起身,慢步来到窗边,掀开黑帘,劲风夹杂着暴雨透过缝隙打湿面颊,他心怀忌惮道:“京城这场雨,才下到一半,再往后,才是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 天空猛然划过一道闪电,然后响起炸雷。 风雨愈发猛烈。 李桃歌蹙眉道:“您指的是……太子和瑞王相争?” 李白垚苦笑道:“何止是他们二人在争,真正的雷霆手段,都攥在手心里,不到千钧一发之际,谁都不会轻易施展,譬如这次贪狼军南下,你觉得没有朝中势力从中作梗吗?郭熙一反,周国挥师踏入北庭,不偏不倚都在同一天,有这么巧合吗?” 李桃歌呆住,愕然道:“该不会是有人串通大周,来谋取大宁江山吧?” 李白垚自言自语道:“卖主求荣的国贼哪里都有,并不稀奇,等平定了外敌,再来收拾他们。” 李桃歌咬牙道:“这些乌龟王八蛋,该杀!” 李白垚似乎很享受急风骤雨,任由衣袍打湿都不曾躲避,双手入袖,说道:“孩子,你可知我为何一再拒绝你去安西吗?” 李桃歌摇了摇头。 李白垚叹气道:“郭熙该杀,没错,但是四十万西军总有无辜之人,他们只不过受到郭熙蛊惑和胁迫,不得已与家国为敌。若你率大军踏平碎叶城,势必会杀的血流成河,不止是叛军,百姓也会受到波及,那些惨死的生灵,可都是咱们大宁臣民。打完仗之后,郭熙死了,叛军死的死杀的杀,而你们,会成为欠了几十万条人命的债户,白发苍苍的母亲会找你要儿子,伤心欲绝的妻子会找你要丈夫,牙牙学语的孩子会找你要父亲,你该如何对他们交代?你能赔得起吗?” 李桃歌找不到任何借口反驳,望着雨幕怔怔出神。 李白垚问道:“还要去安西剿贼吗?” 李桃歌缓缓点头,声音中透着一股坚定,“我本一心明月,不怕在史书里遗臭万年,何惧闲言碎语来诛!” 李白垚突然开怀大笑,与之前的沉重神色大相径庭,眉飞色舞道:“功名利禄你不要,尸山血海你不怕,遗臭万年你不惧,心如磐石,足以荡平逆贼。” 父亲一会东一会西,弄的李桃歌摸不到头脑。 难道……是在试探自己剿贼决心? 李白垚抚摸胡须,满是欣慰赞叹道:“去吧,我儿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第264章 跃马入皇城(一百一十六) 八月初一,诸事皆宜。 大吉。 朝廷派出天章阁大学士柴子义为钦差大臣,督战西北战事。 随行人员有礼部郎中蒲星,兵部员外郎周典,中书省主事李桃歌,各位将军,以及国子监若干监生,所率兵马有禁军一营,十八骑一营,不良人一营,共计八千之众,于正午一刻,浩浩荡荡朝东门行进。 去往保宁都护府的官道,在京城西北方,西门近,东门远,之所以绕道东行,是取紫气东来,旭日东升之意,朝廷每次出兵,都会东出西归,取一份好彩头。 莺莺燕舞,骄阳正暖。 撩拨着世人困意浓倦。 李桃歌身穿一袭青色官袍,骑五花马,足蹬官靴,完全是文官装扮,跟在钦差大臣柴子义身后,左边是蒲星,右边是周典,几人神色肃穆迎接百姓审视。 礼部郎中蒲星率先开口道:“李主事,半年之前,你随赵国公跃马入皇城,清晰记得身披戎装,如今时过境迁,竟以文官朝服再出春明门,才几个月而已,真是恍如隔世。” 当初张燕云入京,衣食住行都是蒲星在张罗操办,还算是尽心尽力,没有故意刁难,所以李桃歌对他心存善意,回道:“下官年幼无知,不通世故,出了永宁城,还望蒲大人多多照拂。” 在其位谋其政,与这些京官打交道,要先学会打官腔,如果官话都不会说,何来官袍加身。 蒲星含笑道:“李主事言重了,你乃中书省上官,侍郎大人见了,都要客客气气以礼相待,我只不过是六部里的微末角色,哪敢提照拂二字,传出去,别人会说礼部那姓蒲的狂妄自大,藐视上官的。” 蒲星只敢称侍郎大人,没敢说尚书大人,因为礼部尚书仍由瑞王刘甫兼任。 李桃歌笑道:“当初入京时,云帅夸赞蒲大人是个好官,下官牢记云帅谆谆教诲,也认为蒲大人是个好官。” 蒲星谦逊笑道:“承蒙赵国公和上官夸赞,大恩不言谢,有任何差遣的地方,尽管吩咐。” 中书省主事说他是好官,这句话会传到中书令耳朵里,只要能平安回到京城,升迁指日可待,于是蒲星将姿态摆的极低,哪怕对方比他低了足足四品十六级。 周典摆出一张棺材脸,横眉竖目,瞧着情绪不佳。 李桃歌朝右边轻声道:“周大哥,你有心事?” 周典低落道:“北策军的袍泽吃了败仗,心里不舒服而已。” 李桃歌已经不是去年宛若白纸的少年了,听出了里面藏着的思念,说道:“咱们这次出京,打着巡视西北的旗号,先去安西,再去北庭,你可以见到出生入死兄弟。” 周典皱眉道:“郭熙之祸,两三年内无法解决,不如先去北庭解决掉贪狼军,若是丢了凌霄城,两江都护府形同虚设,贪狼军会如入无人之境,到了那会儿,铁蹄踏入江北江南,该有多少百姓遭殃?” 安西都护府多城池关卡,攻城难,守城易,若是一座一座打下来,别说两三年,五六年都未必荡平。在北庭纵马驰骋的贪狼军,以游骑居多,无城可守,只要派遣大军合围剿杀,几个月内就能扫除祸害。 周典的担忧,不无道理。 李桃歌轻声道:“崔如和草原兵马已经去支援了,可惜始终找不到对方主力交锋,只能先解了夔州危机,形成一张大网,缓缓收拢防线,将对方赶出英雄山。” “难!” 周典想到年轻时的惨烈岁月,心有余悸道:“我在北庭和贪狼军打了多年交道,对他们最为了解,都是狡诈如狐凶猛如虎的家伙,轻易闯入境内,他们不会就此收手,或许……正在酝酿一个惊天阴谋。” 李桃歌凝声道:“想要扫除外患,先解内忧,我暂时管不了北庭,我只要郭熙的六阳魁首。” 周典这才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李氏家臣,对朝廷不满,正是对李相不敬,于是赶忙低声道:“是我鲁莽了。” 半年前的披枷带锁的少年,今日跃马离京城的中书省主事,熟悉而陌生。 正从风雨中摇曳萎靡的小树苗,成长为参天大树。 春阳门。 李白垚和张燕云这一文一武巅峰,矗立在城头,旁边的人驻足不前,有十丈之远。 李白垚撑了一把黑油伞,眯起双眸注视着钦差大军。 张燕云单手撑起下巴,晃着身子,撅起屁股,啃着指甲,一副无赖汉模样。 直至大军临近城门,白天变成睁眼瞎的李白垚看了又看,最终锁定在青色八品官服,说道:“国公,我儿在第二排居中吧?” 张燕云龇牙道:“对,柴子义打头,他在第二排居中,看似落于人后,实则众星捧月,气度超然,颇有李相风采一二。对了,您不是白天不能视物吗?咋能认出桃子呢?” 李白垚微笑道:“确实是白天不能视物,目所能及处一团混沌,可儿子在心里,不用眼就能认出来。” 张燕云感慨道:“怪不得人常说父爱如山,我没尝过啥滋味,今日领教喽。” 李白垚轻声道:“云帅来送先登营,还是来送我儿?” 张燕云吐出一块啃掉的指甲,笑道:“都送送,礼多人不怪嘛。” 李白垚低声道:“云帅想随先登营出城吗?” 气氛骤然沉寂。 近处传来嘹亮鸟鸣。 张燕云开怀大笑道:“想,怎么不想。天水相连云梦泽,高耸入云英雄山,仙人之地凌霄城,谁不想去看看?可惜前半生只顾着打仗了,无心留恋风景,若是再有机会出城,一定要去看一看。” 李白垚似笑非笑道:“云帅甘心困于囚笼,这是我不曾料到的,其实你若想走出去,无人能拦,待在京城做一个游手好闲的国公,是否另有所图?” 张燕云表面看起来吊儿郎当,但眼神逐渐变得冷冽,慢条斯理说道:“我困在京城,起码有李相一半功劳吧?” 大军快要走出春明门,仅有步卒垫后。 “一多半。” 李白垚直言不讳道:“为解圣人心病,只好将国公圈在京城供养。你若走出去,大宁要么太平,要么大乱,我实在不敢去赌。” 张燕云呢喃道:“当困在囚笼久了,要么变成傻子,要么变成疯子,李相希望我变成哪一种?” 李白垚缓缓摇头,指着心口说道:“我只希望国公和我一样,心中装有大宁。” 张燕云扬起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你的大宁和我的大宁,一样吗?” 一个是出生起便注定挑起琅琊李氏大梁的相门之后,一个是被逐出家门和母亲相依为命的落魄弃子。 一样吗? 大军已然离开春明门。 李白垚闭口不言,转身离开。 第265章 西北射天狼(一) 柴子义是文官,讲究仪态排场,路过风景秀美之地,必须要附庸风雅吟诗几首,所到州府县衙,都要接受官员设宴款待,三日下来,行进不过二百里。 前方战事变幻莫测,说不定哪日会爆发大战,李桃歌心急如焚,绕着房间团团转。 周典支起炉架,在火堆上烤起了草鱼,见少年锁着眉头转来转去,慢悠悠说道:“有固州城作为屏障,郭熙不会傻乎乎派大军东进,双方陷入僵持,对于大宁有利无害。安西地阔田少,百姓以放牧为主,粮草要靠保宁调拨,长此以往下去,士卒吃不饱,必然会引发内乱。朝廷之所以不急着处理郭熙,以稳以拖为主,就是看中安西无法自给自足,一年半载之后,拖也能把他拖垮,咱们若是急了,正中郭熙下怀。” 李桃歌焦急道:“道理你都懂,难道郭熙不懂?我就是怕他狗急跳墙,要么串通骠月铁骑入境,要么挥军东进,他大不了一死了之,四十万叛军和千万百姓如何处置?损失的只有朝廷,到头来,还是要我爹去缝缝补补,安西十几州,没个十年八载别想恢复元气,骠月都是生吃人肉的强盗,将我黎民视作猪羊,眼瞅着安西大病一场,会任由你将养生息吗?” 受到父亲和张燕云的耳濡目染,又在国子监经过大贤雕琢,李桃歌已经不再局限于战事本身,眼光放得更为长远。 周典愣了片刻,由衷说道:“还是你考虑的周全,是我冒失了。” 躺在大床休息的卜屠玉猛然起身,“老大,柴子义每到一处地方,官员都会设宴款待,看似是在替圣人北巡,其实是在捞银子。昨日那名刺史,悄悄给柴子义塞了一万两银票,我都看到了,这样走下去,不知多久能到,要不然咱们先去固州?” 李桃歌纠结道:“咱们几人没有圣旨,去了也白去,如今西征大帅是陆丙,不是你爹,要把柴子义带上,才能让陆丙言听计从。” 周典将烤好的草鱼递到李桃歌面前,笑道:“大少爷,你把自己瞧得太轻了。” 李桃歌用筷子夹掉一大块滋滋冒油的鱼肉,投去疑惑眼神。 周典又给卜屠玉分去一块草鱼,老神在在说道:“你没发现,这次出行的官员,都和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吗?不良帅袁柏,先登营崔九,礼部郎中蒲星,卜公子,我,包括那位钦差柴子义,你都相熟吧?为何派这些人作为钦差大臣?还不是李相的一片苦心,我们以你马首是瞻,柴子义肯定也会听你的话,别忘了,当初带你入宫面圣,柴子义居然想趁机染指李府嫡女,这里面,柴大人欠了李家一份大大的不杀之恩呢。看似由他替圣人督战,其实你才是真正的钦差。” 李桃歌恍然大悟。 父亲简单的举动,真是把人心都琢磨透了。 柴子义凭借妹妹入宫为妃,饱受皇恩浩荡,不仅成为天章阁大学士,还特赐皇宫乘舆,一跃成为顶级红人,可毕竟是新晋豪族,底蕴浅薄,跟八大世家无法相提并论,本来想痛打落水狗,娶了锒铛入狱的翰林学士之女,没想到人家摇身一变,成为世家党之首的右相李白垚,这下把柴子义吓得够呛,夜夜噩梦缠身,几次三番跑到相府退婚道歉,再有圣人说和,才将此事给揭了过去。 不杀之恩,恩同再造。 只要柴子义还想在庙堂立足,这份恩情必须牢记在心。 既然自己是暗定钦差,那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李桃歌推开房门直奔柴子义客房,由侍卫禀报后,见到了喝到醉熏熏的大学士,正在由随行婢女喂着葡萄,眼神迷离,满脸通红,袖口里的银票都露出半截。 “贤侄,来,快来!”柴子义拍打着旁边交椅,热情招手喊道。 李桃歌堆起官场里常备笑容,撩起官袍坐在旁边,屁股还没捂热,柴子义先递过来四张银票,三张一万,一张五千,共计三万五千两。 “世叔,您这是?”李桃歌没伸手去接,故作惊讶道。 “先揣进兜里,人多嘴杂,别被人看到喽,不好。” 柴子义将银票硬塞进他的怀中,吃了口葡萄,含笑道:“俗话说皇帝不差饿兵,咱们替圣人督战西北战事,打的是皇家旗号,在州府官员们看来,咱们是替圣人西巡北巡,他们的是非功过,都在咱口舌之间,谁敢不孝敬银子,变成糖块甜咱的嘴?这钱,咱叔侄俩二一添作五,其他人暂时先晾着,若是途中办差尽心尽力,回到京城之前,可以给他们分一杯羹,若是不听使唤执拗懒散,那对不住,本钦差铁面无私,还要告他一状!” 李桃歌将银票放在茶桌,轻声道:“世叔,钱不分也无妨,只是西线战事焦灼,需早日抵达固州。” 柴子义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说道:“贤侄啊,郭熙那王八蛋造反,咱都想杀了他出气,可督战三营人马不过八千,放入百万大军参战的沙场,一顿饭的功夫都撑不住,我的意思,不忙着赶路,先沿途巡视州府,顺便收收孝敬银子,由保宁军挫挫安西军的锐气,把精锐拼光了之后,咱去坐收渔翁之利,八千精锐荡平碎叶城,到时候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呢?” 李桃歌从怀里掏出一张十万两银票,缓缓递了过去,正色道:“世叔,您想发财,我不拦着,等到平定完西北,凯旋而归时,再收他们的孝敬银子也不迟。别忘了,杜相还在郭熙手里,那是大宁颜面,咱们此去西北,先要和郭熙谈判,防止杜相遭遇不测。” “都下去。” 柴子义屏退了婢女,醉眼朦胧盯着银票,低声道:“贤侄,咱们关起门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故意放缓行军速度,为的就是李相。” 李桃歌疑惑道:“为了我爹?” 柴子义意味深长笑道:“杜相若遭遇不测,中书省尚书省皆在李相手中,到了那时,可就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李桃歌神色一凛,“世叔,您多虑了,我爹为人堂堂正正,最希望杜相活着回京。” 柴子义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一意孤行,贤侄,你想早日抵达固州?” 李桃歌急迫道:“越快越好。” 柴子义摇晃站起身,猛然推开房门,大声喊道:“传令,大军开拔!” 第266章 西北射天狼(二) 柴子义一声令下,督战大军火速北上,无视沿途设宴款待的地方官,没多久便来到多渤草原。 柴子义年纪大了,又是身体孱弱的文官,几日强行军下来,面呈疲态,长吁短叹,命令大军放慢速度,对李桃歌说道:“贤侄,世叔这辈子没骑过这么久的马,大腿两侧像是用烙铁煎,一把骨头快要颠散架了,能不能慢点?缓口气再走。” 李桃歌不好意思催促,建议道:“前方有处高坡,适合大军在背风处驻扎,咱在那里喝口酒,去去乏意。” 柴子义嗯了一声,“甚好。” 正值草原景色壮美的季节,一口气吸入,沁人心脾,李桃歌坐在山坡顶峰,举起牛皮袋子,灌了一大口酒,欣赏美不胜收的画卷。 “极目青天日渐高,玉龙盘曲自妖娆,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醉碧霄。” 吟诗的是不良帅袁柏,站在李桃歌身后,右手摁住横刀,面肃身阔,红氅猎猎,颇有英雄气概。 永宁府的不良帅出现在督战大军中,似乎有些怪异,这是李白垚亲自点将,为儿子出征千挑万选出的人才,无论官职大小,只重远近亲疏,当初袁柏对于相府频频示好,又在地牢中对李桃歌表达出效忠含义,这份从天而降的殊荣,自然而然落在他的头顶。 李桃歌朝他望去,笑道:“柏帅,我记得你是武状元,居然精通诗词歌赋,有问鼎文状元之才。” 袁柏摇头笑道:“我这点墨水,全是从囚犯身上偷来的,那些家伙关进牢房后,闲的天天在墙上题诗作赋,我觉得这首诗不错,暗自记在心里,原以为会在京城渡此余生,没想到能亲眼见到草原美景,袁柏能够走出京城,全要仰仗李相和公子。” 李桃歌揪了根韭菜花,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当作下酒菜,轻笑道:“天公或许会亏待勤勉之人,但绝不会亏待有心之人。” 袁柏动容道:“只要袁某有口气在,公子不会伤到分毫!” 李桃歌将牛皮袋子递给他,“有劳柏帅。” 袁柏痛快将美酒喝干。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有时候,心底的话无需多言,一个举动,一个眼神,便能结下生死同盟。 天空忽然飞来几只雄鹰,绕着督战大军盘旋啼叫。 先登营的士卒放箭驱逐,雄鹰依旧不肯离去。 场面极其诡异。 见识过这一幕的李桃歌挑眉道:“草原王?” 没多久,一队百人骑兵出现在墨绿色大地,速度风驰电掣,骑术极其精湛,来到坡下勒马驻足,道明来意,“绥王有请钦差大人进帐饮酒。” 绥王坐拥万里草原,有百万铁骑可供驱使,圣人当初荣登大宝,都要朝草原借兵,后来圣人成为九五至尊,与萝鹫结为异姓兄弟,并昭告天下,草原王的嫡长子世袭罔替,论地位,论尊崇,论实力,六大都护给他老人家提鞋都不配。 柴子义皱起眉头,对走下坡顶的李桃歌说道:“贤侄,我与绥王素未谋面,从未有过交集,为何请我去金帐饮酒?是不是不怀好意?” 李桃歌望着绣有五爪金龙的督战大旗笑道:“世叔替圣人北巡,如天子亲临,沿途官员都会设宴款待,绥王作为异姓王,岂敢忽视?如果疏忽怠慢,传到京城,那可是会引人猜忌的。世叔放心,我同您一同赴宴,有风同受,有雨共淋。” “贤侄言之有理。” 既然李相爱子都不怕,柴子义有啥好怕,整理好官帽朝服,气壮胆粗道:“既来之则安之,来到草原,有绥王盛情相邀,咱就去尝尝草原美酒。” 八千大军浩浩荡荡北行,在草地纵马驰骋。 直至夕阳西下,才看到草原中伫立的一座大帐,落阳余晖泼洒,真的像是金子铸造一般。 这二百多里,又把柴子义颠的五脏六腑都在喘气,下马都没了力气,李桃歌将他搀扶至大帐门口,两侧站满袒胸斧手,个个都是膘肥体壮的大汉,以斧刃迎宾,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柴子义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腿更软了,颤声道:“贤侄,该不会……” 李桃歌接住话茬,抢先说道:“这是草原待客礼节,迎接越尊贵的客人,越要表示慎重,刀斧手是用来宰牛羊的,又不是宰咱的,一会尽管喝酒吃肉,谁能对您不敬?” 柴子义脸色这才稍微恢复正常,“当真?” 李桃歌嘿嘿一笑,“我瞎猜的。” 柴子义脸都绿了。 可帐帘已然掀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柴子义正准备抬起腿,忽然觉得腾云驾雾。 原来是李桃歌抬着自己在走。 想到去年大雪入宫面圣,自己乘舆,一袭破袄的少年陪在身侧,如今把自己当轿子抬,柴子义暗自感慨着风水轮流转。 踏足大帐,闻到一股浓烈的龙涎香,抬起头,望向王座,李桃歌倏然一惊。 他看到了一个夸张到颠覆认知的──人?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座肉山,仅仅是坐在奢华王座,就比常人高出半头,体魄更是宽到离谱,达丈余,三个成年男子合力都抱不住,显得面前的烤全羊小巧如鸡。 李桃歌很是诧异,他见过萝贵妃和萝芽,全是万中无一的美人,怎么和她们父王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柴子义吓得愣在原地,李桃歌重重捏了他一把,这才缓过神来,毕恭毕敬抱拳道:“天章阁大学士柴子义,见过绥王。” 别看草原王萝鹫臃肿如山,但眼神像雄鹰般犀利,扫了一眼众人,说道:“你替圣人巡视西北战事,辛苦了,本王见天子都无需施礼,就不给你问安了。” 声音厚重嘹亮,震的众人耳膜生疼。 柴子义额头滴落汗水都不敢擦拭,一个劲附和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萝鹫沉声道:“坐下,喝酒。” 口气生硬,与其说是在款待宾朋,不如说是在下令,柴子义和李桃歌他们依次坐在席位,奶酪,肉干,马奶酒,一只烤全羊,一条烤骆驼腿,丰盛到奢靡。 萝鹫两根手指夹起羊头,囫囵吞入口中,嘎嘣几声之后,头骨尽碎,萝鹫拉出亢长的声调问道:“谁是李桃歌?” 嗓门之洪亮,如闷雷滚滚。 第267章 西北射天狼(三) 自从走进金帐,李桃歌始终在劝导柴子义别怕,可遇到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异姓王,他心里也在打怵,对方名义是藩王,实际是这万里草原霸主,进入人家地盘,八大世家的颜面好使吗? 心怀忐忑的少年站起身,乖巧说道:“回禀王爷,下官就是中书省主事李桃歌。” 萝鹫朝他细细打量一番,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就差掰开嘴巴看看牙口,犹如在挑选骏马。 李桃歌被那双霸道眸子盯的心里发毛,手心渗出汗水。 打量完毕,萝鹫朝后一靠,说道:“听说你在京城,对我小女多有照拂,你的亲妹妹,是我小女闺中密友,道声谢,怕你受不起,本王敬你一碗酒,如何?” 萝鹫同圣人结为异姓兄弟,女儿又当上了贵妃,辈分暂且不论,整个大宁王朝,四大权党,这份尊崇谁又能比得了? 草原喝酒从不用杯,李桃歌在萝芽那里已经领教过,端起盛满酒水的大碗,高举过顶,“多谢王爷赏赐。” 一饮而尽。 萝鹫的酒碗是纯金打造,宽一尺,高三寸,比起寻常铜盆都要大,喝起来如鲸吞牛饮,瞬息将酒液倒入口中,萝鹫转过视线,朝钦差大臣柴子义望去,面如平湖道:“本王已有好些年没和圣人喝过酒了,你替天子出巡,这酒,你替圣人来喝。” 柴子义的酒量,两壶而已,顶天能将青楼里的清馆人灌倒,和他的体魄一样孱弱不堪,听到要代天子同饮,面呈难色道:“王……王爷,下官酒量实在……实在难以启齿,喝多了之后会胡言乱语,有辱圣颜。” 萝鹫咧起嘴角,似笑非笑道:“酒都不会喝,你这官怎么来的?哦,险些忘了,你的亲妹子嫁到了宫中为妃,乃当今最受宠的国舅爷。” 一席话充满挑衅意味。 柴子义的妹妹是宠妃,萝鹫的女儿是贵妃,后宫女子争斗起来,不弱于疆场厮杀,于是萝鹫替女儿出口恶气,也就理所当然。 柴子义见到势头不妙,用袖口擦拭掉额头汗水,一狠心,一咬牙,将大碗酒喝干,中途呛了一下,不停咳嗽。 萝鹫阴恻恻笑道:“草原规矩,下马三碗酒,入帐三碗酒,坐下三碗酒,共计九碗,柴大人,请。” 随着二弦琴奏出悠扬曲调,几名彪形斧手进入帐中,手持利刃,跳起了舞蹈。 斧头在柴子义头顶来回乱舞,国舅爷欲哭无泪,这哪是劝酒,分明是在要命,极不情愿举起碗,拼命朝嘴里灌,喝的猛了,酒水从口鼻喷溅出来,弄的狼狈不堪。 上官沦为笑柄,李桃歌想要解围,站起来出声道:“王爷……” “没轮到给你敬酒呢,坐。” 萝鹫喉咙发出金戈铁马之声,震的碗筷铛铛作响,手指着风姿出众的少年郎,不怒自威。 萝鹫有兵有钱有地,名誉是藩王,其实在万里草原另立朝廷,论地位,段冯杜李,两名内相两名外相也不敢与之争辉,李桃歌又怎敢和老人家叫板,把话吞进肚子里,只能在心里祝愿世叔平安顺遂了。 好不容易喝灌进去五碗酒,柴子义立刻变得摇摇晃晃,闷头栽倒在酒桌,幸亏李桃歌扶了一把,不然插在肉中的剔骨尖刀会割破脸颊。 萝鹫心满意足端起来金碗,扫了一圈巡视官员,嗓音洪亮说道:“远来是客,本王对你们眼生,自报家门吧。” 蒲星,崔九,袁柏,周典,按照官职大小依次敬酒,当听到崔九来自十八骑先登营,萝鹫眼眸一亮,笑道:“张燕云是位妙人,听闻无酒不欢,色胆包天,仗打得好,人也不迂腐,与本王臭气相投,回到京城后帮本王捎句话,京城里那些擅长算计的家伙,与之共饮不如独饮,想喝酒的话,来多渤草原,本王舍命相陪。” “多谢王爷抬爱。”听见夸赞自家大帅,脾气火爆的崔九顿时喜笑颜开。 对于这四人,萝鹫没有强灌,只是和崔九干了五碗,他的金碗,一碗顶六七碗,绝不会占便宜,几大坛酒入喉,萝鹫看起来只是微醺,面色潮红而已,视线投向李桃歌,萝鹫再度举起金碗,说道:“我和你爷爷李季同同朝为官,又和你爹李白垚同朝为官,如今你也步入仕途,咱们爷俩又成了同僚,你来说说,这酒该咋喝?” 李桃歌豪迈举起酒坛,朗声道:“我替爷爷和父亲,敬王爷!” 李桃歌不清楚自己酒量,反正没醉过,当初在镇魂关,一穷二白,酒是宝贝,大伙都舍不得喝,只有赴死或者过年才喝那么一点,回到京城之后,张燕云馋酒而不酗酒,两人经常点到为止,从未有过醉意。 草原的酒比起京城的酒,更为猛烈,当一大坛酒喝光,略微上头,李桃歌打着酒嗝,桃花眸子桃花面,徒增几分俊俏。 萝鹫开怀大笑道:“你小子看着像是块软骨头,传闻在镇魂关同骠月死战,有着不输草原儿郎血性,好!比起祖辈毫不逊色,来,再跟本王喝一坛!” 这一坛,使得李桃歌酒意汹涌,头重脚轻,飘飘欲仙,终于体会到了醉的滋味。 萝鹫双眸如鹰道:“这次西巡,是为了对付郭熙那吃里扒外的东西,本王早瞧他不顺眼,仗着东宫目中无人,把安西当作自己的小朝廷,为了给圣人助阵,本王出两营草原精兵,如何?” 两营精兵,至少六七千人,衣食住行算起来,是一笔庞大开支。 几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妄言。 萝鹫耻笑道:“怕草原精兵吃穷你们?放心,粮草军备都由本王来出,只管发号施令即可。” 巡察使柴子义烂醉如泥,蒲星作为巡察副使,只好硬着头皮接过话茬,“王爷,兹事体大,等柴大人酒醒之后,再多定夺。” 萝鹫抻了一个懒腰,语气不善道:“本王好心助圣人剿贼,你们这些家伙要阻拦?” 蒲星弯腰惶恐道:“不敢,柴大人乃是正使,谁都不敢擅自作主。” 萝鹫冷笑道:“你们不敢做主,本王敢做圣人的主,酒醒之后,带着两营人马上路。” 第268章 西北射天狼(四) 由于保宁和安西开战,草原去往保宁的官道上行人稀少。 这里的夏季,如同小孩的脸,天气说变就变,不久前还艳阳高照,瞬息之间乌云遮天蔽日,豆大的雨点砸落在黄土地,荡起轻微尘烟。 一道人影在大雨中蹒跚前行,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破烂衣袍已经被浇透,紧紧裹在肌肤,勾勒出瘦弱身躯。 他看了眼头顶黑云,摘下面巾,揉去粘在胡须上的雨水,笑容恬静。 看似叫花子模样的穷酸书生,谁会想到正是他的谋划,一个月之前将京城搅的腥风血雨,成百上千的禁军和官员死在他的手中,永州士子,许元孝。 帮助太子将瑞王困在逍遥观之后,他这位执棋之人深知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留在京城,无论瑞王还是太子,都会将他置于死地,索性提前离开,一路北上,横穿多渤草原。 忠臣不事二主,但他没办法成为忠臣,自从步入棋局之后,扮演的是佞臣角色,也就无所谓声誉和人品,谁赐予他权势金银,便是他的主子,有皇后的刘甫的赏赐,布袋里足足有二十多斤黄金和数枚珍宝,随便找一处清净之地,足够后半辈子挥霍。 许元孝志不在此,不仅想要钱,还想要令男人欲罢不能的权势,他要找到可供栖身的明主,来实现毕生抱负,八千大山的拓跋白石,似乎是不错人选,再不济,去大周讨一条活路,有皇后幕僚和刘甫谋士的资历,相信大周的贵人会对他倍感兴趣。 地面忽然震颤不停。 许元孝起初以为是太子派出的人马来抓他,等他回过头,看到了暴雨中横行无忌的金色龙旗,心里顿时踏实许多。 太子派出的刺客杀手,绝不会光明正大打着圣人旗号,这和造反没啥区别,后边这支军队,应该是派往固州的禁军,或者是前去督战的巡察使。 许元孝离开官道,走进泥泞的草地中,不躲不避,任由马蹄踩踏的泥点迸溅在身。 有朝廷大军开道,相当于把这条路肃清,再也不用担心谋财害命的强人。 一袭青袍在大军中颇为惹眼。 许元孝见到熟人,急忙转移视线,闷头在草地行进。 李桃歌眼尖,看到旁边的身影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顿时充满好奇,正要绕个弯前去一探究竟,一名枭字营骑兵拍马前来,趾高气昂说道:“我们世子殿下想问问,你们的马腿是否瘸了,为何跑的如此缓慢,难道一阵疾风骤雨,让京城的大人们陷入泥里去了吗?” 这次萝鹫派出的征讨安西大将,是他的嫡长子萝枭,所率两营兵马,是萝枭亲卫,一曰枭字营,一曰神鹰营,拢共八千兵马,与督战大军人数相当。 这萝枭生来便是世袭罔替的世子,养出一身骄纵习气,在草原为所欲为,那里不同于京城,有律法礼制束缚,萝鹫乃是草原真神,子民对其狂热膜拜,以奴仆自居,以侍奉天神而骄傲。草原只有一个道理,对天神不从者杀,不尊者杀,不顺者杀,所以天神之子萝枭,做出任何恶行都无人敢言。 当李桃歌得知领兵大将是萝枭之后,一阵头大,绥王哪里是派了八千人马助阵,简直是派了一名祖宗来作威作福。 幸亏李桃歌脾气温顺,没有立刻发火,耐心解释道:“巡察使大人酒醉未醒,又遭遇风雨来袭,行军缓慢是理所当然,还望世子殿下见谅。” 枭字营骑兵冷笑道:“我见谅不见谅无所谓,还请大人亲自对世子道明缘由。” 李桃歌皱起眉头。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与一名小卒发生争执,不至于,于是跟随骑兵去见萝枭,沿途刻意去寻找那道熟悉身影,结果消失不见。 萝枭有座十六匹骏马拉动的小型金帐,与绥王金帐一模一样,只是小了几圈,李桃歌进入金帐之后,见到大名鼎鼎的草原世子,面平额宽,体魄雄壮,有股不多见的雄主之气。 果然龙生龙凤生凤,萝鹫养出的儿子,即便是无恶不作的二世祖,也是非同一般的纨绔。 “见过世子殿下。”李桃歌率先施礼道。 “你是李相儿子吧?”萝枭用尖刀刮着剔骨肉,用指头一块一块抿入口中。 “正是。”李桃歌答道。 “坐下说话。”萝枭漫不经心说道。 李桃歌找到矮凳坐好,萝枭开口道:“那些亲卫随我在草原跋扈惯了,没大没小,有眼不识金镶玉,把他舌头割下来。” 尖刀脱手而出,插入李桃歌面前,颤抖不停。 那名亲卫面色平静,没有臆想中的开口求饶。 李桃歌轻笑道:“我觉得他不卑不亢,何罪之有。” 萝枭嘴角勾勒出玩味笑容,擦干油渍,说道:“萝芽给我写过信,说你随大军出征,恐遭遇不测,于是求我为心上人保驾护航,当哥哥的,大多会对小妹言听计从,我这名恶贯满盈的世子也不例外,所以才率领两营亲卫亲赴安西。” 李桃歌一愣。 原来世子出征,是萝卜相求。 心里不免萌生几分感激之情。 李桃歌抱拳道:“多谢世子殿下,多谢郡主殿下。” 萝枭皮笑肉不笑道:“我那小妹眼高于顶,非英雄好汉不入法眼,曾经亲自去见张燕云,没想到她嫌赵国公长得丑,没瞧上,反而对你一见钟情。我们草原儿女,喜欢直来直去,最讨厌绕着弯子说话,李公子,你打算何时求亲?” 李桃歌愕然道:“求亲?” 萝枭神色顿时冷了下来,“难道你不喜欢萝芽?” 李桃歌反复斟酌之后,无奈道:“一来我尚未及冠,二来圣人不会同意这门婚事,恐怕要从长计议。” 萝枭好奇问道:“为何圣人不准?” 李桃歌低声道:“世家党的领军人物同权势最大的藩王联姻,庙堂和大军皆攥在手心,换作是世子,会忌惮吗?” 萝枭歪着脑袋笑道:“有些道理,可道理不大,世袭罔替的是我,又非萝芽,百万铁骑不听她的指挥,你俩成亲,难道会送几万骑兵当嫁妆?” 李桃歌摇了摇头,“圣人提防的并非是我,而是世子。” 萝枭沉默片刻,突然放肆大笑道:“怪不得萝芽对你一见钟情,果然是位妙人。” 第269章 西北射天狼(五) 进入保宁都护府,需要照顾后面步卒辎重,大军行进放缓,李桃歌当初流放走的是水路,回来在张燕云豪奢马车中养病,始终没有领略过本地风土人情,趁着歇口气的机会,一览大好风光。 此处算是北地,山雄水壮,八月的夏风中,依稀夹杂着清凉。 在南方长大的李桃歌,很喜欢北方夏季,夜晚甚至还要加一层薄衫,相比于南方的闷热潮湿,北方的干爽劲透更为惬意。 李桃歌来到国子监营帐,听到同窗正在议论郭熙之乱能何时平定,顿时来了兴致,掀开门帘闯了进去。 这次国子监派出五名监生跟随大军进入西北,美其名曰历练,其实是李白垚给寒门士子一份天赐良缘,如果表现出众,回去之后肯定会委以重任,假如和儿子关系不错,破格进入三省六部也不是不可以。 自古以来,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起初讲究师门和出身,再往后,便是自己寻求大树乘凉,若是找到一棵摇摇欲坠的危树,后半生晋生无望,若是那棵树被雷劈了,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的李白垚,又何尝不是在开枝散叶。 天下寒门和百姓皆以他为树,待到来年,受到庇护的树苗长成参天大树,谁不念及李相一份恩德? 桃李满天下,春晖遍四方。 既是济民之举,又是保命良药。 李白垚的阳谋,大宁无人能及。 五名国子监监生中,李桃歌熟悉的有两人,师小葵,南雨国皇子庄游,其他三人有些面熟,但叫不出名字,见到李相公子大驾光临,五人立刻起身相迎,最为熟络的庄游奉上插在柳木中的肉串,笑盈盈说道:“大哥来了。” 李桃歌在国子监可谓是凶名昭着,打完了瑞王儿子刘贤,又将吏部侍郎儿子邹明旭揍了之后赶出京城,这份跋扈,谁不胆寒?论地位,有四名皇子在,他不是最尊崇的,但绝对是最霸道的,别说普通监生,就是三省六部大员的嫡系子弟,谁见了他都得绕道而行。 李桃歌如今有两名小弟,一个是卜屠玉,一个是庄游,一个出力,一个出钱,倒也能算得上文武全财,卜屠玉负责武,庄游负责文和财。 李桃歌笑道:“大家都是同窗,何必客气,坐下聊,否则吃不成饭了。” 国子监走出来的监生,属于九品待遇,有肉有酒,不用啃干巴巴的面饼,萝鹫王爷不仅送了两营精锐骑兵,还送了上万头牛羊,边走,边宰,边吃,伙食相当不错,把小皇子庄游喂的又胖了几斤,眼瞅着脸快变成磨盘状。 见到用细沙和清水凝聚成的沙盘,李桃歌多看了几眼,越看越是惊讶,沙盘极为精细,所绘制出的山川河流丘陵城池,正是从京城走到保宁的路况,与实际没有任何偏差,而且沙盘延展至未曾到过的区域,不知是捏造还是真实地貌。 李桃歌好奇道:“这是谁弄的?” “回公子,是……是我。” 出声的是师小葵,虽然和李桃歌有过几次接触,可依旧充满敬畏,满脸通红,鸡崽子一般的孱弱身躯哆哆嗦嗦,假如现在李桃歌暴吼一声,恐怕能给他活活吓死。 李桃歌蹲到沙盘旁边,揉着下巴说道:“你精通地舆之术?” 师小葵胆战心惊说道:“不……不算精通,只是平时喜欢看地理堪舆之类的书籍,凡是书里提及过的和自己走过的,都……都能记在心里。” 李桃歌满面笑容道:“说话畏畏缩缩,难道你惧我?” 五人心说刘贤都被你干断八根肋骨,谁能不惧。 师小葵强颜欢笑道:“不是惧,是敬,公子替我出头,撵走了邹明旭,这份天大的恩情,始终在心头萦绕。” “我只欺负恃强凌弱之辈,与你们无关,不用敬,更不用怕。” 李桃歌笑了笑,当作亲近的纽带,转而指向沙盘未曾抵达过的区域,问道:“这些地方,是你亲自去过,还是凭空臆想?” 师小葵不知道他想干啥,还以为得罪了公子,扭捏道:“没……没亲自去过,也不是凭空捏造,我在书里看到过这些地方描述,索性全给绘制出来。” 李桃歌暗自点头。 天底下的英才数不胜数,有的精通诗词书画,有的精通修行问道,这师小葵无师自通,仅凭书中寥寥数语,便能将地舆呈现在沙盘,显然对于地理堪舆有着极大造诣,假以时日培养,在军中大有用武之地。 李桃歌问道:“如果带你走遍大宁每一寸土地,你能将全貌绘制出来吗?” 师小葵纠结道:“大概……能绘制出八成吧。” 胆小的人都异常谦卑,绝不会吹牛皮,他所承诺的八成是下限,并非上限。 李桃歌笑着问道:“那带你走三遍呢?” 师小葵干笑道:“可能……能绘制出十成。” 李桃歌拍了拍他的肩头,意味深长说道:“记好喽,这是你飞黄腾达的天梯,即便是忘了夫子所授,也不能把这门技艺给忘了,勤学苦练,日后定能出人头地。” 吃过苦的人,才明白一技之长对于安身立命有多重要。 师小葵激动的说不出话,一个劲点头。 李桃歌冲几名监生说道:“如今局势起伏不定,正值用人之际,你们呢,有没有特殊才能?” 三名来自寒门的士子互相对视后,明知机会来之不易,一名形同槁木的少年壮起胆子说道:“公子,我对算学颇有天赋,监里考试,我是算学头名。” 李桃歌微笑道:“楚浪是吧?我记得你,既然在算学有天赋,可以举荐你去管理兵马粮草。” “多谢公子。”楚浪激动到颤声,光想下跪以表忠心。 对于寒门监生而言,李桃歌的举荐,可比三省六部公文都有用,一句话,便可改变他们的命运前程。 庄游为难道:“大哥,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天赋。” 李桃歌笑道:“说来听听。” 庄游搓了搓手指,颇为犹豫问道:“有钱,算吗?” 李桃歌哈哈大笑,勾住他的脖子,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投胎活儿,这他妈是最顶级的天赋!” 第270章 西北射天狼(六) 这次西巡,李白垚不止给儿子安排了国子监监生,还派了二十余名珠玑阁门客,由南宫献统帅,昼夜不停保护少主安全。 李桃歌见到大军行进缓慢,派了五名珠玑阁门客去前线打探军情,若是保宁军和安西军开战,可以丢下步卒和粮草火速支援,几日下来,珠玑阁门客天天传来情报,声称前线风平浪静,固州城的城门都未曾打开过。 既然前方偃旗息鼓,李桃歌也就不急着赶路,巡察使柴子义骑马骑的屁股都磨烂了,总得容人家歇歇不是? 骏马换成了八抬大轿,柴子义趴在清凉竹席上,有轿帘遮挡,倒不至于有辱斯文,旁边的李桃歌扒开橘子,殷勤递了过去。 “贤侄呐,这武官可不好当,铜头铁臂水屁股,缺啥都不行。”柴子义一边吃着橘子,一边长吁短叹道。 在京城混迹的官员,话里都带着隐喻,铜头铁臂好理解,无非是筋骨强硬,水屁股,同字面意思差不多,想要纵马驰骋疆场,这屁股得像水一样,欲柔则柔,遇刚则刚,打不坏,凿不烂。 “武官不好当,文官更难做,得有金脑袋亮银心,一个不慎,满盘皆输,对吧世叔?”李桃歌笑呵呵道。 “我是皇亲国戚,凭借妹妹当了妃子,才混上这身紫袍,别说和李相萧大人,就是同邹思远纳兰重锦之流相比,都差得远呐。起初啊,混到大学士的名头,心里美的不得了,我们家世代在官场经营,一百多年过去,最多不过五品长史,从二品,嘿,闻所未闻,父老乡亲都说我们柴家祖坟冒了青烟,出了皇妃和二品大员,要重修县志,重立族谱,最初我还美的找不到北,后来想想,都一一回绝了。所谓君臣一梦,今古空名,只闻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足矣,搏那些功名利禄又何用,又带不进土里。”柴子义幽幽叹气道。 李桃歌暗自点头。 按照柴子义的家世心机,当一名游手好闲的国舅,是最佳抉择,最怕有野心,一旦陷入狂风恶浪,皇妃妹妹都保不住他。譬如那位纳兰重锦,姐姐贵为皇后,自己又是兵部尚书,一不小心走错半步,便溃不成军,丢了官帽不说,还把太子外甥害的不浅。 “大人,已经行进两个时辰,前方有处清澈河流,需要安营休息吗?”外面的官吏询问道。 “世侄,你看呢?”柴子义将视线投向相府公子,颇有以他马首是瞻的味道。 “走了两个时辰,歇歇吧,骑兵吃得消,步卒吃不消。”李桃歌回应道。 “听到了没?世侄说要歇歇。”柴子义冲外面扯着嗓子喊道。 “诺。”官吏恭敬道。 李桃歌走下马车,旁边有条三丈左右的小河,在正午骄阳照耀下波光粼粼。 咦? 这条河似曾相识。 当初自己吃了张燕云赠送的斗天造化丹,褪去体内污垢,就是在这条河里清洗干净的,那天洗了又洗,涮了又涮,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当然记得清楚。 旧地重游,李桃歌颇有兴致绕到河边,撸起浅青色官袍,捧起水来洗了把脸,又狂灌了几大口水,洗去疲惫,见到旁边有座新立的土地庙,漫步走了过去。 土地庙很矮,不过半人来高,需要弯腰或者跪下才能看到庙里景象,庙门口摆放着点心瓜果,还有一炉长香,香灰堆积的快要溢出,显然经常供奉香火。 当李桃歌弯下腰,瞅见里面供奉的两尊神像后,顿时惊掉了下巴。 神像一左一右,并排站立,右边那位昂首挺胸,嘴角挂有痞里痞气的笑容,赫然是赵国公张燕云,而左边那位神色肃穆,桃花眸子狭长,绯红大袍,重臣装束,似乎是自己老爹李白垚。 虽然是泥土塑造,但神态活灵活现,宛若真人一般。 可这二位还没归天呢,咋变成神像供人膜拜了? 李桃歌挠了挠头。 带着疑惑来到附近村庄,在篱笆院里见到一名衣衫翠绿的小姑娘,二八年纪,姿色不错,身段玲珑娇小,雀斑分布在脸颊,多了几分娇俏可爱,手里拎着一把斧头,正在劈柴,准备生火做饭。 李桃歌冲小娇娘打量,小娇娘也将目光对准了他,见到浅青色官袍,手指在围裙转了几转,带着几分小心几分犹豫走过来,试探性问道:“大人,你要吃大鹅吗?” “大鹅?” 李桃歌被这句话弄的摸不到头脑,笑道:“为何要问我吃不吃大鹅?” 小娇娘扭捏道:“因为之前恩人来到我家,吃了只大鹅,狼吞虎咽,像是没吃过饭似的,我还以为你们官老爷都喜欢吃呢,所以多养了些鹅,专供大人们解馋。” 李桃歌笑了笑,将官袍褶皱抚平。 八品官员的青衣,在州府里多如牛毛,这小娇娘看起来聪慧过人,能认出并不奇怪。 李桃歌问道:“请教姑娘芳名。” “俞秀儿。”少女坦荡答道。 “俞姑娘,我想问问,西南处的土地庙,为何不供奉土地公,而是供奉了两位官老爷呢?”李桃歌笑着问道,尽量使笑容平和,免得吓到人家。 “很简单呀,土地公不保平安,官老爷保平安,我们给他们建庙有问题吗?只是银子太少,盖不起朱漆大庙,让大人见笑了。”俞秀儿赧颜道,遇到比县太爷还大的官差,长得还如此俊俏,难免变得紧张。 “官老爷保平安?此话从何说起?”李桃歌诧异问道。 “庙里右边那位官老爷,亲自去县衙救过我爹的命,他的神像都是我捏的,厉害吧?”俞秀儿得意笑道。 李桃歌当初处于昏迷状态,没见到张燕云出手救人,不奇怪也不打算追问,笑着问道:“左边那位官老爷呢?也救过你们的命?” “那倒不曾。” 俞秀儿正色道:“听说那是咱们大宁宰相,是天大的好官,把百姓家孩子送到达官显贵才能去的国子监,还从国库里挤出钱,接济受灾的灾民,救活了好多人。对了,他的像不是我立的,而是读书人带的头,他们说来日考取功名之后,再给李相重塑金身。” 原来如此。 见到父亲和云帅在百姓心里的分量,李桃歌情绪激荡不已。 父亲赐了百姓一个公平,云帅给了百姓一个太平。 皆为极善之举。 第271章 西北射天狼(七) 固州城。 城门站有两名紫衣贵人,保宁代大都护陆丙,兵部右侍郎兼固州刺史卜琼友,二人戴进贤冠,佩鱼袋,并肩而立,朝南方注目眺望。 同为三品大员,作为封疆大吏的保宁大都护权势更大,但兵部侍郎乃是上官,管理天下兵马,只要不像是郭熙那样谋反,必然会给上官三分薄面,何况卜琼友手握两万陇淮军,陆丙只是代大都护,一来一去之下,二人平分秋色,谁都不用看对方脸色行事。 漠西走廊的尾风带起风沙,侵袭着众人。 身为大都护和兵部侍郎,一言一行都代表朝廷,陆丙和卜琼友当然不可能转过身躲避,这样有损威严,当西北风刮起,几名身披玄色披风的侍卫快速跑至上风处,利用魁梧体魄和披风挡住塞外风沙。 陆丙年近花甲,瘦弱但不干瘪,抹去脸颊沙砾留下的擦痕,轻声道:“漠西的风,里面都夹杂着冤魂,夏季都会刮伤肌肤,到了冬季该有多锋利?卜大人常年驻守在固州,确实艰苦。” 卜琼友挺起胸膛,双手负在背后,慢条斯理说道:“最毒的不是漠西大风,而是穿堂风。” 郭熙当年在京城以阴柔着称,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出手极毒,人送雅号穿堂风。 陆丙抚摸着短须含笑道:“如今朝中没了穿堂风,只有乱臣贼子郭熙,等巡察使柴大人一到,咱们即刻研究讨贼策略。” 卜琼友瞥了他一眼,神色凝重。 郭熙造反,唯一能笑得出来的,恐怕只有这位陆都护,若不是京城闹得不可开交,郭熙横插一杠子,引来杜相卸了宫子谦兵权,哪轮得到他来当这大都护? 卜琼友是领兵带兵的文武全才,对于上次保宁军大败,深知罪在陆丙,若不是他一心争功,想要将大军推进至碎叶城绑了郭熙,哪至于折损一万多士卒。临阵换帅乃是大忌,本就是从瑞王手里抢过来的保宁军,初次交锋便以惨败告终,导致下面怨声载道。 再败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陆丙挥霍无度,衣食住行开销惊人,仅仅是每日从后方调来的新鲜蔬菜,就要一万两白银,那十几万保宁军也不是善茬,自从进入固州城,将城里搅得乌烟瘴气,还和陇淮军发生冲突,卜琼友为了大局着想,吩咐手下一忍再忍,不许和他们械斗。 识大体顾大局的卜琼友已经将陆丙所作所为,以密信呈进了李氏相府,没等到李相回信,却迎来了钦差大臣。 柴子义,蒲星,崔九,周典,李桃歌,还有自己儿子卜屠玉,这几名风牛马不相及的角色组合在一起,像是征讨郭熙的能臣干吏? 卜琼友越想越觉得不靠谱,只能做好最坏打算。 “卜大人,站了一个多时辰了,巡察使还没到,咱们是否进城喝口茶,让下面的人先盯着点?一旦钦差大军出现,再出城接驾不迟。”陆丙拍打着官袍浮土,柔声询问道。 卜琼友望着被誉为大宁不倒翁的重臣,犹豫道:“柴大人替圣人巡视,如天子亲至,跑回城里喝茶,不太好吧?” “固州干燥风大,远比保宁条件恶劣,站着站着,嗓子都渴到冒烟了,巡察使再不到,陆某或许会是第一位渴死的封疆大吏。”陆丙揉着干裂的嘴唇打趣道。 卜琼友转过身,对手下面呈厉色,沉声道:“你们耳朵都聋了吗?上茶!” 陆丙将头歪过去一些,笑呵呵道:“卜大人,你给我交个实底,关于征讨郭熙,是怎么想的?” 卜琼友正色道:“誓死诛杀国贼,为圣人尽忠!” “哎!~折子里慷慨激昂的调调,就不要在私下里说啦,如今钦差大人即将到来,咱们二人该互相交交底,以免发生了争执,影响咱们私交。”陆丙挑眉笑道。 卜琼友意味深长望着他,“陆大人请赐教。” “赐教不敢当,只是有些话需要挑明,譬如上次我率大军吃了败仗,你率陇淮军誓死相救,把我从鬼门关拉过来,这份再造之恩,陆某始终记在心里。” 陆丙停了片刻,长吁短叹道:“给老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陆某能够将保宁治理的井井有条,其实压根不会打仗,无论三十人还是三十万人,都能打的稀里糊涂。卜贤弟是大才,通文善武,养兵练兵用兵之道,不亚于那兵仙张燕云,以后十七万保宁军,指挥权交予贤弟手中,你说怎么打,为兄便按照你的意思下令,如何?” 卜琼友云淡风轻道:“陆大人乃是保宁大都护,我越俎代庖指挥保宁军,岂不是违反了朝廷律法?” 陆丙笑道:“贤弟不止是固州刺史,同样是兵部侍郎,指点保宁军,岂不是理所应当?倘若攻下碎叶城,生擒郭熙,陆某会上奏朝廷,全部是贤弟之功。” 不贪功? 生擒郭熙,足以封侯拜相,与张燕云相提并论,谁能忍得住天大诱惑? 卜琼友又不是初入庙堂的稚童,看似好处的背后,往往伴有极大风险,陆丙这人长袖善舞,贪财好色,舍得下本钱讨好自己吗? 他轻声说道:“陆大人,在巡察使没有到来之际,咱们携手守住固州城,才是重中之重。安西百里一关,五百里一城,有四十万大军组成屏障,非一朝一夕能够铲除。” “所以这几年之间,贤弟与我更要患难与共。” 陆丙叹气道:“你也瞧见了,保宁军是瑞王嫡系,根本不听我的号令,我让他们往东,他们便往西,若不是军令执行不顺,陆某再愚钝,也不至于将一万多将士送入虎口,所以惨败的根源,在于内,而不在外。” 卜琼友当然明白这道理,说道:“陆大人从副都护变为代都护,保宁军中,总有几名将领是听命于你吧?” 陆丙缓缓摇头道:“不足两成,我是无能为力了,所以希望贤弟能帮忙操练保宁军,以解安西之急。” 卜琼友这才明白,陆丙不争功,是为了寻求退路,同样更是把锅甩出去。 不倒翁,其实是甩锅翁。 前方扬起烟尘,千军万马声势浩大。 金龙大旗迎风招展。 卜屠玉正好衣冠,朗声道:“听令,全部打起精神,迎接钦差大人。” 第272章 西北射天狼(八) 卜琼友和陆丙以对待天子仪仗来迎接西北巡察大军,久久跪于黄沙中,礼仪挑不出半点毛病,等宣读完圣旨,二人才拉着柴子义进入固州城。 这几位都是八面玲珑的角色,嘘寒问暖,谈笑风生,手拉着手进入城门,虽然三人初次相见,可呈现出来的热乎劲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同逛过窑子的铁杆老友。 陆丙弓着腰谄媚笑道:“两千里路途,柴大人辛苦了。听闻圣人派您西巡,我和卜大人翘首以盼,有多盼呢?说句不中听的话,像是傻小子入洞房,心里似乎有爪子在挠,早一天见到您,就能早一天把酒言欢,早一天见到您,征讨西北就有了主心骨。其实我也是客,按理说不应当尽地主之谊,可保宁和固州仅有二百里之遥,又是领了剿贼差事,那陆某就以半个主人身份,一同来款待钦差大人。” 柴子义搭着对方手臂,柔和笑道:“陆都护客气啦,大家都是替大宁分忧解难,都是主,亦都是客,二位大人接过这份担子,肩头扛起了西北重任,圣人怕你们劳累,于是派我来出把子力气,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我这把‘柴火’,便是来给保宁军和陇淮军烧旺炉灶,等把叛贼郭熙扔进锅里,烧他个粉身碎骨。” 卜琼友轻笑道:“有劳圣人挂念,钦差大人不辞劳苦来到固州,请先移驾刺史府,容卜某略尽地主之谊。” 三人各自打起小九九,边走边聊。 陆丙笑着问道:“柴大人,听说这次巡查西北,是李相提议?” 柴子义疑惑道:“李相?有这档子事吗?我咋不清楚。柴某只是奉旨办差,领了中书省的诏令,才起身赶赴前线,那诏令确实是由李相亲笔所书,究竟是谁的授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柴子义已经打好了主意,这次西北巡查,无论是非功过,一律不争,把孝敬银子装好,把珍馐佳肴吃饱,这才是重中之重。李家少爷想干啥干啥,大不了最后替他背锅,杜相在碎叶城关着,李白垚只手遮天,难道替他儿子挡了祸事,他能置之不理? 所以陆丙的第一次试探,柴子义就给堵了回去。 卜琼友问道:“柴大人,离开京城之前,圣人可有授意?” 柴子义果断摇头道:“没,众所周知,圣人不喜上朝,八成的诏令都由中书省发布,这次巡视,圣人都没宣我入宫面圣,更没有任何授意,或许只是心血来潮,派我来给他老人家充当耳目罢了。” 卜琼友轻声道:“圣人既然没有下旨,那就是赐了钦差大人独断专行和便宜行事之权,以后西北战事,还望钦差大人多多指点。” 柴子义突然变得大义凛然道:“别!你们打你们的,我只是负责将战报呈递到京城,有任何商议之处,八百里加急发往凤阁,由李相定夺。” 柴子义的神色很坚定,大有别把老子扯下水的谨慎。 二名三品大员都是聪明人,钦差三句不离李相凤阁,看似撇清干系,言下之意自己说了不算,这次不远千里来到固州,其实是陪公子读书。 真正的巡察使,乃是李家少爷。 二人不约而同朝后张望,寻找李公子身影,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正主,只能就此作罢。 作为小东家卜屠玉,思乡心切,屁股才离开马背,就拽着李桃歌从侧门进入固州城,同道路两旁接驾的陇淮军将领和固州官员热情打着招呼,左一声叔叔,右一声哥哥,喊得腻乎,对方也把他当作子侄弟弟看待,拍拍肩膀,用马鞭轻轻抽下屁股,然后哈哈大笑,有关系亲近的,不停眨眼示意,嘴角泛起奸诈笑容,瞧那架势,似乎想等到天黑之后,请他去红袖楼春宵一度。 卜屠玉在本地名声不错,没啥架子,行事也算稳重,除了爱逛青楼之外,几乎没有劣迹可寻,这对于封疆大吏家的纨绔而言,已经算是德行兼备了,所以在陇淮军中备受宠溺,在百姓心中也是调皮顽劣的好公子。 二人抄小路来到刺史府后门,见到少爷回家,奴仆们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说狗卞不是东西,把少爷都伺候瘦了,卜屠玉和他们勾肩搭背,兴高采烈诉说着京城趣事,虽说地位天差地别,但亲如家人。 和豪奴忠仆闲聊几句,二人径直闯入厨房。 今日要迎接钦差,在刺史府大摆宴席,里面堆满珍贵食材,卜屠玉看到玲琅满目的本土美味,眼里放着光,口角流出涎水,多日没享用过这些了,路途中又尽吃些肉干和馕饼,早就馋坏了,索性直接站到灶台上,拎起煮好的驼峰,一口咬了下去。 厨子见状,非但不阻拦,反而撸起袖子开了灶火,一边哭泣,一边抡圆了胳膊炒菜。 少爷在外面饿成这般模样,他们于心不忍,管他娘的啥钦差不钦差的,先把少爷伺候好再说,于是用尽这辈子最精细的功夫,把菜炒的色香味俱全。 见到李桃歌愣在那里若有所思,卜屠玉停止了狼吞虎咽,喝了口酒润润喉咙,说道:“大哥,吃啊,一路光喝西北风了,嘴里淡出个鸟来,赶紧解解馋,要不然一会端到宴席上,可就轮不到咱先挑了。” 李桃歌扯了块炖牛肉,放入口中细嚼慢咽道:“我对美食无欲无求,能填饱肚子就行,你想吃赶快吃,等会还要赴宴,来到了固州城,擅自离席不好。” “赴宴?” 卜屠玉坏笑道:“谁赴谁的宴?我是少东家,你是内定钦差,这间厨房,就是接待巡察使大席,咱俩吃饱喝足比啥都强,管他们干啥,虚情假意的模样,看着都反胃,和他们坐到一桌,从头到脚都难受。” 李桃歌微笑道:“起初我也不喜欢应酬,又假又无趣,可以后毕竟要入局庙堂,这套世俗学问必须要学精学透,没有养神定气功夫,哪来头角峥嵘之日。” 卜屠玉想了想,点头道:“有道理,我爹说再大的官,头顶也有人压着,官至一品又如何,不还是有圣人呢吗?这套学问得学,得好好学。” 李桃歌尝了块蹄筋,香弹软烂,顿时胃口大开,微笑道:“不忙,吃完再学也不迟。” 第273章 西北射天狼(九) 宴席中,巡察使柴子义成为众人恭维对象,其次便是李桃歌,只有寥寥几人清楚,这次巡查西北,是李相一意孤行,派了儿子前来,又将闲散大学士柴子义作为陪衬,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是为儿子铺垫。 可究竟是立威还是立功,几人拿捏不准,又不好开口询问,只能极尽溢美之词。 拍马屁是门大学问,拍的过了,显得油腻,拍的轻了,搔不到痒,大宁不倒翁陆丙擅长此道,拍马屁能拍出花儿来,一路平步青云,靠的就是嘴皮子修行,一句“少年自当扶摇上,拦星衔月逐曦光”,乍一听,似乎平平无奇,细细品味起来却妙处无穷。 月,指的是骠月,曦光,看似是晨曦初阳,实则暗指郭熙,逐同诛同音,口述出来是一层意思,知情者听起来又是另外一层含义。 在座二十多名官员,任谁听着都觉得合乎情理,正中受赞者下怀,这就是陆丙自己琢磨出来的康庄官道。 酒席散去,卜琼友带着儿子和李桃歌来到一处清幽茶室。 名曰茶室,其实是密室,上一次走进这里的客人,名叫张燕云。 之前人太多,卜琼友不好表达对儿子爱意,现在走进密室,立刻扬起带有宠溺的微笑,揉了揉儿子脑袋,卜屠玉嘿嘿一笑,装模作样施礼道:“国子监监生见过侍郎大人。” “欠揍。” 卜琼友收起笑容,转而对李桃歌正色道:“李公子,请坐。” 自从李桃歌来到刺史府养伤,卜屠玉率领陇淮军相送三十里,两家便结下了交情,随着两名少爷逛青楼遇到刺杀,李白垚又顶着刘甫强势压力,将兵部右侍郎一职相赠,两家俨然绑死在一块,携手进退,荣辱与共。 对于李桃歌,卜琼友不需要再戴起面具虚与委蛇。 亲手沏完茶,卜琼友缓缓说道:“李相的亲笔信,三日之前便到了,公子想要肃清西北隐患,替镇魂关的袍泽和黎民报仇,能够体谅,可安西四十万大军固若金汤,想要剿灭谈何容易,我觉得公子不如率大军去北庭,将贪狼军赶至英雄山,再回过头来对付郭熙也不迟。” 李桃歌喝了几大碗酒,依旧面色如常,浅饮一口从两江都护府送来的茶水,平静说道:“世叔的提议,和我父亲相同,可郭熙不死,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不杀他,难解心头之恨。” “看来公子对眼下的局势并不清楚,待我详细说来。” 卜琼友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虽然刘甫交出了虎符,可保宁军依旧有七成为他卖命,另外三成,分别是陆丙的人和世家将种子弟。之前惨败,就是因为乱的一塌糊涂,斥候探马不及时,骑兵慵懒懈怠,步卒跑的没女子快,这样的少爷苗子,如何能打胜仗?即便安西军近年来也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但常年在边疆策马威风,与马贼蛮子打交道,至少比保宁军强,若想指挥他们打到碎叶城,先要夺回军权,然后再刻苦练兵,没个三五年打磨,如何能完成剿贼重任?” 卜琼友的一番话,可谓是良药苦口,道尽安西军隐患。 李桃歌神态自若道:“兵在精而不再广,我曾亲眼目睹云字营四千重骑压着七万玄月军打,安西军号称四十万,其实不过二十多万,况且又不都是郭熙亲信,相信大多数的将士,并不想造反。” 卜琼友一口接一口喝着香茗,平静道:“四千重骑压着七万骑兵步卒,那是拉开阵仗搏命打法,荡平安西,重骑没了用武之地,需要摧城拔寨,一座城一座城去啃,将士再骁勇,也需要用人头去填。” 李桃歌自信一笑道:“这次云帅派出崔九随同巡查,他的先登营曾经陆续拔了南部七国大旗,论攻城,先登营自称天下第二,谁敢称第一?有几千先登死士,我有信心在一个月之内打到碎叶城。” 之前张燕云磨磨叽叽不肯借兵,后来耐不住某人死缠不放,只是碍于面子派出崔九和先登营,李桃歌还腹诽过云帅小家子气,现在回头想来,先登营可比燕云二营重骑有用多了,难怪云帅不肯借重骑和轻骑,即便拉出来,面对高耸城墙也无用武之地。 这份战略眼光,老辣到令人惊叹。 卜琼友呆滞片刻,由衷感慨道:“云帅对于公子,用心良苦,派出精兵强将助阵,郭熙之乱可解。” 少年正值意气风发,他也不好意思扫了兴致,说是可解,可多久能解,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李桃歌笑道:“平定安西之乱,未必需要保宁军,世叔,咱们二一添作五,把这一仗包圆了如何?你有两万陇淮军,我有八千人马和草原雄骑,加起来五万精锐,足以横扫安西万里。” 卜琼友端起杯子的手颤了一下,洒出不少茶水,压低声音道:“公子,莫要意气用事,固州虽然是弹丸之地,可将大宁安危系于一身,陇淮军若是拼光了,敌军长驱直入进入保宁,那可就成了大麻烦了。” 敌军,并非安西军。 李桃歌听出了隐喻,神色冷峻说道:“世叔常年驻守固州,一定了解郭熙,他这次作乱,是否和骠月合谋?” 卜琼友挑起眉头,怒不可遏道:“没有骠月撑腰,给姓郭的龙肝虎胆,他都不敢反!” 李桃歌揉着下巴说道:“骠月一旦插手,咱们这五万精锐就不够用了,看来想要平定西北之乱,必须要先搞定保宁军,有这五十万大军,才能震慑住骠月的狼子野心。” 卜琼友附和道:“这正是我奉劝公子不要意气用事的缘由,骠月虎视眈眈,陇淮军只能死守固州,无法出兵西征,李相写给下官的书信里,这是唯一授意。” “保宁军……” 李桃歌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重复着三个字,问道:“保宁军里世家党的将种子弟,都是哪几家?” 卜琼友答道:“鹿,贺。” 李桃歌眼眸一亮,“把他们搞定后,保宁军可否为我所用?” 卜琼友笑道:“至少有两成人马能听公子差遣。” “两成,就是十万。” 李桃歌打定了主意,冲卜屠玉挤眼道:“大少爷,明日一早,咱去保宁军里耍耍威风。” 第274章 西北射天狼(十) 凭借人数优势,保宁军鸠占鹊巢,占领了陇淮大营和城东校场,十几万人将空旷场地堆的满满当当,此时日头正高,骄阳正烈,保宁军大部分是身娇肉贵的少爷,哪肯顶着烈阳操练,一股脑跑到树荫乘凉,将军和校尉见到士卒懒散,无动于衷,反而一同躲在树下吃瓜闲聊,整个大营透出懒散气息。 一名赤膊士卒屁颠屁颠跑到树荫下,怀里还搂着西瓜,抽出宁刀,手起刀落,西瓜分为两半,士卒将大的那块递给轻甲披身的将领,贼眉鼠眼笑道:“宫将军,西瓜才用井水冰好,正凉着呢,快解解暑。” 宫子齐是宫子谦的叔伯兄弟,贵为保宁军五品忠武将军,所率一万轻骑,乃是保宁军精锐踏云营。 堂弟宫子谦鲤鱼跃龙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宫家有四名男丁进入保宁军入职,皆是六品以上将校,要知道除去天将军张燕云那个妖孽,武官的顶峰是三品,五品六品已然不小,譬如镇魂大营的土皇帝鹿怀安,也才六品而已。 宫子齐正值壮年,身长体阔,眉浓脸方,有将军威严气象,传言宫家四兄弟中,宫子谦修行天赋最高,宫子齐练兵天赋最强,凡是他带过的兵,皆是以一敌三的好手,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也被誉为保宁军总教头。 宫子齐接过大半个西瓜,啃了一大口,汁水沾满浓密胡须,用低沉声音问道:“从哪搞来的?” 送西瓜的士卒是他亲卫,名叫韩老五,年纪轻轻却有着十年投军经历,为人甚是圆滑,擅长溜须拍马,在踏云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韩老五奸诈笑道:“城外有处瓜地,老农见咱们来了,把西瓜藏的极深,我一看那棉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就知道里面内有乾坤,趁着老农午睡,顺势钻了进去,挑了个大的,供将军享用。” 宫子齐一边啃着西瓜,一边面无表情问道:“留银子了吗?” 韩老五嘿嘿笑道:“留了泡尿,大热天用棉被捂着,保证瓜地里骚气冲天。” 宫子齐踹出一脚,骂骂咧咧道:“损人不利己的畜生,改日本将若还想吃,岂不是得啃你的骚瓜?糊涂蛋,去太阳底下晒层皮再说。” “得令!” 韩老五爽快答应,才迈开腿,见到大营内闯进几名不速之客,于是在宫子齐耳边说道:“将军,他们是谁,十几岁的模样,不像是固州城的官吏。” 宫子齐望着几名年轻后生,神色波澜不惊,轻声道:“约莫是巡察使柴子义的手下。” 韩老五嘟嘟囔囔说道:“大热天能把人给烤化了,不在屋里好好待着享受,非要跑到军营受罪,脑子有病吧!” 宫子齐皮笑肉不笑道:“新官上任,势必要放几把火,否则谁会给钦差送钱?他们此次前来,十有八九是想敲竹杠,老五,你去试试他们成色,先来硬的,把这帮后生吓尿了最好,只要不伤及性命,一切都由本将来给你擦屁股。” 韩老五用西瓜皮朝后一丢,抽出腰间宁刀,咧嘴笑道:“敢敲咱们的竹杠,真是他娘的活腻歪了,瞧好吧,保证把这几个小兔崽子吓得回家找奶吃。” 李桃歌将立威的第一站,选在踏云营,无它,完全是听这名字反感而已。 自己和卜屠玉都是燕云十八骑一员,这家伙好死不死用了踏云二字,踢的是张燕云脸面,同样是扇了他们耳光,武将之间,最忌同僚冲撞名讳,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同骑在脖子拉屎有啥区别,这口气若是能咽得下去,养气功夫和佛祖无异了。 于是李桃歌先将鹿、贺两家将种子弟放在一旁,先来寻寻踏云营晦气。 韩老五拎着刀,晃着狂拽步伐走到几人面前,宁刀扛在肩头,歪着脑袋,阴晴不定笑道:“几位大人,找谁?” 李桃歌拱了拱手,含笑说道:“这位老哥有礼了,敢问踏云营主将可在?” 以礼开道,是李桃歌自个琢磨出来的学问,打刘贤,揍邹明旭,坑纳兰重锦,用的都是大同小异的招数,不管对方如何飞扬跋扈,自己绝不会开口骂娘,无论官司打到哪里,首先占一个理字。 韩老五用刀尖抠出牙缝中的西瓜丝,刀刃在阳光下璀璨夺目,晃的人不敢直视,韩老五翻着白眼问道:“你谁啊?” 李桃歌春风满面笑道:“西北巡查监察御史,姓李。” “监察御史?怪吓人的。” 韩老五打量着对方淡青色官袍,不怀好意笑道:“八品小官,就想见我们宫将军?这样吧,听说你们京官肥的流油,这一路沿途所经州府,收到的孝敬不少吧?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百两,带你们去见宫将军。” 李桃歌盯着韩老五不停晃动的食指,惊讶道:“我去见宫将军,还要掏银子?” 雪亮宁刀突然架到他的脖颈。 韩老五冷笑道:“不掏银子,难道想来收银子?踏云大营进来容易,出去难如登天,你想好喽,本大爷力气有限,不敢保证手腕会不会抖。” 卜屠玉可是固州头号纨绔,有人敢在他的地盘把刀架在大哥脖子,岂不是在打他的脸? 卜屠玉面色涨红,正要抡起拳头教对方做人,李桃歌暗地摁住他的手臂,缓缓从怀里掏出金条,“劳烦这位大哥带路。” 真给? 韩老五顿时有些发懵。 接过金条,不轻也不重,足以抵白银二百两,韩老五没想到随意讹诈一下,竟然天降横财,美滋滋把金条揣进怀里,顺势将宁刀归鞘,“你小子懂规矩,既然这样,再来一根金条,保证让你们见到宫将军。” 卜屠玉气的牙都快咬碎了。 平时只有他欺负人,何时被人骑在头上拉屎,固州城还姓卜呢,轮不到保宁军来撒野。 李桃歌疑惑道:“不是给出一根金条了吗?为何还要?” “你小子傻呀?!” 韩老五趾高气昂道:“一根给我,一根给宫将军,要不然咋分?!” 李桃歌哦了一声,又乖乖掏出一根金条,双手呈给对方,笑容满面道:“劳烦老哥带路。” 第275章 西北射天狼(十一) 韩老五在前面带路,走的不紧不慢的李桃歌扫视着校场,烈阳蒸腾下空无一物,仅在周围摆放武器架子,乘凉将士对他投来带有戏谑目光,有的用宁刀横在喉咙,有的用枪矛虚戳几下,有的转过身拍打起屁股,然后放肆大笑。 李桃歌对充满敌意的保宁军无动于衷,反而扬起笑脸相迎。 宫子齐没想到韩老五把人带了过来,眉目阴沉,正要开口斥责,韩老五将金条悄悄塞进他的手心,拼命朝那边挤眼示意,“将军,肥羊。” 只见过上官吃拿卡要的,没见过上赶着送礼的,宫子齐掂量着金条,好笑道:“京里来的大人进入我营中,有何贵干?” 李桃歌堆笑道:“屋子里闷,出来溜达透口气,见到踏云大营雄壮威武,想进来同将军交个朋友。” 宫子齐举起金条,笑道:“小兄弟交朋友的方式,倒是很对本将胃口,难道京城里有摆不平的麻烦,有事相求?” 保宁大都护是有着大宁圣虎美誉的瑞王,在六大都护中,饷银最高,兵械最好,向来霸道惯了,尽管是京中御史,也没放在眼里。 李桃歌搓了搓手,笑道:“确实有桩麻烦,不知将军能否替我解忧。” 宫子齐敞开胸口,露出茂盛胸毛,“你这是问路钱还是解忧钱?若是问路钱,正好,若是解忧钱,少了,涉及到三四品官员,十根都不够。” 李桃歌含笑道:“只要将军解我心忧,金子要多少有多少。” 宫子齐心中大动,按捺住贪念,靠在树干,反复把玩着金条,“说来听听。” 李桃歌温顺笑道:“我父亲有位挚友,行事莽撞,做事不计后果,得罪了东宫贵人,如今被囚禁在逍遥观,还望将军帮忙打点疏通,将我父挚友解救于水火之间。” 宫子齐霍然起身。 双眸迸射出滔天怒火。 刘甫被圣人囚于逍遥观,普通百姓不知,作为刘甫心腹爱将和亲戚,焉能不知?若非主子失势,哪轮得到陆丙来耀武扬威,还要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行事。 宫子齐一把拽住少年领口,面容透出凶光,恶狠狠道:“你在找死。” 数名亲卫抽刀怒目,远处踏云大营士卒见到将军动了手,抄起家伙狂奔而来。 乌泱泱将几人围住。 李桃歌双臂举过头顶,故作惊恐道:“将军这是要干啥?下官送了金子,备好了礼数,只不过闲谈几句,买卖不成仁义在,没必要发火吧?” 宫子齐愤懑道:“不知哪来的狂妄后生,找茬找到踏云大营来了,给本将绑了!押入牢里,给他们松松筋骨!” 亲卫用麻绳将京城来的官员绑好,除去卜屠玉略作挣扎,另外几人都无动于衷,反而笑盈盈将双臂负在背后,似乎挺乐意受刑。 望着少年天真中带有狡黠的笑容,宫子齐突感不妙。 李桃歌可没给他反悔的余地,眨眨眼,吹出嘹亮口哨。 踏云大营的栅栏突然被无数铁骑撞开,一队带有滚滚桀骜之气的骑兵进入校场,尘土飞扬,马嘶长鸣,但凡有踏云大营的士卒敢阻拦,立刻挥刀相向,专找要害部位劈砍,中刀者顿时倒入血泊之中。 这些家伙背负三把羊角弓,而且大到夸张,至少是两石以上,两侧放有六枚箭袋,装有蛇骨箭,手里的长矛装有倒钩,环刀又宽又厚,能够轻易破甲碎骨。 保宁离草原很近,不难看出他们自草原而来。 这对骑兵的骑术令人惊叹,跳下马,单手搂住骏马脖子,狂奔几步,砍死一名抄起弓弩的保宁军,再度翻身上马,轻松的如同宰羊杀鸡。 有的骑兵抄起大弓,箭尖指向披有甲胄的将领,指尖松开,箭矢骤然射出,正巧落在保宁军官靴尖,此刻无声胜有声,但凡敢下令厮杀,下枚箭矢肯定会钻进他的喉咙。 宫子齐眉头紧皱。 传说中的草原骑兵,如此悍勇? 百人骑兵,竟然压得一万保宁军丝毫不敢动弹。 骑兵后面压轴的,是王霸雄姿的世子萝枭,等到枭字营控制住场面,这才骑着万中无一的白玉狮子,溜溜哒哒,不紧不慢来到李桃歌身后。 萝鹫不仅给嫡长子赚到世袭罔替,还赚到了三品云麾将军,虽然没有披甲,可马靴的麒麟图案栩栩如生。 宫子齐目睹着世子殿下越来越近,面带厉色道:“阁下是谁,敢擅自屠我大营将士,五十万保宁军不会答应。” “五十万?多到吓人呢。” 萝枭用马鞭轻轻抽击准妹夫翘臀,咧嘴笑道:“听到没有,你小子可闯了大祸了,惹怒了这位将军,李相都保不住你,要不然来草原当上门女婿,有百万铁骑,或许能挡住保宁军之威。” 李相……百万铁骑。 二人身份呼之欲出,宫子齐神色越来越难看。 刘甫囚禁在逍遥观,瑞王嫡系对于这次西北巡防一概不知,谁能想到宰相儿子亲自赶赴疆场,又有世子殿下作伴相陪。 李桃歌从容一笑,望着将肌肤勒出印痕麻绳,轻松笑道:“拥兵四十万的贼子郭熙反了,难道保宁军也要争相效仿?” 萝枭顺着他的话题扯下去,不怀好意笑道:“郭熙是刘甫的大舅哥,两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一个扣押杜相,一个扣押李相儿子,难怪能成为一家人,本世子倒要瞧瞧,保宁军何日插上反旗。” 宫子齐脑袋忽然嗡嗡作响,面如死灰。 这位笑起来比花儿都娇艳的少年郎,就是摁断世子刘贤八根肋骨的狠货,李相儿子李桃歌? 而骑着白玉狮子的中年男子,居然是世袭罔替日后的草原王萝枭? 刘甫再霸道,在京城里也只敢和李白垚暗斗,刘贤被打的卧床多日,李桃歌依旧活蹦乱跳。 这说明啥? 对方有轻易碾压他的实力,却大热天跑来受辱。 二人一唱一和,不惜被麻绳捆绑,难道是为了对付他一个五品将军? 显然不是。 宫子齐挤出比哭都难看的笑容,万念俱灰道:“既然二位贵人不远千里来大营设局,宫某认栽,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第276章 西北射天狼(十二) 李桃歌把目标锁定宫子齐,用的是擒贼先擒王的招数,刘甫囚禁在逍遥观,宫子谦又被夺了兵权,保宁军现在的领军人物,正是另外三名宫家将领,三人中又以总教头宫子齐的威望最高,给他随便安排个罪名,锁在身边,一来起到震慑作用,二来保宁军刘甫嫡系群龙无首,很难翻起浪花。 这都是从张燕云处学来的小把戏。 李相儿子和绥王世子殿下驾临的消息,以烈火燎原之势,迅速蔓延全军,刘甫和宫子谦如今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大宁圣虎势头如东逝水,再也不是进退皆是国策的二皇帝,保宁军的将士,总不能像安西军一样造反,于是只能听天由命。 进入三伏,日头毒辣,李桃歌换了身杏黄薄衫,扎起混元髻,撸起袖口,轻摇折扇,蕴含富贵公子气度。他举起一片西瓜,朝周典笑道:“沙地里的西瓜,确实更为甘甜可口,去年咱去镇魂关,正值大雪纷飞之际,光喝西北风了,没赶上好时候。” 周典啃着西瓜,面无表情说道:“说实话,我以为你走不出固州。” 当初少年受到太白御士第五楼伏击,若不是墨川出手相救,二人谁都活不成。 想起自己恩将仇报的禽兽之举,李桃歌面容一僵。 那丫头外刚内柔,又没经过世俗磨练,很容易钻牛角尖,珠玑阁派出的门客,已经在四处寻找,听说父亲已经差人去了墨谷,希望那丫头在谷里养心,而不是想不开做傻事。 周典没看到他神色诡异,继续说道:“可你偏偏走到了西疆,成了功臣,如今又折返回固州,当了监察御史,早知如此,我该多拍公子马屁。” 李桃歌没心思再闲聊,凝声道:“把宫子齐带过来。” 没多久,保宁军总教头坐在二人面前,散发披甲,落魄潦倒,早没了初见时的嚣张气焰。 李桃歌翘起二郎腿,柔和笑道:“吃瓜吗?” 宫子齐舔舐着干裂嘴唇,满面阴沉道:“冲撞了监察御史,是我之过,宫某认栽,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宫家没有怕死的人,只有战死的鬼。” 李桃歌缓缓摇头道:“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下死手?” 宫子齐冷笑道:“王爷和世家党素来不睦,你和殿下在国子监大打出手,已结成世仇,难不成能摒弃前嫌,成为知己好友?” 李桃歌微笑道:“刘甫和太子相斗,一夜之间,杀的京城血流成河,六月初十梅花案,这件事你听说过吗?” 宫子齐沉沉嗯了一声。 李桃歌再次说道:“刘甫和我爹斗来斗去,可有一人丧命?” 宫子齐呆住。 李桃歌淡淡说道:“由此可见,瑞王的敌人,不是世家党,而是皇后和太子,王爷与我爹只是政见不合,吹胡子瞪眼而已,没到捅刀子的地步,我和刘贤世子打架,王爷可曾插手或者怪罪?没有吧,公子王孙都是眼高于顶的臭脾气,相互之间打闹,在京城里习以为常,传出来就成了你死我活的争斗,真是可笑。别以为我揍了刘贤一顿,瑞王就会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要世家党不支持东宫,王爷恨不得搂着我爹钻一个被窝睡觉,这叫做审时度势揣摩圣意,世家党领袖和权势滔天的瑞王,你细细琢磨,他们为何摆出仇人的模样。” 宫子齐越想越惊讶,冷汗直流,颤声道:“难道……王爷和李相,故意结仇,是装模作样给圣人看?” 李桃歌笑而不语。 宫子齐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怪不得王爷下令,不许为难世家党的将中子弟,原来有这层缘故。” 李桃歌轻声道:“郭熙是皇后的人,只有他伏诛,才能坐实太子用人不当的罪名,使王爷走出逍遥观。宫将军,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荡平安西之乱?” 宫子齐突然单膝跪地,激动道:“请公子差遣,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桃歌将他搀扶起身,笑容满面道:“有劳将军回去操练士卒,我需要一支能冲进碎叶城的铁血之师,生擒郭熙之后,凯旋而归之时,我入宣政殿,为将军请功。” 宫子齐低头抱拳道:“多谢公子!” 李桃歌亲自打开房门,“将军,请。” 直至宫子齐走远后,周典惊叹道:“原来刘甫和李相之间,还有不为人道的秘密。” 李桃歌伸了一个懒腰,活动着筋骨,反问道:“啥秘密?” 周典疑惑道:“不是你说的吗?刘甫和李相故意交恶,演戏给圣人看,实际是不错的朋友。” 李桃歌摇起折扇驱赶热浪,嘿嘿一笑,“那是我忽悠姓宫的,你也信?” 周典瞪大眼珠子,满脸不可思议。 李桃歌神秘笑道:“不这么忽悠,刘甫嫡系军怎能为我所用?有十几万大军开道,咱才能走近碎叶城。我爹和刘甫之间,关系没那么简单,姓宫的是外放武将,几句说晕了情有可原,你在京城兵部任职,咋也能信呢?” 周典恍然大悟,挠着后脑勺,“你小子……真能忽悠啊!把我都骗进去了。” 李桃歌嬉笑道:“我这点微末道行,是从云帅那里偷来的,这才几成功力?你是没见云帅忽悠郭熙,那才叫精彩绝伦。当初云帅搜集到了郭熙贪污和通敌的证据,于是郭熙想要除掉云帅以绝后患,设宴款待,其实布置好了高手进行刺杀,当时只有我和云帅二人,本是必死之局,可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把郭熙给忽悠傻了,不仅断了杀念,还起身相送,我们二人在诸多高手注视之下,丛容走出都护府。” 周典拍着大腿赞叹道:“佩服,真他娘佩服!怪不得云帅能够平定四疆,官拜一品。” 李桃歌询问道:“搞定了刘甫嫡系军,还有将中子弟,领军人物是谁来着?” 周典答道:“鹿家鹿怀夫,贺家贺举山。” 李桃歌收好折扇,负手迈出逍遥步伐,“走,再把他们二人给忽悠了。” 第277章 西北射天狼(十三) 没等李桃歌登门拜访,得到消息的鹿贺二人已然来到刺史府求见。 都是世家党的旁系,见了主家少爷,姿态摆的极低,不仅呈上厚礼,还卑躬屈膝坐都不敢坐,直到李桃歌劝了几次,二人才将屁股放在椅子中,放也只是放了半拉,另外一半悬空。 鹿怀夫是怀字辈,同鹿怀安鹿怀休同辈,生有鹿家祖传的狮鼻阔口四方大脸,笑起来眼眸消失不见,似乎是好相处之人,其实在保宁军中以凶猛出名,手中落月刀有万夫不当之勇,武力在保宁军中数一数二,所率领的斩月营,乃是不多见的铁甲重骑,正是有他撑起场面,将种子弟才能在保宁军有立足之地,否则,早被宫家四兄弟逐渐蚕食。 鹿怀夫挪动大腚,极尽谄媚笑道:“昨日才听说公子随同巡察大军来到固州,激动的一夜没睡,证明祖宗们还是惦念安西战事,派您来主持大局。” 李桃歌含笑道:“出皇城之前,在府里才见过鹿公乘鹿爷爷,他说八大世家子弟亲如一家,应当携手同行。” 鹿怀夫望向南方,双眸闪烁着泪光,喃喃道:“有些年头没见过老祖了,真是想念,光想让他老人家抽一顿鞭子,又疼又舒坦,若是公子回到京城,请给老祖捎句话,就说不肖子孙鹿怀夫,叩请老祖来保宁喝杯酒。” “一片孝心令人动容,我会将鹿大哥的心意转告。” 李桃歌问道:“之前我流放至镇魂关,鹿怀安将军多有照拂,你们名字仿佛,和他相熟吗?” 鹿怀夫挤出一个惨淡笑容,“实不相瞒,怀安是我的亲弟弟。” 李桃歌神色一凛。 鹿怀夫轻叹道:“家里本想让怀安在镇魂关熬完资历,然后来到保宁军谋一份差事,没想到躲过了骠月铁骑,没躲过郭熙的屠刀,至今尸骨还留在外面,未曾回归宗祠。” 李桃歌面容浮现轻冷神色,说道:“当时破城之际,鹿将军不降,不跑,反而欲派亲卫护送我出城,宁肯自己战死城头,这份恩情,桃歌始终记在心里,当踏过碎叶城之后,我要亲自将鹿大哥尸骨送回鹿家。” 鹿怀夫诚挚道:“多谢公子。” 李桃歌堆出一个极具亲和力的笑容,“怀夫大哥,不用拘礼,怀休将军喊我小桃子,您也喊我桃子即可。” “万万不可!” 鹿怀夫惊慌道:“小弟同公子是生死与共的袍泽,亲昵无妨,怀夫若是同他一样,会坏了规矩礼法,老祖知道后,会活活把我打死。” “那……好吧。”李桃歌同意道。 八大家族都是传承几百年的世家,底蕴深厚,极重尊卑礼法,说白了就是固执到死板,想要他们挣脱世俗枷锁,比杀了他们都难受,整个世家党中,只有一个张燕云另类,见了自己族长都敢破口大骂,可人家那是拎着脑袋用不世之功换来的,谁能效仿? 贺举山出自儋州贺家旁系,气度儒雅,有股谦谦君子风,见到二人聊着热乎,自己也不好意思插口,只能一个劲陪笑。 李桃歌冲他和善道:“贺大哥,来之前,八大世家家主齐聚一堂,我也曾见到了贺家家主,若是有想说的话,小弟可代为转告。” 贺举山笑道:“待公子荡平安西之日,贺某随同公子一同返京。” 李桃歌半开玩笑道:“看来贺大哥料定郭熙没几天活头,想回去受封领赏。” 鹿贺二人朗声大笑。 李桃歌收敛起笑容,正色道:“宫子齐已经答应我,瑞王嫡系军会听我号令,咱们自家带出来的将士,肯定不比他们差吧?” 鹿贺二人对视一眼,骤然起身,抱拳道:“唯公子马首是瞻!” 李桃歌撩起薄衫,“若是二位大哥得空,随我去趟平岗城。” 恩威并济,软硬兼施,这些都是从张燕云处偷师而来,用云帅手腕来收拢人心,没想到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其实是李桃歌太小瞧李氏相府的金字招牌,即便不使用计谋,这些外放武官照样乖乖听话。 搞定宫子齐和鹿怀夫以及贺举山,相当于将固州城里的十七万保宁军攥在手心,尽管还有一万左右的陆丙嫡系,对于大局而言已然不重要,只要这些人听从军令,共同铸成一把大刀砍向漠西走廊,征讨郭熙算是成功一半。 日落西山,残阳如血,戈壁滩逐渐降下燥热,寒冷随之裹满这片苍凉土地。 一队几十人的骑兵来到山坡,举目远眺,雄伟壮阔的平岗城尽收眼底。 虽然离得很远,可依稀能瞧见郭字大旗迎风飘扬。 李桃歌用马鞭轻轻敲打膝盖,盯着城池看了好一会儿,依稀从大旗感受到郭熙猖狂笑容,越看越烦,忍不住问道:“这座城藏有多少安西军,有谁知道?” 来到前线巡视,不仅鹿贺二人护卫左右,还将宫子齐一并带来,李桃歌要的就是一团和气,无论装的还是真的,起码在他面前要收起桀骜不驯的爪牙,谁敢流露出不满情绪,将成为他杀鸡儆猴的开门一刀。 三人平日里为了权势争来斗去,确实是恨之入骨的仇家,但能混到五品将军,岂能是憨傻之徒,于是自打出了固州城,三人有说有笑,插科打诨,宛如多年挚友。 给公子演戏么,当然要尽心尽力。 听到李桃歌询问,宫子齐率先抢了风头,“禀公子,平岗城是安西都护府第一道大闸,平时驻扎两万余安西军,城里百姓大约五万有余,这几日郭熙将防线锁的很死,探马无法得知城内确切消息。” 李桃歌面无表情问道:“攻破这座城,需要多久?” 三人瞬间呆滞。 之前陆丙率保宁军在平地交战,尚且吃了败仗,攻城?军械粮草充沛的话,一人可抵十人,只要敌将脑子没病,哪有胜算。 思来想去,谁都不敢接过话茬。 李桃歌轻声说道:“多日之前的惨败,使得安西军士气大振,我军士气挫败,如今巡察使柴大人亲自监军,急需一场大胜给圣人和百姓报喜,否则再拖下去,咱们谁都没好果子吃。所以我不管损伤如何,代价多大,五日之内,必须要在平岗城头插入大宁旗。” 三人面面相觑。 五日之内攻破平岗城,相当于昼夜不停用命去填,得损失多少士卒?这十七万大军,不见得能将护城河填满,全死光了都未必能进入城门。 鹿怀夫硬着头皮,忐忑不安说道:“公子,攻城之战,不同于平地交锋,需要备好破城器械,士卒养好精神,再用大军切断对方援军,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能放心去攻打城池,若冒失去打,损伤非同小可,顶多打下两座城池,这十七万保宁军就拼光了。” 李桃歌挑起眉头,沉声道:“三位将军的胆色,似乎不如我这位文官,假如怕死不敢攻城的话,本公子愿身先士卒来打头阵!” 宫子齐郑重其事抱拳道:“保宁军又不是无人可用,何须劳烦公子冲锋陷阵,末将立下军令,五日之内,要么城破,要么提头来见!” 李桃歌挥起马鞭,在黄土中抽出一道印记,缓缓说道:“本公子将亲自督战,如若有人敢违抗军令,斩。” 少年一个阴沉的斩字,令三名保宁军主将遍体生寒。 第278章 西北射天狼(十四) 五日内攻下重兵把守的平岗城,听起来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笑话,若是不计后果强攻,会使得保宁军元气大伤。 鹿,贺,宫三人,都是领兵多年的武将,当然清楚其中凶险,但对于真正巡察使的命令不敢违逆,只能咬牙领了差事。 李桃歌曾经死守城头十二天,怎能不知道攻城一方伤亡惨烈,玄月军十万压境,又不用忌惮援军,就这还折损了三万悍卒,以填满人命为代价攻入镇魂关。 他有自己的打算。 好不容易将保宁军为我所用,要趁此机会拧成一股绳,朝堂那边,迫切需要胜仗来激励民心,父亲顶着各方压力派出巡查大军,无数人等着看笑话,安西吃了败仗,北庭又迟迟无法剿杀贪狼军,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才是甘霖及时雨。 李桃歌必须要赢,还要赢的漂亮,即便打完这一仗休息半年,也给能出父亲足够的时间斡旋,熬过丰收的秋季,才有钱去厉兵秣马,好好腾出银子来补充军需。 况且刘甫不知要在逍遥观关多久,若是等他出来重新任职保宁大都护,那么之前的布局,全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以李桃歌铁了心要在五日内攻下平岗城。 为后面铲除郭熙修桥铺路。 刺史府。 得到消息的柴子义愁眉苦脸,一声接一声叹着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婆找了姘头,瞅了眼高升烈阳,又将目光投向卜琼友,叹气道:“卜大人,李家公子意气风发,要攻下平岗城,本官虽然不通兵事,可十几万大军都吃了败仗,跑到人家地盘攻城,岂不是与找死无异?我那贤侄少不经事,一门心思立功杀敌,咱们做长辈的,得悉心劝导,否则回到京城,如何跟李相交差?” 卜琼友悠闲喝着凉茶,老神在在道:“李公子年纪尚轻,做事却颇为达练,而且有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劝?谁能劝住。人家在镇魂关立过泼天军功,俩位叔父刀都没拎过,外行劝导内行,会听咱来指指点点吗?” 柴子义纠结道:“那该如何是好?要不然写封书信给李相,八百里加急送去,五天之内能来得及。” 卜琼友摇头笑了笑,说道:“关心则乱,就别给李相添堵了,他若是能管束宝贝儿子,就不会让桃歌离开京城。以我之见,自古英雄出少年,且放手让贤侄大干一场,说不定能够扭转乾坤,有陇淮军保底,即便保宁军拼光了,大宁的西北防线,依旧稳固如山。” 谈笑之间,能够听出弦外之音,卜刺史对于自己亲手练出来的陇淮军,有着莫大自信。 他有信心,柴子义可没有,苦着脸说道:“十几万大军呐,那不是十万头羊,就这么让咱贤侄给霍霍了?真要是打没了,李相的中书令和尚书令,没准可就易主了。” 柴子义的担心不无道理,几名三品大员的官帽,琅琊李氏的荣辱,全都系于李桃歌的一念之间。 卜琼友淡淡笑道:“少年欲上青天揽明月,何必灭他志向。别忘了,张燕云起兵那年,和桃歌的年纪差不多,都是十七八岁,咱们大宁国运稀薄,后辈们倒是惊才绝艳,东庭培养出一位赵国公,谁说西北养不出一位李帅呢?” 柴子义心有余悸道:“还是觉得不靠谱,不行,我得给李相写封信。” 柴子义才从座椅中站起,外面传来清亮声音,“世叔这么挂念我爹?才来几天就要写信互诉衷肠。” 柴子义望着嘴角挂有调侃笑容的翩翩少年,一把拉住对方,摁进椅子,苦口婆心说道:“贤侄,这仗,咱先不忙着打,行不行?这才来固州没几天,屁股都没坐热乎,得先把敌我军情弄明白再说,路都不熟呢,脑门一热,率大军冲过去,这不是为帅之道。” 李桃歌赞叹道:“世叔的道理,确实称得上金玉良言。” 柴子义听到对方口风松动,顿时来了劲头,侃侃而谈道:“世叔这辈子虽然没打过仗,可毕竟活了五十年,啥大风大浪没见识过?郭熙敢扣押杜相,竖起郭字大旗,背后必有依仗,说不定就有几十万骠月大军驻扎在安西,你把大军送去攻城,正中郭熙下怀,四十万安西军加上骠月铁骑,能把固州城夷为平地。贤侄,年轻气盛,想要立功扬名,世叔能够理解,以后的战功都是你的,谁敢抢,世叔给那王八蛋玩命,咱先慢慢打量局势,不急。” 李桃歌一边听一边点头,直至对方说完,才堆出璀璨笑容说道:“若明日刘甫走出逍遥观,重新执掌保宁,那五十万保宁军会听谁的?刘甫会将巡察使放在眼里吗?” “这……” 柴子义哑口无言。 刘甫以霸道强横着称,太子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巡察使,他一旦走出逍遥观,说明圣人对储君有了定论,刘甫多日以来积攒的怒气,会将朝堂掀翻。 李桃歌笑道:“世叔,你就安心坐镇城内,写好呈给圣人的西北捷报,五日之后,快马送往皇城即可。” 柴子义皱眉道:“你就那么有把握?” “没把握。” 李桃歌扇起折扇,无所谓道:“如此大规模战役,谁都不敢妄下结论,实在攻不下平岗城,大不了缩进城里当乌龟呗,有卜侍郎撑腰壮胆,咱们死不了。” 柴子义又起了骂娘的冲动。 吊儿郎当的模样,光想把这败家子脑袋给摁进肚子里去。 卜琼友给柴子义端过去一杯凉茶,去去心火,转而对李桃歌说道:“攻城那天,需要陇淮军做什么?” 李桃歌谨慎说道:“无需出城,死守固州即可。郭熙绰号穿堂风,行事极为毒辣,万一保宁军兵败如山倒,他会趁此机会反攻固州。” 未言胜,先言败。 这也是张燕云传授的天大道理。 卜琼友轻声道:“我派三千将士,跟在你和屠玉左右。” 李桃歌笑着问道:“卜大人想要屠玉去攻城吗?” 卜琼友甩给他一记埋怨眼色,正色道:“我儿大弓功夫熟稔,在远处射敌即可。” 李桃歌自言自语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呦。” 第279章 西北射天狼(十五) 两日之后,宫子齐传来消息,十四万保宁军筹备完毕,可随时攻城掠地。 李桃歌为了犒劳将士,买光城中美酒,又宰了绥王相赠的五千头羊,在校场支起篝火,大摆筵席。 剥了皮的羊在篝火不停翻滚,散发出浓烈香气,色泽未烤至焦黄,已有士卒迫不及待扒掉羊腿,呈给都统校尉大人,半生不熟的肉直滴血,引来一阵咒骂。 李桃歌负起双手,在各个大营巡视,旁边有鹿贺宫三将相陪,所到之处皆受到热烈相迎。 走出牛角营,身披玄色大氅的李桃歌慢悠悠问道:“军令传下去了吗?” 宫子齐恭敬答道:“回禀公子,午饭时已经传令各营,于明日正午进发平岗城。” 李桃歌挥手笑道:“别喊公子了,喊来喊去以为是纨绔子弟,不如喊御史,更加令将士信服。” 宫子齐抱拳道:“是……公,御史大人。” 监察御史不同于御史台里的大人,只是八品微末小官,可品级低不代表权力小,前往州府县镇,四品刺史都要以礼相待,谁都不敢轻易得罪。 之前的踏云大营,如今改为祥云大营,李桃歌瞅了一眼新绣好的旗帜,夸赞宫子齐懂事,众人来到校场正中,席地而坐,同样是一只羊,一人一壶酒,只比将士多了几张蒲团。 李桃歌轻声道:“明日丑时,全军出城。” 宫子齐狐疑道:“不是说好了午时?” 李桃歌玩味笑道:“午时是说给安西军听的,我仔细分析过之前战败缘由,敌军主力于侧翼出现,以猛虎下山之势袭击衔接处,正是你们嫡系军和将种子弟中间的空当,致使大败而归损伤惨重。安西军的出兵地点,相当于腰斩保宁军七寸,可谓又毒又准,拿捏人心之巧,妙到毫巅。他们怎么知道你们之间不睦?又怎知双方互不救援?” 宫子齐与鹿贺二人面色尴尬。 李桃歌用树枝在黄土中写了一个大大的奸字,缓声说道:“保宁军和安西军离得近,好多将士出自同一村落,本就是手足兄弟,互有往来并不奇怪。他们背着你们,偷偷传递消息,将军情泄露给安西军,换来金银细软,作为主将的你们,真的不知晓吗?” 宫子齐额头冒出冷汗,咬牙道:“末将这就去查!凡是安西细作,砍他全家以正视听!” “不必了。” 李桃歌矮矮手,示意他坐下,“今夜,就是捉鬼之夜,之所以放出假消息,是给内奸充足时间去通风报信,现在离明日午时,还有八个时辰,足够跑到平岗城,若是宣布丑时出城,他们来不及报信,也就不会露出马脚。” 细微之处见真章。 十七八的少年,竟然心细如发到这种程度,城府深厚堪比朝堂大员,令三名主将又惊又惧。 龙生龙凤生凤,李氏相府走出的公子,果然不同凡响。 烤全羊熟了九成,浓香扑鼻,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色泽,无奈肉太烫,无法下手,李桃歌掌心莫名浮现出一层寒冰,用于隔绝热度,刀子割掉羊腿,分给三名主将,“只吃过冰煮羊,还没吃过冰烤羊,我也是初次尝试,大伙品鉴品鉴。” 术士? 在干燥缺水的大西北,竟然轻而易举聚集起冰霜,更为恐怖的是术法精细程度,冰层只覆于表皮,递完羊肉,冰层瞬间化为乌有,而掌心干爽不曾沾有一滴水,这份修为,恐怕快要到达太白士境界。 三人又对李相之子高看一眼。 李桃歌用刀子插起羊肉,塞入口中细嚼慢咽,说道:“明日就要开打了,聊聊平岗城。” 宫子齐慎重说道:“平岗城地势南高北低,依白河支流而建,粮仓充沛,所以困城之举无法奏效。城有东西二门,皆建有翁城,宽二百余步,长一百五十步。强攻的话,末将觉得攻打东门较为稳妥,两营轻骑放置平岗城西侧五十里,以防援军偷袭。” 李桃歌对于他的布置还是较为满意,点点头,问道:“守城的将领是谁?” 宫子齐答道:“宗大治,人称宗七爷,是安西十三太保之一,生性狡诈,用兵如狼,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李桃歌再次问道:“能策反此人吗?” 宫子齐为难道:“宗大治是郭熙大女婿……” 李桃歌笑道:“女婿又如何,郭熙还是瑞王大舅哥呢,不是照样成了叛军?明日先不急着打,我去城头劝降,宗大治若是固执死板非要陪姓郭的殉葬,再攻城也不迟。” 一番话令宫子齐愧怍难当。 郭熙是令保宁军颜面扫地的罪魁祸首,作为王爷大舅哥,皇亲国戚的一员,居然恬不知耻的反了。 虽说郭熙是皇后的人,可再怎么说也是由刘甫举荐他为安西大都护,擅自竖起郭字大旗,把皇后和刘甫卖了个干净。 南宫献悄无声息出现在旁边,神色阴沉,一袭黑衣,宛如索命无常,旁边押着两名面色惨白的保宁士卒,汗水已将军袍浸透。 李桃歌挑起眉头问道:“奸细?” 南宫献低声道:“这二人是斥候,本不该今日当值,给当值伍长送了十两银子,非要揽下夜巡苦差事,出城之后,这二人不在附近巡查,策马朝固州城狂奔,被我给拦了下来。” 见到二人来自瑞王嫡系军,宫子齐气的火冒三丈,霍然起身,手里用来割羊肉的小刀分别插入二人大腿,咬牙道:“吃里扒外的东西!王爷待你们恩重如山,饷银一成不曾克扣,吃穿用度都是六大都护府最好,没想到养出你们两只狼崽子!” 年纪不到二十的年轻士卒惨笑道:“宫将军,我们兄弟家就在平岗城,宗大治威胁道,不将消息传递给他,父母就会千刀万剐而死,既然忠孝不能两全,只能取一而为,是我们有愧于王爷,有愧于宫将军,死有余辜,给个痛快吧!” 宫子齐正要抹了他的脖子,刀子突然出现落入李桃歌手中,“父母在且不能尽孝,天子在且不能尽忠,这是天下最最可怜之人,何必再取他们性命呢。” 宫子齐蹙眉道:“是他们害得保宁军惨败,死了两万多名兄弟,不杀不足以平息众怒!” 李桃歌望着等死的两兄弟,轻声道:“现在若是杀了你们,可曾有怨言?” 二人果断摇头。 李桃歌说道:“死之前,再给保宁军去做一件事,当作对两万英魂的歉意,把明日出征消息如实告诉宗大治,丑时离城,戌时抵达。我,李相之子李桃歌,携同绥王世子殿下,率领燕云十八骑先登营,一万草原精锐,誓要踏平平岗城,谁敢反抗,如同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宫子齐疑惑道:“为何将我军情,如实告诉给宗大治?” 李桃歌坦然一笑,底气十足说道:“本是天子之师,顺应天道,何必躲躲藏藏,坦诚相待,就是要告诉安西军一个简单道理,本御史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叛国者死,谋逆者死,挡我者死!” 第280章 西北射天狼(十六) 平岗城。 烈阳高悬,晃的人睁不开眼,将远方蒸腾出虚幻雾气,如同那白河翻滚,一浪接着一浪,席卷着这片土地。 主将宗大治今年不到三十岁,属于安西军中少壮一派,自幼苦读圣贤书,却屡试不中,成了时运不济的落第秀才,好在宗大治相貌伟岸,乃是名扬百里的俏郎君,科举失意,情场得意,被郭熙大女儿相中,招为乘龙快婿,后又听从算命先生指点迷津,弃文从武,一发而不可收拾,以儒将之姿,名列安西军十三太保。 宗大治立于城头,身披甲胄,举目朝东方远眺。 正值最热的三伏天,光腚都嫌热,宗大治听到保宁军于今日丑时攻城,甲胄都不敢脱卸,任由汗渍顺着裤腿长流,足底已汇成一滩汗水。 “丑时了吗?” 宗大治张开干裂嘴唇,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回禀将军,还有半个时辰才到丑时。” 答话的是副将曹恕,年过半百的老兵油子,会打仗,也会做官,曾经也是西疆有名的狠货,无奈酒醉后言语侮辱了上司小妾,压在底层做都统,一干就是二十年,直到郭熙任安西大都护,才将他一手提拔起来。 宗大治棱角分明的脸庞不停滴落汗水,带有不忿说道:“李相的儿子,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安西添什么乱,居然伙同绥王世子一齐前来,这俩大宁数一数二的纨绔,难道将平岗城视作加官晋爵的功勋了吗?!” 曹恕在战场厮杀从不披甲,今日也是如此,只穿了漆黑薄衫,左臂环绕铁链,腰间插有宁刀,踩踏着墙砖,沉声道:“李相之子在镇魂关当过槽头,听说和那帮臭丘八以兄弟相待,还认了伍长做干爹,郭帅把镇魂关屠戮殆尽,杀父之仇,手足之恨,李家公子哪肯善罢甘休,这一仗,他带着千斤仇万两恨来的,不打到碎叶城,不会咽下那口气。” 宗大治拧紧眉头说道:“我那岳丈大人,反就反了,自立为王就是,为何偏偏屠了镇魂关,损伤阴德不说,还招惹了这么一位煞星过来。” 曹恕长舒一口气,说道:“那十几万冤魂,是投名状。” 宗大治泛起冷笑说道:“大宁皇帝,骠月皇帝,没一个好东西,想要夹在他们中间苟延残喘,真不是一件易事。” 曹恕轻声道:“郭帅有郭帅的考量,既没称帝,也没封王,似乎是在等待某个契机。” 宗大治缓缓说道:“真要是称王称帝,四十万安西军不干,我那岳丈明知回到京城是死局,只能火中取栗。” 曹恕奸诈笑道:“这把火中,不止有骠月和大宁吧?” 宗大治昂首挺胸,神色突然冷漠下来,“臣不密,则失身,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曹恕道:“卑职失言。” 城头突然传来轻微震颤。 宗大治凝目眺望,东方舞起一道滚滚黄龙,以遮天蔽日之势,正在朝平岗城突进。 宗大治攥紧刀柄,紧张道:“来了。” 曹恕扯起嗓子喊道:“安西军的好儿郎,给我打起精神,先以弓弩迎客!” 随着他下达军令,城头一阵骚动,大量守城器械堆积成小山状,有石块,弓弩,盾牌,长矛,比起镇魂关的军备精良太多,只是将士脸庞都带有古怪神色,细细看来,惶恐中夹杂着不安。 圣人仁德,二相皆怀经世济民之心,当一名大宁子民,没什么不好,可这西北万里姓郭,要么反,要么死,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当叛军? 四十万大军中,不乏硬骨头,宁死不做郭熙走狗,结果全家遭到斩首,悬于城门直至绳索断裂为止,一人能够保持气节,可妻儿老小呢?难道陪着殉葬? 反抗,立刻死无葬身之地,顺从,尚有一条活路。 九成以上的将士,只能暂时屈服于淫威之下。 那道蔓延至天际的黄龙,终于席卷至东门,十几万大军,如蝗虫般铺天盖地,仅仅是马蹄憾地声,已经令平岗城的将士心里发毛。 一名青袍少年骑着骏马,独自从大军中出列,马速很慢,似乎是在自家花园漫步。 见到嚣张模样,曹恕莫名燃起怒火,面目狰狞道:“将军,是否将他射杀?” 宗大治摇了摇头,“不急,且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溜溜哒哒来到护城河,青袍少年勒马驻足,用纯真无邪的目光望着城头,也不说话,就那么来回扫视,左看看,右瞅瞅,最后冲着宗大治灿烂一笑。 青袍少年朗声道:“鄙人姓李,名桃歌,任中书省主事,西北巡查大军监察御史,赵国公张燕云亲卫,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令李白垚之子,各位袍泽,有礼了。” 城头一片哗然。 李相不惜派儿子亲自前来平叛,这城,能守得住吗? 李桃歌堆出具有亲和力的笑容,以内力聚气飘入城中,说道:“之所以称呼各位哥哥为袍泽,是因为我曾在镇魂关任槽头,也是安西中一员,咱们本是一家。” “你们为何要守城,我为何前来攻城,无非是贼子郭熙一人作乱。经查,郭熙贪污军饷,擅自征收赋税,共计五千余万两,这笔天大的银子里面,有八成是你们的血汗钱。朝廷勒令六大都护回京述职,发出一道道诏令,郭熙做贼心虚,怕圣人砍了他的脑袋,于是打着骠月来犯的旗号,对诏令视若无睹,并且使安西军扮演蛮子,屠戮了镇魂关十余万百姓,以此为借口,只为苟且偷生。” 城头爆发出强烈骚动。 李桃歌再次朗声说道:“郭熙祸乱大宁,骄奢淫逸,杀戮黎民,罪恶滔天,这种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徒,你们难道要替他死守城门吗?!” “你们当中许多将士,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率仁义之师前来解救你们于水火,只要心存善念,将自己还视作大宁将士,破城之时,举起兵器单膝跪地,即可放你们一条生路,而且我以琅琊李氏五百年荣耀作保,对于投诚之人,朝廷会摒弃前嫌,既往不咎,待郭熙伏诛后,你们依旧还是安西军,不会追究往日过失。” 慷慨激昂的言辞,使得城头安西军军心荡漾。 宗大治见势不妙,厉声发出号令,“再任由他胡说八道,平岗城不攻自破,快!杀了他!” 曹恕张弓搭箭,朝少年眉心射去。 这一箭势头极凶,眨眼间来到李桃歌面前,他突然咧嘴一笑,张开双臂。 数以万计的沙砾腾空而起。 不仅将势在必得的一箭阻之,后又飘浮在空中。 越聚越多,越聚越大。 最终组成一个硕大无比的“宁”字。 李桃歌眯起眸子,指着背后沙砾堆积成的宁字,动容道:“安西的好儿郎们,大宁有大水滚滚的公平,有江河滔滔的公义,那是你们祖辈安详着的故土,那是祖辈誓死守卫的家国,代马依风,狐死首丘,望回头。” 第281章 西北射天狼(十七) 李桃歌还是那个李桃歌。 尽管贵为相国之子,十几万保宁大军在握,可依旧是一心明月的少年,行雷霆手段,存菩萨心肠。 再怎么说,他是在西疆拎起刀枪,学会了骑马杀人,打心里,认为自己是安西军一员,亲手将屠刀伸向袍泽,他心中不忍,于是给平岗城将士留下一线生机,是生是死,由他们自行抉择。 城头射出铺天盖地的箭矢,直奔他所在的方寸之地。 李桃歌随手挥出一道沙墙,厚达半丈,任由箭矢射向背后,闲庭信步走回大营。 箭簇根本穿不透沙砾组成的巨大壁垒,纷纷落在黄土中。 急于立功的宫子齐立刻催马上前问道:“御史大人,是否下令攻城?” 李桃歌回头望向平岗城,一脸肃容道:“不急,先等等。” 宫子齐劝告道:“御史大人的一番话,已经击溃了安西军士气,如果现在攻城,卑职有八成机会在今日登上城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等下去的话,我怕宗大治那家伙杀人立威,重振安西军士气。” 李桃歌平静道:“倘若宗大治敢以屠刀提士气,那么更要等了,杀少了,军心不稳,杀多了,会引起军中哗变。而且自古以来攻城需夜袭,等到戌时再动手也不迟。” 既然李桃歌拿定主意,宫子齐也不好再强求,传令大军原地待命,派两营轻骑去往西边五十里,防止援军到来,又令两营步卒盯死大门,防止安西军出城偷袭。 安顿完毕,李桃歌盘膝坐地,戴好面巾,闭目养神。 面巾是安西将士重要军备,一来防止风沙吹入口鼻双眼,二来可以挡住敌人喷溅出来的血迹,厮杀起来,生死往往是一瞬间,眨眼的功夫就能要命,所以安西军将面巾视作第二条命,随身携带数条,保宁军在他们那里吃了大亏,然后随之效仿。 萝枭骑着白玉狮子来到旁边,眺望陷入沉沉死寂的平岗城,抚摸着心爱骏马鬃毛,轻蔑笑道:“不就是一座城么,屠了便是,又是高喊征讨檄文,又想给守城将士留一条活路,真以为自己是菩萨啊?磨磨叽叽像是娘们,像你这样的性子,也就打打安西军,如果和草原儿郎作战,顷刻间死于马蹄之下。” 天地像是火炉,烤的心绪烦闷,萝枭跑来发发牢骚,倒也在情理之中。 李桃歌只是问了一句话,“草原儿郎,能打得过骠月铁骑吗?” 骠月铁骑甲天下。 这可不是蛮子们自吹自擂,而是天下统一给出的定论,一对一厮杀,骠月铁骑能碾压任何对手。 萝枭好笑道:“我们打不过,难道你能打得过?听说你在镇魂关立下大功,砍了近百名蛮子头颅,这样的战绩,随便派个将军校尉就能做到,不要以个人武勇来评判整个大军,你能一骑绝尘,只是个例罢了,倘若各自出一万人,摆开阵仗交战,你们镇魂大营又有几成胜算?” 李桃歌把玩着沙砾,轻声道:“镇魂大营算不得精锐,只是寻常戍边士卒而已,燕云十八骑就不同了,以倾轧之势,剿杀六万多玄月军,伤亡不过几百人而已,这份战绩,可入世子法眼?” “张燕云?” 萝枭自言自语念叨一句,随后狂傲笑道:“那一仗本世子知道,玄月军攻了十几天的城,早已疲累不堪,十八骑趁虚而入,实际是偷袭而已,不就是以重骑欺负溃军步卒吗?有何可值得称赞之处,有本事来和本世子的枭字营比划比划,三千打他一万,保证有来无回。” “风沙真大,把舌头都闪了。” 阴阳怪气喊出声的,是先登营主将崔九,横眉竖目,嗓门奇大,是十八骑中公认步战最勇的铁汉。 这种猛将,往往脾气都不大好,燕云十八骑所有将士,早已将云帅视作神明,有人敢出言诋毁,怎能咽得下这口恶气,若不是萝枭顶着世子殿下名头,看他敢不敢拔刀。 萝枭朝他投去阴鸷眼神,放肆笑道:“既然舌头闪了,干脆砍掉,本世子的刀不错,可以借给你一用。” 崔九哈哈大笑,喊道:“听不懂话吗?我说的是你闪了舌头,又不是指我自己闪了舌头,自己的口条,自己的刀,想砍就砍,想剁就剁,快哉,快哉!” 萝枭挑衅勾了勾手指,“燕云十八骑的人,只会逞口舌之快,打一仗?” 崔九站都懒得站,将宁刀横于大腿,冷笑道:“不打。打赢了云帅骂我,打输了云帅更会打我军棍,稳赚不赚的买卖,为啥要争这口气?” 李桃歌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看似愚笨冲动的莽汉,竟然能在关键时刻压住性子,怪不得能成为先登营主将,十八骑仅存十一将之一,仅仅是对心火的修行,就不是一般人能够比肩,放入庙堂,也是能够长袖善舞的角色。 占了口头便宜的萝枭依旧不肯罢休,遥望城头迎风猎猎的大旗,泛起古怪笑容说道:“知道你们大战之前不许内斗,这样,咱们来赌一把,看谁先斩掉城头郭字大旗,败者敬酒叩首,如何?” 崔九白了他一眼,挽起袖口,露出密密麻麻的刀伤枪伤,竟没有半寸完整肌肤,冷笑道:“我这一营,叫做先登营,干的就是攻城斩旗的勾当,世子殿下的麾下是两营轻骑,摸过城墙吗?就这么自信?” 骄傲有骄傲的资本,崔九履历,可谓是步卒里的传奇,数次攻上南部七国城头,冲城最猛,负伤最多,独自砍掉三十二杆大旗,论攻城战绩,整个大宁武将中无人能够望其项背。 萝枭倨傲笑道:“我的草原勇士,无论在马上还是马下,都是顶尖好汉,难道比不过你们这些莽夫?” 崔九乐呵道:“敬酒叩首没啥意思,只要你银子管够,我可以天天给你敬酒磕头,换个赌注,一千两黄金咋样?” 李桃歌忍不住发笑。 云帅不要脸,原来是把脸皮给了底下主将,这位崔老九,活脱脱的二皮脸。 萝枭奸诈笑道:“好,一千两黄金,倒也不是小数目,本世子和你赌了。” “你们赌不了。” 李桃歌见二人争执不下,只好站出来当和事佬,“这次攻城,交给保宁军就好,枭字营和先登营暂且压阵,不许跨出阵营半步。” 萝枭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准妹夫一声令下,没得玩了。” 崔九懒得理他,用面巾不停擦拭刀鞘。 李桃歌转而冲宫子齐说道:“五天之期快到了,还有一天两夜,留给你的只有二十个时辰,假如久攻不下,我会派先登营出马,但这份功劳,保宁军可就不能独吞了。” 之所以交给保宁军攻城,是为了让他们一雪前耻,不久前的惨败,成为众将士心头阴霾,必须要用一场大捷,来把耻辱冲洗干净。 宫子齐当然清楚对方的一片苦心,咧嘴笑道:“平岗城是祥云大营的,谁都抢不走。” 李桃歌双臂环胸,对矗立在黄土中的高大城池长舒一口气,“希望如此。” 第282章 西北射天狼(十八) 平岗城内。 自从李桃歌在城头喊完征讨檄文,军心隐隐有了浮动迹象,金汁也不熬了,石块也不搬了,关起门来交头接耳,商议着是降是跑。 打,肯定是死路一条,只不过是能撑多久而已,平岗城驻兵两万三千,有八万百姓常驻于此,面对气势汹汹的平叛大军,绝对撑不过夏季,就看平岗城在郭熙心中的份量,派出援军骚扰,才有可能守住城门。 宗大治见到军心不稳,一怒之下,找了数十将士当作杀鸡儆猴的冤魂,其中还有名校尉,斩首示众之后,还不算完,剥了皮悬挂于城中牌坊,并且派出心腹在大营巡查,若是再有士卒闭起门来妄言投降,一概枭首剥皮。 别看宗大治相貌堂堂貌似儒将,其实有股子狠劲,练起兵来极其强横,凡是见到懒惰者,不由分说拉过来暴打一顿,并严令亲兵下死手,打到皮开肉绽为止。不过宗大治赏罚分明,打赏起来非常阔绰,黄金珠宝,官职女人,只要立功者,出手绝不含糊。 所以大营将士对他又敬又怕,再见到杀人立威,投诚的心思,顿时沉寂下来。 戌时三刻。 热浪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西北冷风。 城中挂起了灯笼,被大风推动摇曳。 宗大治亲自走到大街巡视,冷眼望着忙碌不停的士卒,副将曹恕陪伴左右,二人不紧不慢走着,宗大治开口道:“那小子用三寸不烂之舌,扰乱了军心,想要重整旗鼓,已经是无望了。保宁军封锁西线,碎叶城的书信无法传递过来,多半是要打一场没有援兵的鏖战,说不定天亮之后,城头插入了大宁旗,曹将军,你我二人相交多年,不妨给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城,该怎么守,还有没有必要守?” 曹恕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将军是在探我口风?怕我背叛郭帅?” 宗大治笑道:“曹将军的武勇,在平岗城无人能及,想要割掉我的头颅,当作献礼呈给宁军,并不难,说不定能够入了李相儿子的法眼,受到重用也未可知。” 曹恕摩挲着刀柄,爽朗笑道:“郭帅没有入主安西之前,曹某不过是受尽凌辱的可怜虫而已,是郭帅将我扶起于嶙峋之间,恩同再造,在郭帅将我带到都护府的那一天,曹某已经打定了主意,他老人家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谁敢欺辱,我必杀之!再说这平叛大军踏入西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曹某若想反,早把将军绑了带到保宁军大营。” 宗大治望向天边皓月,轻笑道:“曹将军对于郭帅的忠心,可昭日月,是宗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曹恕无所谓笑道:“大敌当前,将军小心提防,也在常理之中。” 二人边走边聊,来到一处暗巷,突然窜出来一队人,手中拎有宁刀,看装扮是城中的安西军,只是左臂缠了面巾,见到宗大治之后,这二十多人怒目相向,带有一往无前的架势,拎刀冲去。 宗大治面对这些士卒,没有丝毫惧意,自言自语念道:“狗都知道护着主子,吃里扒外的东西,养你们不如养几条狗呢。” 随着这些人奔至宗大治附近,从暗处浮现出来数名亲卫,先以袖箭射杀前面几人,紧跟着挥刀战至一团。 郭熙女婿的亲卫,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修行者,与普通士卒相比,如同成年男子对付婴儿,顷刻间挡住攻势,一招半式便能夺走性命。 有名士卒身手不俗,仗着身材矮小,猫着腰,绕过亲卫狙击,来到了宗大治一丈之内,面目狰狞道:“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受死!” 长枪才刺出,一道刀光将其笼罩,枪头崩飞,那名士卒的脖颈落下一滴血珠。 缓缓下坠,然后脖子突然裂开一道口子,血如泉涌。 眸子里带着不甘和绝望,士卒轰然倒地。 曹恕收刀入鞘。 出刀杀人再归鞘,刀刃不曾沾染血迹,快到令人惊叹。 军务生涯数十载,曹恕练就了快刀绝技,虽然精巧不足,但占尽先机,与他对敌,稍微有所不慎,便会人头落地。 二十余名哗变士卒很快被镇压,有的身死,有的用绳索绑住,宗大治负手而立,环视一周,凝声道:“全部给我剁碎了,喂狗。” 咚咚咚。 擂鼓声大作。 城头传来强烈骚动。 曹恕紧张望向东门,皱眉道:“他们开始攻城了。” 宗大治双手插入袖口,笑容阴冷道:“今夜不知有多少阴魂伴随入眠,看来睡不了好觉喽。” 二人来到城头督战,夜色如水,能见度很高,清晰看到保宁大军已将平岗城团团围住,几千步卒竖起盾牌长矛,腰挎短刀,蓄势待发。 曹恕沉声道:“将军,一会敌军攻城,势必会用箭雨相助,夜袭优势在于对方,若是有术士射来暗箭,更加防不胜防,望将军退下城头,由末将来杀退他们。” 宗大治摇头道:“我若一退,士气更加萎靡,无妨,本将就钉在这里了,且看看那李相之子有何通天手段。” 曹恕慎重道:“别看那少年只有十七八岁,他出身军伍,磨练出一身狠戾,从今日单枪匹马来到城下挑衅可以得知,杀伐果断,胆色过人,举手投足间组起沙墙,似乎快要步入太白士境界,他如果想要行刺,末将未必能挡得住。况且又是八大世家顶级公子哥,身边必有高手护卫,没准会有逍遥镜宗师出现,将军切勿掉以轻心。” 宗大治先是两腮鼓起,透露出紧张神色,然后豁达笑道:“自从岳丈大人竖起郭字大旗,本将就没想过有善终,我这名落第秀才,凭借赘婿之名,享受了不该匹配的荣华富贵,多年峥嵘,光耀门楣,还有什么可遗憾的?今夜就算命丧城头,本将也无怨无悔,就当对岳丈大人尽忠吧。” 曹恕幽幽叹了一口气。 士为知己者死。 他们没见过皇子老子,可西北万里的天王老子郭熙,对二人视如己出,当作兄弟儿子相待。 明知前方寸步难行,为了报答知遇之恩,他们二人不得不陪着平岗城殉葬。 乃是寻常客,以死欲报恩。 第283章 西北射天狼(十九) “杀!” 一声暴吼如平地起惊雷。 保宁军中的弓箭手,点燃沾有松油的箭簇,纷纷射向城头,顿时亮如白昼。 这些箭不是为了伤敌,而是为了照亮。 一旦周围燃起熊熊火焰,视线受阻,很难发现藏匿于暗处的士卒,这也是从古到今攻城时的惯用伎俩。 宫子齐立下了军令状,五日之内攻破平岗城,无论是为了重拾保宁军威,还是自己的六阳魁首,必须全力以赴,因此第一波攻势,派出了嫡系祥云大营,由校尉亲自领兵上阵,摆出拼命的架势。 不同于茹毛饮血的蛮子,保宁军攻城器械完备,巢车先行,箭矢势压,平木搭桥,云梯登城,虽然保宁军从未参加过攻城战役,但将领指挥得当,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 下面朝上面射出火箭,上面也朝下面射出火箭,叛军此举很明确,谁也别玩灯下黑。 火势越来越大,不少士卒烧成火人,惨叫声不绝于耳。 第一波游过护城河的保宁军,搭建起了平木,使云梯能够快速逼近城墙,曹恕见状,大声吼道:“火箭准备,先不要射人,射平木和云梯,把它们烧得干干净净!” 弓手调转准星,缠有棉布的箭簇沾满松油,奋力射去。 居高临下,射程完全没得比,保宁军射出的箭矢,还未到达城墙一半就摇摇下坠,而安西军的箭,又快又准,几乎能射过护城河。 有经验老道的曹恕指挥,祥云大营很难将云梯运至城墙下面,有些校尉和都统仗着修为高深,撑起罡气好不容易来到墙角,结果旁边的袍泽少得可怜,贸然攻城只会白白送死,无奈之下,只能举起盾牌先行保命。 一阵狂轰滥炸,祥云大营撂下几百条性命,有的被射成刺猬,有的烧成人炭,有的栽进护城河里成了水鬼,有松油助燃,泡在水里都无济于事,巢车烧成了一堆木炭,云梯变为一堆灰烬。 以惨败告终。 宫子齐的眉头蹙在一处。 他想到过会败,没想到败得如此之快。 城头都没摸到,几百条命就这么没了。 这个局面,在李桃歌的意料之中,想当初骠月攻城,用了无数条命填满护城河,再由修行者开道,才撕破缺口爬上城头,以骁勇着称的蛮子尚且如此,养尊处优的保宁军,又怎能轻易攀爬至城头。 李桃歌坐在冰冷的沙地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轻声道:“宫将军,攻城不同于平地作战,一鼓作气,再而衰,衰而竭,照你这么个打法,十几万保宁军填进去都不够。” 宫子齐是保宁军现在的领军人物,他不好干涉作战细节,若是逼急了人家,保宁军甩手不干,以后的仗可没得打,只能旁敲侧击提醒,听与不听,全凭人家心意。 宫子齐脸色难看,使劲攥紧拳头,导致骨节泛白,望向身旁少年,阴沉道:“投毒如何?” 李桃歌神色复杂,没有答话。 宫子齐压低声音说道:“经过一番厮杀,安西军肯定要饮水解渴,咱们只要在上游投毒,平岗城不攻自破。” 李桃歌抿着嘴唇说道:“城里不止有两万叛军,还有几万百姓,你想将平岗城变成一座死城吗?真要那么干了,会变成遗臭万年的罪人,脑袋肯定保不住,小心九族宗亲骂你娘。” 宫子齐目光阴鸷道:“郭熙屠了镇魂关,咱们为何不能屠了平岗城,不就是为了一场大胜吗?啥手段不能用,到时候毁尸灭迹,封了悠悠众口便是,王爷需要走出逍遥观,李相也急需捷报以安民心。” 李桃歌紧了紧玄色大氅,云淡风轻说道:“真敢投毒的话,我先拿你祭旗。”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目睹兄弟丧命,再听到威胁,宫子齐早已乱了神智,彻底怒了,咬牙道:“这不许,那不准,难不成要我将士全死在这个鬼地方?!” 李桃歌平静说道:“快到子时了,你还有不到一天的机会,十二时辰之后,再无法破城,按照军令状,你会跟着平岗城陪葬。” 宫子齐眉目浮现起煞气,靴底踩踏着沙砾,直至碾出一个大坑。 李桃歌目不转睛望着火势逐渐残弱的城头,轻声道:“本想祝将军一臂之力,无奈我只参与过守城,从未攻过城,况且蛮子走的是莽夫路线,凭借强悍体魄和不屈战意一味强攻而已,并无参考之处,不如找名良师求道。那名崔九崔将军,乃是十八骑先登营主将,催城拔寨的老祖宗,与其闭门造车,不如去求得良方,切记,崔将军脾气不太好,吃软不吃硬,你最好把脸上的痕迹抹平,别绷成吃人模样,否则只会自讨苦吃。” 宫子齐揉了一把脸,换成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拱手道:“多谢公子指点。” 等到宫子齐走远,坐在旁边摆弄着龙吟大弓的卜屠玉说道:“老大,你存的是啥心思?想削弱保宁军,还是想除掉姓宫的,把咱们的人安插进去?” 李桃歌好笑道:“我有那么阴险吗?死的都是大宁将士,难道我心里不难受?姓宫的和我无仇无怨,为啥要除掉他?真要想砍掉他的脑袋,也不用这么多士卒跟着一起死。” 卜屠玉压低声音说道:“破一个平岗城而已,没那么难吧?以先登营为主力,咱们在旁边帮衬,足以在拂晓之前攻上城头,为啥要保宁军争这份功劳?” 李桃歌夺过龙吟弓,这才发现沉得要命,手指拉动蛟筋制成的弓弦,纹丝不动,不知这瘦成麻杆的卜公子,咋有力气能将这把神弓玩转。 李桃歌抚摸着弓身铭文,语重心长道:“这一路西征,有二十多座城池,先登营不到四千人,能打下几座城?好铁要用在刀刃上,破碎叶城时,才请他们出马,其它城关,要靠十几万保宁军披荆斩棘,不把他们磨成一把锋利斧头,西征无望。” 卜屠玉自信满满笑道:“打碎叶城好说,不是有我爹的陇淮军吗?” 李桃歌白了他一眼,“如果调陇淮军去攻打碎叶城,你敢保证没敌军来攻打固州吗?” 卜屠玉挠了挠头,吐出舌头。 李桃歌抬头望向明月,喃喃道:“我总觉得郭熙作乱没那么简单,或许隐藏天大的阴谋,稳住后方,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第284章 西北射天狼(二十) 为了早日打下平岗城,更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宫子齐不惜放下身段,去找崔九讨教破城之道,结果先登营主将一言不发,只是脱掉衣袍,露出前胸坑洼不平的伤口,一道道宛如蚯蚓蜈蚣,反观背后光洁如玉,比起女子的肌肤都要细嫩,与前面形成强烈对比。 宫子齐不懂他的暗喻,疑惑道:“崔将军,在下诚心讨教破城之道,为何脱掉衣袍?” 崔九玩味一笑,指着纵横交错的伤疤,笃定说道:“这就是破城之道。” 宫子齐陷入沉思。 江湖中的高手,往往背部负伤最多,正面负伤极少,并且引以为荣,言下之意,正面交锋都要避其锋芒,只能靠偷袭暗箭才能伤及肉身。崔九反其道而行之,弄的正面伤痕累累,背部光滑如镜,难道说他武艺稀松平常,或者不会躲避兵刃? 当然不是。 作为十八骑平定完四疆还能活着回来的主将,崔九的修为无需质疑,同狂将军巫马乐和红颜长槊上官果果几乎是一个级数,即便有差距,也差不了太多,同为无极境,可十八骑里为何他负伤最多? 一来是承担起攻城重任,二来每逢大战都要身先士卒,第一个攀爬云梯,第一个登上城头,第一个面对敌军主将,他若是躲避敌军刀枪,从云梯跳下,不但气势落了下风,还会延误攻城时机,说不定会泄掉士气。要知道战机稍纵即逝,一顺百顺,一挫百挫,所以只要上了云梯,就不能躲,背后不仅有兄弟袍泽,还有烟云十八骑的荣耀,只能硬着头皮去扛。 气贯长虹如龙腾。 这就是破城之道。 宫子齐想了半天,只想通了一半,再问,崔九含笑摇头,似乎舍不得将奥义倾囊相授,宫子齐皱眉离开,没走几步,崔九喊道:“去南北两侧,找临水的城墙,派地鼠去挖,即便挖不穿,也能吸引来敌军,能减轻攻城负担。” 宫子齐茅塞顿开,拱手道:“多谢赐教。” 崔九挤眉弄眼道:“看在李公子的面子上,再送几句话,兵之勇在于将,将之勇在于胆,若是你肯负伤十余处,平岗城弹指间可破。” 宫子齐动容道:“大恩不言谢,破城之后,与崔将军举杯相庆。” 回到大营的宫子齐立刻下令,各营选出最精锐的猛士,搭配擅长肉搏修行者,百人为一队,总共结出百队,亲自上阵,势要在天亮之前将城攻下。 宫子齐摒弃了碍事重甲,换上了轻甲短襟,亲弟弟宫子胜见状后,将他盾牌一把夺过,焦急道:“哥,你是咱们保宁军的军魂,十几万人的主心骨,不能听那姓李的话,白白去送命!” 宫子齐语重心长说道:“不怪人家瞧不起咱们,保宁军过惯了好日子,早就忘了沙场气味,和富贵少爷无异,将士们只有见到我去爬云梯,才能心甘情愿卖命,才能激起血性,这一仗,我的脑袋丢不丢,不要紧,关乎到保宁军的颜面,说啥都要争一口气。小胜,哥哥若是战死,你来统领保宁军,切记不要和姓李的硬来,顺着他走下去,王爷一天不出关,咱就当一天的缩头乌龟。” 年轻气盛的宫子胜扯掉披风,目光坚定道:“哥,我替你来攻城!” 宫子齐缓缓摇头道:“谁都替不了我,子谦都不行,这仗是咱替咱自个打的,又不是为别人效力。好了,去率领轻骑压阵,别让安西军从城里跑出来,放跑一个,军法无情!” 宫子胜弓腰含泪,答了声诺。 宫子齐走到护城河边,神色凝重,拔出宁刀,将刀鞘投入黄土中,刀尖直指平岗城,高喊道:“兄弟们,随本将杀了这些叛军,老子给你们升官发财!” 没有辞藻华丽的檄文,也没有鼓舞人心的口号,宫子齐只是身先士卒踏入木板,背后掀起铺天盖地的咆哮声,“杀,杀,杀!” 万人组成的攻城队伍,看起来蔚为壮观。 修行者足尖朝着碎木点踩数下,便能逍遥穿过护城河,普通士卒需要钻入水中,牙齿叼住刀背,一手托起盾牌,一手划水,游动起来较为吃力。 城头再次射出箭矢,来势更为猛烈。 宫子胜为了替哥哥掩护,亲自张弓搭箭,疯狂朝城头抛射,并且调来大军中膂力强劲弓手,将平岗城围成半圆状,倾泻出漫天箭雨。 二石弓,普通弓手射出十几箭就会力竭,可架不住人多,停停射射,一度将城头安西军压制,头顶没了夺魂箭,数架云梯顺利搭住城墙,才爬了一半,城头丢出石块和滚烫沸油,保宁军顿时鬼哭狼嚎,好不容易提起的士气又再度跌落。 宫子齐一马当先,接下了敌军最凶猛的攻势,盾牌早已化为碎片,可他好歹也是灵枢境界高手,面对滚油和巨石,用宁刀开路,咬牙撑起罡气作为屏障,步履维艰,却不曾后退半步。 在经历了一波波折磨之后,宫子齐终于触摸到了城头。 迎面而来的是一把长矛。 宫子齐眼疾手快,攥住长矛,本想着借力攀登上去,结果四面八方都是兵器影子,以寡敌众,又摸不透对方底细,宫子齐不敢硬接,朝后翻滚,避过攻势,用宁刀插入城墙,借助力道荡出一丈,五指扣住墙砖,用脚面勾住垛口,翻身悠了上去。 立足未稳,宫子齐终于看清了城头景象,密密麻麻都是蹲着的安西军,黑暗中闪烁的眸子宛如闯进了狼窝。 宫子齐倒吸一口凉气,没等做好打算,铺天盖地的兵刃来袭。 观战的李桃歌见到保宁军终于攻了上去,叼着草茎,神色依旧无动于衷。 初次见到大战的卜屠玉很是激动,不停卖力呐喊,嗓子都快哑了,见李桃歌像是老僧入定,任何表情都没有,惊讶道:“老大,咱们赢了,你咋不高兴呢?” “赢?” 李桃歌平静道:“你哪看出来赢了?” 卜屠玉指着宫子齐所在方向,热血沸腾道:“快看!宫将军攻上城头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进城开席了。” 李桃歌缓缓说道:“一人登上城头,那不叫赢,当初骠月攻打镇魂关,几百蛮子站在城头三次,依旧被打了下去,至少要上去两千人,将安西军从城头撵走,赢字才能写出亡和口,后面还要跨过翁城,进入内城巷战,生擒主将宗大治,才能将其余的笔画写完。” 卜屠玉张大嘴巴啊了一声,挠着脖子道:“我以为登城就算赢呢,原来还要干那么多件事。” 李桃歌盯着城头迎风招展的郭字大旗,站起身,活动着筋骨,“只守过城,还未攻过城,手有些发痒。” 卜屠玉惊惧道:“老大,你该不会要亲自出马吧?” 第285章 西北射天狼(二十一) 宫子齐登上城头,不惜以命扞卫安西军荣耀,后面将士见到主将威猛如此,激发了蛰伏许久的男儿豪气,一个个争先攀爬云梯,用盾牌护住要害,刀枪挑开箭矢,悍不畏死发起冲锋。 尽管安西军的箭矛锋锐无匹,依旧挡不住保宁军用血肉堆起的破城之心。 宫子齐所面对的,是数不胜数的叛军精锐,里面不仅有武夫和术士,还有藏匿于人群中的念师,才挥刀杀出一条血路,脑中传来轰隆雷音,震的他头疼欲裂,幸亏对方境界尚浅,不然罡气都撑不起来,很有可能被剁成肉泥。 “这家伙是祥云大营主将宫子齐,如今的保宁军主帅,杀了他,赏金万两!封太保!” 不知是谁在叛军中咆哮大喊。 贪婪,乃人性原罪。 黄金万两和太保头衔,足以令叛军陷入疯狂。 当得知第一个冲上城头的敌军主帅,叛军炸了锅,无暇顾及冲上城头的保宁军,纷纷将矛头对准了宫子齐。 城头本就地方有限,这么一冲,顿时围的水泄不通,离得近的,有机会刺出一矛一刀,离得远的,急的团团转,心生一计,把武器丢了过去,其他人随之效仿,刀枪剑戟,木棒石块,手里有啥仍啥,鞋子都没放过,宫子齐的头顶铺天盖地,月色都透不进来,远远望去,像是又盖了一座箭楼。 功勋和履历可以作假,修为作不得假,宫子齐好歹是灵枢境,又存了杀身成仁决心,咬破舌尖,灵台清明,驱散走念师阴毒招式,再以罡气护住身躯,宁刀挥出磅礴刀气,粗达尺余,将近身者劈成一截截残肢断臂,以黑夜为幕,以鲜血为缀,在城头漫天飞舞,宛如一场惊悚的皮影戏。 一道两寸左右的暗器破开罡气,插入宫子齐箭头。 常言道猛虎架不住群狼。 受了伤的恶虎呢? 他闷哼一声,将宁刀舞到水泼不进,拽住一名安西军,顺手扭断脖子,挡在身前充当肉盾,瞥了眼城头的保宁军,发现有九成的兄弟倒在血泊中,只有寥寥几人靠着垛口垂死挣扎,企图给后面的袍泽杀出一条通道。 宫子齐养尊处优久了,从未见过惨烈场面,驻守平岗城的安西军同样如此,双方不约而同将攻势暂缓,有的士卒受不了,跪倒在地不停呕吐,一抬头,看到一节尚在蠕动的肠子,又是吐的稀里哗啦,恨不得把眼泪都吐个干净。 保宁将士好不容易爬到城头,就要面对数倍于己的叛军,只有少数的修行者能够存活下来,杀出扇形空地,普通士卒踏足城头,光是数不清的长矛,就能将其戳成刺猬,更别提躲在暗处的偷袭。 修行者人数有限,只能维持十几个战团,一旦他们拼光了,这场攻城大戏将随着落幕。 护城河边的李桃歌脱掉大氅,露出淡青色官袍,将头发绑紧,握紧黄泉枪。 卜屠玉见状,紧张说道:“大哥,你冷静一下,城头正杀红了眼,别去送死呀。” 李桃歌面带忧虑说道:“如果在平地开战,双方实力旗鼓相当,可一个是守城,一个是攻城,变成了敌强我弱,再打下去,保宁军必败无疑,几千人白死,平定安西不知要延误多久,以后还要指望他们,不能在第一仗就泄了士气。” 卜屠玉叹了口气道:“确实如此,打下去不知要打到猴年马月,要不然咱哥俩带五千人去冲城,先把这一关过了再说?” 李桃歌斩钉截铁道:“要保存实力,不能随便把精锐葬送,这一仗,我自己陪安西军来打。” “你自己?!” 卜屠玉吓了一跳,拽住他衣袍,劝阻道:“老大,风太大把你脑袋吹坏了吧?一个人?那不是送死么,好歹多带些帮手,有十八骑,有草原狼军,有不良人,再不济我去调陇淮军前来,几万多大军任凭调遣,何必想不开啊!” 李桃歌指着不远处正在调兵遣将急于救哥哥的宫子胜,宽慰一笑,“那不是有保宁军吗,数万将士相陪,又怎会孤身犯险,放心,我心里有数。” 没等卜屠玉再开口,李桃歌双足点地,飞身来到主帅位置,掳走大宁旗,左手持枪,右手持旗,一跃而起冲进护城河,“小萝卜,郭字大旗实在碍眼,给我射下来!” 双方阵营足有三里之遥,眼神不好的,都看不清楚城门大字,只有龙吟弓能够摸到城头。 卜屠玉看了看远到快要模糊不清的郭字大旗,瞠目结舌道:“射下来?老大,你当我是谪仙人啊?” 大哥下了令,卜屠玉只能硬着头皮挽起龙吟弓,瞄是没法喵了,只能靠感觉松开弓弦。 箭矢发出沉闷声响,带起劲风划破黑暗,即将抵达郭字大旗,余势衰减,铛的一声,插入大旗下面墙砖,箭身颤抖不停。 卜屠玉龇牙骂道:“恁娘个腿!” 李桃歌轻松穿过护城河,也没寻找云梯攀登,而是来到阴暗角落,双腿发力扶摇而上,快要力竭时,用黄泉枪插入城墙,身体一荡,足尖蹬踏墙砖缝隙,又是飞起一丈高,再照葫芦画瓢用黄泉枪当作钩索,三次以后,来到城头。 叛军光专心对付安西军,对于他的出现未曾戒备,只有躲在角落里的士卒,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仔细瞅瞅,吓得魂不附体,手里的长矛都打起了哆嗦。 躲在墙角负责守备的,大多是寻常士卒,精锐都谈不上,怎敢和修行者玩命。 宛若神兵天降的李桃歌黄泉枪上扬,神情肃穆道:“滚开!我不想杀你们。” 宗大治下了军令,临阵逃脱者,枭首示众,这帮叛军想让路又不敢让,想打又明知死路一条,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有个机灵鬼突然丢掉兵器,翻起白眼,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咦? 旁边叛军见到还有这种操作,纷纷效仿,快速丢掉手里家伙,一个比一个躺的快,一个比一个白沫吐的多,像是水里的鱼儿集体遭了病。 李桃歌咧起嘴角,赞了一声人才。 第286章 西北射天狼(二十二) 躲在角落的叛军,有一部分是怕死,还有一部分是不想与大宁为敌,李桃歌慷慨嘹亮的檄文直入心头,凡是心中藏有家国天下,怀有几分淡漠良知,怎能舍得手足相残? 所以敞开一条良心路。 李桃歌对倒地装病的安西军露出灿烂笑容,左手大宁旗,右手黄泉枪,径直走向城门方向。 行进不久,终于有士卒察觉到黑暗中的少年,一袭青袍相当惹眼,身兼李氏五百年气度,大宁旗迎风招展,很难忽略他的存在。 “他就是李相之子!” 叛军中传来惊呼。 有人不想与家国为敌,有人想升官发财,宫子齐尚且值万金,琅琊李氏这块遮天蔽日的牌匾,足以使叛军陷入疯狂。 一支支力道十足的箭矢破空声穿破短暂的寂静。 几十支夺魂箭封死了所有通道。 李桃歌临危不惧,拎起黄泉枪,振臂一提,用出龙门枪法里的破箭式。 枪头如天女散花,抖出数道残影。 破箭式本就是以寡敌众的枪决,威力不大,却能覆盖住全身,李桃歌如今的火候欠佳,只能拨开弓箭,倘若上官果果出手,长槊挥出,箭矢会以几倍力道弹回。 出京城时,父亲交待过,这些叛军毕竟是大宁子民,滥杀无辜会损耗阴德,李桃歌不想多造杀孽,黄泉枪反转,攥住枪头,用枪身将叛军一个个扫至台阶,里面蕴含的力道能够伤筋动骨,不足以致命。 李桃歌的修为,大概是灵枢境后期,术武双修,遇到无极境都有一战之力,敢独自冲到城头以身犯险,就是欺负平岗城内没有高手坐镇,倘若是碎叶城,他才不会傻到单枪匹马逞威风。 对于灵枢境修行者而言,普通士卒不过是稍大些的蝼蚁。 就在李桃歌披荆斩棘扫出二十丈之后,一道磅礴刀气从肋下来袭,绝非俗人能够劈出,李桃歌发现不对劲,调转枪头,用黄泉枪身硬抗刀刃。 本来是宁刀大小的刀气,近身时突然延展成陌刀大小,增大了几倍有余,李桃歌赶忙撑起罡气,轰然一声巨响,倒退一步。 李桃歌只是觉得气血翻涌而已,倒没受伤,枪身出现浅淡刀痕。 这杆枪取自道家仙术紫薇木,再由庚金淬炼,又韧又硬,寻常刀剑无法伤其分毫,可这次硬碰硬之后,竟然被刀劈出一道缺口。 李桃歌抬起头,望向偷袭者,一名胡须半白孔武有力的大将,安西十三太保之一的曹恕。 虽然位列十三太保末席,但曹恕的战力在众将中排名前几,每次打仗都要身先士卒,不披甲,不佩盔,是安西军中有名的悍将,左臂缠绕锁链,右手拎有宁刀,敞胸露怀,臂粗肩阔,一身刚猛之气。 “一个人敢来城头插旗,真当我安西无人?” 曹恕双眸透出被激怒后的凌厉,面目阴沉说道。 李桃歌微笑道:“别忘了,我也曾是安西军一员,怎会轻视自己。” 曹恕淡淡说道:“李公子身娇肉贵,安西军可不配。” 李桃歌扫向远处,宫子齐虽说陷入困境,但身边没有高手与之对战,尚能坚持,十几名修行者给后来者铺平道路,城头的保宁军越来越多,有模有样展开了厮杀,再撑一会儿,等叛军士气大跌,今日必能攻破此城。 曹恕的修为似乎是初入无极境,只要把他拖住,给宫子齐和保宁军争取时间,伤亡自会减少。 所以李桃歌并不急,将大宁旗朝城头一插,迎风猎猎,用枪尖在垛口写出一个忠字,笑着问道:“曹将军可否识字?” 曹恕鄙夷道:“若是皇帝赐我曹家万年富贵,老子忠他万年又如何,将老子视作草芥,凭啥要忠于他?就因为我生在大宁?扯淡,你问问安西军四十万将士,有几人得过皇帝恩惠,又有多少人受到过郭帅恩泽,是谁在养活我们的妻儿老小,不替郭帅卖命,岂不是成了猪狗不如的畜生。” 李桃歌蹙起眉头说道:“郭熙养你们的钱,难道是他自己的?还不是国库里调拨出的银子,作为安西大都护,不听诏令,吸食百姓血肉,与蛮子通敌,囚禁左相,对抗朝廷大军,竟然还有理了?” 曹恕冷笑道:“我只是一个不通文墨的粗鄙武将,不用讲那么大的狗屁道理,谁给我饭吃,我给谁当狗,仅此而已,郭帅让我反,我就反,郭帅要我砍了皇帝老儿的脑袋,老子拎刀冲在头一个。” 李桃歌暗自感慨着郭熙的御下之术,无论将军还是士卒,对他唯命是从,宁肯背负诛九族的罪名,都要易旗造反,对待亲爹不过如此。 李桃歌摇头笑道:“果然是一家人生不出两条心,一派胡言乱语令人惊叹。” 曹恕平举宁刀,沉声说道:“先绑杜斯通,再斩了你,我看看皇帝老儿还敢派谁前来,用李相之子祭刀,胜过屠戮十万大军。” 李桃歌刺出一朵枪花,挑眉笑道:“凭你?” 曹恕皮笑肉不笑道:“术武双修的灵枢境而已,是不是在京城无人敢惹,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真是不知死活的公子王孙,耍威风耍到疆场来了。” 李桃歌嬉皮笑脸说道:“在下也曾在沙场立过功,你们当爷爷供着的蛮子,我曾杀过九十七个。” “牙尖嘴利的小子,受死吧!” 曹恕壮硕身躯一震,散发出凛冽战意,步伐看似笨重,其实一步顶常人四五步,转瞬间来到李桃歌面前,宁刀朝着少年当头劈下。 李桃歌将枪头杵地,用力下摁,弯成圆弧,撒手后飞速弹去,破去了劈头盖脸的一刀,接着掌心拖住枪尾,斜着朝下猛拽,紧跟着腾空而起,黄泉枪围绕身体旋转,用枪比作刀式,劈出凌厉一击。 一寸长,一寸枪,七尺长枪挥舞起来,迅猛如蛟龙。 曹恕不屑一顾,右手宁刀只是简单防御,左臂伸展,一条漆黑锁链脱手而出。 正巧缠绕住枪头。 曹恕眼眸一亮,宁刀凝聚出白色刀气,沿着枪身直直刺出,咆哮道:“死去吧!” 第287章 西北射天狼(二十三) 卜屠玉张弓搭箭,卖力射着箭矢,汗如雨下。 老大交待的任务难如登天,射了几十支箭,大多都插入城墙,很难命中目标,好不容易有一箭接近旗杆,眼瞅着即将得手,却被护纛营的悍卒持刀打落。 大旗乃是军魂,一旦倒塌,代表着主将陨落,军心很快溃散,所以旁边始终有猛士组成的护纛营,誓死守护大旗,人在旗在,旗倒人亡,若想用强弓劲弩破掉,无异于痴人说梦。 龙吟弓不比寻常强弓,能拉开已然是人中龙凤,卜屠玉开弓几十次,早已精疲力竭,全凭一股心劲支撑,当他再次拽动弓弦,突然觉得头昏眼花,嗓子涌起一股腥甜,哇的一声,吐出鲜血。 卜屠玉跌倒在地,吐出血沫,大口喘着粗气。 “卜公子,你体力已经透支了,再射的话会伤到元气,轻者落下暗疾,重者当场毙命。” 不良帅袁柏抄起掉落在黄沙中的龙吟大弓,轻声劝解道。 “把弓还给我!”卜屠玉歪着脑袋,露出凶狠神色。 袁柏掂了掂龙吟,其貌不扬的强弓竟然重达十几斤,卜屠玉细胳膊细腿,风一吹就倒的孱弱模样,二者怎么看怎么不搭调。 袁柏暗自惊叹着少年力道,望着城头道:“李公子正在和曹恕对战,若是知道你负伤,肯定会分心自责,不如先静观其变,等一等再说。” “你没听说过军情如火吗?!” 卜屠玉强撑着起身,抱住自己的龙吟,奋力夺走,咬牙道:“我和老大认识这么久,他只吩咐过这么一件事,我要是办不好,那是砸了卜家招牌,十几万大军瞪大眼睛看着呢,我可以蒙羞,爹不行!他老人家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既当爹又当娘,把我拉扯大,做儿子的怎能有辱卜家风骨!” 卜屠玉激动开口,又涌出一股鲜血,少年胡乱用袖口擦掉血渍,再度抬起龙吟。 袁柏抓住弓弦,轻声道:“卜公子若是战死疆场,李公子如何给卜刺史交待?听闻令尊对公子宠爱有加,视作心头肉,你若一死,弄不好两家交恶,反目成仇,没准步了安西军后尘。” “放屁!你爹才反!你全家都是反贼!” 卜屠玉咆哮道:“我越瞅你越像是奸细,不陪着老大攻城也就算了,还要阻止本少爷射旗,给陇淮军扣上谋反帽子,姓袁的,你居心何在!” 袁柏也察觉到自己失言,低头以示歉意,“在下并无此意,只是担心卜家安危,还望恕罪。李公子执意自己攻城,不许我们插手,军令如山,袁某不敢抗命。” 卜屠玉撇嘴道:“没胆子罢了,找那么多借口作甚,一群算计来算计去的小人,只顾自己前程性命。” 卜屠玉再度拉开弓弦,没等松开手指,脑袋一沉,昏了过去。 “对不住了。” 袁柏低声道。 作为京城不良帅,袁柏最擅长的并非厮杀,而是用刑和逼供,对于穴位经络如数家珍,仅仅用两根手指,就让卜屠玉陷入沉睡。 袁柏抱住缓慢倒地的人和弓,皱眉远眺,喃喃道:“年少轻狂的公子哥可以胡来,袁某可不敢任由你们折腾,大不了你们挨顿骂,我们丢的可是命。” 平岗城头。 黄泉枪被锁住,李桃歌拽了一下,比拼力气落入下风,宁刀顺着胸口来袭,当然不会傻到陪葬,松开枪杆,黄泉旋转着冲向夜空,李桃歌趁机躲闪,避过刀气,然后猛踏地面,飘摇飞起丈余,将黄泉重新接到手中。 曹恕的宁刀劈了个空,刀气将垛口撕开一条细缝,眯起双眼,瞅向尚在空中的少年,嘴角突然咧起一抹狞色,以举火燎原之势,把锁链和宁刀同时丢出。 下坠时无法避让,李桃歌撑起护体罡气,枪头飞速划出圆弧,试图绞烂宁刀。 两件兵器碰撞后,火星四射,并无臆想中的折断,宁刀受挫后折返,李桃歌没来得及喘息,脸颊传来劲风,锁链近的快要触及到肌肤,李桃歌抬头后仰,靴尖踢出,试图改变锁链方向,可锁链头部忽然伸出一枚匕首,擦着他脖颈掠过。 几滴鲜血从空中掉落。 李桃歌用黄泉抽击锁链,利用反弹之力,身轻如燕飘至一旁,站在不远处的垛口上面。 李桃歌摸着脖子伤口,心有余悸。 用锁链对敌的,都不是啥善男信女,譬如镇魂关那只三百多斤的胖狐狸仙林道人,怀里就常揣一条银链,当初快要饿死时,也没舍得把银链卖掉,关键时刻挡住了呼延准,救了自己一条命。 从此以后,李桃歌就对用锁链的家伙产生提防,这种人心眼比锁链窟窿眼都多,绝非等闲之辈,打起来果真如此,幸好刚才将一半心思放在了锁链之上,不然的话,突然冒出的尖刀,能轻易把脑袋割掉。 “大家族里的公子少爷,一个个像是躲在父辈怀里的雏鸟,失去庇佑后,永远无法展翅高飞。” 曹恕把玩着左臂锁链,得意忘形望着刀头一缕猩红。 李桃歌摁住伤口,轻笑道:“堂堂安西十三太保,怎么说起话来像是妒妇,难道幼年经历过悲惨遭遇,对于世家充满敌视?” 似乎被少年说中心事,曹恕脸庞通红,显现出暴怒征兆。 当初年幼时,颇有姿色的母亲被世家公子盯上,勾搭不成,那公子哥儿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把父亲砍死,将母亲推入柴房,经过一番羞辱,母亲当场撞了石碾,自己幸好躲在草垛中,才幸免于难。 父母双亡,又亲眼目睹公子哥行凶,给幼小的曹恕带来挥之不去的阴霾,幸亏他天赋不错,带着仇恨苦练刀法,终于在及冠那年手刃仇家二十六口,即便亲自报了仇,可对于世家的敌视,从来未曾淡去。 曹恕平静说道:“听说你在京城里飞扬跋扈,谁都不放在眼里,打世子,驱赶邹家少爷出城,强行霸占长乐坊几十名姑娘,臭名昭着,恶贯满盈,本将倒要看看,今夜你能否在平岗城只手遮天。” 听闻自己的斑斑劣迹,李桃歌哭笑不得,道:“一上来恨不得生食其肉,原来坊间都是这么流传我的?” 曹恕反问道:“没有作恶,哪来的流言蜚语,难道传错了不成?” 李桃歌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看来以后要多做恶事,要不然都辜负了这凶名。” 第288章 西北射天狼(二十四) 经过一个多时辰厮杀,宫子齐早已疲惫不堪,甲胄涂满污血,头发散乱被血汗打成了绺状,再也撑不起护体罡气,只能凭借肉身力道杀敌,每每挥出一刀,都要靠在墙砖大口喘息,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灵枢境修行者,能够轻易虐杀普通士卒,可城头叛军实在太多,杀完一茬又一茬,还要提防无处不在的偷袭,能够熬到现在,全凭一口气提者,若不是为了扞卫保宁军荣耀,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望着黑暗中一双双嗜血眸子,宫子齐步履蹒跚挥出一刀,逼退想要取他性命的叛军,然后单膝跪地,用刀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瞥了眼南方,笑容中带有自责说道:“王爷,宫子齐丢了保宁军的威风,您不会怪我吧?” 回应他的不是瑞王刘甫,而是叛军中刺来的枪矛刀剑。 宫子齐爆吼一声,用出搏命打法,只攻不守,高举宁刀朝叛军杀去。 强弩之末有什么威势可言,两刀砍在他的肩头,两枪戳中他的大腿,又有一刀朝着他头颅削去。 宫子齐连骂娘的力气都没了,安静闭目等死。 一道青色影子踏着叛军脑袋迅猛奔来,手里宛如掀起玄色长虹,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传来阵阵哀嚎。 长达半尺的枪头,挑飞即将割向喉咙的宁刀,旋即回枪一刺,那名璇丹境的叛军心窝多了个透明窟窿。 见到宫子齐陷入困境,李桃歌索性先不理睬曹恕,虚晃一招,从垛口大步流星赶到,本来还想半路斩掉郭字大旗,无奈护纛营的大块头根本不给机会,里三层外三层围的严实,后面有曹恕追赶,宫子齐又危在旦夕,只好先将斩旗的事放一放,保住宫子齐的小命要紧。 李桃歌潇洒拔出黄泉,左手将大宁旗插在身旁,用肩头架住宫子齐脑袋,咧嘴笑道:“宫将军,怎么惨成这般模样?昨夜和嫂子没少秉烛夜谈吧?” 宫子齐抬起眼皮,有气无力说道:“我老婆早死了……” 开玩笑开成了悲剧。 李桃歌尴尬的光想从城头跳下去,挠挠耳朵,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当我在放屁中不。” 随后将宫子齐放在身后,同大宁旗挨近,李桃歌高声喊道:“你们这帮白眼狼,吃大宁,喝大宁,反大宁,真是用一片忠骨报国,以后嗝屁鸟朝天,有啥脸面去见祖宗!给他们吹嘘你如何跟着郭熙造反,如何残杀兄弟手足,如何伙同蛮子来进犯家国?他娘的,还有没有点人味!” 叛军多是粗鄙武夫,听不懂官话,但绝对能听得懂骂人的话。 叛军们面面相觑,有良知的家伙低下脑袋。 “反也是死,不反也是死,为何不豁出命来,把你们这些贵人拉进棺材。” 曹恕拨开人群,一脸阴沉走到李桃歌面前,宁刀划出一道光潋,沉声道:“安西好儿郎,都给我让开,且看本将如何斩杀世家子弟。” 叛军听命后退。 李桃歌左手负在背后,单臂举起黄泉,轻蔑笑道:“你配吗?” 话音未落,曹恕察觉到靴底传来震动,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少年又是术士,怎敢无视他的手段,于是纵身一跃,离开之前的位置,再用刀护住要害。 青砖搭建的城墙,突然冒出一座冰山。 山头立起根根尖刺,能轻易将人戳出几十个窟窿。 曹恕用刀气将冰山斩为两截,直勾勾盯着少年背后的左手,冷笑道:“术士在疆场能够兴风布雨,最忌讳单打独斗,你想用术法来赢我,痴心妄想。” 李桃歌以微笑应对,没有再祭出冰山。 虽然曹恕和他相识不久,可对他的为人倒是略知一二,不还嘴,也不施法,里面肯定藏着猫腻。 不对劲。 听到背后逐渐清晰的厮杀声,曹恕匆忙回头,已经有几百名保宁军爬上垛口,正在和安西军争夺城头控制权。 曹恕终于明白少年用意,凛声道:“把我拖住,是给他们争取时间。” 李桃歌胸有成竹笑道:“今日这平岗城,本少爷非破不可。” “你们去杀敌,这里交给我。”曹恕一声令下,叛军如潮水退去,朝着保宁军发起攻势。 “挖通了,挖通了!兄弟们给我冲!” 城下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宫子齐从崔九那里讨来的破城之道,终于有所成效,地老鼠们挖透了沙土,成功进入翁城。 曹恕眉头紧皱,显然没有料到对方会挖地道。 守城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率两万将士敢和十几万保宁军叫板,凭借的就是城池坚固粮草充裕,对方一旦撕开防线,优势荡然无存,翁城没有驻扎守备,保宁军能够轻易从阶梯来到城头,里应外合之下,平岗城危在旦夕。 李桃歌得意一笑,“曹将军,天要亡你。” 可下一刻,欢呼变成了惨叫,似乎叛军精锐将钻进翁城的保宁军悉数斩杀。 “曹将军,请放手杀敌,有本将在,绝不许他们越雷池一步。” 喊话的是主将宗大治。 能够以秀才之身,力压一众猛将排在十三太保第七,宗大治凭借的可不仅仅是赘婿名头,常年捧卷苦读,深谙兵法韬略,若鸿运当头,必为一代儒将,可惜万里安西并没有施展才华的地方,只能将胸中锦绣刺于手足。 取之大宁,用之大宁。 尽是嘲讽意味。 曹恕长舒一口气,恣意笑道:“你们的微末伎俩,早在宗将军掌控之中,堂堂李相之子,竟然鼓动将士学老鼠挖洞,结果还被抓个正着,可笑至极。” 李桃歌是好脾气,对于嘲笑无动于衷,乐呵道:“十几万大军即将踏破城门了,曹将军还有心情笑呢?我若是你,趁早投降,免得被关进囚车押回京城,丢了祖宗十八代的颜面。” 曹恕一脸桀骜说道:“本将从不相信因果轮回,更不相信投胎转世,人死如灯灭,去哪见祖宗。” 李桃歌用枪头敲打青砖,堆笑道:“老祖宗没了,小祖宗在此,快来参拜,饶你不死。” 曹恕双臂架起,鼓出虬结筋肉,冷声道:“大言不惭的纨绔,送你去见李家老祖!” 第289章 西北射天狼(二十五) 李桃歌本想用态度和语气刺激对方,可从底层攀爬上来的曹恕心境坚如磐石,不发怒也不自愧,白费了一番口舌。 曹恕急于要将这名家世顶级的少年擒住,锁链脱手而出,紧跟着大步奔袭,宁刀平举,伺机而动。 李桃歌枪尖在青砖缓慢伸展,骤然上扬,灵动宛如长虫,战场厮杀,也不顾及名声风度,杀敌才最重要,枪头瞄准对方裆部,绽出一朵枪花。 曹恕挥刀压住黄泉,一刀劈到枪身,两刀,三刀,眨眼间挥出十余刀,清脆如打铁,黄泉不堪重负,陷入青砖,曹恕再度抬头,露出阴鸷笑容,锁链已经悄无声息来到少年脑后。 一刀刀势大力沉,震的李桃歌手臂酸麻,正要侧步躲避,忽然感觉到锁链径直朝后面飞去。 后面有累到脱力的宫子齐。 李桃歌犹豫片刻,将枪头插入锁链缝隙,试图将其拉住,可锁链力道恐怖的吓人,拽的他又不自主朝后飞,情急之下,李桃歌用枪尾戳地,靴底踏出一脚,堪堪改变锁链行进轨迹。 轰的一声,墙头坍塌尺余。 曹恕再度拍马赶到,宁刀荡起刀芒,裹挟住少年全身,锁链抖动,又绕到二人背后。 此刻的宫子齐像是拖油瓶,一旦退缩闪避,必要遭到曹恕刀锁,李桃歌只好掐起法诀,长枪旋转刺出。 整条锁链忽然蒙起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成冰块,冰层越积越多,直至变成巨大冰坨。 李桃歌的想法很简单,既然阻挡不住,干脆给它套上枷锁。 有了千斤重压,终于有所成效,锁链飞到半空骤然坠地。 黄泉与宁刀都没使用招式,撞在一处发出刺耳声响。 李桃歌倒飞出去,撞在城头后凿出人形大坑,迅速起身,半边身子近乎失去知觉,虎口震出淤血。 李桃歌晃了晃脑袋,察觉到黄泉枪竟然有些弯曲。 曹恕正在步步逼近,那柄宁刀受到大力碰撞后完好如初,只是在刀刃处的白铁色,露出一抹金黄。 黄泉可是青姨都点评过不错的兵刃,坚韧程度怎会拼不过宁刀?即便双方境界有所差距,可数次硬碰硬,不至于每次都被逼至下风。 这要是里头没鬼,可真就见了鬼了。 李桃歌抹去嘴角血渍,笑道:“看似平平无奇的宁刀,其实是一把神兵利器,如果不出所料,这把刀来自骠月吧?” “何止是刀。” 曹恕左臂甩动锁链,冰坨接连炸开,黑乎乎的链身浮现出繁杂铭文,右手手腕用力一转,宁刀表皮脱落,露出金光大亮的黄色。 初次交锋时,李桃歌就觉得锁链眼熟,拨开云雾露出真容,这才恍然大悟。 当初在安西都护府地牢,束缚八千大山少主拓跋牧为的锁链,粗细大小和曹恕左臂缠绕的锁链如出一辙,尤其是篆刻的铭文,纹路和色泽全部一致。 李桃歌差点被拓跋牧为生吞活剥,当然对那一幕记忆犹新。 李桃歌冷声道:“看来郭大都护早已和骠月眉来眼去,赠神兵利器,赠东珠黄金,对待亲儿子都不过如此。” 曹恕从容笑道:“曹某只是会杀人的武将,郭帅跪谁我跪谁,要我杀谁我杀谁。” 李桃歌口气异常平淡问道:“镇魂关十几万生灵,你的金刀可曾染过他们的血?” 曹恕手指刮蹭着刀刃,哈哈大笑道:“有幸屠了几千人,杀完之后,这刀似乎更锋利了些。” 李桃歌桃花眸子浮现起浓郁杀机,淡淡说道:“我问你,镇魂大营的士卒,可有人逃走?” 自从得知镇魂关被屠的消息,李桃歌睡梦中时常见到睡在一张大炕上的兄弟,牛井的呼噜声,断臂的小伞坐在炕头发呆,老孟给他盖被子,玉竹吹牛皮,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生活点滴,组成回忆里最重要的碎片。 入睡前辗转入眠,醒来后尽是酸楚。 誓杀郭熙,不单单是国仇,更重要的是家恨。 他还不是忧国忧民的肱骨重臣,只是尚未及冠的少年,家仇都不报,满腔血勇不如喂狗。 不顾父亲劝阻,以身入局平定安西之乱,不就是为了给兄弟报仇吗? 曹恕猖狂笑道:“逃走?几万安西精锐铸成铁笼,往哪里逃!鸟儿离开镇魂关,都只能飞出半只。郭帅下了令,整座城池人畜不留,岂能留下活口,对了,你之前流放到镇魂大营,结交过不少袍泽吧?听闻兄弟遇难,心里挺不是滋味?不如本将送你归西,兄弟在阴间好相聚,哈哈哈哈哈哈……” 李桃歌颤颤巍巍起身,扬起一个充满古怪的笑容,“很好。” 曹恕继续得意笑道:“小小的平岗城都攻不下来,妄想杀郭帅?李家少爷,这里不是京城,没人对你谦让……” 话说到一半,曹恕忽然意识到光线越来越暗,抬起头,见到蔚为壮观的景象。 一层巨冰形成的囚牢,将这块地方笼罩。 曹恕好笑道:“看起来挺唬人,孩童之间玩耍的雕虫小技,有用吗?” 锁链脱手而出,砸在上方冰层,没有意料之中的凿破而出,仅有碎冰掉落,曹恕充满诧异,见到冰层后面还有一层土墙,土墙后面竟然又裹了层冰,一层又一层,似乎有七八道之多。 曹恕鄙夷道:“瞧着挺不错,盖房子呢?” 李桃歌轻声道:“念在你是大宁成名武将,安西十三太保之一,给你盖座坟。” 既然姓曹的是屠戮镇魂关的凶手,不再藏拙,真元如大江宣泄奔腾而出,盖出这一座水土交融的牢笼。 几万安西精锐给镇魂关铸成铁笼,他也效仿盖建水土牢笼。 不为杀敌,只为一报还一报。 曹恕放肆笑道:“将四面八方封死,你还怎么闪转腾挪,是给自己盖坟吧?” 李桃歌望了眼宫子齐,轻声道:“身后有袍泽,我就没想躲。” 宫子齐眼眶红润,投来感恩神色。 曹恕横起金色宁刀,锁链套向少年,魁梧身躯奋然前冲,“那便如你所愿!” 面对悍将冲锋,李桃歌岿然不动。 锁链将全身缠住也无动于衷。 诡异的场面,令曹恕心中一颤。 这家伙傻了还是呆了?为何不躲不避,黄泉枪都没有刺出征兆。 心里泛起嘀咕,宁刀照样凶猛下劈。 李桃歌只是做了一个简单动作,将脑袋朝右边一侧。 刀锋来袭。 李桃歌自言自语道:“小伞啊,你当初替我断了左臂,今日我用左臂替你报仇,算是两清吗?我知道你会说不用,兄弟之间哪里会写下欠字,多此一举反而显得矫情,可我心里堵得慌,经常做梦梦见你连筷子都拿不住,以后咋娶妻生子呢。” “你死了,一了百了,留我这个欠债的苟活于世,不公平。” “那便寻一个公平。” 碎碎念完,刀锋砍中左肩,溅起血柱。 并没有臆想中将少年劈成两半,曹恕惊怒交加,面目狰狞,再度发力,可小腹忽然传来剧痛,低下头,枪头刺透身躯,从背后戳了出来。 曹恕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呢喃道:“四肢都被锁链束缚,为何还能舞动长枪?难道是逍遥镜才能修行的御枪术?” 李桃歌挣脱枷锁,平和笑道:“我以为你惊异的是我为何砍不死,而不是御枪杀人。” 曹恕望着鲜血浸透衣袍的少年,颤声道:“你,你的骨头好硬。”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黄泉枪从天而降,钻入他的脑袋,钉在城头。 第290章 西北射天狼(二十六) 李桃歌敢以自己为诱饵,引诱曹恕近身搏杀,依仗的就是至今没弄明白的变态骨骼。 自从服用斗天造化丹之后,又和墨川春宵一度,体魄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气血充裕,骨肉强劲,力气生生不息,脑子似乎也变得聪睿。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李桃歌搞不清楚,又不好意思找人答疑解惑,只能钻在被窝里自己瞎琢磨,盘算来,盘算去,暂时解释为丹药的逆天功效,又暗合双修之道,这才无形打开了另一扇大门。 修行途中大道万千,常见的有武夫,术士,方士,念师,魂师,不常见的如过江之鲫,之前大周有位皇叔,爱读书,爱风流,爱管闲事,一辈子潇洒自如,过了花甲之年,从门外汉一夜之间步入谪仙人,这在史书中绝无仅有,谁又能道明其中原委。 说不定偶然间走进羊肠小道,反而撞了大运。 至于今夜能够以弱胜强,纯凭胆色与算计。 李桃歌当初就是用这招引诱琴师句离上勾,以灵枢境败无极境,今日勾引曹恕,方法大同小异,依靠的是琅琊历史的金字招牌,赌的是曹恕想要活捉自己,擒获李相之子的功劳,可比击退十万保宁军都要诱人,试问谁能够无动于衷。 黄泉枪能够自行杀敌,并非是御枪术,五行术法催动而已,若曹恕没有将心思全部聚集在自己身上,这一枪未必能够杀敌,顶多受伤罢了。 以贪念为刃,所以屡试不爽。 李桃歌将黄泉枪拔出,缓缓把曹恕尸体放下,一名误入歧途的虎将,就这么归于尘土。 李桃歌擦拭掉枪身血迹,检查完肩头伤口,血流了很多,皮肉绽开,没伤到骨头,随意撕下衣袍包扎完毕,伸出黄泉枪,递到宫子齐面前,“有力气了吗?随我再去厮杀一阵。” 如今城头的保宁军和安西军呈五五之势,叛军呈现出颓势,安西军杀意正浓,待到后面援军打开城门,要不了多久,平岗城就会被攻破,如果现在拔掉郭字大旗,叛军士气一泻千里,势必会溃不成军。 宫子齐受伤很重,不单单是全身上下数道伤口,更重要的是元气大伤,可他依旧抓住枪尾,以刀作为拐杖,艰难起身,满脸污血堆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李公子,说声谢谢太过轻薄,末将欠你一命。” “矫情。” 李桃歌摇头笑了笑,拔出大宁旗,昂首挺胸走向城头中央。 护纛营的职责只有一个:看护好己方大旗。 二十名猛士没有参与到守城之战,只是环视周围小心警惕,如若有安西军靠近,会倾尽全力将对方撕碎,一具具堆成小山的尸体,证明了护纛营实力,谁还敢摸老虎屁股,于是周围闪出一大片空地,无人能够靠近。 扛着大宁旗的李桃歌闲庭信步走来,犹如逛自家花园,踏入到护纛营禁地,二十勇士怒目相向,有四人已经挥刀冲了过来。 这二十人都是观台境璇丹境的低阶修行者,对付普通士卒绰绰有余,可对上李桃歌就有些不够看,黄泉枪只是一记平淡无奇的横扫,四人全部倒飞出去,李桃歌正色道:“曹恕被我杀了,你们还要执迷不悟吗?” 护纛营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悍卒,对郭熙忠心不二,无一人答话,更无一人退却,全都拔出宁刀做搏命姿势,眸子里尽是顽固不化。 “既然如此,跟随你们曹将军上路吧。” 李桃歌轻叹一声,黄泉枪刺出。 平日里可以菩萨心肠,战场不可以,稍作犹豫便会抱憾终身,这二十人是郭熙的忠实走狗,已然转不了念,用保宁军去冲杀他们,或许会折损几百人,李桃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黄泉杀气大开,在人群中来回穿梭。 上阵杀敌,是对招式最好的磨刀石,枪身宛若游龙,枪尖染血不止,李桃歌对于龙门枪法的理解愈发纯熟,随意一招一式便能带走一条性命,无人能挡其锋芒。 二十枪,使得二十猛士变成二十具尸体。 李桃歌面无表情折断郭字大旗,踩在靴底,换上了大宁旗,嘶声喊道:“保宁好儿郎,敌将曹恕已伏诛,冲进城去,杀宗大治!” 瞅见大旗更换,城下保宁军爆发出亢奋嚎叫,玩命攀登起云梯。 李桃歌盘膝坐地,一来守护大宁旗,二来恢复精气神,之前和曹恕死战,真元耗尽,又流了那么多血,不再适合陷阵冲杀。 曹恕和郭字大旗双双阵亡,对于安西军来说是灭顶之灾,士气陷入谷底,有的跪地投降,有的撒腿就跑,只有极少数人选择和平岗城共存亡。 一炷香左右,城门大开,东门再无安西军身影。 数万大军入城。 进入翁城,遭遇到殊死抵抗,用了半个时辰,填了几百具尸体,才攻至内城,与叛军进行巷战。 李桃歌跟随大军进城,望着尸山血海,于心不忍,低头慢行。 “他们本该是为国戍守边疆的好汉,可惜了。”袁柏走在少年身后,轻声说道。 “镇魂关还欠下十几万的人命债呢,这次攻城,又是无辜死了上万人,郭熙之罪,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民愤。”李桃歌语气虽然平淡,但透露出彻骨恨意。 “这才一座城而已,损失就如此惨烈,后面还有十几座城,十几道关,公子要这么打下去吗?”袁柏问道。 “你有更好的主意?”李桃歌询问道。 “暂时没有,只是觉得以保宁的兵力,不足以平叛,即便次次都能获胜,一座城死一万人,也走不到碎叶城。”袁柏忧心忡忡说道。 “我和你一样,存在同样的担忧,却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先攻下平岗城,给京城送一道喜讯,其它的缓缓图之吧。”李桃歌若有所思道。 二人走到太守府,保宁军已将门口叛军肃清,尸体拖走,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一名校尉抱拳道:“御史大人,府里只剩宗大治了,没有军令,我们不敢杀他,暂且将他围住,等候大人发落。” 李桃歌负手跨入中门,道:“走,去见见郭熙贤婿。” 第291章 西北射天狼(二十七) 宗大治端坐在太守府中堂,双眸紧闭,散开了带有水气长发,换好白袍,腿上放着一柄华贵宝剑。 李桃歌来到门口,将黄泉随手递给袁柏,“你们不要进来,我自己去和他聊聊。” 袁柏面带忧色道:“公子,小心有诈。” 李桃歌笑道:“他是读书人,沐浴更衣等死,求的是体面,我赐予他体面,怎会为难于我,多虑了。” 迈步走到宗大治面前,抬起脚,勾来红木方椅,撩袍坐好。 一个闭眼,一个盯着对方,二人谁都没有开口。 良久之后,坐姿挺拔的宗大治说道:“当你登上城头那一刻,我以为曹恕能擒住你,或者将你斩杀当场,以此逼退朝廷大军,没想到,死的竟是他。” 李桃歌笑道:“我的命很硬,谁都拿不走。” 宗大治依旧垂目说道:“我平生最恨书里的名言,便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想我宗某寒窗苦读多年,守孝期间都不曾释卷,数年如一日喝粥啃饼,吃尽天下之苦,到头来,不如贵人一句话,不如贼老天提前安排好的命数,公平吗?” 李桃歌正色道:“你又怎知贵人没有吃苦?” 宗大治好奇问道:“京城里的勋贵子弟们,谁有我吃苦吃的多?” 李桃歌望了眼肩头沁出鲜血的伤口,平静说道:“如果记得不错的话,这是我两年来第九次负伤,小伤暂且不提,天灵盖都碎过一半,你可知道疼到极致是啥滋味吗?抽搐,气绝,晕厥,挺不住的时候,光想给自己一刀,这都不算苦的话,不知何为苦。你这半生,是否比我流血流的多?” 宗大治撇了撇嘴,不再争辩。 粗如儿臂的红烛燃尽,烛芯飘出一缕青烟。 宗大治闻到了红烛燃尽的特殊味道,睁开眸子,愣愣望着烛台,率先打破沉寂,“常言道人死如灯灭,灯已灭,公子可以动手了。” 李桃歌轻声道:“蜡烛烧完,换一支新的就好,人亦是如此,回头是岸,胜过作孽万千。” 宗大治笑道:“我走的不是平地和水路,而是崖,栽下去之后,万劫不复。自从入赘郭家,便知富贵与福祸相伴,既然享受了安富尊荣,必要承担灾祸风险,其实岳丈大人走的这条路并没有错,抱住皇后和太子大腿,入阁拜相指日可待,只可惜贪念太盛,落子满盘毁于一旦,又不舍将性命交予东宫,这才落得今日下场,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国贼。之前若是听进去我半句良言,也不至于陷入绝境,贪来贪去,把郭家给贪成出千古骂名,呵呵,咎由自取,又能怪得了谁。”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权贵心险似洪水,黎民厄难。” “笑他也笑己,我也一样,若不是贪图郭家权势,或许此刻在家与耕牛良田为伴,贤妻顽子,粗茶淡饭,白天苦读,夜晚膝下承欢,似乎也不算无趣,可惜最后才明白这个道理,晚喽。” 最后两个字,以轻飘飘的口气说出,却道出无尽悔意。 短短一番话,李桃歌听出了宗大治和郭熙政见不合,二人关系似乎不睦,于是趁热打铁说道:“若是你帮忙生擒郭熙,踏破碎叶城,我会禀明朝廷,给你寻一条活路。” 宗大治缓缓摇头道:“罢了……已经背负不忠不义的贼子骂名,就别再背上不孝之名,郭熙罪责再大,那也是我的岳丈,宗某的大恩人,不仅赐给宗家功名利禄,还将女儿许配给我,这些大恩大德换来一死而已,其实是宗某赚了。” “之所以破城之际不肯自刎,是在等你们来,借你们之口,告诉全天下,宗大治尚有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气节,仅此而已。” “这世间没那么好,下辈子不来也罢。” 宗大治叹完最后一口气,抽出宝剑,抹向脖颈。 东方亮起晨曦。 红血,黑发,白袍,像是一幅凄凉无比的水墨画。 李桃歌走出大堂,低声道:“找一口棺椁,将宗大治厚葬,记得寻一处隐蔽地方,不要刻碑,以免百姓糟蹋尸骨。” 大战落下帷幕。 李桃歌心头沉甸甸的,装满了阴晦和不舍。 并非同情宗大治和曹恕,这二人追随郭熙谋反,死有余辜,只是觉得太过可惜,如果郭熙不反,这二人定是驰骋疆场的良将,能抵千军万马。 之前安西铁军的威名,是由这些将士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多年后安西盛名不复,可将士依旧骁勇。 李桃歌走在平岗城街道,耳边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喊,驻足望去,几名保宁军的士卒正在用皮鞭抽打一名百姓,豆蔻年华的女儿趴在父亲身上,任皮鞭抽破肌肤也不肯放手。 李桃歌皱起眉毛,快步走去,用黄泉枪卷住皮鞭,朝一旁扯开,保宁军伍长打了一个趔趄,正要骂人,回过头来见到是他,急忙毕恭毕敬说道:“参见御史大人。” 李桃歌单枪匹马冲上城头,杀掉十三太保之一的曹恕,轻松干掉二十名护纛营,将大宁旗换掉郭子大旗,这气吞山河的一幕,下面的保宁军都看在眼里,之前敬他,敬的是李相之子和御史身份,现在敬他,是打心底发自由衷钦佩。 李桃歌瞅向少女,身上一道道鞭痕入肉三分,疼的娇小身躯不停打颤,再几鞭子下去,能活活疼死,李桃歌冷声问道:“为何要打人?” 保宁军伍长恭顺答道:“回禀御史大人,这家伙是叛军,自打咱们破城之后,换掉了衣袍,冒充寻常百姓,有人检举他是安西军都统,弟兄们在他家搜到了涂有血迹的长矛,手里肯定沾有咱兄弟的性命,所以才将他揪出来,准备送往校场一并看押。” 听到保宁军的作法并无过错,李桃歌脸色缓和几分,“把他押到校场,听候发落。” “诺!” 士卒试图搀起那名安西军都统,可女儿死活趴在父亲身上不肯让开,保宁军伍长又不敢动粗,于是朝李桃歌投去询问眼神。 少女撕心裂肺喊着爹,一声比一声尖锐。 李桃歌也挺为难,如果强行拉开,按照少女的刚烈性子,肯定以死相拼。 始终陪伴左右的袁柏轻声说道:“再喊下去,不死也要丢半条命,我来?” 李桃歌半信半疑道:“弱不禁风又挨了鞭子的丫头,你粗手粗脚的,有准吗?别把人弄死了。” 袁柏笑道:“袁某干了二十年不良人,这种场面见多了。” 李桃歌含笑道:“怪不得百姓盛赞,说不良帅是缺德加冒烟的祖宗。” 袁柏讪讪一笑,辩解都找不到说辞。 第292章 西北射天狼(二十八) 这次攻城,叛军死伤高达万余,保宁军折损七千,伤亡率高的吓人。 普通战役,死伤达到两成,军心开始动摇,三成,足以引起溃败,叛军死伤高达五成,说明宗大治领兵打仗确实有一套,无愧十三太保美誉,若不是安西军中有许多士卒不想参战,不知要填进去多少条冤魂,一年半载都未必能攻的下来。 李桃歌住进了城中寺庙,清理完伤口,架起篝火,烤了两条鱼。 旁边躺着挨了鞭子的少女,由郎中上好了药,白布裹好的伤口又透出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李桃歌拿起曹恕的鎏金宁刀,削开一个西瓜,递给袁柏半个,轻声问道:“咱们的卜大公子呢?平时咋咋唬唬,咋破城后没瞧见他的身影?” 袁柏瞥了眼尚处于昏迷状态的少女,答道:“为了射下郭字大旗,累到脱力,和她一样,被我给弄昏了过去。” 李桃歌啃了口汁水充盈的西瓜,笑道:“卜侍郎对于他的宝贝儿子,视作明珠供养,你敢对他下黑手,不怕卜大人找你麻烦?” 袁柏从容笑道:“我救了他儿子一命,难道卜侍郎不该道声谢谢?” “希望卜大人能将你认定救儿恩人吧,要不然你可走不进关内。” 李桃歌低头望着气若游丝的少女,将手指伸到鼻子下面,说道:“保宁军出手够狠的,鞭子比刀子伤人都重,如今她进气少,出气多,未必能熬得过今晚。” 袁柏见到他对少女充满关切,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红色药丸,放到樱桃小口,药丸遇到涎水生津,袁柏抬起少女脑袋,再抬起后背,又在各处穴位按压一阵,少女脸色由苍白变为浅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李桃歌好奇问道:“这是啥灵丹妙药?” 袁柏摸着瓷瓶,恋恋不舍道:“以前大牢里关了位年老方士,我对他不错,顿顿给肉给酒,临终之时,把这瓶药赠予我,说是能够吊命。” 李桃歌疑惑道:“既然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为何他自己不吃?” 袁柏笑道:“再好的药,也治不好杀头之罪。” 李桃歌轻声说道:“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平白无故浪费了一颗良药,你也真够舍得。” 袁柏看着走出鬼门关的少女,堆出一抹慈祥笑意,“她和我女儿年纪差不多大。” “难怪。” 李桃歌打趣道:“百姓眼里的不良帅,那可是怒目金刚一样的狠角色,凶名在外,威名赫赫,传闻你的酷刑有三百六十种,铁打的汉子放到你的手里,第二天也会溶成铁水,到底是不是真的?” “夸大其词而已。”袁柏摇了摇头,抿嘴笑道:“想要撬开人的嘴巴,哪需要三百六十种。” 李桃歌一时分不清他是自谦还是自傲,闻到烤鱼散发出来的香气,取下来,一人一条。 厮杀一夜,李桃歌精疲力竭,吃着吃着鱼,竟然睡着了,再次睁开眼,已是日落西山,李桃歌抻了一个懒腰,牵扯到肩头伤口,顿时龇牙咧嘴,这一刀虽不致命,可真他娘的疼。 李桃歌掀开当作被褥的大氅,正要去茅厕方便,旁边传来一道怯懦空灵的声音,“你能救我爹吗?” 之前救治的少女半蹲半坐在墙角,袁柏似乎是怕她行刺,将手腕用一条铁链锁住,娟秀的脸庞挂满泪痕,单薄娇躯颤颤巍巍,弱小而无助,宛如一只受伤的猫。 李桃歌走到少女面前,抬起铁链随即扯断,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尽管失去束缚,少女还是半坐在地,再次问道:“你能救我爹吗?” 李桃歌沉吟片刻,给出一个令她五雷轰顶的答案,“不能。” 少女露出绝望神色,哭泣了几下,忽然抹干泪痕,伸出干瘦胳膊,抓住李桃歌裤腿,似乎想露出妩媚笑容,“我挺漂亮的,对吧?” 涂满灰土的稚嫩脸庞想和美人争春,又可怜又好笑。 少女处在含苞待放年纪,还未长开,五官清秀而已,算不得绝色。李桃歌身边皆是倾国倾城之貌,对于少女这种级别姿容见的太多,相府里随便拉出一个婢女都不在她之下,更别提与墨川和李若卿相比。 李桃歌不忍伤了女孩自尊,温和道:“漂亮。” 少女双膝跪地,卑微道:“我知道公子是贵人,军爷都听你的话,倘若公子救了我爹,小女子给你为奴为婢,一辈子都不反悔。我今年十三岁,还有十几年的漂亮日子,我的厨艺人人夸赞,公子每天都能见到我,吃到可口饭菜,心情都会变好,只要公子一声吩咐,我会当聋子当哑巴,如果觉得看腻了,送给别人小女子也没有半句怨言,求求你,救救我爹,我给你当牛做马。” 李桃歌惊讶于她的冷静和城府。 这番话,换作成年女子说出口,不足为奇,譬如八面玲珑的洛娘,比她能言会道,比她善解人意,会把对方哄的开开心心,可她只有十三岁,怎会如此洞察人性。 自己十三岁的时候,还在相府里养鱼喂马,见了大总管罗礼,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难道是救父心切,逼出来的? 李桃歌轻声道:“你还没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少女见他没有拒绝,清楚救出父亲有望,激动说道:“爹给我取名叫做赵茯苓,只要公子喜欢,叫什么都可以,阿猫阿狗都行!” 李桃歌笑道:“茯苓不是一种药材吗?你爹为何会取这个名字。” 少女乖巧答道:“之前我叫做赵玲玲,今年才改了名字,爹说,茯苓能使心安。” 心安。 李桃歌琢磨着其中寓意,大概能猜到八九不离十,看来安西军中,抵触郭熙的大有人在,可为了家人生计,混一口饭吃,不得不为虎作伥。 “公子,我爹叫做赵石虎。”赵茯苓眨着眸子,极尽期盼。 李桃歌扬起一个笑脸,“先歇着吧,我这就去救你爹,假如救不了,你也别怪我。” 赵茯苓再度双膝跪地,将额头匍匐于地,抽泣道:“老天爷都救不了,唯独公子能救,大恩大德,茯苓永世不忘。” 第293章 西北射天狼(二十九) 李桃歌推门而出,见到了满身风霜的南宫献,之前担忧二百里之外的复州出兵,派他过去盯着,如今打下平岗城,有城池可守,倒也不用担心安西军里应外合。 李桃歌望着灰头土脸的副统领,笑道:“西北的风景不错吧,这里的人常常念叨,百里半斤沙,千里不见花,你一来一去四百多里,往肚子里灌了几斤黄沙?” 南宫献没心思和他开玩笑,声音低沉道:“少主不该以身犯险,去和曹恕拼命,一个微不足道的武将而已,您是琅琊李氏的五百年传人,无论是输是赢,他曹恕都不配。” 李桃歌耸耸肩,轻松笑道:“好啦,知道错了,下不为例。” 南宫献刨根问底,“少主故意把我放到复州,是做好准备要亲自上阵了吧?” “没啊,临时起意而已,见到战况惨烈,按捺不住报国之心,你年纪大了,不懂年轻人的血气方盛。”李桃歌挤眉弄眼道。 “您自己说的,下不为例,如果再提枪上阵,我会把你送回京城。”南宫献绷着脸说道。 “好好好,安西这一路,只提枪上床,不提枪上阵。”李桃歌打起了哈哈。 二人走出寺庙,附近有大批不良人值守,十步一岗,蹲守在黑夜之中。 这些家伙常年和江湖人士打交道,最了解下作勾当,并且都是各中高手,这也就是在给朝廷当差,脱去官袍,换上夜行衣,个个都是能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 能把贼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往往是更高明的贼。 远处隐隐传来犬吠声。 南宫献低声道:“昨夜子时,复州城内传来动静,我进入城中查看,有近六千的骑兵整装待发,可不知怎的,他们上马又下马,披甲又卸甲,没有来平岗城增援。” 李桃歌哦了一声,陷入沉思。 平岗城附近有大量秃山,想要隐蔽十几万大军的行踪,根本不可能,复州乃是漠西走廊的咽喉要道,常年派有重兵把守,有无数探马斥候日夜不停巡视,消息极其灵通。 李桃歌若有所思道:“想要马踏碎叶城,复州是第一道断头闸,按照如今保宁军的实力,破复州难如登天。他们不来增援,或许是郭熙授意,一门心思当乌龟,想要咱们知难而退。” 南宫献问道:“少主想要速破复州?” 李桃歌摇头笑道:“一个平岗城都打的步履维艰,传闻复州至少屯兵四万,城池又高又厚,论兵马雄壮,在西疆仅次于碎叶城和固州,十几万保宁军投进去,或许内城都见不到,我又不傻,犯不上硬拼。先将捷报送至京城,让我爹挺直腰杆,复州的事,缓一缓再说。” “不傻?” 南宫献质疑道:“哪有聪明人爬上城头找敌将单挑……” 李桃歌嘿嘿笑道:“偶尔犯浑罢了,见谅见谅。” 只要不是触及到他的底线,依旧是人畜无害一团和气。 南宫献停住脚步。 望着少年沐浴月光,跟他父亲李白垚的背影越来越像,裹有白布的肩头单薄到可怜,不知是否能扛得起荣耀五百年的琅琊李氏。 南宫献喃喃道:“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枪凌清秋,遇到这样的少主,下半辈子注定不会安宁。” 越往城里走,鸡鸣犬吠声越是响亮,偶尔传来呵斥和咒骂,二人顺着声音寻去,见到十几名保宁军正从一所宅院走出来,怀里鼓鼓囊囊,有金银细软,有古董字画,甚至手腕还拴着一串鸡,边走边掉,银子掉落在地都没功夫去捡。 花甲之年的员外从院子里踉跄跑出,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你们这些畜生,还我女儿命来!” “还他娘追!找死的老东西!”一名保宁士卒面露狠戾,抽出宁刀,径直朝老员外头上劈去。 宁刀挥到一半,突然手腕传来剧痛,宁刀脱手而出,回过头,见到一双桃花眸子正死死盯着自己,正是军中监察御史,顿时吓的肝胆俱裂,也不顾及怀里宝贝,仓皇失措想要逃走。 跑出两步,一只大手摁在他的额头,双膝又疼又软,不禁跪倒在地。 其他保宁士卒见势不妙,各自选择岔路逃窜,才跑了没多久,黑暗中走出几名珠玑阁门客,轻易施展手段,将他们全部押解到宅院门口。 李桃歌将老员外扶到台阶,轻声问道:“老人家,有何冤情尽管讲,我替你做主。” “这些畜生……抢了我家财物不算,还轮番糟蹋我女儿,我女儿反抗,他们……他们就把我女儿给杀了。”老员外怒火攻心,年纪又大了,一口气没上来,暴毙在自家大门。 李桃歌眉头深蹙,将老员外轻轻放好,转过身,面沉如水道:“交给宫子齐,砍了。” 之前跑的最快的保宁士卒咧嘴笑道:“御史大人,我们有啥罪?不就是闯进民宅抢了些财物么,况且他们不是大宁子民,这些土豪劣绅资助叛军,送钱送粮,叛军手里的兵器箭矢,就是他们打造的,咱们死了那么多兄弟,让他们赔几条命,不过分吧?” 李桃歌冷声道:“郭熙没反的时候,他们是大宁百姓,破城之后,他们依旧是大宁百姓,你们目无军纪,擅自杀人,抢夺财物,凌辱女子,难道杀错了不成?!” 保宁士卒狰狞笑道:“御史大人是世家子弟,我们这些臭丘八对您而言,卑贱的不如一条狗,想杀就杀,何必胡乱安放罪名,来,不就一条命么,砍就是了。” 李桃歌瞥了眼咽气的老员外,凛声道:“人赃并获,居然还敢狡辩,好,我就当着众多保宁军砍你,看谁有道理。” 保宁士卒放肆笑道:“砍?大人砍得过来吗?兄弟们玩命打进平岗城,图的是啥?不就是升官发财和女人,死了那么多兄弟,心里堵得慌,乐呵乐呵怎么了,城里有成百上千的保宁军在干这勾当,有本事你把上千人都给砍了!” 李桃歌按捺住怒火,低声道:“去找袁柏,命令不良人捉拿作乱的保宁军,即便成千上万,也要抓到校场受刑!” 第294章 西北射天狼(三十) 攻打平岗城,李桃歌只顾着琢磨破城之道,唯独忘了约束军纪,这帮少爷兵进城后,起初还能管住脑袋勒住裤腰带,可灌了几口猫尿,化身为天王老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纵然要被砍掉脑袋,照样梗着脖子不屑一顾。 李桃歌一声令下,不良人如大网撒去,保宁军哪肯束手就擒,城中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有的士卒怕暴露恶性,干脆一把火烧了宅院,试图用滚滚浓烟将痕迹抚平。 李桃歌望着城内狼藉一片,叹气道:“是我之过。” 前来平乱的袁柏正色道:“败则已,一旦攻下城池,这把火迟早要烧,兵卒如狼,要他们收起性子,不如劝大虫吃素,早些把野性暴露,其实是件好事,若是两军交战时不听号令,那才令人头痛。” 李桃歌语气略带不满道:“既然你能料到,为何不早早说明?” 袁柏感慨道:“说早了是庸人自扰,说晚了是亡羊补牢,况且那会儿正值攻城的紧要关头,士气正盛,能放出泄气的话吗?” 李桃歌问道:“现在我该如何应对?” 十七岁的少年从未领过兵,欠缺经验世故,像是懵懂无知的初哥,解不开女子衣衫扣子。好在有颗求知上进的心,对于长者贤者的教诲,还是能够虚心接纳。 袁柏诚恳说道:“见过郎中瞧病吗?讲究望,闻,问,切,处理军中疑难杂症同样如此,望和闻完了,轮到了问和切,先给保宁军把完脉,再下方子。” 李桃歌沉思一阵,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还是不太懂。” 袁柏轻声提点道:“宫家兄弟统领保宁军多年,是症结所在,他们对待闹事士卒的态度,决定了你的药方。” 李桃歌似乎明白了大半,“症结越重,用药越狠?” 袁柏笑道:“正是。” 不良人缉拿案犯是看家本领,有的是办法对付行凶闹事的士卒,没用多久,平岗城恢复应有的沉寂。 李桃歌来到校场,火把和篝火一排排点燃,宽阔场地亮如白昼。 李桃歌站在点将台,负手而立,眉目阴沉。 不良人将杀死老员外的士卒押解到面前,摁了几下,那士卒宁死不跪,不良人二话不说,用刀柄朝膝盖重重一磕,士卒吃痛,终于栽倒在地,不忘对不良人放下狠话,“老子若是今夜死不了,你就死定了!” 李桃歌冷声道:“掌嘴,扇到他不想说话为止。” 领命后的不良人伸出宽大手掌,不停在脸颊掴去,清脆声响在校场不停回荡,见到袍泽受辱,保宁军顿时发生骚乱,“为何要打他,为何要绑他!不说个明白,御史都走不出去!” 李桃歌朗声道:“别急,今夜不止他一人受刑。” 在大肆的喧哗中,上千不良人押解作乱士卒来到校场,保宁军中不知谁爆吼道:“姓李的小子,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敢动我们兄弟!” “仗着自己是公子哥,敢骑到保宁军头上作威作福!” “不就是八品御史吗?还没老子官大!” “宰了他!” 咒骂声一浪接着一浪,有的士卒群情激愤,抽出宁刀长矛,奋力朝上空舞动,不良人暗自摁住刀柄,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出手缉拿。 眼见要引起哗变。 披有重甲的宫子胜闻讯赶来。 具有大将之风的鹿怀夫和贺举山进入校场,见到人群中聒噪的士卒,迎头就是一鞭,出手又狠又准。 这二人在军中威望颇高,掌控三成左右将种子弟,有他们压阵,大军终于不再翻腾。 宫子胜二十岁的年纪,全身充满蓬勃朝气,走起路来龙行虎步,迎着一声声“胜将军”,走到李桃歌面前,一脸肃容,拱手行礼,“宫家治军无方,御史大人见笑了。” 宫家兄弟是保宁军的主心骨,瑞王太远,他们见都没见过,平时都是宫家四兄弟主持大局,宫子胜一露面,下面的保宁军逐渐噤声,收起枪矛宁刀,坐等将军军令。 李桃歌挺起胸膛,没有理睬行礼的宫子胜,而是朝下面高声喊道:“谁想杀本御史的,请上台。” 鸦雀无声。 这帮兵痞酒意上头,趁着人多闹闹还行,鹿怀夫和贺举山两名主将瞪着眼,在人群里来回巡视,真要是上台出风头,估计走到半路就被砍了,谁会不要自己的命? 李桃歌抽出宫子胜的佩刀,插入点将台,鄙夷道:“敢作不敢认,这就是保宁军?!” 宫子胜岔开话题说道:“敢问御史为何绑了这么多保宁军兄弟,难道他们都违反了军纪?” 李桃歌枪杀曹恕,危急关头救下哥哥,宫子胜对他敬佩有加,可当着上万人的面,架子不能倒,否则以后怎么服众。 李桃歌刀尖指向跪倒在地的那人,厉声道:“奸杀民女,抢掠财物,不知保宁军的军纪,是否和大宁的军纪一致。” 宫子胜眉头一皱,年轻脸庞浮现愤懑神色,“该杀!” 李桃歌调转刀身,将刀柄递给宫子胜,“他是宫将军的人,就由你来亲自行刑。” 宫子胜攥紧佩刀,陷入两难境地。 杀一个士卒无所谓,可众目睽睽之下,杀掉手足袍泽,五十万保宁军心里作何感想,难道自己的将军,为了迎合京城贵人,就可以视士卒为鱼肉吗? 李相公子贵为御史,替天子巡视西北军情,不杀又无法交差。 宫子胜初次觉得佩刀如此沉重,手臂坠的抬不起来。 跪倒在地的士卒呲牙咧嘴笑道:“将军,为啥要活的那么憋屈,干脆学安西军,反了他个狗日的!” 宫子胜气的肺都要炸了,这番话如果传到京城,足以害的宫家有灭门之祸,刘甫都保不住。 一刀将他人头砍落在地。 砍完之后,宫子胜顿觉不妙。 这一刀,砍死的可不仅仅是触犯军纪的士卒,而是宫家经营多年的威仪。 李桃歌满意点头,“念你们是初犯,不予深究,杀人者二十军棍,谋财者十军棍,如若再犯,从重量刑。还有,不许私自械斗,胆敢违禁者,杀无赦!” 台下寂静无声。 “你们耳朵都他娘的聋了?!没听见御史大人颁布的军令?!”鹿怀夫扯着大嗓门吼道。 “诺!” 响彻云霄。 第295章 西北射天狼(三十一) 李桃歌总算领教到了带兵辛苦,乏神又伤脑,一个处置不当,很有可能引发巨变。望闻问切,说起来容易,其实是门需要日积月累的精细活儿,自己是门外汉,尚未窥探精要,只能依仗鹿怀夫和贺举山二人,才压的十几万保宁军不敢动弹。 李桃歌走下点将台,没忘记小丫头的哀求,命袁柏去寻找赵石虎,由鹿贺二将陪同走出校场。 云朵将月亮吞没,只泄露出些许牙光。 李桃歌走的很慢,众将领在后面紧紧相随,街边堆积无人认领的尸骨,由于天气炎热,才一天而已,散发出扑鼻恶臭,李桃歌沉声道:“无论是将士还是百姓,讲究个落叶归根,不能曝尸街头,抽调人手来将他们好生安葬。” 鹿怀夫,贺举山,袁柏,齐齐答了声喏。 李桃歌心有余悸道:“若不是宫子胜一时莽撞,砍掉那名士卒脑袋,这场杀鸡儆猴的大戏,恐怕没办法收场。在国子监学了些兵法韬略的皮毛,又跟在云帅身边许久,以为城府和手段足够高明,没想到一仗打回原形,看来我只适合冲锋陷阵,不适合委以重任。” 袁柏宽慰道:“初次领兵,能在五天之内攻下重兵把守的平岗城,已经殊为不易,听说百战百胜的赵国公,第一次崭露头角,损伤极其惨烈,一营活下来五人,相比于赵国公,公子的战绩难能可贵。”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听到袁柏将自己和张燕云相提并论,李桃歌心情稍好,打趣道:“自个儿啥本事,我自己有数,统帅一营尚且吃力,当这十几万大军的主帅,差的太远。袁大人在京城浸染久了,果然深得玄妙之处,拍马屁的功夫炉火纯青,没披上朱紫官袍可惜了。” 袁柏也不生气,豁达笑道:“袁某别的本事平平,唯独长了双通透眸子,认人极准,公子现在稚嫩,那是经验和年纪所致,谁家孩子生下来就会跑,得有循序渐进的过程,以后打仗打得多了,肯定会成为赵国公那样的名帅。” 李桃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虽然明知是阿谀奉承,可偏偏听的心里舒坦,袁大人,你这本事我可学不来。” 袁柏笑道:“多谢公子夸赞。” 心里轻巧,步伐也随之欢快,李桃歌回过头问道:“鹿将军,贺将军,今夜之事,你们二位有何高见?” 儒雅似大贤的贺举山微笑道:“今夜委实凶险,换作精明干练的宫子齐和宫子飞,十有八九会给将士撑腰,那二人在军伍中打磨淬炼多年,是滑到滴油的丘八,清楚立威立言远比公义重要, 想要使那二人低头,要大费一番周折,可二人一个有伤,一个在防备夏州,来的偏偏是宫子胜,这就巧了,他血气方刚,行事没那么达练,极易动怒,听到士卒喊出大逆不道的言辞,一刀斩去宫家威仪,倒是省去不少麻烦。” 鹿怀夫大笑道:“贺老哥,没那么邪乎,御史大人在城头单杀十三太保之一的曹恕,救下宫子齐,威风快要飘到碎叶城了,这帮少爷兵早已心服口服,御史大人说的话,那就是军纪王法,谁敢不服,砍了便是,反?真以为八大世家是吃素的?呵呵。” 一个简单而又轻蔑的冷笑,道尽世家子弟傲气。 宫家四兄弟,也就是近些年抱住刘甫大腿,成为保宁军中新贵,世家党里的将种子弟可不一样,根基雄厚,不仅在保宁,安西,北庭,东疆,南部,两江,哪里没有他们身影?盘根交错将大宁死死缠绕,刘甫再跋扈,也不敢光明正大对世家党开战,之前派梅花卫安插在各个都护府,只是起到警示作用,一个世家党的子弟都没抓,刘甫心里跟明镜一样,真要是死破脸皮,那可不是八座普通府邸,而是十几州的滔天怒火。 李桃歌突然转过身,抱拳行礼道:“远征郭熙,剪除国贼,乃是流芳千古的功绩,其中道路险阻,有劳诸位将军。小子年纪尚轻,做事有何不妥之处,望几位哥哥叔父担待,李家桃歌拜谢了。” 三人瞬间慌乱,依次还礼,“不敢当。” 李桃歌气势一转,变得杀意凛然,凝声道:“我亲自随大军赶赴安西,不为争功,不为夺权,只想要郭熙六阳魁首。你们若是遇到棘手难题,或者觉得不便处理,尽管开口,恶人由我来做,无论是皇子还是世子,都挡不住我诛贼之心。” 回到寺庙,走进寮房,李桃歌瞬间愣住。 之前略显寒酸的住所,变得整洁干净,被褥叠的整整齐齐,桌椅板凳亮到反光,青砖里的灰尘都消失不见,窗户和桌面摆放着珍珠梅,散发着醉人清香。 当李桃歌看到乖巧站立的小丫头之后,才确定是自己的狗窝,对着赵茯苓微微一笑,坐在寻常木椅中,顺手举起珍珠梅,望着白中带黄的花朵感慨道:“人和花一样,清秀水嫩。” 赵茯苓俏脸一红,弯着腰走过来,用少女独特的柔和声音说道:“少爷,你要洗澡吗?我去烧水。” 尽管洗过了脸,简单梳妆完毕,赵茯苓的肤色依旧不白,可以说偏黑,唯独一双灵秀眸子使得五官生动,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聪慧劲头。 李桃歌撵动花枝,花瓣飞速旋转,感兴趣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救出你爹?” 赵茯苓咬着红润透亮的嘴唇说道:“少爷的背挺得很直,进门就笑,我猜……您一定救出了我爹。” 李桃歌将珍珠梅插到她耳边,赞叹道:“真是聪明伶俐又善解人意的丫头,回家和你爹团聚吧。” 赵茯苓先是错愕,接着水灵眸子滚落几滴泪水,“少爷是嫌弃奴婢不够漂亮吗?” 李桃歌一看见女人哭,这心里就不舒坦,急忙辩解道:“没那意思,咱俩见面我就夸你漂亮了,忘了?我只是觉得咱们俩萍水相逢,没必要以主仆相待,我救出你爹,你帮我打扫好房间,算是两清,我去打我的仗,你去过你的日子,以后或许不会再见面了。” 赵茯苓眼眶发红,抽泣道:“刚才奴婢起过誓,只要公子肯救我爹,无论能否救出,茯苓都会守在公子身边当牛做马。天公爷都听到了,怎能一会儿就反悔。” 李桃歌为难道:“你对天公爷起了誓,那你俩商量着咋反悔,别把我捎带上啊。” 第296章 西北射天狼(三十二) 别的公子哥儿前呼后拥,豪奴忠仆一大堆,李桃歌却习惯了独行,这和年少时境遇有关,吃百家饭长大,后来以跑山为生,到了相府,又是一人关在院里与鱼马为伴,过惯了清净日子,身边猛不丁带个小丫头,总感觉束手束脚,所以谢绝赵茯苓好意。 “御史大人,赵石虎已带到。”门外传来袁柏声音。 李桃歌努嘴道:“别在我这赖着了,去跟你爹回家吧。” 赵茯苓默默起身,一言不发走出寮房。 李桃歌活动着筋骨,思索接下来该何时攻打复州。 再往西,地势逐渐变得平坦,荒漠和戈壁居多,以复州为中轴,附近有四座城池,形成梅花状,也就是传说中的梅花锁马阵,五城相距不过几十里,彼此呼应,想破复州,必须要想方设法看死另外四座城池援军,否则很容易变成前后左右一同夹击的局面。 当初以复州为中心建立防线,防的是骠月铁骑,因此复州在梅花阵里首当其冲,承担抵御铁骑的矛头,可没想到骠月没来,自己兄弟保宁军来了,从矛头成为压阵,反而更令平叛大军头痛。 李桃歌琢磨着先打复州,还是附近四座城池,几时打,用多少兵力去打,里面都大有学问,棋差半招都有可能满盘皆输。 万人以上领军作战,可不是争夺城头那么简单,涉及到兵种搭配,辎重补给,国子监有一名博士传授过兵法,可惜仅仅是浅尝即止,他们这些公子王孙,主要还是学习治国安邦之道。 要是张燕云在就好了。 李桃歌仰然长叹。 本着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打算,李桃歌走出寮房,见到赵茯苓和赵石虎这对父女还都逗留院内,出声说道:“我这里粮食不多,养不起闲人。” 赵石虎是名标准的北地大汉,身型极高,肩头奇阔,留着浓密胡须,赵石虎走了过来,单膝跪地,沉声道:“小人是安西军中都统,虽然没读过书,但也知道何为大义,保宁军攻城时,未曾放过一箭,出过一刀,长枪沾染的血迹,是从尸体胡乱涂抹了一些,染给叛军看的。” 李桃歌问道:“你是想告诉我,他们抓错了人?” 赵石虎铿锵有力道:“小人是想弃暗投明,追随公子左右。” 李桃歌望向低头不语的赵茯苓,顿时明白当爹的一片苦心,笑道:“茯苓不肯走,你担心我欺负她,所以想留在我的身边,当一名近卫?” 赵石虎义正言辞道:“小女不忍食言,执意侍奉公子,那是她的选择,于我想要投靠保宁军并无干系。” “好吧。” 李桃歌点头道:“你先去不良人,归袁柏统领。” 赵石虎略作迟疑,问道:“公子是嫌小人修为低下,不配作近卫?” 李桃歌堆笑道:“我的近卫都是从家里带来的,相处多年,知根知底,你说自己叫赵石虎,难道真的就是赵石虎?没准是郭熙做的局,放在身边,说不定啥时候抹了我的脖子。” 赵石虎恭敬道:“是小人鲁莽了。” 李桃歌转而冲袁柏说道:“用之前,先查查他们底细,若是没有假话,再放心去用。” 即便当着父女二人,李桃歌也没留任何情面,脑袋的事,谨慎些没错。 嘱咐完毕,李桃歌去挑了只羊腿,又拎了两壶美酒,去探望同样在寺庙里养伤的卜屠玉。 卜大公子玩命射出几十支箭,把魂儿差点给射没了,脸蛋苍白如同鱼肚,一个劲翻白眼,见到李桃歌来探望,下床的力气都没有,虚弱说道:“老大,你下的令,我没有完成,是不是很没用?” 人家都快活活累死,又是遵守军令,李桃歌也不好意思开玩笑,把羊腿放到他的嘴边,笑道:“没用?别瞎说。你的龙吟大弓,我开三次就会脱力,你能开几十次,十八骑主帅都未必能做到,我去拔掉郭字大旗的时候,看见箭矢钉满城头,最近的一箭,不足五寸,说明你差的不是实力,而是运气。” 卜屠玉神色悄然放松,丑脸浮现出喜色,呢喃道:“老大,你再多夸我几句,说不定伤势立刻就好了。” 李桃歌将羊腿朝前一递,塞进他的嘴里,“良言不如良药,良药不如羊肉。” 卜屠玉嚼了几口,撇嘴道:“没烤透。” 李桃歌意味深长说道:“西征之前,爹几次劝说,郭熙之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需要徐徐图之,我当时只顾着给兄弟报仇,听不进良药苦口,于是才有了咱们巡查西北一行。等来到前线,打下了平岗城,看到血淋淋的一幕,心里莫名生出悔意。爹说的对,白发苍苍的父母会找我要儿子,伤心欲绝的妻子会找我要丈夫,牙牙学语的孩子会找我要父亲,是我打下的平岗城,率大军冲进城里,他们根本不会记恨郭熙,只会把账记在我的头上。” “书里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战火硝烟波及之处,最苦的是他们,父亲这一生为民请命,不惜得罪皇室和世家,将黎民苍生看的比天都大,我这么乱来,导致生灵涂炭,或许最伤心的是父亲,小萝卜,你说我是不是李氏不肖子孙?” 卜屠玉表情复杂,眼眸瞥向羊腿,“老大, 你说的这些我不懂,要不然咱聊聊羊腿该咋烤。” 李桃歌双手掩面,来回揉搓,轻声道:“你不敢答,看来真是我错了。” 卜屠玉委屈巴巴说道:“老大,我认识的字只有一箩筐,真不懂啊,啥苍生啊,啥黎民啊,啥社稷啊,我爹也经常挂在嘴边,倒是没细讲过,只给我下了一条死令,不许为害一方。听其他人说,只要我不随意杀人,不去欺负老百姓,那就是卜家的好少爷,若是心里再想着老百姓,他们能高兴死。青楼里的老鸨,经常劝导新进来的姑娘,叫做长痛不如短痛,迟早有这么一遭。我觉得吧……荡平安西之乱,和逼良为娼差不多,横竖都要破瓜,就不用在乎早破还是晚破,早一天,还能得到豪客的赏钱呢。” 李桃歌露出桃花眸子,眼角带有笑意,“常言道话糙理不糙,听完你这一席话,可他娘糙到家了,不过……本公子喜欢听。” 第297章 西北射天狼(三十三) 京城。 微风不定,骄阳蝉鸣。 两名小寺人搬着一桶坚冰,走入凤阁,正巧遇到李白垚出门,一个眼神不好,二人低头跨越门槛,谁都没有留意对方,结结实实撞到一处。 伤倒没伤,只是木桶倾斜,冰水洒到绯红官袍,浸湿了一大片。 两名十几岁的寺人见到撞了李相,吓得脸色苍白,赶忙跪地求饶,不停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冲撞宰相,又将其官袍打湿,上面追究下来,肯定拉出去砍头。 大白天,李白垚如同睁眼瞎,只能眯起眸子打量对方,看起来更像是愠怒神色。 二人筛糠不止,眼泪止不住流出。 当看清对方是内侍省小寺人,李白垚轻笑道:“天气闷热,正求解暑之道,二位送来冰水解暑,恩情不亚于雪中送炭,有功无过,快起来吧。” 两名小寺人不敢起,李白垚冲旁边凤阁里的通事舍人笑道:“阮晔,本相看不清楚,你将他们扶起,送冰之恩,不能仅仅是口中道谢。” 阮晔是名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出自于江南士族阮家,有股温文儒雅的书卷气,以宣正二十六年榜眼之姿进入凤阁,成为七品通事舍人。 阮晔从袖口掏出两枚半寸金牌,将二人搀扶起身,分别放入对方手心,笑道:“有劳二位酷暑之下送冰,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非但没受责,反而赠送金子,两名小寺人千恩万谢离开凤阁。 阮晔站在李白垚身边,恭敬说道:“李相,天地气交之际,冰水恐有寒气,需要换身衣袍吗?” “不用。” 李白垚将浸湿的官袍放在烈阳下炙烤,缓缓说道:“西北防线的将士们,白日顶着骄阳厮杀,夜晚枕着寒冰露宿,我在想,从哪里能再挤出些银子,给他们添衣加肉。” 弱冠之年的阮晔一路过关斩将,高中榜眼,靠的可不仅是家族权势,从小便被冠以江南阮氏灵童绰号,经史子集无一不精,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又怎会听不懂李相的弦外之音。 阮氏是江南望族,自己又是阮家嫡长子,李相这番话,是说给江南门阀听的。 八大世家各自筹集千万两白银,填入国库,江南作为鱼米之乡,最为富庶之地,却抠抠索索一文钱都没出,之前忙着西北战事,无暇顾及江南士族反应,如今腾出手来,怎能不收拾这帮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阮晔深思熟虑之后,轻声说道:“下官回去后,给家父写封书信,将朝廷的难处说给他老人家,并召集江南士族族长,汇聚一堂,商讨如何共度国难。” 李白垚说道:“你负责户部和工部,清楚今年国库盈亏,西北战事不知要打多久,那八千万两填完其它窟窿,给到西北的寥寥无几,很难熬到年底,你写给阮大人的家书,要把困难写细一些,西北战况也要详尽道明,由你口中传过去,免得江南望族以为本相是在刁难他们。” “喏。” 阮晔一本正经说道:“我会把运河停工以及西北灾民的情况,转述给家父。” 李白垚满意笑道:“江南士族忠君体国,你当记首功。” 一名主事慌张跑进凤阁,将两卷系有红袋的军事折递到李白垚面前,“李相,西北战报。” 战时,北庭和安西每日都由封疆大吏亲自起草,将军情一一报到兵部,再由兵部呈递凤阁,每天一封,雷打不动。 李白垚没去接,而是轻声说道:“阮晔,我看不清,你来打开吧。” 阮晔接过后,主事告退,清楚李相的儿子就在西疆,于是率先打开陆丙亲笔所写战报,看了几眼后,笑道:“李相,征西大捷,保宁军已攻破平岗城。” 李白垚霍然起身,夺过奏报,转身朝里面走去。 阮晔跟在身后,心里暗自泛起了嘀咕,李相以刚烈出名,曾在早朝怒斥圣人,入住凤阁后逐渐沉稳,成为八风不动的相国,这半年以来,阮晔还是初次见到李相失仪。 走进光线昏暗的政事堂,阮晔点燃粗如儿臂的蜡烛,借助烛光,李白垚认真阅读奏报,逐渐展开笑颜,当看到御史李桃歌身先士卒,凭借一己之力登上城头,诛杀叛将曹恕,眉头又逐渐蹙起。 李白垚哭笑不得道:“十年庶子无人问,一朝西行天下知,他的凶名在京城装不下了,很快会传遍大宁。” 阮晔笑道:“公子威武神勇,渐露峥嵘,此乃大宁之福。况且我听到关于桃歌的传闻,以憨厚和善居多,侠义满襟,并无纨绔习气,百姓都觉得李家出了名惩奸除恶的仗义公子,拍手称快呢。” 李白垚将奏报轻轻放到书桌,叹气道:“你还年轻,没有为人父,不懂这心里的难处。对待自己的孩子,既希望他成为人中龙凤,又害怕一路风霜将他志气磨灭,我那犬子蛰伏已久,出鞘便是杀人剑,当爹的天天替他捏了一把汗,睡觉都睡不安稳。” 阮晔轻笑道:“先贤名臣的成长之路大同小异,必遭受一番磨难,李公子洪福齐天,定能披荆斩棘。” 阮晔又将北庭奏报递了过去。 “借你吉言。” 李白垚敷衍一句,打开奏报,见到笔迹不像是北策军主帅赵之佛,而是东庭大都护崔如亲手所书,不免心里一沉。 按照惯例,战报是由赵之佛写给兵部,怎会由崔如捉刀代笔? 李白垚心绪不宁,一字一字看完,瞬间挂满愁容。 北策军败了,而且败得很惨。 赵之佛为了给儿子报仇,亲率大军追击贪狼军,中了敌军埋伏,有一名逍遥境高手在夜间行刺,赵之佛身中两剑,至今仍昏迷不醒。 李白垚自言自语道:“赵老将军沉稳了三十年,没想到听闻儿子噩耗,竟然也会失去心智,率领大军只进不退,害的几万士卒遇难。” 阮晔看完奏报,一脸肃容道:“李相,如今赵将军已不适合担任北策军主帅,再打下去,四十万北策军迟早要被大周吃掉,为了避免北庭沦陷,务必要另寻良将,代替赵之佛北策军主帅一职。” 李白垚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呢喃道:“事情到了这一步,难道真是天命所归?” 第298章 西北射天狼(三十四) 碎叶城。 当平岗城的战报传至安西都护府,所有人的脸色都涂抹凝重,就连十四五岁婢女稚嫩脸蛋都爬满愁容。 平岗城的沦陷,绝不是丢失一座塞满两万士卒的城池那么简单,在风雨飘摇之际,还肯抽调钱粮,指挥大军西征,这代表着朝廷对于安西的平叛决心。 一旦铁骑踏破碎叶城,寻常百姓能讨一条活路,他们这些郭熙家奴,指定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于是整座都护府的气氛相当诡异。 郭熙躺在竹床纳凉,一摇一晃,眸子半开半合,看起来惬意逍遥。 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水,郭熙才喝了一口,猛然喷了出去,溅在婢女清秀五官。 郭熙乃是西北万里的天王老子,有郭阎王之称,名字有起错的,但绰号绝对不会起错,由此可见郭熙平时极尽狠辣,一言不合杀人是常态,心情不佳时,还要剥了人皮充当战鼓。 小丫头吓的匍匐在地,讨饶的话都不敢开口。 郭熙将茶杯放到木凳,唉声叹气道:“今年的光景,像是日薄西山,送茶的人都没了,尽是些陈年老茶,苦中带酸,喝到嘴里不是滋味。” 幕僚谢宗昭站在不远处鱼池,捧着两张蒸饼,将饼掰碎了,朝鱼池一撒,顿时翻滚如沸水。 谢宗昭欣赏着鱼儿争食的画面,含笑道:“他们往年送茶,今年想送刀,谁把碎叶城攻破,那可是彪炳千秋的功绩。” 郭熙双腿架在小丫头肩头,气定神闲道:“杀了我郭某人又如何,看看张燕云如今的境遇,困在京城里成了一只肥猪,好吃好喝供着,不许出栏半步,这样的憋屈日子,有我这大宁头号反贼舒坦?” 谢宗昭突然定住投喂动作,神色黯淡道:“赵之佛又吃了败仗,崔如和草原大军束手无策,再打下去,张燕云可就要走出金玉铸成的牢笼了。” 郭熙离开竹椅,捎带摸了摸婢女光嫩脸蛋,走到谢宗昭身边,喃喃道:“北庭屡次三番吃到败仗,你说会不会是张燕云在捣鬼?” 谢宗昭一愣,带有惧意说道:“北庭战事,分别牵扯到贪狼军,从龙党核心人物赵之佛,东南一柱崔如,还有绥王大军,若真是张燕云下的一盘棋,四方势力都听他指挥,简直太可怕了。” 郭熙夺来蒸饼,朝鱼池丢去,水花溅湿绸缎薄衫,鱼儿争先恐后啃食,“像不像张燕云的手段?投去巨大诱饵,把局势搅浑,方便他火中取栗。” “不像。” 谢宗昭摇头道:“张燕云的处境,并不像咱们危险,只要手里掌控燕云十八骑,大周打到永宁城他都不害怕,未必会入局过早,我若是他,看戏即可,等到北庭打的赤地千里,圣人求他出山,再坐地起价也不迟。” 郭熙自言自语道:“管他赵国公是死是活,反正只要不来西疆捣乱,郭某人就给他烧香祈福。” 谢宗昭焦虑道:“张燕云虽然没来,可十八骑中的先登营来了,就在复州城下,若是李家那小子执意要在这个月破复州,咱们可就被动了。” 郭熙冷哼一声,神色阴狠说道:“平岗城送给李家小子当作见面礼,老子仁至义尽,够李相堵住悠悠众口,如果得寸进尺,真敢进军复州,老子不答应,小心把他宝贝儿子宰了,包成包子,给李相送过去暖暖胃。” 谢宗昭撇嘴道:“世事难料哇。” 郭熙问道:“对了,当初清剿镇魂大营的余孽,那名半人半仙的老者,查出他的底细了没有?” 谢宗昭答道:“谭扶辛谭公子一直在追查,暂时没有消息,那老者不像是江湖中久负盛名的人物,他救走的那名少年,叫做小伞,乃是镇魂大营一名寻常步卒,他的父亲犯了案,关在沙州大牢。听闻最近吐罗走廊出了一名独臂刀客,以练刀为名,砍了骠月几百颗脑袋,左日贤王派人围剿,始终没将他抓住,反倒是赔进去几员大将,按照幸存者描述,那名独臂刀客极有可能是小伞。” 郭熙眉头一皱,自言自语念道:“小伞……独臂刀客……沙州……” 沙洲离碎叶城不远,属于安西都护府辖境,常年黄沙弥漫,环境极为恶劣。 谢宗昭询问道:“先派人去找到小伞的父亲?他或许知晓那名老者身份。” “不!” 郭熙斩钉截铁道:“千万不要打草惊蛇,那老者深不可测,郭平在他手里走不到一个回合,即便到不了谪仙人,也相差不远,他若想杀我,易如反掌,之所以留着不杀,肯定是我活着对他比较有用,既然是友非敌,何必去触他霉头。” 谢宗昭嗯了一声,“大帅所言极是,是我欠妥了。” 郭熙似笑非笑道:“今日一早,皇后的信又到了,她这次倒是挺客气,没斥责,也没骂我王八蛋,只是问问我意欲何为,笑他妈大话,我想干啥?我想骑在皇后身上尝尝灵蛇吐信,她同意吗?郭某人只是想保住一条命而已,非要刨根问底寻个究竟,碎叶城都插上郭字大旗了,她还敢派密使来传信,以为能蒙住所有人耳目?真是蠢到没边了。” “有这样的蠢娘,难怪生了个傻儿子,用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与刘甫斗的你死我活。没看到那些老狐狸都在装聋作哑吗?冯吉祥,段春,李白垚,绝不插手储君之争,这才是绝顶聪明之人,皇帝轮流坐,谁当家都绕不过他们,干脆对于皇室内斗不闻不问。” “圣人治天下,用的是道,皇后和刘甫争储君,用的是术,格局差了不止一筹,以后即便能够上位,这大宁在他们手里,也得折腾到稀烂,不如先反他娘的,过过皇帝的瘾再说。” 谢宗昭望着意气风发的主子,笑道:“大帅若是有世家扶持,成就未必低于李白垚和杜斯通。” “呦,险些忘了。” 郭熙一拍脑门,惊叹道:“杜相还在地牢里关着呢,有些日子没见这位大国手了,走,去气气他老人家。” 第299章 西北射天狼(三十五) 关押杜斯通的地方,就是曾经关押拓跋牧为的囚牢,与之前不同的是,用来压制修为的铭文暗淡无光,似乎没了生机,周围点有三十六根长明香烛,两名婢女侧卧左右。 外面酷热难耐,地牢里阴暗潮湿,倒是避暑好去处。 杜斯通盘膝坐在牢房正中,穿了身象征囚犯的白色绸袍,瘦的皮包骨头,十指枯槁遍布青筋,他皱眉闭目,嘴角下垂,一动不动,神色庄严。 两名相貌身段妖冶的美女极尽风骚,媚眼如丝,袒露香肩,脚趾在对方光洁小腿踩揉,一个口含葡萄,一个口含春枣,在杜斯通耳边呢喃轻语,“宰相大人,饿了吗?” 任由两名女子挑逗,杜斯通无动于衷,宛如高僧入定。 那名妖媚女子将葡萄叼到杜斯通嘴边,从喉咙里发出蚀骨销魂的声音,“宰相大人,您若是饿出病来,奴家心里会疼的,不信的话,您来摸摸。” 杜斯通嘴角扯动一下,似是讥笑,“贼子郭熙,想用这种下贱招数使老夫声名毁于一旦,真是小瞧了大宁读书人的气节,告诉他,想要老夫进食,也不是不行,只要他将自己的血肉送来,老夫会吃的干干净净。” 两名女子闻之色变。 “君子之于畜生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杜相枉为读书人表率,竟然甘愿背负畜生骂名。” 躲在暗处的郭熙走到囚牢中,负手望着一人之下的左相。 杜斯通睁开浑浊双眸,虚弱说道:“诛你者为英雄,骂你者为忠良,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东西?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而已,居然有脸谈论君子之道。” 郭熙摆摆手,两名女子知趣退下。 郭熙坐在杜斯通对面,捡起一颗葡萄,顺手丢入口中,慢悠悠道:“大雁为了活命,不惜弃家南迁,苍鹭为了捕食,不惜掉羽诱鱼,守宫为了脱险,不惜断尾求生,我堂堂二品大员,西北万里的天王老子,难道不如鸟兽?若不是你杜相铁面无私,试图用天剑来斩我,郭某人何至于叛离大宁?何况一开始我并不想反,找个由头不奉召,等到太子登基,回京述职即可,杜相一再苦苦相逼,甚至跑到碎叶城来骂郭某人祖宗,我能咽得下这口气吗?所以说,祸源在杜相而不在郭熙,安西十四州生灵涂炭,你是罪魁祸首。” 杜斯通朗声笑道:“好一通巧言诡辩,贪墨军饷,滥杀无辜,通敌骠月,屠戮镇魂关百姓,不杀你,何以平息千万人怒火,老夫这次来,就没想着回去,以我之命,换安西百年太平。” 郭熙冷笑道:“老不死的东西,不就是想要万世名节吗?郭某人偏不给,我会用补药养着你,养到白白胖胖,再给你用春药,去和蛮子女人媾合,生一堆杂种出来,一辈子都是贱籍,儿子充当奴役,女儿卖到窑子,看他们骂不骂你这个大宁宰相,哈哈哈哈哈哈。” 杜斯通平和一笑,“老夫庙堂浮沉几十载,若被你弄到恼羞成怒,这个左相不当也罢,老夫会好好活着,眼睁睁望着大宁铁骑踏破碎叶城。” “说得好听,等我一走,该不会撞墙或者咬舌自尽吧?” 郭熙站起身,抚摸着墙壁铭文,得意笑道:“杜相不怕疼的话,尽可以试试,就算你入了奈何桥,郭某人也有本事把你给拉回来,三日之内,会有骠月美人来暖床,她们天生狐媚,身材傲人,床榻功夫炉火纯青,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杜相的桃花运呢。” 杜斯通再度闭起双眸。 郭熙缓缓靠近,距离不足半尺,面露狞色道:“想要我死,我便让你生不如死!” ── ── 平岗城。 李桃歌坐在西门城头,面无表情,翘起二郎腿,从夕阳坐到日落。 东边皆是尸骨和亡魂,没靠近就能闻得到冲天臭气,用河水冲刷了几遍都无济于事,到了夜晚,有人说隐隐能听到哀嚎声,越传越邪乎,成了平岗城不愿涉足的禁地。 一个酒葫芦伸到李桃歌面前。 一身贵气的萝枭打着哈欠,与他并排站立,“昨夜东门又闹鬼了,有人失足掉进护城河,淹死了,尸体到现在都找不到,传闻是水鬼给吞了,闹的人心惶惶。你最好找来和尚和道士作法,解解他们心里的鬼,要不然会落下病根。” 李桃歌拔掉酒塞,灌了口酒,浓烈直白,一如草原子民般豪爽。 李桃歌没想到劲这么大,被辣的龇牙咧嘴,好半天才喘过气,问道:“世子殿下信鬼神之说吗?” 萝枭笑道:“我父王就是草原真神,你说我信不信?” 李桃歌说道:“臭丘八心里有了忌惮,出刀都会凝滞,心里的鬼,还需他们自己去解。” 萝枭摇头道:“这可不是带兵的办法,万事都由士卒自己解决,要你这主帅何用?” 李桃歌笑道:“我不是保宁军主帅,瑞王刘甫才是,只负责率领爷们西征打仗,哄孩子的活不归我管。” 萝枭好笑道:“本就是十几岁的孩子,偏要装成老气横秋,先褪去胎毛再说吧,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李桃歌无所谓一笑,灌进一大口酒。 萝枭忽然神色阴晦,沉声道:“听说了没有,赵之佛又吃了败仗,中了两剑,生死不知,北线一败再败,贪狼军快要踏足多渤草原了。” 李桃歌呆滞半天,惊愕道:“贪狼军不是只有十万吗?怎么能将四十万北策军打的落花流水?况且草原派有重兵,东庭大都护崔如也一同支援,三面夹击,难道吃不掉那十万人马?” 萝枭正色道:“你以为贪狼军,是郭熙的安西军?大周向来以将士勇猛着称于世,尤其是领军将帅,个个都是文武全才,咱们跟人家打,从来都没赢过,赵之佛守了北线几十年,屡战屡败,居然守出一个天下公认的名将头衔,你猜猜是为啥?张燕云率领十八骑,硬撼贪狼军六百里,听好喽,对方是退,而不是败,有备而来,又是以逸待劳,这都没能全歼,足以说明贪狼军有多难缠。” 李桃歌从来没和大周打过交道,仅凭世子的口述,已经对大周军队有所了解,感慨道:“几十万大军牵制在北线,每天都是一笔巨额开销,朝廷本来钱粮就告急,再打下去,国库如何吃的消。” 萝枭若有所思道:“所以必须速战速决,派名将顶替赵之佛,将贪狼军打回英雄山北侧,一天都不能耽搁。” 李桃歌询问道:“依世子高见,朝廷会派谁出马?” 萝枭似笑非笑道:“这得问你爹,圣人不问朝政,杜相又关在碎叶城,整个大宁如今攥在李相手中,可惜能挂帅的名将并不多,只有一人能担负重任。” 李桃歌唏嘘道:“能挽天倾者,只有他了吧……” 二人心有灵犀,谁都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口。 一年之前战无不胜的功臣,如今却成为了忌讳。 世事无常。 第300章 西北射天狼(三十六) 烈日当头,十几匹骏马进入复州境内,速度不快不慢,在热气蒸腾的地面刨起沙砾。 李桃歌头戴斗笠,面遮纱巾,骑马走在队伍最中间,旁边是周典,袁柏,贺举山,鹿怀夫,几名亲卫在侧翼和后方反复迂回,方便侦查和拦截。 走到一处高耸土山,李桃歌望了眼手背晒到发紫的肌肤,出声道:“歇歇吧,日头太毒,再跑下去,人和马都吃不消。” 他常年与马为伴,曾任镇魂大营槽头,对马感情深厚,当作兄弟相待,宁肯自己少吃些,也要给马儿喂一口豆饼,接触久了,通晓马的习性。 察觉到坐骑四肢乏力绵软,就知道快中暑了。 众将哪敢违逆他的意思,在阴凉处纷纷下马,李桃歌取来牛皮水袋,先是给马灌了几口,再自己喝,半袋水入喉,干裂嘴唇瞬间恢复红润色泽。 李桃歌抹去嘴边水渍,打量着四周一座座柱形秃山,说道:“这地方用来设伏不错,看不清前方状况,又有数座高地可以埋伏,一千精锐足以能挡住两万大军。” 贺举山神色一僵,朝后面低沉说道:“去上面看看。” “诺。” 一名亲卫领命后,踩在土山奋力蹬踏,飞起两三丈,等到快要下落时,十指猛然插进土山,双足猛踩,再次飞起两丈有余,依次施展强劲指力,来到十丈高的土山之上,环视左右,做出无人手势。 李桃歌喝了一大口水,朝马儿身上喷去,笑道:“莫奚官若是能在这里埋下伏兵,岂不成了能掐会算的神仙?这仗还打个屁,赶紧掉头跑回京城。” 淋水后的马儿快活嘶叫,众人一阵哄笑。 莫奚官是复州刺史,在十三太保排名次席,曾与郭熙义结金兰,二人乃是八拜之交。 在安西都护府东边几座州府,流传着一句话,宁惹郭阎王,不见莫太岁,可见百姓对于莫奚官有多么畏惧。此人精通兵法,深谙治国之道,还有一身与本事相符的臭脾气,杀起人来,谁都劝不住,郭熙相赠的美人都没逃过他的毒手,本来按照履历和资历,早该去往三省六部任职,可莫奚官说啥都不肯走,死赖在复州,与结义兄弟共守西北门户。 别人痛快大笑,唯独贺举山带有忧色说道:“御史大人,莫奚官这名宣正十年的老进士,虽然不是活神仙,但绝不能小瞧,复州以及附近四城在他的治理下,粮草充裕,兵强马壮,五万复州死士,不亚于固州陇淮军,朝廷把他安放在此处,必有一番用意,想要凭借保宁军破复州,难于上青天。” 李桃歌浑不在意笑道:“我听过莫太岁的传闻,所以才亲自跑一趟,先瞧瞧复州城模样,然后再想办法破城。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再像打平岗城时那般鲁莽,五万复州死士,放到平地厮杀,保宁军都未必打的赢,攻城?那是老寿星游万寿湖,嫌命长了。” 有他的保证,四人放下心来。 不怕纨绔花天酒地,就怕纨绔壮志雄心。 他的一念之后,往往决定数万人生死。 李桃歌问道:“我没有和莫奚官打过交道,有没有可能智取复州?” 几人面面相觑。 心里分别浮现起一个念头:白日做梦。 莫奚官要是那么容易对付,郭熙早把他撵跑了,又是结拜,又是送金银女人,你猜猜郭熙图的啥? 不良帅袁柏说道:“智取也不是不行,夜晚派人闯入刺史府,将莫奚官绑了,逼迫他开启城门,迎接保宁军入城。” 好家伙。 听起来像是献计,可仔细一琢磨,更像是在献丑。 复州的城墙,比起普通城池的城墙高的多,有兵卒日夜巡视,即便能混进复州城,那刺史府可是龙潭虎穴,不知藏匿多少高手,在死之前,未必能见得到莫奚官。 李桃歌眼眸一亮,赞叹道:“擒贼先擒王,这计谋不错。” 其他三人光想骂一声不错个屁! 小孩子都能想出来的馊主意,稍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跳进复州送死。 可没等三人争辩,突然想到这二人关系非比寻常,袁柏出了个馊主意,偏偏李桃歌还答应了,难道是在一唱一和,演双簧? 有了这层顾虑,谁都不敢多嘴,生怕公子一怒之下,把绑架莫奚官的重任交给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想要兵不血刃拿下复州,似乎只有冒险进入刺史府这一条路。 李桃歌缓缓说道:“不止复州有五万死士,旁边四座城池有大军驻扎,即便是把五十万保宁军全拉来,也未必能够破城。咱们如今有两个选择,一是封锁饮水粮食,使五座城得不到补给,长此以往下去,莫奚官必须要走出复州跟咱们拼一场,可这样一来,饿死渴死的不仅仅是兵卒,首先遭殃的是百姓,咱们是天子之师,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这条路不能走。” “第二个选择,就是进入复州城绑了莫奚官,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命令他打开城门,若是姓莫的骨头硬,誓死不开城门,那一刀把他宰了,复州群龙无首,坚持不了多久,就会乱成一团。” “几位叔叔大哥,你们帮忙出出主意,究竟取哪一条策略比较好。” 关乎征西大局走向,四人突然变成了哑巴。 既然都不吱声,李桃歌干脆点将,对贺举山笑道:“贺叔叔,您是熟读兵法的儒将,能给侄儿出个主意吗?” 贺举山儒雅五官呈现出为难神色,吭哧道:“这个……两条路,似乎都不错……似乎也都有纰漏,实在不好说。御史大人,咱们才攻下平岗城不久,朝廷嘉奖诏令都没到呢,何必那么急谋取复州,不如先等一等,看朝廷态度如何。” 李桃歌拍屁股起身,慎重说道:“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打不打,先放到一旁,你得先让莫奚官知道咱在惦记他,吓也得把他吓出好歹。” “走,先去复州亮个相,让姓莫的这个月别睡好觉了。” 第301章 西北射天狼(三十七) 一路西进,漫天风沙却不太平。 复州派出的探马,已经敏锐嗅到了气味,只是暂时对他们的身份不得而知,遥遥观望后,见到李桃歌嚣张跋扈,敢大摇大摆走向复州,于是派出了一队人马前来试探,结果还未靠近,便被藏在暗处的亲卫轻松收拾,二十几人,顷刻间覆灭,消息都未曾走漏。 李桃歌想要复州来查探军情,怎能不重视,亲卫中,有珠玑阁门客,有将种子弟的死士,有不良人高手,全是万里挑一的精锐,想要突破他们防线,取几人性命,除非是逍遥境以上的修为,或者上万大军冲阵。 随着快要抵达复州,周围的探子越来越多,也不上来挑衅,只是远远吊着,最后聚集了数百人之多,李桃歌走到哪里,他们便跟到哪里。 “我去把他们打发了。” 几人之中,鹿怀夫的脾气最火爆,瞅见探马越聚越多,心中生出一股无名怒火,抄起马槊就要去杀人。 凡是用槊的将领,武艺高不高暂且不论,家世一定不凡,打造一杆长槊,要用上好的材质,由技艺高超的匠人亲手淬打,才能使得槊身坚韧槊刃锋利,且损毁几率高到吓人,十之八九都要变成废料。 从小练习枪槊,学到大成时,没个殷实家底,哪容得下败掉一座金山,所以边军中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凡是用马槊的家伙,不要惹,没准儿把后面那一串祖宗喊出来,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朱紫贵人。 用马鞭横在鹿怀夫的面前,李桃歌笑道:“将军有剑,不斩草蝇,再说杀也杀不干净,就让他们跟着,见识见识啥叫天子之师。” 鹿怀夫恨恨把马槊收回,冷声道:“这帮杂碎若是落在我的手里,保证求死不能。” 李桃歌悄声问道:“鹿兄,鹿家扎根西北多年,这复州城里,可有鹿家与贺家的子弟?” 贺举山轻声答道:“鹿家有两名子侄,贺家有一名后辈,都在复州任职,只是官阶太低,一个校尉,两个都统,想要帮忙很难,我先试试飞信传书,询问他们复州城情况。” “千万不要!” 李桃歌低声道:“先不要和他们联系,以防莫太岁行凶,他们帮不了咱们入城,只会白白害了性命。” 贺举山赞叹道:“还是御史大人考虑周全。” 余光扫到前方异样,李桃歌突然勒马停驻。 一座巍峨城池矗立在天地间,四座不及一半的小城在它左右。 梅花锁马大阵。 离这么远,已经领略到窒息感,若是在城下,是否如同蜉蝣观树? 李桃歌见过不少州府,论恢弘程度,只有永宁城能稳压复州气势,固州都稍逊一筹,旁边的四座小城,仅仅是在复州的衬托下,显得小巧玲珑,单拉出来,却是能媲美镇魂关的存在。 烈阳来到复州城西南处上方,散发出耀眼光泽,金光万丈洒向雄城,满城披挂黄金甲。 望着天地之威,李桃歌咬了下嘴唇,亲自来到复州城,才明白了鹿贺二人为何会如此忌惮。 这城,非人力可破。 贺举山指着几座城池说道:“莫奚官进士出身,平时以雅士自居,将复州的四座城池,命名为风花雪月,取自: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风雅倒是够了,委实少了杀伐之气。” “镇守四城的将军,皆是莫奚官的心腹爱将,各自领兵五千,作为抵御强敌的副城。最近的两城,南边是雪城,北边是月城,往里是风城和花城,破了这四城,才能靠近复州城,” 李桃歌询问道:“能绕过复州,去往碎叶城吗?” 贺举山苦笑道:“绕倒是能绕,有两条路能够抵达漠西走廊,可若是绕过去,背后相当于有个人随时捅刀子,一会劫你粮草,一会和郭熙左右夹击,前方将士根本无心应战,依我之见,必须要铲除掉莫奚官,把复州城攥在咱们手里,才能安心西征。” 周典插口道:“对方城高墙厚,士卒悍勇,硬打是打不下来的,干脆玩一出调虎离山,咱们率大军绕过复州,找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驻扎,两旁埋伏好精锐士卒,然后传递消息给复州,引诱他们出城,拉到空地打,又是伏击,伤亡不会那么惨烈,把他们兵力消耗掉,复州不攻自破。” 李桃歌揉着下巴,纠结道:“主意不错,可莫奚官咋能听咱的话?随便派大军出城,乃是兵家大忌,那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派遣一万以上的死士出城,即便是郭熙下令,莫太岁都不会轻易离开复州吧?” 四人忽然齐齐望向少年郎。 眼神古怪。 李桃歌似乎明白了他们意思,指着自己鼻子说道:“你们该不会是……想用我当诱饵?” 四人同时摇头。 李桃歌纳闷道:“既然不是,那都看着我干啥?” 周典无奈笑道:“正相反,我们是怕你自己去当诱饵。有平岗城的前车之鉴,你不许再踏入战场了,要不然李相怪罪下来,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李桃歌嘿嘿笑道:“本公子惜命着呢,绝不会犯傻再去厮杀。” 四人用质疑的眼神望着他,明显是不信任。 前方马蹄声大作,黄沙遮天蔽日。 至少有千人以上的骑兵出城。 “复州死士。” 鹿怀夫十指交叉,朝天一举,“传闻莫奚官练兵和卜侍郎有的一比,本将还未领略过,要不要试试,复州城里的兵马究竟是啥成色。” 周典没好气道:“行,我们先撤,鹿将军一人来垫后。” 鹿怀夫抄起马槊,倨傲道:“一人就一人,不就是一群臭鱼烂虾么,杀他几个回合,再与你们汇合。” 前方黄沙越来越宽,几乎铺满眼帘。 地面狂震不停,使得人心大乱。 不对劲。 这哪是千人骑兵踏出的阵仗。 至少万人有余。 贺举山皱眉道:“应该是莫奚官察觉到咱们身份了,否则不会摆下如此阵仗。” “还猜个屁啊,跑哇!” 李桃歌调转马头,用马鞭疯狂抽打马臀。 一骑绝尘。 第302章 西北射天狼(三十八) 骠月王朝的吐罗走廊,有一处平安湖,湖水清澈,烟波浩渺,附近绿树成林,草木茂盛,乃是荒漠戈壁中不多见的美景。 平安湖同样是孕育附近万里生灵的母亲湖,一年四季不会结冰,湖里鱼儿肥嫩,尺长大鱼随处可见,如此秀美的地方,却有着数道禁忌。 譬如不可在平安湖的范围打斗,不可随意捕捞鱼儿,不可在湖里嬉闹,不可玷污湖水。 倘若是即将渴死或者饿死的行人,为了活下去喝水吃鱼,沾染不了恶果,若是存有不轨之心,大量捕鱼或者在水里拉尿,走不出树林就会暴毙,岸边一具具风干的骸骨,就是不信邪的愣头青。 禁忌不止约束人,同样约束猛兽,但凡到此地饮水的飞禽走兽,绝不会发生搏斗,经常能看到狼和羊并排跪倒,共饮湖水的场景。 平安湖的规矩传承千年之久,是谁立的,已不得而知,最广为流传的一则传说,是平安湖里有尊湖神,高达百丈,赤发蓝脸,常年坐在湖心修行,能知晓附近一切动静,谁敢对平安湖不敬,就是对湖神不敬,遭受神佛惩治,渡你转世。 一名黑衣少年来到湖边,摘掉面巾,抖去黄沙,放下腰间的三把黄金弯刀,用仅存的左手舀起水,狂灌一阵后,丹凤眸子瞄向不远处的鹰隼和肥兔,笑了笑,随后躺在石头上,悠然出了一口气。 进入吐罗走廊不过百天,少年杀出赫赫威名,附近百姓都知道大宁来了位讨债人,刀法极其凶悍,从未有过败绩,面对玄月军数次围剿,都能从容逃生,反而骠月三名皇室成员成为刀下亡魂,身边三把金刀,就是他的彪炳战绩。 小伞望着蓝天白云,媲美女子的秀美五官充满平静,呢喃道:“爷爷,云为什么能飘在天上呢?” 他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洗到浆白的百衲衣,银色长发直达腰际,虽是叫花子装扮,可气度出尘,有种难以言明的高傲,他先是看了眼天空,接着低下头,浑浊眼眸望着小伞尽是怜爱,笑道:“傻孩子,因为云没有心事。” 小伞眨了眨不染纤尘的眸子,轻声道:“爷爷,我怎么觉得你在糊弄我?云连心都没有,怎么会有心事。” 轩辕龙吟乐呵道:“当人无念无欲的时候,就是无心之时,到了那会儿,会和云朵一样,飞升九天,常伴月盘。” 小伞没听懂,问道:“若没有修到无念无欲的境界,中途死了呢?” 轩辕龙吟挑起花白眉毛,堆满笑容道:“人死了之后,还有心吗?” “没有。” 小伞摇了摇头,对爷爷之前的话略有顿悟,惊讶道:“原来人无心之后,方可飞升。” 轩辕龙吟笑呵呵道:“大概是这么个道理,可爷爷一没达到无念无欲境界,二没死翘翘,答案暂时给不了你,若是爷爷有一天飞升九天,回来给你托个梦,告诉你路该怎么走,防止乖孙儿误入歧途。” 小伞慌忙起身,抓住百衲衣,紧张说道:“爷爷,这世间我没几个亲人了,你不能飞升。” 轩辕龙吟摸着他的额头,轻笑道:“爷爷年纪大了,哪能陪你一辈子,以后的路,要自己去走,成仙成魔成道成佛,皆在一念之间,谁敢阻挠,一刀砍了便是,你修的是杀伐之道,讲究随心所欲,千万不可心有羁绊,否则爷爷给你谋的一世福缘,便会前功尽弃。” 小伞摸着三把金刀,轻声道:“我懂了,爷爷是要我一路杀至谪仙人,敢扰我心,以杀净道。” 轩辕龙吟似笑非笑道:“你是圣族的圣子,肩负大任,不仅要修自己的道,还要带领族人闯出一条道。爷爷入了昆仑一脉,已和圣族脱离干系,你爹为了你娘,成为嗜酒如命的酒鬼,天天醉生梦死,早就变成废人一个,幸好他生下了你,不至于圣族断了香火。其实论及资质修为,你我都比不上他,他要是早早斩断情丝,十名谪仙人之中,有他一席。” 小伞面呈哀凉道:“自我懂事以后,爹就是每天烂醉如泥的酒鬼,喝多了就打架,打完架要么赔钱,要么关进大牢,似乎一天都没消停过,如今还关在沙州牢里,不知要多久才能出狱。可我不记得他是修行者,打起架来经常负伤,并未占到过便宜。” 轩辕龙吟气道:“别谈那个败家子了,想起来就头疼。” “好吧。” 小伞话锋一转,好奇问道:“爷爷入了昆仑,就不能回到圣族主持大局了吗?” 轩辕龙吟轻叹道:“当年师父问过我,要做圣族的圣子,还是昆仑的传人,二者只能选其一。当时圣族被杀的七零八落,不复往昔峥嵘,又有仇家四处搜寻,于是我选择到昆仑躲避,入门之前,我起了誓,除非至亲有难,否则不再插手圣族事宜。” 小伞恍然大悟道:“怪不得爷爷只是教我,却从未亲自为圣族做过事,原来有起誓在先……那您的传人呢?是不是也要起誓,才能继承衣钵?” 轩辕龙吟微笑道:“昆仑窥探天数,千年以来都是一脉单传,否则会迎来反噬,我的传人如天机不可泄露,要不然害人又害己。” 小伞眨眼道:“那么神秘?连亲孙子都不能告知吗?” 湖风撩起白发,露出睿智双眸,轩辕龙吟纠结道:“你们二人都是奇异到极致的命数,史书都未记载过,要么是挚友,要么是死敌,代价太大,所以我不敢试,只能做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以后你们若是相见,会明白爷爷的一番苦心。” 小伞已经习惯了爷爷的故作高深,并不在意,抄起金刀起身,“爷爷,若以后见到你的传人,我和他结为兄弟,还是不理不睬?” 轩辕龙吟笑道:“随你心意。” 小伞拍拍刀鞘,轻松笑道:“告诉你的好徒弟,我惹他,他得忍着,千万别来惹我,我和他不是亲戚,小心人头落地。” 轩辕龙吟哈哈大笑。 爷孙俩正要离去,湖面突然荡起涟漪。 扭过头,见到一名男子悬立在水面,身型极高,面容刚毅,双瞳一紫一黄,格外妖艳,手持九尺凤还巢,杀意快要溢出湖面。 小伞察觉到这人气势不凡,谨慎握住刀柄,冷声道:“你是谁?” “镇魂大营的小卒,不认识本王吗?” 男子歪起脑袋,笑起来邪气凛然,“我乃骠月三大王,左日贤王是也。” 第303章 西北射天狼(三十九) 听到对方报出名号,小伞神色变得冷冽,摸向断臂处。 自己的右臂,就是被左日贤王帐下大将鬼绒所斩,若不是左日贤王一声令下,玄月军也不会兵犯镇魂关,如今找不到鬼绒,这笔帐自然要算在他主子头上。 小伞缓缓拔出黄金弯刀,冷声道:“小爷宰了那么多阿猫阿狗,终于钓来一条大鱼。” 随着弯刀出鞘,他的气势陡然攀升,肉眼可见的白色煞气弥漫开来,凡是白气所致,花草瞬间枯萎,从来不结冰的湖水竟然凝固成冰坨。 左日贤王眯起黄紫双瞳,说道:“本王苦苦搜寻的白虎鼎,竟然被你悉数吸纳,怪不得能在吐罗走廊逞凶,视我骠月儿郎为牛羊。白虎鼎百年来积攒的杀气,凭你的境界还无福消受,轻则爆体碎裂,重则魂飞魄散,天官大人另辟蹊径,用断臂宣泄出驳杂死气,将煞气留在你的体内,帮助冲关破境,真当得起妙笔生花画龙点睛赞誉。” 天官? 小伞听到这两个字,满是疑惑望向爷爷。 老乞丐直勾勾盯着骠月名帅,神色波澜不惊,捋着捋着白须,突然停住动作,皱起眉头。 突如其来的诡异,令左日贤王攥紧凤还巢,如临大敌。 噗。 老乞丐放了一个响屁,随之笑逐颜开。 小伞捂住口鼻,嫌弃道:“爷爷,好臭。” 轩辕龙吟呵呵笑道:“人吃五谷杂粮,放屁哪能不臭,骠月蛮子就不一样了,他们那些畜生,啥都往嘴里放,连人都吃,弄的口里气味比爷爷的屁都臭。” 小伞泛起嘲弄笑容,“怪不得他们丧尽天良,坏事做尽,原来是畜生。” 被明嘲暗讽的左日贤王不为所动,凝声道:“天官大人,你在骠月境内行走,本王以贵客相待,但莫再对对骠月儿郎出刀,你一人说走就走,本王留不住,子孙后代呢?真当百万铁骑冲不烂你的昆仑山吗?!” 自从镇国神器南麓大王战死疆场,左日贤王便成了军中领袖,统帅三路大军,麾下超百万铁骑,威风仅次于皇帝,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字并肩王。 老乞丐抠了抠耳朵,浑不在意笑道:“吓我?老头子虚活两甲子,至今还没被吓到过呢,还马踏昆仑山,有本事去踏呀,昆仑殿破败不堪,老头子早住腻了,早平早安生,我那师门拢共俩人,常年不在山中,踏平了正好重修山门,省的我大费一番周折。” 左日贤王将视线投在小伞身上,平静道:“他呢?你护得了一时,能护得了一世?咱们都是坐在天柱下面等候机缘的伪仙人,谁想杀谁都不容易,我若拖住你,指挥大军围攻他,能逃过了这一劫吗?” “这话在理。” 轩辕龙吟笑道:“可道理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在拳头之上,首先,你得能拖得住我,其次,大军能围杀的了我孙子。” “试试?” 左日贤王终于按捺不住,凤还巢枪尖划过水面,掀起十丈高的巨大波涛,带着万马奔腾的气势,冲着爷孙二人汹涌来袭。 轩辕龙吟揉着孙子脑袋,嬉笑道:“练了这么久的刀,你去试试。” 小伞屏气凝神,额间白虎图案闪烁不停,反手抽出刀柄,快速挥出一刀。 刀气起初很窄,纤薄不过寸余,似乎出自入门不久的修行者,可当刀气触及地面,碰到石块之后,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衍生出数万道刀气,浩浩荡荡扑向水幕。 两者相撞,传来滋滋割裂声,刀气穿透水幕,势头衰退,在空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水幕割破后,变成水箭水珠,幻化成千军万马,来势更猛。 别看一滴小小水珠,能轻易洞穿石块而轨迹不变,更大些的水箭,能在地面凿开一尺深的沟壑。 威力骇人听闻。 面对着铺天盖地的攻势,小伞满脸茫然,弯刀自然下垂,守都不知该如何去守。 这便是伪仙人之威? 谪仙人又当如何。 “别说你是无极境,逍遥境巅峰来了,随意一击都能要了他们的命,这就是仙人和凡人之间的差距。相比于天柱上的仙人,伪仙境差的是机缘和契机,还有飘渺不可见的气运,身手不见的落下太多,某些伪仙境,强到离谱,比如大宁墨谷的锄头战神叶不器,曾经将大周谪仙人撵至英雄山,威风不可一世,所以无论对手是何境界,你都必须保持必胜把握,心存不败胜念,这才是神兽白虎的杀伐之道。” 轩辕龙吟给孙子上完生动一课,挥动百衲衣袖口,一道无形墙壁挡住了所有水势,湖水颓然落地。 “必胜……不败……无惧……爷爷,我好像悟了。” 小伞紧闭双眸,轻轻念着,身体颤抖不已,头顶浮现出白色圣光。 不止轩辕龙吟充满惊喜,悬立在水面的左日贤王都投来艳羡神色。 闻道。 谪仙人之前,必须经历的一道坎儿。 修行修到逍遥境之后,是寻找适合自己的登天道,大概在逍遥后期或者步入伪仙境,才会迎来闻道机缘,一旦悟道成功,修为一日千里,有了问鼎天柱的资格。 小伞只不过是无极境而已,居然早早闻道,以后境界畅通无阻,只差登天一步。 轩辕龙吟激动到白眉飞舞,眸子绽放出精芒。 小伞额头不断渗出冷汗,来到成道的关键时刻。 轩辕龙吟怕打扰到他悟道,不敢擦拭。 左日贤王脸色阴晴不定。 只要挥出凤还巢,定能打断这孩子天赐良缘,按照小伞的资质,日后最少是伪仙境,提前为骠月铲除强敌,是他乐意看到的情景,可轩辕龙吟守在一旁,哪肯放过自己,替骠月树敌暂且不谈,今日能否走出平安湖? “是谁在此动手,不知道平安湖的规矩吗?” 一道声音从树林里传来,紧跟着走出渔夫打扮的老者,对三人投来敌意眼神。 小伞打了一个激灵,睁开双眼,白光消失不见。 可惜,悟道只悟了一半。 轩辕龙吟缓缓转过身,眸子里出奇平静。 在场几人中,唯独左日贤王能感受到他的气机蓄成澎湃大海,随时有可能决堤。 渔夫朗声道:“吾乃平安湖卫道者,你们敢打扰此处清静,念在初犯,滚出去!以后不许再踏足平安湖。” “平安湖卫道者?什么东西?” 轩辕龙吟淡淡说道:“敢打扰我家孩子悟道,去湖里喂鱼吧。” 没见到有多大动作,轩辕龙吟转瞬间来到渔夫面前,慢悠悠伸出一拳。 逍遥境初期的卫道者,话都没来得及说,顿时化为齑粉,飘散在天地之间。 轩辕龙吟大袖一挥,散落的骨粉飘入平安湖,再度踏出,来到小伞旁边,叹气道:“孩子,这便是命,我锁定了左日贤王,却没想到有人横生枝节,看来你的路,并非是一路坦途,以后有的是磨砺喽。” 小伞扬起人畜无害的笑容,“爷爷,我不怕吃苦。” 轩辕龙吟含笑道:“不怕归不怕,谁家的长辈,喜欢让孩子吃苦呢?苦心经营大半生,不就是为了给后代铺满捷径,宁肯自己多走百里,不想你多走半步。” “天官大人。” 左日贤王正色道:“之前您孙儿悟道,本王可没出手打扰,不知能否结一份良缘,还吐罗走廊太平。” 轩辕龙吟冷笑道:“虽然你没出手,可你比谁都想出手,若不是老夫神识锁定在你的身上,又岂能被什么卫道者闯了进来,罢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这就带着他离开骠月,以后山水有相逢。” 左日贤王拱手相送。 第304章 西北射天狼(四十) 有惊无险回到了平岗城,李桃歌心情沉重。 复州城的出兵速度,远在他意料之外,动辄万人骑兵出城迎敌,那可不是轻易能做到的,需要主将具有绝对威信,各级将官配合熟练,其中一环出了纰漏,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大军拉出复州。 莫奚官莫太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来回跑了几百里,全身上下灌满黄沙,李桃歌回到寺庙,第一件事就是想洗澡,才脱掉靴子,抖落半斤沙土,小丫头赵茯苓捧着衣物进门,径直走到床边,将衣物放好,轻声道:“少爷,西疆的沙石多,京城来的贵客,肯定不习惯恶劣天气,我去给您打水洗澡,今天酷热难耐,您想要热水还是凉水?” 李桃歌望着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袍,心中闪过异样,答道:“我皮糙肉厚,凉水就好。” 赵茯苓捋了下鬓角散乱秀发,问道:“听说,京城的贵人们洗澡,需要放花瓣和水果,用使肌肤变得润滑,顺便提香,少爷有何要求?” 李桃歌笑道:“花瓣水果?这都是从哪听来的?” 赵茯苓答道:“南宫大哥说的,他从小在李府长大,说的一定没错吧?” “没错,他比我更像是李府的人,以后有啥不明白的地方,问他就好。” 李桃歌感兴趣道:“我平时洗澡就是胡乱冲冲,没试过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倒是可以尝试一下,花就算了,那是女人泡澡用的,平岗城盛产什么水果?” 赵茯苓一本正经道:“西瓜。” …… 李桃歌挠了挠头。 抱着西瓜泡澡,这要是传到京城,不得让人家活活笑死。 “算了,随便洗洗就好。” 南宫献神出鬼没,说不定就藏在房梁窥探,李桃歌可不敢抱着西瓜泡澡,这一幕若是被南宫献瞅见,后半辈子咋抬头挺胸当少爷。 “我去打水。” 赵茯苓来到小院,用木桶从陶缸舀水,身材单薄的她很难拎起二十多斤的木桶,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极为吃力,如此反复打了几次水,才将浴盆的水填至一半。 再去提来木桶,李桃歌已经坐进浴盆,背对着大门,露出日益精壮的背部。 “水够了,你歇歇吧。”李桃歌轻声说道。 赵茯苓俏脸微红,答应一声,放下水桶,取来香泽和澡豆,站在李桃歌旁边,当见到肩头伤口新长出的粉嫩新肉,又磨出了血迹,赵茯苓心疼道:“少爷,你流血了。” “骑马磨的,无妨。”李桃歌浑不在意说道:“你要是不提,我都忘了这茬。” 赵茯苓用白巾盖住伤口,帮他洗着长发,手里攥着细鬃刷子,清理着黄沙污垢。 李桃歌忽然沉声说道:“你是郭熙派来的奸细吗?” 赵茯苓略作沉吟,一字一顿道:“我对着天公爷起过誓,少爷若是不信,可以把我杀了,以绝后患。” “对我而言,天公爷都信不得。” 李桃歌微微侧过脸,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颚,似笑非笑道:“若是你现在承认是奸细,我可以放你和你爹离开,保证不会为难你们爷俩,可过了今日之后,被我发现心怀不轨,会交到不良帅袁柏手中折磨而死,你想好了再回答,不急,等我洗完澡之后,再给出答案。” 赵茯苓低下头,抿起倔强嘴角,喃喃道:“茯苓本就是心安良药,既然陪在少爷身边,反倒令少爷不安,是茯苓之罪。” 话音一落,赵茯苓举起刷子尖头,用力朝咽喉捅去。 一根食指挡住铁头,夺了过去。 李桃歌笑嘻嘻道:“开玩笑而已,别那么死板。” 赵茯苓凄凉一笑,说道:“这对公子来说是玩笑,对小女子而言是名节,茯苓已入了李家大门,只有以死证清白。” 十三四岁的少女,像是含苞待放的蓓蕾,暂时不具备风情,稚嫩脸庞一心寻死的决绝,搭配柔弱肩头,谁见到都会生出怜悯心思,更何况是老好人李家少爷。 “李家走到今日,经历了千难万阻,我也并非一帆风顺的膏粱子弟,所以难免存了防人之心,若是污蔑了你,我道歉,世上没有过不去的难关,切莫糟践自己性命。”李桃歌将细鬃刷子递给她,双臂搭在木桶边,朝前趴去,“后背有些痒,帮我挠挠。” “少爷怎会有错,错的是奴婢,只顾自己清白,不替主子着想。”赵茯苓带有愧意说道,手指接触肌肤,脸颊升腾起两朵霞云,更显小女儿家的娇俏。 “贤侄,贤侄呢?” 外面传来大呼小叫。 李桃歌听出是柴子义的声音,纳闷他怎么来了平岗城,还没来得及从盆里走出,柴子义一把推开房门,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众官员。 少爷泡澡,奴婢搓背,一幅暧昧画面。 柴子义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对于男女之事早已看的通透,见怪不怪,手里挥着圣旨来到李桃歌面前,满脸喜气说道:“圣人得知你单杀叛将曹恕,用大宁旗换掉了郭字旗,高兴的夜不能寐,赐予你通事舍人,并封朝议大夫,贤侄,如今你可是吃着五品俸禄的六品凤阁通事,半年来从平民到五品,啧啧,整个大宁谁有你升官快,不该大排筵宴,庆祝庆祝吗?” “五品?” 李桃歌愣住。 自己不过是八品主事,挂的还是虚名,打了一仗,攻下平岗城,竟然能混到五品,虽说朝议大夫是散官,可俸禄实实在在。 细细一想,吏部尚书是萧爷爷,中书省和尚书省在老爹手里攥着,想要升官还不容易?可这速度太惹眼了吧,不怕庙堂里有人诟病? “贤侄,升官的喜事暂且不提,我从固州跑到平岗城给你道喜,该不会一口酒都没得喝吧?”柴子义晃着圣旨,贼眉鼠眼笑道。 “怎会让世叔白跑一趟,美酒管够。” 李桃歌笑道,正要伸手去接圣旨,柴子义朝后一退,低声道:“你身上都是水,弄脏了圣旨,五品官没了,还要打屁股。” 外面一大票人,全都在欣赏自己沐浴图,李桃歌苦着脸道:“世叔,能不能让我先穿身衣服。” 柴子义瞥了眼在旁边乖乖站着的赵茯苓,笑容古怪道:“春宵一刻不如金榜题名,这是过来人的忠告。” 第305章 西北射天狼(四十一) 圣人赐下天恩,所有参与攻城之战的人员都有封赏,就连在后方督战的萝枭和崔九,以及国子监监生,赏了不少金银,除去李桃歌之外,冲到城头的宫子齐奖赏最为丰厚,开国县男,食邑三百户,五百亩地,四品壮武将军,暂领保宁军副帅,比起弟弟宫子谦的职位都要高。 名义是圣人赏赐,其实具体封赏,都是由中书令李白垚执笔,不患寡而患不均,作为宰相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不能偏向儿子,冷落了旁人,而将与李桃歌关系不错的宫子齐扶为副帅,更加耐人寻味。 平岗城内都是功臣,庆功宴是要摆的,文武官员悉数到场,将太守府坐的满满当当。 陪同钦差大臣柴子义这一桌,都是极有分量的人物,李桃歌,萝枭,宫子齐,宫子胜,崔九,袁柏,贺举山,鹿怀夫,柴子义以功臣最大作为借口,将李桃歌安排在主位,九人如众星拱月般,将他围在中央。 酒席开始,谁都不敢开腔,柴子义朝李桃歌使了一个眼色,低声道:“小英雄,李大人,来给起个调,要不然大家伙的酒咋喝。” 李桃歌指着鼻子疑惑道:“我?” 言下之意,论辈分,论官职,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出风头。 柴子义亲自给他斟酒,城里的大老粗喝酒不喜欢用杯子,于是换成了海碗,一坛酒只能装满五碗。 酒名石冻春,以前百文一坛,本是穷苦人家解馋的消遣,今年灾祸连连,又封锁了东边客商,导致石冻春价格一路飙涨,在保宁军破城之日,已经卖到了五两银子一坛。 当酒花消散,柴子义在他耳边语重心长道:“会打仗,更要会笼络人心,你得让他们知道,圣人赏赐的东西,是你拎着脑袋拼来的,没有你,别说破城,脑袋都保不住。这仗不知要打到猴年马月,一年是它,五年也是它,靠人不如靠己,得把军心攥在自己手里,懂吗?” 李桃歌听懂了良苦用心,挤眼道:“多谢世叔教诲。” 外面盛传,柴子义是靠着妹妹恩宠,才成为天章阁大学士,看来也不尽然,若没有七窍玲珑心,深得圣人宠爱,怎会特许皇城行舆。 李桃歌站起身,端起碗,大声喊道:“将士们,咱们打赢了,该不该喝他娘一场大酒?!” “喝!喝!喝!” 院子爆发出鬼哭狼嚎,震的太守府直落灰尘。 李桃歌再次喊道:“这第一碗,敬天地!” “第二碗,敬鬼神!” “第三碗,敬圣人!” “第四碗,敬父母!” “第五碗,敬死去的袍泽!若有来生,还他娘是兄弟!” “第六七八九十碗,敬咱自己!敬一往无前的勇气,敬不破城不回头的莽撞!敬咱大宁爷们的气节!我李桃歌,先干为敬!” 山崩海啸的欢呼声,伴随着十碗酒猛烈入喉。 柴子义望着意气风发的李家庶子,眼眸中尽是赞赏,相比于去年冬季入宫时的木纳少年,成长的速度令人咋舌。 酒意上头,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将士们都在攀比何时登上城头,砍了几名叛军脑袋,胜者沾沾自喜,败者懊恼悔恨,发誓下次若是再攻城,一定要抢走别人风头。 宫子齐尚处于养伤阶段,抬起酒碗都颤颤巍巍,“御史大人,若不是你冒死相救,宫某这条命早就交代了,这碗酒,敬你!” 李桃歌微微一笑,“宫将军有先登之功,乃是我辈楷模,何须谢我,咱们同饮便是。” 柴子义笑道:“贤侄忘了?宫大人已经是保宁军副帅,再喊宫将军,岂不是把人家官给喊小喽,我若是宫大人,起码罚你三碗酒。” 众目睽睽之下,喊错官职是大忌,柴子义以调侃口吻说出,看似是在责怪,其实是在帮他解围。 李桃歌赶忙改口,举起大碗,带有歉意说道:“宫帅,请。” 宫子齐连道不敢。 李桃歌十几碗酒下肚,酒意上头,说道:“打完平岗城,我想趁热打铁攻克复州,诸位都是前辈长辈,桃歌想听听你们见解。”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变得诡异。 谁都不肯开口。 沉寂了一阵,贺举山说道:“复州屯兵五万死士,另外四城也有两万驻军,实力远在平岗城之上,末将以为,围而不打,断其水源粮草,方为上策,最多半年,城内水粮不足,逼不得已出城一战。” 众将面面相觑,既没人赞同,也没人反对。 李桃歌向宫子齐问道:“宫帅,您觉得呢?” 宫子齐沉默许久,才点了点头,“贺将军的计策,正合我意。” “我没这么觉得。” 李桃歌手指敲打着瓷碗,凝声道:“如今士气正盛,叛军士气大跌,正是一鼓作气的好时候,要趁热才能打铁。况且北线屡屡遭遇败仗,国库没了银子,支撑不了咱们围困半年,必须要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攻入碎叶城,活捉叛将郭熙。” 几人面呈难色。 攻入碎叶城,说得轻巧,眼前复州这一关怎么过?梅花锁马大阵和几万死士固若金汤,填进多少性命都破不了城。 李桃歌喝了口酒,再次说道:“昨日我们去了复州,领略到了莫太岁带兵功底,我们从出现在探子耳目,到抵达复州城,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时辰,莫奚官居然能调动一万大军出城,若不是跑得快,今日喝不到庆功酒。诸位,一个时辰出动一万披甲骑兵,保宁军能做得到吗?” 保宁军将领默不作声,只有萝枭和崔九悠然自得夹着菜。 鹿怀夫大大咧咧喊道:“御史大人,想要保宁军咋做,尽管开口,谁敢不从命,以抗旨砍了就是,不用瞻前顾后。” 李桃歌莞尔一笑,“我只是御史,又不是主帅,保宁军一切事宜,得由陆大人发号军令,咱们先商议商议,怎么破复州,能将损失减到最小。” 整晚沉寂的周典忽然说道:“派出一半兵力锁死复州,其他兵马往西突进,再破去几座城池,复州将士无心恋战,若是莫奚官回心转意,说不定能兵不血刃收复此州。” 李桃歌扬起嘴角,会心笑道:“甚妙。” 第306章 西北射天狼(四十二) 入夜后,永宁城狂风呜咽,经历过短暂的电闪雷鸣之后,下起了今年从未有过的暴雨。 所谓风雨杀人夜,许多行凶者都选择在暴雨中作案,方便掩盖行踪,于是百姓关紧了门窗,谨防贼人惦记。 赵国公府大门紧闭。 路对面有一顶软轿停了许久,任风雨侵袭,仍岿然不动,更夫经过两次,软轿依旧停在那里,按照他多年来的经验,轿子绝对非比寻常,若非身披蓑衣的几名轿夫眼神如刀,早跑去永宁府报了官。 “老爷,一个多时辰了,风大雨急,小心沾染了寒气,夫人熬好了参汤,是该回府歇息了。” 头戴斗笠的相府老管家冲着轿子躬身说道。 能让他如此恭敬的,只有琅琊李氏家主李白垚。 肩扛大宁九十九州的宰相。 “寻常人褪去皮囊,无非二百零六骨,张燕云潜龙在渊,内藏一万八千象。” 李白垚挑开轿帘,露出俊逸中带有顾虑的脸庞,任由风雨席卷车内,直勾勾盯着国公府漆黑大门,呢喃道:“我若能看透他的心,该有多好。” 罗礼衣袖展开,真气断绝雨幕,卷向李白垚的风雨顿时改变方向,轿子周围一滴雨水都未渗透进来。 罗礼轻声说道:“既然老爷拿捏不准,不如将难题交给圣人。” 李白垚放下轿帘,幽幽叹了一口气,“圣人要我自行决断。” 罗礼轻声道:“圣人倚重老爷,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张燕云一旦放出去,撵走了贪狼军,改道钦州,那是张家族地,他如今是张家族长,振臂一呼,万人响应,简直是飞龙在天的局面。回来也未必是福,按照功绩,必定封王封地,休养生息之后,或许又是一个郭熙。” 李白垚充满忧虑道:“所以我不敢踏足国公府,更不敢对他发出北伐诏令,有京城困住狼子野心,张燕云折腾不出浪花,离开京城,将十八骑攥回手中,等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北线一败再败,老成持重的赵之佛重伤不起,东南一柱崔如迟迟找不到敌军主力,草原狼骑爱惜羽毛在外围徘徊,朝廷已经无人去替代赵之佛主持大局,难不成让上将军刘罄挂帅出征?京城的禁军又该如何?张燕云对张家都不放在心上,当着张凌隆的面都敢出言不逊,谁敢赌他的忠君爱国之心,难呐。” 风雨愈发猛烈,巨雷滚滚,说话声顷刻间被雷声覆盖。 罗礼低声道:“老爷既然为难,那就再等等,如果北线战局好转,就不用再冒险而为。” 李白垚忧心忡忡道:“上次送桃歌出京,张燕云单刀直入挑明了态度,他说是我下令,将他困在永宁城,话里话外透露出敌意,本来他就对封国公颇有微词,再有这一道恨意,我怕他对桃歌下手,那孩子涉世不深,又和张燕云走得很近,真怕被赵国公玩弄于股掌之间。” 罗礼疑惑道:“老爷,困住张燕云,不是圣人的意思吗?您怎么将祸事揽了过去。” 李白垚坦荡道:“做臣子的,自当为家国和圣人分忧解难。张燕云恨我,对大宁和圣人,或许还能够忠心耿耿,如果是对圣人怀恨在心,对大宁而言,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飓风裹挟着骤雨,吹在老管家脸庞,罗礼揉去雨水和泪水掺杂在一起的水渍,颤声道:“老爷,您受委屈了。” 李白垚波澜不惊说道:“宰相者,上佐天子,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内亲附百姓。享受一人之下的尊崇,就要扛得起一国重担,分内之事,无所谓委不委屈。” 罗礼一躬到底。 李家这一门二相,冰出于水而寒于水,代代皆人杰。 李白垚轻叹道:“心乱了,不宜做出决定,回府。” 仅一墙之隔的赵国公府。 张燕云就坐在大门后面太师椅中,神色平静如水,翘起二郎腿,晃来晃去晃个不停。 身材瘦小却极其骠悍的巫马乐站在身旁,撑起一把红绸大伞,阳刚气十足的猛将和妩媚阴柔的红伞,构成反差强烈的画面。 当李白垚离开之时,巫马乐耳朵稍微耸动,说道:“李相走了。” 张燕云十指交叉搭在小腹,耸肩道:“等了这么久,他还是不肯请我出山,难道老子长得像反贼?疆土都快守不住了,也不肯把我放出京城。” 巫马乐轻笑道:“不止是李白垚不放心,整个庙堂谁敢对你放心?四万十八骑如跳涧猛虎,能把周围诸国搅得不得安宁,同样能反咬大宁一口,换作是我的话,不到最后一刻,也得把你摁在京城动弹不得。” “你们都是腹黑善妒的小人,简直是无耻败类。” 张燕云挤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笑容,“反正我对自己挺放心,又帅,又忠,又讲义气,这么完美的男人去哪里找?一群不识货的迂腐读书人,偏偏把我和郭熙混为一谈,哎!~冤呐,怪不得下这么大的雨,是老天爷在为我鸣不平呢。” 夜空忽然亮如白昼。 一道闪电划过,紧跟着炸雷响彻天地。 巫马乐抠着传来刺痛的耳朵,说道:“听说冯吉祥下月初一要开坛作法,为大宁绵延国祚,邀请天下黄袍紫袍齐聚宵山,要不要去看看?” 张燕云满不在乎说道:“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凑那热闹干啥?” 巫马乐笑道:“我记得听小桃子说过,他爹被打入天牢,他被流放西疆,都是国师冯吉祥在捣鬼。可自从咱们回京之后,这冯吉祥在逍遥观闭关不出,打着破逍遥的旗号,成了缩头乌龟,任凭太子和瑞王斗的你死我活,都不曾现身。如今太子和刘甫都失了势,他倒是活蹦乱跳起来,该不会是对皇位有想法?” 张燕云嗤笑道:“冯吉祥活了两甲子之久,骨头都酥了,对皇位有个屁的想法,敢大张旗鼓开坛作法,估计暗地里憋坏呢,别忘了,刘甫就关在逍遥观。” 巫马乐脸色晦暗说道:“那牛鼻子老道的一身本事神乎其神,该不会想支持刘甫登基,摆下大阵,以王气改龙气?” “那你是在纯粹瞎扯淡。” 张燕云自信笑道:“冯吉祥若是支持刘甫,按照二人的势力,早就改朝换代了,用不着等到今天。” 巫马乐狐疑道:“听说冯吉祥和皇后关系僵硬,不支持太子,也不支持刘甫,那他究竟支持谁为储君?” 张燕云大拇指冲脑门一指,挤眉弄眼道:“他支持爷爷我。” 第307章 西北射天狼(四十三) 京城暴雨下了三日,西疆却干热似烤炉。 本地百姓习惯了干燥酷热的天气,从小在雾气阴雨山里长大的李桃歌极为不适,只好躲在树荫纳凉,穿了件薄衫,袖口挽到小臂,拎着从曹恕那捡来的鎏金宁刀,漫不经心砍着西瓜。 一刀一刀剁下,西瓜分成了十六瓣,每一瓣大小相同,误差不超过头发丝粗细。 看似是在切瓜,其实是在练刀。 冲锋陷阵,一杆长枪足矣,可若是近身厮杀,一旦长枪脱手,很容易陷入被动。 李桃歌过惯了苦日子,明白艺多不压身的道理,于是想要琢磨出来一套刀法,危急关头没准儿能保命。 刀起刀落,切得很快。 赵茯苓一边匆忙啃着西瓜,一边苦着脸道:“少爷,这都第四个了,你慢点切,我来不及吃了。” 李桃歌挽起一个还算惊艳的刀花,望着她圆滚滚的肚皮,好笑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吃瓜?” 小丫头欲哭无泪道:“死倒没什么,别人见到我肚皮那么大,还以为奴婢嘴馋,岂不是沦为笑柄。” 李桃歌嘿嘿笑道:“不想吃就放下,我又没强迫你吃。” 赵茯苓举着西瓜心疼道:“天这么热,放半天就坏了,多糟践东西。别看平岗城盛产瓜果,但官府有令,只许种,不许吃,到了成熟之季,都要送往京城给官老爷享用,许多百姓,种了一辈子瓜,自己都没吃过,可怜着呢。” 安定下来的小丫头,恢复了少女应有的稚气,不再是随时赴死的慷慨模样。 听到西瓜如此贵重,李桃歌不再糟践东西,转而拎起一串葡萄,问道:“这个贵嘛?” 赵茯苓笑道:“不贵,几文钱一斤,爹天天买给我吃。” 李桃歌弹起一粒,葡萄飞天而起,抄起黄泉枪,虚点几下,葡萄正好插在枪尖,李桃歌举到小丫头面前,“吃吧。” 即便吃到快要吐了,赵茯苓还是不敢违逆他的意思,从枪尖取下葡萄,放入口中,嚼着嚼着惊讶道:“咦,这葡萄怎么没有籽?” 李桃歌笑而不语,用枪再度扎穿几粒葡萄。 赵茯苓入口之后,惊愕道:“怪了,今天的葡萄怎么都没籽?” 葡萄怎会无籽,只不过都被黄泉枪剔了出去,李桃歌修习龙门枪法已有半年,起初大开大合,专攻迅猛之道,练得久了,枪法逐渐归于平静,近日来像是小娘子绣花,专门钻研精细活儿。 按照枪谱定义,叫做小成。 若想修炼至大成,非一朝一夕能够领悟,需要日积月累实战,李桃歌苦练之后,发现枪法进展极慢,几近在原地踏步,他并非钻牛角尖的固执呆子,既然枪练到瓶颈,干脆转而练刀,多学门手艺,说不定能多条命。 放下黄泉,扔起葡萄,握住鎏金宁刀,劈了出去。 一刀砍空。 枪和刀走的是不同路径,初次尝试难免会摸不到门路。 李桃歌也不在意,再次丢出葡萄,一刀劈出,削掉葡萄一层皮。 赵茯苓捡起来,擦拭掉泥土,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这次怎么有籽了?” 李桃歌一刀一刀砍着葡萄,奸诈笑道:“不急,等你吃到几千斤之后,籽就没了。” 赵茯苓摸着鼓起的肚皮,满脸惊恐。 几千斤,那不得胖成球? “大哥,我大哥呢?”卜屠玉冲进小院大声喊道。 十五六岁的年纪,正值精力充沛阶段,之前射箭射到脱力,修养几日就生龙活虎,李桃歌盛赞他是百年不遇的面首资质,若是再生的漂亮些,放到京城里,能让贵妇小姐乐开花。 李桃歌见他满头大汗,递去没吃完的西瓜,问道:“咋样?” 定好了绕道复州的策略,得讨来军令实施,刘甫将虎符交给了朝廷,朝廷又将虎符交给了陆丙,尽管他在军中威望还不如鹿贺二将,可必须要经过主帅首肯方可出动大军,李桃歌是御史,去讨要军令难免会授人以柄,于是派出卜屠玉,由他老子兵部侍郎卜琼友出面,去和陆丙协商。 李桃歌在京城坐望云卷云舒,不再是腹中空空的草包少爷,有些事情办起来麻烦,却能省去事后的麻烦。 卜屠玉狼吞虎咽啃掉西瓜,袖口一抹,丑脸带有愤懑说道:“别提了,任凭我爹软磨硬泡,姓陆的死活不肯下令,说复州叛军骁勇,不同于平岗城的杂兵,要以谨慎对待,除非等到凤阁诏令,才肯指挥大军西进。” 李桃歌把玩着鎏金宁刀,轻声道:“陆丙以不倒翁的绰号在庙堂混迹几十年,行事最是小心谨慎,倘若在复州吃了亏,这个锅必由他来背,涉及到生死富贵,宰相之子的面子也不好使。” 卜屠玉嚷嚷道:“我爹说,打完了平岗城,半年之内不用动兵,朝廷也不会怪罪,姓陆的确实是在等凤阁诏令,只不过等的是去掉代字的诏令。” 李桃歌豁然开朗,说道:“他是想由代保宁大都护,变成真正的保宁大都护,矫揉造作不肯发兵,是在坐地起价,我爹给他大都护,他便将军权交出。” “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卜屠玉冷笑道:“姓陆的满肚子鬼心思,想要权,想要钱,还不肯担事,总是躲在后面充当黄雀,幸好李相棋高一着,将我爹封为兵部右侍郎,能使他心生忌惮,要不然这西线大权,会成为陆丙的聚宝盆登云梯。” 李桃歌笑道:“人心而已,倒也不算离谱。” 卜屠玉问道:“咱该咋办,等凤阁诏令,还是让宫家兄弟指挥大军西进?” 李桃歌摇头道:“涉及到封疆大吏的乌纱帽,我不敢做主,给我爹写一封书信,让他老人家定夺吧。” 卜屠玉盘膝坐在大哥身边,用吃完的西瓜皮刮着满是汗水的脸颊,眉飞色舞道:“对了,郭熙那王八蛋不知吃了啥不干净的东西,疯了。” “疯了?”李桃歌瞪大眼睛。 “也不是彻底疯了,他昭告天下,打着勤王的名义,扶刘氏正统登基,要和三大王朝共讨永宁城,老大,你说那郭熙是不是吃错药了?这种蠢到家的借口也能说得出来。”卜屠玉哈哈大笑道。 李桃歌笑着笑着,突然面部一僵。 刘氏正统,镇魂关有一位。 教了半辈子书的刘夫子,圣人皇叔。 事情过了这么久,世人早就忘了太祖的三皇子,刘恒也早已认命,在边关塞外了此余生。 七八十岁的糟老头子,哪还有什么夺回皇位的心思。 可话说回来,他毕竟是皇室正统,当年若不是圣人以血腥手段发动政变,龙椅不一定由谁来坐。 李桃歌蹙眉道:“镇魂关确实有位太祖血脉,郭熙这一手,不是要帮助刘皇叔夺取江山,而是要给四十万叛军一个名份,有皇叔刘恒在,叛军成了王道之师,至少能过得去良心一关。” 卜屠玉没听说过几十年前的旧闻,张大嘴巴啊了一声,“我以为郭熙疯了,还真他娘的有皇室正统啊?那咱们岂不是成了叛军?” “不至于。” 李桃歌正色道:“打着勤王的幌子,郭熙是在稳定叛军的军心和民心,顺便立个牌坊,有了另外三大王朝打交道的资本。郭熙这王八蛋,别的不说,玩阴谋权术是把好手,这一招确实高明。” 卜屠玉苦着脸道:“老大,咱该咋办?碎叶城之前,有好多城池好多关隘,慢悠悠打过去,得打到啥时候。” “打!” 没有任何犹豫,李桃歌斩钉截铁蹦出一个字,云淡风轻道:“关关难过关关过,前路漫漫亦灿灿。” 第308章 西北射天狼(四十四) 安南都护府。 康州郊外,武功山脚。 天空飘散着牛毛细雨,入肺后清爽甘洌,一间茶肆里聚集着躲雨消遣的客人,说书人醒目一响,热闹喧哗的茶馆顿时安静下来。 “上回书,讲的是老君山太平宫掌教,如何从一名劈柴道童,变成了道门执牛耳者,今日咱们换换口味,不聊江湖人士,讲一讲朝廷大员,既然是大员,得挑大的讲,如今谁最大?三省六部中,数李白垚李相最大。” 话音未落,底下听书人泛起了嘀咕,“李白垚是右相,杜斯通是左相,左比右大,难道当我们都是呆子?” 说书人醒目一拍,赞叹道:“这位老兄言之有理,相当有理,为何讲右而不言左呢?因为杜相被叛军关了起来,没几天活头喽,过不了多久,右相就会变成左相,你若不信,敢不敢和我赌一两银子?” 出声质疑的客人扭过头,不与靠口舌吃饭的人争辩。 康州远离京师,不曾被战火波及,这两点加起来,导致百姓对于朝廷官员没什么敬畏之心,经常拿来打趣,官府里的差役即便是遇到大不敬的言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道把他们抓起来押送京城问罪? 追究下来,当地州府郡县的官员,可没好果子吃,相当于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说书人又津津有味开讲,“那李相呢,出自琅琊李氏,父亲是上任宰相李季同,顶呱呱的家世,按理说子承父业,当宰相并不稀奇,但为何去年被圣人打入大牢呢?放出来以后,又沐浴天恩,成为了宰相,这里面的故事,可是相当精彩,呵呵……” 说书人浅饮一口茶,卖起了关子。 经常听书的客人都清楚,故意闭口不谈,是在讨赏。 几枚铜板落入书台,说书人立刻眉开眼笑,拱了拱手表达谢意,继续说道:“这李白垚年轻的时候,被誉为咱大宁第一美男子,有多受喜欢呢?但凡他出府,门口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女子,听说永宁府的不良人都要集体出动,要不然会有大姑娘扒他的衣袍。家世又好,长得又好,引得无数官宦人家的小姐想要投怀送抱,当然也包括圣人的妹妹安宁公主,可惜呀,当时安宁公主已经嫁人了,又比李白垚大了十几岁,要不然真能凑成一对。不过……这安宁公主对李白垚爱慕极深,天天想着如意小郎君,对自己的驸马也就越看越不顺眼了。” 如果有知情者,听到荒诞的言论,大概会一笑了之,大宁第一美男子是真的,出府围满女子,还要不良人护送,那是纯粹臆想而已,李氏相府要维护世家气象,门口常年肃静无人,谁有胆子去那里围堵。 至于安宁公主和李白垚的传闻,在十几年前传的火热,京城的百姓都能聊上几句,放到穷乡僻壤的康州,倒是没几人听说过。 说书人么,不搞出噱头来,怎么养家糊口,糊弄糊弄百姓,赚口吃饭的钱,也就罢了。 见到说书人又喝起了茶,低着头缄默不语,客人喊道:“说呀,你这老窝瓜,总是讲到一半就要钱,李相和安宁公主是不是睡觉了?” 哄堂大笑。 宰相和公主的旖旎传闻,远比将军征战四方更感兴趣。 又是几枚铜板掉落书台。 说书人笑眯眯说道:“至于睡没睡觉,我又没钻他俩的被窝,哪能听得到动静,只不过李相被关进天牢那些天,他的正房夫人去找了趟安宁公主,声称只要救李相出来,可以二女共侍一夫。” 下面传来放肆大笑,“哈哈哈哈,怪不得李白垚能够成为宰相,原来是钻公主裙子钻出来的。” 出言不逊的是一名中年男子,三角眼,鹰钩鼻,相貌阴戾,一袭玄色锦袍。 武功山掌教师弟林飞沉,方圆百里的地头蛇。 武功山弟子数百,在江湖中颇有威名,扎根在此地多年,不是官府胜似官府,逢年过节,县令都要送一份厚礼过去,要不然贼都抓不到。 客人见到是武功山四当家,谁都不敢出声,害怕林飞沉一个不高兴,把自己当柴火给劈了。 武功山亦正亦邪,既能舍粥救济灾民,又能干出杀人越货的勾当,好事由掌教来做,恶人由几名师弟来当,赚够了名声,还搜刮了大量钱财。 身兼方圆百里白道领军人物和黑道巨擘。 林飞沉双臂环胸,似笑非笑道:“说书的,怎么不敢言语了?继续讲,若是让本当家的高兴,赏你十两银子。” 十两,足够去康州买套小宅子。 说书人眼眸一亮,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这李白垚出狱之后,圣人的封赏随后就到,封尚书右仆射,中书令,位极人臣,成为大宁二相之一……” 铛。 一柄匕首插在说书台,刀身雪亮。 说书人吓得脸色煞白。 林飞沉极为不耐烦说道:“谁让你说这个了,讲讲李白垚怎么钻的安宁公主裙子,怎么让公主吐的白沫,大爷如果听的不爽,以后就不要说书了,舌头割下来入酒。” 众人泛起古怪笑容。 说书人面呈苦涩。 书里讲到朝廷大员和公主的艳闻,勾起大家兴趣,一笔带过也就算了,哪敢往深里细说,传到县衙和州府,自己脑袋保得住吗? 见到他进退两难,林飞沉冷笑道:“不想说,那就以后都不要说。” 一声令下,两名玄色锦袍的武功山弟子气势汹汹走向书台。 十指刚触及说书人肩头,一抹金芒闪过。 二十根手指掉落在地。 两名武功山弟子倒地不起,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 林飞沉瞪起三角眼,朝金芒处看去。 门口坐着一名男生女相的少年郎,慢悠悠品着碎茶。 腰间挎有三把镶满名贵宝石的弯刀,只有一条左臂。 林飞沉右手一挥,茶碗径直飞去,即将来到少年耳边,两根手指夹住茶碗,轻轻放到桌上。 一滴都未洒落。 少年将茶水倒入自己茶碗,喝了一口,赞叹道:“你的茶不错。” 在自己地盘当众受辱,林飞沉脸色越来越暗,足尖一点,飘入空中,顺势拔出长剑,刺出十来朵剑花,远在门外的客人都能感受到凛冽剑气。 少年头都不抬,漫不经心放下茶碗,左臂惊鸿一闪,一道足以照亮茶肆的金芒暴起。 长剑从中间一分为二,随之断为两片的,还有林飞沉的舌头。 堂堂武功山四当家,一招便败下阵来,捂住狂喷鲜血的嘴巴,眼眸中尽是惊恐神色。 小伞用纯净如水的丹凤眸子望着他,轻声道:“前方将士血染沙场,用血肉之躯硬抗蛮子铁骑,保的就是你这种败类?朝廷栋梁,皇室公主,岂是你能够诽议的?” 爷爷无意间说出,桃子的父亲是宰相李白垚。 刻意隐瞒,必有苦衷。 小伞不想去问桃子为何瞒他,只想知道如今他过的怎么样,是否还是喜欢替他人着想,是否还会半夜躲在被窝里哭鼻子。 二人都曾经为了让对方活命,以必死之心拖住大将鬼绒。 共同经历过生死的兄弟,没那么多歪心思。 他父,即为我父。 辱者死。 林飞沉又狂又恶,但脑子还算灵光,这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一招废掉自己护体罡气,又精妙砍中舌头,至少是无极境宗师水准。尤其是白虎鼎泄露出来的零星煞气,是他这辈子从未领略过的霸道气息,即便是稍纵即逝,也令他骨头里传递出恐惧。 若不是朝廷勋贵子弟,至少也是大宗门里的嫡系传人。 林飞沉捂住嘴巴,含糊不清说道:“少侠,是林某失言,能否饶我一命?” 小伞含笑道:“覆水能收吗?” 林飞沉呆滞摇了摇头。 小伞摊开三把黄金弯刀,放到桌上摆整齐,轻声念道:“毕竟是身后事,给自己的魂魄选一把。” 林飞沉似乎明白了这少年想要干什么,发疯似的冲出茶肆。 没等他跑出几步,一把金灿灿的弯刀后发先至。 头颅冲天而起。 小伞身形飘落入地,用雨水冲刷掉血水,收刀入鞘。 少年望着雨雾中巍峨耸立的武功山,云淡风轻呢喃道:“辱我兄弟爹娘,我便屠你师门。” 第309章 西北射天狼(四十五) 武功山出了灭门惨案,一百八十三人惨遭毒手,从远处望去,云雾染成了血雾,血水从山顶流至山脚。 掌教谢通天号称是康州排名前十的高手,无极境中期,依旧难逃魔爪,被砍掉耳鼻舌头和四肢,削成了人棍,前去拜访的老友发现时,心脉未断,尚能像蛆虫拱动,眼眸尽是恐惧神色,似乎遇到了恶鬼,最后活活流血而死。 那天下午,从武功山跑出三十九名女子,大多是年轻俏丽的少女,偶有姿色不俗的少妇,她们神情木纳,衣衫不整,手腕和脚腕都有铁链束缚过的血痕,包裹里里揣有金银,细细一问,都是近些年来离奇失踪的美人,遭到武功山门人绑架,俘至山中,以便那些禽兽发泄兽欲,那些金银,是武功山搜刮来的财富,一名少年命令她们带走。 不止武功山,当天深夜,另外一家地头蛇四海帮也遭遇血洗,全帮上下同样死得一干二净,囚禁的几十名女子被救出,无数金银财宝放在大厅。 一天之内,两家帮派灭门,黑白两道人人自危,害怕明天祸事来到自己头上,掌教召集到一处,紧急商议对策,决定先下手为强,各门分别出动几名高手,前去剿杀那名出手歹毒的少年。 夜幕之下,细雨声敲打出舒缓心神的安魂曲。 小伞坐在河边,用粗布包扎着肩头伤口,由于只有一条左臂,包起来较为吃力,牙齿和手指并用,打成死结。 他在镇魂关时,冲阵最凶,负伤最多,最喜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若不是老孟拦着,十条命都不够死,如今吸收了白虎鼎,成为半只腿跨入逍遥境的宗师,依旧不改初心,凶猛的一塌糊涂。 骨子里的放肆,怎能收的住。 小伞正要清理小腹伤口,耳朵一动,攥住刀柄。 淅淅沥沥的雨中,藏有脚步声。 “不要紧张,我不是来杀你的。” 身后传来女子声音。 小伞回过头,见到了一名二十左右的女子,相貌清甜可人,一双眸子魅惑众生。 一袭杏黄薄衫让雨水浸透后,凸显出硕果累累。 大,很大,堪比南部盛产的胥耶。 走起路来跌宕起伏。 女子将双手负在身后,更显得波澜壮阔,发出媲美泉水叮咚的清脆声音,“我叫魏漾,荡漾的漾。” 小伞目不转睛盯着她,几年来的戎马生涯,使他对女子和稚童都生有提防之心,手指不肯离开刀柄,沉声道:“我不认识你。” 魏漾笑起来像是盛开的杜鹃花,含蓄中不失俏丽,“见了面不就认识了吗?” 小伞冷声道:“你是来为武功山和四海帮报仇的?” 魏漾轻轻一笑,摇晃着娇躯,“那些人畜不如的东西,配吗?我只是觉得你很熟悉,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小伞冷漠问道:“你也是圣族的人?” 魏漾笑而不语,望着小伞肩头渗出的黑色血水,伸出脖子,用力吸了几下,陶醉道:“你的血好香,能不能给我喝一口?” 小伞二话不说,金刀出鞘,一刀斩去。 刀芒正中摇摇欲坠的胥耶。 没有传来臆想之中的惨叫,之前魏漾所在的地方,只有一团虚影化为两半。 女子不知何时来到小伞的左前方,双脚淹没河水,仍旧负手微笑,“你火气好大哦,一言不合就要杀人,怪不得要屠了那两个宗门,咱们圣族尽是些怪胎,有的喜欢杀人,有的喜欢炼魂,我就不同喽,只喜欢喝美味的血,很可爱吧?嘻嘻。” 千年之前,当时天道巍巍,并没有气数仅容十大谪仙人那么一说,最为鼎盛的圣族,一度有七人跻身仙人境,圣族圣王野心勃勃,不甘心族人委身于南海,于是放马逐鹿中原,雄兵一度踏过英雄山。 可就在攻打一座微不足道的城池时,不知从哪冒出来十五名谪仙人,冒着神魂俱灭的危险,斩落圣族五名仙人,不可一世的圣王,也在那一战之中陨落。 十五名谪仙人,十三人战死。 那座破败的小城,后世被誉为落仙城。 那一战,乃是上古大战前奏,从此之后,陷入百年之久的群雄时代,兵戈扰攘,生灵涂炭,落幕后,分出了骠月,大周,东花三大王朝。 天道气数溃散后又重聚,才有了十名谪仙人的束缚。 圣族回到南海休养生息,由于圣王一脉逐渐凋零,群龙无首之下,变为一盘盘散沙,圣族族人又多是桀骜不驯之辈,守着地盘互为攻伐,再也没有染指中原的野心。 魏漾见到小伞不理她,嘟起丰腴嘴唇,憨态可掬道:“喂,你的血闻起来真的很香,反正流出来也是浪费,借我喝几口嘛。” 小伞冷着脸道:“不想死的话,赶紧滚。” 少年凑近了一些,歪着脑袋说道:“不喝就不喝,没什么大不了,既然都是圣族族人,先交个朋友?我都告诉你我叫魏漾了,你呢,叫什么?” 小伞包扎好伤口,将三把金刀别在腰间,朝北边走去。 魏漾焦急道:“喂,小弟弟,那里去不得,康州黑白两道派出几十名高手,正在准备把你砍成肉泥呢。” 小伞诧异回头,说道:“岂不是正如你意,我死了之后,你就可以喝我的血了。” 魏漾生气道:“同为圣族,怎能见死不救,好心当作驴肝肺,去去去,你快去送死吧!” 小伞沉吟片刻,轻声道:“我姓轩辕,爷爷给我取名叫牧北,我娘给我取名叫小伞,你喜欢喊哪个就喊哪个。” 魏漾顿时呆住。 倒不是名字有多惊艳,而是轩辕二字,乃是圣王一脉姓氏。 魏漾痴痴说道:“你……是在寻死,还是在逗我玩?” 圣族虽然互相之间争来斗去,但是对圣王一脉保持绝对臣服,圣族如今最大的两股势力,就是两名轩辕王室血脉在那里支撑,如今又出了一位,怎能不让她惊掉下巴。 小伞轻松说道:“不信就算了。” 小伞忽然想起爷爷的教诲,郑重说道:“对了,你去告诉所有族人,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 “四者合,大人也。” “圣子到。” 第310章 西北射天狼(四十六) 想要陆丙出兵,还得要自己老爹出马,李桃歌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后,日日盼,夜夜盼,四五天都没有动静,不免心烦意乱,爬到城头举目西眺。 北风呼啸,吹的衣衫猎猎作响,前方沙石飞舞,将天地蒙上灰色。 李桃歌心中一动,闭起桃花眸子,再度睁开时,已变得满目金黄。 抬起头,怔怔望了夜空许久。 已有定论。 寸步不离的南宫献见少主双眸恢复清澈,裹紧长袍,轻声说道:“这尘霾不知要吹多久,只听过西北苦寒,没想到初秋就开始冷了,真不知道冬天该怎么熬。” “七日。” 李桃歌笃定给出结论,轻声道:“天象所示,这场尘霾至少刮七天,且遮天蔽日,只能看到几尺之内场景,如果陆丙五日之内再不发兵,我带着不良人和草原狼骑以及先登营先闯过复州,攻打虎口关。” 南宫献愣了一下,猜出了他的意图,说道:“你想瞒天过海,骗过莫奚官的耳目,使他不敢轻举妄动?” 李桃歌从容道:“一旦攻克虎口关,相当于扼住漠西走廊咽喉,郭熙再也无法驰援复州,是攻是守咱们说了算。把几万死士死死摁在梅花锁马大阵,等于折断安西军的箭簇,打完碎叶城之后,回过头来再收拾他们。” 南宫献担忧道:“万一攻打虎口关的时候,莫奚官派复州死士前后夹击呢?” 李桃歌笑了笑,说道:“世子殿下的八千狼骑,乃是草原精锐中的精锐,催城拔寨派不到用场,但若是在平地厮杀,铁骑甲天下的骠月都未必能稳操胜券,复州几万死士有一多半是步卒,守城是重器,陷阵未必有多厉害,让狼骑随意拉扯一番,便成了活靶子,况且莫奚官敢倾巢而出吗?不得留一半守城?两三万死士而已,不够世子塞牙缝的。” 南宫献稍微松了口气。 他没上过战场,搞不清楚步卒和骑兵的差别,更不明白百战老兵和新兵的战力有多悬殊,对他而言,十个灵枢境肯定打的过五十个璇丹境,但换成一千个观台镜,鹿死谁手不得而知了。 南宫献凝声道:“我会派人封死复州以西所有要道,保证鸟都飞不过去。” 李桃歌瞥了他一眼,好笑道:“凭那二十几名珠玑阁门客,想要封死几百里宽度,吹牛也靠点谱行吗。” “谁说是二十多名。” 南宫献说道:“主子怕你出意外,当你杀掉曹恕第二天,已经有二百名门客赶赴西疆,现在复州城外的一举一动,皆在我掌控之中。今夜子时至申时,珠玑阁门客已经干掉了五十多名探子,莫奚官怂了,已不再派出耳目。” 李桃歌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珠玑阁拢共五百死士,那都是几百年来积攒的家底,孤身跑到城头斩将,父亲不仅没训斥自己莽撞,还派出一半的门客来进行保护。 父爱如山,高耸入九霄。 李桃歌自责道:“我是不是太任性了?只凭借心意行事,完全不去顾及大局,夺了大权肆意挥霍,置将士生死于不顾。” 南宫献淡定说道:“少主心思缜密,万事通透,已经做得够好了,我在您这般年纪,还在每天琢磨怎样偷懒,为了一只鸡去和泼妇骂街。” “听完你的恭维,心情顿时好了。”李桃歌开怀笑道:“南宫统领这么会说话,为何平时少言寡语像块呆木头?” 南宫献笑道:“相比于拍马屁,我更喜欢爬到房梁当君子,别人真伪皆在我眼中,褪去伪装皮囊,暴露出真面目,堪比书里的画皮,一真一假变幻莫测,比起当官有意思多了。” 李桃歌撇着嘴角,送给他一句中肯点评,“变态!” 二人走下城楼,回到寺里,在门口遇到了国子监的几名监生,为首的南雨国小皇子庄游屁颠屁颠上前,恭敬笑道:“老大,我们在房里待了许多天了,都快闲出了毛病,大家想为国出力,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你给我们安排些差事,哪怕是喂马也好。” 提到喂马,李桃歌忽然想起当槽头的那段日子,虽然苦,但心里踏实,尤其喜欢入夜之后,躺在大炕听兄弟吹牛皮,每当玉竹炫耀起入伍前和寡妇艳情,说起弹嫩如豆腐的大白屁股,必须绘声绘色描述一个时辰,每逢这时,他和小伞都会投去鄙夷神色,顺便擦拭掉嘴边悄然流出的口水。 李桃歌恍惚了一阵,笑道:“喂马可没那么简单,根据马的状况,一天吃几顿,多少草料配多少豆饼,修蹄,钉掌,瞧病,里面都有讲究,弄不好,能把马活活喂死。你们都是国子监培养的俊杰,提笔安天下的栋梁之才,岂能放到马厩里屈才。” 监生们挠挠头,神色尴尬,没想到喂马还有这么多学问。 庄游挤出讨好笑容,说道:“老大,我们不能光吃饭不干活,白白糟蹋粮食。” 李桃歌稍加思索说道:“你们入学不久,对于兵法并未涉猎,这样吧,平岗城你们也待了一段时日,多少熟悉一些,以本地县令为题,写一篇策论,我会帮你们交到吏部。” 这个办法,有人欢喜有人愁。 等众人走后,庄游跟着李桃歌进入房门,苦着脸道:“老大,我不太擅长文章,就不参与这次策论了,你还是给我换个差事,记记账,担担水,这些我都能干。” 李桃歌洗了把脸,拍着他圆滚滚的肚皮,笑道:“记账还行,担水的话,我怕你顺着白河游回到南雨国。” 看似是玩笑,可李桃歌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令庄游汗毛炸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大,我绝没有逃回南雨国的心思,天地可鉴!” 李桃歌脱掉长袍,抖落掉黄沙尘土,轻飘飘说道:“你接近我,是为了摸清张燕云的底细吧。” 庄游脑门浸出汗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桃歌轻声道:“燕云十八骑横扫南部六国,害得你一名堂堂皇子,荣华富贵无法享用,来到京城做了质子,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你一定很想杀了张燕云,对吧?” 庄游咬着嘴唇说道:“我是恨张燕云,但绝没有恨过您。” 李桃歌大马金刀坐在床上,望着匍匐在地的南雨国皇家血脉,笑道:“张燕云让你无家可归,你恨他是理所应当,你们俩之间的仇怨,我没办法插手。你用银子开道,来和我套近乎,起初可能是想找棵大树纳凉,但走出了永宁城,未必能按捺住归心似箭。你有几年没见过父皇和母后了,两年?三年?一个人孤苦伶仃困在它乡,备受欺凌,看尽脸色,日子确实不好受。我同情你,绝不可能放了你,这一点,你要知道。” 一番话正中庄游心头,眼泪止不住掉落,带有哭腔说道:“多谢老大,我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 李桃歌正色说道:“我敢带你出来,就不怕你跑,十步之内,有珠玑阁门客日夜盯住你的动向,跑一次,绳索加身,跑两次,腿被打断,跑三次,那就不是我能左右了。俗话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拿你的手软,只能消除别人欺压你的灾祸,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庄游抬起头,露出通红眼眸,颤声道:“以后……你还能做我的老大吗?” 李桃歌笑着点头,“只要不提还钱,咱们依旧是好朋友。” 第311章 西北射天狼(四十七) 碎叶城。 安西都护府。 正值黄沙肆虐的季节,给整座雄伟府邸蒙上了黄褐色。 本地百姓都懂得对抗尘霾的办法,每个房间门窗紧闭,缝隙都由布条封死,唯独一间客房房门大开,几名侍卫正在给一名耄耋之年的老人灌水。 老人须发皆白,眼眉间有落魄后的贵气,任由如狼似虎的侍卫捏住鼻子,努力挣扎,誓死不肯喝一口。 他就是在镇魂关教了半辈子书的皇叔刘恒。 虽然几十年没教出一名举人,他更喜欢别人喊他刘夫子。 一阵狂风来袭,门窗撞的乱响。 郭熙裹紧披风,干咳两声,示意护卫停手,坐在刘恒身边,慢悠悠喝了口茶,轻声道:“皇叔,大家都是明白人,何必自讨苦吃?不吃饭喝水,活活饿死,就能以死证清白了?天下人会信吗。我以你的旗号勤王,无论你是生是死,这笔帐终究要归到你的头上,一死可不能百了。” 老皇叔用忿恨眼神死死盯着西疆叛乱的罪魁祸首,淬出一口浓痰,正中郭熙脸颊,泛起阴冷笑容说道:“亏你还是皇帝钦点的封疆大吏,不顾社稷安危,反叛生你养你的大宁,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郭熙满不在乎擦掉脏污,不屑笑道:“要怪的话,就怪杜斯通,是他搜集我的证据,非要置我于死地。老子替朝廷镇守西疆,天天喝风吃沙,还要在蛮子面前装孙子,你以为我容易?不就是贪了点钱么,至于赶尽杀绝?说句公道话,若不是我从中斡旋,骠月铁骑早就踏平了漠西走廊,江山?社稷?黎民?苍生?没老子苦苦支撑,全他妈的是狗屁!” 风沙闯进客房,蹂躏着郭熙略带风霜的脸庞。 刘恒冷笑道:“你这种人,天生带有反骨,不明白事理,讲不通道理,我只是用生于皇家的微末龙气,诅咒你全家不得好死!” 狂风呜咽,数道黄沙席卷至屋内,将桌椅板凳掀翻倒地。 郭熙自豪笑道:“诅咒我的人多了,有没有皇叔都一样,我只是想告诉你,求死无门,即便断了心脉,我也会令魂师把你弄成一具傀儡,只要站在碎叶城城楼,你是匡扶正统的皇叔,我只是拨乱反正的臣子,你说咱俩谁罪过大?” 刘恒气的眼眸透出血红色,不善于骂人的他,只是愤愤喊了一声,“郭贼,国贼!” 郭熙挥挥手,柔和笑道:“好啦,大家都几十岁的人了,谁对谁错有那么重要吗?当今圣人,杀了你亲哥哥,抢走了龙椅,本是皇家里的逆贼,可爱民如子,重用贤臣,被誉为宣正盛世,后世照样奉他为明君。你呢,在镇魂关躲了几十年,史书里只会提到一句,三皇子刘恒不知所踪,别说对错,就是人影都没留下,不如趁着还没咽气,轰轰烈烈干一场,没准儿枯木又逢春,帮你哥哥报仇。” 刘恒摇头道:“身为刘家血脉,绝不与反贼狼狈为奸。” “把他给我看好喽,他若死,你们全都跟着陪葬!”郭熙愤然起身,走出客房。 安西第一幕僚谢宗昭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甚至有心情欣赏黄沙吞天的壮阔奇景。 二人来到书房,郭熙脸色阴沉道:“今夜大周的使节就要到了,没有这位皇叔扯起勤王大旗,周国才不会对咱们下重注,宗昭,去将魂师都找来,看有没有借尸还魂之类的办法,先让刘恒听话,熬过今晚再说。” 谢宗昭含笑道:“郭帅,我觉得不必对周国使节太当一回事,反倒是该他们来讨好咱们,安西都护府地处三国交界,东南是大宁,东北是大周,西边是骠月,咱们倒戈哪一方,另外两国都要头疼。大周高高在上,自视为天下正统,与谁打交道,都要强行压过一头,这次咱们反其道而行之,先给使节一个下马威,打压打压他们的嚣张气焰。” 郭熙皱眉道:“如果惹恼了使节该当如何?后果不堪设想。其实我当初就没想着和骠月共乘一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把大宁打下来之后,骠月肯定会干出卸磨杀驴的勾当,咱们不会有善终。大周与大宁同宗同源,又是天下正统,他们若是和咱们达成君子之盟,绝不会背信弃义,所以我还是倾向于归附大周,争当一名开疆拓土的藩王。” 谢宗昭负手笑道:“这百年来,大周始终在和骠月较劲,左日贤王都快打到无双城,令大周颜面尽失,回过头来,又率大军宰了南麓大王,双方打得你来我往,甚是热闹。其实大周对于大宁并不怎么上心,顶多派十万人马来耍耍威风,似乎是想把骠月打服帖后,再调过头来收拾大宁。今夜的使节,如果低于三品官,我觉得还是以强势为好,郭帅面都不要露,大周没把咱们当回事,咱们也不必把大周当回事,就那么直截了当告诉他们,这四十万人马,如果大周不想与之为伍,尽可以与之为敌。” 郭熙压着眉头反复斟酌后,说道:“大周那帮官员仗着自己是泱泱大国,向来矫情,先把礼数备好,让他们挑不出毛病。” 谢宗昭笑道:“咱们有地盘,有钱,有人,师出有名,不必先急着归顺于谁,火中取栗的事,大帅以前可没少干。” 郭熙挑起眉毛,阴晴不定说道:“弄不好,可就是玩火自焚。” 谢宗昭自信一笑,“快要溺死之人,还怕玩火吗?” 郭熙琢磨完自己处境,哈哈笑道:“他妈的,差点忘了老子是反贼了。” 谢宗昭轻声道:“当务之急,是将大军聚集到一处,以防将士归顺大宁,听说这次李白垚的儿子作为御史,亲自登城杀敌,把曹恕都斩杀当场,安西军中有不少将种子弟,李家如今乃是世家党领袖,那小子一呼百应,可要防着他们变节。” 郭熙重重嗯了一声,“涉及到功名利禄,亲兄弟都靠不住,何况是假兄弟,去传令吧,令他们返回到碎叶城,不得有误。” 谢宗昭坏笑道:“对了,之前在围剿镇魂大营的余孽时,还抓了几人,是李白垚儿子的袍泽,得把他们好好养着,兴许以后能派上大用。” 第312章 西北射天狼(四十八) 李桃歌坐在平岗城东城楼,啃着烤到半生不熟的红薯,眼神锐利。 七日之期,已到了最后一日,陆丙再不传来军令,他要率领巡察大军进入漠西走廊。 两旁的周典和袁柏都清楚他的心思,固执最是少年时,也不再劝告,既然选择了琅琊李氏这棵大树,路途已定,不如乖顺一些,本本分分做好忠仆。 这富贵登天路,岂是那么好走的,状元及第只是入门梯,后面才是步履维艰。 李桃歌轻声说道:“你们说陆丙睡醒没?” 袁柏跟他相处时日较短,摸不透这句话含义。 与他关系亲近的周典答道:“咱们彻夜未眠,陆都护同样睡不好觉,昨日你给他写了三封书信,每一封都是失魂的药,若是能安心睡到日头高升,他陆丙也坐不到如今的位置,或许正在梳头洗脸,准备朝咱们这里赶路呢。” 李桃歌坐在垛口处,双腿随着心情摇晃,郁闷道:“姓陆的城府极深,擅长笑里藏刀,如果去掉代字,成为保宁大都护,或许又是一个郭熙,大宁没有忠臣良将了吗?怎么尽派这些货色担任封疆大吏?” 袁柏低声道:“不会长袖善舞,哪有资格进入庙堂高位,三品以上官员,个个都是玲珑到极致的角色,忧国忧民的贤臣,或许只有李相了。” 李桃歌咧嘴笑道:“其实我爹挺顽固的,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驴脾气,若不是生在李家,或许县令都轮不到他来当。” 袁柏和周典双双对视一眼,谁都不敢搭腔,也就是你这少爷敢拿自己老子打趣,其他人谁敢乱嚼舌根? 李桃歌凝声道:“我讨军令,是在思进,陆丙坐地起价,是在思退。他深知保宁乃刘甫禁脔,呆在此地不是长久之地,于是想去别的地方大展拳脚,如今东庭大都护崔九驱赶贪狼军,北庭大都护空悬已久,副都护兼北策军主帅赵之佛又受了重伤,腾出了许多位置,正是狮子大开口的好时机,故意磨磨蹭蹭扭捏作态,是在等我爹最后押注。我猜,无论我爹是否给出承诺,今日他必来平岗城,因为陆丙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只有讨好我一条路。” 袁周二人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朝廷大员的心机博弈,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能一眼看穿? 尤其是周典,李桃歌一年之前啥德行?他心知肚明,白纸般的孩子而已,这才多久,竟然磨练出超凡心智,能洞悉庙堂玄妙。 虎父无犬子,名师出高徒。 有李白垚和张燕云联手熏陶,才有了今日的峥嵘气象。 远处隐约出现一支骑军,捣出滚滚黄龙。 陆字大旗赫然醒目。 李桃歌会心一笑,单臂撑起,站在垛口,迎着黄沙和烈阳,抻了一个懒腰,“告诉大军,戌时出征!” 陆丙亲临,众将在太守府恭迎,经过寒暄客套之后,陆丙即刻发出帅令,“鹿怀夫,贺举山,令你们二人各自率军一万,围攻虎口关,不得有误!” 两万? 李桃歌顿时明白了,老爹并未给姓陆的作出任何承诺,这两万人,是为了堵住自己西进决心。 鹿贺二人得令后一言不发,讨价还价轮不到他们,悄摸盯着少年。 陆丙捏着胡子沉默不语,整个大堂陷入静寂。 李桃歌抱拳道:“陆都护,派两万人围攻虎口关,是不是少了点?听说虎口关建在两山正中,守备有几千人,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两万人如何能打的下来?” 陆丙抚须笑道:“李大人,本帅只是令鹿贺二将围困虎口关,在山脚安营扎寨,生好炉火,寻找水源,等待大军攻下复州,再合兵一处,攻取虎口。” 李桃歌正色道:“两万确实少了些,假如复州出兵,与虎口关左右夹击保宁军,该当如何?” 陆丙胸有成竹道:“我会派宫子齐将军围困复州,使复州无法走出一兵一卒。” “甚好。” 李桃歌朗声道:“本御史会随同鹿贺二位将军,目睹保宁军攻城雄姿。” 见到少年转身离开,陆丙眼眸中泛起慌乱。 年轻人真是意气用事,不知天高地厚,本来是好说好商量的买卖,怎么价都不还就走,提前准备好的压价手段,变成了无用功。 这李相的宝贝疙瘩,若是出了岔子,李白垚不得把自己骨头磨碎了熬汤喝。 陆丙一溜小跑紧随其后,出了太守府大门,见到李桃歌越走越远,于是提着一口老命跑了过去,好不容易撵上,一把抓住李桃歌肩头,气喘吁吁道:“贤侄,贤侄等等。” 李桃歌故作惊讶道:“咦,陆都护,您怎么不在中军主持大局,跑出来干啥?外面风沙大,可别把您吹走喽。” 陆丙一边擦着额头虚汗,一边展开衣袖抵御大风,高声道:“贤侄呐,虎口关危机重重,夹在凉州和复州中间,不知有没有埋伏,你好生在平岗城养伤,这几日尘霾肆虐,何苦去那受罪哇。” 李桃歌挠头道:“陆都护,您能指挥保宁军,指挥不了监察大军吧?我的顶头上司是柴子义柴大人,负责监察保宁军将士,您若对我的行踪不满,不妨找他商议?” 望着狡黠眼神,陆丙明白这小子是在装傻充愣,挽住对方手臂,语重心长道:“贤侄,虎口关太危险了,不能去!要去也得需要你父亲首肯,要不然我把柴大人拉过来,咱们三个坐下慢慢聊,找出既不犯险又能立功的法子?放心,无论你想要多大的功劳,我和陆大人都依你。” 在陆丙心里,李桃歌一人冲城,不过是争强好胜的心思作祟,要么想要捞军功,往上攀爬而已,我白给你功劳,总不至于再去犯险了吧? 李桃歌含笑道:“陆都护,你做好你的官,冲锋陷阵是我们这些臭丘八的职责,不必多虑。” 李桃歌眼眸中闪过些许寒芒,挣脱陆丙手臂,大步走远。 陆丙眼中突然进了沙子,跺脚开骂。 第313章 西北射天狼(四十九) 戌时三刻,黄沙肆虐,大军离开平岗城。 鹿怀夫和贺举山各领三千步卒开道,四千轻骑守在两翼,一万步卒带着粮草和攻城器械居中,后面分别是崔九率领的先登营和萝枭帐下草原狼骑,李桃歌担心复州出兵抄了后路,于是将不良人留在平岗城压阵。 出城没多久,风沙越来越大,后面骑兵都看不见前方马尾巴,戴有斗笠的李桃歌仗着眼神奇佳,跑到前方充当大军耳目,遇到走失的将士,把他们引回行军队伍中去。 艰难行进近五十里,大风逐渐演变为飓风,将士口鼻都灌满黄沙,走两步退一步,虽然说不出话,可嘴里都在骂娘,这种鬼天气,呆在屋里都后背发凉,竟然要长途跋涉三百里,天晓得是哪个呆瓜出的馊主意。 始作俑者李桃歌一边抬头观察天象,一边掐指碎碎念,如果不出所料,大军度过复州范围之后,尘霾会停止或者减小,正巧能避过莫奚官的探马。 尽管有珠玑阁门客不停刺杀复州斥候,可人家有五座城,又是登高望远,身边上万大军擦肩而过,天气晴朗时根本掩盖不住行踪。 只有尘霾,才能遮住他们眼帘。 “狗杂种们,不想死在荒漠,就给老子走快点!没力气的歇一歇,或者拽住前面人的屁股,要是偷奸耍滑,小心埋进沙子里成了孤魂野鬼!” 鹿怀夫见到大军行进困难,于是扯开嗓子喊道。 灵枢境的高手,气由丹田倾泻,又是出了名的大嗓门,很快便顺着风声传至大军,将士骂娘归骂娘,谁敢用自己性命开玩笑,步伐不由得加快,几乎和骑兵并驾齐驱。 李桃歌催马来到山丘,大惊失色。 一道接连天地的恐怖筒状飓风,在不远处席卷弥漫,巨大的石块吞没进去,瞬间成为残渣。 似乎正冲自己汹涌而来。 贺举山骑马赶到,目睹天地之威,脸色煞白,痴痴道:“天龙倒挂,万物俱碎……” 李桃歌强迫镇定下来,观察着风势走向,蹙眉道:“咱们的腿快不过风,后撤根本来不及,得靠到复州方向,才有可能逃过一劫,告诉所有人,往南跑,越快越好!” 贺举山也是善于决断的将领,清楚三万人的性命只在瞬息之间,扬起马鞭,狠狠抽打马臀,“我去传令!” 李桃歌拧紧眉头,望着传说中的天龙倒挂,死死咬着唇角。 黄沙组成的飓风,看起来很慢,实际比骏马要快几倍,况且四周的余威,都能将人撕成碎片或者卷入风筒,骑兵尚能脱离范围,步兵恐怕要听天由命了。 自己的一厢情愿,竟成了大军的催命符。 李桃歌深感自责,骑着马在风中巡视,两柱香左右,风龙逐渐靠近,黄沙变成箭簇,轻易穿透衣袍,还有小半步卒处于风龙周边,有人已经被黄沙打伤,再有半柱香左右,会被风龙吞没。 李桃歌撑起罡气,真气激荡,双眸布满凝重,十指掐出法诀。 他要与天斗。 “公子,快走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鹿怀夫在远处大声嘶吼,恨不得把他扛到肩头跑路。 李桃歌独自站在沙丘上,对于周典,贺举山等人的劝阻充耳不闻,结起一道风障,立刻被吹的不知所踪。 今日施展的风系术法,无比轻松,弹指间便能打出一道堪比箭矢威力的风箭,这天龙倒挂乃是天地间风之极致,在它旁边施展风系术法,自然能够得心应手。 李桃歌正在琢磨御风之道,腰肢忽然被人搂住,回过头,南宫献正在拼力将他朝山丘下拽,李桃歌定住身形,微微一笑,“南宫大哥,你走,不用管我。” 南宫献只送了他两个字,“屁话!” 李桃歌认真说道:“我一走,那几千步卒可就活不成了。” 南宫献气急败坏道:“难道你能让风龙消失不成?!” 李桃歌盯住高达百丈的黄黑色风龙,淡淡说道:“我想试试。” 南宫献正要抱住他掠起,腰间突然一麻,一股柔和又强劲的风从肋下生出,托住自己飘出老远。 李桃歌闭起双眸,伸出双臂,用指尖感受着风龙的霸道,无数黄沙刺透罡气,钻入肌肤,印出血痕。 风是旋转的……很快……里面夹杂着暴戾气息。 像是一头正在发狂的仙兽。 若是跟着沿着风龙的痕迹旋转,没它快的话,铁定会被吸进去,反方向施展法术,也不会起到效果,想改变它的轨迹,只有…… 李桃歌睁开眼眸,望向西南方。 假如那里有块凹地,风龙会不会改变路线? 风沙已经将李桃歌吹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将心一横,双手并拢,朝西南方空地摇摇一指。 风龙突然生出一股气浪,率先撕裂至西南方,卷起大片黄土,形成大片空地。 风龙似乎有了朝那边走的迹象,不过地势高低起伏不明显,仅仅是偏移了几尺而已。 李桃歌的术法,已经无法越过风龙覆盖范围,想要再凿出几个深坑,无异于痴人说梦。 李桃歌灵机一动,不能跃到那边,干脆在东南方作文章,将大地掀高一角,那边不就低了? 后面无数步卒力竭倒地,神色充满绝望。 说干就干,李桃歌飞速掠到山丘下方,双臂插入黄土,调动丹田所有真气,十指掐出风系法诀,声嘶力竭喊道:“给老子起!” 风系灵体不断涌入黄土,一半用来托举,一半使土地聚拢不易分散,双臂和腰间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巨力,将近小半亩地的土地,居然被他一寸一寸抬起。 李桃歌的脸庞涨成酱紫色,全身打着轻颤,肌肤撕裂出无数道细小伤疤,勒出纤细血线,土地来到脚踝,小腿,直至膝盖,李桃歌想要再举高一些,可实在是无能为力,口中血腥味伴随着铁锈味,恐怕伤到了内脏。 风龙终于到来。 李桃歌抬起的黄土,在风龙恐怖的力道中不堪一击,瞬间迸散成碎石,不过稍微改变了行进轨迹,在大军侧方呼啸而过,只是卷走了几十人而已。 李桃歌无力笑了笑,颓然倒地。 第314章 西北射天狼(五十) 风龙浩荡掠过之后,漫天风沙突然变得迟缓,不再是之前的暴躁模样,偶尔一阵强风,依旧能将人掀起跟头,但不再是没完没了刮个不停。 当李桃歌悠悠睁开眼,四周围满了熟悉面孔,充斥着担忧神色,李桃歌想要报一声平安,结果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想必是真气和体力枯竭导致,一个水字卡在喉咙,顺不出,吞不进。 大老粗鹿怀夫还以为他是饿了,从怀里掏出一块比牛粪都干的肉干,焦急塞入他口中,不忘出声安慰道:“李公子,能把风龙掀歪,乖乖,您是仙人下凡呐,出了那么大的力气,累坏了吧?赶紧吃块肉缓缓神。” 鹿怀夫很诚心,这块牛肉足有八两。 别说张大嘴巴,就是把牙梆子卸了都塞不进去。 牛肉闷着,李桃歌有苦说不出,一口淤血上来,差点再度昏了过去。 幸好有周典这么个贴心人,急忙拔出牛肉,塞进水袋,李桃歌慢悠悠喝了半天,脸色逐渐由白变红,琢磨着以后打仗,身边还是要带着小丫头,万一生病重伤,这帮糙汉能把自己活活治死。 周典叹了一口气,宣泄掉心头重担,“你太鲁莽了,万一卷进风龙里,尸骨都凑不齐。” 李桃歌努力挤出笑容,说道:“这不是没事吗?还救了几千条性命,算命的说我洪福齐天,没那么容易死的。” 南宫献面色阴沉道:“少主受了伤,不宜再监军,我护送你回平岗城休息。” 李桃歌强撑起身,满不在乎笑道:“来都来了,咋能轻易回头呢,再说风龙熬过去了,再有几十里就到虎口关,谋划这么久,你得让我见见虎口啥样吧。” 若不是尊卑有别,南宫献真的很想把他给绑起来,主子的话哪能不听,只能幽怨说道:“不许再与人动手,不许离开我左右,否则我会立刻把你送回京城,交给李相。” 李桃歌抬起软绵绵的手臂,干笑道:“摸姑娘的力气都没了,哪还能与人动手。” 懒得听他的胡言乱语,南宫献黑着脸将他背在身后,用一条锦绳将二人绑在一处。 这条不起眼的锦绳,看似只有手指粗细,其实韧性超常,李桃歌拽了几下,分毫动弹不得,苦笑道:“南宫大哥,你背着我,我骑着你,两个大老爷们,姿势太暧昧了吧,再说想拉尿咋办?要不然你放我下来,咱俩共乘一骑,这下就不怕我乱跑了。” 南宫献对于他的提议无动于衷,闷头赶路。 几名将领同时松了一口气,指挥大军前往虎口关。 前面闹的沸沸扬扬,后面先登营和草原狼骑稳如山岳,双方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能打,更能跑,早在风龙抵达之前已然避开。 世子萝枭骑着通体雪白的夜玉狮子,将速度放的极其缓慢,瞥了一眼扛刀的崔九,骄傲说道:“崔将军,瞧见那一幕了吗,我准妹夫徒手憾风龙,威风盖世,你们主帅张燕云能做到吗?” 崔九的刀长达七尺五寸,比起长枪都要多出半尺,崔九又是短粗水缸身材,画面令人啼笑皆非,可领略过这把斩候刀威力的敌军,谁敢笑崔老九矮小?曾经杀尽南部名将,屠戮无数皇室子孙,崔鬼的恶名,在那边能止小儿夜啼。 崔九迈着外八字嚣张步伐,嘿嘿笑道:“世子殿下,我们云帅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一代儒帅,岂能做冲锋陷阵的粗活,你拿屠夫和状元郎比切臊子,比划错了地方。” 萝枭好奇问道:“张燕云当真不通修行之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崔九大大咧咧道:“反正俺没见过云帅出手,能不能抓鸡,没准,毕竟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把南部公主妃子杀的人仰马翻,多少有膀子力气。” 当初燕云十八骑荡平南部诸国,有的是公主和妃子投怀送抱,用张燕云的话说,她们是在觊觎老张这张帅脸,其实无论公主还是妃子,都是在为家国谋一条生路,用自己换取太平,至于是否馋老张帅脸,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喽。 萝枭感兴趣问道:“张燕云在南部欠了不少风流债?” “俺是粗人,不识数。” 崔九装傻充愣道:“俺只管看门守夜,瞧不见房内春光,反正那些公主妃子,叫声比攻城时还惨,怪吓人嘞。” 说完,崔九还装模作样摆出害怕神色,可满脸横肉和刀疤蠢蠢欲动,在月色映衬下比起鬼怪都恐怖。 萝枭也是风流成性的家伙,听到张燕云的往事,不免有种英雄惜英雄的感慨,自言自语道:“南部女子娇嫩可人,盛产媚骨,可惜被张燕云捷足先登,哎!~回头得鼓动南部皇帝再造一次反,本世子必将率铁骑亲征。” 崔九爽朗大笑,笑声中似乎透着一股轻蔑。 没了风龙阻挠,大军准备绕开复州再度西进。 二十里外的五座城池,隐隐传来动静。 李桃歌循声望去,只见烟尘升腾,似乎有大军出动的迹象,喃喃道:“该不会是莫奚官察觉到了咱们行踪,想要中途拦截?” 南宫献疑惑道:“咱们在风沙行军,怎会暴露行踪?除非复州城有人开了天眼。” 一名珠玑阁门客踏着月色而来,脚力奇佳,几个起落后奔至二人面前,“少主,南宫统领,复州出兵了。” 李桃歌询问道:“他们共计出动多少人马?” 门客答道:“五座城池源源不绝,至少有六万。” 六万?! 五座城人马总共不过七万,难道倾巢而出了? 谁打仗上来就掀家底儿? 门客继续说道:“他们出城后,径直去往东边官道,并未朝这边行军,不像是奔着少主来的。” 全部出动,去往东边,难道…… 李桃歌锁紧眉头,思虑片刻,斩钉截铁道:“莫奚官是要放弃复州,撤军到碎叶城!” 南宫献一愣,谨慎道:“复州没士卒把守,咱们改道复州?” 李桃歌泛起古怪笑容,说道:“干掉复州死士的天赐良机,怎能错过,去给平岗城传信,能派多少人就派多少人,越快越好,再传令鹿贺二将以及萝枭和崔九,干活儿了!” 第315章 西北射天狼(五十一) 听到李桃歌想要拦住复州兵,众将各自心中一沉。 兵书记载着无数以弱胜强先例,三万打七万,实力没那么悬殊,似乎有一战之力,可对手以凶猛着称的复州死士,传闻善战在西军中数一数二,谁都没和他们交锋过,自然不知底细,唯一优势在于敌明我暗,如果兵法运用得当,大胜而归,也并非异想天开。 鹿怀夫和贺举山都没打过万人以上战役,脑袋一阵头大,周典在北策军担任过都统,最多领兵五百,同样无法胜任主帅,南宫献杀人在行,行军打仗两眼一抹黑,崔九是催城悍将,将才而非帅才,世子萝枭更别提,只在草原逍遥,从来没领兵打过仗。 这伙人凑到一起,实在推举不出一名可以领兵布阵的人物。 李桃歌的兵法造诣,仅限于国子监里学来的名言名句,譬如“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 这些兵法先贤道出的心法,乃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总论,里面可没提到三万打七万的具体部署,李桃歌翻遍毕生所学,脑子都快炸锅了,依旧毫无头绪。 贺举山提议道:“要不然等宫子齐率大军赶到后,咱们再动手?” 鹿怀夫附和道:“宫子齐手中攥有大军十五万,再有咱们在旁边帮衬,吞掉这七万人小菜一碟,还是等等为妙。” 李桃歌沉声道:“一来一回,至少四个时辰,来不及了,若是让这七万人进入虎口关,以后只能在碎叶城相见。我亲自去过郭熙老巢,那里城墙又宽又高,建有三层翁城,比起复州难打数倍,这七万人如果进入碎叶城死守,几十万大军都奈何不得,要打就得趁现在,否则后患无穷。” 打,没问题,谁都不是怕死的孬种,问题是咋打?难道一股脑冲过去,各打各的? 军情如火,谁都不敢吱声。 李桃歌在南宫献后背勾勒出沙盘,指尖来回划动,沉默良久,眼眸亮起,依次发号施令,“周典,你率两千人,等到复州兵马全部出动,去把城池占了,控制城门,收起吊桥,免得他们打草惊蛇后返回巢穴。” 周典抱拳道:“喏!” 李桃歌再次说道:“鹿将军,贺将军,你们职责最重,需要在中间将七万人拦腰斩断,避免他们首尾呼应,切记,将他们冲至溃散后,迅速合兵一处,构成一道铁桥,竖起保宁军大旗,使他们军心不稳。” “世子殿下,你的八千狼骑是主力,负责在最前方以弓矢远射,杀不杀敌无所谓,就是不许复州死士进入虎口关,同样不与对方近战厮杀,远远吊着即可。” “崔将军,你的三千先登营守在外围,狼骑和鹿贺将军若是顶不住,你要火速驰援。” 众将依次答了声诺,就连不可一世的萝枭都点了点头。 李桃歌一本正经说道:“咱们以拖为主,赔本买卖不干,等到保宁援军到来,大事可定,若是复州兵确实骁勇难缠,后退便是,能拖住多少算多少,别把命丢在这里。” 大家起初是对他的出身恭敬,后来亲眼目睹少年平岗城斩将,如今徒手憾风龙,越来越对他心服口服,当听到军令中都饱含关切,大家心底都涌起一股热乎劲,各自领命离去。 李桃歌揉着酸胀额头,顿感疲累。 按照他如今的领兵造诣,能做出如此缜密安排,已经是难能可贵。 遥想当年张燕云率三千士卒马踏南部百万大军,愈发觉得不可思议,究竟是怎样神仙手段,才能以如此悬殊的兵力获胜。 兵仙之名,名副其实,除了他,谁还有资格染指? 或许只有打到无双城的左日贤王,才有和他并驾齐驱的资格。 李桃歌极为懊悔,只顾着和云帅喝酒吹牛了,忘了讨教兵法和领军奥义,若是学来一二成功底,何至于三万对七万都打的提心吊胆,哎!~回去之后,得厚着脸皮求学了。 领命后的三万大军,在月色黄风掩盖下缓缓蠕动,萝枭率八千狼骑绕了一个圆弧,奋力追击最前面的复州兵,贺举山和鹿怀夫不敢冒失杀过去,以山丘作为掩护,同样在远处寻觅良机。 鹿怀夫正要挥刀冲杀,贺举山马鞭一横,拦住了他,眉目阴沉说道:“咱们先别动手,等草原狼骑射出箭矢后,敌军阵脚必乱,那时候才是出兵的最佳时机。 鹿怀夫疑惑道:“若世子殿下跟咱想的一样呢?那该咋整。” 贺举山冷笑道:“李公子不是下令了吗?世子要堵住虎口关的关口,防止复州死士逃回碎叶城,为了避免虎口守军前后夹击,世子必然会在中途出手,放心,他比咱们要急。” 鹿怀夫面带不爽说道:“老贺,怕了?咱们将种子弟,啥时候成了前怕狼后怕虎的孬种了,李家少爷不顾自己安危,城头杀将,徒手憾龙,挽救几千条兄弟性命,咱们这些旁系,比人家金贵?才一倍兵力而已,仗都不敢打了?” 贺举山愠怒道:“这两万人,是咱的命根子,死一个都会心疼,我只是想找到最佳良机,避免损伤而已。西征的路还很长,上来就拼光自家嫡系,以后如何争取功劳,不想光耀门楣吗?” 鹿怀夫一刀挥出,宁刀斩断马鞭,暴躁喊道:“这是军令,前方是战场,不是你钻营投机的地方!收起你所谓的为官之道,要么打,要么滚,少在这里啰里八嗦。姓贺的,乖乖闪到一旁,莫让我冲锋陷阵的好儿郎,把你壮志雄心给踩成牛粪!” “你!” 平日里能言善辩的贺举山气的说不出话。 鹿怀夫高举宁刀,刀锋直指复州死士密集之处,扯着嗓子喊道:“吃大宁的,喝大宁的,还他娘的反了大宁,杀了这帮狗日的叛军!” 大军爆出嘶吼声,“宰了他们!” 匹夫一怒,气冲牛斗。 第316章 西北射天狼(五十二) 莫奚官不久前才过完五十岁寿诞,在庙堂中正是春秋鼎盛的好年纪,三十岁之前负芨游学,三十岁后治世练兵,才华横溢,兢兢业业,率领黎民开垦荒田,布下梅花锁马大阵,在九十九州刺史中政绩斐然,至少名列前三甲,有望和卜琼友争夺魁首,若不是郭熙拉着他扯起叛军大旗,今年或者明年,必定会进入三省六部,或者更进一步成为副都护。 月光昏暗,黄沙拂面。 莫奚官骑马走在亲自修建的官道,内心百感交集,遥想当年修这条路时,才来复州不久,胸怀壮志,浩荡激烈,誓要将这一州五城两关变为漠北江南,筑成令蛮子闻风丧胆的铁闸口,谁知几年光景而已,竟然从踌躇满志的刺史,摇身一变成为叛军的结义兄弟,郭阎王,莫太岁,大宁的第二号反贼。 女子遇人不淑,毁了名节清白,男子遇人不淑,祖宗都跟着倒霉。 想到这里,莫奚官清冷五官浮现出哀容,不知该感叹时运不济,还是该埋怨自己有眼无珠。 “父亲大人,咱们真要去碎叶城?” 问话的是莫奚官唯一儿子莫壬良,复州死士六品威牙将军,统领一万大军,长相秉承莫奚官的窄脸细眼,身兼将军杀气,也有苦读而来的雅士风气。 莫奚官冷淡说道:“事已至此,哪里还有回旋余地,难道你想杀了你郭叔叔,将头颅献给圣人?” 莫壬良长枪指向平岗城方向,低声道:“回头是岸,在没有进入碎叶城之前,命运掌握在咱们自己手中!父亲,您若觉得有损颜面,儿子去和保宁军的大帅谈,听说圣人派来的监察御史也在,我将其中隐情说清楚,咱戴罪立功!” 莫奚官幽幽叹了一口气,“儿啊,谁愿意当叛军,干出辱没祖宗的蠢事,我又何尝不想回头。可你的娘,我的娘,她们会没命的。郭熙以照顾咱莫家家眷的名义,把全家人都关在碎叶城,八杆子打不着的姑爷爷都未能幸免,如果不听他的号令,莫家可就剩咱爷俩了。” 莫壬良年轻脸庞浮现出果决神色,恨声道:“父亲,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即便能苟延残喘活下来,咱们也要背负千古骂名,不如就此收手,跟随朝廷大军共伐郭熙,说不定能保住全家性命。” 莫奚官闭起双眼,使劲咬着后槽牙。 莫奚官是出了名的孝子,年幼丧父,母亲一人将他含辛茹苦带大,多年来依靠捡柴为生,常年弯腰,累的背再也直不起来,像一只虾,换来的米粮,全都喂给儿子,自己只舍得喝米汤,常年劳累疾病,身子骨还没有一把柴火重,所以莫奚官宁肯自己含冤身死,也不愿老母亲受半点委屈。 莫壬良催促道:“父亲,再有五十里就到虎口关了,入了关,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莫奚官睁开眼眸,拍着旁边骏马,轻声道:“一会你率五十骑,往北走,马背上的金子,足够挥霍几辈子,想去哪里,不要对我说,最好去东花或者大周谋一条活路。咱们莫家上了贼船,得认命,但不能绝了香火,以后你隐姓埋名,不要再姓莫了。” 莫壬良眼眶逐渐红润,激动道:“父亲!” 空中划过一道残影,飞速来到莫壬良头顶。 眼疾手快的护卫撑起盾牌,铛的一声,接住了来物,是一支箭矢。 莫壬良从盾牌将箭矢拔出来,看完不同寻常的箭簇和箭羽,惊讶道:“是草原狼骑特有的箭矢!” 莫奚官抬起头,望着铺天盖地的箭雨,怔怔说道:“听闻草原世子殿下亲征安西,果然如此,再加上保宁军,燕云十八骑,这一劫,或许是躲不过了。” 上空传来此起彼伏的鹰隼尖锐叫声,周围是马蹄踏地的错落声响,莫壬良焦急道:“父亲,快快投诚吧!再晚些命都没了,哪还有选择忠义的余地。” 莫奚官望着突如其来的变故,神色漠然道:“现在去投诚,别人还以为我莫奚官怕了草原狼兵,投不投,先打一仗再说,复州英明不能毁于一旦,壬良,你守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许去,要是情况不妙,我会派人杀出一条血路,护送你离开。” 安顿好儿子退路,莫奚官朗声道:“复州的儿郎别慌,敌人只敢射箭,不敢冲锋,那是怕了咱们爷们儿,先稳住阵脚,支起盾牌,把箭还回去,叫草原人尝尝咱本地弓弩手法。” 莫壬良询问道:“父亲,虽然敌人兵力不详,可平岗城足足有十几万大军,不到半日便能赶到,咱们是进虎口关,还是退回复州?” 莫奚官呆住。 他为官数年,这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做进退两难。 进入虎口关,再无回头路,这七万复州死士便成了郭熙的囊中之物。 莫壬良咬牙道:“父亲,先返回复州吧,即便郭熙怪罪下来,咱们也有理由推脱。” 莫奚官哀怨道:“只好如此了。” 随着一道道将令下达,两侧骑兵开始奋起反击,将翼展延伸出五里,使得步卒不再受到草原狼骑侵扰。 长矛长刀营顶在骑兵后面,旁边有盾手护卫,但凡有对方骑兵敢进来,马腿瞬间剁碎。 莫奚官练出的这支队伍,专门用来守城和对付骠月骑兵,盾牌奇厚无比,长刀长矛手膂力惊人,弓弩手射程极远。 如果草原狼兵和他们正面交锋,还真占不到什么便宜,幸亏有李桃歌的军令在先,只可远远吊射,不可进战厮杀,要不然世子殿下可够肉疼了。 双方你来我往,互射一阵,伤亡寥寥无几,莫奚官跟随大军后撤,走着走着突然听到前方杀声震天,一支骑兵和步卒掺杂的大军,从肋部斜着冲出,猝不及防的复州兵只顾着提防草原狼兵,哪想到后面还有伏兵,顿时溃不成军,拦腰断为两截。 莫奚官目睹自己带出来的士卒吃了大亏,皱眉道:“这是保宁军,至少有一万余人,他们怎么会埋伏在这里的?难道提前得知了咱们动向?不对,撤往虎口关,是我两个时辰前才通知大军,他们根本来不及在中途设伏,真是怪了。” 谁能想到李桃歌非要固执攻取虎口关,竟成了改变安西大势的一笔。 第317章 西北射天狼(五十三) 鹿怀夫挥舞长刀从暗地里杀出,如入无人之境。 鹿家子弟修行的功法,都是大开大合的疆场技艺,下盘稳健,臂力超凡,护体罡气绵长不绝,最适合骑在马背厮杀,长槊奋力一挥,即便不催动真气,槊刃也能轻易割破轻甲,冲起阵来最是威武。 鹿怀夫一马当先,将复州死士冲出一道缝隙,所到之处血肉翻飞,无人能挡。 身后几千保宁军仗着自家将军威势,在后面哇哇怪叫跟着,谁敢戳鹿将军马屁股,上去就是一刀。 战场之上,将军的屁股比老婆的屁股更重要。 背靠瑞王刘甫这颗参天大树,保宁军的军备最是精良,骑兵全甲履身,脚踝处都垫有牛皮,刀枪经过巧匠打造,不易折断,在近身比拼中,不需要打那么多回合,往往都是一刀一枪的事,凭借的是谁力气大,谁铠甲厚,再借助将军威猛,冲杀起来呈碾压态势。 有鹿怀夫充当先锋官,很快扯开几丈宽的口子,骑兵在前,步卒在侧,弓弩手在后面放着暗箭,配合熟稔,成千上万的保宁军涌入战场,将缝隙越扩越大。 鹿怀夫杀的兴起,闷头朝敌军人群冲去,没嚣张多久,顿时感到阻力,反应过来的复州兵用长矛还击,不时飞来几只强矢,在耳边频频飞过。 鹿怀夫抹去满脸血迹,狰狞一笑,长槊戳中一名盾手,朝上方一挑,迅速收回槊刃,拍飞尚在蠕动的尸体,摔入人群后压倒大片,鹿怀夫长槊旋舞,收割着叛军性命。 一名身材魁硕的复州军将领拍马赶到,枪尖直指鹿怀夫腋下。 这枪趁着对方长槊尚未收回,时机极为刁钻。 鹿怀夫仗着鹿家祖传的宝甲和护体罡气,竟然不避,用力一扭,枪尖滑过甲胄,鹿怀夫左手抓住枪身,暴吼一声,那名复州军将领飞上半空,下落时后心被长槊贯穿,鲜血迸溅。 鹿怀夫将尸体抖落,长枪带来的冲劲使得半身酸麻,缓了一会,靴子用力夹紧马腹,再度杀向叛军。 相比于负责分割战场的保宁军,萝枭的草原狼骑轻松多了,仗着强弓势大力沉,将叛军压的不敢抬头,一度举起盾阵呈龟缩状,瞧见这一幕的萝枭哈哈大笑道:“什么狗屁复州死士,听起来像是有点本事,厮杀起来还不是只会躲在女人裙子里的软蛋,早知如此,枭字营就把他们吞了,我那漂亮妹夫太小题大做,告诫我只可远射不可近战,近战又如何,我草原雄兵怕吗?等打完仗,得好好去臊臊他。” 枭字营主将多多哈也猖狂笑道:“复州死士本就是一帮草包,待我去擒了莫奚官,送给世子殿下,妹夫臊起来脸会更红。” 萝枭会心一笑,说道:“等等再说,生擒莫奚官倒是无所谓,漂亮妹夫的面子,还是要照顾一些。十几岁的少年,正是要体面的年纪,你把他惹恼了,他记恨在心,回头把气撒到萝芽身上,我妹妹远在京城,大姐又深居宫中,谁给她撑腰,还不得气出病来。” 多多哈也不屑道:“细皮嫩肉的小白脸,配不上最美丽最高贵的郡主殿下。” 多多哈也的祖先,曾跟在萝家身边征战数代,在王庭内,是战功赫赫的部将家臣,走出金帐,乃是仅次于王室的豪族。 啪,马鞭甩在他的面颊,发出清脆声响,瞬间出现几道血痕。 萝枭皮笑肉不笑道:“他不配,你配?琅琊李氏,一门两相,父王都极为敬重,提及时满是钦佩,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李氏后人不敬。” 多多哈也低头道:“末将失言!” 萝枭轻声说道:“我小妹眼高于顶,不是英雄好汉,入不了她的法眼,张燕云都没放在心上,唯独对他情有独钟,难道真是为了一张漂亮脸蛋?那少年一路走来跌宕起伏,忍常人不能忍,受常人不能受,仅凭家世,熬不到今天,魄力和心智非凡人所能及,你看他今日力挽狂澜,救下几千保宁军,并非头脑一热作出的愚蠢行为,这都是为日后埋下的伏笔。我问问你,假如打完碎叶城,漂亮妹夫和鹿贺二将起了争执,那些被救的保宁军,会站在哪一边?” 多多哈也纠结一番,答道:“若是草原狼骑,无论谁救过他们,他们必忠于世子殿下,可若是保宁军,那就说不好了。” 萝枭咧嘴笑道:“宁人和草原儿女不同,他们看重自己性命,不肯屈威王权,即便卑微如草也要与天争,他们还很喜欢讲道理,讲规矩,谁施恩于我,我当百倍奉还。漂亮妹夫徒手憾沙龙,憾的是保宁几十万将士的心,他们有句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高高在上的李氏公子以命相救,他们会以死效忠的。” 善力不善谋的多多哈也若有所思。 远处突然传来喧哗。 萝枭注目远眺,暗处不知从哪蹦出来一支复州兵,悄摸到了后方,几百人的模样,一手持刀,一手持盾,正在对草原狼骑发动袭击。 步卒打骑兵,本就是占尽劣势,毫无胜算可言,可这些复州兵像是疯了一样,砍不到人,就将目标放到骏马,刀砍斧凿,劈腿戳肚子,无所不用其极,似乎是对付不共戴天的仇家,放倒了马,刀锋一转,收割起狼骑性命。 冲在最前方的校尉骁勇无比,单手拎起宁刀,悍然冲进狼骑中心,只攻不守,完全是搏命打法,还没等狼骑反应过来,已经撂倒十几人。 枭字营稍显慌乱之后,立刻围剿起这支步卒,后撤拉开距离,箭矢蜂拥而至。 几百步卒用盾牌挡住夺魂箭,可无奈四面八方都是控弦狼骑,防的了正面,防不了侧面后面,在几阵箭雨后纷纷倒下。 那名校尉先是被枭字营牙将长枪穿胸,将对方拽落马下,当起了肉盾,顶着箭雨又杀了两名士卒,眉心中箭都不管不顾,最后抱起那名牙将一同掩埋在箭雨之中。 几百复州兵全军覆没,成了一团团刺猬。 而他们出现的后方,以及狼骑正面,又出现两股步卒,杀气腾腾狂奔而来。 瞧见这一幕的萝枭眉头紧锁。 想到了莫奚官自吹自擂的那句话:复州死士,向死而生。 第318章 西北射天狼(五十四) 复州兵受到伏击后,仅仅是慌乱一阵,然后迅速展开反击,试图用步卒和骑兵配合,牵制住草原狼骑,交锋不久,枭字营的勇士远超莫奚官与料,骑术精湛到人马合一的地步,三张大弓威力惊人,即便投入四千有余的兵力,依旧是被动挨打的局面,衣袍都摸不到。 复州死士爆发出来的血性,令萝枭刮目相看,中箭后,砍掉箭矢,继续埋头冲锋,掉了一条胳膊,仍能做到单手对敌,无愧于死士美誉。 双方都在惊叹对方武勇,萝枭也收敛起轻视之心,指挥枭字营和近卫营排开一字长蛇阵,占据高点,锁住西进要道。 莫奚官望着狼兵组成的铜墙铁壁,目光阴晦,“这些家伙有强弓,有骏马,打不过也跑不过,不要和他们缠斗了,撤!” 莫壬良焦急道:“世子殿下亲至,想必精锐尽出,父亲,趁着胜负未定,早早降了,或许能保住这七万将士,再打下去,误己又误国,真成了千古罪人。” “放肆!” 从来都是慈父形象的莫奚官大声训斥一声,脸色阴沉似水道:“不打赢这一仗,谁都以为复州兵是好欺负的软骨头,哪怕是降了,人家也觉得你是走投无路无奈选择,打,还必须要打赢,这样庙堂中的贵人,才会对咱们父子高看一眼。” 莫奚官语气放缓,轻声道:“草原狼骑弓马娴熟,又围住了西北路线,你暂且跑不出去了,先撤回复州再做定夺。” 七万大军朝着复州移动,夹在中间的一万多保宁军遭了殃,西边大军如潮水般来袭,东边稳住阵脚后开始围杀,前有狼后有虎,困在中间极为难守,两边不断挤压,将鹿怀夫与贺举山分开,各自为战。 一些复州兵想要围堵保宁军,从旁边绕行,察觉到山坡人头攒动,于是乌泱泱冲了上去。 一名扛刀披有重甲的将军坐在一块巨石上面,晃着两条又粗又短的腿,嘴里还啃着苹果,粲然一笑,说道:“此路不通,生人勿近。” 横肉遍布的五官,搭配刻意学来寺人说话腔调,在夜里渗出阴森恐怖意味。 眼神好的复州兵借着月光瞅去,那名将军身边各插有两杆大旗,一个写有燕字,一个写有云字。 迎风猎猎招展。 所向披靡的常胜军,燕云十八骑! 凡是大宁军卒,对于这个旗帜都存有敬畏之心,是张燕云给了四疆一个太平,以武将之身,官拜一品,授赐国公。 大宁百万将士,谁不以赵国公为荣? 打头的复州兵将军迟疑片刻,右手捶胸,缓缓弯腰,冲着两杆大旗恭敬行礼。 “撤!” 二话不说,率领大军离去。 崔九扭动布满伤疤的脖颈,嘿嘿笑道:“小子们,瞧见没,威风是你们张祖宗带着爷爷打出来的,管他啥复州死士还是西军,见了咱照样认怂,若是云帅亲至,放个屁都能把莫奚官吓出好歹,一个头磕在地上,立马降了。” 先登营的老卒们放肆大笑,已经习惯了这样场景,入营不久的新兵毛头,不由自主挺直腰杆,心里乐开了花,琢磨着没投错门庭,有过耀武扬威的经历,死了都值。 不战而屈人之兵。 唯有张燕云能做到。 李桃歌被南宫献捆在背上,将战况尽收眼底,起初还好,局面正如自己所料,两路伏兵,把复州兵压的动弹不得,可随着复州兵反过劲来,越看越心惊。 李桃歌咬着腮帮子说道:“这个莫奚官是名良将,七万大军没有他亲自指挥,仍旧井然有序发动反攻,遇到伏击后虽乱不慌,军心没有溃败,还能找出狼骑和保宁军的弱点,准备包夹后一网打尽。若不是崔九率先登营替保宁军看住了后路,根本撑不了多久,难怪能排到十三太保次席,莫太岁,盛名之下无虚士,难得的将帅之才。” 南宫献面无表情说道:“再难得,也是西军叛将,一身才华用于叛国,该千刀万剐。” 李桃歌询问道:“你能不能单枪匹马冲进去,活捉莫奚官?” 南宫献歪着脑袋,翻了一记白眼,“你当我是谪仙人呢,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七万大军主将,怎能没高手护卫,瞧见莫奚官身边那几人了吗,至少是无极境,再旁边有灵枢境充当肉盾,弓弩都射不进去,逍遥境来了,面对大军都得斟酌一番,要不然陷入困境,真气散尽只有等死。” 李桃歌嬉皮笑脸道:“我只是问问而已,又没让你去活捉莫奚官,其实在我心里,南宫大哥你是屈指可数的高手,仅次于十大谪仙人,吴优,许夫人,冯吉祥,段春,墨川,哦,还有公羊鸿,上官果果,算了,我都数不过来了。” 这叫“仅”次于? 南宫献的白眼翻得更勤了。 李桃歌笑着说道:“南宫大哥,咱们……杀进去?” 南宫献知道他在打啥算盘,装傻道:“杀到哪?” 李桃歌指了指敌军中莫字大纛,堆出亲近笑容,“咱去找莫奚官聊聊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没准能让他回心转意。大家都是大宁百姓,祖坟离得没多远,有啥翻不过的山,对吧?” 南宫献明白,这小主子外柔内刚,决定的事劝不了,捆住他的身子,困不住他的心,自己再不答应,或许能一人跑进敌军大营。再说保宁军快要支撑不住,任由复州兵回到城中,不知多久才能破开那扇门,军情如火,不能耽搁。 南宫献沉默片刻,吹了声口哨。 类似于鹰啼声划破夜空。 四面八方的人影纷至沓来,没多久,将二人围成众星捧月状。 李桃歌望着周围黑压压的人头,每个人的神色都无比凝重,凭借气息判断,全是璇丹境以上的修行者,李桃歌转了一圈,惊讶道:“这是……珠玑阁门客?” 南宫献轻声道:“在家是门客,上了战场是死士,除非身死,否则少主不会少一根汗毛。” 二百多人闭口不言,投向李桃歌的眼神充满狂热。 无声胜有声。 第319章 西北射天狼(五十五) 南宫献背着李桃歌,身形掠起,直奔莫奚官方位。 二百余名珠玑阁门客随即展开,呈圆形护住二人,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暗藏玄妙,摆的是道门茅山一脉的六丁六甲阵,取自于天干地支十二神只,即道家护法神将,丁卯六丁,阴神玉女,甲子六甲,阳神玉男,结阵后攻防绝佳,能请动天神助阵。 这门阵法自从上古大战落幕后便已失传,不知为何会出现在珠玑阁死士身上。 八大世家的底蕴,只是冰山一角。 身处阵眼的李桃歌不明所以,见到珠玑阁门客以摧枯拉朽之势闯入敌军阵营,还以为他们是凭借自身修为,察觉到复州军已然组成盾墙,几千枚箭矢从后方射出,不禁替他们小小担心一下。 南宫献朗声道:“六丁六甲出玄门,飞驾吾阵中,天地定位,水火相连,风雷相搏,水泽通气,赦!” 珠玑阁门客齐齐催动真气,冲至半空,一柱连一柱,柱柱连成线,最后真气凝结一处,在头顶幻化成六丁六甲大阵。 十二名神只虚影尽现,亮如白昼。 丁卯神,丁已神,丁末神,丁酉神,丁亥神,丁丑神,甲子神,甲戌神,甲申神,甲午神,甲辰神,甲寅神,身披金木水火土组成的铠甲,威风凛凛,肃穆庄严。 复州死士傻住。 弓弦都忘了松开。 打着打着,咋出来神仙了? 虽说只是淡淡虚影,五官僵硬毫无生气,可几丈高的神明现世,谁敢对它们拉弓捅刀子?大宁重道轻佛,道门神仙早已深入人心,家家户户都供有神像,眼见泥塑的神只都活了过来,有些士卒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喊着神君赎罪,零星几支箭飞入阵中,未靠近就化为乌有。 不止复州兵瞠目结舌,李桃歌都呆住,望着头顶光芒浅淡的虚影,咽了口口水,颤声道:“南宫大哥,您来给我解释解释,这是啥玩意儿?” 语气之恭敬,前所未有。 南宫献毫不在意说道:“才入门的六丁六甲大阵而已,来自于上古时期,当初茅山一脉皆战死疆场,失传几百年之久。” 李桃歌见到十二神只尚未出手就已经震慑敌军,心里愈发惊骇,张大嘴巴喃喃道:“六丁六甲大阵?既然是失传,你们从哪学来的?” 南宫献足尖点地,潇洒掠出几丈,笑道:“珠玑阁有几位门客,专门搜罗天下奇物,一卷六丁六甲阵法,算不了什么,少主若是有兴趣,可以去珠玑阁里走走,那里有的是好东西。” 李桃歌想过家里底子厚,没想到厚到这种程度,能召唤出神只的阵法,南贡献说出来轻描淡写,似乎没觉得有啥稀罕,五百年余庆的琅琊李氏,果然肥到流油啊。 有六丁六甲大阵开道,二百余人畅通无阻,来到莫字大纛面前,几十名修行者结成人墙,南宫献停住脚步,知道少主不愿意多造杀孽,于是问道:“把大纛砍了,逼莫奚官现身?” “如果他知趣的话,自己会跳出来。” 李桃歌自信一笑,大声喊道:“莫刺史,我乃李氏后人,中书省主事,西北巡察御史李桃歌,不想复州兵死绝的话,请出来一叙吧。” 没过多久,复州大军闪开缝隙,年过半百的莫奚官阴沉着脸来到阵前,对着少年仔细打量。 莫奚官轻蔑道:“老夫纵横庙堂沙场多年,也算是见识过风浪,两军交战,见过骑牛的,见过骑马的,见过骑驴的,骑人的倒是第一次见,李家作为世家党扛鼎门户,果然名不虚传,区区庶子都有这么大的排场,能够随便骑在别人身上作威作福,怪不得世子都敢打,乃是京中最大纨绔。” 莫奚官能以寒门士子熬到刺史,手腕自然不俗,对方摆出六丁六甲赢了一阵,嘴皮子功夫岂能再输,先把姓李的小子讥讽一顿,重振复州兵士气。 李桃歌微微一笑,对于犀利的言辞充耳不闻,抱拳行礼道:“见过莫世叔。” 莫奚官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年纪轻轻学会以德报怨,稍微错愕后,冷淡道:“我与李相只是同朝为官而已,不敢当此称谓,请李公子收回,免得污了老夫耳朵。” 李桃歌挤出灿烂笑容,举起绳索,解释道:“之前力竭,没力气走路,南宫大哥怕被自家兄弟伤到,于是背着我来见世叔。” 莫奚官大袖一甩,淡淡说道:“咱们是敌非友,用不着跟我说这些。” 李桃歌环视左右,笑道:“久闻莫世叔忠肝义胆,乃是大大的豪杰,今夜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竟亲率七万复州死士征讨郭贼,若是安西多几名世叔这样的豪侠,郭贼之患,指日可破。” 莫奚官眼眸迸发精芒,攥紧马鞭。 “爹,他是在给咱们找一条活路,有这份功劳,咱们就不是反贼,而是平叛大军,爹,回头路只有这一条了,千万莫要错过良机!”莫壬良激动道。 莫奚官眯起眸子陷入沉思。 李桃歌也不催促,安静等待对方做出抉择。 “爹!好不容易熬到今日,不能一错再错了,满门忠烈和祸国殃民的反贼,仅在一念之间,我愿率领复州兄弟,攻打碎叶城,活捉郭熙,给奶奶和娘亲报仇!”莫壬良咬牙道。 莫奚官眉头越皱越紧。 李桃歌一笑如春风,“世叔若有任何顾忌,不妨说出口,我在西北巡查大军里,还是能做一些主。” 莫奚官咬着腮帮子,冷声道:“黄口小儿,仅凭伶牙俐齿,就想要我听你的吩咐?!” 李桃歌遥指复州城方向,含笑道:“我已命人攻入复州,城头已经换成保宁军大旗,世叔想回都回不去了。” 李桃歌手臂转动,再指向虎口关方向,“那里有一万世子亲兵,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草原精锐,他们接到的军令只有一个,不许复州兵踏入虎口关,想必世叔已经领教过草原强弓了,否则不会困在原地。” “再有两个时辰,宫子齐率十万保宁军亲至,到时候四面八方都是朝廷大军,世叔该当如何?” 字字如巨石,压在莫奚官心头,喘息都变得困难。 一名亲卫附耳说道:“莫大人,复州失守,城门紧闭,已换上保宁大旗。” 野风卷起黄沙,吹打莫奚官落寞脸庞,写满凄凉。 李桃歌再下一剂猛药,“世叔若回心转意,依旧是复州刺史,麾下七万死士,谁都抢不走。我以李氏荣耀力保,争取给世叔谋取征西将军一职,待杀破碎叶城之后,再按照功劳封赏。” 莫奚官紧闭双眸,摇头苦笑道:“谢了,莫某自知罪孽滔天,不配再吃朝廷俸禄,这七万复州死士,以及我儿莫壬良,尽归李公子调遣。” 说罢,莫奚官翻身下马,双膝跪地,一头扎在黄土中,“罪臣莫奚官,愿伏诛。” 第320章 西北射天狼(五十六) 复州城。 一声鸡鸣嘹亮。 满身风尘的李桃歌踏入刺史府。 周典,南宫献,鹿怀夫,贺举山,以及降将莫壬良紧随其后。 以极小代价收服七万死士,心里甭提多高兴,面带桃花,脚底如同踩踏祥云,快步来到中堂,望着匾额所书“虚室生白”四个字,李桃歌笑道:“见素抱朴,虚室生白,看来莫刺史早已生出退隐心思,无奈撇不去义气和家人,指挥大军西征,既是对大宁效忠,也是对郭熙割袍断义,同样为了救出老娘,忠孝之心,天地可表,当为朝廷典范。” 莫壬良恭敬说道:“多谢御史大人美言。” 路途中,莫壬良已经将父亲的困境道明,当然也添油加醋说着郭熙多不是东西,以家人性命要挟,逼迫父亲就范。 对此,李桃歌尽力安抚,说只要复州兵没有竖起郭字大旗奋起抵抗,一切都好圆过去,能够有资格给兵部凤阁写折子的,无非三位,陆丙,卜琼友,柴子义,其中有两位跟李家交情莫逆,从叛军变为功臣,不是太难,况且折子最后会去往凤阁,是黑是白,自己老爹说了算。 征讨郭熙,非一时之力,莫奚官投诚,为后面刺史太守做好表率,必须要宽厚相待,如果当作叛军处置,以后谁还敢效仿,封赏越高,才能越快瓦解郭熙势力。 李桃歌书读的不多,但见的大才不少,擅长捕捉到为人处事的精髓,父亲李白垚,赵国公张燕云,大冢宰萧文睿,哪个不是名垂千古的风流人物,读他们身上的书,可比读刻板先贤的书受益良多。 李桃歌没急着进门,转过头询问道:“莫刺史呢?” 莫壬良支支吾吾说道:“家父……穿上囚袍,戴上枷锁,将自己锁进了大牢。” 李桃歌错愕片刻,随后莞尔一笑道:“这里白天热,晚上凉,牢房里倒是解暑避寒的好去处,看来莫世叔有些乏累,想去里面歇一歇。不过这西征一事,缺了世叔坐镇,道路难免遇到险阻,走,咱们去大牢,先把莫刺史请出来,他清闲了,咱们可有的忙喽。” 不等莫壬良开口,李桃歌牵住他的手腕,走入复州大牢。 临近牢房,周典不再跟随,贺举山和鹿怀夫也知趣停住,唯有南宫献形影不离。 莫奚官换了一身囚服,披枷带锁,背靠牢墙,与昨夜相比,横生三成灰发,看起来苍老颓败。 李桃歌轻手轻脚走入牢房,席地而坐,轻声道:“世叔是怕我出尔反尔吗?于是甘愿一人受罪,试图保住七万复州死士和儿子性命?” 莫奚官张开干裂嘴唇,发出嘶哑声音,“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输了就是输了,我莫某人输得起,你曾说过要保住他们,我信,但这死去的几千保宁军和复州兵,要有人来承担祸事,否则朝廷怪罪下来,你和我儿都要灾祸缠身。我在官场呆久了,清楚那帮人最擅长哪种手段,你不背祸,我不背祸,最后谁都没有好下场。” 李桃歌勾起嘴角笑道:“西疆战线,无论保宁军还是西北巡查,我都有些威望,既然说定了莫刺史是征讨郭熙的功臣,那便是天大的功臣,谁敢胡言乱语,我拔他的舌头,至于那死去的几千将士,是在途中遇到了西军埋伏,不幸阵亡。” 莫奚官高耸颧骨抽动几下,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李桃歌挠挠头,褪去了少年气,答道:“十七还是十八?忙到都忘了。” “十七……” 莫奚官叹了一口气,说道:“少年老成可谋国,李家兴旺有人,再过二十年,会有大宁一门三相的奇景。” 李桃歌拆掉枷锁,正色道:“征讨郭贼,需要世叔的一臂之力,昨夜我说过,您还当您的刺史,七万复州死士还是在您麾下,破了碎叶城,再论功行赏。” 莫奚官缓缓摇头道:“李公子,并非是我不想铲除郭熙,而是有难言之隐。我和郭熙乃八拜之交,转过头来,带着朝廷大军去打我的义弟,后世该如何议莫某?何况我的老母亲和发妻,都被郭熙关在碎叶城,我不露面,家人或许还有条生路,一旦率军西进,怕还没走到沙州,他们就已遭到毒手。想要安西都护府的详情,我都可以给,唯独不能带兵去征讨,别再强人所难了。” 李桃歌听人家说的在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再强求,请莫刺史走出牢房,回到府中休养。” 莫奚官苦笑道:“老母发妻生死不知,哪里还有心情休养,就让我在这牢里待一段时日,静静心吧。” 强扭的瓜不甜,才送出七万大军,李桃歌也不好意思再强求,拱手道:“多有打扰,晚辈告辞。” “李公子留步。” 莫奚官慢条斯理重新戴好枷锁,抚平囚袍褶皱,轻声道:“郭熙深知自己处境危险,已下令重兵把守的城池,悉数撤回碎叶城附近,虎口关之前仅有几千杂兵,沙州和渭州驻守的兵马也不会太多,你们一路西进,只需再等待数日,便可畅通无阻。” 李桃歌纳闷道:“郭熙为何要将西军都撤回到碎叶城附近?有雄关驻守在州府,岂不是更能安枕无忧?” 莫奚官玩味笑道:“我这一个头磕在地上的义兄,都能归顺朝廷,其他守将,又怎会心甘情愿陪他当叛军。郭熙这人,小肚鸡肠,对谁都生有提防,他不久前曾写信给我,若是宗大治和曹恕敢对他不忠,令我即刻派人刺杀,对自己女婿都不放心,还能放心谁呢?” 李桃歌想了想,说道:“西军声称四十万,其实有多少?” 莫奚官伸出大手,“至少五十万。” 李桃歌瞬间呆滞。 别人克扣军饷,吸取兵血,兵越养越少,他怎么越养越多? 莫奚官说道:“他这些年贪来的银子,十有八九花在了养兵,譬如复州,在籍五万,实则七万,闲时是农,战时是兵,只领一半军饷,必要时扔掉农具,抄起刀枪,照样能够杀人。他们这些兵,养起来很便宜,四十万大军的饷银,其实能养出八十万,西北不像别的地方,贫瘠之地,只要给一条活路,为了养活妻儿老小,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对西疆情况心知肚明的李桃歌认真点头。 盗匪横行,民不聊生,一两银子能生出命案的地方,出啥事都不稀奇。 莫奚官继续说道:“郭熙如今打着皇叔的幌子,在和大周骠月眉来眼去,他想抱一条粗腿,至今还没选好依附在谁的门下,如果记得不错的话,大周使节,今日正在碎叶城。” 大周? 李桃歌倒吸一口凉气。 北线的战事处于胶着状态,如今再来蹚郭熙这趟浑水,放着宿敌骠月不打,怎么光来找大宁的麻烦? 莫奚官慎重说道:“李公子,我并没有征讨郭熙的好法子,只想告知你一声,攻打碎叶城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切不可亲自跑去督战。大周修行者众多,最擅长刺杀斩将,当初甚至派出谪仙人来刺杀你的祖父,上个月又派出高手杀掉了赵之佛儿子,你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危,切记,切记。” 第321章 西北射天狼(五十七) 碎叶城。 一行人在城头漫步。 走在最前方的,是名全身隐于斗篷之中的男子,虽然看不清相貌,但身型极高,肩头奇阔,负手而行,步伐中都带着一股傲慢。 西北万里的天王老子郭熙,身披重甲,撅起屁股,堆起谄媚笑容,在男子身边相陪,本就矮了一个头,再刻意弯腰曲背,更显小人姿态。 披有斗篷的男子走走停停,来到郭字大旗前突然停住,双手入袖,声音如箭矢般短暂犀利,“你想换了这杆旗,又怕别的旗子不稳,于是修书两封,一封写给我们大周,一封写给骠月,货卖两家,价高者得,我猜的没错吧?” 郭熙抚须哈哈大笑道:“使节大人果然慧眼如炬,一眼看穿了郭某心思,涉及到身家性命,谁能轻易托付于人呢,何况里面还有四十万将士的生死前程,错半步便万劫不复,还望使节大人体谅。” 大周使节缓缓转过头,露出一双狡诈眼眸,“不用口口声声提到四十万西军,没这些本钱,本使节会屈尊来这破地方吗?在我们大周眼中,四十万西军与土鸡瓦狗无异,若不是贪狼军的主力在西边牵制玄月军,一个月就能踏平你的西北万里,所以不用挂在嘴边,反而沦为笑柄。” 郭熙毕恭毕敬笑道:“那是,那是,贪狼军勇猛无双,踏平皓月城指日可待。” 这名大周使节,名叫司徒明朗,并非来自鸿胪寺司仪署,只是贪狼军主帅帐下一名谋士,无品无阶,负责出谋划策的走狗而已。 连朝廷俸禄都吃不上的谋士,令二品大都护郭熙一副孙子模样。 这便是天下第一王朝底蕴。 司徒明朗阴晴不定笑道:“听说你曾喊出月城高歌饮马潼河的口号,这句话倒是很涨士气,不仅在安西都护府流传极广,我们贪狼军都有所耳闻,每逢杀敌,都会以此激励将士,大宁虽然国力羸弱,反倒是出了些文人豪客,看来你们打仗不行,舞文弄墨挺在行。” 郭熙得意笑道:“郭某只不过徒有几分歪才而已,使节大人见笑了。” 司徒明朗转回身,盯着郭字大旗,皮笑肉不笑道:“跋山涉水跑到这里,不就是一笔买卖么,开价吧,记住莫要狮子大开口,要不然非但朋友做不成,还会结成仇家。” 郭熙抬起眼皮,露出不易察觉的阴鸷笑容,“郭某想做官,做大周的官。” 司徒明朗哦了一声,充满诧异,“你拥立大宁皇叔,打的是勤王旗号,怎么做大周的官?两国正在北线厮杀,脑袋垒起来比城头都高,不怕西军将士察觉你的野心,将你生吞活剥了吗?” 郭熙阴恻恻笑道:“拥立大宁皇叔,只不过是找个借口反叛,谁不知道郭某的狼子野心,至于四十万将士,那是郭某的家事,无需使节大人挂念,水到船头自然直,有的是办法要他们闭嘴归心。郭某只想知道,若是率四十万将士归顺大周,皇帝陛下该封赏些什么?” 司徒明朗慢条斯理说道:“四十万将士,其实和四十万庶民一样,你所坐拥的西北万里,也仅仅是贫瘠的荒沙大漠,放在我们大周,不过是一个县而已,我能够替秦帅做主,封你为安西县县令,怎么样?” 堂堂六大都护之一的全部精锐,举十四州来降,只不过讨来七品县令,换作旁人,早就吹胡子瞪眼抽刀砍人。 可郭熙是谁?靠城府做到二品的顶级忍夫,听完后不恼不怒,微微一笑,说道:“使节大人开玩笑呢吧,郭某在大宁身居二品,身着紫袍,佩剑上朝,见圣人不跪,独揽西北大权,赐予七品县令,郭某无所谓,世人会说秦帅小家子气的。” 司徒明朗倨傲说道:“县令不小了,待到铁骑踏破永宁城,将大宁收入囊中,也不过是一府之地罢了。你提前荣升县令,以后什么李白垚杜斯通之流,统统是你的辖内百姓,何乐而不为呢。” 郭熙含笑道:“实不相瞒,几日之前,骠月的说客来找过在下,扬言只要让开漠北走廊,郭某就是骠月的万户侯,年年赐骏马美女,金帛无数,若是出兵助阵,以后打下的大宁国土,郭某便是这里的藩王,称臣纳贡即可,大周乃是天朝上邦,不会连茹毛饮血的蛮子都不如吧?” 司徒明朗瞥了他一眼,锋利中带有阴狠,“骠月蛮子开价这么高,为何不答应?” 郭熙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相比于蛮子,我还是倾向于做大周臣子,毕竟一脉同源,心里安稳。” 司徒明朗轻蔑一笑,说道:“蛮子的话,你也敢信?今日邀你做三大王,明日就会把你宰了烹肉。我们大周泱泱大国,向来一言九鼎,说封你为县令,必不会作假。其实大帅并不想要你归顺朝廷,而是自立为王,这样反而能掩人耳目,不会引发哗变。你继续打着勤王旗号,我们贪狼军会进驻安西都护府,待大军在骠月打完仗,再从安西发兵,顺着漠西走廊与北线将士汇合,踏平大宁。” 郭熙不住点头,笑眯眯问道:“事成之后呢?” 司徒明朗手臂一挥,“这片疆土,任你为所欲为。” 郭熙面对艳阳,眯起眼眸,瞧不出神色变化。 司徒明朗忽然泛起古怪笑容,“想起郭都护送来的舞姬,心里搔痒难耐,我先去尝尝鲜,关于封赏,待到贪狼军入驻碎叶城,再详谈也不迟。” 郭熙拱手道:“使节大人请便。” 目送司徒明朗走下城墙,郭熙身后响起一道愤懑声音,“这王八蛋和大周一个德行,蛮横不讲理,只拿便宜不出力。” 说话的是一名黑到发亮的铁塔巨汉,胡须已然霜白,杀气却如同少年般汹涌,单单往那里一站,就能瞧出是万夫不当的猛将。 金飞,人称飞将军,几十年前已经名镇西疆,西军副帅,十三太保魁首,曾经随同段帅打过着名的子母山一战,乃是迄今为止屠戮骠月士卒最多的猛人,凯旋而归后,百姓念其功绩,建有得胜亭,李桃歌当初在镇魂关观“胜”字学习枪意,便是他酒醉后兴致大发所写。 金飞在边疆立功无数,回到京城却屡屡碰壁,他这火爆脾气实在不适合云波诡谲的庙堂,半年没过,得罪贵人无数,酒桌上还把上将军刘罄给揍了,若不是内相段春拦着,不知要闯出多大的祸。眼见在京城无法立足,于是金飞回到安西都护府,继续当戍边武将,虽然憋屈,但也比丢了性命要强。 郭熙上任后,将金飞提成保宁军副帅,并以叔父相待,有大都护垂青,相当于雪中送炭,金飞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全心全意辅佐郭熙,即便是变成反贼都义无反顾。 郭熙笑道:“飞将军今年八十有余了吧,咋火气还那么大,我这受气的都不急,您急啥。” 金飞黝黑脸庞实在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声音震的别人耳膜发颤,“若不是和蛮子结仇太深,老夫一枪挑了这王八蛋!” 郭熙安抚道:“飞将军息怒,这做买卖么,开价压价再正常不过,再说他只是一个使节,又不是大人物,等到秦帅来到碎叶城,咱们再好好和他详谈。” 金飞冷哼一声,比起蛮牛的力道都足,“听说莫奚官带着七万复州兵降了?” 郭熙唏嘘不已,点了点头,“是。” 金飞怒气冲冲说道:“一仗没打就降了,莫太岁?呸!摸他奶奶个腚的,牛皮吹得比天大,一开打变成怂包。你们俩还是结义兄弟,不是说好同年同月同日死吗?头一块磕在地上有啥用,他妈的一块掉在地上才有用。” 郭熙长吁短叹道:“人心不古啊。” 第322章 西北射天狼(五十八) 西疆的天气,比起女人的心思都难以捉摸,入秋后,反而越来越热,印证了秋老虎余威。 李桃歌一袭白袍,挽起混元髻,赤足盘膝床榻,有几分道门弟子神韵,口中接过赵茯苓递来的葡萄,落子后顿觉不妙,含糊喊了声:“下错了,我要悔棋!” 对面的周典任由他撤回棋子,无奈道:“四十手悔了五手,谁下棋像你一样?” “萧爷爷啊!” 李桃歌理直气壮道:“他老人家教的,说这棋盘如国土,讲究寸土必争,谁拉不下脸谁就吃亏。国子监里的博士听国子祭酒的,国子祭酒听萧爷爷的,他老人家的话,总归有几分道理。” 周典好笑道:“整个朝廷的官员都知道,萧大人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而且喜欢赖棋,与圣人手谈时都要偷子,你怎么好的不学,偏要学他老人家。” 李桃歌轻轻一笑,随意落下黑子,说道:“他老人家在棋盘下了一辈子棋,仕途中可曾走错半步?” 周典呆住。 萧文睿这一生,二十岁及第,三十岁进入三省六部,四十岁担任国子祭酒,五十岁任吏部尚书,桃李满天下,春晖遍四方,被誉为朱紫袍将,顺风顺水,非常人所能及,别说走错,歪都不曾歪过。 李桃歌望着棋盘,若有所思道:“萧爷爷已递了辞呈,想要致仕退隐,圣人以国事跌宕为由,又将他请了回来,如今少了一个杜斯通,不能再少一个萧文睿,我爹纵然有三头六臂,也得活活累死。如今复州七万将士归顺朝廷,本是天大的好事,他们以前吃的是郭熙的粮草,如今多了几万张嘴,下个月才秋收,确实令人头痛。萝鹫王爷送的牛羊,还有五千来头,我想留着圈起来下崽,不能再犒劳将士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想想之前动不动杀羊烹牛,简直是败家子行径,我让莫良辰把附近的粮商都喊来,先找出应对办法。” 周典说道:“李相若是有粮,肯定会优先调拨到西北大军,送粮送的慢,肯定有难处。” 李桃歌揉着太阳穴说道:“武将命薄,文官伤脑,朝廷的俸禄,一般人真吃不惯。” 一盘棋还没下完,莫壬良带着十几名商贾来到二人面前,个个都是破衣烂衫,似乎脸上还抹了黄土,不像是财主,更像是难民。 动荡之际,他们这些商人就是肥羊,谁见了都想弄点肉,听闻是李相之子钦差御史召见,谁心里能不慌?于是将自己弄成叫花子模样,即便是挨刀,也能凭借凄惨模样,少挨几刀。 李桃歌见到这些商人故意扮惨,会心一笑,说道:“各位都是有名的巨贾,咋看着都是叫花子,袍子打满补丁,靴子露出脚趾,看来复州的钱粮,都让莫刺史独吞了。” 十几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弯腰堆出讨好笑容。 他们听不懂,不代表莫壬良听不懂。 李桃歌的弦外之音,是嫌复州商人敢当着你的面故意装穷,说的不好听,你堂堂刺史公子,竟然伙同这些家伙来欺骗本御史。 莫壬良赶忙抱拳道:“公子,我也是才在大门见到他们,怕御史大人等的着急,所以没让他们重新换取衣袍。是末将失职,伙同当地商人欺瞒上官,当领二十军棍。” 十几名商人顿时傻了眼。 装穷而已,咋把刺史公子的屁股给装开花了? 对于他们而言,李相的公子固然可怕,莫刺史的公子更加惹不得,这位莫家独苗虽然平日为人低调踏实,从来不去惹事生非,可谁敢赌他没有脾气? 大军一走,复州依旧是莫家天下,别说是复州副将莫壬良,就是一个牙将都能把他们活活整死。 “御史大人,这不干莫将军的事啊,是小人们自作主张,换上了旧袍破袍,千万不要惩罚莫将军。” 商人们纷纷出声,为莫壬良求饶。 李桃歌叼住赵茯苓递来的葡萄,噗的一声吐出几枚籽,堆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本御史不懂,你们来见我,为何换上旧袍破袍?” 众人面面相觑。 心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你还故意问来问去。 一名年纪最大的老者弯腰说道:“回御史大人,正值兵荒马乱之际,我们这些商人身份卑贱,谁见了都想敲出些银子。不瞒您说,在莫刺史率大军动身之前,有十几名将军跑到老朽家中来借钱,全都带着明晃晃的刀子,一句不对付,刀刃立刻架到老朽脖子,不掏钱,送不走瘟神。您想想看,一天到晚都是借钱的,半夜都不消停,谁能吃得消?所以来见大人时,我们提前商量好对策,换上旧袍破袍,希望大人看在我们可怜的份上,能够出手轻点。” 莫壬良攥紧拳头,皱眉道:“复州死士向来军纪严明,还有这种事?若是信口雌黄,本将饶不了你们!” 老者苦着脸道:“莫将军,不信的话,您去打听打听,城里的富户,十有八九都遭了殃,我知道您和莫刺史是好官,可有的将军贪得无厌,在瞒着您使坏。若是有半句不实,小人愿意将脑袋送上。” 商贾怎敢污蔑将军,何况是一捅就破的窗户纸。 莫壬良杀气腾腾咬着牙,誓要清理掉复州军里的蛀虫。 李桃歌半躺在赵茯苓怀里,感受着淡淡少女香气,挤出无赖笑容说道:“复州军里的将军用刀借钱,你们肯借,我还没张口呢,你们就想穿破衣服把我堵死。看来我这御史,谁都瞧不起,地位最卑贱,不如复州将军,也不如你们这些商人,哎!果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欺。” 十几名商贾吓得脸色煞白,扑通跪倒在地,不停磕头,说着小人有罪。 “行了,起来吧。” 李桃歌勾勾手指,轻声道:“你们也知道正值动荡之际,朝廷正在西征,作为大宁子民,不想为家国做些什么吗?” 老者颤声道:“老朽愿将九成家产献给御史大人,只留一成用来养育儿孙,看来老朽年迈体弱的份上,请大人开恩。” 第323章 西北射天狼(五十九) 欺瞒钦差御史,根本不用定罪,州府官员杀他们十个来回都绰绰有余,再不散尽家财,全家性命难保,分出九成家产,依旧能保一方富户,孰重孰轻,精明算计的商人还是能分得清楚。 李桃歌接过小茯苓递来的茶碗,吹开漂浮在上面的茶叶,品了一口,说道:“欺压本官,倒也不至于抄没家产,谁找你们借过钱,回头将诸位将军的名讳,写给莫将军,他会替你们主持公道。” “这……” 商人们陷入两难。 那些借钱的人,都是莫壬良的爱将,自古以来官官相护,做做表面文章也就行了,真要是追究下去,吃亏的还是他们。 莫壬良脸色阴沉说道:“谁借过钱,怎么借的,借了多少,把详细过程写下来,一个字都不许少。” 莫奚官在复州经营多年,他们莫家在本地的威望,比起郭熙都要高一头,谁敢对莫家大少不敬?商人们赶忙答应,生怕刺史公子动怒。 李桃歌润完喉咙,皮肤黝黑的细嫩手臂立刻把茶杯拿走,完事后还用手帕帮他擦了擦嘴,李桃歌心满意足笑道:“诸位,把你们找来,并非是要借钱,而是借粮。” 商人们心里一沉,果然逃不过这一关,借钱和借粮,那不是一回事吗? 如今西北打仗,粮食吃紧,价格比平时翻了三倍,谁那里若有积余,定能赚的盆满钵满,不把粮食卖了,反而送给御史,等同把银子白白送走。 老者迟疑了一下,说道:“御史大人,草民做的是粮食生意,这几个月行情好,所以大部分粮食都卖了,如果从固州分铺调取的话,应该有五百石陈粮,全部用来献与大人,助大军西征凯旋而归。” 老者是城中极有威望的粮商,有他牵头,其他商人纷纷效仿,有的献八十石,有的献五十石,家中没有粮食的,干脆用银子代替,以表赤诚之心。 李桃歌摩挲着黑子,笑道:“你们会错意了,我所说的借,和你们想象中的借,不一样。银子我有的是,要借的是你们的口舌,你们的商道,来替大军筹措粮草。” 商人们犯起了糊涂,弄不清他的话中含义。 李桃歌走下床塌,关好门窗,轻声道:“再有一个月左右,新粮就要成熟,两江都护府和安南都护府,是咱们大宁粮仓,我要你们去那里,同当地粮商打交道,放出西北大军粮草吃紧的消息,并打起高价收购的招牌。切记,你们以市场两倍价格收,让伙计悄悄放出复州收粮的价格,就说战事吃紧,当地粮商能以八倍卖出,一州传上十天,直至传遍两江和安南二十九州为止。你们收粮回来,我会把运粮的费用和收粮本钱,悉数都补给你们,绝不会亏一文钱。” 别的粮商摸不到北,唯独年纪最老的粮商眼眸放亮,猜测道:“御史大人是想把安南和两江的粮食都运到安西,到时候满城都是粮商,然后我们将他们再故意晾到一旁,将价格压低到原来的模样,这样他们一粒米都卖不出去,最后由大人出面,谁价低就收谁的,粮商若是不卖,几千石粮食运回去,赔也得赔死,只能按照低于市场行情卖给大人,打掉牙往肚子里吞,还要感谢御史大人的救命之恩。” 李桃歌笑道:“不至于,我是诚心买粮,他们诚心卖粮,价格公道即可,只不过少赚点而已,国难当头,将士在前方浴血而战,他们那些商人,吃点亏就吃点亏吧,算是为国出力。” 老粮商激动道:“御史大人宅心仁厚,真乃大宁之福。草民这就着手去办,争取再把东庭的粮商给哄过来,给大军提供粮草。” 李桃歌拱手为礼,诚挚笑道:“诸位都是征西功臣,李家小子拜谢了。” 送别完粮商,莫壬良沉声道:“御史大人,末将这就去查是谁借过钱,然后绑来交给您处置。” “不妥。” 李桃歌摆手道:“七万复州兵才回归朝廷,正是收拢军心时刻,你把那些牙将校尉的屁股打个遍,谁来带兵?我从槽头干到步卒,深知中层将领威望,他们若心生不满,底下的士卒也会军心涣散。要他们退了银子,然后给商人道声歉,这些大老粗,未必会咽下这口气,没准儿会对商户蓄意报复,你亲自出面,告诉他们,谁敢玩阴的,抓到后立刻砍头。古人说,乱世用重典,我得新官上任三把火,立立自己的威风。” 莫壬良听得出来,御史大人最后的两句话,是说给自己听,毫不迟疑说道:“李公子,我们父子俩以及复州七万将士的性命,全是公子救回来的,您一声令下,上九天揽月,下五湖擒龙,绝不迟疑半分。” 李桃歌躬身道:“世兄,有劳了。” 送别了莫壬良,李桃歌活动着筋骨,往床上躺成大字,打着哈欠说道:“当官真累。” 周典说道:“确切而言,是当你这样的官累,我就不累,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不会徒增烦恼。” 李桃歌单臂枕在脑后,碎碎念道:“官当得越大,越要习得周全二字,怪不得我爹喝酒都能睡着,心里装着九十九州,岂容他懈怠半刻。等活捉了郭熙,我也辞官不干了,去游山玩水几年,好好享受人间快活。” 周典笑道:“劝降七万复州死士,这份功劳,足够赏赐四品刺史,再活捉郭熙,几乎能和张燕云的战功比肩了,最次也要三品,封国公或者封侯,到了那时,你哪还有空游山玩水。” 李桃歌翘起二郎腿,悠闲说道:“你记好喽,莫家父子与七万复州死士悬崖勒马,与保宁军共讨郭熙,要不然那父子俩,会被安上反贼罪名,日后会有人来秋后算账。至于战功,我不稀罕,就想着抱着枕头睡个天昏地暗,对了,云帅不就闲赋在家吗?领着俸禄吃喝嫖赌,比起我爹活得轻松多了。” 周典摆一一收回棋盘白子,意味深长说道:“他若不去吃喝嫖赌,圣人可就寝食难安了。” 第324章 西北射天狼(六十) 收复复州之后,李桃歌反倒是不紧不慢整顿起了军纪,一来是怕平岗城的惨案重蹈覆辙,二来是在等秋收后的粮草。 张燕云曾经言传身教过,打仗,切不可操之过急,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把军心打磨好了,挥师西进才能势如破竹。 秋老虎待了没几天,逐渐转凉,下了一场雨后,早晚开始结霜。 安西不同于京城,北风黄尘,八月飞雪,李桃歌去年就曾领教过,虽然已经是境界不低的修行者,可一想到刺骨的严寒,依旧忍不住打起哆嗦。 休养一月有余,已经有粮商陆续出现在复州城,马队皆是鼓鼓囊囊,堆满了粮食。 鱼儿咬钩,李桃歌精神大振,带着小茯苓和卜屠玉,三人去城里查探情况。 由于战火没有波及到本城,百姓倒没有那么惶恐不安,再加上外地客商到来,一派繁荣景象。 李桃歌走到街道,见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还以为回到京城,卜屠玉不明白其中缘由,左看右看一番,惊讶道:“老大,复州城了西征最前沿,咋出现那么多商人?布商,粮商,盐商也就算了,吃喝拉撒,人人必不可缺,可瓷商都来了,难不成尸山血海里,有人会花大价钱购置瓷器?装尸首也用不到啊,给死人入葬用?” 李桃歌边走边看向路边商货,单手插入米袋,抓起颜色暗沉的粟米,笑道:“打起仗来,银子就不是银子了,流出去比河水都湍急。城中有穷人,同样也有富人,他们可不习惯用陶罐盛饭,对不起身份,更对不起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家业,本地不产瓷器,于是南方瓷商想要来赚富人的钱,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普通瓷碗,要比京城还要贵上数倍,不信你去问问。” 卜屠玉麻溜跑向瓷器摊位,简单问了几句,跑回来面部抽搐道:“一个碗要二两银子,还不还价,咋不去抢呢!” 李桃歌从容道:“瓷器极易破损,几千里路途,出了关后匪盗横行,能安稳运到复州,不是一件易事,人家挣得就是这份钱,你不想买,有的是人买。” 卜屠玉嘟囔道:“破瓷器而已,我家要多少有多少。” 李桃歌笑了笑,转而对粮商伙计问道:“请问粟米多少钱一斤?” 粮商伙计坐在矮凳,依偎在门柱打瞌睡,听到有人问价,睁开一只眼,爱搭不理道:“我们论石卖,不论斤卖!” 李桃歌三人穿的都是上等绸袍,一看就是出身不俗,可这三人年纪太小,加起来都没五十岁,压根不像是买粮主顾,伙计摆出敷衍态度,也是情有可原。 吃了一记冷脸,李桃歌依旧笑呵呵问道:“请问一石怎么卖?” 粮商伙计不耐烦伸出手掌,“十两银子。” 丰年时期的米价,大概在一石三百文左右,饥年时期的米价,大概在两千钱左右,开口就是十两,比起饥年都要贵出五倍有余。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卜大公子,都知道这价格贵到离谱,气到发笑道:“你们这是多年的陈米,乞丐都不吃的破玩意儿,竟敢要十两银子?你们家掌柜是吃羊老二吃傻了,还是穷疯了?!” “敢骂我们掌柜!想死呢是不是!”伙计抄起门闩,气势汹汹站起身。 “好了,人家又没有强买强卖,你急什么。” 李桃歌抓住卜屠玉,离开了米铺,笑道:“去告诉鹿怀夫和贺举山一声,把门给我看好喽,这些粮商,人可以离开,粮食必须留在复州,若是有一粒米出了城,我就打他们一军棍。” 善解人意的赵茯苓点点头,正想一溜小跑去往保宁大营,李桃歌突然将她拦住,自信一笑,“传话而已,轮不到本公子的贴身婢女去,你安心待在我身边,端茶倒水即可。” 赵茯苓看不见藏在暗处的珠玑阁门客,好在向来听话,李桃歌说的每一个字,都当作金科玉律,只管照做就好。 三人溜达大半天,对于物价大概有所了解,无论是粮价还是布价,一路飙升,快要到了大户人家都难以承受的地步,既然是关门打狗,索性将这些奸商一锅端。 李桃歌轻声道:“你们装作平民,去购买物价最高的商贩手中粮布,每天买一些,以防这些家伙吃不到甜头跑去北庭,顺便散播消息出去,就说复州人傻钱多,任何东西都有市无价,把线放的长长的,再钓一些大鱼上钩。” 暗地里传来一声喏。 赵茯苓转了几圈,找不到声音来源。 酒楼里人声鼎沸,李桃歌摸着饥肠辘辘的的肚子,“光顾着瞎转了,忘了吃饭,走,今日我做东,任由你们吃大户。” 找到一张空桌,李桃歌和卜屠玉坐下,赵茯苓站在主子身后,帮他绑好散乱长发,再用一根木簪插好,手法娴熟老练,不输于庖丁解牛。 李桃歌示意道:“你也坐下一起吃。” 赵茯苓推脱道:“哪有奴婢跟主子同桌吃饭的道理,再说我也不饿。” 李桃歌笑道:“在家是主仆,出来就是一家人,初来乍到,还没尝过本地大厨手艺,一起尝尝鲜。” 主子发了话,赵茯苓不敢不从,怯懦坐下,低头玩起了袖口。 “这位兄台,你们是第一次到复州?” 旁边一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笑着问道,二十来岁的年纪,吊角眼,鹰钩鼻,从面相来看就不是啥好鸟。 李桃歌笑着说道:“对,随同家父来复州做生意,顺道见识见识西北塞外风景,兄台你呢?” 听他是外地客商,那名公子哥笑容立刻变得放肆,皮笑肉不笑道:“我是从两江来的,姓袁,家中做粮食生意,不过家叔在复州任司马,逢年过节前来探访过几次,倒也不陌生。” 李桃歌故作惊讶,抱拳道:“原来是复州司马家的贵戚,失敬失敬,在下不知兄台家境如此雄厚,失礼了。” 背对袁公子的卜屠玉嗤笑道:“刺史都在牢里躺草席玩跳蚤呢,司马?嘿嘿。” 袁公子没听到小声嘀咕,大笑道:“不知者不罪,有何失礼之处。” 说完,他的视线转向赵茯苓,眼神忽然透出一股贪婪意味,“我这人有个癖好,最爱黑皮美人,阁下婢女十分对我胃口,不知兄台能否忍痛割爱呢?” 第325章 西北射天狼(六十一) 豪门宦室往往有互赠婢女习惯,美其名曰“赠春”,流传到民间,大户人家争相效仿,访友拜会时,带有姿色不俗的婢女,若是对方相中,便将婢女留下,成为增加交情的手段。 袁姓公子哥开门见山想要购买赵茯苓,也不算有多唐突,边关战事频繁,有的是吃不起饭的百姓,卖儿卖女屡见不鲜,三石粟米,就能换取一名妙龄女子。 乱世中的女子,就像荒野中的狗尾巴草,卑贱落成泥。 赵茯苓听到有人想要买自己,顿时捏出一把冷汗。 自家公子可是难的一见的善人,不贪色,不贪杯,不动怒,平时总是笑吟吟,从来不把自己当下人使唤,偶尔还会讲讲笑话,这样的好人家去哪里找? 对面的袁公子,脸色浮现纵欲后的青白,眼里带着色意,若是落在他的手中,岂能有好果子吃? 李桃歌闻言后莞尔一笑,说道:“我这婢女相貌平平,身段酷似荆条,皮肤黝黑,笨手笨脚,袁公子买回家中,明日就会后悔,到时候找我来退货咋办。” 这几句话将赵茯苓说的一无是处,害得十三四的小姑娘眼中泛起了泪花。 袁公子不依不饶道:“兄弟你这就不懂了,肤色越黑,肌肤越是细嫩,酷似绸缎,摸起来光滑无比。为兄有头疼旧疾,需要四周极为安静才可入眠,买她回去,其实就是当个枕头,至于姿色如何,吹了蜡烛,其实都一样。” 作为花丛老手,他怎能看不出来小茯苓是名处子,打着买枕头的幌子,其实想尝口鲜而已。 “那老兄可真就挑错人了。” 李桃歌指着低头不语的少女含笑道:“实不相瞒,我这丫头打呼噜,打起来如虎啸山林,花瓶都震碎几只,烛台都跌落数回,兄台若是买回家,可就遭大罪喽。” 当面蒙受冤屈,小茯苓嘟起嘴巴,眼底一红,差点没哭出来。 袁公子无所谓笑道:“不妨事,我睡着了,要她出去即可,马厩牛棚,总有一席之地。” 换作平时,大纨绔卜屠玉早就掀桌子打人,今日知道大哥在拿对方解闷,于是也不着急,回头笑道:“这位老兄,你出多少银子?” 袁公子两根食指交叉,慷慨道:“十两。” 卜屠玉赞叹道:“十两银子,能买四石粟米了,节衣缩食的话,能熬过开春。袁公子不愧是外地豪商,一出手就豪掷千金呐。” 明褒暗贬,谁都能听出里面的奚落成分。 卜屠玉对少女挤眼笑道:“你受受苦,我大哥能换来四石粟米,这在兵荒马乱的复州,可是笔横财,你忍心挡住你家公子发财吗?” 赵茯苓不停抽泣,滚落几滴珍珠。 “好了,不哭。” 李桃歌最见不得女人哭,女人一哭,他心里就越软,帮小茯苓擦干眼泪,宽慰道:“卜公子是在逗你玩,你若是再哭的话,可就中了他的诡计了。” 少女纤薄肩头耸动,低泣道:“茯苓不哭。” 李桃歌佯装生气道:“姓卜的,你把茯苓弄哭,该怎样赔罪?” 卜屠玉嬉皮笑脸道:“那就要看看小茯苓,想要罚我还是打我,罚的话,十盒胭脂水粉,打的话,屁股开花。” 李桃歌笑道:“听到没,卜公子甘愿撅起屁股任你打,胭脂还是屁股,你选吧。” “那我选……” 赵茯苓收起泪水,迟疑片刻,轻声道:“能不能把十盒胭脂,抹到卜公子的屁股上。” 卜屠玉瞬间从笑脸变黑脸。 李桃歌扶住桌子大笑不止,笑到肚皮都要撑破。 始作俑者赵茯苓,偷偷捂嘴窃笑。 三人在这里说笑,袁公子愠怒道:“我出的价格极其公道,难道你们还不肯卖?” 卜屠玉勾起嘴角,坏笑道:“卖都是能卖,只不过价格没谈拢,小茯苓是我大哥心头肉,无法用粟米衡量,想要买回去暖床的话,用你老娘来换。” “大胆!” 袁公子顿时怒火攻心,一巴掌拍响桌子,“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敢辱骂本公子,去把他们教训一顿,往死里打!家叔乃复州司马,即便是杀了人,也能保你们平安无事!” 李桃歌狐疑道:“复州司马姓袁吗?我怎么记得姓王?” “就是姓王,莫刺史入了大牢,王司马辞官在家,凄凉的很啊。”卜屠玉往嘴里丢入一粒花生,露出奸诈笑容,“说是家叔,没准是他老娘的相好,苟且之事不宜外传,只好胡乱找一个名头。” 李桃歌恍然大悟,点头道:“难怪。” 袁公子气的肺都要炸了,大喊一声给我杀! 四名恶奴撸袖子抽刀,刀才拔出一半,眼前一花,丑陋少年不知何时站起身,手中握有长凳,咧起大嘴巴嘿嘿一笑,长凳顺势腾空而起。 一阵噼里啪啦乱砸。 卜屠玉出了名的力大无穷,在陇淮军中都无人能及,四名恶奴挨了一顿胖揍,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即刻软倒在地。 卜屠玉吹飞木屑,拎起对方朴刀,坐在袁公子对面长凳,用刀刃刮着鞋底血迹,冷笑道:“想在复州逞威风,一个辞官在家的司马差了点,要不然你用银子疏通疏通莫刺史门路?咦,好像也不行,莫刺史如今关在大牢自省,没闲心给你撑腰。他将军权交给了儿子莫壬良,你干脆去找莫小将军,他醉酒之后,说不定敢在我大哥面前坐着回话呢。” 袁公子走南闯北,有胆色,有城府,栽了就栽了,日后再找回场子,可听到对方最后两句话,眼前一黑,差点昏了过去。 复州城内,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打趣莫家父子的,除了那名琅琊李氏后人,谁敢如此嚣张跋扈? 复州几十万人,初来乍到就遇到了他,不知该形容鸿运当头,还是厄运缠身。 袁公子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将额头狠狠磕在地上,“草民该死,草民该死!” 李桃歌轻声道:“带你的人去疗伤吧,记住不许离开复州。” 袁公子额头都磕出了血,哆哆嗦嗦答了声是。 围观百姓惊掉下巴。 唯独赵茯苓笑靥如花。 第326章 西北射天狼(六十二) 安西势如破竹,北庭却屡屡受挫。 北策军,东庭府兵,草原狼骑,几十万大军交织成的弥天大网,接连遭到惨败,只抓到几股贪狼军,加起来不过千人,己方遭遇伏击,暗箭,火攻,损失三万有余。 面对疾如风掠如火的贪狼军,大军疲于应付,更要命的是一股修行者组成的夜骑,绕后劫了粮草,拼着遭到大军围杀的结局,将几万石粮食一半焚烧,一半倒入湖中。 至此,北线军心溃散。 没过几天,大周使节到访永宁城。 凤阁。 李白垚望着案牍堆积如山的奏报,神色充满哀寂。 自从上任尚书右仆射和中书令以来,每日睡眠不过两个时辰,殚精竭虑处理国事,可没想到,金山银山堆出来的几十万大军,居然赶不走强敌,煞费苦心筹集来的粮草,竟然被敌军轻易毁掉。 急火攻心,一夜霜满头。 阮晔捧来两江进贡的香茗,缓缓绕到李白垚身后,将茶碗放于面前,轻声道:“李相,喝些茶,祛祛心火。” 李白垚嗯了一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往日清冽甘甜的名茶,入口尽是苦涩。李白垚自幼博闻强记,略通医术,当这贡茶泛起苦涩,清楚不是两江官员送来的茶不好,而是自己身体出了状况。 心苦,渗入五脏六腑,胃肝不适,从而导致口苦。 阮晔弯腰说道:“李相,江南士族筹集来的钱粮,于月底抵达京城,如今西北都在用兵,该如何分配?” “辛苦你了,江南士族肯出钱出粮,阮老爷子功不可没,等边疆安稳下来,再酌情论功行赏。” 李白垚先是确定阮家功绩,然后叹了一口气,“北线粮草损失七七八八,再不运粮过去,军中恐生哗变,将八成的粮食运到北庭吧,安西那里,有保宁都护府帮衬,饿也饿不出人命,运过去一成即可。” 阮晔迟疑片刻,说道:“李相,大周使节正在和鸿胪寺少卿于大人交涉,北庭的仗,或许打不了多久,不如先紧着安西,将复州七万人马收入麾下,正是用粮之际,多给他们钱粮,才能早一日平定郭熙之乱,依下官看来,七成运往安西,两成运往北庭,没几日就要秋收了,谁也饿不着。” 李白垚泛起一抹苦涩笑容,“我这当爹的,把钱粮都拨给儿子,朝廷上下该怎么看?” 阮晔添好茶水,笑道:“公子武功盖世,借来草原八千铁骑,平岗城单枪匹马斩杀大将曹恕,听闻为了救下几千将士,徒手撼风龙,后又舌灿莲花,说服莫奚官和七万复州死士归降。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天大的功勋,谁敢乱嚼舌头根子?满朝文武,包括皇氏宗亲,又有谁敢说李公子是仰仗李相威势,立下不世之功的?” 李白垚轻叹道:“在我之位,行我之事,难。在我之后,论我之过,易。如今杜相身陷囹圄,太子卧床休养,瑞王禁足逍遥观,大宁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所有担子,都堆到了我的肩头。想要一碗水端平,实在是太难了,有许多大人对我心生不满,可又敢怒不敢言,我再肆无忌惮把粮草给桃歌运去,赵之佛,崔如,他们这些封疆大吏,心里能好受吗?受了委屈,是否还能安心打仗?罢了,三七分,三成运到安西,七成运到北庭。听说桃歌自己在筹措粮草,就多给他拨些银子过去,国难当头,儿子能体会到老子的难处。” 阮晔动容道:“李相,您就是太宠着他们了,反倒冷落了公子,如果是赵之佛崔如打了胜仗,按照他们性子,恨不得把手伸进国库,公子一不要钱,二不邀功,接连打下胜仗,比起那些所谓的北庭基石,东南一柱,不知要好上多少。” “不可妄议朝廷大员!”李白垚皱起眉头,忽然剧烈咳嗽几声。 见到翩翩君子之风的右相罕见动怒,阮晔吓得脸色泛青,帮他拍打起后背。 李白垚摆摆手,喘着粗气说道:“宣政殿内都不和,如何征西伐北,以后诋毁封疆大吏的话,切莫再说。” 阮晔一躬到底,“下官知罪。”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黑帘掀开,鸿胪寺少卿于枳满脸愤懑走进屋,先是给李白垚施礼,接着抢过托盘里的茶碗,一饮而尽,冷笑道:“呵,狂妄!” 跑到凤阁说狂妄,不知是谁狂妄。 阮晔明白事出有因,才让温文尔雅的于枳变了一个人,为了替李白垚解开疑惑,率先问道:“于大人,您不是要去见大周使节了吗?这是还没动身呢?” 于枳今年四十多岁,北庭士族出身,崇尚古风,最讲礼节卒度,要不然也不会任鸿胪寺少卿。 于枳突然一改往日儒雅,指着窗外,面目狰狞道:“他,一个五品的使节,还未坐下,就说我四品鸿胪寺少卿,没资格跟他商议两国国事。呸!若不是有人拦着,早就把他砍成臊子喂狗,仗着大周威风,欺负到老子头上了!给我等着,看爷爷能不能让你离开永宁城!” 鸿胪寺属于尚书省里的礼部,礼官失态,可真不多见,记入到史册中,都会令后人质疑真实性。 李白垚洒然一笑,了解于枳为何发飙,自家祖宅被贪狼军一把烧成灰烬,兄弟惨遭不测,这还不算完,对方五品使节在入京后,敢骑在他脖子拉屎,家仇国恨揉在一起,怪不得能让和气书生拎剑砍人。 李白垚问道:“于大人,大周使节想见谁?” 于枳闹了一阵,气力逐渐不支,伸出两根手指,气喘吁吁道:“二品,那老王八蛋说,要见二品大员,最次也要翰林学士,礼部兵部尚书也可。” 阮晔狐疑道:“入侵北庭是他们,跑到永宁城谈判也是他们,大周想要干什么?” “去一趟不就知道了。” 李白垚站起身,整理好衣冠,正色道:“二品显得咱们不大度,赏他与一品见面的机会,本相亲自去会会他。” 第327章 西北射天狼(六十三) 鸿胪寺内。 大周使节是名满脸褶皱的糟老头子,须发皆白,衣袍尽是尘土,看起来邋里邋遢,他席地坐在矮凳中,漫不经心喝着佳酿,半杯入口,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贫瘠小国,坐井观天,再好的东西也酿不出美酒,好好的粮食被糟践,我大周将士有怜悯之心,帮你们倒入湖里喂鱼,这才不算暴敛天物。” 鸿胪寺官员敢怒不敢言,任由老头子奚落。 大周使节半躺在地,阴阳怪气说道:“有酒无肉,你们宁国就是这么接待上邦贵客的吗?” 一行人走进大门,仪表不凡的李白垚朗声说道:“有酒有肉是为宴,一会议完了事,自有人陪你喝酒吃肉。” 见到对方朱袍披身,面如冠玉,大周使节猜出了十之八九,皮笑肉不笑道:“你是右相李白垚?” 李白垚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撩开官袍,旁边跑来二人,搬来了红木宝椅,李白垚缓缓坐下,面冲大门,坐姿挺拔,双手规整放于大腿,尽显公侯气象。 鸿胪寺少卿于枳站在李白垚左手边,冷笑道:“我们李相亲自来见你一个小小的五品,快回家瞅瞅,祖坟肯定冒青烟了。” 大周使节仓促起身,喊道:“为何他坐高椅,我却要坐矮凳?不行!我乃泱泱上邦使节,要比你们高出一截!” 任凭他喊破喉咙,也没人搭腔。 阮晔朗声道:“敢在鸿胪寺内撒泼,没让你跪着回话,已经算是李相恩典,念在你年迈体弱,赏了一张矮凳,既然不想坐,那便站着回话吧。” “放肆!无礼!粗鄙!” 大周使节气的白须乱舞,大肆声讨对方行径,“按照礼制,我应当去皇宫见你们皇帝,把本使者放到鸿胪寺,你们懂不懂规矩?” 李白垚轻声问道:“你出使大宁,意欲何为?” 虽然只是轻声慢语,可字字入耳,气势非比寻常。 大周使节感受到如山压力,依旧硬着头皮说道:“宁国本是大周藩地旧臣,在外漂泊百年,是该回归旧主,我大皇帝陛下宽宏大量,对你们宁国罪行既往不咎,只要纳贡称臣,封你们圣人为宁王,世世代代受到大周庇佑,如若不然的话,铁骑入境,一路尸山血海,直至杀入永宁城!” 慷慨激昂的一番话,反倒是令李白垚笑了笑,冲阮晔说道:“原以为来了名礼官,结果是嚷嚷着吊民伐罪的大将军,吓唬了一百多年了,仍旧是那套说辞,没什么长进,看来大周的官员,是该多读读书,品圣贤心得,免得误国误民。” 阮晔含笑不语。 李白垚瞥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大周使节,中气十足说道:“百余年前,大周皇帝残暴失德,随意屠戮士族百姓,致使民心涣散,生活窘迫。恰逢骠月举兵来犯,铁蹄入境,寸草不生,杀穿了漠西走廊和保宁都护府。军情传到无双城,大周皇帝为了自保,竟不许将士越过英雄山半步,是我们大宁境内的世家黎民,携起手来奋起反抗驱逐强敌,才避免了一场浩劫。打完仗后,满城尸首,家家皆披素缟,十有九户无儿郎,百废待兴之际,周国大皇帝非但不帮衬重整山河,反而强迫大宁境内所有子民交粮纳税,这样的皇帝,谁能不反?” 大周使节满不在乎说道:“一百四十年的前尘旧事了,那会儿没你也没我,谁知道实情如何,兴许是宁王刘氏为了谋反,伙同骠月蛮子来演一场戏而已。” 李白垚淡淡说道:“我李家立足世间五百余年,能记住百余年的前尘旧事,那一战,我琅琊李氏两千男丁赶赴沙场,只有三百余人归来,他们当中有二品大员,有儒学大家,有十三岁高中状元的神童,无一例外,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为了家国,他们投笔从戎,以死守护疆土。” 大周使节意兴阑珊道:“琅琊李氏的豪杰,本人略知一二,确实能称得上满门忠烈,可本官此次到访大宁,为的是化干戈为玉帛,难道李相想要满目疮痍生灵涂炭吗?” 李白垚问道:“如何止干戈?” “简单。” 大周使节伸出三根手指笑道:“其一,称臣,其二,纳贡,其三,交出四象鼎,只要答应这三个条件,结周宁之好,大伙依旧是一家人。” 当他说完条件,李白垚眉毛一跳,慢条斯理问道:“假如不答应呢?” 大周使节呵呵一笑,撩开长袍,艰难起身,负起手,傲然说道:“如今骠月的南麓大王已被我大周勇士斩杀,左日贤王自顾不暇,三十万将士班师回朝后,会快速集结在南境。假如大宁圣人不肯以臣子自居,那么大周铁军会越过英雄山,顺着北庭都护府一路杀进。十万贪狼军都让你们焦头烂额,三十万精锐,你们挡得住吗?!用什么来挡?!” 大周使节的语气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激烈,到了最后,似乎是在训斥下属。 李白垚双手抓住木椅把手,轻轻坐起,柔声道:“我李白垚有一个儿子,心善,大度,无求,都说他是胆小如鼠的窝囊废,关在相府几年,天天守在马厩度日,走出大门,受尽白眼屈辱,从来不曾有半句怨言。可就是这么一个窝囊废,为了守卫疆土,曾在镇魂关与蛮子血战十二天,负伤十八次。为了征讨反贼郭熙,他亲自赶赴安西,所有战事,必当身先士卒,枪挑叛将,徒手撼风龙,两万杀七万,一身是胆。犬子尚且知荣辱为何物,做父亲的,哪能在后方把家国给卖了。” “你回去告诉周国大皇帝,宁国只有战死的鬼,没有苟且的人,想要我大宁疆土,尽管派大军来取,不过我国将士的胆色,比起虎熊来不逊色半分,我国的宁刀,也未尝不锋利,我国的百姓,有能咬断周国士卒的好牙口,谁输谁赢,疆场见分晓。” “要打就快点打,说不定本相哪天兴起,挥师打入无双城,你们再无机会踏入大宁。” “叫你们大皇帝,小心着点。” 说完豪气干云的言辞,没等大周使节争辩,李白垚踱步离开。 走出鸿胪寺,李白垚先是闭目沉思一阵,接着睁开充满冰凉血意的桃花眸子,斩钉截铁说道:“备轿,去国公府!” 第328章 西北射天狼(六十四) 自从李桃歌随监察大军去往安西,张燕云从未走出过国公府,闲时赏花喂鱼,逗弄从花园里抓来的蟋蟀。 张燕云被誉为兵仙,养鱼却是门外汉,当初在李桃歌手里肥硕锦鲤,养了几个月之后,又瘦又蔫,像是被抽空身子。 张燕云撒去一把饵料,锦鲤有气无力游过来,象征性吃了几口,然后又萎靡不振潜入池底。 张燕云揉着下巴,喃喃道:“为啥本帅日夜精心饲养,险些养成了鱼干,李大公子随便喂一喂,锦鲤越养越肥,难道真是天赋异禀,小桃子乃养鱼仙人转世?” 旁边佩刀披甲的巫马乐搭腔说道:“他不止养鱼,养起马来也是一把好手,太仆寺牧官都佩服的五体投地,想讨要豆料方子。” 张燕云冲着锦鲤恨恨说道:“再养不肥,本帅把你们都吃了!” 冲鱼儿发完脾气,张燕云随手拿起蟋蟀盒子,这个盛放宠物的两寸长盒,由工部巧匠打造,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全体金丝楠木材质,里面有小巧玲珑的水盆,食盆,有几处镂空方便透气,外面还有一层滑盖,精美绝伦。 一般人逗蟋蟀,用的是牛筋草,张燕云手中的是幼年孔雀翎羽,刃而无锋,戳动绰号黑甲将军的蟋蟀,像是打了霜的茄子无动于衷。 张燕云举起盒子本准备摔碎,又舍不得蟋蟀,再度放下,气冲冲骂了声娘。 巫马乐轻声道:“北线粮草被毁,大周使节已经来到京城,十有八九是想要大宁称臣。主战还是主和,自有一番商议,如今太子关起门养病,杜斯通被囚在安西,朝堂之上大多是气节诤臣,李相内敛沉稳,凡事为黎民所想,或许不想境内生灵涂炭,会站在主和一派。” “李相主和?” 张燕云白了他一眼,勾起嘴角笑道:“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琅琊李氏风骨,当初骠月铁骑来犯,阵亡最多的不是将种子弟鹿家和贺家,而是李家的读书人,他们丢弃笔扇,锦袍换铁甲,全家男丁投入沙场,战死七成以上,小桃子都敢率军征讨郭熙,李相又怎会举起白旗而降,或许此时正在筹措粮草,准备调集两江和安南都护府大军,派到北线同大周殊死一搏。” 巫马乐皱眉道:“这么一来,等同放开安南防线,若是南部诸国收到消息,可就是一场大祸。他们服燕云十八骑,又不是服大宁圣人,没有大军震慑,谁知道能不能摁得住复仇心思。况且把安南军放到北线,至少要三个月,一百天,足够贪狼军入主京城,到了那时,黄花菜都凉了。” 张燕云逗弄着铁甲将军,轻笑道:“可选余地不多了,要么放老张,要么调南军,要么纳贡称臣,哪一件事都不窝心,李相怕是要愁白了头哦。” 一名亲卫急匆匆跑来,抱拳道:“云帅,李相来了。” 张燕云冲巫马乐挤眼道:“看来他做好选择了。” 转而对亲卫说道:“备好宴席,迎李相。” “不用了。” 远处的李白垚大步流星走来,头顶风霜,眼藏愁绪,朗声道:“不请自来,国公不会怪罪吧?” 张燕云望着半白半黑的长发,笑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李相不会踏入大门。” 李白垚站在他的面前,惭愧一笑,“其实我在贵府门前,纠结了一月有余,若不是大周使节苦苦相逼,本相宁愿一辈子不踏入门槛。” 张燕云灿然笑道:“听到李相的心里话,本该视为挚友知己,可听完以后,心里咋不舒服呢?心不诚,则事不成,恐怕李相要白跑一趟了。” “未必。” 李白垚从容说道:“家有小女若卿,姿色尚可,粗通音律,读过几年书,颇为通晓情理,尚在碧玉年华,不知国公,肯不肯娶到家中为妻?” 张燕云一愣。 李若卿名门嫡女,可是被誉为皇城三绝,有李白垚和李桃歌在前,姿色不用多说,音律造诣更是冠绝京城,李府家规森严,没听说过半分矫造刁蛮名声。 娶到这样的正妻,福延子孙后代。 张燕云揉了揉脸,干涩笑道:“李相跑到我这提亲,把一个千娇百媚的嫡女嫁给老张,像是做梦一样,等本帅缓缓再品品,怕你后面的条件太多,惊了美梦。” 李白垚轻轻一笑,负手面向鱼池。 寂静的锦鲤忽然翻腾雀跃,有跳出鱼池的迹象。 张燕云缓了半天,长出一口气说道:“看来李相拿定主意,要派我去北线对抗贪狼军了。想要下山虎赶走过江龙,又怕放虎归山,于是来与虎谋皮,放一只母老虎在老张身边,对吗?” 李白垚笑着望向略带紧张的云帅,说道:“小女温顺乖巧,只是处在略微调皮的年纪而已,算不上母老虎。” 张燕云苦着脸说道:“若卿不是,她娘是。” 大宁修行者中昙花一现却被誉为资质最妖孽的许夫人,许妖妖。 二十岁逍遥镜,只有一例战绩,徒手掰断金盏银台而已。 李白垚抚须大笑道:“母老虎对于旁人,那是洪水猛兽,对亲近之人,可谓是情真意切,你看我,娶回家近二十载,不是照样没掉胳膊掉腿么。” 张燕云笑道:“原来桃子能忍,其实是随根。我常常在背后嘀咕您是大宁第一忍夫,能忍天下不能忍之事,出身顶级世家门阀,大宁最漂亮的男人,却娶了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婆,后来细细一想,您不是大宁第一忍夫,而是大宁第一大义,为了家国天下,不惜娶丑妻以静心,拳头庇佑相府百年,进无后顾之忧去经世济民,退可保李氏一方平安,张燕云这辈子没服过谁,唯独对您心服口服。” 说完后,一躬到底。 李白垚浅笑道:“我儿说云帅夸人如骂人,夸得越多,骂得越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张燕云呲牙道:“您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可没您大度,丈母娘是母老虎,想想都头皮发麻。” 李白垚轻叹一声,诚挚说道:“可是我没有别的法子,来束缚你这头出笼猛虎了。” 张燕云双手笼袖,哈哈笑道:“又是一句真心话,听着舒坦。” 李白垚面带忧色说道:“北线战事一败再败,是否出自云帅谋划?” 听到对方话题突变,张燕云也跟着挑起眉头,“此话怎讲?” 李白垚轻声道:“崔如被誉为东南一柱,凭借战功升任东庭大都护,三年四品七级,从州司马一跃为东庭大都护,升迁之快,在朝堂中凤毛麟角。他这一路高升,正是你张燕云战功彪炳所至,我若是崔如,定会对云帅感恩戴德,视作亲朋好友,不留余力送你出京。” “去年年初,你率十八骑驰援北庭,将贪狼军打退六百里,救下了赵之佛儿子,赵帅向来舐犊情深,为了帮儿子报仇,会不惜一切代价,夔州一战便是证据。你救了他儿子,他投桃报李,助你出京,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张燕云边听边笑,挠着额头说道:“怪不得李相迟迟不肯放我出京城,原来我在你的心里,比起贪狼军都可怕,竟然能轻易指挥北庭东庭了。” 李白垚从袖口掏出一卷黄轴,慎重说道:“这封诏令,在我袖中藏了两月之久了,以后不止东庭和北庭,整个大宁的兵事,不用禀报朝廷,你皆可擅自做主。” 九十九州行军总管,还有一个更威风的别名──天下兵马大元帅。 张燕云接过圣旨,随意夹在腋下,玩味笑道:“说句大不敬的话,你以为五十万禁军,老怪物冯吉祥和段春,能挡住我出城?本帅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岂是你们能够左右?” 李白垚望着气势陡然攀升的年轻人,含笑道:“燕云十八骑所向披靡,当然困不住,只是行军总管和叛军首领,还是有不小差别的。” 张燕云放肆大笑,挠头道:“你这李相,真是让人头大。” “还喊李相?” 李白垚意有所指道:“该改口了 。” 张燕云恍然大悟,恭敬作揖,“遵命,我的岳丈大人。” 李白垚负手离去,轻声念道:“但愿上苍佑我大宁,佑我李家,日月相望,光明盛昌。” 张燕云拿出藏有蟋蟀的盒子,推开那层滑盖,盯着里面的铁甲将军,轻松笑道:“你走出牢笼,我脱离枷锁,咱们没啥交情的一人一虫,都能展翅高飞了。” 蟋蟀蹦蹦跳跳离开木盒,哪曾想力气太大,不小心跌入鱼池,被一尾锦鲤吞入腹中。 出师未捷身先死,张燕云气的血往脑门冲,横眉竖目骂道:“妈勒个巴子的,晦气!” 第329章 西北射天狼(六十五) 复州城大肆购买粮草的消息,传遍了大宁的富庶之地,城里的粮商越聚越多,仓库不够用,小山般的粮食,只能堆积到城外空地,幸亏安西雨水稀少,气候干燥,要不然会白白折损数万石。 李桃歌见到时机成熟,即刻下令:收粮。 他给出的价格,大概是饥年的两倍有余,即便是最远处东庭来的粮商,除去运输费用,也有薄利可图,不至于忙活一场反而赔本,可这些粮商奔着八倍以上的丰厚利润来的,怎能轻易妥协,说啥也不卖,脾气拧的,声称便宜老天爷,让西北风刮走,也不把粮食给安西百姓。 所以收了三天的粮,仅仅收到七百多石。 君已入瓮,李桃歌当然不急,每日坐在茶肆里,盯着来往客商。 茶是碎茶,佐茶小吃不过是一碟炒蚕豆,李桃歌吃的津津有味,一口茶,一颗蚕豆,似乎是在品尝人间美味。 周典走入茶肆,坐在李桃歌对面,倒了一杯茶润喉,说道:“昨天又有一批粮商入城,带了八千多石新粮。” 新粮? 李桃歌迟疑片刻,惊讶道:“最快的新粮,下来不过两三天,谁这么神通广大,能把粮食迅速运到复州?” 周典摇头道:“不清楚,对方谱摆的很大,主人那顶软轿不下千金,驮粮骏马产自草原细足马,侍卫都是修行者,能有如此实力的粮商,大宁都没有几个。” 李桃歌啧啧叹道:“这场面,快要赶上长史司马的排场了吧?居然只是一名粮商,看来咱们大宁卧虎藏龙,谁都小瞧不得。” 周典说道:“那批人不住店,直接买下城中一套大宅,拆了许多房屋,修成粮仓,八千多石粮食,全都放在自家院子,垒成山丘甚是招摇,若不是行事极为规矩,我早派人去查查他们底细了。” 李桃歌往口中丢入一粒蚕豆,嚼起来嘎嘣脆,轻声道:“既然行事规矩,那就别去扰人清梦,反正到了最后,无论新粮还是旧粮,都会留在复州,早些晚些都一样。” 周典压低声音说道:“你该不会派人去抢了他们粮食吧?” 李桃歌大义凛然道:“我乃朝廷命官,怎会干出打家劫舍的勾当,不过……” 李桃歌话锋一转,贼兮兮笑道:“安西匪盗猖獗,到处都是绿林强人,粮食对他们而言,可比金银财宝有用,粮商万一出城遇到马匪,丢了货,再丢了命,可别怪时运不济。” 周典摸着浓密的络腮胡,好笑道:“几十名粮商,来复州的路途中,没有一人遇到马匪,怎么出了城就那么倒霉?” “废话!” 李桃歌嚷嚷道:“那是我派大军开了一条太平道,区区毛贼而已,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七万复州兵加十几万保宁军,巢穴里的蚁洞都能给他刨干净!不过本官下属有限,只管来千里送鹅毛的朋友,不管带走粮食的粮商,他们若是遇到马匪,尽可以告知刺史府,自会有人替他们夺回粮食,报得血海深仇。” 周典反问道:“那些马匪的腰里,别的尽是宁刀吧?” 李桃歌翘起二郎腿,大老远抛起蚕豆,准确无误丢入口中,灿烂一笑,“马匪用啥兵刃,我哪里知道,你可别给我挖坑,小心我告你诬陷同僚。” 周典莞尔一笑。 这李家公子是越来越精明了,分别采摘李相和张燕云的三分神韵,另外四分,是他自己独有的气度,果决不拖沓,心善不迂腐,假以时日,不知会成长到哪种地步。 一行人来到茶肆,全部是锦衣华服,神光内敛,领头老者大概有七八十岁,身长背挺,龙精虎猛,手里一根蟠桃杖中的蟠桃,是用整块粉色宝石镶嵌,硕大无比,流光溢彩,用来抵一座小城都不过分。 周典低声道:“就是他们,买了一座宅子用来放粮,又有钱又能折腾,估计来者不善。” 李桃歌笑道:“既然是来送粮,就是我的贵客,再说这复州城里,我需要看别人脸色行事吗?” 复州七万死士姓莫,莫家父子唯他马首是瞻,保宁军中至少有五万士卒,会倒戈在他的门下,相加起来,城中一多半刀枪姓李,神仙来了都要脱层皮。 手持蟠桃仗的老者瞅见李桃歌之后,眼眸大亮,疾步来到二人面前,撅起屁股行礼道:“老夫纳兰江河,见过李御史李公子。” 纳兰家? 京城中只有一户贵人姓纳兰,那就是皇后一脉,还有脑袋不太灵光的国舅爷纳兰重锦。 李桃歌起身回礼,问道:“您来自两江纳兰家?” 纳兰江河微笑道:“回公子,正是。皇后娘娘听闻李御史,以摧枯拉朽之势扫平安西,盛赞英雄出少年,琅琊李氏后继有人,又听闻大军缺少粮草,于是命我日夜兼程,从两江运新粮来,来助公子早日平定郭熙之乱。” 李桃歌心中一动,表面波澜不惊说道:“皇后娘娘忧国忧民,心系边关,真乃大宁之福,只是不知您运来的粮食,是送,还是卖?” 纳兰江河呵呵一笑道:“老朽虽然是奉皇后娘娘之名,自己却不是官身,白白送来八千石新粮,不好入账,这样,一石新粮,一两银子,只需八千两,老朽那座新买来放粮的宅子和马队,统统都卖给御史大人。” 如今旧粮的粮价,一石在三两银子左右,人家又送了大宅和马队,相当于半卖半送,这笔恩情算下来,起码超过十万两之巨。 换作流放之前的李桃歌,会被这笔巨款吓死,可见识过太多有钱家伙,这十万两对他而言没啥惊奇。自己兜里的银票,足有一百多万两,当初送给柴子义的十万两,早就给退了回来,顺便还把沿途州府官员送的银子补齐,粗略一算,至少有一百一十多万,妥妥的小财神爷。 于是李桃歌拱了拱手,简单回了两个字,“多谢。” 对于敷衍回复,活了七八十岁的纳兰江河见怪不怪,询问道:“粮食和房契我都已经备好,不知李大人何时能筹集好银子,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李桃歌摸着怀里鼓鼓囊囊的银票,撒谎道:“如今大军用钱之际,实在挤不出多余的银子,我先四处筹措一番,十天以后吧。” 纳兰江河笑道:“好,我在宅子里静候大人,告辞。” 直至这些人走远,周典开口问道:“皇后派他来,真是想送粮?” “送她奶奶个腿!” 李桃歌鄙夷道:“你忘了流放时,沿途那些刺客吗?极乐君,太白御士第五楼,全是那老娘们招呼来的,这次见到小爷打了胜仗,估计又想使坏,派了这些人来捣乱,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周典目光逐渐锋锐,说道:“我会派人死死盯住他们,去茅厕都不会放过。” 李桃歌冷声道:“但凡敢越雷池半步,杀!” 一个杀字,令茶肆所有人遍体生寒。 如今手握大军的李家公子,可不是当初任人欺凌的李家庶子了。 抬手之间,能将安西翻云覆雨。 第330章 西北射天狼(六十六) 等待粮草之余,李桃歌白日在城内晃荡,夜里闭门修炼,半刻都不敢耽搁。 复州兵也好,保宁军也罢,那都是借来的外力,迟早会烟消云散,想要在乱世中立足,还得依仗七尺长枪,皇后屡次三番对自己下黑手,却不敢对老爹做文章,归根结底,不就是惧怕许夫人吗? 那老太婆若是真敢派人行刺父亲,护夫心切的许妖妖就敢徒手轰烂含象殿殿门。 家中有位疯婆娘,似乎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自己一身所学,只能用稀里糊涂形容,从青姨将自己带入修行大门,到上官果果传授龙门枪法,再到墨川赐予修行秘术,一路顺风顺水,似乎只有入门时遭遇瓶颈。 仔细回想起来,张燕云所赠逆天丹药功不可没。 李桃歌曾经问过南宫献,得知斗天造化丹乃南雨国镇国之宝,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丹丸,至于功效如何,珠玑阁门客都找不到出处,珍藏一千多年,炼丹的方士早就化成灰了,谁知道服用后有何收益或弊病。 自己管不好第二杆枪,说不定就是服用斗天造化丹的后遗症,药力太猛,化解不了,传到不知深浅的弟弟那里,变成出笼猛兽。 不过自从泻出那股火之后,再也没有邪气附体的病症,这种事,不好意思去问郎中,李桃歌翻遍医书,也找不到症结所在,于是干脆安慰自己,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放了一千年的陈药,没把自己吃成傻子,已经算是祖坟冒青烟,别再指望它能破境增功了。 李桃歌盘膝而坐,舌尖抵住上膛,掐出法诀,逐渐归于静心状态。 烛火旁的赵茯苓,捧着一本道家经书,动也不动,宛如一尊泥塑。 不知为何,身边只要有小丫头在,心中会祥和宁静,正如她的名字一样,茯苓,可使心安。 李桃歌催动丹田九层宝塔,先是稍微旋转,真气传遍四肢百骸,气力陡然增加,接着加了把劲,宝塔越转越快,沿着经络行走大周天。 这样的修行方式,持续已久,真气凝滞不前,看不出破境征兆。 李桃歌心生一计。 宝塔是按着日升日落的态势,从未倒着转过,假如让它从日升变为日落,日落变为日升,该是怎样一番场景? 是否可以突破瓶颈,进入到灵枢境巅峰? 之前骠月王朝有名江湖高人,强行逆转日月,颠倒乾坤,自悟紫气西来进入谪仙人之境,战力在十仙人当中名列前茅,巅峰时期,可问鼎天下第一宝座。 他的传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桃歌早在年幼时就听说过紫气西来一说,既然有前辈引路,自己为何不能一试? 虽说李桃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可遇到模棱两可的难题时,相当果决,说干就干,以灵识指挥宝塔,强行逆转。 结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出了一脑门儿汗,宝塔纹丝不动。 看来是方法不对。 既然想要逆行,呼吸,气血,真气,绝不能像平时一样,要反其道而行。 李桃歌灵机一动,用嘴吸气,鼻子出气,强行改变气血走向,持续了半炷香之后,再次催动丹田。 宝塔逆行扭转半寸,真气如江河决堤,在体内崩散。 李桃歌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噗的一声七窍流血,软软倒在床榻。 小茯苓扔掉经书,赶忙跑来查看,见到烛光下布满污血的惨白面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趴在胸膛痛哭流涕,“少爷,你要死了吗?” “走火入魔而已,不至于……” 李桃歌艰难喘着气,声音微弱道:“不过你再压一会,那可就说不准了。” 赵茯苓吓得急忙起身,蹲在旁边,乌黑眸子噙满泪水,抽抽嗒嗒说道:“少爷,你别死,天上老君快快显灵,保佑我家少爷福康安宁。” 李桃歌发自肺腑笑了笑,抬起酸软无力的右臂,拭去小丫头带有余温的眼泪,咧嘴道:“傻丫头,若是老君真能显灵,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苦难。” 赵茯苓嘟嘴道:“少爷,不能说老君爷的坏话。” 李桃歌想要开口,可丹田里又传来一股暴戾气息,搅得五脏六腑碎了一般,缓了老半天疼痛才逐渐消失。 李桃歌全身被汗水浸透,像是累瘫的驴大口喘息。 紫气西来? 哪个王八蛋传出来的消息。 差点儿害自己英年早逝。 神志清明之后,李桃歌见到旁边的赵茯苓手捧一碗水,不知端了多久,手腕都开始颤抖。 李桃歌把脑袋歪过去,体贴入微的小茯苓将水送入他的口中。 半碗水入喉,体内终于归于平和。 再抬起眼皮,南宫献不知何时站在旁边,一袭黑衣,瞪起明亮眸子,贸然闯入视线,不知有多恐怖。 李桃歌吓了一跳,皱眉道:“人吓人,吓死人,以后你过来的时候,能不能提前打声招呼,放个屁也行!” 南宫献平静说道:“你不是早已习惯了吗?” 李桃歌无奈翻了一记白眼,“怪不得会走火入魔,原来是旧疾所至,天天被你吓唬,迟早变成疯子傻子。” 南宫献搭住他的脉,眉头越挑越高,试着问道:“丹田逆行?” 李桃歌诧异道:“这也能摸得出来?你是神医?” 南宫献轻声答道:“略知一二。” 珠玑阁里的门客藏龙卧虎,个个都有绝学傍身,南宫献作为负责主人安危的侍卫统领,当然精通医术。 李桃歌后悔拍起了大腿,既然身边有名医,为啥闭门造车,厚起脸皮去问不就行了,反正自己的那些秘密,南宫献都知道,出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把完了脉,南宫献松开手指,说道:“丹田极少逆行,难道功法出现差池了?” 李桃歌摇了摇头。 南宫献再问道:“心魔?” 李桃歌还是摇头。 南宫献朝房内环视一番,“既不是功法,也不是心魔,我就守在门外,不可能是人为导致,奇怪了。” 李桃歌腼腆笑道:“其实是我故意让丹田逆行的,听说几十年前骠月有名谪仙人,以紫气西来闻名于世,最近修行不顺,两个月以来毫无寸进,于是想着效仿一下,看能否突破瓶颈。” 南宫献目光突然呆滞片刻,“你踏入修行一途不到一年,已经来到了灵枢境后期,这叫修行不顺?两个月突破不了瓶颈就着急,那些困在原地几十年的家伙,岂不是要找根绳子吊死?” 李桃歌挠着头嘿嘿笑道:“习惯了突飞猛进,忽然慢了下来,确实不太适应。” “你如今的成就,是常人一辈子达不到的极限,放宽心即可,不必操之过急。” 南宫献提醒完毕,再次说道:“对了,那名紫气西来的谪仙人,据说生有双丹田,别人学不来的。” 李桃歌险些再次将血喷出来,一跃而起,喊道:“你咋不早说!” 南宫献双臂环胸,心平气和说道:“你又没问我。” 李桃歌嗓子干涩,吞了口口水。 “以后有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 南宫献指了指房梁,“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 第331章 西北射天狼(六十七) 李氏相府。 三更天,卧房烛影摇曳。 李白垚对窗而坐,闭目收神。 看似平静如湖,其实心绪万千,三省六部九十九州,需要劳心的地方太多,一个处置不当,到了州府县衙,便是足以淹没民心的滔天巨浪,比起蝗灾洪灾更为可怕。 所以李白垚不再像之前担任翰林学士时莽撞,敢当面斥责圣人,如今处事以稳妥为主,一道诏令发出,慎之又慎,权衡利弊之后,才敢做出决断。 许夫人站在他的身后,举起玉梳篦,轻轻梳理着长发,见到白发已然过半,不由得心疼道:“老爷,自从你上任宰相之后,白发越来越多了,妾身瞧着难受。” 李白垚轻声道:“四十望五了,岂能同年轻时一样?朝中许多同僚,三十多岁卧床不起,五十岁告老还乡,我虚活到今日,无病无灾,这已经算是上苍垂青了。” 李白垚尽显老态,许夫人还是初嫁到李家时的模样,面部晶莹润透,肌肤细腻白皙,谁能想到她的女儿,已是亭亭玉立快要嫁人的大姑娘。 许夫人细声细语说道:“老爷,将若卿许配给赵国公,为何不与奴家商议一番?奴家无才无德,自知鲁钝,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皆由老爷做主,可若卿是奴家唯一骨血,她的大婚,当娘的总要安排张罗,您贸然给她订了婚,奴家都不知该怎样准备。” 李白垚依旧紧闭双目,轻声道:“你不想她嫁给赵国公?” 许夫人停住玉梳篦,咬着唇角说道:“当初燕云十八骑跃马入皇城,奴家曾见识过铁甲雄姿,那日赵国公来到相府,我也见过他一面。怎么说呢……这个人,不像是朝中那些大臣稳健,油腔滑调,痞里痞气,贵为国公行事却如同地痞流氓,家中婢女都随意染指,若卿是咱们的掌上明珠,知书达理,兰心蕙质,嫁给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男人,妾身怕委屈了女儿。” 李白垚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这门婚事,我也斟酌良久,当爹的,哪能不为女儿着想,所以只是口头订婚,并非大张旗鼓操办婚事,一切事宜,等他归来再说。张燕云要替大宁铲除北庭之患,领全国之兵出征。这一去,如蛟龙入海,猛虎出山,倘若他心生反意,我大宁朝不保夕,这门婚事,也就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他若不反,平定边疆祸乱后班师回朝,说明他是板荡中的忠臣,将若卿托付给他,即便我李氏落魄潦倒,张燕云也能护若卿周全,无论结局怎样,我女儿都能后世无忧。” 许夫人感动道:“老爷英明,是妾身多虑了。” 李白垚呢喃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许夫人梳理着长发,漫不经心说道:“府里珠玑阁门客,似乎少了许多,医术精通的老甄,机关术登峰造极的老尤,一些熟面孔都不见了。” 李白垚嗯了一声,“我派去一半门客,随桃歌西征。安西地势复杂,有四十万雄兵镇守,将他们派去,会增加几分胜算,作为大宁百姓,那是他们本分。” 许夫人欲言又止,来回梳理长发,神色复杂,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李家休养生息几百年,才豢养五百名门客,老爷派去一半西征,万一战死沙场,可就……” 丧气的话,不敢说出口。 李白垚睁开双眸,眼中浮现出不悦神色,沉声道:“万一桃歌战死沙场,若卿嫁入张家,留着五百门客还有何用?给李家宗祠当守陵人吗?!” 许夫人低头不语。 李白垚再次说道:“既然如此,今日不妨把话挑明,这个家,一直是你在做主,将桃歌丢入马厩,月银只发一两,新来的家丁都没他凄惨吧?我知道你承受了丧子之痛,见到桃歌会心生间隙,所以我始终不闻不问,盼望你自己回心转意。谁知你这么一干,就是八年!” “你也是为人母,怎会对一个孩子如此歹毒?更何况那是我的亲生骨血,许妖妖,你眼里还有我吗?还有你的夫君吗?还有琅琊李氏吗?!” 声音逐渐高亢,隐隐不慢变为大声训斥。 许夫人咬牙道:“老爷,故意冷落桃歌,难道不是你在暗中授意吗?你怕对他太好,别人会将他视作你的软肋,于是故意不理不睬,对别人提及他时,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就连同老管家在书房闲聊,也会将他当成无关紧要的庶子。可当他离开京城,你派人在暗中守护,不惜调动燕云十八骑放弃北边优势,去安西救他于水火之中,只不过这些你做的很隐蔽,害怕别人看到你的父爱如山。” “其实你很在意他,更在意他的母亲,对吗?” 李白垚眼中厉芒大作,皱眉道:“吃了二十年的醋,还没吃够吗?” 许夫人眼泪一擦,侧着扬起头说道:“一百年都吃不够,就算老爷先我而去,奴家也会吃醋吃到最后,我要钻进坛子里吃,泡进缸里吃,去醋店里去吃,你和她生了一个儿子,天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不吃醋,就要吃人了!” 李白垚轻叹道:“最不讲道理的人,往往听起来是最讲道理的那一个。” 许夫人不停抽泣道:“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的什么道理,既然道理都不懂,更不知如何去讲。” 李白垚心平气和说道:“更衣吧。” 许夫人咬着腮帮子,气鼓鼓道:“更衣就更衣!” 李白垚哭笑不得。 年近四十的妇人,仍旧像是少女般醋意汹涌,只要提及那对母子,醋坛子算是打成了碎渣。 可归根结底,是自己先有错在先,欠下了桃花债,愧对夫人,假如没有那场孽缘,许妖妖或许不会变成今日的醋夫人。 当官袍穿好,李白垚忽然问道:“假如桃歌有难,你会出手相救吗?” 许夫人帮他系好玉带,面无表情说道:“我只听老爷的,老爷要我救人,我便去救人。” 李白垚如释重负,认真说道:“谢了。” 许夫人眼眶一红,险些再度哭了出来,“老爷对我道谢,又欺负我!” 第332章 西北射天狼(六十八) 粮商陆续来到复州,已到了收官阶段,李桃歌跑到茶肆,依旧是老三样,碎茶蚕豆小茯苓,悠闲翘起二郎腿,观察粮商动静。 一壶茶还没喝完,外面传来喧哗声,起初只是争吵,接着有了愈演愈烈的架势,百姓跑出去看热闹,李桃歌也抻长脖子,见到复州兵围住一队客商,吵了几句之后,推推搡搡,最后拔刀相向。 李桃歌笑着自言自语道:“看来真有要钱不要命的主儿。” 如今城内只许进,不许出,一粒粮食都走不出复州,粮商察觉到阴谋,有的暗骂倒霉,有的洗干净准备挨刀,只有小部分心生不满,想要带着粮食逃离。 李桃歌下了令,一石粮一颗人头,谁敢放粮商出城,自己提头来见。 保宁军和复州兵的将军,见识过李家公子战场英姿,深知这位御史大人的厉害,既是死令,绝非危言耸听,于是亲自佩刀镇守城门,吃喝拉撒睡全在那里,别说一石粮了,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赵茯苓眨着漆黑眸子,疑惑问道:“少爷,三两银子一石粟米,算是贵的离谱了,他们为何还不卖?难道银子真的有脑袋重要?没了脑袋,还怎么吃饭啊。” 李桃歌嘎嘣嘎嘣嚼着蚕豆,奸诈笑道:“他们想试探少爷底线而已。来之前,他们听说一石粟米能卖十两,到了复州,只能卖出三两,心里怎能不生气?这些粮商长期与官府勾结,赚取百姓血汗,习惯了飞扬跋扈作派,在当地无人敢惹。到了复州,发现吃亏上当,送礼又找不到门路,早就憋了一股火,其实该请他们喝喝茶,这些碎末杂茶,最能祛除肝火。” 赵茯苓问道:“他们为何不送礼?” 李桃歌好笑道:“给谁送?谁敢收?我自己掏钱购买粮食,他们给我送礼有屁用,送给莫良辰,贺举山,鹿怀夫,你觉得他们会为了银子来替粮商说情吗?没准儿宁刀一挥,咔咔咔咔,把奸商都剁成臊子。” “咦……” 联想到血腥场面,赵茯苓搂着瘦弱肩头,忍不住打个激灵,“少爷说的好恶心,我以后不吃肉了。” “不吃肉,怎能养出沉甸甸的胸脯,有位先贤大家曾口出名句,女子低头不见脚尖,便是人间绝色。你这年纪,早该翘如秋果,怎么小荷才露尖尖角,说不定就是吃肉吃少了。” 李桃歌坏坏一笑,拍去手中碎屑,朗声道:“取纸笔来!” 赵茯苓俏脸一红,捂住小荷似的胸脯,飞快跑向掌柜,不一会儿取来纸笔砚台,李桃歌将茶水倒入砚台,小茯苓素手研墨。 笔走龙蛇,写下:今日粟米三两一石,黍米二两八钱一石,麦四两一石,稻米四两八钱一石,明日各种粮食递减六钱,七日后均按五钱收粮。 写完后,李桃歌对于自己的墨宝颇为得意,吹干墨迹,“字不错吧?国子监里的夫子,都夸我字中带有杀伐之气,像是威风凛凛的将军所书,盛赞道狂逸不羁,有古人遗风,点评为甲上,乃学堂头名。” 字画同样也是一种修行,天赋只是敲门砖,日夜浸染方能成大器。 李桃歌的字,确实有天赋,可动笔少,动枪多,只是入门而已,完全没有达到融会贯通境界。 赵茯苓望着疯子醉酒式的字迹,赞叹道:“少爷不愧是少爷,样样都厉害,可惜我读书少,完全看不懂。” “看不懂你夸啥。” 李桃歌感慨着明珠暗投,大手一挥,“去贴到人群最显眼的位置,告诉复州兵的将军,凡是有人敢妄议告示,对告示不满者,一律关入监牢,粮食没收充公。” 小丫头答应一声,举起告示跑着离开。 茶肆掌柜蹑手蹑脚走来,堆出谄媚笑容说道:“大人,本店收留了一名说书人,嘴皮子不错,让他给大人解解闷?” 有御史大人坐镇,茶肆生意清淡许多,不过李桃歌出手阔绰,收入倒是不减反增,有这位爷在,更是无人敢闹事,所以掌柜还是盼着财神爷天天光顾。 李桃歌笑道:“好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好了,你俩都有赏。” 掌柜点头退下。 铛的一声,惊木响亮。 说书人抱拳敬礼,娓娓说道:“各位衣食父母,咱们今日不说史,也不说庙堂趣闻,来聊聊前不久安南都护府发生的一件江湖惨案。” “话说武功山乃是当地有名的门派,掌教师兄弟九人,山中弟子数百,在方圆百里都是威名赫赫的宗门,可是就在一个多月之前,莫名其妙被人屠了满门,武功山成了人间炼狱,鲜血从山顶流到山脚,所有弟子死在三把金刀之下,不留一个活口。” 故事想要说的精彩纷呈,无非先吊起别人胃口,说书人卖好了关子,溜了口茶,坐等下面窃窃私语。 金刀? 李桃歌忽然想起了玄月军大将呼延准,难道是骠月蛮子将武功山屠戮殆尽? 见到客人惊愕神色,说书人极为满意,再次说道:“各位是不是在想,武功山威震四方,有那么多弟子坐镇,死在三把金刀之下,至少是三名江湖高手所为吧?错,大错特错!对方只有一人,还是名尚未及冠的少年。” “那少年男生女相,瘦弱矮小,只有左臂,右臂不知被谁齐根斩断,腰间横有三把金刀,看起来绝不是狠辣货色,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位……” 说到一半,说书人眼前一花,满身贵气的白袍公子不知何时来到面前,双手如同铁铸铜浇,肩头险些被握碎。 李桃歌激动说道:“那少年叫什么名字?!” 男生女相,瘦弱矮小,仅剩左臂,腰间又横有三把金刀,不是小伞还能是谁? 自从镇魂关传来噩耗,李桃歌日夜焚香祷告,祈求天公爷能让兄弟们活下来,即便只留一口气,也要把他们供起来颐养天年,听闻那名少年与小伞模样一致,心中澎湃如潮涌。 说书人疼的龇牙咧嘴,哀求道:“公,公子,这故事我也是听安南同行传来的,对于那名少年名字不得而知,您若是不喜欢听,我掌嘴,我掌嘴,求您饶我一条狗命。” 肩头手掌离开,怀里多出一锭银子,足足有十两之多。 “不好意思,那少年似是我的故人,你继续说下去。” 银子到手,说书人眉开眼笑,不再墨迹,将武功山灭门惨案细细说完。 李桃歌认真听完,面目阴沉,冲躲在暗处的南宫献说道:“派人去安南都护府找我兄弟,不惜一切代价把他带来,拜托了。” 第333章 西北射天狼(六十九) 永宁城。 初秋的万寿湖格外秀美,微风拂过湖面,荡起数道涟漪,水面倒映的艳阳瞬间割裂,荡漾摇晃之后,恢复如初。 达官贵人在湖里养有私船,以便家眷观赏游玩,一艘挂有绥字大旗的画舫格外奢华气派,大旗绣有四爪蓝底红龙,比起其他人家的画舫大了一杯有余,肆无忌惮在湖面冲撞,所到之处,与之相近的私船纷纷避让。 谁敢动异姓王的画舫? 即便绥王远在草原,宫里还有位权势仅次于皇后的萝贵妃呢。 船头坐着的两名绝色女子,处在碧玉年华,面带愁容,望着水面怔怔发呆。 萝芽郡主双手托腮,将两条浑圆长腿搭在船外,一悠一晃,轻声说道:“你爹为何不与你商议,就将你嫁给了张燕云?换成我父王的话,他肯定会先征求我同意,我若不想嫁,即便是圣意,父王都敢闯进宣政殿,替我把婚事推掉。你爹位极人臣,琅琊李氏又是最顶级的门阀,不应该为了讨好一个张燕云,把你给嫁出去,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清风徐徐,撩拨着李若卿额角秀发,将本来娇艳的面容,又增添几分仙气。 李若卿食指绕起长发,呢喃道:“京城和草原的习俗不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然心里万般难过,也不能违逆父母意愿,否则就是不孝之女。爹有爹的苦衷,为了江山社稷,拴住张燕云造反的心,不惜把女儿都赔上。” 萝芽攥紧拳头,恨声说道:“害怕张燕云反,把他宰了不就行了,何必苦了自己女儿,你们世家门阀里,总是勾心斗角来回算计,把自己儿女当作棋子,只为了所谓的家门荣耀,还有什么家国天下,说的那么好听,其实只是为了一己私利罢了,听着就生气。” 李若卿轻轻摇头道:“爹不是那种人,如今国难当头,西疆北庭都不太平,再没有应对之策,或许会有灭国之灾,把我嫁给张燕云,也是在替我谋一条后路。” 萝芽哼了一声,说道:“之前要把你嫁给柴子义那糟老头子,现如今又要把你嫁给张燕云,咱们女子,注定是浮萍无依的可怜虫吗?卖来卖去,像是货物一般对待。那张燕云我在草原见过,皮囊平平,狡诈圆滑,比起你哥差出十万八千里,而且听闻他是个极为不检点的家伙,在回京城的路上,日日躲在马车里,同八个舞姬寻欢作乐,你若是嫁给了他,以后有苦日子熬了。” 李若卿神色坚毅道:“只要他不反,随他如何。” 萝芽怒其不争道:“你真是个傻丫头!李桃歌是个心善的受气包,怎么你也变成了他,逆来顺受,任人拿捏,你若是不敢对李相言明,我去替你拒绝这门婚事!” 李若卿淡然说道:“不了,张燕云乃是纵横天下的真英雄,总比柴子义好的多,嫁给他又不委屈,后半世的国公夫人,不次于前半生的相府嫡女。” 萝芽瘪嘴道:“你倒是想的开,换作是我,先大闹王庭金帐,再把张燕云剁成七八十段,喂完狗再喂猫,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岸边传来马蹄声和甲胄声,数量庞大到令人心头发颤。 李若卿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若有所思道:“燕云十八骑要出征了。” 萝芽忽然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两眼放光道:“若是张燕云战死沙场,你算未嫁,还是守活寡?” 李若卿苦笑道:“要是赵国公都战死,京城还能死守几日?郡主,别为了儿女私情胡思乱想了,我都认命,你就别再为我打抱不平了。” 萝芽揉着额头说道:“以后你嫁入国公府,就不能陪我出来玩了,愁人哦。” 李若卿露出难得笑容,宽慰道:“我不在,还有我哥陪你玩,起风了。上岸吧。” 萝芽心头窃喜,绯红色逐渐蔓延至娇羞脸颊。 画舫靠岸,一名白袍男子负手等待,身材不高也不壮,素袍穿出雍容贵气。 等瞧见那人面容,萝芽惊愕道:“是他?张燕云!” 李若卿情绪百转千回,不知是喜是悲,靠岸后缓缓走向张燕云,已经订婚的二人迟迟未作声。 萝芽冲燕云十八骑主帅挥舞拳头道:“不许欺负若卿,听到没有!” 张燕云挑起眉头,莞尔一笑。 萝芽也知道呆在这里不合适,边走边回头,生怕赵国公有何失仪举动。 张燕云对她的敌意完全不理睬,开口道:“要出征了,来和你告个别。” 李若卿盯住靴面,从嗓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张燕云耸肩道:“挺荒诞的一场闹剧的,是吧?” 李若卿睁大眸子,正视那张看起来平凡中充满睿智的脸庞,“国公何出此言?” 张燕云笑道:“感慨一番而已,我真没想到,李相会把你当成困住我的枷锁,细细一想,李相是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要以仁和来感化老张,把李家和张家拴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知失眠了多久,才会下定决心。” 李若卿眼眸一眨不眨,抿着嘴唇问道:“你会反吗?” 张燕云咧嘴笑道:“你应当问我,出征时带没带够棉袍。” 李若卿沉默不语,全身散发出凉意。 张燕云双手笼袖,唏嘘道:“李相若是生在盛世,必是名垂千古的宰相,可惜如今是乱世,乃是奸臣横行霸道的时代,他太正,太刚,太为百姓着想,注定了和圣人御极天下的治国之道背道而驰,几年内未必能触及到皇室逆鳞,长此以往下去,双方会势同水火。” “你爹是世家党扛鼎之人,他若倒台,整个世家党会遭受牵连,所以很多人支持你爹同圣人作对。当初八大世家支持刘家成为九五至尊,共分天下,大宁是皇室的,同样属于世家,真要是斗起来,结局不可预料,但百姓肯定会遭受厄难,你爹为了苍生社稷,势必会交出大权,上面有皇室刁难,下面有世家背后捅刀子,一旦失势,你们李氏很快会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变成史书里寥寥几笔的记载。” 李若卿听的脸色煞白,痴痴问道:“你所说……都是真……真的吗?” 张燕云歪着脑袋,嬉皮笑脸说道:“逗你玩的,其实就是来和你道个别,又找不到话题,胡编乱造一通而已。” “好啦,时候不早了,大军在等着我呢,就不和你贫嘴了。” “山高路远,各自珍重。” 李若卿目送他离去,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一声道别都忘了说出口。 她忽然想到,以好色闻名的张燕云,在两人独处时,一句轻薄的话都未曾提及。 谦正如君子。 第334章 西北射天狼(七十) 还未到七日之期,仅是三日,复州城内的所有粮食悉数进入粮仓,一粒米都不曾流出。 李桃歌也不装了,以朝廷名义收粮。 当得知幕后主谋是李相之子,那些粮商一改之前态度,纷纷将粮食送进粮仓。 要知道世家党在民间口碑不错,李相虽然上任不久,可一系列为底层谋生举措,深受百姓拥戴。尤其是从国库放粮赈济灾民,相当于砸烂皇族士族的锅,从里面抢走口粮,去救活百万之众,此举简直是活菩萨在世,有的百姓开始供起长生像,香火日夜不灭。 李相放粮千万石,他们运点军粮过来,咋了? 更何况人家是花真金白银买的,薄利而已,不至于赔本,有的粮商听到是李相儿子自掏银子,为大军筹粮征讨郭熙,粮钱干脆不要了,率领马队离开复州。 这么一来,李桃歌反而不好意思,亲自跑到城门送行,遇到返程的粮商,抱拳致歉。 一名粮商碎步跑来,四五十岁的年纪,又黑又壮,先是拱手为礼,接着将银票塞入李桃歌手中,“公子,之前不知是为征西大军筹粮,俺财迷心窍,竟敢收取公子的钱,该死,真是该死!” 一巴掌接一巴掌扇到脸颊,瞬间出现红印。 李桃歌带有歉意说道:“老兄,西线粮草吃紧,不得已出此下策,实在是对不住,这银票,你还是收好,切莫亏了本钱。” 那名粮商大大咧咧说道:“李公子,俺这辈子能与您说句话,那是天大的殊荣,本钱?那是啥狗草东西,能比咱出生入死的将士更重要?俺能把粮食运来,请军爷吃顿饭,心里别提多舒坦,回去见了俺爷,指定夸俺终于办了件光宗耀祖的大事。您要是再提钱,俺把脸扇下来给你,要不然回去之后,也得让俺爷给扇掉。” “这……” 李桃歌举着银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悬在空中进退两难。 那中年粮商突然扑通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公子,俺这头,是给李相磕的,咱大宁立国百余年,只有李相和咱百姓一心,琢磨这辈子没有福缘见不到宰相大人啦,这三个头,您帮我捎过去,有劳。” 粗鄙的言辞,变成一股暖流流淌在李桃歌心头。 像他这样的不止一家,短短两个时辰,有八家粮商把银票送了回来,尽管李桃歌反复推让,粮商誓死不要,有的干脆把马车都留在城里,自己率领随从悄悄溜走。 站在城门送行的李桃歌攥着银票,苦笑道:“古语有云,无商不奸,可涉及到家国战事,变为无民不忠,这便是武德,虽然咱们弓马不如大周和骠月,若是民心皆是如此,又何惧他们的金刀铁骑呢。” 一旁的周典笑道:“昨日你还命我看好城门守军,怕他们收了银子放粮商出城,以怨报德,你这件事干的不漂亮。” “闭嘴!” 李桃歌恶狠狠道:“忘了那句话了吗?臣不密,则失身,若是敢放出消息,没有好果子吃!” 周典耀武扬威说道:“我不仅要放出消息,还要告之天下,李家少爷如何如何施展阴谋诡计,对待有恩于他的粮商。” “周大哥……” 李桃歌立刻服了软,哀求道:“咱可是一家人,我口碑臭了,对你也没好处,三坛从京城带来的芙蓉酒,成交不?” 周典挤眼道:“五坛,想要压价的话,莫开尊口。” “好,五坛就五坛!大不了再赢回来。”李桃歌咬牙切齿道。 两人正闹的欢腾,南宫献塞来一封信,见到右下角李府特有的印记,李桃歌知道是家里送来的,急忙打开火漆,竟然是父亲亲笔所书,寥寥几句道明了两件事:一,妹妹李若卿许配给了张燕云,二,张燕云率燕云十八骑出征北庭。 李桃歌神色突然变得阴沉。 父亲是文臣之首,云帅是武将之巅,这一文一武联姻,圣人会同意吗? 即便现在默许,以后张燕云凯旋而归,指定会封王封地,他如今是张家族长,再有封地府兵,娶了李家嫡女,能调动的人马可不止四十万,隐患比郭熙更甚。 所以李桃歌在担心李家和张家日后处境。 南宫献轻声道:“李相口谕,公子安心讨贼,无需牵挂家中琐事。” 李桃歌将信递给他,叹气道:“这哪是琐事,除了生死,数这件事最大,若卿要嫁给云帅,我成了赵国公的大舅哥,十八骑出征,奔赴北庭战场,哪一件事是琐事?” 南宫献惊讶道:“小姐要许配给赵国公?怎么之前没听见任何消息流出。” 李桃歌将信又从南宫献的手里抽出,塞给了周典,“他俩只见过一面,半句话都没说过,贸然订下婚事,恐怕是父亲想要拴住张燕云的野心,任何阴谋阳谋,都不如真诚二字,将嫡女都送进了张府,云帅聪明绝顶,当然会明白父亲用意。” 周典看完信后,信纸忽然燃起火焰,三人之中只有一名术士,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出手。 周典沉声道:“你看的太远,第一步是要打走贪狼军,我当初在北策军的时候,没少和那帮天杀的交手,说句不中听的话,一对一,咱们没有任何胜算,北策军根本守不住贪狼军攻势,若不是赵将军能忍善守,北庭早已沦陷。我只听说十八骑硬撼贪狼军六百里,这次对方有备而来,恐怕没那么容易退回英雄山。” 李桃歌询问道:“我只和蛮子打过交道,你们说说,究竟是蛮子厉害,还是贪狼军能征善战?” 南宫献低声道:“珠玑阁倒是搜集过大周和骠月的情报,根据通晓兵法的门客分析,一百对一百,骠月铁骑胜,五百对五百,大周将士胜,人数越多,大周战力越是恐怖,说明他们精于阵法,擅长配合作战。” 李桃歌泛起古怪笑容说道:“只能祈祷云帅能保持不败金身,将贪狼军打跑吧,我还想见他一面,喊他一声妹夫呢。” 周典说道:“粮草筹集完毕,已无后顾之忧,何时攻打虎口关?” 李桃歌气沉丹田说道:“择日不如撞日,点将,出兵!” 第335章 西北射天狼(七十一) 虎口关依山而建,悬立在山崖正中,当初设立关口是为了阻挡骠月铁骑,于是关门设立在正西,郭熙谋反之后,又命人在东边加了一道闸门,堆了些滚石拒马,看起来潦草松懈,不像是关口,更像是贼寨。 征西大军来到虎口关外。 千军万马,寂静无声。 旭日东升,霞光万道,照射在铺天盖地的甲胄之上,映出绚烂光泽,放眼望去,疑似身披金甲的天兵天将下凡。 李桃歌依旧身穿八品官袍,骑马立于大军正中,旁边都是披甲佩刀的六品以上武将,如众星拱月。 李桃歌远眺关口大门,若有所思。 周典打量完毕,轻声道:“此关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派一员大将,几十名弓手,就可锁守关门,周围没有别的道路可走了吗,非要破虎口关?” 李桃歌望向绵延不绝的山脉,说道:“这里是八千大山入口处,一山挨着一山,山山相连,根本无路可走,想要绕道而行,需往南百里,再往东几十里,绕了一大圈,得不偿失。再说有这关里的叛军捅在后腰,心里不舒坦,不如连根拔去,以后万一吃了败仗,也好有条退路。” 周典含笑道:“未言胜,先言败,李公子可是越来越有名将之风了,待剿平叛军,班师回朝,咱大宁又多了一名兵仙级别的帅才,足以媲美赵国公。” “少来。” 李桃歌白了他一眼,“以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输了,大不了赔上一条命而已,如今带着十几万大军西征,可不敢像以前那样鲁莽了,一念之间,那就是涉及千家万户的惨案。” 周典啧啧叹道:“不是我特意拍李公子的马屁,而是李公子确实沉稳干练了,假以时日,未必在张燕云之下。” 李桃歌冷哼道:“你这马屁拍到马肚子上了,听着胃疼。” 周典哈哈大笑。 后续步卒赶到,李桃歌朗声道:“诸位将军,谁去破关?!” 新任奉车都尉鹿怀夫说道:“御史大人,末将愿率三千步卒去破此关。” 复州果毅都尉莫良辰抱拳道:“御史大人,末将对于虎口关烂熟于胸,率三千死士,定在午时之前破关擒贼。” 至于派谁去攻打虎口关,李桃歌左右衡量一番,复州兵急于摆脱叛军骂名,保宁军想要捞取军功,偏袒了谁都不好,幸亏没带宫家兄弟过来,要不然争的更凶。 鹿怀夫大剌剌说道:“末将率两千步卒,愿立军令状,午时之前,城不破,鹿某甘愿受罚!” 莫良辰不肯屈居人后,沉声说道:“两千死士,巳时之前,不破城,交出六阳魁首!” 两边争的越凶,李桃歌越是为难,摩挲着马鞭,一言不发。 听到对方一而再再而三争抢,鹿怀夫恼羞成怒道:“姓莫的小子,懂不懂敬老尊贤,你爹与我平辈,私下里你应当称呼我一声叔叔,按照官职,你也差我一品两阶,论资历,你还没出生呢,我已是保宁军都统,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凭啥和本将抢?!” 当初在风沙中袭击复州兵,鹿怀夫负责从中间拦截,冲的最凶,旗下将士伤亡最多,现在莫家父子虽然归降朝廷,可阵亡的一千冤魂,该找谁来报仇?于是鹿怀夫心里始终揣着这笔烂账,对于莫家父子没啥好脸色。 莫良辰死板道:“鹿将军,非是小将急于争功,而是复州七万将士,需要给朝廷一个交代,家父关在大牢,虎口关是小将和复州军的投名状,为了助父亲走出囚牢,小将不得不冒死破关,还望鹿将军体恤后辈,行个方便。” 鹿怀夫正要争辩,李桃歌说道:“既然莫将军想要以证清白,替莫刺史洗刷冤屈,我也不好拦住一片孝心。虎口关看起来潦草破败,不知里面藏有多少叛军,这样,给你五千复州兵,午时之前破关,否则提头来见。” 莫良辰激动道:“多谢御史大人,末将这就去点兵!” 莫良辰催马直奔东侧复州大军,鹿怀夫望着疾驰背影,鄙夷道:“御史大人,这小子毛都没长齐,复州兵又深居在漠西走廊尽头,肯定没上战场见过血,要他去冲锋陷阵,一见到人头落地,恐怕会吓得屁滚尿流,不妥吧?” 李桃歌微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莫小将军想尽孝,咱们总不能充当恶人。我知道鹿将军为了稳定军心,想要快刀斩乱麻攻克虎口关,以免士气大跌,妨碍咱们踏平碎叶城,可复州七万大军的军心,也要照顾一二,他们在朝廷和叛军中来回翻腾,自己都不知道该冲谁拔刀。一个虎口关而已,以后有的是硬仗要打,先等等,给莫小将军立功立威的机会,若是势头不对,你再去率领保宁军冲关也不迟。” 鹿怀夫压制着怒火说道:“没把莫家父子砍了祭旗,已经是御史大人心慈手软,如今叛军变功臣,便宜这小子了。” 李桃歌幽幽说道:“总归是咱大宁将士,能悬崖勒马就好,再把他们逼反了,咱们可就是千古罪人。” 鹿怀夫看似是猛将莽夫,其实心思没那么粗旷,瞬间听懂了李桃歌的言外之意,扬起一个讨好笑容,默不作声。 五千士卒,大概两个营的兵,莫良辰亲自出马,挑选的都是精干悍卒,敢冲敢打的狠货,用来攻打小小的虎口关,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一阵狂风骤起。 李桃歌眯起桃花眸子,用来躲避风沙,瞅了眼迎风猎猎的保宁军大纛,暗道不妙。 起风了,西北风。 复州兵要顶风攻城,若是虎口关内有强矢射出,只有挨打的份儿。 周典迎着风喊道:“这风一时半会停不了,最好令莫良辰暂缓冲关,有风助阵,箭矢狂得要命,架起盾牌的话,连人带盾都会被吹到后方,实在不适合动手。” 李桃歌戴好面巾,来阻拦讨厌的黄沙,沉声道:“好不容易讨来将令,莫良辰绝不可能收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期盼复州兵对得起死士这个美誉。” 说话之间,莫良辰已经集结好了五千步卒,举盾结阵,杀气腾腾,颇有不破虎口誓不还的冲天志气。 李桃歌举起右臂,喊道:“擂鼓!” 战鼓声响彻大地。 复州兵杀声震天! 第336章 西北射天狼(七十二) 莫良辰身先士卒,持枪领兵前冲。 狭窄的上坡路,长达半里,皆是黄土,仅容纳十人并排而行,根本无法利用人数优势冲关。 莫良辰左手竖盾,右手长枪,半蹲姿势前行,步伐缓慢而沉重。 初次冲关,最忌讳傻不拉几跑去送死,关门和土路不知隐藏多少陷阱,稍不注意就会嗝屁鸟朝天,莫良辰被莫太岁亲自调教十几载,耳濡目染之下,虽然没经历过大战,但战法兵事还是较为熟稔。 几百将士紧随莫良辰身后,全是刀盾兵,散发着骁勇气息。 七万复州死士,里面分三六九等,最能打的莫过于暗卫,个个都是修行者,日夜护在主子身边,充当忠实走狗。之前草原狼骑想要偷袭莫奚官,强弓箭雨漫盖,普通士卒抵挡不住,暗卫用罡气组成龟壳,才避免莫奚官惨遭不测,李桃歌携六丁六甲大阵,冲到了莫奚官前面,只有暗卫能够勉强抵挡。 世家门阀有豢养门客习俗,用来保护家中重要人物,李家有珠玑阁,莫家也养有几十名修行者,他们大多是从小挑选出来的天才,受到名师调教,然后放到江湖历练,回到莫家委以重任,一路走来,吃穿用度皆是莫家资助,以后还要仰仗莫家去出人头地,所以忠诚度毋庸置疑。 暗卫往下,便是亲兵。 他们不如暗卫资质出众,成为不了万里挑一的修行者,但身手在军中是佼佼者,忠诚丝毫不差,全都是能效死忠的狠角色,譬如莫良辰身后的这几百人,一个个如龙似虎,冲起阵来,能轻易击溃几千普通士卒。 劲风呼啸,打在莫良辰年轻坚毅脸庞,黄沙弥漫,将前面的虎口关吹的模糊起来。 靴底踩踏着黄土,步伐越来越慢。 当莫良辰走到土坡一半,本来沉寂的虎口关突然发出两声怪异声响,紧跟着两块圆形巨石从关内飞出,落下后荡起大量烟尘,跌跌撞撞朝着复州兵滚来。 两块落石设计的极为巧妙,正好将土坡通道塞满,互相碰撞后,反而加快翻滚,途中的人马器械,全在它们的笼罩范围。 落石在莫良辰瞳孔中越来越大,不由得心如擂鼓咚咚作响。 跑? 对方施放落石的火候甚是刁钻,卡在复州兵抵达土坡中间,扭头就跑的话,后面的士卒可以逃过一劫,最前面的几十人,根本跑不过石头滚落速度,会被活生生碾成肉泥。 莫良辰作为灵枢境初期的修行者,倒是可以凭借腿力起跳,可身后几百亲兵咋办,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送死。 主将为了避难,无视兄弟性命,乃是兵家大忌,况且有十几万大军盯着,即便是死,也不能坠了莫家名头。 莫良辰将心一横,抄起竖盾,双臂推出,弓腿弯腰,罡气澎湃汹涌,摆出硬抗的架势,嘶声喊道:“兄弟们!助本将一臂之力!” 主将玩起了命,暗卫和亲兵哪能坐视不理,几名修行者与他贴身站立,同样是放出罡气,竖起双臂,满脸皆是视死如归的神色。 落石一前一后滚入人群。 前面那块落石只是前行几尺,就被复州兵联手抵住,莫良辰处于最前方,遭受的冲力最大,尽管有罡气护体,依旧喷出一口血,双膝陷入黄土中,脸庞呈现出酱紫色。 两名暗卫倒飞出去,栽入人群。 没来得及庆幸,轰的一声。 后面落石接踵而至。 这次冲击,将前方好不容易稳住的落石砸成碎块,变成铺天盖地的暗器。 少了几名修行者发力,莫良辰独木难支,口中狂喷鲜血,直挺挺飞出几丈远。 好在有前面的落石当作缓冲,后面的落石力道衰减,暗卫和亲卫共同卸力,将落石安安稳稳送下土坡。 远处观战的周典皱眉道:“莫小将军为了鼓舞士气,命都不要了,似乎和你的作风相近,果然是年少不知愁滋味,死都不怕,还怕啥呢。” 李桃歌撇嘴道:“周大哥在京城熏染久了,学会了拐着弯骂人,少年不莽撞,难道七老八十去逞威风?要我说啊,这两块巨石,是福不是祸,反倒成全了莫小将军。我本打算找人接管复州兵,他这么一弄,复州军心固若金汤,我也不好意思再派人去喽。莫奚官用十年打磨出复州死士,其实是在为后世铺出富贵路,只要莫家父子不死,复州兵谁都不敢贸然去动,就像是固州陇淮军,卜刺史已经用它们赚到一个兵部侍郎,再往后,同样用于给儿子修桥铺路。” 周典赞叹道:“这些封疆大吏,心智权谋并不亚于朝堂老狐狸,可惜大多是布衣出身,若是世家门庭里的贵子,不知成就会有多大。” 李桃歌点头道:“能力决定下限,出身决定上限,朝廷有一个杜斯通就够了,给予寒门士子希望就好,若是三省六部皆是布衣,把江山社稷交给他们打理,圣人不会放心,世家也不会同意。” 周典好奇问道:“这些道理,是李相教给你的?” 李桃歌笑道:“一半是,另外一半来源于自悟,从国子监监生身上,看到了寒门士子的不易,从陆丙柴子义身上,学到了圆滑世故,从世子殿下和卜莫两家那里,懂得了何为拥兵自重,父亲说过,人人不是我师,人人皆是我师,要调整心境,不可孤傲自满。” 周典深吸一口气,感慨道:“你学的太快了,快到我都不认识了。” 李桃歌泛起苦涩笑容说道:“学的慢的话,没准正准备投胎转世呢。” 周典正要赞叹几句,突然见到莫良辰从人堆站了起来,甲胄涂满鲜血,活生生变成一个血人,左臂绵软扭曲,右臂不停颤抖,艰难迈起步伐,一瘸一拐冲向虎口关。 周典皱眉道:“再不抬下来救治,他必死无疑。” 李桃歌稍微思量过后,沉声道:“你去把他搀过来吧,就说这虎口关是复州兵的功劳,谁都拿不走,要不然按照他的脾性,宁可死在土坡。” 周典问道:“他若不肯呢?” 李桃歌鬼魅一笑道:“晕过去的人,怎么会不肯呢?” 第337章 西北射天狼(七十三) 周典跳下马背,飞快掠至莫良辰身边,扛起刺史公子就走,暗卫和亲兵明白是在保护自家少爷,并未横加阻拦,莫良辰扭动挣扎,怒目道:“放我下来!本将还能战!” 周典充耳不闻,只是拍了拍他的甲胄,会心一笑。 二人来到李桃歌面前,周典将莫良辰放到早已备好的木床,望着官袍沾满的血迹,笑道:“莫将军,今日你可是血本无归,欠本官一件朝服,欠了李公子一条命。” 呕血不止的莫良辰强撑着起身,嘴里泛起血沫说道:“巳时未到,本将军令在身,怎能躺下来休息!” 李桃歌手心张开,飞过来的黄沙在里面翩翩起舞,瞬间旋转出一枚土块,伸指一弹,正中莫良辰胸甲,这股不小的力道,正好使得莫良辰倒在木床,李桃歌声音冰冷说道:“想死还不容易?上吊有绳子,剜心有刀子,不用在这里逞英雄。你的祖母娘亲都在碎叶城关着,日日期盼走出牢笼,等你们父子俩解救,现在若死了,谁去把她们救出来?况且死在阵前,莫奚官不得把账算到我的头上?率七万复州兵造反,是你想要看到的结局?” 莫良辰浑身一颤,不再挣扎,惊恐道:“末……末将失职,请御史大人发落。” 李桃歌眯起眸子,平静说道:“我已经看到你们莫家回头是岸的诚意,不必再用鲜血效忠,咱们的枪尖共指碎叶城,我要将所有军伍拧成一股绳,你要保证复州兵不再叛乱,在俘获郭熙之前,谁都不要妄言生死,否则就是千古罪人,懂了吗?” 莫良辰望着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少年,心里突然生出一股由衷惧意,艰难抱起拳头,颤颤巍巍答了声诺。 李桃歌挥挥手,说道:“虎口关还是由你们复州兵来攻克,去养伤吧,南宫统领,人交给你了。” 珠玑阁里有几位医术奇高的门客,专门守在主子身边待命,这次西征,李白垚将多数杏林圣手放到儿子身边,生怕有啥闪失,南宫献点了点头,扛起木床走进大军中。 李桃歌大声说道:“擂鼓,再战!” 鼓声大作,暗卫亲兵再次发起冲锋,这次不用担心少主安危,步伐明显加快,行至中途,逐渐朝两边分散,而关内也没有落石可放,几百人逐渐逼近至关门。 里面飘出松油味道,越来越浓。 不好。 众人浮现不祥预感。 关门轰然下坠,露出一辆冒着火光的铁甲牛车,火焰快要烧到牛尾,燎出几股青烟,老牛早已受惊,见到闸门放下,老牛闷头疾驰而出,桶里松油来回摇晃,洒落在黄土中,瞬间铺成一条火路。 复州兵大吃一惊,没想到小小的虎口关里竟然花样百出,史书里的火牛都搞了出来,幸亏只有一只,若是上千火牛齐齐奔来,多少大军都拦不住。 一名亲兵统领见势不妙,脚踏石壁,飞身而起,想要砍掉牛头,阻止火势蔓延,可关内突然射出箭雨,将他活生生钉在石壁,有些箭矢射在牛屁股,老牛吃痛,牛眼赤红一片,朝着人群横冲直撞。 一柄快刀斩落牛头。 牛车余势不减,滚落在土路,松油倾洒之后,溅射到复州兵身上,顿时传来哀嚎。 这些暗卫亲兵的甲胄,比起校尉的装备都要精良,可防刀防箭不防火,滚烫热油顺着缝隙钻入肌肤,立刻烫成熟肉,还要防备关门里射出的箭矢强弩,顿时叫苦连天。 火借风势,将八成的坡路占满,复州兵只能暂时后退。 火势瞧着猛烈,其实伤亡并不大,死了十几个倒霉蛋而已,但是大大削弱了士气。 李桃歌见状后惊讶道:“小小的关口,竟然暗藏乾坤,又是火牛又是滚石,这还只是后门,若是跑到前门攻打,岂不是要撂下上千条命?” 周典摸着络腮胡说道:“安西军和北策军常年和骠月周国打交道,光守着城池挨揍了,绞尽脑汁保命,守城功底自然不俗。之前我在北策军的时候,赵帅找来境内所有匠人,日日钻研机关术,光是巨弩就多达十几种,虎口关的这些东西,上不了台面的皮毛而已。” 李桃歌笑道:“我爹说赵之佛守出一个名将美誉,拿得起,更放得下,派一名脾气火爆的大将镇守北线,没人会比他出色。” 周典意味深长说道:“赵帅担起北线重担,同样担起了无数骂名,朝中大臣参他,百姓暗地里说他是大宁之耻,这里面的委屈,又有谁能承受?” 李桃歌莞尔笑道:“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萧爷爷参他最多,流放途中,你还给了萧爷爷一脚,敢踹一品大员,你也是名扬天下的英雄好汉了。” 周典糙脸一红,“好汉不提当年勇,谁还没办过几件蠢事。” 李桃歌郑重说道:“以前我也觉得赵帅冤屈,可细细一想,北线屡战屡败,百姓流离失所,总要有人来背负骂名,赵帅不背锅,难道要圣人来背?他是从龙党最有权势的武将,那些御史言官不敢骂,总得有人来扮演清流诤臣,所以不参与任何派系的萧爷爷,是最合适的人选。” 周典感叹道:“我一名只懂的打打杀杀的匹夫,哪里懂那么多的大道理,以后见了萧大人,给他老人家磕头认错。” 谈话之间,复州兵用黄土熄灭了火油,几名暗卫打头阵,冲至关门附近,虎口关再也没有手段迎敌,只能挽弓开弩,暗卫用罡气硬顶强弩箭矢,一跃跳入关内,后面的亲兵砍断铁锁,大门倒塌,数百士卒一拥而入。 厮杀声在关里回荡。 李桃歌松了一口气,“大局已定。” 周典苦笑道:“全是普通士卒把守的雕虫小关,差点把莫家少爷给弄死。” 李桃歌询问道:“过了虎口关,似乎该进入大漠,前边是哪里来着?” 周典答道:“二百里之外,就是沙州。” 沙州? 李桃歌听到熟悉的地名,陷入沉思。 第338章 西北射天狼(七十四) 踏着鲜血松油掺杂的黏稠土地,李桃歌进入虎口关。 自己少主险些惨死,暗卫亲兵早已攒够怒火,出手不留活口,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要么脑袋没了,要么被腰斩,场面惨不忍睹。 几名亲兵押来一名五花大绑的壮汉,身穿安西军布甲,披头散发,满脸血迹,见到李桃歌后,舔舐干裂嘴唇,猖狂大笑道:“哪里来的俊俏后生,真他娘水灵,你们孝心可嘉,知道爷爷喜欢这口,临死之前,送来这俏婆娘解馋,不枉爷爷白疼你们一场,哈哈哈哈哈哈。” 亲兵摁了半天,始终摁不住这条壮汉,干脆用宁刀戳穿膝盖,壮汉再也顶不住,扑通跪倒在黄土中,冲着李桃歌露出贪婪神色,癫狂喊道:“小宝贝,小心肝,快来解开爷爷绳索,爷爷保证你爽到九天之外。” 粗鄙不堪的言语,使得一众亲兵胆战心惊。 这可是李相之子,真正的征西大将军,若是惹恼了他,不止自己掉脑袋,莫家都要跟着倒霉,于是抄起宁刀,试图割掉壮汉舌头。 “这家伙粗鲁下流,挺像是我的故人,无妨,尽管让他说,听起来倒是亲近。” 李桃歌手持马鞭,朝前探出身子,轻笑道:“你是谁?” 一名亲兵害怕壮汉再胡言乱语,硬着头皮说道:“禀报御史大人,这人是虎口关的都统,之前的守关牙将,早在十天前,已率领两千余人撤走,唯独留他和一百多名叛军在此。” 李桃歌笑眯眯问道:“牙将撤了,你为何不撤?” 壮汉泛起饥渴笑容,两眼放光道:“小美人,伺候好爷爷大枪,啥事都依你,不让爷爷亲近,半个字都别想从我口中套出。” “懂了。” 李桃歌含笑道:“郭熙知道你这张脏嘴臭气熏天,派你留守此地,为的就是恶心本官,对吧?” 壮汉痴痴笑道:“身穿官袍的小美人,玩起来一定很有意思,胸脯软而棉,屁股白又翘,乃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尤物……” 四周的复州兵听的冷汗直流,这种话如果流传出去,李家肯定要找他们问罪,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李桃歌扣着耳朵,自言自语道:“风真大,塞满了耳朵,念在同为安西军,赏你一具全尸吧。” 复州亲兵赶紧拉壮汉离开,生怕他再胡言乱语,半路就用袜子塞进他的口中,疯狂锤击腹部。 李桃歌笑道:“郭熙郭都护玩的够阴,派这毒妇一样的家伙镇守虎口关,不止简单辱骂我几句,他想趁机挑拨我和复州兵保宁军的关系,我若不堪受辱,一怒之下砍了复州兵的脑袋,那七万死士,极有可能背后插上一刀。” 周典怀疑道:“郭熙有那么聪明?能算的到你亲自提审那名都统?” 李桃歌自信道:“姓郭的玩弄人心可是把好手,别太看扁了安西大都护,能踩着刘甫和皇后肩头,成为西北万里的天王老子,绝对是人中龙凤,复州兵如今听我指挥,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准里面就有死忠郭熙的叛军。” 周典低声道:“派珠玑阁门客查一查?” 李桃歌摇头道:“他们之间相熟多年,见到生人怎能不提防,现在查,影响士气,好不容易笼络了一些军心,缓一缓再说吧。” 周典问道:“有道理,在虎口关歇歇,还是直取沙州?” 李桃歌目睹周围一片狼藉,撇嘴道:“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走吧,去沙州。” 大军并未在虎口关停留,径直穿过后一路向西。 沙州素来有一山二湖三关四城说法,以大漠戈壁为主,偶有绿地丛林,紧邻八千大山,地势错综复杂,所以历代守将,都不会将沙州作为险关看待,放任敌军横冲直撞,以复州构建要塞。别的州府,屯兵一两万都算重兵,复州养有七万死士,足以证明特殊的战略地位。 行进数十里,黄土逐渐变为黄沙,骄阳似火,烤的大军燥热难耐。 李桃歌擦掉额头汗水,惊讶道:“在虎口关的时候清爽宜人,一旦靠近大漠,突然热的不像话,沙洲的气候,真是变幻莫测,怪不得没人在这里建造城池,秋天尚且如此,到了夏天岂不是要人命?” 周典官袍已经被汗水浸透,热的络腮胡都湿漉漉一片,一边甩汗一边骂道:“娘的,这鬼天气,老子宁肯在北庭冻死,也不在大漠遭罪,屁股都冒火了,到不了天黑就变成人干。” 李桃歌朝旁边的官员询问道:“穿过这片大漠需要多久?” 熟悉本地风土人情的官员立刻躬身答道:“回御史大人,骑马快行的话,需要两天,徒步的话,三天足矣,咱们大军多为步卒,要起炉灶,过夜休息,保证军需供应,想要横穿过去,至少要四天。” 李桃歌沉声问道:“这么多人,喝水是最大难题,水源呢?在大漠行进四天,会不会渴死?” “这……” 官员为难道:“前方百里有处镜湖,清澈甘甜,常年满溢,能够给大军供给水源,可是离开镜湖之后,要行进二百里,渡过沙州才能见到白河。” 李桃歌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若是在沙州遇到抵抗,咱们根本没清水补给,只能返回二百里之外的镜湖?” 官员战战兢兢答道:“确实如此。” 二百里,对于战马而言不算远,可马儿也得饮水,若是在骄阳烈日下长途奔袭,半日不到便会活活渴死。 沙州守军只需坚守三天,就能渴死几万大军。 李桃歌面色阴沉道:“沙州贫瘠少水,怎么没人跟我提及?” 周典意味深长道:“莫良辰躺在床上救治,鹿怀夫和贺举山又以你马首是瞻,谁敢违抗你的命令?再说又都是外地将军,对于大漠不熟悉,你说进军沙州,那些副将谁敢放肆,不怕你把他们砍了祭旗?” 李桃歌好笑道:“我有这么可怕?” 周典玩味一笑,“底层士卒怕都统校尉,校尉牙将怕鹿贺莫三将,三将又怕你,这几万人马,谁敢与你叫板。相比郭熙,你才是如今西北的天王老子。” 第339章 西北射天狼(七十五) 经过周典提醒,李桃歌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隐隐成为征西大军主帅,举手可倾西北,百万人的生杀大权,在他一念之间。 即便是贸然强攻虎口关,率大军进入沙州,险些将几万人困入绝境,依旧无人敢进言。 追根究底,父亲坐镇凤阁,自己一举一动,皆是国策。 李桃歌脸色苍白,深吸一口气。 后怕,震撼,惶恐,痴迷,狂喜,各种情绪在心头萦绕。 十七八岁的年纪,尚未及冠,就已体会到大都护的滔天权柄,试问谁能抵得住诱惑? 好在李桃歌的野心不大,也不是一个贪图享乐之人,稍作迷恋过后,强行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欲念。 脑海中幻化出郭熙样貌,复仇的渴望疯涨,权势带来的欲望逐渐消退。 心平气和。 李桃歌转过头,望着绵绵不绝的八千大山,轻声道:“鹿将军,贺将军,沿着大漠派人去搜寻水源,并令大军贴着山脉前行,那里绿意盎然,定然溪河遍布,足以支撑几万人马的饮水。” 贺举山犹犹豫豫说道:“御史大人,八千大山乃是天下禁地之一,里面危机四伏,寻常人进去后尸骨都找不到,咱们贴着山脉行军,是不是太危险了?” 李桃歌洒脱笑道:“对于寻常江湖人士来说,是禁地,对于几万大军而言,如履平地,我听说过八千大山异族横行,都是些脾气不太好的家伙,他们不好惹,难道保宁军和复州死士是吃素的?” 鹿怀夫冲着老友鄙夷道:“姓贺的,出了保宁都护府,你这胆子咋越来越小,还他娘的以将种子弟自居,呸!再磨磨唧唧,滚回老家找娘喝奶去!” 贺举山瞪了他一眼,怒目道:“十几年前,八千大山之主拓跋白石,被誉为半指谪仙人,意思是他的修为登峰造极,与谪仙人只有半个指头的差距,仅差一丝机缘便可攀登天柱。多少年来,前往八千大山挑战的顶级高手只进不出,无一人能逃离拓跋白石之手,你猜猜是为何!若是把他惹恼,别说几万大军,就算几十万大军,能护的住李公子安危吗?你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匹夫,自己殒命不算,想要把公子害死吗?!小心鹿家老祖将你这不肖子孙挫骨扬灰!” 挨了一顿臭骂,鹿怀夫顿时愣住。 贺举山看似恼羞成怒,实际借助骂自己的言辞,是在奉劝李桃歌远离八千大山。 这李家公子不知深浅,凭借几万大军想要挑衅八千大山雄威,再不劝住,在场所有人全部完蛋。 鹿怀夫这莽将军都听懂了,李桃歌怎能听不明白,说道:“贺将军,我久闻拓跋白石威名,八千大山之主,百万异族圣皇,多年前半指谪仙人,如今极有可能跻身十大仙人之列。我在碎叶城,也同他的儿子拓跋牧为打过交道,不打不相识,攀下些交情。你别忘了, 咱是沿着八千大山寻找水源,又不是率领大军去攻打,遇到异族,送去些粮食以结善缘,我无恶意,白石大人总不能见面就杀人吧。再说这沙州,是咱大宁国土,在自己境内行军,难道还要看别人眼色行事?” 涉及到士气,李桃歌只说了一半实话,确实同拓跋牧为打过交道,也确实攀下交情,只不过深浅自知,险些成为人家晚餐。 征西大将军执意如此,贺举山不敢再阻拦,低头抱拳道:“末将这就去派人沿着大漠寻找水源,并再派三百骑,先去八千大山查探,若是遇到凶险,还望李公子速速退回到复州。” 李桃歌又不是榆木疙瘩,对于对方好意心知肚明,抱拳施礼道:“多谢贺将军,有劳了。” 鹿贺二人各自返回阵中发号军令。 周典颇为担忧道:“贺举山说的在理,八千大山凶名昭着,传闻那拓跋白石不敬地,只敬天,修的是天我地霸道一途,狂妄的不可一世,这样的半仙半魔之人,最好不要招惹。如果实在想攻打沙州,我带一万人先去探路,假如沙州城也同虎口关一样没几名守军,我立刻攻城。” 李桃歌轻叹道:“不是我想攻,而是实情不许咱们再挥霍无度,江南安南的粮食都运来了,北庭将士吃啥,百姓吃啥?拖来拖去,把国库拖垮了,以后想要征讨安西,更是痴人说梦。所以我想快刀斩乱麻,割掉郭熙这颗毒瘤,再迟疑下去,安西都护府真的要姓郭了。” 听完他的肺腑之言,周典终于恍然大悟,轻声道:“你忧的是凤阁所忧,我眼光短浅,没看到那么远,既然这样,我去充当先锋官,你坐镇复州,等前方路途铺顺了,你再亲自率宫家兄弟的保宁军前来。” 李桃歌缓缓摇头道:“别看鹿怀夫和贺举山在我面前乖巧听话,若不是李家压着他们一头,这俩将种子弟才不会对我好脸色,他们听我差遣,绝不会听你指挥,没走到沙州,你们三个就能打起来。” 周典笑了笑,“所言极是,世家子弟哪能听村夫调遣,况且我还没他们官职高,只占了兵部员外郎一职,若是对我马首是瞻,那才怪了。” 李桃歌调转马头,“走吧,先到八千大山再说。” 大军由正西行军改为正北,在大漠边缘行进,所谓望山跑死马,瞅着连绵不绝的山脉不远,走起来没个尽头,足足走到天色漆黑,也还没到一半路程。 对于陌生地方,最忌月下行军,在黑暗中慢行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密林,李桃歌传令大军休息,支起炉火烧饭,饱餐一顿,睡一觉,第二天好有力气赶路。 李桃歌坐在篝火旁,树枝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上面支起铁锅,锅里放着糜饼,舀进去两瓢清水,慢慢熬煮。 糜饼是由粟米和稻米黍米十蒸十晒而成,干时坚硬似铁,比起箭簇都不逊色,崩坏过不少士卒牙齿,放入锅中加入清水,不多时会变成一锅粥,再放入肉干和菜脯,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能让艰苦的边军吃的两眼放光。 复州兵和保宁军,一个背后是刺史,一个背后是瑞王刘甫,军需饷银不可同日而语,复州兵吃的都快忘了娘,恨不得把盆都舔干净,保宁军却觉得食之无味,胡乱塞几口便倒入土地。 李桃歌同他们吃的一样,多了菜脯而已,脑海中思绪万千,喝了半碗便没了胃口。 周典打趣道:“早知道把小茯苓也带过来了,没人在身边伺候,总觉得别扭吧?” 李桃歌笑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习惯了小丫头在身边服侍,一个人确实难受。咱们这是行军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我顶着御史头衔监军,带个婢女不像话。” 周典挤眼道:“给大公子弄点肉解解馋?” 李桃歌跑山出身,狩猎是他吃饭家伙事,听周典提起,顿时手心发痒,起身说道:“走,去丛林里转一圈,说不定能猎到野鸡角仙。” 第340章 西北射天狼(七十六) 二人都是胆大包天的货色,即便是在夜里,也敢随意往里闯。 走进林中,草木已然有了枯黄痕迹,踩踏树叶树枝时,偶尔传来发脆断裂声。 李桃歌顿感好奇,捡起一根发黄树枝,轻轻用力,断为两截,根本没有韧性。 李桃歌疑惑道:“在我老家,草木到了入冬才会枯萎变黄,如今入秋没多久,怎会一碰就碎?” 周典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八千大山的北边,是浩瀚无垠的北海,所以一年四季滋养出绿荫成林的奇景,这里紧邻大漠,降雨稀少,饱受风沙侵蚀,草木必然活不长久。” 李桃歌摇了摇头,质疑道:“这里到八千大山,又没多远,徒步一天足矣,差也差不了这么多,我觉得蹊跷,说不定里面藏有能吸干草木精气之类的东西,日夜吸食导致。” 三千里流途,不仅李桃歌大开眼界,周典也随他长了见识。 羽刹一族控丝杀人的老妪,能够吸食尸气的魂师极乐君,额头生有三个大包的古怪女道士,相比于他们,太白御士第五楼反倒成了正常人。 皇城之内,强如剑仙吴悠,都要乖乖隐居在山顶当花匠,这些魑魅魍魉忌惮官家势力,城都不敢入,只敢在荒郊之地作威作福,像这种百里无人的边疆,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壤。 周典笑道:“你的意思是,林中藏有吸食草木的精怪?可据我所知,毁树毁草的东西,只有牛羊和鸟,得道的精怪,谁会对破林子感兴趣,难道牛羊成了精,天天躲在林子里啃草玩?成不成精都要吃草,有啥区别?” 李桃歌斜了他一眼,认真说道:“你见过三百多斤的狐狸精吗?横竖一边齐的那种。” 周典放肆大笑道:“三百多斤的……狐狸精?哈哈哈哈哈哈,那是猪精吧?书中都未曾听闻,难道你是在梦里见到的?” 李桃歌无奈道:“我不仅见过,还和胖狐狸精睡到一张大炕,不止一次,睡了好几个月。” 周典张大嘴巴,惊愕道:“你该不会把它……” 看他那夸张的表情,李桃歌也知道想歪了,愤愤道:“公的!” 周典嘴巴张得更大,似乎在震惊李公子对于公的也能下得去手。 李桃歌叹了一口气,“随便你怎么想吧,大千世界,大千荒唐,或许我见到的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一声短促惨叫在密林深处传来。 伴随着乌鸦飞来飞去,更是令人心里发毛。 周典拔出宁刀,慎重说道道:“应该是保宁军安排的斥候,你回去,我进去瞧一瞧。” 李桃歌浑不在意笑道:“我可不是身娇肉贵的公子哥儿,论厮杀经验,你未必有我丰厚,一起进去,大不了跑呗。” 周典皱眉道:“李大公子,这不是逞强的时候,万一里面藏有逍遥境宗师,这两万多保宁军和七万复州兵鞭长莫及,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你。” 李桃歌轻蔑一笑,“你之前不是说了吗?谁成仙得道后,会躲在密林里啃草吃,约莫是人人喊打的修行者,被斥候发现了踪迹,然后杀人灭口,快点吧,一会人跑了,我拿你顶罪。” 无视周典阻拦,李桃歌径直走入深处。 二人前来狩猎,只带了寻常短弓和十几支箭,越往里走,雾气愈发浓厚,几尺之外已经看不清影踪,二人凭借声音来源,小心谨慎搜寻,来到附近之后,李桃歌突然闻到浓郁的血腥味,脚前一软,找到了发出惨叫的斥候。 李桃歌蹲下身,保宁军斥候已经变为一具尸体,腰间有大量血迹,致命伤在脖子,头颅快要被利刃割掉,只连了一层皮,怪不得惨叫声极为短促,原来是割喉导致,若非二人感识敏锐,黑暗之中压根找不到这里。 周典探查完伤口,沉声道:“好细的伤口,不像是刀剑所致,似乎是极为锋利的暗器。” 李桃歌古怪笑道:“周大哥,您贵人多忘事,当初你押着我去往镇魂关,出了城就遭遇刺杀,同样的密林,同样的伤口,忘了吗?” 周典一惊,想到了藏在犯人之中的老妪,用的正是粉色细线作为武器,要不是李桃歌提醒,那一晚不死也要重伤。 一声踩踏枯叶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李桃歌瞪大桃花眸子。 耳边响起细微的破空声。 一根几近于透明的细线来到面前。 李桃歌举起短弓,试图挡住细线,哪曾想那根线竟然锋利的出奇,削断弓身后,未作任何停留,直奔咽喉而来。 李桃歌担心对方有后续手段,拉住周典一跃飞到树梢。 半空中,又飞来两根细线,朝着心口来袭,李桃歌随手升起一道冰墙,细线嵌入五寸,后继乏力,疾驰而回。 李桃歌瞪大眼眸。 四周茫茫雾气,漆黑一团。 二人成了睁眼瞎。 周典手持宁刀,催出罡气戒备,声音低沉说道:“对方好像能看得到咱们,咱们看不到他们,这还咋打,不如先撤回去再说,命大军围了树林,保证一只蝼蚁都走不出去,明早再仔细搜寻。” 李桃歌自信笑道:“周大哥,你忘了?当初千尺之外的第五楼,我都能看得见他藏在哪,这些虾兵蟹将,能强的过太白御士吗?” 双指抹向额头。 金芒突现。 观天术。 天象奥妙都能窥探,世间还有什么秘密能够隐藏。 树林里的所有活物无所遁形。 只是施展观天术之后,李桃歌越看面容越是呆滞。 树林里密密麻麻,藏着无数身材瘦小的“人”? 这些似人非人的家伙,大多面容枯槁,躺在树叶做成的被褥里瑟瑟发抖,还有的已经死去,埋进了泥土中一动不动,偶尔有几名稍微健硕的族人,守在外围如临大敌。 这些家伙和宁人相貌大相径庭,眼大头小,四肢瘦弱,似乎是常年不曾吃饱饭的病态。 当初行刺的老妪,放到这些家伙当中倒是挺合群。 八千大山众多异族之一,羽刹一族。 第341章 西北射天狼(七十七) 林里藏匿的青壮只占两成,大多是身体孱弱的白发老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婴童,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仅用树叶御寒,这样的场景,哪里像是伏兵,倒像是居无定所的流民。 收回观天术,李桃歌双瞳逐渐恢复正常,轻声说道:“这里藏有数百羽刹族人,绝大部分是老幼,只有少数精壮在边缘埋伏,那名斥候估计进入林中太深,打扰了人家清静,这才招来杀身之祸。” 周典狐疑道:“羽刹一族不是定居在八千大山里面吗,怎么会跑到百里之外的树林?” 李桃歌摇头道:“举族迁移,定然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咱们在这瞎猜没用,抓来一个问问不就知道了。” 下一刻,李桃歌蹬踏树干,身体平移前行,轻巧灵敏形似乳燕投林,来到布满丝线的暗桩,箭簇竖划,带起火星飞溅,惊讶的是丝线韧性飞同寻常,受到攻击并未断裂,再度弹回到之前位置。 没等李桃歌破开丝线,耳边传来轻微风声。 又是发丝粗细的白线。 李桃歌掐动法诀,狂风护体。 之前徒手撼风龙,倒是有些因祸得福,对于风灵的领悟大有长进,顷刻间能催动飓风。 果然如同张燕云所言,再好的师父,再聪慧的徒弟,也不可能从纸上学会大本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历经万难,吃亏吃出来的技艺,比起任何名师的教诲都要深刻。 细线在风中摇摆不定,无法接近到李桃歌周围。 眼见占据上风,李桃歌不愿和他们过多纠缠,把细线毁掉,羽刹一族也就没了爪牙。这种东西最怕明火,燃起来会瞬息化为灰烬,李桃歌打了一记响指,调动天地间火灵朝细线方向聚集。 想要将五行之术修行到个个精通,太白士都做不到,天赋有长短之分,有的擅金,有的擅木,想要同时擅长五行术法,古今以来都找不到几人。 当初青姨领着李桃歌进入山门,以水开启了术士之道,所以他对于水格外亲近,多次御敌都用水术攻防,对于火术较为冷淡,除了帮云帅放火吓唬吓唬人,几乎没有用过,是他的短板无疑。 或许是太久没施展,操控火灵来到丝线,冒了一股青烟之后,逐渐归于平静。 丝线完好无损,只是熏黑了少许。 李桃歌急忙用干咳来掩饰尴尬,指尖生出数股飓风,能否伤敌暂且不论,先把风沙吹进他们眼皮再说。 瞅不见,当然就嚼不了舌根。 一名身强体壮的羽刹族人,抄起斥候掉落的宁刀,鬼鬼祟祟摸到李桃歌背后,举刀劈砍。 黑暗里,他的行踪可谓是掩盖到极其巧妙,但李桃歌久经沙场,早就对他生出提防,脑袋一歪,躲过了偷袭,五指成爪,叩住对方手腕,肘部用力一顶,正中咽喉,羽刹族人立刻喘不过气,李桃歌趁机将他甩过肩头,丢在松软的泥土。 羽刹族人的中指指尖,忽然冒出斑斓彩线,犹如毒蛇吐信,直奔李桃歌面门。 一记势大力沉的重拳,轰在他的小腹,紧跟着两条胳膊被卸掉关节,再也发不上力。 羽刹族人大口吐着绿水,眼眸中传来惊惧和愤懑复杂神色。 李桃歌把玩着彩线,没了羽刹族人操控,变得细软绵韧,有股清甜甘香,扯动后肌肤传来刺痛,原来生有无数倒刺。 李桃歌挑眉道:“聊聊吧,为何杀我军斥候。” 这名羽刹族人在族群中显得威猛高大,放到李桃歌身边比对,忽然变得小鸟依人,矮了一头,骨架也小了几圈,与发育不良的卜屠玉卜大少爷体型相近。 羽刹族人瞪大双眼,一言不发。 李桃歌指尖夹起彩线,自言自语道:“我妹夫曾经说过经典名句,男女之间,没有充耳不闻的聋子,只有不想理你的哑巴,你觉得他说的在理吗?” 话音一落,彩线掉在羽刹族人的前胸,李桃歌又抬脚踩在上面,顷刻间渗出血珠。 羽刹族人冷汗直流,脸都吓成死灰色,“毒,有剧毒!” 李桃歌嘿嘿笑道:“看来你对我妹夫的名句,很是赞同。” 羽刹族人颤声道:“快带我去找大长老解毒,不然半炷香就会化为一滩血水!” 李桃歌撇嘴道:“我哪认识你们大长老,见了面都道不出姓名,不如你大声把他喊来,帮忙引荐引荐。” 剧毒缠身,羽刹族人再也绷不住,扯着嗓子喊道:“大长老,我中了九苦索,快来救我!” 声音在树林中回荡不已。 李桃歌得意笑道:“看,嗓门儿不是挺大的吗,为啥喜欢装哑巴呢?这陋习是要改改了,不然的话活不到儿孙满堂那一天。” 喊了几声之后,羽刹族人再也没力气开口,脸色越来越难看,灰中发青,不停打起冷颤。 不多时,十几名羽刹族人在浓雾中现身。 最前面的白须老者,身高只有李桃歌一半,长寿白眉风采不俗,可惜头顶只有稀疏几根毛发,他朝着李桃歌略微打量,轻声说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为何深夜贸然探寻我族,还给我族人下毒?” 李桃歌低着脑袋望向他,和气笑道:“老爷爷是大长老?” 老人慎重点头道:“老朽是羽刹一族大长老,哈凫。” 李桃歌依旧堆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说道:“杀了我的人,还上来训斥我的不是,晚辈没有动粗,敬的是老,敬的是家训,敬的是先贤圣言,并非敬你。八千大山之外,是我大宁国土,你率族人在我境内聚集,可曾向官府告知?没治你的罪,已经算是格外开恩,居然敢反咬一口,天下有这般道理吗?倘若大长老再出言不逊,我可要让十万大军进入林中详谈了。” 哈凫面容凝重,川字纹皱在一起,迟疑半天说道:“我们乃八千大山子民,并非大宁百姓,为何要治我们的罪?” 李桃歌赞叹道:“一个哑巴,一个嘴硬,全是桀骜不驯的英雄,看来不给你们尝点苦头,是不会好好说话了。” 第342章 西北射天狼(七十八) 周典很有狗腿子潜质,听到李家少爷想要发威震慑,吹出嘹亮口哨,林外瞬间升起数股焰火,将密林照亮,然后手中宁刀刀芒暴涨,护在李桃歌身后,形如杀神。 哈凫枯皱脸庞抽搐几次,动容道:“原来大宁的臣子,全都是仗势欺人残暴嗜血的恶棍!” 李桃歌笑出声说道:“你这老人家,又倔又拧,全族性命皆在我一念之间,竟然有闲心骂人。好,既然夸我是恶棍,那便恶一个给你看看,周大人,调来五千弓手,围住树林,射他半个时辰。” 周典露出残忍笑容,答了声诺。 哈凫脸色大变,挥臂喊道:“等等!大人箭下留情!” 李桃歌双臂环胸,含笑道:“大长老的火气不是挺大吗?你有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骨气,我是专治疑难杂症的神医,看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妙手能回春。” 哈凫叹了口气,单膝跪地,说道:“大人想要老朽的命,拿走便是,切勿伤了他们,我们羽刹一族繁衍生息了几千年,只留下这么点骨血,望大人高抬贵手,千万不能赶尽杀绝啊!” 李桃歌嗯了一声,满意道:“这才是道歉的姿态,没大军撑腰,该服软就服软,不丢人。依照你的臭脾气,在八千大山里没少惹事生非吧?怪不得羽刹一族会没落,摊上你这大长老,不灭族都烧高香了。走吧,这里是你们巢穴,不打扰孩子清静,咱们去外面谈。” 哈凫又羞又臊,丢出陶罐解药给中毒族人,步履蹒跚跟在李桃歌后面,几名族人想要保护大长老,被他挥手撵走。 出了密林,上万大军围的水泄不通,宁刀长枪,弓弩铁甲,把哈凫看的心惊胆颤,这帮虎豹豺狼要是冲进林中,绝对是灭顶之灾。 鹿怀夫常年披甲,睡觉都不曾脱卸,听说李桃歌深入林中遇袭,第一个率大军赶到,见到李家少爷悠闲走出,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一路小跑过去,惶恐说道:“李公子,您没伤到吧?” 李桃歌随意笑道:“没事,有劳鹿将军了,令兄弟们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望着个头和宁刀一般高的哈凫,鹿怀夫暗自琢磨,想问又不敢问,抱拳退下。 这一幕,看的哈凫惶惶不安。 鹿怀夫可是保宁军五品将军,披重甲,威武凶悍,一声令下,上万名宁军如潮水退去,这样的大将,对于年轻人都要俯首听命,他究竟是何来路,难道是皇室宗亲不成? 几人来到篝火旁,李桃歌盘膝坐地,指向对面石墩,轻笑道:“大长老年纪大了,折腾了半夜,快坐下歇歇,周大人,你去找些羊肉过来,咱们边吃边聊。” 哈凫心里七上八下。 李桃歌给篝火加了把树枝,说道:“看架势,你们羽刹一族似乎已经落魄潦倒,举族迁移到这片树林,说说吧,为何离开八千大山?” 哈凫沉吟片刻,答道:“我们羽刹一族,世代在八千大山繁衍生息,已经有几千年之久,按照习俗,我们随同十支部族,归于少主嘉树统治,本来过的太平祥和,可不久之前,牧为少主对于嘉树少主发起了挑战,率领十几支部族对我们发起攻势,嘉树少主落败,几只部族遭受灭顶之灾,我们也被驱逐出八千大山。” 拓跋牧为? 李桃歌猛然想起半人半魔的怪物,作为八千大山少主之一,竟然以生食人肉为乐趣,若不是总管郭平出手相助,自己早成了对方一坨粪便,回想起来,依旧有些毛骨悚然。 周典拿来了肉,串好了架在火上烤。 哈凫怔怔望着鲜嫩羊肉,使劲吞了口口水。 李桃歌询问道:“拓跋牧为和拓跋嘉树,不是一个娘生的?” 哈凫收回思绪,乖巧答道:“回公子,牧为少主和嘉树少主,同为白石大人的第二妻所生,一奶同胞,乃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 李桃歌惊愕道:“我听说拓跋白石有二三十个儿子,不去拉帮结派打别人,为何亲兄弟之间还要自相残杀?” 哈凫无奈笑道:“八千大山不同于外面,有礼法,有规矩,那里只存在弱肉强食,最终有资格继承白石称号的只有一人,败者会离开八千大山,或者被新任白石杀掉,所以从出生起,亲兄弟就是天生对手,恨不得把对方早早扼杀。” 李桃歌惊讶道:“白石不是名字?怎么还要继承?” 哈凫答道:“不是,白石乃是八千大山主人尊称,如同你们的皇帝和圣人,谁继承了白石位置,谁就能统御八千大山所有异族。” 李桃歌点头道:“原来如此。” 回想起京城皇宫里的争斗,刘甫和太子斗的你死我活,一夜之间,上百名官员横尸街头,暴雨都冲不走血腥,残酷程度,似乎比起八千大山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是明争和暗斗的区别而已。 羊肉滋滋冒油散发出香气,李桃歌将烤好的肉串递了过去,“尝尝吧,来自多渤草原的羊,香而不膻,滋补极品。” 哈凫小心翼翼接过,像是宝贝一样攥在手心。 李桃歌问道:“不爱吃?” 哈凫尴尬一笑,“族里好多孩子都饿着肚皮,我想带回去给他们吃。实不相瞒,别说是小孩子,就是三四十岁的青壮,一辈子都没见过羊肉,只有我们这些老人,在年轻时尝过几次,那还是托白石大人的福气。” 李桃歌好奇道:“听说八千大山里物产丰饶,有许多闻所未闻的宝物,怎么羊肉都没吃过?” 哈凫挠着秃顶,可怜兮兮说道:“明山秀水是它,穷山恶水也是它,山里牛羊稀缺,草地更稀缺,只有强大部族才能牧养,我们这些小族,根本没资格去争夺地盘。” 怪不得一个个枯瘦矮小,原来牛羊肉都没得吃。 李桃歌正色道:“那你们有何打算,难道躲在林子里度完余生?” 哈凫唏嘘不已道:“你们宁人在打仗,只能暂时在树林里躲着,等你们打完了,我们偷偷南渡,找到有山有水的无人角落,再做打算吧。” 李桃歌突然一脸肃容道:“杀了我的斥候,走是甭想走了,把青壮留在我军中卖命,还是承受灭族之灾,大长老,你选一个。” 哈凫没想到他翻脸比翻书还快,惊慌道:“公子,这……杀了您的斥候,确实是我们不对,可若是把青壮都交给大军,妇孺老幼怎么能活得下去,还望公子开恩,给羽刹族留条活路。” 李桃歌一本正经道:“好,那我再给你一条路,无论男女老幼,举族进入军中,视我令为白石令,待平定完安西之乱,封赏你们一处风水宝地,供羽刹一族遮风避雨。” 人老精,鬼老灵,哈凫活了那么久,瞬间明白了对方意图,苦笑道:“公子是要我们当箭簇,射向碎叶城。” 李桃歌坦诚笑道:“大概是这么个意思,不过不需要你们冲锋陷阵,暗箭伤人,更为致命。” 第343章 西北射天狼(七十九) 收拢羽刹一族,并非李桃歌又发了善心,而是想培养出一支刺客营。 这些人身材矮小,在黑暗中视力极佳,手中有伤人于无形的细线,精通毒药解药,再培养培养身法,用来当斥候或者刺客再好不过。 安西军和复州兵,那都是借来的外力,并非自己嫡系,想要在乱世中立足,必须像张燕云一样,打造一支战无不胜的雄军,纵横天下游刃有余,即便走进宣政殿,都能挺起腰杆与圣人谈笑风声。 于是雪中送炭,帮助羽刹一族脱离困境。 种下因,后面才能结出果。 至于羽刹一族日后是否心服口服,李桃歌有的是耐心去打磨人心。 为了族人安危,哈凫没有选择余地,不答应也得答应,转身进入林中,去告知族人这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收服数百羽刹族,李桃歌心情大好,抢来周典的酒葫芦,狂饮掉半壶,“给这些可怜家伙找点好吃的东西,一个个饿的面黄肌瘦,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拉出去咋能打仗。” 周典疑惑道:“你怎么没问问,偷袭咱们的那名老妪是谁,羽刹一族就这么点人,大长老肯定相识。” 李桃歌笑道:“既然是奔着天长地久去的,没必要再去积累仇恨,日后混熟了,会问个水落石出。人家根还没扎安稳,突然发现三姑四姨要过咱的命,那多尴尬,若是我的话,根本没脸呆在军中,早就夹起尾巴跑了。” 周典震惊道:“你这处世的学问,都是从哪学来的?一年不到,从楞头青变成了老狐狸。” 李桃歌得意一笑,摇头晃脑说道:“若想求学,人人皆是我师。譬如爬墙根儿的功夫,就是学自你这位师父,不要脸的学问,师从云帅,庙堂浮沉巧技,是萧爷爷传授,至于这枚聪明脑瓜,完全是老爹所赐。所谓活到老学到老,遇人拜师,比起逢人树敌好吧?” 周典感慨道:“幸亏是敌非友,否则睡觉都不踏实,放任你成长下去,日后成就不知会有多高,平定完安西,你的功劳足够封王封侯,没准儿庙堂里出现父子二人同为一品的奇景。” 李桃歌躺倒在地,双臂作枕,痴痴望着朦胧月色,呢喃道:“封王封后,我不在乎,其实最怀念的日子,是在燕尾村,那时候吃不饱也穿不暖,可活的安逸舒心。我有个好兄弟,村里百姓说他是这一代的守村人,天生口不能言,十来岁时,心智还是宛若婴童一般,他视我为亲弟弟,经常偷自家的饼馍给我,宁肯自己饿着,也要我先填饱肚皮,我们俩上山狩猎,下水摸鱼,总是出差错,是他屡屡将我背出困境,若没了他不惜活出命来伸出援手,我可能几岁就早早夭折。等平定完安西之乱,帮兄弟报完仇,我就回到燕尾村,养鱼养花逍遥自在。” 周典好笑道:“十几岁立下不世之功,然后卸甲归田?史官若是敢这么写,后世子孙肯定骂他放屁胡扯。” 李桃歌嘴角挂有轻松笑意说道:“不卸甲归田,难道与刘家争天下?” 周典闻言后骤然一惊,浑身透出冷汗。 这句谋反的话传入京城,指不定会掀起多大的滔天巨浪。 滚滚人头能将相府填满。 李桃歌饮了口烈酒,喃喃说道:“风雪千山,功高盖世,怎能敌得过水寒江净,花疏天淡。” 周典同他一起望着霁月,若有所思。 天亮之后,大军朝着八千大山进发,哈凫这个活了快九十岁的羽刹大长老,对于方圆千里了如指掌,充当起了大军耳目,成了名副其实的地舆官。 太阳高升,越来越热,带来的清水所剩无几,士卒的嘴唇变得干裂,浮躁之气蔓延开来。 哈凫久居山中,不会骑马,李桃歌索性命人拉来小车,将他拴在马后,路途起伏不平,颠的大长老骨头都快散了架,吐了几次,仍旧不敢有半句怨言。 李桃歌问道:“最近的水源在哪?最好是湖或者是河,能源源不断供大军饮用的那种。” 哈凫稳住快要颠飞的魂魄,有气无力说道:“西北八十里,八千大山的边缘,有处方湖,水净少沙,能给大军补给水源,不过……那里是碧水族世代看守的圣湖,他们善战好妒,生人靠近会引来追杀。” 李桃歌问道:“碧水族有多少族人?” 哈凫答道:“五六千人吧,他们族人不算多,之前行事低调,乖巧守在湖边,自从牧为少主归来山中,将碧水族收入麾下,那些龟养的这半年来极其嚣张跋扈,非但不允许外人靠近方湖,就是八千大山各部族也要遵守他们族规,喝一口水,要交出武器或金银,要不然就伤其性命,霸道的像是主子。” “五六千人?” 李桃歌撇嘴笑道:“近十万大军围住湖边,喝完他的水,还要捞他的鱼虾,我倒要看看,这碧水族怎么个嚣张跋扈。” 哈凫紧张说道:“大人,碧水族依附于牧为少主,惹了他,等于惹了几十部族,千万不可贸然行事。” 李桃歌脸色阴沉瞪了他一眼,“不占据方湖,难道要我大军活活渴死?你们山里不是讲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吗,我就要这碧水族,来适应宁刀悬于咽喉的滋味。” 关乎到大军的生死存亡,李桃歌再不想惹事生非,也得硬着头皮去攻占方湖,再说自己和拓跋牧为之间,只有仇恨,并无交情,即便是路过,也要放一阵箭雨撒撒气。 见到李桃歌心意已定,哈凫幽幽叹了一口气,琢磨着羽刹一族的前途荆棘,才脱离虎口,又被群狼押入虎穴,只能听天由命。 行至一个多时辰,景色豁然明亮,黄土中孕育出碧蓝湖泊,一眼望不到边际,与蓝天白云交相辉映。 复州斥候催马前来,告知前方空无一人,李桃歌心情瞬间好转,笑道:“告诉兄弟们,喝水时,一营一营排好队,别他妈一高兴,连人带马栽入湖中,让其他兄弟喝马粪味的洗澡水。” 周围的将领放肆大笑。 第344章 西北射天狼(八十) 方湖很大,大到令人心生敬畏,哈凫说这里曾是八千大山的母亲湖,无数部族喝着方湖的水,从这里走入山里,逐渐发展成天下最大势力之一。 可奇怪的是部族只进不出,历任白石从未有过逐鹿中原的野心,大周和大宁对于八千大山的态度高度统一,结交,送礼,称兄道弟,而历任白石对谁都态度冷淡,安心在山里做皇帝。 日落西山,将湖面映出橘黄色。 李桃歌捧起湖水喝了一口,甘甜清凉,沁入心脾,轻声道:“方湖这名字不好,只是言其形,未能言其意,正值平叛紧要关头,不如改为长乐湖,长乐未央,世世绵长,搏一个好彩头。” 哈凫面露难色。 方湖这个名字,是历代传下来的,不知存在多少年,突然改名,是对八千大山不敬,是对白石大人不敬,万一传入山中,恐怕会引起一场祸事。 李桃歌看出了他的顾虑,笑道:“我自己瞎叫的,又没逼着你们改,不用发愁。” 哈凫这才长出一口气。 鹿怀夫奋力拍起了巴掌,赞叹道:“妙,实在是妙,公子金口玉言,两个字就能使这湖蓬荜生辉。” 谁说粗人不会拍马屁? 武将恭维起人来,就像是俏寡妇遇到了入伍多年的青壮,绕弯子都嫌多余。 李桃歌用水洗了把脸,轻声说道:“传令下去,今夜各营睡觉都睁开眼,并派出三成兵力戒备,防止八千大山里的部族夜袭,若是遇到敌人靠近,无需禀报,格杀勿论。” 鹿怀夫死死盯着大山深处,挤出一个残忍笑容,“御史大人,何必那么麻烦,一把火烧秃大山,使他们无所遁形不就完了。” 哈凫惊的差点跌倒在地。 李桃歌蹙眉道:“别胡言乱语!八千大山乃是友邻,历代圣人都要好言安抚,时不时派出使节送一份厚礼,就凭这十万人,想和八千大山宣战?别忘了,多年前的拓跋白石,已然是半指谪仙人,时过境迁,或许早荣登天柱,惹恼了他,半夜来把我脑袋摘走,你们是不是该弹冠相庆了?” 鹿怀夫挠着裤裆嘿嘿笑道:“是我食言,公子莫怪,哪怕是拓跋白石来了,末将也会挡在公子身前,第一个去做鬼。” 经过日复一日同吃同住的交情,二人逐渐熟稔,鹿怀夫深知李家公子,是能开得起玩笑的好脾气,于是平时言辞比较放纵,偶尔插科打诨,说些荤素不忌的话,反而能拉近关系。 李桃歌吩咐道:“天要黑了,去下令吧,山里藏着无数能人异士,记得多放出些斥候。” 李桃歌又转而对哈凫笑道:“大长老,你们族人对大山熟悉,又在夜里视力奇佳,不如也出出力,派出五十人,协同我们布防?” 哈凫清楚反抗于事无补,无奈答应,跟随鹿怀夫离开。 夜幕降临,漆黑一团的大山偶尔露出各种颜色的瞳孔,嘶吼声不绝于耳,笼罩出恐怖氛围。 李桃歌盘膝打坐,从子时起,密报频频传来,一刻未曾清闲。 有羽刹族作为耳目,斥候打探出山脚集结了数千部族,正在虎视眈眈盯着大军动向。 周典沉声道:“这帮家伙未经教化,同凶兽无异,我带两千人去湖边守着,以防半夜玩阴的。” 李桃歌撩袍起身,“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一起去。” 周典摇头道:“值夜都要亲自前往,哪里有你这样的主帅。” 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稍微走漏风声,传入京城又是祸事。 李桃歌急忙纠正他的语病,“我是朝廷派出的御史监军,征西大军主帅乃是陆丙陆都护,喝了酒胡言乱语,不怕有小人做文章?” 周典环视周围,空荡荡一片,轻蔑笑道:“就咱俩而已,旁人都没有,哪来的小人。” 李桃歌俊美五官布满凝重说道:“说着说着会成为习惯,不经意脱口而出,很多官员的仕途半路夭折,便是管不好那张嘴,周大哥,前路多坎坷,慎言慎行。” 二人骑马沿湖慢走,四周没有遮挡,能瞧得见珠玑阁门客立于湖边,贺举山调来了三千精锐,保护二人来到八千大山边缘地带。 李桃歌清清嗓子,冲着漆黑大山朗声说道:“请告知拓跋牧为少主,有故人到访,望现身一叙旧情。” 山里眼眸闪烁,无人出声。 李桃歌翻身下马,找了块石头坐好,贺举山一声令下,三千步卒呈半圆将他围在中心。 李桃歌挥手笑道:“围这么紧,挡住了清爽湖风,散开吧。” 步卒退到十步之外,握弓挽弦。 李桃歌找了根木棍,撬翻起黄土,藏在里面的蚂蚁落荒而逃,李桃歌指尖绕了绕,结成半寸冰墙,将蚂蚁困在其中,望着蚂蚁来回乱转,始作俑者笑的没心没肺。 玩了近半个时辰,静谧的山中突然传来骚动。 一浪接一浪的狂呼,似乎在迎接他们的王。 正主来了。 李桃歌站起身,负手而立,含笑相迎。 暗处亮起赤红眼眸,一具媲美金刚体魄缓缓走出,长发随风飘动,五官深邃带有浓郁邪气,面颊有火焰图腾,气势堪比上古凶兽。 八千大山少主之一,拓跋牧为。 李桃歌抱拳笑道:“牧为兄长,多日不见,风采依旧。” 拓跋牧为停住侵略十足的步伐,冲他打量一番,歪着脑袋,寸长指甲挠着眉心,声音嘶哑而尖锐,“你的气息很熟悉,又忘了在哪里见过。” 当初的李桃歌,只是亲兵打扮,如今换了官袍,又服用了斗天造化丹,肌肤白皙透亮,骨骼宽大几分,与之前的羸弱少年大有不同。 李桃歌堆笑道:“贵人多忘事,当初在安西都护府的大牢,我还给少主送过九转龙虎丹。” 拓跋牧为这才醒悟过来,“你是张燕云的亲卫。” 李桃歌笑道:“没错没错,是我,那会儿任云帅亲卫,如今也没卸任。” 拓跋牧为勾起嘴角笑道:“张燕云的亲卫都混成将军了吗?几千大军护送,好大的架子。” 李桃歌举起衣袖,解释道:“少主,我是文官,六品,在中书省任职,前来监察西北军情。” 拓跋牧为冷眼扫了扫大军,气焰嚣张道:“管你是文臣还是武将,把大军围住方湖,据为己有,是在挑衅八千大山无人!?” 第345章 西北射天狼(八十一) 随着拓跋牧为振臂一呼,山里跑出上千名族人,清一色的蓝发,身材高挑,皮肤黝黑,大多身穿兽皮,手持钢叉,仅有几名年长老者以布袍遮羞,他们围在拓跋牧为身边,面色不善盯着保宁军。 贺举山默默抽出宁刀,刀身泛出雪亮光泽。 三千精锐步卒动作整齐划一,以利刃相对。 “别急呀,有话好好说。” 李桃歌示意贺举山别冲动,然后挤出谄媚笑容说道:“正是怕少主误会,所以深夜跑来说清楚,我们大宁征讨叛军,途经此处,渴的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来到湖边饮水。大宁同八千大山乃是友邻,世代交好,怎能拔刀相向呢,将士们,收刀。” 李桃歌的声望,在大军中已然超过了鹿贺二将,不用贺举山下令,三千步卒入刀归鞘。 这些人马,不足以震慑住碧水族,可湖边的十万大军,谁能不心生忌惮? 拓跋牧为双臂环胸,目空一切望着不远处的少年,慢条斯理说道:“小子,该不会是你对往事怀恨在心,前来找本少主报仇的吧?” 李桃歌嘿嘿笑道:“哪里,即便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少主心怀怨恨,昨夜我见到羽刹族露宿荒野,老的小的都用树叶当被褥,我这人心善,越看越不是滋味,心一软,把他们招入军中效力。同哈凫大长老交谈一番,得知牧为兄长正在山中大展拳脚,正所谓帮亲不帮理,咱们是故交,小弟虽然不成器,麾下也有十几万大军,又离着没多远,于是不请自来,想要给兄长摇旗助威。” 一席话,把拓跋牧为听的不知所措。 短短的几句话,意味深长。 收拢羽刹一族,相当与自己为敌,本该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人家转过头来相助,又不好意思翻脸,最重要的是十万大军,自己若是拒绝好意,这小子转过头去帮其他敌对部族,变友为敌,那可是灭顶之灾。 能够争夺白石的几名兄弟,实力相差无几,十万大军无论倒向哪一边,都能都左右战局,拓跋牧为凶归凶,但不傻,把盟军给推出去,第二天一早,就会有兄弟来找这小子结盟。 拓跋牧为艰难勾起笑容,换成友善语气,“山里有自酿的美人醉,甘洌醇香,回味悠长,兄弟不远千里而来,为兄当尽地主之谊,尝尝?” 李桃歌哈哈笑道:“兄长恩典,当然要尝尝。” 两边主帅的态度,忽然从冰冷到热络,把碧水族和保宁军弄的云山雾罩。 拓跋牧为狠狠瞪了一眼,碧水族长老才回过神,赶忙命人去取美人醉。 李桃歌和拓跋牧为并肩站在湖边,湖水一浪接着一浪,温柔而舒缓,如同母亲在哄婴儿入睡。 拓跋牧为不怀好意盯着矮了半头的少年,似笑非笑道:“你很厉害,几句话插入我的软肋,若不是顾及其他兄弟,我必会将你的心肝挖出来下酒。” 李桃歌耸耸肩,柔和一笑,“兄长,意气用事是莽汉,咱们干的是大事,何必拘泥于个人荣辱呢?杀了我,对你而言有何好处,无非是出了一口气而已,况且咱俩无冤无仇,又有共同的仇家,是该双剑合璧,共谋大业了。” “共同的仇家?” 拓跋牧为疑惑道:“你指的是谁?” 李桃歌指着保宁军大纛,笑道:“看来兄长常年在山中修行,不问世事,朝廷派出大军五十余万,征讨叛贼郭熙,你被关在安西都护府,困在囚牢度日如年,对姓郭的不恨吗?” 拓跋牧为眯起双眸,一赤一玄尽是怒火,愤懑道:“恨,怎么能不恨?四年,浪费了我争夺白石最好的光阴,若不是他,兄弟里谁能与我争锋?我恨不得把郭熙撕碎了吞入腹中,骨头渣都咬碎!” 李桃歌轻笑道:“我与郭熙是国仇,你和郭熙是私仇,你帮我踏平碎叶城,我帮你对付其他部族,怎么样?” 拓跋牧为询问道:“怎么个帮法?你们的士卒,进入大山后寸步难行,即便见了他们,只有挨打的份儿,光是毒瘴就能把你们放倒,何来帮忙一说?” 李桃歌从容笑道:“郭熙不仅是叛军,同样还是大宁最大的贪官,他久居安西,贪墨军饷税银几千万之巨,若是抄了他的家,我可以做主,分出一部分给兄长。” 拓跋牧为冷冷一笑,说道:“好你个小子,不出钱也不出力,只用一张大到惊人的空白银票,就想把本少主当狗一样使唤。踏平了碎叶城,到处都是大宁的军队,你若是生出悔意,我去哪里找你要银子?” 李桃歌云淡风轻说道:“我姓李,琅琊李。” 拓跋牧为眉头挑起。 李桃歌笑道:“兄长的消息再闭塞,也不会不知道八大家族吧?” 拓跋牧为认真说道:“八大家族如雷贯耳,当然听过。” 李桃歌正色道:“我父亲是大宁宰相,尚书右仆射,中书令,琅琊李氏族长李白垚,我是家父唯一儿子,用琅琊李氏五百余年荣耀作保,兄长能信得过吗?” 拓跋牧为视线扫向十万大军,说道:“怪不得他们听一个小小文官差遣,原来你是宰相儿子。那天在牢里,郭平死死相护,宁肯把我击杀,也要保住你的性命,我就觉得不对劲,看来本少主猜的没错,你大有来头。好,我信琅琊李氏,攻打碎叶城,我会出一份力,可是在这之前,你要为咱们俩的结盟,付出点诚意。” 李桃歌微笑道:“你们八千大山里的部族天赋异禀,缺的是铁器和丹药,我先给你一千张弓,一万支箭,另外再给你五百瓶用于止血的丹药,当作给兄长的见面礼。” 拓跋牧为晃了晃手指,古怪笑道:“少,太少了,你可是宰相儿子,这么点东西怎么拿得出手,两千张弓,两万支箭,两千瓶止血药,少则免谈。” 李桃歌面露难色,沉吟一阵,说道:“兄长狮子大开口,一时之间凑不齐这么多,这样吧,我先给一半,其余的一半,我会命人去后方调拨,快则十日,慢则两月,定会送入少主手中。” 拓跋牧为爽快答应,伸出右手食指,“好,一言为定!” 李桃歌同样伸出食指,摁在一处。 两人以八千大山的盟誓方式,订下了长乐湖之约。 第346章 西北射天狼(八十二) 人逢喜事精神爽。 李桃歌哼起从勾栏里学来的小曲,迈着逍遥步,沿着湖边返回。 南宫献像是怨妇一样碎碎念道:“那拓跋牧为真气精纯,资质逆天,仅差半步突破至逍遥境,他若想杀你,我拼死都护不住。你们之前结有旧恨,还把羽刹族收拢麾下,岂不是等于当众打他的脸,你竟然敢同他独自相处,真是胆大妄为。” 李桃歌得意笑道:“富贵险中求,这不是没事吗?世上只有谈不拢的生意,没有化解不了的怨气,只要不是杀父杀子之类解不开的死仇,谁愿意甘冒风险逞一时之快。其实当哈凫说起拓跋牧为想要争当八千大山之主,我已经知道了他所谋为何物,出气相比于皇图霸业而言,一场笑谈罢了,要想继任白石之位,这个盟,他不结也得结,即便我不给他弓箭丹药,他也巴不得拉我拜把子。这就是借势,我借李氏相府和大军之势,他借我之势,有了几十万大军擂鼓助威,拓跋白石必定会高看他一眼,选皇子不是选大臣,文韬武略都要考量,最重要的是权谋之术,胸无城府,难成大器。” 周典不停点头说道:“你家少爷,是为了日后栽花种树,搞定长乐湖,相当于打通了一条补给通道,要不然大军的水源无法解决,有拓跋牧为坐镇,以后是进是退,都无后顾之忧。” 南宫献依旧腻腻歪歪说道:“我奉命保护少主安危,其余的事情,轮不到我操心。” 李桃歌拍了拍南宫献肩头,堆笑道:“知道南宫大哥是为了我好,以后多加小心就是。” 周典轻声道:“拓跋牧为不可全信,咱们得派一千人常驻长乐湖,万一掐断了这条通道,前后没办法相连,可就成了孤军了。” 李桃歌重重点头道:“没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等袁柏和世子殿下过来,派一千不良人驻守长乐湖,他们冲锋陷阵的功底不行,保命那是一绝,有他们作为信使,咱们能早些得到消息。” 三人回到军中,略微休息了一会儿,旭日东升,天色蒙亮。 李桃歌举起地图,长乐湖的西边,是以沙州城为首的城关,青瓷镇,芽关,接着便是巨石城和沙州城,探马来报,说青瓷镇仅剩千余百姓,芽关空无一人,巨石城的城头也没多少安西军。 一路畅通无阻。 李桃歌沉思许久,决定以稳为主,等宫家兄弟率领的保宁军,十八骑先登营,草原狼兵,不良人全部到齐之后,再挥师西进。 等了一天,卜屠玉率先带着四百陇淮军赶到,为了儿子安危,卜琼友可谓下足血本,四百皆是媲美燕字营和云字营的重骑,铁甲覆面,一人三马,冲天杀气使得复州兵目瞪口呆。 卜大公子先是来了记熊抱,呲着大牙笑道:“老大,多日不见,想我了没?” 李桃歌对他不感兴趣,盯着四百重骑不停吞着口水,啧啧叹道:“这是你爹攒的棺材本吧?真是爱子心切,把老本送出来祝你建功立业,小子,你发达了。” 卜屠玉得了便宜还卖乖,乐呵道:“四百重骑而已,没啥大惊小怪。” 李桃歌冲他屁股踹出一脚,咬牙切齿道:“你知道养这四百重骑,需要花多少银子吗?云帅在南部打家劫舍,把七国国库都搬空了,才养出两营重骑,这一个个都是金子铸成的宝贝疙瘩!要是嫌弃少,给我,我用复州兵给你换,五十个换一个都行!” 卜屠玉泛起恬不知耻的笑容,“那不行,怎么也是老爹给的,相当于提前给的聘礼,老大不是说过吗?兄弟之间,老婆孩子不能给,我咋能把暖炕的糟糠之妻拱手相让呢。” 李桃歌酸溜溜说道:“你想给,我还不要呢,人吃马嚼,用不了多久就能把我家底掏空。” 卜屠玉一溜小跑,从人群中拉出娇小玲珑的身影,“老大,你瞧瞧,我把谁给带来了?” 小丫头皮肤黑黄,搓着衣角,神色中透着一股不安。 赵茯苓。 李桃歌蹙眉道:“你怎么把她带来了?如今正是征讨郭熙的紧要关头,前方尽是险阻,稍不留神就会命丧漠西,她才十三四岁,又是娇弱女子,打起仗来,谁来照拂她的生死。” 军伍中流传着不成文的习俗,携带女子出征,被誉为不祥之兆,十有八九死无全尸。 小茯苓起初还以为公子责怪她是丧门星,可听着听着味道变了,原来是担心自己安危,不由得喜忧参半,怯生生说道:“少爷,不是卜公子的主意,是我自己怕少爷没人伺候,求他带我来的。你想罚的话,罚我好了,不要怪卜公子,怎么罚都行,但千万不要把我撵回去,我一个人在庙里孤零零的,说话的伴都没有,只能天天与燕雀聊着家长里短。” 瞧见小丫头的可怜模样,李桃歌心里一软,宽慰道:“来都来了,怎么会撵你回去,劳累了几日,没好好吃饭吧?看你饿的快成扁担了,我这里还有些肉干,先垫垫,等猎到山货,再给你滋补身体。” 小茯苓清楚记得少爷说过,女子低头不见脚尖,便是人间绝色,扁担又平又扁,横看竖看都没个人形,绝不是夸人的好话,于是接过肉干后,撅起嘴巴,啥好心情都飘到了天外。 卜屠玉贼眉鼠眼扫了一圈,来到李桃歌耳边,低声道:“老大,你收到消息了吗,陆丙要回到京城任礼部尚书。” 李桃歌愣了一下,惊讶道:“陆丙是征西主帅,咋突然调到京中任职?又是顶替刘甫的礼部尚书,奇怪。” 卜屠玉询问道:“李相没给你透露风声吗?” 李桃歌摇头道:“没有。” 卜屠玉说道:“朝中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经过李相定夺,估计密信还没送到。” 李桃歌问道:“临阵换帅,乃是大忌,陆丙一走,谁来接任保宁大都护?” 卜屠玉揉着没几根毛的下巴,“我爹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猜测,刘甫关在逍遥观有些日子了,是该有所定论,礼部尚书给了陆丙,难道要把他放出来,继续担任保宁大都护?” 李桃歌陷入沉思。 假如真由刘甫担任征西主帅,玩笑可就开的太大了。 第347章 西北射天狼(八十三) 青瓷镇常年被风沙侵蚀,整个镇没有一棵树木,远远望去,像是一个巨大土窖。 这里是去往安西和骠月的要道,最早是茶商和瓷商的歇脚驿站,由于外地客商豪爽,常年络绎不绝,附近苦于生计的百姓想要讨碗饭吃,开了茶馆,食肆,客栈,布店,久而久之,成为方圆百里的热闹大镇。 安西多马匪刀客,外地客商来了,必须要带足侍卫镖师,否则就是任人宰割的肥羊,多年前,马匪为了洗劫一支瓷商队伍,不惜与安西军开战,二百多名士卒死于刀剑之下,成为震惊朝堂的大案。可即便安西军来来回回剿了十几次,依旧杀不尽马匪,后来才得知,这里民风彪悍,马匪与善民,差别仅在一把刀一匹马,除非将子民屠戮殆尽,要不然清除不掉匪患。 随着骠月铁骑踏入漠西走廊,两国不再通商,青瓷镇逐渐没落,官道上要么是衣衫褴褛的百姓,要么是朝廷官差,没生意可做的马匪刀客,为了养家糊口,放下屠刀,牧羊种地为生。 郭熙一反,安西军撤离,保宁军还没打过来,没了律法束缚,人性恶之一面暴露无遗,经常出现人命要案,脑袋灵光的家伙,干脆跑出去寻一条活路,比起在镇子里等死要好。 烈日炎炎,炊烟袅袅。 四名光头大汉坐在酒肆门口乘凉,赤裸上身,露出虬结筋肉和狰狞伤口,肌肤晒成铜褐色,唯一值钱的物件就是手边腰刀,别的地方蒙了一层黄土,刀鞘擦拭的比当地婆姨脸蛋都要干净。 桌上有一坛酒,青瓷镇粮食稀少,酒是能让人眼红的好东西,四人用羊骨做成的骰子抛来抛去,点大的喝一碗,点小的捶胸骂娘,没多久,酒坛见了底,酒兴未尽的四人顿时沉下了脸。 喝得最少的光头大汉淬了一口,嘟囔道:“整坛酒,老子只喝了一碗,你们这些天杀的,手气咋这么好,不公平!下次弄到酒,我得先喝半坛!” 对面独眼大汉咧嘴笑道:“老三,谁让你昨晚去搞了破鞋,那骚娘们克死了两任丈夫,几名姘头也是死无全尸,有的让人剁成臊子下了酒,有的把骨头熬成了汤,晦气的没边,别人躲都躲不急,你竟然敢脱掉裤腰带往里钻,没死在床上不错了,居然想要赢酒喝。” 光头老三淫笑道:“裤裆里的家伙摁不住,我有啥办法,想起那娘们屁股瓣荡起的水纹,操!骨头缝都痒痒,死了都不怕!二哥你是没见过,你要是见了,冲的比我都快!” 独眼老二后撤半尺,大义凛然说道:“别!你哥我怂,要命不要女人,荣华富贵没享够呢,不想死在女人肚皮,以后钻完那寡妇裙子,记得先去坟头睡几天,别把晦气沾给兄弟们。” 光头老三鄙夷道:“我都不怕你怕啥,怂货!” 独眼老二摸向刀柄,大有一言不合砍人的架势,竖起耳朵嚷嚷道:“许老三,你说啥?!” “好了。” 体魄最为壮硕的老大沉声道:“出生入死的自家兄弟,切莫为了一个婆姨翻脸,老二,管好你的刀,老三,管好你的鸟嘴,今夜咱们往西走,干他一票,若是能逮到大户,跑到保宁都护府讨生活。” 作为年纪最大身手最好的大哥,谁都不敢对他放肆,几句话让二人收起怒火,只敢暗地里骂对方祖宗。 始终含笑的老四问道:“老大,为啥往西走?那里是沙州,驻守上万安西军,咱们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劫了大户?” 光头老大端起酒碗,控出几滴酒水,仔细舔个干净,谨慎说道:“你们没瞧见吗?有斥候在青瓷镇出没,不出所料的话,朝廷平叛大军快要来了,咱们不去西边劫大户,难道去东边劫保宁军?安西军边打边撤,放弃了城关要道,像是要将所有军伍撤回到碎叶城布防,沙州的守军,没准儿已经调离,城里守备空虚,咱们趁机抢他几户,鼓了腰包再说。” 老四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老大不愧是当初安西军的伍长,啥都想的通透,若不是生在这鸟不拉屎的青瓷镇,宰相李白垚算个屁!不就是有个好爹吗,老大如果生在相府,哪有李白垚啥事。” 老大得意一笑。 独眼老二咬牙道:“狗草的郭熙,搜刮民脂民膏也就算了,竟然扯起大旗反了,他这一反不要紧,镇里没了商客,兄弟们只能喝西北风度日,咦,你说咱们去投靠征西大军咋样?起码饿不死,万一打起仗来立了功,后辈子孙都跟着沾光。” 光头老大瞥了他一眼,冷淡说道:“你打过仗吗?” 独眼老二盘起一条腿,倨傲笑道:“大哥,你忘了?我手里有二十多条人命,杀起人来何时眨过眼,不就是打仗么,难道咱兄弟不如那帮臭丘八?” “我打过仗。” 光头老大默默腰杆弯曲,眼神透出一股惊惧神色,“那年我才入安西军,派到镇魂关巡防,恰巧在白沙滩遇到蛮子鸦侯,对方三个人,我们队二十个人,本是随意虐杀的局面,可蛮子鸦侯用一人重伤的代价,杀了我们十一人,若不是跑得快,尸骨早就撂到白沙滩了。” “蛮子的箭射的很远,很快,很重,眨眼的功夫,把胸膛射穿,再把后面兄弟的大腿射透,我这身板挺壮实吧?青瓷镇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是和蛮子打起来,跟纸糊的一样。这才是三人,就把我们当牛羊猎杀,三百人呢,三千人呢,三万人呢?冲起来可是天崩地裂的景象,听说镇魂关遭遇十万玄月军围攻十几天,想想都心里发怵,不知道他们咋熬过去的。所以老二,战场和打家劫舍不是一回事儿,你能用刀砍掉百姓脑袋,能敌得过蛮子弯刀吗?不是我笑话你,若是上了战场,瞧见头顶下箭雨,腿肚子都转筋。” 独眼老二虽然不服,可没敢再大放厥词。 一阵铃铛声响起。 骑着瘦驴的男子出现在镇里。 光头老三阴狠笑道:“大哥,今晚不用去沙州玩命了,有驴肉吃。” 第348章 西北射天狼(八十四) 坐在驴背的男子脸庞细纹较多,刻印出岁月痕迹,眼神清澈如少年,有种不染世俗的明净,长发随意用麻绳束缚,四肢修长快要触及到黄土,身上衣袍虽然有多处补丁,但浆洗的较为干净。 从气度而言,似乎是一名教书先生。 青瓷镇好久没见过新鲜面孔,他的出现,引起光头四兄弟觊觎,无论能否劫到钱财,胯下老驴倒是能给哥儿几个打打牙祭,一罐盐都能引发血案的匪镇,能放得过一头驴吗? 许老三抄起腰刀,眼神阴鸷起身。 “慢着!” 光头老大喊住了他,眉心皱起川字纹,沉声道:“能一个人穿过荒漠来到青瓷镇,来者绝非善茬,先不忙着动手,等等再说。” 许老三焦急说道:“大哥,咱不动手,可就被其他人抢先了,那头驴足够哥四个快活几天,若是被千里凤察觉,喝汤都轮不到咱。” 千里凤是青瓷镇最大的马匪头子,手底下有百余人,皆是沾过人命的悍匪,他们不仅抢商人抢富户,还对镇里的百姓痛下杀手,一言不合屠人全家,凶名在沙州都挂了号。 光头老大面目阴沉说道:“念在兄弟一场,我劝你忍一忍,别人想要寻死,我绝不拦着。” 他们这伙大概有三四十号人,大哥对上千里凤也能硬刚几句,许老三再不满,一口气也得憋回肚子里。 没想到那名骑驴男子居然朝他们溜达过来,许老三顿时两眼放光,“老大,是他羊入虎口,不能怪我鲁莽。” 骑驴男子冲四人微微一笑,又和善又谦卑,声音醇厚令人舒爽,“诸位,赶路口渴,能讨碗水喝吗?” 独眼老二用那只仅有的右眼反复打量,轻声说道:“你从哪里来?” 骑驴男子亲和笑道:“两江都护府。” 四人面面相觑。 两江都护府离这有万里之遥,仅凭一头老驴,不知走到猴年马月,谁都觉得他在撒谎。 许老三冷哼道:“水倒是有,不过这里常年黄沙遮天,水少的可怜,你没听说过吗,青瓷镇的水,可比京城的御酒都贵,不知道你带了多少银子,能买得起一碗水吗。” 青瓷镇的水源确实稀少,不过没他说的那么离谱,镇里的水井足够百姓饮用洗澡,要不然谁会在这里生存。况且能买得到的御酒,根本不是真正御酒,想要试探男子虚实,胡诌八扯而已。 骑驴男子堆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说道:“大漠里,水当然会贵一些,我知道的。” 骑驴男子取下牛皮水袋,“我想喝一袋,洗把脸,再带一袋,请问诸位,需要多少文钱?” 光头老大面无表情说道:“三两银子,不还价。” 骑驴男子稍作惊讶,转而释然道:“一袋水一两银子,比起好酒都贵,不过在大漠里,贵是理所当然。” 他从衣袖掏出几枚碎银,朝桌上一丢,“只多不少,请诸位行个方便。” 三人露出贪婪神色,光头老大用酒碗将碎银扣住,喊道:“钱到货清,去给先生打水!” 骑驴男子递出水袋给光头老四,轻轻拍打着黄沙,不再开口。 光头老大突然咧嘴一笑,“青瓷镇的规矩,见人需下马答话,你这人年纪不小了,怎么一丁点儿礼数都不懂?” 骑驴男子莞尔笑道:“我这是驴,不是马,远在两江都护府,没听说过青瓷镇的规矩,见谅。” 说完后,依旧坐在驴背晃起长腿,悠然自得。 见这人丝毫没有害怕的架势,又不像是高手,光头老大冲老二附耳说道:“跑去房顶,去看看镇外有没有人,再把跟咱们吃饭的兄弟都喊来,以防千里凤来抢。” 老二点点头,一溜烟跑没了踪迹。 老四取来了水,骑驴男子慢悠悠喝个精光,再度将水袋递了过去,“还差一袋,有劳。” 有理有节,不卑不亢,使得光头老大心里打起了鼓。 普通百姓见了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恨不得伸出翅膀跑路,这人看似是好脾气,可透露出若隐若现的傲气,像是没把他们当恶人,更没把他们当人。 难道是修行者? 真是高手的话,杀人抢驴,或许会把哥四个都搭进去,光头老大陷入沉思,等老二回来再做定夺。 老四又接来了水,骑驴男子用清水冲洗面部尘土,顺道给老驴喂了几口。 镇里许多门窗打开,露出一双双带有不轨意图的双眸,有的人手持凶器,缓缓靠近,不多时围满了上百人。 第三袋水来了,骑驴男子接过后挂在驴屁股,笑道:“你们青瓷镇的待客之道热情似火,这么多人来相送。” 光头老大低声说道:“你犯了大忌,露财。” 骑驴男子含笑道:“所以他们想抢走我的银袋子?” 光头老大一脸肃容道:“不止如此,他们还会抢走你的驴,将你扒了皮扔进锅里,煮成烂肉,灌进肠子里,风干后下酒。” 骑驴男子惊愕道:“你们这里吃人肉?” 光头老大冷声道:“不管你是谁,进了青瓷镇,要守本地规矩,把钱和驴给我,才能找一条活路。” 骑驴男子洒脱笑道:“见过一人为恶,没见过一镇为恶,先贤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果真开了眼界。” 光头老大压低声音说道:“保财还是保命,速作决断!” “财和命,他都留不住。” 旁边传来奚落声音,一名刀条脸男子晃着八字步嚣张走来,短衫马靴,胸毛浓密,嘴角勾出轻蔑笑容,气焰极度嚣张。 青瓷镇最大的马匪头子,千里凤。 光头老大眼神阴冷说道:“他是我们先看中的肥羊,你越界抢食,坏了祖宗定的规矩。” 千里凤大剌剌坐在他的旁边长凳,皮笑肉不笑道:“楚老大,那是你祖宗里的规矩,又不是我立的规矩,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千里凤说出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不从者,人头落地。” 光头老大愠怒道:“一头驴而已,非要见了红才肯罢休?” 论单打独斗,楚老大不惧,只是兄弟不如人家多,处处忍让,如今当着全镇人,说啥也不能丢了脸面,否则怎么在这里立足。 千里凤扫了眼无动于衷的骑驴男子,又斜眼望向光头老大,不屑道:“这只枯羊撑死能挤出十两银子,窑子里一夜的开销而已,楚老大,我数三个数,给爷爷滚蛋,不然的话,你这些兄弟今夜全都下油锅。” “一。” 光头老大怒目相向。 双方手下各自靠拢。 “二。” 所有人抓住刀柄,剑拔弩张。 “三。” 话音未落,千里凤正要出手,镇里传来马蹄声。 五名男子纵马而来,黄沙飞扬。 一名身穿官袍的俊美少年勒住骏马,其余四人紧跟着停在他身后。 其中有两人披有重甲,威风的不可一世。 负责查探的独眼老二终于回来,扯着嗓子喊道:“人!好多人!” 来不及打斗,众人纷纷爬到屋顶,朝着远处眺望,目光所及之处,黑压压一片,比起黄沙都密集,人头攒动,遮天蔽日,至少有数万大军。 青瓷镇的马匪顿时呆住。 李桃歌见到两帮人马聚集在一处,感兴趣催马走来,冲众人笑了笑,说道:“大哥们,可否赏口水喝?” 又是来讨水的。 想起之前的骑驴男子,光头大哥左右张望,忽然发现,那人不知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两名五品以上将军充当侍卫,数万大军枕戈待旦,傻子都知道这是惹不起的勋贵子弟,千里凤慌忙起身,没了之前气焰嚣张的姿态,弯起腰,撅起腚,谄媚的像是亲孙子,“大人稍等,我这就派人给大人打水。” 几名机灵手下飞奔出去。 李桃歌指着双方阵营,调皮笑道:“你们……在打架?” 光头老大不自觉起身,将身体绷直,吭哧说道:“回,回大人,我们是在商议如何为国出力,如何去征讨反贼郭熙,并没……并没打架。” 他在安西军入伍几年,当然能看得出来安西军和保宁军的差别,自东而来,必定是征西大军无疑。 李桃歌满意笑道:“郭熙要是有你们半点忠心,怎会失信于天下,诸位虽然是一介布衣,也知道为国效力,可敬可叹,但别忘了,不毛之地也是大宁国土,切不可忘记律法为何物,要不然天能容你,国法不容。” 换做别人说出这番话,马匪们早就嗤笑着挥刀砍去,可对方有十万大军,只能强迫露出笑容答应。 李桃歌举起马鞭在手心不停敲打,询问道:“谁是千里凤,谁是楚老大?” 两人肝胆俱裂,分别颤声答道:“我是。” 李桃歌上身前倾,和煦笑道:“自从青瓷镇的官兵撤走后,听说你们二人是民间的县令县丞?” 二人慌忙说着不敢当。 李桃歌话锋一转,面带厉色说道:“既然是县令县丞,那本官倒要讨教一番,近日来,镇里有谁触犯了国法,视人命如儿戏?” 既然这名勋贵子弟能喊得出自己名字,那做过的恶事多半瞒不过去,千里凤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人,请网开一面,饶小人性命。” 李桃歌转而对楚老大问道:“你呢?想死想活?” 楚老大匪气更重,一咬牙,硬气说道:“想杀就杀,何必一通屁话,反正爷爷早就杀够本了,死十次都是赚!” 许老三瞅见大哥发狠,干脆抽出腰刀,冲着小白脸后背砍去。 一阵阴风来袭。 许老三手腕碎裂,腰刀掉落在地。 一袭黑衣的南宫献用剑鞘抵住他的喉咙,只等少主发话。 李桃歌阴阳怪气说道:“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想一死了之?没那么容易。先挑了他们手筋脚筋,拔了舌头,关在笼子里晒着,何时晒脱了皮,再给他们喝水,先关一年再说。” 他自己可不懂这些恶毒伎俩,全是从袁柏那里学来的,不良人精通酷刑,能根据刑具和地舆施展出各种刑罚,暴晒就是其中一种,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楚老大不怕死,但听到少年轻描淡写说出的酷刑,立刻吓得双腿发软,想要拔出刀来自刎。 李桃歌马鞭卷起,腰刀飞入他的手中,指头弹出,上好的刀身断为两截,“我给你说了,求死无门,想要了结自己的性命,得问本官答不答应。” 楚老大哆哆嗦嗦说道:“你……你比青瓷镇的马匪都不是人!” 李桃歌微笑道:“你们恶贯满盈,按律当枭首示众,本官是在给你们寻一条活路而已,这样吧,你们同大军西征,如果能立下军功,免去死罪,若是立下大功,升官发财。” 楚老大终于跪地,喊道:“草民愿入伍西征,可草民之前曾是安西军一员,在军中效力过,不知有没有罪!” 李桃歌笑道:“谁说当过安西军,就不能西征了?不瞒你说,我去年还是镇魂关的槽头,今年带领大军征讨郭熙,按照你的说法,我该被关进大牢受审?” 周典和鹿怀夫贺举山露出坏笑。 楚老大惶恐道:“草民不敢。” 李桃歌朗声说道:“郭熙谋反,又不是你们谋反,无论曾是安西军还是保宁军,只要是我大宁将士,人人皆可征讨郭贼!” “多谢大人!” “大人英明神武!” 马匪双膝倒地,不停磕着响头。 “一炷香,收拾好你们的行囊,准备随大军攻打碎叶城!” 李桃歌驱散了众人,下马喝水润喉,周典望着四散飞奔的马匪,疑惑道:“为何要收拢这些乌合之众?没有一年半载的苦训,打起仗来,顺风屠戮百姓,逆风溃不成军,反而会拖后腿。” 李桃歌神色复杂道:“怎样处理这些匪贼,属实令我头疼,杀了?上千人,没功夫一个个审问,总有冤死的鬼,不杀,留下青瓷镇又是隐患,现在看起来乖巧听话,以后又会成为祸害,不如将他们归入大军,喂马喂羊,送水做饭,好歹为家国出份力。” 周典点头道:“确实不好处理,为难你了。” 李桃歌轻声道:“把他们打散,放到鹿将军和贺将军麾下,盯紧点,有人敢逃跑,砍了杀鸡儆猴。” 周典答了一个好字,说道:“对了,咱们进入镇子时候,好像有个骑驴的男子,你看见了吗?” 李桃歌挑眉道:“你也看到了?我以为我眼花了呢。” 周典慎重说道:“他能连人带驴转瞬间离开咱们视线,想想就可怕,或许是江湖中成名高手,跑到咱眼皮子底下,或许是奔着你来的,不得不防。” 李桃歌好笑道:“看来安西不是我的福地,过了这么久,我这条命还有人惦记呢。” 第349章 西北射天狼(八十五) 千里凤和楚老大共计二百余名马匪,进入安西大军充当杂役。 有了李白垚的言传身教,李桃歌已经不再像之前万花丛中只赏嫣红,凡事都要为朝廷顾及,后面还有城关要过,要以宽厚示人,善待复州兵,收了千里凤和楚老大,就是告诉叛军,回头登岸,为时不晚,传入碎叶城那几十万安西军耳朵里,会成为平定郭贼的最大依仗。 大军在茫茫戈壁滩穿行,队伍形成一条巨大长龙。 空中飞雪轻舞。 李桃歌望着苍凉美景,轻声道:“今年的第一场雪,我以为会在碎叶城看到,没想到西征步履维艰,两个多月,还没打到沙州城,照这样下去,或许要在年底才能见到郭大人喽。” 草原世子萝枭与他并排骑马而行,扬起脖子说道:“七十多天打进沙州,够快的了,当年骠月铁骑来袭,攻下一座雄关也要耗时半月之久。若不是你藏拙,把十八骑先登营当宝贝压在箱底,一个月就能抵达沙州,可惜你舍不得,用从来没踏足疆场的保宁军去冲锋陷阵,能赢已然不错了,还在这里矫情。” 李桃歌苦笑道:“殿下,不是舍不得,那是借来的兵,死一个我都不好给赵国公交差,之前围猎复州死士,我把草原狼骑放在最安全的地方,不也是怕你肉痛吗?换成先登营,同样的道理,总不能一打仗,就把别人老底拿出去拼,多不仗义。” 萝枭冷哼道:“束手束脚,难成大器,张燕云既然肯借,就没想过你会还,快刀斩乱麻攻到碎叶城,管他死多少人,把功劳捞到手,反正自己死不了就行,像个女人磨磨蹭蹭,如何能服众?天一冷,全都要在冰天雪地里受苦。” 李桃歌用手心接住雪花,说道:“世子殿下的道理,能定国但不能安邦,父亲说,心里装不下百姓,怎能让百姓心里装着你,这句话放在军伍中同样适用,不把士卒的命当命,以后不会有人再为你卖命。” 萝枭马鞭指向身后草原骑兵,神色骄傲道:“我们草原勇士,从来不惧生死,战死沙场,是他们最好归宿,为我而死,更是他们的至高荣耀。” 李桃歌洒脱笑道:“生来的使命不同,习得的教化不同,所以我身后的叫做保宁军,你身后的叫做草原狼骑。” “你们这些世家子弟,打仗不行,搬弄起口舌来头头是道,不与你争辩了。” 萝枭说道:“对了,问你一声,你是我的妹夫,张燕云是你的妹夫,按照中原习俗,我和张燕云算是亲戚吗?” “这……” 李桃歌挠了挠头。 他生在山中,来到相府又闭门不出,又没有长辈教导,对这种宗族礼法真不擅长,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吭哧道:“你们俩之间,应该不算吧……” 萝枭稍显失落道:“还以为嫁出去一个妹妹,能收获两个王侯妹夫呢,闹了半天,只有一个窝囊像婆姨的妹夫,也不知你哪里好,害得萝芽天天惦念。” 李桃歌翻了一记白眼。 嫁一个妹妹,想要俩妹夫,那不成了伤风败俗的丑事了吗,也只有草原世子敢这么开口,换成京城里的纨绔子弟,再大的胆子都不敢这么问,真要是二半吊子说出这种话,门都没出呢,腿被他爹打断。 况且窝囊这词,也不跟自己沾边啊,城头杀曹恕,徒手撼风龙,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接二连三玩命,起码能赚取勇猛二字的威名,咋就成了窝囊婆姨了?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惹不起就跑,李桃歌谎称累了,故意放慢马速,找到了鹿怀夫,问道:“千里凤和楚老大如何,有没有惹事生非?” “他俩货,敢?!” 鹿怀夫乐的露出牙花,鄙夷道:“那些马匪,殷勤的很,进来后比起牛羊都乖,把马孝敬给都统校尉,自己用腿赶路,见谁都是一张笑脸,烧火做饭脱靴洗脚,那是样样精通。下面的兵从来没这么舒坦过,都说抓少了,应该把青瓷镇那千号人都抓来,尝尝阔少滋味。” 李桃歌摇头笑道:“我还以为他们桀骜不驯呢,准备杀几个立威,看来不用了。” 鹿怀夫笑道:“那些马匪都是刀口舔血的狠货,最怕有人比他们还狠,一旦服了软,乖乖当起了孙子。” 李桃歌说道:“既然能用,那就养起来,反正不差这点口粮,再等几天,你放他们出去充当斥候,那些家伙对漠西走廊熟悉,能预见险情,避免将士折损。” 鹿怀夫抱拳道:“诺!” 李桃歌低声问道:“查到那名骑驴男子的踪迹了吗?” 在问过马匪之后,证实了骑驴男子确实出现过,可派人搜寻了周围百里,那人像是上天入地了一般,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如今西北大军换帅,不知是皇后还是刘甫手笔,这人极有可能是派来的刺客,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桃歌遭遇数次暗杀,快成了杯弓蛇影的病态,于是派出了珠玑阁门客和斥候,想要找到那人行踪。 鹿怀夫小心翼翼说道:“放出去几十队斥候,回来了一半,人影没见到,驴蹄印记也没发现,会不会是察觉暴露以后,转而朝东边跑了?” 李桃歌叹气道:“希望如此吧。” 二人边说边聊,大军停滞不前,抬起头,看到了一座雄关矗立在面前,阳刻芽关字样。 已经有斥候打探清楚,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在城门处,用铁锁吊着一枚头颅。 双眉紧蹙,怒目圆睁,似乎是受尽屈辱而死。 莫壬良骑马从人群中冲出,来到李桃歌身边,五官布满凝重说道:“御史大人,这是芽关守将石禾,与家父交情莫逆,性格豁达,嫉恶如仇,估计是看不惯郭熙的所作所为,想要弃暗投明,被郭熙的手下所杀。” 李桃歌望着早已风干的六阳魁首,遗憾道:“名将没死于疆场,反而死于小人之手,怪不得怨气冲天。把首级取下来,好生埋葬了吧,记得把石将军面向西边,我要他眼睁睁看着,铁蹄如何踏平碎叶城,以慰在天之灵。” 第350章 西北射天狼(八十六) 出了芽关,有两条道可供选择,一条道可达巨石城,另外一条道去往沙州城,两城之间相距五十里,挨得很近,骑兵两柱香即可驰援,是为了防止骠月铁骑东进,竖起的两道屏障。 这两道闸口,郭熙并未放弃,派了上万名安西军驻守,并下了军令,命义子郑新淳和郑新檗死守沙州城。 这二人同为安西十三太保,一个排名第八,一个排名第九,乃是亲兄弟,出自沙州门阀郑家。大宁的勋贵,以八大世家为首,其次便是在当地权柄滔天的家族,譬如安西都护府的郑家,鼎盛时期,大漠以西的粮,盐,布,铁,都在郑家手中攥着,安西大都护都要看郑家脸色行事,后来圣人发动政变,当代家主郑贤誓死拥护先皇,被芒鞋宰相冯吉祥用白绫勒死,至此以后,郑家一落千丈。 郭熙来到安西后,除去疯狂敛财,还大肆培养自己嫡系,没落的郑家进入他的视线,给钱,给权,将本该奄奄一息的沙州郑,重新焕发勃勃生机。 沙州刺史郑新淳,沙州长史郑新檗,对于有再造之恩的郭熙感激涕零,二人虽然年纪比起郭熙还大,却认贼作父,甘愿成为义子,成为安西都护府的一桩笑柄。 听到二郑的卑贱姿态,李桃歌笑的合不拢嘴,沙州城有这不知羞耻的兄弟二人镇守,实乃大宁之福。 于是放弃先攻打巨石城的打算,率领大军抵达沙州城。 李桃歌骑马在护城河绕了一圈,才发现沙州城大的出奇,西宽东窄,相差两倍有余,远远望去,像是一个棺材形状。 城头士卒精神抖擞,刀矛泛起明亮光泽,比起之前的平岗城,看起来更为彪悍。 李桃歌揉着光洁下巴,琢磨着破城妙法。 卜屠玉肩扛龙吟大弓,神采飞扬说道:“老大,这一路我没出过力,攻打沙州,该我出马了吧?不然那四百重骑只吃肉不干活,白白浪费粮食。” 李桃歌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用重骑去攻城?你小子喝假酒了吧?要是让你爹知道,能用鞭子把你屁股抽烂。” 卜屠玉悻悻然道:“你们都升官发财了,唯独我还没捞到好处呢,跑了几千里地,咋也得混个五品将军啊,顶着国子监监生名头,混吃等死,谁能瞧的起,还以为我是来游山玩水来了。” 李桃歌语重心长说道:“立功不急于一时,沙州比起固州的地盘还大,刺史郑新淳,长史郑新檗,来自于底蕴深厚的郑家,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郑家屹立本地多年,必然会有不俗手段,你先沉一沉心,等到恰当的时机,我会给你建功立功的机会。” 卜屠玉心生一计,贼兮兮说道:“老大,要不然你把郑家那两位叛将喊到城头,我这弓射程极远,抽冷子给他娘的两箭,主帅一死,谁还有会抵抗,城不就破了?” 李桃歌不怀好意笑道:“然后你立下斩将奇功,获封五品将军?” 卜屠玉拼命点头,眉开眼笑道:“对对对对。我立功,老大也立功,咱俩联手斩将,简直是狼狈为奸的绝妙搭档。” 啪。 一巴掌甩到他后脑勺。 李桃歌咬牙道:“狼狈为奸,挺贴切呀,你不要陇淮军的名声,我还要李家的面子呢!当着十万大军暗箭伤人,以后谁能瞧得起咱。” 卜屠玉捂着后脑勺,委屈巴巴说道:“不偷袭就不偷袭呗,别打脑袋啊,本来就不聪明,我爹说越打越傻,所以每次犯错,他都不舍得打我脑袋,生怕把我打成傻子。” 李桃歌望着他背上的大弓,忽然想起来师父名讳,轩辕龙吟,龙吟弓,是巧合还是大有渊源? 抢来卜屠玉的大弓,仔细端详上面篆刻的字体,扑面而来的钝重感,古朴中带有杀伐之气。 李桃歌抚摸着龙吟二字,问道:“这把弓,从哪弄来的?” 卜屠玉左右张望半天,像是做贼心虚的模样,悄声说道:“听说是上古时期的遗物,我爹盗墓挖出来的,老大,你可别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盗墓? 师父又没仙逝,既然是上古时期的陪葬,肯定两者之间没关系。 李桃歌松了口气,把弓递了过去,顺便对卜琼友有了全新认知。 一个才华横溢的探花郎,居然去盗墓挖坟。 白手起家,从底层攀爬到大州刺史,练出两万陇淮军,在混乱朝局火中取栗,拼出三品兵部侍郎。 岂是只会读死书的呆子? 一方枭雄都不过分。 城里的郑新淳郑新檗兄弟,是否也像卜琼友一样手腕强横?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银盔银甲的莫壬良纵马过来,抱拳道:“御史大人,末将愿率两万复州死士,攻打沙州城。” 李桃歌平静说道:“之前攻打虎口关,莫将军受伤不轻吧?” 莫壬良脸庞涨红。 看似关切的话语,其实暗藏玄机,攻打小小的虎口关都负伤,怎能放心让他攻打沙州城。 莫壬良咬紧牙关说道:“虎口关前,是末将操之过急了,休养了这几日,伤势即将痊愈,还请御史大人给末将一个机会,来证明我们复州死士的武勇,顺便洗刷掉叛军恶名。” 李桃歌轻飘飘问道:“两万复州兵,能攻的下来吗?” 莫壬良斩钉截铁道:“三日之内,必破此城!即便是拼到最后一人,复州死士也会用脑袋捶破大门!” 李桃歌笑了笑,说道:“莫将军,复州七万死士,是你们莫家的私军吗?说拼光就拼光。” 莫壬良额头瞬间冒出冷汗,颤声道:“末将失言!复州七万死士,皆是大宁将士,家父和末将只是代为统领而已,请御史大人恕罪。” 李桃歌低声道:“莫将军,人多嘴杂,有些话传入宣政殿,咱们俩都要大祸临头。七万复州兵,确实是莫刺史带出来的,可用的是朝廷的人和朝廷的钱,想要据为己有,那是灭族的大罪,希望莫将军要慎言,尤其是新任的保宁大都护兼西征大军主帅就要来了,再不注意一些,我也保不住你。” 莫良辰听出了庇护意味,诚恳说道:“多谢御史大人提醒!” 李桃歌正色说道:“之前答应过鹿将军攻打沙州城,保宁军和复州兵,谁都不能偏袒,这样吧,保宁军打东门,复州兵打西门,各自率两万将士,正午一刻,共同攻城。” 莫良辰激动说道:“末将绝不辱命!” 李桃歌低声道:“切记不可用命去堆,南边依山,好像能从山腰落入城内,不过需要修行者来破局,你们莫家也别藏着掖着了,尽管派遣门客上阵吧,再藏拙,新任主帅来了之后,不一定会怎样。” 莫良辰慎重点头道:“末将懂了。” 李桃歌拱手道:“莫大哥,祝你所向披靡,咱们城中相见。” 第351章 西北射天狼(八十七) 随着擂鼓声冲破云霄,数不尽的士卒冲向沙州城。 作为朝廷平叛大军,攻城器械必不可缺,数架壕桥平铺在护城河上,组成宽阔稳固的桥梁,弩车,冲车,云梯,井阑,源源不断运至城下,摆开阵仗,准备对城墙城门发起猛攻。 同样的东西,由不同的匠人打造,效果不可同日而语,就拿这弩车来说,出自精通机关术的巨匠之手,可以五矢齐发,射程高达八百步,破甲易如反掌,城门都能洞穿。 井阑两侧安有弩箭,送上几名士卒攻城之余,顺便能射出几支弩箭,令敌军防不胜防。 假如当时莫奚官不带着七万复州兵撤退,而是据守城池,凭借深厚家底,守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莫良辰这次没有身先士卒,而是一手持枪,一手持盾,站在大军中央压阵,银枪银甲,气势非凡。 莫奚官能养出七万死士,当然不会疏忽对儿子的调教,命儿子拜了奇人为师,生下来开始淬炼根骨,三岁起读书习字,走的是文武双全路数,并且严令他沾染顽固习气,吃喝嫖赌一概不沾,比起同为刺史公子的卜屠玉,强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莫良辰从小在复州军中长大,尊师重道,礼贤下士,与将士同吃同住,并未仗着身份欺压过袍泽,在军中,他的声望比父亲只高不低,若不是在攻打虎口关时,急于洗刷掉掉叛军头衔,绝不可能草草败退。 今日,他势在必得,要为自己和复州死士正名。 莫良辰俊朗面容浮现出凝重神色,竖起银枪,缓缓将枪尖指向城门方向,高声喊道:“儿郎们,今日是我们耀武扬威之时,为了复州,冲!” “冲!” 复州将士爆发出一声怒吼,震的飞雪和黄沙直冲天际。 数千步卒悍然冲锋。 与此同时,沉默许久的城墙终于迎来动静,一支支箭矢倾泻而下,凿出肉眼可见的气浪。熬好的金汁漫天撒落,浇在复州将士身上,哀嚎如雷,以至于烫出肉香味。城墙和垛口处突然结出厚厚冰层,光滑到无处下手,很明显与时节不符,十有八九是有术士在从中作梗。 第一波攻势,以惨败告终。 对于初次攻城挫败,莫壬良显得无动于衷,眼神冷漠望着城头郭字大旗,大喊一声起弩! 几架弩车昂首抬头。 “射!” 长达一丈的弩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射出,电光火石间来到城墙,安西军喊都没来得及,瞬间爆成血雾肉块,有的弩箭射到垛口处,推掉了墙砖,或者炸开后现出尺余大坑,仅是来回乱窜的砖块碎片,就让安西军伤亡惨重。 重兵布防的城头,遭遇几轮弩箭齐射,血肉飞溅,满目疮痍,无人再敢现身。 出自复州的器械,初次现世,便以惊艳登场。 第二波死士攀爬着云梯冲城。 十八骑先登营主将崔九,对于这种场面提不起兴趣,盘膝坐在黄土中,啃着一条肥硕大腿,一口吸油,一口撕肉,吃的津津有味。 才啃到一半,李桃歌出现在身旁,笑眯眯说道:“崔大哥,吃羊腿呢?” 崔九瞥向他,纠正道:“你不是把羊关起来当宝贝供着吗?我去哪弄羊腿,这是狼腿,下面兔崽子们狩猎后孝敬我的。” 李桃歌偷偷瞄了不远处观战的萝枭,低声道:“草原视狼为图腾和荣耀,当着世子殿下的面吃狼腿,不太好吧?” 崔九大大咧咧说道:“草原的规矩,关我屁事!本将只奉云帅号令,他若不许我吃狼,便是饿死都不会碰。” 李桃歌讪讪一笑,坐在他的旁边,看似亲密无间,其实是为了挡住萝枭视线。 崔九不怀好意道:“该不会见到攻城受阻,跑来请我出马?” 李桃歌和善笑道:“那倒不至于,复州兵士气正盛,无论是胜是败,都得让他们打完再说。我只是想请教崔将军,如果是您的先登营攻打沙州城,该怎么个打法,才能将损伤降到最低。” 崔九嚼着狼肉,爱搭不理道:“你这是请教还是偷师?一句话,我得把拎着脑袋博来的经验教训,全部倾囊相授。凭啥?云帅只命我助你荡平安西,可没说过要我当你的师父。” 李桃歌望着不断从云梯滚落的士卒,由衷觉得可怜,轻叹道:“他们都是大宁将士,只因郭熙谋反才手足相残,都是好汉子啊,谁死都不忍心,若是以最快的途径攻下沙州城,是否可以把伤亡降到最低。” 崔九不屑一顾道:“我只有取胜之道,没有避险之道,崔老九出了名的狼心狗肺,找我来讨教,找错门路了。” 李桃歌不厌其烦问道:“若是十八骑攻城,三千步卒,弩车云梯相助,多久能攻下?” 崔九嘿嘿一笑,说道:“不打,绕着走。” 李桃歌惊讶啊了一声,疑惑道:“绕着走?你们可是威震天下的燕云十八骑,见到雄关绕开,那多丢面子。我还以为他会亲率大军,所到之处无人撄其锋芒。” “云帅是兵仙,又不是谪仙。” 崔九白了他一眼,摇头晃脑说道:“云帅说过,天底下的事情,最不介意的就是丢脸,丢脑袋丢钱丢孩子,都比丢脸严重。他就是靠着不要脸发家致富,死要面子活受罪,见到硬骨头就啃,兄弟早就拼光了,哪来的四万多大军。像这种守军多士气足的城池,非要打的话,先要费一番功夫,派太虚营的兄弟仔细探查,究竟有多少守军,主将是谁,秉性如何,包括打不打呼噜,多久睡一次女人,要查的清清楚楚,任何的蛛丝马迹,都会影响到攻城动向,这就叫做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云帅如今的威风八面,是用无数次如履薄冰换来的,懂吗?” 李桃歌越听越心惊。 这一仗,确实打得操之过急。 他只知道沙州城的刺史和长史,是来自郑家的郑新淳和郑新檗,其余的一概不知,就连守军具体数量,也没让斥候探查明白。 可是没办法,新任征西主帅,极有可能是刘甫。 若是瑞王亲至,按照他的跋扈风格,保宁军和复州兵,绝不会再听自己调遣,不良人也要归到他的麾下,只有草原狼骑和先登营,刘甫指挥不动,于是想快速杀到碎叶城,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平叛郭熙之乱。 事已至此,再也无法回头。 李桃歌悄然起身,攥紧双拳。 大不了,再亲自上阵,冲一次城头。 第352章 西北射天狼(八十八) 相比于复州死士,保宁军的攻城手段可就寒酸多了,一无弩车,二无井阑,只有几架摇摇欲坠的云梯,没爬几人就散了架,从午时攻到申时,城头依旧没出现保宁军踪迹,撂下几百具尸体,呈现出颓败士气。 保宁军是刘甫嫡系,军费是其他五大都护的两倍有余,富到流油,全军将士都配有崭新宁刀,新入伍的士卒配皮甲,都统以上配有重甲,兵械精良为大宁之最。但保宁军的职责在于拱卫皇城,以守为主,所造出的攻城器械本就不多,况且最好的东西都攥在宫家兄弟手中,调拨到鹿贺二人寥寥无几,连那云梯都是几日前所建,寒酸到可怜。 吃了大亏的鹿怀夫脸色阴沉,对着沙州城一言不发。 尚未参战的贺举山走过来,轻声道:“光凭你的人,根本冲不到城头,咱俩合伙干,事后功劳都是你的。” 鹿怀夫看都没看他一眼,恶狠狠骂道:“滚你娘的蛋!袖手旁观半天,现在跑来看爷爷笑话,早干啥去了?!” 二人自从围猎复州死士时,由于意见不合,产生了间隙,鹿怀夫看不上只顾私利的贺举山,贺举山也瞧不上有勇无谋的鹿怀夫,二人交恶多日,擦肩而过都视若无睹。 将中子弟多傲气,这种情况屡见不鲜,若不是随着大军西征,二人早开始撸袖子开打。 热脸贴了凉屁股,还被骂了娘,贺举山气的胸口疼,为了大局考虑,只能心平气和说道:“鹿家兄弟,咱俩在贵人眼里,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武夫秧子,代替西府将种子弟出征,谁输了都会有损家族颜面,睁眼看看,背后是几万双眸子盯着,再破不了城,保宁军的威风和八大家族的威风,会被你一人丢尽!” 鹿怀夫冷笑道:“姓贺的,仗是我打的,跟你没半文钱关系,要笑话,也是笑话我鹿家无能,你不是喜欢隔岸观火明哲保身吗?去你的岸边坐着,别来给老子捣乱!” 贺举山咬着牙低声道:“云梯都散了架,你如何登城?实不相瞒,我带了一千钩索兵和数架软梯,他们爬城如同猿猴,你再不识相,我就带着他们去攻西门,相助莫家那小子去!” “钩索兵?” 鹿怀夫匆忙回头,看到轻装背负绳索和圆盾的士卒,诧异道:“咱俩认识二十年,我咋没听说过。” 贺举山神秘兮兮说道:“自从听到西征的消息,我就开始训练钩索营,琢磨着有一天能派上用场,果不其然,讨来了攻城差事,该是咱露脸的时候了。” 鹿怀夫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询问道:“一堆破绳子挂个铁钩就能破城?我咋不信呢。” 贺举山玩味笑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贺举山抽出宁刀,高高举起,大吼道:“钩索手,准备出击,弓弩手,玩命射!给你们兄弟先开条阳关道!” 顷刻间,成千上万的箭矢飞上城头。 钩索兵飞快跑到墙根,旋转铁钩,猛然高抛,有上面箭矢和落石干扰,无法做到精准无误,三成铁钩能搭载城砖,然后双臂发力,踩着城墙,速度极快进行攀爬。 城头的安西军想要砍断铁钩,几刀下去火星四溅,只留下数道白印,将目标转移到绳索,砍来砍去竟然砍不断,根本无法阻止对方来到城头。 钩索兵的绳索都是用油浸泡过,然后放到烈阳下暴晒,十次之后,防火防劈,比起寻常甲胄都要坚固。 鹿怀夫见到钩索兵搭建起数条道路,并有人爬到城头,顿时眼眸一亮,抄起长槊,挤眼道:“贺老哥,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你继续坐收渔翁之利,还是随我上城冲杀?” 贺举山单指弹向宁刀,发出清脆音鸣,笑道:“习武多年,带兵过万,作为将军,尚未征战过沙场,旁人嗤笑贺某是喜欢玩弄权术的文臣,今日要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八大世家祖宗名号,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后辈子孙还没躲到大树下乘凉!” 鹿怀夫哈哈大笑道:“杀他娘的狗叛军!” 二人踏步前冲。 东门才触及城头,西门却早已杀的热火朝天。 有攻城器械协助,复州死士冲出了数条血路,伴随着喊杀声,有几百人来到城头,可面临他们的不是短兵相接,而是事先摆好的弩阵,安西军用盾牌作为掩护,一人一架手弩,复州兵立足未稳,立刻射成了刺猬。 复州敢以死士为名,必然有他的道理,瞅见袍泽命丧弩箭之下,非但没有惧怕,而是悍然发起冲锋,虽然携手共赴黄泉,但是给后面的袍泽争取到宝贵空隙,趁着安西军填充弩箭的功夫,又有上百人来到城墙,包括现任主将莫壬良。 银枪银甲,经过烈阳照射,发出刺目光泽。 他的身边还有四名年长男子,浑身散发出似有似无的透明罡气,其中大半笼罩在莫壬良身前,貌似一捅就破的气罩,当弩箭纷纷射来,在一丈开外就化为碎屑。 莫奚官甘愿入狱,豢养多年的门客,自然而然守在莫壬良左右,这四人是其中的佼佼者,三人灵枢境,一人不久前突破至无极境,放在江湖,已经有开宗立派的资本,可是惦念莫刺史的恩情,依旧陪同大军西征,守护公子安危。 莫壬良银枪一震,幻化出数十道枪影,高高跃起,顺势横扫,一股肉眼可见的枪芒砸入安西军人群。 盾阵如纸糊的一样,碎了不知多少块,躲在后面的安西军,顿时血肉横飞,下起一蓬血雨。 莫壬良单手提枪,再度杀向守军,可这次没那么如意,杀掉几人之后,想要再度破开盾阵,暗地里突然递出一柄狭长细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刺到胸前。 莫壬良境界不俗,但经历的厮杀屈指可数,尤其是单打独斗,几乎从未有过,稍不留神,剑尖穿透银甲,渗出一缕血痕。 大吃一惊的莫壬良快步暴退,用枪尖抵住身形,神色凝重。 一名相貌阴柔的红袍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手心飞旋着一把尺长细剑,挤了挤眼,如女子般娇媚笑道:“这是我们郑家的地盘,不许撒野哦。” 第353章 西北射天狼(八十九) 郑家这一代人丁稀薄,郑新淳和郑新檗两兄弟努力鼓捣了半辈子,才由郑新檗弄出个儿子郑乾阳,本想着郑家后继有人,有望继承衣钵,可没想到郑乾阳从小酷爱插花养竹,喜穿红袍,出门必擦胭脂,一举一动透出女子韵味,搭配秀美相貌,与乾阳二字背道而驰。 郑家兄弟没想到生了儿子却育出女,急的天天给祖宗烧香磕头,又是打骂又是训斥,往床上塞妙龄女子,塞风韵犹存的少妇,甚至半老徐娘都扔过,想要把他掰过来延续香火。可郑乾阳对于女人根本无动于衷,依旧我行我素,插花入鬓,红袍绣鞋,在沙州大肆寻找英俊魁梧男子为伴,气的郑家兄弟深夜里老泪纵横,却又无计可施。 郑乾阳沉溺于男色,最讨厌读书骑马,但在修行一途天资卓越,不到十岁术武双通,展露出惊人资质,于及冠之年进入到无极境,在方圆千里都无人能望其项背。 用妖孽二字来形容,再也贴切不过。 同为膏粱子弟,莫壬良认识这位临州家世最显赫的公子,可只是听过他的艳名,没想到出手如此犀利,一招破开名匠打造的甲胄。 莫壬良声音冷漠说道:“郑乾阳,你们郑家随着郭熙叛乱,迟早会有灭门之灾,不如早早归顺朝廷,戴罪立功,可保性命无忧。” 郑乾阳掐起兰花指,将秀发捋到耳边,露出娇嫩红花,嫣然一笑,摆出与生俱来的柔媚姿态,嗲声嗲气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莫家哥哥,早知道是哥哥,妹妹怎么下得了手呢。” 望着男身女相的怪胎,莫壬良汗毛炸起,强忍着不适说道:“及早回头,为时不晚,城下站着琅琊李氏公子,他为人宽宏大量,只要郑家献出沙州城,与我们一并讨伐逆贼郭熙,同样是大宁功臣。” 郑乾阳抿着嘴唇,娇羞说道:“李家公子?是当年玉面冠绝京城李白垚的儿子吗?听说公主都为他姿容沉迷,乃是大宁第一美男子,莫家哥哥,他们父子俩,长得可像?” 即将遭遇灭门之祸,还惦念男色。 莫壬良只觉得头皮发麻,呼吸沉重,胸前的伤势都显得微不足道,忍住不适高声说道:“十万大军已至,破城只在朝夕,还望速速决断!” 郑乾阳翻出一记白眼,将头扭到一旁,“郑家死不死,那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去找我爹和我大伯,妹妹一介女流之辈,懂不了那么多。” 莫壬良平举银枪,凛声道:“请让开一条路,我去见郑家叔伯。” “换作旁人,我定会将他心肝摘了,若是莫家哥哥么……”郑乾阳笑了笑,勾着涂抹丹蔻的指头,“来呀,妹妹亲自带你去。” 莫壬良冷着脸步步前行。 四名近卫护在身后。 来到五步左右,已经能闻到对方的胭脂香味。 郑乾阳鬼魅一笑,掌心的短剑突然脱手而出,直奔莫壬良面门。 短剑快到肉眼难辨,扎破四名近卫祭出的护罩,又刺破莫壬良的护体罡气,那名无极境高手伸手去抓,短剑飞快掠过,带走一抹血痕,偏离了原有目标,在莫壬良脸颊滑过。 集五人之力,莫壬良堪堪躲过一劫。 短剑重新飞入郑乾阳掌心,不停旋转翻腾。 莫壬良面沉似水道:“出尔反尔,无耻之徒!” 郑乾阳撩动长发,似笑非笑道:“莫家哥哥,当真觉得我是白痴不成?你们复州兵都打上我郑家城头了,还妄想着凭借口舌使我家不战而降,别以为我不知道,大军进入沙州城之日,便是郑家人头落地之时,投?投你祖宗十八代!” 短剑再度腾空而起,与之相随的还有一袭红袍,郑乾阳迎风招展,长袍勾勒出媲美女子的玲珑曲线,短剑在烈阳中一分为五,道道映射出璀璨霞光,郑乾阳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杏目圆睁,喊道:“我敬重莫家世叔,仰慕莫家哥哥,不忍心看你们如鹰犬卑贱,与其幽寒坐呜呃,不如转世入轮回,郑家乾阳,敬送莫家哥哥升天!” 右臂平伸。 五道短剑跟随他的指引,陡然光芒大作,宛如张牙舞爪的蟒蛇,在城砖劈出五道深痕,一快再快,眨眼间来到几人胸前。 莫壬良想要用银枪崩开剑气,突然察觉到右手和银枪被冰坨冻住,与地面锁死,动弹不得。 术法。 莫壬良这才想起,郑乾阳是远近闻名的修行天才,术武双修,享有妖孽名头,只是他更大的盛名,是喜好男风,害得郑家生儿育女,被旁人耻笑,几乎都忘了他是已经踏足无极境的高手。 危急关头,莫良辰以冻住的右臂为轴心,翻身后撤,躲过了剑气入体,再转过身,郑乾阳近在咫尺,猩红嘴唇半开半合,快要触及到下巴,郑乾阳盯着莫壬良俊朗脸庞,轻声呢喃道:“莫家哥哥,九泉之下,记得想我哦。” 青葱水嫩的五指,从莫良辰下巴来到喉结。 半寸指甲即将划破咽喉之际,劲风扑面。 那名无极境护卫挣脱冰坨束缚,拳头夹杂着气旋来袭。 郑乾阳嘴角勾出轻蔑笑容,伸出右手,接住汹涌而来的拳锋,五指内嵌,指甲刺破肌肤,深入骨缝,无极境护卫不顾鲜血淋漓,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下压,又递去一肘,郑乾阳身体后倾,躲过肘击,身体如蝴蝶般舞动,绣花鞋悄然无声送出一腿,致使对方穴位传来滞涩,不退反进,正好坐在无极境护卫肩头,杏眼闪过寒芒,十指穿颅而进。 堂堂无极境的高手,半柱香没撑过已然毙命。 郑乾阳飞身跃起,翩然落地,先用舌尖舔舐一口鲜血,再用红袍擦拭着指尖血渍,漫不经心说道:“替主子受死的奴才,血里都藏着一股忠义味道,够香甜。” 另外三名近卫惊怒交加,互相使了一个眼色,以犄角之势冲了过去,其中暗含三才阵法,可还没等近身,郑乾阳兰花指捏起,一股狂风来袭,将三人笼罩在内,风沙入眼后,根本看不清状况,勉强把眼眸睁开,迎接他们的只是一柄短剑。 三人同时遭遇枭首,头颅落地,恰巧叠成品字型。 郑乾阳重新插好歪斜玉簪,冲莫壬良堆出暧昧笑容,“莫家哥哥,该你喽。” 第354章 西北射天狼(九十) 莫壬良身先士卒,为复州兵闯出一片开阔地段,如今已涌上几百号精锐,沿着城墙杀去,有几十人惦念主将安危,聚拢在莫壬良身边,形成人肉屏障,有胆大的家伙,见到势头不对,悄然拉住主将铠甲,把他用力朝后拉去。 目睹对手把戏的郑乾阳捂嘴窃笑,用阴柔声线说道:“莫家哥哥可是奴家的人,走的了吗?” 红袖飞舞,复州死士后方突然卷起狂风,将几十人吹的不断前行。 酷似女子的沙州天字号少爷,摘掉耳边鲜艳花朵,放到眼前,悠悠叹气道:“花谢,灯灭,人死,俱是世间可怜事,反正都要在今日枯萎,不如一起结伴而行。” 中指弹出。 花朵旋转四散,花瓣一片片剥落,冲到复州兵人群中,宛如一道道箭簇,碰者即伤,穿过布甲和躯体后,余势不减,再穿过一名士卒身体后停驻,接连能穿透二三人,威力大到令人咋舌。 复州兵被一朵花冲的东倒西歪。 莫壬良横起银枪,沉声道:“你们去支援别处,他由我来对付。” 前来攻城的都是亲兵近卫,哪能不顾主将死活,全部钉在原地,没有一人肯走。 莫壬良表情突然变得狰狞,咆哮道:“这是军令,再不滚的话,斩!” 银枪发力扫去,复州兵无奈后撤,呢喃喊着将军保重,在莫壬良的怒目中噙泪离去。 郑乾阳轻轻拍着巴掌,赞叹道:“莫家哥哥好软的心肠,宁肯自己战死,也要保住手下性命,不愧是奴家中意的大丈夫。可惜呀,一切都太迟了,奴家总不能任由你们在这里拉屎撒尿,好哥哥,为了不让你受苦,妹妹会出手快一些,不疼的。” 短剑在郑乾阳嬉笑中再度飘来。 莫壬良自知死路一条,不许兄弟们陪葬,眯起眸子,银枪枪芒暴涨,聚集真气在枪头,冲着短剑发出十成功力一枪。 剑和枪接触荡起的威势,刺穿数块城砖,形成雨点似的窟窿。 无极境和灵枢境,说起来只差一境,可这一境,乃是万亿修行者的桎梏,许多人穷尽余生都未能触及,品尝不到无极境究竟有何奥妙。 银枪支撑不足一息,顷刻间化为齑粉,母亲亲手缝制的一簇红缨,也在锋利无匹的剑气中成为粉末。 这不男不女的家伙,真是怪胎。 莫壬良勾勒出凄凉笑容,安静等待死亡降临。 一杆黝黑大枪突然从天而至。 枪头径直戳中短剑。 两件兵刃分别滚落在地。 郑乾阳挑起柳眉,注视着不速之客,当见到对方俊美容颜,不由得双眸放出亮光,频频抛出媚眼,娇笑道:“哎呦呦,哪来的漂亮弟弟,生的这么标致,看的姐姐这心肝像是小鹿乱撞。穷山恶水可养不出这画里一般的人物,定是出自门阀世家,奴家猜猜看,你是李相的儿子?” 力竭后的莫壬良盘膝坐地,心里不愁反喜,琢磨着自己恶心了半天,看的听的快要吐了,你李公子既来之则安之,换你来尝尝这妖人滋味。 李桃歌见过世面,可没见过这种世面。 涂脂抹粉的郑家公子一见面,眉来眼去,明送秋波,逮住相貌一顿夸赞,若是漂亮姐姐妹妹也就罢了,偏偏是该死鸟朝天的同类,心里哪能不膈应,强忍着胃里泛起的酸水,用脚尖挑起黄泉枪,面带不悦说道:“你们郑家的爷们呢?死绝了?派一个老嫂子来守城,不怕别人骂你们是绝户?” 所谓骂人不揭短。 李桃歌这几句话,把郑家和郑乾阳得罪干净。 作为喜欢扮作女人的郑家公子,他不怕别人说他是不男不女的怪胎,反而乐意听到姐姐妹妹之类的称谓,但是这嫂子前面加一个老字,顿时变了味道。 女子生性爱美,他更爱美,最忌讳别人说他年纪大,为此砍过不少条舌头。 当李桃歌愣头愣脑甩出老嫂子这三个字,立刻黑起了脸,再俊美的相貌也变得刺眼,阴阳怪气说道:“李家少爷,死到临头还敢污言秽语,不怕奴家把你的皮给剥了,夜夜敲鼓作乐?” “污言秽语?” 李桃歌指着自己鼻梁,冲莫壬良傻乎乎问道:“我有骂他吗?” 莫壬良憋笑不语。 又是老嫂子又是绝户,如果这不叫骂,那问候祖宗更不叫骂。 见到他装傻充愣的傻样,郑乾阳更急了,咬起牙关,声音尖锐喊道:“姓李的,咱们的仇算是结大了,我与你不死不休!” 盛怒之下的无极境宗师有多恐怖? 仅仅是护体罡气,就让十步之外的李桃歌肌肤生寒,宛如针刺。 这次郑乾阳没有驱使剑气,而是拎起短剑,一步步缓慢踏足,绣花鞋淌着血水,踩出瘆人印记。 郑乾阳轻描淡写说道:“我的师父说,杀人的乐趣,是看着对方从愤怒到绝望的痛苦,我不爱杀人,体会不到其中乐趣,但你不同,李白垚的儿子,丧命在我手中,想想就觉得妙不可言。我会把你俊俏脸蛋整个剥下来,缝在木偶面部,搂着入睡,有姐姐陪伴,你不会感到寂寞的。” 李桃歌终于体会到了莫壬良的煎熬,这玩意儿比挨几刀都难受,忍不住干呕一阵,朝后闪去,“我不行了,你来。” 露出一袭玄色夜行衣的南宫献。 作为珠玑阁副统领,见多识广,可他现在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手里的月魁剑呜呜低吟,像是快要抑制不住磅礴怒气。 郑乾阳右臂舒展,撑起遮天剑幕,愤恨道:“讨厌的东西,全都给我死!” 百条尺余剑气浩荡,相比于烈阳都要刺目。 瞧见这一幕,莫壬良这才明白,之前郑乾阳根本没用出全力,轻松杀掉四名近卫,所用一半功力都不到,纯纯是把自己当乐子玩,如果开始就用这一招,自己早已成为一滩肉泥。 南宫献神色冷漠,用双指抹过月魁剑身,反指卷住剑尖,骤然松开,摇晃中生出绵密不绝的剑影,飞向疾驰而来的剑气。 第355章 西北射天狼(九十一) 郑家的发迹,来自于百年前一名郑家老祖郑良瑜。 当时郑家还是寒苦百姓,住在白河旁边渔猎为生,郑良瑜有位亲哥哥叫做郑良弼,从小气力过人,饭量奇大,一顿能吃半屉饼半只羊。本就家徒四壁,有了一位大肚汉,小儿子郑良瑜又嗷嗷待哺,俩孩子实在养不活,父母无奈之下,只能将他放入安西军,不求飞黄腾达,但求别饿死就行。 这郑良弼进入安西军后,脾气火爆,力气惊人,很快崭露头角,遇到贵人青睐,伍长,什长,都统,校尉,一路平步青云。 郑良弼对于弟弟郑良瑜疼爱有加,所赚到的饷银全部交给家中,见到弟弟习武有天赋,又找门路求人,给弟弟拜了一名鼎鼎有名的剑客为师。 郑良瑜也不负哥哥厚望,凭借着傲人悟性和日复一日的勤奋,年纪轻轻达到璇丹境,声誉与日俱增,无数势力前来招揽,郑良弼帮弟弟婉拒了好意,将他放在提携自己的贵人身边,当了一名护卫,而那名贵人鸿运齐天,几年来扶摇直上,从五品将军,晋升为成为安西军副帅。 同时,郑良弼晋升为六品振威将军,郑良瑜娶了副帅女儿,跨过无极境,兄弟俩各自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 满门兴旺。 沙州郑,初具世家雏形。 可就在郑家蒸蒸日上之际,骠月铁骑入境。 郑良弼率领安西军死守城关数日,仍旧抵挡不住铁蹄入侵,最后脖子都被砍掉大半,一手持刀,一手提颅,身中几十箭杀退敌军数次狂攻,战死在城门。 闻言噩耗,手足情深的郑良瑜痛不欲生,以怒气为引,一举进入逍遥境,聚集同门和心中装有家国大义的修行者,对骠月铁骑展开无尽刺杀。 后来,剑神谷阳劈出两剑山,骠月退兵,一场大战终于偃旗息鼓。 郑良瑜不知所踪。 有人说他被骠月蛮子杀了,有人说见过他隐居在寺庙,还有人说他为了给哥哥报仇,带着修行者深入漠东走廊,传来传去,成为江湖中形象伟岸的剑客,在安西都护府,郑良瑜的风头要盖过剑仙吴优。 作为忠烈后代,无论从政从商,郑家备受照拂,形成沙州第一大势力。 三十年前,郑家家主选择和先皇共进退,被冯吉祥亲手用白绫勒死,郑家极速陨落,许多族人迫于无奈,改名换姓去了别处谋生,留在沙州的只有郑新淳和郑新檗一脉,直至郭熙上任安西大都护,才略微恢复往昔峥嵘。 城头之上。 郑家唯一的血脉郑乾阳正在近身肉搏,用短剑舞出漫天剑气,所到之处悉数损毁,无人敢撄其锋芒。 这种花哨又凌厉的剑法,正是郑家老祖郑良瑜所创的金玉满堂,用剑招来寓意后世子孙富贵兴旺,可这剑法极为损耗真气,抵达灵枢境才能勉强施展,郑家后代皆是修行庸才,一家子以来,只有郑乾阳一人学会。 剑锋触及城墙和兵刃,似乎比豆腐都要嫩滑,几百剑下去,垛口已经削平,地面尽是斑驳剑痕。 南宫献左躲右闪,一退再退,根本不和对方硬拼,偶尔象征性还回一剑,根本不在于杀敌,仅仅是为了打断对方剑法节奏。 退出老远的李桃歌老神在在,甚至有心思啃起了肉干。 对于南宫献的战力,他不是很清楚,不过毕竟是老爹派来的护卫,又高居珠玑阁副统领,岂是普通货色? 南宫献极少出手,整夜趴在房梁不知在干啥,只在对阵吴优时短暂亮相,凭借捕捉战局的机敏,老江湖吴优都差点栽在他的手中,若不是境界相差太多,或许能被南宫献一剑挑之。 剑仙都险些着了道儿,对付不男不女的郑家少爷,岂不是信手拈来? 于是李桃歌很安心。 他不急,有人急,逃过一劫的莫壬良捂住胸前剑伤,焦急道:“御史大人,这里太危险,还是赶紧下去为妙,若是城里的叛军支援,想走都走不了。” “上好的金疮药,先把血止住。” 李桃歌甩给他一个瓷瓶,宽慰笑道:“我问过被俘的安西军了,城里精锐早已去往碎叶城,留守的不过五六千人,净是些老弱病残,要不然能轻易登上城头?” “可是……” 莫壬良望向红袍飞舞的郑乾阳,紧张说道:“他是无极境的高手,一人能抵万军,发起疯来,谁都摁不住,大人还是趁早离去,我率复州死士与他周旋,耗也要把他活活耗死!” 李桃歌无所谓一笑,说道:“无极境?巧了,南宫大哥也是无极境,不知他俩谁技高一筹,好久没耍钱了,要不然咱俩赌一把?” 南宫献的无极境,那可是只差一线圆满,快要抵达逍遥的无极境,他擅长的是偷袭和暗杀,不擅长正面缠斗,若不是郑乾阳家传的剑法过于犀利,早已被生擒活捉。 看似在剑雨中摇摇欲坠,实则四平八稳。 像这种极为损耗真元的剑法,无极境初期,撑死了能施展一柱香,南宫献有的是耐心等待,真气耗尽那一刻,就是郑乾阳束手就擒之时。 莫壬良脸色苍白说道:“御史大人觉得能赢,必然能赢,末将不敢与大人对赌。” 李桃歌意味深长笑道:“令人成长最快速的途径,叫做失败。虽然你接连吃到败仗,但未必是坏事,相信平定完安西之乱以后,回京城受封领赏,想要什么官职,尽管直言不讳,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莫良辰面露喜色道:“多谢大人提携。” 李桃歌笑道:“你的脸色越来越不妙了,快去找郎中医治,万一死在我身边,你们复州兵还以为我害的呢。” 莫良辰抱拳离去。 郑乾阳的剑法已经越来越慢,神色越来越癫狂。 玉钗掉落,头发散乱,胭脂和汗珠混在一起,涂成了花脸。 仍旧摸不到南宫献衣角。 郑乾阳终于停住手里短剑,喘着粗气说道:“只会躲来躲去,你是不是带把的爷们儿!” 南宫献舞出一个剑花,心平气和说道:“比起你这妖人,我的性别似乎更加明确。” “去死!” 大怒中的郑乾阳剑芒暴涨,踏足升空,劈出数道凌厉剑气。 南宫献一边有条不紊躲避,一边摇头道:“差,太差劲。用剑的人差,这金玉满堂剑法也差,劈出那么多剑,没有一剑是精妙剑招,真不知道你们老祖是如何盛名传安西,压过吴优半头。本是绣花娘子,却干着泥瓦匠的活,白白浪费气力而已。” 郑乾阳大发雷霆,咬破中指,将鲜血涂抹在剑刃,疯狂喊道:“敢辱我老祖,跟你拼了!” 经过血液浸染,短剑宛如活物,左右扭动之后,剑身疯涨,宽度和长度逐渐变大,达到一丈后终于停歇。 李桃歌看的瞠目结舌,惊愕道:“郑家血脉还有这功效?若是……若是让云帅知道,那不得带着十八骑,把郑家人全给绑了?!养起来天天放血?” 郑乾阳双目紧闭,双手高举蜕变后的巨剑,用力劈出,剑气绵延至几十丈范围,隐隐带有雷鸣相伴。 南宫献终于有所动容。 这一剑笼罩极广,跑是没办法跑了,想要用月魁剑硬抗,这才察觉到整条右臂被冰坨包裹。 更为难受的是前后左右都有狂风呜咽,将自己困在原地无法脱身。 “术武双修吗?” 南宫献蹙起眉头,左手五指在右臂划过,传来清脆破裂声。 浩荡剑气已至。 南宫献不急不慢举起月魁剑,相较于郑乾阳的霸道剑气,三尺长的月魁剑似乎微不足道。 剑尖递出。 像是针尖刺向磨盘,小到可怜。 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之后,居然在轰隆剑气中刺出一道裂口。 南宫献五指如飞,迅速在剑身弹出音鸣,每次指尖掠过,就有一道剑影引入对方剑气。 几次之后,郑乾阳脸颊呈猪肝色,全身狂颤不止。 无极境初期和无极境巅峰,同为一大境,可其中的距离,像是壮汉欺负孩童,即便是术武双修,也无法抹平二人之间的差距。 南宫献停住弹剑动作,平静道:“再不收剑的话,你会脱力而亡。” 郑乾阳露出邪魅笑容,声音像是女子高亢尖锐,“死就死,把你拉做垫背,我又不亏!” 郑乾阳吐出一口血,正要施展玉石俱焚的剑招,突然觉得一股柔和力道拖住胸口,身体轻飘飘飞落在地。 “郑家就你这么一根独苗,死了谁来绵延子嗣?” 醇厚声音传来,一名白发苍苍的男子出现在城头。 身姿挺拔,相貌平正不失威严,虽然白发满头,可深邃五官并没有一丝岁月痕迹,灰色长袍无风自动,平添几分仙风道骨。 郑乾阳见到这人之后,呈现出狂喜之色,扑通跪倒在地,“老祖,您还活着?!” 当得起郑家老祖称谓的,两人而已,郑良弼战死,另外一人是百年前誉满江湖的安西剑首郑良瑜。 郑乾阳只在年幼时,见过老祖一次,传授剑法后便不知所踪,没想到半甲子以后,还能见到老祖,令他惊讶的是郑良瑜非但没有老态龙钟,反而更年轻了些。 望着不知是曾孙还是曾孙女的后辈,郑良瑜淡淡说道:“技不如人,吃些苦头是应当的,与其给我磕头,不如埋头修行,起来吧。” “老祖!” 郑乾阳抱住郑良瑜大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南宫献见到这名传说中的安西首席剑客,心中震骇无以复加。 郑良瑜的成名,比起吴优还要早,曾斩杀过骠月大王以及数名高手,威名不止在大宁,周国都极为佩服这名剑客,曾经以王侯爵位笼络,都被郑良瑜一一回绝。 亲眼目睹消失八十年的传奇人物现身,南宫献自知不妙,悄然往后退去。 当年已是逍遥境,如今呢? “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你走不了。” 郑良瑜视线投向李桃歌,轻声道:“你的主子也走不了,谁再敢妄动,老夫就对你的同伴出剑。” 不愧是活了一百多岁的老怪物,简单几句话,谁都不敢妄动。 郑良瑜虚空一抓,一柄普通宁刀出现在手中,缓缓说道:“之前你放言,我曾孙的剑法稀松平常,还说我创的金玉满堂太差,哎!~乾阳,你听到没有,自己不争气,祖宗都跟着蒙羞。” 话音一落,宁刀绽放。 千丝万缕的刀气散开。 慢如龟爬。 遮天蔽日。 南宫献睁大双眸,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如何去躲。 刀气近,衣袍袖口敞开,紧接着领口敞开,整件长衫敞开。 所有针脚缝制的地方,全部被刀气挑开,别的地方完好如初,头发丝都没掉落半根。 南宫献冷汗直流。 用刀气挑开细线而不伤人,难如登天,比起吴优的万花剑法,似乎更加精妙娴熟。 安西首席剑客,果然名不虚传。 郑良瑜轻叹道:“金玉满堂如何,老夫不作评价,曾孙用出令你们耻笑,是他火候未到。所有剑招,都要依附于真气,金玉满堂是我在逍遥境所创,必须有深厚底蕴支撑,才能将招式威力尽显,没想到传给后世子孙,沦为一桩笑柄,是老夫考虑的不周到,没有按照境界去循序渐进。” 郑良瑜话锋一转,朝李桃歌招了招手,“你,过来。” 南宫献急也没有办法,只能用眼神示意他快跑。 李桃歌像是没瞅见,谨慎来到老人家面前,堆笑道:“前辈好,晚辈李桃歌,给前辈请安了。” 虽然不清楚来人是谁,可凭借南宫献的表现,就知道是惹不起的主儿,最次也是吴优级数的高高手。 郑良瑜冲他打量一番,说道:“我们郑家忠的是大宁,你们忠的是当今圣人,道不同不谋而合,无所谓逆贼不逆贼。这座沙州城,送给你们邀功,郑家的所有人,我带走,李家小子,如何?” 李桃歌没想到柳暗花明,于是拼命点头道:“前辈请自便,我哪敢挡老前辈的路。” 郑良瑜望向沙州城内,深邃眸子略显忌惮,轻声道:“你面子真够大的,他都跑来助阵,约莫是得知老夫在城内,怕我把你给咔嚓掉。” 李桃歌疑惑道:“谁啊?” 郑良瑜似笑非笑道:“既然他喜欢躲在暗处,老夫也不好把他揪出来,反正对你有益无害,不知道也好。” 李桃歌想再开口询问,郑良瑜已经带着郑乾阳走远。 南宫献长舒一口气。 李桃歌悄声问道:“那老头是郑家老祖?挺厉害吧?” 南宫献苦笑道:“百年前就是逍遥境,你说呢?他成名的时候,老相国还没出生呢。” 李桃歌心神一凛,瞪大眼珠子说道:“百年前活着的逍遥境,难道是十大谪仙人之一?” 南宫献摇头道:“珠玑阁再神通广大,也查不到那些仙人的任何秘密。这位郑家老祖,起码伪仙境打底,而且是里面最拔尖的那几个,若是有谪仙人陨落的话,他有望攀登天柱。” 李桃歌倒吸一口凉气,挠着头,自言自语道:“乖乖隆地咚,一个沙州城,竟然跳出来谪仙人,说出去谁信。” “不止如此。” 南宫献低声道:“没听他说吗?城里还有名前辈,特意跑来监视郑家老祖,怕他对你出手。” 李桃歌张大嘴巴说道:“你的意思是……另外一名前辈,比起郑家老祖还厉害?” 第356章 西北射天狼(九十二) 郑家人跑个精光,城里的守军谁还肯卖命,除去一些脑袋不太灵光的糊涂蛋,全都丢掉兵刃脱掉袍甲,混迹于百姓之中,祈求能躲过征西大军查勘。 复州兵和保宁军同时入城。 从城墙转入瓮城,李桃歌越看越是心惊,瓮城分内外两层,城墙又高又厚,若是强攻,上万人都填不满,郑家人如果派精兵死守,天晓得要死伤多少将士。 幸亏郭熙把精锐提前调走,要不然,复州七万死士,可真就成了七万死尸。 走入内城,豁然开朗。 街道远比想象中的宽阔,房屋建造的精巧豪奢,极尽大城气象,两旁民宅商铺门窗紧闭,偶尔从阴暗处探出一双眼眸,来窥探征西大军动向。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谁是反贼,谁是朝廷,没那么重要,只要不把他们财物抢光,不把家中女眷掳走,那就是天公爷保佑,假如再和颜悦色喊一声乡亲,心里可就踏实了。 李桃歌漫步在沙州城街道,遍地是丢弃的甲胄和兵刃,两步一把宁刀,五步一件皮甲,稍不注意就会绊倒。 李桃歌挑起一把宁刀,娴熟耍出刀花,笑道:“往日能壮胆的东西,今日倒成了瘟神避之不及,他们也不仔细想想,刀弓能丢,手心的老茧能抹平吗?真要追查,十个里面有九个逃不掉。” 周典走在右后方,保持两步距离,轻声道:“史书有许多先例,为了杀鸡儆猴,破城后,叛军往往死的极惨,全族都逃不出朝廷追查,流放都是轻的,能保住一条命,全家都会喊阿弥陀佛。” 提到佛教,李桃歌突然想起镇魂关往事,神色恍惚,呢喃道:“沙州城是小伞的家乡,据他说,城中有座九层佛塔,一到逢年过节,整座城的百姓都去祈求康宁,里面供奉着送子观音娘娘,求子很是灵验,夫妻排着队磕头,场面蔚为壮观。小伞经常跑去玩耍,目的是香客投歪的祈福钱,运气好的时候,能捡到十几文,回来买一串糖葫芦,乐呵好几天。实不相瞒,我这辈子还没吃过糖葫芦,听说又酸又甜,开胃又解馋。” 周典笑道:“只要你开口,现在想要请你吃糖葫芦的人,能从沙州城排到京城。” 李桃歌莞尔一笑,“你不懂孩子乐趣,把捡来的钱换成美食,打心眼里高兴,梦里都能笑出口水。” 周典轻叹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李桃歌说道:“记得孟头出城那天,我和小伞牛井有过约定,谁能活下来,谁给孟头送终,你父即为我父,要互相帮助照料。小伞的爹,是名脾气臭的酒鬼,天天把他打的遍体鳞伤,打架伤人更是家常便饭,去年小伞说,他爹把人腿给打断了,要关好几年,估计现在还在狱中,帮我拎几坛好酒,几斤肉,我去尽一尽孝道。” 沙州城有两处大牢,一处关押重囚,一处关押罪案较轻的牢犯,小伞的爹只是把人打断了腿,到不了问斩的地步,于是李桃歌走进地字大牢。 门口空无一人,狱卒早已跑的不知所踪,镣铐和枷锁满地都是,走进去之后,才发现牢房空荡荡的,不止狱卒,就连囚犯都趁机逃走。 终于有一间牢房出现人影,正背对牢门蒙头大睡,呼噜声将头顶浮土震落,落在又黑又亮的被褥上面。 离近以后,臭气熏的头昏眼花。 李桃歌屏住气息,轻易拧断铁锁,来到那人旁边,凭借灯笼里微弱光亮,能看出这名男子不高也不壮,打结的长发有了灰色痕迹,似乎年纪颇大,脚跟裹满泥垢,分辨不出原来肤色。 从身形和年纪判断,很像是小伞父亲。 李桃歌大喜过望,柔声说道:“世叔?” 回应他的只有震耳欲聋的呼噜。 李桃歌提高声调,朗声道:“世叔,醒一醒。” 男人无动于衷。 记得小伞说他爹嗜酒如命,李桃歌心生一计,拍开酒坛泥封,酒香瞬间溢出,把酒洒满牢房,那名男子终于身体一颤,耸动鼻子,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酒?哪来的酒!” 李桃歌晃着酒坛,笑嘻嘻说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上了年纪的男子猛然跃起,朝着酒坛扑来。 早有防备的李桃歌移动酒坛,躲过了他的抢夺,笑道:“只要告诉我姓甚名谁,六坛酒都是你的。” 男人不再有任何动作,蹲坐在地,从打绺的长发中投来视线,观察着面前少年,冷声道:“谁派你来的?” 李桃歌展颜一笑,“小伞。” 男人呆滞片刻,突然怒气冲冲说道:“那小畜生还没死?!” 这次轮到李桃歌愣住。 这是小伞的父亲吗?谁家父母会骂自己孩子小畜生。 男人蜷缩到角落,背靠着墙壁,极为不耐烦说道:“他派你来干啥?看看我死了吗?” 李桃歌慢慢走过去,把酒坛子放到他的面前,轻声道:“我是小伞的兄弟,同在镇魂关入伍,睡在一个大炕,是过命的交情。我听他说,您被关在沙州城大牢,所以想替他尽一尽孝心,世叔,您先把酒喝了,我带您出去。” 男人一把抓住酒坛,咚咚狂饮数口,舒服呻吟一声,低声道:“我为何要跟你走?” 李桃歌浅笑道:“世叔有所不知,沙州城不姓郑了,已经被朝廷征西大军攻破,之前刺史府的官员跑的一干二净,没看见狱卒都不见了吗?您要是再在牢里,饭都没得吃,不如先出去,咱们再做商议。” 男人沉默不语,一个劲喝酒,可没喝几口,凶神恶煞般喊道:“那兔崽子呢?把他给我喊过来!有段时间没给他紧紧皮了,约莫又欠揍了。” 相比于小伞的父亲,自家老爹可是温良平和多了。 李桃歌怀疑起对方身份,人家从来没承认过是小伞父亲,难道莫名找到一个酒鬼,弄岔了? 李桃歌狐疑道:“您贵姓?” 男子灌进几大口酒,冷笑道:“你不是小畜生的好兄弟吗?不知道他姓啥吗?他姓什么,我就姓什么。” 李桃歌挠了挠头。 在镇魂关那么久,一口一个小伞喊着,还真不知道他的姓氏。 男子也没让他为难,抱着酒坛子踉跄起身,说道:“谁愿意呆在这鬼地方,走,先给我牵两头羊来,喂喂肚子里的馋虫。” 第357章 西北射天狼(九十三) 剪掉蓬乱油腻的长发,修剪完胡须,又洗掉几斤泥垢,这才发现疑似小伞父亲的男子年纪并不大,看着和周典相仿,同小伞一样北人南相,骨骼瘦小,丹凤眸子狭长,秀气五官中透出一股凌厉。 本着他父即为我父的宗旨,李桃歌礼数周到,带他来到刺史府,住进了郑新淳的府邸,夹着尾巴在身边侍奉,令人送来了两只烤全羊和美酒数坛,一路赔笑弯腰,亲儿子不过如此。 男子吃羊,李桃歌在旁边斟酒,两人配合默契,一只羊三坛酒很快一扫而光。 男子心满意足打着饱嗝,对殷勤少年的眼神逐渐柔和,可语气仍旧冰冷,“那小畜生若是有你一半孝心,我也不至于天天抽他。” 李桃歌听小伞提起过,他儿时父母相敬如宾,家中一团和气,在他五岁那年,母亲突染恶疾,重病不起,不久后撒手人寰。 娘一走,爹变得暴躁易怒,觉得是他娘为了生他,伤了元气,得了不治之症,于是将他视为夺走爱妻的恶贼,不问任何缘由,动不动一番打骂,出手狠毒,直至皮开肉绽。 即便如此,小伞没说过他爹半句坏话。 或许幼年经历这样的变故,小伞才沉默寡言,从不对人敞开心扉,变成一尊好勇斗狠的榆木疙瘩。 冲锋陷阵,次次冲在第一,与人交战,皆是有进无退的搏命打法。 李桃歌忽然感触到他的心境。 自己在相府八年,备受冷落,算是心宽善忍的好脾气了,心里的芥蒂在前不久才消除,小伞十余年遭受父亲施暴,家里没有亲情可言,心中早已一片死寂,厮杀时,看似勇猛无匹,实际呢,难道不是在求死? 对他而言,母亡父暴,死,即是生。 “肉呢?!” 男子将酒坛摔成碎片,厉声问道。 李桃歌回过头,示意周典取来第二只羊,打开酒坛,放到对方面前,轻声道:“爷俩分别了这么久,你不想知道小伞的下落吗?” 想到他对小伞的恶行,语气陡然清冷几分。 男子拎起酒坛,抱在怀里,咚咚灌了几口,不屑道:“小畜生去了哪里,关老子何事?死了更好,用不着给我烧香烧纸了。” 李桃歌皱起眉头,眼神逐渐冷淡,“今年春末,安西大都护郭熙为了抗旨入京,率领安西军屠戮镇魂关,伪造成骠月蛮子入侵的假象,姓郭的为了掩人耳目,城里十几万百姓无一活口,小伞也在那场屠城中不知所踪,或许……已不在人世。” 男子拍着大腿,开怀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死的好,死的妙,扫把星一死,天下安宁。” 李桃歌压抑住愤懑,沉声道:“你是他的生父,难道一点情分都不讲?小伞究竟有何过错,让你常年打骂,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倒好,儿子死了,当爹的拍手称快,有你这样冷血无情的父亲吗?!” 男子瞥了他一眼,自顾笑道:“你懂个屁!小畜生八字有劫煞和孤星命格,出生起便注定是克六亲的扫把星,谁与他亲近,谁就会暴毙而亡。他娘自从生完他后,夜夜吐血咳嗽,常年卧床休养,过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没几年就丢了命,入土长眠。随着年纪渐大,孤星命格愈发顺应天意,把他丢到镇魂关入伍,没想到十几万人被屠,哈哈哈哈,也就是你小子命硬,没被他克死,换作旁人,早就嗝屁死翘翘了。” 李桃歌辩解道:“小伞非但没有克我,还为我挡了一刀,失去了左臂,若不是他,我的头颅早掉在冰天雪地里。” 男子讥笑道:“那是你的命数非比寻常,有李家气运傍身,五百年来祖宗积攒的福泽,没那么容易死。” 李桃歌呆滞片刻,一字一顿道:“你知道我是谁?” 男子抻了一个懒腰,说道:“不就是宰相李白垚的儿子吗?有啥可奇怪的,老头子布的天下为局,你是镇守天元的重要一子。” 李桃歌倏然一惊。 后面两句话,听起来那么玄妙。 李桃歌迫切问道:“老头子是谁?” 男子喝了一大口酒,轻蔑笑道:“自己的师父都不认得?” 李桃歌狐疑道:“你认得我师父?” 男子放肆大笑道:“身在局中而不自知,死了都不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你和小畜生一样,都是天底下最最糊涂的可怜虫。实话跟你说,你的师父就是我的父亲,他叫做轩辕龙吟,小伞的名字叫做轩辕牧北,而我的真名,叫做轩辕荒。” 突然电闪雷鸣,伴随着狂风哀嚎,门窗摇摇欲坠。 李桃歌心中的惊骇,不亚于这狂风雷电。 自己的师父,竟然是小伞的亲爷爷?! 太不可思议…… 轩辕荒继续缓缓说道:“我们轩辕家是圣族中的皇族,千年前上古大战落败后,隐居于南海,我家那老爷子进入昆仑潜心修行半甲子,怀揣偷天换日的秘术,以天下为局,想要为圣族逐鹿天下。他在多年前,要我去南海统领圣族,我这人不喜争斗,多次拒绝他的野心,那老头子出手歹毒,不惜将我黎儿当作运蛊,养出那头克六亲的小畜生当圣族圣子。若不是他,黎儿怎会重病缠身,他不来,我又怎会怎会妻离子散,呵呵,轩辕一脉,还未出山便以开始自相残杀,这便是他的天下大道?!” 李桃歌越听越心惊肉跳,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师父……小伞……这啥呀?他俩咋能是爷孙呢? 二者很难联系到一起。 还有什么圣族圣子,简直闻所未闻。 轩辕荒自嘲一笑道:“遇到我这样的儿子,是老爷子福缘浅薄,遇到那头小畜生,是我和黎儿的命中注定。天官又如何,偷天换日又如何,改的了我这儿子的心迹吗?去他妈的!” 在喃喃自语中,轩辕荒走入狂风之中,展开双臂,狂啸不止。 李桃歌仍旧呆立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 回过头,轩辕荒已经不知所踪。 第358章 西北射天狼(九十四) 当轩辕荒离去后,李桃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不见客。 攻下沙州城,功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将士要论功行赏,大肆庆贺一番,城里的叛军需要清查,谁守过城,谁沾染过征西大军的鲜血,是该秋后算账。 食宿,兵马,百姓,一切都要安顿,作为主帅的李桃歌却闭门不出,急的卜屠玉鹿怀夫和莫壬良他们绕着门口团团转。 周典蹲在廊檐下,轻声道:“既然御史大人不见客,必有缘由,你们别围在这添堵,赶紧散了,各忙各的,等他走出房门,我会派人去通知你们。” 虽然周典只是六品,不如鹿怀夫和贺举山的品级高,可毕竟是兵部上官,又是李桃歌的亲信,谁都不敢小觑,他的话一出,贺举山拉着鹿怀夫朝外面走去。 卜屠玉蹑手蹑脚走近,压低声音说道:“周大哥,我家老大该不会是纵欲过度伤了身子了吧?那黑皮丫头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到居然是狠角色,能把我老大给抽成人干,厉害。” 周典白了他一眼,“若是我没看错,小茯苓还是黄花闺女,你家老大再饥色,也不至于对小丫头下手。” 卜屠玉不厌其烦问道:“那我家老大为啥闭门谢客,难道修行遇到了瓶颈?不对呀,黑皮丫头在里面呢,若是闭关,应当找一处清净地方,沉下心来苦修,黑皮丫头在里面走来走去,岂不是添乱。” 周典朝里面努嘴道:“我哪晓得他为啥举止反常,要不然你闯进去,亲自去问问?” 卜屠玉捂住屁股,丑脸堆砌出惧意,“算啦,上次踹的劲还没过去,贸然闯入,估计又得挨揍。听说沙州城里的女子颇为水灵,在安西都护府首屈一指,我去大街逛一圈,看有没有风韵犹存的妇人。” 自从见识到媚骨天成的洛娘,卜大公子突然转变口味,对于未经人事的少女兴趣缺缺,唯独酷爱少妇。在京城时,专门走街串巷,打听谁家有俊俏寡妇,所谓有志者事竟成,在他刻苦耐劳的耕耘下,终于品尝到少妇独有的韵味。 回到自家地盘固州城,更加肆无忌惮,放出忠犬狗卞,专门搜罗美妇人,不过卜大公子盗亦有道,有三不采,歪瓜裂枣不采,年纪不过三十的不采,殉国将士的遗孀不采。 当刺史公子的癖好传遍固州城,卜琼友气的拎起宁刀,连哄带吓把他赶到李桃歌身边,这也是为何他之前比萝枭和先登营率先行抵达的缘故。 院子逐渐归于宁静。 屋子里的李桃歌躺在床上,眸子空洞无神。 他想不通,师父为何要骗他。 但是细细想来,师父好像又没骗过他,只是瞒着而已。 回忆往事,从燕尾村到京城,从京城来到镇魂关,又从镇魂关折返京城,似乎有张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掌控。 自己和小伞的相遇,是故意为之,还是巧合? 师父的弟子和孙子睡在一张大炕,要说是巧合,谁信? 可这件事追根溯源,是冯吉祥下的令,难道……血衣宰相和师父是一伙的? 从龙党背后是圣人,他和圣族又有何渊源? 绞尽脑汁,想不出个所以然。 李桃歌幽幽叹了一口气,充满哀凉。 赵茯苓端着冒着热气的水盆走来,青涩脸庞露出笑容,“少爷,累了吧?来泡个脚,可舒服了,然后你再舒舒服服睡个觉,第二天头就不痛了。” 李桃歌心不在焉道:“你怎么知道我头痛?” 赵茯苓笑如初绽花朵,“很简单呀,头痛会将眉毛蹙在一处,会揉眉心,少爷你都揉了大半天了,那么好看的眉毛都快揉掉了。” 心烦意乱的李桃歌坐起身,双脚泡在热水中,望着小丫头灿烂笑容,心里阴霾莫名消散了一些,说道:“你说人生在世,非要做点什么吗?宏图大业,万古流芳,又有几人能够如愿,多数人还是泯于凡尘,做那芸芸众生。煞费苦心,争来斗去,谋划长达几十年,他们不嫌累吗?” 小茯苓眨着眸子深思一阵,认真答道:“这就是所谓的命吧,狗生来是看门的,鸡生来是打鸣和下蛋的,茯苓生来是伺候少爷的,少爷生来是建功立业的,嘻嘻。” 调皮的模样,令李桃歌倍感舒适。 茯苓能使心安,果然不假。 李桃歌问道:“若是你察觉到最亲的人,对你隐藏了很大的秘密,你会如何?” 小茯苓想了想,说道:“比如少爷瞒我,我肯定会不舒服,可话说回来,谎言都有善有恶,刻意隐瞒,说不定有他的苦衷呢。” 李桃歌慎重说道:“那可是天大的秘密,不是几斤粟米几两银子的小事。” 小丫头苦着脸道:“少爷,茯苓只经历过柴米油盐,从来没遇到过天大的秘密,你把我难住了……” 李桃歌宽慰一笑,“好了,不为难你了。” 门外传来略显急促的步伐。 周典尖锐的声音响起,“城外保宁军足有二十万,估计是新任的保宁大都护来了。” 李桃歌眉头挑起,来不及享受,迅速穿戴好官袍,在周典的陪同下来到城门,目所能及之处,皆是甲胄明亮的大军。 一杆绣有金龙的大旗极为招摇,在风中摇曳乱舞。 除去皇室宗亲,谁敢用金龙为旗? 李桃歌神色纠结说道:“果不其然,是刘甫。” 周典面色阴沉说道:“如今咱们屡战屡胜,正是士气高昂之际,偏偏派他来添乱,以后复州兵和保宁军听谁的?” 李桃歌低声道:“刘甫想来,我爹也拦不住。人家是保宁大都护,征西军主帅,当然要听刘家人调遣,咱们鸠占鹊巢许久,再打下去,功劳太大,是该把军权还回去了。” 周典咬着牙说道:“安西都翻了天了,还惦记着皇权内斗!” 不对! 李桃歌忽然睁大眸子,朝大旗望去。 绣的金龙并非是四爪,而是五爪。 大军正中,立有几百金甲将士,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李桃歌对他们再也熟悉不过,打过几次交道并结下血仇的金龙卫。 一名身披金甲和蔼可亲的小胖子,正在冲着城门挥舞手臂。 太子,刘识。 第359章 西北射天狼(九十五) 李桃歌想过刘甫挂帅,想过张燕云挂帅,甚至想到过圣人御驾亲征,可万万没想到太子会出任征西大军主帅。 一个从出生起便缺了魂魄的憨儿,在宣政殿门口邀请两位宰相逛窑子的傻缺,怎能指挥几十万大军?! 李桃歌脑海中闪过两个字:胡闹。 周典也看出了不对劲,悄声道:“不是瑞王,好像是太子。” 李桃歌一脸肃容说道:“怪不得纳兰家的粮商跑到安西,又是置地,又是运粮,原来是受到皇后指引在修桥铺路。等平定完郭熙之乱,安西和保宁几十万大军攥在手心,刘甫拿什么来跟太子斗?皇位再无悬念。况且太子亲征,能弥补皇后任用佞臣的过错,即便郭熙手中沾了那么多的血,大不了是用人不当,以功补过,以瑜掩瑕,平完账,还能凸显出太子才能,皇后这一手,可谓是无懈可击,刘甫再无翻盘可能。” 周典低声道:“前提是能平定完郭贼之乱,后面还有四州府和碎叶城,背后隐匿的骠月蛮子,太子能过关斩将擒拿郭贼吗?” 李桃歌死死盯住刘识旁边气宇轩昂的金甲将领,带有一股敌意说道:“那人是和张燕云齐名的公羊鸿,金龙卫统领,公羊家嫡子,大宁最有前途的武将,去年及冠时已是正四品,我爹说他会很快接管刘罄麾下禁军,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三品武将。圣人把他放到太子身边,一来是保驾,二来是争功。父亲坐镇凤阁只手遮天,我和鹿怀夫贺举山在西线捷报频传,张燕云又出征北庭,即将驱逐贪狼军,这些人可都是八大世家子弟,再不给从龙党和太子党立功机会,朝局难免失衡。圣人是精通帝王之术的绝顶高手,不会任由一家独大。” 周典听的似懂非懂,惊愕道:“这些都是李相传授给你的?” 李桃歌缓缓摇头,“闲的无聊,瞎琢磨的。” 周典唏嘘感慨道:“去年今日,你正驮着萧文睿的枷锁,一路恳求我,能否慢些前行。” 李桃歌笑道:“明年今日,咱俩还能在一起吗?” 听到她言辞暧昧,周典朝旁边挪动两步,嫌弃道:“你该不会跟着郑乾阳学坏了吧?喜欢那一口了?” 李桃歌嘿嘿奸笑,笑的周典心里发毛。 太子亲征,城中所有官员来到城门接驾,按照文武分作两排,武将由品级最高的鹿怀夫站在首位,文官由李桃歌担任头牌。 大军来到护城河边,刘识在近卫搀扶中踉跄下马,一个不慎,跪倒在黄土中。 笨拙模样引来官员腹诽,似乎都在为大宁未来忧虑。 刘识倒是大度,并没有因为摔跤而恼怒,眉眼含笑,拎起浅黄四爪蟒袍,一溜小跑来到众人面前,文武官员见礼,刘识挥了挥手,憨厚笑道:“我代圣人西征,还望大家照拂,有得罪之处,请多多包涵。” 保宁军众将,见过嚣张跋扈的刘甫,在他们印象中,皇室宗亲似乎都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哪里见过和蔼可亲的太子爷,顿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刘识来到弯腰行礼的李桃歌面前,歪着脑袋端详一番,笑眯眯说道:“你就是把刘贤打断八根肋骨的李家弟弟吧?” 李桃歌有苦难言。 当着几十万大军提这茬,尤其是刘甫带出来的保宁军,给自己树敌呢? 李桃歌正色道:“微臣李家庶子桃歌,见过太子殿下。” 刘识忽然攥住他的双手,热络笑道:“打得好,打得妙啊,父皇曾经说过, 我那堂兄横行霸道,早晚会惹出乱子,有你代为出手,正好杀杀他的戾气。刘贤已经有半年没出过门了,还窝在府里养伤呢,他闭门不出,京城清静了很多呢。” 李桃歌惶恐道:“臣不知轻重,误伤了世子殿下,是臣之过。” 刘识堆出亲近笑容,拉住他的手腕,说道:“好啦,你是为民除害,何错之有,若不是你仗义出手,不知有多少人遭殃呢。” 没等李桃歌准备好措辞,刘识转而对文武官员大声喊道:“父皇听到你们打了好多胜仗,夸你们是大宁功臣,命我带来了御厨和御酒,给将士们庆贺庆贺,走,咱们进城!一边喝酒一边聊!” 李桃歌感受到胖手传来的柔软力道,心中打起了鼓。 他也是初次见到太子,传闻中刘识数不过十,说话磕磕绊绊,今日一见,跟传闻中的傻子大相径庭,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轻描淡写的几句,将保宁军的矛头对准到自己身上。 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 太子和刘甫是死敌,要想彻底将保宁军收服,根本不可能,除非把将领换成自己人,再苦心经营几年,把刘甫和宫家兄弟的影响消除,才能彻底掌控这支五十万大军。 李桃歌正在沉思,刘识突然笑呵呵说道:“李家弟弟,你打了那么多胜仗,早该升官了,我同李相提过数次,想把你升任兵部郎中,可李相说你年纪还小,难当重任。其实我觉得才能和年纪没关系啊,像赵国公,公羊鸿,他们才二十来岁,都是年轻一代翘楚,如今李家弟弟也变得厉害了,有你们在,那是大宁的福分。” 李桃歌哭笑不得说道:“我哪里敢和赵国公和公羊将军相提并论,只是凑巧打了几场胜仗,瞎猫撞到死耗子而已,论真才实学,我给他们提靴都不配。” 走在二人身后的公羊鸿抬起眼皮,朝少年背影望去,无喜无怒,神色清淡。 刘识笑道:“父皇命我为征西大军主帅,说来惭愧,我哪里懂的打仗,瞧见流血就发慌,以后涉及到战事,你与公羊将军商议,我绝不插手,咱们平平安安的来,平平安安的回,早日铲除掉郭贼,好为父皇出一口气。” 李桃歌恭敬道:“诺。” 刘识眉飞色舞道:“李家弟弟,虽然第一次见你,但并未感到生分,安西又穷又破,实在没什么好玩的,我带来了四名舞姬,等和将士喝完了酒,去我那里一同欣赏美人剑舞?” 第360章 西北射天狼(九十六) 北庭都护府。 不同于安西的黄沙大漠,自从过了多渤草原之后,目所能及之处皆是白山黑水,空中梨花漫舞,偶有一阵北风袭来,将数片雪花卷成团状,凶猛冲向黑色土地。 与玄黑交相辉映的,是白色。 一杆燕字大纛,一杆云字大纛,赫然树立在天地间。 紧接着,一件白袍从洼地中现身,骑五花马,披有雪白貂裘,生了双极为明亮的眸子,相貌平平却又贵气逼人。 九十九州行军总管,天下兵马大元帅,赵国公,张燕云。 当他骑马来到平地,后面出现六名重甲武将。 离他最近的,是名瘦小精干的中年男子,披全甲,鹰钩鼻,双眸闪烁着历经沧桑后的淡漠。 燕云十八骑副帅,燕字营主将,巫马乐。 在巫马乐的左手边,是云字营主将上官果果,兜鍪覆盖着真容,鹅颈白腻引人遐想,四肢修长,大腿浑圆饱满,手中浸满鲜血的长槊杀气四溢。 他们二人的旁边,是神刀营主将柳宗望,神枪营主将康伦,二人虎背熊腰,仪容威武,年纪已过半百仍不见老态,是十八骑中最年长的主将。 处于边缘位置的是魔风骑主将陶巍,掠火骑主将纪天工,这二将才过而立之年,算是十八骑中的后起之秀,凭借战功攀爬上来的青年才俊,虽然在朝堂中籍籍无名,可在骠月和南部七国,是能和索命无常齐名的杀神。 魔风骑和掠火骑全是轻骑,负责骚扰和追击溃军,一个冲锋,往往能带走几千条性命。先登夺旗几营,干的都是苦差事,面对的都是敌军正面厮杀,战功大,人头少。这两营擅长趁火打劫,经常以多打少,以强打弱,致使双手涂满血腥。 六将之后,是铁甲森然的大军。 人和马都披有重甲的燕字营云字营,肩头扛有陌刀的神刀营,清一水大戟的神枪营,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边际。 北风卷起雪片,钻进张燕云脖颈,他打了一个喷嚏,揉了揉鼻子,讪讪说道:“记得去年来到北庭那会儿,没这么冷。如今才到十一月吧?离过年还早呢,天天飘着她娘的破雪,没玩没了,起初看着挺新鲜,看久了越来越烦。大周贪狼军,也不说回去猫冬,往火炕一倒,喝点酒,搂着婆娘睡一觉,多舒坦,偏偏要在北庭吃风喝雪,害得老子大冷天跑出来干架,打,打你奶奶个腿的!” 粗鄙不堪的牢骚令五名主将哑然失笑,唯独上官果果无动于衷。 与他关系亲近的巫马乐说道:“当初在南部,你在烈日正午放火攻城,射火箭,丢油桶,热的他们光着屁股开门投降,今日贪狼军带你领略北地风光,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张燕云嘿嘿笑道:“谁年轻时,没干点难登大雅之堂的龌龊事,你们赶紧忘干净,以后不许再提!” 一只神骏灵隼在风雪中划出优美弧线,落在张燕云手臂,从爪子摘下密信,看了没多久,张燕云惊叹道:“好家伙,咱们太子爷出任征西大军主帅,代圣人御驾亲征,金龙卫大将军公羊鸿一并随行。” 六名主将面面相觑。 巫马乐询问道:“让太子接任瑞王的兵马,究竟是妙招还是险招?” 张燕云将纸条放入绣有祥云图案的衣袖,勾起嘴角笑道:“咱们的皇后娘娘,走的是赶尽杀绝的路数,害怕刘甫春风春又生,索性把对方家当收入自己囊中。” 巫马乐疑惑道:“我记得太子心智不全,话都说不利索,由他去出面接任保宁大都护,能压得住军心?” 张燕云以轻松口吻说道:“皇后娘娘虽然气度不大,论谋略却是一等一的好手,半年之前,刘甫独揽大权,风头正劲,都被她困在逍遥观动弹不得,如今刘甫禁足,保宁军群龙无首,正是纳为己用的好机会。既然她敢派傻儿子去收拢军心,必然有不俗后手,且看着吧,安西的争斗,不止是朝廷大军和安西叛军的较量,里面有的是弯弯绕绕,可惜老张去不了,看不到这出精彩纷呈的好戏。” 巫马乐问道:“征西大军有那么复杂?不就是以宫家兄弟为首的瑞王旧部吗,代大都护陆丙只是一个傀儡,柴子义是个阿谀奉承的墙头草,李相之子倒是有一腔血勇,可惜年纪太轻,掌控不了局面,能够打胜仗,凭借的是以多打少的笨法子,换谁去都行。” “你呀,眼光太浅薄喽。” 张燕云摇头否定,轻声道:“宫家兄弟在保宁军中的威望,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想要从他们手里夺走兵权,来硬的会引发哗变,来软的又行不通,需要折中后缓缓图之。” “我和陆丙见过面,打过一次交道,这人被誉为大宁不倒翁,官场学问登峰造极,在刘甫身边尚能苟延残喘,稳住副都护几年之久,试问文武群臣,有能做得到?若不是出身平庸,限制他的晋级之路,三省六部的朱紫贵人中,必有他一席之地。” “至于天章阁大学士柴子义,这人就有意思了,大家都嘲笑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遇到我和李相,屁股撅起与天平,只是乘坐凤驾得道升天,沾了柴妃的光罢了。可你仔细琢磨琢磨,从二品的大学士,宣政殿门前一抓一大把,偏偏人家能皇城行舆,比肩朱紫袍匠萧文睿,一个妃子的哥哥而已,里面大有文章。” “当初李白垚入狱,是柴子义跑到李氏相府,带小桃子入宫面圣,后来又是他出任西北巡查大军巡察使,对安西和北庭有先斩后奏特权。你有没有想过,朝廷有的是能臣干吏,为何要派柴子义去?因为他不是八大家族的人,也不是从龙党和太子党瑞王党的人,若是我猜的不错的话,柴子义是圣人心腹,只忠于圣人,无论才干如何,一个忠字当头,便能青云直上。” 巫马乐越听越心惊,没想到背后隐藏的秘密那么复杂。 张燕云缓了口气,含笑道:“小桃子么,你太小瞧他了,能让鹿怀安和贺举山两个将种子弟甘心卖命,李家金字招牌没那么好用,自己冲上城头跟叛将掰命,后来又智取复州死士,把一场血战消弭于萌芽之中,那是他自己学来的本事,谁家公子王孙能做到?” “小桃子最厉害的地方,是他与生俱来的脾性,不争不抢,以善待人。” “修行的最高境界,便是不争。” “以其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 第361章 西北射天狼(九十七) 燕云十八骑浩荡前行。 途经州府县衙,全部绕城而过,一口水都不喝,用最快速度奔赴北线。 几日之后,来到高耸巍峨的凌霄城。 北庭都护府副都护,北策军赵之佛身披斩衰丧服,亲自来到十里之外迎接。 按照礼制,嫡长子归天,父亲应服丧三年,赵之佛的嫡长子,北庭五虎之一的赵景福战死在夔州,整个北策军陷入哀寂。 赵之佛老泪纵横,单膝跪地相迎,颤声道:“国公!” 之前还老当益壮的赵之佛,经历丧子之痛,一夜白头,尽显老态。 人家死了儿子,摆出丧子之礼,喜欢开玩笑的张燕云收敛起轻佻模样,将赵之佛搀扶起来,一本正经说道:“赵帅,节哀顺变,咱们刀剑里打滚的臭丘八,战死疆场是宿命,赵小将军为国尽忠,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实乃武将表率。” 去年夏末,十八骑奉命来到北庭,硬撼贪狼军八百里,帮助赵之佛解了燃眉之急,又救过赵景福的命,两人结下不俗交情,也不顾及辈分,以兄弟相称,俨然成为忘年交。回到京城后,二人书信频繁,北庭许多军机要务江湖动荡,都是赵之佛传递给张燕云,是获取北线重要情报来源之一,可以说国公府收到的消息,比起凤阁都要早上半日。 与赵之佛见完礼,张燕云又和北庭都护府重要将领打起招呼,北策军副帅杜仙亭,北庭五虎之首的林溪瓷,几人都曾并肩作战,共同打过贪狼军,因此并不陌生。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张燕云摇身一变,从三品成为武将魁首,谁都不敢放肆,小心谨慎陪着笑脸,腰杆不曾竖直。 赵之佛提出要为十八骑接风洗尘,张燕云拒绝了他的好意,声称北线吃紧,先以军情为先,十几名主将级别将领,来到帅帐议事。 赵之佛行事单刀直入,大步流星走到沙盘,指着靠近英雄山的城池,沉声道:“国公,一个月之前,我设下埋伏,亲自作为诱饵,仅率五千人,打着为景福出殡的旗号,引诱贪狼军。敌军果然中计,有三万人马来到夔州附近的细沙河,想要赵某项上人头,当时我军有五万精锐锁死西边,只要草原狼骑和东岳军锁住北边和东边,贪狼军插翅难逃!可就在这节骨眼,东岳军突然尥蹶子,东边一个人影都没见到,害得赵某差点儿殉国,敌军跑个精光,才斩杀了不到两千人。国公,你是九十九州行军总管,视军情为无物,视袍泽性命为儿戏,该当如何?!” 赵之佛越说越气,到了最后,怒目圆睁,雪白长髯都快要飞了起来。 张燕云双臂环胸,正色道:“若是真如赵帅所言,崔如当斩。” 赵之佛幽怨叹了口气,不忿道:“国公,我知道你和崔如同在东庭起家,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交情,这件事,老夫到现在也没捅到宣政殿,不指望谁砍他的脑袋,但他崔如做的太过分,得给我一个交代吧?” 张燕云频频点头道:“老崔打起仗,像是抱着宝贝走夜路,前怕狼,后怕虎,磨磨唧唧像是娘们。之前我们夜袭虎豹骑,老子都快尿到对方主将脸上了,他还没走出大营,你说气不气人?回头来让他给你赔个不是,端茶敬酒,一躬到底,最好自己扇自己两巴掌。对了,现在贪狼军藏在哪了?” 见到张燕云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赵之佛也不好再去追究,对爱将林溪瓷使了一个眼色,北庭五虎将排名首位的儒将走到沙盘,指着一处山脉,说道:“贪狼军的行踪极不稳定,仗着马快,经常带着我们兜圈子,五天前,在大屿山探查到有几千左右,全是一人双马的轻骑,后来跟丢了,但绝不会离开大屿山太远。” 张燕云挑眉道:“五天,轻骑快马加鞭的话,快能跑到永宁城了,你确定他们没离开大屿山?” 林溪瓷略微沉吟片刻,笃定道:“我们封死了南边要道,草原狼骑和东岳军在东南方驻守,贪狼军只有两条路,要么径直往东,去到渺无人烟的丛林,要么缩回英雄山。” 张燕云云淡风轻问道:“他们不会往西走吗?” 林溪瓷解释道:“西边是白河和八千大山,相当于出了大宁地域。” 张燕云轻声道:“走出大宁地域,就不会杀个回马枪吗?” 虽然张燕云的语气轻柔平和,可林溪瓷感受到莫大威压,额头渗出冷汗,以往善辩的口才竟然不敢吐出字来。 张燕云紧紧盯住沙盘,说道:“大周的使节,在鸿胪寺内,对着李相耀武扬威上蹿下跳,扬言不久之后,再有二十万贪狼军进入北庭,势要将大宁杀的寸草不生。咱们都清楚,使节背后是国威,目的就是连吓带诈,其实说出的话跟放屁一样,这么久过去了,那二十万贪狼军呢?” 张燕云手指摁住沙盘中的大屿山,缓缓朝西边移动,绕过白河和八千大山,在安西都护府停住。 林溪瓷一呆,锁紧眉头说道:“云帅的意思是,大周派出的使节故意放出狂言,其实只是虚晃一枪,贪狼军真正的主力,已经走水路,想要攻占安西都护府?” 张燕云冷笑道:“安西都护府如今姓郭,他巴不得和大周攀上亲戚,何来攻占一说?安西已经是大周新纳的小妾,任由人家恣意妄为,想捏圆就捏圆,想捏扁就捏扁,还要强颜欢笑夸一句相公好手法。如果我猜的没错,大周使节放出假消息,是为了把老张调到北庭,让虾兵蟹将陪着躲猫猫,真正贪狼军的主力,正在水路顺着白河乘舟而行,借道安西,从而攻占保宁都护府。” 保宁?! 赵之佛惊惧道:“保宁一旦沦陷,京城可就无险可守了!” 张燕云慢条斯理说道:“别慌,这只是我的臆想而已,先传信给朝廷,让保宁军别冒进,守住沙州即可,咱们顺着大屿山展开搜寻,把贪狼军小崽子们揪出来。” 第362章 西北射天狼(九十八) 自从太子率领二十万保宁军来到沙州,不问政务,不问军情,日日饮酒作乐,似乎一路披靡的是他们,并非复州兵和鹿贺二人麾下保宁军。 沙州城放不下三十万大军,有一半调往不远的巨石城,包括莫壬良和七万死士。 对此,李桃歌一言不发,在屋子里闭门不出,任由刘识翻江倒海。 赵茯苓端来热气腾腾的热水,将少爷双脚泡入木盆,用袖口擦拭着水渍,笑道:“卜少爷说去河边钓鱼,这都大半天了,还没回来呢,该不会是没钓到,不敢进门了吧。” 望着小丫头热气蒸成红彤彤的俏脸,李桃歌歪过头,合住手中书籍,莞尔一笑道:“按照他的性子,即便钓不到鱼,也得指挥四百重骑冲进河里,捡一条最肥的来显摆。迟迟不归,恐怕又看上谁家的俏寡妇了,用出送胭脂送金钗的恶俗伎俩,试图能大被同眠琴瑟和鸣。” 赵茯苓神色略带尴尬,低头说道:“太子不是赏给二位少爷舞姬了吗?那些姐姐身段轻盈,相貌一等一出众,我从来都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美人,可你们都不要,偏偏去外面沾花惹草,真是想不通。” 李桃歌玩味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念,再美的女子,娶到家中,一年半载后也就索然无味,别人家的娇妻,才能魂牵梦萦欲罢不能。” 李桃歌弹了弹手中史书,“不是我说的,是先贤名句。” 赵茯苓嘀咕道:“先贤怎会教后人惦记别人家的媳妇,我不信。” 李桃歌翘起二郎腿,得意说道:“这是先贤总结出的人性,并非教谁偷香窃玉,书是好的,得看读书的人心里是否干净,心脏的人,读大宁律都能读出鸡鸣狗盗,心净的人,读禁书如同阅读佛经,嗯,譬如少爷我。” 赵茯苓想了半天,苦恼道:“少爷的道理好深奥,听不懂。” 擦完脚,端走木盆,恰好有人来,赵茯苓前去开门,鹿怀夫,贺举山,以及抱着一条三四十斤大鱼的卜家少爷同时到访。 三人神色各不相同,鹿怀夫阴沉,贺举山八风不动,卜屠玉眉飞色舞。 李桃歌说道:“茯苓,看茶。” 鹿怀夫走到床边,沉声道:“公子,茶就不喝了,咱得商量着如何应对,太子把我一半的兄弟,调到巨石城去了,老贺的手下也被调走五千,还有莫壬良和七万复州兵,统统被撤出沙州城,合着咱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城池,变成太子的功劳了?” 李桃歌笑了笑,说道:“喝茶和谈事又不冲突,坐,都坐,站着说话多不舒服。” 见到卜屠玉依旧抱着大鱼昂首挺胸,似乎在炫耀,李桃歌好笑道:“知道你钓到了大鱼,别显摆了,赶紧放到厨房,用豆腐炖上,好久没去萧爷爷家吃鱼滚豆腐了,还真是有些嘴馋。” 终于等到了赞赏,卜屠玉心满意足,屁颠屁颠出门。 二将分别落座之后,李桃歌轻声说道:“你们找我商议,是纯粹发发脾气,还是想要寻个结果?” 这声问话听起来轻飘飘的,可背后的隐喻耐人寻味。 贺举山怕姓鹿的说错话,赶忙插口道:“随着太子率领保宁军来到沙州城之后,一切都变了样,人家吃的是肉,喝的是酒,咱家兄弟只能啃着旧年糙米,住着漏风的牛棚,表面没有牢骚,背地里哪能不犯嘀咕。咱一路西进,打平岗城,收服复州,攻克沙州,不少兄弟倒在黄土风沙,死了都未能落叶归根,想想是为了家国,心里也就坦然了。可太子一到,不但亲疏有别,还把之前的军伍拆的四分五裂,将我们的兄弟,塞进他的保宁军,这以后的仗,还怎么打?” 李桃歌手指敲打着木椅,发出咚咚的沉闷声,“保宁军是朝廷的,不是你们的私军,贺将军,你犯了大忌。” 贺举山站起身,惶恐不安道:“卑职口无遮拦,望公子恕罪。” 赵茯苓端来几盏香茶,都是之前郑家留存下来的好东西,掀开茶盖,满屋飘香。 李桃歌低声道:“征西大将军来了,咱们不能再肆无忌惮,何况又是储君亲至,一言一行都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鹿大哥,贺大哥,先把脾气摁在肚子里,要记得慎言慎行。” 鹿怀夫和贺举山双双行礼,“诺!” 李桃歌喝了口茶,缓缓说道:“我是西北巡察御史,负责监察军务,本不该带兵打仗,之前带你们过关斩将,纯粹是越俎代庖,回到京城,我都不知道有功还是有罪。” “如今正牌征西主帅来了,我更不便插手,将你们如何安置,皆在太子职权之内,他就是把你们调回保宁,我都无法替你们争辩半句。” “二位将军,你们的功劳,已经足够多了,太子有太子的嫡系,新官上任,总得为自己人捞些好处,树立自己威信。你们分些给旁人,趁机稳一稳,先观察完保宁军动向,再做定夺。” “别忘了,保宁军可是瑞王禁脔,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太子与刘甫势同水火,他初来乍到,想要完全掌控保宁军,一时半会儿无法得逞,必须要让太子府的人,在军中握住军权才行。” “想要令五十万大军言听计从,立威是必不可少的途径,你们看着吧,估计用不了多久,太子会拿宫家兄弟开刀,只要把那四兄弟整垮,谁敢和太子爷叫板?” “所以这几天,你们最好夹起尾巴做人,陆丙的嫡系和将种子弟,加起来有几万人,是股不小的势力,不知道刘识会祭出哪种手段,来对付你们。” 听完他的指引,鹿怀夫和贺举山的脸色阴晴不定。 打了几场胜仗,反而越来越憋屈,就连老成稳重的贺举山都心生不满。 外面传来一道声音,“鹿将军,贺将军,太子有请。” 声线阴柔尖锐,像是太子府寺人。 李桃歌低声道:“瞧见没,你们去了哪里,与谁交谈,太子都一清二楚。” 鹿怀夫愤愤骂了声娘。 李桃歌悄声道:“记得收敛住脾气,千万不要来硬的,要人,要功劳,统统给他。” “太子真要想对你们下死手,先过我这一关。” 第363章 西北射天狼(九十九) 如何应对太子,李桃歌采取的是以静制动,说白了,其实是找不到妙招去遏制对方。毕竟人家是储君,又身兼征西大军统帅,想要硬来,指定是以卵击石,不妨先看看刘识手腕,再去见招拆招。 丢了军权的李桃歌,将重心转移到修炼,盘膝入定想要突破灵枢境,潜心枯坐一夜,仍旧找不到头绪,只好走出宅院,静一静心绪。 雪停放晴,一缕清冽浮风掠过面颊,稍微祛除烦躁。 看到远处的宝塔,李桃歌起了兴致,自己丹田的宝塔,同样是九层,相比起来,少了塔檐和塔尖,一个是灵体,一个是实物,形似而已。 走近后,才发现宝塔破旧不堪,许多木头早已腐朽,塔檐掉落不少,勉强能辨识出匾额尊胜二字。 李桃歌双手笼袖,在台阶蹭掉靴底积雪,望着高耸庄严的尊胜塔,轻声说道:“自从冯吉祥担任国师以来,不停打压佛教,沿途的佛门清修之地,要么拆了,要么变成了军伍行营,释门弟子食不果腹,干脆留起头发跑去当道士,要不然进入保宁军拎起刀枪,也只有安西这偏远之地,能保留些佛门旧址。” 旁边的南宫献说道:“大周和大宁相反,释门要高出道门一头,那里的和尚,吃的是朝廷俸禄,地位尊崇,官员遇到都要见礼,咱们大宁的僧人,有多半去了那里讨活路。” 李桃歌哦了一声,大感惊讶,“佛门地位那么高,谁还寒窗苦读,谁去经商务农,把头发一剃,去当和尚多好。” 南宫献摇头道:“在大周,当和尚比当官都难,要精通佛法十二卷,有高僧引荐,日夜为皇室祈福积德。” 李桃歌揉着下巴,诡异笑道:“这不就是为官之道吗?” 二人进入宝塔,十余名珠玑阁门客在周围戒备。 进入塔门,一尊高大的观音像立于正中。 送子观音,也叫做送子娘娘,传说是观音大士化身之一,专门为世间赐子赐福,宝相庄严,眉眼慈悲,手持玉净瓶,怀里抱着娃娃。 佛像金漆早已脱落,佛身开出裂纹,旮旯结起蛛网,散发出朽木味道。 李桃歌朝送子观音瞧了半天,疑惑道:“宝塔不是放置高僧舍利的地方吗?咋会供奉一尊送子娘娘?” 南宫献答道:“长久以来,安西狼烟四起,许多家里死了男人,导致子孙无法繁衍。遇到不打仗的年月,这里的百姓就拼命生孩子,生的越多越好,以后即便是病死战死了几个,也有其他孩子来延续香火。百姓只知道宝塔是佛门净地,至于舍利不舍利,与他们无关,于是自作主张,在塔里修起了送子观音,保佑他们人丁兴旺。” “原来如此。” 李桃歌笑道:“宝塔里放观音,这就叫入乡随俗吧?” 南宫献一本正经道:“可能也叫做无可奈何。” 李桃歌惊愕道:“看不出来,南宫大哥还是有学问的夫子,不对啊,你天天在我房梁上挂着,咋能知道这么多?” 南宫献顿了顿,说道:“我没在你房梁挂着之前,是五百修行者的副统领,这点学问还是有的。” 李桃歌赞叹道:“不错不错,以后咱们卸甲归田,你能去教书育人,给后世子孙传道授业。” 说完,李桃歌突然跪倒在地,冲送子观音佛像恭敬叩首。 等他起身后,南宫献错愕道:“你想求子?” 李桃歌拍去衣袍浮土,嘿嘿笑道:“我没成亲呢,求什么子。这一趟安西之行,干的是玩命营生,干爹曾经嘱咐过,出门在外,见佛就拜,礼多人不怪嘛。” 南宫献问道:“干爹?之前镇魂关锐字营伍长孟书奇?” 李桃歌神色黯淡道:“是啊,一个到死都没混到都统的老卒,别的营房的人都瞧不起他,说他偏执死板,没本事却偏偏有股傲气,活该当不了官。其实他们说的没错,老孟确实又犟又不肯低头,他能高升,才是活见鬼。不管老孟为人如何,人家对我好,我就得对他好,活的时候不能尽孝,死后当爹来供着。南宫大哥,以后打完碎叶城,陪我去一趟镇魂关,去把他尸骨敛起来,埋到寡妇村,给我们爷俩这段缘分画个圆满。” 南宫献说道:“镇魂关十几万尸骨,你能认得出来哪具是他的遗骸?” 李桃歌自信笑道:“年过半百的老卒,镇魂关里就他一位,况且随身带有烟袋锅子,好认。” 南宫献提议道:“不用等到攻破碎叶城,现在就可以派人去找。” 李桃歌一边冲塔门走去,一边摆手道:“答应过老孟的,我要亲自给他入土立碑,你们又不是他的孝子贤孙,老孟会托梦骂我混蛋王八蛋。” 走出尊胜塔,金光刺目。 李桃歌眯起眸子。 几十名金龙卫,当中站着大将军公羊鸿,手提圣剑,龙威凤颔,由于常年伴随圣驾,养出了天家贵气。 珠玑阁门客守在门口,各自摁住兵器。 公羊鸿和张燕云齐名,同样是最耀眼的年轻武将,一个在内守卫圣人,一个在外征战四方,当张燕云受封一品天将军,这种赞誉才烟消云散。 在京城时,金龙卫跑到国子监来给刘贤报仇,打着传授骑射的幌子,害得李桃歌以自残去填补皇家颜面。后来在月牙湖,又和金龙卫的几名侍卫起了冲突,当时郡主在,金龙卫又不占理,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李桃歌扳回一城,可这梁子越结越深,至今仍攒着一口气。 李桃歌大步流星跨出,抱拳道:“下官见过公羊将军。” 公羊鸿语气平淡说道:“李公子来拜佛?” 大宁律并没有禁止叩拜佛门神灵,不过圣人信奉道教,文武群臣自当避讳,何况这一举动会惹怒芒鞋宰相冯吉祥,恨不得把家里佛像都给砸了,谁会吃饱了撑的去参拜。 “拜佛?” 李桃歌装傻充愣道:“谁拜佛了?我听说尊胜塔年久失修,木头都快朽烂了,眼下快要过冬,正缺取暖的木头。安西树木稀少,回头想与太子殿下商议一番,把塔拆了,给大军找些柴火。” 有张燕云这位名师言传身教,如今撒起谎来眼都不眨。 第364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 公羊鸿亲自前来,肯定有所图谋,杀人么,不至于,毕竟有父亲坐镇凤阁,一条圣人的忠犬,在父亲没有倒台之前,哪敢屠戮宰相之子。 立立威,泄泄愤,倒是极有可能。 如今太子亲自挂帅,能给其穿小鞋的,只有西北巡察使,柴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为人和煦,从来不招惹麻烦,唯一的刺头,只有自己,走狗来替主子敲打敲打,尚在情理之中。 公羊鸿用散漫眼神打量着李家少年,平静道:“李大人有心了,既然想拆塔,那就拆吧,九层塔,足够大军取暖数日。” 拆? 尊胜塔至少几十万斤木头搭建,十来人不知要拆多久。 李桃歌尴尬笑了笑。 肚子里滚起一句:拆你祖宗十八代。 表面和气笑道:“将军说笑了,所谓术业有专攻,拆塔这活不是谁都能干的,我这就去找太子殿下,调木器营来拆塔。” 李桃歌径直前行,即将与公羊鸿擦身而过,刻有金龙图案的圣剑横在身前,将他拦住,“御史且慢。” 公羊鸿如今是逍遥境宗师,又有龙气加持,威势非同凡响。 李桃歌望向轮廓分明的英俊侧脸,诧异道:“将军有事?” 公羊鸿身材极高,比起李家少年高出半头,细长眸子斜着往下瞅去,轻蔑中带有狂傲,“今日丑时,巨石城里的复州兵和保宁军闹了起来,死了三人,七人重伤,军中械斗向来是大忌,必须要严惩不贷。太子殿下上任不久,对于军中状况不明,李大人作为御史,要去审问行凶的将士吗?” 李桃歌皱起眉头。 作为御史,指挥行军打仗,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但是军中派系私斗,巡察使有决断处置之权,柴子义不在沙州,他自当替上司处理。 可是公羊鸿亲自跑来告知,似乎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李桃歌问道:“复州兵的主将莫壬良呢?” 公羊鸿漫不经心说道:“莫将军放任底下将士械斗,已经被关了起来。” 李桃歌嗅到不同寻常的阴谋味道。 下面将士械斗,为何要关主将莫壬良?他性格沉稳内敛,绝不会毛躁行事,若是真带头和保宁军起了冲突,指不定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桃歌沉声道:“我这就去巨石城。” 公羊鸿转过身,迈起大步,和他并肩同行,“途中匪盗猖獗,我护送御史大人。” 匪盗? 千里之内最大的匪盗,就是青瓷镇千里风那伙人,如今正在军中喂羊修马蹄呢,就算有零星的匪盗,也不会傻到在几十万大军周围打劫。况且两城相距不过几十里,骑乘快马,撒泡尿的功夫就到了,用得着他护送? 李桃歌冷淡道:“本官有侍卫护送,不用劳烦公羊将军。” 公羊鸿慢条斯理说道:“御史是替圣人西巡,纠察大军,金龙卫的职责,是护卫天子,倘若御史大人有个闪失,本将便是渎职之罪,大家都是领了皇命办差,望御史大人见谅。” 听到人家说的在理,李桃歌也不好拒绝,拱手道:“有劳。” 走出城门,金龙卫百余金甲重骑正在两侧等候,在艳阳照射下,泛起耀眼光泽。 手持金戟,腰胯金剑,气息绵细悠长,一动不动,宛若雕像。 圣人近卫,是从几十万禁军中选出来的猛士,放到边军至少也是校尉级别,这百余骑要是冲锋陷阵,该是何种景象? 李桃歌一边判断金龙卫的战力,一边吐槽着皇室审美。 骠月蛮子的皇室,喜用金色作为装饰,金色弯刀就是血脉象征,可人家仅仅武器用金子打造而已,金龙卫的甲胄兵刃包括骏马,全都用金色粉饰,俗,简直俗不可耐。 但细细琢磨,难道圣人是在暗喻蛮子的皇室,只配做他的家奴侍卫? 这么一想,似乎就说得通了。 李桃歌咧嘴窃笑。 打不过,骂一骂也能解气。 纵马疾驰,很快来到巨石城。 这座城看起来很另类,城墙用的是巨大石块建造,每一块都至少万斤,充满蛮荒气息。 进入巨石搭建的城门,远处隐隐传来喧哗声,李桃歌好奇张望,几名复州兵穿过保宁军的阻拦,扑通跪地,撕心裂肺喊道:“御史大人,救救我们家将军!” 李桃歌神色一凛,见到保宁军想要把几人拉走,舞起马鞭抽在他们脸颊,顿时皮开肉绽。 李桃歌厉声道:“当着我的面还敢行凶?滚开!” 这些兵卒来自宫家兄弟麾下,见识过少年在平岗城勇猛杀将,迟疑了一下,朝后退去。 李桃歌转而朝复州兵问道:“你们家将军怎么了?” 一名年长的复州兵愤懑道:“御史大人,小人是莫将军的亲兵,昨夜宫子齐以庆功宴相邀,把莫将军囚禁在府里,至今未归,我们想闯进府里,又被他们绑了几人,不知道莫将军有没有遭到他们毒手。” 李桃歌拧眉道:“宫子齐?他敢自作主张囚禁莫将军?” 复州兵大喊道:“小人若是有半句假话,不得好死!” 李桃歌沉声道:“带路,去找宫子齐!” “御史大人,稍安勿躁。” 公羊鸿将马横在二人中间,轻声说道:“大宁以法治国,李大人替圣人西巡,须要秉公执法,千万不可因为亲疏远近而故意偏袒。若是夹杂私情,传到永宁城,本将想帮都帮不了,懂了吗?” 李桃歌对于宫子齐还是较为熟稔,求稳为上,求功为下,是位行事稳妥的将领,绝不会为了泄愤而私自囚禁莫壬良,其中必有隐情。 李桃歌笑了笑,说道:“公羊将军,本御史出自国子监,读过三十多卷大宁律,敢问将军读过几卷?” 公羊鸿狭长眸子浮起寒芒,说道:“御史大人是在耻笑本将没读过书?” 李桃歌堆出和气笑容,“问问而已,三十卷大宁律,垒起来比人都高,将军是武官,擅长修行,当然没功夫去研习大宁律,我是怕将军犯了律法而不自知。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来问我,李某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公羊鸿逐渐锋利的目光中,李桃歌催马前行。 第365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零一) 来到宫子齐的临时府邸,门口围满了保宁军,一个个壮硕威武,眼中带有明晃晃的刀子。 李桃歌快步走近,两名佩刀甲士拦住了去路,斩钉截铁说道:“没有将军口谕,任何人不得入内。” 李桃歌掸了掸官袍,问道:“你们不认识本官?” 佩刀甲士傲慢说道:“我们只听宫将军口谕,不认识大人。” 当初攻打平岗城,可谓是威风八面,宫子齐的近卫,不可能不认得自己。 李桃歌懒得和他们纠缠,气劲一收一放,两名甲士瞬间弹开,边走边冷声道:“本官乃朝廷西北巡察御史,督察西北一切军务,谁再敢阻拦,关起来按律从事。” 那两名甲士倒地后迅速起身,不知道是不是摔聋了,对于少年的话置若罔闻,拔出佩刀凶猛袭来。 南宫献用剑鞘缠住两把刀身,不见多大动作,宁刀直冲上天,踢向二人肩头,甲士双腿碎裂,扑通跪地不起,南宫献问道:“如何处置?” 李桃歌阴森森说了一个斩字。 现在情况危急,对方设好了圈套等自己钻,不是行菩萨心肠的时候,先杀两个人立威再说。 南宫献嗯了一声。 宁刀落下,正巧落在二人脑后,鲜血迸溅,人头滚落在地。 李桃歌和南宫献才走进府中,脑后传来吱扭关门声,回过头,见到公羊鸿亲自关住木门,门外十名珠玑阁门客惦记少主安危,与金龙卫发生争执。 李桃歌喊道:“你们守在外面即可,不许和其他人动手,派两人回去给柴大人和萝枭世子报信,就说我和公羊将军一见如故,在这里促膝长谈。” 外面逐渐归于平静。 公羊鸿闲庭信步靠近,轻声问道:“怕我杀了你,所以派人去给柴子义和萝枭传信?” 李桃歌无所谓一笑,说道:“你有的是机会杀我,不至于找个最蠢的时机,城里有几万双眼睛盯着,非要给自己坐实凶手吗?” 公羊鸿语气平淡道:“几万人看到又怎样,我若想杀你,当着八大世家族长的面也敢动手。” “那是。” 李桃歌赞叹道:“公羊将军是圣人的左膀右臂,即便将八大世家屠戮殆尽,谁又敢责怪,咦?我记得公羊将军似乎杀过世家党的人,早在年幼时就一展身手,对吧?” 公羊鸿确实杀过世家党的人,那是他的亲生父亲。 当年练功心切,几个月闭门不出,苦苦寻求步入无极境的途径,导致心神不宁,思绪陷入混乱,宛如魔神附体。当时恰逢公羊鸿的父亲进来查探儿子状况,不小心被室内混乱的剑气插入胸膛,当场毙命。 从此以后,公羊鸿被扣上弑父的恶名,家族将他视作厄运之子,逐出家门后断绝了往来,公羊鸿进入宫中,安心在圣人身边担任侍卫,加入从龙党,对八大世家以仇人相待。 “你,放肆!” 被触及到痛处的公羊鸿暴吼一声,睁大眼眸,金甲荡出磅礴气机,隐约似天将下凡。 南宫献抽出宝剑,剑气暴涨,如临大敌。 劲风逼迫李桃歌退出三步,站稳身形后笑道:“将军不愧是大宁最有修行天赋的后起之秀,二十出头步入逍遥境,仅凭气机就能杀人于无形,厉害,实在是厉害。” 公羊鸿的声音忽然变得陌生,如同梵音降世,忽远忽近,忽高忽低,“真以为我不敢杀你?!还是以为身边无极境的废物能保得住你?!” 李桃歌自信笑道:“今日这一局,不就是你在背后操纵吗?囚禁莫壬良,把我带到巨石城,背后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把本官当小孩子耍呢?流放三千里,遭遇数次暗杀,阴谋诡计见的多了,你这点微末道行想骗谁呢?用不着一口一个死字吓唬人,小爷若是怕死,早葬在镇魂关当孤魂野鬼了。” 公羊鸿的金甲逐渐呈现出紫色,气机还在不断攀升,一字一顿道:“你,该,杀!” 剑鞘扭转,射出无数道金紫色剑气,交织成大网,将二人吞没。 刺耳的利器碰撞声,不断从金网中传出,瞬息之后,南宫献以剑拄地,衣袍出现数个窟窿,长发散乱,狼狈不堪。 李桃歌打量着全身,完好无损。 对方剑术威力,似乎并不弱于剑仙吴优。 剑未出鞘,已经将无极境巅峰的南宫献差点打成筛子,真若出了鞘,岂不是弹指间剁成肉泥? 逍遥境和无极境虽然只差一境,似乎有着天壤之别。 李桃歌望着身边密密麻麻的纵横剑痕,撇嘴道:“公羊将军气性真大,幸亏你对我没起杀心,猜的没错吧?” 光芒逐渐归于暗淡,公羊鸿的声线回归正常状态,心平气和道:“你是用命在赌我的耐性。” 李桃歌将南宫献搀扶起来,笑道:“倘若你是普通侍卫,命捏在你的手里,我可不敢挑衅,但你是朝中屈指可数的三品武将,有锦绣前程,我这一条贱命,犯不着同归于尽。” 公羊鸿凛声道:“李相之子,琅琊李氏唯一男丁,可不是什么贱命,死之前把你宰了,根本不亏。” 李桃歌正色道:“好了,言归正传,你把我骗到这所宅子,究竟意欲何为,要杀要剐给个痛快,用不着再逢场作戏给人看。” 公羊鸿望着不远处的宅院,“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李桃歌挺光棍,“来都来了,请吧。” 三人前行,公羊鸿推开屋子,李桃歌走了进去,一进门,就看到里面堆满了金龙卫,最少有十几名,他们呈圆形围着木椅,中间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莫壬良,一个是宫子齐。 本来二人面色阴沉,看到李桃歌后喜出望外,想要打招呼,见到公羊鸿后又把话咽了回去。 李桃歌大概弄懂了对方意图,说道:“是你囚禁了他俩,并放出谣言,声称宫子齐囚禁了莫壬良,再把我骗过来,将我们三个一同关在屋子里。” 公羊鸿点头道:“你很聪明,可惜聪明的人都活不久。” 李桃歌猜测道:“明明可以一剑杀了我们,囚而不杀,太子想要捣什么鬼?” 公羊鸿认真说道:“明天日落之前,会放你们离开。千万不要尝试逃出去,那样会激怒我,圣剑之下,众生平等,我既敢杀你们,也敢杀你们随从,不想独自一人回到京城的话,好自为之。” 第366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零二) 李桃歌进入金龙卫甲士围成的圆圈,找了把椅子坐好,笑道:“我猜到了宫子齐不会对莫壬良动手,也猜到了你和太子没安好心,门口和城内的的保宁军,是陆丙的手下吧?你们之间做了交易,保陆丙升任礼部尚书,他投桃报李,将手里的军权交由太子,这样一来,太子就有班底去收拾宫家兄弟为首的刘甫嫡系军,其乐融融,皆大欢喜。” 公羊鸿很反常变得沉默,没去争辩。 李桃歌再次说道:“而你公羊将军,要为以后修桥铺路,刘甫和太子之间,你选择了后者,想要学赵之佛当从龙功臣,以后任大都护或者统领禁军,或者野心再大一些,争取当第二个张燕云。” 公羊鸿指尖摩挲着剑柄,轻声道:“张燕云是张燕云,公羊鸿是公羊鸿,别人喜欢将我们二人做比较,那是别人的事,我从来没觉得和他有相似之处,一个擅长兵法韬略,一个擅长修行剑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而已,非要拉在一处比对,牛头不对马嘴。” 李桃歌勾起嘴角,玩味一笑,“如果张燕云也是修行者呢?而且境界不弱于你。” 公羊鸿眸子中厉芒大胜,笃定道:“不可能!我探查过他的底细,他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比起寻常男子都不如,绝不可能踏入逍遥境!” 李桃歌揉着下巴嘿嘿笑道:“既然你没觉得他是对手,为何还要探查他的底细?” 公羊鸿气机外泄,暴躁中透露出杀意。 李家少年的话字字嵌入心头,又痒又疼。 李桃歌轻松说道:“好啦,把你的人都撤走吧,金光缭绕的甲胄堆在一起,晃的本官眼疼,再搬来几盆火炉,几坛酒,几斤肉,本官身娇体弱,最怕寒气,若是在你的手中一病不起,公羊将军可就洗脱不了冤屈喽。” 公羊鸿声音清冷说道:“按他所说,退至门外。” 金龙卫齐齐诺了一声,快步走出屋子。 李桃歌挑眉笑道:“将军留在这里亲自看守,我可担待不起,遇到肚子不舒服,总不能对着将军脱裤子一泻千里,污了您的眼,多不雅。” 公羊鸿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等金甲全部在屋内消失,李桃歌长舒一口气。 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不逊,他是在猜测公羊鸿的意图。 受了那么多的气都隐忍不发,肯定不是圣人授意,而是在刘甫和太子之间下了重注。 究竟和谁沆瀣一气? 公羊鸿养气功夫不错,始终不喜不怒,从神色无法判断,要走出巨石城才能知晓。 李桃歌抻了个懒腰,冲宫莫二人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别哭丧着脸,还有十几个时辰要对着你俩,我可不想心情变得烦闷。” 宫子齐沉声道:“李公子,公羊鸿杀了我的副将,带走了几员牙将。” 莫壬良说道:“公羊鸿也把我的副将给带走了,不知是死是活。” “囚主将,清理副将和牙将?” 李桃歌沉思片刻,低声道:“照这么来看,他们是想夺兵权。” 宫子齐皱眉道:“如此血腥手腕,不怕引发兵变吗?” 李桃歌唏嘘道:“宫家掌控的保宁军有二十余万,莫家掌控的复州死士近七万,加起来有三十万左右,太子想要荡平安西,这股势力必须纳为己用,不把牙将以上的武官清理掉,日后再生祸端,可就是无法弥补的大祸。其实他的目的与我相同,只是走的路数不一样,残忍霸道了些,可谁让人家是储君,皇室正统,霸道就霸道吧,刘家人上位时,从来都是踏着尸山血海爬到龙椅,心慈手软之辈,当不了皇帝。” 宫子齐和莫壬良对视一眼,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匹夫相争,血溅五步,皇储相斗,尸山血海。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皇功成,岂止是千骨万骨。 小满时节那天发生的惨案,刘甫指使梅花卫屠戮太子府官员,杀的福寿沟多日之后淤冒血水,至今仍有腥味飘散。 其中又有几人该死? 宫子齐释然道:“既然太子得势,宫某输的心服口服,这条命尽管拿去,只是希望不要迁怒家中老小,李公子,末将这辈子敬佩的人不多,瑞王第一,第二就是您,其实对于王爷,敬意居多,说到钦佩之情,您能排到首位。” 李桃歌好笑道:“这就叫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宫子齐抱拳道:“实话而已。” 金龙卫拎来了数坛酒,一只羊,木炭和火盆,放下后快速离去。 李桃歌递给二人各自一坛,拍开泥封,豪迈说道:“管他明日是死是活,今朝有酒今朝醉,在大漠黄沙中拼了那么多天,是该犒劳犒劳自己,先把心烦的事抛到一旁,宫将军,莫将军,来,干他娘的!” 二人都是武将,在军中同臭丘八打交道,喝酒是笼络人心的手段,喝起酒来如鲸吞牛饮,可才喝到一半,听到李桃歌已经摔烂了坛子。 脸颊升起霞雾的少年擦干酒渍,讪讪笑道:“之前还要说保住鹿将军与贺将军,回头一想,尽是大言不惭的莽夫举动,在皇室内斗中,咱们这些人如同臭鱼烂虾,宰就宰了,折腾不出浪花。二位将军,说些心里话,你们都是不计个人得失的将才,能豁出命去为国效力,同你们并肩作战,痛快,若是日后有机会,还想和你们一起砍敌军的脑袋!” 宫子齐和莫壬良摔烂酒坛,起身行礼。 李桃歌再次缓缓说道:“你们二位的命,能救则救,实在救不了,也别怪弟弟狼心狗肺,不是我怕死,而是要在铲除郭熙之后再死,否则死不瞑目。不过你们家人的安危无需顾忌,宫将军,我会照顾好你的妻儿老小,莫将军,我会给莫刺史找处宅院颐养天年,你们各自写一封书信,走出巨石城之后,我会派人去安排。” 宫子齐和莫壬良双双跪地,颤声道:“多谢公子的大恩大德!” 李桃歌将二人扶起,柔声道:“别谢我,要谢就谢你们自己的勇猛无畏。” 李桃歌转过头,望着窗外落日残阳,喃喃道:“真像大宁的气数。” 第367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零三) 一夜马嘶犬吠声不停。 枯坐到天亮的李桃歌推开房门,血腥味扑面而来,短短几个时辰,不知有多少将士丧命。 公羊鸿不知所踪,只留下十几名金龙卫留在院里,坐在台阶的南宫献拍屁股起身,神色略带忧虑。 甲士见他走出,举起金戟试图将他撵回屋里。 挥散不去的血腥味道,使得李桃歌咳嗽几声,“公羊鸿呢?他不亲自看门,难怪睡不安稳。” 金甲将士一言不发,持戟缓缓逼近。 李桃歌抽出南宫献的月魁,一剑劈出,正中最近甲士,金盔分为两半,从额头流到眉心一道血柱。 金龙卫没想到他真敢挥剑,震惊中有些迷茫,那名挨了一剑的甲士披头散发,慌忙擦去血迹。 李桃歌面色阴沉,声音饱含戾气说道:“公羊鸿把你们留下来,无非是想给我安上屠戮金龙卫的罪名,小爷连刘贤都敢动,何况你们这些护卫,心气正不顺呢,用你们来泄愤也不错。” 李桃歌迎面走向金龙卫,步伐里透出决绝,杀意凛然道:“不退者,死!” 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悍卒,气势远不是锦衣玉食的天子近卫能够比拟。 一人之威,压的他们大气都不敢喘。 或许是公羊鸿留了密令,又或许是惧怕李相之子的怒火,十几名金龙卫不停后退,直至闪开一条宽敞大道。 李桃歌朗声道:“宫将军,莫将军,随我出门吧,看看这天是否塌了。” 一名金龙甲士说道:“公羊将军有令,只可放李大人一人离去。” 李桃歌反问道:“公羊鸿说今日会放我们离开,怎么会出尔反尔,你哪只耳朵听到的将令?” 那名金甲将士硬气说道:“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月魁迅猛掠出,挑飞金盔,在他脑袋周围绕了一圈,两只耳朵齐齐落地。 李桃歌声音阴冷道:“将令都能听错的东西,留着何用。” 李桃歌侧过身,冷声道:“谁再敢妄言半句,小爷斩了他的口条,胆敢用金戟阻拦,小爷砍了他的双臂,按照本官在安西立的军功,就算把你们全宰了,顶多扣除些赏赐而已,大不了爵位不要了,想死的话,尽管放马过来!” 金龙卫久居京城,听惯了阿谀奉承,见惯了谄媚堆笑,从来没遇到过说砍人就砍人的狠角色,况且对方出自李氏相府,又是西北巡查大军御史,一时谁都不敢妄动。 李桃歌见到宫子齐和莫壬良走出,将月魁归鞘,一脸肃容走出府邸,待四人跨过门槛,十名珠玑阁门客迅速靠近,李桃歌将大门关住,说道:“你们跟他俩走,五人一队,回各自的行营,探明情况后来这里汇合,谁敢闹事,直接拿了给我送来。” 宫子齐和莫壬良带着门客离开,李桃歌一屁股坐在台阶,从怀里掏出昨晚的烤羊肉,眉间依旧有戾气残留。 南宫献说道:“公羊鸿于子时一刻乘马走的,听马蹄声的方向,是去了沙州城,把你囚禁于此,大概是怕你坏了他们的谋划。” 李桃歌沉声道:“太子想要保宁军和复州兵对他效忠,因此把我们三个困在一处,肃清掉两军中的刺头,几十万大军就归属太子爷了。” 南宫献好奇问道:“既然你能猜到他想做什么,为何不阻止?” “没用的。” 李桃歌轻轻摇头道:“拦不拦,太子都是征西主帅,他下达军令,谁敢违抗?太子是怕我在军中威望太高,保宁军和复州兵不听他的指挥,恰好宫家四兄弟又是刘甫的人,这样强势派人接管,能尽快掌控大军,对于整个战局而言,反倒是幸事。” 南宫献诧异道:“所以说……你是故意被囚禁一夜?” 李桃歌轻叹道:“为了以最快速度铲除掉郭贼,这个结果其实是捷径,只是怕宫子齐和莫壬良受不了,回头再鼓噪大军哗变,于是在这里陪他们一夜,解开他们心头郁结。想想看,一个在保宁要风得风要雨的雨的将军,一个几万大军的少帅,两人都是没吃过亏的地头蛇,忽然遭受变故,被太子夺走军权,谁敢保证没有怨气?他们往军中捎去一句牢骚,那可就是灭顶之灾,我故意被关在里面,就是要看他们反应。” 南宫献询问道:“若他们心生不满,想要伺机报复呢?” 李桃歌吞掉羊肉,揉了把脸,苦笑道:“囚禁起来?带回京城?或者……亲手杀了他们。” 南宫献嘴角扯动一下,明显能看出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李桃歌神色恍惚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养财,善不为官。我爹犯了心善的大忌,将国库里为数不多的银子,送去赈灾,导致西北战线无钱可用,引来各方势力不满。尤其是瑞王党和太子党,他们和世家党历来不和,若不是拼的太凶,导致元气大伤,抓住我爹把柄,最少也要以官降三级收场。自己老子的前车之鉴,怎能不记在心里,这次西征,绝不可心慈手软,谁对大军有害,我必亲手除之。” 南宫献笃定道:“囚禁起来大有可能,我不信你会杀掉宫子齐和莫壬良。” 李桃歌笑着摇头道:“其实我也不信,心狠手辣听起来容易,真要杀掉并肩作战的兄弟,我的手估计会抖成筛糠。” 南宫献正色道:“必要时候,我会替你出手。” “算了吧。” 李桃歌打着哈欠说道:“你还是趴在我的房梁当梁上君子,军务尽量不掺合,太子想怎么鼓捣就怎么鼓捣,大宁是他自个家的,不至于放任郭熙作乱吧。” 南宫献充满质疑道:“谁又说得准呢?” 半个时辰之后,宫子齐和莫壬良来到府门,各自报了数,保宁军有五万将士被拉到沙州城,复州兵被拉走两万,别看人数不多,这些都是披甲或者骑兵精锐,留下来的都是辎重兵和老弱病残,战力比起农夫也就稍强一些。 凡是敢反抗的将领,立即抓走,有强横货色率领手下反抗,全都被砍去首级,满城几百具尸首,大部分是保宁军将士,复州兵经历了起伏波折,反倒是逆来顺受火气平淡。 听完二人讲完,李桃歌笑道:“这么说来,太子也没赶尽杀绝,给你们留了十几万大军呢?” 宫子齐神色凝重道:“他们净找好的挑,留下来的说是十几万大军,有的士卒连兵器都没有,马不到一千,弓弩,攻城器械,军粮,大部分被掳走了,这仗咱们还打不打了?” “打,当然要打。” 李桃歌撩袍起身,“军粮不用发愁,我会督促后方调拨过来,至于兵器么,太子在前面打,你们在后边捡,他们才十几万人而已,总不至于人人腰间插五把刀吧?多余的可以匀给你们用。估计打到碎叶城,你们手里的家伙就攒的差不多了,照样可以建功立业,没准儿还能生擒郭熙呢。” 宫子齐和莫壬良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各自发笑。 李桃歌突然觉得不对劲,左右张望。 昨日自己骑来的马呢? 李桃歌朝南边淬出一口,恶狠狠骂道:“妈了个巴子的,说是怕路途有盗匪,护送小爷来巨石城,走之前顺手牵羊,把爷爷的马给骑走了,你那么会抢,守在宫里真是屈才,咋不去当盗匪呢!” 第368章 西北射天狼(104章) 返回沙州城,太子和公羊鸿不见了踪迹,找来珠玑阁门客一问,大军于寅时开拔,出西门去往易州,就连贺举山和鹿怀夫也随他们而去。 这一举动,在李桃歌预料之中。 公羊鸿亲自出马,将自己和莫壬良宫子齐囚禁一夜,就是把精兵带走,划入太子麾下。 按照大军的兵力,一路冲到碎叶城轻而易举,途经城池和关卡,可以一边打一边绕道而行。反正沙州城和大漠以及复州已经回到大宁手中,郭熙收拢兵力准备死守老巢,暂无后顾之忧,只要安心过关斩将即可。 灶烟升腾,雪花飘落,城里不再有兵戈扰攘的气氛。 李桃歌随意找了处地方坐下,终于体会到久违的清静。 太子想用战功来巩固储君地位,打压刘甫在保宁都护府的势力,这里既有大义,也藏有私心。 一旦太子完全掌控保宁军,刘甫像是没了爪牙的老虎,再也没有资格去争夺九五至尊。 两大都护府加在一处,疆域占据大宁半壁江山,谁还有能力同太子斗?即使圣人想要另立新太子,也要掂量清楚,于是太子和公羊鸿急于撕破脸皮,要将复州兵和宫家兄弟的保宁军抢过来,大军在握,方能进退自如。 太子又憨又傻,当然不会想的那么通透,一系列谋划,大概出自含象殿那位六旬老妇。 纳兰皇后。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一队人马在城中疾驰。 其中朱色官袍赫然醒目。 整个安西都护府,只有两人是二品,一位是郭熙,一位是柴子义。 郭熙当然不可能跑到沙州城,这位纵马的大员正是巡察使柴国舅。 他怎么来了? 李桃歌心头闪过疑惑,大摇大摆拦到路中,行礼作揖,大声喊道:“卑职参见巡察使大人。” 道路突然冒出一人,嗓门又奇大,还以为是刺客,吓得柴子义脸色苍白,险些从马背摔下,等看清了少年面容,柴子义缓了口气,正了正进贤冠,嗔怪道:“世侄,你这一惊一乍的,差点把我给弄出毛病。” 李桃歌笑了笑,问道:“大人不是坐镇固州吗?咋跑到沙州城了,所为何事?” 柴子义皱眉道:“还不是为了找你!” “找我?” 李桃歌疑惑道:“大人想要找我,派人来传信就行了,何必亲自跑一趟,这里又是刮风又是下雪,把您给冻病了,卑职可担待不起。” 柴子义急匆匆道:“好了,别来这一套了,去找个有热茶的地方,我这腿都冻僵了。” 李桃歌在前面带路,拐了两道弯,来到郑家刺史府,赵茯苓有每天一早泡茶的习惯,正好给二人解渴取暖,喝完几壶茶,柴子义使了一个眼色,让小茯苓离开,然后又亲自跑去屋门,左右张望了好一阵,插住门闩。 见他偷偷摸摸像是做贼一样,李桃歌迫不及待问道:“大人,这么谨慎,难道京城出事了?” “京城能有什么事,我是怕你出事。” 柴子义伸长脖子,小心翼翼说道:“太子呢?” 李桃歌摇头道:“不知道,公羊鸿昨日将我带到巨石城,囚禁了一夜,我也是才回到沙州城,听说太子带领大军出了西门,大概是去征讨易州去了。” “囚禁御史?荒唐!” 柴子义蹙起眉头叨叨了几句,轻声道:“你和太子都是年轻人,压不住脾气的年纪,世叔就是怕你们俩起了冲突,所以不远千里跑来当和事佬。可沿途难走的要命,跑死了两匹马也没赶上,哎!~果然一切都是命数, 强求不来。” 李桃歌笑道:“世叔跑了一千多里,就是为了劝架?其实大可不必,人家是太子,是国之重器,我一个无人问津的庶子,怎敢与日月争辉。你看,囚禁了我一夜,依旧吃得好睡得香,见了您半句牢骚都没有吧?” 柴子义半信半疑道:“莫名其妙关了一夜,心里不记恨太子?” 李桃歌喝了口茶,柔和笑道:“不记恨。” 柴子义追问道:“不想找回场子?” 李桃歌苦笑道:“我哪敢。世叔,不要再问了,只要太子能荡平安西,我给他倒夜壶都行。太子走之前,不仅将我囚禁,还把莫刺史的儿子莫壬良和宫子齐都关了起来,随后杀掉他们的副将和牙将,抽调复州兵和保宁军精锐,共计八万余人。我还是保持本心,只要是为了对付郭熙,所有手段都不为过,我来给他擦屁股都行。可是……就怕私心大于国仇。” “过分,实在过分!囚禁你们不算完,居然敢杀副将牙将,不怕大军哗变吗?!” 柴子义气的吹胡子瞪眼,额头青筋都暴起,可见是动了真怒。 “我这巡察使,不过是个幌子,其实是陪你来西征,来之前,李相早已和我打过招呼,没成想打到一半,成了给太子招兵买马,但是世侄你不用担心,该有的功劳,受过的委屈,我会如实禀报,放到龙案,给圣人瞧一瞧,是谁在浴血杀敌一心为国。” 柴子义缓了口气,轻叹道:“既然木已成舟,索性随他去吧,碎叶城也不远了,过了易州甘州就是,顶多打到年底,咱们就能凯旋而归,兴许能在京城过年。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圣人年迈多病,不知能挺到何时,太子会很快荣登大宝,你不只是自个,背后有李家呢,要替家族考虑,先结一份善缘,免得太子不念旧情。” 柴子义的意思很委婉。 李家如今和皇后太子不对付,这是众所周知的实情,想要缓和两家关系,李桃歌必须大力支持太子才可以。 上一辈有上一辈的恩怨,下一辈有下一辈的交情。 李桃歌诚恳道:“多谢世叔,我懂了。” 柴子义说道:“这样吧,我派你去给太子送粮,其实不用你出力,监视押粮官员就好,太子吃的是你的粮,烧的是你送来的柴火,怎能不记得你的好。” 听起来似乎不错,可李桃歌瞬间醒悟过来,用茶碗捋着茶水,含笑道:“世叔是想撤了我御史一职?” 柴子义面露难色说道:“御史干的都是得罪人的活,揭人家短处,断人家财路,谁喜欢和你做朋友?不如踏踏实实运粮,把情义做在前面再说。” 李桃歌微微一笑,“恕难从命。” 第369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零五) 聊了半天,李桃歌终于听出了弦外之音,柴子义千里迢迢跑过来 ,吃风喝沙,不辞辛劳,嘴皮子磨出了泡,原来是为了卸掉自己御史一职。 倒不是舍不得这顶官帽,而是担心大军会败。 太子根本没打过仗,府里的官吏,多是世家推荐或者是科举及第,举了半辈子笔杆,会指挥将士杀敌吗? 大宁重文轻武的风气由来已久,是爷爷李季同为了巩固世家地位,同皇室和三省议定的国策。 久而久之,形成了怪异格局。 六大都护中,除了北庭大都护空悬,由副都护兼北策军主帅赵之佛主持大局以外,其他五位都是文官,所经历的中州上州,莫奚官,卜琼友,郑家兄弟,这些军政大权独揽一身的刺史,也都是由文人坐镇。 边军尚且如此,太子府呢? 那些靠着溜须拍马上来的官吏,见到千万大军冲锋的景象,估计能吓到腿肚子打转。 再精锐的士卒,交到他们手里,也打不了胜仗,于是李桃歌能够一忍再忍,唯独御史一职不能丢,他要监视大军动向,以防那些书生做出离谱举动。 柴子义不厌其烦说道:“大侄子,你争权能争得过太子吗?算了吧,立的功劳足够多啦,分给别人一些吧,回去以后,进入三省六部,按照你的战功,最次也是郎中,然后五年后去九寺,打磨几年,再回到六部任侍郎,三十岁,你就可以身披朱袍。李相那会儿也不过花甲之年,有的是功夫帮你铺平道路,父子俩同为朝中大员,一门三相的盛景指日可待。” 李桃歌帮他斟满茶水,笑道:“世叔,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大老远跑来,只为说点知心话。您想讨好太子,那是您的青云路,我不拦着,谁想给您使绊子,侄子帮您玩命。可您也别挡住我征剿郭贼,他欠着镇魂关十几万条人命呢,只要他活一天,我心里就不安生。” 柴子义焦急道:“就你能剿贼,太子剿不了吗?他身边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全才,文能安邦定天下,武可鞍马定乾坤,再说还有公羊鸿呢,他可是咱大宁最出名的后起之秀,难道加在一起,比不过你一人?” 李桃歌漫不经心喝着茶水,自信笑道:“他们加在一起,杀过几名蛮子?” 想要苦苦相劝的柴子义瞬间呆住。 在朝堂八面玲珑的角色,怎能听不出少年话中玄机。 柴子义神色凝重问道:“蛮子会出兵帮郭熙?” “猜的,不确定。” 李桃歌说道:“郭熙几十条罪名里,最该判死罪的一条就是通敌。在他的府里,搜到过骠月厚礼共计十箱,有紫金,有北海珍珠,折合白银数百万之巨,蛮子为啥给他送礼,他又为何不发兵驰援镇魂关?柴大人,你觉得呢?” 柴子义脸庞涨红,愤懑说道:“郭熙这王八犊子,就该剥了皮煮成王八汤!” 李桃歌轻声道:“往日都是西军抵抗骠月蛮子,征西大军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初次交锋,肯定会吃亏,我好歹杀过近百玄月军,为大军出谋划策,不过分吧?” 见他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柴子义叹气道:“随你吧,切记不可和太子硬来,他毕竟是储君,要顾及皇室颜面。” 李桃歌诚挚道:“世叔奔波千里之恩,侄子牢记在心。” 跑了那么久,身子孱弱的柴子义明显呈现出疲态,李桃歌帮他在府里安排好住处,又找了一名机灵的珠玑阁门客盯着。 回到门口,见到了两人。 一个是身材横竖同宽的崔九,一个是素未相识的中年黑袍男子,这人满面风尘,脸皮都被风给吹成紫红色,像是远道而来。 李桃歌好奇问道:“崔大哥,你来找我?” 太子西征,带走保宁军和复州兵,可先登营和草原狼骑隶属于巡察大军,太子指挥不动,只能将这几千人放在沙州城,留给李桃歌。 崔九平时喜欢摆出十八骑主将的臭架子,遇到谁都是满不在乎的模样,今日很是蹊跷,五官刻有沉重,低声道:“找处没人的地方。” 李桃歌深知出了大事,将他们带到卧房,关好门窗,说道:“外面有南宫统领值守,不会有人靠近,放心。” 崔九瞥了眼旁边干练男子,说道:“这是我们十八骑中一朵云的校尉,姓邱名广,绰号邱虱子,专门负责刺探军情,是十八骑的双眼和耳朵,云帅派他从北庭赶来,跑死了几匹马,已经五天没睡过觉了。” 李桃歌心神一凛,拱手道:“见过邱大哥。” 邱广嗓子里像是填满了黄沙,听起来让人不适,“云帅派我来给李大人捎几句话,贪狼军并未在北庭露头,极有可能走水路,乘船从白河自东向西,于八千大山边缘登岸,穿过茫茫戈壁,进入安西都护府,协助郭熙共抗朝廷大军。” 李桃歌愣住,谢都忘了谢。 邱广再次说道:“我们一朵云在北庭搜寻几天,只找到几千贪狼军的踪迹,大周使节声称的三十万大军,压根看不到人影。云帅怕大周声东击西,警惕公子不要贪功冒进,多派斥候打探,将重兵布防在后路,倘若贪狼军主力真的在安西出现,云帅自会亲率大军支援。” “多谢云帅。” 李桃歌由衷表达谢意,可一想到太子带领征西大军已经进入易州,不由得连连苦笑,一夜之间,安西变了天,太子大权在握,自己险些成了压粮官,哪能指挥的动几十万大军。 心灰意冷的李桃歌问道:“云帅把消息送给朝廷和征西军主帅了吗?” 邱广答道:“军情会在今夜之前送到。” 给自己派来一朵云的校尉,朝廷在半日之后才会收到消息,云帅果然胳膊肘朝里拐,不愧是亲妹夫。 李桃歌点了点头,说道:“邱大哥辛苦了,待平定完郭贼叛乱,我再好生酬谢。” 邱广声音嘶哑说道:“公子若是没事的话,我立刻返回北庭。” 李桃歌赧颜一笑,“若是可以的话,帮我给云帅说一声,有些想他了……” 崔九目光中透出惊恐。 邱广目瞪口呆。 第370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零六) 贪狼军…… 李桃歌想想就头大。 周国的甲士举世无双,敢与天下为敌,万人以上战役,无人能出其右。 近一甲子,大周只吃过两次苦头,一次是被燕云十八骑狂追八百里,一次是左日贤王以几万人为饵,偷袭了无双城。吃完亏后,大周立即派大军挽回颜面,用十万人搅得北庭不得安宁,刺杀北庭五虎之一的赵景福,长驱直入骠月境内,斩杀久负盛名的南麓大王。 用四个字来形容:睚眦必报。 假如郭熙投靠了大周,二三十万贪狼军来助阵,西军又占据地利优势,征西军能打得过吗? 李桃歌心烦意乱,派珠玑阁门客去往巨石城,招莫壬良和宫子齐前来商议,自己走出刺史府,晃晃悠悠进入长史府。 世子殿下生在草原长在草原,住不惯奢华府邸,铲平了长史府花园,搭建起金帐,萝枭早就交代过,李桃歌求见不用通报,所以瞧见御史到来,亲卫问都不问,笑吟吟掀起帘子。 尊卑有序,这是草原规矩,李桃歌和郡主的八卦传遍多渤草原,谁敢对郡马不敬。 萝枭侧躺在软塌中,两名草原美女揉肩捶腿,偶尔切块肥肉相间的羊肉递过去,再用奶茶润喉。 听到动静,萝枭微微睁开眸子,看清少年相貌后,咧嘴笑道:“小妹夫,你可从来没进入过我的大帐,今日倒是稀罕,怎么,太子给你气受了?若不是涉及身家性命,咱不用鸟他,他要是敢要你的命,我那八千狼骑,能护你去天涯海角。” 世子的话如同温泉润心,涌起一股暖流,李桃歌坐到他的身边,摘了块葡萄丢入口中,轻声问道:“世子为了我,会得罪太子?” 萝枭皮笑肉不笑道:“得罪太子又如何,只要草原百万狼骑不倒,太子就得对我陪笑脸,现在么,只能护你离开,等你和小妹成了亲,嘿嘿。” 嘿嘿两个字,意味深长。 草原狼骑不同于保宁军,男女老幼皆能挽弓骑马,放在草原,是牧民,放入战场,那可都是骑兵,骠月铁骑遇到都要心生忌惮,怪不得萝枭底气十足,太子都不放在眼里。 李桃歌倒了杯马奶酒,一口喝干,正色道:“太子把我和宫子齐莫壬良囚禁一夜,将保宁军精锐和复州兵精锐调走了,我才得到云帅消息,北庭贪狼军失去踪迹,极有可能顺着水路来相助郭熙。” 萝枭忽然沉吟不语,挥手撵走婢女,坐起身,挑起眉头说道:“贪狼军真要来助阵,再往前走,处处都是险境。” 李桃歌指了指地面,“其实这里已经是险境。” 萝枭沉声道:“没错,此处远离保宁,深入大漠千里,早没了援兵依仗,只能凭实力杀敌。你的意思呢?是撤回到保宁,还是待在沙州。” 李桃歌犹豫道:“没想好。” 萝枭说道:“我把你送到安西,就有信心把你送回去,是守是退,你自己定,八千狼骑都是快马,即便是遭遇贪狼军主力,本世子也有信心把你送回永宁城。” 感动之余,李桃歌举起酒杯说道:“殿下,一个谢字太轻,日后必将厚报。” 萝枭一脸厌嫌道:“少来!谢来谢去,你是没把我当自家人,不用厚报,等你和萝芽成了亲,好好待她便是。你这标致模样,少不了桃花运,李家又是世家第一望族,妻妾成群在所难免,我也不奢望你只娶一个,但你不能让萝芽寒心,知道不?” 李桃歌面红耳赤,重重点头。 萝枭奸诈笑道:“男人出生入死,立下丰功伟业,娶一百个媳妇都不为过,那点破事,害臊啥!” 李桃歌笑了笑,认真说道:“殿下,我想买马。” 萝枭玩味笑道:“太子把骑兵都弄走了?” 李桃歌摇头道:“只留了一千余匹劣马老马,一营的骑兵都组不起来。安西地广人稀,在城外偶遇敌军,步兵成了活靶子,只能仰仗骑兵杀敌。草原多产骏马,我想买五千匹,组两营轻骑,殿下尽管开价,多少银子都能接受。” 萝枭盘起腿,用刀慢悠悠剔下羊肉,好笑道:“你觉得我缺银子吗?” 草原物资丰饶,盛产金矿银矿,当初在国子监,萝芽出手动辄万两,听她说,王爷送了几箱子盘缠,全是金银珠宝和银票,一个女儿都富到流油,更别提以后世袭罔替的嫡长子。 李桃歌为难道:“殿下当然不缺银子,可我……实在想不到用什么来换骏马。” 萝枭擦去指尖油渍,漫不经心说道:“即使送你五千骏马,组成两营骑兵,太子前来讨要,你给还是不给?而且你是御史,不是带兵的将军,五千骑兵组建起来,岂不是成了你家私军?这可不是小事,李相入主凤阁,身边虎狼环绕,如何应付悠悠众口?” “这……” 李桃歌没想到这一点,顿时语塞。 萝枭劝解道:“消停点吧,胡乱拉扯起来的五千骑兵,放入几十万大军的战场,折腾不出浪花,甚至抵不住我八千狼骑一个冲锋,你应当把重心放在驻守城池,给太子留条后路。要不然咱学柴子义,干脆回到固州,有四万陇淮军,足以能挡住贪狼军。” 李桃歌低头说道:“云帅也是这么说的,可打了这么久,前面只有两州了,我不甘心。” 萝枭缓缓说道:“相比于征讨郭熙,命最重要,你才十几岁,有的是荡平安西的机会,如今贪狼军有可能出现,太子想要抢走军权,咱谁都惹不起,不如暂避锋芒,急啥。当大舅哥的把丑话说到前面,这次随你西征,完全是萝芽面子,不是为了争功,现在形势不明,狼骑只退不进,遇到敌军来袭,只能绑了你退回到保宁都护府。” 李桃歌明白,人家说的在理,是自个儿不知轻重,非要一意孤行。 难道西征半途而废? 途中阵亡的将士答应吗? 镇魂关十几万冤魂答应吗? 自己良心答应吗? 李桃歌站起身,拱手道:“多谢殿下一路护送,李某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一定结草衔环相报。” 萝枭眉目阴沉道:“劝了这么久,你还是要打到碎叶城?” 李桃歌坚定道:“沙州城和巨石城留有十几万大军,我想试一试。” 萝枭轻蔑道:“只懂得种地浇粪的农夫,能打得赢安西军和贪狼军?” 李桃歌不假思索道:“打不过。” 萝枭好笑道:“那你还去白白送死。” 李桃歌一本正经道:“贪狼军不一定来,又有太子率大军在前方陷阵,我找不到退的理由。” 萝枭爱搭不理道:“随你,放心去杀敌,我会替你收尸。” 第371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零七) 走出金帐的李桃歌五味杂陈。 找世子买马是假,投石问路是真。 如果贪狼军进驻安西,再要想完成西征壮举,大概是九死一生。 他只是一名御史而已,没有领军打仗的权力,草原狼骑是萝枭带来助阵的私军,不帮是本分,帮他是情分,想要人家把脑袋别在腰里卖命,做梦。 萝枭是世袭罔替草原王,以后的日子皆是荣华富贵,人家的兄弟和干爹又没死在镇魂关,凭啥跟你一起犯险? 不惧生死的爷们,大多是穷困潦倒的莽汉,越是家世深厚的公子哥儿,越是惜命。 李桃歌的苦日子过了十七年,这是他不怕死的勇气,当初在燕尾村,听师父讲过先贤名句,生为过客,死为归人,自此以后视为真经,对于生死看得极淡。 鹿怀夫,贺举山,宫子齐,莫壬良,作为征讨安西的将领,吃的就是这份俸禄,疆场杀敌是本职所在,如果死在安西都护府,叫做死得其所。 反观先登营和草原狼骑,他们是张燕云和萝芽送来的交情,打着护卫西北巡察使的旗号,前来给自己助阵而已。 既然得知萝枭不会以死相拼,只好将这八千狼骑搁置在外,至于崔九和先登营,攻城守城是好手,在拉开阵仗的大军交战中,很难发挥出优势。 能够依仗的,只有保宁军和复州兵里挑剩下老弱病残。 夕阳落山时,莫壬良和宫子齐来到沙州城。 李桃歌熬了锅羊杂汤,将黍饼泡在里面,沏了壶热茶,用来款待二将。 羊汤香气扑鼻,可莫宫二人心情不佳,谁都没胃口吃饭,望着瓷碗怔怔发呆。 李桃歌一口接一口吃着羊杂碎,抽空说道:“云帅曾经告诉过我,早酒,凉茶,五更色,最伤男人身,你们要是不想吃,先把茶给喝了,以后万一嫂子怪罪,可别把我供出去。” 有了李家公子插科打诨,宫子齐和莫壬良露出笑意,风卷残云般吃喝起来。 一碗羊汤一杯热茶下肚,骨子里透出暖和劲,李桃歌浑身舒坦,惬意笑道:“不就是抽调走了几万精锐么,还留了十几万大军呢,不至于丧气,宫将军,莫将军,我想交给你们一个差事,能否应允?” 宫子齐和莫壬良一起说道:“公子请讲。” 李桃歌轻轻吐出两个字,“练兵。” 宫子齐面带疑惑,莫壬良眸子中透出自信神色。 李桃歌低声道:“燕云十八骑巅峰时期七万多,如今才四万多,云帅就是靠这些人,打出兵仙美誉。你们两军加起来,足有十几万,矬子里拔将军,也能找出几营悍卒,器械军备不用担心,我会找中书省讨要,弓弩刀矛,以最快速度给大军配齐,你们只需操练阵法和杀敌技巧,其它无需担心。另外,再各自拉起一支万人步卒,不需要身手有多好,但必须胆色过人,刀山火海,只进不退,我自有用处。” 莫壬良脸庞浮现出从未有过的骄傲,挺直腰杆说道:“公子,你有所不知,家父当初上任复州后,看出那里为兵家必争之地,于是不惜懈怠政务,将重心放在养兵上面,复州兵命名为复州死士,就是将其操练成不畏生死的勇士,即便以寡敌众,军心也绝不会动摇。士卒入伍第一天,要先学会如何去死,中箭中枪后,务必要倒在前方,不可朝后跌倒,为的就是给后面袍泽留出半步余地,使得敌军迟缓半步,人人留出半步,优势就会朝我方倾斜。复州死士,向死而生,家父谦卑了大半辈子,唯独这句话受之无愧。” 李桃歌回想起当初和复州兵交锋场景。 鹿怀夫差点阵亡,草原狼骑险些被围困,自己仗着珠玑阁门客组成的六丁六甲大阵,才走到莫奚官面前,那些复州兵宁死都不会后退,确实盛名之下无虚士。 李桃歌举起茶碗,唏嘘道:“莫刺史的才干,当得起国之柱石,可惜交友不慎,同郭熙成了结义兄弟。是非功过,自有后人定论,后辈以茶代酒,敬莫刺史和莫家哥哥。” 莫壬良眸子红润,激动到颤声,“多谢公子仗义执言,以后遭遇战事,复州兵请缨先锋。” 两人聊的火热,旁边的宫子齐愁眉不展。 李桃歌询问道:“宫将军有难言之隐?一万只进不退的步卒都练不出来?” 宫子齐面带羞愧道:“实不相瞒,我那不争气的四弟宫子胜,投靠了太子,当了太子监门率中郎将,暂领保宁军,美其名曰让我安心养伤,实际夺了我的兵权,能指挥的动的只有二百亲兵,一万步卒,实在……” 宫家虽然不是八大世家之一,依靠宫子谦当了刘甫的乘龙快婿,宫家四兄弟在军中权势滔天,再怎么说也是保宁一方豪强。 刘甫进入逍遥观不足百天,四弟公子胜就跑去抱了太子大腿,把三位哥哥陷入不忠不义的窘境。 李桃歌微笑道:“宫子胜投靠了太子,那你们三位哥哥呢?我记得宫子谦将军,被囚禁在都护府,他若是听闻消息,会作何打算?” 宫子齐眉心挤出川字纹,沉声道:“我二弟乖戾狠辣,出手异常歹毒,假如听说老四投靠太子,没准敢抗旨偷着跑到巨石城,一刀将那忠义全无的东西给劈了。所以我们先把实情捂住,等打完了仗再从长计议。” 李桃歌摇头道:“纸里包不住火,每日都有十几匹快马,将军情送往京城,终究有捂不住的那天,不如先想办法,把公子胜将军革职,这样一来,大军重新回到你的手中,也避免了手足相残。” 宫子齐惊愕道:“公子有办法?”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桃歌奸诈笑道:“别忘了,我是御史,随便给他定一个失职之罪,不难。巡察使柴大人就在沙州城,省去了奔波所需时日,一纸令下,先把他关起来再说。” 宫子齐为难道:“公子,这罪……重了不行,会掉脑袋的,轻了也不行,找不到借口罢免他军权,其中的分寸很难拿捏,你有好法子吗?” 李桃歌揉着下巴,挤眉弄眼道:“御下不严,手底下将士殴打巡察使,是啥罪名?” 宫子齐和莫壬良惊出一身冷汗。 假如故意为之,简直同反贼郭熙一样,当抄家灭族。 可如果是手下酒醉后殴打巡察使,按照大宁律,恰好革去官职。 李桃歌自己瞎嘀咕,充满歉意说道:“世叔,为了江山社稷,苦一苦你自己,不过分吧?” 第372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零八) 易州城。 四周都是秃山,城池建在地势低凹之处,占据了可供骏马驰骋的官道,想要去往碎叶城,绕是无法绕过去,只有将易州城打穿,才能供十几万大军通行。 狂风哀嚎也掩盖不住杀声震天。 风雪中,数万将士围绕着城池展开攻势,城头叛军本就不多,在人浪冲击中,不断被射中砍倒,很快有崩溃迹象。 不远处的山顶,一袭浅黄蟒袍的刘识笑容烂漫,身边披金甲佩天剑的公羊鸿风头更盛,太子身边站着一名年迈文士,侧后方站着太子府左卫率纳兰烈虎,太子府右卫率田桂,几名寺人低头弯腰侍奉,太子亲兵和金龙卫千余人守在不远处。 太子踮起脚,冲着易州城好奇张望,问道:“这都两个时辰了吧,还没打进城吗?” 公羊鸿平静道:“快了,最多半炷香,征西军便可破开城门。” 太子刘识胖脸尽是疑惑,“不是打探出驻守的叛军只有三千人吗?咱们出动八万将士去攻城,实力悬殊,为何要打这么久?” 公羊鸿眉梢挑起,没吭声。 太子府左卫率纳兰烈虎为了避免主子尴尬,声若洪钟接过话茬,“殿下,易州城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咱们八万将士只能排队从云梯攀爬,好比是一百条铁棒打一只虫子,很难发力。再说攻城的都是复州兵和保宁军,他们都是散兵游勇,给咱太子府的将士提夜壶都不配,打得慢也在情理之中。” 纳兰烈虎是太子堂兄,纳兰家族为数不多的武夫,从小在皇后身边当差,如今贵为太子府头号武官,正四品上,同上州刺史一个级别,等太子以后荣登大宝,他便是第二个赵之佛。 太子指着城墙奋勇当先的士卒,半信半疑道:“堂兄,你说他们是散兵游勇,我瞧着他们挺勇猛的呀,许多人中箭后,砍掉箭尾依旧往城头冲去,嗯……确切而言,都是复州兵在前面冲,保宁军似乎更怕死,躲在墙根一动不动。” 纳兰烈虎轻蔑道:“复州兵冲的猛,只不过是想在殿下面前出风头而已,莫奚官被关进大牢,如今还未定罪,若坐实叛将罪名,七万复州兵难逃刑罚惩治,索性豁出性命,抢来军功,给日后讨一块免死金牌。” 太子身边的年迈文士会心一笑,翘起兰花指,捏住灰白的山羊胡说道:“几十年前,西军武勇第一,三千将士守城,能抵御五万骠月铁骑半月之久。可他们遇到了如日方升的殿下,极阳东出,万邦臣服,所以一天都坚持不到。” 极阳东出,太阳东升称作初阳,东方震卦长男,故称之为东宫太子。 这名拍马屁妙到毫巅的老头,任太子府少詹事,名叫倪光之。 相比于东宫三师,即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詹事级别低的多,只是从五品下,可小满惨案那夜,梅花卫盯住太子府主要官员展开屠戮,太子詹事,太子洗马,太子宾客,统统被砍掉脑袋,这对于少詹事倪光之,反倒是一件天大幸事,一跃成为太子头号幕僚。 至于东宫三师,那都是由朝中大员担任,有师徒之名,却极少同太子见面。 刘识眨着略显愚笨的眸子,呆呆说道:“一座城都要打半个月,咱们多久能打到碎叶城?” 几人默不作声,擅长拍玲珑马屁的倪光之拍打衣袍黄沙,涉及到军情,谁都不敢妄言。 一名寺人小跑前来,站在诸位身后,举起黄绸布缎,喘着粗气说道:“殿下,京城来的。” 纳兰烈虎一把夺过,来到刘识旁边,展开中书省诏书,粗略看完后各自脸色阴沉。 太子少詹事倪光之惊讶道:“北庭不见贪狼军踪迹,赵国公怀疑大周和郭熙暗中勾结,贪狼军主力会沿着水路来相助安西,李相要咱们小心提防,是进是退可自行决断。殿下,大事不妙啊。” 刘识一脸憨厚道:“贪狼军?他们为何要来相助郭熙?” 纳兰烈虎冷哼一声,说道:“肯定是郭熙投靠了周国,把安西当作对抗大宁的通道,这样一来,北庭和安西门户大开,像是婊子敞开了怀,以后任人蹂躏,殿下,为了日后的长治久安,务必要铲除掉郭熙这颗毒瘤。” 倪光之频频摇手道:“不对不对,铲除郭熙的前提,是把贪狼军和西军一并拾掇,人家占据地利人和,咱们能打得过吗?如今后院还在起火呢,保宁军和复州兵,没准儿哪天就露出反骨,不如先避其锋芒,整顿好后方再说。” 倪光之说的委婉,其实都听出了隐喻,要防的不是保宁军和复州死士,而是刘甫,一旦刘甫得知保宁军被太子插足的消息,不知会祭出什么样的手段,按照他的霸道作风,提剑面圣都有可能。 纳兰烈虎笃定道:“西征,才是稳固后方的最大屏障,不把这十几万人纳为己用,以后跑到别处阵营咋办?要我说,趁热打铁,先打它十几个城,扬扬太子府军威,遇到贪狼军,交锋后再退也不迟。” “不不不。” 倪光之反驳道:“大周的甲士举世无双,骠月蛮子都打不过,凭借新收来的这十几万人,想要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溜走,无异于痴人说梦。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到时咱打了败仗,等于赔了颜面又折兵,不如打完几座城池后就走。借口么,我都想好了,就说安西苦寒之地,木柴和棉衣短缺,将士禁不住严寒,只能回去休养,等开春了再出征也不迟。” 职位最高的文武官员一个主战,一个主退,争辩得不可开交。 刘识将视线投到比他高了两头的公羊鸿那里,询问道:“公羊统领,我第一次率大军出征,实在不懂,你来定夺吧。” 公羊鸿沉吟片刻,轻声说道:“张燕云的军情,未必可信,再说他只是猜测贪狼军会来安西,并未说已经抵达安西。十几万人马就这么轻易撤军,又找不到合适借口,圣人会怪罪殿下未战先怯,天下人会嘲笑殿下胆气不足 。” 刘识点了点头,轻叹道:“公羊统领说的有道理,既然如此,那便打吧。” 第373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零九) 柴子义算是倒了大霉,搂着美娇娘睡的正香,突然窜进来一名醉熏熏的保宁军大汉,非说柴子义怀里的美人是他没过门的媳妇,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巡察使,摁住一顿爆捶,捶完了还不尽兴,拎起宁刀,要把柴大人给他带绿帽的器具给剁掉,幸亏李桃歌来的及时,这才避免柴大学士变成柴大寺人。 经查明,这保宁军大汉是名都统,那美娇娘也不是他没过门的媳妇,而是相识不久的姘头。 殴打巡察使,相当于蔑视圣威,自当斩首示众,忠武将军公子胜御下不严,有失职之罪,免去所有官职,由宫子齐代为接管。 柴子义躺在床塌,额头敷有白巾,左眼乌青,右眼淤肿,模样惨不忍睹,一声接一声喊着哎呦。 李桃歌用勺子搅拌着汤药,吹凉后递了过去,柔声道:“世叔,药好了。” 柴子义挨揍,始作俑者就是他。 为了让宫子齐夺回军权,这才派了名都统去演了场戏,不过那家伙出手也真是狠辣,差点没把柴子义给打到奈何桥。 行凶者关了起来,至于何时斩首,斩不斩首,只要柴子义不去监斩,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的事,总不用拎着脑袋来给柴大人欣赏吧。 柴子义像是被揍的七荤八素,努力睁开双眼,虚弱道:“咦,入夜了吗?这咋少了半边天?” 正午三刻,哪里是夜晚,只不过他右眼肿的厉害,一条缝都看不到。 李桃歌想笑不敢笑,一边喂着汤药,一边说道:“那名都统实在可恨,竟然敢对世叔行凶,放心,侄儿帮您讨回公道,把他砍成一百零八段,再把尸体拖出去喂狗。” 柴子义忿忿道:“记得砍碎点儿,切成臊子。老夫活了五十多岁,从来不与人斗狠,圣人都不舍得对我训斥,结果跑到边关挨这么狠的打。世侄啊,怪不得老李相要打压武官,这些挨千刀的,喝了酒,一个个都是疯狗,若是给他们掌权,这家国指不定祸害成啥样,压的好,压的妙,就该把他们当奴才使唤!” 李桃歌当过边军,对于臭丘八敬大于恨,所以不想讨论文武之争,轻声道:“世叔,前方传来军情,太子率征西军已经攻克易州,咱们作为朝廷派来的御史,躲在后方不像话,要不然您先在沙州城休养,我去同太子汇合?” 柴子义有气无力说道:“作为御史,确实要监察大军动向,你一个人去,还是带着十几万大军一起去?” 李桃歌动作僵住,勺子中的汤水洒落几滴。 柴子义略带责怪道:“贤侄,跟世叔你还玩心眼?不就是想带着大军早些荡平安西么,又不是心存歹念,用得着藏着掖着吗?我不远千里跑来沙州城,怕的就是你和太子交恶,一个背后是圣人,一个背后是世家党,闹僵了,谁来收场?李相选我作为巡察使,你觉得是为何?看中了世叔的才干,还是觉得我能约束住保宁军?柴某还是有些自知之明,文章能作,谈不上锦绣,治国尚可,仅一州之地,我这种半吊子,放在朝中一抓一大把,选我当巡察使,看中的是柴某活稀泥的本事,无论你与谁起了冲突,世叔都能从中斡旋,即便是下跪道歉,柴某都能豁出脸面,用不着你李公子出马。” 李桃歌越听头越低,羞的脸庞呈酱红色。 柴大人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居然还用计去揍了人家一顿,虽说是为了大局考虑,可也太恩将仇报了。 只能日后弥补。 柴子义只能瞧见半边天,看不到李家少年惭愧状,再次说道:“太子打太子的胜仗,你跑去掺合,谁会将到嘴的肥肉让与他人,岂不是将你视作来抢功的仇家?况且有公羊鸿在,他的双眼和耳朵,是用来传给圣人听和看的,能把黑描成白的,能把白画成黑的,你呢?有谁能为你说句公道话?李家麒麟子,羽翼未丰,暂且不要去陷入皇权争斗,有你爹在中间纵横捭阖,用不着你冒头,给李家留条后路多好。” 李桃歌听得出来,柴子义是真真切切为了自己和李家,心中多了份感激,正色道:“世叔,您所说的功和权,我真的不稀罕,只是想要郭熙早早伏诛而已。张燕云去往北庭搜了底朝天,找不到贪狼军踪迹,说大周很有可能和郭熙达成密谋,乘船西渡,进驻安西,我若不带着大军去助阵,万一太子陷入险境……” “你说啥?!” 柴子义一骨碌坐了起来,拽掉白巾,瞠目结舌道:“贪狼军会来?你咋不早吭声!” 李桃歌疑惑道:“凤阁没给你送来诏书吗?太子没给您禀报吗?” 柴子义苦笑道:“一个可有可无的巡察使,谁会把我当回事。既然军情紧急,你带着大军去吧,太子若要问起,你就说奉我的令行事,千万别自己去扛,先把各自的小命保住再说。” 李桃歌作揖道:“世叔,形势紧急,万般无奈,日后再登门道歉。” 柴子义挥动衣袖,面带不悦道:“行了,别在这烦我了,赶紧去打你的仗吧。” 李桃歌快步走出府邸,飞身上马,沉声说道:“传巡察使之令,莫壬良为前军将军,宫子齐为后军将军,即刻起,所有将士去往易州城。另外命不良帅袁柏,率领不良人押运粮草,去往易州城,不得有误!” 周围十几名将军齐齐抱拳,“诺!” 待他们骑马走后,李桃歌对周典低声道:“前方不太平了,现在起,自己手里得有兵,你去挑些骁勇将士,别让那些马匪喂羊喂猪了,编入一营,以备不时之需。” 周典撇嘴道:“你指的是千里凤和楚老大他们?一帮无恶不作的马匪而已,仰仗他们去攻城掠地,靠不住的。” 李桃歌轻声道:“那些家伙是地头蛇,对于安西知之甚详,能在几万马匪内斗中活下来,自然有些本事。打磨了这么久,傲气应该消没了,是该为家国出一把力,就把他们编入一营,先用着再说。” “好。” 周典答应道:“这一营取作何名?” 李桃歌忽然想起镇魂关的过往,一幕一幕浮上心头,锋锐亢烈四营,有的是慷慨悲歌之士。 李桃歌挥动马鞭,轻声道:“就叫做锐字营吧。” 第374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一十) 李桃歌所率领的这十几万人,只有两千余匹马,几百头骆驼,其中一多半要驮负粮草木器,有的老到走不动路,有的瘦骨嶙峋,大军迎着风雪,呈蛇形缓慢挪移。 将士大多甲胄不齐,透出一股松散,小的只有十来岁,老得能当李桃歌爷爷,一阵劲风刮来,晃晃悠悠,迈出一步要退后三步,要靠着袍泽帮衬才能前行。 看起来更像是流民,哪有威武之师的味道。 当李桃歌从头看到尾,心里比这西北风都凉。 他之前见到的将士,都是宫家兄弟和鹿贺二将的嫡系,精锐中的精锐,当然杀气腾腾。 精锐毕竟少之又少,一成都不到,再由太子带走两成精兵,剩下便是底层普通士卒,用保宁军和镇魂大营比对过后,天差地别。 这就是保宁军和边军的差距,一边是与蛮子掰命掰出来的悍卒,一边是只为混饷银的军爷,想想就知道打起仗来是啥样,别说贪狼军,就是安西军都能将他们轻易碾轧。 安西武勇第一,原来并不是西军太强,而是别的都护府的府兵太弱。 李桃歌皱起眉头,催马狂奔,正巧遇到马匪组成的锐字营,逐渐将马速放缓,望着人群中增光瓦亮的秃瓢,嘴角终于流露出一丝笑意,驱马来到旁边,用手摸了一把光头,又凉又油,手感像是冬日里从河里捞出的鱼。 秃子似乎都有一个通病,最烦别人摸自己脑袋,楚老大也是如此,回过头想要拔刀,见到那张俊秀脸庞,狰狞立刻变为谄媚,快到令人目不暇接,“公子,有些时日没见到您了,愈发威武雄壮。” 自从得知李桃歌是李相之子,这些马匪又惊又喜,灭了想要逃跑的打算,一门心思在军中效力,尽管都是最脏最累的活儿,仍旧不敢有半句怨言。 对他们来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死,并不可怕,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可李白垚上任后的一系列政令,皆是对抗皇室和世家的利民之举,在民间赞誉极高,顺着保宁都护府都传到了漠西走廊,即便是杀人如麻的马匪,也对大宁右相充满敬意。 “我?威武雄壮?”李桃歌揉着没肉下巴,疑惑问道。 这些天来吃不好睡不香,瘦了一些,原本就不壮实,心里堆满了愁事,更加清减几分,与壮硕压根儿不搭边。 “草民没读过书,不知该咋说,反正少爷在草民心里,那是能顶到天的威武,看似不雄壮,其实雄壮的很。”楚老大不留余力拍起了马屁。 “草民?你应当自称草寇才对。”李桃歌玩味笑道。 楚老大摸着光头,讪讪一笑。 千里凤见到二人谈笑风生,一溜烟跑过来,跪地咚咚磕头,“小的见过李公子。” “起来吧。” 李桃歌收敛起笑容,正色道:“你们这些马匪无恶不作,按照律法处置,砍一万次都不为过,留你们一条命,是为了将功赎罪。如今快要到碎叶城了,要见血了,同叛军作战,你们二人怕不怕?” 千里凤从冰冷的雪地里起身,弯着腰狞笑道:“公子,小的在大漠有些名声,可以叫人来问问,千里凤何时怕过死?小的生在马匪窝,长在马匪窝,五岁那年提刀杀人,十八岁成为方圆几百里的马匪头子,长这么大,不知怕字怎么写。” 李桃歌哦了一声,含笑道:“既然你不怕死,为何见我就拜?” 千里凤突然神情肃穆说道:“小的拜的是五百年琅琊李氏,拜的是忧国忧民的李相,拜的是奋勇杀敌的李御史,他们都是大英雄,小的甘愿跪拜行礼。” 李桃歌轻声道:“只要你们肯出力,以前的罪孽既往不咎。封你们二人为都统,各自领三百人,也不需要你们冲锋陷阵,去做你们擅长的营生,挖地道,烧粮仓,下黑手,怎么让敌军不舒服怎么来,懂了吗?” 千里凤嘿嘿笑道:“小的心肝肺里,尽是卑劣下贱的手段,请李公子放心,保证让敌军睡不安稳。” 李桃歌说道:“若是立了功,有命回到京城,我保举你们为校尉牙将,娶妻生子光耀门楣。” 由马匪摇身一变成为将军,他俩白日梦都不敢这么做,膝盖一软,匍匐跪地,颤声道:“多谢公子提携。” 李桃歌轻声道:“起来吧,地上凉,去挑满三百人,传授他们歹毒伎俩去吧。” 千里凤和楚老大领命后回到大军中。 周典望着二人背影,皱眉道:“这些马匪骨子里都藏着奸猾,习惯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别看头嗑的响,没准儿打起仗来就跑没影了。” 李桃歌说道:“军中尽是残弱,实在是无人可用,对他们施以恩威,也是无奈之举。若不是太子耍出阴招,谁愿意把马匪放在身边。” 莫壬良率领复州兵从眼前穿过,队伍齐整,将士彪悍,全军有种不常见的锐气。 周典眼眸一亮,称赞道:“莫家父子这支雄军,抽调走了精锐,居然还有龙虎之威,似乎不输于赵帅的北策军,我敢打赌,这些悍卒打起仗来,绝对是凶猛货色。” 李桃歌长叹一声,“只能希望如此了。” 大军在风雪中徒步三日,来到易州城,问过守城的将军得知,太子已于昨夜离开城池,直奔奇峰关,按照骑兵速度推算,或许先锋已抵达关口。 进入城中,街道飘散着浓郁的血腥味道,两旁布满血迹,户户大门紧闭,里面偶尔传来低泣声。 询问过后,为了震慑叛军,太子把降军全部斩首,割掉双耳,分赏给保宁军和复州兵的将领。 表面敦厚老实的太子,杀降? 李桃歌踩踏着混迹血水的冰面,眉心浮现出阴郁。 周典冷笑道道:“双耳是军功,不赏给太子府府兵,反而赏给初来乍到的将领,太子笼络人心的手段未免太肤浅了。” 李桃歌轻声道:“在军中,没人跟你讲大道理,肤浅的方式往往最管用,譬如赏赐给千里凤和楚老大前程,这可比金银财宝都要振奋人心。” 周典问道:“按照大宁律,杀降有罪吗?” 李桃歌摇了摇头,说道:“咱们大宁的敌人是骠月和大周,谁会管他们将士死活,杀降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周典好奇道:“既然有功绩,那你为啥不杀?平岗城里的降军,足够你升任四品了吧?” 李桃歌踢飞雪块,意味深长道:“所以我成为不了张燕云,更当不了太子。” 第375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一十一) 征西军一路势如破竹,用五千复州兵的代价攻克奇峰关,然后北上荡平七城十九县,将大片国土收入囊中,整个漠西走廊,只有甘州成为一枚孤子。 朝廷嘉奖不断,多是口头褒奖,偶尔封赏太子府武将,赞誉送了几箩筐,唯独不见真金白银,引起武将发起了牢骚,商议跑去太子面前告状。 太子府右司御卫欧阳庸一马当先,带着几十名将军浩浩荡荡来到门前,太子府右率卫田桂推刀出鞘,训斥道:“欧阳将军,太子并未召见你,披甲带刀伙同几十人前来,想要造反吗?!” 按照官职,田桂要比欧阳庸高半品,是太子府第二把交椅的武将,田桂出身寒微,家中三代皆是农户,凭借年幼展露出的修行天赋,被自在宗宗主收为关门弟子,下山后,捧着师父亲笔书信,投靠了皇后,在太子府当了忠犬。 朝堂很讲究出身,尤其是盘根错节的太子府,像田桂这种浮萍无依的野路子,势必会受到排挤打压,但皇后同自在宗宗主关系交好,认准了田桂是忠臣良将,职位一升再升,将太子府右率卫交到他的手中,仅次于本家亲戚纳兰烈虎。 在太子府武将排名第四的欧阳庸,出自安南都护府门阀,家中在当地极有势力,祖上有从龙之功,曾被封为镇南侯,欧阳庸是家中旁系,未能继承爵位,受到皇后招揽,来到太子府任职。 镇南侯的子孙后代,当然瞧不起江湖出身的田桂,暗中穿了不少只小鞋,想要将他撵出太子府,可田桂心静如湖,吃了亏隐忍不发,从来没翻过脸,任由这帮勋贵子弟折腾。 见到田桂竟敢拔刀,欧阳庸嗤笑道:“造反?你扯啥闲淡呢,兄弟们想要见太子,还得问你田王八答不答应?居然还敢亮家伙,滚开!若不是看在殿下面子,早把你撵出京城了。” 桂谐音龟,于是大家给他起了田王八的绰号,但毕竟是二号武将,一般都是背地里嚼舌根,欧阳庸这次当面羞辱,算是正式撕破脸皮。 自在宗修的是道家心经,养气功夫甚为熟稔,即便是被人当面叱责谩骂,田桂仍旧不动声色,刀身推出三寸,冷声道:“未得殿下召见,任何人不得闯入,违者按意图弑君论处!” “田王八,我草你祖宗十八代!” 欧阳庸先是怒气冲冲爆了句粗口,掐腰喊道:“我们镇南府跟着圣人平定天下,刀里来,剑里去,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一个下半身扎在土里的泥腿子,居心叵测,竟敢污蔑忠良弑君,兄弟们,来,把他绑了,去找殿下说道说道。” 欧阳庸虽然火气大,可人不傻,知道田桂身手超绝,单打独斗绝对讨不了好,于是怂恿其他将领,凭借人数优势欺负泥腿子。 田桂横刀出鞘,淡淡说道:“谁敢跨出半步,杀无赦!” 几十名将领面面相觑,谁都不想去赌田王八敢不敢杀人。 局面僵持不下,屋门突然推开,走出一名背部微驼的老人,身穿内侍省三品官袍,高大魁梧长相阴柔,透出诡异气息。 老寺人乃是内侍省少监,被誉为满腹鬼谋的元嘉,年轻时就在王府当值,圣人能够坐上龙椅,元嘉与段春功不可没,一个文,一个武,两名绝后的宦官将大宁弄的腥风血雨,成为人间炼狱。 刘识被册封为太子后,皇后任何事都没有开口,唯独找圣人要来了元嘉,封太子太师,将太子府托付给他。 元嘉一出现,欧阳庸等将领顿时收敛起嚣张气焰,毕恭毕敬行礼道:“见过元大人。” “年轻真好,闲下来就有力气争吵,不像我这种老不死,吵架都没劲儿喽。”元嘉拍打着官袍沙土,不停望向残阳,声音尖细高亢,像是被人用脚踩着腰子说话。 欧阳庸说道:“元大人,我们想见太子。” 元嘉皱起皱纹遍布的额头,轻声道:“太子近日奔波辛劳,歇息了,有什么捋不清的官司,若是能瞧得起老夫,来给你们当判官评理如何?” 元嘉在皇宫都能横着走,太子敬他为师,谁敢跟他叫板? 既然说了太子歇息,欧阳庸也不敢再执意求见,说道:“元大人,咱们兄弟吃了十斤沙,灌了百斤风,许多兄弟都丢了命,结果换来的只是朝廷嘉奖的诏书。第一次打仗就遇到这窝囊事,大伙心都凉了,想要求太子主持公道,去找凤阁的李白垚评理。” 元嘉眯起浑浊眸子说道:“不想要嘉奖的诏书,那你们想要什么?” 欧阳庸沉声道:“不止是褒奖,还要金子银子和功劳,我们右司御卫打下两城五县,半个月以来不辞辛劳,在大漠里受苦受冻,杀了数万叛军,难道不该赏赐金银和官职吗?” 元嘉点头道:“将士顶着风雪杀敌,确实该奖。” 欧阳庸心中一喜,回头望去,指着十几名将领,说道:“不止右司御卫,左右监门率,左右清道率,皆是诛杀叛军的主力,他们同我一样,想要找李白垚索要封赏,劳烦元大人禀报太子,给我们大家做主。” 元嘉捶打着微驼的背部,咳嗽几声,慢条斯理说道:“请功没问题,可在请功之前,咱们是不是先要清算掉恶行?” 欧阳庸等将领笑容忽然变得僵硬。 元嘉缓缓说道:“经查明,易州附近的七城十九县,拢共驻守叛军六千人,并且都是老弱病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你们杀了数万名叛军,这几万人是哪里来的?难道郭熙密调了安西军进入易州?而且你们一旦入城,怂恿手下进入民宅烧杀抢掠,弄的乌烟瘴气,血状都递到太子面前了,你们不是想说道说道么,来,咱们先把这件事说清。” 欧阳庸脸庞一红,嘀咕道:“元大人,这是带兵之道,您不懂。打了胜仗,不许兄弟们放纵,以后谁还跟着玩命,赏罚分明,张弛有度,大军才能凝聚出士气,频频打出胜仗。” 元嘉淬出一口浓痰,文绉绉说道:“放你娘的屁。” 第376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一十二) 遭到羞辱的欧阳庸屁都不敢放,背部压的比元嘉都低。 从龙党也分三六九等,最顶级的权臣,便是青葱茂盛时陪在圣人身边的段春元嘉,冯吉祥都差了半筹。别说欧阳庸,就是他爷爷镇南侯见到这名古稀老人,也得站直了挨骂,骂完后还得笑脸相迎。 满腹鬼谋的元大寺人出了名的臭脾气,骂过瑞王,骂过太子,骂过老伙计段春,除了圣人没有他不敢骂的。内侍省的官员,都以挨元少监的骂为殊荣,舍得骂你,证明与你亲近,骂都懒得骂,这内侍省哪里还有你的立足之地。 元嘉抽出白色丝巾,擦拭嘴角飞沫,声音阴柔说道:“李相的名讳,你爷爷来了都不敢直呼其名,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五百年琅琊李氏,枝叶茂盛,一门两相,赵国公都要尊称岳丈大人,是你一个新晋镇南侯的庶孙敢挪揄的吗?!” 欧阳庸将脑袋埋的极低,惶恐道:“太师息怒,卑职知错了。” 元嘉冷声道:“知错?错在哪里?自从你们踏足安西,就没干过一件对事。杀降军,争功劳,祸害百姓,致使子民将仇恨记在太子头上,没把你们枭首示众,已经是殿下宽宏大量,居然有脸跑过来说自己冤屈。第一次出征,大家都是新人,免不了犯错,太子豁达淳良,不想责怪将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谋逆重罪,也就不去追究。可你们一错再错,就差屠戮百姓了,冤的哪门子屈?是在责怪太子没把你们宰了祭旗吗?!” 欧阳庸浑身轻颤,冷汗直流。 元嘉捏起兰花指,指着众将说道:“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狼崽子,非把太子逼成千古罪人,滚去柴房,没有殿下口谕,就好好呆在里面思过!” 十几名将领跑得比兔子都快,一溜烟没了人影儿。 元嘉喃喃道:“若不是正是用人之际,把脑袋砍下来,送到家里,给你们长辈当长明灯。” 发泄完怒气的元嘉瞥了田贵一眼,“进去吧。” 屋子里生有几尊铜炉,温暖如春,刘识坐在火炉旁,啃着烤地瓜,见到二人后憨厚笑道:“师父,为何不让我去撵走他们?” 元嘉坐在他的身边,伸出媲美女子的娇嫩十指,放在铜炉上方驱散寒意,带有宠溺说道:“你是太子,以后要施恩于天下,尽量不去做得罪人的事情,师父这辈子没做过好事,他们骂我为宫中恶狈,反正都是骂名,不在乎多一件少一件。” 刘识边啃着地瓜边纠结道:“他们骂师父,我心里不舒服。” 元嘉笑道:“你没出生起,师父就已经挨骂了,又不少半块肉,理他们做甚。可他们不能骂你,国之储君,谁敢对你不敬,砍掉他们脑袋便是。” 刘识眨着懵懂无知的眸子,询问道:“师父,你说欧阳庸他们有错吗?该罚还是该赏?” 元嘉语重心长说道:“作为帝王,不应去看他们有没有错,而是有没有用。朝堂之上,有忠臣,奸臣,能臣,佞臣,他们肚子里的弯弯绕绕,比起这安西都护府的路都长。凡是对江山社稷有用,就不必理会他们的是非对错,只要不是犯下天怒人怨的恶行,任由他们折腾,一旦察觉那人没用,尽可以除之而后快。历朝历代的贪官层出不穷,为何?贪念乃人本性,大权在握,又不是人人皆圣贤,谁能做到克制本心呢?于是有的皇帝索性养起了贪官,一年杀几个,搏来贤君美誉,这是笼络民心的手段。你可以杀奸臣,杀佞臣,却不可以杀忠臣清臣,这些活交给其他人去做,免得有辱天家名声。” 刘识听的挠头,错愕道:“师父,我有一大半没听懂。” 元嘉轻笑道:“师父悟了几十年的道理,当然没那么容易懂,你还小,记在心里,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悟便是。” 刘识半知半解点头。 元嘉忽然朝后问道:“到日子了吧?” 田桂轻声答道:“到了。” 元嘉双手入袖,平静道:“唤它出来吧。” 田桂讶异道:“天还没黑,是不是太早了些?” 元嘉懒得解释,态度强硬道:“我说了,唤它出来。” 田桂不敢再问,走到刘识对面,双指并拢,虚空画出一枚三寸符箓,符箓呈淡蓝色,泛起淡淡光泽,随着田桂将符箓印入刘识眉心,太子剧烈颤抖,双瞳由黑转红,额头青筋暴起,汗如浆涌,持续了半柱香之后,刘识闭眼再睁眼,血红眸子极为瘆人。 元嘉说道:“这次如何?” 被伥鬼附体的刘识举起右手,手指艰难弯曲,颤颤巍巍抓起烤地瓜,咧出古怪笑容说道:“越来越好了,你们再多找来滋养魂魄的天材地宝,再有几次,我就可以带着太子御极天下。” 元嘉轻声说道:“滋养魂魄的天材地宝极为难寻,需要莫大机缘,急不得,一急就会出乱子。” 刘识露出奸诈笑容,说道:“换作旁人,或许极为难寻,倾一国之力,难道找不出几件像样的宝贝?” 元嘉面色不善道:“倾一国之力?怎么倾?令六大都护府去寻找,相当于昭告天下,太子体内养了只伥鬼,这储君之位,还能坐的住吗?” 刘识扭动着脖颈,嘿嘿笑道:“小人失言,太师请勿怪罪,这一个月出来一次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发发牢骚而已。” 元嘉问道:“你每次出来时候太短,没来得及问你生前是什么身份?” 刘识乖巧道:“小人生前只不过是大周一名散修,籍籍无名,功法低劣,被太子寻到,是小人福分,请太师放心,小人日后定当尽心辅佐太子。” “是吗?” 元嘉拉出亢长尾音,冷笑道:“东花王朝的转世魔童,居然成籍籍无名的修士了。念师和魂师均修到伪仙境,只差半步登天的半仙人,天下魂师和念师,得有一多半称呼你一声老祖,何必自谦呢?” “咦?是吗?” 刘识抓耳挠腮一阵,不好意思笑道:“可能死的太久,记不清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一些。” 元嘉皮笑肉不笑道:“若不是念魂双修的半仙之体,将一缕魂魄寄存在天地之间,怎能残留到今日,对吧?” 刘识咬了口烤地瓜,老神在在道:“看来今日太师唤我出来,是要撕破脸皮喽?” 元嘉低声道:“近日来太子嗜睡,一觉要睡七八个时辰,是你在捣鬼吧?” 刘识轻笑道:“我本来就是鬼,何来捣鬼一说。没错,是我觉得太子疲累,想要他多休息,我们俩生死与共,他若是累垮了,我也跟着遭殃,多睡睡觉,对于我俩都有好处,为何强撑呢?” 元嘉浑浊双眸浮现起杀气,轻飘飘说道:“你是想喧宾夺主,碾碎太子神识,自己来当储君。” 刘识呆了一下,放肆大笑道:“寄宿于别人体内,我活了一百多岁,闻所未闻,怎会有法子碾碎太子神识,太师,咱都是聪明人,何必诈来诈去呢?” 元嘉和善一笑,拱手道:“事关大宁国运,不得不小心谨慎,曲解了仙师意图,元谋赔罪。” “赔罪有啥用,不如来点实在的。” 刘识眨眨眼,贼兮兮笑道:“咱们上次商量好的,这次出来,要有美女给我解馋。” 元嘉哈哈笑道:“前辈放心,早就准备好了,四名处子,任君采摘。” 第377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一十三) 北庭和安西战事不断,南疆的江湖却翻了天,十几州的能人异士,居然被一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连挑八家门派,有位逍遥境的老祖都被他挑了手筋,一时风声鹤唳,谁都不敢轻易露头。 传闻那少年男生女相,腰间有三把骠月王庭金刀,至于师门和来历,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蛮子皇室,有人说他是世家私生子,还有人说他是大周出来历练的出世弟子,猜来猜去弄不清楚。 传闻少年身边有名女子,似乎是来自销声匿迹多年的圣族,相貌中上之姿,算不得倾国倾城,可胸前两枚椰果波涛滚滚,堪称人间顶级香艳。传着传着,艳名盖过了凶名,猎奇心占了上风,许多男人拼死也要一睹椰果佳人真容,又不是没见过女子,究竟有何出奇之处,观赏过后,惊叹大过质疑,感慨着自己坐井观天,羡慕那少年艳福不浅。 潺潺溪水旁,小伞像是一头受伤的猛兽,正在清理伤口。 接连挑战高手,又是以寡敌众,见识到了江湖狡诈一面,各种阴狠手段层出不穷,七八岁的稚童投毒,芳华正茂的少女鞋尖藏有暗器,逍遥境的祖师爷竟然不顾廉耻联手对敌,若不是亲身经历,见识不到光怪陆离的景象。 “阿切!” 一记响亮喷嚏从银杏树上传来。 小伞不为所动,清洗着小腿黑褐色伤口。 那天与人交战,只不过蹭破皮肤,没想到那家伙在兵刃喂毒,三天过去,伤口红肿不退,逐渐转为黑褐色。 好在小伞有白虎鼎的死气淬炼肉胎,毒再猛烈,也敌不过几十万阴魂,割掉腐肉,里面新肉逐渐泛红,没有了性命之忧,只是受些皮肉之苦。 “圣子,我好像生病了哎,你不关心一下吗?”银杏树上传来娇媚女声。 “你一个灵枢境的术士,难道会感染风寒?”小伞将双腿浸泡在冰凉溪水中,闭目养神。 “术士的身体最为孱弱了,常年操控五行,心神俱损,许多术士后半生都是在病榻中度过,天天靠汤药吊命,惨着呢。我要是一病不起,估计都没人来看我,哎!~自古美人多薄命,古人诚不欺我。”魏漾嗲声嗲气说道,脸色常年泛红,像是涂抹过胭脂水粉。 “桃子也是术士,他会不会也经常生病?”小伞远眺北方,喃喃自语道。 “桃子,桃子,就知道你的桃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是小两口呢。” 魏漾从树上一跃而下,胸脯滚滚荡出江河大势,嘟嘴道:“我生病了,你都不关心一下,只顾万里之外的兄弟,不对,你是不是喜欢他呀?” “生死与共的兄弟,你不懂。” 小伞说道:“打喷嚏,不是寓意有人在惦念吗?为何非要说自己生病。” “确实有这种说法,不知是谁在思念我,爹?妈?姐姐?还是我那些朋友?跟着你杀来杀去,许久没见到他们了。”魏漾坐在小伞身边,单手托腮道。 “有人惦念,挺好。”小伞稍显落寞说道,忽然鼻子一痒,也打了个喷嚏。 “也有人惦念你哦,会不会是你心心念的桃子?”魏漾嬉皮笑脸道。 “或许吧。” 小伞轻声道:“我小时候没朋友,娘死的早,爹又不喜欢我,往往一打喷嚏,都不知道是谁在惦记,回头想来,或许是今日的自己吧。” 魏漾心中一颤,“你好可怜。” 小伞指尖摩挲着金刀,无所谓道:“没关系,死在我刀下的人,比我可怜多了。” 魏漾从身边采了一朵红花,插入云鬓,对着溪水臭美一番,说道:“杀了那么多人,你心中有愧吗?” 小伞气定神闲道:“他们都是该死之人,为何有愧?” 每次去门派屠杀,两人都要打听好对方底细,若真是大善之人,绝不会轻易拔刀。小伞走的路是以杀求道,但也不能滥杀无辜,否则很容易走火入魔。 魏漾撩动秀发,露出娇艳花朵,“你都是把人家门派屠掉,那么多人,总不会都该死吧?” 小伞轻声道:“该死之人的亲朋好友,依仗他的威势,获得了权势财物,既然是共富贵,那必然要同生死,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么一人入魔,亲朋好友也要遭受牵连,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魏漾想了半天,不知该去如何反驳,皱起柳眉说道:“你说的好像有些道理,又好像没道理。” 小伞站起身,迈开步伐,“我的道理,不需要别人来认同。” “喂喂喂,你又撇下我不管,这次要去哪里?”魏漾追着问道。 “杀人。” 小伞轻描淡写答道,回头望了她一眼,“你怎么还跟着我?” “你是圣子,我是圣族族人,不应当是你的小跟班吗?”魏漾歪着脑袋灿然一笑。 小伞正色道:“我要去南海观音岛,你也要去吗?” 南海观音岛孤零于南海之上,当年圣族落败后,找到偏僻的岛屿繁衍生息,如今是圣族的禁地,外人不许踏足,仅限于自己族人登岛。 魏漾红润脸颊突然变得惨白,惊惧道:“你该不会是……要杀掉那两名圣族皇室吧?” 小伞挑起细长眉毛,说道:“假如他们认我这个圣子,大家相安无事,不认的话,那就去追随列祖列宗。” 魏漾骤然变成了泥塑,一动不动。 小伞笑了笑,丢给她一袋沉甸甸的东西,“这是金子,足够你再玩几年,相识一场,各自珍重。” 就在小伞即将离去,魏漾斩钉截铁说道:“我跟着你一起去!” 小伞平静问道:“你不怕死?” 魏漾摇了摇头。 小伞双手环胸,“那还不快点带路。” 魏漾鼻梁堆出褶皱,小声嘀咕道:“神气什么!不就是圣子么,有啥了不起,千年就能出一位呢,嗯?千年呐……好像挺了不起,确实应该神气。” 两人并肩同行,走了没几步,小伞忽然停住脚步,一把拽住魏漾手腕,朝周围打量一番,朗声道:“就会缩头缩脑的东西,滚出来吧!” 两名黑衣人从小溪钻出,两名黑衣人从巨石后面现身,四人围住小伞后,并没有发动攻势,一人抱拳道:“少爷托我前来,想知道小伞是否在世。” 小伞攥住刀柄,扬起脖子问道:“你家少爷是谁?” 那黑衣人答道:“我们乃琅琊李氏珠玑阁门客,少爷李桃歌。” 小伞食指一颤,然后迅速平复心情,冷声道:“我在南疆树敌无数,有的是人想要我的命,你说是桃子派来的,怎知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黑衣人恭敬道:“少爷派我问问公子,牛井哪里最响,玉竹哪里最大,余瞎子哪里最灵。” 小伞眼眸顿时红润,松开刀柄上的左手,由衷荡起笑容,“牛井的呼噜最响,玉竹的牛皮最大,余瞎子的鼻子最灵,桃子派你们来找我了?” 黑衣人说道:“安西大都护郭熙血洗了镇魂关,听闻南疆有名刀客与少爷袍泽很像,我们家少爷想确认一下,公子是否尚在人间。” 小伞抿起嘴唇道:“桃子有心了,告诉他,我还活着呢,大家先各奔前程,一年之后,我自会去找他。” 黑衣人答了声是,悄然退去。 小伞转头对魏漾说道:“瞧见没,我说的没错吧,打喷嚏,真的是有人在惦念。” 魏漾听了出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变得颤抖不已,故意咬紧嘴唇,是怕别人嘲笑圣子也会哭。 何为兄弟? 风有约,花不误。 岁岁年年不相负。 第378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一十四) 许多人不喜欢北庭,是讨厌漫长的冬季。 没完没了的风雪,滴水成冰的严寒,极度匮乏的食物,使得人们很难留恋这片白山黑水。 出身寒微的百姓,需求其实很简单:活着。 当贪狼军铁蹄入境,本地百姓只好舍弃世代耕耘的家园,往两江和东庭求一条活路,致使十室九空,极少能见到炊烟袅袅。 今日倒是稀罕,夕阳下一缕炊烟恰似青云,扶摇而上。 火堆上烤着熊掌,滋滋冒出肥油,张燕云两眼放光,用筷子不停戳动,好不容易烤熟,反复吹了半天,一口咬下去,顿时愁眉苦脸,张燕云将熊掌丢出三丈远,骂骂咧咧道:“真他娘的腥!谁说熊掌好吃来着?把他喊过来,给本帅吃完!” 巫马乐幸灾乐祸笑道:“熊掌是好东西,可烹饪技法因人而异,像你这么直接烤,简直是暴敛天物。我年幼时跟随猎户跑山,他们抓到熊罴后,剁掉熊掌,先要用铁器钻出无数小洞,下重料腌制,再用酒去腥,最后再放入蒸笼,蒸个一天一夜,熊掌没了腥味,香气扑鼻,入口即化,给个神仙都不换。” 张燕云瞪眼道:“你咋不早说?” 巫马乐耸肩道:“自己想吃独食,跑到山顶架起了火,躲躲藏藏生怕别人惦记,居然还好意思怪我不早说。” 张燕云喊道:“放屁!本帅上山是为了观察敌情,哪里是吃独食!” 巫马乐习惯了他的胡搅蛮缠,轻蔑一笑,不再争辩。 张燕云将脖子缩进雪白狐裘中,双手在火堆取暖,视线死死盯着西边,轻声道:“陶巍和纪天工兜了一天了,还没把兔子撵进窝,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年轻人就是靠不住,换成你们这些老滑头,早把事情办妥了。” 昨天深夜,一朵云终于寻到贪狼军踪迹,大约三四千骑,在夔州以北二百里出现。 贪狼军都是一人双骑或者三骑,若是打草惊蛇,很难将他们除掉,于是张燕云张开了一个口袋,命令魔风骑主将陶巍抄到东北方,掠火骑主将纪天工迂回至西北方,像是赶鸭子一般,迫使贪狼军往里面钻,最后口袋的入口处,便是山下这条羊肠小道。 听张燕云发完牢骚,巫马乐撇嘴道:“他们俩年轻人比你大了十岁,好意思说人家靠不住吗?” 张燕云拍拍冻到通红的脸蛋,骄傲道:“咱这叫少年老成,风流倜傥,仪表堂堂,面如冠玉,他们学不来的。” 巫马乐嘲笑道:“面如冠玉没见到,倒是见到了面如猴腚,天又冷了,找人给你取几床棉被来?” 张燕云面色凝重,用树枝在黑土地来回涂抹,自言自语道:“我反复演算了几十遍,别的地方无路可走,只有这里是唯一逃生出口,要么那帮家伙不认路,要么就是鱼死网破和他们打了起来,咱家的招牌那么响亮,又是以多打少,按理说贪狼军不敢硬碰的,奇了怪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隐约马蹄声。 巫马乐眯起双眸,动容道:“来了。” 铁蹄踏在冻土,声音极其响亮,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不久,拐角处出现骑军,因山路狭窄,只能容纳四五骑并行,放缓马速后,能瞧见贪狼军的玄甲银枪,人人面容肃穆,挂满风霜,写有狼字的猩红大纛嚣张跋扈。 浩浩荡荡无边无际。 张燕云望了眼小道尽头,那里埋伏着神刀营,人手一把陌刀,是对付骑兵的大杀器。 虽然是撤退,但贪狼军的气势仍旧不可小觑,巫马乐跟他们打过交道,清楚对方战力彪悍,于是提议道:“老柳一个人扛得住吗?要不然派神枪营接应,再派两营在山上伏击?” 张燕云挑眉道:“自己的兄弟都信不过?” 巫马乐谨慎说道:“减少伤亡而已。” 张燕云神色冷漠望着山下一匹匹快马,小指放入口中,吹出嘹亮口哨。 一瞬间,小道闪出数名陌刀甲士,手中各持一柄古怪长刀,刀身极长,两刃齐开,重十五斤,与人同高。 这就是令骑兵闻风丧胆的陌刀。 能持陌刀者,无不是百人敌。 史书对于这件兵刃,只有寥寥四个字评语:人马俱碎。 神刀营主将柳宗望如铁塔一般,身披重甲,站在小道中间,手里的陌刀比起别人大了两倍有余,至少有四十斤重,他面对贪狼军的冲锋,非但不惧,反而神采飞扬,勾起残忍笑容,喊道:“兄弟们,开砍!” 手中陌刀高高举起,对冲在最前方的贪狼军校尉当头劈下。 刀光掠过,血肉横飞。 连人带马轰成碎渣,甩在黑土中尚在蠕动。 神刀营的将士各自挥刀杀敌,招式简单迅猛,无非是一劈一扫,可就是这种简单刀式,铸成了无可撼动的堤坝,将贪狼军牢牢锁死在小道,根本无法冲出刀障。 开战之后,山上的张燕云站起身,双手笼袖,喃喃道:“你觉得我要脸吗?” 巫马乐带有疑惑嗯了一声,“你不是令让老柳独自杀敌?” “你听岔了吧?” 张燕云指着自己脑门说道:“我只是令柳宗望守住山口,又没说派多少兄弟支援,你可以令太虚营和神枪营下山助阵,又不是我的军令。” 巫马乐哭笑不得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得罪老柳,你自己当好人?那老柳出了名的臭脾气,谁都不放在眼里,唯独对你心存敬意,你不去下令,偏偏要我去得罪他。” 张燕云满不在乎说道:“哎!~不要这么斤斤计较,咱们哥俩谁跟谁,谁当好人坏人不一样,不过我作为主帅,总不能和主将闹僵,你是副帅,得罪了人,后面还有我给你和稀泥呢,咱俩要各司其职嘛。” 巫马乐气到发笑道:“你可真不要脸。” 张燕云大义凛然道:“本帅啥时候要过脸。” 巫马乐习惯了他的作派,无可奈何摇了摇头,振臂一挥,“神枪营,太虚营,杀敌!” 第379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一十五) 张燕云打的胜仗很多,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对于他的诟病也不少,譬如从来不亲自上阵杀敌,用兵以诡谋见长,以强胜弱,以众欺寡,有失大将风范,对待手下冷血无情,动辄砍掉头颅示众。 可无论流言如何四起,张燕云至今以不败金身傲视群雄。 随着巫马乐一声令下,山谷瞬间飘起了白雾,神枪营将士摘掉背后大弓,搭弦便是三箭,底下的贪狼军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于是不用担心准头如何,彰显膂力即可,箭矢疯狂射出,将贪狼军射的人马皆成了刺猬。 太虚营的术士站在崖边,双手结出一道道法印,遮天蔽日的冰块和水柱落下,中间偶尔夹杂着土块和石块,贪狼军再勇猛,抵挡不住狂轰滥炸,厚达一寸盾牌也无济于事,撑住几次就筋骨折断,只要将躯体暴露在外,顷刻间成为肉泥。 几百名贪狼军,很快全军覆没,后面被魔风骑和掠火骑追赶的大周将士,见到惨绝人寰的一幕,脊背发凉,腿肚子转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很快步了死鬼兄弟后尘。 又有一队骑兵进入山道,这次的敌军明显不同,面部神色冷峻,铠甲和兵器更为精良,人人撑开护体罡气,用长刀长矛挑开同伴尸体,很快清扫出道路,冲着柳宗望发起冲锋。 巫马乐沉声道:“近八成的修行者,这百骑似乎是亲兵,没准儿对方主将就在里面,一个都不能放走。” 张燕云用脚尖将熊掌踢了下去,咧嘴道:“既然是主将,应当以礼待客,要不然会说咱礼数不周,老张亲自烤的熊掌,够心诚吧?晾那周国大皇帝亲至,也挑不出毛病。” 巫马乐一脸肃容道:“贪狼军出了名的难缠,随便拎出一名将军,至少是无极境以上的修行者,老柳心高气傲,定然不齿别人帮忙,我去看看,千万别阴沟里翻船。” 张燕云笑道:“腻腻歪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老柳新纳的小妾,去吧,机灵点儿,别帮了倒忙,把自己给搭进去。” 巫马乐皱眉道:“战局发展的太顺利,我总觉得不对劲,你先撤离此地,等荡平完敌军再来。” 张燕云傲然一笑,“老子打了这么多的仗,次次都是站在前边压阵,若是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如何官拜天将军,赶紧去吧,万一老柳出了岔子,我拿你是问。” 巫马乐欲言又止,飞身掠起,几个起落后消失不见。 张燕云盘膝坐下,笑容古怪。 谷道尽头,一名贪狼军武将装束的大汉下马徒步,昂首而立,并未佩戴头盔,露出一双极为瘆人的四白眼,长发迎风飞舞,手里一杆日月镗,正冲着柳宗望缓慢行进,宛如一头猛虎巡山。 用镗的武将,臂力和技巧缺一不可,这东西似戟似槊,又非戟非槊,镗法自成一派,十年光阴都未必小成,有的一辈子都玩不明白,敢将性命交付在镗之上,不是虎将就是虎比。 贪狼军武将来到柳宗望十步之外定住身形,笑了笑,露出尖锐白牙,“听闻燕云十八骑有员大将,手持上古陌刀虎啸,在东花和南部打出了威风,你就是柳宗望?” 柳宗望横起陌刀,轻蔑道:“哪里来的无名小辈,敢在柳爷爷面前呲牙。” 贪狼军武将放肆笑道:“宰了几名臭鱼烂虾,就敢自称爷爷了?你这下三滥的刀法,放入贪狼军里,当一名都统都不配,快来献上宝刀,饶你一具全尸。” 柳宗望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单臂举起陌刀虎啸,爆喝一声,“入你奶奶的!” 一个入字回味无穷。 柳宗望身形本就高大,再加上九尺陌刀,抡出后快要顶到对方眉心,刀刃卷出肉眼可见的气浪,足以开山裂石。 贪狼军武将四白眼透出不屑神色,双脚踏地,轰然一声巨响,夯实的黑土地居然出现大坑,魁梧身躯径直窜入空中,日月镗镗尖正巧抵住刀刃,利用对方新力未生之际,扛着巨刀奋勇前冲。 看似粗鲁的打法,其实心机深厚,短兵相接,让对方的长刀无处施展。 只有柳宗望能体会到这家伙力道有多么骇人,步步推进像是猛虎出涧,不过老将有老将的御敌之道,手腕抖动,虎啸刀身立刻转了个圈。 陌刀不同于其它长刀,两边都是刀刃。 贪狼军武将猝不及防,一缕长发扫落,吃了个小亏的他镇定自若,悍勇前冲,避过了刀刃范围,一把攥住刀柄,试图用蛮力来夺走虎啸。 柳宗望微微一笑。 身体前倾,用脚掌猛踹刀柄,顺势抓住日月镗,双臂推出千钧巨力。 能用虎啸做兵刃的猛将,力气能小的了? 贪狼军武将咬紧腮帮子,疯狂催动丹田,一浪接一浪的气力生出,想要和这名老将比试蛮力。 柳宗望突然露出残忍笑容。 双臂攥紧日月镗,仰天长啸。 内力磅礴而出,暴起一蓬血雨。 那名贪狼军武将连人带镗,被活生生撕成两半。 柳宗望接住即将落地的陌刀,威风不可一世,鄙夷道:“计谋都不懂,大周的武将,不过如此。” 之前第一刀,只不过用出两成力道,故意示弱,怕的是对方身法高绝一走了之。 燕云十八骑步战第一神刀营主将,轮不到一个无名之辈来撒野。 眼见自家主将几回合就变成了两片烂肉,强如贪狼军也心生畏惧,骑着马来回绕圈,不敢上前半步。 目睹老伙计大发发威,巫马乐上前笑道:“柳将军老当益壮,实乃云帅麾下第一猛士。” 柳宗望收刀冷笑道:“咋,云帅怕老柳技不如人,派你来助阵了?” 巫马乐哈哈笑道:“阵前斩将,得有人捧场才是,否则如锦衣夜行,谁来瞻仰柳将军风采。” 柳宗望清楚主帅和副帅德行,擦去胡须血迹,“行了吧,你俩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我能猜不出来?” 巫马乐正色道:“天黑了,速战速决,恐防有变。” 聊私事,可以插科打诨,但涉及军情,柳宗望从来不会刚愎自用,认真说了声诺。 二人正要联手杀进敌军,一道黑影腾空而起。 速度快到生出残影,仿佛足下生出双翼。 柳宗望面目阴沉道:“坏了,有人想偷袭云帅!这家伙身穿普通贪狼军服饰,分明是预先埋伏好的杀招。瞧那架势,难不成是逍遥境巅峰?” “这哪里是逍遥境……” 巫马乐脸色惨白,颤声道:“踏空而行,宛若流星……至少是半步仙人。” 第380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一十六) 张燕云一动不动,打量着眼前男子。 穿着普通皮甲,踩了双干净靴子,双眸一尘不染,人中极长,浑身感受不到锋芒,瞧着与常人无异。 神华内敛。 张燕云突然咧嘴一笑,“大周仗着人杰地灵,高手层出不穷,经常玩斩将把戏,凡是与之对战的将军,很难逃脱追杀,这也是大周能够气吞天下的伎俩之一。你们这支三四千的轻骑,不退也不进,在北庭绕来绕去,故意示弱,为的就是等待老张上钩吧?” 男子笑了笑,充满亲近意味,“传闻张燕云大智近妖,兵法韬略能够并肩上古名将,可惜见面不如闻名,与兵仙美誉相距甚远,作为一军主帅,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敢独自在阵前观阵,真是蠢到了极点。” 张燕云耸耸肩,乐呵道:“对于你这种半步仙人而言,身边有多少护卫都是白搭,老张向来光棍,既然拦不住,干脆站在这里诱你上钩,如此肥壮的鱼饵,想必大周很眼馋吧。” 那名男子略作惊讶道:“难道你深藏不露,散播出不会修行的假消息,其实是绝世高手?” 张燕云高深莫测一笑,“前辈修为如此之高,识人的功夫应该不差吧,我像绝世高手吗?” 男子摇了摇头,笃定道:“气机散乱,皮肉松懈,只是普通人而已,并无半点高手风姿。” 张燕云歪着脑袋笑道:“前辈眼光还是很不错的,猜的很对。” 男子疑惑道:“可你为何不怕?” 张燕云轻笑道:“怕有个屁用,怕你就会不杀我吗?作为天将军,死也得死的有骨气点吧。” 男子轻蔑道:“知死而不惧,这就是所谓的大宁气节甲天下?” 张燕云从容道:“你确定能杀的了我?” 普通人敢对半步仙人狂言妄语,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男子认真说道:“很确定。” 二人谈话之际,巫马乐和柳宗望已经拼死赶到,张燕云的亲卫也奋不顾身前冲,可他们全都被拦在二十步开外,冲不破半步仙人设下的屏障。 柳宗望的虎啸抡了上百招,依旧像是泥牛入海,刀刃砍入障壁后软软绵绵,完全发不上力。 为何伪仙境被称作半步仙人境? 随意设置的壁笼,就使得无数猛将束手无策。 即便是逍遥境巅峰,也不过是比较出色的凡人。 对于伪仙境而言,仙人之下皆蝼蚁。 张燕云抻了一个懒腰,兴致勃勃说道:“看来老张在周国贵人心里还是有点分量,大仙人竟然对我聊了这么多,报上名来,一会儿给你立碑用。” 男子好笑道:“你要杀了我?” 张燕云哈哈笑道:“那说不准,梦想万一实现了呢?” 始终古井无波的男子,提到自己名字时,终于带有些许骄傲,“大雪山,沈无崖。” 张燕云一呆,喃喃道:“十年之前,为了攀登天柱,杀了骠月和东花七名半步仙人,枪圣大雪山沈无涯?” 男子唏嘘道:“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张燕云问道:“记得那时候,东花谪仙人飞升,无数伪仙境想要占据那一席宝座,你杀了七名对手,还没成为谪仙人?” 沈无涯感慨道:“这是天命,非人力所能及,十年之前,我并不是半步仙人里最出色的那一个,屠戮他国修行者,反而有损福缘,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辈子登仙无望了。” 张燕云苦着脸说道:“所以自甘堕落来当刺客,把气撒我头上?不对呀,像你这种老怪物,随心所欲,一心证道,已经不为世俗所负累,为何要来杀我?” 沈无涯带有歉意笑道:“正巧贪狼军主帅与我关系不错,正巧我游历至英雄山,正巧有个徒弟死了,于是……” “懂了。” 张燕云接过话茬,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我倒霉呗。” 沈无涯嗯了一声,“大概是这样的。” 张燕云笑骂道:“妈勒个巴子的,人要是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好端端的齐天洪福不享,非要跑到万里之外送死,这就叫倒霉催的。” 一开始,沈无涯以为是他自己在抱怨,可越听越不对劲,惊愕道:“你要杀了我?” 张燕云做了一个割喉动作,倨傲道:“送上门来的半步仙人,不杀白不杀,放虎归山的道理我懂,岂能容你再祸害大宁。” 沈无涯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笑的眼角堆出褶皱。 在几名十八骑主将联手攻击下,壁笼摇摇欲坠,尤其是上官果果的长槊,挥动起来有万钧巨力,而且专找一个点轰击,已然有碎裂迹象。 沈无涯瞥了一眼,问道:“那女孩不错,二十出头入了逍遥境,日后必当问鼎半步仙人,可她实在太年轻,逍遥境初期,不过是大点的蝼蚁而已,就凭他们几个凡夫俗子,想要杀我?” 张燕云丢出一枚石块,正中沈无涯小腹,“还有爷爷我呢。” 这一掷,像是女子朝情郎撒娇,除了留下一枚白印,根本没有任何威力。 沈无涯神色平淡说道:“到了我这种境界,只畏天威而不畏人威,活着,很简单,死,其实很难。张燕云,你胆色奇雄,智谋超群,可惜生错了地方,若是生在我们大周,定然将你培养为盖世名帅,无奈你生在贫弱的大宁,家国弱小,谁来助你完成宏图霸业?如此看来,咱们俩的命数倒是有相似之处,早早就以注定,非人力所能及。” 张燕云依旧是死鸭子嘴硬,撇嘴道:“人老了话就多,果不其然,净扯点闲淡。” 沈无涯终于有所动作,伸出右臂,张开五指,淡淡说道:“大雪山沈某,送君上路。” 一张无形的虚幻掌印脱手而出,将张燕云全部覆盖其中。 壁笼外面的上官果果拧紧秀眉,娇叱一声,长槊终于刺破淡黄色屏障,几员主将疯狂扑来。 可远水救不了近火,虚幻掌印已然来到张燕云面前。 一声清脆鹤唳在九霄响起。 紧跟着风云大作,一道娇小身躯从天而降。 稚嫩手掌接住了虚幻掌印。 能轻易击杀逍遥境的一击,犹如镜花水月般碎裂。 张燕云身前多了名稚童,眸子水亮,樱桃小口,绑了一个很随意的马尾,无法分辨出雌雄。 张燕云悄然出了一口气,摸了摸受到惊吓的小心肝,对着童子骂骂咧咧说道:“姓徐的,你他娘的再晚来半步,等着给老子烧纸钱吧!” 稚童声音很细,听起来不男不女,神色漠然说道:“来的早不如来得巧,这不是没死么。” 见到这名十来岁的稚童从天而降,沈无涯莫名慎重起来,全身散发出凛冽战意,一字一顿道:“天武玄鹤,许忘机。” 第381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一十七) 徐忘机成名很早,早到江湖快要忘记这位妖修巨擘。 三百多年前,身负天武玄鹤血脉的徐忘机横空出世,当时人才凋零,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仙兽后代的修行者,仅凭无人望其项背的背景,一举摘得妖修第一天才美誉。 徐忘机的成长之路并不坦途。 妖修向来无节操,世俗礼法对于他们而言狗屁不如,净干些巧取豪夺杀人越货的勾当,为了侵占天武玄鹤血脉,徐忘机沦为众矢之的,手段五花八门,什么美妖计献媚计统统施展过来,遭遇围攻更是家常便饭,饭前一顿厮杀,饭后一顿厮杀,睡觉都要睁只眼。 初出茅庐的徐忘机,并不清楚世间险恶,吃亏吃了无数,天天遭遇险境,并让人家掰断了四肢,丢进炉子里差点活活炼成了丹丸。 在经历了十几年江湖磨砺,徐忘机逐渐淡出了众人视野,只在人迹罕至的边疆游荡,并有传言他惨死在大妖修手中。 江湖善于遗忘。 在徐忘机刻意隐瞒行踪之后,江湖中再也没有妖修第一天才。 可三十年之后,当初将徐忘机险些炼成丹丸的那名大妖修,突然一夜之间遭人屠了满门,襁褓中的婴儿都没能幸免,现场留有一枚鹤羽,于是众人这才想起,半甲子之前那名妖修第一天才。 在之后的二百多年长河里,徐忘机总共露了三次面,一次与东花剑道魁首决战英雄山之巅,一次与秦夫子论道,最后一次,便是出现在燕云十八骑阵中。 妖修在修行一途中天赋异禀,拥有强悍的肉身和敏锐的感知,只要灵识初开,几乎等同于灵枢境修行者,往后的破境,也比起人修轻松。 凡事有利有弊,自从上古大战落幕以后,千年以来,再无妖修登顶天柱。 气运和机缘攥在三大王朝手中,想要成为谪仙人,得问问他们同不同意。 像大宁这名立国百余年的新人,尚未寻得大道奥妙,所以大宁出不了一名谪仙人。 沈无涯望着稚童模样的徐忘机,轻声说道:“传闻前辈修的是返胎密术,功法越深,相貌越年轻,二百多年前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与秦夫子论道时是中年儒生,如今变成了稚童,如果修成婴儿,便是攀登天柱时,不知是真是假。” 徐忘机眨着水亮眸子,声音清脆说道:“还有人传言我死了呢,信不信?你的眼力不错,我很久没有在江湖中走动了,你怎么认出来的?” 沈无涯笑道:“能轻易破开我的掌法,定然是半步仙人境,模样能冒充,气机和境界如何冒充?你在张燕云身边出现过,这并不是秘密,又以白鹤为坐骑,认出前辈很简单。” 有徐忘机撑腰,张燕云怎能放弃狐假虎威机会,瞪眼说道:“既然知道姓徐的在我身边,你居然还敢行刺?!天天修行,把脑子修坏了是不是?棒槌!” 沈无涯平和一笑,“在没见到徐前辈之前,一切都是假象,见到了徐前辈之后,才是眼见为实。燕云十八骑在白河重创过贪狼军一次,大周武将对你张燕云的评定很高,假如我也刺杀不成功,那名恭喜你,正式成为大周王朝的敌人。” 张燕云冷笑道:“言辞中尽是高傲自大,拽的快上天了,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有我张燕云在,大周铁骑休想踏过英雄山。” 沈无涯环视周围十八骑悍将骁兵,一个个全然没有退缩和畏惧,眼神狂热,双臂沉稳,似乎张燕云一声令下,会决然发起冲锋。 他们并不将自己这名半步仙人放在眼里。 沈无涯赞叹道:“兵仙张燕云,以为是井底之蛙,没成想是难得一见的帅才,再有徐忘机庇佑,或许真的会成为贪狼军的梦魇。对于大周而言,十八骑不足为虑,可怕的是你的年纪,二十出头,已然贵为大宁武将之首,再放任你成长下去,会变成一把绝世神兵,将大周斩的鲜血淋漓。” 听到话头不对劲,张燕云赶紧躲到徐忘机身后,慎重说道:“姓徐的,这老小子好像要杀我,要不然先下手为强,把他干掉算了。” 沈无涯朗声道:“对徐前辈神交已久,听闻天武玄鹤在仙兽血脉中排名第三,战力却并不亚于前两位,只是由于成长过于缓慢才屈居于后,沈某对枪法一道略有小成,望前辈不吝赐教。” 话音一落,沈无涯气机骤然放开。 一缕缕威势像是铺天盖地的长枪来袭,密密麻麻,倾泻而出,逼迫十八营将士一退再退。 仅仅是气机释放,就使得张燕云五官扭曲,眼皮子噼里啪啦直打架,奋力喊道:“枪圣,真他娘不是吹的……的的的的的的。” 枪意愈演愈烈,害得张燕云牙齿都打起了哆嗦,变成了结巴。 徐忘机神色古怪朝后面望去,回过头,袖口一拢,滚滚而来的枪意如云开雾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徐忘机举起并无威慑力的小拳头,说道:“我后面那人,不喜欢做亏本买卖,想要刺一枪,就得接一拳。” 沈无涯微笑道:“礼尚往来,那是当然。” 沈无涯双臂平展,幻化出长枪形状的灵体,然后双臂逐渐抱圆,长枪弯成圆形。 就在长枪似乎要压断的时候,沈无涯忽然身体侧倾,灵枪宛如游龙离开双臂,在空中呈波浪状飞行。 张燕云瞠目结舌道:“这是枪招?咋和我见过的不一样?” 枪龙转瞬即逝,徐忘机没功夫和他解释,踏前一步,再后撤两步,拧腰舒背,打出略显笨拙的一拳。 带起的劲风极为柔和,娇嫩的野草轻轻点头。 拳锋和枪头碰撞,炸出绚烂光芒。 顿时暗夜如白昼。 气浪滚荡,野草石块倒旋于天,掀翻十八骑众人,大片空地寸草不留。 而就在拳头和灵枪炸裂后,枪头像是跳出两枚类似龙眼的东西,绕过徐忘机,直奔张燕云。 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无涯口口声声说的切磋,其实真正的意图,是想刺杀张燕云。 第382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一十八) 老而不死是为贼。 沈无涯虽说是中年男子模样,少说也活了百八十岁,在大周的修行者里,对于斩将的有种特殊执念,即便是面对传说中的顶级妖修徐忘机,也要顺手将张燕云宰掉。 大宁武德充沛,其实秉承于大周,没有先辈以身传授,怎能成为天下第一王朝。 两枚龙眼颜色呈淡黄,当拳锋和灵枪撞击后,亮如白昼,淡黄色龙眼藏匿其中,成为无法察觉的暗器。 百八十岁的老狐狸,能斗得过三百多岁的老怪物? 徐忘机遭遇过的刺杀,比起沈无涯听过的都多,早早将一半神念放在身后,等两枚龙眼露出踪迹,徐忘机身影一虚,不知怎么与张燕云换了位置,徒手接住龙眼,像是稚童耍球,一手一个,在掌心中急速旋转。 沈无涯明知刺杀不成,腾空而起,悄然退去。 从来不吃亏的张燕云哪肯罢休,指着想要溜之大吉的伪仙人,喊道:“老徐,那家伙要跑,快把他拦住!” 徐忘机可不是他媳妇儿,能够天天黏在一起,下次再遇到,岂不是大祸临头。 徐忘机扶摇上天。 沈无涯耳边传来细不可闻的风声,凭本能转过头,一只体型夸张的白鹤从侧方杀来,鹤喙细长,红冠醒目。 别看白鹤体型庞大,可带起的风声十分微弱,沈无涯笑道:“畜生也学会偷袭了?” 左手成爪,朝着鹤喙抓去。 武道伪仙人的肉身,足以媲美神兵利器,所以很多半步仙人都舍弃了兵刃,一来觉得累赘,二来觉得有失风范,除非是上古遗留下来的名刀名剑,否则无法和肉身相提并论。 来到沈无涯身边,白鹤忽然拐了个弯,伸出一丈有余的翅膀,轻轻一扇。 沈无涯只觉得身边刮起了飓风,不由自主朝前飘去。 而前方,是追赶而来的徐忘机。 作为天武玄鹤的坐骑,这只名为大傻春的白鹤,早已灵识大开,聪慧程度可比肩常人,明知不可敌,偏偏装成搏命架势,佯攻沈无涯,其实是拦住他的逃跑路线,给徐忘机争取时机。 沈无涯眉头拧紧,再祭出一杆灵枪,拎起枪身,朝前刺去。 看似毫不费力的动作,在远处看来,简直像是在仙人下凡,灵枪越来越长,达到十几丈,刺出的一枪快若惊雷。 飞在空中的徐忘机忽然下沉,绕了一个半弧,来到沈无涯身后,拍出一掌。 灵枪在夜空划出惊艳轨迹,迅速后拉,枪头陡然间刺出几百下,宛如焰火。 这一切,不过是一呼一吸之间,快到骇人听闻。 张燕云望着两大高手交锋,感慨道:“这沈无涯能在大周打出枪圣美誉,枪挑东花七名半步仙人,果然厉害到离谱,咱们十八骑若是能出几位这种级数的主将,打到无双城还不是小菜一碟。” “几位?” 巫马乐白了他一眼,“贪心不足蛇吞象,出一位就烧高香了,你当半步仙人是地里的萝卜,浇浇水就能有,天下生灵亿万,又有几人跻身伪仙境。” 张燕云望向唯一的女将,“这些大老爷们靠不住,修行修的稀里糊涂,还得是咱们巾帼英雄,三十年,不,最多二十年,或许能和沈无涯一较高下。” 上官果果是武痴,擅长枪术,天上有枪圣施展神威,全神贯注观摩,对于主帅的期盼,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张燕云揉揉鼻子掩饰尴尬,转移话题说道:“那白鹤名叫大傻春,名字是我起的,原因是它爱臭美,没事的时候,总爱梳理羽毛,弄完后就去水边照来照去,总觉得比我老张帅,起个丑陋的名字,恶心恶心它,让它知道人心险恶。大黑蛋很聪明,可以说是狡诈,这家伙若是学会人语,能去考国子监。” 众人都在观看仙人打架,没人理会他的自言自语。 沈无涯的枪招很快,徐忘机的身法更快,经常从缝隙中闪转腾挪,泥鳅般靠近后,打出一拳,蹬出一脚,招式朴实无华,像是小孩子过家家,却令沈无涯慎重躲避,不敢硬接。 虽说半步仙人的体魄强悍,可妖修是以肉搏闻名,天武玄鹤的霸道肉身,在仙兽血脉中都数一数二,只要不是脑子秀逗,绝不会与徐忘机近身对战。 旁边的白鹤伺机而动,偶尔过来啄一口,弄的沈无涯腹背受敌,苦不堪言。 一招横扫逼退徐忘机之后,沈无涯极速腾空,灵枪光芒大作,泛出璀璨色泽。 沈无涯双手同握枪柄,冷静说道:“徐前辈,真要赶尽杀绝?” 徐忘机歪着脑袋,一本正经说道:“是老张想要你的命,又不是我。” 沈无涯气到发笑道:“我的命,居然被一个凡人左右,好,既然如此,那大家都别活!” 灵枪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最终化为七百二十杆。 沈无涯瞳孔泛出狠辣神色,爆喝道:“全都去死!” 七百二十杆灵枪从天而降。 至少有一半来到张燕云头顶。 徐忘机稍作迟疑,俯冲而下,在灵枪扎落前夕,来到张燕云身边,双臂撑起护罩,将灵枪悉数挡住。 他能挡住,十八骑的将士可挡不住,七百二十杆灵枪铺天盖地,触及到身躯和兵器,顿时碎成齑粉,余势不减,扎入土中夯出丈余深坑。 数百人惨死在灵枪之下。 这便是半步仙人之威。 张燕云望着山上山下堆满十八骑将士尸骨,神色出奇凝重,再抬头,沈无涯不知所踪,早已溜的没影。 那七百二十杆灵枪极耗元气,用完之后只有挨打的份儿,若不是算准了徐忘机会去相救,沈无涯断然不敢铤而走险。 张燕云面沉如水道:“兄弟们,这笔账迟早要还的,我老张会替你们报仇。” 徐忘机用明亮眸子盯着他,眼神复杂。 张燕云深吸一口气,面向北方,声音沉重道:“贪狼军故布疑阵,抽调走兵力,引诱我来吃掉这几千轻骑,又派沈无涯在其中埋伏,是斩将惯用伎俩,咱们吃亏就吃亏在被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以前都是大周打大宁,咱们从来没主攻出击过,既然老张来了,这段屈辱的历史就此别过,从今天起,攻守易形。” “不管贪狼军玩的什么把戏,去安西也好,去永宁城也罢,老子不管了。” “再不回防,爷爷马踏无双城!” 张燕云裹紧沾有血迹的貂裘,扯着嗓子喊道:“兄弟们,咱们去翻过英雄山,浪一下!” 第383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一十九) 太子一病不起 ,已经在易州城休养了数日。 李桃歌带领大军来到城外,想要进城休息,可守城武将说什么也不让进,声称太子需要静养,听不了喧闹,这十几万人一人放一个屁,动静都震天响,太子如何养病。 人家说的在理,李桃歌不好强行争辩,毕竟是臣子,哪能给储君添乱,于是打着探望太子的旗号,准备好几支野山参,带着南宫献进入城中。 街道两边凌乱嘈杂,有的将士把民宅里的主人赶出来,自己住了进去,正是隆冬时节,天冷的要命,无处栖身到了夜晚,能活活冻死,尤其是抱着婴儿的父母,坐在路边低声哭泣,抱怨这世道不公。 自从收拾完欧阳庸,太子下了军令,不许奸淫掳掠,不许屠戮平民,可没不许占据房屋。 这帮老爷兵,在京城里富贵惯了,吃不了苦头,于是鸠占鹊巢,把百姓撵了出去,自己睡在大炕烧柴取暖。 见到上司不追究,下面的兵卒一一效仿,只要不闹出人命,将军就睁只眼闭只眼。 可怜易州城的百姓,有家不能回,只能在外面受冷挨冻。 望着凄惨景象,李桃歌来到年轻夫妇面前,正要开口询问,突然见到少妇怀里的婴儿面色青白,已然冻毙多时,而父亲死死握住孩子的脚,面色僵硬宛如泥塑。 李桃歌张了张嘴,才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缓缓离开年轻夫妇,李桃歌心情复杂。 父亲说过战端一开,最受苦的黎民百姓,果然是至理名言。 将士大不了战死沙场,还能落个尽忠报国的美誉,可这些平民不仅要遭受安西军盘剥,破城后还要看朝廷大军脸色,一个不高兴,妻儿老小就会没了命,好点的流离失所,饱受寒冷饥饿,真不如一死了之。 心如铁石的南宫献都有些看不下去,皱眉道:“朝廷不派征西大军,这些百姓或许还能吃得饱穿的暖,一旦虎豹豺狼入城,简直生不如死,再这么放任不管,谁的心里还有家国二字。” 李桃歌面带愁容,悠悠叹了口气,轻声道:“郭熙像是一个毒疮,不治的话,会逐渐蔓延全身,生出一个个更大的毒疮。治疗的过程,需要去火,剜肉,敷药,势必会伴随着巨痛,治病么,再疼也得忍着,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放任不管下去,会要了大宁的命。” 南宫献回头望着尸体僵硬的婴儿,神色冷峻道:“对于百姓而言,已然要了他们的命。” 李桃歌正色道:“作为御史,监察军纪是我的职责,把易州城弄成这个样子,我去找太子讨一个公道。” 两人快步来到太子下榻的府邸,秉明身份之后,士卒带着他们来到一处房间,跨过大门,热气扑面而来,一名身穿三品内侍省服饰的老人,正在对他们含笑致意。 对于朝中重臣,李白垚曾经给儿子详细讲过,内侍省一名从二品,两名正三品,分别与圣人,皇后,太子关系非比寻常。段春常伴龙驾,木奴是皇后的大管家,这名年纪最老的元嘉,则被封为太子太师,久居宫中,偶尔去往太子府传道授业。 李桃歌不知元嘉跟随太子西征,猛然见到,顿时呆了片刻,元嘉冲他笑眯眯说道:“一看就是李家的种,年纪轻轻已然头角峥嵘,别人传言李家一代胜似一代,代代有宰相大才,老夫起先不信,见了你之后,才知道所言非虚,来,小李相,门口风大,快进来暖和暖和。” 元嘉和祖父李季同一辈,同朝为官几十年,又和父亲辅佐圣人,打趣他小李相,非但不是调侃,反而多了亲近意味。 李桃歌不敢怠慢,一躬到底,“见过元大人。” 元嘉轻笑道:“年轻时候,跟随圣人来过安西都护府一次,恰逢夏季,清爽宜人,我还笑称是避暑纳凉的好去处,在本地建一所行宫,吃瓜消暑多惬意。没想到一入了冬,竟然冷的离谱,比起北庭都不遑多让,你去年在这里待了半年,正值最冷的季节,还要戍守边关与蛮子厮杀,真是受了大罪。” 李桃歌恭敬道:“晚辈替父受过,理当如此。” 元嘉指着对面椅子,一团和气道:“李家的人在老夫面前,用不着拘束,好几代的交情,想生分也生分不起来。坐着说话,喝口热酒,驱驱寒。” 冻僵的婴儿尚历历在目,李桃歌一本正经说道:“晚辈军务在身,想见太子。” 元嘉慢悠悠饮了口酒,说道:“太子误食了睡草,睡了好几天了,一天最多醒两个时辰,你要想见他,估计要到明日丑时,况且醒了之后,如同大醉,恍恍惚惚,口不能言,再紧急的军务,也得等他病好了再说。” 李桃歌面容一僵。 他还是初次听闻睡草,有那么多御厨御医,怎会误食?食用后睡了好几天。 皇家的人,难道都是酒囊饭袋? 元嘉开了口,他也不好强人所难,“那晚辈等太子清醒再来,告辞。” “别急着走。” 元嘉端起酒杯,笑道:“寡酒难饮,来陪爷爷喝几杯。” 对方一再热情相邀,李桃歌只好坐到对面,斟满后举杯道:“元大人,晚辈敬您。” 元嘉只喝了半杯,笑道:“有些事情,不必去叨扰太子,他本就体虚易乏,处理起军务来劳心劳力,会加重病情,老夫作为太师,替太子分忧解难,不为过吧?” 太子出了名的憨傻,想要同他讲述民生疾苦,或许鸡同鸭讲,元太师在太子府的地位毋庸置疑,又是从龙党核心人物,他的话,大军一定会听。 李桃歌说道:“元大人,我在镇魂关入伍,又随同征西大军出征,在军营里待久了,深知兵乃虎狼的道理,不把他们用铁链拴好,会咬人的。易州城的房子都被将士占了,百姓冻毙在街头,没人替他们伸冤做主,所以我想恳求太子,约束住手下将士,不要再伤及无辜。” “兵乃虎狼?嗯,不错,确实经验之谈。” 元嘉点点头,堆起满脸褶皱笑道:“可话说回来,不把虎狼喂饱,不让他们睡好,谁去为国效忠呢?” 第384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二十) 涉及到军务军纪,师父当然会向着爱徒,元嘉偏袒太子,李桃歌不足为奇,轻声争辩道:“太师,将士都是气血旺盛的男子,没有房屋栖身,顶多只是睡不好而已,可百姓多是老弱病残,他们没了遮风挡雨的地方,会没命的。还望太师以民生为重,令将士撤出民居,以防百姓寒心。” 元嘉笑着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你呀,同白垚都是菩萨心肠,见不得民生疾苦,这一点,不如老李相,在衡量利弊时,他从没走错岔口。” “想想看,是谁去平定郭熙叛乱,是谁为大宁扫除贼寇,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靠的住吗?今日大军收复了易州城,他们是良民灾民,可在大军进入城池之前,他们都奉郭熙为天子,在守城时搬石头,熬金汁,运箭弩,不留余力,不知有多少将士死在他们的相助下。” “安西,终究要靠平叛大军去扭转乾坤,那些百姓死就死了,哪有打起仗来不死人的道理?攻城,荡寇,平叛,征讨,这些掉脑袋的危险,是咱的兵顶风冒雪去干的,百姓会爬到碎叶城吗?所以老夫宁愿死一万个百姓,也不愿死一个将士,尤其在家国危难之际,每一个将士,每一杆刀枪,都是安身立命之本。” 道理浅显易懂,李桃歌细细品味过后,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反驳。 对于国家的生死存亡而言,百姓是最微不足道的弃子。 李桃歌深吸一口气,脑筋一转,找到折中的法子,提议道:“太师,一间屋子能住好多人,两三名将士就要住间大宅,实在太浪费了,不如十人住一屋,这样既能省下柴火,又能给百姓提供庇护的地方。” 元嘉双手放到暖炉旁,来回揉搓,抬起眼皮望向对面少年,语重心长道:“李大人在边关呆过,怎能分不清孰重孰轻?打仗需要的是稳定军心,打完仗,才轮得到朝廷安抚民心,主次不能混淆,要不然,会出大乱子的。” 李桃歌蹙起眉头,快速说道:“既然军心和民心能够一同安抚,何乐而不为呢?” 元嘉高深莫测一笑,“大宁九十九州,有的是地盘供取舍,必要时候,舍弃几州割肉疗毒。这百姓啊,就像是野草一样,眼瞅着没了,等几年过后,又会出现新的一茬,诗里不是提及过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咱们安心打仗,不用顾及他们死活。” 李桃歌心中一沉。 满腹鬼谋元少卿,天性怎能如此凉薄,将百姓视作鱼肉,这种奸贼配为天子传道授业? 难道割了某个物件,心性都会扭曲? 李桃歌霍然起身,正义凛然道:“我乃御史,监察西北军情,元大人的话和太子府府兵的一举一动,会如实禀报给兵部和凤阁。” 元嘉开怀大笑道:“想要用李相来压我?好胆色。你去问问李白垚,他敢动老夫一根手指头吗。黄口小儿,没穿过几天官袍,官威倒是不小,你爷爷当初见了我,都要客客气气尊称元少卿,祖孙三位,唯有你不识时务。也对,十七八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际,有火气很正常,但想要在朝廷混出名堂,需要学会压得住火气,没这点本事,休想在宣政殿立足。” 李桃歌眯起眸子道:“本御史要的是郭熙伏诛,要的是安西平安收复,不是身披朱紫高居庙堂,请你们暂时收起野心,为子民想一想。” 元嘉清一清嗓子,高声喊道:“来人。” 太子右卫率田桂从偏房走出,铠甲步步发出争鸣声,冲元嘉抱拳道:“太师请吩咐。” 元嘉单臂高举,轻松说道:“御史李大人喝醉了酒,在太子身边胡言乱语,扰乱了殿下休养,把李御史叉出去,找处僻静的地方醒醒酒。” “诺。” 田桂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少年旁边,抓住右臂,作势要往外拽,没想到对方伸出一拳,力道大的出奇,正中胸口。 田桂爆退出去,险些被打出门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低头望着片片碎裂的甲胄,田桂摁住横刀刀柄,屏气沉声道:“李御史想造反?” 元嘉眼神充满好奇神色。 李桃歌冷笑道:“你们之前将我拘禁在巨石城,我忍了,将复州兵精锐悉数调走,我也忍了,今日还想故技重施,把我关起来当猴耍,那得问问本御史的拳脚答不答应!当初在宣政殿门外,小爷敢当面怒斥冯吉祥,你们几位加起来,有芒鞋宰相权势大吗?一群被刘甫杀的血流成河的怂包,跑到安西耍威风来了,今日咱们真刀真枪干一仗,检验下太子府将士成色。” 谁都没想到他会突然翻脸,房间内陷入短暂沉寂。 田桂想拔刀,又不敢拔刀,倘若真惹怒了这位少爷,后果不堪设想。 十八骑先登营,八千草原狼骑,一营不良人,还有十几万大军,可都是以少年马首是瞻,这小子真要发了疯,不计一切后果开战,那可是灭顶之灾。 李家不敢对太子太师撒气,难道不敢对他一个四品武将发泄怒火? 五百年琅琊李氏,能把他九族来回碾压数次。 “火气好大,像是你父亲年轻模样,呵呵,有话好好说,坐。” 元嘉乐呵一笑,示意对方坐下,等了半天,李家小子也没握手言和的迹象,元嘉笑脸相迎道:“太子久睡不醒,我也不好替殿下做决断,这样吧,你先回去,等太子醒来后,我立刻通知你,事关百姓容身的问题,由你们俩商议。” “不用了。” 听到对方打起了官腔,李桃歌神色冷漠,语气不善说道:“商不商议,百姓都没地方住,我在城外搭好帐篷,熬好热粥,供他们避难,你们只需敞开城门就好。等太子醒来,大军开拔,你们将房子还给他们,可以吗?” 元嘉满意点头道:“如此甚好,这样一来,百姓对于你们李家,又念了一份恩情。” 李桃歌冷声道:“李家是为民挡灾,不是收拢民心,不像某些小人为了皇图霸业,置黎民生死于不顾。” 撂完一通不近人情的言辞,李桃歌快步走出屋子。 二人望着清瘦背影,神态各异。 田桂纠结道:“太师,他背后有李白垚和草原王撑腰,这可如何是好?” 元嘉悠哉喝了杯酒,轻笑道:“画凌烟,上甘泉,琅琊意气狂少年,真是羡慕的很,咱大宁若有一成这样的英杰,何愁江山不固。” 第385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二十一) 京城。 状元巷。 这条艳名远扬的巷子,入夜后红灯高悬,营造出旖旎氛围。 自从李桃歌走后,长乐坊的生意逐渐惨淡,原因是旁边新开了一家玉人楼,店里都是从两江都护府调来的水嫩姑娘,一口软绵绵的江南官话,能把爷们的骨头浸酥,关键玉人楼的价格便宜,十两银子一壶芙蓉,人家卖五两,还是姑娘嘴对嘴喂,走的是下贱便宜路线,凭借人美价廉,渐渐将长乐坊的生意抢走。 一顶软轿在状元巷穿梭,四名轿夫抬的又快又稳,比起骑马速度不遑多让。 来到门可罗雀的长乐坊,轿里传来铜铃声。 轿夫骤然停驻。 轿帘掀开,露出一张男人的脸,沧桑都压不住的俊逸。 二十年前,这张脸可是把永宁城里的贵妇小姐,迷的神魂颠倒。 二十年后,这张脸能把宣政殿的朱紫贵人,压的头都抬不起来。 李白垚问道:“这长乐坊,可是桃歌手里的摇钱树?” 罗礼弯腰答道:“老爷,据老奴所知,除了西征时,长乐坊主人洛娘送了百万两银子,平时少爷并未拿走一文钱,所以这摇钱树谈不上,顶多是朋友而已。” 李白垚平静道:“为他遮掩,是怕我斥责他?” 罗礼笑道:“少爷没做错事,老奴为何要遮掩?句句都是公道话,一点私心都没夹带。” 李白垚轻声道:“桃歌为人处事还是不错的,连你这位脾气古怪的大总管都向着他说话。” 罗礼赞叹道:“少爷谦和懂事,处处与人为善,李家有少爷在,老奴死了也能心安。” 状元巷很窄,仅容纳两辆轿子并行,李府的轿子停了半天,致使小路滞涩难行,十几人堵在那里,不停发出牢骚。 有名醉酒的客人骂骂咧咧道:“谁家不长眼的东西把路给堵了?不上轿也不下轿,送你家姑娘接客呢?他妈的,永宁城是你家的?再不挪开,爷爷一把火给你烧了!” 李白垚患有眼疾,但耳朵好使,醉汉的话一字不落听的清楚,李白垚笑了笑,说道:“当官这么久,最怕听到百姓骂我,没想到做了那么多事,还是被百姓给骂了。” 罗礼惶恐道:“老爷,那人喝醉了,当不得真。” 李白垚说道:“给百姓谋一条活路,是分内之事,挡了人家的路,挨骂是理所应当,这骂挨的不冤,你们不许去寻他晦气。好了,既然今日宴请贵客,不如就定在长乐坊,我李白垚四十余年,从未进过青楼呢。” 罗礼大惊失色道:“在青楼宴客?老爷,不妥吧……” 李白垚摆手道:“心里干净,就不怕别人嚼舌,我在青楼议论国事,谋的是大宁安康,传出去又何妨,难道我怕别人戳脊梁骨吗?” 罗礼面色纠结道:“百姓骂不骂无所谓,只是怕夫人知道后……” 听到这话,大宁右相踏出软轿的一条腿悬空,如同被定身。 简单思索过后,李白垚慷慨走出轿子,低声道:“夫人对我还是比较放心的。” 比较二字,听起来贼心虚。 后面的醉汉见到轿子迟迟不动,顿时火冒三丈,骂道:“你他妈耳朵聋了?!躲在里面摸大腿呢!还不给爷爷让道,好,先给你来泡尿,再把你骨头捶碎。” 醉汉正要宽衣解带,突然见到里面走出一名身披紫色官袍的男子。 大宁官袍一品为紫,二品为绯,圣人赐恩于百官,允许一品官袍绣九章纹,二品官袍绣六章纹,这男子的紫袍绣有九章纹,乃文臣之最。 一品。 整个庙堂,只有三位一品大员,左相杜斯通在碎叶城关着,天将军张燕云正在北庭杀敌,如今京城里,只有李相一人有资格穿九章纹紫袍。 皇城里的百姓,眼力相当不错,或许不知道米价如何,但对于官袍如数家珍,见到紫袍男子后纷纷惊呆,稍作错愕立刻跪下磕头,“见过李相。”“参见李相。”“小的祝李相长命千岁。” 李白垚拱手笑道:“无需多礼,大家起来吧。” 那名醉汉张大嘴巴,酒意飞到九霄云外,没想到骂了半天的人,居然是右相李白垚。 这人也算爷们儿,知道路是走到头了,干脆朝着路边大树闷头撞去。 一人惹的祸,一人来扛,撞死赔罪,总不至于祸及家人吧。 柔和的力道将他拖到旁边,醉汉懵懂起身,只见李白垚朝他笑道:“是我之过,非你之罪,以后再骂本相,把你关进永宁府里禁足半年。” 醉汉突然感觉鼻子一酸,扑通跪倒在地,一边扇自己的脸,一边带有哭腔喊道:“小的是王八蛋,小的不是东西,您处处为百姓着想,咱大宁积了多少福报,才换来您来当贤相,我爹要是知道我辱骂您,回去非把我活剥了。李相,要不然你把我头砍掉吧,反正我这杂碎只会喝酒惹事,不如一死干净。” 哭哭咧咧一会儿,无人应答,再抬头,李白垚已不知所踪。 外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长乐坊内早已知晓,洛娘带着青苗来到门口跪迎,见到李白垚跨过门槛后,一个头磕了下去,“民女参见李相。” 一个是名声不佳的青楼老板娘,一个是位极人臣的宰相,地位天差地别,导致洛娘的声音剧烈颤抖。 李白垚笑道:“起来吧。” 洛娘颤颤巍巍起身,双手叠于小腹,闪到一旁,显得乖巧拘谨。 李白垚柔声道:“听说桃歌出征之际,你资助百万两银子助他平叛,那笔巨款里有你的嫁妆,对吗?” 洛娘低头答道:“回李相,民女赚的钱不干净,用作给将士购买粮草甲胄,心里才能舒服一些。” 李白垚笑道:“只要不违反大宁律,无所谓干净不干净,你识大体顾大局,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日后等桃歌凯旋而归,不管是他还是我,会慢慢把银子还给你。” 洛娘局促不安说道:“那是民女对李公子的心意,不用还。” 李白垚问道:“可有安静些的厢房?我想在你这里宴请贵客。” 宰相所说的贵客,洛娘想都不敢想,急忙答道:“这里有李公子的特定厢房,平时不招待外人。” “特定厢房?” 李白垚神色稍显尴尬,自言自语道:“这小子看起来本本分分……没想到深藏不露啊。” 第386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二十二) 没多久,一队甲胄明亮的禁军进入状元巷,见人就撵,顿时鸡飞狗跳,在青楼里寻欢作乐的客人都没放过,闯进去后掀开被窝,无论男女老幼,统统丢到巷子里。 一时间,赤条条的贵人和姑娘掩面奔走,倒是给穷苦百姓饱了眼福,往常高不可攀的头牌,不再是镜中花水中月,脱掉衣衫,高傲和清高随之荡然无存。 几十名禁军正要进入玉人楼,一名体魄魁梧的壮汉堵在门口,眉心有处刀疤,酷似观里供奉的道教护法灵官马元帅。 京城黑道魁首,马王爷。 作为民间数一数二的枭雄,马王爷有股草莽威势,可不像寻常百姓,任由禁军欺凌,他用又宽又长的双臂将门横住,堆出不卑不亢的笑容,“军爷,这玉人楼是布衣帮新开的小店,若是有得罪之处,马某端茶奉酒,自会有一番说道,可各位军爷如果就这么闯进去,扰了贵客雅兴,布衣帮还怎么开门做生意,还望抬抬手行个方便。” 一席话滴水不漏,马王爷能在京城混的风生水起,场面功夫自然不会差,凭借他的金字招牌,即便是禁军,平日也会给几分薄面,可今夜这帮禁军似乎没那么好打发,对他的面子置若罔闻,沉着脸往里冲。 “军爷,且慢。” 马王爷拦住冲在前面的禁军,皮笑肉不笑道:“后院备好了点心香茶,不知哪位将军肯赏脸一叙。” 开门做生意,三教九流都得打点到位,所谓的点心,其实就是银子,逢年过节要往衙门口送,什么佛都要拜一拜,花钱消灾,图个安宁。 “滚开!再敢抗命,把你关进禁军大牢。” 一名校尉打扮的禁军首领扒开人群,冷声喊道。 见到这人后,马王爷心中一喜,此人是杜校尉,负责状元巷周围安危,两人交情不错,曾经包下过画舫与九名姑娘激战整夜,平时的孝敬也不少,一年几千两往府里送,以异姓兄弟相处。 马王爷打着哈哈说道:“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杜校尉,今日啥状况,咋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杜校尉冷着脸,一个劲眨眼,沉声道:“上峰有令,闲杂人等一律清除出状元巷,不想尝禁军大牢牢饭的话,速速让开!” 马王爷混迹江湖多年,怎能看不懂对方示意,面呈难色道:“校尉大人,不是小人推三阻四,而是里面在款待贵客,刑部侍郎的公子,在宴请吏部侍郎和刑部侍郎家公子,要不然您高抬贵手,别让少爷们难堪。” 杜校尉眼睛挤的都快掉出来,见到对方还是死脑筋,只能咬牙道:“准备拿人!” 马王爷眉头挤在一处,将眉心刀疤衬托的更加狰狞。 状元巷是腌臢风流地,朱紫贵人自持身份,不会踏足,只有几个月前张燕云和兵部尚书来过,其余的都是二世祖公子哥儿,这杜校尉明知自己的后台是太子府,还要秉公行事,看来对方是惹不起的大人物。 马王爷始终在陪少爷们喝酒,对于李白垚去往长乐坊一概不知,机敏的手下在他耳边低声几句,马王爷呆住,没想到宰相来到状元巷,急匆匆朝后走去,准备关门撵客。 几名锦衣貂裘的公子与他撞个满怀,走路都走不稳,看来喝了不少酒,刑部右侍郎温公子喝得最多,脾气最冲,还没问清缘由,推开马王爷,上去就嚷嚷道:“酒都不让喝,有没有王法了,你们禁军就这么欺负人吗?好,明日我就禀报给父亲,告你们擅闯私邸,交由上将军查办!” 刑部侍郎,从二品,在贵胄满地走的皇城,也有一席之地,再加上猫尿灌多了,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 更何况,有吏部侍郎家公子陪同,如今萧文睿年迈体弱,只是顶着尚书名头养老,极少处理政务,将权力放给了左右侍郎,这二人掌管文官勋封考课,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刑部正相反,随着黄门省和大理寺将权力分走,只能审理六品以下官员和百姓案子,正是江河日下的时候,有的官员戏称,宁当兵部员外郎,不去刑部坐大堂,由此可见,刑部在六部中的地位。 外面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传来,“有什么案子交由老夫查办呐?” 几名公子哥儿一个激灵。 抬眼望去,身材瘦小披有明光甲的上将军刘罄就在不远处,骑着五花高头马,笑容阴冷望着众人。 “见,见过上将军。” 公子哥们纷纷行礼问安。 禁军首领刘罄,只不过是三品武将,可人家是实实在在的皇亲国戚,又手握几十万禁军,三省六部的大员,见面后都要客气相待。 “一帮只会喝酒玩女人的兔崽子,安西和北庭打的天昏地暗了,太子都在跟叛军玩命,你们竟然有心思喝花酒。都过来,跟在本将马后。”刘罄哼了一声,面色不善。 几名公子哥不敢不从,乖乖走到刘罄马后,可凑近,才发现旁边还有熟悉面孔,一脸冷漠的刑部尚书黄雍,鹿家家主鹿公乘,张家前家主张凌隆,最后一名白发老者更了不得,天子近侍,掌管内侍省的内相段春。 随便拎出来一位,都能把他们打到屁股开花。 几人不知所措,站在原地攥紧衣袍,想求饶都不知道该冲谁开口。 黄雍神色冷峻道:“上将军,带着他们干什么?李相找咱们有要事相商,不是给同僚矫正逆子的。” 坐镇刑部的黄雍,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谁的脸面都不给,打起交道来最是让人头疼。 鹿公乘抚摸着银白色络腮胡,泛起古怪笑容道:“这几个娃娃酒量似乎不错,等办完了正事,来陪老夫喝个一天一夜。” 公子哥们吓得瑟瑟发抖。 鹿家家主酒量深不可测,曾经有灌死过人的先例,他们这点酒量,不如人家一泡尿多。 “别折腾小辈了,走吧。”段春轻声开口道。 内相的分量不言而喻,鹿公乘也不敢再逗留,刘罄甩了一记马鞭,走在最前方。 来到长乐坊,众人依次下马。 段春望着长乐坊匾额,浑浊双眸逐渐清亮,好笑道:“请寺人到青楼喝花酒,这李白垚真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第387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二十三) 这次李白垚宴请的客人,看起来都是朝中重臣或者是家族族长,细品起来耐人寻味,八大世家一半家主,一名皇氏宗亲上将军,内相段春,这几人分别是世家党和从龙党,唯独没有刘甫和皇后的人。 桌面一人一盏新茶,寒酸到可怜,这杯茶无人去碰,各自盘算起大宁右相用意。 沉默了一阵之后,李白垚轻声道:“诸位,不在朝中议事,而是委身在青楼里,是因为商议的事情里有私心掺杂,以防传到旁人耳中,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请诸位大人海涵。” 众人拱手致意。 上将军刘罄说道:“李相,咱们都是老交情了,你的为人,大伙儿都心知肚明,不用客套,有啥不方便在宫里讲的,尽管开口。” 李白垚悠悠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众所周知,大宁国运稀薄如纸,西有郭熙作乱,北有贪狼军铁蹄入境,东花王朝也在旁边虎视眈眈,一个不慎,将会迎来灭顶之灾。咱们都是沐浴皇恩的朝中大臣,要为朝廷分忧解难,所谓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如今外忧内患,你我只能个个充当诤臣,才能为大宁续命。” 鹿公乘揉着胡子,表情轻佻说道:“李相,你心里装着家国,我们都清楚,如今征西大军捷报频传,张燕云在北庭压的贪狼军不敢露头,怎么看都占有优势,还没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吧?” 李白垚缓缓摇头,从袖口掏出一封奏报,说道:“这是张燕云写给凤阁的书信,里面提到,西北看似势如破竹,其实离大败只差一个契机,大周已经派出半步仙人去行刺张燕云了,贪狼军极有可能沿水路去相助郭熙,如果张燕云不幸遇难,或者贪狼军在安西出现,那么整个局势将迎来翻转。保宁军精锐尽在西陲,草原无险可守,谁去阻挡贪狼军?整个安西和保宁会成为这不设防的青楼一样,谁都可以随意进出,贪狼军南下,用不了多久就会来到永宁城,几十万禁军,能守得住多久?” 几名重臣默不作声。 倘若贪狼军真的兵临城下,大宁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几人之中,刘罄最懂兵法韬略,皱眉说道:“假如真如赵国公所言,安西和北庭失守,京城危矣。” “所以安西和北庭必须守住!” 李白垚斩钉截铁道:“诸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生死存亡之际,暂时摒弃门户之见,无论是倾向于刘甫还是太子,咱们都先放一放,大伙儿把家里镇宅的高手们都请出来,放到西北战线与敌人拼杀。” 几人一愣,这才明白李相用意。 一来是不许参与到争储的内斗,二来是掏出各家家底儿。 这两件事,已经触及到众人底线。 传承多年的世家,谁的府邸没高手坐镇?那可是庇佑全族的守护神,万一阵亡,没个百八十年,可培养不出来一名顶级高手。 半步仙人是镇族神器,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一旦死在安西北庭,日后有仇家来寻仇,只能任由对方屠戮。 于是谁都不敢轻易允诺。 黄雍手指叩打着桌子,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宁做他国悬颈刀,不做岌岌殿中臣,我们黄家出两名伪仙境,前往安西协助太子。” 对于各自的家底,几人都心知肚明,黄家只有两名伪仙境,全部派往安西,可见黄雍和李白垚这对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玩伴,交情有多么深厚。 鹿公乘唉声叹气道:“我那弟弟不问世事,一心大道,也不知听不听我这哥哥的话,出门后我就去找他,哭着喊着也把他拽往安西。” 张凌隆为难道:“李相,虽然张家有两名高手,可如今的张家家主是张燕云,我不太好越过他去发号施令,这样,我先将人派到北庭,该怎么决断,由张燕云定夺。” 李白垚轻轻点头。 刘罄神色凝重道:“禁军中有两名半步仙人,可是关系到京城安危,我不能贸然把人给派出去,需要禀明圣人。” 众人都表明心迹,唯有段春老神在在喝茶。 李白垚弯腰问道:“大总管,您意下如何?” 这些势力中,只有宫中的半步仙人最多,明面都多达五名,暗地里不知藏匿多少,这次宴席的重头戏在于内侍省,同样也是询问圣意,李白垚把人从宫里请出来,正好有回旋余地,万一圣人怕皇宫有失,那也不能强行要人,借助段春的口,以防有损龙颜。 段春笑了笑,说道:“你们这些诤臣都掏干家底了,难道圣人会藏着掖着?我替他老人家做回主,四名半步仙人,明日一早去往安西。” “四名?” 李白垚惊愕道:“会不会太多了些,把这么多高手调走,如何保证宫中安全。” 段春微笑道:“有老奴在,无需挂念圣人安危。” 李白垚松了口气道:“咱们遇到了圣君明主,收复西疆指日可待。” 段春起身拱手道:“既然商议好了,老夫先走一步。” 打完招呼后快步离去。 只是议好了派决定高手支援西北,可并未对刘甫和太子的党争表态。 在座都是聪明人,看懂了圣意。 黄雍意味深长说道:“看来圣人是任由太子和刘甫相斗了。” “非也非也。” 鹿公乘文绉绉说了一句,随后笑道:“宫里的半步仙人派到安西,刘甫仍旧呆在逍遥观,已经表明圣人偏向于太子。” 黄雍冷冷一笑,走出厢房。 刘罄和鹿公乘先后离开,只留下李白垚和张凌隆二人。 见到对方仍在喝着茶,没有走的意向,李白垚轻声说道:“世叔有话要说?” 张凌隆眨眼道:“难道不能讨李相一杯花酒喝?” 李白垚莞尔一笑,“世叔的为人,白垚还是略知一二,小妾都不曾纳过,哪有心思喝花酒。” 张凌隆来到窗边,目送几人走远,这才回到座位,慎重说道:“张燕云曾经自称是昆仑弟子,李相可知道?” 李白垚点头道:“略有耳闻。” 张凌隆眉头紧锁道:“近千年来,昆仑山五人入世,四人修成谪仙人,可谓是最神秘最强横的禁地,张燕云若真的出自那里,这五年来百战百胜成为兵仙,倒也说得通。可他自诩儒帅,从未披甲上阵,反而将上司巫马乐收入麾下,与天武玄鹤徐忘机成为忘年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反常吗?” 李白垚挑眉道:“世叔的意思是……张燕云在说谎?” 张凌隆神秘兮兮说道:“没错,张燕云撒了一个无法戳破的弥天大谎,本以为瞒过了天下人,可无巧不成书,真正的昆仑弟子,入世了。要知道昆仑向来是一脉单传,从来没有过同门,根本不存在两名门人行走的情况,于是我断定张燕云撒了谎。” 李白垚嗯了一声,好奇道:“他为何要撒谎?” 张凌隆沉声道:“因为他要为这五年来百战百胜,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要为走出京城,找到最便利的身份。” 李白垚轻叹道:“张燕云是谁,从何而来,去往何处,其实都无所谓,只要他一心为大宁征战,即便是恶鬼投胎转世,我也能容得下他。怕就怕在他率领燕云十八骑投敌,那可是大宁的脸面,大宁最精锐的铁军,如果他都叛国,那么大宁……真的就要亡了。” 第388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二十四) 为了给百姓谋一条活路,李桃歌擅自做主,将粮草围成了小山,容无家可归的平民进入躲避,在中间支起火堆和铁锅,里面放入黍米和菜脯,这样一来,既饿不死也冻不死,虽不如家中安逸,好歹能讨一条生路。 李白垚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 作为儿子,当然要秉承父训,可惜权势有限,只能庇佑一州百姓。 笔直的炊烟忽然滚滚飘入东边。 起风了。 李桃歌添了把柴火,望向天色,神色凝重道:“明日又是风雪肆虐,一天比一天冷,这么多老弱病残,不知能熬过去么。” 卜屠玉裹了件臃肿棉袄,冻得鼻涕都起了白霜,稀疏的眉毛朝两边挑起,嘟囔道:“太子都在床塌躺了四天了,不见任何动静,该不会嗝屁着凉了吧?” 李桃歌一记脑瓜崩弹过去,瞪眼道:“一个人死了还嫌不够,还想把你爹也一并带走?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辞,诛你全家都绰绰有余。” 卜屠玉揉着后脑勺,委屈巴巴说道:“我这不是怕太子出意外么,关心则乱而已,可能读书读得少,话一出来就变了味道。大哥,我一片冰心可鉴日月,怎能诅咒太子出事呢。” 李桃歌轻声道:“口舌惹来的灾祸,难道死的人少了?当初姓项的御史,只不过说了句天道不公小人篡位,就被冯吉祥屠了满门,我爹斥责圣人养虎为奴,引来了牢狱之灾,所以你以后说话小心点,别满口胡言乱语。” “知道了。” 卜屠玉乖巧答应,然后贼兮兮问道:“对了大哥,冯吉祥咋好久没消息了?好像自从伯父升任中书令以后,芒鞋宰相就没露过面,难道是圣人把他圈禁起来?或者是故意给天下人看。” 李桃歌缓缓摇头道:“圣人心思,我哪能揣摩的到。当初重用冯吉祥,是因为得位不正,需要清除异己,派一名心狠手辣的人物把骂名都给担去,以后再把黑锅推出去,倒也符合帝王之术。如今百废待兴,需要治世之能臣,像杜相和我爹这种胸怀天下的诤臣,才能使得大宁中兴。” “大宁中兴?” 卜屠玉苦笑道:“我爹说大宁在破釜沉舟,不知道能见到那一天么。” 李桃歌搅着热气腾腾的铁锅,略带伤感道:“你爹说的没错,可安西成了掉在锅边的烂肉,不把它处理好,整锅粥都没办法吃。朝廷左右为难,下了很大决心才决定西征,若是以惨败收场,恐怕年底就能在永宁城见到骠月或者周国的铁骑了。” 卜屠玉好奇道:“我就纳闷了,明知前方可能有贪狼军,为啥还要打过去?这不是白白送死呢。” 李桃歌轻声道:“很简单,大宁好比是房子,一边的墙塌了,必须要即时修葺,要不然风雨都进来,岂不是跟露天而居无异?漠西走廊地势狭长且有数座雄关,乃是拒敌要道,把安西攥在手里,才能抵挡外敌入侵。况且郭熙叛变,乃是大宁耻辱,不把他杀掉,其他封疆大吏效仿该怎么办?所以西征是朝廷对于叛将的态度,不许容忍任何人作乱。” 卜屠玉挠头道:“虽然听不明白,但觉得挺在理。” 李桃歌瞥去一眼,忽然觉得不对劲,问道:“你爹给你送来的熊皮大袄呢?天寒地冻的,咋换上了棉袍。” 卜屠玉嘿嘿笑道:“昨夜见到一名女子冻得瑟瑟发抖,本少爷瞅见后于心不忍,就把熊皮大袄送给她抵御风寒,咱修行者皮糙肉厚,有真气护体,这些寒气,光着屁股都没事,何必糟蹋好东西呢。大哥你在救百姓,我也跟着救百姓,咱兄弟齐心,争取让易州少死点人。” “女子?” 李桃歌深知他的口味,好笑道:“寡妇吧?” 卜屠玉翻着白眼说道:“看破不说破,兄弟才有的做。” 一阵踩雪声响起。 不良帅袁柏带着国子监监生进入眼帘,满身风尘,像是长途跋涉而来。 南雨国小皇子庄游兴奋喊道:“老大。” 师小葵点头微笑示意。 另外几名监生不像他俩那么熟稔,拱手行礼。 李桃歌起身笑道:“从复州那么远赶来,辛苦了。” 简单打完招呼后,李桃歌知道监生舟车劳顿,命他们去找地方休息,只留下袁柏一人。 两人围坐在铁锅旁边,袁柏忧心忡忡说道:“听说你和太子起了冲突,被囚禁在巨石城一夜?” 李桃歌伸出双手取暖,诧异道:“远在复州,消息都那么灵通?” 袁柏骄傲说道:“不良人收集消息的本事,禁军十二卫加起来都不行,我不仅知道你被关了起来,还知道是公羊鸿亲自出马。受到军令,我还以为你要和太子撕破脸皮,想真刀真枪干一仗。” 李桃歌含笑道:“你敢为了我和太子翻脸?” 袁柏正色道:“三千不良人,人不歇,马不停,两天一夜赶到易州,为的就是给公子撑腰。在您进入永宁府大牢那一天,袁某已经决定对李府效死忠,同纳兰家翻了脸,难道公子看不到袁某心迹吗?” 李桃歌轻叹道:“有劳了。当务之急是平叛,我并不想和太子起冲突,他真想要整我,那就拼个你死我活。之前派你带不良人驻守复州,是怕莫家父子变节,带着复州兵再度杀回去,如今莫良辰安心在阵中效力,你们不用再驻扎,不如随我去碎叶城,讨一份天大的功劳。” 袁柏恭敬道:“诺!多谢公子提携之恩。” 李桃歌面容变得严肃,低声道:“不良人都是擒贼的好手,做起贼来更是当仁不让,我想要你们来充当耳目,去探听碎叶城周围的动静。贪狼军极有可能来相助郭熙,我要你们探明他们的一举一动。” 袁柏惊愕道:“贪狼军?” 李桃歌嗯了一声,“先让兄弟们养好精神,醒来后就派出去,网撒的越大越好。” 袁柏躬身领命。 远处的易州城突然城门大开,一队队骑兵自西门而出,像是大军出征的架势。 李桃歌不知是喜还是忧,喃喃自语道:“郭大都护,咱们很快就要再见面了。” 第389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二十五) 碎叶城以东二百里。 征西大军遍布在大雪覆盖的戈壁滩,白黑掺杂,一望无际。 太子府中不乏兵法诡谲的奇才,深知郭熙做好了万全准备,越靠近敌军阵营,越要谨慎慢行。 几十万大军,行动起来相当不便,像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一个不慎,兵败如山倒,光是跑路都能碾死数万袍泽。 大宁把国库都搬空了,还欠了不少债,保宁和京城精锐悉数压在了前线,实在输不起了。 倘若不收复安西,郭熙之乱的隐患,会扩散至另外五大都护府,如同毒疮一般蔓延四散,税收,流民,骠月,大周,会变成一座座无法撼动的大山,将大宁压垮。 内外皆乱,唯有大胜一场,拢聚民心,震慑万邦,才能治好陈年顽疾。 李桃歌带领五万左右的人马,徘徊在太子东南方。 安西和复州兵加起来本来有十六万左右,可那些孱弱兵卒实在打不了仗,又浪费粮草,于是将他们遣散回各个州府,或者用来协助押粮,能征战者仅有这五万余人,日夜不停操练,终于学会了简单阵法和杀敌招式。 对抗西军,或许能够派上用场,可若是遇到贪狼军,李桃歌不知能抵挡住几轮铁蹄冲阵,于是操练时重点培养弓弩射术,并且授以弓阵弩阵要诀,配以枪矛长刀斩马阵,专门对付骑兵。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少年已经尽量做到极致,最后只能将命运交与上苍。 一袭狐裘的李桃歌站在山丘上,顶着猎猎劲风,视线放在远处征西大军,偶尔一片雪花飘入眼眸,桃花眸子一动不动,没多久便成一尊雪人。 几匹骏马奔袭至山脚,消息经过层层口传,来到李桃歌耳中。 “御史大人,碎叶城北一百里,没有遇到叛军。” “东北处七十里,发现斥候踪迹,试探轮射后,无人伤亡,各自撤走。” “禀御史,我军斥候在碎叶城南五十里,与叛军斥候展开厮杀,我部斥候死十二人,伤七人,叛军死十四人,活捉三人。” 这些放出去的斥候,都是千里凤和袁柏的手下,要么是贼,要么是匪兵,很难有人在他们身上讨到便宜,既然能死十二人,说明叛军实力不容小觑。 李桃歌听到俘获了西军,终于收回视线,用清冷声音说道:“把人带过来。” 没多久,三名西军打扮的兵卒被扛到山丘,四肢用麻绳绑的死死,嘴里还塞满了冻土,有两人年纪三十左右,眼神闪烁不停,即便是被俘也没多少惧意,明显是老兵油子。 另外一名西军不过十六七岁,细嫩绒毛挂在嘴边,满是青涩,或许是亲眼目睹兄弟们变成冰冷尸体,唯独他眼中透出恐惧,湿汗将衣袍都给浸透。 李桃歌冷声道:“西军的斥候,对吧?” 两名老兵油子不停点头,稚嫩少年低着头筛糠不止。 “我也曾是西军一员,算起来,咱们是袍泽。” 李桃歌微微一笑,“把土给抠出来,要不然怎么答话。” 周典抽出宁刀,在几人口中一阵划拉,动静挺大,但不曾伤到丝毫。 等到三人能说话后,李桃歌问道:“郭熙拢共派出多少斥候?” 一名最年长的西军吐完口中冻土,急着说道:“回禀大人,共计十营斥候,在碎叶城百里之内巡逻,到了夜晚或者起大雾了,会放到一百五十里左右,” “姓郭的还挺谨慎。” 李桃歌再次问道:“城中共有多少西军?” 年长的西军吭哧片刻,为难道:“大人,小的只不过是伍长,手底下就几名兄弟,重要军情咱哪能知道?反正近两个月来,不停有别的州的兄弟赶到碎叶城,加起来怕是有十来万。” “也是,郭熙将安西的精锐都撤回到碎叶城,每个州府都虚报瞒报,估计他也数不清有多少人马。” 李桃歌笑道:“四十万西军,有多少愿意跟随郭熙叛国的?又有多少不满他的所作所为?” “这……” 老兵油子苦笑道:“大人,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国不国的,咱不懂,谁给咱饭吃,咱就跟着谁干,反正没其它手艺,只能靠这个养家糊口。您也知道,郭熙就是西北的天王老子,他的军令谁敢不听?一人死了算是干净,弄不好要抄家灭门。” 李桃歌惊讶道:“你的意思是……四十万西军,全都心甘情愿当叛军?” 老兵油子答道:“这倒也不是,有几名将军不想当叛军,带着部下去围了都护府,可全都成了肉包子馅儿,喂了狗。谁都知道郭阎王不好惹,可安西这么大,咋能逃得出去,干脆就这么活一天算一天了。” “这姓郭的,出手真是狠辣。” 李桃歌感慨一番,说道:“他是打着什么旗号造反的,难不成自己想当皇帝?” 见到对方姿态越来越亲和,老兵油子逐渐放下心中大石,乐呵道:“他说朝廷对俺们西军不好,简直是后娘养的,军饷只给一半,军备都是捡最差的,这一来二去,大家心里都落下了埋怨,后来郭都护说要拥立皇叔为大宁新帝,谁都弄不明白,就稀里糊涂跟着干了。” 刘夫子。 想到书生气浓厚的老人,被郭熙抬出来当傀儡,李桃歌气不打一处来。 教书育人一甲子,本想要死在蛮子刀下守住名节,没想到又被郭熙羞辱,史官如何动笔,刘夫子也难逃罪人骂名,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了。 李桃歌在肚子里骂了姓郭的一阵,压住火气,说道:“最后一个问题,答好了给你们留条活路。” 老兵油子激动道:“大人请问。” 李桃歌一字一顿道:“这城里城外,有没有出现贪狼军?” 老兵油子愣了片刻,惊愕道:“贪狼军?啥是贪狼军?” 李桃歌解释道:“就是大周南线的守军,你们在城里没见到其它大军的踪迹吗?” 老兵油子快速说道:“没有哇,城里都是西军,一个保宁军都没见过,更别提啥贪狼军。” “那就怪了。” 李桃歌揉着下巴,蹙眉道:“几万人怎会没有任何踪迹,难道张燕云送来的军情,是假的?” 第390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二十六) 征西军每日行进不过二十里,逐渐朝碎叶城逼近。 大军交战,斥候往往伤亡率最高,作为主帅的耳目,斥候担任起重要角色,长途奔袭守株待兔,将所见所闻传入中军大帐,若是消息出了一丁点儿偏差,会导致主帅判断严重失误。 所以以碎叶城为轴心的方圆百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绞肉场,起初伤亡不过几十,两天后死伤数百,五天之后,几乎有三千左右将士阵亡,山丘,溪边,戈壁,到处都是冻成冰坨的尸首,死状千奇百怪,有七成死在箭矢偷袭,本来被誉为安西小江南的碎叶城,逐渐演变成一座大坟茔。 国子监那名对于地舆极富才华的监生,带着溜达一圈后,绘制出了沙盘,李桃歌同周典袁柏等人一起,在上面标注了善于防守的地点和藏兵之处,并令不良人和锐字营先行占据。 未言胜,先言败,兵法传授的金玉良言,后辈怎敢疏忽大意。 入夜后,李桃歌依旧死盯着沙盘不放,这次视线投向了来时的官道,缓缓划动,最终定格在了复州城。 若是贪狼军出现,大军不敌,复州城依靠梅花锁马大阵,是最佳拒敌地点。 五座城池互为犄角,又有固州陇淮军在背后撑腰,只要放几万守军进去,贪狼军和铁蹄就没了用武之地。 当初如果不是莫奚官奉令撤走,天晓得要用多少条人命才能将复州攻克。 李桃歌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沉声道:“把漠西走廊的百姓迁入复州,带走所有粮食牲畜以及木柴,不想走的,绑也得绑着离开,复州五座城池,足够塞得下他们。并且通知兵部右侍郎兼固州刺史卜琼友和柴大人,让他们找朝廷要粮要人,争取再给固州增添两万悍卒。” 卜大公子正吃着羊肉泡馍,听到固州二字,耳朵顿时竖了起来,新鲜热乎的美食都勾不起兴趣,惊讶道:“大哥,不往碎叶城增兵,反而朝固州增兵,这是要干啥?” 李桃歌神秘一笑,“我在找一条给大军活下去的退路。” 卜屠玉表情古怪道:“你这不是在诅咒咱们要输么?多不吉利。” 李桃歌正色道:“带领数万大军作战,可不是儿戏,思进更要思退,赵国公教的。” 卜屠玉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云帅教的兵法,那没事了,要不然我亲自跑一趟?” 大宁武夫,最为顶礼膜拜的,是当初将大周谪仙人,赶回英雄山的锄头战神叶不器。 这位墨谷的小师弟,当初名不见经传,在江湖中从未露过面,谁都不清楚他的修为如何,有传言他是半步仙人,有猜测他已经是谪仙人,更为匪夷所思的,有人断定他不过是逍遥境修为。 逍遥境追着谪仙人来回跑? 此言一出,引起无数人嘲笑。 反正传来传去,越传越邪乎。 一战成名后,又遁隐于世间,仿佛追杀谪仙人万里,似乎是南柯一梦。 墨谷小师弟,只留下传说供世人瞻仰,半甲子之后,依然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在军伍之中,威风莫过于张燕云,在四疆均留下不败神话,三千步卒破南部诸国百万,更是前无古人的显赫战绩。凡是大宁将士,有九成九对天将军敬服,卜屠玉更是狂热拥护者,势要争做张燕云第二,更是将其地位摆在大哥李桃歌之上,用某人调侃的话来说,觉得对方放屁都是香的。 李桃歌笑道:“我记得你我同为张燕云的近卫吧?你小子好像一天值守都没当过。” 卜屠玉嘿嘿笑道:“神明么,放在心里就好,用不着天天守着,见多了生活起居,反而没那么敬畏了,万一神迹在心中破灭,我都不知道该去膜拜谁了。” 一名珠玑阁门客走来,低声道:“少爷,叛军派出了大批修行者,在大肆斩杀咱们的斥候,听说太子那边折损了近千人,咱们也有两名兄弟遇难。” “斩将?!” 李桃歌面容逐渐肃穆,“这一招,很像是大周风格,不久前才派了名半步仙人去要张燕云的命,如果不是徐忘机压阵,今日就是我妹夫头七。郭熙学的倒是挺快,就是不知道学没学到精髓。” 珠玑阁门客轻声道:“少爷,咱们派出修行者和他们打,还是暂避锋芒,由太子那边处理?这次高手众多,仅凭咱们不知是否挡得住,即便是胜,也会付出惨痛代价,不如先等一等再说。” 其实他的意思很委婉,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征西军,他们不过是打打下手,遇到叛军出动精锐,最好是能避就避,由太子先去消耗对方实力,再来收拾残局也不迟。 李桃歌起身,拎起了黄泉枪,说道:“国难当头,不可再谋私,咱们多出一分力,就能为大宁留几位良将。去通知太子,东北方归他们,西南方归咱们,以三日为限,彻底清除掉安西军斥候。” 周典突然拽住他们胳膊,压低声音说道:“大少爷,请勿意气用事,即便是打,也用不着你亲自出马,有珠玑阁门客,有先登营和草原狼骑,对方实力暂且不知,何必要亲自涉险。学学云帅,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在大营喝喝酒下下棋,照样能将敌军击溃。” 李桃歌挣脱手臂,莞尔一笑,说道:“我要是有张燕云那两下子,何至于被太子和公羊鸿弄的狼狈不堪,略施小计,他们就得焦头烂额。其实我就是贱骨头,遇到战事,总想要亲自上场,要不然不踏实。” 周典皱眉道:“这不是镇魂关,整个安西都护府都知道你是李相儿子,你的首级,最少能值万金,万一有半步仙人跳出来,谁来护你周全?” “半步仙人?有天命厉害吗?” 李桃歌笑嘻嘻道:“我给自己算过命,至少长命百岁,我就不信半步仙人,能硬的过老天爷。” 李桃歌脱掉貂裘,昂首阔步迈开双腿,豪迈喊道:“来到碎叶城,怎能不杀杀姓郭的威风,走,且随我灭他一阵!” 第391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二十七) 星月低垂,狂风呜咽,正是杀人夜。 既然是刺杀,于是李桃歌等人骑马前行二十余里,便将马匹拴在了柏树林,徒步进入寂静黑暗。 西北的冬夜,充满肃杀味道。 李桃歌回忆起一年前的镇魂关,恍如隔世。 枷锁披身的李家庶子,成为几十万大军御史,又从一名修行门外汉,摇身一变成为灵枢境高手,昨日称兄道弟的西军,又成了不死不休的对手。 造化弄人。 二十余人在积雪中谨慎前行,由于前几日雪下得不大,靴子踩进雪中,只将靴底淹没。 这次随行人员有南宫献,卜屠玉,周典,其余皆是珠玑阁门客,对于普通斥候而言,这些人简直是杀神降世,即便倒霉遇到逍遥境,也有一战之力。 “有人!” 擅长暗杀的南宫献突然低声提醒道。 珠玑阁已经存在二三百年,从天下网罗人才,孩童时期便带入阁中培育,筛选极其严格,千人中只留一人,忠诚和天资必须同时兼备,能留在李家的,无一不是佼佼者。南宫献不到三十岁升任副统领,能从众天才中脱颖而出,放在少主身边充当贴身侍卫,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天才,只是进入珠玑阁的资格。 细数这五百名门客,谁年幼时不是名动一方的神童。 “人?哪呢!” 二十余人里,只有卜屠玉缺乏厮杀经历,年纪小,常年在父亲怀里宠溺,进入人命贱如草芥的战场,难免会杯弓蛇影,听到有人之后,迅速摘掉背后的龙吟大弓,拉满弓弦,找寻敌军方位。 李桃歌摁住他的右手三指,以防这小子紧张,给处于前方的周典屁股来上一箭,轻声道:“这里不仅有安西军,同样有咱们的人,再没确定身份之前,不要随意乱射。南宫大哥,能看得清对方服饰么?究竟是征西军还是叛军?” 南宫献撇嘴道:“少主,我又没生出通天双目,这夜黑风高的,掏出自己老二都瞧不清楚模样,你要我看清对方穿啥服饰?这不是强人所难么。我也只是凭借气机能感受到前方有人,大概三四个,就在西南方的半山腰,似乎只是境界低微的修行者,走近一些无妨。” 说完后,南宫献打出一番古怪手势,四名珠玑阁门客分左右包抄过去,路线诡异,步伐轻便,在黑夜里宛如灵猿。 李桃歌拍了拍卜大公子肩头,半开玩笑说道:“以后你别走我后面,万一失手松了弦,你大哥我是报仇还是不报仇?” 如临大敌的卜屠玉重新背好龙吟大弓,讪讪一笑道:“我若真不小心射你一箭,你射我两箭便是,咱们兄弟归兄弟,账还是要算清楚的。” 李桃歌调侃道:“你可是卜侍郎的心头肉,我怕两箭下去,四万陇淮军反了。” 卜屠玉一本正经道:“那不能,一码归一码,咱兄弟俩打闹,关我爹他们屁事。” 李桃歌一边快步行走,一边意味深长说道:“如今兵部尚书空悬,没有适合人选,若能平稳收复安西,你爹有望更进一步,红袍披身。” 卜屠玉张大嘴巴啊了一声,吃惊道:“我爹不是才升官不久吗?又升官?陇淮军守在固州,又没立下战功,咋能升任兵部尚书?” 李桃歌耐心解释道:“一来朝廷无人可用,缺少精通兵事的大才,二来陇淮军虽然没参战,但守住保宁门庭,同样也是大功一件,有他们在,征西军方能安心对付叛军。” 周典补充道:“还有一点,你爹没有在太子和刘甫之中站队,紧紧跟随李相,这就是晋升要诀。” 李桃歌笑道:“其实最重要的,是卜叔叔的才干。同样是擅长操练兵马的复州刺史莫奚官,将重心移的太偏,虽然练出了几万复州死士,但辖境内百姓生活凄苦。固州兵强马壮之余,繁荣昌盛在保宁都首屈一指,老百姓吃得好,家有余庆,竖着大拇指夸卜侍郎,这一点,哪州刺史都比不了。” 有人夸自己老子,心里当然开心,卜屠玉笑容烂漫说道:“我爹那么厉害?看来以后得多听他老人家的话。” 李桃歌突然觉得屁股冷嗖嗖,朝身后看去,空无一人,回过头来自言自语道:“不对劲,相当不对劲,咱铁打的屁股,咋能传来凉意呢?” “凉?”卜屠玉疑惑道:“大哥你吃坏肚子了吧?” 李桃歌没好气道:“我这两天喝了八碗粥,光啃黍饼了,荤腥都没沾过,你告诉我咋吃坏肚子?” 卜屠玉嘻嘻笑道:“喝西北风喝的呗。” 李桃歌翻了一记白眼。 一名珠玑阁门客去而复返,抱拳道:“禀少爷,那四人从服饰来看,是征西军派出的斥候。” 南宫献眉头挑起,沉声道:“服饰可以乱穿,以前鱼目混珠的刺客少了吗?咱们二十多条命都捏在你的手里,千万不可疏忽大意。要看清他们面冲哪里,如果死死盯着西边,十有八九是咱们的斥候,假如不停朝东边打量,或许是叛军的探子。再者,四周有无伏兵,他们是何境界,弄清楚了吗?” 珠玑阁门客惶恐道:“南宫统领,是属下莽撞,这就再去打探。” 南宫献厉声道:“仅此一次,下次再犯糊涂,把你的招子废了,以免再害人误事。” 珠玑阁门客哆嗦答了声是,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李桃歌还是初次见到副统领发威,琢磨梁上君子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笑道:“人家又没失职,只是怕咱们等急了,先来复命而已,不至于对兄弟这么狠吧?” 南宫献声音冷淡道:“珠玑阁不同于军伍,犯错意味着丧命,这是用无数条命换来的经验之谈,李家养了他们数十年,如果这点小事都出纰漏,死有余辜。” 哪里有哪里的规矩,李桃歌一个外行不方便干涉,于是很知趣不再开口。 两名门客先后确认对方是征西军斥候,这才绕道前行。 卜屠玉一不小心踩到枯树枝,啪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眨眼的功夫,身后飞来呼啸箭矢。 应该是征西军斥候察觉到了这边动向,用弓箭作为试探。 李桃歌给卜大公子弹出一记脑瓜崩,哭笑不得骂道:“娘的,总觉得今晚屁股要挨箭,果然拜你小子所赐。” 第392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二十八) 这几支箭的力道实在不够看,用不着李桃歌他们出手,珠玑阁门客轻松化解,然后四名斥候很快被围住。 偷袭少主,那可是能灭族的重罪,于是门客出手较重,拧胳膊压脖子,敢反抗的再来一记窝心拳,若不是知道少主心善,不喜欢多造杀孽,早就要了他们的命,当刀锋抵住喉咙,斥候们不敢再挣扎,如同死猪一样被拖拽过来。 李桃歌挥挥手,轻声道:“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力,又是无心之举,放了。” 一名斥候揉着酸痛肩头,略显忌惮道:“你是李御史?” “是。” 李桃歌问道:“你的主将是谁?夜里放出多少斥候,又在何处布防?” 那人沉吟不语,摇了摇头。 涉及到军情机密,即便是御史也不能轻易告知。 李桃歌再次问道:“我们要去清理对方探子,为了防止误伤,总该告诉我夜间口令吧?” 那人还是不说,旁边的斥候答道:“既然是御史大人,告诉也无妨,今夜的口令是月中月,楼中楼。” 李桃歌笑道:“你们的主将雅兴不浅,将士在刀尖打滚,竟然有心思登楼赏月,看来必定是名儒将。” 众人继续前行。 修行者之间的夜战,口令无关紧要,大家目力都能媲美狸猫,又能感受对方气机,很难误伤到自己人,讨来口令,无非是打发这些普通斥候,免得背后再有暗箭袭来。 几名珠玑阁门客用口令在前面开道,又有几人在左右保护,很快穿过斥候密布的防区,经过粗略估算,大概五百步有一小队,藏匿在不易察觉的暗处,似乎并没有去往碎叶城的打算,仅仅是充当暗桩而已。 一路相安无事。 行进了二十里左右,一条小河拦住去路。 时值初冬,河面尚未冻住,湿气掺杂着寒气扑面而来。 南宫献停住步伐,说道:“打了几天打出了规矩,以河为界,西边是叛军,东边是征西军,再往前走,可就是人家地界了。” 李桃歌浑不在意笑道:“什么人家的自己的,不都是大宁疆土吗?” 卜屠玉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老大的格局,乃是相国之才。” 南宫献一脸肃容说道:“咱们的暗桩,差不多五百步十人,叛军的暗桩同样不少,只要过了河,谁都不清楚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刺杀,我觉得没必要涉险。” 李桃歌挤出一个灿烂笑容,双足踏地,飞身掠起,跃上薄薄的冰层,几个起落后站在对岸。 没等站稳,几支箭矢从石头后面钻出,直奔胸口咽喉,角度极为刁钻,不像是普通士卒能射出的强弓。 李桃歌再度高高跃起,想要躲避,没想到射来的箭矢更多更快,足有十几支之多,李桃歌撇了撇嘴,黄泉枪舞出枪幕,将箭矢搅成碎木铁片,接着如鹰隼俯冲而下,一枪刺入大石。 轰然碎裂。 藏在后面的叛军往旁边躲闪,抄起近身兵刃杀来,动作灵敏,利刃隐隐有气芒浮现,最少是观台镜的修行者。 修行本是逆天之举,能够跨入门槛,无不是天资聪颖者,叛军舍得派出修行者来充当斥候,看样子是受够了气,打算先杀杀征西军的威风。 李桃歌用枪尖挑飞宁刀,钻入一人心窝,接着飞起一腿,磕掉长矛,顺势将那人拉近,叩住咽喉,强势扭断。 又有两名用枪的修行者逼近。 李桃歌想要闪开,突然感觉双腿像是灌满了铅,传来冰冷凉意,低头一看,原来是术士在作祟,用他引以为傲的控冰术黏住了双腿。 安西的冬季,最适合水风二术发挥,人借天势,境界能够高出一筹,这人能够在不知不觉间,精准无误用冰控住双腿,似乎境界不低,即便没到无极境,约莫也离的不远,与自己相差仿佛。 两杆枪近在咫尺。 李桃歌脑后寒光乍现。 一道泛起湛蓝光泽的剑影飞驰而来。 从李桃歌身边绕过,将两杆枪斩为两截,余势不减,又将两名叛军修行者一分为二。 李桃歌接住月魁剑削落的发丝,转过头呲牙道:“南宫大哥,你觉得这两名观台镜对我有威胁,还是一剑被你斩掉脑袋的机会更大?” 月魁旋转飞入南宫献手心,他轻声道:“这把剑是家主赏赐,相伴二十八年,我自有分寸。” 李桃歌气呼呼道:“你有分寸,我没分寸,若是为了躲枪,脑袋偏些,现在正给我哭丧呢,用我爹赏的剑来砍我,你可真有一套。” 南宫献闷声评价一句,“小肚鸡肠。” 两人正在斗嘴,周典已经率领珠玑阁门客进入草丛,经过短暂交锋,揪出了几人,其中一名男子身形消瘦,满脸贪图酒色之后的苍白,走路都打晃。 李桃歌双腿发力,从冰层束缚中拔出,用枪尖抬住那人下巴,好奇道:“灵枢境的术士,放在西军中都是香饽饽,怎会派这宝贝疙瘩来充当斥候?” 那名术士弯着腰,谄媚笑道:“回禀大人,在下只是孤枕难眠,来寻找美娇娘而已,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里,恰逢大人登岸,于是伸手施展术法,望大人恕罪。” “在荒山野岭找美娇娘?” 李桃歌狐疑道:“这个借口我不喜欢,换一个?” 面容枯槁的术士无可奈何笑道:“大人不信,在下也没办法,我们术士拜阴阳五行为师,脑子疲累,经常走神,时常干出自己都意外的举动。那年我练功走火入魔,如行尸走肉般徒步八百里,醒来后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您说可笑不可笑。” 枪尖滑至他的喉咙。 李桃歌冷笑道:“徒步八百里不知情,施展术法倒是精准无误,用这种蹩脚的借口来糊弄,你把我当傻子玩呢?” 术士苦笑道:“施展术法是无意之举,就像几十年的屠夫,哪怕是喝到酩酊大醉,杀猪宰牛也能一刀毙命。” “行,暂且信你。” 李桃歌大度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在叛军中担任什么官职。” 术士恭敬答道:“在下名叫付松,忻州人士,于宣正二十五年进入安西军,任雷火营校尉。” 李桃歌注视他良久,没找出可疑痕迹,说道:“同为术士,深知修行不易,先留你一命,带回去再说。” 第393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二十九) 对于安西军,李桃歌还是保持大度姿态,叛军这笔账,要记在郭熙和幕僚头子谢宗昭身上,其他人大多是被逼无奈,包括十三太保中,也有莫奚官这种心系家国之士,于是但凡抓获安西军,能不杀就不杀。 肃清河边安西斥候,再度深入腹地。 周典率领的珠玑阁门客,像是虎入羊群,以碾压态势荡出一条血路。 安西毕竟只是塞外蛮荒,人少,资质出众的修行者更为稀缺,不像是京城,天才一抓一大把,出门吃碗面,邻桌说不定就坐着逍遥境宗师。 几阵厮杀下来,九成都是观台镜入门武夫,对于周典和珠玑阁门客而言,只是气血经络粗壮些的普通人罢了。 自从臣服琅琊李氏,说周典一飞冲天都不为过,身兼兵部员外郎和梅花金卫,修行一途同样是如鱼得水,由李家资助功法丹丸,再交给名师打磨历练,周典已经从灵枢境进入无极境,成为庙堂里一枚颇为重要的棋子。 对于周典的修行资质,李桃歌都相当妒忌。 他在北庭北策军入伍,独自一人摸索都能修炼到灵枢境,这份悟性,放入江湖都能开宗立派,倘若再有家族相助,前途不可限量。 而自己困在灵枢境后期两月有余,再勤奋也无济于事,迟迟不得要领,陷入到了瓶颈。 比起之前的修行神速,一夜跨境越品数阶,心境自然大不相同。 好在李桃歌生性平和,又把心思放在征西大业,要不然的话,不知会有啥恶果。 很多年少成名的神童,及冠后泯然于众人,那就是之前被捧得太高,遇到困难挫折后,心境起伏不定,自己无法承受,很容易打成心结。 一旦迈不过那道坎儿,神童会迅速陨落为庸才。 嗖。 卜屠玉拉起龙吟大弓,朝着枯败的白杨树后射出一箭。 由于弓弦拉的过满,周边风声激荡。 紧跟着闷哼声传来,借助月光,依稀能看到一道身影软软倒了下去。 初次在老大面前崭露头角,卜屠玉耐不住少年心性,跳脚喊道:“哈哈哈哈,今夜少爷终于开荤了!” 李桃歌赞叹道:“百步正中眉心,卜公子好箭术。” 卜屠玉正想自卖自夸一番,突然想到在比拼箭术时输给过老大,顿时泄了一半的喜气,用袖口擦着冻成冰坨的鼻涕,说道:“马马虎虎啦,换做白天,三百步也能射中他的脑袋。” 李桃歌笑道:“以后咱们大宁第一弓仙人,明日的仙弓将军,非你莫属。” “弓仙人?仙弓将军?” 卜屠玉两眼放光道:“听起来似乎挺牛叉,等咱打完了仗,老大记得给我请功,几品不重要,先封个啥他娘的将军再说,披甲戴花,多威风。” 李桃歌保证道:“好,中书令的封赏诏书,我来替你写。” 卜屠玉乐呵道:“那咱以后可就是鼎鼎有名的武将了,怀里揣着老大亲自写的诏书,顶着仙弓将军名头,我看谁家寡妇还敢拎起扫帚把我撵出去。” 李桃歌笑着笑着,听到不对劲,笑容突然僵硬,冲好兄弟狠狠剜去一眼。 二十余人大肆收割着安西军斥候,半个时辰清出了十里,卜屠玉仗着目力奇佳,又有神弓相助,拔掉了十几处暗桩,想到回去之后军功换来将军,愈发得意,冲在队伍最前方,一箭一箭射的起劲。 李桃歌也不管,任由他折腾,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再好的胚子,也得经过千锤百炼后才能展露锋芒,这碎叶城外围就当是磨刀石,先磨出利刃再说。 又深入五里,来到一处密林,本该是心旷神怡的草木清香,却弥漫着浓烈的腥臊味道。 李桃歌正想把卜大公子喊回来,下一刻卜屠玉狂奔而回,丑脸变得扭曲,冷汗挂满腮边,上气不接下气喊道:“狼,狼……好大的狼。” 狼? 李桃歌诧异大过惊怕。 在镇魂关半年,没少和狼群打交道,这帮畜生欺软怕硬,只偷猎牧民牛羊,从来不和边军发生冲突,遇到手持刀枪的西军,扭头就跑,若是见到单独放牧的百姓,会不择手段把人和羊全都留下。 于是在李桃歌的印象中,狼,只不过是凶猛点的家犬而已,没什么可怕,望着惊慌失措的卜屠玉,讥讽道:“亏你是陇淮军少帅,灵枢境的修行者,不就是狼么,有啥了不起的,当初我在镇魂关,一人一枪吓走过十几匹狼,要知道那会儿我还没跨入观台镜,仅仅是普通士卒,就能把它们……” 牛皮吹到一半,李桃歌突然像是被卡住了喉咙。 他看到了狼。 很多的狼。 目所能及之处,到处是幽绿凶光,在夜里宛如一盏盏招魂灯。 这些畜生,一只两只不可怕,若是成百上千,以凶猛着称的山君都不敢造次。 离了近了些,才发现这些狼不太寻常,体型宛如牛犊,又高又壮,毛发黝黑中夹杂着白色,张开大口,露出三寸左右的獠牙,凶态毕现。 这是狼? 比起老虎都不遑多让。 李桃歌终于知道卜大公子为何失态。 换成他十五岁的年纪,深更半夜遇到这些猛兽,尿裤子都有可能。 李桃歌屏住呼吸,用手肘戳了戳旁边的南宫献,轻声细语问道:“南宫大哥,你见多识广,这是什么猛兽?” 南宫献慵懒歪着脑袋,老神在在说道:“玄夜白霜狼,经常盘踞在北庭和英雄山附近的野兽,这些畜生只在夜晚狩猎,白天躲在洞中睡觉,大多是三四十只为一群,再多会因食物不够而导致灭族。咱们面前有一百多只,况且安西荒漠戈壁居多,无法满足掠食需求,并不适合它们繁衍生息,若是猜的不错,后面有兽灵师在捣鬼。” 李桃歌还是初次听到兽灵师这一古怪称谓,问道:“听名字,是专门奴役猛兽的修行者?” 南宫献摇头道:“非也非也,兽灵师大多是妖修,凭借气味混入族群,这些猛兽都把他当作同伴或者是首领,并不能凭借口令奴役。” 李桃歌惊愕道:“换言之,操控这些狼群背后的家伙,是长得像人的妖修?我咋没听说过。” 南宫献点头道:“十有八九。大周物华天宝,兽灵师众多,大宁极为稀少,没遇到过也属于正常。” 李桃歌心有余悸道:“这位兽灵师估计是郭熙豢养的门客,今夜收获良多,不如一走了之。” 南宫献回头笑道:“走是走不了喽。” 李桃歌环视一周,这才察觉后路又有几十盏幽绿灯芒出现。 第394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三十) 粗略估算,玄夜白霜狼有一百五十头左右,呼出的腥气铺天盖地。 李桃歌尚未和猛兽交过手,心里难免泛起了嘀咕,问道:“南宫大哥,你一个人能杀掉这些巨狼吗?” 南宫献轻弹剑身,传来嘹亮剑吟,轻松说道:“不难,只不过费些手脚,怎么,你想把我留下殿后,自己先撤?” 一语道破心事,少年脸色顿时绯红,“我是……怕屠玉害怕,先陪他返回大营。” 南宫献笑而不语,见到狼群从四面八方发动攻势,高声道:“保护少主,我来御敌。” 一道惊艳长虹划破夜空。 月魁剑从一弯弦月瞬间炸为点点星光,洒落在狼群之中。 南宫献擅长刺杀伏击,对于大规模杀敌招数不太熟稔,这一式月化繁星,看起来璀璨夺目,其实剑芒威力稍逊,玄夜白霜狼又是以骨骼坚硬着称,剑芒触及后,只伤皮肉,难以斩断筋骨,大概只杀掉两三头,巨狼吃痛后,反而激发畜生凶性,冲击更为猛烈。 当众出了糗,南宫献立刻沉下脸,如鹰隼掠出,一剑斩掉冲在前面的巨狼头颅,再踢出势大力沉的一腿,将巨狼脊椎踢断,紧跟着舞出上百道剑气,使得狼群无法越过雷池半步。 珠玑阁门客挡住后方袭来的狼群,刀气剑芒,暗器术法,令人眼花缭乱。 目睹南宫献大展神威,卜屠玉从惊惧中缓过神,拉开大弓,喊了声狗畜生,将一头雄壮巨狼钉在冻土中,四肢不停抽搐,发出痛苦狼嚎。 开张后,卜屠玉兴致大发,一箭接一箭射出,能开十五石的臂力堪称怪胎,南宫献剑芒都破不开的筋骨,精铁锻造的箭簇能轰成碎渣,即便命中最坚硬的狼头,也能一箭洞穿。 经过短暂交锋,折损了几十头狼之后,狼群忽然变得暴躁不安,一声诡异的狼嚎响彻天际,一百多头野兽悍然发起冲锋。 之所以称其诡异,并不像是狼发出的声音,尖锐中夹杂着愤怒,更像是人来模仿狼嚎。 李桃歌挪动视线,朝着怪声望去。 观天术的弊病明显,所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只要专注目力,在夜里也能视物。 李白垚是睁眼瞎,儿子偏偏快修成千里眼,李家积攒五百余年的福缘,正在悄无声息落在这名庶子身上。 狼群密集中心,有一名体型娇小的女子,身穿兽皮,长发凌乱,模仿巨狼四肢着地,躲在最隐蔽的角落。 周围有几头最为健壮的雄狼守护,透出一股诡异气氛。 这是妖修? 在镇魂关,结识了狐狸精仙林道人,两人同在一个炕头睡过觉,人家又在城头出手相救,所以李桃歌对于妖修并不反感。 可是若有妖修来要他的命,那就两说了。 要是把那古怪女子擒住,或许上百头巨狼都会投鼠忌器。 本着擒贼先擒王的打算,李桃歌拎起黄泉枪,正要纵身跃出阵营,忽然背后传来冰冷凉意。 厮杀经验告诉李桃歌,有人偷袭。 后面除了珠玑阁门口,还有三名安西军修行者,可他们被缚住了手脚,并无还手之力。 来不及多想,李桃歌将护体罡气撑到极限,纵身一跃,刺出一记回马枪。 孱弱身影晃了一下,躲过了凌厉枪法。 李桃歌身在空中,觉得屁股涌起暖流,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给刺中,滚烫中带有辛辣。 “他娘的!果然算的没错,今夜屁股不吉!” 李桃歌一边骂一边朝偷袭者打量,身影快若灵猿,轻松躲过回马枪,手持一把短刃再次贴了过来。 瘦瘦弱弱的病秧子,付松。 原本以为是近身无害的术士,可这鬼魅的身法,能够轻易破开灵枢境罡气的手段,明显是在藏拙。 李桃歌瞬间明白,这是一个局。 精心布置的连环杀。 从河边开始,或许已经走入了圈套,先用斥候作饵,使得人畜无害的术士付松留在自己身边,这些玄夜白霜狼,只不过是障眼法而已,诱出南宫献和珠玑阁门客,最终的结果,让付松能够单独面对自己,形成近身刺杀。 一系列的安排,缜密到可怕。 最恐怖的不是一环接一环的安排,而是敌人对他的心境和行踪了如指掌,能料到他会过河登岸,明白他不会轻易杀人,更不会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术士。 上兵伐谋。 上上之兵,伐心。 那柄乌漆麻黑的短刃来到颈边,火候选择的极为巧妙,正值李桃歌新力未生之际,黄泉枪还未收回,施展术法已然来不及,没了御敌手段,像是待宰羔羊任人拿捏。 李桃歌有股子边军独有的狠劲,我死,你也别想活,凝聚七成罡气保护在脖颈,三成真气朝对方心口蹬出一脚。 空中飙起一股血箭。 李桃歌捂着脖颈滚落倒地。 付松挨了一腿,同样不好受,见到南宫献持剑护在少主面前,知道大势已去,惨笑道:“好硬的脖子!怪不得暗杀屡屡不成,起初还以为是你这小子命大,看来真的是扎手点子。” 李桃歌的伤口深达半寸,鲜血从指缝中涌出。 本该是一刀枭首的结局,可莫名其妙又活了下来,李桃歌只记得自己骨头很硬,能扛住琴师句离势在必得的杀招,但脖子又没骨头,怎会挡得住高手偷袭。 付松长相具有欺骗性,看起来是术士,经过短暂交锋得知,对方招式阴毒诡异,气机虽弱却绵绵不绝,至少是无极境后期水准,最脆弱的部位挨了一刀,居然没死。 李桃歌突然笑了笑,说道:“你的王八功夫也不错,隐瞒了气机丹田,骗过了我们所有人,想来不是无名之辈,报个名,方便日后小爷抄家灭族。” 付松大方笑道:“我乃安西军蜂尾营牙将,无妻无子的鳏夫,想要抄我的家,别痴心妄想了。” 说完后,他神色狰狞,气机狂虐四散,眨眼的功夫,轰然碎成肉渣,试图将另外两名被俘的安西军修行者一并带走。 李桃歌第二次见到自爆,上一次,还是在长乐坊遇到的那名东花王朝的人,差点把自己给崩成筛子。 周典用刀障护住了一人,避免他惨遭分尸,那人立刻求饶道:“大人,我并不是他的同伙,还望大人留我一命。” 周典冷着脸问道:“他是蜂尾营牙将?” 那人苦着脸道:“确实是,不过五日前才上任,上峰让我们喊他为付将军,一切行动以他马首是瞻。” 周典再次问道:“你们在河边守了多久,能猜到我们会来?” 那人答道:“守了四日,从付松上任第二天,便带着我们在河边蹲守,一夜要跑上百里路,似乎是专门为了对付你们。” 周典转头朝李桃歌说道:“约莫是大周派来的刺客。” 有南宫献帮忙止血,鲜血不再渗出。 李桃歌起身后,眼神凌厉望向狼群之中的女子,“这人可能不是付松的同伙,但藏在狼群里那个娘们,绝对有嫌疑。” 第395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三十一) 当作为杀手锏的付松变为一滩碎肉,那名隐藏在狼群中的女子脸色大变,尖锐的指甲抓入冻土,发出一声苍凉嚎叫。 众狼不再进行攻击,有序朝后撤退。 女子猛蹬树干,一个舒展的空翻,如游鱼在林中穿梭,眨眼间不见踪迹。 她快,南宫献等人更快,早在李桃歌遭遇刺杀后,已然有几名门客锁死了退路。 一道道剑影劈向女子,交织成一张绵密大网,不求伤人,但绝不给她逃脱的机会。 狼女回头望了一眼,见到威胁最大的南宫献越来越近,眸子透出一股狠辣,大吼一声,双臂护在面部,闷头冲进剑网。 她似乎并不是意义上的修行者,没有护体罡气,仅凭皮肉硬抗,遭遇剑气袭击,顿时皮开肉绽,可这女子与李桃歌很像,骨头极硬,挨了十几剑,四肢躯干完好无损。 一缕剑气来到眉心,狼女不躲不避,徒手抓住剑身,轻易折断利器,半寸指甲在门客胸口划过,瞬间开膛破肚。 远处的李桃歌眯起桃花眸子,将女子狡诈一幕尽收眼底。 她并非毫无还手之力,挨了十几剑,完全是在装模作样藏拙,等的就是近身杀人的机会,一旦杀掉那名守在南方的门客,整个局势打开了缺口,只要后面的群狼拦住南宫献几息,她就能逃出生天。 所谓狼狈为奸。 这女子作风像极了狈。 可惜她高估了狼群,低估了南宫献。 作为珠玑阁副统领,天才中的佼佼者,什么阴谋诡计没有遇到过,只见南宫献足尖踩在一颗颗狼头,巨狼顷刻间毙命,趁势一荡,悠出一丈开外,就这么边走边杀,没等女子跑出百步,月魁剑从天而降。 在女子的眼中,月光忽然变得皎洁,皎洁的有些过分,甚至有些不敢直视。 漆黑深夜,怎会有明亮月光。 这是南宫献看家招式:月满人间。 女子心中大骇,明知后退死路一条,于是将心一横,抱住要害滚了过去。 南宫献可不是普通门客,能够越境杀敌的变态,岂能容她跑掉。 这一滚,柔和的剑影刺入娇躯,钻进骨头中,差点滚废了半条命。 剑伤遍布的女子似乎没了反抗力气,倒在地上喘息,任由南宫献抓住后颈,当拎起来那一刻,女子手心多了一把狼牙短刺,朝着南宫献肋部快速扎去。 即便这一招相当隐蔽,南宫献早已看穿了她的把戏,将手腕死死抓住,咔嚓一声,断为两截。 女子十分硬气,仅仅是哼了一声,额间渗出汹涌汗水,眼神透出愤恨神色。 为了防止她像付松一样炸成肉泥,南宫献锁住了她的经络丹田,单手拎起,快步走向李桃歌。 那些巨狼瞅见女子被抓,低吟了一阵后四散而逃。 李桃歌撩起女子散乱长发,不算顶级货色,但五官充满野性魅力,兽皮长裤剿烂后,露出浑圆修长的美腿,按照男人对女人的评价,别有一番风情。 李桃歌说道:“你绞尽脑汁想要逃走,证明不是死士,乖乖回话,赐你一条活路。” 女子神情冷漠,无动于衷。 李桃歌擦去脖子渗出的血迹,轻声道:“既然煞费苦心布置连环杀,想必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一言九鼎谈不上,君子一言勉强受得起,我让你活,你给我答疑解惑,怎么样?” 女子依旧不为所动。 李桃歌无奈一笑,“看来遇到硬茬子了,我对用刑不太在行,交给袁柏吧,他会几百种刑罚,铁打的牙口都能撬开。” 女子终于开口,叽里咕噜倒了一堆,不是人话,而是像狼和狗在低吼。 李桃歌揉着下巴,好奇道:“难道她在狼群中长大,不通人语?这可难办了,哪怕是想答,也没办法沟通。我问问你,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听懂了点头,听不懂摇头。” 女子带有困惑眨着双眸,似乎是没听懂的模样。 卜屠玉噗嗤一笑,哈哈笑道:“大哥你傻了吧?听懂了才能摇头,听不懂咋能摇头呢?” 李桃歌干咳两声掩饰尴尬,把卜大公子脑袋摁向一旁,骂骂咧咧道:“老子险些被砍掉脖子,没见你嘘寒问暖,出了点口误,倒是嘲笑起来,滚一边去,别耽误我办正事。” 南宫献说道:“把她交给我吧,珠玑阁有专门的审讯高手,能够搜她的魂,不需要开口,仅凭脑海中的记忆,就能够查出是谁派来的。” “搜魂?” 李桃歌惊愕道:“我咋没听说过,挺疼的吧?” 南宫献答道:“我没试过,不知道疼不疼,反正听那些魂师老变态说,要比剥掉手指还要疼上百倍,而且神识始终保持在清醒状态,搜魂之后,轻者会活活疼成白痴,重者会在恐惧中死去。” “你……你们不是人,你们杀了我,快快的!” 女子五官扭曲,突然口吐人言,虽然咬字不太清晰,但能听出大概含义。 李桃歌见她吓到出声,暗自感慨着南宫献一派正人君子模样,几句话就能让硬骨头服软,不愧是统领珠玑阁的才俊。 李桃歌莞尔一笑道:“不装了?” 女子颤声道:“你杀了我,我会谢谢你。” “我不需要你谢我。” 李桃歌勾起人畜无害的笑容,“想活,没那么容易,想死,更是难上加难,在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前,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女子想要咬舌自尽,才发现一丁点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愤懑眼神去宣泄怒火。 李桃歌轻笑道:“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是谁派来的,若是郭熙的走狗,绝不会遮遮掩掩,要么你是大周的刺客,要么你是我仇家布下的杀招。既然能通过郭熙进入安西军,我仇家的可能性不大,你来自大周王朝,对吗?” 女子低着头,纠结了一阵,说道:“我是无忧楼的杀手。” 无忧楼? 李桃歌看向黄泉枪。 这把枪的主人,就是无忧楼的刺客,到死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另一位叫做七宝神婴。 两次刺杀,都差点儿要了他的小命。 李桃歌慢悠悠说道:“看来新仇旧恨,得一起清算了。” 第396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三十二) 众人返回大营,路途中又遭遇几波安西军斥候,南宫献不愿多生事端,于是选择绕道避过。 这一夜,吃了个大亏,尤其是南宫献算是严重失责,心里懊悔不已,一路沉着脸,使得珠玑阁门客小心翼翼,谁都不敢触副统领的霉头。 来到营中,李桃歌躺到床塌,悠然翘起二郎腿,宽慰道:“南宫大哥,是我令你前去迎敌,故而被那付松钻了空子,过错在我而不在你,不要再自责了。” 南宫献端来热水,帮他清理着伤口周边血迹,闭着嘴不发一言。 李桃歌缓缓说道:“这无忧楼究竟什么路数?听名字,是否和剑仙吴优有关系?邹明旭能雇凶买我的命,今夜又出现在郭熙阵中,朝廷大员都不放在眼里,难道不是咱们大宁境内的江湖门派?” 少主开了口,南宫献也不好再当闷葫芦,如实答道:“关于无忧楼,似乎和剑仙吴优无关,在四大王朝中都出现过他们行踪,他们只收奇珍异宝,干的是花钱消灾的勾当。之前奉老爷之令,端过他们在京城一个窝点,也就是邹明旭雇凶的地方,那些家伙都是狠人,当场就抹了脖子,断了所有线索。” 李桃歌哦了一声,好奇道:“我爹专门查过无忧楼?” 南宫献轻声道:“邹明旭雇人行凶后,老爷特意去邹家登门拜访,邹侍郎狠狠教训了邹家逆子,差点把双腿都给打残,并交出无忧楼藏匿之地。” 自从李白垚执掌中书省之后,很少与人交恶,凡事大度处之,演示了什么叫做宰相肚里能撑船。 想到老爹前往邹家的跋扈劲头,再想起邹家公子走路一瘸一拐的模样,李桃歌会心一笑,“我爹这人,算是一朵奇葩,既有书生气,又有江湖气,唯独少了庙堂气,与他同朝为官,三省六部的大人不知有多难受。对了,你们去抄无忧楼,为何不对我说一声?” 南宫献答道:“少主年纪尚小,有些事,由我们处理就好。” 李桃歌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总觉得爹有许多事瞒着我,对吧?” 南宫献眉头抖动了一下,不置可否。 李桃歌自言自语道:“爹有很多秘密,我能感觉得到,可是为何要瞒着我呢?尤其是关于娘亲的来历,总是闭口不谈,只说是金州大水偶遇的民女,早早撒手人寰。我爹年轻时候,风流倜傥出身名门,公主都不放在眼里,会看中一名民女吗?还有,我的筋骨为何这么硬,无极境都砍不断,脑袋塌了都死不了,总要有人来给说道说道吧。” 南宫献轻声道:“关于令堂的来历,我真的一无所知,至于你的身体为何异于常人,大概是吃了张燕云所赠的斗天造化丹,那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灵药,被南雨国奉为国宝,世代珍藏,服用后能达到先天灵净之体,于是才能根骨强健,屡屡化险为夷。” 李桃歌不屑撇嘴道:“南宫大哥,你把我当黄口小儿呢?我早查阅过典籍,先天灵净之体,无非是体内纯粹如婴儿,能对天地五行感悟灵敏,如果是术士的话,修炼起来事半功倍,其它的并无好处,哪有刀枪不入的效力。你再用蹩脚的借口敷衍,我可就生气了。” “是吗?” 南宫献假笑道:“这方面未曾留意,信口雌黄了。” 李桃歌侧过身,单手托住腮帮,轻声道:“我年幼时,在山里遇到过一只足有千斤的熊罴,站起来如小山高,巴掌和铜盆一样大,称之为熊精都不为过。带我跑山的猎户,当场就吓跑了,我也想跑,可那时候腿短力气小,没几步就被熊罴一巴掌扇倒,紧跟着张嘴咬到我肩头。千斤的熊罴,一口咬下去,石头都得崩碎,可竟然没咬穿我的肩头,出血后,熊罴似乎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当场又拉又尿,头也不回跑进山里。” “在镇魂关遇到的青姨,对我恩重如山,亲自将我带入修行者大门,又派了仙林道人保护我,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世间哪会对陌生人无缘无故的好,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青姨是我娘的至亲,对吧?” 南宫献错愕一阵,缓缓摇头道:“关于令堂的消息,我真的一概不知,事关老爷私事,只有罗总管和大统领有资格过问。” 李桃歌带有遗憾笑了笑,“其实我也没想从你这里弄明白,发发牢骚而已,仅仅是受了伤的孩子,想娘罢了。” 南宫献犹豫道:“少主真想弄清楚,我可以去查,从十八年前的金州查起,或许很久才能查到。” “不用了。” 李桃歌翻过去身,轻声道:“我爹不想告诉我,定然有他的理由,他一人扛起国事,已经够累的了,不要再给他添堵了。” 时常与人为善的少年,怎能不体恤自己的父亲。 南宫献望着清瘦背影,将蜡烛吹灭。 房内顿时漆黑一团。 李桃歌忽然开口道:“我娘是妖修。” 南宫献愣住,询问道:“为何这么说?” 李桃歌随意答道:“猜的,不止我娘是妖修,青姨也是妖修,原因很简单,仙林道人不会对一个凡人修行者言听计从,他们妖修崇拜更强的大妖,譬如仙林道人第一次见到天武玄鹤徐忘机,一个劲的跪在地上磕头,而对于青姨,胖狐狸显得更加忌惮。还有我筋骨强硬不似常人,更像是妖修体魄,之前体内那股无法掌控的邪火,似妖而非人。凭这两点,我可以断定,娘是妖修,所以爹才无法娶她进门,彼此倾心的二人,最后变成了一段孽缘。” 南宫献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有理有据,或许真如你所说,待我明日派人去查,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受伤加上一夜未眠,早已疲累困乏,回应他的只有轻微鼾声, 南宫献给他掖好被角。 李桃歌舒服的将自己蜷缩在被子里。 南宫献这才意识到,这位杀通漠西走廊的少年,不过十七岁,尚未及冠。 第397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三十三) 腊月初二,征西大军一改常态,兵分六路,直捣碎叶城。 大军如同六条巨龙,以摧枯拉朽之势行进。 太子刘识身披蟒袍金甲,旁边有太子府众将军护驾,不见往日憨傻模样,双目锋芒内敛,皮肉黄中泛红,自带天家气度,风光不可一世。 不远处的马车内,坐着太子太师元嘉,面前有一盘残棋,马车剧烈颠簸,不见棋盘有任何晃动,左手执黑,右手执白,自己与自己下着独棋。 “这盘棋诡谲多变,到了官子阶段都分不出高下,稍有不慎,都会被对方屠掉大龙,凶险,真是凶险,难怪圣人迟迟不肯落子,以至于将家国运图系于一名少年,不到最后,谁都看不透输赢成败。” 元嘉皱着眉自言自语,双手各自弹出一枚棋子,互相碰撞后,落于棋盘,仍旧是旗鼓相当的局面。 “太师可曾休息?” 外面传来公羊鸿清冷声音。 元嘉笑道:“快到碎叶城了,几十万大军蓄势待发,哪有心思睡觉,不止我睡不着,想必公羊将军更睡不着,所以才来找老夫一叙。有些贴己话,要面对面聊,请进来吧。” 车帘掀开,公羊鸿一个跨步闪进车内,盘膝坐在对面,望着势均力敌的残局,公羊鸿一脸肃容道:“古今往来,国士喜欢以天下为局,一步一步构思精绝,协助皇帝展开宏图霸业。太师觉得以自己的才能,应排在天下谋士第几位?” “天下?” 元嘉摇头笑道:“太大喽,别说四大王朝,就是在大宁都排不上号,有老妖道冯吉祥在前面顶着,后面又出了个天将军张燕云,这二人心智绝不在我之下。” 提及赵国公,与其同名的公羊鸿扯了下嘴角,“太师能将张燕云和国师相提并论,看来对他极为看好,这次出兵北庭,三十多万大军打了半年,只不过才剿灭几千贪狼军,赵将军的儿子,北庭五虎之一的赵景福还不幸遇难,真不知这仗是怎么打的。” 元嘉含笑道:“若是公羊将军领兵出征,能敌得过贪狼军吗?” “敌不过。” 公羊鸿回答的很干脆,“对方阴险狡诈,派出了半步仙人进行刺杀,换作是我,早已埋骨在夔州,一旦群龙无首,贪狼军的主力会迅速出现,不停蚕食三十万大军,或许用不了多久,京城就会出现大周的将士。” “公羊将军谦逊自省,真乃一员良将。” 元嘉笑了笑说道:“可我道听途说来的传闻,似乎并不是这样。有人夸赞你修为精纯,日夜浸染天家龙威,足以越境对敌,逍遥境就能同半步仙人媲美,到了伪仙境,能够和谪仙人一较高下,颇有叶不器遗风。即便在北庭遇到半步仙人,谁死谁活不一定呢。” 公羊鸿波澜不惊道:“坊间的谣言而已,纯粹是在捧杀末将,不止是我,您和段内相不睦的谣言,也是传的满城风雨,说段内相为了一家独大,将您撵到太子府,去当太子太师,而段内相稳坐宫内头把交椅。” “这不是传闻,是真的。” 元嘉大大方方承认,双手笼袖笑道:“这些年来,圣人遇到任何大事小情,都要与我商议,包括立太子这种私密,元谋都能谏言几句,老段妒忌圣人与我亲近,于是声称太子势单力薄,需要一名谋士辅佐,方便日后执掌江山。反正圣人那边也不再需要我出谋划策,随同太子西征,游历西北万里,也是件不错的差事。” 公羊鸿夹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之上,轻声道:“今日您是太子太师,明日圣人龙驭归天,您可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 一枚黑子来势汹汹,正中公羊鸿眉心,翻转跌落后来到棋盘,竖着绕了一圈,铛锒停驻,正巧屠掉黑子大龙。 公羊鸿揉着眉心印痕,平静问道:“太师为何出手?” 元嘉充满睿智的眸子眯起,杀气腾腾说道:“仅凭你大不敬的言辞,当诛九族。” 公羊鸿轻蔑笑道:“整个大宁,谁能比我更忠于圣人?我能替他老人家死,你们谁能心甘情愿献出自己一条命?圣人又不是仙人,早晚要归于尘土,只不过说了几句实话而已,用不着将末将扣上罪名,我是逆子,又不是逆臣。你们从龙党,世家党,瑞王党,太子党,个个都藏着小心思,谁都不把我当作自己人,看似诚心来招揽,其实很排挤我这个叛出家门的不肖子孙,想想看,我连生父都敢杀,生我养我的公羊家都敢背叛,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元嘉冷笑道:“怎么,憋不住了,要掀开锅盖了?” 公羊鸿扬起头,平静道:“从龙党自己斗的你死我活,谁稀罕同你们穿一条裤子,马上要到碎叶城了,能不能活着回到京城都难说,有些条件,提前讲明比较好。” 元嘉从容笑道:“怪不得跑到车内找老夫,原来有条件要提,说来听听,看过不过分。” 公羊鸿低声道:“一旦开战,我会誓死护卫太子周全,对圣人怎样效死忠,同样会对太子如何。作为回报,回到永宁城之后,我要封国公,赏地,赐天将军。” 元嘉笑道:“天将军是张燕云,加封行军总管,节制天下兵马,再来一个天将军,下面的将士该听谁的,岂不是乱了套了?” 公羊鸿沉声道:“张燕云要么败,要么反,你以为他会回到永宁城吗?” “好。” 元嘉痛快答应道:“假如真如你所说,张燕云不再回到京城,你又救驾有功,奉国公和天将军也无妨。老夫乃太子太师,给出的承诺,一定作数。” 公羊鸿摁住剑柄,缓缓起身,掀开车帘,见到外面飘起鹅毛大雪,伸手接住菱状雪花,轻叹道:“若是在宫中陪着圣人赏雪,该有多好。” 第398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三十四) 安西有三高。 雪山的云木高,婆姨的裤腰高,碎叶城的城墙高。 白河附近有数座雪山,生长着一种云木,最高可达三四十丈,离近观望似乎能与天齐,是为第一高。 婆姨的裤腰高,指的是当地女子贞洁,当丈夫战死沙场后,往往不再嫁人,宁可守活寡,也要替死去的丈夫守住名节。譬如镇魂关东边的石头村,满村皆是寡妇,下到十八九岁,上到七老八十,都是阵亡将士的遗孀。 婆姨的裤腰高,是为第二高,即品行高。 碎叶城的城墙高,有两层含义,一是称赞十五丈高墙,二是器械众多守备森严,敌军根本无法靠近攀爬。 作为整个安西中枢,碎叶城必然是坚不可摧的第一雄城,城高且大,容纳百万人都绰绰有余。当年蛮子东进,普通士卒根本无法攻破城门,打了半个月,依旧一筹莫展,最后骠月皇帝亲至,盛怒之下,令修行者不要命的去填,才将碎叶城攻破。 没到过这里的征西大军将士,当见到数丈宽度的护城河,顿时傻了眼。 如今没到最冷的三九天,叛军将河面冰层打碎,一块一块浮冰安静飘荡,很难借力渡河。 以往的过河器械,完全派不上用场,需要三五木桥连在一处,方能勉强搭到岸边。强行渡河更不靠谱,水性不好的,游都游不过去,更别提冒着箭雨登岸。 一条河难倒几十万大军。 兵临城下,讲究礼仪之邦的大宁可不会上来就打,按照大国气象,先由武将宣读讨贼檄文,再由文臣来策反城中叛军,一唱一和完毕,才能正式攻城。 城头将士凝立,十三太保有五人亮相,唯独不见安西大都护郭熙。 公羊鸿是天子近卫,又是官职最高的武将,理应由他来宣读讨贼檄文,可公羊鸿迟迟不动,紧闭双目当起了旁观者,太子右卫率田桂只好主动请缨,高举檄文来到岸边,将声音汇聚成一线,朗声道:“贼子郭熙,沐浴天恩,却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骄横放纵,兴风作浪,勾结蛮子,屠戮百姓,置天威恩宠于不顾……” 田桂出身道门,修的是正一大道,又有深厚内力加持,音轻而不散,字字飘入城头叛军耳中。 碎叶城东南方五里,李桃歌正坐在马背啃着烤红薯,田桂喊一句,他吃一口,没等檄文念完,香喷喷的烤红薯落入腹中,瞥了眼快要擦黑的天色,李桃歌嘟囔道:“打个仗还要先礼后兵,你来我往唱一出对台戏,换作是张燕云,估计一边宣读檄文,一边派兵在旁边挖地道,才不跟叛军客气。” 唯恐有变,他将大军安置在了八十里之外,只带了锐字营和不良人前来督战。 摧城拔寨,那是征西大军的职责所在,他是巡察御史,作壁上观就好,反正太子也不想将功劳分给他,索性不去热脸贴冷屁股。 周典轻声道:“太子是明日之君,怎能干出无耻勾当,不把礼数尽到,日后怎能荣登大宝。这里不仅有叛军,有百姓,还有几十万征西军将士,即便是作秀,也要摆出天家姿态去笼络人心。” 李桃歌似笑非笑道:“你说张燕云无耻?” 周典坦诚道:“相比于当世名将,赵国公的用兵确实惹人诟病,在东庭起家时,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指使孩子去烧粮草,绕后路俘虏敌军家眷,丢暗器破重骑,说好听些叫做出奇制胜,说不好听些,尽是些江湖野路数,不易使人信服。” 敢当众污蔑自己心中神明,卜屠玉马上不乐意,翻着大白眼说道:“喂喂喂,书里说朽木不可雕也,指的就是你这号人,看兵书把脑子给看坏了吧,只晓得按照古代名将典籍照搬,会用奇谋去用兵吗?云帅在东庭起家那会儿,手里不过几十人,你想让一队步卒和虎豹骑面对面冲锋?真要像莽夫一样蛮干,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哪来的大宁兵仙。” 周典神情自若说道:“对于赵国公战绩,我很是钦佩,对于他的战法,我不敢苟同。若是都统校尉,可以不在乎声誉,可如今他贵为天将军和九十九州行军总管,再那么打,难免有失兵仙风范。” 卜屠玉抻出又细又长的脖子,瞪眼道:“你以为你是谁啊,不过是小小的兵部员外郎,竟敢对赵国公点评起来了。我记得你是北策军出来的吧,你们主帅赵之佛,被贪狼军打的缩在城里一动不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八呢。有本事的话,先去带兵把碎叶城破了,再来这里指手画脚。” 骂人家是王八,可他现在的模样,十足的乌龟出壳状。 “行了,吵来吵去,都听不清檄文了。” 李桃歌将卜屠玉脑袋摁回去,望着大旗有气无力在空中飘舞,猜测道:“今日攻城,会吃大亏,最多不超过三日,寒气大盛,护城河结水成冰,能够轻松抵达对岸。” 卜屠玉惊愕道:“大哥该不会是算命先生吧,这也能猜得到?” 李桃歌说道:“人有面相,天有天象,刮风下雨,提前会有预兆,如果这些本事都不会,怎么去带兵打仗。” 田桂讨贼檄文已然念罢,催马回到阵中。 城头一阵喧哗,身披虎神甲的郭熙姗姗来迟,身边侍卫搀着一位黄袍加身的老者。 刘夫子。 目睹不共戴天的仇人郭熙出现,刘皇叔如同行尸走肉般被抬了出来,李桃歌眯起桃花眸子,死死攥紧马鞭。 这国贼临死之前,还要糟蹋刘皇叔。 郭熙伸手一挥,郭字大旗换成刘字皇旗。 郭熙面容肃穆说道:“你们的皇帝姓刘,我家皇帝也姓刘,论血脉正统,谁能与我家皇帝一争高下,说安西是叛军?笑话,安西是真真正正的大宁保皇军,你们这些为虎作伥的反贼,该跪下来迎接新帝!” 城头叛军齐齐喊道:“跪下!迎新帝” 震耳欲聋。 第399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三十五) 阵前一番慷慨陈词的较量,一边是在陈列郭熙罪状,一边是在证明己方才是刘家正统,其实来到这一步,已经不用再去争辩谁是谁非,镇魂关十几万生灵惨遭屠戮,仅凭这一点,就够郭熙死八百回。 宣正帝在位二十余年,励精图治,勤俭持家,功绩不足以评为圣君,贤君绰绰有余,大宁子民对于这位皇帝的印象,总体而言,功大于过,除非到了活不下去的那一步,谁都不想揭竿而起。 于是在安西军中,有超一半的将士甘愿归顺朝廷,这也是为何三十万大军敢打四十万西军的底气,只要征西军取得优势,西军必然人心惶惶,再派出有威望的将领引发哗变,破城,并非异想天开。 太子明白这个道理,郭熙同样也清楚自己的险境,所以将刘夫子推到前面,暂时稳定住军心。 身披虎神甲的郭熙虽然个头不高,但常年积攒的威势不可小觑,泰然自若望着征西大军,缓缓说道:“皇叔,一甲子之前,你是皇室遗孤,跑到镇魂关避难,教书育人数十年,潜心隐市,关起门来钻研儒家经典,从不过问尘世,这么多年过去,身边依旧有朝廷的探子,说明宣正帝对你很不放心。你再看看他的儿子,痴傻如猪,名为刘识,大字不识一箩筐,更不会识人识天下,有这样的储君,你们刘家的血脉,还能延续几代?” 刘皇叔本就是风烛残年的岁数,再关了半年,皮囊已然脱相,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一边冷笑,一边说道:“大宁再羸弱不堪,也轮不到你姓郭的来替我们操心,乱臣贼子,贻害百姓,十几万生灵毁于你手,残忍程度亘古未有,你好,你很好,史书中,必有你一席之地,等打完这一仗,天下都知道郭熙是遗臭万年的王八蛋。” 郭熙微笑道:“史书里,杀降杀百姓的魔星大有人在,才十几万人而已,轮不到郭某来撑起恶名。” 刘皇叔义愤填膺道:“人家杀的是敌军,你杀的是自己的黎民!郭贼,国贼!老夫读了一辈子书,清白岂能容你玷污,苟活到现在,无非是想给天下人瞧瞧,三皇子是忠是奸,想要打着我的名号造反,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说完,刘皇叔摘掉帝王冕冠,闷头扎到墙外,想要以死来证清白。 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肩头。 安西军副帅,十三太保之首的云飞,揉着花白的络腮胡,声若洪钟笑道:“皇叔,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想求死,比活着更难,老老实实当你的皇帝,等打退朝廷大军,再死也不迟。” 刘皇叔回过头,怒不可遏道:“云家狗贼,亏你是将种世家子弟,当初镇魂关子民为了纪念你的功绩,建造得胜亭供后人瞻仰,堂堂名将,居然伙同郭贼造反,你也是乌龟王八蛋!” 云飞摁住他的后颈,放肆笑道:“老皇叔,火气别那么大么,既然你想以口舌诛我,那不妨掰扯掰扯。按照我的战功,回到京城该封赏何职?即便封不了国公,封侯跑不了吧?可最后只给了一个小小四品闲职,要我去看皇家寺庙。皇叔,今昔不同往日,京城里,由皇室宗亲和八大世家说了算,其他人想要染指高位,门都没有,除非给他们当狗,他们才肯赏几块没肉的骨头。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廷,值得大伙去卖命吗?干脆反他娘的,临死之前杀几个皇亲国戚,不枉人间走一遭。” 刘皇叔冷笑道:“不封到满意,你就反,祸害几十万百姓,伙同郭贼通敌,畜生,简直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云飞爽朗大笑道:“读书人骂起人来,不痛不痒,还没我们臭丘八骂得痛快,只要你老人家高兴,随便骂,反正云家祖宗都死了,不会怪罪我这不肖子孙。” 刘皇叔怒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郭熙斜了眼口吐白沫的老皇叔,朗声道:“咱们的皇帝,见到夺他江山的逆贼居然敢来征讨,气晕了,将士们,正是立功的好时候,该为大宁正统出一分力了。” 侍卫将刘皇叔馋走,安西第一幕僚谢宗昭站在他之前的位置。 郭熙抬起眼皮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谢宗昭捏着稀疏的山羊胡,清瘦俊逸,颇有儒士风采,轻声道:“抓了几名鹿家子弟,命人严加看管,其他的将种子弟,暂时不动,严加监视即可。” 郭熙疑惑道:“不杀?” 谢宗昭摇头道:“鹿家在安西军中势力最大,几乎有一成的将领跟鹿家有关系,杀了他们,容易动摇军心,这些将门子弟不惧生死,拼的就是一个流芳千古,把他们逼急了,会适得其反,不到万不得已,暂且留他们一命。” 朝廷知道将种子弟是起死回生的妙手,作为安西大都护的郭熙怎能不清楚。 早在反叛之前,已经警惕世家子弟,缓缓削弱他们兵权,安排到闲散职位,可将种子弟实在太多,要么是他们亲手带出来的兵,要么与他们沾亲带故,形成盘踞在军中的最大隐患,想要全部铲除,一时半会儿根本做不到。 “什么时候才是万不得已?” 郭熙自言自语一句,远眺征西大军,指肚反复摩挲着圣人御赐宝剑,沉声道:“今日他们会攻城吗?” 谢宗昭笃定道:“征西大军的主帅是太子,他只不过是傀儡,真正发号施令者,是元嘉元貂寺,他以善谋着称,被誉为宫中恶狈,凡事谋而后断,棋风稳健多变,在占据优势时,绝不会铤而走险。不出三日,会大寒上冻,护城河变成冰面,利于征西军攻城,我猜,他们会在那天动手。” 郭熙询问道:“我这辈子没打过几次仗,你觉得能守住多久?” 谢宗昭鬼魅一笑,说道:“那得看大都护想守多久,想要他们活多久。” 第400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三十六) 征西军摆开阵仗,将碎叶城团团围住,扎营帐,生灶火,像是要在城边过起了日子。 元嘉见到护城河水源充足,于是派人挖开了水渠,这样一来,既解决了大军饮水问题,又能使护城河变成一条无用的壕沟。 安西军当然不干。 城头一丈左右的巨弩,成为护河神兵,虽然准星略差,但数架齐射,谁能冒死挖渠?征西军撂下几十条尸体,灰溜溜返回阵营。 双方第一场摩擦,居然是因水而起。 李桃歌率领着五万人马,始终在周边游荡。 碎叶城北边是群山,南边是丘陵,东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西边是戈壁滩,东西还好,南北地势最容易藏兵,李桃歌派出大量斥候,将重心放在了南北两侧。 自从归顺朝廷,千里凤平步青云,已经升任都统,麾下有几百号弟兄,吃皇粮,用军械,比起之前的草莽生涯,少了逍遥自在,心里却踏实许多。 历代的悍匪草寇,之前都是吃不起饭的贱民,谁会放着富贵公子哥不当,跑到山头自毁名声?这些匪盗,最好的结局,便是招安,由匪变官,给祖坟上一柱青烟,衣锦还乡,光耀门楣,谁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所以千里凤这些天来春风得意,坐在马背昂首挺胸,弯了半辈子的腰,终于直了起来,顺带着同兄弟闲聊时,打起了官腔,动不动就以本官自称,俨然一派小人得志的模样。 他的队伍奉命巡查南侧丘陵,这种地形复杂多变,走上山丘才能瞧见对面情景,最容易遭遇敌军伏兵。 千里凤从孤苦伶仃的穷人孩子,攀爬到方圆百里最大的马匪头子,心智勇气颇为不俗,马匪有马匪的攻守之道,一进入丘陵,将斥候分散开,排成一字长蛇阵,方便围剿或者撤退。 千里凤啃着又凉又硬的粟米饼,吃的津津有味,随着路途颠簸,身体小幅度起伏,将屁股和马鞍黏在一处。 作为常年在马背讨生活的土匪,骑术当然熟稔,十二时辰在马背吃喝拉撒都习以为常,曾经为了追杀另外一伙马匪,千里凤骑着马撵了两天两夜,累死了四匹马,大腿屁股都磨出了血泡,就凭这份耐力,普通人望尘莫及。 “好吃吗?” 旁边的副都统楚老大摸着光头,阴阳怪气问道。 千里凤咧嘴笑道:“这可是皇粮,我那些祖宗从没吃过,到了我这一代,老天终于开了眼,等破了碎叶城,凭借战功,咱也捞个牙将当当,去京城弄处大宅子,娶几房媳妇儿,地下的祖宗不得乐开了花?” 楚老大曾经在安西军中效过力,对于皇粮自然不稀罕,他面沉似水说道:“去京城?你知不知道,这一仗要死多少人?” 千里凤挑眉道:“死一百万人又如何,跟我有啥关系,只要追随李公子,早晚能出人头地。楚老大,你该不会见我受宠,吃醋了吧?” “味真大,吃你爹的醋。” 楚老大爆了句粗口,忧心忡忡说道:“我在安西军中呆了几年,养了双不算透彻的招子,依我来看,这一仗要打到天翻地覆,即便能杀掉郭熙班师回朝,也得拼成尸山血海,活下来的,轮不到咱们这种杂碎,不如趁机为自己的小命想一想。” 千里凤听他话里有话,左右张望一番,发现都是自己亲信,这才低声说道:“楚老大,咱都是青瓷镇的同乡,从小我就敬你是条汉子,把你当邻家大哥看待,否则凭你那几十号人马,早被我吞的干干净净。现在就咱俩人,有啥掏心窝子的话,尽管直言,我若是回去告知李公子,祖坟被马蹄荡平。” 楚老大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走!能走多远是多远!东西南北都是活路,唯有留在碎叶城是死局。眼下都是咱们的兄弟,只有二三十个复州兵,把他们宰了,不留一个活口,然后过白河,一路南下,到了安南都护府改名换姓,谁知道咱们是逃兵,开荒,种地,给人看家护院,怎么都能讨一条生路。” 千里凤慢悠悠啃着粟米饼,念头转了一遍又一遍,问道:“想好了?” 楚老大皱起额头刀痕,闷声说道:“早就想好了,迟迟找不到机会,今日仅有咱们兄弟,南边又无朝廷兵马,实乃天赐良机,再不走,可真的没活路了。千里凤,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咱俩在青瓷镇磕磕碰碰十来年,始终没下过死手,始终念着一份同乡之情,只要你带我们去安南,以后我楚老大唯你马首是瞻。”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千里凤毫无征兆抽出横刀,夹在楚老大颈边,嚷嚷道:“姓楚的,亏爷爷敬你是条汉子,把你当兄长看待,呸!以前算我瞎了眼!李公子待你恩重如山,没想到你转过头就想叛变,把李公子给卖了,我千里凤没读过书,都知道礼义廉耻信,你一个安西军出来的伍长,知不知道郭熙是该千刀万剐的混蛋,竟然为了活命,啥都丢的一干二净,你良心呢?都给狗吃了!” “少给老子东拉西扯,留下来只有死,懂吗?!” 楚老大身体朝前一探,两指夹住了横刀,愤懑道:“知道李公子为何让咱们寻找马粪和马蹄印吗?那是因为安西不仅有叛军,还有骠月的铁骑!蛮子早已和郭熙串通一气,想要扫平大宁!你再厉害,能挡得住骠月百万铁骑吗?!” “我不管什么蛮子不蛮子!” 千里凤气势汹汹喊道:“今天你要想走,我就带着兄弟追杀,不管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脑袋拎回来!以报李公子不杀之恩和再造之恩!” 楚老大恶狠狠骂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糊涂蛋!” 一名斥候快马奔来,手心捧起一物,“老大,有几日前的马粪!不像是咱们马拉的。” 千里凤揉了一把脸,小心翼翼接过马粪,见到确实和大宁骏马不同,像是吃鲜草的排泄物,皱眉道:“骠月铁骑?” 第401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三十七) 当几坨马粪摆在面前,李桃歌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和马同住八年,又在镇魂关当过槽头,对马儿的习性再也熟悉不过,这些马粪里夹杂着青草和麦秸,即便几天后都润而不干,而大宁的军马吃的是干草,高粱,豆饼,吃进去的不一样,拉出来的当然不同,行家一眼便知。 英雄山挡住了去往北方的寒流,翻过去后有一大片草原,而骠月境内同样有天然马场,一年到头四季常青,是谁的马匹留下的痕迹,暂且无法分辨,但绝不可能是安西军的军马。 周典用手指碾碎马粪,里面的青草尚且粘手,他慎重说道:“看来郭熙引狼入室的证据已经确凿,无论是贪狼军还是玄月军,咱们都打不过,不如先想好退路。” 李桃歌抬起头,望向站姿拘谨的千里凤,问道:“除了马粪,还有没有其它痕迹?” 千里凤乖巧答道:“回禀李公子,我带斥候又深入二十里,有些马蹄印记倒是很蹊跷,又大又方,比起咱们北马和南马的马蹄粗了两圈,楚老大说,他见到过蛮子的马蹄,就是这般模样,该不会是蛮子来相助郭贼了吧?” 李桃歌沉思一阵,轻声道:“郭熙同骠月王朝态度暧昧,双方打得火热,派玄月军来相助,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云帅在北庭找不到贪狼军行踪,判断敌军会来到安西,难道姓郭的是三姓家奴,认了三个干爹?” 周典纠结道:“目前最重要的,是守住后方官道,天天都有粮草运往军营,倘若被骠月或者大周拦腰一刀斩断,这三十多万大军自乱阵脚。御史大人,给我一万兵马,我去巡查漠西走廊,即便是脑袋掉了,也要确保粮草无忧。” 李桃歌为难道:“人,我倒是能给得起,可马是棘手难题,咱们五万多人,大概只有几百匹军马,还都是老弱病残,你带着一万人,靠腿去巡查漠西走廊吗?” 周典默不作声,用余光飘向把玩羊骨头嘎拉哈的世子殿下萝枭。 不良人没马,先登营都是泥腿子,如今军中唯有草原狼骑富裕,作为世子的嫡系军,武备在整个草原都是顶级精良,一人二马三弓,肥到流油。 整个营帐突然陷入沉寂。 吧嗒。 一枚嘎拉哈摔落掉地。 萝枭将其余的羊骨头捏成齑粉,拍拍手,冷笑道:“怎么,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了?” 几人面露尴尬。 萝枭翘起二郎腿,傲慢道:“求人就得有求人的姿态,找我借马,难道还要本世子去求你们来借?” 事关大军后路,李桃歌不得不厚起脸皮,一溜小跑过去,捶着对方大腿,谄媚笑道:“殿下,您也明白粮草的重要性,倘若被敌军抄了后路,草原狼骑也要饿死在冰天雪地里,要不然您少借点,两千匹,等到攻下碎叶城,不仅将骏马如数奉还,再给一千匹当作利息,您看如何?” 萝枭挤出皮笑肉不笑的假脸,拍拍少年肩头,“好小子,一路西进,战功无数,又学会了画大饼,有李家撑腰,多渤草原为岳丈,前途可期呀。我那小妹眼光真不错,你以后要么是李白垚,要么是张燕云,或者更进一步,仿照我老子,成为咱大宁第二个异姓王。” 李桃歌堆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能有我爹和云帅一半的出息,已然知足了。” 萝枭抻了一个懒腰,说道:“所谓救急不救穷,这两千匹马,我出了,再借你三千匹,当作大舅哥的心意,至于利息,不用了,日后你对我小妹好点,比起千匹良驹更重要。” 李桃歌两眼放光,抱拳道:“多谢世子殿下!” 萝枭把嘴一歪,目光冷冽道:“贪狼军,骠月铁骑,光听他们的威风了,尚未试过他们成色,不知是否像传言一样骁勇,这样,我再出三千亲兵,随同周大人一同巡查漠西走廊,他们只管杀敌,不奉你们的将令。” 没等李桃歌感激涕零表达谢意,萝枭撩袍起身,缓缓走向帐外,“不用谢,草原和朝廷一衣带水,荣辱与共,敌军真要是杀过保宁都护府,谁都没有安生日子,我此举是为朝廷,更是为了草原。” 李桃歌冲对方背影竖起大拇指,大声赞叹道:“世子大义!” 周典迅速走过来,“我去点兵。” 李桃歌换了张肃容,叮嘱道:“切记,把队伍拉长,遇到贪狼军或骠月铁骑之后,先把消息传过来。” 周典点点头,“我懂你的意思,走了。” 目送周典离去,李桃歌的脸色又沉了几分,沏了杯茶,将茶水吹起褶皱,抬起眼皮,望向局促不安的两名马匪头子,淡淡说道:“听说,你们不想吃皇粮了,要带兄弟们去安南讨一条活路?” 楚老大和千里凤顿时一惊,汗毛都炸了起来,扑通跪倒在地,楚老大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李公子,是小人的主意,一时猪油蒙了心,望公子恕罪!” 李桃歌浅饮一口润完喉咙,说道:“楚老大,是不是觉得千里凤告的密?多虑了,你们二人同时进入营帐,他怎么有机会?不瞒你们,从离开青瓷镇,我就对你们小心提防,当了那么多年的马匪,谁会安心和杀人如麻的匪贼打交道。你们身边,有我布置的暗桩,一旦露出反意,或者当了逃兵,绝对活不过半柱香。” 千里凤低着头,一个字都不敢吭。 楚老大鼻涕眼泪流了大把,边哭边求饶,生怕公子将他枭首示众。 当逃兵,在军中是大忌,仅次于叛国,抓到后凌迟处死都不为过,这还不算完,严重的要牵连到族人,三族聚在一起,挨一顿鞭打训斥,将罪犯从族谱剔除。 李桃歌沉声道:“本来就该砍头的祸害,留你一命,已经是格外开恩,没多久呢,又触犯军纪,千里凤,你是最有名的马匪,来评评理,楚老大这种逃兵,在江湖里该当何罪?” 千里凤颤声道:“回禀公子,当千刀万剐入了油锅。” 李桃歌笑道:“看来江湖中的规矩也不小,比朝廷更痛恨懦弱逃兵。” 千里凤卑微道:“公子,楚老大确实想逃,但是被小的给拉住了,顶多只是想逃,并未真逃,按照律法,不应当处以重刑。我立了功,他犯了错,能不能把我的功给他,留他一条命。” 李桃歌诧异道:“你们俩不是仇家吗?怎么会替他求饶,不惜顶撞我也要保楚老大?” 千里凤凄凉一笑道:“大家都是同乡,不是死对头,青瓷镇的乡亲没的都差不多了,再死可真就绝种了,不如让他去攻城,将功补过,好歹死之前留一个好名声,日后立碑都有的说道。” 李桃歌点头道:“好,念在你们乡亲情深,我不杀他,可毕竟犯了军纪,去领二十军棍吧。” 二人惊喜道:“多谢公子手下留情!” 李桃歌将茶一饮而尽,快步走向外面,本想骑马去征西大军营帐,呆了小半天,愣是没找到自己的马,转念一想,约莫是周典走的急,把自己的马顺手牵走了。 两次马被抢走,李桃歌不由得苦笑道:“周大哥,咱这情义,真不如人家同乡。” 第402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三十八) 李桃歌来到征西大营,还未走进帅帐,就听见里面你一言我一语,乱成了一锅粥。 太子挂帅而不带兵,关于战事,都是太师元嘉发号施令,太子府众将军率兵作战。如今到了碎叶城城下,所有的计策都没了用武之地,唯有破城一条路,只是什么时候攻城,该怎么攻,派多少兵去攻,成为热议的重点。 太子府右卫率田桂认为应当夜袭,四门齐发,趁着敌明我暗,争取一鼓作气登上城头。 与他不睦的对头,太子府右司御卫欧阳庸,则献策骚扰为主,十二时辰不停放箭擂鼓,使得对方无法休息,待几日之后叛军人困马乏之际,再派出主力攻城。 双方各持己见,在营帐里扯起嗓子对喊,尤其是脾气暴躁的小镇南侯欧阳庸,吹胡子瞪眼,险些把桌子拍烂。 当李桃歌走进营帐,众将都在劝说,谁都没功夫搭理他,只好弯着腰来到太子刘识面前,抱拳道:“臣李桃歌,参见太子殿下。” 刘识正坐在椅子中看戏,突然听到声音,这才回过神,看着面前的少年,神色充满惊讶,“李家兄弟,你怎么来了?” 李桃歌特意提高嗓门,恭敬道:“微臣有要事禀报。” 他这一嗓子,声音浑厚,其中夹杂了真气,震的众将耳朵发痒,大伙停止了争辩,将视线投在李家庶子身上。 刘识堆出亲和力十足的笑容,“有何要事,要劳烦李家兄弟亲自跑一趟,你是御史钦差,是上官,哪能站着说话,来,先坐。” 太师元嘉弓着腰,坐在旁边烤火,李桃歌冲他点头示意,坐在宫中恶狈左手边,说道:“为了防止郭熙派兵绕到肋部偷袭,我派人在南北处巡逻,结果在南方的丘陵地带,发现了几坨马粪。那马粪和大宁军马的不同,吃的是鲜草和麦秸,无论是安西军还是征西军,垛里都没了鲜草,于是微臣大胆猜测,有骠月铁骑或者是贪狼军在附近游弋。” 刘识听的似懂非懂,张开厚嘴唇问道:“李家兄弟的意思,是郭熙通敌吗?然后他的同伙又派了铁骑前来和朝廷作对?” 换作别人傻不拉几,李桃歌才懒得搭理,可这是太子,是储君,众目睽睽之下,绝不可无礼,于是心平气和说道:“回禀太子,郭熙通敌已经不是秘密,早在去年时候,赵国公张燕云在他府里查到了账本,拓印下来,交给了杜相。后面才有了黄门省发出诏令,勒令郭熙回京,郭贼不从,将镇魂关十几万子民屠戮,谎称是骠月蛮子又兵犯西疆,自己为了大局,不得不镇守安西,拖到春末才易帜造反。” “前不久,赵国公出兵北庭,在北庭搜查了多日,并未找到贪狼军主力,于是写信来,告知贪狼军可能撤回到英雄山,乘船走水路来到安西都护府,协助郭熙作乱。” 李桃歌还没说完,一阵刺耳的怪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哈哈,仅凭几坨马粪,就能推断贪狼军相助郭熙?还谎称大军藏匿在附近,李公子,不觉得自己太小心了吗?” 进行嘲笑的是小侯爷欧阳庸,这次他可不是无故讥讽,而是替太子撑起威势。李家风光无限,李家少年在京城崭露头角,逐渐成为世家党这一代最耀眼的俊杰,摁下他的威风,世家党子弟还有谁敢扎刺? 欧阳庸脾气大,但也有不为人道的小心思。 李桃歌斜了他一眼,平静道:“敢问欧阳将军,可曾领兵打过仗?” 欧阳庸愣了片刻,将脑袋一扬,倨傲道:“我曾在安南都护府率兵剿匪,歼灭五千贼寇。” “五千?真不少,不知那五千贼寇,能不能挡得住贪狼军先锋一个回合冲杀。”李桃歌摇头冷笑。 欧阳庸踏出一步,含怒说道:“御史大人,你是看不起安南军和太子府府兵吗?” 李桃歌没理他,转而冲太子说道:“殿下,您是主帅,军情如火,一个不慎会牵连到无数条性命,要速速做出决断。” “这……” 刘识挠着头,为难道:“我也没打过仗,不知如何是好,太师,您看呢?” 自从抵达碎叶城之后,元嘉似乎受不了寒气,腰身愈发佝偻,时不时咳嗽几声,他挥了挥手,太子府众将军立刻会意,安静退出帅帐,欧阳庸还想同李桃歌一争高下,结果被同伴连拉带拽弄出大门。 元嘉自言自语道:“凛冬将至……杀气入九霄。” 念完两句,元嘉忽然望向李桃歌,“年轻人,对于这场战役的结果,你怎么看?” 李桃歌沉默一阵,轻声道:“玉石俱焚,是为幸事。” 元嘉大笑道:“玉石俱焚都算是幸事了,那不幸呢,征西军全军覆没,郭贼列土封疆吗?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不顾阻挠,执意西征?” 李桃歌眉宇间堆起一抹愁云,“出征之前,我并未想到贪狼军会来相助郭熙,快到抵达沙州才收到消息,可那时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说仅仅是张燕云一个臆想,就让大军班师回朝,那下一次西征,不知要等多久。” 元嘉有气无力说道:“朝廷本就缺钱,又要帮助灾民,又要抵御贪狼军,西征的钱,都是你爹东拼西凑借来的,你的一意孤行,导致国库三五年缓不过劲,几十万大军死在自家国土,少年郎,你可知错?” 李桃歌浑身巨颤不已,咬了咬牙,说道:“郭贼不死,永无宁日,这一仗早晚得打,不如趁着对方立足未稳,先除之而后快。” 元嘉伸出枯皱双手,说道:“心思没错,时机不对,若是再养个三年五载,派百万大军西征又何妨。可惜呀,太仓促喽,害得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要跟随大军西征,没准把老骨头都丢在冰天雪地。” 李桃歌斩钉截铁道:“太师的话更有道理,可是……大宁哪还有三五年的安稳日子?不是郭熙招来的贪狼军和骠月铁骑,而是大周和骠月想要吞并大宁,恰好遇到了郭熙。” 元嘉频频点头,赞叹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少年郎,嗯,你说的没错,老夫同意,没有郭熙,还有郭东郭南郭北,任谁也挡不住大周和骠月的野心。好!李公子文武双全,这一仗,该怎么打?” 李桃歌问道:“太师肯让我指挥征西军吗?” 元嘉笑道:“我会很慎重听从你的出谋划策。” 李桃歌忽然狡黠一笑,“太师可曾抓过蛇?” 元嘉眼眸亮起,“引蛇出洞?” 第403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三十九) 腊月十二,丑时,征西军夜袭碎叶城。 军鼓嘹亮,号角阵阵,将士踏足上冻的护城河涌向四门。 叛军朝城下丢出燃有松油的火把,用于照亮杀敌,然后调动巨弩,一箭接一箭射出。 奇怪的是征西军越过护城河后,并未急于进攻,而是竖起一人来高的盾牌,结成盾阵,当弩箭射来,虽然持盾甲士被恐怖力道掀飞几丈,但不至于毙命,一旦露出缺口,再由旁边盾兵填补空缺。 披有虎神甲的郭熙姗姗来迟,瞧见这一幕,惊愕道:“征西军在作什么妖,晾了好几天不打,今夜好不容易有了动静,过河后又不攻城,结成盾阵,在那给本帅献舞呢?” 谢宗昭身子骨孱弱,半夜惊醒,顶了对黑眼圈,萎靡不振道:“他们夜里攻城,是想折腾咱们将士,再者消耗弩箭,几次三番下来,咱们的人精疲力竭,无法安心守城。反正碎叶城城池坚固,没那么好破,不如分为三班人马值守,无论外面传来什么动静,其余两班人马安心修养即可。真要是杀到城头,再派另外两班人马守城也不迟。” 郭熙撇嘴道:“我还以为朝廷大军有何通天手段,原来是顽童伎俩,这该死的护城河,偏偏这时候上冻,本帅正梦到爬上皇后凤辇,糊里糊涂就被吵醒,春梦了无痕,再梦如登天。” 谢宗昭打着哈欠说道:“想要留下这些人,不难,派术士将河水化冻,这几千士卒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想杀就杀,想俘就俘,郭帅的春梦,用几千征西军为代价,似乎也不错。” 郭熙冷笑道:“不急,才几千人而已,远远满足不了本帅胃口,让他们嚣张几天又如何,能过去这个年吗?” “不对!” 谢宗昭忽然眉头一皱,警惕道:“骚扰也好,消耗弩箭也罢,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真正意图。” 郭熙面带忧色道:“你是说?……” 谢宗昭一字一顿道:“引蛇出洞,守株待兔。” 远在四十里之外的南部丘陵,站在高处,隐约能看到碎叶城泛起微弱火光。 李桃歌蹲坐在背光的山丘腰部,嘴里叼着一根枯草,一动不动望着西南方向,桃花眸子尽是冷峻。 征西军佯攻碎叶城,是想引出藏匿在周围的敌军。 碎叶城如今被围得水泄不通,消息根本无法传递出来,无论是贪狼军还是骠月铁骑,只要见到征西军攻城,明白肋部和后方正是薄弱时机,十有八九会忍不住出手。 李桃歌便是用碎叶城作饵,将周围的毒蛇清理干净,往后再无后顾之忧,安心攻城。 可敌军究竟会不会来,兵力如何,由谁领军,这都是不可预知的答案。 万一出现十万八万的贪狼军,那谁遇伏就不一定了。 所以李桃歌心情极其忐忑。 万籁俱寂。 丘陵像是一头头处于沉睡的野兽,在月光中惬意安睡。 这次设伏,精锐尽出,不良人,先登营,草原狼骑,锐字营,李桃歌把家底都给放了进去,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一律将马匹放在大营,全部是劲装步行,即便是遭遇大规模骑兵,在丘陵地带作战,也有回旋余地。 卜屠玉从未和蛮子以及贪狼军打过交道,心里怎能不怕?在冰天雪地里蹲了半天,手心都紧张到出汗,一个劲往腿边擦拭,将声音压的极低问道:“老大,敌军咋还没来?他们是不是睡着了,或者离得太远,看不到碎叶城的动静?” 李桃歌轻声道:“蛮子擅长驯鹰,苍鹰,夜鹰,红隼,雀鹰,海东青,都可视为耳目,你看不到的地方,鹰隼能瞧的一清二楚,只要碎叶城有任何的风吹草动,蛮子必会知晓。” 卜屠玉接着问道:“万一对方不是蛮子,而是贪狼军呢?大周的将士,他们也擅长驯鹰吗?” 李桃歌吐出枯草,说道:“大周修行者众多,有的目力比起鹰隼都要变态,放心,他们绝对会查探到。” 卜屠玉挠挠头,再次问道:“即使如你所说,想要去偷袭征西军,万一他们不从这里走,而是去往北边的密林呢?” 李桃歌颇为不耐烦说道:“我已经给元嘉元貂寺打过招呼,他们会将重兵布防在侧翼后翼,并有几万骑兵来回巡视,假如这样都被偷袭,这仗不打也罢。” 卜屠玉哦了一声,傻乎乎问道:“那万一……” “你能不能消停点,别万一了!” 李桃歌赏了他一记脑瓜崩,咬牙切齿道:“暂时把你的那些问题,放在肚子里呆着,有啥不明白的,等打完了仗再说!” 自讨没趣的卜屠玉摘掉龙吟大弓,轻轻拉动弓弦,自言自语道:“忙活了一整夜,万一没仗打咋办?” 李桃歌光想把他丑脸摁进肚子里。 一阵狂风大作。 李桃歌将目光放在对面。 那里是不良帅袁柏率领不良人驻守,充当第一道关卡,自己这边是先登营三千将士,再往后,则是萝枭带领的草原狼骑,锐字营在后方策应,三方呈三角形在丘陵藏匿,一旦敌军到来,袁柏会第一个知晓。 对面没有任何动静,说明这阵风并不古怪。 李桃歌转过头,见到崔九正在歪着脑袋前后摇晃,于是拍了拍他的手臂,“崔将军,打起点精神,万一敌军来了,可不能迷糊着上阵。” 听卜大公子说万一说多了,自己都顺嘴说了出来。 崔九紧闭双目,嘴角含笑说道:“御史大人放心,崔老九打了几十次硬仗,哪怕是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没有一次因为睡觉延误过军机,御史大人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云帅。” 李桃歌轻叹道:“云帅在的话,哪用得着我这个菜鸟费尽心思。” 崔九说道:“其实李公子用兵很有章法,对敌军的心思琢磨透彻,即使云帅在,做的也未必有你出色,应该是生手初次上阵,带着惶恐而已,放宽心吧,云帅在你这个年纪,绝不如你。” 李桃歌会心一笑。 有崔九不咸不淡的马屁,确实宽慰不少。 远处忽然传来马嘶声。 李桃歌攥紧黄泉枪,如临大敌。 第404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四十) 马嘶过后是马蹄踏地,逐渐感受到大地震颤不停,且愈演愈烈。 早在设伏之前,李桃歌就定好了策略,打蛇要打七寸,拦腰斩断敌军腹部为佳,这样首尾不能呼应,黑灯瞎火的,军令无法传达,几万大军来了都要吃亏。 可等到敌军临近,李桃歌这才发现自己下达的军令挺荒唐,乌泱泱的骑兵,一眼望不到头,哪里能判断出七寸。 带有膻臭味的骑兵从面前呼啸而过。 数到千余骑左右,李桃歌霍然起身,拉弓如满月,朝着一名满甲将领射去。 这一箭之后,喊杀声响彻天际。 对面的不良人,不知从哪弄来的破鼓,动静大的出奇,而且伴随着沙石声,不仅吓得对方骏马嘶吼狂奔,连李桃歌都吓了一跳。 奔跑中的骑兵,极难射中,普通士卒只能依靠铺天盖地的箭雨去蒙,靠数量去收割对方性命,卜大公子则不同,凭借引以为傲的箭术,专挑甲胄精良的敌将射杀。 箭矢带起漩涡,贯穿甲胄后余势不减,将人从马背掀飞,活活钉死在山坡。 一箭一将,六支箭射出,从未失手。 不良人常年和匪盗打交道,江湖气息浓郁,缉拿案犯时不择手段,百姓都称呼他们为官匪。打起仗来,也和其他将士不同,先是扔出类似于爆竹的圆雷,使得对方马儿受惊,接着射去一袋箭矢,对方已经倒的七七八八,待敌军近身,掀起左边衣袖,露出小巧玲珑的手弩,美名蜂尾,弩尖沾有毒液。 手弩常年绑在手臂,若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指不定会误伤自己,于是袁柏千挑万选,选中了一种特殊毒药,中毒者几息间四肢僵硬,倒在地上不停抽搐,只要缓过半柱香,逐渐恢复力气,与常人无异。 半炷香,战场上能死千八百回了,还要眼睁睁望着自己被杀,不如立刻毙命死了干净。 先登营终于出手,不射箭,不架弩,凭借常年爬城墙锻炼出来的恐怖膂力,用几十根铁索当起了拦路虎,八人站在两端,待骑兵来到面前,同时发力,铁锁竖起两尺,几匹马同时倒地,顿时人仰马翻,好不容易爬起来,就看到周围站满面露狞笑的壮硕士卒,刀起刀落,人头滚落在地。 有先登营拦截,极少能有骑兵越过这道障碍,十个里面能有一个漏网之鱼,拍着胸脯没喘匀气,草原狼骑的强弓瞬息而至,最少的挨了三十多箭,最多的插满上百支箭,比起刺猬都像刺猬。 草原狼骑的射术有多精湛?从中箭的士卒可以管中窥豹,这十几只刺猬,周边只有稀稀落落的七八支箭,有几支还是同伴射落,细细想来,愈发可怖。 半炷香都不到,三千余人的骑兵死伤过半,后面的敌军见势不妙,调转马头往回跑,袁柏亲自抢来战马,大吼一声,“屁股上有老茧的,随我追!” 寓意骑术上佳的不良人,去追击敌寇。 李桃歌拎起黄泉枪,走入尸横遍野的战场,这支骑兵都是安西军装扮,持刀矛,佩宁刀,挑开一名敌将头盔,相貌和大宁将士相近,并无不同之处,看来不是黄瞳蛮子。 再来到一名打着冷颤的敌军身前,李桃歌抓住插在他脖子上的箭羽,轻声问道:“射穿了肺,没得救了,祖籍哪里?叫什么名字,有机会,我替你给家里人报丧。” 那名敌军双眸浮起惧意,口吐血沫说道:“沙,沙州人士,安平县,李达。” 李桃歌平静说道:“姓李?咱们是一家人,同宗送你上路,祝你来世投个好胎。” 摁住箭羽,箭簇穿颈而过,那名敌军悄然长眠。 李桃歌站起身,朗声道:“把活的都拉过来!别弄死了!” 几十名敌军堆在一处,有哭的,有喊的,有求饶的,有跪地磕头的。 李桃歌沉声道:“抢先把你们底细说出来的, 本官给你们谋条活路。” “大人,我们是安西军沙州兵!” “大人,求您饶我们一条狗命。” 不畏生死的悍卒,毕竟是少数,听到有机会活命,敌军赶忙把家底撩个干净。 李桃歌枪尖指向一名神色冷漠的将领,尽管胸口插了两枚箭矢,依旧不为所动,李桃歌问道:“死到临头了都不怕,颇有大将之风,你是谁?” 那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抬起眼皮,风平浪静望了少年一眼,继而又望向靴尖。 旁边的士卒为了争功,抢先说道:“大人,他是我们的主将,十三太保之一的邹彪。” 十三太保? 引蛇出洞,没想到钓了条大鱼,李桃歌露出笑容,蹲下身,兴致盎然说道:“邹将军,久闻大名,听说你是邹明旭的远房表叔,邹侍郎为了给你这个表亲铺路,将你送到安西任职,对吧?”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出征之前,李桃歌已经将十三太保的出身及履历背的滚瓜烂熟,邹彪靠着吏部侍郎这棵大树,几年来平步青云,成为安西军中重要将领之一。不过他官职虽然当的大,实际并无多少兵权,主要掌管军备粮草,这次亲率骑兵出现,倒是有些蹊跷。 邹彪冷声道:“死在李白垚儿子手中,不算冤枉,你与明旭结了梁子,可惜当叔叔的不能替侄子报仇。” 李桃歌笑道:“我与邹家弟弟只是略有间隙,并不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到不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地步,但是你替郭贼卖命,咱俩必须得分出生死。” 邹彪咬牙道:“不就是死么,给爷爷来个痛快!若是眨一下眼,爷爷跟你姓!” “好汉,钦佩!” 李桃歌赞叹道:“挺有骨气的爷们,咋就和郭熙同穿一条裤子,可惜喽。” 邹彪忽然朝前一扑,想要让弩箭穿胸而过。 李桃歌用枪尖担起他的身体,紧跟着南宫献束缚住他的手脚,李桃歌摇头道:“你是排名前十的叛将,肚子里一定装着许多秘密,在倒干净之前,没那么容易死。” 第405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四十一) 袁柏率领不良人追杀叛军,收获颇丰,除去几百名跑得快的幸免于难,其余皆被他俘获,三千匹骏马,千余叛军,甲胄箭矢兵刃,足以装备一营兵马,这对于穷到叮当响的巡查大军,相当于天降横财。 又在周边溜达一圈,确定没有增援后,李桃歌返回大营,水都没来得及喝,令袁柏和南宫献连夜突审,想要撬开邹彪这条大鱼的铁口。 李桃歌想随同审讯,袁柏笑着说道:“公子,卑职的那些道道,龌龊不堪,怕污了您的眼,不如等邹彪开了口,您再来询问。” 李桃歌底气十足笑道:“袁大人,你可不要小瞧了咱,曾经也是尸山血海里泡过澡的,抱着残肢断臂照样睡大觉,什么场面没见过,区区用刑而已,我会怕?” 袁柏为难道:“公子,这用刑和杀人不同,攻心为上,不止受刑者百般煎熬,旁观者同样难受,不如将他交给卑职,待他遭不住之后,自会禀报公子,由您来亲自问话。” 永宁府的大牢,李桃歌呆过,里面确实容易引人不适,再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决定由袁柏来处理,干脆不再插手,于是爽快说道:“好,你审你的,我不参与,记住,别把人弄死了,邹彪官拜四品武将,能将他活捉,朝廷必有重赏,我立的功劳足够,不宜再去争功,你们把功劳分一分,以便福泽子孙。” 袁柏抱拳兴奋道:“多谢公子赏赐。” 李桃歌走出营帐,雪花落在额头,远眺巍峨的碎叶城,怔怔出神。 袁柏的手段,大多来自于不良人前辈相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从江湖中吸纳一些阴狠招数,再头铁的江洋大盗,落在他的手里,一天之后要么疯掉,要么将实话吐个干干净净,凡是经过他审查的案犯,只要不死,都在骂袁柏是袁无后,生孩子会没屁眼儿,生女儿入青楼。 这位京城里有名的酷吏,没有让李桃歌失望,仅仅两个回合,邹彪已然遭不住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戴过绿帽子的丑事都交代完毕,哭天喊地求着一死。 一个时辰后,李桃歌从大营巡视归来,再次走进临时搭建的牢房,血腥味道夹杂着肉香扑鼻而来,不由得眉头一皱,加快步伐。 邹彪依旧是抓来的模样,胸口箭伤处理妥当,并无新添伤口,烛光映衬在惨白面部,五官扭曲,双眸尽是惊恐,浑身巨颤不止。 李桃歌望着他旁边的陶罐,肉香就是从那里传来,抓起木勺,正要一探究竟,袁柏忽然摁住他的手,劝阻道:“公子,别看了。” 李桃歌好奇道:“你给他喂的什么东西?咋像是吓破胆了?” 袁柏神秘笑道:“公子最好别问,怕影响您的胃口。” 李桃歌见到地面洒落的血迹,一路拖拽至帐外,皱眉道:“莫非煮的是……” 袁柏会心一笑,说道:“公子绝顶聪明,一猜便中,再问的话,卑职不敢再隐瞒,就是怕公子恶心,邹彪已经不再嘴硬,有什么想问的,您尽管问,他若是不答,会喂第二锅肉汤。” 闻言肉汤二字,邹彪剧烈挣扎,惨叫道:“杀了我,杀了我!” 袁柏走到他的面前,柔声道:“公子有话要问,乖乖答话,要不然……你明白的。” 尽管语气温柔似恋人亲昵,可邹彪嘴唇打着哆嗦说道:“好,都依你们,但求给个痛快。” 死都不怕,怕一锅肉汤? 李桃歌很好奇锅里煮的什么东西,但袁柏都那样说了,再问或许真的倒了胃口,踱步到邹彪身边,袁柏挥挥手,几名不良人退到帐外,只留下他俩和南宫献三人。 李桃歌轻声道:“郭熙究竟是和骠月勾结,还是和大周达成了密谋?” 邹彪本不想答,耳边传来袁柏敲打陶罐的动静,顿时一个激灵,快速说道:“大周两次派来了密使,与郭熙谈笑甚欢,关于核心机密,只有郭熙,谢宗昭,云飞参与,我没有资格旁听,不清楚是否达成密谋。” 李桃歌问道:“那骠月呢?派来密使了吗?” 邹彪咽了口口水,缓缓摇头道:“碎叶城并无出现过蛮子踪迹,他们长相奇特,与其他三大王朝有很大区别,咱们宁人又痛恨蛮子,郭都护若是堂而皇之迎他们入城,岂不是要遭受口诛笔伐?即便郭熙同骠月密使接洽,也不会让别人看到。” 李桃歌嗯了一声,说道:“如今西军军心如何?有多少人拥护郭贼自立?又有多少人想要回归大宁?” 邹彪沉思片刻,说道:“西军看似铁板一块,其实早已暗流涌动,以将种子弟鹿家为首的中级将领,是倒郭的第一大势力,他们联合其他大营的将军校尉,想要夜袭都护府,不过走漏了风声,被郭熙察觉,如今正在清洗,想必很快会被肃清。” 李桃歌点头道:“你呢,是拥护郭贼的那一方,还是倒郭的那一方?” 邹彪凄凉笑道:“一个掌管西军军备的四品武将,领着三千骑兵在外面当夜游神,你猜我是拥郭还是倒郭?正是因为我摇摆不定,才被郭熙撵出碎叶城。” “不对吧?” 李桃歌面带诡异笑道:“如果如你所说,是左右摇摆的墙头草,郭熙怎会给你三千多骑兵?让你护卫在碎叶城侧翼,这是亲信的待遇,你好像在把我当傻子玩。” 袁柏冷声道:“公子,这家伙不老实,您出去稍等片刻。” “不要!” 邹彪见他一只手摸到陶罐,撕心裂肺喊道:“你们这些狗杂碎,有本事杀了我!爷爷不要命了,爷爷求死还不行吗?!” 李桃歌好笑道:“他是郭熙的忠犬,宁死都守口如瓶,好好审,一定能套出很多秘密。南宫献,把擅长搜魂的门客找来,若有一句假话,折磨他十二时辰。” 袁柏和南宫献各自露出惊悚笑意。 邹彪嗓子里发出厉鬼般的哭喊,“说,我都说!让他俩滚!滚的越远越好!” 第406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四十二) 一个时辰之后,李桃歌满脸愁容走出营帐。 邹彪将碎叶城现状,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吐个干净,城内如今盘踞二十多万叛军,军械精良,粮草充盈,仅仅是箭矢就有百万多支,这全是郭熙上任安西大都护后,巧取豪夺积攒来的赃银,姓郭的将钱都换作粮草军械,囤积于城郊,似乎早有造反预谋。 安西军的情况不容乐观,更糟心的是正如张燕云所料,贪狼军来了,只不过没有驻扎在城内,具体兵力多少,邹彪确实不知,最最要命的是,大周派来了几名半步仙人,就在城中待命。 伪仙境…… 平时两军交战,逍遥境宗师都是凤毛麟角,谁会放下身段去屠戮普通士卒,几乎不会参战,坐镇中军,只是在军中负责主帅安全,或者去行刺对方主将。 如今大周派出半步仙人,还是五六位,来协助郭熙反叛。 李桃歌不由得感慨万千,不愧是天下第一王朝,真他娘的豪横。 想到己方阵营里,逍遥境都找不到一位,怎能抵挡半步仙人刺杀?于是李桃歌闷头走向战马,想要去和宫中最狡诈的老人商议出万全之策。 至少太子身边还有公羊鸿这种高手,大祸临头,既然自己扛不动,索性大家一起扛。 卜大公子扛着龙吟大弓出现,走起路来横冲直撞,见到李桃歌,快步冲到面前,美滋滋问道:“老大,今夜我射杀了九名敌军将领,全是都统以上的角色,该封啥官?能不能先当上五品将军,回到固州城炫耀一番?” 李桃歌翻身上马,声音里略带萧索道:“天都要塌了,就别想着升官发财,记住把四百陇淮军放在身边,或许能护你回固州。” 一声清脆马鞭,扬长而去。 卜屠玉挠了挠头,抬头望天,依旧是黑压压飘着雪,自言自语道:“哪塌了?这不好好的吗。我爹说人越老,胆越小,果然一语中的,才比我大了两岁而已,言行举止居然像个老头子,哎!~谁让他是我大哥呢,该听的话得听。” 卜大公子正要返回,恰巧遇到不良人端着陶罐走出,热气腾腾散发出肉香,闻着就流口水。 卜屠玉受冷挨饿一整夜,肚子里早已锣鼓喧天,被香气一勾,肚子里的馋虫再也按捺不住,努力咽着口水,兴冲冲上前,说道:“这是给我大哥准备的肉吗?他走了,把东西交给我,一会给他送到营帐里去。” 旁边的袁柏扣住他的手腕,摆了摆手,一脸凝重说道:“公子,不可。” 卜屠玉无赖道:“哎呀,不就是一锅肉吗?专门孝敬给老大的,我还能独吞了不成?最多吃一小半,其余的我会给他留着。” 卜屠玉眼疾手快,用木勺捞起汤就要往嘴边放。 一只人耳。 卜屠玉犹如入定,呆在原地,缓过神来以后,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如瀑布泻地,不停呕吐,直至呕出胆汁为止。 袁柏帮他拍打着后背,轻轻摇头,哎了一声。 征西军帅帐。 昨夜佯攻碎叶城,太子和元嘉亲自督战,这时还未起床,李桃歌只能在外面耐着性子等候。 凛冬已至,梨花漫舞,没多久堆成一尊雪人。 披甲带刀的田桂走近,递来熊皮大氅,轻声道:“今日大寒,李大人穿的少,拿去抵挡风寒。” 李桃歌也不矫情,拍去积雪,披好熊氅,笑道:“多谢田大人赠衣之恩。” 田桂修的是道家正统,虽说是名武将,但面相一团与人为善的和气,微笑道:“能给李公子添衣,是田某的福气。” 李桃歌古怪一笑,说道:“太子府里的官员,数田大人最面善,第一眼就想与您亲近,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投缘?” 田桂含笑道:“田某将御寒衣物相赠,御史大人就不要再恩将仇报了。” 沉默片刻,两人相视一笑。 谁都知道皇后和太子和世家党不对付,当初流放三千里,遭遇数次暗杀,皇后是幕后推手,只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圣人为了弥补李家,将李白垚提拔为右相,寓意这段恩怨抵消,谁若是再提,会被扣上有违圣意的罪名。 不提,不代表摒弃前嫌,李白垚仍视皇后为祸乱朝廷的罪魁祸首,与冯吉祥二人并列,屡屡将纳兰家和太子党嫡系撵出庙堂,于公还是于私,或许二者兼有。 雪越来越大,能见度不到一丈,田桂提议道:“太子和太师拂晓才入睡,要不然去田某营帐休息?喝壶热茶,暖暖身子。” 李桃歌突然朗声道:“昨夜歼灭安西军一营骑兵,抓了叛将邹彪,据他所言,外面漂着数十万贪狼军,下官没心思喝茶,想必太子和太师也睡不好觉吧?” 声音大得出奇,震的帅帐积雪瑟瑟落下。 田桂慎重道:“御史大人,在主帅入睡时失仪咆哮,当军法处置。” 李桃歌故作惊慌道:“我只是嗓门大而已,哪里咆哮了?军情如火,敌军编好了口袋,快要套在咱们头上了,不禀报主帅,延误了军机,那才该杀头。” 尽管田桂修心养性的功夫极佳,听完他的话后不禁皱眉道:“御史大人的意思,田某贻误军机?” 李桃歌抖了抖熊皮大氅,大度道:“看在这件御寒之物的份上,本官就不问你的罪了,快去禀报太子和太师,再多加阻拦,谁都保不住你的项上人头。” 贻误军机是重罪,可究竟是不是重要军机,田桂也不知情,顿时陷入两难境地。 “进来吧。” 元嘉阴柔声音飘出,断断续续,似有似无,犹如阴鬼开口。 李桃歌冲田桂堆砌出善意笑容,悄咪咪说道:“田大人,拦我,你是死罪,不拦,同样要杖责二十受皮肉之苦,我这一嗓子,是为了你好。天大的恩情,仅用一件熊皮作为代价,你可是赚大喽。” 田桂望着意气风发的背影,怎么琢磨怎么对不上账。 黑了自己一件昂贵披风,还要出言谢他? 第407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四十三) 李桃歌掀开皮帘,再掀开里面的棉帘,走进营帐,热气扑面而来,确切而言是燥热并非温润,似乎进入三伏天。 八个铜炉摆成了八卦图案,元嘉躺在摇椅里,坐在八卦铜炉正中,左手轻捻碧玉如意珠串,双眸半开半合,膝边有名身段妖娆如女子的小寺人跪地捶腿。 元嘉慵懒道:“把帘子放好,别让冷风钻进来,我在年幼时,便在王府净了身,不像你们纯阳护体,受不了凉气,一旦沾染了寒凉,半个月都好不利索,顺便再把铜炉上面的酒拿来,有劳御史大人了。” 新顺了件熊皮大氅,李桃歌热到发懵,将帘子归置整齐,脱掉大氅,搭在左臂,端起铜炉上的青瓷酒壶,蹑手蹑脚来到宫中巨宦身边,轻声道:“贪狼军就在安西都护府。” 小寺人斟了杯酒,举过头顶,元嘉顺势接过,漫不经心说道:“没有大周撑腰,郭熙哪敢与朝廷作对,意料之中,不足为奇。” 见到对方胸有成竹的模样,李桃歌再补了一句,“大周派出五名半步仙人,驻守碎叶城。” “半步仙人?” 元嘉灰白眉毛勾起,似笑非笑道:“可怕吗?” 李桃歌暗地里骂了句不男不女的老妖物,半步仙人还不可怕,难道人家杀过来,你能挡得住? 李桃歌端起酒壶,喝了口酒,不是一般的猛烈,像是用烙铁在喉咙里烫过一遍,忍不住咳嗽几声,丑态出尽。 元嘉莞尔一笑道:“老夫的酒,普通人喝不得,里面都是极阳之物,像你这年纪的少年,喝完之后,怕是整天都在想女人,起码两天睡不着觉喽。” 李桃歌脸庞通红质问道:“几十万大军系于您一身,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元嘉这才睁开眼,浑浊中夹杂着精明,满不在乎说道:“不就是半步仙人么,有啥大惊小怪的,你们李家若是拼命,以家族之力便可与碎叶城对子。” 李桃歌心中一震。 对子? 也就是说,家里豢养的高手,可以同五名半步仙人平分秋色?! 元嘉缓慢撵动如意宝珠,娓娓说道:“你们李家有祖训,不许当武将,不许沾染人命,可李家的侍卫不是吃素的。李静水,琅琊李氏初代珠玑阁大统领,百余年前跻身半步仙人境,曾和剑神谷阳大战于落霞关,激战三天,招式用尽,最后逼的谷阳碎剑斩山,以一招惜败,若不是当年他闭关攀天柱,大周的谪仙人未必敢来刺杀你爷爷。许妖妖,昙花一现的绝世天才,二十岁一拳败剑仙吴优,随后销声匿迹,安心辅佐你父亲,按照她的天资,半步仙人手到擒来,问鼎谪仙人都有可能。你们李家人才辈出,高手横行,那碎叶城里的五名大周伪仙人,何足惧也?” 许妖妖倒是熟悉,李桃歌还从未听过李静水这个名字,从元嘉的叙述,似乎和剑神谷阳的境界毫厘之间,顿时腰杆硬气不少,可一想到许妖妖不会离开相府,老祖李静水又神龙见首不见尾,人家大周半步仙人可是近在咫尺,又觉得后背生出凉意。 元嘉看出了他的忐忑,宽慰笑道:“安心打你的仗,这种级数的人物,轻易不会出手,有违天和地和人和,除非不想羽化登仙,要不然不会轻易造杀孽,活了上百岁的老东西,都是有名有姓的大宗师,怎么也要顾及些脸面,哪能厚颜无耻去欺负晚辈。” 李桃歌稍微宽心,说道:“大周酷爱刺杀敌军主将,若是五人齐至,太子和太师能挡得住吗?” 当初圣人踏血路登龙椅,杀的京城遍地尸骨,宫中两位大貂寺出力最多,一文一武,帮助圣人入主皇城,传闻最广的是段春袖中拳,曾经轰碎过百丈宫墙,轰杀过十余名逍遥境皇宫内侍,在宣政殿屋顶将宫中第一高手骆麒锤杀,不出所料的话,应当是伪仙境无异。 可这名元少卿,以谋略善断见长,从未流传过他的境界如何,似乎并不是修行者。 那五名大周半步仙人,由谁来挡? 元嘉笑道:“你能进入帅帐,大周的高手却越不过第二道防线,信吗?” 征西军扎营井然有序,攻城之余,不忘构成三道防线,第一道是步卒和盾兵,第二道是重骑轻骑,第三道才是金龙卫和太子府近侍。 李桃歌听罢摇了摇头。 元嘉笑称大周高手闯不进第二道防线,纯属扯淡。 元嘉轻松说道:“大宁有圣人,朝中有重臣,这种事轮不到你来操心,安心攻打碎叶城即可。太子从未领过兵,我呢,又是善于在幕后出谋划策,太子府里的武将,都是坐井观天的窝囊废,军中缺少一名大将坐镇,要不你来接过帅印,担任征西军副帅,指挥大军破城?” 李桃歌挑眉道:“我?” 十七岁指挥几十万大军的副帅,整个天下闻所未闻。 也不知元貂寺是在奚落自己,还是有心如此。 元嘉微笑道:“这份天大的功劳,赐给你也无妨,不过……从此以后,你必须唯太子马首是瞻,待明日太子登基,李家还是李家,李相还是李相,一门三相,千古佳话。” 又是拉拢。 李桃歌挺起腰杆,愤懑道:“太师,这一仗是生是死都未可知,还要搬弄你的权谋之道,有你们在,大宁哪来安宁!” 受到斥责的元嘉无动于衷,意味深长说道:“攘外必先安内,这是国策。你们李家始终不参与皇储争斗,又自成一派,这对于太子和瑞王而言,皆是心头巨患。虽然你尚未及冠,可你是聪明人,太子和刘甫,最终要选一个。如今圣人已经表明心迹,将刘甫囚禁于逍遥观,派太子出征安西,难道还看不透?” 李桃歌凝声道:“看透又如何,我只想早日收复安西,郭贼伏诛,你们斗你们的,关我屁事。” 元嘉哈哈大笑道:“肆无忌惮少年郎,不愧是李白垚的种,好,不与你谈这些了,明日一早,攻打碎叶城,西门就交给你了。” “明日一早?” 李桃歌惊愕道:“又是佯攻?” 元嘉声音阴柔蹦出四个字,“死战破城。” 第408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四十四) 李桃歌回到行营,众将见他面色阴沉,同时选择默不作声,卜屠玉小眼骨碌碌乱转,心生一计,说道:“老大,咱们人马太少了,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不如我写封家书,去固州借来万匹良驹,或者干脆调来两万陇淮军,保证咱性命无忧再说。” 李桃歌望着烛火怔怔出神,并未答话。 袁柏插口道:“固州是保宁都护府门户,同样是京城北大门,急调两万陇淮军,卜侍郎不会同意。” 卜屠玉正要争辩,忽然想起对方熬的五脏六阳汤,顿时一阵干呕。 顾名思义,这汤是用五脏六腑和六阳魁首熬制,最可怕的,用的是喝汤者最亲近的手足或者近卫,当着本人的面剥皮去骨,加以佐料调香,手段极其残忍,普通人见到那一幕,能被活活吓死,邹彪算是能扛得住的硬骨头,就这也被袁柏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现在都缓不过来神,喃喃自语说着胡话。 初来乍到的卜家少爷没见过啥世面,袁柏在他心里不亚于恶鬼,于是将视线挪到别处,生怕和他对话。 李桃歌手指敲打着膝盖,沉声道:“元太师有令,明日一早攻城,咱们负责攻克西门。” 众将面面相觑。 西门离大营最远,若是对方有援军,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况且当初建造时,西门主要为了防卫骠月铁骑,城墙最高最厚,弩车和守备军械最多,想要凭借这些别人不要的老弱病残,去把西门踏平,简直是白日做梦。 袁柏一脸肃容道:“咱们是巡察大军,圣人的耳目法典,专门监察征西军,为何要听他们军令?” 李桃歌平静道:“我也用同样的措辞去质问元太师,他声称人手不够,需要咱们帮忙。” 袁柏冷笑道:“精锐都被太子弄走了,二十多万大军,人手不够?同时打几座城都绰绰有余,用这种烂借口糊弄鬼呢。碎叶城里不仅驻扎着几十万安西军,还有五名大周伪仙人,用屁股想都知道必败无疑,该不会是元太师觉得咱们碍眼,用出借刀杀人计。” “这一仗,没那么简单。” 李桃歌压低声音说道:“我以为是自己的一意孤行,才使朝廷出兵西征,但细细想来,没那么简单。关乎到大宁国运,圣人须慎之又慎,长远来看,郭熙不剿,骠月铁骑和大周雄兵可以肆无忌惮践踏安西这片土地,长枪弯刀直面保宁都护府,西北永无宁日,快刀斩乱麻收复安西,是为上策,于是就坡下驴,同意了大军西进。后面派来太子和金龙卫,似乎是为刘识抹平过错,毕竟郭熙上任安西大都护,乃皇后力荐,不亲自把他铲除,难安人心。听元嘉的口气,征西军中藏有绝顶高手,并不惧怕大周那五位伪仙人,因此我更加笃定,这一仗,应当是倾尽大宁国力,而作出的殊死一搏,胜,能博取十年太平,若是败了……” 李桃歌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咱们背后的江山社稷,可就亡了。” 众将心中涌起凉意。 李桃歌站起身,热血沸腾说道:“诸位将军,咱们只能胜,不能败,由谁去打西门,有那么重要吗?即便是把尸骨留在碎叶城,也要为大宁守住疆土,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众将齐齐喊道:“诺!” 莫壬良抱拳道:“大人,末将愿率令复州死士为先锋!城不破,人不归!” 李桃歌神色复杂咬着唇角,纠结了一阵说道:“莫将军,叛军士气正盛,先锋,寓意着十死无生,莫家只有你这一根独苗,若是战死,莫家可就绝后了,我如何给莫刺史交代?” 莫壬良凝重道:“莫家的人,全都被囚禁在碎叶城,我担任先锋官名正言顺,再说莫家本就是罪臣,早该毙命于荒野,李公子给末将戴罪立功的机会,恩同再造,已经多活了数日,一死又何妨。” 李桃歌望着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年轻脸庞,心中五味杂陈。 刺史家嫡长子,本该是鲜衣怒马前程锦绣,可不小心被扯入旋涡,成为大势中一根稻草。 若是莫奚官不在复州任职,若是狠下心来早些归顺朝廷,莫家父子哪会沦为阶下囚和马前卒。 复州死士,向死而生,没想到这句话会成为莫壬良的最终结局。 李桃歌不忍心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明日便去攻城吧。” 莫壬良重重回了一个诺字。 营内气氛陷入凝滞。 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一样,莫壬良看似在请战,实则阎王点卯,有去无回。 李桃歌环视一番,先登营主将崔九大剌剌坐在羊皮鼓面,用短刃刮着指甲泥垢,嘴角勾起玩味笑容,“御史大人,是不是觉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想要本将出马?” 对于燕云十八骑,李桃歌爱屋及乌,平时当祖宗供着,吃穿用度皆是最好。 崔九说先登营都是猛汉,必须顿顿有肉有酒才肯干活,李桃歌便拉来牛羊供他们享乐,从京城运来美酒给他们解馋,自己同普通士卒一样啃粗粮饼。光是养他们,这一路就花了不少银子,不知张燕云养四万精锐,要花掉多少座金山银山。 李桃歌恭敬说道:“崔将军,先登营是破城的胜负手,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不会派你们出战。” 崔九咧嘴一笑,“啥胜负手不胜负手的,咱干的就是这力气活,尽管使唤,别不好意思,哪有白吃白喝,不替东家出力的。说吧,啥时候攻城,我得先给兄弟们打声招呼,要不然那帮大老粗喝酒误事。” 李桃歌询问道:“若是明日攻城,先登营有几成把握登上城头?” 崔九不屑笑道:“那他娘的谁知道,不好说哦,打仗这种事,老天爷都说不准,万一来个伪仙人守城,谁能把他打跑?” 李桃歌柔声道:“先等等,不急,你们是封喉的刀,得关键时刻登场。” “老大,那我啥时候登场?” 闲了半天的卜屠玉迫不及待问道。 “等我蹬腿了你再登场。” 李桃歌没好气道:“我只要不死,你就安安心心去征西军大营里待着。” 卜屠玉知道老大是为他好,悻悻然闭嘴。 “诸位!” 李桃歌慷慨激昂喊道:“吃了那么多的苦,攒了那么多的恨,碎叶城近在眼前,该到清算国仇家恨的时候了。我李桃歌把自己钉在这里,绝不后退一步,苍天为证,不杀郭贼誓不还!” 众将气势汹汹喊道:“破城,杀郭贼!” 第409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四十五) 腊月十八,暴雪压城。 从碎叶城放眼望去,远处人头攒动,黑点如芝麻般散落,征西大军比起雪花都要密集。 三十万,听起来似乎不多,任何都护府都能调来这些兵马,可若是平铺延展开来,一望无际的铁甲,组成浩荡人海,岂是震撼二字可以形容。 叛将郭熙亲自登上东门城头,披虎神甲,戴虎神盔,腰间斜挎圣人御赐宝剑,旁边将星如云,安西十三太保和各营主将悉数到场,众星拱月般围在郭熙身边,威风的一塌糊涂。 郭熙抚摸着精心打理过的短髯,神色恬淡,观察征西军许久,带有奚落口吻说道:“三十万就想破我的碎叶城,这比老子爬上皇后凤床难多了,用痴憨愚笨的太子挂帅,派宫中恶狈元嘉辅佐,一个没脑子,一个没老二,凭这俩半吊子就想杀我,做梦。” 安西将领放肆大笑。 资历最深身形最阔的安西军副帅云飞咧嘴笑道:“阵仗摆的不小,像是要打一仗的模样,老夫带五千骑兵,且等他力竭后,出去杀他一阵,把那傻太子和不男不女的妖师擒获。” 一名主将笑道:“飞将军出城时,要把威风压一压,您冲起阵来如天神下凡,若是把太子活活吓死,三十万大军一退,后面可就没的耍了。” 众将再次大笑不止。 这些文臣武将,大多在朝堂不得志,又没大树可依,只能被贬到西疆吃寒风。经常饱受欺辱,早已积攒了一腔愤懑,对于太子和元嘉,恨大于敬,光想踩在靴底践踏。 谢宗昭含笑道:“出城杀一杀朝廷大军的锐气,听起来解气,可元嘉这只恶狈没那么简单,没准儿张开口袋等咱们往里钻。飞将军,形势暂不明朗,不如先稳几天再说。” 云飞将双眼一瞪,气势如虎说道:“谢大人是指本将不如那老匹夫?” 不止朝廷中有内斗,在安西照样如此,一个是在军中威望极高的副帅,一个是深受郭熙器重的幕僚,谁来坐第二把交椅,其中大有学问。 云飞时常在众将面前,摆出架子来压谢宗昭一头,但对方用的是春风化雨的招数,始终不和他硬来,今日倒是反常,当着众将的面,谢宗昭以口舌为剑,终于出鞘。 谢宗昭笑道:“飞将军指的是哪里不如?是年纪不如元嘉大,还是官职不如元少卿高?倘若指的是床塌功夫,飞将军八十高龄能夜御六女,元寺人肯定不如。” 一番话引得众将暗自发笑。 云飞勃然大怒,胸膛鼓胀,足底城砖碎成齑粉,右手陡然抓住谢宗昭细嫩脖颈,吼道:“姓谢的,别仗着读了几年的书,就来和老夫斗,当年在阴阳谷,老夫单枪匹马守了谷口三日,杀的蛮子尸首快把峡谷填平,你这种货色,都不配做老夫枪下亡魂!” 谢宗昭脸庞涨红,艰难挤出几个字,“是啊,当初谢某还未出生,没见到飞将军大展神威,实乃平生憾事。” “闹够了没有?!” 郭熙沉声喊道:“三十万大军压城,正在眼睁睁看着咱们,两人加起来一百多岁,竟然像小孩子一样打闹,是在故意让对方笑话,泄我军威?” 云飞撤回左臂,恶狠狠瞪了谢宗昭一眼。 谢宗昭揉着通红的脖颈,不以为意笑了笑,“有飞将军在,三十万大军不过是土鸡瓦狗,弹指间可破。” 话里话外透着嘲弄。 郭熙为了避免二人再相斗,索性岔开了话题,问道:“邹彪前夜被俘,查出来是谁干的吗?” 一名将军抱拳道:“回禀大帅,根据逃回城的安西士卒说,对方手段极其阴狠卑劣,似乎是京城里的不良人。” “不良人?” 郭熙眉头挑起,喃喃自语道:“李相派出三千不良人,不良帅袁柏亲至,给自己儿子保驾护航,看来是李家那小子搞的鬼喽。” 又一名将军说道:“末将见到了李家小子,今日他主攻西门。” 郭熙哦了一声,兴致勃勃说道:“有些日子没见到世侄了,倒是有些想念,听说这小子恨不得将我烹杀煮食,只为了给镇魂关百姓报仇,呵呵,毕竟是少年心性,怨不得他,当叔叔的不能慢待贤侄,走,去瞧瞧。” 安西将领顺着城头,拐入瓮城城墙,再走到南门,从纷舞的雪花中,依稀能看到护城河边兵甲森严,气势不俗,郭熙边走边好奇道:“列阵规规矩矩,看来是深谙兵法的将领。” 谢宗昭微笑道:“保宁军的鹿怀夫和贺举山,这二将被太子从李家小子手中抢走,变成了太子府的先锋官,今日主攻南门。” 郭熙步伐更快,不屑一顾笑道:“熟读兵书阵法又如何,没见过血的将种子弟,打起仗来都是软脚虾,记住,鹿怀夫若是亲自攻城,把他绑了,留活口,拉在校场凌迟处死,用来震慑心怀不轨的家伙。咱们安西军里的鹿家子弟不好动,这名朝廷大军里的鹿家人,谁敢为他鸣不平,同鹿怀夫一个下场。” 郭熙虽然是冲着谢宗昭说话,但身后的将领噤若寒蝉,一口一个鹿家,又何尝不是在敲打他们。 安西活阎王,只不过是抱着皇后裙摆上位的文官,论心黑手辣程度,这些武将都拍马不及。 碎叶城很大,城墙也很长,走了大半天才来到西南角,当视线一转,见到下面的士卒左臂缠有白布,竖立在护城河边,神色坚毅,战意凛然,郭熙惊愕道:“不愧是李白垚的儿子,士气比起保宁军强的太多。” 谢宗昭笑道:“这哪是他的功劳,而是大帅的功劳。” 郭熙仔细望去,看到立在阵前杀气腾腾的莫壬良,顿时明白了谢宗昭的意思,摇头笑道:“莫老兄啊莫老兄,你带出来七万复州死士,又生了一个好儿子,到头来,居然成为郭某的好对手。” 对面也察觉到了郭熙的出现。 擂鼓声大作。 一个杀字响彻云霄。 郭熙双臂环胸,神色倨傲说道:“来吧,看看复州兵究竟有多大能耐,本帅拭目以待。” 第410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四十六) 护城河边。 冷风刺骨。 莫壬良银袍银甲银枪,生的唇红齿白,潇洒倜傥,正值大好年华,可今日的他脸庞透出一股决绝之意,凝立在五千复州死士面前,喉咙沙哑说道:“我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在军营里泡大,认识久的,大概都有十几年了,各位是我的叔父兄弟,亲朋好友,熟的不能再熟,扪心自问一句,我莫家父子,从未亏待过你们,军械饷银,我们爷俩没贪过一文钱,对吧?” “是!” 五千人齐声喊道。 莫壬良重重的点了点头,朗声道:“我们莫家的亲眷,被郭熙囚禁在碎叶城,并以此相要挟,逼迫我爹带着你们叛国。幸好李公子拉了我们爷俩一把,否则会酿成大错,本是戴罪之身,死有余辜,不如把这条命,以死报国。爷们儿,问一声,咱们复州兵,有没有怕死的孬种?!” “没有。” 众将士底气士卒喊道,震耳欲聋。 莫壬良抽出腰间宁刀,五官狰狞嘶吼道:“好,随我破城,杀郭熙!” 几千人如潮水涌向碎叶城,踏在冻到坚固的河面,架云梯,搭盾阵,井然有序开始攻城。 目睹这一幕的李桃歌心中五味杂陈,既佩服莫壬良的勇气,又敬佩他的气节,倘若不是郭熙耍出不要脸的招数,或许这爷俩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李桃歌斩钉截铁道:“莫壬良不能死,他是七万复州兵的主心骨,一旦阵亡,军心溃散,谁都收拾不了烂摊子。南宫大哥,派几名珠玑阁门客过去,守在他的身边,倘若遭遇险情,哪怕是把他打晕了,也得把人给我拉回来。” 南宫献淡淡说了一个好字,转身朝大军之中走去。 复州兵和安西军展开第一波攻守。 数十架弩机不停吐出弩箭,临时搭建起的盾阵,根本防不住力道恐怖的箭矢,摧毁盾牌后,躯体显得脆弱不堪,能轻易穿透三四人,将肉身搅得粉碎,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多架弩机瞬间将复州兵射成呆子,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莫壬良挑飞一枚弩箭,高声喊道:“把盾叠成三层,各营的将军,校尉,都统亲自执盾往前冲!” 复州兵里不乏修行者,大多是各营将领,虽然境界较低,但结阵后应付弩箭不成问题。 五千人组成几十条长龙,浩浩荡荡蜿蜒前行。 修行者组成的阵法,除非射到长龙中部或者尾部,才能带走几条性命,一旦被龙头接住,盾破而人不伤,致使弩箭威力大打折扣。 眼见复州兵冲至城下,卜屠玉跃跃欲试,兴奋道:“老大,郭贼就在城头站着,穿的倒是挺威风,要不然我干他一箭,没准儿能有意外收获。” 李桃歌面无表情说道:“只要你不误伤自己人,干他十箭都没问题。” “咱这箭术,哪儿能呢。” 卜屠玉动作娴熟拉开龙吟大弓,稍微测出大概方位,喊了一声姓郭的狗娘养的,松开弓弦。 郭熙正聚精会神观看复州兵攻城,瞧见莫壬良亲自登上云梯,一枪挑飞两员都统,不由得赞叹道:“若是这七万复州兵顺利返回碎叶城,朝廷有什么资格来跟老子叫板?可惜,实在可惜,本以为莫家父子会按照军令行事,没想到被李家小子捷足先登,不杀他,实在难以平息本帅心头怒火。” 箭矢转瞬即逝,带起冷冽的寒气直奔面门而来。 一只手抓住箭尾。 箭簇犹在颤颤巍巍。 离郭熙眉心不足半尺。 谭扶辛用拇指将箭矢折断,展颜一笑,说道:“这名少年的箭术好生了得,虽然生的丑陋了些,可臂力和准头相当可观,瞧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假以时日,必然是箭魁之类的翘楚。” 差点丧命的郭熙古井无波,按照他的目力,瞧不见是谁在出手,看到箭簇刻有的龙吟二字,笑了笑,说道:“这是卜琼友的儿子卜屠玉独有的龙吟弓,听说那小子今年不过十五岁,气力盖世,有名将之姿,可惜脑子笨了些,随着卜家投靠李家,只会跟在李家小子身边当忠犬,有勇而无谋,难成大器。” “十五岁?” 谭扶辛俊美五官浮现起惊讶神色,说道:“我以为江湖中藏龙卧虎,看来庙堂里同样是人才济济,一名刺史的儿子,天赋竟然不亚于宗门里的嫡传弟子。” 嗖。 又是一支箭射来。 这次准头差了不少,在众人头顶一丈飘走。 “江湖?” 郭熙轻蔑笑道:“只不过是游侠儿苟活之地而已,卜琼友麾下四万陇淮铁骑,想要荡平任何一处宗门,谁能挡得住?” 谭扶辛陪笑道:“江湖中奇人异士数不胜数,大帅未免小瞧了,我们雀羚山老祖功力已臻化境,八百弟子结成刀阵,或许能和四万铁骑掰掰手腕。” 郭熙冷笑道:“坐井观天久了,谁都觉得能伸手挽月,殊不知半步仙人遇到数万铁骑,也要避其锋芒,不信的话,把你们老祖喊来,替我挡住这三十万朝廷大军。” 谭扶辛轻笑道:“即便把雀羚山全部搬来,也不是难事,就看大帅心意如何,是否能打动老祖。” “好啊。” 郭熙爽快答应,“事成之后,封你为上将军,老祖以国师之礼相待,日日享受香火,只要是安西境内的财物,可以随意取走。” 谭扶辛拱手笑道:“大帅足够诚恳,谭某代老祖多谢了。” 郭熙笑而不语。 他是庙堂高手,同样也是精明商贾,以郭家的微薄底蕴,一路坐到安西大都护,本身就是令人瞠目结舌的传奇,与大周谈生意,与骠月做买卖,从未吃过亏,小小的雀羚山,江湖中宗门而已,想占他的便宜,得看有没有那份道行。 两人都在互相试探,复州兵已然攻至城头。 莫壬良一马当先,从云梯一跃而上,靴底踏到城墙。 第411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四十七) 镇守西门的是十三太保排行第五的朱延,绰号朱大板,生的白白净净,留有八字胡,看起来是名和善之人,可他的凶名并不弱于郭熙。顶着宣正十八年进士名头,来到本地任县令,勾结富商,压榨百姓,将贪来的钱当作仕途敲门砖。可惜投错了门路,收了钱的副都护,转身调到京城任职,至于升官半个字都不提,似乎把这名胖县令忘到脑后。朱延惹不起贵人,便将怒火宣泄到百姓身上,二十大板的案子,他能判成八十大板,并用铁壳包裹,把人活活打成肉泥为止,于是才有了朱大板的绰号。 直至郭熙来到安西,朱延第一个登门拜访,跪下来磕头不止,一把鼻涕一把泪,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双手奉上,郭熙见这家伙挺在道,乐呵认作义子,并调到碎叶城任太守,高居十三太保第五把交椅。 朱延是官迷,一门心思升迁,倒也有真才实学,兵法背的滚瓜烂熟,颇有些文武双全味道,郭熙见这义子才学不错,索性给了他两万安西军练手,今日是朱延平生打的第一仗,是骡子是马,总要牵出来溜溜。 莫壬良能够轻易登城,是朱延故意为之,他令士卒不许放箭,撤出垛口三丈,等复州兵上来后再围攻。 朱延是郭熙肚子里的蛔虫,他深知义父眼馋七万复州兵,只要将莫壬良绑了,复州死士岂能不投鼠忌器? 莫壬良登城后,察觉到对方退的挺远,顿时有些找不到北,冲也不是,不冲也不是,陷入两难境地。 余光瞥到远处郭熙,莫壬良眸子亮起寒光,横起银枪,对着人群闷头冲去。 之前在虎口关险些丧命,并不是莫壬良实力不济,完全是为了救复州兵卒,才咬牙和巨石硬抗。灵枢境的武夫,放到战场绝对是高手,百人敌之类的猛将。 莫壬良银芒暴涨,横着一扫,肃清几层安西军,紧接着抡,劈,斩,用的尽是以寡敌众的招数,枪花翻飞,如虎入羊群,所到之处,无一回合之敌。 几息不到,带走三十多条命。 安西军有苦说不出,朱延严令不许放箭,校尉将军又躲在后面,他们这些臭丘八,哪能顶得住灵枢境高手,随意戳出枪矛,撒丫子朝后退去。 复州兵仰仗将军威势,已经陆续来到城头,跟在莫壬良身后,清理着城头叛军。 眼见一滴水逐渐汇成溪流,局面快要失控,云飞沉声道:“朱大板,你他娘的搞什么名堂,箭都不放,任由复州兵撒野,难道你又拜了莫奚官为义父?想要放你兄弟一条生路?” 朱延狐假虎威,借助郭熙势力,对于安西军其他将领,压根不放在眼里,平日里没少起冲突,仅对云飞和谢宗昭,稍存些敬畏。 朱延摸着八字胡,和气笑道:“副帅莫要惊慌,想要大胜,须要诱敌深入,莫壬良空有一身武艺,不如他老子谨慎,敢亲自来攻城,今日就要他和这几千复州兵,有来无回。” 云飞大骂道:“傻蛋东西,昏了头了?上千复州兵来到城墙,能任由你的摆布?别忘了,这只是西门,其它三门若是都像你这般打法,不如干脆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算逑。” “时候差不多了。” 朱延没理他,高举右臂,朗声道:“融河。” 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术士齐齐掐指念咒,护城河的河面,凭空结出冰层,越聚越多,越聚越大,以肉眼可见的状态极速上冻。 他要的不止是莫壬良,还有这五千复州兵,所以才迟迟不肯下杀手。 朱延屁颠屁颠来到郭熙面前,双手作揖道:“义父,这是给您的寿礼,莫壬良加几千复州兵,儿子借花献佛,请笑纳。” 郭熙含笑道:“本帅还有两个月过寿,这份寿礼未免太早了,不过有这份孝心,难能可贵。” 朱延仍旧弓腰说道:“复州兵对于莫家父子效死忠,只要莫壬良不死,这些人就对他唯命是从,儿子愚见,拿下莫壬良,要挟复州兵投诚,将他们纳为己用,是为上上之策。” 郭熙挥挥手,“计谋不错,去办吧。” “诺。” 朱延转过身,顿时从唯唯诺诺变得趾高气昂,大声喊道:“不用再退了,拿人!” 几名面色不善的修行者从安西军里走出,按照八卦方位站立,莫壬良嗅到了阴谋气味,可郭熙就在眼前,只要跃过这些人,便能为亲眷报仇雪恨,莫壬良足尖一点,飞身掠上墙头,沿着墙砖快步行进。 一缕阴风来袭。 莫壬良只觉得骨缝都渗出寒意,左边是有备而来的修行者,想要再往前走,只能被迫翻至墙外,于是莫壬良朝右边躲避,银枪插入墙砖,借力一荡,用枪尖插进城墙,再度翻回到垛口。 眼前出现一名不男不女的家伙,扎起单马尾,嘴唇很薄很红,笑容明艳。 左手持有一把九寸短刀,刀柄刻有翠雀二字。 谭扶辛轻笑道:“莫将军束手就擒,免受皮肉之苦。” 莫壬良沉着脸道:“郭贼若是伏诛,莫某粉身碎骨都无妨,想要平白无故投降,做你的春秋大梦!” 银枪如蛟龙入海,扎向对方小腹。 幸好谭扶辛是男子,若是女儿身,这一招落点阴毒,未免有调戏嫌疑。 谭扶辛细长柳眉挑起,淡淡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莫将军,恕在下失礼了。” 名曰翠雀的短刀轻轻点了三下,生起刀晕,正巧套入枪尖,枪芒黯淡无光,银枪的攻势顿时滞涩,翠雀滑着枪身发出刺耳摩擦声,长驱直入,逼近莫奚官。 枪尾一甩,弹开翠雀,莫壬良从头顶谭扶辛头顶翻过。 自从照面后,莫壬良就知道不是对手,这一招金蝉脱壳,舍弃银枪跃过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要的是郭熙狗命。 “我这一关,没那么好过。” 谭扶辛轻启朱唇,身形掠起,一个侧踢挡住线路,翠雀后发先至,削向对方脚踝处。 谭扶辛嘴角勾勒出一抹阴毒,“这么能蹦,先挑了你的脚筋再说。” 第412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四十八) 百余年前,雀羚山谭家老祖凭借手中双刀,闯出偌大名号,被誉为刀中皇族,可惜近些年来谭家人才凋敝,逐渐在江湖中沦为二流角色,不复往昔荣光。谭扶辛作为这一代资质最高的族人,刀法颇有高祖风范,野心有过之而不及,想要重拾谭家威风,重现往昔峥嵘。 朝廷中以世家党为首的权臣,家家都豢养门客,即便将谭家拱手相送,人家也未必瞧得上,于是谭扶辛将宝押在新晋大都护郭熙身上,想要以小博大,哪知郭熙从封疆大吏成了逆贼,谭扶辛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黑。 谭扶辛这一刀,名为雀起,乃是谭家基础刀式,走的是轻快路子,曲线递进后呈半旋状,在莫壬良脚踝撩过。 一缕鲜血飘在空中。 脚筋瞬间挑断。 受了重伤的莫壬良察觉到钻心疼痛,眉头一皱,不退反进,尚未受伤的左腿迈跨出大步,靴底猛踏墙砖,再度腾空而起,聚力凝于枪尖,望着几丈之外带有嘲讽笑容的郭熙,刺出生平最霸道的一枪。 枪气粗壮如牛,滚滚而来。 坚固的墙砖在气浪中碎裂迸溅。 郭熙负手而立,面对声势浩大的一枪无动于衷,轻叹道:“这孩子有股子倔劲,像他爹,挺好的苗子,怎么不为我所用呢。” 郭熙身前有十几名安西将领,莫壬良这一枪还没掀起波澜,很快便烟消云散,枪身被五人抓住,半寸都难以挺进,谭扶辛像是阴魂般飘到他的身后,长达九寸的翠绿色短刀绕到脖颈,笑意盈盈说道 :“小莫将军,别再妄动喽,脚筋断了事小,脑袋掉了事大,郭帅可是把你当作亲侄子看待,将心比心,你要好好回报才是。” 莫壬良咬牙道:“放屁!郭贼叛国自立,杀我全家老小,无论国仇还是家恨,我与他不死不休!” 郭熙从人群中走出,微笑道:“贤侄,不要一口一个郭贼,多伤和气。我和你父亲义结金兰,乃八拜之交,他的家人即是我的家人,怎会竖起屠刀?你的祖母和娘亲,就在我的都护府里住着,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美味珍馐,每逢初一十五,我亲自会去给老太太问安,亲儿子都不过如此,哪来的家恨呢?” 听到自己祖母和娘亲在世,莫壬良瞬间愣住,颤声道:“当……当真?” 郭熙笑呵呵说道:“当着安西众将士,叔父不会妄言,要不然你随我去都护府,去见他们一面?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脑子越来越糊涂,伺候的丫鬟都记不住名字,唯独对你念念不忘。天天碎碎唠叨着你的名字,说我那乖孙儿,究竟忙的什么家国大事,咋不来看我一眼呢?若是入了土,阴阳两隔,谁给他做最爱吃的羊肉面片汤呢。” 对于老太太的言谈举止,细微表情,郭熙模仿的惟妙惟肖。 莫壬良神情恍惚,似乎看到了祖母和蔼脸庞,正在厨房里操持忙碌,炖肉,擀面片,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递到自己手中。 父亲常年忙于政务,三五日见不到一面,是祖母将他一手带大。出生在农户的老太太勤奋节俭,向来不喜欢铺张浪费,家厨都不要,顿顿饭都是亲力亲为,只为省去几两月银。 老太太抠抠索索一辈子,唯独对孙子格外大方,那时候莫奚官还未发迹,家中一贫如洗,莫壬良一句想要吃肉,老太太即便是卖了嫁妆,也要去步履蹒跚走十几里山路,割些肉回来,给乖孙儿做一碗羊肉面片汤。 莫壬良崩溃大哭,喊了一声奶奶。 郭熙柔声道:“贤侄,随我去吧,以后不用你再带兵,好好孝敬老人家。莫兄的老娘,即是郭某老娘,你陪在老太太身边,也算是给世叔尽孝。” 莫壬良眼眸红肿,痴痴瞪着对方,冷声道:“哪来的兄弟情深,哪来的他母即为我母,你郭熙的狼子野心,天下谁不清楚?故意留我一条命,只是想要七万复州死士而已!” 郭熙哈哈大笑道:“你想要的,我给你,我想要的,你给我,大家各取所需,最后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何必效忠那狗皇帝。他的心里只有皇权,只有令他忌惮的世家党,你们莫家父子,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忠犬而已,死了都不会叹息,何苦呢。” 莫壬良冷笑道:“大宁不止有皇帝,还有亿万子民,不把你除掉,谁都没有一天好日子过。李相为了天下苍生,不惜得罪皇室和世家党,张燕云奔走四疆,守的是江山社稷,宁人的脊梁骨,有两节是他们给的,你郭熙身为安西大都护,西疆万里的天王老子,为家国做了些什么?为百姓干过什么好事,嗯?!” 郭熙摇头道:“朽木不可雕也。来人,先把他绑起来,放到老太太身边慢慢感化吧。” 一蓬剑光如暗夜惊雷,从天而降。 安西军将领各自抽出兵刃,抵挡凌厉杀招。 谭扶辛只觉得背后寒风刺骨,来不及回头,反手劈出两招护体为主的刀式,闪到一旁。 一袭黑衣的南宫献从外墙杀出,避退众人后,拎起莫壬良,从城墙飘摇而下。 剑招雷声大,雨点小,似乎只是花架子,直至二人离开,众将才知道上了当,郭熙满面狞色,恶狠狠说道:“杀!” 剑雨如瀑,从城头极速倾泻。 十余名珠玑阁门客各显神通,挡住纷纷而来的箭矢。 朱延指挥安西军发力,将城头的复州兵杀个精光,主将受伤,登城无力,再有弩箭来袭,五千人立刻呈溃败态势。 护城河融化,又没架好桥梁,退都无法退,只能任由安西军屠戮。 李桃歌一人来到河边,双眸紧闭,十指来回掐动法诀,丹田宝塔旋转出残影。 体外淡蓝色水灵环绕,越聚越多,桃花眸子骤然睁开,伸出双臂,爆喝一声,“冻!” 灵力澎湃涌入护城河。 眨眼间架起三道冰桥。 李桃歌满面肃容道:“复州兵撤回,锐字营,攻城!” 第413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四十九) 军中有令,不鸣金擅自退者,斩。 李桃歌清楚,西门吸引了安西众叛将视线,将重心放在这里,其它三门正在打的热火朝天,只要自己不断施压,牵制住守城敌将,另外三门的征西军就能减轻负担,全力攻城。 莫壬良受伤,复州兵遭遇重创军心涣散,叛军摆出趁火打劫的架势,再逼迫他们硬来,无非是送死而已,所以复州兵要退,他不能退,多顶一会儿,征西军就多一分机会破城。 由千里凤和楚老大领衔的锐字营,在冰桥上与败退的复州兵擦肩而过,四目相对,送去一声沉默的珍重。 复州兵撤了不到一半,冰桥忽然碎裂,士卒滚落入水。 才攻完城,浑身渗出汗水,再经过冷水一激,身体孱弱的当场猝死。 李桃歌眺望城头,郭熙得意的笑容若隐若现。 距离最近的城墙,立有十来名黑袍客,双手在不停蠕动,灵气源源不断涌入护城河,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安西军中的术士。 李桃歌凝声道:“卜屠玉!张开你的弓,给我把那些黑袍客射杀!” “得令!” 卜屠玉收敛起少爷姿态,破天荒正经一次,左腿前踏,右腿半曲,将三支箭搭在弓弦,双臂舒展,挽弓拉到八成圆满,嘴里嘟囔道:“敢和我大哥叫板,蛋黄都给你干碎!” 手指猛松。 箭矢旋转着呼啸而出。 危急关头,卜家少爷再也不去藏拙。 三支箭并非他的极限,之前五支箭八支箭都射过,且准头不俗,但如此远的距离,只能保证三支箭能够伤人。 造型怪异的箭矢穿透劲风,抛出微弱弧线,风驰电掣般来到城头。 噗噗。 两声轻响。 一名黑袍客头颅都被恐怖的力道射爆。 另外一名黑袍客被射穿小腹,露出硕大的血窟窿。 另外一箭钉在城墙,深入四寸。 射完箭后的卜屠玉扶住膝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龙吟大弓不同于其它弓,不仅需要膂力臂力,还需要注入真气,能拉至八成圆满,已然是卜屠玉的极限,频频强行开弓,会伤及根本。 李桃歌担心他出意外,说道:“歇会儿,我来。” 施展术法将河水冻结,足尖踩踏冰面,翩然跃过护城河,只身守在岸边。 他要与那几名术士斗法。 卜屠玉的三箭,引发城头的安西军骚乱,尤其那几名术士,被霸道箭术射的胆战心惊,谁都不想莫名其妙碎成人渣,于是躲在城墙后面不敢露头。 南宫献将莫壬良送到军营里,去而复返,手持月魁剑,守在李桃歌身边,轻声道:“莫将军脚筋断了,已经送去医治,又派了两名门客看守,一时半会无法参战。” 李桃歌望着逐渐退却的复州兵,说道:“莫奚官自缚大牢,莫将军又身负重伤,复州兵没了主心骨,士气低落,先让他们休养生息,等莫壬良康复后再去攻城。” 南宫献压低声音说道:“没有猛将陷阵,咱们的士卒很难在城头立足,不如先擂鼓呐喊做做样子,等其它三门传来捷报再发力。” 李桃歌轻叹一声,说道:“我装模作样,其它征西军将领也装模作样,谁去凿开城门?打仗不像打架,任何偷奸耍滑都会扩大,只有拧成一股绳,才能洞穿碎叶城。” 南宫献神色复杂道:“就怕整个战局,只有你一个人在使劲。” 李桃歌沉声道:“负责攻打南门的是鹿怀夫与贺举山,贺举山这人有私心,可能会有小心思,但鹿怀夫不会,鹿家的金字招牌竖了几百年,他不敢动。当初镇魂关的镇月将军鹿怀安,文韬武略无一精通,骑马舞剑样样稀松,走路都要靠人搀扶,就那样一个废物将军,还要和镇魂关同生共死,鹿家的风骨可想而知。” 南宫献轻声道:“太子呢?” 李桃歌呆滞片刻,呢喃道:“这是他们刘家的天下,总不至于拱手相送吧。” 谈话之间,周围涌起数道暖流。 又是安西军术士作祟。 李桃歌眉头一低,袖口无风自动,激荡过后,身前地面一阵乱响,豁然升起冰墙,宽达三丈,高两丈,厚一丈,将带有火灵的暖流悉数挡住。 南宫献诧异道:“始终没问过,你施法的时候,为何与别人不一样,有时不掐法诀,不念咒语?” “啥?” 李桃歌疑惑道:“施展术法而已,还需要掐法诀念咒语?不是心念至,术法起吗?我施法胡乱掐出法诀,实在是觉得无聊,耍帅罢了,至于念出的咒语,都是骂人的话。” 南宫献神色古怪道:“五行术法,要调动天地灵气,由法诀咒语为引,才能顺利施展。即便是太白士,逍遥境的大术士,也逃不开法诀咒语这一环节。” 李桃歌摇了摇头,说道:“不懂,我师父不是这么教的,心之所想,脑中所念,亲近五行,调动真气,术法应运而生,哪来那么多烂七八糟的前奏,慢慢吞吞的,早被对方杀个来回了。” 南宫献很难得伸出一个大拇指,给出相当不俗的评价,“妖孽。” 李桃歌忽然想起,教自己踏入山门的师父,可是青姨,按照她的境界,最少也是太白士,所传授的东西,应该不是烂大街的招数,难道遇到了名师,自己成为传说中资质逆天的名徒了? 又回想翻烂了秘籍功法,都进不去的观台镜,鲁钝的不是一星半点儿,李桃歌撇嘴嗤笑。 管他天才还是庸才,这一路走来本就崎岖坎坷,听张燕云的话,老老实实守住本心即可。 在几名安西军术士的发力下,冰墙很快消融,李桃歌左手负在背后,右臂大袖一挥,又是一道几丈高的冰墙竖起,李桃歌摇头晃脑道:“帅不?” 南宫献赞叹道:“虽然很不想夸你,但姿势确实很帅。” 李桃歌得意笑道:“平时半夜睡不着觉,光琢磨施法动作了,先不论威力如何,姿态一定要完美无瑕。” 南宫献叹气道:“你那叫闲的蛋疼。” 察觉到一股阴冷气息从冰墙那边传来。 南宫献眸子眯起,谨慎说道:“小心,有刺客。” 第414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五十) 人未至,弩箭先行射来,冰墙顿时碎裂,一道人影从碎冰中现身。 翠绿色刀光若隐若现。 南宫献之前在城头救下莫壬良,在安西众将面前游刃有余,敢在阵前与他对敌,必是极为自负的高手,李桃歌对于自己的三脚猫功夫,还是有自知之明,识趣躲到旁边,先避开风头再说。 南宫献抖动手腕,淡黄色月魁剑洒下几点寒芒,与翠绿色刀光撞个正着。 剑气在刀光中荡起涟漪,瞬间化为乌有。 李桃歌心里咯噔一下。 他对南宫大哥太过了解,诡秘中透着阴险,越是声势浩大的剑招,越是中看不中用,反而是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剑气,往往暗藏杀招,对方刀光能够轻易破解剑气,这说明硬碰硬没占到上风。 为了保命,李桃歌催动丹田,左手食指和中指朝上挑起,夯实的土墙破地而出。 冻成铁石的土壤如豆腐般切开,翠绿色刀光再度来袭。 平淡无奇的一刀,南宫献都拦不住,竟然没完没了缓缓而至,李桃歌暗道不妙,狠狠跺地,朝旁边躲闪,身在空中,双臂不停挥舞,生出一道道土墙和冰墙。 李桃歌狂奔出数十丈,平复着心中惊骇。 与十来名术士相斗,再接连施展术法,体内的真气几近枯竭,再不缓一缓,恐怕要脱力而亡。 翠绿色刀光,依旧不紧不慢破开障碍。 劈开土墙和冰墙之后,刀光似乎更快,更粗,更壮。 快要靠近李桃歌时,南宫献从刁钻的角度杀出,剑尖迅速点刺翠雀,接二连三发出金石之音。 谭扶辛收刀凝立,将散乱长发塞到耳后,轻松笑道:“境界不高,心思倒是细腻,知道这一刀接不得,于是待我旧力消散新力未生时,用锤打的方式散去刀气,南宫献,珠玑阁副统领,果然名不虚传。” 南宫献站在李桃歌面前,横剑而立,低声道:“有没有觉得他的刀法很古怪?” 李桃歌疑惑道:“确实古怪,别人的招式越来越弱,他的刀法越来越强,像是后浪推着前浪走,难道是他的真气极其浑厚,能够连绵不绝催动招式?” 南宫献慎重道:“并非是真气缘故,而是那把翠雀和刀法有猫腻,他的刀能够吞噬术法,并化为己用,换言之,能降伏五行之力,再随意驱使。” “我勒个乖乖。” 初次听闻这门绝学的李桃歌差点惊掉下巴,“有这门刀法,岂不是术士梦魇?” 南宫献摇头道:“他能够破你的术法,未必能破半步仙人的术法,相生相克,那是境界不相上下为前提,譬如水克火,一桶水能浇灭火堆,若是小山般的大火,一桶水于事无补,要半条河里的水才能熄灭。总而言之,吃得太多,会把肚皮撑破。” 李桃歌翻了记白眼,“太白士已然是可遇不可求的高高手了,天下有几名伪仙境的术士,听都没听说过。” 南宫献说道:“那是你孤陋寡闻罢了,或许碎叶城里就藏着一位。” 半步仙人境的术士? 就在城里? 李桃歌艰难吞掉口水。 第五楼都能翻江倒海了,更进一步,岂不是能兴风布雨的活神仙? 自己还领着几万老弱病残去攻打人家,想想都觉得好笑。 姿色妖娆的谭扶辛手指击叩刀身,笑道:“李家公子,咱们见过数面了,故人相逢,为何不见礼,与你的护卫窃窃私语,冷落了旁人,有失李氏风范。” 李桃歌横移一步,神色冷峻道:“去年冬季,咱们在镇魂关客栈初次谋面,你赠给王宝都统一本刀谱,后来在阴阳谷与蛮子相遇,你作壁上观,今日是第三次相遇,你我话都未聊过半句,何来故人一说,见不见礼,又有何妨。” 谭扶辛笑道:“李公子真是好记性,眼力也不错,能在阴阳谷看得见谭某,比起那呆头呆脑的王宝强多了。” 李桃歌道出藏在心中许久的困惑,“既然郭熙都成了反贼,朝廷大军打到了碎叶城,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初你去镇魂关,究竟意欲何为。” 谭扶辛含笑道:“过阴阳谷,引玄月军前来。” 短短几个字证实自己猜测,李桃歌平静道:“杀大宁客商的是你,杀镇魂大营的也是你,把我们引出来,就为了使我们和玄月军在阴阳谷相遇,对吗?” “不止。” 谭扶辛轻松笑道:“我还替郭帅同骠月谈了笔生意,用半个漠西走廊为代价,换取左日贤王暗中支持郭帅,可惜周国大举进犯骠月,致使左日贤王没找到白虎鼎,要不然的话,大宁的国运,早已消散一小半。” 李桃歌望向晦暗天空,一脸肃容说道:“郭贼祸乱安西,丢失万里疆土,千万子民无家可归,证明白虎鼎已然被人取走。” 谭扶辛摇了摇手指,正色道:“这笔账,莫要算到郭帅头上,当时围剿镇魂大营逃出来的士卒,有名须发皆白的老乞丐出现,救走了一名独臂士卒。随后探子来报,镇魂关天呈异象,大白天黑云密布,阴森如地府,如果所料不差,是他取走了白虎鼎。” 老乞丐。 独臂士卒。 再回忆起小伞父亲的话,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师父自始至终在以天下为局,潜心落子几十年,带小伞取走白虎鼎,似乎只是开始。 师父要做什么? 不得而知。 但对于大宁而言,绝对是有弊无利。 李桃歌心头有股莫名的沉重。 生死劫好闯,恩情似海的师徒劫,又该如何是好。 李桃歌甩甩头,瞬间清醒,沉声道:“镇魂关十几万百姓惨遭屠戮,你杀了几人?” 谭扶辛好笑道:“怎么,你想为他们报仇雪恨?” 李桃歌指向身后,冷笑道:“三十万大军远赴千里之外,你觉得他们是来游历的?” 谭扶辛似笑非笑道:“对于我而言,杀人会有损修行,轻易不会开杀戒,不过……王宝是我亲手斩掉头颅,他收了我的刀谱,是为因,随后被我斩杀,是为果,一饮一啄,乃是天定,我杀他,不算破戒。” “王宝是我半个师父。” 李桃歌抄起黄泉枪,直指对方,声音冷冽道:“为师父报仇,也不算破戒。” 谭扶辛哈哈大笑道:“凭你?一年前修行都没入门的富贵公子?” 李桃歌长出一口气,认真说道:“王宝大人曾经说过,任何事没有得到结果之前,先得试试再说。” 第415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五十一) 西南角的箭楼之上,坐着一名灰袍客,山羊胡,双眸明亮,单腿盘卧,右手搭在膝盖,旁边竖着半人来高的黄铜酒葫芦,一派儒雅风范。 灰袍客见到远处的李桃歌展露出怒意,微微一笑,眼角堆出褶皱,轻声道:“琅琊李氏的后人,一代胜似一代,有少年意气,不乏赤胆忠心,假以时日,必定是肱骨贤臣。” 箭楼下站着一名黄袍老者,身姿挺拔,神华内敛,白眉垂到耳边,颇有仙家神韵,手中把玩着一对小巧金炉,语气冷漠说道:“按照大宁的国运,他只能是亡国之臣,当不了能挽天倾的忠良。” 灰袍客手指轻轻叩打硕大葫芦,一道酒箭从壶口喷射而出,略微停顿后,斜斜落下,灰袍客张口接住,一滴都未洒落。 灰袍客满意打了个酒嗝,笑眯眯说道:“天数和国运这东西,我向来参悟不透,读了几十年先贤心得,依旧一无所获,听说昆仑山的轩辕龙吟,乃是河图天官下凡,能够参悟天机,逆改国运。那老东西沉寂了一甲子,似乎也没折腾出浪花,大宁半死不活,圣族同样衰落凋敝,传的神乎其神,看来也不怎么样,你,我,他,不都是天柱下的无根野草么,一日不曾获赐天恩,皆可归为芸芸众生,就别顶着河图天官的名头招摇撞骗了,也不嫌寒碜。” 黄袍老者缓缓转动金炉,沉声说道:“轩辕龙吟能否逆改国运,谁都不清楚,不过昆仑山下来的人,少去招惹为妙,五人入世四谪仙,家底儿厚的出奇,或许有独门秘术,能够窃取仙运。” 灰袍客忽然凝住神情,猜测道:“轩辕那老小子,听说半年前在骠月那边现身,按照他的乌龟性子,不到大功告成时,绝不会大摇大摆露面,难道……他已经是天柱上的神仙?” 天下十大谪仙人,有六名广为人知,其余四名是谁,藏在何处,就算他们半步仙人也不得而知,只能凭借蛛丝马迹推断。 黄袍老者手中的金炉骤然透出光亮,一个映衬出炉边八卦符印,一个映衬出炉边五行符印,虽然金炉小的可怜,可符印纹路清晰,若隐若现,像是小蛇蠕动。 黄袍老者轻叹道:“你我这辈子谪仙无望,站在旁边看看热闹也挺好,风平浪静了二百年,如今要掀起惊涛骇浪了。” 护城河边的李桃歌与南宫献联手,正在和谭扶辛打的不可开交,本以为李桃歌放出狠话,要凭借黄泉枪搏命,哪儿知道雷声大雨点小,少年单手持枪,站在远处频频释放起术法,擅长刺杀的南宫献充当起了主力。即便是以二对一,也没占到便宜,月魁剑攻少守多,被翠绿色刀芒打的节节败退。 灰袍客又拍出一道酒箭,准确无误落入口中,咂巴咂巴回味,捋着胡须望向打斗在一起的三人,看了没多久,充满惊讶说道:“咦?那小子不对劲吧,施展术法怎能不念咒不结印,莫非同你一样是太白仙人?” 逍遥镜被誉为太白士,到了半步仙人境,则尊称为太白仙人,能够修炼到这种境界的术士,极为难得一见,四大王朝中,加起来也没有两手之数。 黄袍老者定睛一看,越看越是惊奇,狐疑道:“他施展术法很快,调动出的灵力也很浓郁,按照境界划分,足以归为无极境,口中念念有词,却是骂人的粗鄙言语,怪,真是怪,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小小的无极境,竟然能心念合一,术法自然。” 灰袍客眼眸中掠过一抹杀机,低语道:“放任他成长起来,天晓得会到哪种程度,一个资质出众的术士,对于咱们大周而言,是日后战场的夺魂幡,不如豁出老脸……” 黄袍老者拧紧眉心,沉声道:“别忘了,他是琅琊李氏的独苗。” 灰袍客牵扯一下嘴角,“你是怕六十年前永宁城那一幕,再重蹈覆辙?” 黄袍老者轻叹道:“黎老怪算出来李家气运鼎盛,不出百年,必会有一名妖孽横空出世,能够左右天下格局,于是不惜自降身份,想要亲自破去李家气数。谁曾想,堂堂谪仙人,被一名逍遥镜用泼皮式打法,拎着锄头追了万里之遥,简直又可笑又可悲。” 灰袍客挤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拍着铜葫芦说道:“当初黎老怪飞升谪仙人不久,境界尚未稳固,那墨谷的小师弟,看起来温文尔雅,哪想到打起来,竟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完全是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搏命打法,所谓乱拳砸死老师傅,黎老怪还没缓过神,人家已经舍身相拼了,一退,就退了上万里,成为境界悬殊最大的败绩,沦为天下笑柄。” 黄袍老者说道:“大宁的修行者,虽然不如大周人才济济,但顶尖的那几位,并不逊色多少,一剑劈散骠月两甲子国运的剑神谷阳,如果与九千岁交锋,我觉得输多胜少。国师冯吉祥,珠玑阁初代统领李静水,这都是即将问鼎天柱的人物。还有几位喜欢藏着掖着的老家伙,闷头苦修,只为一鸣惊人,大宁的家伙们,向来喜欢隐忍,皇帝老子都当缩头乌龟,谁又敢锋芒毕露呢。” 灰袍客撇嘴道:“说来说去,你不敢杀李家小子?” 黄袍老者停住手心金炉,慎重说道:“朝廷大军军中,有几股同咱们一样的气机,想必是大宁圣人为了提防咱们,派出的定军石。我出手,他们也会出手,未必能够如愿以偿。何况……我不想得罪琅琊李氏。” 灰袍客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道:“为何不想得罪?怕李静水找你寻仇?” 黄袍老者抬头望向阴晦天空,轻声道:“有些事情,比天机都不能泄露。” 灰袍客嗤笑道:“又是这一套,故弄玄虚。咦,对了,咱们不便出手,不如让宫里那三名老怪物出马,他们深居宫中,哪会畏惧李静水之流。” 黄袍老者摇头道:“先不急,仗才刚打起来,先等等再说。” 灰袍客呲牙道:“你呀,太过优柔寡断,等来等去,不就是等着大宁亡国吗。” 第416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五十二) 护城河边激战正酣。 谭扶辛和南宫献同为无极境巅峰,又都出自底蕴深厚的世家,遇到普通的逍遥镜都有一战之力,按理说,实力不相伯仲。但南宫献擅长刺杀偷袭,而谭扶辛擅长正面对敌,何况有李桃歌这个累赘在,南宫献还要分心替他挡刀,逐渐落了下风,交锋不到几回合,腰腹挨了一刀,鲜血浸透黑袍,洒落在洁白雪地中。 李桃歌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而再再而三动用起术法,冰锥,飓风,夯土,劈头盖脸朝着对方招呼,无一例外打了水漂,还给对方的翠雀刀增加威力,弄的南宫献叫苦不迭。 几名珠玑阁门客想要加入战团,李桃歌却示意他们不要插手。 这种级数的搏杀,贸然进入,只会徒劳送命而已,李桃歌本就精打细算小家子气,珠玑阁里的死士,一个个都当作宝贝疙瘩,怎能轻易折损。 月魁剑施展出一招仙童拜月,接连刺出十三剑,剑剑攻在刀身,避退谭扶辛后,南宫献气喘吁吁说道:“怎么还在施展术法,不是跟你说了吗,他的刀能够吞噬五行,并纳为己用,你那些术法,被他的刀吸入,全都落在我的身上。” 经过激烈厮杀,南宫献的裤腿结满冰霜,袖口也被飓风吹成碎片,腰腹间血流不止,脑袋鼓出大包,看着惨不忍睹。 施展完各种术法,李桃歌面色苍白,丹田内的九层宝塔都快转冒烟,依旧赶不上他的施法频率,如今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动一动手指都觉得骨头像要散了架,只能盘膝坐在地上恢复元气。 李桃歌接过门客递来的丹丸,入口生津,一股暖流汇入九层宝塔,瞬间补充少许精力,他压低声音说道:“一会你把谭扶辛逼到河边,最好是双足踏入河中,我会封住他所有闪避路线,你只管朝人攻出最凌厉一剑。” 南宫献封住穴位止血,担心对方看出他的唇语,嘴唇紧闭,用腹语说道:“你该不会又用术法助他吧?看似两个打一个,实则两个打一个。” 躲在他身后的李桃歌假装没听到话中讥讽,自信满满说道:“放心,我还舍不得你死,尽管按照我的计划去做,咱斗力斗不过,斗智玩不死他。” 南宫献一肚子苦水无处发泄。 自家少爷开始就把牛皮吹上了天,结果越打越难受,不如独自对敌呢,起码进退自如,不用顾及身后,那些层出不穷的术法,也不用落在自己身上。 少主令堪比王令,不能不听,南宫献从怀里掏出瓷瓶,一股脑将丹丸全部吞咽,润养几息丹田之后,面色逐渐红润。 李桃歌闻到药材香气,顿时觉得馋虫大作,近日来吃的都是粗粮,极少有油水,在冰天雪地里督战半日,又施法许久,早已饿的前心贴后背,流着口水问道:“南宫大哥,你吃的是啥?” 南宫献冷漠回应道:“透支寿元增长真气的丹药,一颗少活三年,你要吃吗?” 李桃歌瞠目结舌道:“一颗少活三年?你吃了十几颗,岂不是倒欠阎王老儿几年寿元?” 南宫献没好气道:“你咋知道我只能活六十岁?” 李桃歌神色瞬间黯淡,轻声道:“开了那么多次玩笑,只有这一次希望你说的是玩笑。” “猜对了,丹丸服用后,会暂时增添功力,弊病就是难以突破境界。” 月魁剑震出剑花,南宫献掠身而起,“我会将他逼到河中,希望你也不是在开玩笑。” 李桃歌沉吟片刻,咬破舌尖,疼的差点跳起来骂娘。 疲惫稍作缓解。 一口血雾喷入空中,用微风操控,冰层覆盖,防止雪花吞没,然后死死盯住谭扶辛,等待时机。 步入修行者之后,李桃歌逐渐感受到身体奥妙,额头塌陷不死,与墨川春宵一度之后,骨头硬的出奇,鲜血流出后,不是腥味,而是带有淡淡异香,这个秘密他谁都不敢告诉,捂得严严实实,生怕有某位仙人把他当灵兽养起来,天天抽血生不如死。 既然不凡,索性掺入术法中,且看看效果如何。 月魁剑和翠雀刀战在一处。 两把兵器都是出自名家手笔,经过激烈交锋,仍旧崭新如初,撞击声不绝于耳。 谭扶辛的刀法趋近于刚柔并济,走的是祖先开辟出的康庄大道,招式简洁,发力含蓄,即便是杀招,也要留有三分余地,就像是国子监培养出来的监生做文章,内容如何暂且不论,仅仅是第一眼纸面,规整的令人敬佩,扑面而来的庙堂风。 南宫献从小在珠玑阁里锤打,所拜过的师父有七名,故而剑法驳杂放荡,重剑意不重剑招,讲究随心所欲,江湖气浓郁。 十招之前,南宫献还能凭借招式繁多,逼迫谭扶辛不敢胡乱出刀,可一旦泄去锐气,雀羚山相传几百年的刀法占据上风,翠雀舞出残影,四面八方形成囚笼,将南宫献锁死在一丈之内。 李桃歌越看越头大。 不是说好将谭扶辛逼到河边吗?咋打着打着,自陷囹圄了? 南宫献望着刀气密布的囚笼,屏气凝神,月魁剑插入冻土,剑气顿时四散开来,一垄一垄鼓起,朝着刀笼行进。 谭扶辛放肆笑道:“堂堂珠玑阁副统领,竟然想掘地逃跑,不怕玷污琅琊李氏五百余年名号吗?” 剑气破土而出。 丝丝渗入刀笼。 可惜如同泥牛入海。 南宫献身形突然爆射冲天,月魁剑绞出旋涡,将刀笼撕裂。 谭扶辛冷哼道:“看似入地,实则上天,声东击西的把戏,倒是被你玩的花哨。今日有几十万人亲眼目睹,我就在阵前杀你,重振雀羚山威风。” 南宫献掠至河边,剑尖挑起碎石,头也不回往后崩去。 谭扶辛追的够快,眨眼的功夫已经踏在冰面。 来了。 李桃歌桃花眸子一亮。 顾不得夸赞南宫大哥心思细腻,心念起,微风裹挟着舌尖喷出来的鲜血,悄然无息来到谭扶辛身后。 李桃歌竭尽全力催动丹田宝塔,一股股真元汇入护城河,庞大的水灵蠢蠢欲动。 李桃歌咬牙吼道:“看看你的刀厉害,还是我的血脉厉害!” 不到一杯的鲜血与水交汇,所到之处染遍为深红色。 四堵红色冰墙冲天而起,将谭扶辛囚禁其中。 忽然遭遇变故的谭扶辛并未惊讶,笑着摇头道:“折腾半天,原来是引诱我来到河中,想用冰火两重天困我?不知道术法对我无用么。” 一刀劈出。 翠雀刀刃砍入红色冰墙。 澎湃的水灵涌入手心,就像是几条河水同时奔涌来袭。 谭扶辛脸色剧变。 左臂震断,一口淤血喷出,翠雀刀再也握不住,随着裂纹蔓延,陪伴自己二十多年的名刀骤然碎成粉末。 大功告成。 李桃歌瘫坐在地,傻笑道:“运气不错,又赌赢了一次。” 第417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五十三) 谭扶辛碎了刀,又断臂,玉簪掉落,变成披头散发的狰狞模样。 望着血红色的冰笼,谭扶辛从窃笑变为猖狂大笑,放出豪言说道:“凭你们二人,就想困住杀我?谭某潜心练刀二十年,翠雀碎了又如何,人即是刀,刀即是人,只要我尚有一口气,便能不归鞘的宝刀。” 南宫献懒得和他口舌之争,手腕抖动,月魁剑绷直,刺出平平无奇的一剑。 谭扶辛爆吼一声,长发冲天而起,气机散出,丝丝带有凌厉刀气,将血红色冰牢打的冰碴纷飞。 月魁剑来到前胸。 谭扶辛左臂下垂,碎的不能再碎,用右手徒手接剑,拇指和中指准确捻住剑身,朝旁边一推,并且补去一腿,冰牢受到二人合力,深入半尺,谭扶辛突然双目圆睁,气机再度疯狂涌出,摆出搏命的架势,身形一矮,从南宫献身边溜之大吉。 李桃歌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 跑了? 确实跑了。 之前大言不惭放出狂话的谭家人杰,跑得那叫一个快,瞬间来到城头,钻入人群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桃歌长舒一口气。 假如谭扶辛不是回城,而是跑到他这里来一刀,估计魂魄已经来到了奈何桥。 接连施展术法,导致体内虚弱乏力,又喷出些许舌尖血,如今脑袋都是空空荡荡,别说打架,就是站起来都费劲。 李桃歌盘膝坐在冰冷冻土,缓缓恢复元气,旁边珠玑阁门客想要把他抬回营,李桃歌有气无力说道:“不用动,我就在这里坐着,该咱们锐字营攻城了,我赢了这一阵,就坐在这里,正好给他们鼓舞士气。” 舌尖传来剧痛,不便开口,咬字都有些大舌头。 负剑而来的南宫献守在他的身旁,惋惜道:“没把那不男不女的家伙杀了,实在可惜。姓谭的天资很高,离逍遥镜只有一线之隔,再见面时,未必能打的过他。” 李桃歌擦着额头汗水,惨兮兮一笑,满不在乎说道:“他天资高,我天资也不低呀,几个月修到灵枢境后期,怎么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了吧?再见面,没准我能把他摁着揍。” 南宫献纠结再纠结,还是如实说道:“几个月修成灵枢境后期,确实能够称得上天赋异禀,可你得把之前修行的光阴也得算上,在观台镜前徘徊一年多,没见过哪位天才耗费这么久的。况且你逗留在原地有段时日了,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两年有余,修行越往后,越是艰难,这么久修到灵枢境,说明资质和底蕴不够,以后恐怕很难突破到逍遥境,一辈子留在无极境都有可能。” 捅破少年自己糊起的心墙,李桃歌脸色发黑,咬牙道:“南宫统领,说话可比刀子更加锋利,尤其扎起心来,那叫一个疼。” 南宫献挑眉道:“刚才求我的时候,喊南宫大哥,如今喊南宫统领,哎!~女人心海底针,你像是女子一般喜怒无常。” “有吗?” 李桃歌挠了挠头,仔细想想,似乎确有其事,打着哈哈说道:“挨了一顿揍,又被你贬损,谁能好声好气答话,莫见怪哈。” 南宫献见到锐字营全部过河,摆出阵仗,搭起器械,气势汹汹准备攻城,双臂环胸说道:“千里凤和楚老大倒是难得的人才,怕军卒损失严重,于是将俘虏来的安西军放在前面,令他们充当肉墙。不过安西军的俘虏肯卖命吗?冲也是死,不冲也是死,何必多此一举,老老实实抹了脖子不就完了。” 李桃歌得意道:“涉及到兵事,这你就不懂了吧?自杀抹了脖子,身份依旧是叛军,家人都要跟着遭殃,以后平叛完毕,朝廷会秋后算账的。但若是在攻城时阵亡,会将他们划归到配隶军,家里人会受到一笔抚恤银子,子孙后代也会沾上福气。假如运气好,在攻城时活了下来,日后飞黄腾达也不一定,以前大周就有名出自配隶军的武将,封侯之后,子孙永镇十州之地,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换作是你,会把命放在哪里?” 南宫献诧异道:“怪不得瞅不见安西军怨气,原来有这层缘故,用命去搏一条泼天富贵路,倒也不算白死。可惜俘虏来的安西军太少了,只有千余名,放在动辄几十万大军的战场,冲杀几回合就得死伤殆尽,若是再多些,说不定能立下奇功。” 李桃歌望向护城河那边的崔九,正在不慌不忙擦拭刀刃,不由得唏嘘道:“听云帅提过,当初先登营伤亡最为惨烈,五千甲士,跟随他征战几年,活下来的不过数十人,别看崔九封为四品将军,可屁股底下垫着累累白骨,颇有些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意味。” 南宫献随着他的视线望去,赞叹道:“先登营,可敬,可佩。你之所以迟迟不用他们,是怕他们折损严重,不好给云帅交差?” “那倒不是。” 李桃歌摇了摇头,眯起眸子说道:“他们是最锋利的刀,来斩断郭贼的脑袋最好不过。” 喊杀声大作。 锐字营开始攻城。 千里凤和楚老大站在城墙下,一人拎着一把刀督战,不是冲向敌军,而是自己手下和安西军俘虏,谁敢退却半步,便会成为他们用来立威的亡魂。 自己选出来的锐字营终于出手,李桃歌心情颇为忐忑,奇怪的是叛军并未施放弩箭,而是派出大批士卒镇守城头。 没了强弓劲弩,城墙不难攀爬,很快迎来第一批交锋。 短兵相接,血肉横飞,画面惨不忍睹,时不时有缺胳膊少腿的士卒掉下来摔成肉泥,胆子小的,能立刻吓晕过去,胆子大的,出手也不像平时那般利落,透出一股拘谨。 李桃歌观望一阵,沉声道:“郭贼好像走了。” 南宫献好奇道:“他对你的兴趣,明显高于太子,只派了一名刀客来刺杀,并不符合常理,难道……别的门有征西军杀进去了?” 李桃歌惊愕道:“没这么快吧?” 南宫献疑惑道:“城没破,他为何要走?” 李桃歌远眺西南角,冷声道:“郭贼狡诈的很,说不定又在酝酿阴谋诡计。” 第418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五十四) 奉命攻打南门的是鹿怀夫与贺举山,这两名将种子弟满脸肃容,站在阵前督战,鹿怀夫双腿迈开与肩齐,拄着九尺长刀,搭配雄伟身姿,颇有名将气度。 二人率领的是麾下嫡系保宁军,其中四营主将皆是鹿贺两家旁系,下面的副将牙将校尉,也多为两家家奴,数代耕耘,忠诚绝无问题,别说攻城,即便是易帜反叛,二万余精兵也会随同主子马踏皇宫。 既然拆不散,打不烂,太子干脆没去动这支精锐,将他们派到南门独当一面。 狂风卷起飞雪钻入后颈,致使以儒将自居的贺举山打了一个激灵,裹好貂裘,轻声道:“老鹿,攻了两个多时辰了,城头的叛军越打越多,咱们死了七八百兄弟,能给太子交差了吧?” 经过一个上午的搏杀,城墙根堆满尸体,有叛军,也有保宁军,散发出浓烈血腥气,引来秃鹫在头顶盘旋。 鹿怀夫摸着许久没打理的胡须,一根一根硬如猪鬃,他耐着性子说道:“举山大哥,咱俩相识多年,本以为你绝顶聪明,没想到安西走一趟,聪明人尽干糊涂事。攻城是给谁攻的?太子,李家少爷,还是鹿家贺家?咱藏一手,其他人也藏一手,究竟靠谁来破开碎叶城?里面可是有几十万大军,硬碰硬都未必赢,更何况是攻城,再藏有私心,谁都别想活着回到保宁。” 贺举山轻叹道:“我又何尝不想立下奇功,班师回朝后封侯拜相,可咱们只有这两万兄弟,是咱积攒多年的本钱,这两万人在,你我都是香饽饽,太子和李公子都会争相拉拢,拼光了,谁会把咱当作一回事?老鹿啊,乱世之中,其它的都是过眼云烟,跟屁一样,唯独兵权要攥在手心,这可比咱爹咱娘都靠谱,有他们在,天下再大,也有咱哥俩一席之地。” 鹿怀夫瞬间一愣,品味到话中玄机,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此战必败?” “老鹿,你终于开窍了。” 贺举山摇头苦笑道:“太子是何成色,你我都懂,太师元嘉善于谋国,并不见得懂兵事,这对师徒来领军,还不如将大权交给李公子,起码人家在镇魂关见过血,懂得攻守之道。” “碎叶城二三十万叛军,城高粮多,怎么打?兄弟们的尸骨就在那摆着,五百条命换一百都换不到,即便是郭熙那厮大开城门,放咱们进去肉搏,十有八九得吃败仗,不知道太子怎么想的,竟然四门齐攻,想一天之内破城,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败,是肯定败了,就是不知道哪天会败,过了今夜,城门依旧坚若磐石,盘查完死伤人数,太子肯定会心灰意冷,咱把阵亡将士报多一些,三千,五千,去殿下面前再哭一鼻子,先蒙混过关再说。” 天色阴冷,鹿怀夫的脸色比起天色更为阴沉,摩挲着陪伴自己多年的长刀,低头不语。 如今的碎叶城,是一具恐怖磨盘,每个时辰都要碾碎数千人,他麾下的万余人马,天黑都撑不到,可若是把这万人放到别的地方,他不再是征西军毫不起眼的鹿将军,而是受人敬仰的鹿帅。 贺举山看出他的纠结,正想趁热打铁,一名亲卫骑马狂奔而来,直至二人三丈外,矫健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声说道:“鹿将军,贺将军,西门捷报,贼将郭熙派一名刀客偷袭李公子,反被李公子打断左臂碎了短刀,灰溜溜跑进了城,故而士气大振,锐字营已登上城头。” “哈哈哈哈哈哈。”鹿怀夫突然大笑不止。 贺举山拧紧眉头。 鹿怀夫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问道:“贺兄,咱俩的命,有李家少爷金贵吗?” 贺举山知道他要说什么,沉着脸一言不发。 鹿怀夫将长刀重重杵地,朗声道:“你想要当乱世奸雄,我不拦着,把你的人撤下来,别挡着老子攻城!” 鹿怀夫一步一步行进,越走越快,跨过护城河上搭建的浮桥,拎刀猛冲,扯着嗓子喊道:“弟兄们,西门破了,是李公子干的,同样是世家子弟,我鹿怀夫脸上有光,你们也会被高看一眼,同样是七姓八望,不能拖了后腿,来,给老子瞅瞅,你们胆色何在!” 本来在城墙下假模假样的保宁军,听完将军喊话后,像是打了鸡血一般,各自抄起兵器,争相朝城墙攀爬,有的将领嫌弃手下爬得慢,蹬出一腿,踹下了墙,给后面的人留出余地。 城头叛军见到对方主将冲阵,纷纷将巨弩对准了他,一支支弩箭带出劲风,呼啸而来。 鹿怀夫粗旷脸庞挂有冷笑,步伐稍作停顿,朝旁边拐去,徒手接过一支弩箭,用拇指摁成两截,狰狞喊道:“城头的兔崽子们,就凭这点破烂玩意,想要爷爷的命?做你奶奶的大梦!” 叛军见他如此嚣张,拼命拉动巨弩,一人来长的弩箭,顿时遮天蔽日。 按照鹿怀夫的身手,想躲开弩箭简直轻轻松松,可他身后有保宁军士卒,自己能躲过,他们可躲不过,鹿怀夫冷笑一下,刀头入地,硬生生掀起一道土墙,将大部分弩箭挡住,然后摘掉熊皮大氅,形成网兜,兜住余下弩箭。 “娘的,这熊皮是我那小妾亲手缝制的,怪可惜嘞。” 虽然说着可惜,但鹿怀夫没有展现出一丁点遗憾神色,把大氅随手丢掉,长刀旋舞,飞速抵达墙根,刀头入墙,雄壮身躯掠起,抓住旁边云梯,喊道:“磨磨唧唧的,在那舔葡萄呢?让开,老子先来!” 没用多久,鹿怀夫爬到垛口,才一露面,眼前一黑,乌泱泱的兵器迎头凿来,似乎把天都给遮住,啥都瞅不见,鹿怀夫骂了声娘,脚踏墙砖,朝后躲闪,长刀刮蹭着墙壁,冒出一溜火星。 一条右臂挡住鹿怀夫下坠躯体。 鹿怀夫扭头一看,正是自己老伙计贺举山,不由得狐疑道:“你咋没跑?去当你的逍遥王。” 贺举山笑道:“听你骂骂咧咧那么多年,习惯了,猛然清静下来,还有些不适应。” 鹿怀夫咧嘴笑道:“你他娘的!该不会喜欢老子吧?” 贺举山努嘴道:“一起登城,杀他娘的一阵?” 鹿怀夫淬出一口血沫,呲出白牙,勾勒出阴狠笑容,“杀!” 第419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五十五) 东门作为主攻,又是太子亲自督战,将士卖足力气,战况极为惨烈,护城河以西躺满尸体,没了下脚的地方,鲜血汇聚成溪流,已经将河水染红。 太子府头号武将,出自纳兰家族的左率卫纳兰烈虎,今年四十来岁,正值壮年,身高腿长,猿背蜂腰,披明光重甲,手持森罗锏,威风凛凛站在阵前。 皇后近年来为儿子招兵买马,本家亲戚当然要受到重用,可惜亲弟弟纳兰重锦草包一个,只知道纵情享乐,即便强推到兵部尚书高位,还是被张燕云坑了一把,丢掉了乌纱帽。 远房表弟纳兰烈虎,乃是家族中首屈一指的奇才,熟读兵书,精通韬略,又是难得一见的逍遥境,很受皇后器重,并未将他放在庙堂任职,而是守在儿子身边,帮其统御太子府众将士。 城头喊杀声不绝于耳,一会儿由征西军占领,一会儿叛军占据上风,双方打得有来有回,一块城砖的距离,往往要付出十余条性命作为代价,才能再度夺回来。 一名保宁军牙将从战场撤回,全身被血浸透,左手齐腕而断,来到纳兰烈虎面前,大声道:“将军,兄弟们死的七七八八,实在顶不住了,还望别的营增援。” 纳兰烈虎淡淡望着他,轻声道:“没我的将令,谁允许你不战而逃?” 牙将先是呆住,接着颤声道:“末将并未不战而退,只是来找将军禀报军情。” 纳兰烈虎面容冷峻道:“我就站在这里,离你们不过一箭之地,本将又不瞎,需要你禀报吗?回去,攻城,再擅自离开战场,斩。” 军法如山。 保宁军牙将听说过太子府左率卫的为人,铁面无私,手段狠辣,有名校尉仅仅是在巡逻时偷懒,就被他活生生打死,太子府将士都惧怕这位顶头上司,对待亲自带出来的兵尚且如此,更别提后娘养的保宁军。 牙将咬着腮帮子,一瘸一拐返回,没走几步,一道流矢划过,正巧射中他的喉咙,挣扎出几口血水,瘫软倒地。 纳兰烈虎勾勾手,喊来近卫,沉声道:“去告诉宫子谦,再遣一营攻城,半个时辰内再无建树,他自己爬上去。” “诺。”近卫领命离去。 纳兰烈虎双手拄锏,不动如山。 宫子谦的嫡系,算是保宁军精锐中的精锐,放入巨大的血肉磨盘,依旧折腾不出任何浪花。 旁边传来温和声音,“太子派我来问一问,日落之前,能否攻破东门。” 纳兰烈虎扭头望向太子府里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田桂,混元髻,桃花剑,不带人间烟火气,与其说是将军,不如说是云游四方的道人。 纳兰烈虎收回视线,爱搭不理说道:“田将军觉得呢?” 田桂摇头蹦出一个字,“难。” 纳兰烈虎轻声道:“是太子派你来问的,还是太师派你来问的?” 田桂低声道:“太子累了,已经回到营帐休息。” 纳兰烈虎冷哼一声,说道:“日落时分破东门,亏他问的出来,这些保宁军,全是酒色掏空身子的富家少爷,你看看有一个能打的吗?云梯都爬不利落,举盾都举不起来,竟然敢妄称保宁军,若是永宁城需要他们来保,谁能睡的安生?刘甫每年从户部要走千万两银子,养出这么一帮窝囊废,我若是瑞王,恨不得横刀自刎谢罪。” 事关瑞王刘甫,田桂没去接茬儿,转移话题说道:“我去给太师回话。” “慢。” 纳兰烈虎喊住了他,阴沉着脸说道。 田桂不动声色说道:“将军有事?” 纳兰烈虎趾高气昂说道:“劳烦田将军跑一趟北门,去看看欧阳庸那小子在搞什么名堂,他昨夜面见太子,把复州兵的精锐调走,给咱们留下一堆少爷胚子,并且立下了军令状,声称今日必破城门,可到现在也没动静。那小子不会是想作壁上观吧?等咱们把人拼光了再发力,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田桂沉吟片刻,回道:“北门每一柱香传来战报,我来之前,欧阳将军说复州兵已折损三千余人,曾占据过一段上风,后来郭熙亲自跑到北门督战,叛军士气大振,将登城后的复州兵悉数杀掉。” “哦?” 纳兰烈虎惊讶一声,自言自语道:“东门有太子,西门有李家少爷,郭贼放着两尊大佛不管不顾,亲自跑到北门意欲何为?难道与欧阳庸串通好了,带着复州兵投敌?” 田桂哭笑不得道:“欧阳将军的亲眷都在安南都护府,贵为镇南侯子孙,怎么会贸然投靠叛军,纳兰将军恐怕多虑了,或许是北门战况吃紧,郭贼怕城池不保,所以跑到那里亲自督战。” 纳兰烈虎冷笑道:“田老弟,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啊,郭贼上任安西大都护之前,可是皇后身边最受宠最得力的干将,谁能想到他会反?郭贼仗着皇后娘娘恩宠,恃宠而骄,最后竟然敢叛国,害得我们纳兰家都抬不起头,有前车之鉴,谁敢胡乱再轻信别人,对吧?” 田桂边听边点头道:“没错没错,纳兰将军心思缜密,确实要多加防范,田某这就去北门,若是欧阳庸敢阵前倒戈,我这三尺桃木剑,必取他首级。” 纳兰烈虎抬起眼皮说道:“有劳田将军。” 心照不宣的二人相视一笑。 田桂怀揣着心事,快步走过护城河。 这番话,看似说的是欧阳庸,其实点的是他田桂,如今自己深受太子恩宠,风头正盛,已经引起太子府武将不满。 自己师门道门自在宗,对于纳兰家和欧阳家而言,出身卑微,修是野狐禅,谁都没把他放在眼里,偏偏元嘉和太子器重,只许自己一人佩剑侍寝,又领了右率卫大将军,当然会遭人眼红。 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怎会允许山野村夫来和自己平起平坐? 田桂长叹一口气。 修了几十年的自在,半途而废。 郭熙叛国。 自己何尝不是背叛师门。 第420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五十六) 欧阳庸出自镇南侯府,身份金贵,修为不俗,自诩为太子府第二号悍将,瞧不起田桂那些野路子,可当他见识到城头血战,残肢断臂横飞,血气冲天,顿时单膝跪地,吐的稀里哗啦。 这时欧阳庸才意识到,杀人和战场,是两码事。 当枪刃带出血淋淋的肠子,鲜活的袍泽变成无头尸体,那种来自骨子里的惊悚,会变为一辈子的梦魇。 自攻城起,欧阳庸吐了七次,胆汁都吐了出来,副将张达递过去牛皮酒袋,不停拍打他的后背。 狂灌半袋酒入肚,酒意上头,这才稍微好转,见到田桂信步走来,欧阳庸赶忙起身,擦去嘴边污渍,重新提起宁刀。 田桂拱手为礼,说道:“纳兰将军派我前来,询问北门战况,咦?欧阳将军怎么脸色不好,难道身体不适?”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二人平时关系不睦,欧阳庸哪肯将实情告知,用靴底扒拉着积雪,试图将吐出来的污秽掩盖,梗着脖子说道:“谁告诉你本将身体不适?只是冲了几次阵,偶感疲惫,喝点酒缓缓神。” “小侯爷亲自冲城?” 田桂望着地面,惊讶道:“真是咱们太子府的虎将,冲城累到吐,杀了几进几出,甲胄居然都没染红,看来将军身手了得,我得禀明太子,为欧阳将军请功。” 欧阳庸神色慌乱,辩解道:“没见到本将在喝酒吗?喝得太猛,吐了几口而已,不劳田将军费心。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纳兰烈虎询问北门战况?他又不是太子,为何要对他禀明战况。” 田桂笑道:“纳兰将军是咱们太子府武将之首,他派我来,我不敢不听,欧阳将军若是不满,尽可以与他面谈。” 欧阳庸冷哼一声,没敢再大放厥词。 纳兰烈虎是皇后远房侄子,太子表亲,光是这层关系,府里就无人敢惹,更何况人家有真才实学,打遍府中无敌手,欧阳庸再狂妄,也不敢和纳兰烈虎叫板,平时一口一个大将军,喊得比亲孙子都腻乎。 田桂望向城池,大感讶异。 复州兵已经登上东北角和西北角,将箭楼的叛军杀个精光,人数虽然不多,但已经站稳脚跟,后面的士卒不断从云梯涌上,大有立刻占据城头的架势。而叛军主帅郭熙,负手站在北门正中,一身铠甲极为显眼。 田桂惊叹道:“复州死士,名不虚传,其它三门都没打出优势,唯独北门优势明显。” 欧阳庸自信满满笑道:“再勇猛的将士,遇到窝囊主帅,照样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若不是本将身先士卒,登城斩将,给他们鼓舞了士气,城头哪有那么好上。瞧见没,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攻破城门,活捉郭贼。” 田桂含笑道:“真要是活捉郭熙,奇功一件,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可是……郭熙为人阴毒狡诈,不是那么好抓的吧?” 欧阳庸伸臂展开披风,风雪一吹,衣衫猎猎,颇有些神勇气概,他扯着嗓子喊道:“传我将领,派三营复州兵冲城,一营攻吊桥,另外两营分别从南北边缘登城,三刻以内,本将要和郭贼共饮一壶酒。” 副将领命离去,跑去军中发号施令。 田桂扭头望向大军,其中有八成是复州兵,阵亡了几千人,又有几营在城墙血战,满打满算不过五六营人马,再派三营攻城,只余一万左右士卒坐镇右翼。 再看到郭熙有恃无恐的模样,田桂隐隐觉得不对劲,于是劝说道:“欧阳将军,先不要调兵遣将,以防其中有诈。” 欧阳庸冷笑道:“怎么,怕本将立下奇功之后,在你田将军头上作威作福?哼,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虽然你我二人不是朋友,但同为太子效力,算得上是一条船上的门客,即便日后飞黄腾达,本将也不会为难一个庶民。” 言下之意,自己出身高贵,不屑于草民出身的家伙争来斗去。 田桂皱起眉头说道:“关系到大军安危,最好禀明主帅再做决断,太子正在帅帐歇息,可以去找太师商议。” 欧阳庸心生不满,倨傲说道:“田将军没听过那句话吗?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我一个领兵出征的大将军,只听殿下号令,为何要对宫内寺人言听计从?他是负责给太子传道授业的,阵前的事,还是少管为妙。” 自从出征之后,欧阳庸屡次遭到元嘉无视,并且联合纳兰烈虎和田桂打压自己,致使他早憋了一肚子怨气,如今正是立功的好机会,怎会去找元貂寺商议。 田桂慎重道:“小侯爷,涉及到几万人生死,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小不忍则乱大谋。” “滚开!” 欧阳庸爆吼一声,抽出宁刀,厉声道:“身为道门弟子,六根龌龊不堪,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天在太子面前说我坏话,再敢乱嚼舌根,信不信本将活剐了你!” 田桂生怕这家伙犯浑,后退一步息事宁人。 复州兵陆续越过护城河,分为左中右三路,朝着城池快步行进,近万士卒沉默凝重,只发出轰轰脚步跺地声,令人叹为观止。 有了援兵相助,城头复州兵精神一振,挥舞兵刃愈发自如,论悍勇,安西军远远不是对手,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凭借巨弩勉强抵挡住攻势,有了生力军加入,复州兵轮番上阵,一寸一寸朝着吊桥方向逼近。 左右两边不断压缩,快要占据城头一半位置。 中间的士卒也已经架好云梯,正在奋力攀爬。 最近的复州兵,离郭熙不足二十丈。 奇功即将到手,欧阳庸已经乐开了花,奋力挥舞宁刀,卖着力气吼道:“冲!快给老子冲!谁把郭熙抓了,老子封你为三品将军!” 而郭熙依旧是无动于衷的淡漠,旁边的谢宗昭轻声道:“郭帅,差不多了。” 郭熙嗯了一声,活动着冻到僵直的右臂,朝前方轻轻推进,只说了一个字,“杀!” 吊桥轰然落下。 城里冲出无数骑兵,人披甲,马披甲,手中挥舞着长槊。 气势如群虎下山。 重骑! 第421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五十七) 当千余重骑冲出城池,征西军顿时傻了眼,他们没想到快要守不住的叛军,竟然放下吊桥出城厮杀。 重骑对于旁边的复州兵视若无睹,一路冲着欧阳庸所在的大营轰然前行,当千余铁骑展开阵势,马蹄在冻土凿击出鼓噪声,征西军肝胆都快要被震碎。 这支从未进入过天下视线的神秘骑军,只有胸口以棉布遮挡,其余皆用铁片包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铁罐子,骏马用鱼鳞甲覆盖,只露出眼睛和马蹄,脖颈系有红花,冲锋起来夹杂万钧之势。 大漠铁骑惊艳登场。 郭熙笑眯眯说道:“谁说安西养不起重骑?本帅就给他们瞧瞧,贫瘠的西北万里,照样能坐拥千余重骑,那些搜刮来的银子,只顾自己享乐,又能花去多少,把钱变成护身符,方为安身立命之本。这一千五百大漠重骑,本该是孝敬皇后的提携之恩,回到朝中任职后,变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政绩,可张燕云横插一脚,把老夫的罪状递交给杜斯通,杜相又想把老子往死里整,这千余重骑,只能由本帅来当他们主子。之前我还在犹豫,反,还是不反,张燕云,杜斯通,有你们二人推波助澜,才有了今日局面,他们俩当为安西之乱的罪魁祸首。” 谢宗昭笑道:“大帅可以书信一封写给圣人,献出张燕云和杜斯通的头颅,将您封为安西王,大家可以坐下谈一谈。” 郭熙大笑道:“你明知道张燕云是大宁最后的救命良药,还要将他杀掉,圣人肯定不干,气一气他也好,至少能吐半斤血,没准儿能让太子提前登基。” 谢宗昭裹紧貂裘,望着千余重骑已经踏过护城河,冲进征西军军营,阴险一笑,“太子能否登基,先过了今日这一关再说。” 郭熙回头说道:“飞将军,你不是馋这支重骑很久了吗?今日去过过瘾,率领儿郎们去杀个痛快。” 安西军副帅云飞眼眸一亮,喜出望外道:“老夫有多年没开过杀戒了,多谢郭帅开恩!” 云飞抄起长枪,足尖踩踏垛口,奋力一跃,如雄鹰般滑翔,正巧落在一名大漠重骑士卒马背,云飞单手将那骑兵托起,咧嘴笑道:“跟在爷爷后面,看看能割多少只耳朵,我杀人,你立功,算是借马的利息。” 副帅发了话,那名骑兵只能屁颠屁颠跟在马后。 马蹄纷飞,重骑即将抵达征西军军营。 欧阳庸会花天酒地,会抚琴吟诗,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重骑,见到千余骑兵滔滔而来,吓得身体不住打摆子,宛如惊弓之鸟,他声嘶力竭喊道:“快,射箭!把他们都给本将统统射死!” 剩余的复州兵不多,仅有万余左右,虽然数量占据绝对上风,可根本对付不了重骑,当一支支箭矢射出,大漠重骑立刻俯身趴在马背,保护住要害,箭矢打在上面,叮叮当当煞是好听。 再锋利的箭簇,也破不开精心打造的铁甲,当征西军看到诡异场面,更为胆寒。 欧阳庸接连咆哮道:“你们的力气哪里去了,都用给娘们身上了?!快给老子射,要不然全砍了脑袋!” 田桂一脸肃容喊道:“射箭没用,根本破不开重骑防御,上拒马,用钩镰枪,不要想着伤人,专门勾马腿。” “对对对!” 欧阳庸恍然大悟,急躁喊道:“愣着干什么!没听到田将军的御敌计策吗?摆拒马,上钩镰枪勾马腿!” 欧阳庸缺少阵前经验,复州兵又是头一次遇到重骑,压根没携带拒马和钩镰枪,众将士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弯腰寻找相似的物件,乱成一团。 大漠重骑近在咫尺。 能够领略到九尺长槊的寒气。 田桂迅速将欧阳庸拉到一旁,免得二人被马蹄踏成肉饼,接着一跃而起,想要试试重骑成色,桃木剑轻盈划出曼妙轨迹,准确无误点在一名将士头盔正中,剑尖传来厚实顿感,竟然破不开铁皮,看来不是寻常工匠铸造,田桂蹙起眉头,逐渐发力,近乎于璇丹境的水准,才勉强将那名重骑士卒点落马下。 没等田桂惊讶,后续的重骑如山呼海啸袭来,他不敢怠慢,脚踏七星步,从马蹄旁边躲过,撤离了战团。 田桂心情沉重。 这支大漠重骑,比起想象中更要恐怖。 复州兵搭建起来的简易防线,是用兵刃架起的拒马,当重骑冲入军中,瞬间土崩瓦解,复州兵自行组起的雁形阵,脆的像是纸一样,或是长槊贯穿,或是马头或者马蹄蹂躏,一回合都招架不住,跑得快的能捡条命,敢反抗的即便没有立刻死去,也会跌倒后被后续的重骑踏成肉泥。 莫奚官的毕生心血,也挡不住重骑对于步卒的碾压。 田桂正琢磨如何抵挡,忽然发现欧阳庸消失不见,回头寻找,小侯爷已经狼狈跑出去半里地,主将都疲于逃命,他也无力回天,重重叹了一口气,心疼着两万多复州兵,转身就要回到东门,找太子和太师商议。 耳边传来一声暴喝,“这道士,谁允许你走了?!” 云飞单臂横起长枪,正在对他发出狞笑。 金刚体魄,修罗相貌,任谁都知道这是一员虎将。 田桂屏气凝神,桃木剑挽起剑花,摆出防守姿态,说道:“安西军副帅飞将军,久仰。” 云飞将马速放缓,朝对方绕着圈圈,铜铃眸子瞪着对方,不怀好意笑道:“你叫田桂,是太子身边亲信,自在宗传人,官职不低,似乎和老子平起平坐。呵呵,跟对了主子,当真是平步青云,凭着溜须拍马,就能和百战之将同食四品俸禄。” 田桂听出了酸溜溜的醋意,也清楚这员老将平生不得志,立下功勋无数,最终还是得罪了权臣被贬到安西。 田桂拱手道:“飞将军,今日要把我留在碎叶城外吗?” 云飞冷笑道:“自在宗也就是蛇鼠一窝的道门据点,杀你有何本事,没兴趣,乖乖跟老子回城,饶你不死。” 田桂洒然一笑,说道:“称呼你为飞将军,不过是念在以往军功,惹得道爷不爽,你就是忠奸不辩的老贼,竟然大言不惭辱我师门,你去问问,自在宗供奉各路神佛答应吗?!” 第422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五十八) 留在碎叶城的复州兵慌了神,主将撒丫子跑了,后方军阵被重骑冲的七零八落,留下一万余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留在原地呆若木鸡。 有名机灵点的校尉大喊道:“兄弟们,大营不保,暂且放弃攻城,咱去抄了重骑屁股,他们只有千余骑,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们,走,弃城,把重骑先剁碎了再说。” 一番话,使得万余人有了主心骨,纷纷后撤,准备沿着云梯下城。 没退几步,城头涌出无数叛军,第一排重甲长矛铁盾,单膝跪地,第二排手驽步卒,弯腰曲背,第三排长弓兵,挽弦平举,眨眼的功夫,弓弩齐射,宛如蝗灾。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密集的人群,无需调整准度,只要将力度拉满,能轻易贯穿复州兵皮甲,膂力出众的,射穿二三人不成问题。 复州兵只有可怜兮兮的几十张盾牌,顾前不顾后,顾左不顾右,根本抵挡不住蓄谋已久的攻势,霎那间哀嚎如雷。 城下的复州兵也不好过,城中又冲出几队叛军,以长矛兵为先锋,弓弩手在后压阵,冲他们发起攻势。庆幸的是地势开阔,能够容纳几千人闪转腾挪,复州兵在牙将嘶吼中,逐渐稳住阵脚,缓缓朝护城河退去。 目睹这一幕的郭熙面色沉重说道:“七万复州兵,原本是我用于对抗朝廷大军的杀手锏,友军变成敌军,还要亲自送他们上奈何桥,实非我所愿,要怪只能怪李家那小子,七万颗头颅,要记在他的账上。” 谢宗昭笑道:“先把复州兵杀破了胆,俘虏后再慢慢调教,本来就是安西的兵,他们会安心归顺,顶多损失一两万,没什么可心疼的,至于李家少年和太子,全都是郭帅的囊中之物,谁都跑不了。” 郭熙摇头道:“朝廷大军中有几名半步仙人坐镇,他们不参与攻城,只为防范周国高手和保护太子以及李家少年,想要生擒他们,难。” 谢宗昭自信笑道:“咱们可是有五名周国伪仙人压阵,腰杆粗壮的很,仙人对仙人,谁输谁赢还不一定。我想……周国大皇帝,一定对大宁太子和琅琊李氏的继任者很感兴趣,会不留余力将他们带到无双城,只要将这二人扣押,大宁皇室和世家党,都会投鼠忌器,必定会派使臣来谈判,谈着谈着,大宁没准儿归顺大周,圣人变成了藩王。” 郭熙得意笑道:“到了那会儿,大宁圣人与我郭某岂不是同为一殿之臣?” 谢宗昭不留余力拍起了马屁,“大帅先入殿,刘氏要对您行礼。” 郭熙放肆大笑一阵,摆手道:“先不做那白日梦了,聊聊眼前的事,打完这一仗,乾坤扭转,咱们是挥师南下,还是坚守安西?按照敌我兵力,咱们最少可以打到保宁都护府,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唱大戏。” 谢宗昭捋着胡须说道:“经此一役,朝廷元气大伤,必须趁热打铁,打着皇叔的旗号,列举大宁皇室十大罪诏,邀请天下豪雄共讨刘氏,一举入主永宁城。” 郭熙沉思片刻,然后忧心忡忡道:“咱们只有二十多万兵马,即便保宁门户大开,还有北庭安南东庭两江百万大军,就算一路披荆斩棘,到了永宁城,能打得过五十万禁军吗?” 谢宗昭勾起嘴角笑道:“那就得看之前的落子,能否屠掉这条大龙了。” “屠龙?” 郭熙展颜笑道:“有机会扳到真龙天子,不白来人间走一遭。” 两柱香左右的功夫,大漠铁骑已经将复州兵冲的七零八落,尽管是千锤百炼的悍卒,一来缺少对阵重骑经验,二来军械不足,用来对付重骑的陌刀,那都得用金山银山铸造,别说是贫瘠苦寒的复州,即便是最富庶的两江都护府,也得集一府之力才能配备。 重骑对步卒,如同暴雨袭花,顷刻间已然枯萎。 几次冲锋之后,大漠重骑调转马头,将溃败的复州兵丢给冲出城门的叛军,冲着东方开始加速狂奔。 自从走出碎叶城,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征西军帅帐。 纵观北门战场,朝廷大军中,唯有田桂占据上风,一柄桃木剑压的大宁名将狼狈不堪,头盔挑飞,肩膀殷红,手腕也挂了彩,正在拧动长枪苦苦支撑。 田桂一身简易行装,又不用骑马,从一开始就占了便宜,再有道家正统吐纳术作为底子,身形矫健似灵猿,云飞的大枪,自始至终没碰到过道袍,在空中画了半天的圆圈。 挨揍挨出满腹怒火,云飞大吼一声,果断弃马,将积郁和怒气一并宣泄而出,大步狂奔,枪尖拖地撩起火星,来到田桂身前三丈,刺出气势磅礴的一枪。 夯实的冻土经受不住枪气,接连拔起。 田桂不动如山,仅仅是平举桃木剑。 以剑尖对枪尖。 两股气势悬殊的对决,结果却是泥牛入海,没溅起几朵浪花。 云飞感受到对方剑尖似有似无的力道,竟然能顶得住自己十成功力的一招,心中大骇,来不及多想,剑尖滚出的剑气像是洪水来袭,云飞急忙摇晃枪尾驱散余劲,后撤几步稳住身形。 吐出一口淤血,把霜白络腮胡染成红色,云飞借助长枪摇摇晃晃起身,愠怒道:“借力打力?道门孽障身手了得,心智更是狡诈,老夫的枪招都一并还了回来。” 田桂负剑打量。 凭借他的修为,想要斩杀云飞轻而易举,与对方磨来磨去,就是为了观察战场局势。 见到城门涌出源源不断的叛军,心说一声糟了,这两万多复州兵,主将欧阳庸逃之夭夭,凭借一己之力,如何从叛军手中救出? 更要命的,是大漠重骑正朝着东门移动,显然是奔着帅帐而去。 田桂惦念太子安危,无心恋战,沉着脸说道:“改日再取你这老贼首级!” 当田桂飘然离去,整个北门再无一人支撑。 铺面白雪的土地和护城河,到处散落士卒尸体,旋开璀璨红色,场面无比凄凉。 第423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五十九) 北门溃败的消息,很快传到李桃歌耳中。 与谭扶辛斗智斗勇,抽干了丹田真气,幸好九层宝塔非比寻常,盘膝打坐半个时辰,恢复了三成力道,不过仍旧是头重脚轻,像是踩在棉花堆里。 珠玑阁将战况禀明,李桃歌望着喊杀声不断的城头,陷入沉思。 卜屠玉眨着小眼询问道:“老大,北门都败了,大漠重骑去冲帅帐,咱还攻城吗?” 李桃歌纠结道:“北门叛军精锐尽出,城内正是空虚之际,我在想……要不要拼一把,强势入城,去擒郭贼,只要把他抓住,碎叶城不攻自破。” “万万不可!” 南宫献沉声道:“二十余万叛军,能破的了城吗?即便是侥幸冲开城门,凭借咱们的兵力,也无法做到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你以为自己是猎户,其实没准是猎物,瞧见箭楼那两名家伙没,自攻城起便守在那里,用气机探查,根本找不到他们存在,如果猜的不错,那二人乃是大周半步仙人,正在犹豫要不要对你出手,之所以按兵不动,或许是忌惮某人存在。如果将所有兵力派去捉拿郭熙,那二人绝对会展示何为伪仙境,一招之内将咱们击杀,你会同杜相一样,成为郭贼的囊中之物,到了那会儿,李家可就任他拿捏了。” 李桃歌本就摇摆不定,听完南宫献的推断,只好放弃了冒失想法,咬牙道:“鸣金收兵,救驾中军!” 金锣嘹亮,传到城墙附近,千里凤和楚老大奋力指挥,锐字营如潮水般退去。 先登营主将崔九咬着根杂草走来,疑惑道:“这帮兄弟攻城的章法不错,没多久就能占据城头,咋不打了?” 李桃歌将北门和东门战况道明,崔九首次满脸凝重道:“大漠重骑?操!姓郭的真舍得下血本,竟然鼓捣出这种大杀器。大少爷,俺们先登营冲城是把好手,用来对付重骑,相当于鸡蛋碰石头,别指着我们去破阵,崔老九不许弟兄们白白送死。” 李桃歌含笑道:“燕云十八骑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怎么会惧怕一支重骑?” 崔九翻了记白眼,呸的一声,吐出口中枯草,“别玩激将法,没用,云帅早就告诉俺们一个道理,要命不要脸,要脸会丢命,想要对付重骑,必须要柳宗望的陌刀营,或者云字营和燕字营和他们对冲,要不你去问问萝枭世子,草原狼骑敢不敢和重骑对阵,俺们先登营绝不干那种蠢事。” 李桃歌挑眉笑道:“知道步卒打不了重骑,我也没想着要你们送死,打了那么久,劳心又劳力,扯点闲淡不是挺好么。” 卜屠玉悄声道:“老大,要不然派陇淮军重骑去和他们打一场?” 李桃歌慎重说道:“你这败家玩意,能不能省着点过!你爹抠抠索索攒了半辈子,才攒出四百重骑,你一个念头,就想把家底都折腾光?别急,太子旁边不是有金龙卫吗?圣人近卫,岂是边军可比,有他们在,太子必定安然无恙。” 卜屠玉嘟囔道:“我这不是害怕太子遭遇不测么,既然有金龙卫,咱就不充大头了,老老实实观战呗。” 途径南门,恰逢鹿怀安和贺举山在指挥保宁军撤离,二人甲胄沾满血迹,头盔不知所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贺举山肩膀还插着半支箭,护城河那边,到处是保宁军尸体,一摞接一摞正在往回拉,看来损失惨重。 二人见到李桃歌,走过来抱拳道:“李公子。” 声音沉闷,神色凄凉,似乎憋了一股无名之火。 李桃歌拱手道:“二位将军亲自披甲上阵,辛苦了。” 鹿怀安揉了一把血汗混迹的脸颊,苦笑道:“没想到攻城这么难,几千兄弟把命搭进去,竟然凿不出一条老鼠洞,鏖战了半天,好不容易肃清城头叛军,可他奶奶北门吃了败仗,几乎全军覆没,一队重骑冲去了东门,还要我们前去增援太子,李公子,你说这叫啥事。” 李桃歌轻笑道:“太子等着咱们驰援呢,边走边说。” 美其名曰驰援太子,可几人走的闲庭信步,悠闲中透着随意,似乎谁都不把太子安危放在心上。 谁心里都有笔账,他们加起来的兵力,连东门三成都不到,更别提太子麾下皆是精锐,又有金龙卫坐镇,如果千余重骑能把帅帐杀穿,他们去了也是于事无补,干脆步伐放缓一些,不违反军令即可。 李桃歌低声道:“郭熙在玩蛇吞象的把戏,大漠重骑只是引子,后面摆开了更大的阵仗,假如所料不差,他的目标不是太子,也不是我,而是三十多万征西军。” 鹿怀安惊愕道:“郭贼想把征西大军一口吞掉?他不怕噎死?!” 李桃歌沉声道:“有碎叶城作为依仗,郭贼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而且有五名半步仙人掠阵,不怕咱们派出高手摘掉他的头颅。明枪暗箭全都杀不死他,当然想野心勃勃吃掉征西大军,咱们要想好对策,如何抵挡住他的手腕。” 鹿怀安怒气冲冲道:“进入安西之后,咱们打的顺风顺水,过关斩将如同砍瓜切菜,靠的啥?还不是靠你李公子身先士卒,给兄弟们凝聚起了士气。太子一来,全他娘乱了套,保宁军不是保宁军,复州兵不是复州兵,弄的乱七八糟,自己主将是谁都不知道,这样的队伍咋能打胜仗?也不知道派太子来干啥,放着清福不享,非要掺合平叛安西,天天吃了睡睡了吃,任何军令都是由元貂寺把持,有一军主帅的样子吗!不如把兵权交给您,按照咱之前的打法,一天就能锤扁碎叶城!” 李桃歌轻叹一声,说道:“事已至此,别发牢骚了,小心别有用心之人去参你一本。再说碎叶城没那么好打,换谁来都无计可施,除非……云帅亲至。” 走到碎叶城东南角,远处一黑一黄两条长龙快要撞到一起。 黑色的是大漠铁骑,黄色的是金龙卫。 大战一触即发。 第424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六十) 大漠重骑冲破第一道防线后,见到彰显皇家风范的金龙卫,马速明显放缓。 边军骁勇,那也只是相对于普通府兵而言,成名百年的天子近卫,谁能不心生忌惮? 云飞拍马赶到,大喊一声闪开,重骑露出缝隙,云飞穿梭至阵前,仔细打量着黄金裹身的金龙卫,声若洪钟喊道:“兄弟们别发怵,这帮家伙被誉为大宁虎贲,其实是打着圣人旗号的纨绔子弟而已,就是他们,吸咱平民的血,啃咱百姓的肉,用咱血汗钱去逍遥快活,天杀的少爷秧子,怕他做甚!一群没上过战场的雏鸟,看似沉稳干练,其实早就吓得拉了裤裆,摆开长蛇阵,迎敌!给这帮少爷瞧瞧,咱西军能否配得上武勇第一的名号!” 论单打独斗,云飞顶多算是二流好手,可他临阵经验丰富,最懂的战场之道,随便一番话,听的大漠重骑热血沸腾,气血直冲脑门,抄起长槊,从中间散开,催动骏马朝着对方冲去。 千骑冲阵,地动山摇。 马蹄将积雪震成白雾,远远望去疑似天兵下凡。 征西军大营。 金龙卫统领公羊鸿并未立于阵中,与太师元嘉坐在帅帐门口,漫不经心吃着烤肉,视线在大漠重骑一扫而过。 元嘉披着紫色貂裘,头顶沾满雪花,冷风阵阵吹过,不停咳嗽,喝了口热茶才稍作缓解,轻声说道:“金龙卫扬名两甲子,极少对敌,我记得三十多年前,冯吉祥一人闯宫,金龙卫结阵拦截,被那胖道士杀的血流成河惨不忍睹,险些在禁军中除名。贵为禁军之首,战绩并不怎么光彩,作为大统领,不担心遭遇第二次惨败?” 公羊鸿神色淡漠说道:“对方阵中若有国师那般高手,我认栽,若是没有,他们得认命。” 元嘉乐呵笑道:“初次对敌,主将居然有闲心陪我喝茶,真不知道你胸有成竹还是故作玄虚,假如吃了败仗,大好仕途可就止于此战了。” 公羊鸿不动声色道:“一帮披了重甲的草寇,若是不敌,干脆散摊子撤伙,回家当他们的富贵少爷。当初我整治金龙卫,不惜得罪天潢贵胄,将那些好吃懒做的草包悉数踢了出去,只留下天赋绝佳的人才,日日苦练到脱力,皮肉都换了几层,我敢大言不惭说句话,禁军养闲人,金龙卫不养。” 元嘉悠闲喝了口茶,笑眯眯道:“拭目以待。” 面对大漠重骑气势汹汹的冲杀,金龙卫副统领刘逊朝前举起金戟,大吼道:“结雁形阵,起戟,杀敌!” 金龙卫齐刷刷举起金戟,单臂平伸,四十余斤举重若轻,展示出超雄力道。 金戟多为皇室仪仗所用,用来彰显天家威严,从未有过战场对敌先例,谁都不知道金戟究竟是绣花枕头,还是蕴含雷霆之力。 两名副统领一左一右,逐渐提速,后边的金龙卫紧随将军马后,马蹄声虽然声势浩大,可将士身躯并没有多大起伏,金戟像是粘在手心,晃动幅度极小,对比大漠重骑的上下颠簸,先胜一仗。 重骑对冲,谁先胆寒会吃大亏,双方都在极尽可能提高马速,云飞深谙其中之道,用匕首绕过鳞甲刺入马臀,引来马嘶声连连,云飞高声喊道:“兄弟们,眼下的局势,谁快谁占上风,谁慢谁见阎王,给畜生们见点血,否则它们不卖力。” 重骑照葫芦画瓢,一手持槊,一手从马靴中抽出短刃,逆着细鳞甲插入马臀寸余。 阵型忽然摇摆不定,但马蹄翻飞,速度提升,气势更为凶猛。 金龙卫阵型稳健,藏在面甲后的目光坚毅。 一黑一金两条长龙,轰然撞在一处。 霎那间天崩地裂。 重甲对金甲,长槊对金戟,完全没有取巧之处,仅仅是力道和胆色的交锋。 远在三里之外的李桃歌都觉得耳膜刺痛,站立不稳打了个趔趄。 一个交锋之后,黑甲重骑倒下近三成,反观金龙卫,只有十余骑陨落。 高下立判。 云飞挑飞两名金龙卫,脸色巨变,嘶吼道:“日你娘的公羊鸿,敢你奶奶的玩阴招,这金龙卫全是修行者!马甲里都藏有倒刺,千万不要和他们硬来,瞄准些,戳马和人的眼睛!” 能够入选重骑,无一不是能征善战之辈,可双方实力悬殊太大,甲胄和兵刃也同样被碾压,当第一个回合处于劣势,想要翻盘难如登天。 金甲在黑甲阵中来回穿梭,金戟所到之处,大批的重骑被打落下马,惨遭马蹄践踏。 重骑对决,快的离奇,三个回合之后,能够站立的大漠重骑仅余不到五百。 云飞心知不妙,长枪刺出枪瀑,将四周的金龙卫驱散,纵马朝后溜走。 没跑多远,脑后生出风声,云飞回过头,瞧见金戟从天而降,从斜后方杀来,云飞暗骂一句直娘贼,抖动手腕,将偷袭的金芒悉数挡住,枪尖勾住戟刃,朝后顺势一拉,凭借强横蛮力,将对方打落在地,那名校尉不肯松戟,被活生生拖着前行。 副都统刘逊拍马赶来,金戟当头劈下,云飞挂起冷笑,单臂连人带枪高高举起。 一阵血雨过后,金龙卫校尉被自家将军劈为两半。 刘逊大怒,使出浑身力道又是挥戟杀来,云飞轻松挡住,左手从靴子抽出带血的匕首,悄然射出。 能在战场活到八十岁的老将,哪个不是成了精的人物,匕首又快又狠,插入刘逊胯下骏马左眼,马儿吃痛,立起前肢拔地而起,刘逊有重甲在身,追又追不上,只能在后面气到骂娘。 正当云飞庆幸之余,眼前忽然有堵人墙挡住了去路。 居中的瘦长身影深深一躬,稚嫩的声音传来,“晚辈李桃歌,见过云老将军。” 第425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六十一) 在大漠重骑与金龙卫交战时,李桃歌已经带领大军绕到后路,一来截断叛军增援,二来要将这支重骑斩尽杀绝,倘若放这一千余精骑回城,等同于放虎归山,所以无论金龙卫是胜是败,他都要不计一切代价铲除后患。 没想到重骑败了,败得那么惨,且败得那么快,不由得对公羊鸿和金龙卫刮目相看,天子近卫,大宁虎贲,无愧世人赋予的赞誉。 锐字营,不良人,先登营,草原狼骑,上万将士一字排开,挡住碎叶城蜂拥而出的援军,李桃歌带着几名主将,恰好截住了疲于奔命的云飞。 作为经验老道的将军,见到势头不妙,二话不说,催马朝旁边绕路而行,跑着跑着,察觉到一股阴柔剑气迅猛来袭,慌忙勒住缰绳,面前积雪飞溅,冻土显现出丈余剑痕。 云飞倒吸一口凉气,转身望向俊美少年,皮笑肉不笑道:“这不是李白垚在外面厮混生出的孽种吗?怎么,凭你也敢对着老夫耀武扬威?呵,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初老夫在安西威风的时候,你爷爷还在吏部任员外郎呢,见了面,得毕恭毕敬行礼,喊一声飞将军。” 即便挨了恶毒的咒骂,李桃歌依旧笑容诚恳,一躬到底,说道:“飞将军成名六十余年,斩杀蛮子数百,护卫西疆安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去年小子在得胜亭观摩将军留下来的枪意,悟出一式,在对战蛮子敌将时,凭借飞将军的留痕,侥幸讨得一条性命,从因果而言,老将军是晚辈半个师父,也是半个救命恩人。” 云飞哦了一声,大感讶异,堆起满脸横肉笑道:“既然是你半个师父和恩人,还不速速闪开让老夫过去,若是传出去你小子恩将仇报,李家的金字招牌可就毁了。” 李桃歌笑容和煦说道:“老将军错了,领悟枪式乃是私恩,反叛大宁乃是国仇,国在前,己为后,晚辈怎敢将您放走,不过晚辈有恩必报,您下马受降,乖乖随我去中军大营,晚辈以项上人头起誓,在太子殿下那里保您不死,可否?” 云飞接连冷笑道:“说的比唱的好听,啰嗦一大堆,还不是想用老夫一命去换取功名,哪里有报恩的意图。你们李家人向来擅长玩弄权术,劝安西军副帅受降,那可是天大的功劳,既为自己铺好了锦绣前程,还落下知恩图报的美名,小子,你的心思细腻入微,不比老李相和小李相差。” 李桃歌坦荡道:“老将军若是不降,只有三条路可走,死路,绝路,枉生路。束手就擒随晚辈去请罪,尚有斡旋余地,一念之差,天上地下,请老将军三思。” “哈哈哈哈哈哈。” 云飞肆无忌惮大笑道:“老夫今年八十有四,有几年可活?反了大宁,再去归顺大宁,岂不是要遭天下人耻笑,死了都要被人戳脊梁骨。小子,别在那假惺惺了,有本事的话,亲自打一场,且让老夫瞅瞅你的枪法,是否领悟到了精髓。” 大枪一震,枪头瑟瑟狂颤,镇守边陲一甲子的老将,仍旧余威不减。 李桃歌气定神闲说道:“假如小子猜的不错,老将军想生擒我,使得他们投鼠忌器,这才是唯一活路。” 云飞挑起花白眉毛,轻蔑道:“怎么,一名土埋到脖子的糟老头子,不敢打?” 李桃歌笑了笑,再度拱手道:“晚辈之前遭遇了一场硬仗,如今气力不支,恕难从命。再说我本西北巡查御史,乃是文臣,又不是带兵武将,您是名震西疆的虎帅,找我打,晚辈高挂免战牌,似乎并不怎么丢脸。” 锐字营先登营竖盾防备,叛军没敢妄动,等待主帅军令。 郭熙在城头面容阴沉,一言不发。 几年来的精心打造的骑兵,藏着掖着,将搜刮来的金银,悉数贴补到了这支大漠重骑,可才一个照面,躺了足足三成,几次较量之后,变成了千堆肉泥,怎能叫他心头不滴血。 谢宗昭了解主子心境,轻声道:“没想到金龙卫竟然强悍到这种程度,重骑半柱香都撑不到,是云飞太鲁莽了,如果等到后续步卒一起冲阵,哪能落的孤身被围困的结局,大帅,救还是不救?” “救他娘!” 郭熙一掌拍在城墙,崩起些许碎石,怒目圆睁道:“几百万银子堆出的重骑,眨眼的功夫,没了,全他娘成了死肉一堆,云飞老匹夫五马分尸也难解本帅心头之恨!再豁去数万将士的性命去救他,我呸!” 谢宗昭清楚,重骑贸然冲阵,并非是云飞之过,是主帅郭熙隐忍了多年,忍不住要在朝廷大军面前一雪前耻,这才导致重骑无人指挥,云飞又不是大漠重骑主将,在重骑出城后才追了过去,要怪,只能怪郭熙贪功冒进。 可谁敢提这茬? 只能将罪责都推到云飞身上。 谢宗昭冲着身后的将军说道:“收兵。” 当气势汹汹的叛军缩回碎叶城,云飞心中一凉,大骂道:“老夫为安西军呕心沥血,不惜受千万人唾骂反叛大宁,居然不顾爷爷死活,姓郭的,你不得好死!” 云飞嗓门起大,不仅传到城墙,还传进了碎叶城,郭熙攥紧双拳,怒不可遏道:“姓李的小子在搞什么鬼,磨磨唧唧,还不把这老东西给宰了!” 远在几里之外的李桃歌像是有感应一般,朝对方投去戏谑眼神,轻笑道:“郭熙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得好死,老将军,想不想亲眼目睹郭贼受刑?” 云飞咬着后槽牙沉思片刻,然后说道:“安西军中的秘密,老夫最少能吐出八成,能不能换条活路,回到家乡颐养天年?” 李桃歌突然神色冷峻问道:“你可曾参与过屠杀镇魂关?” 云飞不屑一顾道:“老夫镇守安西六十余载,怎会亲手屠戮子民,镇魂关是郭熙和谢宗昭搞的鬼,与我无关。” 李桃歌展颜一笑,如冰雪消融,“老将军没杀过大宁子民和将士,又在阵前投诚,大骂郭贼无耻,算是迷途知返,我想大理寺应该不会判处重罪。” 云飞矫健下马,将大枪扎入土地,双手负在背后,“走吧。” 南宫献怕他耍花招,亲自将他押回大营。 走在半途,云飞忽然问道:“今日二十几?” 李桃歌答道:“二十八,怎么了?” 云飞狡黠一笑,“没事,只是随便问问,快过年了,想吃一口大肉包。” 反常的询问,使得李桃歌蹙起眉头。 这老小子,是在故布疑阵乞求活命,还是真的知道些什么? 第426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六十二) 走到大漠重骑和金龙卫搏杀的地方,血腥味浓郁不堪,冬季尚且如此,可见其惨烈程度。 大漠重骑全军覆没,金龙卫正在处理伤势。 速度提到极致后的碰撞,即便是修行者,也禁受不住恐怖力道,有的胳膊断了,有的少了条腿,有的胸膛插入半截长戟,最要命的是全身瞧不出半点伤势的将士,蹲在那里呕血不止,常年混迹战场的老兵清楚,经受强烈冲击,虽然看着没啥大碍,但五脏六腑成了堆烂肉,或者肋骨扎穿内脏,已经无力回天。 粗略估计,金龙卫大概折损三四十人。 李桃歌不禁对公羊鸿高看一眼。 能与张燕云齐名的天骄,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些金甲将士拉入战场,简直是佛挡杀佛的无敌存在,当初张燕云两千东庭府兵起家,杀的南部百万大军谈云色变,听起来不可思议,不过若是换成两千金龙卫,结局就变得理所应当。 “老大,甲,马。” 卜屠玉用手肘磨蹭着李桃歌肋部,贼眉鼠眼提醒道。 声音压的极低,李桃歌没听明白,疑惑道:“驾马?你要去哪?” 卜屠玉焦急道:“大漠重骑的甲和马,一套不少银子呢,扒下来给咱的将士穿多好,马虽然死了小半,但也有一千来匹活着,全部收入囊中,相当于咱有了一千多重骑,那他娘的底气多足。” 李桃歌眼眸亮出贼光。 对呀! 一千五百的甲胄和千余良驹,金山银山都换不来,郭熙贪了好几年,才凑出这么些家当。 这要是纳为己有,岂不是发达了? 可仗是金龙卫打的,自己只不过是捉住了叛将云飞,按照战场规矩,所有东西理应由金龙卫处置。 李桃歌想了想,纠结道:“金龙卫打的这一仗,按理说那是人家的战利品,咱去坐收渔翁之利,不好吧?” 卜屠玉急的跺脚说道:“老大你就是心太善,管他谁打的仗,先把甲和马弄到手里再说,清理尸体,清洗铠甲,那都是粗人干的活,金龙卫那么金贵,肯定不会亲自干,咱把粗活重活包揽,他不得道声谢施舍些好处?即便不全给,分一半也是情理之中吧?” “有理!” 李桃歌狠狠拍到卜屠玉肩头,赞叹道:“你小子出了那么多馊主意,唯有这次靠谱,去告诉锐字营,牵马,卸甲!” 卜屠玉嘿嘿笑道:“从小我爹就夸我文武双全,当不了武将,混个谋士绰绰有余,是老大你有偏见,若是都听我的计策,那攻破碎叶城……嗯,还是挺有难度。” 官宦子弟,对于为官之道,从小耳濡目染,吹牛都要掌握分寸,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轻则官职不保,重则抄家灭族。 千里凤和楚老大领命后,带着两千锐字营来到尸体旁边,金龙卫既不阻挠,也不叱责,只是安静望着这帮臭丘八,眼中尽是冷漠和轻视。 大漠重骑的军备,对于普通边军是天大的富贵,对于他们而言,一堆破铜烂铁罢了。金龙卫的金甲和金戟,来自于军器监顶级工匠打造,再经过高手将铭文刻在甲胄和戟内,外面看不出门道,里面暗藏乾坤,不仅硬度和韧性超乎寻常,还能吸纳对方力道和术法。 大漠重骑军备和他们相比,等同于山鸡和鸾凤。 当然会不屑一顾。 见到金龙卫无动于衷只是冷笑,千里凤和楚老大指挥士卒扒的更卖力,他们穷苦出身,最不在乎的就是嘲笑,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挨骂挨揍都得陪着笑脸,尊严二字对他们来说,远不如半张黍饼实惠。 在李桃歌的瞠目结舌中,锐字营用出庖丁解牛的手法,将死尸的铠甲扒掉,放至马背,牵着马儿回到阵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经常干这种营生的老手。 马匪中的翘楚,杀人越货最是熟稔。 千里凤兴冲冲说道:“公子,一千五百套重甲,全在咱手里,我还顺手捞了两件金龙卫的金戟,那玩意儿似乎是金子做的,很沉,就算使不上,回头溶了也能发笔横财。” 李桃歌初次涉猎此道,一时不知该夸还是该骂,缓了缓神,说道:“本来就不占理 ,再干出偷盗行径,更遭人耻笑,把金戟还回去。” 千里凤虽然心里不情愿,还是吩咐手下抬着金戟送去。 返回西门的途中,遇到元嘉和公羊鸿正在中军悠闲喝茶,李桃歌心中有愧,不敢与二人对视。 一道黑影飘来,李桃歌低头一瞅,碗盖嵌入冻土,并未破碎。 “就这么走了?” 公羊鸿轻声说道。 李桃歌硬着头皮走到二人面前,挤出讨好笑容,拱手道:“光想着如何破城,入了神,没看到二位在呢,有礼了。” 元嘉笑道:“御史大人亲率将士攻城,杀敌如山,沉稳干练,实乃世家子弟楷模,我会如实禀报圣人,为李御史请功。” 李桃歌恭敬答道:“多谢太师美言,剪除郭贼,义不容辞,不敢称得上功劳。” 元嘉转而冲公羊鸿说道:“缴获来的重甲良驹,你金龙卫也看不上,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送给李御史,他率领的部下能征善战,配好重甲良驹如虎添翼,算是为西征尽些绵薄之力。” 公羊鸿脸色阴沉道:“我不喜欢顺水推舟,只喜欢两全其美。” 元嘉挑眉笑道:“按照规矩,金龙卫打败了大漠重骑,缴获财物理应由你分配,公羊统领有何打算,尽管开口,我想李御史一定会诚意满满。” 公羊鸿冷漠道:“那些重甲加起来,万金都不止,我想换八十万两白银,元太师觉得少吗?” 元嘉拍腿笑道:“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李御史觉得呢?” 李桃歌听完二人对话,这才明白过来,故意一唱一和演起双簧,原来是想讹诈自己一笔巨银。 坦白而言,一千五百套重甲,八十万两白银真不贵,算是一个不错的价格。 既然对方开价,自己也得还价,李桃歌微笑道:“公羊将军只说了重甲,那一千匹马怎么说?” 公羊鸿平淡给出答案,“不卖。” 第427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六十三) 有甲无马,即便是穿上重甲,也是移动迟缓的铁罐子,没了用武之地。 李桃歌笑道:“公羊将军,您的金龙卫都有坐骑,这一千匹马拿来没用,无非上缴到兵部,再由兵部发落,辗转几次,没准儿又配给了西北巡查军,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我提柴子义大人道谢了。” 公羊鸿眼神阴柔望着他,轻声道:“朝廷怎样发落,我无需知晓,本将只负责上阵杀敌,把将士们卖命的酬劳,放入他们口袋,你若想要,也不是不行,报个价,看看是否合适么。” 李桃歌听他口风松动,瞬间来了精神,伸出一根手指,“我再加十万两,大漠重骑所有军备,总共九十万两,您看怎么样?” 公羊鸿缓缓摇头道:“大漠重骑胯下坐骑,那是安南都护府的踏雪良驹,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能够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驮四百斤重物狂奔,郭熙好不容易从安南弄到,十万两?你出的是驴肉价格。真想要的话,马和甲价钱一样,同样也是八十万两,总共一百六十万两,童叟无欺。” 李桃歌陷入两难境地。 公羊鸿并非狮子大开口,一百六十万物有所值,可他囊中羞涩,实在凑不齐。从京城出来,洛娘给了百万两,一路州府县衙的官员,又塞了许多孝敬银子,柴子义分给他二十万,他又还了回去,早知如此,不如多贪些,反正这笔钱用于朝廷,把赃银变成军饷,反而有功无过。 李桃歌正想讨价还价,后背传来异样,回过头,一叠银票塞到手心。 南雨国小皇子,庄游。 这名皇室质子自从被李桃歌敲打过之后,行事变得小心谨慎,整日与国子监同窗待在一起,营帐都不敢出,见了李桃歌,也只是简单问好,不再去闲聊。 李桃歌粗略数完,这叠银票足有九十万,又从怀里将银票悉数掏出,凑够一百六十万递了过去,“公羊将军,钱货两清,我可以带着甲和马走了吧?” 公羊鸿本想为难李家少爷,没想到他随身携带巨额银票,僵硬接过,平静说道:“不愧是李相之子,随随便便能凑出百万两巨银,钱货两清,成交。” 等李桃歌率领大军离开,元嘉含笑道:“这批军备上报到兵部,李白垚肯定会插手,将东西再交到他儿子手中,不如敲他一笔,不要白不要,省的你的部下出血,他占尽便宜。” 公羊鸿两指夹起银票,给元嘉递去一百万两。 心有鸿鹄之志的公羊家嫡子,专注于修行和庙堂,对金银不感兴趣,是元嘉唆使自己对李桃歌故意刁难,开出百万两巨口,想要故意戏耍那小子。既然得逞,二人理应坐地分钱,不过给到对方六七成,足以证明公羊鸿气魄之大。 元嘉盯着银票,舒展眉头笑道:“将军觉得我爱钱?” 公羊鸿轻声道:“一堆俗物,太师当然看不上,赏给内侍省的寺人,好叫他们沾沾喜气,这一路风雪满程,他们必然会心生埋怨,用钱驱散怨恨,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元嘉大笑道:“自从入了王府大门,便是圣人的忠仆,吃穿用度皆是宫里开销,没有花钱的地方,况且我一无子嗣,二无亲眷,要钱何用?给祖宗烧去吗?将军年纪尚轻,又要笼络人心,以后到处要用钱,收起来吧。” 公羊鸿问道:“太子呢?” 元嘉似笑非笑道:“太子需要的是贤良辅佐,并非金银相陪。” 公羊鸿将银票收入怀中,不再答话。 李桃歌来到东南角大营,安排好不良人值守,钻入营帐,乖巧伶俐的赵茯苓端来早已备好的铜盆,放下之后,对着李桃歌左看看,右瞅瞅,仔细打量一番,惊讶道:“咦,这次怎么没有受伤?” 打起仗来,李桃歌几乎每次亲自上阵都要挂彩,赵茯苓早已习以为常,特意备好了金创药,以免公子有个闪失。 李桃歌脱掉皮靴,双脚泡入铜盆,热流涌入四肢百骸,不禁舒爽呻吟出声,望着小茯苓俊俏下巴,忍不住捏了一把,调笑道:“怎么,盼着我缺胳膊少腿?” 赵茯苓嘟嘴道:“怎么会?!我盼着少爷天天打胜仗,早日将郭贼砍成七八十段,这样一来,天下都太平了,少爷能早日回到京城,阖家团圆。” 想到今日里阵亡的将士,足足三万有余,李桃歌瞬间皱起眉头,苦笑道:“诛灭郭贼?目前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若非金龙卫发威,叛军把中军都要冲散。目前只是开胃小菜,后续郭贼还有雷霆手段,不知道咱们能不能顶住。” 想到云飞诡异笑容和不着边际的问话,李桃歌忽然生起不祥预感,大喊道:“来人,把叛将云飞带进来。” 赵茯苓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揉着耳朵说道:“少爷,传话吩咐我去就好,你这突然来一嗓子,魂儿都要飞去一半。” 李桃歌带有歉意说道:“好好好,下次命你去传话,不再大喊大叫了。对了,你爹还在军中吧,如今锐字营缺人手,你爹看着就是名将才,到锐字营去任都统吧。”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赵茯苓慌忙作福行礼,一溜小跑来到帐外,声音嘹亮喊道:“传李大人令,命赵石虎去往锐字营任都统,越快越好!” 这丫头。 李桃歌笑着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五花大绑的云飞押到,李桃歌擦完水渍,亲自给他解开绳索,将他搀扶到椅子。 云飞活动着手腕,不怀好意笑道:“这么信得过老夫?不怕把你生吞活剥了?” 李桃歌微笑道:“老将军一世英名,不至于对晚辈偷袭,茯苓,取酒取肉,我陪老将军喝一杯。” 云飞爽朗笑道:“李家能出两任宰相,果然都是妙人,仅凭胆色而言,老夫佩服。” 李桃歌压低声音道:“今日听老将军的弦外之音,似乎想要透露消息给晚辈。” 云飞一拍大腿,爽快说道:“好,既然你有情有义,老夫也不绕弯子了,再过几天,征西军必将大祸临头。” 第428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六十四) 大祸临头? 李桃歌心中一震,安静等待下文。 既然云飞已经是阶下囚,不怕他不开口,之所以将话说到一半,想必有所图谋。 松油从烛台滚落,滴滴答答划破寂静。 二人都在观望对方,眼神碰撞后尽是试探。 赵茯苓取来酒和肉,放在二人之间,厮杀了一天,一老一小早已精疲力竭,香气勾起馋虫,云飞终于按捺不住,抄起牛腿,狼吞虎咽啃了起来。 李桃歌喝着碗中酒,依旧稳着性子。 直至牛腿吃完,云飞一口气干了半坛酒,声音洪亮笑道:“两军对垒,说不定哪天入了六道轮回,活一天赚一天,酒和肉不能辜负,你说是吧,李公子。” 李桃歌轻笑道:“老将军胃口好,胆色更是出众,晚辈实在羡慕。” 云飞伸长脖子,与他脸颊相距不过半尺,汗臭夹杂着血腥以及酒臭气,熏的李桃歌忍不住一个劲眨眼,云飞笑了笑,充斥着诡异神色,“小子,这次西征,你捞的功劳足够多了,再将三十万大军挽救于水火,该封侯还是封王?” 李桃歌面不改色道:“那就得看老将军的消息,是真还是假。” 云飞撤回魁梧身躯,拍着大腿哈哈笑道:“沉得住气,有将帅风范,我在你这年纪,只会傻不拉几陷阵,真想多活些年,看你小子究竟能到哪一步。” 李桃歌给他斟满酒,轻声道:“老将军怕我食言,所以才不敢将绝密告知?尽管放心,晚辈说到做到,几万人竖起耳朵听着呢,会不计一切后果保全你的性命。” 云飞摆手道:“你若是征西军主帅,咱们爷俩可以坦诚相待,可你能当太子的家吗?他若想杀我,你拦得住吗?据我所知,世家党和太子党历来不和,本是你率领大军一路西进,半途太子临阵换帅,嘿嘿,个中滋味怕是酸的很吧?纵观你的营中,皆是老幼杂兵,老夫混迹官场六十余年,怎能不知其中奥妙。太子是来争你的功,夺你的权,抢走保宁大都护,用来打压世家党和瑞王,好为日后登基扫清屏障,你保的人,他能不杀吗?” 李桃歌莞尔一笑,细细品了口劣酒,“老将军不仅用兵如神,对于当今局面也格外透彻,没错,太子与李家不和,来到安西第一件事,便是夺我的兵权,将我撵出中军。可话又说回来,您只是安西军副帅,并不是郭熙,您的生死对于太子而言,没必要和我撕破脸皮,我将您放在身边,太子总不至于派人来暗杀吧。” 云飞讥笑道:“你的意思是……安西军副帅,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李桃歌反问道:“那为何今日碎叶城出来的叛军,不去救自己的副帅呢?” 帐内再度陷入沉寂。 云飞盯着少年,拍着大腿,一连说了三个好,“听着难受,可字字都是实情,郭熙确实没把我放在眼里,他的身边有谢宗昭,谭扶辛等人,我这糟老头子,只不过是他用来镇压西军的一块磐石,如今没了用处,丢到茅坑里都不心疼。” 李桃歌笑道:“老将军,前面不止有茅坑,还有火坑,须三思而后行,现如今只有晚辈,才会请您喝酒吃肉,别人只会把您换成功劳。” 云飞冷声道:“好,既然打开窗户说亮话,不妨干脆些,我想要你去太子那里,讨要他亲笔赦罪诏书,免除我和家眷的所有罪责,盖太子大印,并全军诵读,如若不然,老夫死都不会开口。” 李桃歌好笑道:“您都知道太子打压我,觉得他会答应我替你赎罪吗?” 云飞无赖道:“那我不管,你小子机灵的很,有的是办法替我脱罪。” 李桃歌带有歉意道:“既然如此,晚辈得罪了,茯苓,去传袁柏和珠玑阁里的老赵。” 赵茯苓答应一声,轻快跑出营帐。 云飞瞪眼道:“不良帅袁柏?怎么,你想对老夫用刑?有本事试试看,有三十万大军陪着老夫殉葬,爷爷早就赚大发了,会怕?!” 李桃歌平静道:“良言已说尽,你这老匹夫始终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若不是看在枪意之恩,凭借你率安西军反叛这一条,早该碎尸万段,居然还敢讨价还价。今日我倒要瞧瞧,是你的骨头硬,还是袁柏的手腕更胜一筹。” 云飞一腿踢开木桌,伸出大手来到少年咽喉。 一道剑气从天而降,刺入虎口。 云飞急忙暴退,捂住右手,疼的老脸扭曲。 南宫献无愧于梁上君子美誉,即便是滑溜溜的营帐,都能悄无声息蛰伏在上方。 李桃歌凛声道:“珠玑阁的老赵乃是魂师,擅长搜魂术,哪怕是你才死不久,也能从你尸体探出秘密,袁柏不用我多做介绍,精通各种刑罚,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三朝老将,我想给你颜面,可你自己不要,那就别怪晚辈心狠手辣了。” 云飞喘着粗气,听到外面靴子踩踏积雪的声音,不亚于重锤落在心头。 当门帘即将掀开,云飞仓促说道:“郭熙与贪狼军密谋,于正月初一围剿征西大军。” 贪狼军?! 该来的还是来了。 有张燕云的猜测在前,李桃歌并不觉得惊讶,挥挥手,示意老赵和袁柏先退出帐外,从容说道:“话说一半可不是好习惯,对吧?” 云飞咬牙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贪狼军会出现在你们后方,堵截粮草通道,然后一路西进,到时安西军倾巢出动,摆出合围态势,将三十万征西大军悉数吞掉。” 李桃歌端起酒碗的右手一颤。 先堵住后路,再慢慢合兵,对方是在赶尽杀绝。 第429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六十五) 英雄山本名育龙山,绵延八百里,起伏逶迤,潜藏剥换。 古人云,英雄山曾有九龙盘踞,龙气之盛,举世罕见,故而自古便是兵戈扰攘之地。 千年世路多颠覆,万年山河几废兴,各代王朝围绕英雄山展开激烈厮杀,长眠此地的豪杰数不胜数,因此枫叶最红,松柏最墨,草木一年四季不败,极为丰茂。 冬日寒气凛冽,别的地方皆是一片霜白,反观英雄山,松绿披身,腰缠云海,傲立于天地间。 英雄山山巅沉寂许久,已经有多年未曾有人踏足,今早迎来了一队不速之客,燕云二字大纛迎风猎猎。 张燕云站在最高处的一块巨石中央,白狐裘为披风,金玉蹀躞带横在腰间,脚踩白熊皮靴,贵气十足。 冲北方张望一阵,张燕云莫名其妙笑了笑,然后撩开长袍,洒了一泡尿。 旁边精瘦干练的巫马乐皱眉道:“这可是九龙山,龙祖之山,别人膜拜都来不及,你怎么敢亵渎神明?” 张燕云盯着湿漉漉的靴面,哀怨叹道:“年纪大喽,当初顶风激十丈,如今顺风滴湿靴,看来以后得保养保养身子骨,不能再留恋美色了。” 巫马乐加重语气道:“云帅,亵渎英雄山,这可是大不敬!” “啥?” 张燕云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故意装傻,满脸惊愕道:“什么大不敬,寻常的草木山石而已,又不是谁家祠堂,不尿这尿哪?翻山越岭共计百余里路,两天都走不完,难道活人要被尿憋死,传我令,将士们该尿尿,该拉拉,有啥报应,尽管落到我老张头上。” 轰然一声巨响。 天空闪过惊雷。 张燕云吓了一跳,随后双手叉腰,冲着惊雷亮起的方向骂道:“贼老天,一泡尿而已,又不是刨你家祖坟,想跟老张玩真格的?!信不信本帅带着几十万大军,骂你个十年八年!” 本来天上乌云密布,经他扯着嗓子一喊,霞光乍现,碧波万里。 张燕云叉腰笑道:“看到没,老天爷都知道欺软怕硬,欠骂。” 巫马乐习惯了他的匪寇作风,可没想到他敢跟老天爷叫板,一时愣在原地,哭笑不得。 张燕云兜好长袍,冲着北方歪嘴笑道:“翻过英雄山,是周国的紫薇大州,有贪狼和七杀二军驻守,咱这一路畅通无阻,约莫贪狼军真的跑到了安西去当搅屎棍,要不然咋没人来拦截呢,也不知小桃子怎么样,能不能挡住周国高手刺杀。” 巫马乐说道:“一朵云来报,皇氏和世家党掏出了老底,有几名半步仙人赶赴安西,李家初代珠玑阁大统领李静水都亲自前往,周国的高手,未必能将太子和李桃歌刺杀。” “我知道,一朵云的密报,字字都记得清楚。” 张燕云轻叹一声,唏嘘道:“这不是关心我那小舅子么,他那稀松身手,若是半步仙人之间相斗,泄露出去的杀气都能将他撕碎,太嫩喽,起码要修炼到逍遥境,才有自保之力,李白垚真是心大,放任唯一的儿子去征讨郭熙,这要是一不小心嗝屁鸟朝天,李氏主家不就绝后了。” 巫马乐神色复杂道:“你这人心黑惯了,当初和贪狼军打,令一千人为诱饵,死光了眼都不眨一下,怎么倒对那小子心生怜悯,不像是你的为人。” 张燕云贼兮兮笑道:“人呐,多少得留点良心,要不然被骂成畜生,嘴都没法还。” 一朵云的斥候小跑而来,轻声道:“禀云帅,魔风骑,掠火骑,陷阵营,斩将营,已经抵达东边山顶。” 翻越英雄山,共有三条路可选,张燕云选择居中,派另外八营分左右行进,一旦遭遇敌军,以便支援。 张燕云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估计老柳他们也快到西边山顶了,先不急,等人齐了再说。” 巫马乐纠结道:“你真打算翻过英雄山,去往周国境内开战?紫薇大州二十八城,你想一个一个打下来不成?赵之佛那人是圣人心腹,绝不会顾及你对他的恩情,假如深入敌军腹地,孤立无援遭遇围困,赵之佛绝对会切断粮草补给,呆在后方袖手旁观,到时候一无援兵,二无粮草,咱们只能慢慢等死。” 张燕云轻蔑笑道:“我需要赵之佛的援兵?他麾下的北策军,酒囊饭袋罢了,顶不住燕云二营一个冲杀。至于粮草,我的巫马老兄,咱是去烧杀抢掠的土匪,不是去当活菩萨,找不到吃的,去抢啊!周国肥的流油,随便抢他几个城,足够大军一年吃喝。” 巫马乐沉声道:“我不建议深入太远,守住北庭就是大功一件,打下两座城,立立威,让周国知道疼就好,不用太过冒险。” 张燕云揉着鼻子说道:“我的建议是你别乱建议,扰乱军心,我可把你的屁股打开花。” “你!” 巫马乐激动道:“你想把四万兄弟的尸首,都扔在异国他乡?” 张燕云双手笼袖,豪气顿生说道:“老子天将军的威名是打出来的,不是蝇营狗苟守出来的,周国敢犯我边境,屠戮我朝子民,你不把他打到骨断肉陷,他还是会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这次出兵,看似是攻,其实也是在守,同样是在帮助西线,贪狼军不回防,老子就长驱直入去无双城。看看你打我打的痛,还是老子打你打的疼,反正圣人离得那么远,不会摘去我的乌纱帽,大不了互换都城呗。” 巫马乐狐疑道:“你会为了征西军考虑?” 张燕云慎重说道:“安西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咱再不帮衬帮衬,回去京城之后,发现城头插的全是郭熙的反旗,你说我这天将军,究竟是谁家的?” 巫马乐无奈笑道:“难得。” 张燕云抻了一个懒腰,打完哈欠立刻神清气爽,转而面容肃穆,朗声道:“犯我天庭者,虽远必诛。全军听令,北伐。” 第430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六十六) 事关征西军生死,李桃歌不敢怠慢,仅凭麾下三万精兵,根本没办法绝处逢生,于是飞身上马,一路高举御史腰牌,来到中军帅帐。 两旁有金龙卫和太子府侍卫,有腰牌开路,无人对他拦截,走到门口才由英武不凡的纳兰烈虎堵住去路。 李桃歌没功夫行礼,摆出上官架子,沉声道:“我有紧急军情面见太子,请将军速速禀报。” 纳兰烈虎双臂环胸,不紧不慢说道:“太子正在歇息,太师有令,谁都不许打扰,请御史大人天亮后再来。” 尽管对方不卑不亢,李桃歌还是急的高声道:“这次军情不同以往,弄不好有灭顶之灾,延误军情,将军承担得起吗?!” 表面是吼纳兰烈虎,其实是喊给帐内的太子听。 纳兰烈虎勾起嘴角轻笑道:“我奉的是太子和太师令,御史大人再金贵,也不是我们征西军主帅,奉劝一句,记得把你嗓门压低些,若是吵到太子,军法不留情。” 李桃歌冷声道:“既然将军执意如此,李某只能硬闯了。” “放~肆!” 纳兰烈虎拖着亢长的尾音,瞪眼道:“别说是你,就是李相亲至都不敢强闯帅帐,再胆敢胡搅蛮缠,先打二十杀威棒!” 擅闯帅帐是死罪,况且太子素来和世家党不对付,若是揪住把柄将自己杖毙,那可就赔大了。 李桃歌气到发笑道:“好,不许我入帐,大不了一起奔赴黄泉路,有三十多万人陪葬,李某难道怕了不成!” 甩袖子故意大步离开,帅帐里依旧没传出动静。 按理说外面吵得震天响,元嘉早该露面,把自己请进去问个究竟,过了这么久都无动于衷,蹊跷。 李桃歌转身返回,气鼓鼓道:“不许我入帐,在外面等总行了吧?” 说完,盘膝坐进雪中。 纳兰烈虎阴阳怪气道:“御史大人请便,我帐内有加厚的棉被,需要给大人取来一床吗?” 李桃歌歪着脑袋笑道:“好啊,正好嫌坐着凉屁股,将军相赠棉被,何乐而不为。” 纳兰烈虎不屑一笑,说道:“来人,去给御史大人取棉被,再温壶芙蓉酒,给大人暖暖身子。” 二人就这么一站一坐相望,李桃歌喝酒,纳兰烈虎宛如一尊泥像,不再交流。 帅帐分为内外两层,用来议事的外帐空无一人,内帐用厚帘遮蔽,烛光昏暗。 太子正在刻有龙腾祥云的木床来回翻滚,面容扭曲,汗水浸透薄衫,时而坐起怪嚎,时而四肢抽搐,似乎正在经受难以忍受的痛苦。 元嘉蹲坐在旁边,神色凝重,手指敲打着床头,奏出富有韵律的小曲。 田桂左手举起瓷瓶,右手紧攥符箓,见到太子快要撑不住,朝元嘉投去询问眼神。 田桂眉头紧皱,低声道:“是药三分毒,这安神固魂丹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也有服药后癫狂痴傻弊病,太师,究竟要不要给太子服用?” 元嘉沉思片刻,重重点头,说道:“太子正值魂魄融合之际,正需要外力辅助,若是挺不过这关,反而会被那名魂修鸠占鹊巢,服药!钦天监的几代天官都曾断言,太子福禄齐天,没那么短命,咱们用上苍赏赐的八字去拼,不信拼不过一名魂飞魄散的阴鬼!” 田桂眼眸浮现一抹果决,拇指弹开瓷塞,一枚碧绿丹药倒入太子口中。 服药之后,太子扭动的更加疯狂,嘴边吐出大量白沫,喉咙里传出野兽般嘶吼。 元嘉声音低沉说道:“把人送过去。” 田桂迟疑片刻,转身来到小些的木床,上面躺着两名姿容绝佳的妙龄女子,双眸紧紧闭合,裹在浅黄棉被中,香肩裸露,白嫩无比,仅需一缕春色,便能压住长乐坊花魁无数。 田桂将两名女子抓起,放到太子的大床,嗅到女子独有的香气,太子流出涎水,手脚并用,迫不及待爬到二女身上。 元嘉神色淡漠望着眼前的春宫一幕,轻声道:“李家的小子又来了,得了重甲和骏马,还不知足,又口口声声说有重要军情禀报,再急,能急的过太子生死?且让他等着吧,冰天雪地里晾一晾,先把那股诈唬劲熬没了再说。” 田桂修为深厚,感识灵敏,能听得到十丈之外虫蚁挪动,就这也没听清李桃歌喊出的话,元嘉却一字不差听的清清楚楚,不禁对太师心生敬畏,说道:“李御史有年轻人的莽撞,同样有不错的城府,宁肯得罪太子也要闯入帐中,恐怕真的有紧急军情,要不然我去见他一面,把话传进来。” “不用理他。” 元嘉冷声道:“即便是谪仙人闯进中军,也得先帮太子闯过这一关。” 田桂嗯了一声,将视线挪到龙床,顿时瞪大双眸。 太子快活之后,竟然开始啃食二女,娇美面容血肉淋漓,扯下几大块肉来。 元嘉不动声色说道:“百姓间养孩子,讲究缺啥想吃啥,既然太子有胃口,那就让他放心大胆的吃,反正那两名女子服了睡药,不去伤害太子就行。” 或许是痛感大过于药劲,二女睁开双眸,反复扭转,试图逃离魔爪。 田桂修的是清净无为大道,不忍心含苞待放的女子被活生生咬死,于是双手食指各抵住一女子眉心,准备给她们一个痛快。 “慢着。” 元嘉厉声道:“要活的!” 田桂蹙眉道:“太子是在宣泄魂魄交融时的痛楚,活的死的有何差别?” 元嘉慢悠悠说道:“看似是在生食皮肉,其实是在吸食魂魄,将那老阴鬼的魂魄吞噬,没想到连习惯都一并学会,暂且先由着他胡来,不要强行阻拦。” 太子将二女咬死后,贴在对方天灵盖,表情陶醉,如饮美酒,似醉似睡,打起了轻鼾。 元嘉提心吊胆问道:“成了吗?” 田桂探查完太子鼻息和脉搏,松了一口气,“无性命之忧,应该是成了,具体状况,要等太子醒来再下定论。” 元嘉放下心头大石,爽朗笑道:“太子过了鬼门关,你当记首功,等回到京城,我会禀报给圣人和皇后,日后太子荣登大宝,你就是第二个冯吉祥。” 田桂默不作声,只是拱手行礼。 元嘉缓缓起身,朝外帐走去,“既然太子平安,先去看看李家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非紧急军务,治不敬之罪,杀杀他的傲气。” 第431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六十七) 纳兰烈虎和李桃歌一前一后走入外帐,元嘉坐到独属于他的太师椅,放好袍角,笑吟吟道:“天还没亮,御史大人强闯帅帐,意欲何为?” 李桃歌懒得和他打官腔,开门见山道:“我审讯过叛将云飞,从他口中撬开了消息,郭熙与大周达成密谋,贪狼军在北庭虚晃一枪,早已乘船西渡,沿八千大山边缘登岸,埋伏在北边深山,伺机而动。大年初一子时,贪狼军会绕到后方,切断粮草通道,形成前后包夹之势,叛军从碎叶城倾巢出动,合击征西大军。” 即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元貂寺,听到这则绝密后,仍旧露出惊骇神色。 田桂眉头蹙在一处,显得心事重重。 媲美女子的白嫩十指放在膝盖轻敲,元嘉慎重道:“该不会是云飞觉得时日无多,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吧?你且把他带来,本太师要亲自审问。” 之前只顾着禀明军情,如今稍微放松,闻到内帐飘出浓郁的血腥味道,李桃歌念头一转,说道:“我已答应过云飞,要留他一命,这则消息千真万确,太师还是要及早想出对策。” 元嘉认真说道:“事关几十万大军,他说真便真?李大人,你年纪还小,尚未及冠,对于人心难以看透,把他带过来,用我这双不算通透的老眼,一看便知真假。” 这位宫中恶狈的名声实在不佳,论狠辣程度,仅次于芒鞋宰相冯吉祥,李桃歌才在云飞面前保证,要尽力护他周全,不敢将人交到他的手中,于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元嘉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笑道:“所谓大智闲闲,中智碌碌,小智浑浑,我辅佐圣人一甲子之久,承蒙皇恩浩荡,赐太子太师之位,怎么也当得起中智赞誉,李大人是怕我老眼昏花,分辨不出真话假话吗?” 对方铁了心要见云飞,李桃歌不好推辞,要不然有谎报军情嫌疑,反正只是问话而已,又不是杀头,带来也无妨。 李桃歌恭敬说道:“比拼心智聪慧,元貂寺绝对有望问鼎谪仙人一档,天下能够比肩者屈指可数,既然太师想见他,下官这就去提人。” “不用麻烦了。” 元嘉朗声道:“听说李大人白日苦战,将那谭扶辛杀退,劳苦功高,想必也是累了,纳兰将军,你替李大人走一趟,将叛将云飞带至帐中。” 纳兰烈虎沉声回了一个诺字,大步离去。 元嘉拍拍左手边木椅,客气笑道:“李大人白天血战,夜晚还要提审叛将,依旧精神抖擞不见疲态,无愧于名门之后,坐。” 李桃歌拱手答谢,正襟危坐,轻声道:“太师,今日一战,折损将士三万有余,尤其北门遭到重创,两万复州兵全军覆没,究竟是谁失职,才导致千余重骑来袭,中军陷入险境,您坐镇阵前,想必瞧得最真切。” 纠察军中将领失职,乃是御史权力之一。 那两万复州兵是莫家父子的心头肉,死的稀里糊涂,李桃歌都觉得痛不欲生,倘若登城时战死,也算是死得其所,可珠玑阁门客禀报,小侯爷欧阳庸急功近利,把大半兵力都放到城下,构建不成有效防线,故而被大漠重骑冲散,一败涂地。 不把罪魁祸首治罪,对不起殉国将士。 元嘉低头笑了笑,无所谓道:“打仗么,哪能不死人,郭熙有备而来,将大漠重骑囤于北门,又有谁能想得到呢,那两万复州兵慷慨赴死,乃是大宁英烈,我会禀明圣人,为他们请功讨赏。” 听到太师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李桃歌攥紧拳头说道:“这么多条人命,没人来担责吗?!主将欧阳庸呢?三万将士战死沙场,唯独他临阵脱逃,按照大宁律法,当斩首祭旗!” 元嘉疑惑道:“遭遇敌军埋伏,主将杀出一条血路来,回到中军报信,究竟有功还是有过,御史大人,你可要明察秋毫,如今大敌当前,不可随意枉杀一名主将。” 李桃歌冷声道:“杀出一条血路?据我所知,见到大漠重骑出城,欧阳庸吓的屁滚尿流,任何军令都没下达,转头就跑。” 元嘉惊讶道:“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当时欧阳将军返回中军,可是满身血迹,一看就是经过激烈厮杀,李大人,话不能乱说,你有证据吗?” 李桃歌将视线挪到田桂身上,沉声道:“田将军,听说当时你就在北门,与叛将云飞斗了几回合,然后返回中军,对吗?” 田桂轻轻点了点头,“纳兰烈虎将军派我去巡查北门战况,恰巧遇到大漠重骑出城,确实和云飞过了几招。” 李桃歌义正言辞道:“那欧阳庸是否和敌军有过交战?” 感受到两双不同神色的目光,田桂神色凝重。 一个答案,能够决定欧阳庸的生死。 元嘉轻松道:“但说无妨,太子府不会包庇任何人,有错必究。” 田桂轻声道:“在我之前,欧阳将军与云飞缠斗几个回合,察觉不敌后,为了给主帅传信,于是提前撤出战场。” 李桃歌霍然起身,指着田贵鼻子喊道:“田将军,你出身道门,不为战死的将士讨债,反而为欧阳庸脱罪,不怕天君降罪于你吗?!” 田桂淡漠道:“本将只是将实情告知,与天君有何干系。” 李桃歌怒极反笑道:“好好好,你们都不说实话,没关系,有人会说实话,云飞即将押赴帅帐,有他的供词,我看你们还怎么抵赖,这两万复州冤魂,必须有人来承担责任!” 外面忽然狂风呼啸,吹的帅帐凹出大包。 一阵阵杀气,伴随狂风吹入帐内,使得李桃歌如坠冰窟,全身汗毛竖立。 “半步仙人!” 元嘉抬起眼皮,双眸爆发出精芒。 下一刻,人已经消失在帐内。 李桃歌甚至捕捉不到他的残影,愣在原地几息,快步冲到外面,只见纳兰烈虎面部鲜血涌出,有道深可见骨的新伤,李桃歌仓促问道:“云飞呢?” 纳兰烈虎嗓子干哑说道:“有两名半步仙人在半路埋伏,把人给杀了。” 第432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六十八) 死了?! 李桃歌呆滞在原地。 见惯了庙堂之中的云波诡谲,开始揣摩起纳兰烈虎的鬼话。 能够将欧阳庸治罪的人证暴毙,怎么会突然遭遇刺杀,周国的半步仙人不是心高气傲吗,会豁出脸皮干出下贱勾当? 不过云飞乃是安西军副帅,知晓的秘密太多,郭熙派人将他灭口,倒也符合情理。之前光顾着贪狼军,没来得及询问城中兵力和粮草,本打算回去之后再细细盘问,云飞一死,反倒有些懊悔。 元嘉拖着无头尸身脚踝,在雪地里淌出一条红色长路,将死尸朝李桃歌身前一甩,说道:“请御史大人验明正身,是不是叛将云飞。” 从甲胄,身型,皮靴,以及手背有些年头的刀痕,能认出是分离不久的安西军副帅,李桃歌笃定道:“是他。” 李桃歌转而问道:“纳兰将军,你们是在何地遇伏?” 纳兰烈虎抹去下巴鲜血,冷淡道:“中军和你的营地路途中,有几棵秃树,路过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不对劲,遮天蔽日的剑气快把人都撕碎,云飞没了脑袋,我挨了一剑,若不是有前辈施以援手,恐怕本将也会遭遇不测。” “前辈?” 李桃歌诧异道:“是谁救了你?离得那么远,剑气怎会蔓延到帅帐?” 元嘉爱搭不理道:“小鱼吹浪掀北海,琅琊双剑老狂郎,出手相助的是你们李家老祖李静水,有何疑问,去找他寻个究竟,不用再审问我们。” 李静水本名李小鱼,乃是李家祖宗义子,十八岁入逍遥境,负剑游历江湖,在北海斩杀久负盛名的大周高手一十三人,闯出偌大名头,故而获赠小鱼吹浪掀北海的美誉。步入伪仙境后,由单剑改为双剑,因性格狂傲不羁,又补上后一句:琅琊双剑老狂郎,两句话概括生平,言简意赅。 李静水誉满天下的一战,是与剑神谷阳大战落霞关,激战三天,漫天落霞都不敢和剑气争辉,谷阳施展绝技,碎剑负伤,才侥幸赢得一招,至此以后,李静水名声大噪,有人称赞他为大宁武道第二人,压的宫内诸位高手噤若寒蝉。 三十年前起,李静水不再过问俗事,安心攀登天柱,就连自家家事都懒得搭理,有人怀疑他早已兵解归天,有人说他双剑不复当年,这次亲临安西都护府,打破众人对他驾鹤西去的质疑。 李静水? 对于这位珠玑阁初代大统领,李桃歌见都没见过,去哪里找人问个究竟,想必南宫献应当清楚,既然元嘉敢这么说,有李静水亲眼目睹,云飞的死跟他应该并无干系,洗清了杀人灭口的嫌疑。 三人陆续走入帅帐。 元嘉缓缓踱步道:“云飞死无对证,暂时先放下对欧阳庸的定罪,等日后有了空闲,再秋后算账不迟。如今最要紧的,是你所说大年初一之祸,郭熙派出半步仙人来灭口,云飞所言十有八九属实,议议吧,前有狼后有虎,该怎么应对。” 李桃歌正色道:“征西军主帅是太子殿下,不请他出来主持议事吗?” 元嘉面带不悦,声音阴柔说道:“太子身体欠安,正在休养,都火烧眉毛了,就别死板行事。你手下有三万人马,我们手下有三十万精兵,咱们两人就能说了算,定好了对策,谁敢说半个不字?来,你先说说看,咱们后边这一仗,该怎么打。” 李桃歌斟酌一番,小心说道:“目前有三条路可选,第一,不计一切后果冲入碎叶城,只要将郭熙擒住,凭借城墙优势,贪狼军绝不敢贸然攻城。第二,在半途设伏,找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故意卖出破绽,引诱贪狼军和安西军来打。第三,全军先撤到沙州,再撤到复州,边打边退,先过了贪狼军这一关,再缓慢平定安西。” 元嘉撇嘴笑道:“你的前两条路,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贪狼军不敢攻打碎叶城,咱们就能攻的下了?兵书有云,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双方兵力大抵相等,郭贼巴不得咱去玩命,昨日攻城鏖战,用几万条命才换了对方几千条命,若不是金龙卫出手,中军大帐都险些被冲烂,第一条路,行不通。” 喝了口凉茶,元嘉再度侃侃而谈道:“至于第二条路,更是荒唐,大军一旦陷入围困,粮草,水源,援军,一无所有,你当郭贼和贪狼军是傻子不成?见到咱们处于易守难攻的地点,人家为啥要强打,既然不好攻,不如将其围困,只需半月,不用叛军出手,这三十万人马渴也得渴死。” 李桃歌也知道情急之下的对策有些不妥,拧紧眉头说道:“那咱们唯一的活路,唯有撤军?” 元嘉沉声道:“不撤军,难道等死吗?有贪狼军相助,这也是无奈之举,天寒地冻的,将士都在骂咱们祖宗,先撤到保宁都护府,熬过了这个冬天再说。” 李桃歌惊愕道:“撤到保宁都护府?安西不要了?沙州城和复州梅花锁马大阵,都是能抵御强敌的城池,里面有数百万子民,为何要弃之不顾?” 元嘉冷声道:“三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哪座城能供得起?光顾着埋头厮杀,不懂得国计民生,钱呢,粮食呢?如今国库空虚,你爹不惜得罪世家和皇室,才挤出这么些军备,再打下去,谁来给大军提供粮草?” “这……” 李桃歌一时语塞,找不到任何说辞反驳。 元嘉带有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撤就赶紧撤,离大年初一子时不到三天,这三十多个时辰,大军可走不了多远。若是被贪狼军咬住,等到郭熙前后夹击,全都得葬送在漠西走廊。” 李桃歌心中五味杂陈,拱手告退。 走出帅帐,雪花翩翩起舞,落在脸颊手背,传来冰冷凉意。 李桃歌脑中空白,眼神恍惚望着雪花,双腿如同灌满了铅。 轰轰烈烈的西征,就这么虎头蛇尾完结? 不甘又有何用,总不能将三十多万大军全部葬送在安西。 怒火攻心之下,李桃歌哇地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红白映衬,格外刺目。 第433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六十九) 李桃歌走后,被剑气波及的纳兰烈虎回到门口值守,元嘉和田桂进入内帐,瞧见床塌一幕,二人分别睁大双眸。 两名妙龄女子消失不见,只剩两堆被啃食干净的骨骸。 太子脸色惨白,一边呕吐,一边全身颤抖不停。 田桂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分说掐出金光咒,口中念念有词。 元嘉抬手打乱他的道门法诀,低声道:“金光咒用来辟邪护体,万一伤到太子怎么办。” 田桂这才想起,刘识正处于阴阳交泰阶段,吞噬掉伥鬼,魂魄游离不定,这种状态,乃是道家认定的邪祟,贸然掐出金光咒,怕是将太子都打的魂飞魄散。 田桂慌忙说道:“是卑职鲁莽了。” 元嘉沉声道:“伥鬼若是不敌,恐怕会逃,封好所有路线,别叫那阴魂跑出去说三道四,只要逃出太子体外,必须叫它灰飞烟灭。” “诺。” 田桂乖巧答应,手持桃木剑,聚精会神守在旁边。 太子呕吐近半个时辰,终于面部稍有血色,双眸逐渐恢复神采,冲元嘉笑了笑,“师父。” 元嘉心中大定,长舒一口气,抚摸着刘识后脑,柔声道:“乖徒儿,你总算挺过来了。” 刘识瘫软在床塌,喃喃道:“师父,我好累,好困,只想睡一觉。” 元嘉用宠溺眼神望着他,微笑道:“睡吧,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天塌了,有师父给你撑着,等一觉醒来,江山社稷都是你的。” 刘识合住眼皮,进入梦中。 元嘉将声音压的极低,说道:“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若是泄露出风声,不仅是你,自在宗也会受到牵连,咱们相识不久,我没办法对你完全放心,自在宗宗主,你的授业恩师一家五口,已经被请入京城,由专人照料。我不是君子,只是无后的寺人,天下人都清楚,元谋满腹鬼谋,做事不择手段,不怕报应到子孙身上,田桂,你好自为之。” 听到对方已经未雨绸缪做好了局,田桂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擦都不敢擦,拱手道:“卑职既然进了太子府为将,必会一心一意做太子的马前卒,况且皇后对卑职恩重如山,关于太子的秘密,一个字都不会泄露出去,若是对太子有二心,宁教天雷打的形神俱灭。” 元嘉满意道:“那就好,你是聪明人,不必说那么多,该罚的会罚,该赏的会赏,定然不会让你白受委屈,以后来到我的位置,也会为通盘考虑,这恩威并济的手段,你受得了得受,受不了也得受,若有怨言,日后的飞黄腾达会进行弥补。” 田桂弯腰曲背道:“卑职明白。” 元嘉挥挥衣袖,神色疲惫道:“去传军令吧,天亮之后,擂鼓为号,撤军。” 心气一旦散了,任何事都会变得麻木,李桃歌眼神呆滞,如同行尸走肉般来到中军边缘,远远能看到雪地里凝立二人,一黑一青,一高一矮,似乎在专门在等他。 又黑又高的是南宫献,快步走到李桃歌眼前,询问道:“大周的半步仙人,没伤到你吧?” 李桃歌缓慢摇了摇头,答道:“那时我正在中军帅帐,没见到大周高手行踪,云飞遭遇他们伏击,死了,我与太师商议后,决定撤军。” 南宫献凝声道:“如今的安西都护府,鬼神乱舞,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撤就撤了。呀,只顾着闲聊,忘记了礼法,快来参见老祖。” 老祖? 这个称呼迫使李桃歌神智清明,望向酷似农夫的白胡子老头,惊异道:“这位是?……” 南宫献拽住他的手腕,来到老头身前,挤眼道:“少主,此乃这是高祖义子,珠玑阁初代大统领,李静水曾祖爷。” 不起眼的干巴老头,居然是小鱼吹浪掀北海的大宁武道第二人?! 李桃歌赶忙一躬到底,毕恭毕敬道:“李桃歌拜见曾祖爷。” 静谧无声。 像是将石子投入湖中,没传来任何回应,让李桃歌极为惶恐。 足足过了十息,一道尖锐声音传入耳中,“你就是李白垚的庶子?” 李桃歌依旧弯腰答道:“正是晚辈。” 李静水傲慢说道:“起来回话吧。” 李桃歌挺起腰杆,却不敢挺直,仔细端详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老祖,身高也就和普通女子一般,鹤发童颜,肌肤水润似婴童,只不过生的不怎么和气,八字白眉,长眼鹰鼻,嘴角向下撇,一看就是不好相处的固执老头。 别忘了,小鱼吹浪掀北海后面还有一句:琅琊双剑老狂郎。 名字有可能起错,绰号可没有叫错的,李静水年过两甲子还能顶着狂字,脾气可想而知。 李静水死死盯着李桃歌脸庞,冷声道:“像你爹,又不像你爹,脂粉气太重,缺乏英武之气。” 脂粉气? 自己可是西军走出的悍卒,死人堆里几进几出的狠货,咋能跟脂粉气挂钩,看来这老爷子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 眼光不行,可眼神相当犀利,像是神兵利器,盯着李桃歌心里发毛,一个劲陪笑,不敢反驳。 大宁武道第二人,又是自家祖宗,惹不起,实在惹不起。 见到李桃歌姿态卑微,李静水态度稍好,硬声道:“大周宫廷的两个龟孙子,把人杀了就跑,场面话都没留半句,哼!换作几十年前,老夫非要闯入碎叶城,找那俩怂包讨要一个说法,如今老了,性格没那么刚烈了,这笔帐暂且记下,回头再清算。” 把半步仙人喊作龟孙子,对方还不敢回应,见面之后跑得比兔子还快,不愧是大闹北海的李小鱼。 有李静水壮胆,李桃歌心情逐渐舒缓,暗自伸出大拇指,感叹一句老祖牛比! 第434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七十) 南海观音岛是位于极南之地的孤岛,岛上蛇虫百万,因此又被称作万蛇岛,一年四季酷热难耐,即便在冬季,也要穿短衫草鞋,要不然湿热入体伤及内脏,神医都束手无策。 岛上白天占了十个时辰,夜晚仅有两个时辰,正值最舒爽的冬夜,蝉鸣不绝于耳。 椰胥树枝坐着一名皮肤白皙的少年,右边袖子空荡,左手枕在脑后,单腿悠闲晃来晃去,正在悠闲之际,耳边飞来一只蚊虫,少年依旧闭目养神,歪过脑袋,口中吐出一枚荔枝核,正巧将惹人厌烦的蚊虫变成肉泥。 小伞来到观音岛,已经有些时日,每日闲逛,将整座岛来回走了几遍,竖起耳朵盗听岛民闲谈,逐渐摸清了岛上状况。 除去闲散百姓,共有两大势力,最有声望的名叫轩辕度,圣族执牛耳者,掌管八千圣族,占据岛上风景最秀美的聆风山,另外一个名叫轩辕摘星,掌管五千圣族,盘踞在玉瓶河。 这二人都是圣族皇室血脉,乃是表兄弟,争斗由来已久,不过风骨颇佳,点到为止,不像王朝之间,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以五年为期,双方各点将三人,胜两场者便可执掌观音岛,到期后,再次点将争斗,谁赢谁就是这座岛屿的帝王。 当小伞听到圣王要靠这种方式选拔,不禁摇头嗤笑。 反观中原四大王朝,想要立足于天下,谁不是潜心谋划明争暗斗,文臣武将各司其职,才能屹立不倒,这种小孩子之间的游乐,过了十岁都觉得幼稚可笑。 圣族每况愈下,日渐凋敝,与圣族皇室血脉不无干系,天天不思进取,守着一座孤岛就心满意足,何日能重现圣族往昔荣光。 一阵香气飘来。 小伞闻了闻,低头望去,树下的魏漾正举着一只烤野猪腿,冲他灿烂笑道:“圣子殿下,想不想吃呀?” 小伞生在安西,长在安西,吃惯了牲畜糙粮,来到岛上之后,与新鲜果蔬和海鱼为伍,胃里时常泛起酸水,见到不常遇到的烤野猪,顿时勾起馋虫,正要翻身下树,魏漾又大声喊道:“先别忙着下来,累了半天,口好渴,帮我摘几颗椰果。” 小伞扫了眼少女硕果累累的胸部,嘀咕道:“自己有两个,干嘛非要再摘几个。” 手起刀落,十几枚椰果跌落。 椰果又硬又沉,从树上掉下的威力,不亚于一枚石头,魏漾左蹦右跳,闪避着椰果,口中尖叫连连,“懂不懂的怜香惜玉啊,人家帮你抓野猪烤野猪,累了一身臭汗,你居然恩将仇报用椰果砸我!” 小伞翩然落地,从魏漾手中抢过野猪腿,少女香气混合着烤肉香气,并没有她所说的汗臭味,小伞一口咬掉半斤肉,火候稍轻,又欠缺佐料,掩盖不住野猪本身腥气,但就这也吃的狼吞虎咽,像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撒娇无人应答,魏漾自言自语嘟嘴道:“没意思,真像是一块腐朽的木头,比起我爷爷的爷爷还古板。” 魏漾生在观音岛,喝椰果长大,自然对开果熟稔的很,掏出一枚小刀,在椰果中间旋转,瞬间破开小洞,扬起脖子,椰汁顺势倒入口中。 甘甜汁水解完暑气,魏漾舒爽出声,举起椰果笑吟吟问道:“来一口?” 小伞对于暧昧的提议无动于衷,只顾着吃肉。 魏漾逐渐习惯了他的冷淡,咀嚼着晒干的鱼片,无聊道:“明日可就是新年了,听说中原春节很热闹,要祭祖先,换桃符,燃爆竹,守旧岁,贴喜联,拜年帖,穿新衣,吃珍馐,好多人聚在街头,一起热热闹闹过节,听起来就很好,不像在岛上,吃条鱼,扎个红头绳,收几枚厌胜钱,稀里糊涂过了。而且各地的规矩不同,你给我讲讲,你们家里的年,都是怎么过的?” 年? 小伞骤然呆滞,丹凤眸子里尽是彷徨。 魏漾所说的迎新年,指的是别人家,自打他出生起,没在家里品尝过喜庆滋味。 父亲在时,会喝的酩酊大醉,满口都是骂人的话,偶尔不如他心意,便会迎来一顿拳脚,甚至用棍棒将自己撵出家门。父亲在牢里时,自己一人去赊顿白面,去肉铺的案板,将荤油刮到菜梗,剁碎之后,学习邻居家婶子手法,包成大小不一的面团,入水后,煮出来都是面疙瘩,勉强当作饺子食用。 那一年,他十岁。 去往镇魂关从军入伍,才体会到了袍泽情义,老孟的关照,牛井的慷慨,还有桃子递来的善意。 小伞忽然想起,去年这时,玄月军踏入安西都护府,正在镇魂关外集结。 一年了…… 想必兄弟都死的干干净净,唯有桃子留了一命,不知他在京城过得怎么样,李家朱门绣户,他父亲官拜右相,又有权势派人来寻找自己,即便是庶子,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小伞将猪骨头插入沙土,喃喃道:“小桃子,新年将至,不求你心想事成,但愿你平平安安。” 短短几句话,耐人寻味。 魏漾见他动作古怪,好奇问道:“你该不会把猪骨头当作香,给观音菩萨许愿呢吧?” 小伞没理她。 魏漾继而问道:“你是在给求谁平安?女孩子,还是一个床上睡觉的桃子?” 魏漾话多且密,小伞沉默寡言的性格,本来不愿意提及往事,可她不厌其烦,一句一句去问,小伞十句答一句,被她将老底揭开,除去小伞埋藏在心底的家事,其余的她都知晓。 小伞用椰果擦去嘴边油渍,轻声问道:“今年圣族的五年之约该到了吧?” 魏漾掐着手指算了半天,猛然惊醒,“对哦,轩辕度当了五年圣王了,初一该是比武选举的日子,我记得上次吃了好几天庆王席,吃到初十才结束,嗯,又该有好东西吃喽。” 小伞淡然道:“这俩败类不思进取,把圣族养成了待宰的猪,上古时期所向披靡的圣族,成为别人口中的蛮荒异族,可恨,该杀。” 魏漾左右张望一番,惶恐不安道:“你该不会想杀了他们俩吧?万万不可,他们俩手里都一万多圣族兵卒,你怎么能打的过呢?” 小伞冷声道:“他们俩祸害圣族这么久,罪大恶极,若是不肯让位,初一便是他们俩的忌日。” 小伞抚摸着金刀刀鞘,语气虽然平静,却带有势不可挡的锋芒,“你去通告全岛族人,改朝换代的时候来了,新年至,迎新王。” 第435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七十一) 大年初一,观音岛烈日高悬。 聆风山脚有块巨大石盘,光滑如镜,可站立二百人有余,高约一丈,这是圣族迁徙到孤岛后,用来比武的场地,也被称作圣王石,平时不可随意攀登,登石必有血光之灾。 事关五年一度的圣王争夺,两大势力的族人悉数到场,由于孤岛绸布稀少,大都穿着草衣草鞋,偶有短袍加身者,也是族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坐在树荫下,享受美食瓜果。 还没开始比拼,人群已经迸发出山呼海啸。 轩辕度年近五旬,高大魁伟,不怒自威,一袭来自于江南杏黄长袍,蕴含王者气度。 轩辕度坐在石擂北边阴凉处,左右环绕着族中大将数名,后方石桌放有猪头,椰酒,香炉,祭拜先人所用。 而他的老对手轩辕摘星四十出头,淡黄短袍,脚踩芒鞋,眉目间蕴含少年锐气,有股按捺不住的野心,率领族人位于南边树荫下,坐着简易藤椅,尽显寒酸, 祭祖完毕,轩辕度面对圣王石负手而立,朗声道:“摘星,今年你还要与我比试吗?” 轩辕摘星勾起嘴角,大声喊道:“我的表兄,圣王谁不想当,你常年霸占聆风山,从来没让弟弟享用过,不如你开一开恩,换我来坐五年,到期后再双手奉还。” 聆风山不仅风景绝美,山顶还藏有圣族搜刮来的珍宝秘籍丹药,千年积余,富可敌国。 不仅如此,岛上十余万圣族子民,皆是圣王私有,轩辕度光是小妾就纳了四十八位,揽尽岛上春色。 轩辕度大笑道:“我以为你潜心修行五年,学会了尊卑有序天地君师,岂料越来越疯癫,难不成得了失心疯?” 轩辕摘星霍然起身,单手将虎魄宝刀吸入手心,冷声道:“自子时起,你便不是圣王,不用拿礼数来压我,谁能笑到最后,打完才知道。” 轩辕度爽朗笑道:“既然贤弟迫不及待,那就开始吧,赤夜,你去打头阵。” 一名二十左右的女子跃上圣王石,高挑俏丽,女生男相,英气中不乏秀美,肌肤虽然黝黑,却如绸缎般呈现出油亮色泽,长度过膝的双臂拎着一对小巧黑锤,充满野性气息。 轩辕赤夜,轩辕度爱女,武道天才,据说年幼时便身怀龙象之力,别看那对黑锤毫不起眼,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耀金铸造,足足有八十多斤,能够轻易开山裂石。 圣族虽然凋敝没落隐居荒岛,但修行天才层出不穷,这支曾经肆虐中原的古老一族,天赋极其妖孽,从来不乏武道佼佼者,修行一途畅通无阻,几乎有一半族人能够问道观台镜,十年必出一名逍遥境打底的天才,简直骇人听闻。 观音岛就那么大,轩辕赤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不过她的性格孤僻,不喜欢与族人亲近,说话磕磕巴巴,常年在海边和凶兽为伍,暗地里有人说她乃海妖转世,称她为赤妖。 见到新一代最瞩目的天才登场,轩辕摘星神色凝重,思索片刻,沉声道:“毛童,你来。” “父亲,我来对付她。” 肤色黝黑的轩辕骁出声迎战,跨前一步。 同样是二十出头,同样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轩辕骁始终被赤夜压着一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能被女子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于是轩辕骁卯足了劲,企图在圣王石一雪前耻。 轩辕摘星慎重道:“骁儿,那赤妖喜怒无常,下手没轻没重,稍不留神,就会被耀金锤砸的粉身碎骨。况且若是败了头阵,毛童再输一场,后面可就轮不到为父出场了,你暂且忍耐,要以大局为重。” 双方争斗多年,早已摸清对方底细,轩辕摘星清楚,今年势头凶猛的赤夜将会出战,于是将这一局视为必败,用毛童应对,自己儿子修为精进,可以作为奇兵使用,将这一局视为必胜,而真正的胜负手,在自己和轩辕度的王者之争。 轩辕骁咬着牙,双眉逐渐蹙到一处,退到父亲身边。 毛童是名身高九尺腰宽八尺的凶汉,站在那里宛如一尊铁塔,拎着一把瘆人巨刀,摇摇晃晃跳上圣王石,正要出声寒暄几句,可还没站稳,两枚玲珑小锤来到耳边,刮起的风声像是蜜蜂轻舞。 毛童看起来憨傻鲁莽,作为轩辕摘星麾下头号大将,又修行到无极境,当然不会是名憨货,动静小,威力未必会小,那对玄锤其重无比,咋能放出蜜蜂动静? 察觉到形势不妙,毛童灵巧后撤,巨刀竖起,点扎在对方锤头。 一阵玄光飞闪。 耀金锤急速旋转,崩开一块刀刃。 毛童手腕顿感酸麻。 赤夜面无表情,细长手臂再度拎起小锤,一锤横劈,一锤下撩,动作怪异将毛童巨大身躯笼罩其中。 劲风呼啸而至。 毛童从未轻视过对手,但没想到小丫头打法竟然如此彪悍,中门大开,只攻不守,颇有悍妇打架模样,毛童脑中生出奸计,巨刀脱手而出,接着滚到一旁。 双锤扑了个空,又有巨刀将至,赤夜细嫩腰肢后折,使出铁板桥功夫,躲过了凌厉一击。 再起身,黑漆双眸燃起怒火。 单足踏石,蔓延出层层裂纹,高举玄锤飞身跃起。 圣王石出现诡异一幕,百十来斤的小丫头,拎着小巧黑锤,追着四百来斤的猛汉仓皇逃窜。 台下无人敢笑。 那对锤子不仅能裂骨断筋,还能挫骨扬灰。 毛童来到一角,跳下石头可就宣布认输,当着数万族人的面,这口窝囊气真咽不下去,毛童佯装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等赤夜挥锤杀来,不退反进,突然一个恶狗扑食,抱住杨柳细腰。 双臂还未搂住,锤柄朝他后背轻轻一点。 骨头碎裂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魁伟身躯栽倒在圣王石,荡起大片烟尘,毛童一动不动,再也没有半点声息。 就这么……死了? 圣族子民呆若木鸡。 看似玩闹一锤,威力那么恐怖? 毛童再怎么说也是无极境巅峰,有罡气护体,又皮糙肉厚,被小小的锤柄点在脊背,不像是中了杀招,怎么能悄无声息暴毙。 看懂其中奥妙轩辕摘星咬了咬后槽牙。 毛童不是脊柱断裂,而是全身骨头碎成齑粉。 小丫头凭借龙象蛮力,以锤柄敲打,力道延至全身,毛童骨头全部碎成了渣,故而连哀嚎的余力都没有,活生生疼死。 轩辕赤夜,无愧赤妖凶名。 第436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七十二) 圣王之争,说白了是家族私事,观音岛就这么大,谁来当家作主都离不开这片地方,又不涉足中原,又无滔天权势,没必要弄成仇人。所以近些年来圣王相争,见血常有,缺胳膊少腿稀罕,像轩辕赤月上来便斩了叔叔一员大将,更是前所未见。 轩辕摘星举起虎魄宝刀,指着神色僵硬宛如木偶的俏丫头,吼道:“出手便伤人性命,全然不顾族人情义,以后若是得势,岂不是随意屠杀我族子民,今日我要代祖宗行家法,好好教训你这心如蛇蝎的妖女!” 轩辕摘星一步踏上圣王石,虎魄刀长四尺宽一尺,刀刃生出一节呈虎牙状,造型极其独特,挣脱鲨皮刀鞘束缚之后,注入真气,虎魄刀伴有雷电萦绕,杀气若隐若现。 “摘星,这么大年纪了,何必跟晚辈一般见识,想要找人切磋,为兄来陪你。” 人未到,声先至,轩辕度张开双臂掠至巨石,朝女儿使了一个眼色,可赤夜正目不转睛盯着轩辕摘星,完全没领会到父亲用意,轩辕度只好对她开口道:“第一阵咱们赢了,无需你再参战,下去休息去吧,其它交给为父。” 赤夜收回耀金锤,动作僵硬回到阵营。 轩辕摘星厉声道:“杀了人都不管,宠女儿不是这么宠的。她敢杀毛童,就敢杀全岛族人,以后把锤子落在你头顶的时候,后悔都来不及,惯子如杀子,这是咱们祖先留下来的至理名言,表兄,你不清理门户,至少也要惩戒一番吧?” 轩辕度摆手笑道:“赤夜今年才十九岁,未出阁的小姑娘而已,失手打死毛童,又不是故意为之,擂台么,既决高下,也分生死,又没有祖宗家法约束,比武杀人后必须要偿命,你这当叔叔的,就不要小题大做了,这样,我会对毛童家里赔偿,秘籍功法,金银珍珠,只要他们开口,保证毛家满意。” 轩辕摘星恨声道:“我折损了一员大将,这笔账该怎么算?!” “好说好说。” 轩辕度笑道:“第二场比试算你赢,都是一胜一负,最后由咱们俩亲自出手,来决定圣王归属。” 轩辕摘星冷声道:“一条命换一场赢,不够!” 轩辕度负起左手,摊开右臂,淡然笑道:“再让你一只手,如何?” 轩辕摘星对于老对手的底细心知肚明,擅长祖传的古圣拳法,不喜欢用兵刃,弃左手,相当于折损三成实力。两人五年前境界相当,都是逍遥境中期,这五年来轩辕摘星勤奋修行,已然来到逍遥境后期,即便对方同样修为精进,自己也是胜券在握。 轩辕摘星怕他反悔,急忙说道:“好,让一只左手,一言为定。” 轩辕度坦荡笑道:“弟为客,出招吧。” 两人积蓄真气,大战一触即发。 “无聊的把戏。” 台下传来一句男子声音,尽管声音不大,还是听出其中的鄙夷和不齿。 轩辕兄弟分别朝下面望去。 迎着无数人的目光,一名独臂少年攀爬到巨石,腰间挎有三把金刀,生的秀气冷峻,纤薄嘴唇红似樱桃,透出凉薄意味。 圣王石,乃是圣族体面,非比试时莫入,如今被一名陌生小子踏足,又当面羞辱两名族长,台下顿时炸了锅。 轩辕度收敛气机,率先询问道:“你是谁?面生的很。” 小伞手指摩挲着刀柄,冷冷答道:“圣族的人,不久前才来到观音岛。” 岛外也有圣族子民,只不过长久不与岛内来往,早已成为陌路人。 轩辕度满脸肃容道:“没有我的允许,外人不可上岛,如今又胆敢在圣王大比藐视我们兄弟,你把另外那条胳膊自行折断,或许能够留你一命。” “圣王石?” 小伞抽出一把金刀,将刀尖缓缓划过光滑如镜的石面,立刻呈现出一道深痕,自言自语道:“岛都不敢出,像是失去胆色的耗子一样,躲在温柔乡做着千秋白日梦,配叫圣王?” 轩辕摘星秉性刚烈,见他弄坏圣王石侮辱圣族,怒气冲冲道:“哪里跑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敢到观音岛撒野,表兄,不要再听他胡言乱语,干脆将他切成碎块,扔到海里喂鱼。” 小伞面呈呆色说道:“我也不想登岛,与你们这帮不孝子孙为伍,但是没办法,谁让我姓轩辕。” 轩辕二字,引起台下大肆喧哗。 轩辕是圣族王姓,擅自冒充者格杀勿论,不过这小子圣王石都弄坏了,想必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好事者睁大眸子竖起耳朵,想见证稀罕奇景。 轩辕度神色凝重问道:“你父亲是谁?” 小伞忽然苦涩一笑,“我父亲是个只会喝酒施暴的无名之辈,你们不认识他,不过我的爷爷,你们应该听说过。” 小伞抬起胸膛,朗声道:“昆仑山轩辕龙吟,令嫡孙圣族圣子轩辕牧北,前来接管观音岛。” 台下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谁都没听过轩辕龙吟这个名字。 唯独轩辕度和轩辕摘星分别皱起眉头。 族谱确有记载,轩辕龙吟乃是他们曾祖父最小的弟弟,年少出走,从此以后渺无音信,这份族谱从不外泄,族中大将都从未见过,少年能喊出这个名字,十有八九确有其事,如果所言是真,他们俩还要称呼对方一声小叔叔。 轩辕度沉声问道:“口说无凭,你如何证明自己是轩辕龙吟之孙?” 小伞歪着脑袋,望向聆风山山顶,淡淡说道:“我爷爷说,山顶藏着三名他的子侄,掐指一算,还活在世上,不信的话,可以请他们下来对证。” 轩辕度脸色再度大变。 山顶确实有三名老祖,常年闭关,早已不问世事。 轩辕度皱眉道:“暂且把你算作轩辕龙吟的后人,但有辱圣族,损坏圣王石,即便是王族也要追究其责,等比试完后,随我去山中。” 小伞轻声道:“我乃圣子,本不屑去争当什么圣王,可入乡随俗,暂且陪你们玩会儿。” 轩辕摘星冷笑道:“圣子?那不是圣王的儿子吗?好不容易跑到观音岛,原来是认爹来了。” 一阵哄笑。 圣王之争,有个少年来插科打诨,倒是缓解不少紧张氛围。 小伞云淡风轻说道:“你们是凡间观音岛的王,我乃圣神之子,听懂了吗?即便是所谓的圣王,也是我的奴仆而已,生死荣辱,在本圣子一念之间。” “大胆!” 轩辕摘星怒目道:“挨千刀的小家伙,哪里来的狗屁圣子,纯粹是喝多了酒来撒泼,一而再再而三口出狂言,即便是我的亲叔叔,也得扒你几层皮!” “没功夫和你们耍嘴皮子,不就是打架分胜负么。” 小伞丹凤眸子尽是挑衅意味,把嘴一撇,三把金刀插入巨石,勾勾手指,叫嚣道:“俩窝囊废,一起上吧。” 第437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七十三) 轩辕兄弟对望相视,眼中浮现出嘲弄和轻蔑。 这小子是真虎还是真老虎? 四大王朝中资质最妖孽的天才,二十岁问道逍遥,已经是凤毛麟角,独臂少年才多大?十七还是十八,就算天天把仙丹妙药当饭吃,顶级秘籍当擦屁股纸,谪仙人传道授业,也不可能在这般年纪进入逍遥境。 除去那三名老祖,二人修为在圣族里无人匹敌,都是实打实的逍遥境,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小叔叔要以一敌二? 傻子都不敢如此狂妄。 若是小伞谦逊有礼,二人也就认了辈分奇高的小叔,可他当着族人的面,损坏圣王石,对兄弟俩极尽羞辱,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呢,更别提观音岛的真天王。 轩辕摘星二话不说,高举虎魄刀,发出嘹亮虎啸,爆出一团罡气,紧接着罡气聚为虚幻虎头,朝着少年狰狞来袭。 小伞双指夹住刀柄,轻轻一挑,插在巨石中最右边的金刀骤然出鞘,小伞反手接住金刀,身体前倾,大踏步前冲,迎着虎头劈出一刀。 金芒大作,掠过虚化虎头,一分为二,小伞眯起丹凤眸子,再度提速,离轩辕摘星一丈时,忽然紧拧腰身,翻滚至空中,又是一记反手刀。 瘦小身躯正巧遮蔽住艳阳。 轩辕摘星皱起眉头,横起虎魄,左手中指一连弹出三缕刀气。 面对逍遥境高手的精妙杀招,小伞不退反进,侧身躲避。 三缕刀气击中右边衣袖,将袖口撕的粉碎,余势不减,眼瞅着少年小腹迸出丝丝血迹。 小伞无动于衷,似乎对于疼痛无感,抡圆了就是一刀。 使用重刀的武夫,谁不是眼高于顶的家伙,比狠?轩辕摘星从未服过软,见到少年不惜用伤势换来近身的机会,轩辕摘星冷冷一笑,虎魄划出半圆,急速下撩。 两把刀撞在一处。 轰的一声如同天雷炸裂。 离得近的族人,耳朵都嗡嗡作响。 完全是真气比拼,毫无技巧可言,轩辕摘星退出三步,右臂酸麻,惊叹少年浑厚真气,竟然与自己不相上下,可还没喘口气,嘴角挂有血迹的少年再度发起冲锋,这次换成正手握刀,即便受了伤,比之前的威势更盛。 小伞出身边军,再加上秉性使然,打起仗来从来不知退字怎么写,老孟千叮咛万嘱咐无数次,也改不了他的恶习,无论打仗小仗,逢敌必挂彩,单薄身躯挂有几十道伤疤,每一道,几乎都能带走对方一条性命。 只知进,不言退,虽然如今步入无极境巅峰,放入江湖中,能够开宗立派成为一代宗师,仍旧是拼命三郎的打法。 眼瞅着对方得寸进尺,轩辕摘星动了真火,管他小叔还是小爷爷,刀刃都架到脖颈欺负人了,当着数万族人,堂堂观音岛小天王,总不能被一个少年郎逼退。 短暂调息完毕,轩辕摘星真气涌入右臂,再由右臂灌注至虎魄刀,大啸一声,双手举起刀柄,一道宽达丈余淡黄色的刀气凭空出现。 刀气同虎魄极为相似,只不过刀气中有头紫翼猛虎伺机而动。 圣族如今落魄,沦落到孤岛苟延残喘,但人家族上阔绰,曾经在中原当过多年霸主,搜刮来的珍宝不计其数,这把虎魄刀来历不凡,乃是谪仙人亲自出手,击杀一头仙兽,再由宗师巨匠当场将魂魄封入刀中,刀借虎威,虎仗刀势,惨死在刀下的高手不计其数,在当年都是一把凶名昭着的宝刀。 刀气中的猛虎露出獠牙,小伞置若罔闻,依然提刀来战,左臂接连挥舞,金刀划出滚滚刀气,一刀一刀形成巨浪,将紫翼虎魄吞噬其中。 “找死!” 轩辕摘星暴吼一声,不再留有余地,刀气如同下山虎汹涌奔出。 又是一声惊雷炸开。 冲击的气浪尚未散开,一道单薄身影随着余劲冲了出来,身躯遍体鳞伤,挨了无数刀,成了一个血葫芦,肩头也被刀中虎魄撕咬下一块皮肉,露出森森白骨,可他目光坚定,手中仅剩一半的金刀纹丝不动。 见过横的,没见过不要命的,轩辕摘星目睹少年无赖一般,顿时有些呆滞,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少年已经近身,半把金刀砍到头顶。 刀刃撕裂护体罡气,在轩辕摘星额头刻下一道寸余标记。 小伞缓缓收刀,轻声道:“若不是看在族人的份上,你已经死了。” 轩辕摘星大怒道:“放屁!究竟谁让着谁?!要不是我收了三成功力,你在两刀相交的时候,早成了碎肉!竟然大言不惭说饶我一命,来,咱们再战!” 小伞拎着刀扭头就走,鲜血浸出一道褐色长沟,慢悠悠说道:“败就是败,我在赌你第一招不会全力以赴,结局就是我赢了,任何狡辩都是在无理取闹,别留在台上丢人现眼,我不与死尸争辩。” 轩辕摘星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心好意相让,居然变成败方,虎魄刀再度传出虎啸,“再来一招定生死!” 小伞走到插刀处,无视对方叫嚣,将半截金刀入鞘,抽出左边金刀,指向远处的轩辕度,“该你了。” 迎着族人目光,轩辕度笑道:“你伤势不轻,再打下去会伤及元气,不如随我去医治,轩辕自家家事,咱们关起门来再说。” 小伞潇洒挽出一记刀花,吐出口中血沫,固执道:“我是统领你们的圣子,不是来聊家常的小叔叔,要么跪地相认,要么与我一战,当着几万族人的面,你怕了?” 轩辕度微笑道:“你很厉害,在这般年纪有无极境巅峰修为,又具备胆魄豪气,将来成就最低也是半步仙人境,圣族有多年没出过你这般俊杰,假以时日,或许你能统领圣族,但不是今天。” 小伞摇头道:“宝剑锋从磨砺出,一味守在孤岛,只能将雄心壮志消磨殆尽,想要再现圣族荣光,随我出岛,逐鹿天下。” 轩辕度笑了笑,“按照你现在的实力,谈这些为时尚早,不如潜心修行几年,步入逍遥境再说。” “逍遥境都不是我对手,为何要等。” 小伞横举金刀,战意凛然说道:“打赢你,全岛族人能不能听我号令?” 一再嚣张跋扈,引得脾气不错的轩辕度都有些无语,叹气道:“打赢我,你就是圣王,全岛族人会以你为尊。” “好。” 小伞满意点头,刀尖向下,不顾鲜血涌出,再度发起冲锋。 第428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七十四) 聆风山山巅。 三名枯瘦老人迎风凝立。 山风强劲,吹的花木失态,飞叶旋舞,三名竹竿模样的老头却纹丝不动。 无论相貌体态还是气度,三老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独长袍颜色不同,一黑,一红,一蓝,他们就是圣族真正的掌权者,轩辕度和轩辕摘星的祖父,以儒家三宝命名为轩辕智,轩辕仁,轩辕勇。 上古时期,圣族的谪仙人层出不穷,以一族之力镇压天下,如今的圣族逐渐凋零,满打满算只有这三名半步仙人坐镇,相比于上古鼎盛,唯有一声苦叹一片心酸。 目睹小伞以胆色赢了轩辕摘星,蓝袍轩辕勇扶须惊叹道:“这小子有蹊跷,以肉身硬抗虎魄刀,逍遥境都未必能做到,撑起罡气护体,冲进去大概会粉身碎骨,他一个无极境,只受了皮肉伤,这样的强悍体魄,快能媲美逍遥境后期高手,难不成有仙家法器护身?” “非也非也。” 排行第二的轩辕仁晃着脑袋说道:“若有仙家法器护身,必然逃不过咱们法眼,他强行冲破刀气,完全凭借筋骨逆天,更为重要的是,火候拿捏的恰到好处,他先亮明圣族身份,在赌摘星不会以大欺小,刀气未到巅峰,故而能百中求胜。此子有大智大勇,先不管是不是圣子,已是我族之福。” 老大轩辕智轻声道:“若他是四大王朝派来的细作呢?” 轩辕仁和轩辕勇面面相觑。 轩辕智面带忧色道:“观音岛孤悬海外,没人会觊觎这片孤岛,可咱们圣族底蕴深厚,有的是祖传宝藏令人垂涎,何况咱们族人天赋异禀,对于修行悟性极高,把咱们收入麾下,将会如虎添翼。我怕这少年是一枚棋子,目的想要率圣族登岸,助他们成就王朝霸业,到了那时,要想在回到观音岛,可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轩辕勇皱眉道:“大哥的意思,把他杀了?他自称龙吟叔叔嫡孙,真要是杀了圣族天才,咱们可就酿成大错了。” 轩辕智沉声道:“杀倒不至于,先把他囚禁起来,慢慢耗尽锐气,他这般宁折不弯的性格,即便率领圣族离岛,也会吃大亏,不如先关起来一段时日,验明正身,真若是咱们族人,把他雕琢一番,去掉锋芒也放出去不迟。” 轩辕仁和轩辕勇同时点头。 三兄弟之中,轩辕勇修为最高,凡涉及族内要事,都要由大哥轩辕智决定。 “下面两个窝囊废,你们三个老不死的更是窝囊中的窝囊。” 脑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凭借三人的修为,山顶的一草一木都能感知,有人竟然来到身后而不知,岂不是能轻易杀了他们? 三兄弟慌忙回头。 看到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乞丐,穿有一件浆洗到泛白的百衲衣,肌肤柔嫩如婴童,虽然以乞丐装束示人,可难掩一派仙风道骨。 轩辕勇深知遇到劲敌,白发倒悬,气机疯狂宣泄,形成罡气护罩,将三兄弟笼罩其中,周围草木瞬间凋敝,泥沙悉数剥落,布置完毕,轩辕勇心中稍定,厉声问道:“阁下是谁,为何闯入我族禁地!” “禁地?” 老乞丐不屑笑道:“当年我在这里打坐的时候,你们三个还和尿玩泥巴呢。” 三人都是一百多岁的老家伙,竟然有人在他们面前装大,不由得仔细端详。 老乞丐意兴阑珊道:“行了,别猜了,一大把年纪了,无聊不无聊,当年小智子你失足落海,是我救的你,屁股被鱼咬了一块肉,即便如今修成半步仙人,那块疤痕也难以抹平吧?” 提及百余年前旧事,轩辕智瞠目结舌,逐渐将这人与当初风华正茂的长辈重叠在一处,吭哧道:“您……您是小叔。” 轩辕龙吟放声笑道:“行,还没到老到呆傻的地步,这么多年过去,仍记得我这小叔。” 轩辕智颤声道:“一百多年了,您总算舍得回家看看我们了。” 当初轩辕龙吟被誉为族中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纵之才,境界,剑法,丹道,兵法,无一不通无一不精,长辈对他寄予厚望,觉得他有望成为圣子,重现圣族往昔荣光。可轩辕龙吟对于家族兴旺没有任何兴趣,整日里捧着先人遗留典籍苦读,长辈怒其不争,将典籍全都藏起来,逼迫他刻苦修行,从而引发轩辕龙吟不满,与父亲和祖父大闹一场。过了没多久,二十岁及冠礼那天,轩辕龙吟突然不辞而别,悄无声息离开了观音岛,至此以后,再也没有回过家探望。 谁都没想到,阔别一百多年的圣族天纵之才,居然再次返回观音岛。 轩辕龙吟挥袖笑道:“那会儿少不经事,家不家的,对我而言无非是镶满钉子的棺材,气都喘不过来,一刻都呆不住。入了宗门之后,又要继承衣钵,对于宗门秘闻,不可透露只字片语,回岛后又要解释来龙去脉,又要重新背负圣族前程,思来想去,干脆一个人在外面逍遥快活。如今快要入土,回来看一眼,给祖宗上一柱香,也算是我这个不肖子孙的一点心意。” 轩辕智一边抹泪一边苦笑道:“小叔,你这一来一去,近一百三十年,让我们好等。” 轩辕龙吟无所谓笑道:“土都埋到脖子了,千万别哭鼻子抹泪,就当我是孤魂野鬼,回家来走一遭。” “回来就好。” 轩辕智长叹一口气,忽然想起圣王石上的争斗,指着山下,急切问道:“那位少年……是您的后人?” 轩辕龙吟极尽得意神色,颔首道:“没错,他是我唯一的孙子,其实本该几十年前,带他父亲回来,可那畜生只溺卒于情爱,对于圣祖无半点悲悯之心。儿子不行,只能换孙子了,好在牧北天资绝佳,又有我在背后推波助澜,圣族的将来,可以放心交到他的手中,我已将机缘尽数倾斜在他的身上,即是圣神之子。” 轩辕智激动道:“沉寂几百年的圣子,终于降世了?” 轩辕龙吟若有所思道:“大江东去日西坠,想悠悠千古兴废,圣族沉寂了这么多年,是该重振旗鼓了。当年废了一个轩辕龙吟,今日还你们一个轩辕牧北,有去有回,也算对得起圣祠里的先辈。浅滩卧龙终得水,倒海翻江立乾坤,时机已到,去迎接你们的圣子吧。” 圣王石上。 小伞正在对着轩辕度发起凶猛攻势,一刀接着一刀,毫无花哨可言,刀刀皆是搏命打法。 轩辕度自持身份,当然不会和他硬拼,以闪转腾挪为主,偶尔回上一拳,气浪将少年逼退后,眨眼间这家伙抄着刀又卷土重来。 反复十几招之后,轩辕度已经对他的招式了如指掌,瞅准机会,左手锁住金刀,一拳轰在小伞腹部,单薄身躯顿时疼的缩成一团,倒飞出几丈开外。 轩辕度笑道:“刀法很平常,像是屠夫手艺,与你境界不符,不如随我上山,习得高深刀法后,再来找我挑战。五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以你的年纪,能熬得起。” 小伞用手背擦去嘴边血迹,面无表情说道:“爷爷说,气势是骨,境界是肉,招式是皮,没有骨肉支撑,徒有精妙招式,也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我的刀法虽然平常,可杀过的人并不少,包括几名同你一样的逍遥境。” 轩辕度嘲笑道:“四大王朝的逍遥境如此不堪吗?竟被你一个无极境少年夺去性命。” 小伞自信满满说道:“不怕死的话,可以试试。” 轩辕度气势一转,从邻家长者变为威武王者,凛声道:“今日圣王大比,被你搅得一团糟,苦口婆心相劝,结果遭你冷嘲热讽。哪怕是族中杰出子弟,也容不得如此胡闹,再敢乱来,我不再留手。” 小伞扭动脖子,咔咔作响,露出一抹森冷笑意,“好,不乱来了。” 轩辕度沉声道:“速速走下圣王石,等候发落。” 一声虎啸蕴含雷霆万钧,从小伞喉咙发出,紧接着芒鞋狠踏圣王石,生出无数道裂痕,蔓延至轩辕度脚下。 这声虎啸,相比于虎魄刀发出的虎啸,强了不止三倍,惊天动地,直入心神,旁边族人捂住双耳,满脸呈现出痛苦神色。 小伞原本空荡荡右边衣袖,突然长出黑气缭绕的右臂,复杂图腾清晰可见,一枚狰狞的白虎头浮现在额头正中,之前的伤口经过黑气浸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愈合后长出新肉。 轩辕度摆出防守拳架,如临大敌。 轩辕摘星见势不妙,抄起虎魄刀,一个起落后,兄弟二人并肩而立,“这小子境界一再攀升,似乎来到了逍遥境中期,断臂重生,我的虎魄刀轻颤不止,畏惧不敢迎敌,似乎遇到了克星。哥,不用再顾及颜面,咱们齐心合力,先把他拿了再说。” 轩辕度慎重说道:“他似乎会某种秘术,可以提升境界,但这种秘术不会持久,一旦力竭后会遭到反噬,先以守代攻,挡住他的前几招,锋芒渐渐褪去,后面就会逐渐乏力。” 圣族珍藏的典籍中,就有强行提升境界的秘籍,不过使用后代价太大,容易停滞不前或者倒退,圣族先人严令后辈修行这种揠苗助长的功法,故意留下,仅仅是为了扩充眼界而已。 小伞吐出一股黑雾,一步一步朝着二人走去,步伐虽轻,但目睹这一幕的族人心里狂跳不止,小小少年带来无法言明的压迫感,犹如聆风山般不可撼动。 两丈。 兄弟俩清晰看到少年额头虎头狰狞。 一道窈窕身影忽然来到小伞侧方,双锤砸向肩头。 轩辕赤夜。 能将族中悍将砸碎的双锤,却被一只黑手握住。 轩辕赤夜从未遇到能徒手挡她双锤之人,就连快要媲美半步仙人的父亲都避其锋芒,锤柄被少年单手握住,无论怎样挣脱都动弹不得,顿时神色出现微妙变化,惊愕,惶恐,不安,不知该去如何破解。 小伞望着清澈见底的双眸,轻蔑道:“愚蠢的东西,杀了你都嫌脏手。” 漂浮着复杂图腾的右臂轻轻一挥,族中五十年来资质最出众的天才倒飞出去,在空中已然狂喷鲜血。 小伞回过头,轩辕度为了相救爱女,已然冲至身前。 这次偷袭,轩辕度不再留手,气势攀升顶峰,集毕生功力凝于拳锋,恐怖力道将圣王石冲出深沟,碎石飞溅。 “你不善兵刃,我也弃刀迎战。”小伞收起左手金刀,随之效仿,挥出一拳。 双拳对单拳。 轰然巨响。 飞沙走石。 圣王石出现偌大深坑。 轩辕度满面肃容站在坑边。 轩辕摘星迅速驰援过来,正要开口问询,一股暴戾气息从坑底冲上云霄,蕴含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力道不错,看来圣族还有些人才。” 坑底传来轻描淡写的夸赞。 轩辕摘星持刀戒备。 小伞缓缓从坑底走出,手脚并用狼狈不堪,衣衫尽破,芒鞋倒是完好无损。 在经过二人对轰过后,金刀七扭八歪,变成只能挠痒痒的金如意。 轩辕度越看越心惊。 两拳相交,自己看起来风轻云淡,其实五脏早已天翻地覆,少年衣衫碎裂,金刀扭曲,可居然没有半点伤势。 这变态的体魄,还是人吗? 小伞右臂凝出黑虎缠绕,狂傲道:“好了,不跟你们玩了,我这次上岛不是来造杀孽的,给你们两条路,认圣子,还是见圣祖,去选一条吧。倘若不从,我不介意大开杀戒,一日屠岛。” 轩辕度神色凝重。 认圣子,意味着将十万族人性命交予他的手中。 不认,这小子又要屠了全族。 正在纠结之际,三道枯瘦身影从天而降。 看见三位老祖亲至,轩辕度松了一口气,拱手为礼,话还未出口,三位老祖突然匍匐倒地,对少年施以大礼,“轩辕智,轩辕仁,轩辕勇,恭迎圣子降世。” 老祖都认定他为圣子?!看来不会有错。 轩辕度和轩辕摘星不再犹豫,同样双膝跪地,心悦诚服喊道:“恭迎圣子。” 老祖和圣王都跪了,其他族人纷纷效仿,观音岛上反复飘荡起那句话,“恭迎圣子。” 十万人跪迎欢呼,气壮山河。 第429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七十五) 除夕夜,漠西走廊天降暴雪。 征西大军共分为三股朝沙州方向撤退,太子亲率二十万居于正中,北边是鹿怀夫与贺举山三万保宁军,南边是李桃歌率领的巡查军,三方相距不足五十里,在漫天大雪中埋头前行。 李桃歌骑马垫后,仅用棉袍御寒,雪色将脸颊映衬的俏白,更平添几分俊美。 旁边世子萝枭死死盯着他,赞叹道:“怪不得我那小妹对你神魂颠倒,没出嫁呢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你这张脸,别说女人见了慌神,男人见了都心生怜悯,简直是男女通杀,若不是本世子只钟情于女色,倒是很想试试养面首的滋味。” 李桃歌拧了一下眉头,没好气道:“殿下,按照云飞的口供,今夜贪狼军会来偷袭,我正发愁能不能逃过这一关呢,就别拿我打趣了。” 萝枭浑不在意说道:“距离子时,不是还有两个时辰呢么,不急,即便他们来了,也能护着你脱身,八千草原狼骑,无双城都能去得,难道回不到永宁城吗?” 无双城。 前几日一朵云密报,张燕云已经翻过了英雄山,径直杀入紫薇州,如果贪狼军不会防,仅凭七杀军,很难拦得住十八骑,按照张燕云的脾气,铁定会一路北上,去无双城瞧瞧那里的风光,没准在城头撒泡尿,写下老张到此一游。 李桃歌明白,张燕云此举,一来是想要把大周打疼,防止他们再来骚扰北庭,二来是在帮忙牵制贪狼军,迫使他们回防。 过了明日,假如贪狼军还未出现,说明进军紫薇州的目的已经奏效,他们十有八九已乘船返回大周境内。 没了贪狼军撑腰,安西军何足为惧。 李桃歌甚至动起了歪心思,想要杀碎叶城一记回马枪。 一骑快马自东奔袭而来,靠近后看清是不良帅袁柏,没等对方拽住缰绳,李桃歌询问道:“找到周典了吗?” 袁柏遗憾道:“我派二百不良人前去寻找,快要走入复州境内,仍然不见周大人踪迹。” 李桃歌轻叹道:“安西都护府实在太大了,一万人像是米粒丢进了沙海,想要寻找他们踪迹谈何容易,既然找不到,那就派人守住官道,给他们留下书信,要他们提防贪狼军。” 前些天为了防止粮草被劫,周典率一万人前去接应,临走时还借了萝枭几千匹马,两天前还有书信往来,声称护在粮草左右,然后突然销声匿迹,安西盛产鹰隼,约莫信鸽让海东青这类猛禽给叼走,断了联络。 袁柏低声道:“我已命人在树干和石壁刻了字,留了一百人沿途等候,周大人看到后,定然会有所回应。” 李桃歌轻声道:“嗯,你办事我放心,只要粮草平安,大军就无后顾之忧。” 说完后,李桃歌抬起头,密密麻麻的飞雪飘舞,看不清楚天色。 前行一小段路,来到复州死士队伍。 攻打碎叶城,伤亡最惨重的就是复州兵,欧阳庸贪功冒进,将两万复州兵葬送,莫奚官多年来的心血,一日便折损了小半,复州兵里的士卒,亲戚连着亲戚,邻居挨着邻居,大多熟识,有的还是父子兵或者兄弟兵,见到袍泽战死沙场,整个队伍弥漫着哀凉氛围,没有一个人开口言笑。 两名亲卫搀扶着莫良辰,在雪中艰难前行。 这位复州头号公子哥,在攻城时被挑断了脚筋,重伤加上心病,致使莫良辰面如死水,失去往日风采。 李桃歌翻身下马,牵着坐骑来到莫良辰身边,说道:“莫将军,我不是赠予你两匹重骑吗?怎么不骑着赶路,反而由人搀着步行?” 莫良辰牵扯一下嘴角,泛起苦涩笑容,“腿已残,人已废,占着两匹重骑何用,不如把马交给将士,真要是打起来,能多杀几名敌军。” 哀大莫过于心死。 对于一名将军而言,失去一条腿,无法再去冲锋陷阵,往往比杀了他更为难受。 李桃歌柔声道:“莫大哥,脚筋断了而已,修养数日,或许能康复如初,暂且不要心灰意冷,复州兄弟还要你来当主心骨,你一旦垮了,他们还有谁可以依仗?” 莫良辰强打起精神,强颜欢笑道:“李公子,我的伤自己清楚,即便能接上脚筋,也会变成行动不便的瘸子,古往今来,哪里有瘸子将军带兵打仗的,传出去,岂不是沦为笑柄。至于复州兄弟,生死各有天命,由您来掌控军权,我心里踏实。” 李桃歌宽慰道:“瘸子不能当将军,但能当大帅,张燕云一介文弱书生,已率领十八骑马踏紫薇州,你从小苦读兵书,钻研武夫之道,难道比不上半路出家的赵国公?!” “云帅翻过了英雄山?!” 莫良辰惊愕道:“大宁立国以来,云帅可是兵犯大周疆土的第一人。” 李桃歌骄傲说道:“这是第一次,但绝不是最后一次,以后有的是大仗要打,你先把身子骨养好,这几万复州兄弟,我先暂且替你代管,回到京城封了官,他们仍旧是你的部下。” 不等莫良辰开口,李桃歌对亲卫满脸肃容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你们将军上马!” 两名亲卫慌忙将莫良辰抬到马背,莫良辰冲李桃歌拱手道:“公子,多谢。” 李桃歌将马鞭丢了过去,正色道:“不要跑在最前面,也不要落在最后面,与锐字营靠的近些,那一千五百重骑位于阵中,若是遇到强敌,躲在重骑后边,他们会替你遮风挡雨。记住,活着才有前程似锦,咱为家国征讨叛军受的伤,不丢人。” 莫良辰深深一躬,眼眶红润喊了声,“诺。” 亲卫护送他离去,萝枭含笑道:“俏妹夫能文能武,拢络人心的手段,真是令人敬佩,学到喽。” 李桃歌笑着摇了摇头,“我的手段,殿下学不会,因为你生下来便是草原小王爷,地位尊崇,财势通天,没尝过穷人家的苦难,当然不会了解穷人家的难处,将心比心,才能以心换心。” 萝枭反驳道:“你和莫良辰,一个是刺史公子,一个是相国公子,可不是穷人家出身。” 李桃歌意兴阑珊道:“说了你也不懂。” 萝枭呦了一声,拍着马背说道:“敢和我卖关子,找揍。来吧,没了马,怎能跑得过贪狼军,咱们俩共乘一骑。” 察觉到对方眼神玩味,又回忆起他在草原的劣迹斑斑,李桃歌打了一个激灵,暗骂一声变态,撒腿就跑。 第430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七十六)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大军中。 车身用昂贵的檀木打造,并无金银点缀,选用两江都护府的湖蓝绸帘,极尽素美。 李静水盘膝坐在上位,双手掐出养心诀,身体随着马车颠簸起伏,却不见屁股离开蒲团片刻。 卜屠玉坐在老人对面矮凳上,眼睛滴溜溜乱转,抓耳挠腮,似乎在苦苦寻求计策,内心挣扎一番之后,忍不住轻声问道:“老祖,您累了吗,我帮你捶捶腿?” 卜家少爷跑到马车内献殷勤,为的是讨好李家这位在世仙人,若是对方肯传授一招半式,等同于名利双收,下了马车之后,自己顶着李静水弟子名头闯荡,无论庙堂还是江湖,谁不给自己三分薄面? 于是枯坐了半个时辰,安静陪着李静水打坐,可对方似乎没有起身征兆,卜屠玉毕竟是少年心性,坐了半天再也按捺不住,一想到泼天而来的好处,忍不住开口发问。 李静水无动于衷,眼皮都没动一下。 放在火炉上的茶壶终于沸腾,清淡茶香飘散在车厢内。 卜屠玉有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劲,再次轻声问道:“老祖,要不要尝尝梅子茶?我爹珍藏多年的宝贝,偷来后都没舍得喝。” 李静水终于有所回应,“你知道梅子茶的产地在哪里吗?” 卜屠玉两眼放光道:“晚辈不知。” 李静水不屑道:“梅子茶盛产于琅琊,老夫喝了一百多年了。” 呃…… 马屁拍到了马蹄子,卜家少爷顿时不知所措。 李静水淡淡说道:“梅子酒不宜存放,新茶才最香最醇,你说你爹珍藏多年,陈味代替了茶香,早已失去了本身甘甜,喝起来与马尿无异,而且梅子酒不能煮,要以九成热水去沏,要不然会将香气冲淡,这茶老夫喝了多年,早已没了滋味,你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卜屠玉不信邪,给自己倒了一杯,沿着杯沿浅尝半口,烫的龇牙咧嘴,“有茶香呀,也挺甘甜,这不是挺好喝吗?” 李静水平静道:“初入观台镜的武夫,见到无极境都觉得惊为天人,尚不知逍遥境究竟有多么惊世骇俗,至于半步仙人和谪仙人,已经超出他们认知,如明月清风不可琢磨。你不通茶道,强行品茶,甚至不如观台镜武夫。” 卜屠玉傻笑道:“老祖教训的是,我就寻思老祖打坐了两个时辰,必然会口渴,于是自作主张煮了壶茶,哪知道在行家面前丢人现眼,嘿嘿,有老祖指点,以后定会苦心钻研茶道。” 李静水突然睁开双眸,侵略性十足的眸子望着丑陋少年,“你又不是李家的人,为何喊我老祖?” 被老人家盯住,如同双剑入目,卜屠玉赶忙低头说道:“李桃歌是我老大,您是他的老祖,当然也是晚辈老祖。” 李静水似笑非笑道:“听说你父亲高居兵部侍郎,坐拥固州雄兵,势力已经不小了,你还想借势?” “这您都知道?” 卜屠玉挠头道:“虽然兵部侍郎官职已然不小了,可放在京城仍旧不够看,再说我一心想当将军,修为越高越好,我想拜老祖为师,以后征战沙场,闯出赫赫威名。” “拜我为师?” 李静水笑道:“那李相都得喊你叔爷。” 卜屠玉啊了一声,光想着抱大腿,没想到这一层,于是慌忙道:“不拜了,不拜了,我只是随口一说,您老千万别传出去,若是老大知道我成了他先辈,以后兄弟都没得做。” 李静水轻声道:“老夫妄活百年,拜师会拜乱了辈分,不过瞧你小子挺有意思,既然怀揣诚意来给老夫煮茶,不能空手而归,暂且送你六个字,入静,练静,出静。等领悟通透,再教你接下来的功法。” “入静,练静,出静。” 卜屠玉来回碎碎念了几遍,疑惑道:“这是啥修炼法诀啊?难道要关起门来卧床不起?” 李静水说道:“修行乃是凭借一己之力去与天地相斗,多说无益,自己去悟吧。” 一壶茶换来六个字,卜屠玉还是觉得赚大了,拱手陪笑道:“老祖不愧是咱大宁武道第二人,传授起修行秘诀来也不同寻常……” 话说到一半,李静水忽然脸色剧变,满面怒意吼了一声,“滚!” 卜屠玉只觉得狂风将自己裹住,连扔带扫滚到外面,摔得爹娘都忘了是谁,口中尽是积雪泥泞。 这老头啥脾气?咋一言不合就发火呢。 卜屠玉傻傻站在车外,不知所措。 他有所不知,大宁武道第二人这个称谓,对于别人而言,绝对是极为受用,可李静水却相当反感,当年与剑神谷阳大战,输了一招半式,屈居于第二,好不容易熬到谷阳战死,墨谷又出了一名妖孽,锄头战神叶不器。虽说二人没有交过手,可人家以逍遥境修为将谪仙人追杀万里,李静水怎能同人家相提并论?传闻叶不器与大周仙人对战时,强行提升境界,修为大跌,日后再也无法再进一步,可李静水也要脸面,怎么好意思去欺负帮助过李家的后辈。这二人前赴后继,将李静水稳压一头,于是大宁武道榜眼,成为老人家这些年来的唯一心病。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第二,意味着是败者。 卜屠玉拍打着积雪,察觉口中臭气熏天,原来是积雪中混入了马粪。 身边传来温和声音,“你把老祖惹怒了?” 卜屠玉听到熟悉声音,一边呸呸呸,一边委屈巴巴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刚赐完修行秘诀,扭头就把我轰了出来,吃了半口马粪,腰都扭了,找谁讲理去。” 李桃歌认真说道:“快到子时了,你去把四百陇淮军重骑喊来,他们行动迟缓,我让草原狼骑和先登营护在两翼。” 卜屠玉连忙答应,悄声说道:“若是贪狼军真的来了,四百陇淮军和一千五百重骑护着你先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桃歌望向空旷大地,缓缓摇头道:“青山都没了,以后哪来的柴。” 卜屠玉琢磨其中隐喻,“好像挺有道理,可咱也不能白白把命留在安西。” 李桃歌笑道:“一切皆为臆想,等贪狼军来了再说。” 卜屠玉惊愕道:“老大你有退敌之策?” “没。”李桃歌干净利落答道。 卜屠玉愁眉苦脸问道:“那咋办?” 李桃歌留给他两个字,屈身进入车厢。 “死战。” 第431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七十七) 或许是因为出身不正,这位李家老祖始终对李桃歌板着张臭脸,献殷勤爱搭不理,开口就是训斥,摆足了架子,像是对待不相干的后辈。 李桃歌倒是无所谓,如同浮萍飘摇十年,尝遍了人情冷暖,既然对自己不对眼,干脆不去招惹,好吃好喝供着,唯一的马车给老祖乘坐,远远观望相安无事即可。 贪狼军即将来袭,生死攸关之际,该弯的腰也得弯,李桃歌轻叩三下车门,听到李静水沉声说了句进,这才猫腰踏足车厢。 李静水安静望着对面晚辈,枯皱老脸呈现出阅人无数之后的凉薄。 李桃歌堆出灿烂笑容,说道:“雪下得又大了,我派人再给您添些柴火。” 到达半步仙人境,真气渗入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已经寒暑不侵,身为半步仙人中最顶尖的那一小撮,李静水已有多年没尝过冷是啥滋味,嘴角浮起一抹嘲弄,“你也同那小子一样,是来求我的?” 李桃歌大大方方说道:“老祖厉害,确实有所求。” 李静水问道:“想要我传授你高深功法?” 李桃歌摇头。 李静水再次询问道:“敌军快要到来,你想求我保你性命?” 李桃歌还是摇头。 李静水纳闷说道:“不求功法,也不求活路,其它还有什么可求。” 李桃歌如实说道:“我身边有名婢女,名叫赵茯苓,小丫头乖巧懂事,伺候人是把好手,假如真打起仗来,我没办法顾及她,想求老祖把她带在身边,赐她一条活路。若是我战死,您把她带回府邸,给口吃的就行,像是养只猫养只狗。” 李静水鄙夷道:“自己的命都不要,却要保护一名婢女,原来是贪图女色的下流胚子,李家若是交到你的手中,那还得了,整个琅琊和京城,岂不是成了你的后花园。” 李桃歌笑了笑,“小茯苓还是处子之身,我没占过人家便宜。” 李静水冷哼道:“那更可气,情种还不如下流胚子。” 李桃歌带有惋惜说道:“流放三千里,又在镇魂关待了大半年,一路所见,感触颇深。安西的百姓实在太苦了,常年经历大风大雪,周围尽是沙地丘陵无法种地,吃不饱也穿不暖,还要遭遇连年战乱,他们的孩子能够长大成人,那是祖宗积攒的阴德。父亲一心为民,将百姓疾苦放在皇室家族之前,要是他知道安西百姓这么苦,定然会睡不着觉。这一仗,看似是替朝廷征讨叛军,其实也是为安西黎民讨一条活路,郭贼不除,社稷不稳。赵茯苓就是当地长大的女子,保留这一脉香火,全当是为安西百姓尽一些绵薄之力吧。” 烛光映衬在少年惨淡脸庞,竟浮现中年人才有的无奈。 李静水讥笑道:“尽是些妇人之仁,你死了,白垚无后,李家几百年基业又当如何?” 李桃歌语气铿锵道:“男儿征战沙场,死得其所。” “荒唐!” 李静水衣袖一挥,怒道:“满脑子不知所谓的蠢东西,滚出去!” 李桃歌悻悻然走下车,望着翩然纷飞的雪花,露出微笑。 不足一个时辰就要新年,贪狼军将至,此刻居然心静如水。 即便不能像父亲那样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但为了一方百姓,为了社稷安固,虽死无愧。 心神通达,意念合一,丹田九层宝塔忽然飞速旋转。 咦?! 李桃歌不知该哭还是笑,大敌当前,居然会自主破境,而且不像是小境,而是灵枢境通往无极境的登天之路。 他尚且不知,自己已经无意间迈入无数修行者趋之若鹜的“道”。 慈悲之道,天下之道。 道已通,境界不再是囚牢枷锁。 李桃歌盘膝坐在雪中,丹田里的真气疯狂涌向四肢百骸,一股股暖流滋养着身躯,整个人轻飘飘的如沐春风。 无极,即身体内不再分阴阳,水乳交融,百病不侵。 南宫献脸色阴沉守在李桃歌身边,用手势发出指令,珠玑阁门客以李桃歌为中心,散开十丈之外,严令士卒发出声响,纷纷绕路而行。 当真气在体内来回浸泡了九遍,李桃歌睁开双眸,只觉得雪花落下的速度比之前更加缓慢,纹理看的一清二楚,似乎有用不完的气力,心态也更为平和正大。 想到贪狼军或许在旁边伺机而动,李桃歌霍然起身,问道:“南宫大哥,子时了吗?” 南宫献唯恐惊到破境不久的少年,压低声音说道:“子时三刻了。” 这么久? 李桃歌还以为一炷香而已,没想到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不禁感慨着修行奇妙之处,环顾四周,问道:“查到贪狼军的踪迹了吗?” 南宫献悄声道:“派出了珠玑阁门客和上百斥候,至今没有消息传回来,或许敌军埋伏在北边一百里处的密林,从鹿怀夫和贺举山那里发起攻势,不过……太子和金龙卫已经率先抵达沙州城,甩出后面大军足足三百里。” 李桃歌一愣,蹙眉道:“看来太子先行逃命去了,把几十万大军丢在半途自生自灭,贪狼军要是从中间拦腰斩断,郭熙从后面率叛军夹击,这些将士,可全都要交代在冰天雪地里。” 南宫献轻声道:“走吧,咱们的人马已经走到十里之外了,破境之后,如婴儿般脆弱,不可妄动,我骑马带着你,咱们速速离开。” 李桃歌说了声好,在南宫献的搀扶下骑在马背,二十余名珠玑阁门客守护在左右,踏雪前行。 马跑的不紧不慢,雪又大了些,一丈之外看不太清,早已夯实的道路又被覆盖一寸积雪,跑起来有些打滑。 南宫献问道:“老祖真是厉害,对你稍加点拨,就能从灵枢境后期,一举来到无极境中期,仙人指路,果然非同凡响。” 李桃歌陷入惊愕。 短短一个多时辰,竟然连破三小境一大境。 说出去,估计别人都会笑他胡诌八扯。 李桃歌也不想辩解连破三境是自己的功劳,吭哧道:“那个……老祖么,当然有不俗手段,短短几句话便受益无穷,怎么,你眼馋了?” 南宫献笑道:“静水老祖是活神仙,谁不想受他点拨,这种机缘乃是天定,不可强求,如果惹得老祖不高兴,我们的罪孽可就大了。” 李桃歌频频点头。 自己似乎挺可恨,族里人敬若神佛的老祖,被自己短短几句话,气的吹胡子瞪眼,估计让自个滚出车厢,是怕压制不住怒火,一刀砍了过来。 李桃歌忽然想起,这时已是新年,笑嘻嘻说道:“南宫大哥,新年大吉,祝你多金多寿,多子多福。” 南宫献斜眼望到伸出来的手掌,无可奈何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银,递到他的手心,“祝少主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李桃歌发现,那么多吉祥祝辞中,似乎只有平安二字最为奢望。 南宫献说道:“丑时了。” 言下之意,贪狼军并未按照子时之约前来。 李桃歌展颜笑道:“看来大周是被我妹夫打怕了,急调贪狼军返回紫薇州,咱们到了沙州城,好好安顿一番,等将士们过完这个年,再去攻打碎叶城。” 话音未落,地上的积雪突然一蹦一跳。 远处传来轰隆雷鸣。 李桃歌眯起桃花眸子,死死盯着黑暗中的南方。 第432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七十八)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云飞并未撒谎,贪狼军也并未食言。 大雪遮蔽了视线,瞧不出对方人马以及距离,李桃歌竖耳聆听,凭借疆场经验,大概能判断出敌军有两三里地,战马至少一万有余。 南宫献大声道:“保护少主与大军汇合,撒铁蒺藜,立冰墩,先给对方苦头尝尝。” 珠玑阁门客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杰,听闻马蹄声依旧心如止水,有条不紊进行布置,术士操控术法,立起尺余高的冰墩,刺客撒下成袋铁蒺藜,一步一个,势必会让敌军先锋吃遍苦头,而武夫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御敌之术,行动简单而纯粹:挖坑,用刀尖挖出圆形坑洞,再用积雪铺底,保证入坑后人仰马翻。 李桃歌心念一起,数道冰墙宛如天降。 三丈高一丈厚的巍巍冰墙,突然横立在雪中,把李桃歌自己都吓了一跳。 只不过动用了少许真气,竟然能组成之前力竭才能唤来的巨物,看来这无极境和灵枢境的差距,果然天壤之别。 南宫献担忧道:“你破镜不久,最好别妄动真气,先熟悉熟悉状况,小心真气横冲直撞进入不该进的地方,以前就有修行者破镜后,狂喜之中将真气注入脑海,结局就是死无全尸,请少主引以为戒。” 李桃歌挠头道:“如果我告诉你,这几面墙我动用了不到十分之一的真气,你会不会感到惊讶?” 南宫献一丝不苟回应道:“我会觉得你在扯淡。那几面墙,就连无极境的术士都无法轻易施展,你接连搬出几座,声称损耗不到十分之一的真气,反正我是不信。” 李桃歌疑惑道:“我破镜破的是武夫的灵枢境,单论术法的话,好像已经早早踏足无极,这破镜后,按理说不该对术法有裨益,可偏偏像是两种修行都突飞猛进,威力大的吓人,搞不懂,得找个明白人问问。” 南宫献说道:“修为比你高的术士,珠玑阁里没有几位,且都在京城,若是有命回去,再去刨根问底吧,瞧贪狼军的架势,这一关并不好过。” 马蹄声越来越嘈杂,重鼓般锤在众人心头。 咕噜噜。 李桃歌肚子唱起了大戏,又是破境,又是施法,折腾这么久,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从怀里掏出又干又柴的肉块,胡乱啃了几口,狐疑道:“贪狼军不是在北边密林里埋伏吗?咋会跑到南边,难不成对方主帅能掐会算,知道小爷从这里路过,特意来取我性命?” “未必。” 南宫献慎重说道:“贪狼军在南边埋伏,或许也会在北边埋伏,没准儿……会出现在沙州城以东,大周的将军狂妄自大,敢以一万包围十万,咱们这三十万将士,人家没放在眼里。” 李桃歌随手竖起两道冰墙,勾起嘴角浅笑道:“一万包围十万?真不愧是天下第一霸主,我倒想看看,贪狼军有多厉害。” 南宫献轻叹道:“他们是张燕云的手下败将,又不是咱们的手下败将,先登营地形受限,根本发挥不出战力,能依靠的只有那一千五百披上重甲的新兵,还有萝枭世子的八千狼骑,打起来,不知谁能占据上风。” 李桃歌收起狂妄姿态,沉声道:“跑快些,太子已经到了沙州城,不会支援咱们,靠天靠地不如靠己,得先找到易守难攻的地方,摆开阵仗迎敌。” 南宫献点了点头,用鞭子狂抽马臀。 赶上大军之后,李桃歌找到萝枭,袁柏,崔九,言明贪狼军已至,边跑边商议对策。 为了确保所有人进入沙州城,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用草原狼骑牵制,利用轻骑的快马优势,与对方来回拉扯,护送大军入城后,再抽身而退,这样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可暴雪阻碍了视线,谁都不清楚敌军有多少人马,一旦陷入包围,这八千草原精锐会全军覆没,世子殿下的亲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善战之士,即便是人人武勇的草原,也承担不起沉重损失。 李桃歌没去开口,怕萝枭扇他大嘴巴子。 袁柏神色凝重道:“敌军的马很快,想必是以轻骑为主,再耽搁一会儿,恐怕要追了过来,我率不良人垫后,你们先走。” 李桃歌询问道:“不良人能挡得住贪狼军冲锋吗?” 袁柏沉默不语。 不良人是差役,并非兵卒,抓些鸡鸣狗盗的惯匪倒是手到擒来,论及行军打仗,个个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别说挡住贪狼军冲锋,哪怕是一个回合,估计都得损失过半。 始终不参与任何决策的崔九开口道:“先登营留下,能挡半个时辰,李公子,云帅把这三千条命交给你,怎么用,你说了算,老崔没有二话。” 李桃歌苦笑道:“崔大哥,我怎么会用步卒去抵挡骑兵,岂不是要遭天下人耻笑,活命固然重要,但怎么也得要点脸面。” 崔九突然吹胡子瞪眼道:“喂喂喂,你小子是不是在阴阳俺家云帅,他老人家可说过,脸面啥的不顶吃不顶喝,要那玩意干啥。打仗,最重要的是能赢,当初为了诱捕贪狼军主力,用一千人作饵,兄弟们都争着抢着去送死,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懂不?!没那些兄弟殉国,北庭早被踏成稀巴烂了!俺们誓死守卫国门,你在这说云帅坏话,究竟是谁不要脸?真他娘可气!” “是我说错了话,对不住。” 李桃歌清楚张燕云在十八骑中的分量,绝对敬若神明,急忙表达歉意,然后好奇道:“崔大哥,若是云帅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云帅。” 崔九余怒未消,撇着大嘴说道:“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即打不过又跑不了,那就玩命呗,反正不像你似的磨磨叽叽,像是个娘们儿。” 李桃歌不怕死,怕的是这三万人白白丧命,在自己疆域被叛军和他国大军围剿,死都死的窝囊。 一名斥候快马赶来,喘着粗气说道:“禀报诸位大人,前方五里左右,有座废弃县城,可容大军暂且歇息。” 究竟是天无绝人之路,还是给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听到后面若隐若现的马蹄声,李桃歌不敢再耽搁,朗声道:“传我军令,大军入城!” 第433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七十九) 为了勘察地形,李桃歌催促南宫献,两人一马狂奔数里抵达所谓的县城,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到处是断壁残垣,黄土堆砌的城墙仅有两人多高,矮的地方不足半尺,荒草蔓延至墙外,没走几步就有处缺口,城门早已腐烂,上面依稀能辨别出鄂城二字。 这哪里是城,猪圈都比这强。 用这破城去抵御天下第一王朝的铁骑,挡得住吗? 李桃歌望着破败鬼城痴痴说道:“南宫大哥,情况好像不太妙。” 南宫献拍拍他的肩头,宽慰道:“有老祖在,定能护你平安回到京城,至于别的人,那是他们命数,强求不来。你还年轻,有的是报仇的机会,现在再去顾全大局,自会平白添一条冤魂。” 李桃歌失魂落魄道:“西征之前,我用秘术去观天象,西北黑星闪耀,寓意有妖祟作乱。几个月过去,形势逐渐大白于天下,看来这妖祟便是郭熙了,伙同大周犯我边陲,然后剑指保宁都护府,最终入侵京城。南宫大哥,我本不信什么国运气数,觉得那都是朝堂驾驭百姓的把戏,可这东西玄之又玄,不用探究,自会一一灵验,不信又不行,咱们三十万大军拼去性命,人人有赴死决心,难道也逆转不了天意吗?” 南宫献老神在在笑道:“何为天意?天子之意,还是上天之意?贪狼军不过是周国大皇帝的一支边军,又不是天兵下凡,既然天子也可称之为天,那么天就不可怕,同样是血肉之躯而已,斩了他又如何?!” 李桃歌被他的豪情壮志浸染,腰杆逐渐绷直,自嘲笑道:“对哦,未战先怯,乃军中大忌,我要是怂了,咱们哪能打胜仗。不就是大周的贪狼军么,我妹夫的手下败将,干他娘的!” 雪中的南宫献放肆大笑。 袁柏,崔九和萝枭陆续来到李桃歌旁边,瞧见废墟模样的鄂城,一个个愁眉苦脸,李桃歌反而爽朗说道:“信不信我能妙手回春,就用这座小城,狠狠重创贪狼军一次!” 萝枭面沉似水说道:“小妹夫,现在不是吹牛皮的时候,赶紧安排好断后人马,我带着你先撤。” 李桃歌果断摇头道:“李家虽然没出过将军,可也没出过一块软骨头。世子殿下,你率领所有草原狼骑在鄂城东边五十里处游弋,如今雪下的小了,应该能隐约看到远处动静,注意观察城中升起的焰火,若是蓝色,你们从东南处包抄,若是绿色,你们从东北处包抄,若是红色焰火,你们速速撤回到沙州城,不用再管我们死活。” 萝枭皱眉道:“我的亲兵一旦撤走,你们仅余两千轻骑两千重骑,若是被贪狼军缠住,必死无疑。” 李桃歌狡黠一笑,“我要的就是贪狼军和我们缠斗,逼迫他们入城后巷战,降低骑兵优势,等敌军力竭,你们以逸待劳,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将他们清除。世子殿下,军情如火,请速速绕道去往东边待命,算是我欠你的人情。” 萝枭这些狼骑,只是草原王派出用来护卫巡查大军的义举,并不受任何人号令,见到李桃歌态度果决,后边追兵马蹄声大作,萝枭只好抱拳道:“你小子自己珍重。” 李桃歌拱手道:“多谢殿下。” 萝枭吹了几声怪异口哨,狼骑分为两队,从鄂城左右纵马而过。 李桃歌一脸肃容道:“锐字营守东南二门,不良人守北门,两千轻骑,一千五百重骑,以及陇淮军四百重骑居于城中策应,哪方处于劣势立刻驰援,崔大哥,西门是重中之重,交给十八骑了。” “守城?” 崔九摁住宁刀不屑笑道:“十八骑还没干过这么丢人的差事,守不住可别赖我。” 李桃歌飞身下马,从坍塌的城墙进入县城,黄泉枪插入雪中,面向西边而立,笑容中透出一股决绝,说道:“我带领珠玑阁的门客,与十八骑同进退,共生死。” “不错,像是咱云帅的亲卫,有那又横又赖的气势了,不过火候稍逊,以后再遇到几次险境,想必能追上云帅三成功底。” 崔九表面恭维李桃歌,实际又捧了一把张燕云臭脚,转过头,用快要震碎耳膜的破锣嗓子喊道:“小子们,听到没,李家少爷要和咱们先登营同进退共生死,乖乖,知道李相儿子啥分量嘛,未来世家党领袖,跟咱们并着膀子作战,你们祖宗在下面都能笑的露出后槽牙,夸你们福分不浅。听好喽!西门插上咱的旗,不许放一人一卒进入县城,违抗将令者提头来见!” “诺!” 黑暗中三千余人齐齐呐喊,气势直冲云霄,吼的飞雪都停滞倒卷。 李桃歌又对待命的千里凤和楚老大满脸肃容说道:“我出身镇魂关锐字营,城头血战蛮子十二天,不及墙头高的孩子兵都浴血奋战,里面没有一个孬种,你俩是我从土匪窝里带出来的,别给锐字营丢人。” 千里凤勾起嘴角,笑容阴鸷道:“放心吧少爷,俺们这些马匪虽然都是脚底流脓的烂货,可饱受您的恩情,咋能没点知恩图报人味,如果是替征西军守城门,那对不起,没人会给那帮大爷玩命,但要是您的军令,兄弟们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人不死,城不破。” 楚老大恭敬道:“深受公子大恩,唯有以死相报!” 李桃歌点头道:“去吧,今夜假如能够活下来,赐你们李姓。” 赐姓,意味着将二人视作家人心腹,以后无论外面闯出多大祸事,李家都会替他们遮风挡雨。 二人呆滞片刻,忽然跪地如捣蒜,“多谢少爷大恩大德!多谢少爷大恩大德。” 安排好东南西三门,李桃歌忧心忡忡道:“袁大哥,其实我最担心不良人,你们从未经历过沙场,第一次上阵,就要面对贪狼军,不知能不能挡得住。” 袁柏拍去猩红大氅浮雪,微笑道:“我跟李公子相反。” 李桃歌迟疑道:“你……这么有信心?” 袁柏得意笑道:“三千六百七十二名不良人,都是我一手提拔,有多大道行,有多少能耐,我心里一清二楚,两军对垒,用不良人去冲阵,估计打不过一千步卒,可要是他们奉命守城,凭借阴狠手段,能让五千精锐铩羽而归。究竟是我狂妄自大,还是胸有成竹,请公子拭目以待。” 李桃歌轻叹道:“有你这颗定心丸,确实舒服多了。” 袁柏施礼后告退。 “老大,我守哪儿?” 卜屠玉主动请缨,有些跃跃欲试的味道。 李桃歌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一个人想守哪,给我守坟吧。记得那次你来家里看我,不是拎着两兜黄纸元宝么,看来你深谙此道,一会儿我嗝屁了,记得嚎的声音大点。” 卜屠玉擦着冻出来的鼻涕,听出来是在打趣他,嘿嘿笑道:“也不是不行,咱小时候学过,哭坟守坟都是绝活,保证老大满意。” 一个滚字外加一脚屁股蹲儿。 就在卜屠玉跌倒那刻,地面轰鸣声不绝于耳。 当然不是他摔倒所致。 而是敌军到了。 飞雪飘舞中,无数马头率先映入眼帘,骏马不紧不慢走着,浮现出亮到耀眼的银甲,一人手提一杆白蜡枪,狼头盔将面部覆盖,狰狞恐怖。 几百人马行动如一。 周国,贪狼军。 第434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八十) 瑟瑟落雪与狼盔甲士构成一幅美艳画卷,只不过透出杀伐意味,使人不寒而栗。 贪狼军既不进攻,也不绕路而行,仅仅矗立在雪中,安静的令人心悸。 骑兵越来越多,目所能及之处,皆是挂满白雪的银甲,挤满了天地。 李桃歌站在城门,紧攥黄泉枪,颇有少年英气。 卜屠玉摘掉龙吟大弓,搭住弓弦,跃跃欲试道:“老大,敌军主将咋看不到,是不是怕死躲到后面了,他奶奶的,本想给他一箭,没想到当起了缩头乌龟,大周贪狼军也不怎么样嘛。” 李桃歌沉着道:“敌军不动,是因为骑兵难以攻城,他们是在等待后面步卒。” 卜屠玉献计道:“那咱令弓手先给他们来几轮箭雨,杀杀他们锐气!” 李桃歌轻吐一口气,“这些都是披甲骑兵,箭矢很难给他们造成杀伤,咱们的箭本来就不多,得省着点用,一会儿对方步卒攻城时,再射也不迟。” 卜屠玉撇嘴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咋想不到呢,看来天生不是当将军的胚子,以后当老大的护卫好了。” 李桃歌一本正经道:“以后少去找寡妇夜谈,先养养脑子。贪色伤精,精一亏损,时常神游发呆,仙丹妙药都补不回来。” “娘的!” 卜屠玉咬牙道:“我说本少爷咋越来越傻,原来是寡妇害得!以后再也不找……不是,少找寡妇夜谈,一个月最多去一半,超过次数,你用弓弦崩我脑瓜。” 李桃歌从肩头摘了把雪,塞进他的脖颈,凉的卜家少爷滋哇怪叫。 敌军阵营忽然闪开一条通道。 一名魁硕武将缓缓勒马阵前。 红甲红枪,胸口刻有狼头图案,双肩生出尺余獠牙,面部覆甲,只露出一双冷漠双眸。 魁硕武将用媲美西北风沙的粗砺嗓音说道:“吾乃贪狼军银旗营主将宋锦,请你们主将前来答话。” “前来答话!” 贪狼军爆发出齐声怒吼。 想要先声夺人? 李桃歌鼓足丹田气朗声道:“我乃西北巡察御史李桃歌,节制这十万大军一切军务。” 声音虽然不大,但蕴含了真气,滚滚如闷雷,戳的敌军耳膜生疼。 红甲宋锦朝城门处打量,兴致勃勃道:“哦?想不到十万大军的主帅,竟然是一名白面少年,姓李,这般年纪统领大军,想必你就是李白垚的儿子,运气不错,竟然能逮到一只肥羊。” 李桃歌嗤笑道:“你知道我,我可不知道你,必然是无名之辈,运气真差,好不容易撒出一网,居然尽是些小鱼小虾,晦气。” 宋锦呵呵干笑一声,透过面甲传出,“李家小子年纪不大,牛皮却能吹到天上,你们留下的行军踪迹,充其量不过四万兵力,其中有大半是步卒,何来十万一说?难道琅琊李氏的后人,全都是靠吹牛拍马去谋取官职?” 李桃歌眯起桃花眸子,冷声道:“宰些小鱼小虾,何须十万之众,我已令五万大军沿南部去抄后路,准备将你们和叛军一锅烩。” “南部?” 宋锦略带遗憾道:“运气还不够好,要便宜老方喽,五万大军,足够那家伙加官晋爵。” 李桃歌心中一沉。 听他的口风,南部还有贪狼军设伏,不知鹿怀夫与贺举山,能不能逃过一劫。 宋锦用枪尖敲打冰雪,发出清脆叮当声,“小子,束手就擒吧,我给你寻条活路,即便是郭熙,也不敢伤你毫分,随本将去大周,锦衣玉食过完后半辈子。” 琅琊李氏开枝散叶五百余年,周国都将其视为肉中刺,否则也不会派出谪仙人来刺杀李季同,若是兵败成为俘虏,估计会和南雨国小皇子庄游一样,成为左右李氏的质子,一辈子困于囚牢。 李桃歌好笑道:“咱俩素未平生,怎么能信你的鬼话,为了表达诚意,不如你先交出六阳魁首,本御史再与你谈。” 大批细密的脚步声出现在贪狼军身后。 宋锦声音冷冽说道:“步卒已到,本将再给你最后犹豫的机会,我数三声,倘若还不受降,将会把这里变成人间炼狱。” “一。” 李桃歌挑起眉头。 “二。” 数不清的持盾步卒出现在阵前。 先登营纷纷拉动弓弦。 “三。” 一支比普通箭矢长了两倍有余的箭矢奔向宋锦。 箭簇极速旋转,轻易撕裂风雪。 眨眼间,龙吟大弓射出的巨箭出现在宋锦左手手心。 箭身犹在旋转不停。 宋锦高举猩红长枪,“阎王点卯,死时已到,杀!” 随着长枪落下,贪狼军阵营爆发出山呼海啸,士卒透出亢奋和嗜血,举盾冲向破败县城。 宋锦悄然松开手,箭矢掉落,鲜红在大雪中极为刺目,宋锦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好霸道的力气。” 作为第一道闸门,一旦失守,整个县城将会暴露在敌军铁蹄之下,以步卒对骑兵,完全是被碾轧态势,所以李桃歌才将先登营放在这里,十八骑的金字招牌,再不济,也能将对方锐气消磨殆尽,只要能撑住前几波攻势,再由草原狼骑绕后奇袭,大概能奠定胜局。 担心的是先登营攻城是把好手,守城未必熟稔,李桃歌将心揪起,准备随时接应。 城墙后面射出一蓬蓬箭雨,准度平平,力道大得出奇,平射后能将盾牌打碎。 宋锦见过蛮力如牛象的怪胎,可没见过整个营人人皆是力大无穷的变态,不由得骤然一惊,双指夹住飞来的流矢,看到箭尾刻有的云字,额头再度竖起川字纹,“燕云十八骑!怪不得李家小子敢嚣张跋扈,原来有张燕云撑腰。不对,十八骑不是翻过了英雄山进军紫薇州了?怎么会出现在安西?难道……张燕云兵分两路,想要处处开花?” 贪狼军在大宁境内唯一一次败绩,便是被十八骑打得抱头鼠窜。 如今仇人相见,宋锦非但不怒,反而有层乌云蒙上心头。 陷阱还是肉饼? 这一口咬下去,不止崩坏了牙,甚至还能丢了命。 第435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八十一) 起初,贪狼军步卒跑的极慢,想凭借铠甲和盾牌优势消耗对方箭矢,可当径直射来的箭雨破开木盾,袍泽一个个倒下,突然察觉不对劲,负责冲阵的校尉脸色大变,想要招呼麾下士卒快步行军,扭过头,才见到自己大营的兄弟死伤过半,张大嘴巴迟迟说不出话。 一枚箭矢从他胸后穿膛而过。 尚未看清对方模样,摇摇晃晃倒在雪中。 这次冲锋的贪狼军足有千人,三轮箭雨过后,回去的不足四百。 地面猩红将雪白覆盖,到处都是倒下的贪狼军,有的还未死透,朝着己方阵营缓缓蠕动。 先登营将士的射术,只能用惊世骇俗来形容。 惊愕的不止是贪狼军,李桃歌同样大感讶异,“崔将军,你不是说先登营不善守城吗?咋射术这么强悍,恐怕和草原狼骑相比也不遑多让,你该不是忽悠我呢吧。” 崔九不屑一顾道:“兄弟们干的是最凶险的营生,非大勇者不可入先登营,想要在老子手下混口皇粮,单手插入墙砖,身体悬空一柱香方可入营,他们的膂力和臂力,拉三石弓都小菜一碟。你听好喽,十八骑并不是不会守城,而是从没有人能将十八骑逼入城内防守,懂了吗?没听过南部七国咋夸云帅的?只攻不守张无敌,那可都是一刀一枪,实打实拼出来的名头。” 张无敌? 啥叫霸气,这才是霸气。 当初张燕云带自己去安西大都护府赴宴,十八骑在城外滞留,二十多万安西军在城中盘踞,依旧敢对郭熙拱火甩脸子,完事后,大摇大摆屁股扭出了花儿,郭熙当时麾下猛将如云,目送二人离府,如今回头想想,所谓的底气,便是城外两万人马,压的郭熙不敢有半分火气。 李桃歌感慨道:“要是郭熙得知领军的是我妹夫,约莫早就摘掉郭字大旗降了,可惜偏偏主帅是最不得人心的太子,哎……” 一声轻叹,夹杂着繁杂五味。 首战失利,宋锦拧着眉头沉默不语,隔着面甲都能猜得到脸色极其难看,旁边牙将主动请缨,“将军,给我五千步卒,一个时辰内必定能将对方杀个精光!” 宋锦嗓音低沉道:“对方是燕云十八骑。” 短短几个字,使得牙将身躯颤了一颤,惊慌道:“燕云十八骑不是在紫薇州吗?怎会来到安西?对方足有三四万之众,十八骑正巧三四万人,难道张燕云亲至?” 能让不可一世的周国将军谈云色变,足以证明在北庭一战被打的多疼。 张燕云说过,仅仅是将贪狼军硬撼六百里,并未全歼,不算大胜,这在他领军的战役中,确实算不上胜仗,可贪狼军当时丢盔弃甲,将步卒当作弃子来阻挡十八骑攻势,究竟有多狼狈,只字不提。 没有全歼不算胜仗。 张燕云的作风,比起他的名声还要霸道。 宋锦沉声道:“紫薇州来信,张燕云率领十八骑已经破了二城,正在朝北行军,这是前天的战报,五六千里的路程,怎会出现在安西,除非生了翅膀飞过来。倘若本将猜的没错,十八骑兵分两路,主力在紫薇州作战,这边只是几个营而已。” 牙将冷笑道:“张燕云不在,想必燕字营和云字营随他在紫薇州,那就好办了,去年那么多兄弟死在燕云二营铁蹄之下,咱们打不过,拿这些家伙撒撒气也不错,将军,下令全军冲阵吧。” 从五千步卒到全军出击,态度天壤之别。 只不过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而已。 宋锦口中蹦出两个字,“不急。” 牙将灵光一闪,眼眸里闪过狡黠神色,“对,不急,安西军快到了。” 贪狼军与安西军达成密谋,正月初一子时围剿征西军,双方约定出动最精锐人马,势必要让大宁伤筋动骨。 遇到难啃的硬骨头,贪狼军怎会损耗自己元气。 宋锦轻声道:“大军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插翅也难飞,为了兄弟性命,不要急于一时。” 牙将叉手说道:“将军高见,一会让安西军先去送死,等拼的差不多,咱再去坐收渔翁之利。” 宋锦嗯了一声。 见到对方陷入沉寂,李桃歌疑惑道:“一次冲锋就偃旗息鼓,贪狼军似乎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我记得北庭的奏折,只有吃亏挨打的份,一次都没占到过上风,难道赵之佛是在养寇自重?故意输给贪狼军,为的是保住北庭副都护和北策军主帅的地位?” 崔九朝口中塞了把雪,边嚼边说道:“贪狼军就在对面,去试试不就知道了,十八骑能赢,别人未必能在他们手下走一个回合。咱的箭尾都刻有印记,敌将一瞧就知道是云帅人马,去年杀的他们把靴子都跑丢了,又没过多久,当然会记得疼,迟迟不肯动手,约莫是在等援军。” 援军? 李桃歌眉头一皱,想起云飞所言的包夹,笃定道:“安西军也会参战!” 崔九冷笑道:“那就对喽,贪狼军可不傻,平白无故和咱硬来,费力不讨好,等安西军一到,先让他们当垫背的,两家人两条心,谁愿意和咱拼那么凶。” 李桃歌摩挲着黄泉枪,心里比这安西冬夜都凉。 在自家疆土,等不到援兵,反倒是贪狼军有安西军协助,这份苦涩,不是大宁将士,很难切身体会。 地面开始隐约轻颤。 逐渐转为万马奔腾状。 李桃歌咬紧牙关道:“来了,贪狼军加上叛军,最少不低于十万,这一夜,咱们很难挺过去了。” 崔九用小手指扣着鼻孔,心不在焉说道:“三万打十万,难吗?” 李桃歌苦着脸反问道:“不难吗?” 崔九轻蔑道:“真是没见过阵仗的雏鸟,在镇魂关守了几天城,就觉得对沙场比对老婆熟了?告诉你,差得远嘞,云帅成名的一战,以两千横扫七国,知道七国多少将士不?足有百万,谁觉得他能赢?可偏偏就是赢了。后来在北庭打贪狼军,两个营追着贪狼军十五万满地跑,那场面,啧啧,你要是瞧见了,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李桃歌越听越觉得邪乎,硬着头皮说道:“两个营追着十五万?我从来没听云帅说过,该不是你吹牛呢吧。” 崔九朝断壁处半躺,翘起二郎腿笑道:“稀罕么?觉得稀罕就对了,像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童子,就别领军打仗了,干脆回到京城当你的大少爷。” 崔九的话,比起贪狼军的出现更让李桃歌震撼。 每天和自己喝酒说浑话的张无赖,原来在别的地方,被尊称为张无敌。 第436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八十二) 安西军负责此次右翼清剿的,是司马忠司马谨这对父子。 父子俩同为安西十三太保,出身于漠西勋贵司马家族,早年间凭借军功,司马家与鹿家贺家并称为漠西三大世家,后来经商过程中,吞过草原一批骏马,引来萝鹫大发雷霆,差点派狼骑将漠西道横扫一空。 当时萝鹫还不是草原王,只是一个部落首领,为了顾及朝堂反应,不能派遣大军报仇,只能遣使狼骑装扮成商客,在漠西道与司马家明争暗斗,双方都死了不少人,结下血海深仇。萝鹫统领草原之后,借兵给圣人,居功至伟,圣人也投桃报李,萝鹫成为大宁仅有的异姓王,所谓有仇不报非君子,得势以后,萝鹫没忘记这些年来所受屈辱,接连用权势将司马家两任家主整死,各大家族见到势头不对,也纷纷出手打压,司马家逐渐失势,只能游荡在戈壁荒漠中苟延残喘。 郭熙有皇后撑腰,当然不惧草原王,为了获得当地勋贵支持,同时炫耀自己权柄,力排众议,一举将司马父子放入安西军中委以重任。 再怎么说,司马家也是绵延百年的望族,有几千族人活跃在漠西走廊,从商或者放牧,尚有一定势力,得到郭熙赏识后,司马家恨不得以死相报,反正家族被孤立,不怕得罪人,所有灭门或者夷族惨案,均出自他们手笔,摇身一变,化身为安西臭名昭着的酷吏。 司马父子处世之道很明确,既然不能流芳千古,干脆遗臭万年。 死在这对父子手下的不计其数,且手段极为狠辣,剥人皮为军鼓,抽干血液,晒成干尸,叠在一处填充稻草,供将士练习胆色和箭术,在漠西走廊,爷俩的凶名,甚至能盖过血衣宰相冯吉祥。 司马忠今年年过半百,精神抖擞不见老态,鹰钩鼻,吊角眼,生了一副阴鸷长相,儿子司马谨却白白胖胖,眯缝眼,蛤蟆嘴,显得又憨又蠢,与他父亲相貌压根不是一个路数。 父子俩驱马来到阵前,司马忠抱拳谄媚笑道:“阁下可是宋将军?久闻大名,未得一见,今日有幸一睹上邦天颜,实乃末将福分。我名司马忠,这是犬子司马谨,承蒙郭帅器重,任安西军都监少都监。” 宋锦瞥去一眼,透出不加掩饰的厌恶,明显对名声不佳的司马父子充满嫌弃,冷声道:“司马都监带了多少人马前来?” 司马忠乐呵笑道:“五千轻骑,两万步卒,奉命协助宋将军清剿右翼,围追朝廷征西军,有何吩咐,请宋将军尽管差遣。” 宋锦声音冰冷说道:“既然司马都监是来协助本将,再好不过,这座破城藏有朝廷大军三万有余,请司马都监把他们清理掉吧。” 司马忠瞅了瞅破败城墙,又看了看贪狼军留下的数百尸体,心狠手辣之徒,大多是心思活泛的家伙,顿时心里跟明镜一样,姓宋的踢到了铁板,这是把安西军当成人肉垫子,绑到腿上,指望自己送死打开缺口呢。 司马忠又挤眉又弄眼,神色呈凄苦状,可怜兮兮说道:“宋将军,下官是都监,专门纠察军纪,打仗的活儿不是很熟练,手底下的毛崽子,常年在军中厮混,只会吃喝嫖赌,早就忘了枪棒功夫,不如……宋将军派上邦将士打头阵,我派毛崽子协助您攻城。” 司马谨嘿嘿傻笑道:“俺家郭帅说了,右翼的安西军本事稀松平常,只能协助贪狼军,不能当主力去攻城,宋将军,郭帅的军令,那可比老天爷都大,俺们不敢违抗。” 做人,司马父子不行,做小人,这爷俩能称得起天赋异禀。 宋锦双眸浮现寒芒,厉声道:“郭熙也只是我大周扶持的傀儡而已,没有贪狼军相助,碎叶城早就被大宁征西军踏破,如今还没人走茶凉呢,你们这对父子想要过河拆桥不成?!” “不敢不敢。” 司马忠赶忙陪笑道:“将军息怒,下官说的只是事实而已,这帮毛崽子真的打不了仗,贪狼军威名冠绝九州,杀些溃军还不是手到擒来,我们安西军屁都不是,莹虫岂敢与皓月争辉,请将军先派人冲阵,我们人马必定紧随其后。” 司马父子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宁挨骂不挨打,大不了被熊几句,坚决不做出头鸟。 宋锦举起猩红长枪,枪尖抵在司马忠喉咙,杀气腾腾说道:“看来你敬酒不吃想吃罚酒。” “宋将军,不可啊!” 司马忠忽然飙出老泪,苦苦哀求道:“咱们结下盟约,要共同对付大宁朝廷,敌人就在眼前,现在自相残杀,后面的兄弟该如何是好,请将军息怒,打完仗,下官给您磕头认错。” 司马谨更不济,当场下马,匍匐在地,脑袋磕的梆梆作响。 面对从未见过的滚刀肉,宋锦只觉得束手无策,杀了,后面安西军将矛头对准贪狼军,岂不是便宜了大宁,不杀,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刺也不是,不刺也不是,恨恨将猩红长枪收回,怒声道:“我派五千步卒冲阵,你们出一万步卒绕到另外三门,擂鼓声起,必须全力以赴攻城!” 司马忠拍打着胸口山纹甲,义气千秋高喊道:“只要贪狼军踏入城门,安西军必会紧随其后!” 宋锦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险些要吐出来,忍不住吼道:“滚!” 父子俩调转马头,灰溜溜走开。 离开宋锦视线,司马忠长舒一口气,有股劫后余生的庆幸,“好险,差点被那姓宋的给算计了,妈的!对方连贪狼军都啃不动,绝对是硬茬,没准金龙卫就藏在里面,若不死老子机敏,这些兄弟全都得撂在鄂城,儿子,看到没有,这就叫万事皆敌不过生死二字,为了活命,啥名节骨气都得往后稍。” 司马谨忍不住问道:“爹,姓宋的让安西军冲阵,又没让咱爷俩冲阵,为啥低三下四当孙子。” 司马忠唏嘘道:“这些将士,是咱爷俩立足的本钱,同样是郭帅乱世之中谋身之道,没了人,地盘再大也是徒劳,只有手下有兵有钱有粮,才能被人当作枭雄,啥都没有,马匪都敢把你宰了喂鹰。” 司马谨赞叹道:“不愧是爹,说出来的都是天大道理。” 司马忠满脸凝重说道:“记住,擂鼓声一响,派老弱病残去装装样子,远处射箭即可,切勿离得太近。无论形势如何,只要记住一点,贪狼军不入城,咱们爷们不出力。” 司马谨笑嘻嘻行礼道:“谨遵父亲大人妙计。” 第437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八十三) 大雪骤停,天边泛起鱼肚白。 数万甲士围绕鄂城进行对峙,马嘶甲响,持枪挽弓,氛围比起深夜都要冷冽。 宋锦平举红枪,声音厚重说道:“擂鼓,所有步卒,冲阵。” 随着贪狼军在场的最高将领下达军令,骑兵退至两翼,一万多步卒快速集结在阵前,铁盾兵最前,长矛手紧随其后,木盾兵保护在左右两侧,弓弩手居中,最悍勇的皮甲勇士处于阵尾,十人为一小阵,百人为一中阵,千人为一大阵,当擂鼓声打破新年宁静,大军缓慢移动,鼓声一声比一声强烈,震的大周将士热血沸腾。 百步左右,负责领军冲阵的牙将喊了声杀,贪狼军如潮水般涌向鄂城。 大周之所以能够傲立于天下,凭借的就是将帅才干,兵法炉火纯青,操练起士卒来严苛到变态,极尽敏锐的战场分析,最可怕的是这样的高级将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纵观近万人冲阵,无一人绊倒或者踩踏,没有人畏惧生死而故意延缓步伐,所有士卒都能找到自己正确位置,何时竖盾,何时挽弓,何时加速,有八九成能做到精准无误,战场经验老练,令人叹为观止。 “放箭!” 牙将嘶声喊道。 箭矢飞向天际,密密麻麻如同蝗虫过境,划过一段距离,力竭后正巧落入鄂城。 这座城池早已荒废多年,土胚和杂草堆砌的城墙,早已风干腐化,撒泡尿都能冲倒几丈,根本抵挡不住箭矢冲击,贪狼军几轮齐射后,数不清的土墙轰然塌陷,撕开了征西军唯一遮羞布。 尘烟和飞雪散尽,三千甲士现身。 左手盾,右手刀,胆色勇冠十八骑的先登营。 以崔九为首的铁汉,身型极为夸张,一个肩膀能顶常人两个来宽,厚实的像是石碾。经常在疆场厮杀的士卒都清楚,这种对手最是头疼,力道足,韧劲绵绵无尽,肉粗骨壮,防御奇高,戳成筛子都能爬起来咬你一口,遇到三五个倒是无所谓,可一下出现三五千这种货色,头皮都会发麻。 冲在最前面的牙将见到如假包换的十八骑,小腿忍不住轻颤,就是这一下,卸去了狂奔百尺的锐气。 两军撞在一处。 长矛率先发难。 先登营的将士,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猛汉,至少有三成爬到过南雨国的城头,刀山火海都冲进去过,何况这种场面,长矛来刺,眼都不带眨,只是用出两个简单动作。 一挡,一砍。 数千宁刀整齐划出寒光。 枪杆断裂声,盾牌碎裂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要么枪断,要么人亡。 恐怖力道连人带盾劈成两半。 宁刀刀刃完好如初。 盾牌仅仅出现几处白点。 十八骑的军备,全是张燕云自己花重金鼓捣来的,从不找朝廷伸手要钱,据说南部七国的能工巧匠都受过他的胁迫,大到刀枪,小到箭袋,都是经过细细打磨,造好了有赏,造坏了把人扔进火炉,重赏重罚之下,谁敢怠慢? 老孟曾经说过,十八骑的宁刀,要更宽更厚,刀身有百炼后形成的花纹,一把的价钱,至少顶普通宁刀十把。 在十八骑手里,叫做宁刀,放到江湖中去,那都是不得了的宝贝。 短暂交锋过后,贪狼军数百人毙命,先登营只有寥寥几人倒下,那名牙将察觉势头不对,扯着嗓子喊道:“快冲!不要给他们喘息机会!” 贪狼军军纪如山,即便心生恐惧,也会听从军令行事,上万人前赴后继,滔滔奔向先登营。 这场近身搏杀,没有战术,没有兵种优势,完全是胆气和武勇的纯粹比拼。 狭路相逢,强者胜。 贪狼军用长矛和盾牌为凭仗,利用长度来点刺,先登营将士则是用盾牌保护住要害,一次次近乎于麻木的挥刃,越来越多的尸体倒在雪地,鲜血凝结成红色镜面。 崔九坐在木墩子上,离战场足有十丈开外,啃着早已风干的肉条,不紧不慢撕掉咀嚼,神色平静到宁静,似乎这场硬仗与他无关。 李桃歌站在他的身旁,黄泉枪跃跃欲试,不住问道:“崔大哥,你不参战吗?” 崔九满不在乎说道:“有副将,有校尉,用不着我亲自上阵,万人战役,一个人左右不了战局,有我没我,该赢还是赢,不如留点力气,应对后面骑兵冲锋。” 李桃歌见过上官果果率领云字营碾轧玄月军,不过那是骑兵对步卒,展现不出实力,初次目睹十八骑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面对威名赫赫的贪狼军,几近于一场屠杀,两千人横尸城外,竟无一人能踏足没有城墙保护的鄂城,这样的十八骑,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两个字来形容,恐怖。 难怪张燕云能做到百战百胜,尚无败绩。 这支铁军就算是交到傻子手里,也能闯出天大威风。 经过几轮惨烈交锋,贪狼军有源源不绝的兵力,已经能逐渐稳住阵脚,反观先登营,仅仅用千人上阵,久而久之,已经呈现出疲态,气力不继之后,有人接二连三躺倒在血泊中。 崔九忽然用小指吹了声口哨,骂骂咧咧喊道:“娘的,才杀一会儿就累了,简直是酒囊饭袋,白花那么多银子养你们了,换人!” 千人陆续撤后。 又是一千多人顶上。 生力军摩拳擦掌,早已等候多时,听到将军军令,拎起宁刀重复袍泽动作,抬盾,砍人,绝不玩花里胡哨技巧,一刀毙命,力气能省则省。 城里城外全是尸体,后面的贪狼军没了落脚的地方,只能踩着死去的同伴作战。 先登营将士铸成人肉城墙,将敌军牢牢钉死在城外。 李桃歌闻到弥漫的血腥味,抢来崔九的一节肉干,轻声道:“饿了。” 崔九破天荒赞叹道:“不错,有股子沙场老卒滚刀模样,假以时日,能来我先登营当校尉了。” 卜屠玉射了半天,累的坐在雪地中,口中泛起白沫,说话的力气都欠奉,李桃歌往他口中塞去肉干,又来了一把雪,“射死二十三人,今天收成不错。” 血腥味太过浓郁,导致卜屠玉一口吐了出来,苦着脸道:“老大,你是不是嫌我死得慢啊,一天没咋进食,又得把昨天的吐出来。” 李桃歌观察完局势,挑眉道:“对面骑兵若是冲过来,咱们未必能挡得住。” 崔九郑重其事道:“确实如此。” 李桃歌嘴角咧出怪笑,“索性不让他们冲起来。” 崔九哦了一声,静待少年下文。 李桃歌抄起黄泉枪,大步冲向敌军主将方位。 第438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八十四) 李桃歌想要斩杀敌将宋锦,避免骑军冲阵马踏鄂城,可没奔袭多远,一道比他更快的身影拦住去路。 南宫献凝视敌军阵营,沉声道:“善剑者岂无御剑之道。大周作战,以斩将战术而闻名天下,又怎会不防着这手,那红枪敌将四周,有几道若有若无的气机,实力恐怕不在我之下,你胆敢冲进去,结局就是粉身碎骨。如今三万袍泽的性命在你手里捏着,你一死,群龙无首,必败无疑,切不可轻举妄动。” 李桃歌也觉得自己行为有些冒失,挠挠头,讪讪一笑道:“我是怕对方骑兵冲起来,咱们抵挡不住,好啦,不到万不得已,咱还是老老实实在城里待着。” 十几岁的少年,道行没那么深厚,凭借一腔血勇想要奠定胜局,虽然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南宫献劝说道:“张燕云从未亲自上阵,却无一败绩。” 李桃歌撇嘴道:“我若是有妹夫一半功力,何至于被撵着揍,以前只是觉得他挺厉害,究竟有多厉害,说不清楚,人人都捧他臭脚,心里还有点不服,见到贪狼军后,才明白人外有人这句话。如果能回到京城,再见到他,死缠烂打也要求来兵法心得。” 南宫献轻声道:“珠玑阁传来消息,张燕云已经势不可挡连破两城,再打下去,快要杀穿紫薇州了。赵之佛想要趁火打劫,已经派北策军翻过了英雄山,初次在大周境内贺新年。” 李桃歌哀怨叹道:“他进我退,真丢人,按照他的脾气,指不定会嘲笑我多久,算了算了,萤虫与皓月争辉,本就是自不量力,何必庸人自扰。” 二人说话之际,城墙处逐渐没了声息。 贪狼军近五千步卒,全军覆没。 先登营将士个个被血泡透,到处呈现出黑褐色,由于厮杀过于激烈,单手拄刀,身体打着摆子,频繁喘着粗气。 死去的几百人,被同伴抬到身后,撕掉一块衣衫,盖住脸颊。 尽管已然力竭,可布满血丝的眼眸杀气不减,死死盯着敌军阵营。 假如这时再来一队生力军,伤亡必定会极其惨重。 久经沙场的宋锦当然明白这一点,猩红长枪再度竖起,缓缓落到城门处的李桃歌,“骑兵听令,冲阵!” 马蹄跺地,轰鸣不止。 万骑掀起滔天巨浪,有大江东去之势。 李桃歌眼皮狂跳。 目所能及之处,皆是黑骑白雪。 李桃歌一枪刺去,摇摇欲坠的城墙轰然塌陷,趁机跑到崔九身边,急促道:“命将士后撤,把他们放进来。” 崔九虽然不太清楚他的用意,还是如实下达军令,“兄弟们,咱们往城里撤!” 僵硬的敌军尸体变成拒马,阻挡住了最凶猛的攻势,有的贪狼军士卒骑术不精,马倒人栽,瞬间塌成一坨肉泥,迫使速度一降再降,根本冲不起来。 好不容易翻过城墙,先登营消失的无影无踪,副将来不及搜寻,率领骑兵再度行进,来到坊市,地势豁然开朗。 黑压压一片。 迎接他们的,是人马皆披锁子甲的重骑! 副将见到这架势,心里比这三九天都凉,暗道不妙,这时候根本不可能往回折返,只能闷头前冲才有活命机会,于是大喊一声杀,率先朝重骑发起冲锋。 这些重骑,是李桃歌用所有家底买回来的,挑选的是骑术最精湛体魄最出众的大汉,有的来自复州兵,有的来自青瓷镇马匪,有的来自不良人,凡是底子不错,都被他拉进重骑营,杂七杂八汇到一处,像是一锅大烩菜。 李桃歌赐名时,想起自己院子那一池锦鲤,又肥又能活,怎么养都养不死,索性就叫锦鲤营,博一个好彩头。 碍于手里无人可用,只能先由珠玑阁里的孙平火为主将,赵茯苓的老爹赵石虎作为副将,二人都是彪形大汉,骑术极其精湛,率领重骑冲阵,倒也能勉强对付。 孙平火武器是罕见的两刃斧,一丈三尺,足有六十余斤,单打独斗略显吃力,只适合阵前厮杀,孙平火是位不折不扣的粗人,一夹马肚,扯着嗓子喊道:“大周的小婊子,敢在咱疆土逞威风,干他娘的!” 话很糙,却能提士气,重骑像是年迈老人缓慢移动,甲胄摩擦声越来越密集,气势逐渐攀升。 轻骑和重骑尚未将速度提到极致,狠狠撞在一起。 喊杀声惊天动地。 虽然锦鲤营都是东拼西凑来的,没有经过训练磨合,但毕竟甲胄摆在那里,有气力加持,轻骑宛如瓷器一碰就碎,初次碰撞,贪狼军呼啦啦倒下一大片。 如此狭窄的空间,谁都不可能躲闪,凭借最原始的蛮力,各自挥起武器进行搏杀。 李桃歌站在一间屋顶上,双目紧闭,神色凝重,随着他伸出双臂,十指变的晶莹剔透,如同水珠透亮,呈现出淡蓝色光泽。 雪后初霁,本该是潮湿环境,可以他为中心十丈左右,莫名变得干燥温和,一呼一吸间皆是沙土味道,呛得人不住咳嗽。 南宫献和崔九站在他的身边,附近还有二十余名珠玑阁门客守卫,有几名藏在骑兵中的刺客,想要玩斩将那套把戏,还没靠近,就被珠玑阁门客截住,在屋顶打成一团。 李桃歌突然睁开双眸。 淡蓝色从指尖激射而出。 以战场开始,贪狼军一侧立刻水气弥漫,露珠陆续出现在甲胄,发丝,肌肤,当水气足够浓郁,贪狼军轻骑的靴尖开始淌水,滴滴答答落入地面。 三九严寒,浸在水中的滋味,想想都觉得难受,最可怕的是冷风一吹,露珠立刻结为冰霜。 起初,贪狼军将士仅仅是觉得冰冷刺骨,可随着凉气侵入体内,四肢逐渐变得麻木,感觉不到胯下骏马和武器的存在。 大年初一,李桃歌送给贪狼军一场雨。 一场能冻死人的雨。 第439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八十五) 鄂城北门。 安西军司马父子骑马立于二百步之外,观察着残垣断壁,性命攸关,父子俩把眼珠子瞪的溜圆,生怕不小心错过任何迹象,可瞅了半天,一个人影都没见到,这座弹指间能够碾碎的废墟像是座死城,散发出坟地才有的凉意。 父子俩劳累一夜,早已有了倦意,司马谨用肩头积雪呼在肥硕脸蛋,顿时打了个冷颤,神智清醒几分,视线从模糊变得精细,他像是做贼般悄声问道:“爹,半个时辰了,咋没见到征西军呢?该不会全跑到西门和贪狼军拼命去了吧?” 司马忠捋着寸余山羊胡,摇头道:“大军作战,怎能会将两翼和后路舍弃,伍长都明白的道理,对方主将怎会不知。” 司马谨猜测道:“会不会贪狼军攻势太猛,致使对方顾及不到侧翼和后路,你看地面的马蹄印记,至少有上万骑在不久前经过,没准儿对方主将早就跑到沙州城了,把这些人横在这里,是在丢车保帅,给自己争取逃命的机会。” 马蹄印记是草原狼骑留下的,一人三骑,阔绰到旁人心生妒忌,即便借出去几千匹,给周典保护粮道,仍有一万多良驹可供驱使,由于萝枭指挥八千狼骑从鄂城左右分路行进,北城跑过四千人,所以留下的蹄痕像是万骑匆匆而过。 司马忠郑重其事道:“有些眼力,但细微之处略有不足,你看那蹄印有深有浅,马粪里草多料少,十有八九是草原狼骑,他们一人三马,一日之内可奔袭千里。” 司马谨挑起眉头,笑道:“草原狼骑都跑了,姓李的小子肯定也溜之大吉,城内的征西军,变成了嘴边肥肉,云飞副帅已被大周仙人击杀,咱们若是分杯羹,把这些征西军给吞掉,爹,兴许你能爬到一人之下的高位呢。” 司马忠脸色阴沉道:“白日梦做做也就行了,切勿因贪念枉送了性命,你曾祖就是利欲熏心,吞掉了草原王的骏马,害得咱们只能躲在戈壁大漠里苟延残喘,鼠蚁般活了四十年。宋锦已经言明,城里有三万守军,咱们抵达之前,贪狼军显然吃了不小的亏,留下千余具尸体,想要咱爷们当替死鬼。能让贪狼军磕掉牙的,必定是硬骨头,咱麾下的安西军,不是人家对手。” 司马忠从小陪伴苦难长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儿时遭遇养成了多疑谨慎的性格,宁肯在阵前丢人,也绝不会接过烫手山芋。 父子俩迟疑之际,城内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越来越近,似乎杀进了内城。 司马谨亢奋道:“爹!贪狼军冲进去了。” 铁骑冲进鄂城,意味着征西军防线崩溃,之前是火中取栗,现在叫做落井下石。 司马忠抽出镶满宝石的佩剑,冷笑道:“我刚才与宋将军约定,进城为号,只要他能领铁骑入城,咱们自当出一分力。安西军的好儿郎们,城里藏着朝廷大员,谁若是把人生擒,赏万金,赏主将,听我号令,冲!” 与贪狼军冲锋的井然有序不同,安西军冲起来,像是捅了马蜂窝,步卒一团,轻骑一团,谁也不跟谁掺合,各自为战。 这倒不是司马忠带兵本事不行,他自己都想要抢功,下面将士又怎会听不懂,于是推推搡搡迫不及待入城,捉拿敌军主将。 随着安西军蜂拥而至,寂静的北门忽然探出无数人头。 负责守护北门的,乃是不良帅袁柏。 不良人专精刑罚和杀人术,不善冲锋陷阵,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和对方近身搏杀,于是令手下全都埋伏在犄角旮旯,提前布置好天罗地网。 不良人以黑巾遮面,只露出透出残忍凉意的眸子,伸出手臂,短箭从袖口疾射而出。 手弩。 相比于长弓,手弩劲道小,射程近,在两军对垒中极难见到,但它唯一的好处是射速奇快,匣中十支短剑,能够在瞬息间一起射出,且能够撕裂劣质皮甲。 司马忠在安西都护府中地位不高,纯粹是郭熙用来笼络人心的棋子,麾下的安西军,军备和战力当然不会强到哪里,当前排兵卒遭遇手弩袭击,顷刻间倒下一大片,后面的兵卒立刻慌了神,趴地的趴地,后撤的后撤,生怕自己胸膛被洞穿。 司马父子身为都监,是出了名的酷吏,见到形势不妙,逮住一名退后的步卒,一剑捅入口中,顺势削掉头颅,剑尖挑住,高高举起,厉声喊道:“监军营何在!把招子给本都监放亮,谁敢后退一步,把脑袋给我砍下来!” 别看司马谨胖嘟嘟人畜无害的模样,下起狠手来,丝毫不逊色于父亲,砍死两名吓到瑟瑟发抖的士卒,面目狰狞喊道:“不敢冲阵的懦夫,一律按照临阵脱逃处置,往前冲,尚有升官发财的机会,后退,只有死路一条!” 安西军将士屈服于父子俩淫威,不敢不从军令,迈起发软的双腿,一步三晃靠近城墙,凭借数量优势,终于越过土坯。 散发着松木的香气钻入鼻腔。 身披玄色大氅的袁柏站在城头,手里有支熊熊燃烧的火箭。 张弓搭弦,火箭急速下坠。 城墙附近亮起冲天火光。 数百安西军陷入火海,奋力挣扎嘶吼。 闻到烧焦肉香,袁柏揉揉鼻子,灌了口酒,意犹未尽道:“有酒无肉,真是无趣,你们等会给本帅拎条没烤糊的大腿来,闻肉下酒。” 不良帅在李桃歌面前,是言听计从的六品小吏,可在相府门外,谁敢轻视杀人如饮水的袁魔头。 一场火海未将司马忠的雄心烧灭,他判断出这堵墙后面的守军并不多,凭借几万大军,难道冲不破一道土墙?司马忠将心一横,大吼道:“你们脑袋里塞的都是驴粪蛋?!盾兵先行,步卒随后,把雪推过去,把火给灭了,然后骑兵给我冲!” 不得不说司马忠的应变能力还是不错,将士按照他的军令,不多时将火扑灭,但里面没了任何动静,盾兵胆战心惊迈步进去,之前那些黑衣蒙面人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地狼藉。 跑了? 司马忠一愣。 对方没折损一兵一卒,占尽了优势,打都没打,怎么会跑没影了? 司马忠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城,两支焰火冲向天际。 一蓝。 一绿。 第440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八十六) 在滴水成冰的天气,想要控冰化水,低阶术士挠头不解,太白士瞠目结舌。 五行始于鸿蒙,存于天地,想要操控到熟稔,需经过几十年经验累积,控冰化水,又是施展到几百甲士身上,必须抽调周围微乎其微的火灵,凝结到一处,将冰块极速融化,才能变为细润霜雾。水火本就相克,同时精通两种,又要同时施法,难度可想而知。 给贪狼军赐了场雨的李桃歌颓然摔倒,脸色呈现出病态惨白,嘴唇又青又紫,在新年朝阳下显得格外凄惨。 武夫搏杀需要真气,术士施法要靠神识,一个耗气,一个伤神,气能够食补药补,神全靠娘胎带出来的天赋,一旦损伤,极难补回,所以术士大多都是痨病鬼,活过百岁的屈指可数。 南宫献搂住少年腰肢,语气温柔到暧昧,“咱们有三万大军,没走到绝处那一步,何必逞英雄,我都不知该夸你,还是把你打晕后送回京城。” 李桃歌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绚烂媲美初阳,“我多杀些敌军,咱们兄弟就能少死,你没入过伍,领会不到袍泽间情义,他们都是爹娘的心头肉,交到咱们手里,咱就得把他们平平安安带回去。去年我随老孟去过一次寡妇村,村里的男人都战死了,只留下满村寡妇,有的哭瞎了双眼,有的疯了,日夜徘徊在望夫石,等候丈夫和儿子回家。” “孟头给我讲过一件真事,有户姓郝的人家,祖孙三代共战死十六口男丁,八个寡妇守着一根独苗,真是把他当宝贝疙瘩供着,盼着男孩能快点成家立业延续香火。那年蛮子铁蹄进犯西疆,死了太多的人,安西都护府从民间招兵,那根独苗听到消息后,说了句想要从军,八名寡妇二话不说,给他蒸馍烙饼,把家里仅有的两头羊给宰了,做成肉干给他当口粮。那男孩去到镇魂大营,跟老孟睡一个炕头,没多久就被蛮子割掉头颅,老孟连他尸首都没找到,拎了半颗脑袋送回村里。” “家里八名长辈,捧着脑袋发了半天的呆,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将脑袋放入早已备好的棺材。” “三万袍泽,不仅是征西军,他们同样是父亲,丈夫,儿子,后面有几十万亲眷,日夜盼着他们早早回家,想把他们都带回去,我知道那是痴人说梦,尽一些绵薄之力,全当是咱的心意。” 南宫献心中波澜起伏,望着那张稚嫩脸庞,轻声道:“能为主人和少主效忠,此生无悔。” 旁边的崔九叹气道:“云帅说过慈不掌兵,心慈在军中乃是大忌,你的道,不适合在沙场做学问。” 李桃歌笑道:“他的话,有的可信,有的不可信,在战场杀伐果断,平时又是出了名的护犊子,当初你和禁军起了争执,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对策,悄悄告诉我,赔钱,收了军功,给对方磕头道歉,他都认,唯独不能让你们出现任何闪失。没有爱兵如子的张燕云,哪来的听调不听宣的天将军。” “哈哈哈哈哈哈。” 崔九爽朗大笑道:“你这么一解释,倒也有几分道理。老崔俺是个粗人,最烦婆婆妈妈,没见到哪家少爷对袍泽情义这么看重,何况是李家少爷。俺宣布,以后只服一个半人,一个云帅,半个你。” 李桃歌感兴趣问道:“为啥是半个?” 崔九甩给他一记男人才懂得眼色,“先欠半个,等你毛长齐了再说。” 原来是年少有罪。 涉及到尊严,李桃歌哭笑不得,争辩道:“崔大哥,男人立足于天地间,凭的是本事和志气,跟毛有啥关系。” 崔九咧嘴一笑,宁刀出鞘,“敌军来了,不扯闲淡,杀掉这些王八羔子,俺和你喝个几天几夜。” 锦鲤营的重骑,最初能依仗甲胄占据优势,随着敌军人数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进行夹击,逐渐落入下风。重骑没了速度加持,无非是扛揍的大铁罐子,刀枪破不开甲胄,可棍子和锤敲到脑袋,依旧能把人敲死敲晕,再有马下敌军偷袭,倒下的将士越来越多。 赵石虎是名猛将,当初保宁军抓他的时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披甲放入战场,如猛虎出笼,已亲手击杀数十名贪狼军,斩马刀一个,枭首如砍瓜切菜,杀到兴起时,也不管身边有没有锦鲤营的兄弟,径直冲进敌军阵营。 等他杀的累了,趁着歇息的功夫,回过头,才看到进入敌军腹地。 赵石虎满目赤红,气喘如牛,砍掉插入左臂的箭矢,朝着环绕在身边的贪狼军冷笑道:“宰了三十多畜生,早就赚大了,反正茯苓以后有李公子照顾,死了又如何。来来来,不要命的,跟爷爷斗一斗!” 无人应战。 赵石虎淬了口带血的唾沫,放肆笑道:“这就是无敌于天下的周国?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都能把你们阵营凿穿,何来无敌赞誉,呸,酒囊饭袋之辈。” 一杆猩红长枪出现在他的瞳孔。 瞬间放大。 赵石虎察觉不妙,赶忙挥刀抵挡,谁知枪力霸道异常,崩飞他的斩马刀,稍微改变方位,再度袭来,重甲都抵挡不住威势,肩头戳出大洞。 贪狼军银旗营主将,宋锦。 大周武官收回红枪,催马缓缓上前,冷声道:“就凭你,也敢嘲笑我大周?” 宋锦能将赵石虎一招毙命,之所以不杀,是为了将他羞辱一番,是为了挽回低落士气。 带兵之道,不止是浴血杀伐。 赵石虎瞥了眼鲜血喷涌的伤口,咧嘴怪笑道:“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居然惊动主将亲自出马,看来所言不差,周国尽是些窝囊废。” 红枪再次出动,拔掉马刀,挑飞头盔,顺势压在赵石虎伤口处。 这条硬汉眼都不带眨,神色平静望着对方。 宋锦沉声道:“跪下!” 赵石虎再次淬出一口唾沫,讥笑道:“你不配。” 宋锦眼眸透出怒意,枪头翻转,准备将出言不逊的家伙捅死。 霎那间剑芒璀璨。 一如天地交汇处冉冉升起的暖阳。 宋锦不敢造次,持枪后撤。 南宫献逼退对方后不做停留,抓起赵石虎,飞快脱离战场。 之前的残影处,已经有七八件兵刃袭来。 吃了暗亏的宋锦骑马前行,恶狠狠说道:“拒不受降,给本将屠城!” 第441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八十七) 十万余人挤入小小鄂城,展开肉搏厮杀。 征西军用地形和计谋积攒出来的优势,很快被贪狼军用人数填平。 一千五百重骑经过惨烈交锋,伤亡已过半,主将孙平火见势不妙,率领大伙且战且退,来到一处岔口,左右两边分别有安西军和贪狼军赶到,气势汹汹堵满了巷子,三面受敌,再等下去只有一死,孙平火也是条硬汉,调转马头,铿锵有力说道:“兄弟们,把你们选入锦鲤营,是李公子授意,觉得咱是各营拔尖人才,配得上良驹重甲,作为各营最爷们的诸位,你们觉得当如何?” “死战!” 八百甲士齐声怒吼。 壮怀激烈。 孙平火满意笑道:“好,大伙都是有骨气的汉子,没让锦鲤营的招牌蒙羞,虽然咱营建成不过几天,但也得风风光光在世间走一遭。瞧见那伙鬼鬼祟祟的叛军没有,再冲他娘的一次阵,然后从北门出,再从西门进,杀他个十进十出,岂不快哉!” “痛快!” 八百甲士豪爽大笑。 孙平火用两刃斧尾拍打马臀,高声喊道:“爷们儿,走喽。” 八百重骑浩浩荡荡,朝着安西军发起冲锋。 司马父子今日也是霉运当头,攻打北门遇到不良人,人都没见到,白白折损数千手下,挨了一顿弩箭,又遭受松油熏烤,弄的灰头土脸狼狈不已,好不容易壮起胆子进入城内,没走多远,八百重骑面目狰狞朝自己奔袭而来。 重骑冲阵,即便仅有八百,也有天崩地裂的架势,何况巷子窄到仅容四骑并行,根本瞧不见后面究竟有多少人马。 重骑启动很慢,逐渐加速轰踏土路,地面积雪瑟瑟抖动,安西军心脏都要骤停。 司马谨吓到呆住,痴痴说道:“凭啥啊?” 所谓的凭啥,意思是三路人马齐至,为啥只找他们来打。 幸好重骑冲起来老态龙钟,给安西军足够逃跑机会,司马忠拎起儿子甲袍,马不停蹄朝后退去,边跑边喊道:“结盾阵,射箭,枪矛手在两旁拦截,不许他们跑出本城。” 贪狼军能挡住重骑,那是凭借悍不畏死的士卒和配合娴熟的战法,当对方碾来,安西军终于知道重骑有多恐怖,甲胄无视箭矢枪矛,堂而皇之闯过,盾兵更加不值一提,骏马冲击的力道就把木盾撞成粉碎,用不着锦鲤营将士挥动兵刃,千斤巨物足以将拦路者踏成肉泥。 孙平火一马当先,率领锦鲤营以摧枯拉朽之势顺利穿过小巷。 岔路口,宋锦率领两路人马齐头并进,谨慎策马前行百丈,来到一片开阔地带。 骚味冲入口鼻。 宋锦愕然。 目所能及之处,全都是羊。 起码有三四千头。 这些羊是西征之初,草原王萝鹫所赠,从多渤草原走到漠西走廊,经历了千里之遥,虽然路途遥远,但李桃歌专门派人精心饲养,经历过寒冬后,仍旧膘肥体壮,沉甸甸的屁股比长乐坊姑娘都翘,体味和步伐都相当风骚。 贪狼军从北庭沿水路来到安西,在深山老林里躲了几十天,吃的是肉干烙饼炒黍米,骤然见到一群活色生香的羊,顿时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一个接一个吞咽口水,琢磨着等会烤着吃还是煮着吃。 羊群挡住去路,杀,舍不得,想要撵到一处,军中也没羊馆,羊可不会敬畏几万大军。 宋锦勒马停驻,沉声道:“去把羊赶到一旁,围起来,留些兄弟负责看管,咱们从另一旁通过。” 数十名士卒前去驱赶,没走几步,附近土屋里突然射出弩箭,人瞬间射成了刺猬。 宋锦对于这种雕虫小技极为厌烦,用羊作为诱饵,射杀我方士卒,难登大雅之堂,随意挥了挥手,皱眉道:“把屋子都给我推平,藏在暗处的鼠虫都给我揪出来。” 士卒奋力凿砸,破屋很快被推平。 墙的那边,出现几百重甲骑兵。 相比于锦鲤营,这些重骑的战马更为雄壮,马上骑兵体型更为壮硕,甲胄锃亮,人人将长槊提至胸前,寂静无声,却以散发出莫名威势。 陇淮军。 固州刺史卜琼友苦心经营半生,仅打造出这四百陇淮重骑,取儿子名字中一个屠字,名为浮屠营。 察觉到对方滔天战意,宋锦眯起眸子,声音沉闷说道:“又是重骑,打跑了一拨,又来一拨,太子不是跑到沙州城里了吗?怎么又遇到精锐骑兵。难道大宁阔绰到州州配备重骑了吗?阿猫阿狗都能来本将面前炫耀一番。” 不怪宋锦发牢骚,整个贪狼军,重骑不过三千,军备最好的七杀军,重骑不过五千,来到安西不久,就见到了郭熙和卜琼友豢养的重骑,还有恐怖到令人胆寒的金龙卫,这还不算燕云十八骑中的两营,粗略估算,大宁军中战力,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羸弱。 远处的房顶之上,卜屠玉专注望着战场,拽着李桃歌衣袖,双臂有些轻颤。 老爹的心血,究竟是绣花枕头还是无双铁军,立刻要见分晓了。 感受到指尖汗液,李桃歌笑道:“是不是觉得要掀开新娘盖头,心里七上八下的?” 经过短暂调息,之前施法的虚弱渐渐恢复,脸庞重新爬满红润,只是神态略显疲惫。 卜屠玉瞪大眼珠,嗓音沙哑道:“别说掀盖头,掀肚兜都没这么紧张。这可是我老爹所有家底,若是全军覆没,相当于我把祖产给霍霍光了,我爹不得把我打死为止。” 李桃歌嬉笑道:“卜少爷,你小瞧了自己,世叔最大的宝贝,仅有你一人,将士战死疆场,那是他们自己命数,大不了重新招募,独子要是嗝屁,卜家可就绝后了。你把心放宽,只要咱们平安回到固州,无论死多少人,你爹都会眉开眼笑相迎。” “是吗?” 卜屠玉丑脸浮现质疑,说道:“当初我偷军中武将兵刃,还被我爹吊着打了一顿,如今把他家底葬送,能饶了我?” “我的意思是,浮屠营不会打败仗。” 李桃歌远眺皑皑白色,见到天地交汇处翻腾如沸水,乐呵道:“世子殿下说的没错,他果然很快。” 第442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八十八) 浮屠营四百甲士听着不多,气势已经足够震撼,尤其在狭窄巷道,窒息的压迫感更为浓郁,当浮屠营主将持戟杀入贪狼军阵中,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骑兵步卒,无一回合之敌。 顷刻间冲出几十丈。 对方鬼哭狼嚎,溃不成军。 大周一名无极境武夫从屋顶鬼魅出现,悄然无息摸到民宅门口,长剑出手,想要斩杀浮屠营主将,等待招式用老后再刺出短剑,又阴又毒,直奔对方肋下,颇得南宫献精髓。 铛的一声清脆声响。 甲未破。 往往阴毒的剑法,威力都差强人意,那名无极境武夫料到了主将甲胄会和普通甲胄有所不同,并不觉得惊讶,剑锋一转,游动如灵蛇,在左臂迅速点击后,闪出一溜火星,攀爬到耳边,试图挑飞头盔,将他斩首示众。 浮屠营主将冷哼一声,微微侧过脑袋,躲过剑锋,左臂伸出一肘,无极境武夫翻身规避,浮屠营主将抓住缰绳朝回一拉,战马前蹄跃起,二人正巧肩并肩,只不过一个面朝南,一个面朝北。浮屠营主将低声说了句再阴险也是废物,刺出的长戟朝后甩去,正中那人腰间,无极境武夫吃痛,转身劈出几道剑气,仅在重甲留下轻痕,而他自己跌落雪泥中,来不及起身,重骑纷纷踏过,血肉与雪泥混成一团。 数千步卒弓手,损招用尽,依旧挡不住浮屠营冲刺速度。 长戟一扫,便能清出大片空地,没多久,已经清空两条巷子,数万大军见者如遇瘟神,跑到城头和民宅里寻求生路。 无人能撄其锋芒。 陇淮军初次在世间亮相,以惊艳开场。 李桃歌目睹卜家军大战神威,由衷赞叹道:“若是浮屠营有万编,保宁大可安枕无忧,你们家老爷子励精图治多年,不贪墨不枉法,练就这养一支铁军,功绩足以封侯。” 听到老大夸赞自己老爹,卜屠玉笑的合不拢嘴,“一般般啦,我爹出了名的铁公鸡,上茅厕都舍不得用纸,擦屁股都要找只狗。抠抠索索那么多年,把银子都放到了陇淮军身上,这么一看,似乎抠门没啥不好,以后我得多学学,万一领兵打仗,咱也知道银子该花到啥地方。” 李桃歌感慨道:“大宁九十九州刺史,如果有一半卜大人这样的好官,不出十年,必定能饮马潼河,兵犯无双城。” “这……” 卜屠玉皮笑肉不笑道:“老大,牛皮吹大了吧,十年打到骠月和大周国都,白日梦都不敢这么做啊。以后当着外人的面,牛皮尽量吹轻点,丢人。” 李桃歌会心一笑,说道:“没准还是我牛皮吹的小了,云帅正在紫微州兴风作浪,新年已至,按照他的作风,指定会给周国送份大大贺礼,兴许正在去往无双城的路途中。” 卜屠玉使劲撇了撇嘴,不信。 浮屠营愈战愈勇,经过一番厮杀,有不少甲士挂彩,可仍旧杀的火热,丝毫不见疲态,仿佛插在甲胄缝隙的箭矢只是蜂尾犬齿,见了血,更加激发凶性。 强势推出几百丈,险些将贪狼军撵到城外。 宋锦见到浮屠营如此霸道,朝旁边副将怒声道:“再打下去,军心动荡,你领一千护将营,再配合步卒,无论付出怎样代价,让他们的马停下来。” 护将营相当于亲卫,全是精挑细选的勇猛之士,与普通士卒对战,十人敌不在话下,若是状态奇佳,百人敌也不是没有可能。 副将叉手领命,扬声道:“末将哪怕是死,也要绊住他们马腿!” 重骑一旦停驻,优势荡然无存,就像之前的锦鲤营,缺乏临阵经验,敌军近身卡住突击路线,被当成大铁罐子蹂躏,伤亡极其惨重。 被冲散的贪狼军将士,藏在民宅里鬼鬼祟祟,准备等到浮屠营力竭,再去痛打落水狗。 没等来机会,却等来了索命无常,一道道黑影出现在他们身后,步伐很轻很柔,些许声息都没有发出,慢悠悠靠近,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短刃,顺势一带,抹了脖子。 不良人抓了半辈子贼,天天和江洋大盗打交道,抓得久了,自己变成了顶级贼人,干起杀人越货的勾当,简直是顺手拈来,在宅子里一对一,普通贪狼军士卒没有任何胜算。 几千道黑影来到房屋和屋顶,掀起血腥屠戮,慢慢蚕食着贪狼军人数优势。 司马忠和司马谨这对父子,好不容易躲过锦鲤营冲锋,等到对方出城后往西行进,悄然松了口气,回头一看,满地残肢断臂,士卒躲在小巷和民宅里不敢露头。 安西军本来战力平平,爷俩带的这几万人,更是老弱病残中的拖油瓶,哪里能挡得住重骑,一个冲刺下来,死伤近两千人,惨烈的一塌糊涂。 司马谨拍着媲美女子沉甸甸的胸脯,肥脸有股劫后余生的庆幸,“玩起命的重骑,实在太吓人了,像是疯牛一样,撞了墙都没事儿,反倒是墙倒屋塌,也不知道贪狼军能否挡得住。” 司马忠驴脸拉的老长,皱眉道:“幸亏你爹聪明,故意在外面拖延小半个时辰,若是来的快,死的也快。大周将士誉满天下,这些重骑强弩之末,挡肯定能挡得住,就是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 司马谨拍打裤腿尘土,悄声道:“爹,重骑朝西边走了,咱们咋办,再杀个回马枪,兄弟们可遭受不住啊。” 司马忠沉吟片刻,朝四周扫了扫,轻声道:“往城东走,东边有咱的人马,合兵一处再做打算,宋锦让我攻城,咱就在城里转悠,他找不到把柄,发火发不到咱身上。” 司马谨笑嘻嘻夸赞道:“老爹真乃安西第一智囊!” 父子俩带领上万大军,顺着破败城墙转移到城东,走了没多远,来到一处干涸洼地。 远远就看到一辆马车,四匹白马拉车,绸缎为帘,透出奢靡气息。 车上坐着一名黑不溜秋的小女子,蜷缩在蓝绸帘子前,单手托腮,表情呆滞。 司马谨是出了名的色中饿鬼,在安西都护府没少欺负大闺女小媳妇,骤然见到姿色不俗的小黑妞,眼眸放出贼光,吞着口水说道:“爹,婢女都是娇滴滴的黑美人,车里该不会是对方武将家眷吧?” 司马忠小心翼翼说道:“武将家眷,怎能不派高手看护,先别过去,以防其中有诈。” 司马谨为人和他爹一样,阴险刻毒,从来不将自己置身于险境,听到老爹说的在理,顿时警惕起来,张望了半天,又用长弓朝角落射了几箭,并未察觉有护卫,于是放下提防之心,提起色心,翻身下马,将宁刀踹入腰间,搓着双手嘿嘿笑道:“小黑妮,来陪本公子解个闷儿,告诉情哥哥,车里坐的是不是你家小姐?” 第443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八十九) 小茯苓挂念公子,挂念父亲,心绪早就跑到二人那里,等听到司马谨出声调戏,才恍惚回过神,望着面前蛤蟆嘴小胖子,再看到他后面安西大军,平静说道:“你是谁?” “我是你的小情郎呀。” 司马谨不停揉搓大腿,神采飞扬笑道:“小黑妮,马车里坐着谁呀?是你家小姐,还是你家主母?本将心软的很,上到六十仍有姿色的老妪,下到碧玉年华的少女,都可促膝长谈。我看你眉眼间留有守宫纹,还是处子吧?可随本将去往碎叶城,漠西司马家可曾听说?你以后就是司马少主的爱妾,保你衣食无忧尽享荣华富贵。” 画大饼,报家门,送脂粉,金银诱之,这是司马谨泡妞一贯套路,假如不从,那就怪不得安西十三太保的跋扈了,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明抢进府邸,运气好的,几天后惨遭抛弃,运气差的,横着丢出司马府。 赵茯苓波澜不惊道:“劝你识相些,速速离开,一会我家公子回来,小心把你拱嘴卤了。” 司马谨揉着塌鼻梁,神色逐渐转为愤懑。 卤拱嘴?岂不变成猪头肉? 娘的,这小黑皮拐弯抹角在骂自己是猪。 司马谨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宁刀骤然出鞘,面色阴沉道:“小黑皮子,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我把你舌头先割了,再剜双眼,砍了耳朵,丢进府里当美人盂!” 乱世里最苦的是女子,流落到街头,往往当作货物售卖,十几岁的黄花闺女,抵不过一头羔羊价格。整个安西都护府,弥漫着荒淫风气,郭熙酷爱美人盂,手下文臣武将纷纷效仿,如果家里不摆几尊,会被其他官员诟病家道中落。司马父子为了投其所好,不仅自己养美人盂,还别出心裁,养龙盂,养琊盂,顾名思义,其实都是取的谐音,将女子弄瞎弄哑后,放在旁边侍奉,其狠辣程度,比起活阎王郭熙都不遑多让。 赵茯苓一如往常宁静,轻声道:“不敢和公子厮杀,只敢来欺负弱女子,好一个漠西司马家,我了鬼都要去地府宣扬你家威风。” 司马谨眯起眼,单手拎到,那只手伸去抓住少女长发,恶狠狠道:“没嫁人呢就是长舌毒妇,年纪大了那还得了,来,本将替天行道,先把长舌妇变成哑巴妞。” 宁刀挥到一半,突然轻了不少,司马谨定睛望去,只见手里的刀少了半截,另外半截既没落地,也没劈中黑皮小妞,不知所踪。 大白天见了鬼? 司马谨凭借家中底蕴,不久前晋升为灵枢境武夫,虽然贪色,但有些真材实料,察觉到不对劲,迅速后撤到几丈之外,最终将视线锁定在马车中,谨慎道:“鬼鬼祟祟,装神弄鬼,难道里面藏了名念师?” 念师的可怕之处,在于能操控人的神识,麻痹人的感识,是术士天敌,赐一场白日梦,夺走对方兵刃,在江湖中屡见不鲜。 马车内传来沙哑声音,“我观竖子如醒眼看醉人,可笑可憎。” 既然是活人不是死鬼,司马谨顿时松了口气,麾下有几万将士撑腰,当然不会惧怕,冷笑道:“嗓子里都长茧子了,年纪有七八十岁了吧?老匹夫,不去京城安享晚年,跑到安西来投胎,活该!本将军观你就是活人看死人,可怜可悲。” 马车里突然沉寂不语。 司马谨还以为对方惧怕,得意笑道:“赶紧下车受死,一刀给你个痛快,再磨磨唧唧,把你砍成几百段。” “你竟然用刀。” 车里沙哑年迈的声音停顿片刻,再次说道:“你不配用刀。” 司马谨不知对方为何纠结无关紧要的细节,不屑道:“用刀的多了,他们当然不配与本将相提并论,有这小黑皮妮子当作贺礼,本将亲自送你归西。” 话没说完,口中多了一物。 之前消失的半截宁刀。 刀身从司马谨的口中贯穿,刀尖滴滴答答流淌出鲜血。 三百来斤的身躯缓缓倒在雪地。 死的时候,双眸仍旧透出杀意。 快到眼神都来不及反应。 旁边的护卫连他怎么死的都没看到,半截断刀似乎凭空出现在司马谨口中。 车厢里的李静水缓缓说道:“漠西司马一族,在百年前也算是登堂入室的勋贵,如今沦落到给郭熙当狗腿子的地步,司马诺司马行那些小兔崽子若是知道,得从坟地里扒开黄土,骂你们个狗血淋头。” 死了儿子的司马忠惊怒交加,双目充血,咬着腮帮子一言不发。 司马诺司马行,那是他的爷爷辈,活到今日有百岁高龄,对方居然喊小兔崽子,如果不是蓄意贬低,那辈分得有多高? 虽然亲眼目睹儿子惨死,可对方似乎身怀神仙手段,司马忠不敢妄动。 车帘掀开,李静水终于露面,相貌与前几日略有不同,肌肤如婴儿般水嫩,银白长发根部隐隐有黑色出现,五官愈发平和。 返老还童。 赵茯苓急忙前去搀扶,捧住老人手臂扶下马车。 李静水抻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满口雪白牙齿,李静水朝前踏出一步,说道:“本是故人之子,不愿多造杀孽,但这小子实在不像话,对国不忠,对女子不仁,对祖宗不孝,以后定是祸害,杀了以绝后患,为司马家挽回些名声。你是他爹,理应为儿子报仇,派大军冲阵,还是派高手来联手击杀老夫?” 一番话使得司马忠陷入沉思。 纵然不认得李静水,也能猜到这老头必定是半步仙人,那么多双眼盯着,谁能做到杀人于无形。 派大军报仇,未必能杀的了人家,一招之内,自己肯定会陪着儿子殉葬。 司马忠是酷吏,同样是狠人,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和家人也狠,几息功夫做好了决定,强忍住悲痛,弯腰抱拳道:“犬子惹怒了前辈,死有余辜,司马家生在漠西长在漠西,投靠郭熙为的是振兴家门,实属无奈之举,望前辈体谅。” 李静水惊讶道:“杀子之仇,能忍的了?” 司马忠堆笑道:“前辈替晚辈清理家门,道谢都来不及,无所谓忍与不忍。” 李静水感慨道:“司马家的风骨,随着大漠黄沙,吹没喽。” 司马忠扬起笑容,一躬到底,缓缓朝后退走。 李静水挑眉道:“我让你走了吗?” 司马忠僵在原地,保持行礼姿势,毕恭毕敬道:“前辈有何吩咐?” 李静水轻叹道:“自裁,谢罪大宁。” 司马忠逐渐挺直腰杆,苦笑道:“犬子丧命于前辈手中,晚辈都不去计较,苟且偷生而已,一条活路都不给吗?” 李静水摇头道:“自作孽,不可活。” 苦苦相逼到这种地步,司马忠已经没有余地,手指才搭住兵刃,忽然感觉天旋地转。 他亲到了自己的麂皮靴子。 干净利落杀掉司马父子,李静水轻咳几声,冲安西大军招招手,说道:“想要替你们将军报仇的话,可以一起上。” 一人对万军。 狂气峥嵘。 谁能想到这位和赵茯苓同样矮瘦的老人,曾经杀的大周高手不敢踏足北海百里之内。 万军又有何惧?! 第444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九十) 浮屠营将贪狼军推出百丈之外后,并未恋战,两翼绕到中间,护住袍泽最脆弱的背部,依次掉头,朝后退去。 重骑冲阵,像是射出去的强弩,初期威势强盛,中途无坚不摧,余势依旧能破甲洞骨,但是插入土中之后,便再无用处。 经过几阵冲杀,浮屠营将士气力即将耗尽,口中频频喷出雾气,鲜血和汗珠混合在一起,从马镫缓缓滴落,掉在雪中,转瞬间形成褐色冰珠。 毕竟要身披上百斤重甲,与敌人殊死搏杀,浮屠营再悍勇,也顶不住一个多时辰损耗,李桃歌见到陇淮军如同强弩之末,即刻下令锐字营前去接应,千里凤,楚老大,这二将冲在最前方,嘴里不干不净,骂着贪狼军祖宗,边冲边观察两旁民宅,防止有敌军埋伏。 马匪当久了,看谁都不是好鸟,若非够狠够勇,二人早就被同行吞掉,虽然入伍已有数月,依旧摆脱不掉草莽习气。 千里凤歪着脑袋,拎起缠满粗布的朴刀,坐在马上半斜着身子,显得骄横跋扈,活脱马匪模样,刀柄经过血迹和汗渍浸染,早已变成乌黑,刀刃也有地方卷了刃,用来杀猪都嫌磕碜。如今的他是李桃歌心腹,按理说换把利器还是简简单单,可他唯独对这把朴刀情有独钟,成天插在腰间,片刻不离左右。 一名贪狼军从半截墙后闪出,千里凤眼疾刀快,没等对方捅出长枪,侧身就是一刀。 脑袋削掉一半。 千里凤收回朴刀,依旧保持歪斜姿势。 想要在漠西混口黑饭,警惕心必不可少,这样斜坐在马上,进退都要比常人快上许多,千里凤身手只能算中上,但他脑子好使,凭借揣摩旁枝末节,在青瓷镇闯出诺大名号。 楚老大是典型的安西大汉,黝黑,脸油,小眼,浓须,浑身长满毛,唯独脑袋光秃秃一片,他入伍几年,吃过皇粮,因此骑马姿态比较规正,看到千里凤在用棉巾擦拭刀身血迹,沉声道:“你的刀该换了。” 为了等待后面步卒,千里凤放缓马速,手指刮蹭着依旧锋利的刀刃,心不在焉道:“老伙计用的久了,换新的未必趁手。” 楚老大似笑非笑道:“这把刀是秀秀送给你的吧?” 千里凤面容瞬间僵硬,咬牙道:“关你屁事!” 楚老大笑道:“秀秀是咱青瓷镇第一美人,长得漂亮,脾气又好,为人慷慨大方,谁不对她有意思?我记得……她比你大几岁,只是邻居吧?她嫁人那会儿,你小子才十来岁,勉强到她腰间,咋合计都不像是青梅竹马的相好,咋,单相思?” 千里凤冷笑一下,目光逐渐变的冷漠。 楚老大嘿嘿笑道:“当年秀秀出嫁到风口镇后,过得并不如意,她男人是个酒鬼,动不动就对她打骂,咱青瓷镇的规矩,嫁出去的婆娘泼出去的水,就算是把人打残了,娘家也不得插手。可没过两年,她的男人离奇暴毙,听说被人用钝刀削成了人棍,老仵作睁着半只眼收的尸,做完就洗手不干,二十多年了,这桩案子至今没破。” 千里凤扬起嘴角,冲楚老大斜了一眼。 楚老大会心一笑,说道:“秀秀成了寡妇,门前是非自然多了起来,闲汉天天去家里骚扰,把门槛都磨平了,没过多久,风口镇接二连三出现命案,有老有少,有富有贫,唯一的共同点,死者生前都曾经去过秀秀家。小镇是非多,开始传言秀秀是丧门星,谁都不敢拎着脑袋寻欢,马匪胡舀子听说风口镇有名俏寡妇,当晚领着兄弟来抢人,吃这碗饭的,信天信地不信邪,可没过多久,胡舀子也死了,死状和秀秀男人一样,同样被削成了人棍,顺便劫走了秀秀。半年之后,青瓷镇出了个千里凤,接手了胡舀子地盘,成为方圆百里最大的马匪。” 千里凤咧嘴笑道:“看不出来你楚老大咋和婆娘一样,挺喜欢嚼舌根,十几年的旧事,记得一清二楚。” 楚老大询问道:“我只想问问你,秀秀呢?” 提及那个婆娘,千里凤眼神黯淡道:“死了,胡舀子染有恶疾,传给了秀秀。” 楚老大神色古怪道:“据我所知,胡舀子是璇丹境武夫,身体好得很,不乱折腾的话,活到百十岁不成问题。” 千里凤沉默不语。 楚老大突然沉声道:“为了吞并胡舀子的地盘和手下,你杀了胡舀子,也杀了秀秀。” 千里凤朝对方瞪大细眸。 楚老大疑惑道:“你手里的朴刀,就是秀秀相赠,这么多年过去,依旧贴身携带。我闹不懂,当年你是怎么杀掉的璇丹境胡舀子,对心爱的女人痛下杀手,为何痴恋一把刀?” 锐字营已经和浮屠营擦身而过,贪狼军的轻骑和箭矢来到十丈之内。 千里凤附身贴到马背,低声喊道:“若是能活下来,我会如实告诉你。” 楚老大翻了记白眼,“你再不交出实底,不怕带着秘密入土?” 千里凤一言不发,只是用刀柄狂击马臀,等护送浮屠营全部撤回之后,箭矢纷纷袭来,千里凤从马背一跃而起,扒住屋檐,来到房顶,没想到上面早有贪狼军埋伏,数把长矛一齐捅来。 作为马匪头子,千里凤的对敌经验绝对丰富,在弄不清楚对方实力之前,没敢硬拼,翻身跃下屋顶,快步窜到另外一头,双足发力,再度来到屋顶,见到四名屁股对着他的贪狼军将士,阴狠一笑,走路如同鬼魅,没有发出半点声息,捂住最近一名士卒嘴巴,朝后心捅去,接着慢慢尸首,想要如法炮制,可前面三人听到动静,迅速回身,千里凤一刀劈中对方脖颈,抽刀后撤,直至贪狼军士卒枪势用老,这才欺身直进,将朴刀从肋部穿入,顶着半死不活的家伙来到最后一人面前,抽刀猛推,飞身膝顶,正中那人下巴,昏昏呼呼之间,被他一刀从天灵盖插入。 解决掉四人,千里凤朝下望去,密密麻麻站满了贪狼军,正对他挽起强弓。 千里凤大声骂了声日他娘,侧身躲过无数箭矢,连滚带爬在屋顶奔袭,没跑几步,年久失修的屋顶经过大力踩踏,轰然坍塌。 跌入烟尘中的千里凤摇了摇头,勉强睁开眼,察觉到抄起长矛的贪狼军正朝他步步逼近。 吐出尽是尘土的唾沫,千里凤弯腰曲背,攥紧手中朴刀,泛起狞笑,语气像是对待恋人一般,出奇温柔,“小骚蹄子们,来呀~哥哥让你们尝尝,啥叫纯正的安西汉子。” 第445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九十一) 江湖是江湖,战场是战场,即便千里凤骂得很难听,贪狼军仍旧八风不动,张弓搭箭,射来数蓬箭矢。 千里凤大骂一声孬种,在废墟里来回躲避,幸好这片民宅建造密集,有的是地方容他闪转腾挪。 穿过几堵土墙,旁边传来喊杀声。 锐字营来了。 千里凤背靠枯败槐树,长舒一口气。 还没庆幸多久,耳边响起急躁风声,千里凤顿感不妙,反手握住刀柄,朝来人方向劈出一刀,绕着槐树转了半圈,用余光扫到对方银光甲胄,体魄极其强横,似乎是都统以上装束。 枪尖贯穿树干,横在眼前。 千里凤伸手去抓,枪尖骤然撤回,在他手心留下寸余深痕。 银枪极速旋转,将槐树瞬间撕碎,再一抖,枪花变得绚烂。 千里凤有个不为人知的本事,那就是对厮杀嗅觉极其敏感,能不能打的过,搭手便知,这名贪狼军将领大概是灵枢境巅峰,有天生神力加持,能和无极境掰命,自己只不过是灵枢境初期武夫,想要摘掉对方项上人头,难。 不过战场瞬息万变,并非谁兵多将广就能取胜,厮杀亦是如此,要看各种状况,越境杀敌的比比皆是,千里凤曾经有过几次以弱胜强的经验,全是凭借聪慧渡过难关。 斗力,千里凤只不过是寻常货色。 斗智,他迄今为止还没输过。 面对疾风骤雨般枪势,千里凤用出赖驴打滚之类的招数,用朴刀护住要害,一滚再滚,接连滚出废墟,等他天旋地转再度起身,银枪又在眼中闪现。 这条路线,是锐字营方位,如果没滚出偏差,自己应该处在阵中。 敌将若是执意杀人,他自己也跑不出去,千里凤赌的是对方不敢和他换命,可没想到,小聪明遇到了愣头青,满腹苦水无处发泄。 千里凤已经摔倒在地,再想跑根本来不及,无奈之下,朴刀挽出残影,与对方硬拼一招。 枪芒穿过刀影,正中千里凤大腿,这位漠西马匪哼都没哼,顺势抱住枪身,头撞,肘顶,牙咬,将敌将甲胄打的砰砰作响。 不对劲,对方毫无反应。 抬起头,看到楚老大正在从敌将胸前拔出刀来。 千里凤揉了揉脸颊血迹,爆了句粗口,笑道:“日你娘的老楚,学会见缝插针了,拼命流血的是爷爷,立功斩将的是你,这笔账该咋算,该你谢我还是我谢你?” 楚老大冷声道:“反正今天都得死,谁谢谁都行。” 千里凤咬住朴刀,用粗布缠住伤口,含糊不清道:“也对,先登营拼了大半天,重骑和浮屠营也都失了锐气,不良人在旁边清理着暗桩,就剩下咱们去顶了。这两千人,运气好的话能顶一个时辰,运气不好,半柱香就得拼光,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前来收尸的伙计都没有。” 楚老大满脸肃容道:“狗娘养的太子跑回了沙州城,大军也一并带了过去,唯一的援军,只剩世子殿下,焰火放的时间挺久了,我能听到草原狼骑就在附近,但迟迟打不进来,说明贪狼军在城外留有伏兵。” 千里凤望向旭日东升,金光刺眼,只能眯起眸子,撇嘴道:“草原狼骑喜欢和对方远远吊着打,对于巷战并不擅长,咱们多抵挡一阵,李公子就有活命的机会。老楚,咱不攻了,守好这条街,当是给公子尽忠。” 楚老大低声道:“不对大宁尽忠吗?” 千里凤轻蔑笑道:“日他娘的大宁,天天收税交粮,没给过爷爷吃过一碗饭,尽他娘的忠。咱的命,是李公子给的,本该交代到青瓷镇,如今混成了武将,祖宗都不好意思说咱不孝。” 楚老大摸着大光头,会心一笑,“想对谁尽忠,随你,临死之前,总该把秀秀的秘密告诉我了吧?” 千里凤挑眉道:“无聊。” 踉跄起身后,千里凤背靠一处房门,耍起朴刀,还行,伤势不碍事,笑嘻嘻说道:“秀秀是自杀的。” 楚老大惊愕一阵,询问道:“为啥?” 千里凤嬉皮笑脸道:“她说男人得有志向,不能贪图儿女私情,想要在漠西活下去,就要做最狠的那一个,她活着,胡舀子的手下不会放过我,只有她消失不见,我才能收编那些马匪。” 楚老大摇头道:“不止是这个原因。秀秀虽然出身卑贱,可她心气高,知道你喜欢她多年,不想在你面前失去最后尊严。嫁给她丈夫,又遭到那些男人凌辱,被胡舀子掳走,心里早已千疮百孔,你出不出现,她都会寻死。” 千里凤嗯了一声,“她曾经说过,自己是不贞不洁之妇,比起窑子里的姑娘都要下贱,说自己脏,用白河里的水都洗不干净,直至上吊那天,我都没碰过她。老楚,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至今还他娘的是童子之身,可笑不?” 望着对方污秽脸颊浮现出的纯真,楚老大先是低笑,紧跟着大笑不止,捂着肚子说道:“漠西最大的马匪头子,竟然没上过女人,哈哈哈哈哈哈!~” “喊你娘个蛋!” 千里凤攥起一把雪,揉成团,朝对方丢去,紧张道:“要是别人听到,我把你也削成人棍!” 楚老大像是听到这辈子最大的笑话,依旧笑的直不起腰。 箭雨来袭。 足有数百支。 钉在黄墙和雪地,箭尾颤颤巍巍。 千里凤皱起眉头望去,这才发现前面的锐字营已然拼个精光,贪狼军竖起盾牌长矛,组成铁甲阵,一步一步走的不紧不慢,发出震颤人心的跺地声。 千里凤握紧刀柄,轻声道:“老楚,兄弟们死了不少,该咱俩上路了。” 楚老大边笑边说道:“上路就上路,解开心头谜团,再听闻你的糗事,黄泉路上不寂寞了。” 千里凤不屑道:“瞧你那点出息。” 楚老大意气风发道:“给大周瞅瞅,咱安西铁打的汉子是啥模样。” 二人默契横在街道正中,面对闻名天下的贪狼军,一个狞笑,一个傻笑。 第446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九十二) 贪狼军之所以睥睨天下,在于将士实力均衡,随便挑出一军,能将另外三大王朝杀的赤地千里。 反观大宁,六大都护府府兵实力参差不齐,更有燕云十八骑,陇淮军浮屠营这样的精锐,虽然能将贪狼军打的没脾气,可换作寻常府兵,譬如安西军,在贪狼军面前根本不够看,锐字营已经算是战力不俗,仍旧撑不过几回合,对战配合精密的杀戮器械,很快导致溃败。 一个杀字如白河奔涌。 贪狼军将士挤满窄巷,面无表情进行冲锋。 楚老大率先发难。 宁刀横劈,刀气将铁盾一分为二,紧接着单枪匹马闯入敌营,用出简单招式,刀刀碎甲,招招见红,很快清扫出丈余空地。 万人大军经过他的冲杀,稍有凝滞,可这份凝滞转瞬即逝,一名校尉持枪杀来,一招逼得楚老大双腿磨出黄烟,狂退数步,当长枪即将刺入喉咙,楚老大阴冷一笑,单手抓住枪尖,宁刀顺势扫去。 红光乍现,四根手指掉落在地。 楚老大在黑道中的名声,是出了名的能打,或许是入伍几年的缘故,极少去作恶,顶多干些杀富济贫或者抢劫大户的勾当,因此方圆百里都传他脾气古怪,像匪又不像匪,像兵又不像兵,干脆不去招惹。 楚老大的善战是公认的,千里凤都甘拜下风,若不是顾忌老楚手上功夫,早就将青瓷镇纳入麾下。 那名校尉相当硬气,十指连心,掉了四根,眉头都不皱一下,趁着对方发力,枪尖迅速回收,剐掉楚老大拇指。 楚老大面带微笑。 一根换四根,赚了。 二人战意澎湃,谁都不肯废话,持刀拎枪,战作一团。 贪狼军跺地前行,半步都不曾松懈。 正当二人打得不可开交之时,千里凤抽冷子从肋部杀入,别看大腿伤势不轻,可阴起人来比兔子都快,眨眼的功夫,人已经来到旁边,朴刀捅入那名校尉腋下。 校尉像是受了重伤的猛虎,狂啸一声,长枪不再对楚老大展开攻势,扭头奔向偷袭小人。 千里凤虽然境界平平,可实战经验太过丰富,当对方愤怒眼神瞥向自己,就知道咋回事,挤眼笑了笑,拖着血迹斑斑残腿,一瘸一拐跑的飞快。 那校尉一枪扑空,更是难受,招式已经用老,楚老大轻松将他头颅摘掉。 千里凤望着气势汹汹的贪狼军,边退边说道:“老楚,咱这配合天衣无缝,早知如此,就当合到一处,别说方圆百里,就是方圆千里,咱都是最大势力。” 楚老大面无表情,显然对他横插一刀心生不满,沉声道:“我迟迟不与你合伙,就是怕你野心太大,惹到不该惹的人,你绰号叫做千里凤,难道不知千里以外是哪?西边碎叶城,东边固州城,北边八千大山,你仔细想想,能跟谁掰腕子?我曾经在安西军入伍,深知其中道理,蝇虫蛛蚁,朝廷或许会放任不管,若是养出虎豹豺狼,你猜猜四十万安西军,会不会把青瓷镇踏成碎沙镇。” 一语惊醒梦中人。 千里凤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老楚你天天窝在镇子里,原来是怕朝廷清剿,高,高的离谱,我自诩为聪明人,可与你相比,简直是呆头呆脑的傻缺。娘的,幸亏运气不错,要是犯下惊天大案,脑袋早就没喽。” 楚老大回过头,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沉声道:“李公子和先登营的兄弟还没歇息完毕,不能再退了!” 千里凤跟随他的目光,轻轻扫过,点头说道:“锐字营约莫还有六七百兄弟,最多能挡半个时辰。” 楚老大将刀插入雪地,字字铿锵道:“一步不退!” 千里凤双目赤红,从嗓子眼里爆发出嘶哑怒吼,“犯我疆土,屠我手足,兄弟们,杀他娘的!” 主将如此,士卒必然热血沸腾,六七百人不要命的发起冲锋,宁刀和枪矛组成屏障,试图拦截住万人大军。 几百人头脑空白,仅存一念。 守卫山河。 起初凭借锋芒锐气,将贪狼军死死摁在原地,甚至有后退迹象,打着打着,气力逐渐难支,满腔血涌的儿郎们,相继倒在银枪之下。 六百。 五百。 三百。 一百。 半个时辰过去,竟然还有几十人在苦苦支撑。 千里凤和楚老大冲进敌营几个回合,早已浑身是血遍体鳞伤,千里凤的脖子出现一条大口,险些脑袋搬家,楚老大胳膊没了半条,眉心出现存余枪疤。 锐字营用尸山血海构成防线,实现自己诺言。 那柄一步不退的宁刀,纹丝不动。 千里凤瘫坐在褐色雪地中,有气无力笑道:“老楚,该上路了。” 楚老大单膝跪地,下巴不停滴落鲜血,死死盯着那把宁刀,低声道:“要是地府有女鬼,我去帮你拉皮条,尝不到女人啥滋味,睡个女鬼也不错。” 千里凤笑着骂道:“日你娘的!” 贪狼军轰然而至。 就在铁甲即将淹没二人之时,一道惊鸿从天而降。 长达十几丈的枪芒宛若蛟龙,扫向贪狼军。 有铁甲护身的士卒,来不及抵挡,片刻化为碎渣。 贪狼军后退数丈。 一名白袍英武少年郎,立于二人正中。 见到此人,千里凤和楚老大激动喊道:“李公子!” 李桃歌笑如春风拂面,在冻死人的安西都绽放出些许温暖,柔声道:“两位大哥,疗伤加巩固境界,来得晚了,抱歉。” 千里凤揉着眼窝,低泣道:“俺们一条烂命,死就死了,公子你冒险前来搭救,这是几辈子积来的福气。” 一边是拥有锦绣前程的李相独子,一边是恶贯满盈的两名马匪,身份天壤之别,却能冒死相救,又是兄弟相称,怎能不让二人动容。 李桃歌看着死去的锐字营将士,面容逐渐转为冰冷,“我本是锐字营一员,你们冲锋陷阵,我哪能袖手旁观,你们且去休息,我来值守。” 说完后,眼眸微缩,单臂举起黄泉枪,守在袍泽身前。 李静水一人敢与万人大军为敌。 他李桃歌同样敢以单枪拦万军。 李家风骨,百年如故。 第447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九十三) 司马父子被李静水斩杀,安西军没了主心骨,又不敢和那半人半仙的老怪物拼命,在两名主将的带领下,灰溜溜走掉,转而朝南边行进,正巧遇到锐字营与贪狼军死战。两名主将商议一番,觉得就这么返回碎叶城,无法同郭帅交差,天大的功劳放在眼前,稍微出把力,那就是飞黄腾达的机会,于是二人一拍即合,率领大军气势汹汹奔赴战场。 没走多久,遇到坊市盘膝休息的先登营,一个个宽到离谱,正在吃肉干补充体力,眼眸平静中带有杀意。 见到贪狼军尚未杀到,两名主将也不急,摆手停驻,拉弓上弦与先登营对峙。 十字街口的南边,同样出现大批身影。 一名牙将带领贪狼军包抄而至。 敌军三面来袭。 李桃歌揉揉鼻子,轻叹道:“仗打成这样,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我妹夫笑话。” 寸步不离的南宫献低声道:“命都要没了,还在乎名声?” 李桃歌理所当然道:“这二者相比之下,肯定名声更重要,若是没骨气认怂,会被骂几百年。想想看,我要是成为笑柄,京城里的瑞王儿子刘贤,二皇子刘獞,邹明旭,不知会乐成啥样,按照他们狠辣性子,会变着花样来诋毁李家,买通史官把我写成贪生怕死的窝囊废,爹是长辈,宰相肚里能撑船,自然不会同他们计较,可后代子孙凋零,总不能指望我妹骂回去吧,不行,防止老子遗臭万年,死也得死的漂亮些。” 几句话将南宫献的劝说堵死,摇了摇头,嘴角浮现苦笑。 贪狼军的列阵冲锋近在咫尺。 李桃歌清俊面容格外沉着,轻声道:“大宁与大周之战,这是宿命,咱们若是放弃抵抗,后面的亲眷和子民谁来守护,南宫大哥,出生就背负的使命,逃不掉的。” 南宫献点头道:“懂了。” 李桃歌单手拎起黄泉枪,眼眸清冷,大喊道:“琅琊李氏主家之子李桃歌,奉命安西征讨郭贼,你们大周非要横插一刀,好,来而不往非礼也,大宁天将军张燕云,已经率领燕云十八骑杀穿了紫微州,咱们以命换命!谁也不亏!” 燕云十八骑兵犯紫微州,仅有宋锦几人知晓,怕军心动荡,当作绝密不许外传。 李桃歌这一嗓子,致使贪狼军步伐略有蹒跚。 家都被打没了,谁能做到心如止水。 大军慌乱。 处于阵中的宋锦见势不妙,立刻朗声道:“弟兄们,燕云十八骑确实进犯紫微州,不过不像他那般所说,将紫微州杀穿了,有七杀军镇守家园,十八骑寸步难行,你们尽可安心杀敌,宰了他们,再把沙州城里的太子抓住,咱们就折返回城,堵住十八骑的退路,前后夹击将犯我边界者杀个干净!” 宋锦家世显赫,能文能武,又能脾气温和与士卒打成一片,在贪狼军中威望很高,所以才能行副帅之权,带领四营清剿右翼。 宋锦的本事,都是一枪一枪捅出来的,常年镇守紫微州,压的大宁和东花只敢远观,奔袭千里杀溃玄月军,称得上军功卓着,若不是资历较轻,必定能更进一步。 他的话,就是贪狼军的定心丸。 大军不再骚动,目光更为坚毅。 想要快速回家驰援,就得把面前的大宁将士杀光。 士气更盛。 弄巧成拙的李桃歌挠挠头。 果真像老人所言,嘴边没毛,办事不牢,没把敌军士气压低,反倒让他们战意凛然。 贪狼军来到一丈之内。 嘴皮子功夫耍不过,那就试试谁的武力更胜一筹。 李桃歌初入无极境,便给贪狼军下了场雨,神识损耗严重,不过真气倒是澎湃如大潮,心念一起,真气涌入奇经八脉,脚尖一戳,黄泉飞向半空,李桃歌身轻如燕一跃而起,抓住枪尾,扫出一枪。 枪芒盛放。 似是弦月骤现。 所触及的甲胄,兵刃,将士,纷纷断为两截。 残肢断臂,鬼哭狼嚎。 余势未尽,在地面留下一道宽达尺余深达两寸的深沟。 李桃歌也没想到一枪之威如此骇人,惊的桃花眸子僵直几息。 龙门枪法,乃是道门枪道集大成者,上官家数十年如一日供奉老君,捐赠了数座道观,才在机缘巧合下,换来名师指点。 龙门枪法入门极为容易,不是修行者也可修习,想要融会贯通,最少要无极境,若想大成,起码要有逍遥境的浩瀚真气作为依仗。 枪法是好枪法,得看用枪的人底蕴如何,锦上添花和如虎添翼,还是有些许区别。 眼见少年以一己之力挡住大军,宋锦眉头皱起,沉声道:“梁将军,你去把那小子杀了。” 一名身型夸张的男子催马前行,高九尺,横着也有七尺,戴狼头盔,手里拎着一条普通人大腿粗的棍子。 梁小姑,别看名字滑稽,实力却是贪狼军排名前三的战将,冲阵最勇,杀敌最多,曾经是盘踞在英雄山的悍匪,投靠朝廷后本性不改,经常带着手下去入侵他国疆域,尤其在北庭凶名昭着,带领雪狼营横冲直撞,杀北策军,杀百姓,见过他真容的无一幸免,野兽路过都要挨几棍子。 北庭万里,闻姑色变。 梁小姑咧着大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宋将军,这么快就请我出马,看来你的麾下无人可用了。” 二人都是主将,宋锦出身名门,行副帅之权带兵清剿,地位压着其他三营主将一头。 像梁小姑这种天生杀种,不服天,不服地,脾气上来之后,主帅都敢顶撞,更别说跟他齐名的主将。 宋锦望着那袭白袍,心里及其不舒服,拉着脸道:“梁将军不是喜食人肉吗?尤其酷爱贵族家的少爷小姐,这少年是大宁顶级门阀之后,生的俊美无双,一定符合梁将军口味,我怕把他打烂了,倒了你的胃口。” “姓宋的,我嗜杀,又不傻,你那些哄鬼的屁话,留着去给主帅说吧。” 梁小姑舔舐着嘴唇,双眸散发出贪婪神色,狂傲大笑道:“这小子很好,本将要生吞!” 第448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九十四) 鄂城外。 草原轻骑摆成一字长蛇阵,绕着废墟奔腾不息。 所有骑兵背有大到夸张的三把羊角弓,两侧放有六枚箭袋,里面装有草原独有的蛇骨箭,长矛造型怪异,生有倒钩,随身携带的环刀又宽又厚,足以破甲碎骨。 草原狼骑已经绕着鄂城,绕了一圈又一圈,袋子里的箭射出一半,可贪狼军依旧守着城墙,高举盾牌,摆起鹿角,缩在里面当乌龟。 草原狼骑擅长追逐战,凭借超高的骑术和箭术,能把对方活活玩死,但欠缺指挥协作,不适合攻坚战,于是罗枭迟迟没有下达攻城指令,仅用鹰隼观察城内情况。 侍卫统领叫做特木其乐,是名老成持重的中年男子,跟随草原王征战多年,如今成为世子殿下的左膀右臂。 萝枭坐在十二匹骏马拉动的金帐,揉着下巴胡须,默默注视着贪狼军一举一动,眉眼间的阴暗挥之不散。 当初李桃歌第一次见到世子殿下,便觉得这人蕴含雄气,绝非等闲之辈,可一路西征,萝枭并未表现出惊艳之处,仅仅处于后方坐享其成,功劳不抢,钱财不屑,似乎把自己定位成游历,极少去搅弄是非。 但是大年初一的鄂城之战,萝枭还能坐得住吗? 特木其乐骑马守在世子身边,体魄平平,黝黑精干,表面来看就是普通的草原牧民,很难将他同金帐将军联系到一起。 一只雪白鹰隼从天上俯冲而下,落在特木其乐手臂,一人一鹰窃窃私语,随后特木其乐用草原话说道:“小王爷,征西军被贪狼军和安西军围住了,李公子正在亲自陷阵。” 萝枭喝着热气腾腾的马奶酒,用羊心做酒引,听完侍卫统领禀报完军情,忽然停住不动,愣了会儿神,轻声道:“兄妹情谊重要,还是江山社稷重要?” 特木其乐毕恭毕敬答道:“好男儿志在天下,当然是以江山为重。” 萝枭嗯了一声,问道:“若是李桃歌死了,对咱们草原而言,究竟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 特木其乐沉思一阵,悄声道:“若是李家公子死,太子活,八大世家定然会对皇室怀恨在心,为了抗衡他们势力,圣人会再度来求王爷出山,到时候,咱们草原的地位,就要盖过世家党了。若是李家公子和太子都战死,小王爷活着回到草原,那么咱们会受到皇室和世家党的联手打压,处境极为不妙。” 萝枭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李桃歌战死在鄂城,太子保住性命,对咱们最有利?” 特木其乐笑道:“是这么个道理,太子就像太阳,不可消亡,否则世间将黯淡无光,李家公子就像是星辰,天上多的是,灭了一个,又有何妨。” 萝枭指着对方眉心,讥笑道:“父王曾经一语中的,你,特木其乐,只能当侍卫,做不了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知道为什么吗?” 特木其乐惶恐道:“属下不知。” 萝枭换了个懒散姿势,打着哈欠说道:“算计了那么多,唯独一人没有算进去,有他在,谁想要李家公子的命,都得掂量掂量。” 特木其乐惊愕道:“谁?” “李家老祖,李静水。” 萝枭神色古怪说道:“虽然那个半人半仙的老怪物,对于这个后辈态度冷淡,可毕竟是李家独苗,再看不惯,也得把他安稳带回李家。我敢说,即便是太子死在沙州城,李桃歌也能平安无事返回李氏相府,天下能在李静水手里杀人的,又有几位?” 特木其乐恍然大悟,“多谢小王爷赐教。” 萝枭得意笑道:“你呀,城府不错,只是目光短浅,放出去打兵打仗,指不定会捅出什么乱子。” 特木其乐陪笑道:“属下愿意守在小王爷身边,宁做世代家臣。” 萝枭双目圆睁,衣袖一挥,王霸雄气汹涌而出,“好啦,再不出马,会得罪李家和我亲妹妹,不必再藏拙,尽管放手厮杀。” “谨遵王令!” 特木其乐双腿夹住马肚,如一阵旋风冲了出去,高举九环刀,大声喊道:“王子旗,萨克旗,随我破城!” 一旗即一营,大约有两三千人,能够陪在萝枭身边西征的,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骁勇之士,一声令下过后,数千轻骑出动,狂奔至贪狼军阵前,拉满羊角弓,馈赠对方一场箭雨。 之前草原狼骑为了保存实力,只在远处放箭,对方躲在盾牌后面,伤亡可以忽略不计。这次冲阵,双方不足十丈,蛇骨箭将盾牌贯穿崩裂,瞬间撕开防线。 特木其乐一马当先,侧身前倾,用九环刀挑飞鹿角,杀入到人群当中。 草原将士不善攻坚,但这句话不适用于王爷近卫,这批凶狠货色,像是虎入羊群,一边怪叫一边展开屠戮,轻易将防线击溃,几刀便能砍杀一名贪狼军将士。 轻骑对步卒,形成碾压局面。 萝枭并未感到惊奇,举起酒袋,慢吞吞喝了一口,自言自语道:“贪狼军?久仰。今日倒要看看,咱们这两头狼,谁更狠,谁更凶猛。” 城中街巷。 白云蔽日,西风烈。 梁小姑率先发难,下马冲锋,单臂举起一百二十八斤重的铁棍,砸向细胳膊细腿的少年郎。 李桃歌初次对战猛将,说心里不发怵,那是纯扯淡,对方光是体型就顶自己三个,铁棒再顶一个,冲起来像是座小山,威慑力十足。 虽然境界来到无极,经验和信心还留在灵枢境,李桃歌下意识躲避,轰地一声,铁棒在之前位置凿出深坑,沙砾打在面颊,生疼生疼。 李桃歌望着一人多深的大坑,心里忍不住哆嗦。 这家伙体魄媲美金刚力士,果然身大力不亏,一棍之威,惊天动地,半步仙人来了都要避让吧? 回想起王宝对战石力儿,同样是以小打大,几次交战,不落下风。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瞬间有了对策,身法轻盈绕到对方侧后方,举枪便刺。 梁小姑像是脑后长眼,铁棍一横,挡住黄泉枪路线,徒手朝枪身抓来。 李桃歌用出崩字诀,手腕抖动,黄泉正中对方手心。 胳膊传来的触觉,不像是打在血肉之躯,宛如棉花铸成的铁墙,又韧又硬。 下一刻,黄泉落入梁小姑手中。 这位铁塔大汉挤出残忍笑容,声音出奇温柔,“乖一点,不要闹,安静躺好,哥哥喜欢生食。” 第449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九十五) 二人酣战,堵的大军无法行进,于是有的贪狼军爬到屋顶,想要绕道过去,可还没站稳,数枚暗器将他们打成马蜂窝,从屋顶跌落。 黑袍红氅的袁柏终于现身。 上千不良人将屋顶占满,左右两边人影憧憧,高抬弩箭,蓄势待发。 袁柏推刀一寸,居高临下望着宋锦,面无表情说道:“大周武将,可敢一战?” 一位红氅,一位红枪,二将都是各自阵营中颜色最风骚存在。 这种爱拉风的性格,要么是万人敌,要么被万人捅,反正活着和死去都挺精彩。 宋锦勒马望去,勾起嘴角笑道:“和我打,你配吗?” 袁柏轻蔑道:“不就是贪狼军一员平平无奇的主将吗?拘捕你这种货色,用不着本帅出马,派两名门房足矣。永宁府大牢,三品以上大员,年年都要死去几位,本帅前去亲自问话,都要看看心情如何。” 宋锦红枪驻地,兴致勃勃道:“你好像叫做袁柏,乃是永宁府不良帅,大宁皇帝的一条看门狗而已,竟然对着本将狂吠,在皇城里,可以依仗圣人龙威,出了永宁城,谁会认得你这不良帅!” 袁柏耻笑道:“你这不就认得么?难道大周的将军不算人?你们对三大王朝凶狠,骂起自己来也不含糊,果然是泱泱上邦,令人大开眼界。” 跟随李桃歌混迹多日,别的本事没学到,脸皮出奇厚重,这是传承于十八骑流传下来的风气。 宋锦自诩文武双全的儒将,修得不错的涵养功夫,阵前被骂几句,依旧能沉得住气,猩红长枪缓缓抬起,枪尖直指出言不逊的不良帅,“休要逞口舌之快,本将在此恭候,想要战,尽可放马过来。” 袁柏抖开红氅,西北风吹的衣襟猎猎,顺势抖出几升威风,好笑道:“藏在万军之中当缩头乌龟,这是一战的架势吗?用士卒当替死鬼,身边埋伏好刺客,自己当作鱼饵,来诱我上钩,你这手如意算盘,不够响亮啊。” 宋锦收枪静气,微恙道:“要打就打,不打就别废话,本将奉命指挥右翼大军,岂有闲心同你打嘴巴官司。” 可袁柏铁了心要找他麻烦,皮笑肉不笑道:“不敢打,又不敢对骂,你的四品武将官职,究竟是买来的,还是老娘去给人家暖床暖来的?大家伙都在,不妨倾心传授,教教我们为官之道。” 起初,宋锦以为这家伙是来求战,可听着听着,话锋逐渐不对味。 宋锦猜透了他的心思,面目阴沉说道:“你是想拖住大军,给同伴争来喘息之机。” 袁柏脑袋摇的像是拨浪鼓,辩解道:“我没有,你别瞎说,本帅为官为人堂堂正正,哪像你们藏了那么多鬼主意,约莫这就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堪入目。” 熟悉不良帅的都清楚,袁柏属于沉默寡言的那类人,话不多,办事干净利落,李桃歌同他走了三千里,聊过的话,也没有见到宋锦时说的多。 可他不得不变成话痨,多拖住宋锦一刻,便能给先登营和浮屠营争取活命的机会。 有的人以血作为代价,阻止贪狼军行进,而他用脸皮作为肉盾,只为了给袍泽多喘口气。 搞清了对方来意,宋锦极为不耐烦道:“杀了他!” 藏在暗处的两名近卫爆冲而起,各执短刃登上屋顶。 袁柏抑制不住笑意,说道:“事关颜面的问题,谁先沉不住气谁遭殃。” 不良人常年和恶匪打交道,比的就是谁更下作,两名近卫还未站稳,从四面八方丢来了暗器,有圆的,有尖的,有扁的,有菱的,款式奇形怪状,不约而同都淬满了湛蓝剧毒。 这颜色,看一眼都令人毛骨悚然,若是不幸划破肌肤,轻者蹬腿翻眼,重者化为一滩脓水。 关键数量足有上百,躲过了一批,落脚处又是一批,能避过已然不易,还要注意下一步,倒霉起来,能同时踩中五六枚。 两名近卫一阵头大。 在疆场混迹那么多年,初次见到有大军拿淬有剧毒的暗器当作箭矢来用。 不怕把自己给毒死?! 二人东躲西藏,又是刀芒为屏,又是鼓足罡气,折腾了小半天,最终还是被暗器射中,脸色立刻和毒液一样转为湛蓝色,扑腾了几下,迅速变成腥臭血水。 这哪是见血封喉,简直是见血化血。 袁柏冲宋锦勾勾手指,含笑挑衅道:“作为主将,不为袍泽报仇吗?” 宋锦蹙起眉头,下达一道军令,“步卒听令,把屋子推平!” 不良人之所以猖狂,是占据了地利,以上打下,以小打大,在狭窄的空间内,能够集中暗器封锁通道,倘若把破败房屋全部推平,使得双方处于开阔平地,优势将荡然无存。 贪狼军步卒调转枪头,奋力推砸着房屋。 一座座土墙轰然倒塌。 袁柏短叹一声,对方不愧是名将,怒火中也没有神智不清,很快找到了破解之法,再赖在屋顶,要遭到对方围剿,于是翩然落下,身处在半空中,从肩头取出一枚铆钉,弹指射出。 铆钉经过大力挤压,在空中变成短钉状,顷刻间奔至宋锦左眼。 宋锦想要用两指夹住,杀杀对方锐气,又怕这不良帅玩阴的,在暗器上淬毒,索性甩起枪尾,铛的一声将铆钉崩开几丈之外。 左手传来酥麻。 好强的指力! 宋锦暗自感慨。 一名捉拿匪人的不良帅,真气竟然如此强悍。 颠覆了他对大宁武将认知。 其实也是宋锦倒霉,遇到的都是大宁战力最顶尖的那一拨。 前有先登营,后有浮屠营,接着又跳出来一位袁柏,把贪狼军弄的叫苦不迭。 要知道这些年来,除了在北庭被十八骑追着嗷嗷跑,贪狼军都是神挡杀神的主儿,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半天之内,接连遭遇惨败,折损高的出奇,弄的军心都摇晃不定。 要不是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恐怕早已一败涂地。 没多久,前方变成开阔地带。 宋锦积攒的怒气终于得到宣泄,恶狠狠道:“一个不留,给我杀!” 第450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九十六) 初入无极境的李桃歌,真气虽然暴涨,暂时找不到浑圆如意的感觉,在对战中险象环生。 梁小姑的铁棍,看起来勇猛无匹,像是脑子不够数的悍将,其实刚中带柔,一棍敲出,七分力去伤人,留三分力应变,一招当作两招来用,棍棍暗藏杀机,若不是有南宫献在旁边帮衬,时不时刺出一剑,李桃歌早已重伤不起。 地面凿的坑坑洼洼,尽是些半人高深坑,李桃歌凭借身法,屡屡躲过巨棍猛攻,瞅准机会,用出龙门枪法里的破棍式,枪头极速飞转,抖出枪花,朝着巨棍缠去。 对方手里的武器,与其说是棍,不如说是房梁,粗的有些变态。黄泉枪吸住巨棍之后,用力一绞,想要从对方手里拽出,可真气注入右臂,千钧之力发出,依旧纹丝未动,梁小姑凶残一笑,反倒徒手抓住黄泉,仅凭腕力,将长枪压成半圆状,随后骤然松手,趁着黄泉回弹,闪电般欺身直进,抡起巨棍,当头凿下。 体态如熊,身法如猿,狡诈如狐。 凭借天赋异禀,将名门望族的宋锦都不放在眼里。 李桃歌只觉得一座大山来袭,刹那间遮天蔽日,歪着脑袋,躲过黄泉枪回弹,跺脚后撤,用步频来撤出战局。 一枚箭矢呼啸而至。 从李桃歌身边闪过。 奔袭中的梁小姑察觉不妙,拍向巨棍,本来快要脱手的兵器突然绷直,挡住雷霆一箭。 箭矢射中巨棍,骤然碎裂,留下指甲盖大小的斑痕,梁小姑从巨棍后面露出脸庞,望向不远处少年,身型酷似麻秆,长相比自己还丑,正举着一人来高的龙吟大弓,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着什么。 看他咬牙切齿的模样,绝对不是好话。 梁小姑用野兽般的粗野嗓子喊道:“那丑小鬼,有本事别跑,一会把你肠子掏出来,套在你脖子上,要么活活疼死,要么活活勒死。” 卜屠玉耳朵挺灵光,一字不差听的清清楚楚,有人威胁他死,他不在乎,但是有人竟敢当面骂他丑,这位固州大纨绔可就不干了,瞪眼喊道:“敢嘲笑小爷,也不瞅瞅自己啥德行,鼻子薅长点就是头野猪,皮再黑点就是头熊罴,一看你就是喝自己尿长大的,因为你娘当初生你时,被你摸样吓死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东西,从小爷裤裆掉出来都嫌磕碜!” 梁小姑陷阵无双,骂人可不是这小少爷对手,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好词,气的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将巨棍戳入雪地,凶神恶煞般喊道:“丑小鬼,待本将……” 话没说完,又是迅猛一箭袭来。 卜屠玉天生神力,射出的箭矢堪比无极境一击,宋锦都吃了暗亏,梁小姑却想杀杀他的锐气,大手一抓,捞住箭尾,几口将箭矢咬碎,猖狂笑道:“瞧瞧这箭,一会你的下场和他一样。” 卜屠玉吓了一跳。 徒手接住他的箭矢,这丑汉厉害的有些过分。 但输人不能输阵,得想方设法找回场子,卜屠玉把腰一叉,幸灾乐祸笑道:“又傻又丑的东西,小爷的箭涂了剧毒,随便咬,待会毒性发作,皮肉会烂成纸屑,风一吹,就剩堆骨头啦。” 不良人用毒的场面还历历在目,梁小姑一身铜筋铁骨,不怕硬碰硬,唯独对下毒稍有畏惧,听着少年说的像煞有介事,心里不免泛起了嘀咕,急忙扔掉箭尾,咬牙道:“大军交战,居然玩下三滥的把戏,快说,你涂了什么毒!” 卜屠玉得意笑道:“吓坏了吧?实话告诉你,那是小爷的粪便,哈哈哈哈哈哈!” 梁小姑气的肺都要炸了,飞身跃起,直扑卜屠玉所在的方位,没跑几步,一袭白衣挡住了去路。 梁小姑不想理他,可李桃歌举枪刺向肚皮,枪尖寒意凛然,大有开膛破肚的架势。 骂了声一对小王八蛋,梁小姑用巨棍去抵挡,俊美少年在半途突然撤回了枪势,又撤了回去,使得梁小姑一棍打在半空,软绵绵的极为难受。 背后传来冰冷凉意。 梁小姑转过头,月魁剑近在咫尺,想躲是躲不了了,只能撑起罡气硬接。 剑尖和皮肉接触,传出金石声。 剑刃再进半寸。 破皮,入肉,伤骨。 在北庭凶名最盛的大周武将,十余年来首次见红。 一剑得手,南宫献也不贪功,抽剑后撤。 负伤后的梁小姑拎棍追杀,跨出几步,脑后又传来急促风声,再转过头,箭矢直奔面门。 挡住势大力沉的一箭,梁小姑目露凶光。 短短几个回合,被这三人弄的不胜其烦。 用余光瞥向宋锦,这家伙装作没看见,不紧不慢骑着枣红马,指挥大军绕道而行。 梁小姑再傻,也清楚宋锦是在故意为之,平时傲慢自负,终于迎来了报应。 求人,不如求己。 梁小姑目光恢复冷静,飞起两丈来高,狠狠下冲。 足有万斤的巨力狂凿大地。 积雪飘摇飞舞,视线模糊不清。 梁小姑消失不见。 那么大个人,怎能说没就没? 李桃歌惊出一身冷汗,倒起碎步狂撤,顺势结出冰墙,试图拦住对方去路。 耳边疾风呼啸。 来了。 李桃歌急中生智,持枪入地,爆吼一声,“起!” 靴底雪面反复攀升,将他带到几丈高的冰墙。 之前所在的地方,已然被梁小姑冲成碎渣。 再定睛望去,梁小姑舍弃了铁棍,如灵猿爬到冰墙,与自己近在咫尺。 李桃歌暗道不妙,一个俯冲想要离开,身在半空中,脚踝突然传来剧痛。 一只铁手将他禁锢。 梁小姑挤出残忍笑意,“小子,还能跑吗?” 李桃歌二话不说,举枪便刺,梁小姑忽然跳起,将他一并带入半空,斗大的拳头轰到小腹,李桃歌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将苦水和血水一并吐出,梁小姑将他反转,膝盖狠狠顶在后腰。 按照他的恐怖力道,这一膝若是顶实了,非死即残。 李桃歌拼死顶住,双腿缠到他的脖子,丹田内的九层宝塔旋转出残影,真气进入腰腹,旋转一扭,将梁小姑扭翻。 虽然都在迅速下坠,可对方大手已经扣住自己喉咙。 喉结都要被碾成齑粉。 李桃歌瞬间脸色惨白,桃花眸子凸了出来。 梁小姑兴奋到颤抖,疯狂喊道:“小子,去死吧!” 第451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九十七) 那只大手带来的力道,前所未见,李桃歌神识模糊,凭借求生欲望死死扣住对方手指。 一道虹光划过。 月魁剑砍到梁小姑粗壮手臂。 鲜血飞溅,入骨寸余。 这位来自大周的猛将哼都没哼,只是死死扣住少年喉咙,看那架势,似乎想要同归于尽。 南宫献知道这家伙体魄变态,或许修炼过金刚不坏秘术,再砍下去,未必能救出少主,月魁剑顺势一转,刺向梁小姑下颚。 谁知梁小姑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对于凶猛一剑视若无睹,剑尖抵达喉咙,收起下巴,竟然用骨肉卡住了利剑。 血箭奔涌而出。 梁小姑大嘴泛起狞笑。 李桃歌全身酥麻,逐渐失去感识,进入黑暗状态,似乎漂浮在浩荡宇宙。 要死了? 鄂城身后,是亿万大宁子民,是李氏相府,是父亲和妹妹,是燕尾村将自己抚养长大的百姓。 铁骑未清,壮志未酬,国仇未报,怎能一死了之?! 李桃歌紧咬舌尖,疼痛将自己拉回现状,一丝神智清明。 睁开眸子,已然变成白色。 额头金芒大作。 如开天眼。 金芒刺入梁小姑双目,瞬间刺出两个血洞。 白光从桃花眸子遍布全身。 不知为何,相貌俊秀的少年,居然迸发出滔天凶意。 虽然梁小姑失去双目,可神识犹在,只觉得手指扼住的不是人,而是一头上古大妖。 李桃歌眯起白眸,语气高傲中透出彻骨凉意,“凭你也想杀我,配吗?” 声音似乎飘荡在九霄云外,却又清晰进入梁小姑耳中。 李桃歌轻轻攥住对方手腕,只见月魁剑都砍不断的霸道筋骨,在他手里逐渐缩成柳条状,最后化为崭新骨粉。 单薄手臂拎住梁小姑头发,向上一提。 活生生拽到尸首分家。 李桃歌顺手丢掉狰狞头颅,神色平静。 这一幕,看的卜屠玉和南宫献呆住,再也熟悉不过的李家公子,透出令人窒息的强大气势,神秘而又陌生。 李桃歌望向二人,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突然栽倒在地。 卜屠玉快步跑过来,扑通趴到他的胸膛,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喊道:“老大,你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咱还没娶媳妇呢,千万不能死啊。” 南宫献伸手探在李桃歌人中,气息虽轻,但绵绵不觉,不由得松了口气,转而对卜屠玉说道:“他没死,不过你再摁着胸膛,能把他压没气。” 卜屠玉慌忙起身,甩了把鼻涕,惊喜道:“我老大还活着?” “活的挺好。” 南宫献满脸肃容,压低声音说道:“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及,包括你的父亲,若是流传出去,李氏相府会倾尽全力将你斩杀,即便是天涯海角,也要封住你的口舌。” 见到对方出言慎重,不像是开玩笑,卜屠玉眨着双眼,装傻道:“之前射箭射的太卖力,导致脑袋晕乎乎的,眼也花了,耳朵也聋了,差点昏死过去,南宫大哥,你说啥呢。” 南宫献满意道:“很好。” “那……趁着他晕倒,咱把他送到沙州城吧,这里太危险了。” 卜屠玉环顾四周,察觉到贪狼军正在步步逼近,焦急道:“再不走的话,可就没机会了。” 南宫献皱起眉头,望着熟睡中的少年,轻叹一口气,说道:“即便把他送回到沙州城,按照他刚毅性子,醒来后也会折返回来,不如先放到老祖身边,交由老人家看管,哪怕是全军覆没,有老祖在,照样能护送他平安回到京城。” 卜屠玉焦急道:“那快走啊,一会被围住,插翅都难飞。” 南宫献抱起少主,朝西南洼地处大步赶去。 “喂,大哥,好兄弟,讲义气,走之前能不能打声招呼,别把我留在敌军阵中啊。” 二人身后,扛起龙吟大弓的卜屠玉狼狈狂奔。 安西军退去后,赵茯苓跪倒在地,央求李静水去救少爷,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 脸颊冻到通红,双腿失去知觉,赵茯苓仍旧哀声恳求道:“老祖宗,我知道您有通天手段,相救少爷,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们都姓李,同样出自琅琊李氏,为何不去救他呢?” 李静水被她叨叨了那么久,早就心烦急躁,厌恶道:“不是跟你说了吗?是他要去随士卒冲阵,又不是老夫见死不救,你要求的是他,不应当是我。” 赵茯苓低泣道:“少爷年少,有股峥嵘侠气,他要和袍泽同生死,这不算错。可您作为老祖,珠玑阁里的老神仙,若是连子孙都护不住,岂不是失责?” “好你个黑皮妮子,竟敢教训起老夫来了!” 李静水吹胡子瞪眼道:“实话告诉你,虽然同是十八子李,可嫡庶有别,老夫护的是主家嫡子,不是一个野妇生出来的庶子,若不是白垚亲自相求,谁愿意劳累三千里!去告诉他,想要活命,乖乖呆在老夫身边,看在白垚面子,赐他一条活路又何妨,想要老夫热脸贴冷屁股,上赶着去给他护卫,休想!” 当了百年的大宁武道榜眼,能够束缚住李静水的,只有血脉亲情和知遇之恩,守护李家那么多年,恩情早已还清,继续留在琅琊,仅仅为了情分而已。 他在李家的地位,甚至要高出李白垚半筹,李家子孙不管谁见到,都要乖乖喊一声老祖。 又怎会对一个庶子低三下四。 赵茯苓执意匍匐在雪中,一而再再而三喃喃道:“老祖,求求你救救我家少爷,茯苓甘愿当牛做马,来报答您的恩德。” 说了一遍又一遍。 李静水白眉无风自动。 一股霸道力量将她托起。 李静水厉声说道:“黑皮丫头,老夫年纪大了,不想多造杀孽,否则有损天德。记住,不想杀,不是不敢杀,再絮絮叨叨,把你劈成两半!” 小黑丫头咬紧嘴唇,倔强道:“请老祖息怒,若是将茯苓劈成两半,能够救出少爷,茯苓甘愿去死。” “老夫已经有年头没生过气了,你确实该死!” 李静水再也按捺不住,袖口刀气凌厉。 冲着赵茯苓额头袭来。 第452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九十八) 两袖刀气当头,小丫头依旧跪地不起,她躲不开,也不想躲,一门心思想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少爷的命。 刀气在她额头骤然散尽。 李静水换了张含笑面孔,“年纪轻轻,便识得一个忠字,不错,我那后辈虽然来历不正,眼光倒是勉强过得去,黑皮妮子,你可知自己命格?” 赵茯苓如实道:“小女子生在沙州城,长在沙州城,从未去过别的地方,不知自己命格。” 李静水拂须笑道:“那叫阅历,不是命格,你眼眉中生有藏神宫,嘴角含有慈心水,天性淳良,顾他人而不顾己,像是传说中的安心鞘命格。” “藏神宫,慈心水,安心鞘?” 赵茯苓反复念叨这三个陌生字眼,懵懂说道:“小女子从未听过,更不知道来历。” 李静水微笑道:“天下修行者,多急功近利之辈,贪功冒进,导致根基不稳,即便日后修有所成,也会在破境时遇到艰难险阻,常人百步可登山,这种人要万步方可见山,于是天才屡见不鲜,修成大道者凤毛麟角。” “安心鞘,顾名思义,你就是一把刀鞘,剑鞘,能够使亲近之人安定心神,在修行一途斩尽心魔,不会为了提升境界,轻易陷入痴癫。你对于武夫而言,要到灵枢境之后才能体现益处,而对于念师,方士,术士,这种频频动用神识的修行者来说,初入观台即可奥妙无穷,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先天安神灵辅。” 赵茯苓听的一知半解,问道:“我对于少爷有用处吗?” 李静水点头道:“大有裨益,你在他身边一日,能顶他独自修行三日之功,而且能防止他坠入心魔。” 赵茯苓轻舒一口气,“有用就好,我以为自己只会做些杂务,又碍眼又碍事,回到京城,少爷身边都是聪慧漂亮的姐姐,肯定会嫌弃安西来的野丫头,既然有用,就不怕少爷不要我了。” 李静水嗤笑道:“那是他有眼无珠不识货,把你放到大周,起码能换五座城。” 赵茯苓想起少爷还在与敌军厮杀,心又被揪起,重新哀求道:“老祖,请你去救救我家少爷。” 李静水撩开衣袍,盘膝坐好,努嘴道:“不用救,他已经来了。” 南宫献抱着李桃歌赶到,后面跟着三步一回头的卜家纨绔。 赵茯苓仓皇起身,一溜碎步跑过去,脸色煞白道:“少……少爷死了吗?” “没死, 昏过去了。” 南宫献应付一句,来到李静水面前,将李桃歌放到马车,轻声道:“老祖,少主力战大周武将,暂时晕厥,目前城内还有敌军数万,我去率领珠玑阁兄弟帮衬,他就交给老祖照料了。” “我,我,还有我。” 卜屠玉指着脑门,喘着粗气说道:“我也需要老祖照料。” 危急关头,卜家少爷说话又快又稳,生怕把自己漏了过去。 李静水望着昏睡中的晚辈,眸子睁的越来越大,搭脉,摸骨,查验伤口,神色极为凝重。 能让李家老祖吃惊的事情,绝非那么简单,三人一声不吭,安静等待下文。 查验完毕,李静水又是皱眉又是苦笑,最终含怒说道:“好你个李白垚!” 卜屠玉和赵茯苓听的一头雾水。 李桃歌受伤昏迷,咋跟他爹扯上关系? 唯独了解些内情的南宫献默不作声。 李静水低声问道:“你知道这件事?” 南宫献点了点头,“晚辈作为珠玑阁副统领,又兼任少主贴身侍卫,对于里面的来龙去脉,倒是略知一二。” 李静水挥动衣袖,用罡气作为音障,只将自己和南宫献放入其中,再次问道:“他娘是谁?” 南宫献答道:“主人从未提及过,应该是不想让别人知道。” 李静水哭笑不得道:“仙兽血脉,初露锋芒。李白垚啊李白垚,本以为你在金州找了名民妇男欢女爱,谁知你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手无寸铁的书生,竟然睡了身具仙兽血脉的后人,又生下了这小子,以后的李家,岂不是天天鸡飞狗跳。” 自从四神兽陨落变为四象鼎之后,仙兽变成了可遇不可求的顶级血脉,譬如天武玄鹤徐忘机,似人非人,似妖非妖,自从在人间现身后,凭借妖孽资质,被誉为出道即巅峰,妖修第一天才,霸占十大妖仙长达百年之久。 南宫献沉声道:“去年少主在镇魂关时,与玄月军大将鬼绒交手,目睹小伞被砍掉右臂,曾经血脉觉醒过一次。只不过那次血脉觉醒的太过短暂,少主并未出手,仅是气势怪异,亲眼见证者无人知是为何。随同张燕云抵达固州城时,与卜屠玉卜公子逛花楼,遭遇琴师句离刺杀,少主受伤极重,头骨都被凿塌,命悬一线,可硬生生吊起一口气,躺了几百里路,服用张燕云所赠灵药之后,这才伤势痊愈。经过珠玑阁的密报,少主几次受伤,都能凭借强横筋骨化险为夷,绝非常人血脉。” 李静水轻叹道:“咱们李家重文轻武,自李灵蕴那代起,为了防止破坏家门功德,不许后人修行。谁知禁着禁着,禁出来一名仙兽血脉后代,十指沾满血腥,把祖宗积攒的功德都给毁了。李白垚哇,你以后怎么有脸去面对列祖列宗。” 南宫献询问道:“少主厮杀时,黑瞳尽无,双眸全部呈白色,透出冲天杀气,老祖能判断出少主底细吗?” “白瞳?” 李静水皱着眉头思索一阵,缓缓说道:“妖修中白瞳并不少见,至于冲天杀气,妖修有吃素的吗?哪个对敌时不是摆出要吃人的架势,暂时猜不出来,须要等他觉醒到三成的时候,才能看出端倪。” 不足三成? 难道弹指之间击杀梁小姑,仅仅动用了不到三成血脉之力? 南宫献倒吸一口凉气。 第453章 西北射天狼(一百九十九) 午时一刻,黑云当空。 鄂城这座巨大的血肉磨坊,腥味弥漫,秃鹫成群结队候在周围,到处散发着死气。 从半夜厮杀至今,双方损失惨重,征西军有七八千将士殉国,贪狼军折损近两万,唯独安西军逃过一劫,在司马父子反复衡量中,损伤轻微,仅仅在攻入北门时,被不良人阴了一道,丢下上千具尸体。 三路军齐至坊市。 先登营盘膝坐的整整齐齐。 崔九驻刀起身,抻了一个懒腰,扬声喊道:“兄弟们,该咱出膀子力气了。” 先登营将士豁然坐起,甲胄声几乎同步。 经过惨烈厮杀,现在的安西军和贪狼军加起来,足有五万之众,放眼扫去,街巷尽是敌军身影,一个接一个,望不到尽头。 先登营阻拦贪狼军许久,只余两千左右。 五万对两千。 崔九仍旧不惧,单手拎起宁刀,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冻梨,吃的满口汁水。 这五万,有小半来自贪狼军,大周的紫薇州双壁,不是南雨国的乌合之众,即便遇到两拨重骑,贪狼军依然有办法将其围剿,可见战力之盛。 但凡和贪狼军交过手,就明白镇守北庭赵之佛的不易,扮了二十年的乌龟,与贪狼军明争暗斗二十载,国土竟未失守,真乃大宁名将。 今日,该轮到贪狼军找十八骑清算旧账。 三路军汇集一处。 崔九将梨核高高抛起,一抹嘴,高声吼道:“干活!” 面对几万大军,先登营反而率先发难。 百人为一排,左盾右刀,朝着敌军冲锋。 街巷里的短兵相接,骑兵很难冲起来进行碾压,宋锦深知其中道理,于是将精锐步卒放在前面,侧翼为长矛兵,后排弓手掩护,三三结成小阵,九九再次结成大阵,经营的水泼不进。 两军交锋。 以崔九为首的先登营,将身体蜷缩在铁盾后面,矮身屈腿,只露出右臂和色泽阴沉的宁刀。 先用铁盾扛住对方兵刃,抽冷子就是一刀。 先登营里猛人集结,拉出去都是媲美小牛犊子的体魄,臂上能跑马的硬汉,宁刀耍起来,刀气纵横,连人带盾劈成两半。 贪狼军顷刻间倒下一片。 崔九用口哨指挥,寻找进攻方向,第一排的将士砍完十刀,无论对方有没有死透,绝不补刀,迅速后撤,再由后排百人队顶上。 依次反复。 坊市不大,只容纳百十人并行,贪狼军安西军人再多也没用,只能急的干瞪眼。 见到麾下将士稻草般被收割,宋锦眯起眸子。 安西军的两名主将挺鸡贼,察觉打不过,干脆不去触霉头,令几千士卒绕到后方,从民房里穿过去,想要从后路包抄。 可人进入屋子里,却再也没发出任何动静。 乌漆麻黑的房门,像是地府散发出瘆人凉意。 姓王的主将擦了把汗,惊惧道:“不对劲啊,咱的人呢?” 另外一名姓韩的主将狐疑道:“里面该不会设有伏兵吧?” 王将军嘀咕道:“再有伏兵,也不可能把几百人一口吞掉,屁都没空放出来,难道里面藏了数千人?” 韩将军迟疑道:“要不……咱撤军?” 今日的安西军,可谓是倒霉到了姥姥家。 奉命攻打这破城,人影都没见到,就被不良人烧成了乳猪,好不容易进入城内,见到一名女眷好欺负,又是没见到人家出手,司马父子人头落地。 想要趁火打劫,袭击对方后路,像是冲进了大坟茔,被恶鬼索去性命。 打仗打成这样,谁心里不恶心? 士气降到极低。 王将军纠结道:“咱奉命配合贪狼军清剿右翼,如果贸然撤军,大周会答应吗?” 韩将军冷笑道:“咱的郭大都护,向来不做赔本生意,要是咱带着兄弟完好无损回到碎叶城,高兴都来不及,咋能怪罪于咱。至于征西军,功劳都归姓宋的,管他娘的太子还是公子,军功有多大,爱咋咋地,我可不想和马车里的怪物为敌。” 听他说的在理,王将军斩钉截铁道:“行,撤军!” 话没说完,头顶飘起黑雾,这时刮起东南风,顺着大军开始蔓延。 凡是接触到黑雾的士卒,立刻瘫倒在地,七窍流出黑血。 王将军瞪眼喊道:“有毒!快跑!” 几万人挤在街巷,腋臭都能熏死一大片,有风势助阵,能跑到哪里去? 调头的调头,逃跑的逃跑,人嚎马嘶,乱成一团。 又是数百支弩箭从暗里射来。 没有主将坐镇,安西军彻底陷入慌乱。 贪狼军遭遇先登营强烈反抗,阵亡率不断攀升,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超过一千,反观崔九带领的将士,愈战愈勇,气力像是生生不息,似乎能将贪狼军军阵凿穿。 负责先登破城的悍卒,先得有好胆色,再有好身板,经过崔九悉心调教,耐力好的出奇,拼力厮杀许久,仍显得生龙活虎。 宋锦咬紧牙关,双目几乎快喷出怒火。 安西军打的恶心,贪狼军同样难受。 在狭窄的街巷里作战,有力使不出的感觉,派出再多的人马都无济于事,只能一对一和人家捉对厮杀。 反而正中十八骑下怀。 一名校尉快步奔跑过来,急促道:“将军,后面兄弟顶不住了,草原狼骑快要杀进城中。” 本是里应外合的场面,结果被对方里应外合。 再不速做决断,今日怕是要死在漠西走廊。 宋锦沉声道:“天煞,列阵!” 大军中走出一群重甲步卒,双眼用黑布缠绕,手持铁盾小锤,人人呈现出彪悍气息。 天煞营,宋家豢养的死士,仅有七百二十人,却是宋锦立足于贪狼军的凭仗。 传闻天煞营里都是宋家领养的孤儿,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练功,吃同样的饭,练同样的功,配合相当娴熟,对敌时能够发挥出奇效。 类似于珠玑阁在李家的地位,只不过选拔没那么严格,只要是宋家培养出的壮年男子,都可在天煞营里效力。 危急关头,宋锦再也不敢私藏。 以天煞对先登。 第454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 先登营的将士,常年饱经崔九摧残,夏日练,冬日练,白天练,夜晚练,每天流出的汗液能用桶装,直至脱力为止,苦练登城和杀人技法,略去繁琐步骤,讲究一刀毙命。 这些家伙入伍前就是佼佼者,单臂攀墙十丈方可入门,再经过崔九索命式调教,不是修行者,胜似修行者,厮杀能力并不弱于观台境武夫,再穿戴巧匠打造的甲胄宁刀,故而才能在战场威风如此。 仅凭二千人,压的万余贪狼军步步后撤。 好景不长,宋锦派出天煞营之后,先登营压力陡增。 这些手持小锤的悍卒,配合精妙,臂力奇雄,虽然破不开甲,但能将力道传递至血肉骨骼,一锤下去,铠甲凿出凹陷,里面的骨头断为两截。 况且对方以逸待劳,观战许久,早已找出先登营破绽,打的就是将要轮换新力未生之际。 一锤锤将数十名先登营将士凿成肉泥。 崔九砍翻两名天煞营步卒,晃着膀子喊道:“来了扎手的点子,兄弟们,机灵点儿,小心阴沟里翻船。” 堂堂贪狼军精锐,在他眼中不过是“阴沟”而已。 这就是十八骑的傲气。 七百二十名天煞将士,不断涌入战场,将之前贪狼军步卒替换下来,形成半圆形包夹态势。 当双方交战几个回合,宋锦脸色愈发难看。 战况并未朝他臆想中发展,凭借生力军将十八骑踩死,而是双方打得有来有回,失去初次亮相的锐气,自家悉心培养出来的死士,居然处于下风。 以灰色死寂为主色,血雾将坊市涂有一抹猩红,死亡前的哀嚎将画卷晕染。 这是一张任何画师都画不出来的地狱修罗图。 转眼间,天煞营折损过半。 先登营踩着堆积成小山的尸骨,动作麻木进行拼杀。 崔九沐浴在血色之中,刀下增添四十余名亡魂,刀刃卷成了花,变成黑褐色。 杀退敌军一次进攻,崔九长舒一口气,哆哆嗦嗦用刀撑住身体,露出残忍笑容。 虽然杀掉不少贪狼军,但自己也在几名校尉围攻下,挨了几处狠的,尤其小腹间的枪伤最为凶险,再深入半寸,就得一手拎着肠子,一手拎刀厮杀。 宋锦催马来到阵前,面无表情说道:“先登营崔九,我敬你是条好汉,可敬可佩,不过有句话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你放下刀,转头攻向大宁,我会举荐你为我的副将,保你子孙享用太平。” 大周的将种世家,确实有资格来说这番话。 崔九古怪一笑,吐出一大口血,挑眉道:“你猜猜看,我为何叫崔九?” 宋锦轻声道:“愿闻其详。” 崔九呈现出凄苦笑意说道:“我家世代在北庭夔州,家有薄田几亩,虽不富庶,但也能勉强糊口,我呢,家中排行第六,上面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有他们宠着,爷爷生来便是混世魔王,踏青苗,撵土狗,朝土地爷尿尿,可以说是无恶不作。” “在我十岁那年,你们贪狼军来了,没有任何缘由,血洗北庭州县。我们一家九口,只有我被藏进了墙缝里,保住一条小命,其他人全死在贪狼军手中。我是亲眼看着你们长矛贯穿他们胸膛,八十多岁的奶奶,被你们马蹄踩来踩去,最小的姐姐不到十二岁,被你们这些畜生凌辱致死。” “全家死光,爷爷我一滴泪都没掉,只挖了一个大墓,将他们草草掩埋。我知道在北庭活不下去,于是跑到东庭寻一条活路,别看我那时候年纪小,可我明白,那会儿我啥都干不了,只有活着,才能够报仇雪恨。” “我把大名给丢了,逢人便说自己叫崔九,因为我怕岁月蹉跎了仇恨,忘了全家九口人的血海深仇。” “你来说说,爷爷会降吗?” 望着崔九逐渐狰狞的脸庞,宋锦波澜不惊说道:“两国交战,不就是胜者为王吗?幸亏杀了你那六个哥哥,否则今日会有六个崔九拼死抵抗。话说回来,你们十八骑马踏紫薇州,难道会饶了我们百姓?醒醒吧,这是乱世,我不杀你,你就要杀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崔九缓缓举起宁刀,狂妄笑道:“有云帅在紫薇州为我报仇,今日即便是碎尸万段,爷爷我也是死而无憾,何况宰了你们几十人,早已赚的盆满钵满,痛快!” 宋锦说道:“先登营只有你一个崔九,他们与贪狼军并无仇恨,你死了,想要兄弟们陪着殉葬吗?” 崔九笑了笑,露出涂满血迹的牙齿,咧嘴道:“兄弟们,给他说说咱云帅第一条军规。” “燕云十八骑,只进不退!” “不退!不退!不退!” 余下千人爆发出震耳欲聋嘶吼声。 崔九傲然笑道:“你猜他们怕不怕死?!” “如君所愿。” 宋锦勒马朝后退去,右臂轻轻一挥,“杀。” 贪狼军如潮水般涌去,轻易淹没人墙构成的防线。 在数倍兵力的碾轧中,先登营苦苦支撑,纵然将对方两三名将士砍杀,气都没喘匀,后面捅来长矛,倒在血泊之中。 没有骏马周旋,步卒很难力挽狂澜,只能仰仗血肉之躯,与敌军一次又一次进行搏命。 所向披靡的燕云十八骑,似乎将要初尝失败滋味。 一支箭矢带着疾风远远射来。 宋锦顺势抓住箭尾,看见箭身刻有狼头图腾。 草原狼骑。 宋锦回过头,察觉到对方已然杀入城中,正在阵营边缘肉搏,不免皱起眉头说道:“谁负责后方安危,一个时辰都撑不住,让草原兵冲了进来,猪都不如的东西!” 几名将领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作答。 宋锦沉声道:“先登营近在咫尺,蹦跶不了多久了,正是替贪狼军洗刷耻辱的好机会,草原狼骑先放任不管,再加一把力,屠了先登营再说。” 几名牙将抱拳道:“遵令。” 宋锦扬起下巴,死死盯着陷入困境十八骑,傲慢道:“未尝一败张无敌?哼!牛皮吹的真大,本将今日就破你金身!” 第455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零一) 李桃歌做了一个梦。 梦到自己处在不知名的天外天。 仙鹤翱翔,梵音阵阵,周围是参天神山,仙气缭绕。 他悬浮在白云中,睁大双眸,欣赏从未到过的神仙府邸。 忽然,穹顶裂开,十道光柱降世。 恐怖的光柱上各坐着一人,面容混沌一片,看不清相貌。 李桃歌正想开口询问,十人齐齐睁开双眸。 如同烈阳遮天蔽日。 然后十人各自举起右臂,梵音声声撞心。 十道玄光汇集一处,形成十彩斑斓云朵。 霞光万丈。 不久,云朵徐徐翻腾,孕育出一道彩雷,朝着李桃歌当头劈下。 李桃歌骤然惊醒。 望着身边一脸肃容的李静水,再看向喜极而泣的赵茯苓,李桃歌不知是否还处在梦境,捏了把大腿,嘶!~比起平时力道大了不止两倍。 捏起肉掐了把而已,大腿外侧像是被捅了一剑,疼,疼的后槽牙险些咬碎。 “少爷,你醒了。”赵茯苓擦干泪珠,替他把衣袍掖好。 李桃歌脑海里的场景,止步在梁小姑叩住喉咙那一刻,依稀记得对方力气奇大,手段用尽也挣脱不开那双铁手,再往后,脑子里一黑,完全记不起来。 至于血脉觉醒,双眸转为白瞳,用观天术刺瞎梁小姑,大放狂言后,再摘掉对方头颅。 李桃歌一概都不记得。 用手摸去。 喉咙处完好无损,其他地方也没找到伤处,反倒是精神百倍,全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 奇怪。 之前的旧伤呢?疲累的神识呢? 有李静水坐在身边,李桃歌来不及多想,执晚辈礼数,毕恭毕敬说道:“见过老祖。” “别,你可是有大造化的家伙,这声老祖,我受不起,会白白折损阳寿。”李静水冷着脸,不见任何动作,已经移到了别处。 碰了软钉子,李桃歌悻悻然一笑,转而将视线投向南宫献,“咱们还在鄂州城里呢吧,战况如何?” 南宫献呈现出为难神色,吞吞吐吐道:“现在只有先登营和不良人在抵抗,敌军仍有几万之众,或许……快要全军覆没了。” 李桃歌眉头挤出一个川字,矫健跳下马车,沉声道:“去看看。” 赵茯苓拉住他的胳膊,央求道:“少爷,敌军那么多,不能再去了!” 李桃歌叹了口气,“你不懂。” 挣脱小茯苓束缚,李桃歌快步走向坊市,声音低沉说道:“我记得在对阵莫奚官的时候,珠玑阁门客用出了六丁六甲大阵,今日我为阵眼,能否再去冲杀几个回合?” 南宫献犹豫片刻,答道:“能。” “好。” 李桃歌瞬间神采飞扬,全身散发出锐气,“六丁六甲大阵,用来陷阵再好不过,想要将几万人杀光,那是痴人说梦,就盯着那名红甲将军,把他杀掉,贪狼军势必会军心涣散,或许能够力挽狂澜。” 南宫献纠结道:“宋锦身边有宋家派来的死士,想要杀他,难如登天,不如先将崔九袁柏他们救出来,构筑一道防线,等世子殿下率狼骑入城,咱们再去和贪狼军搏命。” 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六丁六甲大阵,乃是护送李桃歌回京的最后一张护身符,当然不能随便拿来用。 李桃歌读懂了他的闪烁其词,嘴角勾起,宽慰道:“信我,我觉得自己现在强的可怕,逍遥境都能与之一战,宋锦和宋家死士再厉害,也不存在半步仙人充当侍卫吧。即便打不过,六丁六甲大阵也能进退自如,咱们扭头就跑,我没那么固执。” 你不固执? 驴都没你犟。 南宫献腹诽一句,脸色极其难看。 大周的五名仙人,要么留在碎叶城,要么跟随大军去往沙州,跑来清扫右翼不太可能。 南宫献像是哀怨的小媳妇,愤懑中带有无奈说道:“随你。” 来到坊市,李桃歌心里一紧。 先登营的将士,仅余寥寥数百,个个变成了血里滚出来的红棍,有的卧在雪地里狂喘不止,有的还在与敌人厮杀,崔九以一己之力,挡住几十贪狼军,可他肩头,小腹,右腿,左臂,早已挂了彩,后心还有一只箭矢插着。 战至这时,完全凭借一口气撑着。 是对张燕云的狂热膜拜,是对十八骑的忠贞不二。 见到先登营支撑不住,不良人只好由暗转明,袁柏吹了声口哨,房屋里涌出千余黑衣人,袁柏飞身俯冲,来到崔九旁边,一刀撑住袭来的士卒,刀光掠过,十余人倒地身亡,其余的不良人接替先登营,纷纷挡住长矛短刀。 远处的宋锦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冷哼道:“天煞营听令,将那红氅不良帅和先登营主将锤杀!” 天煞营和先登营交锋,并未占到任何便宜,反倒是被强弩之末砍杀掉一半精锐,又憋气又窝火,听到自家主子要他们转移目标,其余三百士卒快速撤出战局,一窝蜂冲向袁柏和崔九,势要给死去的兄弟报仇。 别看索魂锤小巧精致,像是孩童玩的拨浪鼓,可一锤子命中,修行者都遭不住,要么骨断,要么人亡。 袁柏踏前一步,将崔九护在身后,古怪笑道:“在京城憋了那么多年,从未放手厮杀过,谢谢宋将军派来这么多的磨刀石,来试试袁某宁刀是否锋利依旧。” 宋锦浑不在意笑道:“十八骑主将快要殒命当场,李相之子重伤不起,固州陇淮军快要打散了,他们都没说话,一名小小不良帅,倒是在本将面前耍起威风来了,来,且给本将瞧瞧,你究竟有几分成色。” 袁柏含笑不语,平静望向冲过来的天煞营,右手缓缓握紧刀柄,骨节泛白。 两丈。 袁柏突然将宁刀插入雪中。 大地沸腾如热锅。 转瞬间刀气破土而出,交叉纵横,轻易撕开天煞营甲胄,刻下深可见骨的伤口。 一招而已,数十人非死即伤。 袁柏掠至空中,红氅猎猎,英武非凡,一人冲入天煞营阵中。 或劈,或砍,或刺,无一回合之敌。 他的步伐过于鬼魅,眼一花,已经消失在视线,根本捕捉不到人在哪里。 只留一袭红袍作为残影。 虎入羊群。 见到对方一人竟然对天煞营展开屠杀,宋锦神色愈发凝重。 他不知道的是,袁柏除了不良帅,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头衔: 大宁武状元。 第456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零二)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若是用笔墨考取功名,可以找关系托门路,即使文章不出彩,费点心思,从别的地方取巧,照样能够进士及第。一篇文章,譬如立意甚好,心怀江山社稷,或者字迹漂亮工整,夸赞字如其人,日后必然行的端坐的正,放入州府县镇能够造福一方,只要不是那么一无是处,总能找到出彩的亮点,再找上面打点一番,考取功名手到擒来。 武进士则不同。 大宁惊才绝艳的武道天才,除去世家和誉满江湖的门派,有八九成汇聚于此,大家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为一件官袍争来斗去,绝无半点取巧可能。 袁柏祖上世代为农,没出过一名富贵人物,武举人,武进士,武状元,全凭拳头杀出一条锦绣仕途。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汉子能够夺魁,细细想来更加恐怖。 至少在那几年之内,袁柏稳坐年轻一代武夫魁首。 几个起落,出刀三次,袁柏已然凿穿天煞营,来到空地喘了几息,再度反手握刀前倾冲刺,没有折返杀回,刀柄直指宋锦。 你大周不是擅长斩将吗? 今日便斩你的将! 宋锦坐在马背稳如磐石,视线死死跟随着大宁武状元,见他穿过天煞营,进入侍卫领地,发笑道:“不良帅带有一个帅字,真以为自己是张燕云了?六品的微末小吏,居然想万军丛中取本将首级,妙,真是妙不可言。初次来到安西都护府,就见到这么多有意思的家伙,倘若杀入永宁城,将皇室和大臣抓起来,岂不是能阅遍他们丑态。” 三名暗卫挡在宋锦面前,呈品字形,各自手里握有短,中,长三把剑,摆出三才伏妖阵法, 一个个气机绵长,似乎是灵枢境中期水准。 袁柏靴尖踏雪,陡然跃起。 这种飞至半空从上而下的招式,在以寡敌众时最为忌讳,当你招式用老落地之时,将会面对四面八方伏击。 可袁柏偏偏不按常理出刀。 极速下坠时,宁刀卷住天字号长剑,刀身似乎有种强大吸力,长剑脱手而起。 袁柏手中宁刀爆射出去,正中那人眉心,快要落地,左手捞住剑,快速攻向人字号短剑。 真气磅礴滚出,力道用的极大,两剑相交,出自同一炉火的两把剑同时碎裂,袁柏大踏几步,用出缠斗技巧,拎住那人手腕,一提,一拽,一扭,那人来到他的面前,正巧挡住偷袭来的地字号中剑。 那人也是名狠辣货色,见到剑身已经穿过同门胸口,索性不再撤回,而是往前捅出。 谁能想到,几十年的同门师弟说杀就杀,没有半点情分可言。 换做寻常武夫,十有八九会中招。 可袁柏看懂了他眼中的阴狠,以及真气在手臂如脱缰野马,早已做好准备,等中剑捅来,动作酷似童子拜佛,双掌夹住剑尖,后退三步,紧跟着绞断剑身,再次送进肉盾后心,掌心将断剑拍出。 玩阴的,狠的,不良帅从来没怕过谁。 那人没想到,同伴尸体会射出半截剑,猝不及防之下,心口中剑,倒地不起,袁柏从温热的尸体拔出宁刀,顺势将他头颅斩掉。 弹指间杀掉三名暗卫,袁柏撑开红氅,用敌人衣袍擦掉刀口血迹,眼神平淡。 如一尊杀神降世,威风八面。 宋锦皱了皱眉,轻声道:“江统领,有劳了。” 马后钻出一名矮小瘦弱的女子,额头缠有黑带,马尾顺滑油亮,看年纪不过三十,颧骨高耸,眉目含煞,相貌稍有姿色,更多的是杀气缭绕。 侍卫统领江花儿,是宋家自己培养出的死士,别看身躯娇小玲珑,拳法异常凌厉,曾经十拳打烂过无极境巅峰武夫的面门,凶猛的一塌糊涂。 她顶礼膜拜的人物,叫做许妖妖。 “女人?” 袁柏为难道:“你这将军真够下作,怕我取你六阳魁首,派出个女人来作挡箭牌,可耻可笑。大周贪狼军主将,难道要躲在女子身后寻求苟活吗?” 宋锦轻蔑笑道:“等你能活下来,再来找本将般弄口舌。” 袁柏神色诡异笑道:“换成我家少爷,或许不会对女子出手,可你没打听过,本帅何许人也吗?” 江洋大盗里,可不分男女老少,大案要案中,有两成左右是女贼,因此袁柏常年跟女人打交道,最懂她们的弱点在哪里。 永宁府的天牢里,年年都有上百名女贼受尽折磨而死。 宋锦嗤笑道:“六品微末小吏,别再逞能了。江统领,一会不要杀他太快,留一口气,本将要亲自送他入六道轮回。” 江花儿慎重点头,攻出一拳。 又软又绵又慢,像是青楼女子常用的撩情剑法。 既然宋锦只派了一名女子迎战,肯定不是善男信女,起码是无极境水准之上。 袁柏话中带有讥讽,可绝不敢托大,靴尖嵌入雪中,带出大蓬雪雾。 正大光明劈出一刀。 刀气裹挟着飞雪,形成白茫茫的长蛇,把江姓女子吞噬其中。 死了? 袁柏略微惊愕。 精挑细选出来的战将,也太不经打了吧。 咦? 不对劲。 飞雪落尽,现出江花儿身影,只见她手心之中揉着一团暴躁无比的实物,正是袁柏之前劈出的刀气。 饶是袁柏见多识广,见到这一幕也不免目瞪口呆。 这女人能无视刀气,并且能降服? 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下一刻,女人的行动再次超出袁柏认知。 她双手抱团,扭身前推。 白色长蛇进化成青白色巨蟒,张牙舞爪朝着袁柏来袭。 白色是刀气,青色是江花儿的真气。 袁柏清楚这娘们儿邪乎,不敢接,只能朝后撤退。 青白色巨蟒紧追不舍。 袁柏沉肩斜身,试图走之字形来摆脱,可巨蟒像是长了眼一般,袁柏躲到哪儿,它跟到哪儿,并且速度越来越快。 不知是谁封死了自己退路,袁柏退无可退。 完了。 轰然一声巨响。 巨蟒在袁柏身上炸裂。 江花儿闲庭信步走来,冲着血迹斑斑的不良帅平静说道:“逍遥之下,无法与我对敌,你打不过的,认栽吧。” 第457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零三) 自己的刀气加拳锋,在胸口炸出上百处斑斓伤疤,密密麻麻,形似蜈蚣毒蝎。 袁柏摇晃站起身,抹去下巴血污,撇嘴笑道:“逍遥之下你无敌?大周的女子都这么自负吗,天下武夫不计其数,怎敢夸下如此海口。” 右臂平举,刀芒重新聚集在宁刀。 江花儿淡然中带有傲慢说道:“你们大宁人才凋敝,这些年来,只出过一位许妖妖,往前一甲子,仅有叶不器,听说剑神谷阳一剑为大宁续命百年,封死了自己通天之路,还耗尽大宁武道气运,所以才一代不如一代。我们大周物华天宝,武道天才数不胜数,那不叫自负,而是自信。” 袁柏古怪一笑,说道:“自信过了头,不还是自负吗?巧了,那些生下来就被誉为天才的家伙,本帅揍过几十个。” 当年武状元夺魁,手下败将谁不是本地盖世之才? 江花儿左掌朝内,右掌平伸,单足点地,姿势古怪,“弹丸宁国,一群坐井观天的癞蛤蟆,试与我们大周一争高下,自取其辱。” “癞蛤蟆?” 袁柏冷笑道:“好好好,在没打赢之前,这句称谓我认了,且让本帅试试你是啥成色。” 以袁柏为圆心,掀起白色旋涡,雪花随同气机一并升入半空,旋转后形成高大宁刀形状。 “这一刀,碎你鸿鹄梦!” 袁柏双目圆睁,双臂狠狠落下。 一道依旧在旋转不息的刀气宣泄而出。 地面积雪瞬间不见踪迹。 被恐怖刀势吹散的一干二净。 面对凶悍一击,江花儿八风不动,依旧保持怪异姿势,等到刀气临近,不紧不慢晃动双臂,叱声喊道:“擒!” 双臂擒刀龙。 足以劈开一座小山的刀势,在纤薄瘦弱的娇躯前乖乖停驻。 江花儿轻蔑道:“你的刀法,很普通。” 话音未落,禁锢的刀龙忽然再度旋转,比之前更为猛烈。 毫无征兆生满尖刺。 越转越快,再也束缚不住。 江花儿脸色剧变,眼睁睁看着刀龙挣脱拳意,撕碎血肉,将双臂搅成白骨。 颓然跪倒。 袁柏拎着刀缓缓走近,轻笑道:“看似是一招,其实本帅劈出二十四刀,你困得住一刀,能困得住二十四刀吗?傻小姐,在金阙中呆久了,这尔虞我诈的江湖,你走过几遭?” 江花儿面容呈现出极怒神色,膝盖用力一顶,高高跃起,双腿接连踢出残影。 对于殊死一搏的敌人,袁柏从来不会去招惹,等卸去锋芒再去动手也不迟。 可这次不同,江花儿的背后是大周,他的背后是大宁,半步都不退。 袁柏双腿钉在土中,深入一尺,宁刀劈出眼花缭乱的刀气,你出一腿,我便砍出一刀,不欺负弱女子,但也别想叫老子吃亏。 袁柏猜的没错,人在临死之前,往往会动用最熟悉最有力的兵器,这双妙腿看似柔若无骨,可踢出来的力道,能媲美半步逍遥境实力,腿劲顺着刀身,传入体内,搅得经络像是要碎了一样。 腿越踢越快,越踢越狠。 对方气机崩至顶点,快要到达炸丹地步。 同为武道中的佼佼者,袁柏当然清楚这女人要做什么。 玉石俱焚。 在砍出七八十刀之后,抵住对方狂风暴雨般攻势,袁柏狂喷鲜血,以刀拄地,强撑着笑道:“腿都没了,还打吗?” 江花儿不仅没了双臂,腰下也仅剩大腿骨。 犹如人彘。 江花儿有说话的力气,但没说话的底气,临死前朝袁柏投射出恶毒眼神,软软倒在雪中。 袁柏哆哆嗦嗦起身,深吸一口气,刀尖指向宋锦,“该你了。” 宋锦望向他的眼神犹如死人,骑马经过袁柏身旁,轻声道:“是条汉子。” 江花儿没有吹牛,她的拳脚,确实没有无极境能抵挡得住,袁柏也不例外,挨了那么多下,全凭一口气吊着,见到江花儿身死,那口气顿时消散。 袁柏僵直站在雪中,刀尖仍旧冲向前方。 不良帅战死鄂城。 坊市肉搏终于迎来停顿。 先登营拼的仅余三四百伤员,崔九变成了血葫芦,全身上下挨了数十处,正蹲着大口喘息。 不良人战死一千有余。 脚筋被挑的莫壬良,一手拄着树枝拐杖,一手拎着宁刀,满脸凝重,带领不到五百的复州死士,准备接替先登营进行轮换。 国子监里的十几名监生,丢掉笔杆,抄起宁刀,构建出一道人墙。虽然目睹尸山血海,又吐又怕,吓得筛糠不止,但眼眸中写满了决绝。 谁说书生无胆色。 在一波接一波的攻势之后,贪狼军损失惨重,天煞营近乎全军覆没,步卒也死的七七八八。 地面躺着几尺高的尸体,已无落脚之地。 近一天厮杀,死伤过万,双方均以麻木,不再嘶吼喊叫,挨了刀,也仅仅是闷声哼唧,除非掉胳膊卸腿,否则不予理睬。 李桃歌在珠玑阁门客的拱卫中,持枪凝立,轻声说道:“周大哥,莫将军,小皇子,你们歇着即可,不必再参战,我和世子殿下来给他们送终。” 崔九红脸尽是鲜血碎肉冻成的冰碴儿,揉了把面部,碎冰稀稀拉拉掉落,看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贪狼军一万有余,安西军三四万,你凭啥给人家送终,不过看在快要嗝屁的份上,吹牛就吹牛吧。” 安西军陷入群龙无首局面,又遭遇不良人暗杀,军心溃散,毫无斗志,可毕竟那是三四万人马,一人吐口唾沫,这些人都得活活淹死。 草原狼骑的目标在于贪狼军,不把他们牵制住,局面早已失控,根本没有余力去对付安西军。 堆满视线的大军浩浩荡荡走来。 李桃歌心中一凉,推测出袁柏已经殉国。 对于这位喜穿红氅的不良帅,一路走来肝胆相照,李桃歌心怀感激,当作兄长相待。 噩耗传来,心里岂能不悲痛万分。 李桃歌高举黄泉枪,声嘶力竭喊道:“全军听令,恭送不良帅!” 千人齐齐喊道:“送不良帅!” 满城回荡。 第458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零四) 一抹悲凉飘入坊市。 南宫献轻叹道:“按照袁柏的身手,其实他能活着回来。” 李桃歌咬着唇角说道:“深入敌军阵营,他就没想活,拦住宋锦,是想给咱们争取喘息的机会。” 哀凉氛围蔓延至每个人心头。 南宫献望着胡渣越来越浓密的少年,轻声道:“想为他报仇?” 李桃歌凛声道:“知我者,唯有南宫大哥一人。” 事已至此,南宫献不再藏着掖着,朗声喊道:“珠玑阁兄弟,给少主结阵!” 西征以来,珠玑阁门客充当斥候护卫,干的都是最凶险的营生,目前已折损过半,二百多人,仅余百人左右,其中熟悉六丁六甲大阵的,被南宫献藏在身边,迟迟不敢动用。 一声令下,三十余门客以李桃歌为轴心,呈圆形站位。 南宫献口中念念有词,“六丁六甲出玄门,飞驾吾阵中,天地定位,水火相连,风雷相搏,水泽通气,敕!” 珠玑阁门客真气喷涌,冲至半空,人人头顶各有一道气柱,然后一柱连一柱,柱柱成线,真气缓缓聚集,在头顶结成六丁六甲大阵。 十二名神只虚影尽显,身披五行甲胄,肃穆庄严,将黯淡无光的天色映衬极亮。 无论是安西军还是贪狼军,望着凭空生出的神明轮廓,瞬间呆住。 宋锦惊愕道:“六丁六甲阵不是失传近千年了吗?怎会出现在珠玑阁手里?五百年琅琊李氏,底蕴果然深厚。” 身边副将询问道:“将军可有破阵之道?” 宋锦眯起眸子说道:“阵乃人布,把人杀死,阵不攻自破,令弓弩手射杀边缘门客,骑兵待命,只要打开缺口,不计一切代价往里冲!” 没等他布置妥当,六丁六甲神已然杀到面前。 神只虚影一拳之威,能将周围甲士凿成肉饼。 箭矢射入大阵,根本破不开防御,集众人罡气再度升华的阵壁,强如厚实精铁,别说寻常兵器,就是逍遥境高手都未必能打破。 李桃歌持枪猛冲,看似慢慢悠悠,实则极快。 十二幻神,所向披靡。 举手投足间荡出一大片空地。 宋锦举枪喊道:“把它给我托起来!” 周国的底蕴,可不是一个琅琊李氏能够比拟的,配备多名术士,前面以多打少,用不着他们出马,这帮心高气傲的家伙懒得落井下石。见到上古大阵出现,十余名藏在斗篷里的术士凝结手印,神识锁定在六丁六甲神邸。 数道淡黄色印记打入土中。 竟然将六丁六甲大阵活生生托了起来。 左右摇摆。 布置阵法极为考究,站错了位不行,真气注入浓度不可有误,稍有闪失,阵法就有可能不攻自破。 珠玑阁门客失去重心,真气没有注入阵中,神邸虚影若隐若现,光芒逐渐黯淡。 “玩术法?!” 李桃歌冷笑道:“小爷至今还没怕过!” 黄泉枪插入厚土,十指接连弹出淡蓝色光球,环绕一周后附着在大阵底部,将颠簸的厚土封住。 瞬间结成冰山,一动不动。 李桃歌再度施法,冰层破土而出,一层比一层低,变成阶梯状。 珠玑阁门客正要走下去,四周又开始摇摇晃晃,原来是贪狼军的术士,将阶梯下面的厚土给抬了起来。 六丁六甲大阵朝一旁倾斜。 李桃歌抬手升起土堆,稍微稳住阵型,定睛望去,前方坑坑洼洼,早已被对方术士弄成狼藉不堪的麻子地。 袁柏殉国,致使李桃歌怒意达到顶峰,只想把贪狼军全部宰掉,盛怒之余,再也不去顾及后果,双指抹向眉心。 金光乍现。 这次的观天术与往日不同,金芒中带有一缕白色。 扫向前方,立刻在人群中寻找到十几名术士。 李桃歌沉声道:“南宫大哥,你来当阵眼,我去把那些讨厌的家伙给做掉!” 没等南宫献阻拦,李桃歌抄起黄泉枪,已如离弦之箭窜出。 途中贪狼军将士尚未看清来人,胸口已经中枪。 攒满怒意的李桃歌像是一头上古仙兽,全身散发出滔天凶意,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无一回合之敌。 来到袁柏尸首旁边,李桃歌将他拦腰抱起,这才察觉到袁柏骨头经脉俱断,软绵绵的像团面。 李桃歌随手擦掉泪珠,扯开袖口当作绳索固定住,柔声细语说道:“袁大哥,生前没能与你好好做兄弟,是咱俩缘分浅薄,若是有下辈子,我一定认你当大哥。袁大哥,一起去冲阵杀敌,如何?” 袁柏虽死,嘴角含笑。 李桃歌调皮道:“不说话,权当你答应了。” 回过头,桃花眸子堆满杀意。 李桃歌径直冲进敌营,黄泉枪似乎感受到主人愤怒,枪芒比起平日里更为犀利,掠入敌军,枪芒所到之处,兵器和士卒皆断为两截。 血雨腥风。 胆敢搏命的敌军越来越少。 大踏步来到术士藏身之处,李桃歌将枪刺入冻土,冷笑道:“那么喜欢玩术法?来,本少爷如你所愿。” 一念所至,寒意凛冽。 十几座冰笼,将众术士与世隔绝。 这些家伙察觉到不对劲,各自祭出平生最大的手段,想要破笼而出。 冰笼像是铁铸的一般,纹丝不动。 解铃还须系铃人,术士又把矛头对准李桃歌。 杀了他,冰笼自会破去。 土墙,冰锥,狂风,火雨。 李桃歌面前精彩纷呈。 然而少年郎视若无睹,所有术法靠近时,均化为春风细雨,似乎都在对他俯首称臣。 太白士! 能够凭借神识操控五行,已经步入通天大道。 术士们这才明白,双方境界差距有多大。 李桃歌很享受对方脸上展露的绝望,拍了拍袁柏屁股,歪着脑袋笑道:“袁大哥,你说的没错,做恶人果然比善人要爽,怪不得江湖里那么多魔头。” 可惜袁柏再也开不了口。 一杆猩红长枪拦住李桃歌去路。 宋锦赶到。 他身边的近卫,几乎死的七七八八,再无人可用,只能自己出马拦住势不可挡的少年。 宋锦凝声道:“李氏后人竟然出了名武道天才,年纪轻轻就术武双修,无极境的太白士,放到大周都是凤毛麟角。” 李桃歌淡淡笑道:“不必急于送命,迟早会轮到你。” 术士放到哪里都是金贵宝贝,宋锦可不忍心他们惨遭屠戮,挑眉道:“来吧,宿命之战,你我只能有一人活着走出城去。” “你跟本公子谈宿命?” 李桃歌轻蔑笑道:“配吗?” 十指紧握。 冰笼骤然挤压碎裂。 关在里面的术士,全部成为肉渣。 宋锦心痛不已,怒目道:“乳臭未干的小儿,找死!” 红枪如蟒,直奔少年喉咙。 第459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零五) 贪狼军后方引来一阵骚动。 弓弦声和战马嘶叫逐渐清晰,说明草原狼骑快要来到坊市附近。 目前的局势极其微妙,宋锦麾下仅剩万余,安西军三四万之众,狼骑数千,先登营和不良人加起来两千有余。 从实力分析,征西军即将陷入死局。 可令宋锦鄙夷的安西军,却成为这张棋盘上最重要的棋子。 龙争虎斗,安西军不敢插手,像是饿了几天的群狼埋伏在一旁,如今一龙一虎拼的两败俱伤,群狼两眼透出贪婪凶光,伺机而动。 又下雪了。 一片雪花飘摇落在红枪枪尖。 两名灌注杀意的主将清楚,只要对方身亡,士气将会一泻千里。 于是宋锦动了。 李桃歌也动了。 二人心有灵犀,各自伸出右臂。 一金一红刺在一处。 枪尖正巧击中枪尖。 气机绽放。 红色更胜一筹。 枪劲沿着对方枪身蔓延开来。 李桃歌倒退出几丈,望着胸前的伤口,皱眉道:“逍遥境。” 自己已经步入无极境中期,经过简单适应,大概能搞懂无极境实力,刚才交手,察觉到对方真气厚重到过分,如山岳无法撼动,一接触就遭遇溃败,根本没有还手余地。 逍遥境无异。 据说来到这一境界,真气化真元,会引发蜕变,衍化为登堂入室的修行者。 与那山巅,近在咫尺。 几乎窥探到顶峰景色。 李桃歌从来没有和逍遥境交过手,只被剑仙吴悠揍过,之前与几位无极境掰命,绝没有窒息那种绝望。 宋锦所带来的压迫感,几乎和吴悠一摸一样。 贪狼军一名主将而已,竟然是逍遥境宗师。 宋锦依旧骑在马上,全身散发出枣红色泽,嘴边勾勒出戏谑笑容,趾高气昂说道:“小子,坐在大宁那口枯井中,以为自己是了不得的高手了,从未见过我们周国的天高云阔吧?” 李桃歌怕伤到袁柏尸首,将他缓缓放倒,用红色大氅盖好,轻声道:“你们周国天再高,云再阔,关我屁事。吹的那么厉害,打赢了吗?” 战至这时,贪狼军折损的士卒接近两万,征西军不过万余,能和大周铁甲对阵不落下风,其实要归功于先登营,顶在矛头处,以三千杀敌一万,半步不退,无愧于燕云十八骑步战最勇美誉。 宋锦摇头说道:“一场战役,无关痛痒,我们的将士快要抵达沙州城,生擒太子之后,挥师东进,破保宁都护府,马踏多渤草原,今年春末,必定会在大宁皇宫里赏花喝酒。你的父亲,或许就在旁边添柴煮茶,为我大周效犬马之劳。” 李桃歌嗤笑道:“一把年纪被猪油蒙了心,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居然妄想打穿保宁都护府,马踏多渤草原,杀入京城,你当草原百万雄兵和几十万禁军是纸糊的?!说破就破,别的不谈,先试试固州城成色,卜刺史的陇淮军,皆是以一当百的好汉!” 李桃歌见过的威武之师,燕云十八骑首当其冲,其次便是陇淮军。当初途经固州,张燕云都夸赞陇淮军雄壮威猛,馋的嘴边流涎水,差点没憋住找卜琼友伸手要人。 要知道云帅可是眼高于顶,保宁军和禁军无一能入法眼,回到京城仍对陇淮军念念不忘,其精锐程度可见一斑。 宋锦心平气和笑道:“咬人的狗不叫,爱叫的狗,怕是快要吓出尿了,这么又吼又骂,心里一定是害怕到了极点。也不怪你,未及冠的少年,率领大军西征,攻破一城又一城,斩杀一将又一将,难能可贵,我在你这般年纪,远不及你。” 李桃歌眯起桃花眸子说道:“如今的你,也不怎么样。” “哈哈哈哈哈哈。” 宋锦仰天大笑道:“小子,入了无极境,就觉得快要摸到天边了?实话告诉你,观台到无极,有万里之遥,而无极到逍遥,十万八千里。真觉得简简单单的一境之说,随便修行就能迈过那道门槛?远着呢,登仙之路,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遥无期。” 姓宋的没说瞎话,无极到逍遥,乃是天堑,非大机缘之人不可得,像十八骑之中的巫马乐,崔九,上官果果,柳宗望,以及公羊鸿,南宫献,他们资质都是上上之选,百万里挑一的天才,有顶级功法修行,有神兵利器辅助,有灵丹妙药推波助澜,仍旧困在逍遥境的大门,迟迟找不到入口。 李桃歌只不过初入无极,境界都没稳固,自然不清楚那一境有多远。 宋锦望着九尺红枪,泛起怜爱神色,笑道:“忘了告诉你,这把枪名叫点血,乃是师父大宁枪圣沈无涯所赠,点血曾经跟随师父,击杀七名半步仙人,在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哦对,其实告诉你也是对牛弹琴,井底小蛙,哪曾见识过天下之大。” 李桃歌诡异一笑,“大雪山沈无涯?” 宋锦略作惊愕道:“你小子听说过我师父威名?” 李桃歌鄙夷笑道:“听过,怎么没听过,不久前一朵云送来密报,说你师父趁人之危,以大欺小,趁火打劫,不顾廉耻,以半步仙人之身,去偷袭手无缚鸡之力的张燕云。更可笑的是,没得手,哈哈哈哈,屁股挨了好几下狠的,灰头土脸跑了,堂堂枪圣,就这么废柴吗?” 提及那倒霉仙人,李桃歌比对方笑的声音更大。 一口气堵在喉咙,导致宋锦脸色发黑。 他辩解道:“斩将本就是大周大军手段,无所谓对手是谁,张燕云能够逃过一劫,是天武玄鹤徐忘机帮他解围,否则定会被我师父斩杀。那徐忘机乃是妖修第一天才,成名二三百年,比你们大宁国运都长,师父输给他,又有什么可笑之处。” 李桃歌越笑越大声,捂住小腹说道:“我这人就是爱笑,因为张燕云说爱笑的男子运气会很好,可不是嘲笑你师父无能哦。” 点血枪芒暴涨。 宋锦轻声道:“你的运气确实很好,遇到本将亲自为你送终。” 李桃歌梗着脖子,耀武扬威说道:“你的运气也不错,遇到我家老祖送你上西天。” 李家老祖? 大宁武道坐了百余年榜眼的李静水?! 第460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零六) 对于周国的人而言,剑神谷阳虽然劈出两剑山,劈败骠月几十年国运,可自始至终与大周无关,再厉害,那也是兵解归天的传说人物,眼不见,胆不惧。 李静水不同。 老鱼吹浪掀北海,掀的是大周的北海。 当初李静水还叫作李小鱼的时候,就跑到周国境内兴风作浪,成长轨迹,耀眼战绩,都是靠着周国修行者的头颅堆起来的,当初北海被称作禁地,李静水立了块石碑,擅自闯入者杀,靠近者杀,周国修行者杀,三杀碑立起,令大周弯了几年的腰。 宋锦当然听过那名凶名昭着的李小鱼,师父沈无涯都退避三舍,他哪敢跟老神仙叫嚣,只不过对于李静水在鄂城半信半疑,不太相信少年的鬼话。 宋锦壮起胆子说道:“如今打了快一整天,倘若李老前辈在,恐怕早已出手,你小子是在撒谎。” 李桃歌瞄向远处的安西军,笑道:“你猜猜他们主将司马父子怎么死的,几万人为何不敢踏足城东,鄂城就这么大,派眼线去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 将李静水抬出来,李桃歌是在扯虎皮拉大旗,自家那位老祖,似乎对庶子极为厌恶,从来没有过好脸色,张口就是训斥,闭口就是冷眼,对此李桃歌不计较,也不敢计较,只能乖乖充当孝子贤孙。 宋锦进退两难。 李静水在,觉得点血都沉了几分。 百余威名,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四周传来喊杀声。 没了术士从中作梗,南宫献带着六丁六甲大阵,将贪狼军的阵型扯成稀烂,再也无法保持防守,敌军东奔西走,疲于奔命。 大阵屁股后面还跟着浮屠营,仔细一看,冲阵主将竟然是卜屠玉,这少爷抢来一把长槊,蛤蟆嗓子乌呀呀怪叫,再加上夜叉相貌,贪狼军不知他的底细,顿时吓的不轻,还以为谁家坟头开了,咋有恶鬼出世。 再往后,是几百先登营,甲胄和衣袍均已被血水泡透,呈现出黑褐色,经过短暂歇息,恢复了些许气力,见到战局扭转,崔九立刻下令,要将贪狼军全歼在鄂城。 西门方向,草原狼骑的箭矢愈发密集,几队轻骑穿插交错,在贪狼军中肆无忌惮展开杀戮。 一座金帐映入眼帘,世子殿下已经率兵入城。 安西军依旧无动于衷,待在几里之外,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宋锦心中终于泛起凉意,对近卫沉声道:“去告诉安西军主将,再不来支援,他的脑袋会被郭熙亲自砍掉,九族之内,不会留一条活口!” “诺。”近卫领命离去。 李桃歌忽然露出狂喜神色,右手攥着枪,对着宋锦身后恭敬行礼,“老祖,您来啦!” 人的名,树的影,听闻李静水在身后,宋锦大吃一惊,慌忙回头,并无李静水身影,只看到草原狼骑在与麾下士卒交战。 再转过身,黄泉枪来到眉心处。 宋锦怒道:“小王八蛋,敢诈我!” 这一仗打的又窝心又憋屈,接二连三吃亏,导致宋锦再也绷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自诩为儒将风范,随着咒骂烟消云散。 宋锦想要歪头躲避,岂料这小子在自己甲胄覆了厚厚冰层,一扭之下,顿感滞涩,宋锦撑起罡气,厚冰骤然碎开。 枪尖被两指夹住。 李桃歌桃花眸子圆睁。 苦心经营的刺杀,敌不过两指之力。 宋锦面目狰狞道:“初入无极境的雕虫,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了吗?!” 李桃歌只觉得枪身传来不可抗拒的力道,沿着虎口侵入右臂,紧接着胳膊急剧扭转,几乎快要拧碎。 李桃歌迫不得已松开黄泉,翻转栽入雪中,从镜面反光,依稀能看到巨大身影扑来。 宋锦连人带马杀到。 点血一枪化七枪,封死了所有退路。 沈无涯与徐忘机交战时,曾经幻化出七百二十杆枪,枪枪威力堪比逍遥境一击,十八骑惨死无数。 宋锦暴怒中化出七枪,一心想要结果这小子性命。 冰盾,罡气,土墙,情急之下,李桃歌祭出所有保命手段。 七枪势如破竹,所有东西皆变为齑粉。 枪尖即将扎入李桃歌身躯。 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抓住七杆枪身。 南宫献带领六丁六甲大阵杀到。 宋锦左手持黄泉,右手持点血,仰头望着庞然大物,冷笑道:“上古时期,谪仙多如狗,半仙遍地走,需要真元浩瀚如海,才能布下十二神阵。你们这些无极境灵枢境,真气尚未转化真元,能撑得起来吗?” 宋锦猜的没错。 经过厮杀,六丁六甲近乎透明,在空中摇摇欲坠。 南宫献脸色惨白,其他门客有的嘴角渗出血丝,有的颤抖不止,眼见大阵即将崩塌。 南宫献咬牙道:“即便撑不起来,杀你足矣!天上诸神,助我斩妖除魔!” 真元疯狂注入阵中,神邸虚像凝实一些。 两双巨拳砸向宋锦。 “可笑。” 宋锦咧嘴一笑,胯下骏马闪到旁边,拳头落下,凿出四个深坑。 宋锦讥笑道:“你请来的诸神,动作还不如马快,只能欺负欺负士卒,杀一名逍遥境?脑子坏掉了吧。” 南宫献默不作声,调动仅余真气,一对大拳,再度来袭。 宋锦倨傲道:“凭这快要散架的东西,能杀的了谁?本将如你所愿,给你打上一拳又何妨!” 宋锦从马背一跃而起,黄泉接住一拳,点血接住另一拳。 红光淹没神只虚影。 本就是强弩之末,挨了宋锦两枪,南宫献和珠玑阁门客再也支撑不住,六丁六甲阵骤然破裂。 宋锦扛起两杆大枪,阴恻恻笑道:“上古神阵,不过如此,若是有什么手段,尽可以用出来,本将一一接着,若是没有,你们拿命来吧!” 南宫献和珠玑阁门客真气泄尽,已无还手之力,有几名门客催动丹田,想要用炸丹来给少主谋一条活路。 宋锦看出了那几人的心思,笑着摇了摇头,“在本将面前,一切都是无用功,劝你们自己抹了脖子,留条全尸。” 李家少年忽然对着自己后方惊喜喊道:“老祖!” “又想骗老子!” 宋锦骂骂咧咧说道:“够了!上了一次当,还想让本将上第二次当,有本事把李家老祖喊来,本将戳他一百个窟窿!” 点血抬到半空,想要把这些人一并血洗。 不对劲。 感受不到真元。 引以为傲的臂力,居然挥舞不动爱枪。 宋锦缓缓转过头去。 看到了一名肌肤如同婴儿的瘦小老头。 点血夹在他两根手指之间。 与自己夹起黄泉枪的姿势,一模一样。 老头伸出脑袋,凑近问道:“你要戳我一百个窟窿?” 第461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零七) 李静水这三个字,像是大山一样压在周国修行者心头,有的家伙天天扎小人拜阴神,想要活了那么久的老东西赶紧归西。 宋锦见到凶名掀北海的李家老祖,痴痴呆住,口舌似乎被冻住一样,半个字都蹦不出来。 李静水挤了挤眼,“小子,问你话呢,是你要捅老头子一百个窟窿吗?” 宋锦深知自己是死是活,在对方一念之间,强撑着咧起嘴巴,笑的比哭还难看,“前……前辈,晚辈可不敢对您出手。” 李静水很没风度的挠挠腋窝,意兴阑珊道:“祸从口出,用一条命来记住这个道理,不亏。” 不等宋锦求饶,老人家朝着点血一弹,肉眼可见的波纹在枪身荡开,传入宋锦体内。 炸成人肉烟火。 黄泉枪和点血枪插入雪地。 李静水裹紧貂裘,双手插入袖口,打着哈欠说道:“天气这么冷,差点儿活活冻死,人一老,又禁不起困劲,老夫去马车歇息了,你们自己来收拾烂摊子。” 半步仙人会怕冷? 李桃歌打死也不信。 不过老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谁都不敢反驳,一行人弯腰行礼,恭送老人家步履蹒跚离去。 贪狼军本来就被杀的七零八落,主将阵亡,士气降到最低,经过草原狼骑和先登营浮屠营联手围剿,仅余不到四千,当一名校尉将长枪举过头顶,高喊着别杀我,求生欲望在贪狼军中席卷开来,所有士卒丢出兵刃,跪地投降。 南宫献问道:“怎么办?杀,还是不杀?” 一句话便能决定几千人生死,李桃歌从未经历过这般场景,皱起眉头,凝声道:“这些年来,贪狼军在北境屠戮咱将士子民,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可那边还有三四万安西军,当着他们的面杀降,必定会拼死一搏,不如先将他们收服再做决断。” 南宫献提醒道:“沙场无神佛,别再动慈悲心肠。” 李桃歌点头道:“我懂。” 将袁柏尸体交给专人照顾,拔出点血枪黄泉枪,二人缓步走向安西军,后面跟着珠玑阁门客,卜屠玉,以及浮屠营。 走到半途,李桃歌悄声问道:“崔大哥,十八骑有没有收服过降军?” 一身血垢的崔九笑道:“云帅起家不过两千东庭步卒,不收降,咋来的几万人马。” 李桃歌接着问道:“那云帅一般是怎么让他们臣服,喊话还是武力威胁?” “我来给你学学。” 崔九歪着脖子,双手环胸,模仿张燕云的姿态语调,“老子是张燕云,想要老二在下面,还是老二在上面,自己选。” 额…… 这语气和无赖模样,确实挺张燕云。 但如今敌众我寡,再牛叉哄哄当大爷,自己又没有云帅的威望,行不通。 李桃歌一边走一边思索着对策。 姓韩和姓王的两名将军,警惕望着来人,旁边步卒撑开强弓,只不过双臂有些哆嗦。 见识到先登营血战不退,再有六丁六甲阵现世,这些没上过战场的土包子,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乖了个乖,仙人打架。 凡夫俗子咋凑热闹。 少年抱拳朗声道:“镇魂关镇魂大营锐字营槽头李桃歌,见过西军兄弟。” 两句话使得安西军面面相觑。 镇魂大营,原来是自己人。 拉满的弓稍微松弦。 少年再次说道:“曾经的槽头,如今是征西军御史,我想问问你们,可知罪?!” 安西军一片哗然,各自抄起兵刃。 先是拉近关系,然后又翻脸,这姓李的小子究竟想要干啥。 姓韩的将军宁刀出鞘,厉声道:“我知道你是李相儿子,任征西军御史,那又如何,我们近四万兄弟,会怕你这几千残兵败将?!” 李桃歌平静说道:“既然你知道我出自世家党,那更好办了。” 李桃歌忽然运足真气,大声喊道:“你们这些人里,有没有姓鹿的姓贺的?!” 安西都护府是鹿家贺家的后花园,尤其是鹿家,开枝散叶扎根长达百年,最鼎盛时期,安西军有一半将领出自鹿家,甚至到了听家主令而不听皇令的地步,据说仅凭鹿家姓氏,便可在当地谋取一官半职。 沉默片刻,军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喧哗声,“我就是鹿家子弟!”“我姓鹿!”“我乃贺家十八世孙!” 愈演愈烈。 李桃歌正色道:“出征之前,鹿公乘鹿爷爷曾经当面对我讲,若是鹿家有不孝儿郎跟随郭熙造反,你告诉他,老夫不去追究他为何要为虎作伥,只是以后不许他姓鹿。” 鹿公乘乃是鹿家家主,掌管鹿家一甲子之久,在安西都护府,他老人家的面子,那可比天都要大。 对于鹿家人而言,死不可怕,但你要将他踢出家族,死后会变成孤魂野鬼。 安西军传来哭泣声和叫喊声。 安西军里的鹿家将领,十有八九被郭熙架空或者囚禁,这支军中,鹿家子弟贺家子弟寥寥无几。 李桃歌松了口气,认真说道:“两位将军,看来咱们安西军,还是心中有朝廷,不想跟随郭熙造反。” 王将军冷声道:“谋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即便是降了,把我们送入京城,照样要掉脑袋。你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就想要我们几万人归顺,天下没那样的好事。” 李桃歌淡定问道:“将军想要如何呢?” 王将军说道:“你以李家名义起誓,保我们不死,顺便让出一州之地,供我们驻军,等你请到大赦安西军的诏令,再归顺朝廷也不迟。” “去你娘的!” 伴随一声咒骂,王将军头颅滚入雪地。 一名彪形大汉拎着宁刀走到李桃歌面前,单膝跪地,“小人乃是鹿家女婿,早对郭熙心生不满,可惜手下仅有几十名兄弟,找不到好机会除贼,今日见到公子,终于能出口鸟气!” 李桃歌将他搀扶起来,转而朝瑟瑟发抖的韩将军问道:“你呢,想被自己部下枭首吗?” 韩将军脸色阴晴不定,思索一番后快速下马,“末将愿率大军归顺朝廷!” 几万人陆续跪下,“愿归顺朝廷!” 第462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零八) 入夜后,北风如刀。 铜钱大小的雪花摇曳坠落,为这座死气缭绕的旧城徒增哀凉氛围。 李桃歌坐在土丘旁,手里拎壶劣酒,给坟头喝一口,自己喝一口,今日折损这么多将士,愁肠百结,近半壶入肚,千杯不醉的他有些恍惚。 卜屠玉盘膝坐在旁边,单手托腮,怔怔入神,许久后碎碎念道:“老大,这一仗虽说胜了,可咱该去哪?贪狼军伙同安西军正在攻打沙州,咱要是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若是不去,咱们又该去哪安身?” 李桃歌默不作声,给袁柏的坟头喂了口酒。 卜屠玉叹了一口气,说道:“先登营快打光了,浮屠营也好不到哪去,收拢那三四万安西军,根本不会打仗,估计二百重骑都能将他们冲的希碎,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世子殿下的狼骑。凭借这些兵力,能冲过去贪狼军防线吗?听俘虏的大周兵卒说,他们中路有六万人马,左路有四万,加起来十万呢,娘的,大过年的不好好在家守着,非要来安西搅合,冻死你们这帮龟孙儿!” 李桃歌轻声道:“先不回沙州。” “不回沙州?” 卜屠玉双臂环绕膝盖,好奇道:“那咱去哪儿?沙洲是返回大宁的唯一通道,不回家,难道去八千大山?哦!~也对,你和拓跋牧为以及羽刹一族有交情,咱去山里避避风头,等我爹他们打退贪狼军,再回到固州也不迟。” 李桃歌揉着眉心,语重心长说道:“当初十几万大军撑腰,拓跋牧为才和我订下长乐湖之约,如今咱们是丧家之犬,他还会对我笑脸相迎吗?拓跋牧为那种人,亲兄弟都会自相残杀,重利而非交情,我怕去了之后,他会把我脑袋砍下来,送给贪狼军当作投名状。” 卜屠玉惊愕道:“不会吧?~咱也有几万人马呢,他敢落井下石?” 李桃歌轻声道:“自古人心最不可琢磨,虽说有几万人马,可那是俘虏,并非麾下猛卒,放在身边都要小心提防,哪敢指望他们。我一个人的生死,无所谓,可这么多人的生死,我实在不敢去冒险。” “说的也是。” 卜屠玉悻悻然道:“不能回沙州,也不能去八千大山,那该去哪儿,不会去碎叶城吧?” 李桃歌转过头,直勾勾盯着他,“你说对了,我正想去碎叶城。” 一阵凉风袭来,将篝火吹的噼啪作响。 卜屠玉被他看的心里发毛,听完他的主意,更吓得舌头打结,抢过对方手里劣酒,“老……老大,别喝了,喝酒伤身又伤脑,我……我就发发牢骚而已,你千万别当真啊!几十万安西军在城里守着,咱去了不是给人家送人头么,不行不行,此路不通。” 李桃歌一本正经说道:“郭熙为了攻打朝廷,将城里的安西军派出一大半,如今守城的士卒仅有十万左右,你没瞧见今日那一幕吗?有很多安西军不愿随着郭熙谋反,只要进入城中,找到鹿家贺家的将领,再将郭熙刺杀,谁还会作乱。” 卜屠玉苦着脸道:“说着容易,听着都费劲,更别提做起来了,第一步入城,我觉得都玄乎,守城将领又不是吃干饭的,沙州城未破,咱打着安西军旗号回去,岂不是违抗军令,允许进城吗?混入碎叶城里,还要找到鹿贺二家将领,敌众我寡,他们能听咱号令吗。最重要的是郭熙身旁高手云集,说不定有半步仙人保护,咋刺杀呀。即便侥幸将碎叶城攻下,贪狼军和安西军杀回来咋办,嘿,瓮中捉鳖,跑都没地方跑,还是死路一条哇。” 李桃歌缓缓起身,凝声道:“前面两步都不难,难在最后一环,所以要请老祖相助,方能定鼎乾坤。” 卜屠玉见他铁了心要去送死,欲哭无泪道:“安西那么大,有的是容身之地,要不然咱找处没人的地方,苟他个一年半载。” 李桃歌没搭理他,快步走进漫天风雪。 卜屠玉喃喃自语道:“富贵险中求,是死是活,拼他娘的一把又如何,大不了重新投胎转世。死倒不怕,就是有些舍不得老爹,还有张寡妇,李寡妇,赵寡妇,王寡妇……” 念了一堆名字,越念越不舍。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寡妇难。 “罢了!小爷图的是名垂千古,图的是官拜三品武将,去他娘的寡妇营!” 舍离了旧爱,匆匆追向李桃歌。 李静水出手诛杀掉宋锦后,进入马车睡起了大觉。 鄂城之战,在史书中都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对于活了二三百岁的活神仙来说,只不过是小孩子胡闹,掀不起多大波澜。 该吃吃,该睡睡,权当是在自家后花园。 李桃歌来到马车旁,见到赵茯苓正在劈柴,安西冬夜,寒气直入骨髓,牲畜都难熬,更何况是人,小丫头冻得双手和脸蛋发紫,娇小身躯不住颤抖,于是李桃歌夺过宁刀和木柴,说道:“冷的话,去找篝火暖暖身子,何必自己劈柴烧火。” 赵茯苓艰难挤出笑容,“老祖睡的挺久,是该醒了,我想给老人家沏一壶热茶。” 李桃歌望着冻到开裂的手背,轻声说道:“我来吧,你去找世子殿下,他们正在杀羊喝酒,先用雪擦一擦冻裂的伤口,再用羊油涂上,否则明日起会痒的难受,光想把手给剁掉。” 镇魂关气候最为凶险,许多穷苦人家穿不起棉衣皮衣,冻得四肢开裂,只能用土法子来缓解疼痛。 赵茯苓答应一声,碎步离开。 李桃歌生好篝火,架好枯枝,放好茶壶,马车里传来动静,“黑皮丫头呢?天这么冷,冻死没有?” 李桃歌恭敬说道:“老祖,是我。” 李静水没好气道:“我还没眼花耳聋呢,当然知道是你,我问黑皮丫头去哪了,那妮子干活麻利心思细腻,没她伺候,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李桃歌低三下四说道:“她去去就来。” 李静水趾高气昂嗯了一声。 李榜眼的气势实在是强大,放到嘴边的话都不敢开口,李桃歌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轻声道:“老祖,如今大军汇集在沙州,我想率领将士去往碎叶城,诛杀郭贼。” 马车内寂静无声。 李桃歌额头渗出冷汗。 李静水轻蔑一笑,“看不出来,你这小子胆色和心智倒是不俗,别人都在考虑如何保住性命,你反而想要火中取栗。” 李桃歌冲着马车作揖道:“晚辈空有一身鲁莽,让老祖见笑了。” 李静水呢喃道:“李家儿郎,有多年没出过这样的人物了,你且放手去搏,我来当那把催魂刀。” 语气平淡,却有一股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壮阔意气。 第463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零九) 初一的永宁城格外喧闹,从凌晨起,百姓开始祭祖,拜神,焚香,放炮竹,意为抢春,接着携带礼物走街串巷,意为贺新岁,给长辈和四邻拜年捎去祝福,去观赏舞狮舞龙,然后便是全家聚在一起吃团圆饭。 皇家亦是如此。 每处大门贴有桃符,宫殿正门贴有门神画,悬挂宫廷匠师制作的红灯笼,小寺人和宫女步伐轻快,面带笑意,见了谁都作揖万福,你送我几枚糖果,我送你几枚杏干,相视一笑,穿梭在这座喜气洋洋的皇宫。 太极殿。 轻咳声不时响起,沿着通体光润的金砖,顺着金丝楠木搭建的梁柱,在宫内来回游荡。 一名高瘦老人坐在幔帐边缘,身穿白底蓝纹五爪龙袍,双指夹起一枚墨玉棋子,缓缓落在棋盘。 大宁宣正帝,刘嬴。 对面的朱紫袍匠萧文睿面色红润,右手放在棋奁,抓起一枚天山白玉棋子,抓耳挠腮,挤眉弄眼,迟迟不肯落下。 朝堂皆知大冢宰是有口皆碑的臭棋,棋品更是差劲,悔棋赖棋家常便饭,与圣人对弈都敢偷子,现在露出为难神色,估计又在盘算着棋谋。 刘嬴也不在意对方落子缓慢,用银勺舀向青龙瓷罐,捞起里面的名菜莺啼贺春,放入口中。 按照惯例,皇帝在新年伊始需要吃一天斋饭,以示对祖先和上天的敬畏,祈求国泰民安。这莺啼贺春便是最着名的素斋,用莺嘴笋,松子,黄精,千年雪莲,大火炒制,再小火慢炖十二时辰,清香怡人,入口即化。 萧文睿皱了会儿眉头,赞叹道:“圣人这一手妙到毫巅,微臣钦佩。” 刘嬴呵呵一笑,柔声道:“你这糟老头子,年轻时候不会拍马屁,到老了更是手段拙劣,这棋盘不足十子,朕的棋再妙,能妙到哪里去,马屁拍到马脖子喽。” “微臣指的不是这盘棋。” 萧文睿指了指穹顶,又盯住天元黑子,“天下之棋,圣人能担得起大国手美誉。” 刘嬴微笑道:“谁不知道咱俩是旗鼓相当的臭棋篓子,十盘里往往五胜五负,看似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实则臭到水平相近,大国手?不敢当。” 萧文睿指着天元黑子,询问道:“这枚姓李的黑子,不知陛下何时落的。” 意有所指。 刘嬴斜靠在铜柱,冥思苦想一阵,缓慢摇头道:“太久了,久到朕都忘了。” 萧文睿捋起白须,似笑非笑道:“难道在李季同活着的时候,陛下已然在布局了?” 老爷子言辞执拗,有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倔强。 刘嬴单臂搭在软枕,笑了笑,说道:“老伙计,你我十几岁相识,同窗又同床,一起偷过鸡,一起逮过鹅,谁能与朕有这份交情。你非要问,想惹得龙颜大怒,把你当乱臣贼子给抄家吗?” “微臣年迈体弱,陛下一吓唬,估计快要驾鹤西去了。” 萧文睿挥动衣袖,浑不在意笑道:“我就是想在离开庙堂之前,把你的算计看清楚,要不然抓心挠肺,死了都合不住眼。” 刘嬴含笑不语。 萧文睿低声道:“当初我骂你几句,你把我流放五百里,途中偏偏有李家小子在,若不是故意为之,那才叫见了鬼,你是想要我教化于他,将心念树正,免得小孩子误入歧途,跑去当了佞臣,是不是?” 大宁皇帝哈哈笑道:“你曾任国子祭酒,桃李满天下,又和李家走的近,由你来亲自当树心的师傅,再好不过。” 萧文睿撇嘴道:“我猜着就是。” 刘嬴意味深长说道:“国师说那孩子背负王朝气数,有他在,可以绵延国祚,实乃福禄天官降世。凡事有利也有弊,若是在年少时,悲惨经历导致心性扭曲,会成为霍乱天下的国贼。于是国师故意用计,将李白垚关入大牢,且看看那孩子是否淳良,果不其然,即便他在相府过的不如意,但为了救自己父亲,依然挺身而出,来到宣政殿面圣,单单一个替父受死的孝举,便可管中窥豹,错不了太多。” 萧文睿疑惑道:“这么说来,李白垚升任右相,是沾儿子的光喽?” “一国之相,国之栋梁,岂能草率相授。” 刘嬴从案桌取来一沓奏折,随手扔到棋盘,“这些折子,是两江都护府和东庭都护府参白垚的奏本,说他独断朝纲,专横跋扈,把安西和北庭的流民弄到两江和东庭,九州七十三县,全部遭受流民之祸,并且勒令官府强行开仓放粮,陈粮给流民吃,新粮运到西北战线充当军粮,致使两江和东庭的官民食不果腹,怨声载道,有名县令在书写公文时,饿的两眼一黑,撞的头破血流,官,尚且如此,下面百姓的苦日子,可想而知。” 萧文睿盯着那些御史放到圣案的奏折,笑道:“如果老头子猜的不错,背后一定是纳兰家在捣鬼。两江乃是鱼米之乡,大宁最为富庶之地,县令饿到撞桌子,鬼话连篇,估计是纳兰家的子弟,把那县令揍到头破血流。李相不忍几百万流民暴尸荒野,心存大义,不惜得罪世家党,从他们口里抢食吃。西北战线,牵扯到大宁生死存亡,哪怕是把麦苗挖了,也得把粮食运过去,他们找的措辞实在牵强,短短几句话,就想把琅琊李氏扳倒?” 刘嬴平静说道:“放眼望去,整个朝堂只有李白垚敢这么做,也只有他敢和各地世家为敌,所以由他来担任右相,再合适不过。无论他的儿子是不是背负王朝气数,我都会把他放到朕的身边来。” 萧文睿含蓄笑道:“帝王之术,千秋之术。可惜李白垚到现在都不知道,挨的那些骂和捅来的刀子,是在替圣人受过。” 一阵清澈脚步声响起。 内相段春出现在两人面前,双手举起黄绸卷轴,沉声道:“东庭八百里急奏。” 刘嬴接过密奏,先是眉头深蹙不展,接着露出惊讶神色。 大宁皇帝这一生,可谓是跌宕起伏,能让他喜形于色的,定然不是一般的大事。 萧文睿询问道:“东庭咋了?” 刘嬴淡淡说道:“腊月二十九,东花王朝五万虎豹骑,从大巴山撕开一条通道,进入大宁境内。” 萧文睿骤然一惊,担忧道:“西北战事还未平定,东花王朝又来凑热闹,难道天亡我大宁?!” “那只是第一封密奏,还有第二封。” 刘嬴神色复杂道:“虎豹骑进入我国境内没多久,遇到一支上万人的部族,双方一言不合打了起来,短短半日,虎豹骑留下两万具尸首,另外三万灰头土脸被撵回东花。” 萧文睿目瞪口呆。 纵然千帆历尽,也没听说过这样的怪事。 虎豹骑大张旗鼓入侵,没威风一天呢,竟然被人给打了回去?! 刘嬴喃喃自语道:“圣族……圣子……究竟是谁?为何要帮大宁镇守边疆?” 第464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一十) 大年初一正午。 紫薇州,仙藻城。 这座雄城,城墙由当地盛产的白青色坚石搭建,远远望去,端庄圣洁,再由飞雪陪衬,疑似九天之上的琼楼玉宇。 按理说,新年第一天,城里应该是人声鼎沸火树银花,可仙藻城却是一片死寂。 城外五里,燕云十八骑兵临城下。 铁甲堆满天地间,燕云二字大纛肆意飘摇。 大军正中,张燕云身披雪白狐裘,骑有通体血红的名驹,啃着从英雄山摘来的野黄瓜,歪脑袋,掏腋窝,一派吊儿郎当模样。 “他奶奶的。” 张燕云先是爆了句粗口,接着说道:“这城修的像是天上瑶池,不错么,等破了城,本帅要好好进去住它几天。” 旁边的北策军主帅赵之佛身披明光甲,熊虎体魄,白髯根根倒竖,孝带缠头,不怒自威。 二人已经不是初次打交道,对于张燕云的地痞作风,赵之佛见怪不怪,只是细细打量着仙藻城。 周国有傲气,也有傲骨,境内城池很少挖护城河,更没有像样的守城器械,像是青楼里的弱女子,任人采摘。 燕云十八骑进入紫薇州以来,已经破去五城,势如破竹北进,七杀军在河边与十八骑拉开架势打了一仗,结果以惨败告终,用两万多条性命,仅换取十八骑五百伤亡。见到势头不对,七杀军干脆避而不战,躲在城里龟缩不出,任凭十八骑如何挑衅都无动于衷。 张燕云狠狠咬了口黄瓜,扬声道:“大周不是牛叉得很吗?自诩为泱泱上邦,对于另外三大王朝嗤之以鼻,今日咋没了威风?来人,传我帅令,各营都给老子去骂阵,嗓门大的站前面,嗓门小的脱裤子尿尿,骂的越脏越好,谁要是觉得难以开口,赶紧给本帅卸甲滚蛋!十八骑里尽是无赖恶霸,不养娇生惯养的少爷。” 神刀营主将柳宗望乐呵道:“咱是从边军走出的臭丘八,嗓门最响,骂人最脏,我带头去骂阵,云帅,瞧好吧。” 燕字营主将巫马乐挑眉道:“我这嗓门不行,尿泡倒是不小,初次莅临宝地,咱去给他弄条护城河。” 几名主将自告奋勇,前去城下挑衅。 云字营主将上官果果兜鍪覆面,看不到具体神色,一双英气十足的眸子眨呀眨,充满困惑。 张燕云回头笑道:“你就算了。” 再怎么英武,也是女儿家,总不能和大老爷们一样又骂又尿。 十八骑将士来到城墙半里左右,扯着嗓子问候起了大周历代祖先,尤其是对女性长辈特别关爱,三句不离奶奶和娘,骂到兴起时,干脆将矛头对准周国皇室,对皇后和公主打起了主意。 以巫马乐为首的小哑巴集团,撩开甲胄,解开裤带,冲着仙藻城一顿狂轰,边尿边抖,充斥挑衅意味,不多时冲出一条泛着白沫的护城河,远远就闻到骚气冲天。 赵之佛揉了揉眉心,无法评价。 张燕云好笑道:“老赵,咋脸色不对劲呢,觉得我太下作了?” 赵之佛展平五官中的无奈,正色道:“两军交战,以胜败论英雄,只要能轰开城门,手段如何并不重要。” “行了。” 张燕云挥了挥手,随意笑道:“咱俩又不是认识一天两天,就别玩玩玩绕绕了,心思写在脸上,藏不住,你老赵是从龙之臣,镇守北庭的天下名将,最看不惯宵小伎俩,我这么一折腾,相当于给大宁抹黑,若是让那些御史言官知道,保准去宣政殿参我一本。” 赵之佛摩挲着马鞭,默不作声。 张燕云眯起双眸,轻声道:“安西传来消息,贪狼军走水路相助郭熙,迫不得已,征西大军只能退兵,而贪狼军伙同安西军,正在对太子展开追杀,如果所料不差,漠西走廊正打的热火朝天。如今七杀军主力避而不战,是在等,等安西的战事传入朝廷,为了营救太子,圣人会令我转战安西。可本帅偏偏不如他的意,一路直捣黄龙,贪狼军不撤,本帅也不撤。其实到了现在,不是十八骑和七杀军的较量,是两位皇帝的城府博弈,谁先沉不住气,谁就会丧失先手优势。” “我令将士羞辱仙藻城,就是想诱七杀军出来,攻破紫薇州,才能解安西的燃眉之急。” 听完张燕云的解释,赵之佛如拨云见日,叉手为礼,深深一揖,“国公心思缜密,无愧兵仙美誉,赵之佛一介武夫,粗鄙愚钝,曲解了国公用意。” 张燕云微笑道:“赵帅抵抗贪狼军多年,乃当世名帅,哪里是粗鄙武夫,只不过你是圣人爱将,做不得这些卑鄙龌龊勾当。” 赵之佛一本正经说道:“我麾下的那些窝囊废,打仗不行,吃喝拉撒都是一把好手,来人,传令,北策军去跟十八骑学学,学不会就滚蛋走人!” 张燕云哈哈大笑。 大周无论将士和子民,心高气傲惯了,在城头见到十八骑和北策军骑在脖子拉屎,气的火冒三丈,有不少子民抄起扁担锄头,想要同这帮挨千刀的拼命。 张燕云笑嘻嘻说道:“众怒难犯,七杀军主帅的交椅快要坐不住了,不出两天,他必定会做出抉择,要么得罪皇帝,要么得罪百姓,这口气卡在嗓子眼,吞也不是,咽也不是,我都替他发愁。” 一朵云的密探悄然来到旁边,低声道:“云帅,七杀军派出五千左右的轻骑,绕到后路想要焚烧我军粮草。” 张燕云赞叹道:“呦,看不出来,那姓樊的主帅倒是有点聪明劲儿,若是把粮草一断,倒是能医眼下病疾。” 赵之佛慎重道:“那樊庆之乃是成名多年的老帅,不能小瞧,这五千轻骑,要小心应付。” 张燕云揉着下巴,露出诡异笑容,“这么一弄,我还真想把粮草给他烧,若是烧完了,咱们假意退兵,樊庆之派兵追击,岂不是能把乌龟壳给撬开?” 赵之佛皱眉道:“国公,粮草乃是军心,不可铤而走险。” 张燕云笑道:“别激动,我就是随便说说而已,没那么偏激。哎!崔九不在,攻城都找不到好手,看来这先登营,是该扩编到万人以上了,以后平定天下,那么多城池要去攻打,得把崔九累死。” 听完他的碎碎念,赵之佛再度眉头紧皱。 第465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一十一) 初一,戌时三刻。 永宁城。 李氏相府软轿从皇宫离开,沿着朱雀大街缓缓行进,虽然已入夜,城内爆竹声仍接踵而至,一声接一声,蕴含百姓内心喜庆,祝愿随着烟花升腾消散,辞旧岁,贺新年。 来到相府门口,罗礼弯腰掀开车帘,见到李白垚双目紧闭,睡得正香,于是冲轿夫打了一个手势,软轿再度腾空,按照之前舒适的节奏,晃晃悠悠围着相府转圈。 半个时辰之后,李白垚醒来,挑开轿帘,轻声道:“找处高点的地方。” 罗礼伺候两任家主,最会揣摩主人心意,即便是没头没尾的半句话,也能琢磨出八九不离十,自己走在轿子前面开路,来到内城鼓楼,示意轿夫停驻。 李白垚撩袍下轿,冲着鼓楼走去,值守的禁军统领赶忙令不长眼的手下闪开一条路。 李白垚含笑点头致谢。 来到鼓楼最高处,李白垚望着远处此起彼伏的爆竹烟花,于绚烂中绽放,神色复杂,自言自语道:“不知为何,突然想瞧瞧人间烟火。” 两大王朝一齐对大宁用兵,致使这位右相心情沉入谷底。 虽然不知名的圣族拦住虎豹骑,可李白垚知道,狼子野心是拦不住的,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第三次,安西尚处于危难之际,东花又来落井下石,这对于大宁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内乱未平,又添外忧。 李白垚幽幽叹了口气。 罗礼拿来披风盖在他的消瘦肩头,垂臂站在主子侧后方,轻声道:“夜里风大,看几眼就回去吧,要不然夫人知道后,会发脾气的。” 李白垚语气凄凉道:“我想多看看这大宁盛世,怕到了明年新春,就再也看不到了。” 冷风吹乱发丝,说不出的哀意。 父子俩都有双迷死人不偿命的桃花眼,不同于儿子的清澈,李白垚双眸饱含沧桑,写满了世故和阅历。 罗礼听出了弦外之音,焦急道:“难道安西那边出了大乱子?” 李白垚声音夹杂一股阴沉说道:“贪狼军相助郭熙,出兵十几万埋伏在八千大山,征西军只能往沙州撤退,太子率主力已经入城,左翼的鹿怀夫贺举山,右翼的李桃歌,生死不知……” “啥?!” 罗礼怒目圆睁道:“太子丢下了少爷,自顾逃回沙州城?!” 李白垚俊逸脸庞呈现出愁容,轻声道:“圣人宣我入宫,一来是表达歉意,二来告知西北和东南军情。有老祖在,能保住桃子回京,咱们大可放心。我担心的是东南,东花虎豹骑从东庭和安南交界处大巴山,撕开了大宁防线,可在第二天,被一支名为圣族的海外来客打的丢盔弃甲,又重新撤出大宁边疆。” 想起李静水坐镇军中,罗礼脸色稍缓,听到圣族二字,惊讶道:“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难道是上古时期那个圣族?” 李白垚嗯了一声,说道:“想必是吧,史书里曾经提及过,当初圣族辉煌鼎盛,曾经称霸天下一甲子,风头无双,如今的大周都无法媲美,崛起的快,陨落的也快,短短几十年功夫,从问鼎天下到消失的无影无踪,其后便再也没有记载。这次现世,对于大宁来说,不知是福是祸,目前来看,圣族替咱们挡了一劫,倒是要好好感谢人家。” 罗礼纠结道:“这个圣族……珠玑阁专门调查过,以前行事乖张霸道得很,以血腥手段闻名于世,若是跟他们打交道,是在与虎谋皮。” 李白垚合住双眸,呢喃道:“两大王朝合力蚕食大宁,守不住的,与虎谋皮看似是在铤而走险,又何尝不是在求绝处逢生。” “说得好,当豪饮一杯。” 角落出现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洗到浆白的百衲衣,头发胡须衣袍迎风飞舞,蕴含出尘气度。 夜里有不速之客来到身边,罗礼大惊失色,跨出一大步,护在主人身前,双臂注入真元,衣袖猎猎作响。 李白垚循声望去,反复端详着老人,随即笑道:“罗总管,用不着大惊小怪,这是桃子师父,按照礼节,我应当摆好拜师宴,替桃子好生答谢。” 轩辕龙吟讥笑道:“大宁右相,只会客气说好听话吗?” 李白垚宠辱不惊说道:“若是不嫌,请随我去相府,家中有佳肴美酒,我与您痛饮一番。” 轩辕龙吟急忙摆手道:“算了算了,你府中不止有佳肴美酒,还有一头母老虎,有她盯着,什么好酒好菜都不是滋味。” 轩辕龙吟拈须笑道:“不过李相的一片盛情,老夫愧领了。前些日子在游历时偶遇秦夫子,谈及你来,我们讨论了一番,秦夫子对你的评价很高,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大中至正,千古良相。可惜生在了大宁,若是在周国,授予相国高位,定然会大放异彩。” 秦夫子,天下读书人领袖,儒家一脉文首,四大王朝将其供为圣贤,尚武的骠月都为他老人家立碑立像,尊为文道大神仙。 能与秦夫子席地谈笑,绝非泛泛之辈。 李白垚含笑道:“多谢秦夫子美言,白垚是宁人,当不了周国宰相。” 绵里藏针。 轩辕龙吟凑近三步,云淡风轻说道:“老夫不远千里而来,是想和大宁谈笔生意。” 李白垚细细品味话中含义。 与大宁谈生意,而非自己。 说明是国事而非家事。 李白垚从容说道:“不知老先生想谈哪笔生意。” 轩辕龙吟笑道:“圣族世代繁衍在南海观音岛,最近圣子降世,不想孤悬在海外,中原那么大,想找处地方开枝散叶,圣族在温暖舒适的地方呆惯了,去不了寒冷北境,思来想去,看中了查州和叶州,还望李相行个方便。” 李白垚挑眉道:“这哪里是生意,根本是在割走我大宁疆土。” 轩辕龙吟压压手,示意对方先息怒,“李相别急着发火,且等老夫说完,再做决断也不迟。查州和叶州紧邻大巴山,是东花王朝进军的主要通道,你们东庭的府兵调走一半,去戍守北庭,想必打完大周,又得去安西灭火,如今东南空虚,形同虚设,否则也不会招来东花虎豹之灾。若是将查州和叶州赐给圣族,他们十万族人,会成为大宁最坚实的防线,世代守护大巴山。两州之地,换取东南无忧,这么好的生意,李相不会拒绝吧。” “对了,忘记告诉你,圣族的圣子,乃是我徒弟在镇魂关睡一个大炕的兄弟,同时也是我的亲孙子,小伞,轩辕牧北。” 李白垚惊愕不已,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没想到圣族圣子,竟然是救过儿子性命的镇魂关小卒。 平心而论,这笔生意,对于目前苟延残喘的大宁而言,是一剂宽心良药。 轩辕龙吟笑道:“先不忙着答复,十天为期,我等李相的好消息。” 正要转身离开,李白垚忽然凝声道:“一州!七座城,足够你们圣族大展拳脚!” 轩辕龙吟狐疑道:“这件事往小了说,皆大欢喜,往大了说,可是卖国之贼,需要细细斟酌,不入宫与圣人商议吗?” 李白垚斩钉截铁道:“既然能答应您,就能说服圣人。” 轩辕龙吟笑了笑,晃着食指说道:“大宁富有九十九州,有桃子那层关系在,老夫并未狮子大开口,让你为难。如果昨日圣族不去抵抗虎豹骑,现在谈判的价码,起码三州起步。李相,两州,是圣族底线,同样也是你们大宁的底线,这我很清楚。” 李白垚眉头深蹙。 轩辕龙吟轻声道:“别急着决定,若是圣人不同意,老夫自有妙招,圣族会放虎豹骑再从大巴山进来,杀入东庭安南,弄的民不聊生,到时候,刘嬴就会明白你的用心良苦了。” 眨眼的功夫,老叫花子已经消失在漆黑夜里。 第466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一十二) 鄂城又是风又是雪,哀凉氛围更为浓郁。 李桃歌站在大坟茔旁边,洒酒焚香,深深一揖,以告慰殉国将士英灵。 休整半日,令先登营不良人恢复元气,初二入夜时分,大军整装待发。 为了能蒙混过关,李桃歌下令,将士换上安西军和贪狼军的衣袍甲胄,裹的越厚越好,最好是亲娘来都认不出的那种。 集结完毕,面向碎叶城。 李桃歌跨上骏马,满面肃容,身边放有点血黄泉两把名枪,背负牛角大弓。 几天而已,气度截然不同,杀伐之气比之前浓烈许多。 卜屠玉跟在他左右,回过头,望着被绳索缚住双手的贪狼军士卒,询问道:“老大,那些家伙如何处置?” 李桃歌咬着牙,冷冷说了一个杀字。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经万件事,征西这半年多来,见惯了生死离别尔虞我诈,少年愈发成熟。 菩萨心肠,那是对亲人朋友,对付敌军,须行雷霆手段。 冷风袭来,卜屠玉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遍体生寒。 李桃歌转而冲安西军的韩将军说道:“派你的士卒去杀,一人一刀,切碎为止,不出刀者,按通敌论处,一并埋在鄂城。” 韩将军颤颤巍巍答了声是,掉转马头去执行军令。 卜屠玉好奇道:“老大,咱和贪狼军仇深似海,自己去宰多解气,为啥要他们安西军动手?” 李桃歌面无表情说道:“这一刀,是为了让他们和郭熙划清界线,同时也是对朝廷效忠的举动。郭熙和大周如胶似漆,会允许手下叛来叛去屠戮盟军么。即使郭熙能既往不咎,他们自己心里也过不了那道坎儿,只能铁了心为征西军效力,再也无法回头。” 卜屠玉伸出大拇指,赞叹道:“老大,妙哇妙哇,一个小小的计谋,就能把他们拴死在裤腰带上,这么好的点子,我咋想不出来嘞。” 死了那么多人,李桃歌没心思开玩笑,松开缰绳,率先冲入风雪中。 鄂城一战,虽说战死上万袍泽,但收获颇丰,所有将士都配有双马,先登营和不良人披上重甲,弓弩箭矢取之不竭,剩余的牛羊宰杀烹煮,切成肉干充当口粮。 李桃歌思索着如何平定碎叶城,脑海中模拟出所有细节。 郭熙身边有两位顶级智囊,一个是谢宗昭,陪伴郭熙四十年的忠犬,自己曾与他见过面,亲自见他给张燕云磕头行礼,进退自如,城府极其深厚。 郭熙的正二品官途,便是谢宗昭的神来之笔。 先让其挤入国子监读书,把郭熙妹妹许配给瑞王,投入皇后门下效忠,将主子仕途经营的步步生莲,后来又是他的谋划,郭熙调到安西任职,贪墨税银,克扣军饷,与骠月和大周眉来眼去,酿成今日几乎要灭国的大祸。 可以说没有谢宗昭,郭熙或许只是永宁城里的六部小吏。 安西之乱,罪在宗昭。 还有一个人不能忽视。 安西十三太保排行第五的朱延,绰号朱大板,郭熙一手提拔起来的义子,如今任碎叶城太守。 这家伙心思缜密,从进士到县令,再从县令到太守,一路倒霉透顶,靠墙墙倒,靠屋屋塌,凡是他的贵人,无一例外或死或囚。 换成别人,早已心灰意冷,朱大板很有股子韧劲,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后来风水轮流转,居然押宝押中了郭熙,两人相差不过几岁,却甘愿成为义子,于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为安西都护府炙手可热的新贵。 聪明,阴毒,厚黑,这就是朱延。 若是入城时,太守朱大板在城头,能否蒙混过关,成为一道悬念。 李桃歌正在苦苦思索对策,白光从身边出现。 萝枭骑着名驹白玉狮子,与他并肩驰骋。 “比试比试谁的骑术更加精湛?”萝枭仰头喊道,略带挑衅意味。 怎么草原王的子女,总爱比来比去? 在京城时,萝芽就常常与自己比试箭术,骑术,酒量,换成亲哥哥,又是重复这一套。 李桃歌心头尽是阴霾,放缓马速,轻声道:“世子殿下,多谢你来相助,若没有草原狼骑冒死狂攻贪狼军后方,或许我们早已全军覆没。” 萝枭咧嘴笑道:“自家亲戚,用不着谢来谢去。可你这张脸,实在不像是在谢人,而是在质疑我为何来的那么晚,对吧?” 李桃歌面沉如水道:“确实,你们来的再早些,先登营和不良人不会折损那么多兄弟,袁柏也就用不着以死去挡贪狼军铁蹄。不过话说回来,鄂城外是何情景,我看不到,贪狼军以善战着称于世,没准儿防线坚固,你们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出了几分力,只有你自己清楚。” 萝枭好笑道:“我救了你,完事后反咬一口,你可比我的狼骑更像狼,白眼狼。” 李桃歌凛声道:“既然都成了白眼狼,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从焰火升空到狼骑杀入鄂城,拢共四个时辰,且你们是一人双马或者三马,按照世子亲卫的精锐程度,贪狼军不是对手,你故意拖着不打,是在避战,想要我们消耗敌军实力,等双方力竭后,再来采摘胜果。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殿下做的没错,人心而已,不可强求。” 萝枭笑嘻嘻道:“实不相瞒,我就是等你们拼到最后一步,才来争抢军功,那又怎样?我草原狼骑是来安西替圣人督战,又不是充当替死鬼,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何况令是你下的,要我跑到沙州保命,官司捅到凤阁,你爹都找不到把柄治本世子的罪。” 李桃歌眼神冷漠望着嬉皮笑脸的他,淡淡说道:“我没说你有错,只是觉得你少点人味。” 萝枭猖狂大笑道:“小妹夫,还活在你的金笼里呢?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情义最不可取。一将功成万骨枯,你麾下的将军们,有谁是家底清白的好人?就说不良帅袁柏,他虐杀致死的囚犯,成千上万,有多少其罪当诛,又有多少冤死的?他自己能数得过来吗?对于那些枉死的囚犯家人而言,袁柏不是罪大恶极的魔头吗?” “小孩子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别天天把人情忠义挂在嘴边,幼稚。” 萝枭清清嗓子,不屑笑道:“小妹夫,把你所谓的人味抹干净。当你无欲无求无牵无挂那天起,你就是金刚不坏之身的大罗神仙。” 第467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一十三) 安西军有三万六千人,如今正在攻打沙州,全带回碎叶城,不免让人起疑。 李桃歌将他们分为两批,三千跟在他的身边,其余人马绕至南部荒漠,由孙平火和千里凤以及楚老大带兵,再派草原狼骑监视。 这三人负伤极重,正好让他们养养伤,歇一歇。 大战之中,有的将士没死掉,力竭或者内脏受伤,过些时日才会归西。 许多人不懂医理,只觉得是战死的阴魂来索命。 回城的借口,李桃歌已经想好:养伤,调粮。 先登营和不良人活下来的兄弟,大多裹满了浸血棉布,用送伤员回城作掩护,看不出什么猫腻。至于调粮,可以称前线军粮难以为继,贪狼军很生气,亲自押送他们回来调拨军粮。 珠玑阁里有专门易容的高手,南宫献本来和宋锦相差无几,再稍加粉饰,倒是可以以假乱真。 李桃歌率领五千余人,浩荡前往碎叶城。 为了防止鄂城消息流出,这支杂牌军行进速度很快,一天功夫,走了大概三百余里,在狂风暴雪的恶劣环境中,已然算是极致,再有一天一夜,即可抵达碎叶城。 入夜后,李桃歌令大军整顿休息,燃起篝火,烤起羊肉,卸去一天疲惫。 快到子时,萝枭拎着两袋酒走来,顺手扔给了发呆少年一袋,躺在雪中,懒洋洋说道:“点拨你一番之后,居然不理我了,怎么,生我的闷气?” 李桃歌轻声说道:“想的事情太多,捋不清头绪,所以不想说话。” 萝枭翘起二郎腿,笑道:“心口不一,谎话都不会讲。既然不生我的气,为何不带狼骑入城?只是派去看管安西军。怕我出工不出力,再阴你一次?” 李桃歌拔开酒塞,狂灌一大口,说道:“你们草原人相貌和口音,一眼便能看穿,把你们带进城里,瞎子都能看出你们底细。还是老实看管安西军吧,我会亲自潜入都护府,刺杀郭熙。” “有你们老祖出马,此计可行。” 萝枭挠头道:“杀完郭熙,接下来呢?二十余万西军,见到群龙无首,或许会选择沉默,可那十余万贪狼军,谁去对付?难道只仰仗李家老祖发威?他老人家再厉害,能杀几万人呐?” 几句话将李桃歌弄的心烦意乱。 入城,找到安西鹿贺两家将领,包括杀郭熙,这些都不难,难就难在如何守住碎叶城。 凭借五千人,就想要西军唯命是从,谁都不敢保证,期间会不会出现差池。 城内有没有贪狼军,大周的五名半步仙人是否还在? 这些都是未知。 但凡走错一步,将会陷入西军和贪狼军联手围杀的死局。 李桃歌一口接一口喝着闷酒,无声胜有声。 萝枭提议道:“与其送君入瓮,不如去沙州搏一次,这五万人足够给贪狼军后心砍一刀,再送信给太子,咱们里应外合,或许能将敌军全歼。打败贪狼军的功劳,并不逊色于诛杀郭贼,即便不成,咱们离沙州城那么近,也有机会逃出生天,你细细琢磨琢磨。” 几天没洗澡,又经历了大战,汗水混合着血迹,李桃歌只觉得头皮奇痒,边挠边笑道:“说那么多,世子殿下是想给自己寻一条活路?” 萝枭单刀直入说道:“本世子的齐天洪福还没享够,当然不想死,尤其死在碎叶城,简直是窝囊到底。” 李桃歌勾起人畜无害的笑容,说道:“太子已经卖过咱们一次,把咱丢在鄂城不管不顾,如果你能保证在攻打贪狼军时,太子会不计一切代价出兵,那么我就随你去沙州。” 萝枭五官扭曲,恶狠狠骂了句脏话,“日他祖宗!太子是憨儿,自己没主见,怎么会决定是打是跑,所有馊主意,来自于那没卵子的宫中恶狈。要是让我见到他,先把那老阴阳舌头拔了,再剁掉十指,再巧言善辩,没了嘴和笔,能折腾出几朵花来。” 异姓王的嫡长子,不惧那内侍省少卿兼太子太师。 只因腰杆硬气,草原有百万雄兵。 一道黑影闪到二人身旁,南宫献低声说道:“来人了,安西军。” 李桃歌一愣。 冰天雪地里的深夜,居然有郭熙的人出现。 李桃歌问道:“有多少人马?” 南宫献答道:“雪太大,瞧不清楚,大概有一二百人左右,像是大队斥候。” 李桃歌在西军中待过,清楚里面的门道,无论气候多么恶劣,都会派出斥候夜巡,这也是边军传承百年的铁律。少则三五人,多则一两千,日夜不停进行巡查。 李桃歌将视线投向对面的韩将军,正色道:“你们暂时躲起来,由韩达出面。” 没过多久,一支百余人的大队来到附近,见到几万人马燃起篝火,立刻警惕起来,离近之后,看清安西军装束,紧张神色变为放松,带队都统朗声喊道:“是哪营的兄弟在这歇脚?” 喊了一遍无人应答,那名都统加大嗓门再问了一遍。 韩达故意晾了对方半天,这才揉着眼出现,骂骂咧咧道:“滚你娘的蛋!大半夜不去搂着婆姨睡大觉,在这鬼哭狼嚎啥!我麾下的兄弟追杀朝廷大军,死的死伤的伤,回到家里,一场好觉都不让睡,来,让爷爷看你是谁,脖子是否比本将的宁刀硬!” 军里最重尊卑,都统离着主将有四五级,当然不敢造次。 那名都统翻身下马,谨慎夹杂着小心,凑近后,松了一口气说道:“原来是铁胆营的韩将军,是小人冒失,打扰了将军好梦,望恕罪。” 韩将军经过李桃歌的授意,故意摆出蛮横姿态,拧着眉头说道:“你是谁的手下,敢跑到本将面前鬼叫!” 都统卑躬屈膝赔笑道:“小人奉朱太守之令,前来右翼巡查。” “朱延朱大板?” 韩达冷哼一声,不再有下文。 西军派系众多,十三太保中分为几个阵营,暗自较劲,韩达隶属于云飞大旗,有副帅罩着,以前的小日子也是酒池肉林,可惜云飞死了,他这名爱将变成了无人理睬的孤魂野鬼,无奈之下,只能抱住司马父子大腿。 韩达算是一枚天煞星,云飞死了没多久,五天不到,又把新上司司马父子克死,简直是军伍里的瘟神。 都统试探性问道:“韩将军,没事的话,小人先走一步。” “滚吧!” 韩达一脸厌嫌,挥臂撵人。 “哎哎哎。” 都统边退边答应,凭借多年斥候经验,突然觉得韩将军旁边的人不太对劲,仔细看了眼萝枭和两名主将,嘀咕道:“那几名汉子的相貌,咋像是多渤草原的人?” 两句絮叨,注定了他的命会留在今夜。 李桃歌口中冷冰冰飞出一个字,“杀!” 第468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一十四) 伴随着李桃歌一声令下,距离最近的韩达率先出刀,那都统作为斥候头目,也是耳聪目明的机灵货色,听到对方果决的杀字,背后感觉到刀锋来袭,慌忙歪头前扑,刀刃在他背后划过尺余伤口。 都统一边惊慌爬起,一边声嘶力竭喊道:“铁胆营的韩达反了,快给郭都护报信!” 新任的主子,第一件事都没办好,韩达恼羞成怒,再怎么说也是凭借真本事熬到的一营主将,杀人功夫熟稔,宁刀脱手而出,将那名都统死死钉在雪中。 一百余名斥候纷纷调转马头,在苍茫大地中四散奔走。 斥候不同于骑兵,以寡敌众时,首要任务是将消息传给将领,至于谁生谁死,全凭天意。 上千人在雪夜里展开追逐。 马蹄奋力抛起积雪,形成一道道白尘。 斥候的马已经够快,再快,也快不过修行者和以速度闻名于世的草原狼骑,珠玑阁门客不惜耗费真气,双腿追四腿,不一会儿就赶至斥候身边,或剑或刀,术法暗器,无所不用其极,在洁白大地绽开一抹猩红。 李桃歌说道:“镇魂关的规矩,若是斥候没有及时回营,全军戒备,不知碎叶城是不是一样的军规。” 韩达从尸体抽出宁刀,忧心忡忡说道:“确实如此,西军是边军,稍有点风吹草动,军营里就像是炸了锅。尤其两军正在交战,从郭都护……呸!从郭贼到十三太保,再从主将到伍长,无论何时,但凡有动静,全都要从被窝里出来到都护府议事。” 李桃歌瘪嘴道:“看来郭熙能够成为封疆大吏,不是运气使然,仅凭这份小心,足够给他的仕途铺桥修路。诸位,歇是歇不了了,大军开拔,咱们得赶在斥候之前,抵达碎叶城。” 萝枭阴阳怪气笑道:“大战一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我的狼骑只打了两个时辰,体力没问题,你麾下的将士,能熬得住日夜兼程吗?” 崔九啃着羊腿,满嘴油腻笑道:“世子殿下,论骑马,我不如你,但比拼体力,我先登营的兄弟绝不会服软,当初攻打南部诸国,三天三夜不停刀,累的兄弟们趴在城头歇息,喘匀了气爬起来再战。” 萝枭轻笑道:“十八骑的风采,在鄂城已经见识过了,人人勇猛精进,皆是好汉。既然如此,干脆由你们去强攻都护府,活捉郭熙,就别让我们白费力气了。” 草原兵和十八骑,各有各的傲气。 李桃歌听出了里面的针锋相对,怕这俩人起了冲突,急忙打岔道:“有这功夫,已经骑马奔出了十里,请你们回营下令,明晚必须抵达碎叶城。” 萝枭打了一记响指,侍卫统领特木其乐与枭字营主将脱脱不花低头领命。 萝枭冷声道:“没听到御史大人的军令吗?速速通知狼骑,谁敢违命,砍了他们脑袋!” “喏。”两名大将快步离去。 彰显自己权势? 崔九像是看白痴一样,对萝枭嗤之以鼻,转过身,昂首挺胸,一步三晃,颇有张燕云痞态神韵。 大军行进。 路途中不断能见到尸体,李桃歌令士卒将其掩埋,以防附近再有斥候察觉。 根据韩达提醒,大战之中,郭熙今夜肯定会放大批斥候出来,不仅要观察战况,还要监视贪狼军动向。 作为大宁头号反贼,郭熙谁都不会信任。 没多久,珠玑阁门客传来消息,斥候无一遗漏,全部处死。 李桃歌漠然点头,望着斥候在雪中留下的痕迹,笃定道:“斥候是呈网状散出去,这条路有人走过,想必不会再有安西军查探,咱们就沿着这条路走,收紧队伍,千万不可走的太宽。” 李桃歌的判断相当准确,狂奔百里之后,仍旧空空如也。 再有一百多里,即将抵达碎叶城。 李桃歌找到闷头前冲的萝枭,沉声说道:“世子殿下,多谢一路护送,人太多,大军容易暴露,你们前去和孙平火千里凤他们汇合,等我派人传来消息,你们再进入碎叶城。” 萝枭古怪一笑,说道:“怪不得那些女子发牢骚,说男人都一个德行,提上裤子之后,弃之敝履,连看都懒得看。我这心里,就像是你用过之后的弃妇,酸溜溜的,很不舒服。” 李桃歌知道殿下爱开玩笑,敷衍笑了笑,抱拳道:“保重。” “喂。” 萝枭喊住了他,“当断则断,活着回来,有我狼骑在,定能送你回家。” 这个断字,意味着五千将士性命,言下之意,当郭熙发现后,试图要李桃歌放弃计划,自己逃出城。 一想到死战不退的袁柏,李桃歌洒然笑道:“多谢殿下美意,可我背后没有路了,再退,是李氏相府的大门,实在没办法挪开腿了。” 萝枭听懂了弦外之音,这少年指的是家门荣耀。 这么多人战死,他没颜面独自苟活。 萝枭自言自语叹息道:“世家门阀的体统,真是害死个人。” 乘着月色狂奔突进,人歇马不歇,在天亮之前,终于看到巍峨城墙。 碎叶城像头熟睡中的巨兽,令李桃歌心生畏惧。 二十里处,大军停止行进。 韩达说道:“御史大人,按照郭贼军令,东出西归,咱们得从西门进入。” 李桃歌慎之又慎问道:“韩将军,你觉得这时候进城,会引起西军怀疑吗?” 韩达惭愧一笑,“不瞒御史大人,我从未领军出过远门,大多是在城里练兵,偶尔带着兄弟们出来撒撒欢儿。司马父子是都监,这次出兵右翼,无论是进是退,皆由那爷俩指挥,我们只管奉命行事,从不去管大人之间的约定。不过话说回来,如今非比寻常,处在两军交战时期,想必会比以前严的多。” 李桃歌边听边点头,将点血枪甩给南宫献,“贪狼军宋将军,能否安全入城,看你的了。” 南宫献右手接过枪,耍出一式残影,绷着脸道:“安西军里的小儿,谁敢拦本将去路,杀无赦!” 有高手画好的易容术,再搭配倨傲自大的腔调,将对方的语气神态模样的惟妙惟肖。 李桃歌都一时失神,误以为宋锦死而复生。 摇摇头驱散走恍惚,李桃歌凛声道:“入城!” 第469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一十五) 经过李桃歌提醒,五千将士低头不语,骑着马无精打采,摆出打了败仗的模样。 唯独南宫献趾高气昂,一副问罪的跋扈气势。 来到护城河旁边,吊桥并未放下,城头安西军打着哈欠,对于这五千人无动于衷。 之所以选择清晨入城,是在赌十三太保正在熟睡,只要谢宗昭朱大板这种聪明人不在城门,一切都好糊弄。 李桃歌扮演的是韩达牙将,安西军装束,戴有水纹盔,黑巾覆面,黄泉枪早已用布包起来,露不出半点儿马脚。 见到守城士卒又打起瞌睡,李桃歌悄声说道:“问问是谁在值守,要他们放吊桥开城门。” 韩达催马前行几步,鼓足嗓门喊道:“城头是哪位兄弟当值,吾乃铁胆营韩达,回城找郭都护商议要事。” 城头鸦雀无声。 几名士卒伸出脖子打量,随后又缩了回去。 半炷香之后,吊桥纹丝不动。 韩达紧张到手心攥出汗水,压低声音说道:“可能守城的主将不在,他们不敢擅自放桥开门,要去禀报再做定夺。” 李桃歌拧紧眉头说道:“迟则生变,骂他几句,催一催。” 韩达拍拍脸颊,挤成愤怒神情,扯着嗓子喊道:“喂!日你个祖宗十八代!是谁他妈的在城头当值,话也不答,屁也不放,全他妈是瞎子聋子?爷爷来回奔袭千里,同朝廷大军拼了一天一夜,兄弟们伤的伤,残的残,好不容易回到家,不给开门?!你们别让爷爷看清是谁,以后一刀一个,全你娘的给骟了,扔进青楼里卖屁股!” 作为边军将领,有几名儒将? 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是捅心窝子的狠话。 镇魂大营就找不到不会骂人的主儿,憨厚如牛井,骂起人来也滔滔不绝如流水。 好像只有小伞另类。 不爱骂人,只爱砍人。 李桃歌偷偷赞赏道:“有两下子,上道!” 城头终于有人会话,“韩将军,今日该由罗将军当值,他如今正在被窝里睡大觉呢,待他老人家起床后,你们再入城吧。” 这时正是一天之中最清冷的时刻,许多将士忍不住瑟瑟发抖。 韩达揉去眼眉间霜渣,悄声道:“姓罗的是朱延忠犬,爱喝酒,爱美人,常常睡到日上三竿,想要他从热腾腾的窝里揪出来,难。不过再催下去,把朱大板喊来,可就遭殃了。” 李桃歌思索片刻,说道:“把贪狼军抬出来,吓唬吓唬他们。” 韩达暗自点头,再次大声喊道:“妈了个巴子的!爷爷在前方掰命,你们在城里搂着娘们睡大觉,入城后,定要在郭都护那里讨回公道!” 李桃歌推出一名被砍掉双臂的锐字营步卒,脸色煞白,全身轻颤,韩达瞬间会意,骂骂咧咧道:“睁开你们的瞎眼,看看我的兄弟,两条胳膊丢在鄂城,快你妈的冻死在城门了,再不开,本将可就硬闯了!” “对了!” 韩达指着红甲红枪的南宫献喊道:“这位是大周贪狼军右翼主将宋锦宋将军,乃是郭都护的座上宾,他奉命入城调粮,再不开门,惹怒了上邦贵人,你们有几个脑袋够郭都护砍?!” 城门引起骚动。 当初大周使节入城,安西十三太保悉数恭迎,孙子一样鞍前马后,虽然那时候不知道是谁,可大周使节在城里逗留几天,纸里包不住火,谁都清楚咋回事,只不过都不敢胡乱嚼舌根。后来郭熙宣布同大周结盟,将密谋大白于天下,将士得知了后台是谁,当初不入品的幕僚都耀武扬威,一个贪狼军右翼主将,郭熙见了都要陪笑行礼。 于是守城士卒不敢怠慢,一顿忙活之后,吊桥徐徐放下。 韩达装模作样冷哼一声,骑马走在前面。 李桃歌紧随其后。 接着便是南宫献,崔九,卜屠玉。 李桃歌打起十二分小心,只觉得碎叶城的吊桥很长,每一步都提心吊胆,好不容易走过去,又来到又高又厚的城墙,阴森森的投不出一丝光亮,此起彼伏的马蹄声震的心绪不宁。 出了城墙,豁然开朗。 安西的太阳升起的很早,此刻正好升起初阳。 李桃歌眯起眸子躲避光线,再睁开眼,心头狂震。 人。 全都是人。 视线能扫到的地方,站满了西军。 甲胄明亮,威武肃穆。 难道被看穿了?! 大军停驻。 李桃歌不由自主抄起旁边的黄泉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笑声打破僵局。 一名四品文官官袍的胖球儿,从西军阵营里弯腰走出,来回拱手,含笑道:“听闻贪狼军宋大将军大驾光临,未曾远迎,碎叶城太守朱延,替郭都护赔罪了。” 糟了! 这运气。 才入城就遇到城府谋略出众的朱大板,简直背到姥姥家。 不过看他来回行礼的模样,似乎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并没有和宋锦打过交道。 南宫献能否糊弄过去? 李桃歌放下枪身,捏起一把冷汗。 南宫献态度冷漠说道:“本将就是宋锦,碎叶城太守?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宋锦是位话痨,在交战时候没少絮叨,南宫献凭借记忆和模仿,举止神态几乎和真的宋锦一样。 朱延朱倒起小碎步,屁颠屁颠跑过来,导致肥肉胡乱飞颤,深深一揖到底,混不在意笑道:“在下乃是郭都护义子,姓朱名延,绰号朱大板,安西十三太保坐第五把交椅。听闻宋将军出自紫薇州宋家,世代勋贵,有幸目睹上邦天颜,实乃在下福分。” 朱延当上四品文官,马屁功夫绝对有独到之处,既让对方受用,又让对方对他记忆深刻,本来相貌就憨厚温和,再有伶牙俐齿相伴,官途一帆风顺,也就不足为奇了。 南宫献冷冷盯着他,说道:“为何不开城门,使我将士在寒风中枯等那么久,作为一城太守,这叫做无能失职!” 啪! 朱延居然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力道相当阔气,导致半边脸立刻肿胀起来。 朱延可怜兮兮说道:“宋将军,您有所不知,两军交战,在下作为太守,已经忙的半个月没怎么合眼,才眯了一会儿,就听到韩将军归来的消息。急忙打起精神,麻溜赶了过来,您瞅瞅,我这袍子都没系好,脚都没踩进靴子里面。若是知道您要入城,在下早就坐在雪中等一夜了。” 朱延展示着自己凌乱衣袍,尽是讨好求饶的嘴脸。 南宫献环视周围枪矛银亮,阴阳怪气说道:“姑且不去计较开门迟缓,派万人迎接,你是怕本将马踏碎叶城吗?!” 第470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一十六) 郭熙如今是以大周臣子自居,虽未授印,但已作好约定,只等贪狼军攻入永宁城,他就是大宁半个皇帝。 于是对于大周的文臣武将,郭熙保持足够恭敬,宋锦乃是世代镇守紫薇州的宋家嫡次子,他万万不敢招惹。 义父尚且如此,作为义子的朱延,当然不敢违逆上邦大将,忽然弓身惶恐道:“宋将军息怒,宋将军息怒。这一万西军,是为了防止朝廷大军偷袭,日夜驻扎在城门,并非在下特意驱使而来。” 南宫献愠怒道:“喊那么多人来,不是在给本将下马威?” 一顶帽子压的朱延欲哭无泪道:“宋将军,您给我几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对您用下马威,义父早就交代过,若是贪狼军入城,必披甲亲自相迎。可是谁都没想到您随着韩将军入城,在下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点血枪缓缓伸出。 来到苦着脸的肥硕脸颊。 朱延瞪大双眼,不敢妄动。 点血枪挑起三层下巴。 大冷的天,汗水一滴接一滴落在枪头。 南宫献平静说道:“恕你无罪。” 朱延放下心头大石,狂喜道:“宋将军宽宏大量,在下永世牢记将军恩德。” 南宫献挑眉道:“我对你有恩吗?” 朱延讨好笑道:“不杀之恩,恩同再造,从今往后,宋将军就是朱延的再生父母,请受儿子一拜!” 话说到一半,朱延扑通跪倒在地,行君臣父子大礼。 积雪沾染在面部,化为泥泞,沾染在崭新四品官袍,依旧挡不住朱延狂热举动。 李桃歌对这位朱大板赞赏有加。 当着万余西军,自己的麾下儿郎,说跪就跪,说认爹就认爹,仅凭这股不要脸的劲头,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南宫献厌恶道:“我可没说过认你做义子。” 朱延止住身形,任由黑水从脸颊流入衣领,厚着脸皮笑道:“不管义父认不认,儿子始终把您和郭都护相提并论,只要在安西,随便吩咐一声,儿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有这么一位义子,或许能够有大用,南宫献沉默片刻,扬声道:“兄弟们杀的累了,找处舒适的府邸,容我们歇歇。” 朱延痛快答应道:“遵义父令。” 至于贪狼军为何来到碎叶城,与谁交战,伤亡如何,朱延不去过问。 怕扫了新义父兴致。 带兵打仗,朱延是外行,伺候起人来,他可比青楼头牌都懂得拿捏人心。 五千将士接连入城。 李静水乘坐的马车成为惹眼存在。 可朱延宁当睁眼瞎,不问,不提,不阻拦,任由马车随着大军进入碎叶城。 豪门宦室,大多有不为人知的癖好,有的喜好男风,有的喜好熟女,有的对处子情有独钟,既然马车出现在军中,想必是宋锦的心爱之物,好不容易平息义父怒火,他可不敢再去触霉头。 韩达带领西军去往安西大营,扮演牙将的李桃歌跟在他身后。 南宫献去了朱延安排的住处,自己身边仅有几名珠玑阁门客,若是韩达想要反咬一口,说出他的真实身份,绝对逃不出大营。 二人来到韩达住处,是间小院,院子里堆满柴火干草,靴子和酒壶随处可见。 进入屋子,生起炉火,终于有了些暖和劲,李桃歌问道:“我住在你这,会不会引起怀疑?” 韩达喝了口酒暖暖身子,低声道:“暂时不会,不过作为牙将,有自己的住处,久了必会露出破绽。” 李桃歌再次说道:“我需要找到被关起来的鹿贺二家子弟,听说郭熙为了防止他们引发哗变,关的关,撤职的撤职,军中已经再无安西将种子弟身影,我要你帮忙找到他们,越快越好。” “这……” 韩达为难道:“几名重要的鹿贺子弟,已经关进了都护府大牢,在外禁足的,也没有一呼百应的威望,你若是想拆散西军,先要把那几人从大牢里弄出来。” 都护府大牢? 李桃歌进去过。 蹲了一夜,险些被拓跋牧为当作点心吃掉。 如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第471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一十七) 郭熙听说宋锦到来,率领安西众将拜访。 可茶没喝到一半,被南宫献以休息为由撵了出来,并责令郭熙快速筹集粮草,送往沙州城。 安西众将有的是聪明人,主要是怕口音暴露,寥寥几句便沉着脸送客。 走出太守府的郭熙神色阴鸷,停留在拴马石。 朱延含笑道:“义父,天寒地冻,回都护府吧。” 郭熙望着人畜无害的胖球儿,冷笑道:“这么急着把我轰走,是怕新义父吃醋?” 朱延在城门认宋作父,很快传遍全城,郭熙早早听说,只不过急于拜见,进门前没提,出门后再秋后算账。 朱延摇着头苦笑道:“义父,我对您的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认姓宋的作义父,还不是权宜之计。贪狼军在途中偶遇朝廷大军,鏖战一天一夜,斩杀掉十八骑先登营,宋锦的天煞营几近覆没,心头肉拼个精光,姓宋的怒火无处发泄,我怕他迁怒到咱们。平心而论,贪狼军死伤过万,是为您战死疆场,不好好安抚,怕他们心中不平呐。” 郭熙斜了他一眼,“这么说来,你是在尽孝道喽?” 朱延弓腰驼背,夹杂着哭腔说道:“义父对我恩重如山,朱延无以为报,下辈子做牛做马,已经来不及,只能受尽屈辱,替义父扛起祸事。宋锦摆明了前来问罪,咱们西军又无一人与他相识,儿子甘愿马前为卒,在其中斡旋,宋将军若有火,儿子顶在前面,任打任骂,权当报答义父。” 郭熙脸色由暗转晴,摸着朱延官帽,笑容满面道:“好儿子,难为你了。” 朱延慷慨激昂道:“誓为义父效死忠!” 演完父子情深的苦情戏,一行人回到安西都护府。 来到品香堂,郭熙张开双臂,四名娇媚像花朵一样的婢女急忙上前,卸甲脱靴,麻利替老爷换好常服。 郭熙侧卧在虎皮床,喝了口恰到好处的热茶,通体舒泰,慢悠悠说道:“这名宋将军,来者不善。” 安西将领早已离去,厅里只余心腹谢宗昭,这名浑身透出八分雅气两分邪气的文士,正在揉着眉心冥思苦想。 等了半天没动静,郭熙诧异道:“你腹中的良谋,能比肩恶狈元嘉,一个姓宋的,把你难住了?” 谢宗昭轻浮短须,若有所思道:“姓宋的像是一枚钉子,嵌在安西这棵大树,不致命,可会让咱们极不舒服。一名世家子弟里出来的武将,倒不难对付,就是不知道他是奉命而来,还是真的想在碎叶城养伤。” 郭熙挑眉道:“鸠占鹊巢?” 谢宗昭担忧道:“大周先后派来五名半步仙人,美其名曰帮咱们对付朝廷大军,如今有三位随着贪狼军去攻打沙州,另外两位逗留在城中。我怕……大周会派一名能坐镇安西的人,将你取而代之。宋锦有勇有谋,出身勋贵,听说被誉为宋花郎,顶着主将名头,暂代副帅职权,他把你换掉,似乎是不错的人选。” 郭熙攥紧茶杯,面沉如水。 谢宗昭提醒道:“若是贪狼军打完沙洲后悉数入城,用斩将的手段将咱们的人全都清理干净,再用大军控制住其他将领,安西都护府会成为大周禁脔,想捏圆就捏圆,想捏扁就捏扁,是攻是守,在人家一念之间。” 郭熙蹙眉道:“大周泱泱上邦,该不会干出狡兔死良弓藏的勾当,把结盟的人干掉,以后谁还会和他们打交道。” 谢宗昭沉声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宋锦贸然入城,总透出一股邪乎劲,咱不得不防。如今有两名半步仙人,再加上新入城的贪狼军,想要咱的六阳魁首,没人能留得住。” 郭熙询问道:“该怎么破解?” 谢宗昭朝西一指。 郭熙眼眸亮起,“逐虎驱狼?” 谢宗昭含笑道:“把局面搞乱,谁都别想安生。安西都护府就是架在火上的烤羊,瞧着鲜嫩可口,谁摸谁烫手,不把皮烫破,甭想吃到羊肉。” 郭熙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乱了好,乱了方显枭雄本色。” 就在二人密谋之时,李桃歌换好衣服,跟随韩达走出小院。 他们的目标,是去找鹿贺家被关押的将领。 正值兵荒马乱之际,入夜后,碎叶城的百姓不敢在外面闲晃,仅有几队西军夜巡。 两人身手都不错,躲开普通士卒小菜一碟,在城内绕来绕去,来到一处破旧宅院。 寂静无人,时而传出犬吠声。 韩达悄声道:“大人,这里就是关押鹿怀春的地方。” 怀春? “名字不错,轻佻不失文雅。”李桃歌感概一番,朝四周好奇打量,疑惑道:“好像是处私宅,为何不在军中关押?” 韩达答道:“他们又没犯军规,关在大营里对郭熙不好,于是悄悄令心腹把他们关在私宅,以免军心动荡。” 李桃歌问道:“里面有多少人看押,是不是修行者,境界怎样?” “这……” 韩达为难道:“那天我只是奉命将人带到这里,交给郭熙的心腹,至于有多少守卫,那就不得而知了。” 李桃歌笑了笑,说道:“若是里面藏着一名半步仙人,玩笑可就开大了。” 韩达倒吸一口凉气。 正玩着命呢,最忌讳说打锅话,若不是惹不起,非要把乌鸦嘴给摁住。 翻墙头,李桃歌不陌生,当初跟周典去长乐坊,没少在墙头蹦跶,现在境界大涨,更加轻松写意,身形一晃,立在墙头。 一只牛犊子大小的猛犬映入眼帘。 修行者能够掩盖脚步,但遮不住气味,这只大狗嗅到陌生人气息,正要开口大叫,突然狗牙布满冰霜,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呜呜声。 李桃歌心念一起,冰刀将狗头斩落。 三进三出的大院,很难找到鹿怀春的藏匿之处。 万一惊动了郭熙安排的守卫,那可就前功尽弃。 李桃歌一不做二不休,双指并拢,抹向桃花眸子。 瞬间变成金黄中掺杂着白色。 观天术。 第472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一十八) 鹿怀春是安西军一名刺头,仗着将种子弟身份,飞扬跋扈为所欲为,西北万里的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曾经在军中议事时,大骂郭熙是皇后养的面首,钻凤袍的人盂。 若不是顾及安西勋贵态度,郭熙早把他砍了祭旗。 这次新仇旧恨一并清算,将鹿怀春关在了马厩,四处漏风不说,一日两餐皆是猪吃的泔水。 几个月下来,鹿怀春饿到脱相,蓬头垢面,衣不蔽体,从一名威风八面的世家子弟,变成了受苦嶙峋的乞丐模样,要不是旧部隔三差五给守卫送去大笔金银,早就受尽凌辱而死,活不到今日。 今夜北风凛冽,刮起了白毛风,鹿怀春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鼻涕挂满了冰柱。 一名西军装束的守卫走过来,丢过半只肘子,趾高气昂说道:“过年了,给你也开开荤,悠着点儿,慢些吃,别把骨头卡在嗓子眼里,死了还得老子给你收尸。” 酱肘子滚了几滚,沾满了白雪和沙石,鹿怀春连滚带爬过去,捧在手心如获至宝,嗅了嗅,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 眼见鹿怀春狼吞虎咽,守卫放肆笑道:“好吃吧?泡着爷爷的尿呢,当年你醉了酒,把我哥往死里抽,差点儿做了冤魂,今日这尿泡肉,权当是替我哥讨回的利息,咱俩以后有的是时候玩。” 鹿怀春像是聋子一样,任凭对方奚落也无动于衷,几口啃完了肘子,开始舔舐手指间的油渍。 “将种子弟?哼,你也配?猪狗不如的下贱东西!” 侍卫朝他吐出一口浓痰,转过头,看到两名黑衣蒙面人。 大惊之下,伸手去拔刀,无奈胳膊半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嘴里塞进来一坨冻到坚硬的马粪。 “敢喊半个字,脑袋搬家。” 韩达用宁刀抵住侍卫喉咙。 侍卫双眼透出惊恐神色,玩命点头。 李桃歌蹲下身,望着仍在嗦手指的鹿家子弟,“我来救你。” 鹿怀春无动于衷,连一个招呼都欠奉。 李桃歌好奇道:“难道你想后半辈子都窝在马厩里,任人欺凌?” 鹿怀春把他的话当作西北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找了根细小木棍,边往后退边剔牙,从牙缝里又抠出一条肉丝,美滋滋吞了进去。 难道是关久了,变成了傻子疯子? 要不然怎么会连沾满人尿的东西都吃。 同为八大家族子弟,李桃歌不可能放任不管,即便鹿怀春变成呆傻憨子,也得把他弄出去。 李桃歌凑近以后,摘掉黑巾,悄声道:“我姓李,名桃歌,征西大军监察御史,鹿公乘鹿爷爷派我来的。鹿怀安将军曾是我的顶头上司,鹿怀夫将军正同我一起对抗贪狼军,世兄,你醒一醒。” 提及鹿公乘三个字,鹿怀春顿时面容一僵,缓缓扭过头,呆呆望着俊逸少年,张大嘴巴喃喃道:“老……老祖宗,没……没忘了我这个不肖子孙?” 李桃歌浅笑道:“出征之前,我见过鹿爷爷,他说,若是有鹿家子孙不听话,我可以代为执行家法,该打打,该骂骂,胆敢还手,把他送到鹿爷爷那里,用龙头拐替我出气。” 鹿怀春的脸色像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时而兴奋,时而痛哭流涕,最后把头埋在膝盖里,呜咽道:“俺能听出来,这是老祖宗的话,子孙不孝,给鹿家祖宗丢脸了!” 李桃歌将他搀扶起来,轻声道:“这里不安全,换处地方说话。” 韩达将侍卫的衣袍拔掉,给鹿怀春换好,而他的破衣烂衫,传到了侍卫身上。 韩达抽出宁刀,一刀捅进侍卫心窝,再将他的脸给划烂,堆放到角落,即便有人发现,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是谁做的。 老练狠辣,事无巨细,又令李桃歌高看一眼。 三人越过围墙,穿过西军守备,回到小院。 韩达去找酒肉,李桃歌和鹿怀春围着火堆取暖,等他缓过神来,李桃歌开门见山说道:“我要刺杀郭熙,替朝廷夺回碎叶城。” 鹿怀春愣住,随即狰狞笑道:“他爷爷我忍辱负重,苟且偷生,等的就是这一天!李公子,你来下令,哪怕是要我的头颅去敲开都护府大门,怀春都心甘情愿!” 李桃歌摇头道:“这倒不用。刺杀郭熙,我有合适人选,如今将你救出,是想让你来约束住安西军,把碎叶城攥在手心。现如今贪狼军和西军都在攻打沙州,留守的将士不会太多,只有鹿家的金字招牌,才能令他们言听计从。该怎么做,我不清楚,你来拿主意,我全力配合你。” 鹿怀春沉思一阵,接过韩达递来的烈酒,一口喝干,呲牙道:“想要控制安西军,必须要令都统以上的将领听话,姓郭的早防着这一手,把我们将种子弟关的关,杀的杀,或者挪到别的职位,怕的就是军中哗变。” 李桃歌皱眉道:“这么说来,想要控制住西军,似乎不可能了?” 鹿怀春咧嘴一笑,拽来肥硕羊腿,边吃边说道:“李公子,说句不好听的,你太小瞧鹿家和贺家了,哪怕我们不在军中任职,如今的主将和校尉,也得对我们心存几分敬畏,对不对,韩将军?” 韩达微微一笑,接口道:“鹿将军说的没错,鹿家扎根安西上百年,枝叶早已遍布碎叶城,四十万西军,起码有一半认鹿家而不认郭贼,李公子请放心。” 李桃歌轻叹道:“那就好。” 鹿怀春沉声道:“姓郭的对我们出手,打的是鹿贺两家的威望,以便他能够掌控西军。李公子,我得给你讨一道赦令,再给我些人马,去大营里游说,对朝廷臣服的,既往不咎,认贼作父的,砍了便是。” 李桃歌点头说道:“只要肯及时回头,不仅无过,还令有封赏,譬如之前的复州兵,已经归为征西大军中。” 鹿怀春抄起酒坛,狂灌几大口,豪气干云说道:“走,就在今夜,咱把碎叶城搅他个天翻地覆!” 第473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一十九) 夜幕之下,静谧的碎叶城暗流涌动。 鹿怀春在珠玑阁门客的护送中,奔走在大街小巷,队伍由一变二,由二变三,最后席卷至安西大营。 等鹿怀春派人发来消息,枕戈待旦的李桃歌和韩达走出小院,百余名近卫抄刀随行。 来到南宫献下榻的府邸,同崔九和卜屠玉领队的先登营汇集到一处。 两伙人静寂无声,眉目阴沉,刀甲明亮,朝着都护府闷头走去。 遇到夜巡的西军小队,悉数歼灭。 走到安西都护府,李桃歌望着朱漆大门,眼神狂热,浑身打起轻颤。 锐字营兄弟的债, 十几万镇魂关子民的债。 国仇家恨,是该一并清算了。 所有人都在等他发号施令。 李桃歌猛然刺出黄泉,轰然一声巨响,大门碎裂。 李桃歌声音高亢喊道:“杀国贼!” “杀国贼!” 先登营,不良人,新锐字营,韩达麾下西军,上千勇士冲进都护府。 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将侍卫砍翻在地。 无论见到何人,宁刀不归鞘,杀过了一进接一进的院落。 没多久,来到空旷的中堂门前,铁甲府兵堆满视线,以长戈劲弓迎敌,屋顶,院墙,凡是能放下人的地方,站的满满当当。 郭熙身披虎神甲虎神盔,端坐在中堂门口,手里举着一碗香茗,见到少年杀气腾腾闯入,用茶盖拂了下茶水,柔声道:“来了?” 语气亲近,像是对待多年老友。 李桃歌缓缓前行,桃花眸子不离对方片刻,一字一顿道:“郭贼,国贼!” 郭熙笑着摇了摇头,“果然是尚未及冠的小孩子,言谈举止都透着幼稚,千里迢迢历尽艰辛来到我的面前,只为骂一声国贼?本帅倒要问问你,何为国贼?” 李桃歌恨声道:“你贪墨税银,克扣军饷,滥杀无辜,拥兵自立,伙同骠月蛮子践踏大宁子民,勾结大周兵犯大宁疆土,屠戮镇魂关十几万人,这,难道还不是国贼?!” 郭熙轻佻大笑道:“你说的这些,本帅都不认。来,给你细细道来,贪墨税银和克扣军饷,是为了重振西军,要知道几十年前,西军武勇第一,在六大都护府中,最是威风霸道,靠蛮子头颅攒军功,以马踏漠东走廊享乐。可在本帅上任之前,西军窝囊成啥样了?不敢进白沙滩,不敢入阴阳谷,躲在关里不敢出去,成为骠月的活牛羊。本帅弄那么多钱,花在哪了?那一千五百重骑就在那放着,你眼瞎吗?!” “要不是金龙卫实在蛮横,安西重骑能把你们打的落花流水,以一疆之域对抗百年朝廷,哎!~异想天开喽。” “你所说的伙同骠月蛮子践踏大宁子民,本帅同样不认。” “那镇魂关隐藏着天大的秘密,圣人知道,冯吉祥知道,左日贤王知道,本帅坐镇安西,岂能不知?历年来,镇魂关已经填进去几十万条人命,只为圆刘嬴的千秋帝王梦,去他妈的!” “没错,镇魂关那些人是我杀的,朝廷要六大都护互调,又派来梅花卫,摆明了要拿本帅开刀,不找个由头抗旨,全家入京后,姓郭的三族脑袋早已搬家。” “我只是想要活着而已,有错吗?” 听完貌似占理的慷慨陈词,李桃歌愤愤说道:“你想要全家老小活命,就屠了镇魂关十几万人,弄的西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郭贼,你哪来的狗屁道理!” 郭熙不屑笑道:“他们的贱命,哪有我郭熙的命金贵,死了就死了,为了养一个白虎鼎,死的人难道少了?我只不过效仿圣人,他养国运,我保平安,谁都别笑话谁。你若真有怨气,冲进皇宫,把刘嬴的狗头摘掉,别假惺惺的专找软柿子捏。” 卜屠玉掐起纤细腰肢,破口大骂道:“嘿你个王八蛋龟孙子,绿毛粑粑一大坨,偏要装大尾巴狼,杀了那么多无辜百姓,把屎盆子扣给别人,我日你全家寡妇!老大,别跟他废话,杀过去,绑起来,涂满泥巴架在火上烤,看那张鸟嘴还敢不敢胡乱喷粪!” 恶人还需恶人磨。 开口就奔向全家女眷,除了以同样的方式回骂,找不到任何破解之法。 堂堂西北万里郭大都护,以巧言善辩着称,结果被田间泼妇的把式骂到脸色铁青。 李桃歌平举长枪,一个杀字没喊出口,就见到从中堂里推出来一名高瘦老人,白发杂乱无章,高昂着头颅,一品红袍涂满污垢,即便沦为阶下囚,也透出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势。 李桃歌虽然没有见过一人之下的左相,但能嗅出重臣气度,父亲曾经叮嘱过,无论如何要把杜斯通带回永宁城,如今见了正主,叉手为礼,“晚辈见过杜相。” 杜斯通循声望去,仔细打量一番,呵呵笑道:“能率兵打进都护府,不愧是白垚的好儿子,来,无需顾及老头子安危,奋力厮杀便是。” 郭熙翘起二郎腿,阴阳怪气说道:“李相儿子前来营救杜相,荒谬绝伦。杜斯通,猜猜这少年是真的想要接你回去,还是假模假样惺惺作态?李白垚坐镇凤阁,独揽尚书省大权,在京城内只手遮天,圣人都要让他三分。你要是回去,他可没这么好过,说不定,把你弄走后,一刀砍掉脑袋,把杀人的罪名安到我郭某人头上。” 杜斯通冲他讥笑道:“小人的肚皮里,尽是龌龊勾当,看谁都如同照镜。我与李相的为人,互相都已经熟知,无需对狼子小人辩解。” 杜斯通转而对少年放声喊道:“就当老杜死了,放手厮杀便是。宰了郭熙,你就是千古功臣,是非功过,以后自有定论,老杜哪怕是驾鹤西去,也能安详闭眼。” 一席话使得军心躁动。 李桃歌收拢心神,枪尖直指郭熙,凝声道:“郭贼!受死!” 第474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二十) 碎叶城里的喊杀声愈演愈烈。 朱延才同两名小妾酣战一场,顶着疲惫进入梦乡,睡了没多久,就被旁边美人摇醒,没等发脾气,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哀嚎,倏然一惊,抄起腰刀,胡乱套好官袍,跌跌撞撞朝外走去。 体魄出众的侍卫长匆忙跑过来,满脸慌张说道:“大人,好多营反了,太守府的三营主将死了两个,只有麦将军在同叛军厮杀。” “反了?!” 朱延呆滞当场。 西军里派系单一,以安西将种子弟为首,有一家独大的趋势,郭熙上任后,将嫡系安插到各营,这才有了分庭抗礼的底气,如今把鹿贺二家的重要将领囚禁,怎么还有人搞事,还把局势弄的乱糟糟? 朱延暗自皱眉。 那些勋贵将领早成了囚徒,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根本没有余力鼓噪军心,早不哗变,晚不哗变,偏偏在贪狼军入城后哗变,看来必有蹊跷。 朱延气到发笑道:“新任的义父,没想到是引狼入室,贪狼军想要碎叶城?得问问本太守的刀答应不答应!” 朱延率领侍卫来到太守府大门,正巧撞到贺家带领的西军,双方各自立住阵脚,大眼瞪小眼。 唯一能够区分彼此的,是贺家额头白巾。 朱延一马当先冲出阵营,挥动腰刀进行重逢,“给老子杀!” 双方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无需多言,各自用刀枪泄愤。 像这种场面,在城内不断上演,鲜血将墙砖染红,哀嚎将沉寂唤醒,找不到对手的将士,纷纷朝都护府聚集。 真灵寺内。 由于离着内城较远,这片佛门净土依旧保持肃静,随着远处火势将暗夜映红,僧人们来到院墙旁边交头接耳。 僧人檀树皱起眉头,站在方丈禅房门口,手里的三十六颗菩堤念珠越转越快。 铛。 细绳崩断,一枚念珠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响声。 大门打开,头顶十二枚菩萨戒的少鸾走出禅房,笑呵呵说道:“檀树,你心不静。” 檀树双手合十,弯腰弓背,轻声说道:“城内激战正酣,正在争夺碎叶城,事关百万条性命,弟子没办法心静。” 被誉为当世罗汉的少鸾撩开僧袍,缓缓走下石阶,“咱们是出家人,不用理会俗世中的争斗,王朝气数已有天定,无须闲人干涉。” 檀树眉心更阴沉几分,“师父,即便不去插手朝廷和郭熙的争斗,救出战火中的百姓,总该是佛门弟子应该做的,不如派遣僧人,将流落在外的百姓送入寺内,先避过这一道难关。” “有慈悲心肠,佛性深厚,是好事,为师很是欣慰。” 少鸾遥望远处浓烟,平静道:“流光一瞬,华表千年,人生不过就是白驹过隙,兴衰成败,自有定数,咱们佛门中人,六根清净,再去过问俗事,会引来佛祖震怒。这是前人种下的因果,且由它去吧。” “因果?” 檀树困惑道:“郭熙和圣人相斗,那是他们之间的仇恨,百姓也要沾染因果吗?” 少鸾笑道:“这些日子你苦读佛经,一定参透不少,我来问你,何为因,何为果?” 檀树朗声道:“欲知前世因,今是受者是,预知后世果,今日作者是。种善因,结善果,种恶因,结恶果,因果轮回,一切都是由自己造就。” “错了,大错特错。” 少鸾摇头道:“为师告诉你,种下的善因,未必会到自己头上,种下的恶果,也未必由你来承受,若想人人有善果,须要人人结善因,这才是佛道劝人向善的根本。” 檀树不解道:“难道我种下善因,却要承受别人的恶果?” 少鸾轻叹道:“应知一切心识如幻,应知世间诸行如梦,天下间有那么多讲不通的道理,何必拘泥于其中呢。” 檀树铿锵有力说道:“师父,檀树只是一个劈柴小僧,六根不净,佛性浅薄,悟不透禅机,可檀树明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将人拽离苦海,那是功德无量,对了,这不是檀树说的,而是佛祖说的。既然你不想救人,我去,日后哪怕被撵出寺庙,弟子也认了。” 望着步伐果决的年轻弟子,少鸾呢喃道:“你在佛门几年,敲了几万次木鱼,读了几百本佛经,言谈举止像出家人,可骨子里又不是出家人,脱掉僧袍,仍旧是满怀热枕的东庭步卒,身体里流淌着热血,也不知道你为何出家,难道……是为了张燕云?” 大都护府。 血流成河。 李桃歌充当先锋官,已经杀至人群之中,黄泉枪枪风凛冽,挡着即碎,可当他剥开第三层守卫,周围带来的压力陡增,藏在铁甲中的侍卫,无一例外都是修行者。 大都护乃是朝廷重臣,郭熙又是贪生怕死的性子,势必会不留余力在身边堆放高手。 李桃歌躲开偷袭来的剑芒,再挑飞暗器,用余光扫到四五人在朝他合围,冷哼一声,高高跃起,枪头化为繁星点点,如雨幕散落。 一人重伤,另外四人毫发未损,反倒是李桃歌左臂挂彩,不知被谁的剑给捅了一下。 两名灵枢境,三名无极境。 郭熙猖狂笑道:“李公子,我侍卫的刀剑可还行?你不是说本帅贪墨吗?他们都是用赃款雇来的豪杰,取之于民,用之于你,以后若想算账,找你老子即可,因为是他和杜斯通拨给本帅的钱,哈哈哈哈哈哈。” 李白垚去年之前曾任翰林学士,协助杜斯通打理六部,都护府调拨的银钱,确实出自他的笔下。 李桃歌用黑巾缠住伤口,缓缓说道:“反正没多久活路了,容你再笑一会。” 郭熙胸有成竹道:“你以为凭借这些人,就想荡平安西?真是乳臭未干的小子,只会做白日梦。等把你和太子一并拿下,两相一龙皆攥在手心,刘嬴和李白垚统统得给本帅跪地磕头!” 话音未落,屋檐的十余根冰锥忽然拦腰而断。 在空中转过弯,朝着郭熙凶猛刺来。 第475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二十一) 术士不善与人近身厮杀,但在战役和刺杀中能起到奇效,李桃歌一念涌起,冰锥已然来到郭熙面门。 却被灰色衣袖尽数挡住,冰锥化为冰屑。 一名相貌和善的小老头,垂臂躬身,笑吟吟站在郭熙身边。 都护府大总管,郭平。 当初在大牢中,李桃歌与拓跋牧为关在一起,正是这位大总管施以援手,一剑化三剑,三剑衍青蛇,破去八千大山少主傲气。 说起来,算是李桃歌的救命恩人。 如今故人相见,恩怨难清。 由于李桃歌报仇心切,陷入都护府侍卫重重包围,各种兵器接踵而至,术法和念力从暗地里杀出,霎那间周围五彩斑斓,宛如前几日盛放的烟花。 术法,念力,对于李桃歌而言,可以选择无视,毕竟没入观台境之前,七宝神婴的念力,对他施展就像是在对牛弹琴,如今境界暴涨,对神识刺杀更是无动于衷。 撑起罡气,认真对付武夫就好。 黄泉画出道道晨曦,与这清晨很是应景,一合一扫,即为瑰丽美景。 打退对方联手攻势,李桃歌稍微松了口气,察觉侧方有人来袭,黄泉枪迅猛点向那名刺客喉咙。 一枪命中。 嗯? 刺客喉咙中枪后,不退反进,以更快的速度贴近少年,黝黑匕首刺破护体罡气,正中肩头。 不惧生死的硬汉见得多了,可无视生死的好汉闻所未闻。 天下之大,真的有人被枪戳破喉咙而无事? 李桃歌瞟向古怪刺客,一身黑衣,戴有草帽,露出的肌肤像是烧过的木炭,两眼空洞无神,呈现出死寂灰白。 是人是鬼? 得手后,古怪刺客再次发起进攻,抄起匕首冲少年喉咙捅去。 面对半人半鬼的东西,李桃歌心里泛起寒意,再不敢硬接,用枪头去挡。 刺客的手臂竟然从中间弯曲,匕首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绕过枪头,夹杂着阴风袭来。 李桃歌本来想用左手去接,下意识觉得不妙,双足点地,几乎以平躺姿式极速后撤。 刺客如附骨之疽,贴着李桃歌的行进轨迹,速度不落下风。 匕首扬起,奔向二弟。 日! 想要小爷断子绝孙呐?! 李桃歌随手扬起两道冰锥,试图将这家伙开膛破肚。 硬度可比拟金石的坚冰,在刺客腹部骤然碎裂,细细一看,仅留下印记而已。 难道是不死之身? 匕首再度捅来。 一道剑虹从后方杀出,抵住黑乌乌的匕首,顺势一挑,那名刺客翻身而起。 “小心点,这是阴将。” 南宫献丢弃了不顺手的点血枪,抄起了月魁剑,守在李桃歌身边,伺机而动。 “阴将?” 李桃歌听的泛起鸡皮疙瘩,狐疑道:“该不会是死人炼制而成?” 之前三千里流途中,见识过极乐君操控阴鸦的手段,那些阴物并无实体,完全靠阴气聚敛形成。 这名阴将略有不同,有实体,但没有穴窍筋膜,血肉极为强横,不惧刀枪,无视术法,简直是一尊无敌杀神,若是放到疆场,谁能将他拦住? 南宫献答道:“操控阴将的,定然是魂师,他们到处寻找高手遗体,用秘术将其炼成傀儡,越是境界高深的魂师,越是能发挥阴将生前战力,这尊阴将生前至少是逍遥境中期,故而无极境破不开他的阴身,除非是至正至阳的术法,才能将他捣毁。” 回想到那名叫做望月的女道人,生出异象,一拳锤杀极乐君和阴鸦,李桃歌如今都心惊胆颤。 修行如登山,越是爬得高,越是能见到世间浩瀚。 反倒是修行之前,见谁都是高手,也就无所谓境界如何。 见到阴将又拎起匕首冲来,李桃歌询问道:“至正至阳的术法,好像只有御雷之术,可惜我不会,要不然用火试试?” 南宫献摇头道:“凡火对于阴将几乎没有作用,除非是能修出太阳真火之类的神火,你还是留出力气,去杀郭贼吧,这只阴将由我来搞定。” “六丁六甲阵,起!” 珠玑阁门客注入真气,十二幻神虚空飘起。 上古十大神火,有一种叫做六丁神火,传说来自奇门遁甲,由仙人炼丹所化,至刚至阳,最能震慑阴神阴鬼。 身披红甲的南宫献顺势劈出一剑。 剑锋带动六丁六甲神力,将地砖凿出一道壕沟。 阴将在六丁六甲阵初现的时候,已然全身颤抖不止,天万物相生相克,再强悍也逃不过天地二字。 月魁剑划过阴将,顿时灰飞烟灭。 屋顶之上的一名身形枯槁的老者,蹲下身大口呕血。 郭熙敲打着膝盖,望着神兵天降的南宫献,笃定道:“这人不是贪狼军宋锦,乔装打扮的赝品罢了,没想到咱俩下了一辈子套,反倒被鹰给啄了眼。” 安西第一幕僚谢宗昭双手插入袖口,感叹道:“我怀疑过韩达,以为他投靠了贪狼军,没想到两个人都暗藏玄机。如今看来,李家少年必然见过宋锦,要不然不怕别人识破,敢扮演他来入城。既然见过,李桃歌活了下来,说明宋锦毙命无疑,右翼大军遭遇惨败。” 郭熙皱起眉头说道:“贪狼军右翼派出了三万人,他们都败了,看来朝廷大军不可小觑。” 谢宗昭含笑道:“李白垚的儿子,当然备受宠溺。探子打听到的消息,他的队伍里不仅有先登营,还有不良人,陇淮军重骑,草原狼骑,尽是精锐中的精锐,宋锦死在他的手上,不奇怪。我只是觉得他的胆色大到离谱,凭借入城的五千人,就想刺杀大都护,拿下碎叶城?” 郭熙不动声色问道:“你怀疑……他还攥有杀手锏,有十成把握摘掉郭某头颅?” 谢宗昭认真说道:“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都护府大门,一名肌肤酷似婴儿的白发老头凭空升起。 凉薄双眸扫到郭熙这里,毫无波澜,如同在看一具死尸。 第476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二十二) 当初李静水曾答应过,要帮忙摘掉郭熙狗头,可没想到见面就亮相,大张旗鼓摆出杀人阵仗。 守诺,厉行,霸道。 难怪能把北海搅得天翻地覆。 李桃歌不由得对老祖伸出大拇指,再次爆出粗口。 李静水对郭熙可没什么恩怨,用不着你来我去喋喋不休,宽大衣袖随意一挥,射出两道白色气浪。 气浪出袖后,起初是袖珍小蛇,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大,如玉尺,如长枪,最后竟成为庭柱粗壮。 郭熙,谢宗昭,郭平,三人脸色大变,万万想不到半步仙人不走寻常路,招呼都不打,阵都不骂,说出手就出手。 活了二百多年的活神仙,哪好意思对小辈逞口舌之快。 也就是霸占大宁武道榜眼的李静水,不尊世俗礼法,换成别的半步仙人,哪肯厚颜无耻索取凡人性命。 郭平不留余力祭出护体罡气,青峰飞速劈出十几剑。 渗入刀气后,如泥牛入海,半点浪花都没掀起。 两人之间的境界,相差太远。 刀龙破开所有屏障,即将把郭熙吞噬。 烈烈刀风已将发丝斩断。 一道黄色身影悄无声息出现。 左肩扛住一滚刀龙,右肩扛住一滚刀龙。 霸道无匹的刀气在他肩头犹如玩物。 对李静水含笑示意。 这人穿着大寺人锦绣黄袍,生的俊秀和善,十指白嫩如葱,散发出皇室才有的贵气。 “李小鱼,好久不见。” 声音阴柔纯净,令听者心旷神怡。 望着突然跳出来不男不女的家伙,李静水双眸逐渐眯起,抱拳道:“苏貂寺,久违。” 能让以狂傲着称的李家老祖抱拳执礼的对手,整个天下寥寥无几,这名苏貂寺便是其中之一。 宫廷深如海,周国大皇帝身边豢养许多不为人知的高手,从小净身后在皇宫长大,叫什么名字,是何来历,祖籍在何处,无人知晓。 更有甚者,连姓氏都不知道,无名无姓,形同野人。 这些常伴龙驾的高手,常驻龙牙殿,因此也被称作龙牙卫,苏貂寺就是大统领,与大宁的内侍省略有不同,只负责清理大皇帝的烦恼。 不动如山,出手便杀人。 当年李小鱼在大周肆虐横行,杀的江湖人士闻鱼色变,沙陀军看不过去,派大军围剿,没把李小鱼抓住,反而搭进去几百将士性命,后来皇室插手,派苏貂寺一众高手前来,才把李家老祖撵出大周。 苏貂寺送出恬淡笑容,肩头轻拧,两道粗壮刀龙冲天而起,消失在天际。 苏貂寺整理好官袍,轻柔笑道:“李家贤弟数年不见,风采依旧,看来大宁的水土很养人,咱家心驰神往。” 这名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岁的中年宦官,真实年纪比李静水都大,百余年前是这般模样,不见半分老态。 李静水冷声道:“大宁的水土,养不起貂寺这种贵人。” 龙牙殿之所以高手频出,是因为有天下第一皇帝的浩瀚龙气养身,功法丹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神兵利器唾手可得,即便是庸才,在龙牙殿待久了之后,也能硬生生灌成逍遥境或者半步仙人。 所以龙牙殿,被誉为登仙阁。 苏貂寺挪正玉簪,柔声道:“我大周的将士,正在攻打沙州城,一旦破城之后,会沿着保宁都护府一路南下,踏平多渤草原,直取永宁城。当你们大宁皇帝死了之后,咱家会去你们皇宫小住几日,可惜到时候李家贤弟已经驾鹤西去,看不见大宁沦为一片废土。” 李静水满脸厌嫌道:“琅琊李氏的兴衰,老夫都懒得搭理,大宁皇帝如何,更懒得过问。老夫只是好奇,你怎么会来到碎叶城,难道你这老怪物能掐会算,料定我会来?” 苏貂寺双手叠于小腹,礼貌笑道:“既然是老友是临死之前的困惑,实情当然要告知,咱家来到城中已有半年之久,郭熙他自己都不知情。” 半年这个时间,李静水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但是李桃歌清楚,心头狂震,他惊愕道:“也就是说,在郭熙插上反旗的那一天起,你就来到了碎叶城。” 郭熙一反,皇室必然会将他铲除,派高手刺杀,是平叛代价最小的手段。 大周用郭熙这枚鱼饵,不知能钓到多少条大鱼。 苏貂寺亲和力十足笑道:“这位小友,其实还要早一些。” 李桃歌猛然一惊。 再早。 他和张燕云在碎叶城。 李静水沉声道:“白垚亲口所说,大寺人段春主动请缨,想要来碎叶城刺杀郭熙,结果被冯吉祥劝住,你苦苦守候,是为了等他吗?” 苏貂寺轻轻摇了摇头,含笑道:“其实我不远万里而来,是为了张燕云。” 李桃歌汗毛瞬间立起。 竟然是奔着云帅来的。 苏貂寺遗憾轻叹道:“当张燕云率领麾下大军,硬撼贪狼军六百里,大皇帝就清楚这名二十岁的青年统帅,日后必是我大周劲敌,于是下达张燕云必死的诏令。可惜咱家来晚一步,让他平安回到了永宁城,不过没关系,他去了紫薇州,自投罗网,必死无疑。” 苏貂寺缓缓回过头,眼神柔和望着安西大都护。 郭熙艰难挤出一抹笑容,点头示好。 苏貂寺平淡笑道:“大都护不必惊慌,有咱家在,千军万马也伤不到你分毫,这就是与我大周合作的好处,反之,这些所谓大宁的忠臣,都会在今夜死于非命,李静水也不例外。” 郭熙惶恐道:“多谢貂寺庇佑。” 李静水傲然说道:“姓苏的,你昏了头不成,百年前你拿老夫无可奈何,百年后便能如愿了吗?!” 那年初春,大周皇宫第一高手苏貂寺同大宁武道榜眼激战北海,两人搏杀一天一夜,真元用尽后打至平手。 苏貂寺耸肩道:“你一介武夫,对于大周而言无足轻重,当时咱家出城,是一时技痒试试身手,今日不同,是诱杀,是围捕,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务必要将大宁高手铲除干净。” 话音未落。 周围半空陆续出现数道身影。 一名。 两名。 三名。 四名。 连同苏貂寺,足足五名悬浮在空中的绝顶高手。 苏貂寺伸出右臂,客气笑道:“龙牙殿出动五名半步仙人,给足你的面子,李家贤弟,请上路。” 第477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二十三) 当六名仙人齐现都护府上空,下面的凡夫俗子看的瞠目结舌,收起兵刃,各自退回阵营。 这都是传说中的神仙人物,一辈子都难得一见,突然齐聚六名,难免会生出敬畏之心。 包括阅历还算不错的李桃歌。 卜屠玉缩起脖子,朝天上张望道:“老……老大,他们会飞哎。” 对于常人而言,飞,寓意着不受天地束缚,能够肆意逍遥,许多人都做过展翅飞翔的美梦,在山水间穿梭,俯瞰人间百态。 无论是不是修行者,乘云驾鹤,追风逐燕,似乎是毕生夙愿。 卜屠玉初次见到驻足于半空的仙人,惊慌失措之余,生起了艳羡心思。 早知老祖会飞,把膝盖跪烂了,把头磕碎了,也得拜入他的门下啊。 李桃歌见识过青姨一念杀无极,道心较为平和,撇嘴道:“我又没瞎,看得见他们在飞。” 卜屠玉露出哭腔说道:“五个欺负一个,真他妈不是东西,我诅咒他们断子绝孙,被剑气切成十万八千块!对了,老祖是不是要挂了?” 李桃歌咬着后槽牙,没敢答话。 寻常士卒遇到五名同级对手,几乎没有获胜机会,能够修炼到半步仙人,那都是成了精的活神仙,没有妖孽级别的智商和气运傍身,绝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能活着脱身就不错,想嬴,简直是痴人说梦。 南宫献将手搭在少年肩头,压低声音说道:“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了,是走是留?” 李桃歌望向神色逐渐自若的郭熙,正在挑起双眉,似乎在对自己挑衅,于是硬声道:“老祖没走,证明有底气同那五人斡旋,是走是留,且等杀了郭贼再说。” 若是李静水拖住五名大周仙人,前方再无障碍,似乎真有诛杀郭贼的可能性。 但李静水若战败,逃生的机会变的极为渺茫。 李桃歌不懂李静水的为人,南宫献清楚。 这位从年轻起便傲气冲天的老狂郎,从不会低头,即便面对五名同境对手,也会为了体面而战。 南宫献摘掉红盔,轻声道:“少主要战,那便战,收起六丁六甲阵,杀出一条路,为少主保驾护航。” 珠玑阁门客奋勇争先,一左一右铺出人墙,斩断行刺路线。 至于上古阵法,在大军冲阵时所向披靡,但和修行者对战中,由于阵型臃肿,动作缓慢,占不了什么便宜,反倒是浪费真气。 李桃歌拎起黄泉枪,面无表情朝着郭熙走去。 崔九不甘示弱,大吼道:“兄弟们,郭贼就在前面,宰了他,能回家搂着婆娘睡大觉喽,亮起你们的刀,剁碎这帮狗娘养的!” 几百先登营齐声喊道:“杀!” 两军充斥着男儿血性,又撞在一处。 半空之上。 六人之间蔓延着诡异氛围。 李静水不动,那五人也不率先出手。 只是互相安静望着对方,像是入定模样。 来到半步即可登天的境界,不存在资质愚钝的庸才,得一招先手,往往能奠定胜局。 先手,并不意味率先出手。 而是从局面占据上风,进行滚雪球的优势。 六人都在暗自蓄力,寻找对方破绽。 轰隆隆。 忽然响起一声闷雷。 安西正月打雷,那可是从未有过的奇景。 黑云压城。 暗淡无光。 六人仍旧不为所动,静静在半空悬浮,极为沉得住气。 又是一道惊雷,伴随着闪电划过。 李静水出手了。 离他右手边最近的那名头顶君子冠的寺人,正对着雷电,光芒万丈,忍不住眨了眨眼。 然后两道比起雷电更快更夺目的刀龙,已然来至胸前。 与劈郭熙那两刀,天壤之别。 头戴君子冠的寺人脸色微变,左手画出圆弧,右掌平推,两道几十丈的刀龙乖巧在空中转弯,然后撞在一起,炸裂开来。 君子冠寺人挽起损毁的半截衣袖,露出僵硬笑容。 李静水出手的同时,苏貂寺也动了。 淡黄官袍一晃,在漆黑半空中掠出残影,瞬间奔袭至李静水身前,轰出一拳。 两人曾经交锋过,对于互相的底细知之甚详,这一拳,妙就妙在出手时机,恰好在李静水挥出衣袖的时候,火候拿捏的恰到好处。 “下作。” 李静水冷哼一声,指尖弹出凌厉刀气。 苏貂寺左臂前伸,居然主动伸手捏向刀气,右臂那一拳依旧沿着轨迹行进。 一拳之后,还有三拳。 另外三名寺人,如他影子一般随行,出现在李静水面前。 第478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二十四) 四人携手攻来,声势不算浩大,但透出诡谲氛围。 李静水勾起嘴角轻蔑一笑,随手挥舞,接连射出百余道刀气,连绵不绝。 四人如同鬼魅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已然占据了前后左右方位,将李家老祖围住。 断了衣袖的君子冠寺人,从李静水头顶猝然现身。 双手撑起遮天拳影。 唯一露出的破绽,是下方。 李静水白眉挑起,傲然笑道:“阉驴们,想逼你李家爷爷从下边走,爷爷偏不如你们心意!” 矮小身材突然腾空而起。 以手刀破万拳。 两者一个干枯渺小,一个遮天压城。 差距天壤之别。 可结果令人惊掉下巴。 其貌不扬的一记劈砍,居然穿透层层拳影。 撕开一条通道。 四人在后面紧追不舍。 头顶君子冠的寺人再次张开衣袍,气机鼓荡,双拳接连出击,势要当拦路虎。 “给你脸了?!” 李静水瞪起凉薄双眸,右手凭空抡出。 夺目刀芒照亮黑幕。 犹如天雷滚滚落下。 含怒一刀,劈开了千万拳,劈开了那人的护体罡气。 君子冠一分为二,额心流出一抹血痕。 苏貂寺顺势弹出一枚丹丸,谨慎说道:“李小鱼的双刀,在整座天下都能排在前列,碎三魂七魄,可斩谪仙人,你们千万不要轻敌,以我为主,缓缓图之。” 头发散落的寺人只觉得刀气从额头入体,经络血肉有千军万马奔腾,赶忙服下丹丸,才勉强压住刀气肆虐。 苏貂寺终于不再以微笑示人,神色凝重道:“五打一,居然还能占据上风,李小鱼,看来你早已进入天人境,离那登仙只差机缘。” 这次轮到李静水露出古怪笑容,“姓苏的煽驴,别在那惺惺作态了,咱们当初打架那会儿,已经是百年前旧事,你抱朴,我也抱朴,如今时过境迁,皇帝都换了几遭,谁还不是天人合一了?” 观台,璇丹,灵枢,无极,逍遥,这是凡间五境。 半步仙人之上,还有四境。 被称之为天门四境。 合道,抱朴,神玄,天人。 凡间五境加天门四境,总共九境,取天地最大之数,寓意极限圆满。 苏貂寺平静道:“十大谪仙人不飞升,咱们永远是困在凡间里的蛟蟒,你我寿元将近,恐怕等不到跃龙门的那一天。” 李静水无赖道:“你死你的,干爷爷屁事,反正你也没有后代子嗣,不用留恋这乌烟瘴气的凡间。” 杀人莫过于诛心。 左一句骟驴,右一句无后,菩萨听了都要大发雷霆,何况是权势滔天的苏貂寺。 天空闷雷滚滚,似乎仙人震怒。 “结五方大阵。” 苏貂寺沉声发号施令。 四名大寺人各自抽出一把骨剑,长不过尺余,宽不过寸余,在漆黑中泛起莹玉色泽。 来到半步仙人之后,脱胎换骨,臭皮囊焕然一新,寻常神兵利器伤不了分毫,与别人对敌,无需再借助兵刃之威,像李静水当年成名的双刀,早已被李氏供起来当作族宝,这几十年来,始终以掌刀袖刀作为兵器。 这四把骨剑大有来头,取自上古时期陨落的仙兽骸骨,要知道神兽就四位,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被大宁皇帝和八大世家收集过来,炼成四象鼎聚拢气数开国大宁。 再往下,便是仙兽。 一般而言,妖修肉体强横,比起修行者要高出不止一筹,同境厮杀,不借助功法和外力,几乎是碾压态势。 没有化为人形的仙兽,皮毛骨肉更为变态,用他们的骨头炼成兵刃,几乎是多年前常态。 岁月蹉跎,当初仙兽的骸骨极为难寻,也只有大周皇室,才能阔绰到如此程度。 四名大寺人站在苏貂寺身边,如众星拱月。 李静水冷哼一声,“捡来几根破骨头,就想要老头子的命?来,且让爷爷瞅瞅,是你们的骨剑犀利,还是爷爷的双刀霸道。” 随着老爷子拧起眉头,刀意漫天。 苏貂寺张开双臂,剑意从足下涌起,不落下风。 “爷爷赏你们一刀!” 李静水暴喝一声,十指各自抓起一团刀气,挥臂而出。 霎那间,刀气铺满五人。 苏貂寺不敢怠慢,穷极五方大阵之力,慎重接刀。 嗯? 刀气入阵后,软绵绵的空无一物,力道还没雨点大。 虚张声势? 再抬起头,李静水消失不见,尽留依稀残影。 “敢跑?!” 苏貂寺咬牙道:“给咱家追!即便是追到永宁城,也要把他给剁碎了!” 六名仙人在半空斗智斗勇,不过是片刻功夫,下面的李桃歌陷入凝滞,尚未杀入都护府大堂。 察觉到六人不见,李桃歌擦掉额头鲜血,舒了口气。 旁边的南宫献轻声道:“老祖成名以来,傲气纵横百年,从未退过。” 李桃歌沉默片刻,说道:“我明白,老祖是为我而退,他怕那五人得手后,转过头来将我杀掉。” 南宫献轻叹道:“你知道就好。” 李桃歌重新燃起战意,再度面对都护府中堂,“既然老祖给我机会,势必要让郭贼伏诛!要不然辜负老祖美意,我们爷俩到了九泉之下,他会骂我不争气。” 南宫献无言以对,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遇到这么一位执拗的主子。 第479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二十五) 三天前的碎叶城,画鼓宣街,兰灯满市,尽是盛世景象。 可今日的碎叶城,万家不见一盏明灯,只有火光冲天,惨叫声反复回荡在街市。 郭熙嫡系认为对方是叛军,鹿家子弟部下也认为对方是叛军,互相打出清理逆贼的旗号,进行血腥较量。 两军在街巷交战,最受苦的是百姓,那些找不到敌军的恶卒,将怒气宣泄在平民,烧杀抢砸,奸淫掳掠。能不能活到天亮都难说,不如先快活一把,反正事后查案,将罪责推到叛军那里,黑灯瞎火的,双方穿有同样衣甲,谁能认出来自己? 昔日心心念的俏佳人,成为他们采摘目标,遇到敢反抗的,数刀剁下,老幼妇孺皆成为刀下亡魂,酿成灭门惨案。 檀树在大街小巷奔波,遇到无家可归的百姓,将他们聚在一处,带到寺庙附近树林,藏匿好以后,再次折返到街道,幸好运气不错,檀树为人也机灵,绕着兵卒躲藏,数次折返,救出几十名百姓。 听到屋内传来女子惨叫,檀树猛然一惊,稍加思索之后,沿着门缝走进卧房。 两名安西士卒正在凌辱一名女子,肚子高高隆起,看样子有七八个月身孕,地上躺着几具尸体,两老一少,还有名女童,全都是脖子受伤,一刀毙命,想必是这女子家人。 目睹惨绝人寰一幕,檀树气到两眼发黑,颤声道:“贼子,住……住手!” 闲着的一名士卒回头望去,抄起沾满血迹的宁刀,正要灭口,突然看到黑暗之中对方戒疤僧衣,不由得笑道:“呦,这不是真灵寺里的大师吗?咋着,瞧见凡间快活,也想要入世当神仙?行,等我们哥俩爽完了,交给大师享用,你们平日里普度众生够辛苦的,今儿个轮到我们孝敬你。” 檀树满脸悲痛,怒道:“禽兽不如的东西!这可都是你们的兄弟姐妹!” 士卒满不在乎扬起得意笑容,“大师,城里乱成一团,谁晓得能不能活到明日,先爽了再说,要不然做个窝囊鬼,对不起自己。” “今日爷爷不敬佛了!” 檀树扯掉僧衣,露出胸膛,上面刻有纵横交错的伤疤,刀箭枪矛皆有。 遁入空门之前,他曾是东庭悍卒。 夜袭虎豹骑一战,他率先冲到对方阵中。 那两名兵卒见他有动手的架势,慌忙兜好裤子,抄起宁刀,抬手就砍。 轻易屠人满门,必是狠辣货色,这两刀又快又准,直奔头顶戒疤。 檀树用木椅架住双刀,退出内室,来到空旷地方,突然发力扭转木椅,双刀顿时脱手,檀树先踹翻一个,接着铁拳锤倒另一个,似乎觉得这种人渣,用刀宰了反倒是便宜他,不解恨,一拳,两拳,三拳,四拳,直接轰出十几拳,将那人面门打成了稀巴烂。 摔倒的士卒返回内室,用剪刀抵住那名孕妇喉咙,紧张说道:“大师,你杀我之前,我能把她捅死,这可是大肚婆,一尸两命,我那兄弟已经用命抵债了,若是放了我,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好好掂量掂量。” 檀树面容冷峻,拳头的鲜血滴答下落。 檀树沉声道:“之前说过,今日爷爷不敬佛,只超度。” 士卒厉声喊道:“臭秃驴,非要同归于尽,你才肯善罢甘休?!” 说完后,只觉得手腕一沉。 孕妇用脖子撞中剪刀。 鲜血飞溅。 士卒顿时呆愣不动。 檀树怒不可遏道:“爷爷送你入畜生界!” 抓住那人双腿,抡起后镶在墙上,用同样的打铁方式,将那人胸膛和面门凿烂。 出完气,檀树仍旧颤抖不停。 “大……大师。” 孕妇轻声喊道。 檀树大步走到床边,见到她出气多进气少,红光满面,正是回光返照的模样,于是忍住悲意说道:“女施主……有何吩咐?” “多谢大师替我全家报仇,小女子死了也能瞑目,可小女子还有一事相求,求您给我家留个后。”孕妇苦苦哀求道。 全家都死个干净,哪里有香火可言? 檀树还没来得及询问,孕妇已经用剪刀插入肚皮,疼的手腕剧颤,活生生把肚皮剪开。 为了保护未出生的孩子,她剪的很慢。 慢到檀树不忍直视。 孕妇痛的五官扭曲,仍忍住昏厥,把孩子从肚子里取出,剪掉脐带,放入早已准备好的襁褓,抱入怀里,用脸颊蹭着小脸,柔声道:“孩子,我是娘,以后爹娘陪不了你了,记得听话,要不然会遭人欺负。” 孕育八个月的婴童,初次来到世间,竟然没有哭喊,蜷缩在襁褓中乖巧不语。 妇人气若游丝道:“大师,是个男娃,正好可以进入寺庙修行,把他当成狗儿一样养活就好。” 檀树胆战心惊接过婴儿,想要询问名字,察觉到女子已经撒手人寰。 双臂仍直直托起。 婴儿突然大声啼哭。 檀树抹去一把泪,心情沉重走出屋子,望着婴儿小脸逐渐恬静,离魂般定住。 回忆起某人厥词,檀树喃喃自语道:“以杀止杀,以杀救天下,张燕云,难道你才是对的?” ──── ──── 黑云再黑,也压不住碎叶城的刀光剑影。 满城火把攒动,所过之处哀嚎如雷。 以朱延为首的十三太保,集结了西军精锐,正在满城游荡,搜寻鹿家叛军。 近几年来,鹿贺二家的重心放在京城,对于安西有些失控,许多高位拱手相让,余下的将领,也被郭熙或囚或禁,早已不复当年两家共镇安西的威风。 鹿怀春高估了自家金字招牌,看似一呼百应,实则有七成都在观望,拉出去的几千兵卒,在受到十三太保强势反击之后,顿时溃不成军,除去本家子弟和心腹,其余的墙头草立刻呈鸟兽散。 不到两个时辰,拉出来的六千余人仅剩三百,被朱延带领大军堵在北门。 鹿怀春脸上挨了一刀,从眉骨到嘴角,入肉颇深,看起来狰狞恐怖。 给他当了五年的副将大声喊道:“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打开城门,先去逃命吧,日后把咱的人集结起来,再杀回碎叶城也不迟。” 鹿怀春坐在台阶歇息,舔舐着流淌下来的血水,淬出一口,苦笑道:“逃?哪有脸逃。李家公子正在都护府找郭贼掰命,我若是逃了,朝廷饶不了我,祖宗饶不了我,百姓更饶不了我。去年今日,我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堂弟鹿怀安,面对十万玄月军,都敢死守镇魂关,做堂哥的,岂能不如一个胆小如鼠的死胖子。” 副将眺望远方,火把越来越密集,占满街道的大军若隐若现。 副将咬牙道:“将军,战死疆场,俺不怕,怕就怕白死,咱留下来,只能给朱大板生吞活剥了,要是走出城,还能牵扯他们视线,给李公子他们贡献绵薄之力。” 鹿怀春斩钉截铁道:“你们走吧,不用管我,但凡踏出城门,鹿家的族谱就会把我的名字划掉,这是鹿家的家风,你们不懂。” 副将急的直跺脚,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功。 城门处的守军已经被肃清,几人急忙去打开城门。 “杀,杀,杀!全都给本官杀干净!投降的给他一个痛快,不降的把皮剥了!敢反?以后碎叶城内,不许有鹿贺两个姓氏存在!” 浑身浸满鲜血的朱延手持腰刀,杀气腾腾走来,肥肉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幽暗狠戾。 鹿怀安的百余名心腹结成人墙,想要给将军争取最后活命的机会。 朱延阴笑道:“誓死守护将军,没想到你们挺忠心,举弓,看你们的忠心稳固,还是本太守的箭矢强横。” 几波箭矢弩箭掠过,死伤过半。 能活下来的也大多挂了彩,难有反抗余地,并排后撤到城门,等待将军发令。 朱延大吼道:“鹿怀春!别藏头露尾了,给本官站出来!” “成王败寇,今日你是胜者,我认输。” 鹿怀春从人群中走出,扔掉宁刀,坦荡说道:“我随你回去,但别再难为我这些兄弟。” “哈哈哈哈哈哈。” 朱延猖狂大笑,肥肉随之一跳一颤,指着鹿怀春说道:“鹿家子弟,你不是挺牛的?仗着自己是将种子弟,将我们视作贱民,动辄赏几记耳光,我们还得赔笑夸赞将军力气大,瞧着不顺眼,赏些马鞭军棍,不到皮开肉绽不罢休。鹿怀春,睁开双眼瞧瞧,这碎叶城究竟姓郭还是姓鹿?!” 鹿怀春被囚禁多日,早已将傲气消磨殆尽,任由对方羞辱。 朱延狞笑道:“一个不留!把人都给杀了,唯独留下鹿怀春,我要他睁着眼目睹部下死尽!” 鹿怀春这边的士卒已经将城门推开。 几人呆立不动。 一匹雪白骏马立在门外。 马背上是锦衣貂裘的中年男子。 他的身后,是满满当当的草原狼骑。 萝枭揉了揉鼻子,咧嘴笑道:“我就说嘛,城里的世家子弟不靠谱,想要杀人占城,还得靠我多渤雄兵。” 第480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二十六) 大都护府围满了西军,里三层外三层,街道都堵的水泄不通。 以韩达为首的降军,同不良人,锐字营,守在府门院墙,拢共千余人,正在和对方近身搏杀。 由于急切去救大都护,西军攻势很猛,刀刀见肉,枪枪见血,凭借人数优势,将征西军逼的不住后退,眼见大门即将失守。 府里的李桃歌浑然不知,带领珠玑阁门客进行冲杀,桃花眸子死死盯住郭熙,生怕这老小子跑掉。 对方的护卫极为难缠,一半来自于江湖高手,一半来自于军中,江湖高手主攻,军中高手主防,砌成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李桃歌冲了几次,将将踏上台阶,又被杀了回来,数次无功而返。 短短十丈,遥不可及。 崔九带领先登营清理出大片空地,与李桃歌汇合一处,大大咧咧喊道:“俺来开道,你去摘掉郭贼狗头,事后功劳对半分,俺得替云帅挣回块金匾。” 李桃歌抹去面颊血痕,笑道:“胃口挺大,像是他的风格,不过参战人员太多,我自己都分不到一半,你得重新开价。” 一身血污的崔九撇嘴道:“既然分不了功,干脆给俺立块碑,刻啥字都成,必须带有大英雄三个字,得有李相题字,回头后人祭拜,别说崔老九吹牛皮就成。” 立碑,寓意战死疆场。 李桃歌满口答应道:“成交!” 互相对视一眼,既有欣赏,也有赞赏。 二人看似是在谈生意,其实心里都跟明镜一样,即便杀掉郭熙,那大周五名半步仙人,在解决掉李静水之后,绝不允许他们返回京城。 无论是赢是输,都是一场死局。 崔九不在乎。 李桃歌也不在乎。 十七岁的少年,死在宣正二十八年正月。 与锐字营在镇魂关城头殉国。 多活这一年,全都是赚的。 李桃歌和崔九气机大开,联手攻向敌军。 二人都是陷阵猛将,又都是无极境修行者,奋力冲阵,瞬间闯出一条血路。 再度踏在中堂台阶,几股阴凉刺骨的剑气袭来。 李桃歌和崔九被迫后撤,又重新回到庭院。 七八十岁的郭平笑眯眯道:“小友,此路不通。” 这位都护府大总管,曾经在地牢里,三剑破去拓跋牧为傲骨,使得对方心平气和说话。当时的八千大山少主大概是无极境巅峰,又是天赋异禀的修炼奇才,在他手下仍旧撑不住几回合,细细想来,似乎只有逍遥境,才有这般手段。 李桃歌收枪压势,沉声道:“天下没有走不通的路,如果有,定是我修为浅薄。” 郭平揉着白须乐呵道:“没错没错,你若是半步仙人,大道齐天,谁都拦不住你。” 刻有“文华武雄”匾额下面的郭熙单手托腮,晃起二郎腿,得意笑道:“李家小子,从京城万里迢迢来到碎叶城,吃了不少风沙吧?我郭熙就坐在这里,笑看云卷云舒,你家世再好,本事再大,能奈本帅如何?” “姓郭的,日你亲娘大姨加太奶!要是落入小爷手里,祖坟都给你刨了!” 背后传来一声咒骂。 随即射来一支大到夸张的箭矢。 李桃歌头都不回,仅凭那句粗鄙言辞,就知道这支箭出自卜屠玉的龙吟大弓。 只有这位卜家少爷,骂人能骂出花来,窑子里的婆姨听完都觉得不堪入耳。 郭平用指尖夹住巨箭,轻描淡写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还你。” 信手甩出,箭矢疾驰而去。 李桃歌眉头皱起。 这一箭速度极快,几乎是之前的三倍,若是射中,卜少爷立刻变成上少爷。 一念起,冰墙重重,卸去一些力道之后,黄泉枪竖起,划中箭身,箭矢仍旧如同脱缰的野马,只不过改变了行进轨迹,猛然插入朱漆铜门,箭羽震颤不停。 李桃歌压低声音道:“九哥,我拖住这老头,你去把郭熙宰了!” 门阀世家与平民有道巨大鸿沟,存世长达几千年,崔九家境贫寒,哪怕如今贵为四品武将,听到这声九哥,也不免心神荡漾,稍微缓过神,悄声道:“我来挡住这老头,你去宰郭贼。” 郭熙是文官,身手顶多能和普通士卒持平,只要能够近身,杀他轻而易举。 反观郭平深不可测,可以断定是逍遥境实力,想要拖住他,几乎是十死无生的结局。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李桃歌明白大势已去,早死晚死,反正都是死,也不矫情,点头道:“拜托了!” 崔九大吼一声,毛发竖起,气机澎湃飚出,弹射到郭平面前,劈出数道残影。 李桃歌足尖点地,绕到侧方,飞跃到梁柱,猛地一跺,身形急转,朝郭熙奔袭而来。 二人一左一右。 郭平想要相救,必须弹指间杀掉崔九,于是青峰剑接连不断挥出青芒,剑影重重。 谁知崔九看起来冲起来很猛,近身后,忽然用刀摆出守势,罡气聚集在正前方,组成人形长盾,用刀背抵挡着连绵不绝的剑气。 脚步扭转,横在郭平与郭熙之间。 攻破无数城池的悍将,哪能是傻子? 死也要死得其所。 剑气斑斑点点,敲打在宁刀刀身,再结实的名刀也挡不住逍遥境猛攻,立刻碎成铁片。 崔九以血肉之躯,铸成一道铁闸。 血流如注,皮开肉绽。 不曾挪动半步。 眼见李桃歌即将来到郭熙身边,郭平面色变得凝重,飞身而起,想要越过崔九,可谁知人在半空,居然被崔九攥住脚踝。 “老小子,爷爷早就料到你会跳过去,早在这等你呢!” 崔九满脸是血,亢奋大笑。 “找死!” 郭平一剑劈出,正中崔九右手,再强悍的罡气也抵不住逍遥境剑锋,齐腕而断。 郭平再度起身,一股巨力攥住另一只脚踝。 崔九疯子一般狂笑道:“老小子,俺还有只手呢!” 郭平暴怒,又是一剑挥出。 这次没有臆想中的断腕,而是被剑尖抵住锋芒。 身披贪狼军主将甲胄的南宫献。 郭平双目赤红,嘶吼道:“都去死吧!” 李桃歌已经杀到郭熙三尺范围,国贼的六阳魁首唾手可得。 桃花眸子写满杀意。 而郭熙的神色从惊恐转为得意,平静道:“你以为……能杀的了我?” 李桃歌视线里骤然出现两道身影。 一黄,一灰。 两名气宇轩昂的老人。 似乎在攻占碎叶城时见过。 听老祖说,是大周的两名半步仙人。 李桃歌杀意已决,不管是半仙还是谪仙,先把郭贼杀掉再说。 聚集所有真气力道,挥出黄泉枪。 来到郭熙胸口,人和枪被定在半空,无法寸进。 李桃歌燃起滔天怒火,暴吼道:“郭贼,受死!!!” 数百道冰锥齐现,额头如开天眼。 冰锥和金芒悉数盖向郭熙。 李桃歌用尽了毕生所有手段。 可是所有攻势,在灰袍老人随意挥袖之后,顷刻间化为乌有。 再缜密的计谋,再犀利的攻势,在半步仙人之前,都是一场笑话。 黄袍老人微笑道:“李静水的后人,练枪不练刀,居然还是名无极境术士,古怪。” 灰袍老人平静道:“他额头金芒大作,似乎是传说中的观天术,且修为不错,更是古怪了。” 黄袍老人笑着问道:“诸般机缘加身,日后必是仙人之资,就这么杀了?” 灰袍老人冷声道:“不杀,难道留着与大周为敌?” 黄袍老人耸肩道:“委实有些可惜,老夫不忍心,你来吧。” 灰袍老人缓缓伸出右手。 一声驴叫声极为刺耳。 “两个为老不尊的家伙,联手对付一名十几岁少年,羞不羞?” 头顶传来醇厚低沉的男人声音。 两位老人循声望去。 一名骑着老驴的男子出现在房顶,眼角生有几道细纹,印刻出岁月痕迹,眼神清澈如水,有种不染世俗的明净,四肢修长,书卷气浓郁。 衣袍缝缝补补,像是穷困潦倒的教书先生。 黄袍老人打量一番后,惊异道:“逍遥境的水准,竟然能屏蔽气机隐藏在上方,今日真是怪事良多。” 灰袍老人冷冰冰说道:“大宁无人可用了吗?派一名逍遥境来做我们对手,既然国运不济,不如早早降了。”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挠头道:“两位前辈息怒,晚辈资质愚钝,这辈子仙人无望,只能困在逍遥境郁郁而终。倒不是看不起两位,实在是有人嘱托,要我护他周全,这才无奈现身。” 手指指向李桃歌。 黄袍老人见他气度不凡,客气笑道:“你下来受死,还是我们上去?” 仍旧骑在驴背的中年男子木讷笑道:“都行。” 灰袍老人轻蔑道:“你困在逍遥无法破境,不知仙人之下皆为蝼蚁,以为半境之隔近在咫尺,其实海角天涯。” 中年男子不好意思笑道:“其实……逍遥境虽低,又不是不能打架,以前我还揍过你们大周一名前辈呢。” 能和两名半步仙人谈笑风生,尽是这份定力,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黄袍老人忽然想起一人。 一个令整个周国修行者畏惧的疯子。 他也是逍遥境。 只是年头久远,似乎将他遗忘在历史长河。 黄袍老人凛声问道:“阁下尊姓大名?” 中年男子挤出春花般灿烂笑容,拱手行礼,轻声道:“墨谷,叶不器。” 第481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二十七) 一甲子之前,墨谷传人叶不器悄然入世,听说过他的人极少,认识他的人更少,当时风头都在剑仙吴优身上,谁会在意一名迂腐气的教书先生。 叶不器很低调,常常与樵夫渔夫闲谈,一坐便是一天,闲聊内容都是农家家常,譬如麦子要种多久,何时的鱼儿肥嫩,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那会儿墨谷鲜为人知,也不会对这个传人加以关注,叶不器纵情于山水,泯然于世间。 直至周国新晋谪仙人独孤斯年踏足大宁,不惜自降身段,刺杀宰相李季同,叶不器才横空出世。 那一战,逍遥境对战谪仙人,任谁都觉得是场螳臂挡车的戏码,可结局令人惊掉下巴,起初叶不器尽落下风,但重伤之后越打越强,两人鏖战许久,叶不器反败为胜,最后居然抢来农夫锄头,将谪仙人追的如同丧家之犬,赶出大宁国境,撵进了英雄山。 谁都不知道叶不器怎么赢的。 强压谪仙人,简直耸人听闻。 大宁武道第一人的宝座,谁都不敢觊觎,强如李家老祖李小鱼,也只能屈居榜眼。 至于叶不器为何能以逍遥压仙人,历年来成为热议,众说纷纭,推陈出新,大致总结出三点:一,当时皇城布有护国大阵,冯吉祥启动阵法相助,天时地利人和叠加,叶不器才能有一战之力。二,独孤斯年新晋升谪仙人不久,尚未掌握天威,空有谪仙人之名,而无谪仙人之实,不过是第九境天人境,离真正的仙人差距甚远。三,墨谷藏有上古秘术,叶不器以牺牲境界为代价,强行提升修为,导致毕生困在逍遥,无法攀登天柱。 这三个结论涉及到皇室和墨谷,其实都是凭空猜测,无法考证,只是大家都不敢相信逍遥能力压仙人,颠覆了武道尊卑,自己酿出的宽心丸。 后来,叶不器再次遁世,与清风明月相伴,似乎印证了三个传闻。 久而久之,江湖中不再谈论这个名字,长达五十余年。 而在大周的江湖中,叶不器名气更盛。 宁人不认识独孤斯年,周人对于这位剑道圣人,可是耳熟能详,抓周时,便和剑结下不解之缘,出身名门望族,年幼拜得名师,从挥出第一剑到逍遥境,仅用去十六年,再从逍遥境问鼎半步仙人,不过十年,出山后挑战天下高手,半生未逢败绩,被誉为千年出世的剑皇。 这么一位剑道魁首,居然输给了名不见经传的叶不器,向来自负的周人,哪能禁受住沉重打击,即便有护国大阵相助,那也是实打实的逍遥和谪仙人,输的并不光彩,再去找借口,岂不是输人又输阵,于是自我安慰,将叶不器归纳到万年难得一见的武道奇才。 大宁虽弱,武夫自强。 前有谷阳,后有叶不器李静水,大宁武夫从不缺抗鼎之人,能与天下英杰平分秋色。 自从独孤斯年战败后,大周委实沉闷了些年,剑皇都打不过,找回场子是不可能了,只能扎小人下巫蛊,乞求叶不器赶紧嗝屁着凉,将这份屈辱长埋地下,最好将史书都焚尽,半个字都不能留在世上。 面对稳坐武道穹顶的男子,灰袍老人和黄袍老人心神俱颤。 修行一生,怎能不知自己和独孤斯年的差距。 叶不器轻咳两声,礼貌问道:“要打架吗?” 两名老人四目相对。 打? 怎么打。 独孤斯年都被打的抱头鼠窜。 他们能讨得了好? 但是皇命难违,大皇帝令他们荡平安西祸乱,保护郭熙入主西北,不战而走,回去以后沦为笑柄不说,大皇帝怪罪下来,或许会拿他们开刀。 事关国策,用半步仙人祭旗的事难道少了? 黄袍老人将心一横,拱手道:“天宿宫富山,请赐教。” 灰袍老人同样拱手施礼,“天宿宫步箴石,请赐教。” 叶不器和煦笑道:“一山一石,好名字,山石犹有理,山木犹有枝,人生非木石,别久宁无私。” 朗朗念完几句诗词,叶不器从屋顶翩然落下,正巧踩到宁刀刀柄,脚一崴,打了一个踉跄,手脚并用撑起身子,就像是夫子被顽劣学生捉弄时的狼狈模样。 这就是大宁武道之巅第一人? 众人惊愕。 谁敢笑? 西军不敢笑,征西军不敢笑,天宿宫二人半仙更不敢笑。 叶不器整理好衣袍,面颊微红,有种读书人独有的赧颜神色,尴尬笑道:“许久不与人动手了,难免有些生疏,见谅,见谅。” 从始至终,叶不器保持谦谦君子之风,温润如玉,笑意迎人,包括在青瓷镇亮相,楚老大用一碗水勒索他三两银子,叶不器也是乖巧从命,没有生出一丝火气。 传说他和剑皇一战,血流尽,肉化灰,凭激昂战意对敌,拎起一把锄头追杀谪仙人,宛如魔神下凡, 疯子。 十足的疯子! 或许是传闻和真人天差地别,天宿宫二老陷入呆滞。 叶不器走到李桃歌身边,拍拍肩头,半步仙人释放的气机定身烟消云散。 李桃歌只觉得千万条枷锁无影无踪,侧过身,望着那张越看越有味道的脸庞,痴痴道:“您……是墨川的小师叔?” 叶不器展颜笑道:“咱们两家是世交,不用客气,虽然我大你几辈,但你和墨川是好朋友,倘若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喊我小师叔。” 少年恭敬作揖道:“李家庶子桃歌,见过小师叔。” 叶不器眼神里充满慈祥关爱,左看看,右摸摸,欣慰一笑,说道:“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登对。你从青瓷镇一路走来,所有行径我都看在眼底,忠义厚道,不失气节,李氏相府后继有人。” 一句句夸赞的话,钻入李桃歌耳朵里,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只因自己亵渎墨川在前。 就如同糟蹋完人家闺女,长辈找上门来,不恼不怒,反而一个劲说好听话。 这谁受得了。 李桃歌羞红了脸,吭哧问道:“她……回墨谷了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你得问她了。” 叶不器眨眨眼,调皮笑道:“她不对你告知去向,做长辈的也不好随意干涉,她想找你,天涯海角也会跟来,不想见你,近在咫尺也不会相认。墨谷里尽是土到掉渣的老古板,就这一个丫头,自出生起就是掌上明珠,被我们宠坏了,二十年来有求必应,难免会变得骄纵,我观你脾性倒是温和,与她正好阴阳互补,以后两人相处时,得要你多多担待了。” 说完后,叶不器微微欠身。 “晚辈不敢!”李桃歌赶忙闪到一边。 大宁武道第一人对自己行礼,哪里吃的消。 况且救过爷爷李季同,又是自己对不住墨川。 受了这一礼,最少短寿十年。 两人有说有笑,泰然自若,旁边无人敢插嘴,更别说放冷箭扎黑枪。 叶不器将衣袍掖在裤腰,挽起袖口,笑盈盈说道:“好啦,小师叔去打架,你忙你的。” 李桃歌愣愣说了声好。 叶不器捡起一条椅子腿,行进中双眸突然浮现出狠戾,越来越浓,杀机遍布,仅几步距离,气势陡转,从腼腆温顺的教书先生,换成山野匹夫。 叶不器瞪圆充血双眼,冲着天宿宫二老骂骂咧咧喊道:“日你个贼娘,敢来大宁撒野,谁给你们吃的熊心豹子胆,不晓得爷爷在呢?!” 尽管离他上次发飙,远离一甲子之久。 曾经目睹他在京城撒野的那天景象,都喊他为叶疯子。 第482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二十八) 叶不器拎着一把破椅子腿,走的横行无忌。 两名天宿宫老怪如临大敌。 黄袍老人富山掐出法诀,扶摇上天,盘膝坐在半空,八卦图案在身边萦绕旋转。 他是术士,凤毛麟角的太白仙人,由于肉身孱弱,与同境对敌,向来是躲的越远越好,更何况面对久负盛名的叶疯子,故而还没打就先交出守势,祭出八卦伏魔阵。 灰袍老人步箴石后撤半步,右手扬起,多了把五彩斑斓的长剑,气机外放,犹如山岳压顶,压的在场凡人喘不过气。 叶不器在二位神识锁定之中,仅是狂暴气机,就让他步履维艰,长发飘摇,衣襟贴身,艰难跨出左腿,右腿移动几寸,又退了回去,时不时用靴子发力,才勉强稳住身形。 天宿宫二老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叶不器境界大跌的传闻,是真的? 毕竟是与谪仙人为敌,胜,也是惨胜。 若是毫发无损战胜剑皇,那也太耸人听闻了。 二老心有灵犀,富山双指下压,一道壮观风柱出现,里面藏有数以万计的冰剑,外面狂风肆虐,里面的冰剑蓄势待发。 步箴石手腕抖动,五彩长剑划出一个圆圈,看似极缓,实则极快,朝着叶不器径直冲去。 风柱从后浮现,将左中右封死,能够挪动的地方,只有前方。 二老师出同门,联手对敌百年之久,配合起来天衣无缝。 叶不器像是傻子一般,拎着凳子腿无动于衷,圆圈击中胸口,浑身剧颤,然后被风柱吞噬其中,万柄冰剑席卷蹂躏,惨不忍睹。 这就是锄头战神叶不器? 天宿宫二老又是惊讶又是亢奋。 明明是普通逍遥境修为而已,半招都扛不住,难道当初伤势太重,境界和修为一退再退? 倘若把叶不器杀死,回到大周,功名利禄暂且不提,大皇帝都要出城相迎。 史书中,必有二人一笔。 一声巨响。 叶不器摔倒在地。 颤颤巍巍起身后,衣袍变成了碎布,浑身血痕,靴子不翼而飞。 没死? 天宿宫二老又堆满疑惑。 刚才的风柱和剑弧,是他们得意之作,同境的半步仙人中招后都要死翘翘。 逍遥境居然能活下来? 虽然明知叶不器不是普通逍遥境,可心里难免有些挫败感。 叶不器擦去嘴角血渍,微微一笑,再次踏出一步。 这一步,仍旧摇晃不稳,但比之前顺畅许多。 富山双指一抬,巨大石柱从叶不器脚底生出,越来越粗壮,直至穿破屋顶。 不见步箴石有任何动作,身形突然暴起,如离弦之箭窜出,五彩长剑射出一条条剑虹。 半空又凭空出现一座山丘。 剑虹袭来,山山相撞。 轰然炸开。 碎石和剑虹消失之后,处于漩涡中心叶不器漂浮在半空,没了动静。 富山白眉蹙在一起,疑惑道:“山都碎了,人没碎?” 步箴石负剑沉声道:“他应该有护体之类的秘术,肉身能抵得住独孤剑皇的霸道剑式,哪能轻易碎裂,要不然再出几招,看他死透了没有。” 富山缓缓摇头道:“古怪,真是古怪,神玄境都会灰飞烟灭,一个逍遥境半死不活。” 步箴石冷声道:“别忘了,他是叶不器,你见过追着谪仙人满街跑的逍遥境?” 富山咋舌道:“那倒也是,不过他的气机全无,不像是有生还的机会,要不然你去瞅瞅?” 步箴石艰难咽了口口水。 作为老牌半步仙人,只敢剑气对敌,不敢近身搏杀,惧的就是叶不器这三个字,要他前去探明情况,心里难免忐忑不安。 叶不器手指勾起,散发出微弱气息。 天宿宫二老惊愕不已。 活过来了? 微弱的气机像是春天里的嫩芽,小而茁壮。 随着叶不器抻了一个懒腰,嫩芽忽然长为参天大树。 “好久没这么舒坦过了,还是你们大周的修行者有力气,这一通忙活,捶的我心旷神怡。” 忙活? 天宿宫二老惊怒交加。 赖以成名的石柱吞龙,五锦剑弧,在他眼中只是瞎忙活? 叶不器起身,随意抖落掉血污,虽然伤痕累累,但呈现出生机盎然的模样。 手里那根椅子腿,仍在。 叶不器浮在虚空,浅笑道:“二位打累了,该我了吧?” 众所周知,逍遥境无法御空飞行。 这时的他,又到了哪种境界? 瞧见势头不对,富山紧张说道:“怎么会越打越强,难道之前他是在故意示弱?别再留手了,我来锁他,你用尽全力诛杀!” 步箴石点点头,五彩长剑暴涨,形成十丈左右蛟龙,仙人之威不过如此。 八卦伏魔阵遥遥飞起。 旋转后即将套中叶不器。 “你俩老头咋不守诺呢,我说该我了,你俩又出手,不讲规矩。” 叶不器像是在和老友谈笑风生,右臂挥起椅子腿,朝着八卦伏魔阵轻轻一挥。 玄光刺破暗夜。 犹如烈阳当空。 所有人都忍不住闭起双眸。 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八卦伏魔阵,居然被他一椅子腿打的碎成灵渣。 十丈剑气舞出百丈活物,五彩蛟龙狰狞而至。 叶不器挑起右边眉毛,忍不住赞叹道:“挺漂亮,色泽艳丽,活灵活现,若是放在几日后的上元节,孩子们一定喜欢。” 左手探出,拽住剑蛟蛟头。 单臂下压,滚滚剑气居然无法动弹。 步箴石双眸透出惊恐神色。 叶不器略微叹息道:“挺招人稀罕的玩意儿,可惜留不到上元节了。” 椅子腿朝天举起。 朝着剑蛟当头就是两捶。 顷刻间化为点点繁星,跌落后宛如万家灯火。 叶不器带有歉意笑道:“打了我那么久,是该风水轮流转了,有劳二位,请挨揍。” ── ── 上面打的火热,下面杀机四伏。 李桃歌,崔九,南宫献,三人联手对付郭平,仍占不了上风。 断了一只手的崔九顶的最猛,似乎想和郭熙以命换命,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无奈郭平无动于衷,任凭崔久伸出脖子如何勾引,始终不去摘掉他的头颅。 战场中瞬息万变,一剑削出,会给李桃歌和南宫献可乘之机。 通过短暂交锋,郭平大概摸清了三人路数,李桃歌术武双修,南宫献擅长刺杀,若是给他们二人找准空隙,身手平平的大都护,绝对挡不住他们攻势。 剑气掠过小腹,李桃歌挂了彩。 无极境和逍遥境,中间差了不知多少座山,要不是郭平心存顾忌,三人早已横尸在白虎堂门口。 当疼痛袭来,李桃歌想起杀琴师句离和贪狼军梁小姑的画面。 自己有妖修血脉护体,没那么容易死,干脆故技重施,用命去勾引郭平。 崔九的脑袋不够分量。 李白垚唯一的儿子,不信郭平不动心。 才打好主意,就听见郭熙威严沉闷的嗓音响起,“最好不要动弹,要不然都得死。” 李桃歌循声望去,看到郭熙旁边站满了人。 三人尤为显眼。 一名白发苍苍身披龙袍的老头。 一名体魄壮硕长相有些荒唐的年轻西军。 一名枯瘦颓败的老卒。 刘夫子。 牛井。 老孟。 以为是阴阳两隔,没成想故人再相逢。 李桃歌望着对自己视若子侄的灰发老卒,瞬间湿了眼眶,颤声道:“干爹!” 第483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二十九) 少年懵懂十几载,尝遍世间百味,唯独甜字极少入喉。 以囚徒身份来到镇魂关,那些粗野的边军将他视作鱼肉,倒夜壶,洗臭脚,喂猪食,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差事。这还不算完,稍不如人家心意,冷眼和马鞭伺候,乖戾阴毒的张老妖,就爱欺辱新兵取乐,若不是老孟护着,几日都熬不过去。 老孟自诩孤命人,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将睡在一个大炕的后辈,当作子侄相待,尤其是对命运多舛的少年格外关爱,教他在军营里立足,教他在沙场保命,教他在乱世中苟活。 李桃歌虽然跟父亲同在相府八年,见过的面屈指可数,率先品尝到的父爱,是老孟给的。 这一声干爹,发自肺腑。 李桃歌本以为与老人家只能在阴间相会,没想到能在阳间再见,浑身忍不住颤抖,声泪俱下喊道:“干爹,儿子在这呢。” 老孟久在边塞,西北风把身子都给吹酥了,在镇魂关时,常常念叨自己命不久矣,再经历玄月军一仗,骑马在严寒中奔袭几千里,旧疾新患,病入膏肓,一天之中,大多时候昏迷不醒,仅有两三个时辰睁开眼。 听到李桃歌的喊声,老孟耳朵动了动,努力睁开眼皮,看到牛井那张憨厚大脸,呢喃道:“莫不是过了奈何桥?我咋迷迷糊糊听到了桃子声音?” 兄弟相见,牛井满脸涨红,喜意飞上眉梢,指着远处的少年,一顿比划,含糊不清说道:“桃子活着,咱活着,活的见到活的,都是活的!” 老孟躺在他的怀里,唉声叹气摇头道:“挺大个的小伙子,话都说不利落,这辈子当不了聪明人了,下辈子再努力,哎!~聪明人也好,笨人也罢,迟早都得埋入黄土,又有啥区别,咱爷俩一块入那阴曹地府,倒也不寂寞。” 牛井激动道:“桃子,活的!俺没说瞎话!” 一旁黄袍加身的刘夫子弓背前倾,眯眼仔细瞅了半天,惊叹道:“咦!那名穿着西军甲胄的小子,咋像是你们锐字营的漂亮小子。” 牛井整日里颠三倒四,刘夫子可没老糊涂。 老孟挣扎起身,伸长脖子,望见对面泪流满面的少年,瞬间呆滞。 四目相对,无声胜有声。 一把宁刀架在老孟脖颈。 郭熙手持宁刀,面色阴沉说道:“不想要他们身首异处,带着你的人和叶不器滚蛋!离开安西都护府地界,我会派人把他们送到李氏相府。” 李桃歌沉默不语。 不是不选,而是不知如何抉择。 尽忠还是尽孝,成为人生第一道难关。 就这么走了,西征以来的累累白骨,岂不是白死?! 老孟突然大笑道:“桃子,你一声干爹,我死了都含笑九泉,有啥可顾忌的,怕?怕他个逑!你拎起枪,先朝干爹心口捅!我一死,你就无牵无挂,不用受姓郭的胁迫。反正干爹也熬不到开春,何必为一个将死之人犹犹豫豫,能死在自己儿子手里,为咱大宁剪除国贼而死,我老孟快活啊!” 这名老卒临死之前,还在为儿子斩心魔。 李桃歌抹干泪水,颤声道:“干爹,恕儿子不能尽孝!” 郭熙将宁刀下压,流出一缕血水,怒声道:“他一死,你可就成了不孝之人,后半生背负骂名,想好了再说!” “姓郭的,你不得好死!爷爷在前面等你!”老孟用尽全身力气,朝后一仰。 用脖颈去砍刀刃。 他不想让儿子为难。 “干爹!!!” 李桃歌双目赤红,声嘶力竭大吼。 数次在梦里浮现相遇场景,才一见面,就要天人永隔。 刀刃才触及肌肤,牛井用胳膊去挡,铛的一声砍在铁链,免去了断臂之灾。 牛井张开手,露出黑不溜秋的东西,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要你老命行不行。” 嗯?! 没等郭熙诧异,黑不溜秋的东西忽然暴起,形似蚊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袭入胸口中间,轻易破开虎神甲,钻入体内。 谁都没想到老实笨拙的少年,会放出暗器偷袭。 一个杀字从数人脱口而出。 李桃歌,崔九,南宫献,郭平,看押犯人的近卫,各自涌现杀机。 郭熙接连退出几步,抚摸伤处,只是略微疼痛,流出些许血迹。 郭平的青峰剑,已然刺到牛井眉心。 “你杀了俺,没人给他念咒,噬心蛊会以他的血肉为食,最后啃食心肝。”语速又快又稳。 这是牛憨子这辈子以来口齿最清晰的一次。 噬心蛊。 最歹毒的蛊虫。 传闻每天都要有下蛊者的咒语,蛊虫才能消停安生,仅以鲜血为食,不然的话,蛊虫暴躁不安,会将肚子里所有的东西吃的一干二净。 郭平想杀了这小子泄愤,又不敢去赌,能破开虎神甲的东西,定然不是凡物,只能一把拎起牛井,恨声道:“把蛊虫放出来!” 牛井大脸呈现出无辜模样,“他只教俺放蛊和安抚蛊虫的咒语,没教俺咋弄出来的。” 郭熙摇了摇头,惨笑道:“屠了镇魂关十几万人,没想到被一个镇魂大营的小卒拿捏,何为因,何为果,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 李桃歌几人冲了过去,将刘夫子,杜斯通,老孟护在身后。 郭熙部下踏入都护府大门,与护卫形成合围态势,将不良人和先登营团团围住。 救下他们,对方又不敢杀牛井,李桃歌心中稍安,沉声道:“郭贼,随我回京。” 郭熙放肆大笑,越笑越大声,“我郭某人天生反骨,皇帝的话都不听,要听你的吩咐?” 郭熙态度一转,满脸阴鸷道:“傻小子,你以为到了这一步,把我擒住,就能天下太平?” 李桃歌缓缓说道:“你束手就擒,碎叶城不攻自破,围在沙州城的贪狼军和西军,自有办法解决。” 郭熙奸诈一笑,“那几名大周的半步仙人,你能解决的掉?” 李桃歌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老祖与他们打斗多时,不知胜败如何。 “幼稚。” 郭熙抬头望着乌黑天色,轻叹道:“黑云压城,我且自顾不暇,谁又能挽天倾?” 第484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三十) 李静水独斗五名半步仙人,打的惊天动地。 几位都清楚天道巍巍,不可滥杀无辜,稍微泄露气劲,落在人间便是一场劫难,于是很默契升空交手,避离百姓密集之处,从碎叶城打到荒漠,再从荒漠打到八千大山,一路山崩地裂,沙石弥漫。 即便苏貂寺布下五方剑阵,也没能困住李静水,正如他的乳名一样,游鱼般滑溜,在剑阵里钻来钻去,袖中偶尔泄出两股刀气,对手急忙狼狈招架。 五方剑阵在于困,而不在于杀,四名大寺人以守为主,七成攻势由苏貂寺出手,两人百年前不分伯仲,如今也是难分高下,有剑阵相助,逐渐形成一边倒的态势。 仙人之间搏命,不同于凡间的刀剑招式,偶尔出手妙招,便能够以弱胜强。来到天人境之后,洞悉世间万物,举手投足间偶露天威,讲究斗势,而非角力,这种境界打起架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不单单是武力比拼。 剑气与刀龙相撞,璀璨夺目,李静水想要故技重施,朝后方退去,岂料闷头撞到了五方剑阵,铺天盖地的透明剑气袭来,猝不及防之下,扎出无数小洞。 李静水衣袍破损,伤痕累累,血水滴滴答答流入靴子,模样惨不忍睹。 苏貂寺横剑笑道:“李小鱼,这五方剑阵专门为你而结,其中暗含二十五种变化,想要破阵,除非你是谪仙人,今生怕是无望了。” 李静水面无表情举起双臂,宽大衣袖成了渔网。 李静水说道:“谪仙人?输给叶不器的那种?” 苏貂寺美艳容貌瞬间变得阴沉。 李静水傲然道:“当年我与谷阳大战三天三夜,以半招惜败,独孤斯年夜袭相府,被叶不器拎着锄头追了万里之遥,在老夫眼中,谪仙人与我并无两样,只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真要打起来,挡得住老夫袖中刀龙吗?!” 这时的李家老祖,浑身血痕,衣衫碎裂,像是挨揍完的叫花子,哪里有大宁武道榜眼风采。 苏貂寺嗤笑道:“谪仙人都不放在眼里,怪不得别人说你是世间最自负,半只腿跨进了鬼门关,也不忘自吹自擂一番,且不知水深不语的道理?好了,看在咱们是老朋友,赏你一具全尸,供后世子孙祭奠。哦,不对,我们大周将士快要马踏永宁城了,李家风骨誉满天下,又怎能在风雨中苟活,老祖先死,琅琊李氏紧随其后,何其悲壮。” 李静水将缭乱的白发梳理整齐,慢悠悠说道:“马踏永宁城?痴人说梦。先凿开沙州城和固州城再说,那里有征西军和陇淮军,够你们大周军卒喝一壶。” 苏貂寺含笑道:“我大周派去三名合道境压阵,这几座城弹指可破。” “三名?都不够塞牙缝的。” 李静水讥笑道:“对于你们大周而言,是无关紧要的狩猎,得失皆无妨,对于我们大宁而言,乃是灭顶之灾!皇室与八大家族掏空家底,共计派出十名绝顶高手,筑成仙人之壁,共度国难。他们既不在京城,也不在碎叶城,你猜猜,能在哪?” 苏貂寺遥望沙州城方向。 漆黑寂静,宛如深渊。 可他似乎看到了九名半步仙人悬于城头,压的数十万大军动弹不得。 苏貂寺收回视线,轻叹一口气,说道:“滥造杀孽,会遭到天道反噬,他们会为了凡夫俗子,使自己孽债缠身?” 李静水泰然自若一笑,“半仙之体也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也会有亲眷子嗣,为了守护家国和至亲,孽债算个屁!不像你们,无后的煽驴,孤零零的野狗,体会不到烟火照人间的滋味。” 苏貂寺手指划过剑身,一抹莹灰浮现,“看来最稳妥的办法,是将你杀死后,前去驰援沙州城。以五方大阵为锋,天人之下,皆为蝼蚁,九名半步仙人又如何。” 李静水轻蔑笑道:“吹牛皮谁不会?老夫宰了你们,再去无双城刀劈九千岁,手撕林青帝。” 苏貂寺扬起尖俏下巴,用阴柔声音说道:“咱家新悟出一剑,暂时没想好名字,你是第一个死在剑下的亡魂,姑且叫做鱼龙舞。” 李静水惊讶道:“不男不女的怪物,居然比老夫都狂妄,鱼龙舞,寓意我是鱼,你是龙?不怕你的大皇帝听到后,再把你上面的头给砍掉?” 苏貂寺浅笑道:“相知多年,才知道李小鱼不识文墨,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道不尽的盛世景象。这也不怪你,九天阊阖拜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又岂是偏安一隅的宁人能够窥探到的。” 李静水呲牙笑道:“好,那老夫也有一刀,名为斩阉驴,一个舞,一个战,名字里都有畜生,与你那鱼龙舞正好是一对儿。” 谁跟天下最狂的李静水对话,都能活活气死。 苏貂寺久居深宫,常年枯坐问道,养气功夫能比肩高僧,可李静水一而再再而三挑衅,逐渐动了真怒,长发根根倒竖,厉声道:“起阵!” 四名大寺人将真元注入骨剑,剑尖生出细纹,像是蛛网朝着苏貂寺蔓延。 李静水故作惊慌道:“不是说好你一剑我一刀吗?咋合起伙来欺负人了?裤裆里没了家伙式,说话都没放屁响。” 苏貂寺不理他,眼观鼻鼻观心,合五人之力,聚于剑尖。 李静水打过的架,自己都数不过来,瞧见对方郑重其事的模样,立刻察觉到苗头不对,气机疯狂注入右臂,劈出一记手刀。 “尝尝爷爷的斩阉驴!” 起初,刀气脱手后小巧玲珑,随后隐隐伴有风雷声, 来到五人身前,衍变为小山般的恐怖巨刀。 苏貂寺口中跳出几个字,“鱼龙舞,千机变。” 一滴水珠从剑尖涌出。 和刀气形成强烈对比。 苏貂寺挥舞骨剑。 水珠与刀气接触。 静如处子。 透出诡异氛围。 苏貂寺双目圆睁。 水珠释放出璀璨色泽。 光华流转,霞光满天。 没多久,水珠恢复成安静姿态,片刻后急速旋转,蛇吞象一般,反倒是将对方悉数吞噬,小山般的巨刀消失的无影无踪。 苏貂寺微笑道:“送道友升天。” 指尖弹出。 水珠多了些纹路,缓慢朝着李静水飘来。 第485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三十一) 苏貂寺射出的水珠,招式不像招式,术法不像术法,看起来荒诞怪异。 一生对敌无数的李静水神色凝重,两道浑厚真元聚在指尖。 他嗅到了谪仙人气息。 苏貂寺本就是天人境,与谪仙人只差机缘,有上古阵法加持,再有四名抱朴境全力相助,已经隐隐窥探到天道,举手投足间蕴含仙威。 水珠吞噬掉刀龙,变得流光溢彩,行进的速度极慢。 李静水左手弹出一指,右手弹出一指,两道刀气并未袭中水珠,而是在不远处炸开。 活了二百余年的老怪物,当然清楚水珠能够无视刀气,他只不过想用爆炸时的气浪,改变水珠的行进轨迹。 可惜,事与愿违。 当凶猛气浪滚向水珠,似乎遇到了山岳,不仅纹丝不动,还将气浪吞噬掉。 水珠再度晶莹几分。 李静水眯起凉薄双眸。 这东西似乎能吞进世间万物。 包括自己。 有五方剑阵作为囚牢,根本无法离开,水珠虽缓,等到真元耗尽之时,必是它的腹中之物。 李静水抚平衣袍褶皱,屏住气息,水珠来到面前一丈,李家老祖忽然在原地消失不见。 苏貂寺抬起头,笑意盈盈道:“李家贤弟,咱家的鱼龙舞可不是凶兽,遮住气味和蒙住双眼就能够逃脱,它是仙家手段,从九天而来,你不死,它不灭。” 果不其然,水珠扶摇直上,速度更快,对着李静水展开追逐。 残影重重。 一人一招在五方大阵中打闹嬉戏。 李静水身形一晃,猛然来到苏貂寺面前,老眼含怒,双臂舞起雷霆万钧。 苏貂寺阴柔笑道:“不愧是李小鱼,这么快就想到破解之法,没错,擒贼先擒王,只要我死了,五方大阵和鱼龙舞会烟消云散。” 右手似摇扇,柔缓拧出一剑。 近百道霸气剑芒骤然射出。 苏貂寺似笑非笑道:“你能想到,咱家想不到吗?鱼龙舞都敌不过,能妄想和咱家近战。” 有大阵和四名大寺人倾力相助,苏貂寺隐约间来到天柱遨游,傲视天下,俯瞰众生,随意一式,其中夹杂谪仙人之威。 李小鱼不敢硬接,再度晃出残影。 下一刻,来到君子冠被劈碎的大寺人身边。 同样作为活了多年的老怪物,苏貂寺立刻明白了李小鱼醉翁之意不在酒,与自己近战是假,想要偷袭手下是真,于是皱起眉头,喝斥道:“匹夫!” 换做平时,李静水也能凭借身法碾压抱朴境,如今五人之间互相牵引,难以活动自如,更是变作鱼肉任他宰割。 手刀来到那寺人额头,并未劈下,而是化刀为指,叩住喉咙。 水珠飘来。 李静水勾起嘴角,露出奸诈笑容,封住那人气机,一把推了过去。 水珠从那名寺人胸前掠过。 没有血腥,没有哀嚎,安静的出奇。 那寺人望着胸前空洞洞一片,不由自主露出绝望神色。 他万万没想到,会死在干爹的鱼龙舞之下。 余下四人一人一剑,封死李静水所有退路。 剑光如虹,照亮暗夜。 恢复寂静之后,李静水已经跑到百尺之外,变成了血葫芦。 冒险将那寺人斩杀,自己也不好过,身上不知挨了多少剑。 高手间的比拼,一举一动皆是全力为之,如今气机紊乱,真元后继乏力。 水珠再次飘来。 李静水本以为这鱼龙舞杀掉一人后,破掉五方剑阵,水珠会湮灭在天地间,谁知依旧完好如初,与之前并无两样。 他低估了苏貂寺,更低估了上古剑阵。 既然命不久矣,干脆再拉几人陪葬。 打定主意,李静水中门大开,燃烧真元,双臂刀龙缭绕。 气势攀升如龙腾。 人间最自负的李小鱼,要攻出最得意的一刀。 同是天人境的苏貂寺谨慎道:“你们小心,退到咱家身后,我这李家贤弟,要玩命了。” 绝顶高手搏命,不亚于谪仙人之威。 想当年剑神谷阳以一己之力对抗骠月大军,舍身一剑,劈出两剑山,劈碎了骠月皇帝和两位谪仙人,与他齐名的李小鱼,又能差的了多少。 李静水爽朗大笑道:“周国大皇帝养的煽驴们,怕了?!” 苏貂寺和另外三名寺人不敢上前,只是催动剑气试探。 水珠越来越近。 李静水豪放喊道:“谷阳,若是在天有灵,睁大你的双眼,且看我这一刀!” 双手合十。 高举上天。 就在李静水出刀之际,四周忽然轰的一声巨响。 剑阵裂开碎纹。 嗯? 苏貂寺几人回头望去。 一名衣衫碎裂的中年文士,正抄起椅子腿,对着剑阵咣咣开砸。 李小鱼都破不开的剑阵,在他手中形同陶瓷般脆弱。 见到中年文士温雅相貌和屠夫般的气势,苏貂寺瞳孔急剧收缩,带有惧意喊道:“是他!叶不器!” 在大周,有两名大宁武夫人尽皆知,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是李小鱼,最令人敬畏的是叶不器,前者掀了北海,后者揍了仙人,一个是凶名,一个是威名。 百姓家里,若是孩子哭闹,家中长辈会说:再不听话,一会儿把李小鱼招来了,孩子立刻会变得乖巧懂事。 江湖宗门,拜师时立下的豪情壮志,便是战胜叶不器,扬我大周雄威。 这二人,是大周梦魇。 叶不器一边捶打剑阵,一边潇洒笑道:“李家老哥,先别忙着升天,记得你还欠我半壶酒,就这么没了,岂不是成了死账?我叶某人不喜欢欠别人,更不喜欢别人欠我,半壶酒,啧啧,心疼呦,起码三四天睡不着觉。” “放你娘个屁!” 没想到李静水先爆出一句粗口,骂骂咧咧喊道:“姓叶的,你他娘要不要脸!玩骰子耍赖,见到快要输了,居然把桌子给凿烂,硬讹了老夫一壶酒。算起来,是你欠老夫的,不是老夫欠你的!” 李家和墨谷世代交好,两名武道巅峰的人物同样惺惺相惜,只不过李小鱼脾气火爆,眼里容不得沙子,叶不器又是温温吞吞气死人的性子,两人水火不容,见了面就得天雷地火吵一架。 叶不器懒洋洋笑道:“半壶酒而已,你们琅琊李氏家大业大,不缺这几钱银子,我们墨谷处在穷山僻壤,薄田都没有几亩,过年了,囊中羞涩,给后辈的厌胜钱都掏不出来,老哥也不说接济接济,反倒要赖半壶酒,哎!~人心不古哦。” 李静水气到发笑,“姓叶的!这跟钱有毛的关系!分明是你品行不端,颠倒黑白,娘的,越想越来气,来来来,先把这几个骟驴放到一边,咱俩先打一架!” 轰! 上古剑阵在叶不器的锤击中,变成碎片消散。 叶不器吹了声得意口哨,拎着椅子腿缓缓踏空走来,依旧挤出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你揍我,我帮你揍骟驴,咱俩究竟是谁品行不端?” 没了五方剑阵撑腰,又有一名义子陨落,苏貂寺见势不妙,喊了声走,遁入虚空。 三名大寺人如同丧家之犬,紧随其后。 叶不器和李静水也不追击,目送对方离去。 李静水怒气冲冲问道:“你咋不追?!” 叶不器将椅子腿一丢,拍去手心污渍,笑道:“你不也没追吗?” “你故意的是不是!” 李静水咬牙切齿道:“老夫若是出招,自己也得玩完,凭借苏貂寺的底蕴,只能伤他而留不住他,几名抱朴境的小驴,不配老夫同归于尽。” 叶不器耸肩道:“刚才揍跑了两名抱朴境,没力气了。” 李静水蹙起花白眉毛,质疑道:“剑皇都能打到抱头鼠窜,两名抱朴境就没力气了?” 叶不器轻笑道:“墨谷的秘术,先挨揍,后揍人,遇强则强,遇弱则弱,那年和独孤斯年一战,伤的太重,没死就不错了,还想要我打打杀杀?再说都一把年纪了,像是枯草枕头,不中看,更不中用,凭借名头吓唬吓唬人还行,打架?算了吧。” 李静水逐渐收起两臂刀龙,气势回归平稳,不屑道:“你是枯草枕头,老夫可不是。” 叶不器拱手笑道:“恭喜老哥雄风不减当年,听说李家有名百岁老人新纳了小妾,圣人题匾春华年年,老哥该不会想效仿后辈,求圣人题匾老松常青吧。” 李静水瞪眼道:“胡说八道啥呢!” 叶不器嘿嘿一笑,搓了搓指头,“咱那半壶酒?” 李静水纠正道:“是你欠我的!” 叶不器依旧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李家老祖,怎会欠人家酒呢,我认识几名胡编乱造的说书人,老哥若是不认账,我会如实相告,那天下人可都知道李小鱼品行不佳喽。” 两道小巧玲珑的刀龙横在他的脖颈。 李静水怒声道:“你再跟我扯淡,信不信老夫跟你同归于尽!” 叶不器委屈巴巴说道:“只听说过老哥自负,没听说过老哥跋扈,哎!~遇到这样的老哥,叶某认了。” 李静水忍住砍人的冲动,又骂了一声娘。 叶不器嬉皮笑脸相对。 两人对于救命之恩只字不提。 唯独对半壶酒耿耿于怀。 第486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三十二) 天上仙人打的不可开交,地上凡人厮杀尤为惨烈。 草原狼骑入城后,由于双方实力过于悬殊,一路沿着街巷推碾,将西军杀的丢盔弃甲,几名主将死后,兵卒一哄而散,跑进民宅和官邸避难,藏进柴火堆和猪圈,乞求找到一条活路。 可西军毕竟占据地利,又有人数优势,在草原狼骑丧失掉锐气后,朱延等将领展开反攻,将重兵囤积在鼓楼附近,组成一张大网,逐渐合拢。 狼骑以弓术和骑术傲视群雄,擅长游猎追捕,不善巷战肉搏,没了骑射优势,难免束手束脚,好在这几千兵卒是挑选出来的精锐,骁勇强悍,又对萝枭忠心耿耿,即便落入朱延的人海圈套,尚有余力迂回。 枭字营主将脱脱不花一马当先,挥舞着鬼头刀杀出条血路,来到鼓楼,骤然一惊,目所能及之处,上面下面,全都是西军脑袋,强弓劲弩铺天盖地来袭。 脱脱不花舞出刀障,顿时水泄不通,将箭弩一一打落,回头大喊道:“世子殿下,前方至少有上万贼军,架起了拒马和石墩,咱的马冲不过去!” 萝枭望着四周燃起的火把,一丛一丛数不胜数,这才明白陷入对方主力包围,正要发号施令后撤,一名主将拍马赶来,急促说道:“殿下,后面有三路大军围了过来,堵住了来时道路。” 萝枭抬起头,正巧看到鼓楼上面的朱延。 这胖子腰挎宁刀,身披貂裘,嘴角露出奸猾笑容。 侍卫统领特木其乐低声道:“目前形势不明,李家公子不知藏匿在何处,要不然我先护您离开这是非之地,平定完叛军再入城。” 萝枭听出了他的话中含义,锁紧眉心,一字一顿道:“你是要本世子放弃部下,自己逃命?” 特木其乐低头不语。 意思相同,只不过换成好听些的措辞,给殿下留些颜面。他是侍卫统领,不是一军主将,主子的生死安危,乃是头等大事,即便把这几千狼骑推进火堆,换主子平安,心里也没有觉得不忍。 萝枭推刀出鞘,刀刃悬在特木其乐耳后,沉声道:“一群乌合之众,就要本世子抛弃东征西战的兄弟?再胡言乱语,先拿你头颅祭旗!” 特木其乐打了一个激灵,躬身道:“是属下胡言乱语。” 萝枭竖起刀身,遥遥指向鼓楼上耀武扬威的朱大板,高喊道:“杀掉那胖子,赏金万两,我与他结为异姓兄弟!” 万两黄金,或许勾不起狼骑拼命兴致,但是与世子殿下结为异姓兄弟,成为草原王义子,绝对是光耀门楣的天大殊荣! 伴随着一句句带有杀气的呐喊,千余先锋下马步战,闷头对鼓楼展开冲杀。 本就是以强打弱,再有萝枭亲自督战,狼骑奋勇当先,西军构成的防线顿时溃败。 别看脱脱不花体魄平平,能凭借身手充当世子的先锋官,绝对是一员虎将,比自己高了一尺的鬼头刀大开大合,刀锋席卷之处,掀起血雨腥风。 脱脱不花率先来到鼓楼墙角,见到楼梯堆满了西军,干脆另辟蹊径,刀头驻地,踩踏墙砖,眨眼的功夫来到第二层,没站稳脚跟,立刻有几十名西军围了过来,脱脱不花冷哼一声,一腿踹飞皮鼓,紧跟着刀影重重,进行血腥屠戮。 清理完第二层,脱脱不花揉了把血水洗过的脸颊,步伐轻盈,从楼梯来到第三层。 才一冒头,劈头盖脸的箭矢堆满视线。 吓得脱脱不花赶忙缩了回去。 右臂中了两箭,左臂挨了一刀。 那一刀又快又狠,起码是灵枢境的修行者。 朱延身边围满了护卫和甲士,负手笑道:“就凭你,想要刺杀本太守?有勇无谋的蠢货!” 话音未落,侍卫突然喊了声太守大人小心,朱延转过身,正巧看到特木其乐跳到三层,劈来一刀。 作为萝枭的侍卫统领,特木其乐早早便名扬多渤草原,十岁时能吃一只羊,喝八坛酒,舞得动百斤兵刃,能驯服任何烈马,被誉为草原少年中第一猛士。 特木其乐性格木讷,不善与人交际,草原王只好把他放到儿子身边,充当侍卫统领。 好在特木其乐的悟性奇高,修行途中一帆风顺,三十岁不到,已然来到了无极境,再经过锤炼打磨,日后有望摘掉少年二字,成为草原第一高手。 他偷袭的一刀,仅凭刀风就将朱延的肥脸吹起褶皱。 火把照耀下,朱延露出恐惧神色,连滚带爬朝着后方逃窜,被门槛绊了一跤,虽说摔了记狗吃屎,可恰巧躲过刀气的覆盖范围。 几十名侍卫和兵卒将特木其乐堵住。 朱延摸着被削去的官帽,心有余悸,披头散发站起身,恨声道:“把这俩人都给我剁了!切成一块一块,分食给众将士!” 两名草原悍将陷入包围,性命虽然无忧,可一时冲不破人墙,毕竟朱大板是郭熙义子,乃是安西宠臣,身边藏有重金聘来的高手,几名无极境,一大把灵枢境,想要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人,谈何容易。 朱延弯下腰,捡起断为两截的官帽,想要凑合扣在头顶,避免成为西军笑话。 他看到了一双靴子。 不属于安西的靴子。 云纹虎皮,镶有翠蓝宝石,刺绣极为精美。 按照规制,起码是郡王才配享用。 随后一把短刃抵在他的眉心。 朱延心中大骇,战战兢兢扬起头,看到满脸含笑的萝枭。 朱延想不通他是怎么穿过层层西军来到鼓楼,颤声道:“世,世子殿下。” 萝枭轻笑道:“你这胖子人品不行,该死。” 朱延面如死灰道:“殿下,我愿做您的马前卒,助您离开安西。” 萝枭兴致勃勃问道:“哦?郭熙会听你的话?” 见到对方态度和煦,朱延松了口气,陪笑道:“城中的兵马,有一半听我指挥,只要您将我劫持,他们绝不敢妄动。” 萝枭笑道:“我劫持你,然后需要投桃报李,回到保宁都护府,再把你放了?” 朱延扑通跪倒在地,拼命点头,“多谢殿下饶我一条狗命,日后必为世子效犬马之劳!” 刀光闪过。 朱延的肥头拎在萝枭手中。 刀太快,以至于目光中都未出现恐惧神色。 草原王世子冲着头颅冷笑道:“效劳就不必了,你的人头,才是本世子想要的。” 第487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三十三) 大都护府氛围诡异。 郭熙中了噬心蛊,心里忐忑不安,想杀了这些家伙,又不敢杀,他本就是贪生怕死之辈,要不然也不会为了保命去当乱臣贼子。 故人相逢,来不及寒暄客套,李桃歌伸出右臂,抓住常年摸刀生出老茧的手掌,赧然一笑。 老孟热泪盈眶。 一年而已,当初躲在身后的羸弱少年,竟然成为征讨叛军的将帅,梦都不敢这么做。 至于他是啥身份,官拜几品,麾下有多少猛士,这都不重要。 他只是喜欢给自己点旱烟的孩子,身世坎坷的少年,睡觉时常常惊醒的桃子。 足矣。 一老一少互相望着对方,一边笑一边流泪。 温情的一幕,在剑拔弩张的大都护府内格格不入。 郭熙面目阴沉,捂住胸口伤痕,恨声道:“把他们全部杀掉,留下那个傻小子!” 傻小子指的是牛井,唯独饶他一命,是怕噬心蛊无人可解。 牛井本人绝对不认可这个称谓,听到郭熙敢说他傻,牛脾气顿时上来,梗着脖子喊道:“喂!你个嘴上没把门的鸟人!日你个贼娘的,爷爷长得像是傻子吗?!” 牛井可不管你是谁,一切遵循本心行事,一个伍里的兄弟可以说自己傻,都统可以说自己傻,校尉可以说自己傻,甚至镇月将军鹿怀安都可以说自己傻,唯独二品大都护不行! 郭熙眯起双眸,双眉高挑,怒火在肚子里转了又转,无处发泄。 若是责骂一番,这傻家伙忘了解蛊的咒语咋整。 牛眼驴唇,一股子愣劲,能自己吃饭解手就不错了,指望他能天天记住繁杂奥妙的咒语? 郭熙不敢赌。 心顺带有点凉。 不如把柄攥在李桃歌这种聪明人手里。 起码有道理可谈。 南宫献悄声道:“外面传来消息,萝枭冲进城内,不久后陷入西军包围,世子殿下斩了朱延,仍陷入大军围困,想要来搭把手,看来是不可能了。” 李桃歌嗯了一声,“国难当头,萝枭没跑,反而来城中助拳,这份恩情,暂且先记着,日后慢慢再去还。” 南宫献沉声道:“目前来看,只有抓住郭熙,才能扭转乾坤,叶不器和老祖不知战况如何,要是有他们相助,姓郭的插翅难逃。” “靠人不如靠己。” 李桃歌拎起黄泉枪站起身,断了只手的崔九蓄势待发,李桃歌见他脸色煞白,微微一笑道:“九哥,你伤的重,先给我们压阵,一会儿宰了郭熙,功劳依旧五五分账。” 崔九干裂嘴角撇向一边,说道:“你小子可别耍赖。” 李桃歌宽慰笑道:“有云帅作保,咱俩谁都别想偷奸耍滑。” 转过头,在南宫献耳边低声道:“派两人看着,打完仗,找名医术不错的门客,给九哥把手给接上,别看他现在不当回事,壮士断腕,不如死了痛快,以后怕是一蹶不振,再也除不掉心魔。” 南宫献点头答应。 李桃歌冲牛井灿然一笑,“哥。” 牛井从鼻孔哼了一声,别过头,爱搭不理。 李桃歌不清楚,他为何生自己的气,按理说兄弟重逢,咋能上来就给脸子看呢。 李桃歌好奇问道:“我惹你啦?” 一句话点燃牛井,嘴里像是放了炮仗一样,指着李桃歌鼻子喊道:“桃子你是不是人!隐瞒身世,骗了我们那么久,回到京城当大官,把孟头留在镇魂关受苦,俺们爷俩被关在大牢里,吃的是臭虫干草,闻的是屎尿,你咋不来救俺们呢?!这还不算完,刚才见了我,咋不打声招呼,跟孟头聊,跟你手下聊,唯独把你哥当屁对待,奶奶个腿,白睡了你半年!” 南宫献吭哧一声,险些没喷出来。 杜斯通和刘夫子面带笑意。 粗鲁的言辞弄的李桃歌面红耳赤,没想到他是怪自己不理他,挠头道:“牛井哥,这不是大敌当前,没顾得上么,回头打完了仗,俺请你吃烤兔子。” 跟那帮一二品大员学了那么久,自然学会了投其所好,烤兔子可是牛井软肋,能解万愁。 牛井吧唧吧唧嘴,勾起了馋虫,好听话入耳,气也就顺了,“这还差不多。” 李桃歌眨眼道:“哥,你啥时候学会的下蛊,我咋不知道呢?” 牛井答道:“前几天啊,一个又瘦又小的爷们来到牢房,把噬心蛊和咒语交给了俺,说靠近郭熙,念动咒语就完了,蛊虫会自动钻进他的胸口,起初俺还不信,嘿,没想到这招还挺管用,那么厚的甲胄,说钻就钻进去了,真是神了!” 李桃歌疑惑道:“你认识那爷们吗?” “不认识。” 牛井大大咧咧说道:“不过看起来有些眼熟,眼神跟刀子一样,盯在人身上浑身不自在,像极了小伞。咦,回头细细一想,那爷们长的也跟小伞很像,巴掌脸,薄嘴唇,整个一活脱。” 李桃歌蹙起眉头。 凭借牛井提及的相貌,难道是小伞的老爹轩辕荒? 他为何跑到碎叶城,教给牛井驭蛊之术? 轩辕龙吟,轩辕荒。 这爷俩,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桃歌收起好奇,问道:“哥,那蛊虫听你的话吗?能让它咬死郭熙吗?” 牛井摇着大脑袋说道:“教给俺下蛊的人,只丢下两句咒语,一个是下蛊,一个是别让蛊虫动弹。” 李桃歌再次问道:“那两句咒语,别人学去有用吗?” 牛井眨眨眼,“不知道哇,要不俺教给你,你去试试?” 李桃歌做个一个噤声动作,压低声音说道:“烂在肚子里,谁也别告诉,如果打了胜仗,郭熙必死无疑,你的咒语也就没了用处。若是打了败仗,凭借这句咒语,你可以在碎叶城要风得风要雨的雨,总之能保你平安,谁都不可传授。” 牛井脸庞突然呈现颓败神色,呢喃道:“你们若是都死了,俺活着有啥意思,要鸡毛的风和雨,埋到一块儿算了。” 李桃歌心中如温泉淌过。 许久不见,牛井还是那个牛井。 李桃歌轻声安慰道:“放心,咱都死不了。” 面对郭熙,战意凛然,一字一顿道:“你欠了那么多的债,是该做个了断。” 郭熙冷笑道:“你的人马困在城中自顾不暇,用不了多久,会变成我西军刀下烂肉,没了仙人相助,凭什么杀我?” 李桃歌竖起长枪,凛声道:“凭我胸中一点浩然气!” “笑话。” 郭熙做出斩首动作,“好听点叫浩然气,不好听,叫做假模假样的迂腐气,该杀!” 第488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三十四) 从初夏厮杀到隆冬,千里征途漫漫,破城,斩将,阴谋,借力,神仙过海各显神通,斗的天昏地暗。事已至此,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在这一刻已经不重要了。 只有活到今夜的胜者,才是碎叶城的主宰。 云开,一道剑气模样的艳阳洒落,漆黑如墨的天色迎来曙光。 大都护府坐北朝南,当阳光倾泻在对方身上,忍不住扭头躲避,强如逍遥境,也抵不住日月之威,大总管郭平以手挡脸,合住双眸。 天赐良机,李桃歌率先发难。 三股强风从郭熙脚底升起,紧接着冰箭如蝗虫过境。 郭熙只不过是气血充裕的普通人,哪能禁受住太白士手段,摔了一个趔趄,被强风吹起,郭平攥住他的手腕,重新站在中堂,挥起衣袖,细密冰箭尽数挡落。 黄泉枪来到郭熙一丈附近。 想要用剑气挡住无极境奋力一击,不是那么靠谱,郭平不敢赌,右臂平伸,青峰剑挡住黄泉行进路线,谁知枪头灵巧转弯,避过剑刃,朝郭熙肋下捅去。 枪快,青峰剑更快,灵蛇般滑动,在枪身连点三下。 嗯? 软绵绵的不受力。 不像是注入真气后的坚硬。 厚重冰墙破土而出,正巧在郭熙和郭平中间,李桃歌放弃了黄泉枪,扬起拳头轰来。 术武双修,初期威力平平,越到后面境界,越能体现出恐怖之处,拥有武夫体魄力道的术士,又能瞬间施法,想想都觉得难缠。 郭平面无表情,拽着郭熙腾空而起,脚尖点踏冰墙,庞然大物轰然碎裂,青峰剑劈出一道剑气,快而刁钻。 李桃歌不退反进,居然用双掌去夹对方的剑。 他不怕死? 郭平大感讶异。 虽说这一剑仅有巅峰时期的六成水准,可也不是一名无极境能够以肉身抵挡,轻则开膛破肚,重则劈成两半。 疑惑之间,郭平只觉得斜后方凉嗖嗖的,似乎有高手在偷袭。 糟了! 这是一个局。 从一开始,少年就没想杀郭熙,弃枪,用术法一步步作为诱饵,迫使自己腾空,全都在他的谋算之内。 一人对付他们,不足为虑,可手里还攥着自己主子,无法做到闪转腾挪。 他们是想杀自己! 再去一箭双雕。 一柄青峰剑,挡得住少年,就没办法去挡身后刺杀。 郭平双目圆睁,气机散开,三尺青锋仍旧不退,旋转搅向少年。 他要凭借逍遥境的罡气,去硬拆这一局。 三尺青锋不退,李桃歌也不退。 在永宁城对着父亲时,他说过要誓杀郭熙,如今近在咫尺,又怎能轻言放弃。 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要铲除国贼。 我以我命换青天! 青峰剑搅住少年右臂,顿时血肉模糊。 要知道这可是逍遥境全力近身搏杀,不是衍生出的剑气,所蕴含的威力,其中大有不同。 削肉剔骨之痛,令李桃歌险些昏了过去,几尺距离,只觉得有大海之阔,李桃歌大吼一声,桃花眸子转为赤红,死死用舌尖抵住上颚,勉强撑过剑雨。 再进半尺,就是郭熙胸膛。 即将触及到对方虎神甲。 一只拳头抵住他露出森然白骨的右臂。 郭平轻蔑笑道:“勇气可嘉,身手不足,可惜了。” 说话之间,伸出左腿,用鞋尖顶住南宫献攻来的一剑,缓缓落地。 郭平自信满满笑道:“你们可知,无极境和逍遥境的差距,就如同凡人和无极境的差距,远得很呐。” 罡气暴涨,两人震到飞起。 郭熙咬牙切齿道:“夜长梦多,快点杀了他们!” 郭平抬头微笑道:“奉主子之令,送你们归西。” 青峰剑刺出。 一团红色忽然将宝剑裹挟。 咦? 郭平定睛望去,一名体魄魁硕的壮男正对着他阴笑,身穿无袖兽皮,露出虬结筋肉,猿背蜂腰,额头正中生有寸余短角,脸颊生有火焰图案,青峰剑夹在他两指中间。 郭平对于这人并不陌生,囚禁在大都护府地牢几年,见他的次数,比见自己老婆都多。 郭平轻声道:“拓跋少主,多日不见,风采更胜从前。” 八千大山少主,拓拔牧为。 李桃歌即将落地,一道身影飞来将他接住,方脸,络腮胡,说起话来如女子细声细语,“次次都在拼命,你有几条命可拼?” 李桃歌望着来人,艰难挤出笑容,“周大哥,我属猫的,有九条命,拼去几条不碍事的。” 周典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别的世家公子整日贪欢,你却整日玩命,简直是奇葩另类,难道有不为人知的怪癖?” 李桃歌用微笑回应,望向拓拔牧为,听到墙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顿时猜到了八九不离十,问道:“你消失这么久,是去八千大山借兵了?” 周典一边帮他包扎伤口,一边轻声道:“守护粮道不久,遇到了贪狼军的斥候,既然打不过,干脆钻进八千大山里。转了几天,遇到了羽刹一族的哈凫大长老,由他带我去见拓跋少主,说明来意,少主同意借兵,只不过胃口很大,要郭熙的一半家当,我琢磨着钱财乃身外之物,给就给了,你若是不同意,大不了再反悔,反正是我答应的,又不是你,中间有余地斡旋。” 李桃歌苦笑道:“郭熙的一半家当,几乎能值两个安西都护府,他真敢狮子大开口,你也真敢给,日后圣人怪罪下来,爹都保不住我。罢了,只要能除掉郭贼,其它的先放到一旁。外面形势如何,你们带了多少人马过来?” 周典答道:“少主出兵两万,再加上我带走的征西军和羽刹一族,拢共不到四万,目前已经从东门杀了进来,少主的近卫正在对都护府进行清剿,估计天黑之前,能将碎叶城控制住。” 听到喜讯之后,李桃歌心中大定。 有几万大军作为底气,即便贪狼军和西军杀了回来,也有实力守住碎叶城。 李桃歌挣扎起身,周典用力将他按住,“右臂都快削成棍子了,还想怎样?” 李桃歌近乎于癫狂笑道:“喜事将近,怎么能不亲自为郭都护送行。” 周典幽怨叹了口气,将他扶起来,碎碎念道:“疯子。” 第489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三十五) 拓拔牧为与之前唯一的变化,就是额头肉角短了一寸,光华内敛,藏气凝神,气度更胜往昔,似乎已经突破无极境桎梏。 郭平打量着昔日手下败将,浮现起不祥预感。 拓跋一族本就是天赋异禀的妖修,肉身极为强悍,凭借蛮横力道,能做到同境无敌。 以前能降服他,依仗的是境界碾压,如今同为逍遥境,自己这把老骨头能禁得起折腾? 拓拔牧为大拇指轻轻一弹,剑头崩断插入石板,阴恻恻笑道:“郭大都护,郭大总管,本少主经常在梦里与你们相遇,缠绵悱恻,回味无穷,等了这么久,终于有再见面的一天。” 沙哑如同铁器划地的声音,令郭熙和郭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回味无穷? 这小子喜食心肝,说不定在梦里把自己当作下酒菜。 郭熙面色阴沉说道:“你吃了我大女婿,又将我女儿蹂躏至死,本帅只是关你几年而已,又未痛下杀手,说起来,恩大于仇,今日你伙同朝廷大军来攻碎叶城,是不是恩将仇报?” 拓拔牧为扭动脖颈,咔咔作响,狰狞笑道:“你不杀我,是忌惮本少主背后的八千大山百万凶人,若非父王坐镇,你早把我剥皮抽筋了。” 郭熙底气十足说道:“你们八千大山夹在大周和安西中间,多年来休养生息,从不插手俗世争斗,这也是能平安多年的奥妙所在。贪狼军攻下沙州城后,你就不怕我们合兵一处,挥师北进,将八千大山杀的血流成河?!” 拓拔牧为嗤笑道:“当本少主是吓大的?押注大宁,叫做雪中送炭,跟你合作,叫做横生枝节,有大买卖不做,为何要钻营歪门邪道?话说回来,即便本少主杀了你,大周会为你而和八千大山宣战吗?笑话,一条看门狗,能有多大份量,说不定,贪狼军还想在功成后,把你宰了平息民愤呢,由我代劳,他们求之不得。” 拓拔牧为说的话不多,但句句扎心。 这也是郭熙将重兵屯聚在碎叶城,不敢离开半步的原因。 李桃歌害怕存在变数,催促道:“少主,你来挡住郭平,我去擒住郭熙,咱们各司其职。” 拓拔牧为低下脑袋,笑着对矮了一头的少年说道:“周典对你说清楚了没,我来助拳可不是慷慨义举,姓郭的一半身家,咱们平分。” 李桃歌急于破贼,仓促答了声好。 “痛快!我就喜欢和痛快人谈生意!” 拓拔牧为爽朗大笑,一把揉碎青峰剑,阴险笑道:“郭老头,当初你用这把剑,压了我四年,是该连本带利把债讨回来了!” 大放厥词后,拓拔牧为将成为破烂的青峰剑缠在左臂,长发盘旋,飞身而起,脸颊火焰图案迅速升腾,刺入眉梢,宛如活物。 全身浮现若隐若现的紫色焰火。 靠近他的人,感受到的不是热,而是冷。 拓跋一脉资质逆天,以阴阳五行为炉火,以自身为炉鼎,常年淬炼打磨,比起神兵利器毫不逊色。 尤其是拓拔牧为所修炼的碧寒阴火,在上古时期乃是禁忌,能够吞噬血肉精气化为己用,修炼至高深处,甚至可以吞噬神魂,在当时都归类于邪修,察觉有人修炼后,联合起来得以诛之。 感受到对方带来的压迫感,郭平如临大敌,罡气撑到体外。 拓拔牧为猖狂大笑道:“郭大总管,你老了,境界不进反退,是该入土为安了。” 按理说,修行者不像凡人那般老了之后气血衰减,反而年纪越大境界越高深,可郭平鏖战许久,又是以寡敌众,真气又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已有了衰退迹象。 大爪袭来,郭熙身后是自家主子,无法退让,硬着头皮轰出一拳。 常人大小的拳头,在拓拔牧为的手掌里宛如核桃,五指弯曲,逍遥镜撑起的罡气瞬间破碎,碧寒阴火率先接触到肌肤,传出烧焦味道。 郭平浑身剧颤。 拓拔牧为摩挲着琵琶骨伤口,舔舐着嘴唇笑道:“你们折磨了我四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本少主讲究有仇必报,不会轻易让你死的,至少关在牢里四春四秋,将仇恨泻尽在说。” 平时能开山裂石的拳头,如今软绵绵的丧失了力道,郭平又羞又怒,大喝一声,气机瞬间爆开,拳头双腿打出残影,把拓拔牧为笼罩其中。 地砖碎成沙砾,一根庭柱断为两截。 竭力强攻过后,郭平气喘如牛。 处在暴风中央的拓拔牧为放下双臂,露出带有狡黠笑意的脸庞,“这就完了?看来大总管不服老不行,威风不如当年,该轮到本少主了。” 手肘轻轻顶出,郭平倒飞出去,撞碎屏风。 拓拔牧为迈着嚣张步伐,来到口吐鲜血的老人面前,又是一腿,将其撩至房梁,身体爆射窜出,膝盖朝着腰部用力一顶,腰椎碎成粉末,紧接着头槌,拳凿,脚踹,用的全是凡人之间打架招数。 那边完全碾压蹂躏,李桃歌抄起黄泉枪缓缓走向郭熙。 由于右臂受了重伤,勉强用左手持枪,走到一半,李桃歌突然想起一事,丢掉黄泉,捡起一把不知是谁掉落的宁刀,闷声说道:“你背叛大宁,我用宁刀来杀你,这就叫做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旁边几名侍卫赶忙前来阻挡,被南宫献一剑一个挑了喉咙。 郭熙脸色惨白,一屁股跌坐在虎皮大椅,颤声道:“本帅万万没想到,会栽在你的手中,早知如此,当初在镇魂关就将你杀了。” 怕死的人,胆量都不大,安西猛将如云,他这名大都护却是色厉内荏的小人。 两人迎面相对。 李桃歌递出宁刀,挑起郭熙下巴,平静说道:“你的一念之差,死了多少人?” 郭熙攥紧扶手,忽然狂笑不止,“小子,成王败寇,死在你的手里,本帅愿赌服输。可要是讲道理,本帅倒要领教领教,死那么多人怎么了?谁家打仗不死人,大周对咱们又不是觊觎一天两天了,我不把他们引来,会有别人把他们引来,早晚的事,别把罪责扣在本帅头上。” 李桃歌淡淡说道:“镇魂关十几万条性命,又该怎么算?” 郭熙讥笑道:“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不死了?骠月铁骑迟早要东进,他们不走,必然是铁蹄下的亡魂,本帅为了自保,借他们的命用用又怎样,反正横竖都是死,本帅平安,对他们而言也算是物尽其用。” 李桃歌声音颤抖说道:“那是人,一个个活蹦乱跳的人,十几万生灵,就为保你一人平安?” 郭熙轻笑道:“孩子,我与你爹同为同年国子监监生,是你的长辈,送你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将贱民看的太重,走不了多远就会心道崩塌,对自己狠一些,对别人更要狠一些,方能成为英雄和枭雄,遨游于天地之间。” 第490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三十六) 宁刀架在喉咙时,郭熙很怕,紧张到喘不过气,可撂下一通慷慨言辞,反而愈发沉着冷静,似乎有种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得意。 他能感受到,李桃歌不会杀他。 大都护受制于人,白虎堂归于寂静,所有人停住厮杀,将视线投向中堂。 李桃歌递出刀身,刺破肌肤,留下一缕鲜血,冷声道:“你的鬼话,利己而非利国,尽是大逆不道之言,该死。” 郭熙扬起下巴,纵情笑道:“我叫郭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的熙,天生注定利己之人,不为己,会遭到天诛地灭。你们李家积攒五百年余庆,即便不在庙堂,也能守在琅琊肆意享乐,所以不要谈家国天下之类的壮志豪言,不是你不配说,而是我不配听。” 油腔滑调的滚刀肉,这就是朝廷钦点的安西大都护。 李桃歌很想一刀剁掉他的六阳魁首,可如今碎叶城尚未平定,朝廷需要押解他回永宁城以安民心,贸然杀了,定会留下不易处理的麻烦。 郭熙满脸惬意说道:“你想要碎叶城,本帅心知肚明,既然不敢杀我,干脆把刀收起来,万一不小心,伤了本帅,别的不敢夸口,我会令西军屠尽满城子民。” 李桃歌眼眸闪过寒芒。 宁刀顺势一斩。 伴随着杀猪般的嚎叫,两根手指跌落在地。 李桃歌咬牙道:“我不是不敢杀你,是不想杀你,留你一条狗命,从安西押解到京城,关在囚车里,让大宁百姓都来看看,遗臭万年的国贼,究竟长啥模样!” 郭熙额头布满虚汗,忍住剧痛说道:“你回不到永宁城的。” 李桃歌沉声道:“贪狼军攻不下沙州,没了碎叶城作为支撑,他们根本不会恋战,何况张燕云已经攻入大周国境,再不回援,大皇帝会砍了贪狼军主帅的脑袋。” 郭熙神色怪异笑道:“你以为本帅敢和朝廷叫板,只是凭借贪狼军撑腰?” 李桃歌眉头皱起。 这老小子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另有后手? 李桃歌一脸肃容道:“大周这一次可谓不留余力,派来十万大军,想要吞掉大宁西北万里,你的依仗,是那数名半步仙人吧?” 郭熙笑而不语,由于血流的太快,导致脸色惨白。 李桃歌冷声道:“给他治伤。” 拓拔牧为和郭平的恩仇大战已经落幕。 不到半柱香,郭平已无还手之力,浑身泡在血里,呼哧呼哧大口喘气,拓拔牧为貌似想折磨对方,蹲在郭平身边,用指甲在他的胸口比划,口中念念有词,“人老了,心肝会变得又硬又韧,不如年轻人美味,但是你压本少主四年之久,这份屈辱无以为报,只好将你心肝刨出,来报答大总管的大恩大德。” 李桃歌受过郭平恩惠,若不是他施以援手,自己的心肝早被拓拔牧为取走,可是郭平又是郭熙的左膀右臂,不知做了多少件坏事,恩恩怨怨,谁是谁非,成了一笔糊涂账。 李桃歌走过去开口道:“少主,给他个痛快吧。” 拓拔牧为挑眉道:“你在求我?” 虽然明知对方胃口奇大,李桃歌还是顺从道:“就当我是在求你。” 拓拔牧为轻蔑一笑,说道:“求就求,不求就不求,什么叫做就当?若非我相救,你早死在他的剑下,你们不是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救命之恩,比天都大,你想着咋报答本少主呢?” 李桃歌略带疲惫道:“我累了,以后再说。” 从初夏出征至今,两千里路迢迢,几乎没休息过,登城杀敌,经营算计,负伤数次,心神俱疲,终于将郭熙擒住,那股倦意喷涌而出,李桃歌只想找张床,美美的睡一觉,可是城内西军仍在抵抗,容不得他浮生偷来半日闲。 拓拔牧为指尖插入郭平胸口,轻飘飘说道:“本少主从八千大山日夜兼程,救你于水火之中,结果听的是敷衍语气,换成谁都很不爽。” 李桃歌望着老人疼痛到扭曲的五官,于心不忍,随手就是一刀,送大总管归西。 拓拔牧为霍然起身,双眸带有厉色说道:“李公子,你在玩我?!不知道我和他仇深似海吗?!” 李桃歌抱拳道:“当务之急,是要束缚住城中西军,免得他们祸乱百姓,来不及多做解释,望少主见谅。” 拓拔牧为一把抓住他的脖子,缓缓提起,冷声道:“我管他什么西军东军,仇人的心肝最是美味,你把本少主的猎物杀了,要你的心肝来赔偿!” 李桃歌没有挣扎,红着脸坦荡说道:“安定之后,我自会给少主一个交代。” 拓拔牧为小臂筋肉滚动,逐渐发力,高声道:“我要你现在就交代!” 一缕劲风柔和飘来,正巧敲中拓拔牧为虎口位置。 堂堂逍遥境肉身无敌的八千少主,如同遭到雷击,松开手掌。 歪过头,见到不远处有两人,一名中年儒生和一名矮小老头,两人都是衣衫碎成布条,蓬头垢面,看起来像是才挨揍不久的叫花子。 指风敲虎口,就能破开自己罡气,击痛肉身,拓拔牧为深知遇到了扎手货色,收敛起嚣张气焰,心平气和问道:“二位是谁?” 拓拔牧为以蛮横霸道着称,但他不是不会察言观色,而是遇不到需要察言观色的人物。 中年儒生干咳两声,笑如春风拂面,“拓跋少主,这是李公子家的长辈,你当着长辈的面,去欺负人家后辈,不是很友好。” 琅琊李氏皆是文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境界高深的前辈,仅有李静水一人。 矮小老头更是直接,指着中年儒生冷漠道:“他是墨谷叶不器。” 拓拔牧为咽了口唾沫。 乖乖。 大宁武道第一人和第二人。 同时给李桃歌撑腰壮胆。 面对能狂揍谪仙人的传说人物,拓拔牧为跋扈归跋扈,但不傻,慌忙行礼道:“晚辈拓拔牧为,出自八千大山,曾多次听闻家父提及两位前辈,形容其天人神采,极为敬仰,晚辈今日得见,荣幸之至,之前没认出来,请恕晚辈有眼无珠。” 李桃歌揉着喉咙,冲他调皮眨眼,悄声道:“看不出啊,你这不挺会好好说话的嘛?” 拓拔牧为敢怒不敢言,拼命赔笑。 李桃歌不由自主竖起脊梁骨。 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怎一个爽字了得。 第491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三十七) 当李桃歌押着郭熙走出白虎堂,西军这才知道大势已去,纷纷丢掉兵刃受降,所到之处,再无兵戈扰攘。 杀意沸腾的碎叶城,终于平静下来。 西军主要将领十三太保,有两位跟随贪狼军攻打沙州城,其他的死于刀剑,唯独谢宗昭不知所踪。 李桃歌对于这名安西首席幕僚记忆深刻,当初在张燕云面前,尾巴夹的服服帖帖,说跪就跪,是善于隐忍的狠角色。他与郭熙从小一起长大,在幕后出谋划策,将老友推到安西大都护高位,谢宗昭当记首功,郭熙拒不奉召,在碎叶城竖起反旗,与大周蝇营狗苟,估计也是受他蛊惑。可以说安西之乱,有一多半罪责要归在他的头上。 所以这个祸害,必须要找到。 李桃歌一声令下,在全城进行搜捕。 碎叶城尽是战火弥漫过后的悲凉。 昨晚至今早,鹿怀春所率领的西军,与郭熙麾下的西军在城里混战,有心狠手辣的家伙,趁机烧杀抢掠,不少百姓惨遭毒手。 街道两旁铺满冻僵的尸体。 偶尔见到百姓身披白绫,跪在路边哀嚎。 李桃歌策马在城中巡视,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皱起眉头,冷声道:“两军交战,百姓遭殃,看来有人在趁火打劫。” 陪在旁边的卜屠玉裹着貂裘,接连打着哈欠,像是没睡醒的模样,“咱们的人只顾着迎敌,哪有闲工夫去屠戮平民,想必是郭熙的西军干的,那帮孙子连国都敢叛,有啥恶行干不出来。” 李桃歌恨声道:“去叛军里找到滥杀无辜的家伙,有一个揪一个,吊在牌坊,任由百姓处置。对了,这件事交由不良人去办,他们常年和贼匪打交道,有的是经验和办法,传我军令,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楚老大叉手道:“诺。” 卜屠玉抻着懒腰询问道:“老大,碎叶城占了,郭熙也抓了,咱这算大功告成了吗?” 李桃歌缓缓摇头道:“贪狼军和那十万西军还没回来,要挡住他们反攻,才可以高枕无忧。不过他们一无粮草,二无援兵,强攻碎叶城并非明智之举,况且有张燕云牵制,贪狼军主帅十有八九会退兵。” 卜屠玉感兴趣说道:“打了半年,是该消停消停了,哎,老大,你说凭我的功绩,回去之后能封五品将军吗?出征之前,可给寡妇们夸下过海口,六品囊中之物,五品马马虎虎,四品也不是没机会,要是封不到五品,那帮寡妇会笑话俺人短话也短。” 李桃歌心绪烦躁,简单答道:“可能吧。” 卜屠玉有点眼力,见到老大兴致不高,索性自顾自傻乐道:“披甲上殿,圣人亲宣,五品将军,功若丘山。嘿嘿,这要是让寡妇们知道,不得馋哭了?先自行卸甲,再给本将军卸甲,想想就爽哇。” 一行人走走停停,来到真宝寺,朱漆大门紧闭,一副与世无争的架势。 李桃歌望着寺门,停顿片刻,再度驱马前行。 路边松林突然传来婴儿啼哭声。 珠玑阁门客和侍卫拔出兵刃,迅速聚拢在李桃歌身边。 卜屠玉抄起龙吟,拉满弓弦,喊道:“谁在里面藏着?赶紧出来现身,再不听话,尝尝本少爷大弓。” 李桃歌摁住他的右手,轻声道:“听不出来是婴儿吗?约莫是百姓,怕殃及无辜,躲在里面避难,上来就那么大嗓门,别把人家吓到了。” 没多久,走出一名浑身血污的僧人,全身散发出军伍里的杀气,拎着把宁刀,冲李桃歌他们戒备打量。 卜屠玉瞪眼道:“老大,这哪是百姓,分明是杀人的和尚!竟敢提刀来见,反了天了!” 僧人半举宁刀,右腿在前,左腿在后,试探性问道:“你们是谁的部将?” 僧人没认出李桃歌,李桃歌认出了他,当初随着张燕云来到真宝寺,与戒律院首座一言不合,差点一把火把寺庙给烧了,为的就是这个僧人。 李桃歌抱拳笑道:“檀树大师,久违了。” 檀树愣住。 他只不过是无人知晓的小沙弥,在寺里默默无闻,在城里更没有朋友,怎会认识锦衣华服的官吏?于是戒心更重,疑惑道:“你是谁?” 李桃歌跳下马,和善笑道:“去年年初,我陪云帅去寺内见过大师。” 虽说已经不是当初无阶无品的少年,张燕云的朋友,总要保持足够敬意,而且这名小沙弥在云帅的心中分量极重,他能瞧得出来。 对于那天的情景,檀树只专注于张燕云,不记得这名小侍卫,但是听他的口风,似乎燕云十八骑入了城,檀树激动道:“你们是朝廷大军?!” 李桃歌点头道:“我们是征西军,已经攻克碎叶城,郭熙被擒,西军全部受降。” 铛啷一声。 宁刀掉落在地。 檀树闭起双眸,唏嘘道:“总算盼到这一天了。” 李桃歌好奇问道:“天寒地冻,兵荒马乱,大师为何不在寺里躲着,反倒是钻进了松林?” 檀树回头喊道:“朝廷大军到了,你们都出来吧。” 松林里陆陆续续走出百姓,尤其是孩童居多,大的四五岁,小的几个月,见到披甲带刀的官兵,小小眼眸里充满复杂神色,惊惧,恐慌,困惑。 全部走出后,十余名妇孺老人,带着十八名婴童。 李桃歌一躬到底,感叹道:“乱世中,大师给了他们栖身之地,保全了这些孩子的性命,实乃功德无量。” “功他娘的德!” 檀树一把摔掉宁刀,扯烂僧袍,回头死死盯住真宝寺大门,怒声道:“这些自诩为高僧的家伙,全是道貌岸然的伪善,遇到兵匪作乱,关起门来自保,任由孩子们在外面受冻,看都不看一眼。去他妈的!从此以后,爷爷不敬佛了!” 这…… 李桃歌为难道:“不敬佛了,大……大哥要何去何从?” 檀树脸色浮现一片灰寂,声音低落道:“云游四海,修自己的道。” 第492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三十八) 碎叶城初定,有一大堆琐事需要处理,抄安西将领的家,安抚西军将士,修葺城门城墙,制作守城器械,安排人员巡防,处理死尸以防瘟疫,派斥候去往沙州方向侦查,事无巨细,心力交瘁。 将郭熙关入大牢,李桃歌鸠占鹊巢,住进了大都护府,当初随同张燕云前来,并无心情浏览府内风光,踏足后院,才见识到这位西北万里的天王老子究竟有多么奢靡。 雕梁画栋,飞檐斗拱,鸟兽成群,气香缭绕,屋屋生有地龙,导致后院春意盎然,金为器,玉做杯,珍宝不计其数,说是富可敌国都不为过。 李桃歌越看越是心惊,越惊越是愤慨。 这全是西军的血汗钱和民脂民膏。 镇魂大营兵卒的月钱不到一两,兵刃甲胄都不曾配齐,举着农具与蛮子厮杀,死后都入不了坟茔。 为国戍守边疆,就是为了给郭熙享乐? 李桃歌忍住将郭熙撕碎的冲动,找了间干净客房落脚,闷头忙到子时,方有功夫喘口气,喝着赵茯苓沏好的热茶,心神稍稍安定。 小丫头这几日跟着萝枭在城外,日夜与冰雪为伴,吃了不少苦头,手背肿成紫红馒头,新增两条口子,露出里面红肉。 李桃歌顺势抓住粗糙小手,翻来覆去打量,轻声道:“安西的冬季漫长寒冷,不是人呆的地方,手都裂了,想必别的地方也患有冻伤。打完仗后,我派人送你去江南,那里山好水好四季如春,养几年就能缓过劲。” 赵茯苓抽回手掌,怯弱问道:“少爷是嫌我手丑,所以扔到别的地方,嫌碍眼?” 李桃歌哭笑不得摇头道:“小姑娘家,心思别那么缜密,慧极必伤,到头来吃苦的只能是自己。我的意思是你生在安西,天天在冰天雪地里泡着,身上会留有暗疾,对女孩子而言会有麻烦,去江南把身子骨调理好,以后不影响嫁人生娃。” 小丫头抿着嘴角道:“伏苓不嫁人,少爷不想见到我,我就去找个尼姑庵,后半辈子与菩萨为伴。” 李桃歌挠了挠头。 女人无论年纪大小,都是令人头疼的祖奶奶,四十万西军都没能让他束手无策,倒是在哄女孩子方面变成呆头鹅。 赵茯苓调皮一笑,扮成鬼脸,“少爷,逗你玩的,看你忙了一天,垂头丧气的,于是装模作样逗逗你,该不会生气了吧?” 李桃歌叹了口气,起身说道:“杜相关在大牢半年之久,肚子里定然藏了天大的委屈,我去探望他老人家,你先睡吧。” “天冷,记得加衣。”小丫头摘掉衣架狐裘,一路小跑给少爷披好。 外面又飘起了雪,李桃歌站在庭院呆立不动,任由雪花落在脸颊。 征讨叛军半年之久,总算得偿所愿,可他半点儿高兴不起来,脑子里装的是贪狼军和那十万西军,以及安西战后事宜。 打仗不易,重建更难,经此一劫,安西元气大伤。为了平定西北,朝廷掏空了国库,想要恢复往日繁荣,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这里的百姓,起码要吃十年的苦。 来到杜斯通所在的客房,侍卫行礼,李桃歌点点头,还未进门,就听里面喊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掀开门帘,见到杜斯通身穿单衣,满脸通红,一手执笔,一手拎壶,在书案奋笔写完几个字,扬起脖子豪迈痛饮。 作为大宁第一权臣,百官之首,杜斯通极少失态,今夜如此亢奋,是庆贺朝廷大军攻克碎叶城。杜斯通当了五十多年的官,当然清楚朝廷的病症在哪里,平定安西,乃是为大宁续命第一道良方。 李桃歌敲了敲门,酒醉的杜斯通无动于衷,他只好走了进去,毕恭毕敬说道:“晚辈见过杜相。” 杜斯通缓过神,醉眼望向来人,晃晃悠悠站好,李桃歌含笑示意。 杜斯通忽然指着李桃歌大笑道:“立如兰芝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谁家少年,真风流!” 李桃歌惶恐道:“多谢杜相夸赞,晚辈万万当不起如此赞誉。” 杜斯通从桌上拎起一壶新酒,递了过去,板着脸说道:“十七岁领兵出征,震保宁,踏安西,擒郭贼,扫贪狼,你不风流,谁风流?” 李桃歌接过酒壶,诚恳说道:“能够生擒郭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保宁军宫家兄弟,鹿怀夫,贺举山,复州莫奚官莫壬良父子,固州卜琼友卜屠玉父子,燕云十八骑先登营,草原世子殿下,以及一起出征的柴大人,刑部蒲星,兵部周典,还有殉国的不良人主帅袁柏,没有他们浴血奋战,哪来今日破城之功。” 杜斯通挑眉道:“说的这么详尽,是想举出名册,来给他们请功?其实大可不必,老夫回到京城后,即将致仕归田,把名册交给你父亲就好。其实从出征人员就能猜出一二,你才是这支征西军的主心骨,据我所知,燕云十八骑,草原狼骑,似乎与李氏相府并无交情,他们能够派出精锐随行,那是给你面子,保宁军和复州兵,那也是你自己尽力争取来的,没有李御史,形同一盘散沙,平定安西之乱,你当记首功。” 几语道破少年小心思,李桃歌讪讪一笑,掀起壶盖一饮而尽,“首功不敢当,我也不想去争去抢,抓住郭熙,除掉国贼,不枉这血路黄沙两千里。” 杜斯通揉着额头,口齿不清说道:“大宁有你和张燕云坐镇,百年无忧。” 李桃歌摇头道:“晚辈哪敢与云帅比肩,杜相言重了。” 杜斯通瘫坐在太师椅中,眼皮沉沉欲睡,像是不胜酒力的模样。 李桃歌知趣起身,生怕惊扰老人家美梦,蹑手蹑脚走出房间。 当寒风钻入胸膛,打了一个激灵。 李桃歌突然意识到这位杜相的言辞,净在哄自己开心,又是夸少年真风流,又是称平定安西自己当记首功,日后可与张燕云比肩。 最关键的是,开门第一句话,声称自己回京后即将致仕。 与权力中枢撇清干系,又句句都是恭维。 难道是怕自己起了杀心? 房里传来若隐若现的鼾声。 李桃歌回头望去。 我一心明月,你又何必步步为营呢? 第493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三十九) 去见杜相,是例行公事,接下来便是私情,李桃歌找了名伶俐侍卫,要他去库房翻一翻,专门去找美酒和补药,然后走入老孟房间。 屋里热气蒸腾,酒香夹杂着一股奇臭味道。 牛井和老孟双双坐在那里泡脚,旁边放着金碗和酒坛,也不知是醉酒还是热的,爷俩满面通红,牛井这大老粗正用一柄玉如意抠着脚缝泥垢,时不时惬意哼出声来,见到李桃歌进门,牛井大大咧咧勾手道:“来,桃子,外面冻死个人,一起泡泡。” 牛井出了名的臭脚,曾经抓贼时,熏的老孟要他把腿埋进土里,在牢房里关了小半年,哪里有洗漱功夫,攒了这么久,威力堪比仙人一剑。 李桃歌和他在一张大炕睡了那么多天,倒是不以为意,坐在二人身边,笑道:“我就不泡了,过来和你们聊聊天,缺啥的话尽管说,外面有侍卫,招呼一声就行。” 牛井撅起滚瓜溜圆的肚皮,拍了两下,砰砰作响,“才吃了半只羊,孟头就不许俺再吃了,约莫是怕俺抢他的,小气加抠门儿。” 老孟瞪了他一眼,兴许是李桃歌在,没有开骂。 李桃歌笑道:“你们关久了,经常饿着肚子,不能一次吃撑,要不然会把胃给弄坏。尤其是羊肉,油大,吃多了容易出毛病,先让馋虫消停几天,以后有的是珍馐美味,我令侍卫去找鹿茸人参之类的补品了,把你们身子调理好再说。” 牛井又犟又愣,唯独对桃子唯命是从,不管有没有道理,仅听轻声细语就觉得舒心。 老孟曾经评价这叫一物降一物,水克火,柔克刚。 “干爹。” 李桃歌清脆喊道。 老孟脸一红,攥紧新换的绸袍,有些不知所措。 俩人没举行过认亲仪式,也从没这么认真喊过,只是闲聊时,偶尔提过一嘴。 老孟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当了大半辈子孤命人,一条腿跨进棺材里了,居然多了几名儿子。 枯木逢春,可他娘的春来的也太晚了吧?眼瞅着到头了,才迎来喜庆日子。 老孟扭捏道:“你是李相的儿子,又是御史钦差,这么喊……合适吗?万一李相怪罪下来,老头子光棍一条,被诛九族都不怕,会不会牵连于你?” 久别重逢那会儿,老孟还不知道桃子身世,只记得他来自于八大家族,可八大世家里的族人多如牛毛,碎叶城里就有几十位,倒也没那么金贵。后来听侍卫提及,李桃歌父亲是李相李白垚,他身兼西征御史,这可把老孟给吓坏了,呆了半天都没缓过神,李相儿子成了自己干儿子,岂不是占了李相便宜? 所以老孟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慌。 李桃歌给他金碗斟满酒,轻笑道:“回家之后,我对父亲说过,您在镇魂关对我恩重如山,把我当儿子对待,我在心里,把您当成干爹相敬。” 老孟颤声道:“那李相……没怪你?” 李桃歌宽慰一笑,“父亲想当面给您道谢。” 我嘞个亲娘。 老孟手一抖,贡酒洒落到绸袍。 年过半百,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半辈子,接触到最大的官,无非是镇月将军,李白垚可是位极人臣的宰相,琅琊李氏的族长,自己抢了他的儿子,他还要给自己道谢,神鬼怪谈都不敢这么写。 老孟悠悠舒了一口气,轻声道:“道谢就免了吧,我把你们当成子侄,其实也存了私心,见到别的死鬼风风光光入葬,有后人打幡哭丧,我这心里挺不是滋味,就是想百年以后,有人给我挖坟戴孝,既然没心存大善,你们也不必认我当干爹,喊一声孟头,我接着,心里也舒坦。” 李桃歌拍着他的膝盖,微笑道:“已经喊出来了,如同这洒出去的酒,咋能收回去呢?即便是入宫面圣,我也得喊您干爹,常言道父爱如山,我活了十几年,始终没尝过啥滋味,到了镇魂关……” “可别乱说了!” 老孟慌忙打断,拼命挤眼,又指了指耳朵,大概意思是隔墙有耳,以防有人听到。 老孟没见过大家族里的云波诡谲,但他曾经在说书人的口中得知,世家里的争斗,血腥程度并不逊色皇室,亲兄弟为了争夺家主,捅刀子都屡见不鲜。 他吃了这么多年不通人情世故的亏,同样也怕桃子吃亏。 李桃歌明白他为何谨慎,很识趣转移话题,笑道:“对了干爹,小伞还活着。” 老孟点了点头,“我猜到了,当初镇魂关破城后,我们趁乱跑了出来,被俘时,有名仙风道骨的老头把他救走,我琢磨着是不是看中小伞的根骨,想要收他为徒?” 李桃歌斟酌好说辞,笑道:“您猜的真准,他那名师父大有来头,昆仑传人,圣族族长,小伞如今贵为圣子,且逍遥快活呢。” 之所以隐瞒小伞身世,是怕老孟担心。 作为长辈而言,报喜不报忧是为了他们着想,与其牵肠挂肚,不如掖着瞒着。 一无所知,胜于无能为力。 老孟惊讶道:“我就说那老头邪乎,千军万马来去自如,原来是啥子昆仑传人,又是族长。对了,圣子是啥官职?文官还是武官,有五品吗?” 在镇魂关呆了一辈子的老卒,看不到外面的大千世界,五品,也是鼓足勇气的想象。 李桃歌揉着下巴推断道:“似乎有几千族人供他差遣,折合到朝廷官职,约莫是五品将军,您老猜的真准,当真是神机妙算。” 受到夸赞,老孟干皱脸皮挤到一处,像是盛放花朵,嘿嘿笑道:“老……老头子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肉都多,怎会猜不到。” 尽管酒意汹涌,还是把老子换成了老头子。 李桃歌伸出一个大拇指,又拍拍小腿,笑了笑,说道:“贪狼军和那十万西军,不知啥时候打回来,儿子还得去城头布防,您受了这么多天的苦,早些休息,有啥需求尽管言语,外面有侍卫日夜待命。” 老孟爽快道:“好,如今你是独当一面的将帅,老头子也帮不上啥忙,就不给你添麻烦了,吃饱喝足,马上去睡。” 李桃歌想跟牛井打声招呼,发现他已经抱着金碗和玉如意进入梦乡。 走出房间,来到长廊,李桃歌低声道:“找大夫瞧过了吗?他们俩身上可有暗疾?” 一名珠玑阁门客悄声道:“那名姓牛的少年,身体康健,壮的像是牛犊子,但是那名姓孟的老人家,恶病缠身,全是沉疴旧疾,没死已是大幸,全凭一口气撑着,神仙来了都回天乏术。” 当初在镇魂关,老孟已经病入膏肓,说自己很难活过年关,来到碎叶城求援,又在风雪里冲了千里,没死在大牢里,算是菩萨显灵,给爷俩一个告别机会。 尽管早已知道结果,李桃歌还是心神一颤,呆滞半天,询问道:“还能活多久?” 珠玑阁门客沉吟片刻,答道:“多则两月,少则十天。” 李桃歌嗯了一声,叮嘱道:“用最好的方子,最好的药,库房里没有的,我派人去京城取,不计一切后果,给老人家续命。” 珠玑阁门客答了声喏。 李桃歌从窗外驻足,望向灯火中不停咳嗽的镇魂关老卒,呢喃道:“您那口气不能泄,还得撑着,得亲眼看着儿子驱狼逐虎,干爹,行吗?” 似乎听到了少年心愿,老孟嘴角浮现起笑容。 离开大都护府,李桃歌骑马去往东门。 能够容纳百万人的碎叶城大到离谱,狂奔一炷香,勉强见到巍峨城墙,下马登城,正巧遇到守夜的周典,二人来到城门正上方,远眺皑皑大地,耳旁只有呜咽风声。 周典率先开口道:“斥候来报,贪狼军和西军迟迟攻打沙州城无果后,军心动摇,有了退兵的迹象,如果这时候里应外合,太子率征西军从城内杀出,再有一支骑兵插入敌军后背,定会反败为胜。” 风雪卷在少年俊美脸颊,头发和睫毛挂满冰霜。 李桃歌从垛口上面攥出一枚雪团,沉声道:“我想打,也敢打,城里的将士都是英雄好汉,负伤杀敌不在话下,但有一点,谁能保证太子会出兵?” 之前困在鄂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太子的征西军躲在沙州城内,当起了缩头乌龟,一名援军都没派出来过。 幸亏草原狼骑杀了记回马枪,老祖发威斩杀敌将宋锦,才破掉必输的死局。 有了前车之鉴,李桃歌不敢再去赌。 周典感慨道:“听说你们那一仗,打的极为艰难,不良帅殉国,先登营打没了七成,一千五百重骑拼光了,浮屠营也没留下几人,可谁都没想到,你会率领这支残军,再度杀回到碎叶城。不是我故意恭维,张燕云在你这般年纪,绝没有如此胆魄和心境。” 李桃歌将雪球丢到周典甲胄,砰的一下炸开,“多日不见,学会溜须拍马了?咱哥俩用不着这样,听起来有些反胃。张燕云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我是借助其它势力,不可同日而语,把他换成李白垚的儿子,没准儿现在正马踏无双城。” 周典拍掉络腮胡的碎雪,讪讪笑道:“并不是故意溜须拍马,而是觉得你成长的太快,谁能想到去年冬日,你只是一个任人欺凌的可怜虫,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千军万马的统帅。” 毕竟是少年心性,虽说始终在绷着,可听到夸赞后的李桃歌还是扬起嘴角。 三千里风沙雨雪,修成定国功臣。 其中心酸苦楚,不足为外人道。 一名锐字营的都统快步走来,矮身叉手为礼,“御史大人,周大人,有名僧人想要出城,卑职怕他是敌军细作,扣了下来,他自称认识御史大人,想要和您见一面。” 占据碎叶城之后,李桃歌严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一来是怕走漏风声,二来是怕叛军将领逃跑。 “僧人?” 李桃歌心中猜出八九不离十,“带过来吧。” 没多久,几名武官押着五花大绑的檀树来到二人面前,李桃歌抽出周典宁刀,将绳索挑落,询问道:“兵荒马乱的,大哥又举目无亲,这是要去哪儿?” 檀树是张燕云的大哥,跟着喊总归没错。 檀树面无表情说道:“不信佛了,他们讲究立地成佛,我立地还俗,现在是平民百姓一个,也不想和张燕云扯上交情,你喊我陈龙树就好。” “好的陈大哥。” 李桃歌微笑改变称谓,问道:“大晚上的,你要去哪?” 陈龙树皱着眉头沉声道:“城里哀鸿一片,听的心烦意乱,我不想在城里久留,回到东庭找块荒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一名农夫。” 李桃歌说道:“下着大雪,刮着大风,你又没有马,很容易冻毙在戈壁滩。” 陈龙树眼神透出一股倔强,字字铿锵道:“我能用腿走过来,就能用腿走回去。” 能拒绝张燕云的一再示好,必然是极为固执死板脾性,李桃歌也不好劝阻,“好,陈大哥执意要走,我不强留,但是你要贴着八千大山或者南边,防止与贪狼军相遇。” 陈龙树抱拳道:“望大人成全,我会小心行事。” “来人!” 李桃歌提高声音说道:“去取一百两金子,两匹骏马,十斤肉干,送陈大哥出城。” 陈龙树客气都不带客气,“多谢,告辞。” 走到石阶处,陈龙树去而复返,眉头紧蹙,似乎在纠结什么。 李桃歌问道:“陈大哥有难言之隐,尽管开口,我会倾尽全力帮你。” 陈龙树低声道:“有几句话,我想说给你自己听。” 周典不知这人底细,怕他会对李桃歌起杀心,横在二人中间。 李桃歌示意无事,拉着陈龙树,走到无人的地方,“陈大哥请讲。” 陈龙树鼓足勇气,憋出几个字,“我和张燕云一起长大,一起入伍,比起亲兄弟都亲,你可知我为何离他而去?” 李桃歌疑惑道:“云帅都不知你为啥要走,我当然不知。” 陈龙树颤声道:“他有野心,在梦里经常呢喃轻语。” “野心?” 李桃歌好奇道:“似乎不是啥坏事,谁都有野心,连我这个不争不抢的家伙都有,云帅聪慧机敏过人,文韬武略盖世,有野心不是很正常吗?” “他的野心,与常人不同。” 陈龙树将声音压的极低,“他经常念的那句梦呓,令我夜不能寐。” 李桃歌惊愕道:“梦话都能令你害怕,究竟是啥?” 似乎那句话太沉,压的陈龙树不由自主喘了口气,颤声道:“天下归一,六合同春。” 第494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四十) 正月初六,梨花舞京城。 听到燕云十八骑攻入紫薇州的消息,城里敲锣打鼓,燃放爆竹烟花,庆贺立国后对战大周的首场胜仗。 街头巷尾堆满了百姓,一边期待北线捷报,一边谈论着张燕云历年功绩,越聊越起劲,富户干脆撒起了庆胜钱,整座京城充斥着喧嚣喜庆。 皇宫内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宫殿御道皆被大雪覆盖,静谧无声。 身披绯红官袍的李白垚踽踽独行,在这幅黑白画卷中格外醒目。 进入太极殿,两名小寺人殷勤跑过来,手持玉柄除慧,帮助李白垚清扫身上积雪。 “有劳了。”李白垚含笑道谢。 官袍积雪一扫就没,耳鬓的雪花无论如何也清理不掉,小寺人诧异之时,李白垚笑道:“这是白发,两位内官若是能扫成黑的,可以去当御医了。” 昔日京城第一风姿,四十出头的年纪,已然两鬓霜白。 两名小寺人惶恐不安行礼,“小的不知,请李相赎罪。” “无妨。” 李白垚洒然一笑,径直走进内殿。 圣人刘嬴坐在龙床边缘,有圣虎美誉的刘甫端坐在木椅中,芒鞋宰相冯吉祥笼袖立在铜鹤前,内相段春弯腰曲背守在幔帐左右。 李白垚瞧见这架势,不免心生疑惑,刘甫禁足在逍遥观已有数月之久,怎会突然入宫面圣? 尤其安西战事跌宕起伏,尚未到定鼎乾坤那一步,太子困在沙州城,又放刘甫这只圣虎出笼,不怕他祸乱京城? 李白垚同三人眼神一掠而过,来到圣人面前,躬身道:“臣李白垚,恭请圣安。” 刘嬴身穿五爪青色常服,长发散落,左腿盘起,右腿搭在床沿,双目含威,慵懒间不失帝王风范,摆手道:“白垚,殿内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客气,坐着答话。” “喏。” 李白垚来到刘甫旁边,拱手道:“见过王爷。” 冯吉祥和段春虽然一个贵为国师,一个贵为内相,但是从品级而言,远逊于尚书右仆射加中书令,颔首打声招呼即可,用不着行礼。刘甫可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大宁权柄最盛的王爷,除了圣人和皇后,谁见了都要行礼问安。 刘甫霍然起身,同样拱手笑道:“白垚,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听说外面的雪很大,本王本来不信,你一进殿,本王信了,把你的双鬓都染白了,雪果然很大。” 李白垚稍微错愕。 彬彬有礼,开朗随和,刘甫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这还是威风不可一世的二皇帝? 两人平时素无交情,李桃歌又和刘贤打过架,后来因为银子和卜琼友担任兵部侍郎翻过脸,说是仇家都不为过。 当着圣人的面示好,有悖刘甫跋扈作风。 李白垚淡淡回道:“王爷说笑了,风雪没那么大,只是臣身体孱弱,白了头而已。” 刘甫赞叹道:“李相为了国事呕心沥血,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大宁的子民,都该给李相敬一杯茶。” 李白垚欠身道:“分内之事,王爷谬赞了。” 依次落座后,刘嬴望着面前的棋盘残局说道:“初一那天,与萧老头下了盘棋,结果那老家伙偷奸耍滑,偷了棋子就跑,至今未分胜负。把你们一齐喊来,是想跟大国手们议议,西北战事即将收官,当如何落子。” 四人同时沉默不语。 香炉青烟袅袅,成了几人视线凝聚之处。 冯吉祥许久没插手过朝政,段春只负责宫内事宜,刘甫解禁不久,三人谁来接话都不合适。 李白垚知道这句话非自己接不可,轻声道:“征西军固守沙州城,燕云十八骑即将攻入紫薇城,西北两线一进一退,要过段时日后才能分出胜负。当务之急,是东南圣族该怎样回复,明天是他们提出的约定之日,两州之地,皆是大宁骨肉,白垚不敢妄作决断,请圣人明示。” 刘嬴堆起额头皱纹,威严稍纵即逝,随后转成诡异笑容说道:“瞧见没,一年的功夫,大宁成了公敌,前有骠月铁骑来犯,后有贪狼军铁蹄入境,如今东花也来凑热闹,野地里冒出的圣族都敢咬一口。咱们的大宁,变成茶肆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顺道抓一把茶叶,若是不从,把你店铺一把火给烧了。” 不怕圣人怒,就怕圣人笑,天子一笑,生死难料。 四名重臣清楚天子习惯,谁都不敢去触霉头。 铛铛几声轻响。 刘嬴手指轻敲棋盘,“喊你们来,不是要你们当哑巴的。” 刘甫开口道:“臣弟以为,两州之地是大宁疆土,如果开了先河,谁都要来分一杯羹,九十九州很快被瓜分殆尽,万万不可示弱,当打则打,以武力震慑天下。” 刘嬴夹起一枚墨玉黑子,若有所思道:“东庭精锐去了北境,东庭府兵剩下老弱病残,若是不给,虎豹骑长驱直入,谁能挡?即便东花没了念想,那几万圣族恼羞成怒,掉过头来捅咱们一刀,那可是能要命的。” 刘甫挺直腰杆,豪气干云说道:“臣弟愿率领两江府兵,平定东南之乱。” “算了吧。” 刘嬴挥挥袖子,视线望向李白垚,“打?怎么打。西北两线把国库都给折腾干净了,又冲士族张口借了债,问问咱们的宰相大人,还能挤出军费来么。” 李白垚无力摇了摇头。 换做进入逍遥观之前,刘甫肯定会再去争取,今日罕见躬身认错,“是臣弟考虑不周,莽撞了。” 刘嬴轻声问道:“白垚,你怎么想的,但说无妨,关起门来议的是家事,从尚书省传出去的才是国事,我们几个老骨头失了锐气,经常犯糊涂,早不适合当这个家,想听听你们年轻人推心置腹的想法。” 李白垚沉吟片刻,“一个字,拖。” 刘嬴哦了一声,诧异道:“怎么拖?” 李白垚说道:“圣族想要在大宁繁衍生息,不是不可以,但必须纳贡称臣,封他们圣子为异姓王,享受尊崇殊荣,世世代代替大宁镇守东南。” 第495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四十一) 此言一出,四人神色各异。 若不是出自宰相之口,恐怕早已笑到前仰后合。 沉默许久的冯吉祥来回踱步,露出杏黄阴阳袍下的芒鞋,温和一笑,说道:“一个拖字,便能让圣族纳贡称臣,李相,贫道见识短浅,究竟怎样舌灿莲花,才能让几万蛮民乖乖听话,愿闻其详。” 李白垚慎重说道:“国师,这个拖字,是等北境停战,大军回京后,再与圣族谈判,有燕云十八骑,东庭东岳军,北庭北策军坐镇,不怕圣族翻江倒海。” 冯吉祥好笑道:“教化未开的蛮民,用大军震慑,也未尝不可,但是人家现在就要两州之地,不给的话,矛头一转直取境内,你想拖,蛮民肯吗?” 李白垚冲刘嬴垂首道:“代表圣族谈判的老者,是犬子师父,与李家有些交情,微臣愿与他定下口头约定,哄他们安定下来,等大军返京后,再派人与圣族签订正式盟约,行臣子之道。” 在座都是聪明人,瞬间听懂了他的含义,内相段春惊讶道:“李相是想用自己的一世清白,换取两州之地?” 李白垚轻声道:“只要江山社稷安然无恙,一身污泥又有何妨。” “不可!” 刘嬴浑浊双眸爆绽出精芒,斩钉截铁道:“我大宁宰相的一世英名,岂是两州之地能够换走的,朕眼里能容得进沙子,朕的臣子必须名垂青史,不就是边塞贫瘠之地,给他们!胆敢作乱的话,派遣大军前去平叛,三大王朝同时对咱们宣战,不在乎再多一个圣族。” 天子龙威,无人敢违逆。 四人起身,齐齐行礼道:“圣人神武。” 太极殿陷入沉寂。 刘甫饮了口茶,说道:“圣族不过是疥癣之疾,西北才是病入膏肓。张燕云听宣不听调,以九十九州行军总管号令全军,令北策军和东岳军翻过英雄山,在紫薇州横冲直撞。如今他手里的兵力,足有三十万,皆是精锐悍卒,倘若他想作乱,远胜安西之祸。” 几人将目光投向李白垚。 放张燕云出京,他是始作俑者,假如张燕云拥兵自重成为第二个郭熙,李家逃脱不了干系。 冯吉祥笑眯眯说道:“李相,听说赵国公出城之前,你允诺将宝贝女儿许配给他,订下了婚约,如今你是赵国公岳丈,岳丈的话,他必然会听,紫薇州地广城高,打来打去也进不了无双城,不如宣旨,把他调回来,将一部分兵力放到东南,这样既卸了圣族这把悬颈刀,诸位也能睡个好觉。” 之前的国师冯吉祥,以血腥手段着称,今日的芒鞋宰相,反倒是杀人不见血,以口舌诛心。 李白垚攥紧衣袖,神色凝重道:“张燕云听宣不听调?本相怎么不知,国师从哪得来的消息,难道圣人用密旨调他回京?” 冯吉祥呵呵笑道:“贫道敢当着圣人的面撒谎吗?” 刘嬴解释道:“朕确实以内侍省的名义,给张燕云下过一道密旨,不过是要他见机行事,最好在扬我国威之后,迅速赶去安西支援,以防陷入合围,倡议而已,并非调令。” 李白垚瞥了胖道人一眼,平静道:“看来国师的用词,有待商榷。” 冯吉祥不以为意,胖脸依旧堆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各位都清楚,大宁立国,是凭借四象鼎的气运加持,不久前白虎鼎被盗走,导致镇守西北的国运衰败,安西万里无宁日。贫道使出浑身解数,窥探天机,依旧找不到盗鼎之人,看来盗匪的手段在贫道之上。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贫道参悟玄术多年,能与我比肩的,天下寥寥无几,此人能够隐藏气息,既有可能是传说中的天官。” 李白垚心中一动。 要知道冯吉祥的谶纬卦象冠绝大宁,为大宁开国立下过汗马功劳,他都被骗的团团转,普通天官可做不到。 冯吉祥眯起眸子说道:“白虎鼎是由贫道用炼丹炸炉之术,崩成碎片,想要恢复本来面目,绝无可能,除非……吸纳与体内,与白虎鼎水乳交融。但神力又岂是常人能够承受,贸然吸入,定会爆体而亡,所以贫道猜测,盗鼎之人四肢必有残缺,以后派出探子,多多留意气运逆天的身残之人即可。” 李白垚忽然想起,年前安南都护府出了一名少年凶人,屠了武功山,又在边境大开杀戒,当地官府束手无策,请求朝廷派遣高手围剿。 那名少年,仅有左臂。 “李相沉思不语,莫非认识盗鼎之人?”冯吉祥含笑问道。 李白垚正色道:“本相十几年没出过京城,去哪里结识盗匪。” 冯吉祥自言自语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他可不是盗匪,而是想要偷取日月换新天的逆贼。” 刘甫闷声道:“燕云十八骑里奇人异士无数,会不会是张燕云所为?” 冯吉祥撇嘴道:“若真是他,事情可就麻烦了,有兵有权,奉旨在外征讨,想要谋反,轻而易举,说不定真能偷取日月换新天。” 铛。 悠扬磬声在殿内回荡。 刘嬴手持木槌,面色阴沉说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既然封他为天将军,节制天下兵马,所有后果,由朕一人承担。” 四人闭口不言,谁都不敢接话。 刘嬴挥手道:“好了,朕乏了,白垚留下,你们三个去忙吧。” 三位重臣依次退出太极殿。 刘嬴语重心长说道:“把你留下来,是家事,同样作为父亲,为我儿子给你儿子道歉。” 李白垚惶恐行礼,“臣万万不敢。” 刘嬴叹了一口气,说道:“令郎在安西一路披荆斩棘,震我大宁军威,实乃后辈楷模,我原想把太子送过去,多学学令郎的英雄气概,可那废柴不争气,将元嘉的话当作圣旨,反倒是把朕的嘱托当成耳旁风,哎!~” 李白垚心里跟明镜一样。 圣人道歉,是在为太子见死不救找说辞,率大军逃往沙州,对于部下不管不顾,这件事涉及到战事,本来没有对错之分,圣人是怕桃子不慎战死疆场,今天的话,会封住自己报仇的动机。 李白垚喃喃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句话看似是在宽慰,其实是为桃子鸣不平。 你是父亲,我也是父亲。 刘嬴嗅到了绵里藏针的味道,话锋一转,柔声道:“听别人讲,你把令郎接回来之后,放入家中不闻不问长达八年,朕开始不信,后来细细一琢磨,家里若是有宝贝,绝不可让外人知道那是宝贝,万一被心怀不轨的人惦记,后患无穷,不如放到马厩,好死不活养着,任谁也瞧不出那是你的心头肉。” 李白垚一呆,发自肺腑敬佩道:“圣人慧眼如炬,轻易看穿微臣的小心思。” 刘嬴似笑非笑道:“这是父爱如山,哪是什么小心思可比。” 刘嬴转而轻叹道:“你只有一个儿子,不知愁滋味,朕有好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你是大宁宰相,今年仅四十有三,以后至少有二十年主宰朝政,作为离龙椅最近的重臣,你最希望哪位皇子来继承皇位?” 李白垚忽然僵坐不动。 事关国本,答错了会有灭门之灾,史书中妄议立储的大臣,有谁能得了善终? 李白垚缓了半天才为难道:“几名皇子年纪尚小,做事不妥情有可原,璞玉尚待雕琢,再等等也无妨。” 刘嬴怅然道:“朕怕等不及了。” 李白垚望向大宁皇帝。 褪去龙袍,只不过是名枯瘦老人,脸色青乌,似乎已经有死气萦绕。 刘嬴颓然躺倒,有气无力摆手道:“朕为江山社稷操了几十年的心,早就累了,以后朝廷的大事小情,皆由你一人决断,去吧。” 第496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四十二) 叶不器与李静水之间欠的半壶酒,终于有了着落,李桃歌做东,郭熙付账,至于谁是债主,争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吵到脸红脖子粗,平民都不在意的半壶酒,在这二人眼中,似乎比大宁武道第一人的名头都要珍贵。 “叶不器!亏你是无数后辈榜样,半壶酒而已,为啥不认账?李家与墨谷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丢了脸不要紧,我们李家也要跟着现眼。” 李静水一边啃着牛腿,一边数落着锄头战神,言辞极为不屑。 叶不器不打架时,永远是温和礼貌的中年儒生,用筷子夹了口酸菜,笑呵呵说道:“李家老哥,当着晚辈的面,咱得把那半壶酒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当年东花魔头张进,跑到大宁兴风作浪,咱俩约定,谁把张进除掉,另一人请客设宴。那张进擅长易容隐术,好不容易找到他的行踪,把他逼入芳草坪,正要摘掉他的脑袋,你跑过来,一刀把人劈成两半。好,既然老天爷注定叶某设宴,愿赌服输,连菜带酒,全是我掏的银子,结果老哥你占了便宜不算,走的时候还拎走半壶酒,连吃带拿,这就不地道了吧?” “扯淡!” 李静水急的连肉带口水喷出,完全没有天人境高人风范,指着叶不器吼道:“美其名曰设宴,其实就俩菜,一个炒野瓜,一个煮豆腐,半点油腥都没有!那壶酒更别提,不知道从哪个小作坊偷来的劣酒,喝着一股马尿味,草!老头子活了这么久,第一次喝到那么难喝的玩意儿!我是嫌酒骚,顺手给扔了,还拎走,拎你奶奶个头!” 叶不器慢悠悠撩起衣角,揉了把脸,把对方口水擦掉,似笑非笑道:“你甭管几个菜,是我设的宴吧?你抢了张进人头,还赖我一顿饭,打着劣酒的旗号,把壶都拎走,我不找你要,去找谁要?” “老子不认!” 李静水咬牙切齿喊道。 叶不器和煦笑道:“至于半壶酒谁欠谁的,咱让晚辈评评理。” 两人将视线转向李桃歌。 自从坐在这里,这家伙就没说过一句话,两位前辈举杯,他跟着举杯,谈及半壶酒的来历,越听越不对劲,干脆埋头苦吃,等二人一齐望向他,李桃歌嘴里塞满鸭屁股,挤出略显憨傻的笑容,含糊不清说道:“只顾着吃肉,啥都没听见。” 这二位都是高到没边儿的高手,得罪谁都要命,干脆装傻充愣,躲过一劫。 李静水愠怒道:“你怕他?!” 李桃歌心说您在开玩笑?这可是追杀过谪仙人叶不器,天下亿万生灵,除了天柱上盘膝而坐俯瞰众生的那几位,谁能不怕他? “有老祖撑腰,别怕!” 李静水硬气说道:“你就平心而论,那半壶酒谁欠谁的!” 李桃歌可怜巴巴道:“光顾着吃了,真没听到。” 为了避祸,鸭屁股都不小心塞进嘴里,您二老都是大大大人物,总不至于再复述一次吧? “那我再重说一遍。”叶不器清清嗓子。 “小师叔。” 李桃歌苦着脸道:“今天我耳朵不太灵光,像是被郭熙的大总管给揍的,要不咱改日再议,先喝酒?” “笨蛋!一个普普通通的逍遥境,把你们仨废物挨个揍,一个是先登营主将,一个是珠玑阁副统领,一个是身负大机缘的李家少主,三打一,险些被挨个宰了,传出去不知有多寒碜。”李静水怒气冲冲说道。 作为珠玑阁初代大统领,世间最自负的李小鱼,瞅见自家两位后辈被打的七荤八素,免不了憋了一肚子火,尤其当着叶不器的面,火气腾腾往心口撞。 李桃歌挠头道:“老祖,我才入无极境没几天,自身实力都没弄明白呢,与逍遥境对敌,不可能赢吧。” 啪。 李静水虚空一掌。 李桃歌后脑勺火辣辣的疼。 “境界低咋了?!境界低就不配赢吗?!” 李静水瞪着双眼,指着叶不器说道:“你看看人家,逍遥境追着谪仙人满街跑,你只不过差了一大境三小境,他离谪仙人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能赢,你为啥不能赢!” 叶不器很配合装成高人风范,双手扶膝,面带笑容。 李桃歌捂着后脑勺,疼倒是其次,只是好奇这俩人刚才争论不休,现在咋穿一条裤子了? 不该问的不问,放在庙堂是立足之道,现在是求生之道。 李桃歌急忙转移话题,诚恳道:“老祖,无极境如何能打败逍遥境,您教教我吧。” “我要是会,我就是大宁第一了。”李静水又甩出一巴掌,朝悠哉悠哉的叶不器努嘴道:“你去问他!” 李桃歌灵光一现,突然顿悟。 老祖又是打,又是骂,用半壶酒做引子,施展两次苦肉计,绕了一大圈,原来是在这等着。 拐弯抹角想要自己挖出叶不器绝学。 不愧是老祖,活了二百多年的老狐狸,玩起心机智谋,比起朝廷大官不遑多让。 墨谷神秘莫测,极少有弟子在世间行走,叶不器出世,惊艳天下,于是有人觉得墨谷功法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秘术,碾压今日功法,所以才能够以弱胜强,以逍遥败仙人。 叶不器品了口五十年的美酒,勾起嘴角笑道:“席无好席,宴无好宴,你们一老一小,合起伙来给叶某挖坑?” 老的翻了一记白眼。 小的讪讪一笑。 叶不器再次说道:“咱们两家关系非比寻常,传授给他绝学,倒也不算违背墨谷规矩,可他术武双修,与我走的道不同,好学生未必是好师父,贸然施教,怕误人子弟。” 李静水对少年凶巴巴说道:“你小子拜过师父没?” 李桃歌如实答道:“在燕尾村时拜过。” 李静水蛮横道:“休了他,拜叶疯子为师!” 只听说过休老婆的,没听说过休师父的。 李桃歌为难道:“欺师灭祖?不好吧。” 李静水吹胡子瞪眼道:“只是让你再觅名师,又没让你把他除掉,还欺师灭祖,咋,你想把我给宰了?” 李桃歌摆手道:“没有没有,晚辈不敢。” 察觉到老祖气势更盛,慌忙改口道:“不是不敢,是从未想过。” “好啦。” 叶不器看这一老一小耍宝耍够了,心平气和道:“我叶某的功法,走的是崎岖小路,资质根骨要求苛刻,很难找到传人。拜师就不必了,但能传授你一些挨揍诀窍。” 这东西还有诀窍? 李桃歌想了又想,猜不出挨揍有啥功法可言。 “傻愣着干啥,跪下磕头道谢。”李静水又对呆鸟后脑勺来了一下。 叶不器从未有过传人,答应传授绝学,那是莫大机缘,别说磕头,就是把脑袋磕掉,想必排队的人,能从安西排到永宁城。 李桃歌正要下跪,一股柔和力道将他拖起,“既然不是拜师,何须行此大礼,想要谢的话,以后对我家丫头好些。墨谷里死气沉沉,川儿从小没了娘,他爹常年闭关,又没有同龄玩伴,孤零零长大,脾性难免会变得乖戾,作为爷们儿,该忍则忍,该让则让,对她温和谦厚,便是对叶某最好的报答。” 李桃歌正色道:“小师叔,墨川救过晚辈的命,即便您没有传授秘术,晚辈也会对她肝胆相待。” 呦呵?! 李静水眯起眸子。 这小子看起来傻乎乎的,没想到很上道么,一口一个小师叔,喊得腻乎,几句话下来,叶疯子想藏拙都藏不住喽。 外面响起窸窣脚步声,“御史大人,有重要军情禀报。” “军情如火,晚辈失陪。”李桃歌施礼退下。 屋子里沉寂下来,两位老人闷声喝酒。 李静水瞥向窗外飞雪,不满说道:“讨伐郭熙这么重的担子,文臣武将不计其数,竟要一名孩子扛起大纛,无人可用了吗?” 叶不器轻声道:“李家老哥,你仔细想想,除了这孩子,谁能够在这么多势力中左右逢源?哪怕是太子,也讨不来十八骑和草原狼骑的鼎力相助。” “想个屁!” 李静水满脸厌恶道:“老夫最烦庙堂里的尔虞我诈,玩弄权术,远不如打打杀杀来的痛快,之前用季同作棋子,打压武将,抬高士族,压榨黎民血汗,肃清圣人心病,最后呢?弄的天怒人怨,死了连太庙都没入。如今又把白垚搬进凤阁,想要平衡派系之间实力,收买人心,震慑旧党,完全是为新皇修桥铺路,可怜白垚那傻孩子懵懂无知,一门心思替皇室卖命,活活累死还要对人家感恩戴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牵走白垚这头牛不够,又打起了桃歌主意,哼,皇城里的贵人再敢对李家玩阴的,老夫杀进太极殿去问个清楚,是谁要对李家赶尽杀绝!” 李家老祖厌烦尔虞我诈,身为局外人,却又最看得清庙堂里的云波诡谲。 跻身天人境,活了二百余年的老怪物,怎是目光短浅的武夫。 叶不器抄起鸭腿,漫不经心说道:“将李家父子推到凤阁,圣人用的是帝王权术,正大光明的阳谋,无懈可击。八大世家子弟,谁能对宰相无动于衷,家门兴旺,远大于个人荣辱,所以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李季同和李白垚又不傻,当然清楚自己是皇室的剔骨刀,要剜去圣人得位不正的恶疮,要割掉世家和旧室毒瘤,换取一门两相,其中得失,父子俩心甘情愿。” “至于李桃歌,生来便是棘手货色,若是把他母亲身份刨出来,整个李氏都要动荡不安,于是李白垚只有等他长大后再接回相府,放到角落里不闻不问。” “让他带领大军西征,或许是圣人关键的一步棋,既然大宁摇摇欲坠,不妨铤而走险,将宝押在这个十七岁少年身上,所以才有了流放三千里,为其打磨成一块美玉。” “我感觉刘嬴在在进行一场豪赌,用李桃歌的逆天命数,去挽大宁国运。” 听完叶不器的推论,李静水好奇道:“他娘?你知道是谁?” 叶不器神秘兮兮一笑,“李白垚救子心切,当老祖的能不知道?” 李静水催促道:“我闭关那么久,哪里知道外面在搞什么鬼,快说,别像个娘们一样磨叽!” 叶不器用食指沾水,写下一个林字。 李静水双眸逐渐睁大,形同朽木,呆坐在椅子半天,痴痴道:“白垚啊白垚,你小子藏的真深,本以为一介书生,谁知你胆大包天呐。” 修行者不计其数,九千岁霸占武道榜首百年有余。 妖修如过江之鲫,林青帝独占鳌头两百年。 一人一妖,乃是天下之巅。 叶不器好笑道:“喂,你该不会以为,李桃歌的生母是林青帝吧?李白垚再有胆识,也不可能霸王硬上弓,把天下第一妖给睡了。李桃歌的生母,是林青帝的妹妹,当年道业初成,跑到大宁游山玩水,在金州遇到了白垚,那小子不知使出什么手段,骗的林青帝妹妹为他生了儿子,后来林青帝知晓后,把她妹妹抓了回去,只留下李桃歌在燕尾村。” 李静水努力咽掉口水,暗自竖起大拇指,“小白垚,有你的!林青帝妹妹给你生儿子,你小子也他娘算是祖坟冒青烟了。我说桃歌的体魄那么变态,根骨不似凡人,气血之旺生平仅见,原来出自林氏血脉。李白垚,好小子,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该动的时候你是真敢动,老祖赐你一声牛掰!” 走远后的李桃歌接连打着喷嚏。 不知是有人想他,还是谁在开骂。 来到静谧角落,李桃歌气质焕然一新,完全不似屋里唯唯诺诺的模样,沉声问道:“有何紧急军情要禀报?” 楚老大压低声音说道:“贪狼军和西军在沙州城折损了两万余人,听说碎叶城易主的消息,立刻放弃攻城,马不停蹄往咱这边赶来。” 来了。 李桃歌心中一紧,摩挲着虎口老茧问道:“多久能到?” 楚老大答道:“若是仅骑兵的话,快则两天,步骑同时抵达,则需五天。” 李桃歌咬牙道:“是死是活,拼完了命才知道。” “通知所有军伍,备战!” 第497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四十三) 大战过后,城里最忙碌的是真宝寺的僧人,无论是兵卒还是百姓,相信人死后会有轮回,为了送袍泽和亲眷最后一程,来请大师去超度亡魂。 人多僧少,就算是把寺内僧人都劈成八瓣儿,也不够瓜分,索性将尸体放到一起诵经超度。 寺庙门口摆满草席,人人身披素缟,啼哭声不绝于耳,令听者为之动容。 梵音阵阵,香火弥漫。 李桃歌巡防到此,勒马停驻,望着因战火波及的黎民,心生悲悯。 出征之前,父亲曾经告知,郭熙之祸,最苦者为百姓,果不其然,只不过打了两天的仗,死伤者不计其数,碎叶城尚且如此,别的地方该是怎样一番景象。 他们把这笔账算给郭熙,还是自己? 李桃歌正在沉思时,耳边传来醇厚声音,“大人不去上炷香吗?” 李桃歌侧目看去,见到了头顶菩萨戒的方丈少鸾,大和尚双手合十,恭敬行礼。 对于这位佛门巨擘,张燕云评价不高,前两日城中巨变,真宝寺又闭门不救,于是李桃歌对他极为厌恶,干脆爱搭不理。 少鸾再次说道:“大人信佛吗?” 李桃歌平静道:“大师要来劝我皈依佛门?” 少鸾谦和笑道:“大人年纪轻轻,已经立下不世之功,前程一片锦绣,皈依有些可惜,不过夜深人静时,可以潜心钻研佛经,信佛可以一心向善,降服自心,不畏将来,不念过往。” 李桃歌皱起眉头,指着满地草席,冷声道:“他们当中肯定有信佛的,能得善终吗?” 少鸾摇头说道:“修佛修的是心境,而非长生,他们受郭熙之因果,死于刀枪之下,非业力所能及。” 李桃歌讥笑道:“大师,咱们大宁重道轻佛,冯吉祥快把佛门连根拔起,你的真宝寺反而把道门挤出碎叶城,在安西一枝独秀,这里面有何玄机,或者说……究竟是谁在帮衬?” 少鸾一本正经问道:“大人的意思是,真宝寺香火鼎盛,是在受郭熙庇佑?佛门讲究清心寡欲,不为世俗羁绊,谁来主政,真宝寺还是真宝寺,况且本寺在城里宣扬佛法几十年,郭熙只不过四五年前才来,其中有无玄机,请大人明鉴。” 李桃歌频频推动刀柄,凛声道:“郭熙还没死呢,一问便知。” 少鸾气定神闲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李桃歌傲慢道:“你打不打诳语,干本官何事,若六根清净,会称呼我为施主,而不是大人,这里有几千百姓,你对他们不理不睬,偏偏来找本官献殷勤,静的是哪门子根?再有半日,贪狼军将会兵临城下,我看你这大和尚,究竟给谁念经。” 马鞭扬起,带着一众骁勇将领策马疾行。 少鸾望着铁骑跋扈离去,乖巧行礼。 楚老大右手大拇指在鄂城被削掉,换成了左手攥刀柄,阴恻恻一笑,“主子,天黑之后,我带兄弟去把真宝寺屠了?咱当了二十年马匪,杀人放火最是在行,保证做得干干净净。” 称呼主子,并非少主。 他认的是李桃歌,并非琅琊李。 李桃歌好笑道:“屠戮宝刹,你不怕佛祖降罪?” 楚老大哈哈笑道:“您孤陋寡闻喽,马匪里哪有信佛的,假慈悲可抢不来真金银。” 李桃歌释然道:“不管他的慈悲是真是假,只要不危害江山社稷,暂且放到一旁,贪狼军离碎叶城不足百里,留着力气用在杀敌,这一仗,恐怕比预料之中更为惨烈。” “喏!” 经历过鄂城之战,众将士身上多了肃杀气息,之前满身狠戾的马匪,逐渐转为浩荡杀气。 一行人来到东门城头。 今日阳光娇媚,将铺满白雪的大地耀出金芒。 城外斥候来去匆匆,在大道极速奔驰。 “报!贪狼军已到城外八十里。” “报!贪狼军离碎叶城不足五十里!” “报!贪狼军加快行军,已到松林三十里处。” 军情雪花般飞入城头,李桃歌泰然自若。 打了一年的仗,学到多少兵法数不清,心境倒是修炼的不错,面如平湖胸有激雷的美誉,几乎摸到了门槛。 李桃歌一袭白袍,左边插有点血,右边插有黄泉,文弱小书生模样,两杆大枪给足杀气。 周典望着远处说道:“城内的兵卒不多,死守一门尚可,拓跋牧为的大山异族,咱们指挥不动,草原狼骑善游不善守,不知战力如何,若是贪狼军四门一起攻打,必须要让西军上阵。” 李桃歌嗯了一声,说道:“我已令鹿怀春带领两万西军去守西门,萝枭去守南门,一会儿你去守北门,这里由我和拓跋牧为值守,那家伙喜怒无常,只有老祖和小师叔能镇得住他,万一对你们痛下杀手,我可替你们找不回场子。” 周典叹气道:“都到这份上了,还为我们着想,一年过去,花开花落,看似一切都变了,其实一切又没变,再走三千里,你还是会替死囚挖坑埋尸的小善人。” 李桃歌笑道:“挺傻的,是吧?” 周典含笑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如今结满硕果,谁又敢笑你往日疯癫一幕。” 李桃歌感慨道:“流刑的囚犯人人皆可笑之,御史钦差都要恭维善有善报,是这道理吗?” 周典意味深长望着他,“局中人感受最深,不是吗?” 李桃歌不动如山,说道:“我的心里只有国贼和安西,没想那么多,谁喜欢笑,那就笑,我不在乎那些。” 远处天边和雪地交界处,突然滚出一道黑线。 贪狼军。 亲眼目睹敌军到来,李桃歌没了之前的紧张,反而跃跃欲试,拔出黄泉,枪尖对准越来越粗的黑线。 李桃歌大声喊道:“弟兄们,云帅在紫薇州杀的七杀军哭爹喊娘,现在贪狼军来了,当如何?” 城头齐齐爆发出杀字。 响彻云霄。 听闻将士齐心,李桃歌通体舒泰,面容逐渐冷峻,“想吞并我大宁,胃口比胆子还要大,来来来,小爷定要让你们有去无回!” 第498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四十四) 贪狼军来到碎叶城三里之外,突然一分为四,玄甲轻骑在前,玄甲重骑在后,奔腾出四道长龙,在护城河前骤然停驻,顿时雪花翻飞,阳光正浓,映衬出几条水晶大道。 四面贪狼旗插入雪中,迎风猎猎,人马精神抖擞,威风的一塌糊涂。 主帅穆荣策马缓缓来到阵前,身披御赐天狼玄甲,胯下黑马神骏异常不似俗物,在十几员主将拥簇中如众星捧月。 穆荣今年四十有六,出身名门望族,又是皇亲国戚,亲姐姐嫁入宫中多年,母凭子贵熬到了皇贵妃,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到四十岁时,穆荣已经将贪狼军攥在手中,将三十万大军经营的铁板一块。他本人深谙兵法韬略,再有枕边风鼓吹,即便宋锦那般年少有为的世家俊杰,也撼动不了他的帅位。 打量着巍峨宏伟的碎叶城,穆荣挑眉道:“听说那名大宁御史,仅率三万人,就将宋锦为首的右翼大军杀的片甲不留?” 身边相貌威猛的主将恭敬答道:“回禀荣帅,斥候来报,那名大宁御史乃是李白垚独子,别人只有三万,麾下人才济济,有燕云十八骑中的先登营,多渤草原世子殿下亲率八千狼骑,陇淮军四百浮屠营,还有永宁府不良人,这些精锐凑到一起,宋将军输的不冤。” “何止。” 一道阴柔的声音在人群中飘出,“对方阵中,还有李静水和叶不器坐镇,大宁武道状元榜眼齐至,独孤剑皇都败在叶不器手中,更何况区区宋锦,要不然咱家能失手?” 苏貂寺裹在黑色斗篷里,语气中充满怨毒。 堂堂一人之下的皇城巨宦,竟然在安西马失前蹄,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于是同贪狼军汇合,率领九名半步仙人,再战碎叶城。 穆荣欠身道:“本帅率兵破城,请貂寺出手斩仙人。” 态度极其客气。 苏貂寺常伴龙驾多年,别说贪狼军主帅,就是他亲姐姐穆贵妃,见了面也要恭恭敬敬相待。 裹在斗篷中的双眸寒芒闪烁,苏貂寺冷淡道:“你攻你的城,该出手时,咱家自会出手。” 简短回答,令穆荣嗅到不安气味。 常年在庙堂浮沉,怎会没双玲珑耳,听口气,苏貂寺不打算先下手为强,而是想要大军用人命去堆,消耗叶不器和李静水的实力,等对方精疲力竭后,再去将二人击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要破城,必须仰仗以苏貂寺为首的九名仙人。 穆荣含笑道:“有劳苏貂寺。” 回过头,穆荣满面寒霜,沉声道:“有没有人来跟本帅汇报,城中囤聚多少人马,该从哪门下手?” 鸦雀无声。 身边的贪狼军将领,碎叶城都没进去过,怎会得知城中状况。 穆荣怒道:“一帮蠢货,敌军状况一概不知,要我贪狼好男儿去白白送命?” “荣帅,小女子略知一二。” 远处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少妇朗声说道,在征得穆荣颔首同意后,迎着贪狼军众将古怪目光,催马上前。 梦芝,安西十三太保唯一女将,也是郭熙派去征战沙州城的西军主帅,这女人出身草莽,在碎叶城周围闯出诺大名声,以嗜血闻名,喜食男人心肝,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好听的绰号:大漠梦菩萨。 梦芝的发迹史,几乎可以用波澜壮阔来形容,走镖出身,年幼便被马匪杀了全家,梦芝在家中苦练几年祖传功法,凭借天赋异禀和仇恨火种,年纪轻轻踏入灵枢境,出门后便落草为寇,没多久拉起一支马匪,与仇家分庭抗礼,又用两年时间,屠了仇家满门。 郭熙来到安西上任大都护,梦芝已然是方圆百里的马匪头子,打过几次交道之后,见到梦菩萨带兵有方,居然能和西军打的有来有回,郭熙爱才心切,诏安到自己麾下,成为一名得力干将。 能够率兵攻打朝廷大军,足以证明梦芝在郭熙心中分量。 安西的江湖儿女,从小长在马背,弓马娴熟,豁达开朗,即便来到穆荣面前,梦芝依旧从容不迫,大大方方叉手为礼道:“荣帅,与您谈笔生意,成吗?” 梦芝相貌中上,在盛产美人的碎叶城里并不出彩,常年与沙尘烈日打交道,皮肤暗沉粗糙,只不过嘴角的黑痣韵味十足,平添几分娇媚,披有甲胄也难掩霸道身段,尤其是嗓音较为特殊,沙哑中带有狐媚,像是大漠里赤腹隼啼叫。 穆荣居高临下望着野性十足的安西女将,淡淡说道:“你想与本帅谈生意,有本钱吗?” 梦芝娇柔一笑,“小女子深知,荣帅怜惜部将性命,可我不在乎那十万西军,城,由我们来攻,命,由我们来填,待敌军人困马乏,荣帅再派部将轻易捞取军功。待破城之后,功劳是您的,碎叶城是小女子的,如何?” 穆荣心里惊叹这名妇人的心狠手辣,十几万西军,说填就填,无愧于那句最毒妇人心,表面无动于衷道:“你想将郭熙取而代之?” 梦芝笑靥如花,娇滴滴说道:“大皇帝要的是忠于大周的走狗,姓郭还是姓梦,根本不重要,再说碎叶城已经失守,郭都护说不定死于刀枪之下,由我来当他的后继者,对于大周而言,反倒是省心再去找替代品,荣帅,您就允了小女子的不情之请,我对天起誓,日后的万里安西,将是您闻香品茶的后花园,想怎样就怎样,任君肆意为之。” 望着快要滴出水的媚眼,听着蕴含野味的声线,见识过大风大浪的穆荣也难免心中一荡。 沉思半晌之后,穆荣笃定道:“好,以你所言,破城之后,暂时任命你为安西大都护,日后讨来皇令,再正式昭告天下。” 梦芝惊喜道:“多谢荣帅恩典!” 躬身之后,几乎可以媲美北海的波涛汹涌。 梦芝调转马头,取而代之的是神色阴鸷。 贫瘠之地开出的娇艳花朵,是为天下奇毒。 第499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四十五) 当大周独有的风雷鼓震彻云霄,安西大军如浪潮涌向碎叶城。 站在城头的李桃歌眉头紧蹙。 这些西军甲胄不齐,多用棉袍裹身,攻城几乎没什么章法可言,弓手懒洋洋射着箭矢,器械简陋不堪,冲车云梯这少一块那少一块,乌泱泱围在一处,推推搡搡,良久不见有人登城。 这是玩命还是玩闹? 几十年前武勇第一的西军,怎成了这般模样。 李桃歌放声喊道:“传令下去,敌不攻,我不动。” 军令如山,很快传遍四门。 两军交锋,卜屠玉将锦衣貂裘换成了锁子甲,铁疙瘩保暖有限,导致卜大少爷不停阿欠阿欠,挂了两行大清鼻涕。用丝巾手帕擦掉,拉开龙吟大弓,想要斩杀将领杀杀对方威风,瞄了半天,找不到披甲带盔的将领,正想随便射杀几人,李桃歌摁住弓弦,“将军有剑,不斩草蝇。” 如今老大的话玄之又玄,几个字冒头,后面往往跟着天大道理,卜屠玉琢磨一阵,恍然大悟道:“老大,我悟了,你是想告诫我,公子有枪,不捅寡妇?” “滚!” 李桃歌重重给他后脑勺来一记响指,不想和满脑子寡妇的春虫闲聊。 卜屠玉扶正头盔,疑惑道:“老大,咱们攻城时,往往都由主将亲自冲杀,这些西军似乎都是杂兵,枪矛都竖不稳,没有主心骨,能攻下碎叶城?” 李桃歌面色凝重,沉声道:“贪狼军是在用这些西军,在搭建登云梯,等到咱们气力不济,贪狼军的将士才会发起猛攻。” 卜屠玉虽然不如李桃歌心善,但也没有滥杀无辜的恶迹,咬牙道:“这帮驴草的玩意儿,城外西军足有十万,就这么白白送死,不怕有伤天和?” 李桃歌面沉如水说道:“人又不是他们杀的,这笔账当然不认,手足相残,消耗西军实力,对于贪狼军而言,百利而无一害,日后再来侵占安西,少一人,便少一把刀。” “呸!畜生!” 卜屠玉气的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贪狼军离护城河还有一段距离,龙吟大弓可射不到那么远。 城下西军在那出工不出力,城头征西军也懒得展开守城攻势,双方人马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想双手沾满血腥,有相识的亲眷朋友,甚至开始盘膝闲聊。 几百精锐甲士突然冲过护城河,问都不问,对慵懒西军展开杀戮,一刀一个,专找脖颈砍,出手极其狠辣。 过万西军顿时乱成一团。 梦芝在甲士拱卫中现身,细腰左右各配有一把改良过的宁刀。 她双手扶刀,面如寒霜喊道:“不攻城者,杀无赦!” 这位大漠梦菩萨在军中积威甚高,别看只是一介女流之辈,西十万西军,数她杀性最盛,每月总要杖杀几名不听话的士卒,然后悄然摘取心肝,用来佐酒。 美其名曰菩萨,其实是女修罗。 见到西军仍旧士气不振,梦芝厉声喊道:“要么人头落地,要么破城之后逍遥快活,城里的金银女人,任由你们肆意挥霍。” 有梦芝亲自监军,再有重赏鼓动人心,西军惊慌片刻之后,颤颤巍巍爬向云梯。 卜屠玉望着有人已经快要爬到城头,询问道:“老大,打不打?” 李桃歌心善,并非愚善,事关生死存亡,冷冷蹦出一个字,“杀!” 顷刻间箭矢滚石沸油齐至。 登城的安西军几乎看不到烈阳,满目皆是夺命凶器。 哀嚎声不绝于耳。 本来雪白的大地,瞬间晕染成斑驳红布。 经过初次交锋,西军深知无法破城,脑子麻木的还在城墙迂回,精明的家伙早已撤出一段距离,监军拔刀砍杀,西军调转矛头,将刀剑朝后捅去,反正都是死,不如将这帮作威作福的梦芝嫡系先干掉。 “草他娘的!爷爷活不了,那臭婊子也别想好过,天天骑在咱们脖子上作威作福,早瞅她不顺眼了,宰了那娘们!” “杀了她!” 不知是谁暴吼出众人心声。 西军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反击愈演愈烈。 见到有人反出第一刀,城墙士卒云梯也不爬了,纷纷跑去助阵。 乱的分不清敌我。 不用李桃歌示意,朝廷大军停住攻势,欣赏着狗咬狗的好戏。 近两万人的大潮,推的梦芝和她心腹不停后退,很快越过护城河,快要抵达贪狼军阵营。 箭雨遮天蔽日。 射入安西军阵中。 一枚箭矢从梦芝耳边呼啸而过。 骤然回头,见到贪狼军张弓搭箭,她咬着银牙喊道:“王八蛋!这是自己人,我有办法安抚好他们,停手!” 十万西军,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一旦这十万人死干净,她也将随之殉葬。 贪狼军主帅穆荣无动于衷,冷漠道:“狗都养不熟的蠢女人,妄想与本帅谈生意。” 一名幕僚轻声道:“大帅,咱们没了补给,军粮严重短缺,这十万人死就死了,正好不用再养着他们。为了早日回防紫薇州,今日必须入城,要不然军心浮动,恐怕横生变数。” 碎叶城又高又宽,征西军多为能征善战之辈,当日破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穆荣眉头锁在一处,良久才挤出一个字,“难。” “再难也要倾力而为。” 裹在斗篷中的苏貂寺抚摸着怀中三爪乌隼,冷声道:“大皇帝陛下传来诏令,贪狼军即刻返回紫薇州,是打是留,咱家只给荣帅半天时间定夺。” 穆荣愣住。 大皇帝鹰隼传书,又有苏貂寺盯着,看来这碎叶城非攻不可了。 苏貂寺高深莫测一笑,阴柔道:“荣帅放心,同为大周子民,怎会不怜惜将士性命,你调兵遣将即可,攻城时,咱家会鼎力相助,先擒住那名李家御史再说。” 穆荣躬身道:“多谢貂寺,大恩不言谢,日后必有厚报。” 苏貂寺轻声道:“你四门齐攻,咱家会选择合适机会出手。” 穆荣重重点头,挺直腰杆,右臂直指碎叶城,朗声道:“再击风雷鼓,冲城!” 第500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四十六) 紫薇州,雁南关。 作为大周拒南第一道雄关,这里可谓盛满了风霜传奇,当初与东花争霸天下,雁南关大战便是分水岭。 当初大周国力稍逊一筹,远不如今日般俯瞰天下,东花想要将其吞并,长驱直入进入紫薇州,结果在雁南关遇到埋伏,十几名半步仙人战死关口,三十万铁骑死伤殆尽,经此一役,东花元气大伤,蛰伏于东南,野心随之灰飞烟灭。 雁南关还是之前模样,山壁到处插有箭矢,刀气剑气纵横交错,到处残留着昔日伤痕,像是在告诫世人,当年一战究竟如何惨烈,提醒自己,也为震慑他国。 今日雁南关又迎来了不速之客,张燕云率十八骑兵临关下。 举目远眺,黑压压的将士连接天际,仿佛没有尽头。 狐裘裹身的张燕云坐在马背,一动不动望着充满传奇色彩的关隘,似乎是在琢磨破关之道,众将习惯了他的临阵谋划,将视线放在主帅身上,安静等待军令。 几万大军寂静无声,训练有素的战马都在压抑嘶吼。 他们都在等候云帅决断。 万众瞩目之下,张燕云突然挠了挠屁股,呲牙道:“跑了几千里路,全是他娘的水泡。” 令人忍俊不禁的场面,无一人敢笑。 张燕云双手入袖,扬起脖子,望着雁南关虎狼兵卒,轻声道:“打完这一关,后面就是紫薇城,北进京师,西入北海,天高海阔,任我去得,本帅对于山水兴致缺缺,唯独想去无双城找周国大皇帝,煮酒论天下英雄,亲自问问他,我张燕云,到底当不当得起英雄二字。” 闯过紫薇州,还有两州才抵达无双城,且不说能不能打得过去,无双城里武道天下第一的九千岁,会任他恣意为之? 即便是最亲近的巫马乐,权当他是在空腹说醉话。 与他最近的北策军主帅赵之佛正色道:“国公,深入紫薇州的功绩,在大宁亘古未有,咱们已经是前无古人,何必要再兵行险招攻下紫薇城?进入雁南关,相当于钻进了大周怀里,只要将关门锁死,咱们插翅难飞,依老夫看,不如打道回府,先平定完安西之乱,再开疆拓土也不迟。” 张燕云斜了他一眼,语重心长说道:“老赵哇,你是忠臣,很忠的忠臣。” 旁人听不懂其中隐晦,赵之佛脸颊隐约泛红。 张燕云轻笑道:“你是圣人最为倚重的武将,与上将军刘罄并称为大宁双壁,一个坚守国门,一个镇守皇城,不仅抵御外侮,还要扫清内乱。我张燕云走出永宁城之后,你们都在提心吊胆,吃不好,睡不香,梦里都是老张,生怕我学了郭熙,插起反旗自立为皇。所以踏足北境之后,你亲领大军寸步不离,看似是在随时恭候调遣,实则替圣人防范我老张谋反,一把年纪了,又经历了丧子之痛,一路跋山涉水小心提防,不容易哦。” 戳破了窗户纸之后,赵之佛反而坦荡道:“郭熙作乱,尚有余力应对,国公若是暗藏反心,大宁无人能挡。食君之禄,解君之忧,虽然圣人没有下过密旨,要赵某监视国公,但老夫与奸诈的大周打了那么多年交道,难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张燕云狡黠笑道:“你是守成之将,绝非当世名将,北庭础石只不过浪得虚名,比起东庭一柱崔如差的老远。换言之,你就不怕弄巧成拙?生生将我逼反?” 赵之佛硬气道:“国公若是想反,神仙都摁不住,国公若是不想反,龙椅都不稀罕坐,岂是我赵某三言两语就能扰乱本心?” 张燕云撇嘴道:“在冰天雪地里熬久了,甜言蜜语都不会说,怪不得圣人把你放到北庭,一放就是二三十年,我既是你的顶头上司,又是你的救命恩人,就这还敢张牙舞爪,换成别人,不得扇他两记耳光再开口训斥?老赵啊老赵,天天听你说话,短寿。” 赵之佛叉手道:“下官失礼,国公勿怪。” 张燕云拂袖道:“道歉都惜字如金,就别勉为其难,算了吧。” 雁南关城墙人头攒动,一名须发皆白的魁硕老将披甲现身。 随着他的出现,守城士卒神色亢奋,人人磨拳擦掌,面对大军也毫不畏惧。 赵之佛惊讶道:“樊庆之!” 张燕云摸了摸下巴,“七杀军主帅樊庆之?那个十八岁率五百甲士杀进皓月城的大周召虎?” 七杀军主帅亲至,又是扬名天下的当代名帅,赵之佛声音都变得谨慎,略带畏惧道:“樊庆之打仗,擅长以弱胜强,那年率五百甲士暗渡潼河,杀进皓月城,只不过是年少功绩,最为恐怖的是,由他镇守的紫薇州,三十年未起兵戈。”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无人敢踏足英雄山,来摸老虎屁股。 樊庆之樊召虎,当得起如此赞誉。 张燕云甩了甩额前长发,古怪一笑,“土都埋到半截的糟老头子,有啥可畏惧,三十年未起兵戈,是大周强盛,而非樊庆之自己之功,把我麾下牵马的小子,放到七杀军主帅位置,照样能保三十年太平,没啥稀奇的。” 赵之佛摇头苦笑道:“国公,万万不可轻视这名老帅,他能亲临雁南关,说不定七杀军已经将咱们团团围住,想走都走不了了。” “走?谁说要走了?” 张燕云瞪大眼珠子说道:“本帅没玩够呢,咋能轻易返程,你以为劳师动众兵犯紫薇州,只为了打几场秋风?” 赵之佛见他轻松惬意,并没有慌张,讶异道:“国公有妙计破七杀军?” “没有。” 张燕云很是光棍说道:“我可不会未卜先知,能得到七杀军动向,不过本帅打仗打得多了,总是把小心眼放在前面。雁南关多为峡谷小道,容易中敌军埋伏,于是我让崔如先守在谷口,魔风骑,掠火骑,神刀营在谷口十里外密林,只要有人敢进来,前后夹击,保证他有去无回。” 赵之佛终于弄懂了他的玄机,恍然大悟道:“你围着雁南关不打,是在等七杀军?” 张燕云嘿嘿笑道:“樊庆之若是和你一样,守成之心较重,囤积重兵死守雁南关,本帅真没啥好的破敌之策,不过他是樊庆之,那就难说喽。” “这一仗,本帅若是赢了,赢在人心。” “七杀军如果输了,就输在他们主帅是樊召虎。” 第501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四十七) 谷外密林中,鸦雀无声。 神刀营主将柳宗望坐在树杈,与一名东庭姓马的武官相谈甚欢,武将么,不打仗时,吃肉喝酒睡女人,立威耍横吹破天,这都是人之常情,姓马的副将别看年纪不大,捧起臭脚驾轻就熟,专找柳宗望瘙痒之处询问,问起云帅东庭起家,如何横扫南部诸国,如何硬撼贪狼军六百里,提到的都是十八骑辉煌战绩。 聊到兴起,姓马的武官递来一袋酒,正中柳宗望下怀,拔开瓶塞,张口干掉半袋,喊声爽快,兴致大发道:“马家兄弟,你的命说好不好,说不好也勉强凑合,跟着老崔混,大功捞不到,只不过图个平稳,若是跟俺家云帅,升迁像是屁股插了爆竹,腾腾往上窜,一年一品不在话下。几年前,柳某人不过是七品弃将,呆在安南都护府混吃等死,三四年光景,如今已是四品宣威将军,打完这一仗,约莫能升任三品,封侯指日可待。” 老崔指的是东庭大都护崔如,东岳军主帅,张燕云经常喊他老崔,下面武将索性跟着起哄,堂堂东南一柱,正二品大员,一口一个老崔,不知道的还是谁家车夫。 “那是,那是。” 马副将堆出谄媚笑容,说道:“咱大宁武将,谁不敬佩赵国公?做梦都想进入十八骑,可惜福缘有限,未能同随国公一同征战天下,今日能和将军闲聊几句,共同伏击七杀军,那是老天爷恩典,回去以后一定记入族谱,供子孙后代瞻仰。” 柳宗望将酒喝干,酒袋物归原主,乐呵道:“酒不错,人也不错,你小子挺上道,若是今日不死,我给老崔说一声,把你讨到我神刀营,至于是啥官职,得看你自己本事,我神刀营不养闲人和庸人,敬英雄重英雄,能舞动百十斤陌刀,给个都统也无妨,若是十来斤的薄刀都玩不转,喂马都不要。” 马副将表面笑的灿烂,心里骂起了脏话。 舞动百十斤陌刀,只给都统职位?放到东岳军里,起码牙将副将。 好好的将军不当,跑到你神刀营喂马,那不是贱的? 柳宗望躺到树干,双臂环胸,打起了盹儿。 远处传来铁蹄撼地声,匆匆如骤雨。 柳宗望突然睁开双眸,攥紧旁边陌刀。 马副将霍然起身,朝树干一跃,十指抓住树皮,手脚并用来到树梢,举目远眺,看见数不清的七杀军正在朝谷口集结,顿时激动的气血翻涌,吹了声口哨。 “来了?”柳宗望声音干哑问道。 “一半骑兵,一半步卒,至少有五万。”马副将低声答道。 “这云帅真是料事如神呐。” 柳宗望自言自语赞叹一声,飞身下地,沉声道:“来买卖了,干活!” 盘膝坐地的神刀营整齐起身,抄起陌刀,眼神炽热。 远处的东岳军正在急速行军,一名披有银甲的将领勒住缰绳,朝密林仔细打量。 翻过英雄山之后,气候逐渐温暖,来到紫薇州,大致与安西秋天相同,草木依旧青绿,仅穿薄棉衣即可,从密林深处张望,有枝叶遮挡,看不清楚里面情况。 “咋了?” 旁边敞开胸膛的魁伟武将低声问道。 银甲将领摇头道:“挺安静,没有见到一人。” 魁伟武将撩拨着茂盛胸毛,呲牙笑道:“大惊小怪的,还以为你遇到了十八骑主力,既然没有状况,赶紧走,樊帅亲自镇守雁南关,与那什么姓张的准备决战,若是腿脚慢了,军法处置。” “等等。” 银甲将领喊住了他,“没有任何状况,正是诡异之处。按照常理,大军经过,地动山摇,鸟兽吓得四散而逃,可林中一只鸟都没有飞起,这不是很奇怪吗?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觉得有伏兵在林中等候,鸟兽提前离开,所以才没有任何动静。” 魁伟武将扬起脑袋,扭动脖子说道:“照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奇怪。” “来人!放箭,放火箭!” 数百名弓手迅速点燃沾满桐油的箭簇,正要挽弓,密林里弓弦声大作,飞出蝗虫过境般的箭矢。 “有伏兵,迎敌!” 魁伟武将一边发号施令,一边抄起板斧,撑起护体罡气,守在队伍肋部。 七杀军无愧于大周南疆飞骑赞誉,遭到埋伏后,并未显得慌乱,有条不紊立住阵脚,盾兵飞速来到阵前,单膝跪地,将两人来高的铁盾竖起,弩兵趁机从盾牌缝隙反击,长枪兵和大刀兵居中,弓兵在后,很快构架起攻防一体的阵仗。 密林中的神刀营和东岳军,暂时按兵不动,只用长弓骚扰,有粗大树木作为掩护,尽管对方弓弩强劲,除了被流矢射中的倒霉蛋,几乎没有伤亡。 银甲主将见到对方攻势稍弱,又没有人从密林中杀出,皱眉道:“不像是伏兵,倒像是来故意拖延,要咱们无法支援樊帅。” 魁伟武将瞪起眼,凶神恶煞般说道:“那我率五千人杀进去,只要一柱香,管他是人是鬼,砍了脑袋便是。” 银甲主将谨慎说道:“里面不知埋伏多少敌军,贸然进去,敌暗我明,恐怕会伤亡惨重。” 魁梧武将打飞射来的箭矢,怒目道:“走也不能走,打也不能打,那该咋办?” 银甲主将略作思考,斩钉截铁道:“退!大军入谷,封住后路,先解了雁南关之围再说,回来再收拾他们也不迟。” 魁硕武将淬出一口浓痰,朝密林气呼呼道:“妈的!先留一会你们的狗命!” 七杀军正准备离开密林,身后山坡又传来密集马蹄声。 回头望去,上万骑兵催马下山。 两杆大旗随风飞舞。 一个写有风字。 一个写有火字。 魔风骑,掠火骑。 第502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四十八) 燕云十八骑中,沾染人命最多的,不是最能打的燕字营和云字营,也不是战功彪炳的先登营和斩将营,而是最不显山露水的魔风骑和掠火骑。 这两营轻骑,进入十八骑最晚,平定南部诸国后所成建,魔风骑主将陶巍,今年三十出头,寸余短发,相貌俊朗,双目格外璀璨,媲美夜晚繁星,上阵仅穿无袖粗布麻衣,背后挂有硕大铜镜,人称半人半佛陶半甲。 掠火骑主将纪天工,与陶巍年纪相当,是张燕云从南部诸国挖来的奇才,六国年轻一代佼佼者,两杆花枪极为霸道,曾与柳宗望大战一个时辰而不落下风。纪天工是把硬骨头,宁死不入十八骑,后来张燕云和他促膝长谈整夜,天一亮便成为掠火骑主将。 这二人率领的轻骑,从不与敌军硬碰硬,干的是尽是些锁魂勾当,譬如追击溃军,拦截信使,引诱作饵,镇魂关那一战,上官果果率领燕字营重创玄月军后,两营轻骑再去趁火打劫。 燕字营只不过杀敌五千,两营加起来砍掉蛮子头颅五万有余。 阴阳谷谷口筑起的京观,就是出自这二人手笔。 两营共计八千轻骑,如猛虎跳涧,气势滔天奔下山坡,陶巍与纪天工对视一眼,目光中战意凛然,陶巍率先开口道:“老规矩,谁杀的人多,谁来清扫战场,众所周知,七杀军肥的流油,把他们扒了,能再建起几千人马,上次你在阴阳谷输给了我,这一次,你可要加把劲了。” 陶巍出自金刚密宗,算是佛教支流,高大健硕,四肢修长,裸露在外的肩膀双臂,刺有佛教密文和图腾,若是贵妇人见到这种野性十足的俊俏男人,一定辗转反侧爱不释手。 掠火骑主将纪天工相貌平平,双眸极为犀利,平时沉默寡言,遇到陶巍挑衅,也只是简单答了一个好字。 一枚飞剑袭来,直奔掠火骑大旗。 约莫是七杀军里的修行者出手,想要挫挫对方士气。 陶巍眼疾手快,金刚杵脱手而出,正中飞剑剑身,将其轰成了碎渣,金刚杵落下,陶巍拍马赶到,潇洒接住,冲纪天工挑眉笑道:“看好你的旗,要不然会被云帅踹屁股。” 纪天工望着半佛半人充满妖气的男子,硬气说道:“人在旗在,人亡旗亡,若是旗没了,大不了人头落地,不像你,去云帅那用屁股换平安。” “啧啧。” 陶巍感慨道:“看不出来,平时老实巴交的纪将军,玩起含沙射影倒是有几分火候,可惜云帅喜欢女子,若他哪天改了口味,要我去侍寝,倒也不是不行。哈哈哈哈哈哈” 留下一连串笑声和邪魅笑容,陶巍冲入七杀军阵营。 妖?佛?人? 纪天工一时弄不清楚,暂时把他划分到畜生道。 两营轻骑选择的时机极其刁钻,七杀军的骑兵一半进入谷内,一半留在谷外,还有几万步卒远远落在后面,首尾无法兼顾。 七杀军魁梧武将立在谷口,是进是退,陷入两难,于是朝银甲主将大喊道:“是燕云十八骑,咋办?” 银甲主将咬牙道:“军令不可违逆!这支骑兵约有万人,想必是十八骑主力,张燕云如今就在雁南关,把他擒住,这些骑兵不攻自破,你来守住谷口,我率三营先去斩杀张燕云。” 魁梧武将骂骂咧咧道:“娘的!好人你来做,送命的事交给老子干!好好好,暂且先依了你,打完了仗,咱们再一并清算。” 银甲主将二话不说,狂甩马鞭进入谷中。 魔风骑和掠火骑从七杀军中间冲去,本以为一触即溃,却遭遇步卒顽强反抗,以盾牌抵挡骑兵冲势,强弓劲弩交叉狂射,当骑兵靠近后,长兵器从盾牌缝隙中钻出,打不到人,干脆杀马,将人弄到地面,顿时乱刀砍死。 百战百胜的燕云十八骑,居然处于下风。 当七杀军正沾沾自喜,背后突然传来动静。 回过头,密密麻麻的士卒在朝他们大步狂奔。 目睹这一幕的七杀军将士,立刻泛起鸡皮疙瘩。 神刀营,东岳军。 柳宗望带领的兵卒较少,不过三千有余,可东岳军的主力全都放在密林中以及后方,加起来几万之众。 两面夹击,又是敌众我寡。 七杀军再擅长以弱胜强,也破不开必死的局面。 众将士拼命朝谷口移动,即便进不去,也能依托地势,保证后方无忧。 陶巍早已料到对方此举,挥舞金刚杵,带领千余骑兵杀到谷口附近,一个冲锋,腾出大片空地,接着调转马头,照葫芦画瓢,几次三番之后,将步卒留在的谷口千尺之外。 东岳军和神刀营已经冲入敌军交锋,步卒之间的近身搏杀,尤为血腥,残肢和头颅横飞,血肉迸溅如雨,霎那间成为人间修罗场。 神刀营是能够以步卒破重骑的存在,人人皆是舞的动几十斤陌刀的悍卒,用来对付普通步卒,简直是杀鸡用牛刀,看似牢不可破的巨盾,撑不住一记竖劈,连人带盾成为两半,刀刃不曾留下一滴血迹。 有神刀营作为箭头,一路势如破竹,旁边的东岳军很会落井下石,崔如亲自督战,一声令下,庞大圆形阵逐渐收缩,将后路锁死,摆出将对方一网打尽的架势。 七杀军魁伟武将瞅见自家兄弟惨遭屠戮,恨的牙根痒痒,可之前银甲主将的话不能不听,只好放平心境死守谷口。 陶巍横马立在他百步之内,勾了勾手指头,再作出一个割颈动作。 魁伟武将本就是暴脾气,一个秃驴不是秃驴的家伙敢在阵前挑衅,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险些将手中板斧捏碎。 军令在身,再气也不能妄动。 谁知陶巍竟然脱掉裤子,冲他放了一泡尿。 变尿变放肆大笑。 这一举动,如同在魁梧武将脑子里炸了锅,即便樊庆之在身边,也拉不住他想要杀人的冲动。 “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伴随着一句怒吼,魁伟武将从谷口狂奔而出。 第503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四十九) 离雁南关二十里,有处三岔口,巳时一刻,于谷内穿过的银甲将领满子宴疾驰到岔口,看了眼天色,令大军停驻,没多久,又有一队长龙从东边而来。 双方都是七杀军,奉樊庆之帅令,各领五万人,从侧翼迂回至后路包抄。 东边来的主将龚泌冲满子宴拱了拱手,察觉后方仅有骑兵,且人数不到一万,好奇问道:“满将军,樊帅给了你十营兵马,从谷口绕到关门,怎么只有这么点人?” 满子宴羞愧道:“龚兄,说来惭愧, 我部在谷口遇到了十八骑伏击,军令如山,又不得不赶至关门,只好留下一部分守住谷口。” 龚泌笑道:“据我所知,十八骑满共不过四万,张燕云亲率大军攻打雁南关,谷口处能有几营伏兵?难道满将军以多打少,怕了那十八骑不成?”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上至皇宫,下至村落,逃不过这一铁律。 七杀军分为三个派系,龚泌和满子宴各属不同阵营,平时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好,见到对方犯错,恨不得往死里整。 满子宴眼眸飘向别处,不去辩解谷口有十万东岳军,轻声道:“目前最要紧的是赶去关口,合围张燕云,至于犯了多大的罪,日后由樊帅定夺。” 龚泌微笑道:“击败张燕云之后,兄弟一定为满将军美言几句。” 美言? 不去趁火打劫就不错了。 满子宴不动声色,拽过缰绳,狂甩马鞭,朝北边小路狂奔。 没走多久,一股浓烈的压迫感从山丘传来。 远处山道堆满了黑黝黝的骑兵。 满子宴如惊弓之鸟,疯狂拉拽缰绳,荡起一阵尘烟,朝山丘望去。 一名红甲将领站在山丘之上,身材高挑,以兜鍪覆面,红甲,红槊,猩红披风,山风吹过,红色滚滚,威风的一塌糊涂。 龚泌与近卫拍马赶到,望着突然出现的红甲将领,疑惑道:“贪狼军的宋锦喜欢披红甲持点血,该不会是他?” 满子宴凛声道:“不止宋将军喜爱红色,听说十八骑里燕字营的主将,冲阵时喜披红甲,再说她持的是槊,并非点血枪,对面重骑面冲咱们,身份呼之欲出。” 龚泌面容冷峻道:“燕字营?十八骑里的第一骑。当初贪狼军在北庭初次受挫,便是被燕字营和云字营冲的七零八落,十万对八千,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仍旧一溃千里。” 满子宴沉声说道:“张燕云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十拿九稳,今日你我怕是要重蹈贪狼军覆辙。” 龚泌举起大枪,冷哼道:“贪狼是贪狼,七杀是七杀,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崽子,如何与咱们相提并论。” 七杀军挤入小道,远处的燕字营岿然不动。 英气不输男儿的上官果果,淡然望着敌军。 满子宴悄声道:“樊帅军令不可耽搁,咱们二人一个去支援,一个去留下来迎敌,你去冲阵,还是我来冲阵?” 龚泌碾转着鎏金大枪,分析着得失利弊。 冲阵,能解雁南关之围,在樊帅面前露脸,留下来迎敌,与燕字营不死不休,没准儿把性命交代到这里。 稍微沉吟片刻,龚泌朗声道:“我来冲阵!” 满子宴点头道:“好,我领部下去攻打山丘,先抢占地利优势,再进行合围。” 没等龚泌反悔,满子宴催马离开,去山丘背面绕后。 望着铁甲森然的燕字营,龚泌忽然觉得味道不对。 轻骑去冲重骑的阵,这不是明摆着送死? 可自己选择的黄泉路,又能怪得了谁? 龚泌高举鎏金大枪,大吼道:“兄弟们,十八骑犯我河山,踏我疆土,戮我子民,当如何?!” “杀,杀,杀!” 身后爆发出震耳嘶吼。 大枪顺势一指,无数轻骑破阵而出。 作为主将,龚泌这次没敢亲自打头阵,实在是十八骑恶名太过昭彰,令他心生忌惮。 满子宴来到山丘后方,情况出乎他意料之外,空荡荡的尽是野草,只有一名红甲将领持槊相望。 满子宴低声道:“围住,千万不可让他跑掉。” 上官果果调转马头,抚摸红枣马油亮鬃毛,修长健硕的双腿一夹马肚,红枣马心领神会,四蹄翻飞,飞速下冲。 以一骑冲万骑。 近乎于癫狂的做法,让满子宴顿感不妙,傻子和疯子,可当不了燕字营主将,敢在万军中肆意冲杀,必是想取自己首级。 大周引以为傲的斩将战法,竟然被对方先用了出来。 红甲将领与七杀军撞到一处。 率先冲出的十几骑先锋,红槊轻轻一扫,掀起血雨腥风,修为不俗的先锋官断为两截,上官果果无视小鱼小虾,一路摧枯拉朽,径直奔向银甲璀璨的满子宴。 七杀军组成的铜墙铁壁,被上官果果轻易撕穿。 无人能挡。 见到对方凝若实质的护体罡气,满子宴咬牙道:“逍遥境!” 半月之前,借助龙山灵蕴,上官果果在英雄山破境,正式迈入武道大宗师。 这半步,即便上官果果资质逆天,也用了几年之久,跨过的不仅是武道,还有心坎。换作破境之前,她可不会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有逍遥作为凭仗,才敢恣意妄为。 大周军伍中高手如林,像贪狼军的宋锦就是武道大宗师,但满子宴是儒将,以善谋获得将军席位,论身手,仅仅无极境初期而已。军中配有用来斩将的高手,也护在主帅樊庆之身边,想要挡住上官果果,只能用人命去堆。 满子宴恍惚之间,无数轻骑如稻草般倒下。 顷刻来到自己面前。 跑是没法跑了,不如拼死一战,满子宴抄起银枪,硬起头皮刺出。 近卫释放术法暗器,想阻挡红将冲势。 红槊挥舞出旋涡,猛然一扎。 暗器兵刃纷纷打落,满子宴的银枪才接触到槊尖,碎成银粉。 众人目瞪口呆。 红槊刺入满子宴喉咙,略微上挑,头颅冲天而起,坠落后插入槊尖。 主将毙命,无人再去找死。 上官果果扛起串有满子宴头颅的猩红长槊,纵马离去。 第504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五十) 雁南关外。 十八骑大纛阴影下,张燕云躺在摇椅中,轻微晃动,嘴里哼唱着小曲,惬意舒适的模样,与两军蓄势待发形成强烈对比。 一朵云的密报接踵而至,张燕云始终以嗯回应,当听到上官果果摘掉对方主将头颅,燕字营固守小道半步不退,终于有所动容,抬起头,用右手遮挡住艳阳,得意笑道:“樊庆之这只老狐狸,妄想玩阴的去抄本帅后路,谁知爷爷我料事如神,早已猜到他的阴谋诡计,将重兵囤于后方,防止这老小子偷屁股。斗智?嘿嘿,老匹夫,你还嫩着点。” 巫马乐撇了撇嘴角。 张燕云这一招,看似赢得轻轻松松,实则凶险万分,假若樊庆之将主力放在雁南关,大开关口,强冲我军,周围都是平坦空地,少了迂回依仗,说不定一个时辰都撑不住。 巫马乐轻声道:“你能赢第一手,完全是侥幸,换成别的愣头青,见到咱们将士稀少,开了关口就冲你,乱拳打死老师傅。” 张燕云摘掉雪白狐裘,擦拭脖间汗水,乐呵道:“我敢这么打,就是因为对面是樊庆之,成名多年的老帅么,想要大获全胜,琢磨的门道太多,假如他敢摆开阵仗硬打,我还真没脾气,这就叫做攻心为上,攻的是樊庆之的疑心。” 巫马乐问道:“既然拦住了那十几万大军,雁南关内的兵卒必定少到可怜,何时进攻?” 张燕云揉着光洁下巴,呢喃道:“麾下大军迟迟不来,樊庆之仍旧站在关口耍威风,老小子真能沉得住气,还是故弄玄虚?” 巫马乐疑惑道:“你是怀疑他藏有后手?” “拿不准。” 张燕云摇了摇头,“先不急,等他先出招,咱见招拆招也不迟。” 关墙上的樊庆之苍髯皓首,年近七十不见老态,身型挺立,凝望面前大军。 空旷的雁南关,似乎只有他一人驻守。 “在给本帅唱空城计?” 张燕云拧起眉头,沉思片刻,凛声道:“老子偏偏不信邪,派陷阵营和夺旗营,冲关!” 一声令下,两营近万步卒,浩荡冲向雁南关。 眼见精兵悍卒兵临城下,樊庆之依旧无动于衷,扭过头朝后方张望,突然露出诡异笑容。 一人御剑而来。 眨眼间飞到关墙之上,悬浮在雁南关三字正中。 剑眉星目,风采超凡,双眸呈现出淡漠神色,银色长发飘散轻舞。 一柄朴实无华的长剑踩在足下。 长剑其貌不扬,长五尺,宽两寸,无任何饰品点缀,似乎是用烂铁浇铸,剑柄却刻有一个狂放不羁的皇字。 一言不发,如君临天下。 见到仙人自天上来,张燕云心神狂震,双臂轻颤,从摇椅中扶起身子,一字一顿道:“剑皇,独孤斯年。” ———— ———— 碎叶城。 杀声直达九天。 城墙爬满贪狼军,远远望去,兵卒竟然比起墙砖都要密集。 守城近三个时辰,双方损失惨重,血流在缝隙蔓延开来,城头堆满将士尸体。 李桃歌一手持黄泉,一手持点血,满面血污,衣袍已经呈褐色,从正午杀到傍晚,不知冲杀了几个来回。 强如无极境,也觉得疲惫不堪,四肢绵软,呼吸都变得急促。 卜屠玉累的瘫倒在地,呼哧呼哧说道:“老大,贼军一波接着一波,咋杀不完呢,他娘的再不退兵,本少爷要殉国啦!” 四周的袍泽逐渐倒在血泊,备用的西军无奈参战,反观贪狼军士气高昂,生力军源源不断加入战场,李桃歌扫了一圈,面目凝重,再这么打下去,明日之前,碎叶城必破无疑。 虽然守城将士众多,可先登营,不良人,草原狼骑,浮屠营以及自己的锐字营,在鄂城折损过半,又在攻打大都护府时遭遇围杀,战力大打折扣,城里的西军又是招降不久,军心尚未平定,没经过操练,怎能抵得住天下第一王朝精锐狂攻。 点血以最简短的路线戳中登城士卒,迅速收回,李桃歌沉声道:“事已至此,贪狼军不会退兵,撑住!只要熬过今夜,用钝气压住对方锐气,就有起死回生的余地。” “今夜?” 卜屠玉捶打着因射箭导致酸痛的肩部,哭笑不得说道:“老大,才入夜而已,离天亮还有四五个时辰呢,要不你和对方主帅商量商量,大家偃旗息鼓,先好好睡一觉,等天亮了再打。” 李桃歌看着敌军阵营接连亮起火把,苦笑不已。 “技不如人?” 略带嘲讽语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李桃歌转过身,正好和李静水面对面,惭愧道:“老祖,贪狼军确实强悍,咱们已经豁出命去拼了,还是保不住碎叶城。” 李静水轻捻白须,冷声道:“老夫迟迟不动,就是在提防苏貂寺那个老怪物,他领五名义子前来行刺,老夫斩去一人,再加上贪狼军里的四名半步仙人,共计九名,他们若是强行攻城,你们半柱香都守不住。” 李桃歌脸色颓然。 李静水神采飞扬说道:“他们不来攻,是因为贪狼军占据了上风,老夫再不出手,岂不是成了缩头乌龟?” 话音未落,李家老祖悄然浮起,朗声喊道:“苏无后,别再躲躲藏藏了,既然天赐一战,何不痛快打一场,若是再藏拙,老夫可就冲进你们阵营披出两袖刀龙了。” 没多久,贪狼军阵中一人腾空而起。 接着二人,三人,五人,九人齐齐踏空漂浮。 李静水嘴角牵扯一下,回过头冲李桃歌说道:“小子,咱们爷俩没啥交集,但打断骨头连着筋,按理说该教你些高深刀法,可时间太过仓促,来不及了。老夫这一刀,穷极毕生所学,你能记多少就记多少,全凭自己感悟。” 李静水脸色突然变得极为红润,白发渐渐变为黑发,张开双臂,刀气缭绕。 气势攀升如龙腾。 叶不器皱眉道:“又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何必呢?有我在,咱们联手对付他们九人,赢多输少的局面,非要自己蛮干。” 李静水轻狂笑道:“我一生,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受你的恩惠,叶不器,论打架,我不如你,论狂傲,你差远喽。” 李静水再次悄悄说道:“其实老夫大限将至,活也活不了多久了,干脆拉这些骟驴陪葬,稳赚不赔的买卖。后人提起老夫,那不是满满的敬佩?” 叶不器眉心越来越近。 不知是他真的大限将至,还是故意找来的说辞。 李桃歌颤声道:“老祖!” 李静水虚空跨出一步,气势再度沸腾,单臂划出龙形刀气,怪笑道:“骟驴们,爷爷今日信佛,当一次菩萨,来超度你们这些入不了六道的孤魂野鬼。” 人间最自负的李小鱼,要攻出最得意的一刀。 第505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五十一) 天下修行者多如蝼蚁,能够矗立在天柱之上,仅有十位。 尽管独孤斯年曾被叶不器狂追万里,可谪仙人毕竟是谪仙人,远不是四境半仙人能够比肩,这半步,登仙亦登天,需揉合机缘,实力,气运,为一身,打败亿万众生才可登顶。 强如李静水苏貂寺之流,在凡夫俗子中已是巅峰,苦苦等候百年,依旧跨不过那道天门关。 望着天上白发飞舞的独孤斯年,大军陷入凝滞,不是不敢冲阵,而是仅凭气势就压的众将士不得寸进,双腿宛如灌入铅块,膝盖发软,只想着对谪仙人顶礼膜拜,再无冲阵豪气。 天武玄鹤徐忘机不知何时来到张燕云身边,比起之前十岁孩童模样,更为稚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丹唇皓齿,雌雄难辨,一双灵动双眸呈现出谨慎状态。 张燕云轻声道:“姓徐的,能打得过吗?” 徐忘机瞪了他一眼,像是在看白痴,用清脆童声说道:“我说我能打得过,你信吗?” 张燕云讪讪一笑,其中夹杂着凄苦意味。 大周有三名谪仙人,骠月有两名谪仙人,东花一名,唯独大宁武夫无法染指仙气。 张燕云说道:“有人说百年前谷阳那一剑,虽然给大宁强行续命,却也抽干武道气运,所以才导致这么多年来大宁后继无人,李静水,叶不器,资质机缘再逆天,也只在门口徘徊,而无法登堂入室。” “也有人说大宁立国凭借四象鼎,依靠神器定江山,外来之物,势必会有所反噬。大宁迟迟出不了谪仙人,与那四象鼎有莫大关系,仙缘机运都被抽干了,哪来的气数赠予武夫。” 徐忘机摇头说道:“我不懂天机,但大宁的修行者确实少了点运气,叶不器能追着独孤斯年揍,可境界差了一大截。” “墨谷叶不器。” 张燕云反复念叨这个名字,轻叹道:“神交已久,可惜素未谋面,不知叶老前辈身在何处,让晚辈一睹仙容。” 徐忘机清清嗓子,讥笑道:“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其实是想要叶不器来救你吧?” 张燕云用雪白狐裘擦拭着冷汗,压低声音说道:“本帅的部将都在旁边呢,留点面子。” 徐忘机冷声道:“命都要没了,还要面子?” 张燕云用手肘捅了捅徐忘机肩头,“姓徐的,一会儿独孤斯年若是杀我,你会不会袖手旁观?” “不会。” 徐忘机简单明了答道。 张燕云揉了把脸,满是欣慰。 “我会帮你挡一剑,这一剑是情份,他若是追着你杀,我可管不了。” “你!” 张燕云恨的牙根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谁是张燕云?” 空中似乎荡起天雷滚滚,声音却醇厚温和,清晰的如同在耳边低语。 娘的,豁出去了! 张燕云暗骂一句,挺胸抬头,望向大周剑皇,铿锵有力说道:“吾乃大宁赵国公,天将军,九十九州行军总管,燕云十八骑主帅,张燕云是也。” 天上的独孤斯年颔首观望,疑惑道:“你很普通。” 仙人么,都要讲究仙家气度,普通两个字,已经是在骂人了,寓意张燕云从未踏入修炼门槛,如何能指挥十八骑所向披靡。 说到对骂,张燕云从未输过阵,脾气一上来,管他啥鸟仙人,大罗金仙来了都得挨几句,反正不能吃亏,于是梗着脖子轻蔑一笑,“本帅普不普通,你们紫薇州的将士和子民心中有数,但是你这剑皇,似乎比本帅还普通,厚颜无耻跑到永宁城刺杀大宁宰相,竟然还没得手,没得手就没得手吧,还被一个逍遥境拎着锄头追了几千里,谪仙人?天下无敌?吹的天花乱坠,不过如此嘛。” 独孤剑皇一生战绩煊赫,从未遭遇过败绩,唯独在永宁城翻了船,成为洗不干净的污点。 当时他来到谪仙人仅两天,境界尚未稳固,正在摸索其中奥妙,九千岁一声令下让他远赴永宁城,其中青龙大阵作祟也好,叶不器强行提境也罢,输了就是输了,独孤斯年大方承认,谪仙人输给逍遥境,找不到任何借口辩解。 杀人先诛心,张燕云向来如此。 独孤斯年挑起左边眉毛,上面有道伤口,正是当年被锄头所伤,虽然有上百种办法消除疤痕,可独孤斯年没那么做,将这道疤留在面颊,是警醒,更是洒脱。 独孤斯年娓娓说道:“你是你,叶不器是叶不器,我输在他的手中,没输在你的手中。” 不是争辩,而是阐述。 能够沐浴天恩,心态已达到八风不动的境界,堂堂谪仙人,不屑与凡人争口舌。 张燕云咧嘴笑道:“我能猜到,大周皇室会派高手来摘掉张某头颅,可没想到剑皇亲至,面子给的未免太大了,谪仙人插手世间俗事,本帅死的不冤。但在死之前,我得破掉雁南关,生擒樊庆之,再留一道美名于世。” 独孤斯年神色淡漠道:“我只奉命杀你,别的与我无关。” 晶莹透亮的手掌虚空横推,出现一排金黄剑气。 关墙之上的樊庆之嘴角含笑。 张燕云突然抽出旁边近卫腰间兵刃,耍了个僵硬花刀,差点儿没把自己肚子给划开,“我也学过几天把式,过几招?” 独孤斯年无动于衷,瞧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起伏。 张燕云拉开架子,摆出军伍里刀法起手式,勾勾手指,“来呀!” 独孤斯年指尖轻弹。 面前一道金黄剑气骤然射出,在半途中越变越大,夹杂着九霄雷音,轰鸣声不绝于耳。 来到张燕云头顶,竟然变成房梁大小。 望着金光大作的仙人一剑,张燕云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危急关头,徐忘机将他推开,徒手朝着金色剑气抓去。 一声闷雷惊天动地。 金光四射。 剑气在徐忘机手心炸裂开来。 本来娇小的身躯,一半插入泥土,变成了矮木桩。 张燕云屁颠屁颠跑过去,一边将他往外拽,一边关切问道:“姓徐的,没事儿吧?” 徐忘机抖去衣袍浮土,从土坑里钻出,小脸变成酱红,颤声道:“姓张的,这一剑的恩怨已清,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再相见于江湖。” 第506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五十二) 徐忘机成名多年,出道即巅峰,被誉为妖修第一天才,可即便是肉身修炼至仙人境,仍扛不住独孤斯年一剑之威,右掌焦黑,皮开肉绽,露出森然白骨。 听到徐忘机要走,张燕云气急败坏道:“姓徐的,当年你练功出了岔子,马上要灰飞烟灭,是我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图你帮我挡个十剑八剑,起码挡个三五剑吧,就这么走了,良心被狗吃了?不怕遭报应吗?!” 徐忘机冷漠道:“别忘了,之前已经救过你两次,所谓的恩情,早已还清。对面是剑皇,天上谪仙人,对于他而言,弹指间能攻出千剑万剑,三五剑与十剑八剑有何区别?” 张燕云吹胡子瞪眼道:“说好的义气千秋,同荣辱,共富贵,遇到个剑皇,你就把本帅给卖了?姓徐的,你混账王八蛋!” 徐忘机咬紧嘴唇,冷哼一声,腾空而起,直入云霄。 转眼间没了踪迹。 没了天武玄鹤撑腰,张燕云顿时泄了气,将宁刀放到背后,试探性问道:“独孤前辈,今日乃是灵御菩萨生辰,不宜舞刀弄枪,不如商量商量,我退兵,你收剑,大家各自欢喜。” 独孤斯年平静道:“只要打败我,你可以为所欲为。” 张燕云嘀咕道:“我要是能打败你,早就闯入无双城钻皇后被窝了。” 樊庆之来到阵前,冲独孤斯年恭敬行礼,说道:“剑皇大人,大皇帝陛下传来旨意,在下可对张燕云以及十八骑任意处置,借您的威风,帮我掠阵,我与他谈谈。” 独孤斯年轻轻点头。 “多谢。” 樊庆之叉手为礼,然后对十八骑阵营朗声说道:“张燕云,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兵家大才,大皇帝与九千岁都对你极为赞赏,如今剑皇亲至,你必死无疑,想要活命,随我去无双城面圣,日后为我大周效力,你我说不定能成为一殿之臣。” 冷风轻拂张燕云面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凝重神色,慢悠悠说道:“你是要本帅叛国?” 樊庆之笑道:“据我所知,你乃钦州张家旁系,家中男丁死绝,只留孤儿寡母苟活于世,被赶出张家后,以乞讨要饭为生,常常食不果腹,受尽冷眼欺凌。好不容易加入东岳军,又惨遭上司盘剥,将你的饷银据为己有,还时常施暴与你。按照燕云十八骑的功绩,足以封王,可大宁的圣人,只给你一个国公的封赏,软禁在永宁城,似乎想把你的壮志雄心消磨殆尽。这样的家和国,只有仇,没有恩,似乎没什么可留恋的。” 张燕云苦笑一下,“确实没有。” 听到他口风松动,樊庆之喜形之色溢于言表,兴奋说道:“率十八骑降我大周,可保你一世荣华,率铁骑踏平四海,尊荣岂是大宁国公可比。” 张燕云狡黠笑道:“我若降了,樊帅能保我封王?” 樊庆之脸色冷冽几分,沉声道:“张燕云,我是在救你,而非谈判,本帅只是惜才,不想兵家大才早早夭折,若是成为我大周武将,比起大宁的王爷可有权势多了。” “那挺可惜,本帅只想当王爷,不想屈居人下。” 张燕云笑道:“大宁再不好,那也是我祖宗长眠之地,我娘临终之言,便是要我守好气节,说这辈子亏欠我们娘俩的人,不过寥寥几位,能记恨他们,但别记恨大宁,要不然她会难过伤心。我张燕云可以不忠不义不仁,绝不可以不孝,我娘生了我,要饭把我养大,她老人家的话,总要听的。” 樊庆之蹙眉道:“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偏偏寻死?” 张燕云歪着脑袋,露出标志性痞笑,“骨头硬,学不会弯腰。” 没等樊庆之开口,张燕云用刀尖指向天上的独孤斯年,声音阴冷说道:“我燕云十八骑四万七千甲士,不信冲不死你一个谪仙人!” 观台都没入门的普通货色,口口声声诛杀谪仙人,无疑是蜉蝣比天龙,独孤斯年并不想和他争辩,双指并拢,立出起手式。 “张燕云!” 樊庆之大喊道:“你一人死不足惜,这么多精锐将士,与你陪葬,岂不是白白害死他们?!” 樊庆之当了几十年一军主帅,能看出十八骑是支骁勇铁军,若是收入麾下,折寿十年他都愿意。 张燕云讥笑道:“老子带出来的兵,有一个怂货吗?听我军令,冲阵!” 鼓声擂动,奏出金戈铁马之声。 燕云破阵曲。 万余将士凶气冲天,满脸肃杀奔向雁南关。 即便是谪仙人,他们都敢拼死一战! 似乎预见这万余将士结局,樊庆之心疼到颧骨抽搐,叹息一声接着一声,比起死了儿子都悲痛。 独孤斯年故技重施,指尖弹向金色剑气。 神色无悲无喜,就像是泥塑佛像。 嗯?! 指尖即将弹出那一刻,独孤斯年突然觉得头顶杀气汹涌,抬起头,一只体型庞大的白鹤俯冲而下。 徐忘机的坐骑,大傻春。 “一头畜生,想偷袭本仙人?” 独孤斯年嘴角扯出微微笑意,一指弹出。 金色剑气骤然射出。 别看大傻春不能发出人声,可狡诈到令张燕云都惊叹,说这家伙若是读几天书,考个国子监监生都不足为奇。 张燕云可是轻易不夸人,更不会夸头畜生,能让他啧啧称奇,必然有不俗之处。 当金色剑气发出,大傻春立刻改变行进轨迹,折出几字弯,从正面朝独孤斯年飞来。 几尺长的鹤喙,不次于神兵利器,被它狠狠来一下,半步仙人都顶不住。 可独孤斯年并不是伪仙人,而是谪仙人。 右手探出,正好抓住鹤喙。 至于那俯冲下来的恐怖力道,对独孤斯年而言,宛如虫蚁般无视。 大傻春拼命扑腾,嗓子发出凄惨叫声,由于折腾的太猛,导致羽毛都震落在空中。 没等处理完白鹤,独孤斯年眼神忽然朝旁边瞥去。 一道娇小玲珑的身影出现在左后方。 双拳宛如奔雷,来势极凶。 第507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五十三) 徐忘机去而复返,杀了一记回马枪。 张燕云也没闲着,亲率十八骑冲杀雁南关,在燕云破阵曲中,万余大军浩浩荡荡奔向关墙。 这一战,不止为己,为国,为公,还要为云帅谋一条活路。 自东庭起家后,燕云十八骑从未败过。 谪仙人挡路,又有何妨?! 樊庆之目睹疯了一般的十八骑将士奔向自己,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在亲卫护送下,狼狈退入关内。 反观天上的一人两鹤,正在进行近身搏杀,徐忘机仰仗霸道肉身,频频发起攻势,别看细胳膊细腿,一拳轰出,气浪激起波纹,与对方接触后,惊雷般炸开,仅是余威,就震的十八骑将士耳朵嗡嗡作响,肉眼可见到吓人,这一拳如果落在城墙,恐怕能将万千墙砖轰成齑粉。 独孤斯年仍旧是温吞模样,拳头来了用拳挡,腿来了用肘顶,不温不火,见招拆招,与徐忘机不同,他的拳腿不见声势,也没有任何强劲之处,如同老翁晨练,沉稳中难见波澜。 徐忘机与大傻春在空中来回穿梭,身型快似雷电,快到以至于出现残影,打着打着,似乎越打越多,几十个徐忘机和大傻春同时现身,将独孤斯年团团围住。 轰然一声巨响。 徐忘机飞出十丈开外,娇小身躯剑痕密布,脸颊都挂有一道三寸剑痕。 大傻春鹤喙流淌鲜血,鹤眼有道狰狞剑伤,血流如注,受伤不轻。 独孤斯年绰号里有个剑字,是实打实的武夫,剑道,乃是通天大道,属于登仙时最拥挤的一条路,这条路途中的修行者不知几何,亿万人中杀出,根骨技巧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来到谪仙境,早已悟透了真我剑意,全身无一是剑,无一不是剑。 独孤斯年收势低头,看了眼势不可挡的十八骑,重新望向徐忘机,询问道:“故意与张燕云争吵,又带着抱扑境的坐骑折返回来偷袭,有意思,若是与你同境的对手,或许会败在你的虚晃一枪,可惜啊,天人之隔,不是处心积虑就能够弥补的。” 徐忘机擦拭掉嘴角殷红,沉声道:“初次与天柱巅峰十仙人交手,果然非同寻常,你的肉身不弱于顶级仙兽血脉,任何招式化繁为简,返璞归真自成大道,与你斗,仿佛在与天斗,广袤无际,不知从何处下手。” 独孤斯年第一次勾勒出笑容说道:“你说的没错,从天人境跨入谪仙人,第一步便是与天相融,我为天,天即我,调动天威为我所用,才是人到仙的真正蜕变。其实按照你的资质悟性,若不是仙兽血脉,也许早早成为谪仙人,修返老还童长青之术,是在逆天而行,你不是林青帝,趁早绝了这份念想,或许还能苟活些年。” “世人皆知林青帝,无人知我徐忘机。” 雌雄难辨的孩童冷冷一笑,全身爆发出滔天凶气,“假若今日摘掉你的头颅呢?” 独孤斯年轻轻摇头道:“你打不过我,纵然有坐骑相助也无用。” 徐忘机冷声道:“逍遥境的叶不器能追你万里,我为何不能?” 独孤斯年坦诚笑道:“由人到仙,道路坎坷,一旦功成,带来的好处也是不计其数。叶不器追我万里,占尽优势,还是迟迟杀不掉我,凭你一个仙兽血脉,妄想弑杀仙人?” “在叶不器之前,谁都没想过逍遥境能打得过谪仙人。” 徐忘机战意凛然,一字一顿道:“我想试试。” 独孤斯年含笑道:“我尊重你的野心,但也讥笑你的痴心妄想。” 徐忘机跨出一步,身形暴涨,衣袍纷纷碎裂,用来绑混元髻的红绳崩断,由四尺高的孩童,变为八尺高的青年男子。 再跨一步,身形再度变化,再高三尺,筋肉隆起。 又跨一步,已经变成筋肉虬结的巨汉,一只手臂就有常人大小,肋部生出双翼,通体黝黑,张开后遮天蔽日。 三步之后,俊美无双的相貌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戾气凶气缭绕缠身的妖魔。 独孤斯年露出惊讶神色,说道:“这就是天武玄鹤本体?不愧是仙兽中排名前三的资质,几乎能媲美天人境巅峰期修行者,离天柱只差机缘而已。” 徐忘机活动着四肢,声音变得粗旷阴沉,“大周剑皇,请受死!” 独孤斯年挑起印有疤痕的眉毛,“请赐教。” 眨眼间,身形媲美金刚力士的徐忘机突然消失不见。 再度现身,已然来到独孤斯年头顶上方。 右臂伸出,雷光缭绕,蕴含万钧之力,在空中荡起涟漪。 相比之下,独孤斯年显得渺小可怜,似乎轻易能被碾碎。 一指伸出。 抵住拳锋。 双方僵持不动。 以霸道肉身着称的天武玄鹤,在角力中,与独孤斯年平平无奇的一指斗成平手。 画风突变。 大傻春不知何时绕到后方,鹤喙直取剑皇脑后。 独孤斯年伸出左手,用两指钳住鹤喙,扭过头,冲大傻春灿烂一笑。 顷刻间血雾弥漫。 徐忘机咬破舌尖,催动本命真元,双拳齐至。 独孤斯年惋惜道:“这么打,不死也要脱层皮,兴许百年道行将会功亏一篑。” 一拳抵住两拳,砰然巨响之后,双方各自后撤。 “只要能取你性命,百年道行舍就舍了。” 徐忘机再度扑来,一口气攻出几百拳几百腿,带出的残影令人眼花缭乱,独孤斯年只用一臂抵挡,再快再狠的拳脚,也无法穿透那道屏障,趁徐忘机换气间隙,独孤斯年忽然以攻代守,叩住对方粗壮手腕,一记朴实无华的鞭腿,正中徐忘机小腹。 如流星坠入雁南关。 地面狂颤。 城墙凿出人形大坑,塌了一大半。 独孤斯年抓住想要拼命的大傻春,同样如法炮制,将其轰在徐忘机坠落地点,本来摇摇欲坠的城墙顷刻倒塌。 独孤斯年双足落地,半粒微尘都没有溅起,负手笑道:“樊帅,劳烦你去找几把古琴,今日吾要焚琴煮鹤,大快朵颐。” 第508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五十四) 墙砖纷纷炸开,徐忘机缓慢走出,血迹沾满全身,凶蛮之气更盛。 两大绝世高手相搏,张燕云怕殃及池鱼,令大军在两侧停驻。 五大主将站在他身后,蓄势待发。 巫马乐他们最多是逍遥境,前去插手谪仙人争斗,这跟送死没啥区别,还不如自刎,起码能留一具全尸。 张燕云拎着一把宁刀,若有所思。 徐忘机一个起落后,来到独孤斯年面前,还未出拳,几道金黄剑气映入瞳孔,徐忘机拧腰,腾空而起,旋转落下,劲风刮起沙石无数。 大傻春跟在主人身后俯冲而下,挺有狗仗人势的意味。 独孤斯年感受到对方气机旺盛不止一筹,轻笑道:“动真格的了?” 双手举天,剑气纵横。 短暂对攻后,地面凿出深坑,一人两鹤不见踪影。 两军将士大气都不敢喘,死死盯住大坑,只觉得地面狂颤不止,数道气劲和剑气从坑中射出。 剑皇与天武玄鹤一战,牵扯到几十万人生死。 巫马乐摸着陪伴自己三十年的刀鞘,一脸肃容说道:“自从入伍之后,遇到的硬仗恶仗不计其数,所有安危都捏在自己手心,从未这么无力过,谪仙人,呵呵,怪不得人人都心驰神往,以一己之力改变战局,真是霸道到不讲理。” 有铁将军美誉的十八骑副帅,此刻面容惨白。 张燕云沉声道:“天柱十仙,皇帝却有几十位,坐龙椅可比修成谪仙人简单。” 巫马乐凝声道:“不知徐前辈能不能打得过独孤剑皇,挽大厦之将倾。” “你这叫白日做梦。” 张燕云泛起苦笑道:“修炼到这般境界,高下已有定数,除非有青龙大阵那种级别相助,才有可能逆天翻盘。一朵云的密报,要想挡住剑皇,起码要十大妖修中前三位出手,徐忘机不过是垫底货色,即便豁出性命,最多能令对方受伤。” 巫马乐叹气道:“有些想念叶不器。” 张燕云勾起嘴角,浮现起神秘笑容,“求人不如求己。” 换作平时,这句话可以视作鞭策自己的良言,可如今面对谪仙人,不止狂妄那么简单。 巫马乐望着昔日麾下东庭步卒,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大坑里的剑气越来越密集,徐忘机与坐骑大傻春率先钻出,肌肤剑痕交错,几乎没有完整地方。 白衣如雪的独孤斯年一跃立在坑外,依旧潇洒自如,只不过肩头有处凹陷,沾染了些许污痕。 抚平好衣袍褶皱,独孤斯年笑道:“你的肉身和修为已经达到瓶颈,若是再过十年,修成了返老还童回天术,咱俩或许能够平分秋色,可惜你太急了,百年都等的了,等不了这十年吗?这时搏命,实为不智,不过妖修么,脾气暴戾,导致喜欢意气用事,能够体谅。” 徐忘机弯腰曲背,双眸死死盯着对方,大口喘着粗气,血水伴随着涎水滴落在地。 独孤斯年平举长剑,轻声道:“这把御皇剑,乃上古时期所铸,陪伴我三百余年,经历八百四十七战,无一败绩,你能死在御皇剑下,也算是功德圆满。” 徐忘机冷笑道:“无一败绩?大宁穿肚兜的孩童,都听闻过你败走英雄山的糗事。” 独孤斯年诚恳笑道:“那一次,我并未带剑。” 徐忘机眸子渗出血色,展开双翼,气机汹涌澎湃,声音如天雷滚滚,“这一战,我要为妖修正名。” 独孤斯年平静道:“妖修天赋异禀,修炼初期,要比普通武夫强出太多,但后期受到天道压制,极难借助旁力,故而无法傲立于天柱,此乃天命,非你我所能及。” 徐忘机漂浮在空中,面目狰狞,嘶哑喊道:“谁言我不能胜天?!” 数道暴虐气机从肉身乍泄。 天色如墨,雷光闪烁。 独孤斯年平举御皇剑,如临大敌。 眨眼间,徐忘机出现在对方一丈之内,双拳之力,似乎裹挟奔流白河。 以独孤斯年为轴心的地面,寸寸龟裂,不断凹陷。 万千剑气在身边流转,最终汇入一剑。 就在二位施展绝学拼死一战之时,张燕云动了。 快到能与速度见长的徐忘机媲美。 钻过剑气与拳风构成的死亡光幕,捅出一刀。 滴答。 刀尖流出一滴鲜血。 独孤斯年望着穿心而过的刀身,满脸匪夷所思。 什么刀,什么境界,能穿透谪仙人的真元护体? 回过头,看到那张痞气十足的笑脸。 “我有一刀,可捅仙人。” 附耳说完这句张狂的话之后,张燕云抽身暴退。 铁壳剥落,露出淡青色蕴含荧光的刀身。 感受到其中传来的磅礴神力,独孤斯年喃喃道:“半仙半神的麒麟之角……” 远处的张燕云点头含笑,“不愧是谪仙人,识货。” 四神兽陨落成为四象鼎,被誉为半仙半神的仁兽麒麟,也在上古大战被仙人联手斩杀,只是遗骸不得而知,多年来未见踪迹,没想到千年之后,出现在张燕云手中。 独孤斯年逐渐感受到死亡临近,知道死期将至,为了解开心中疑惑,问道:“你并不是修行者,为何能杀我?” 张燕云微微一笑,气势陡转,庞大而厚重,比起徐忘机不遑多让,“修炼过隐匿气机的功法而已,让仙人见笑了。” 独孤斯年惊讶道:“没想到传言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帅,竟然是神玄境。” 合道,抱扑,神玄,天人。 离天柱已然不远。 张燕云和善笑道:“一个东庭武卒,能率两千骑击溃百万大军,平定完四疆,毫发无损回到皇城,你猜猜是为何?” 独孤斯年快速答出两个字,“斩将!” “对喽。” 张燕云乐呵道:“不把他们主帅主将杀掉,军心如何撼动,其实这都是学自你们大周,效果出奇不错。” 独孤斯年能察觉到生机在极速流逝,望了眼麒麟角,遗憾道:“我被大雪山沈无涯骗了,他说你不是修行者,只有徐忘机在旁边守护,若是知晓你是神玄境,早该将你斩杀当场。” 张燕云嬉皮笑脸说道:“老子布了那么久的局,用几百条兄弟性命作饵,可不是为了钓一个沈无涯,他不配。” 第509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五十五) 独孤斯年逐渐化为虚影,仍旧想要答疑解惑,询问道:“你早知道我会来?” “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能算到尊上大驾光临。” 张燕云指着远处负伤倒地的徐忘机,得意笑道:“翻过英雄山,是我早有预谋,为的可不是出气和开疆拓土,而是步步放下诱饵,逼你们现身。想要杀徐忘机,解除紫薇州国难,其他人都不行,必须谪仙人亲至,大周三名谪仙人,谁来都无妨,反正最终结局,都要吃俺老张一刀。” 听完对方环环相扣的缜密布局,独孤斯年释然一笑,“你胆子真大,率兵深入大周,只为斩杀谪仙人,这对你有何好处,意欲何为呢?” 张燕云嘿嘿笑道:“取而代之。” 当对方将野心公布于众,独孤斯年忽然呆住,沉寂片刻,“你一个神玄境,想要攀登天柱?” 张燕云傲然说道:“人的胆量会随着野心膨胀,在离开永宁城之前,我说我去斩杀谪仙人,谁会信?以神玄攀天柱,又有何不可?” “好好好,死在你这枭雄手中,吾心服口服,本尊在天上,瞧你如何羽化成仙。” 独孤斯年整个人变为虚化,消失不见。 堂堂一代剑皇,死的不明不白。 空中一颗流星坠落,在电闪雷鸣的狂轰滥炸之后,化为乌有。 在流星出现的地方,一根巨大天柱悄然浮现。 竖立在巍巍天地之间。 令众生臣服。 好梦即将成真,张燕云激动到颤声道:“那便是万万人梦寐以求的登仙之道?” 一身血污的徐忘机走过来,低声说道:“杀了独孤斯年,仅仅是第一步,想要成为谪仙人,以你现在的境界,似乎差距不小,这条路谁都没经历过,我也无能为力。” 张燕云负手笑道:“不试试,怎知这条路能通到哪里,既然一人行路艰难,只好借外力相助。” 谈笑之间,张燕云飞至半空,朗声喊道:“我张燕云,为大宁征战四方,麾下的好儿郎,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十八骑将士齐齐跪地,“为云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无数星芒从十八骑将士身上飞出,钻入张燕云体内。 以善业作阶梯,去攀登巅峰。 这便是张燕云的求仙之道。 “不够。” 张燕云望着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巨大天柱,眯起双眸,呢喃道:“桃子,对不住了。” 心念一起,远在万里之外的国公府鱼池,豢养的十条锦鲤突然暴毙。 与独孤斯年一样,逐渐消散在天地间,碎渣都未曾留下。 与此同时,李氏相府宗祠中的云纹大鼎忽然来回摇摆,飘出十缕白雾,飞往紫薇州方向。 诡异一幕惊动了李白垚和许妖妖,两人站在庭院观望。 许妖妖惊怒交加,咬牙道:“老爷,有人在窃取李家气数!” 李白垚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许妖妖攥起双拳,怒目道:“我亲自去查,无论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定让他碎尸万段!” “不必了。” 李白垚轻叹道:“当桃子将十尾锦鲤相赠与张燕云的那天,我已经知道了结局。那些锦鲤在府中饲养多年,又是天生灵物,早已沾染李家气运,讨回去用密法封住,待用时,即可窃取咱们家的气数。” “是他?!” 许妖妖从暴怒转为惊愕。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自从李若卿口头许配给张燕云之后,许妖妖便将赵国公视作女婿看待,称赞他年少有为,战绩煊赫,就是人长得难看了些,不过男人么,皮囊粗糙些无妨,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谁会在乎相貌,结果引来女儿一阵白眼儿,心想你嫁给大宁最漂亮的男人,却告诉我皮囊无妨,甜头由娘来尝,把苦头丢给女儿吃? 闲时无聊,许妖妖与皇城贵妇人出游,经常将张燕云这位贤婿挂在嘴边,旁人若是说一句坏话,当场立刻翻脸,摆出母老虎架势,不骂半个时辰不罢休。 当听到张燕云窃取自家气数,许妖妖脸色阴晴不定,不知该庆幸还是发火。 李白垚挥袖道:“既然是自家女婿,就不算窃取,迟早都是一家人,权当是若卿的嫁妆吧。” 许妖妖纠结道:“张燕云窃……拿咱家气运,不知他想干什么。” 走到中途的李白垚头也不回说道:“男儿所做之事,无非利国利民利己,张燕云心中有雄心万石,在紫薇州奋勇杀敌,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胡乱猜忌了。” “是,老爷。” 许妖妖乖巧扶住李白垚手臂,在前面引路,“天突然黑了,老爷患有眼疾,千万要小心。” 雁南关前的张燕云,业力广持,又窃来李氏相府五百年气运,浑身散发出绯红光芒,霸王之气涌现,似乎龙袍加身。 步步生莲。 与那天柱触手可及。 只要再登一步,即可成为谪仙人。 成了……? 成了……。 成了……!!! 张燕云压抑住内心狂喜,颤颤巍巍迈出右腿。 当靴尖与天柱接触,眼前一花,高达千丈的庞然大物忽然消失无影无踪。 这?!!! 张燕云愣在当场。 没了? 煞费苦心经营五年,征四方,踏周国,妙计杀仙人,成为了镜花水月?!!! 当他转过头,看到天柱出现在遥远西方,顿时心中了然。 为别人做了嫁衣。 张燕云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漆黑,倒栽而下。 徐忘机接住陷入昏迷的张燕云,稳稳放在地面,巫马乐跑来狂灌两瓶丹药,张燕云这才悠悠转醒,目光呆滞,气若游丝说道:“这就是所谓的尽人事,听天命?” 徐忘机说道:“你不过神玄境,想要攀登天柱无异于逆天而行,上苍没把你五雷轰顶,已经算是客气了。” 张燕云嘴角浮起苦笑道:“日他娘的贼老天,只要老子一天不死,就得和你斗!” 张燕云挣扎起身,右臂巨颤,指向断壁残垣,“传老子军令,荡平雁南关,活捉樊庆之,马踏紫薇州!” 第510章 西北射天狼(二百五十六) 碎叶城。 李家老祖李静水浮在半空,双臂环胸,扬起下巴,凉薄眼神望着对面九名半步仙人,以寡敌众,依旧生出睥睨天下气势。 李桃歌紧张望着老祖,手心攥出汗水,这一仗无论是输是赢,老祖都要羽化升天,赢,能保住碎叶城,输,自己也将随之湮灭。 苏貂寺可不是寻常伪仙,天人境大圆满,大周皇宫第一高手,与那天柱仅一线之隔,论单打独斗,已经能与李静水分庭抗礼,再有八名半步仙人相助,斩杀李静水势在必得。 “你怕了?” 叶不器单手托住下巴,趴在垛口处,即便身处险境,也散发出与世无争的恬淡。 李桃歌双眸浮现出殷红,带有哀凉语气说道:“我不怕死,就是替老祖觉得委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以一对九去搏命,怪晚辈没本事,不能替老人家分忧解难。” “咋觉得你这把枪是对着我来的?” 叶不器用手指轻敲黄泉,白了旁边少年一眼,轻声道:“李小鱼心气高,脸皮薄,有些事,是万般无奈的选择。前几日与苏貂寺对战,那六名骟驴齐心协力,一剑鱼龙舞,李小鱼无法破招,只能施展同归于尽的秘术。虽然我赶到帮他解围,可秘术燃尽真元寿元,就像覆水难收,必会遭到极大反噬。李小鱼强撑着不与人说,是怕别人笑话,其实早已到达油尽灯枯的地步,打与不打,都熬不过春天。这一战,是他用残命,给自己扬名,同样给你们李家积攒福泽。” 李桃歌用袖口拭去泪珠,惊愕道:“您的意思是……就算不打这一架,老祖也命不久矣?” 叶不器轻飘飘说道:“活了二三百年,寿元将近,换作凡夫俗子,当称为喜丧,你就别哭鼻子抹泪了,等他死了再哭也不迟。” 李桃歌焦急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为老祖续命?” 叶不器摇头笑道:“有倒是有,攀登天柱成为谪仙人,或许能够清除体内旧疾,再活一甲子。” 李桃歌默不作声。 老祖修炼二百余年,也没能登顶天柱,怎会在朝夕之间突破桎梏。 与其奢求十大仙人,不如想想如何以一打九,起码更加简单一些。 一名斥候快步走来,神色慌张说道:“御史大人,有紧急军情。” 紧急军情? 难道比贪狼军攻城更可怕? 李桃歌如今是虱子多了不怕咬,满不在乎问道:“说吧,就算是七杀军将至,我都无所谓。” 那名斥候颤声道:“左日贤王亲率十万玄月军,离碎叶城不足二十里。” 李桃歌骤然回头,瞪大桃花眸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贪狼军还未撵走,又来了玄月军。 李桃歌忽然想起,郭熙那日所言。 他说他自己都无法掌控局势。 原来这老小子不仅把贪狼军招来,还与左日贤王密谋。 不过想想他之前与骠月眉来眼去,如今十万大军来给他撑腰,倒也不怎么奇怪。 李桃歌咬牙切齿道:“郭熙那老王八羔子,当碎尸万段!” 就算老祖发威,能打退这几万贪狼军,左日贤王可不是善男信女,能好声好气说话。 叶不器说道:“骠月这些年来,涌现出不少人杰,左日贤王我有所耳闻,听说是千年难遇的奇才,悟性绝佳,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任何功法都能在一天之内牢记,不出三天便融会贯通,二十岁入逍遥,三十五岁进入合道,兵法造诣炉火纯青,曾以少打多杀退过沙陀军,率领死士夜袭无双城,生擒两名一品武将,然后逍遥离去。这样的战绩,与张燕云不分伯仲,听说这两人都有兵仙美誉,东燕云,西贤王,不知谁的韬略更高一筹。” 前有狼,后有虎,碎叶城危如累卵,李桃歌面如死灰。 天上的李静水已然聚势完毕,满面红光,白发根根竖起,刀龙卧在袖中。 人生最得意的一刀,即将出鞘。 集九名高手之力,苏貂寺早已布好五方剑阵,形成巨大剑牢,坐等李静水自投罗网。 双方张弓搭箭,只等松弦。 李静水体内真元狂转,气势攀登到顶峰,“骟驴,拿命来!” 苏貂寺双指掠过剑身,轻蔑一笑,“人间最狂李小鱼,受死吧。” 两人早已骂过几百次,骂得自己都嫌烦,不用再去问候对方亲人,只用刀剑发声。 李静水身形暴起,发起冲锋。 苏貂寺率领八大伪仙,冲向碎叶城。 二人即将撞到一处,风云突变。 狂风呜咽,日月无光。 一道粗大到恐怖的虚幻圆柱横在两人之间。 传说中的天柱?! 降世了。 所有人瞠目结舌,呆在原地忘了动弹。 天命所归。 其他人都是合道,抱扑,神玄,只有李静水与苏貂寺两名天人大圆满有望染指。 苏貂寺率先反应过来,极速升空,朝着天柱顶端飞行。 李静水不甘示弱,同样飞起飙升。 一前一后,可惜慢了几个身位。 即将来到天柱上方,圣光若隐若现,似乎在静候有缘之人。 苏貂寺按捺住狂喜,盘膝坐下。 电光划破天际。 一道天雷轰在苏貂寺头顶,将其打落天柱。 李静水姗姗来迟,望着心心念了百年的天位,迟疑片刻,站了上去。 乌云消弭,霞光万道。 九只彩色喜鹊在李静水身边飞翔。 李桃歌将脖子扬起老高,仍旧看不到天上景色,痴痴问道:“老祖怎么了?” 向来沉稳温文尔雅的叶不器,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日他仙人的,李小鱼真的登仙了。” 李桃歌扇了自己一记耳光,火辣辣的痛,确定不是在做梦,问道:“这……就是谪仙人?” 叶不器笃定道:“如假包换。” 李桃歌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要发达了?” 叶不器纠结道:“你发达了,我好像要遭殃了。” 持续不久,天柱逐渐虚化不见。 李静水缓缓落在碎叶城头。 虽然相貌依旧,看不出有何变化,但给人的感觉却大相径庭。 之前是锋芒毕露的出鞘宝刀。 现在是含蓄内敛的田间老农。 李静水抻了一个懒腰,乐呵说道:“一不小心成仙人了,嘿嘿,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