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小厨娘》 楔子 自远古尧舜以降,上自皇族贵胄,下至贩夫走卒,“吃”,无疑是众人心中大事。可会吃不代表懂吃,尤其擅长割烹、刀火超群的名厨,更是少之又少。 当时盛传一段顺口溜—— “北吃前门‘一条龙’,南至河畔‘小莲庄’”。 凡举开席宴客,若不进“一条龙”或“小莲庄”,旁人一定会笑称白吃了一顿;在当时,无人不把“一条龙”跟“小莲庄”,视作天馔美食的象征…… 第一章 江南扬州城 段柯古穿过卖簸箕、看相算卦的摊子,眼前一切和他住惯的长安城有些相似,可细瞧,又处处显得不同。尤其是小吃摊,这儿没有他吃惯的油茶豆汁驴打滚,却多了不少卖笋干梅菜汤团的小摊。 “这位爷,歇会儿吃些面点吧?”殷实小贩哈著腰问。 段柯古摸摸肚子,还真有些饿了,只是眺眺摊上,他笑了笑走开。不是他瞧不起路边小摊,而是眼前吃食诱不出他肚里馋虫。 今年二十有七的段柯古出身名门,他爹段文昌是当今丞相,他不久前也才受封为江州刺史。从小丰衣足食、鲜食美馔伺候的结果,就是养出他爱吃挑吃的习性。 寻望了眼,长长一条街数十摊子,竟没一家能让他解开银囊坐下朵颐的。 他瞧了瞧天色,这会儿该也过了申时一刻,暗叹:“难不成真得这个时间上‘小莲庄’?” 说来,他前往江州赴任时限,还有十多天时间。他所以赶著下江南,就是为了一尝“小莲庄”厨子的手艺。若“小莲庄”厨子的手艺名副其实,这会儿过去一定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可不到那儿,他一时又想不出能上哪儿用膳…… 正当踌躇,远远飘来一股肉香。段柯古吸著鼻子迈步接近,顺著一旁小巷走到底,只见一家蓬户茅庐前头,排排行列了十几二十个客人。 “请问这位大哥,”段柯古打了个揖。“你们在等些什么?” 大汉瞧他身上包袱,再听他口音,问了句:“你是外地人?” “是,小弟初次造访扬州,就突然嗅到这儿有股香气……” “算你识货。”大汉一拍他肩膀。“咱们这列人全都在等如意姑娘的煎肉饼,她每天就只做九十枚,卖完就没了,我今天来得算晚,还真怕买不到……” 随著大汉解释,人龙慢慢往前行进。段柯古一瞧买著煎肉饼的客人个个一脸喜获至宝、笑逐颜开,也不自觉站在人龙最后,想试试这肉饼滋味,是否真如他闻起来那般好。 轮到段柯古前头的大汉,他看著大汉往窗里探。 “大娘,我要三枚。” “三枚,马上来,您小心烫。” 说话的,是一名穿著灰色襦裙的妇人,她正铲起三枚煎肉饼包起。 大汉接走离开,段柯古朝她颔首。 “麻烦,我一枚。” “您稍等会儿。”妇人温婉一笑,然后转身跟里边人喊:“如意,再送肉饼过来。” “里边早没了。”一道清脆声音传来。“外边还有人吗?” 妇人转头,眼神与段柯古对上,她尴尬陪笑:“真是对不起,小店做的肉饼,刚才都包给前一位客人了。” 望著余香犹存的小铺,段柯古表情失望至极。 他回头望望巷子前头开始收拾整理的小吃摊,知道这会儿连上“小莲庄”吃一顿的时间,也被他给浪费掉了。 但怎好意思怪罪这么温和有礼的店家,他叹口气笑道:“我初来扬州,一时不知该上哪儿打牙祭,正好嗅到贵店的煎肉饼香气,怎知就碰巧晚了一步。” 段柯古这么一说,妇人越发觉得抱歉。“真是,让您白花这么多时间却没买著饼……不如这样,公子不嫌弃的话,我去问我女儿能不能做点什么,就当帮您接风洗尘?” “这怎么好意思。” “人说出外靠朋友,”妇人边说边从大门绕出来,招手要他进来坐下。“您头回进扬州就到咱小店,也是鄙店荣幸,来,您休息会儿,我去帮您冲杯茶。” “大娘,您别忙……” 段柯古还没说完,妇人已从灶房拎了壶滚水来。她捻起一小撮茶叶进壶,盖起后滚水急倾,不一会儿茶香四溢。动作之流畅爽利,就算见多识广如段柯古,也暗暗赞了声好。 “您试试。”妇人将滚滚热茶送上。 段柯古正要言谢,就在这时,一名年轻女子突然自灶房步出。 “娘。” 他认出这声音,就是刚才在里边回话的姑娘。他朝她一眺,一时间眩晕了眼,好标致的姑娘! 来人就像道光射进昏暗的茅庐,虽然穿的不过是寻常的灰蓝布衣,但举手投足,就是有一股他人没有的雍容气度。青乌乌的发上只用一条红线系紧,秀雅的面容脂粉未施,却显得她雪肌嫩里透红、吹弹可破。一双黑瞳如星熠熠发亮,红唇微勾。 要不是亲眼所见,段柯古绝对没法相信,如此佳丽,竟会出自一家煎肉饼店! “你、你好。” “小女子见过公子。”曲如意轻回了个礼。 不只他一双眼黏在她身上,曲如意也一样机警地看著他。 瞧他眼神清朗,她想,娘说得没错,这人应该跟陆明那帮人没有关系。 为方便赶路,段柯古只穿上一身玄黑劲装,但就算如此,仍旧掩不住他端整的容貌与一副八尺宽肩的好身材。 曲母拉著女儿手介绍:“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客人。他初进扬州,又在咱们店前等了许久,就卖娘一个面子,你去灶房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做给他吃的,嗯?” 娘这舍不得见人肚子饿的性子,还是跟以前一样。如意皱眉。都说过多少次了,她俩已不再是“小莲庄”的当家夫人跟小姐,不能再动不动放人进来吃饭了。 发觉女儿表情不悦,曲母又摇摇她手,嘴里无声地央求。 如意叹口气。“好吧,我去瞧瞧。” 直到她身影消失在灶房那端,段柯古才想起还没介绍自己。他怎么这么失礼!赶忙起身一揖。“晚辈姓段,名柯古,不知大娘如何称呼?” 曲母不是没发现段柯古的反应,掩嘴低笑道:“先夫姓曲,外边人都喊我曲大娘。至于那个……”她朝灶房一瞟。“是我女儿,闺名如意。” 曲如意……段柯古喃喃念了两回。好个玲珑剔透的名字,当真人如其名,适配极了。 如意又走了出来。 “里边只剩做肉饼的馅料,勉强可以做道炒饭,”她往他一瞟。“就不知公子愿不愿意凑合?” 段柯古一愣,突然不知该答应还是要拒绝。绝不是他不知好歹,而是他在长安城,最喜欢就是“一条龙”饭庄的芙蓉炒饭,胃口早被养刁的情况下,就怕凑合之下的炒饭不尽完美,他食之无味就算,还损了大娘一番美意。 如意心神剔透,瞧出段柯古心头犹豫。她冷冷回道:“既然公子瞧不起,我也不勉强。” “如意……” 见曲母为难,段柯古忙说话。“不是这么回事。是在下觉得不好意思,想姑娘好不容易可以歇息,在下却杵在这儿叨扰……” 她直视他眼。“不是瞧不起就好。来者是客,您就安心坐著吧。” “是啊是啊!公子就安心坐著,其他就交给如意。”曲母边说,边推著女儿走进灶房。 段柯古挲挲下颚,心里已做出最坏打算,不管等会儿端来的炒饭多难下咽,他也要吃得一干二净。 这可是为客的基本之道。 没一会儿,曲母从灶房端了碟小菜出来。 “这是我们如意亲手腌的酱瓜,很脆,您试试尝尝,开开胃。” 曲母才刚放下,一股咸而鲜的香气便朝段柯古涌来。他口中唾液一阵涌动,挟一块进嘴才知曲母为何敢如此夸口。这酱瓜果真脆咸清芬,入嘴便可尝到一股甘甜,教人一尝再尝,舍不得停筷。 一盘见底,段柯古总算甘愿抬头。他忍不住夸道:“瞧曲姑娘年纪尚轻,想不到就有这等手艺!” 就光这盘腌瓜,段柯古几乎要把曲如意跟“一条龙”掌杓龙焱相提并论了! 在长安,他曾向龙焱讨教过割烹技巧,知道手艺要精湛,努力与天分绝对少不了。依龙焱二十多岁能被称作“易牙再世”,已是百中选一,可现下,竟然还有名十七、八岁姑娘,就能做出此味醇甘美的酱菜! 曲母挺常听见女儿被夸,表情一派轻松。“别看我们如意年纪轻,她自会说话就开始在灶房里边打转。不过刚那盘酱瓜好吃,一半是靠先夫帮助,她爹留了一本菜谱,酱瓜要添什么、腌多久都写得……” “娘!”如意突然跳出来打断。 段柯古吓了一跳,曲母也是。她聊得兴起,竟一下忘了她们有菜谱的事,可是不能提及的机密。 怎么了?脸色这么凝重? 段柯古正想问个清楚,可曲母却捂嘴噤口,一个劲儿地往内房退。 “我累了,我先进去休息——” “大娘怎么了?”见如意端著炒饭靠近,段柯古忍不住问道。 如意不答,只是静静将陶盘一放,另只手搁下汤杓筷子。 “公子慢用。” 直到见著面前白黄杂色,粒粒分明的鸡子炒饭,段柯古一下忘了脑里的话。虽说同炒的配料是做肉饼余下,可咸鱼、肉末本就相当搭配鸡子与白饭,再撒上切细的青葱,更是活色生香。 舀一口进嘴,那米饭的弹、鸡子的软与咸鱼的香气沁入心脾。他这才知道自己方才的担心,多么可笑。 自开始吃饭,他再没空抬头说话过,只顾一口接一口,活似旁边有人想跟他抢似。 一盘吃罢,再啜一口仍温的茶——他舒心一吁,此时感觉,只能用通体舒畅四字形容。 难怪有诗赞:“江淮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扬州果真人杰地灵,就连路边一角的小店,也能做出此等美味! 再一想,他更是期待“小莲庄”厨子的手艺。 非要好好赞美她不可——只是人呢?段柯古吃得专心,竟连如意离去也没察觉。 他转身寻觅佳人身影。“如意姑娘?” “我在里边。” 循声前往,正好看见她在灶房里边揉面。白白一大坨头大的面团,只见她又搓又揉,又撒粉又翻整,白净的额上满是晶莹汗珠。 瞧她辛苦,段柯古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公子唤我何事?”如意头未抬地问。 段柯古猛地回神。“在下是来为刚才的举动道歉,在下真不该怀疑姑娘的手艺。” 一连听他喊了两声在下,稍融了如意脸上寒冰。 她将揉好面团往桌角一推,美眸一睨。“在下在下,你这会儿不就平贴躺在泥地上了?” 被取笑了。段柯古脸一热。 “这……”当朝文武百官谁人不知他段柯古博学强记、饱读诗书,还与他两位在家中同样排行十六的好友合称“文坛三十六”,可没想到了江南,竟被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逗得回不出话来。 见他尴尬,如意好心造了个台阶让他下。“我们这儿不过是蓬户茅庐,公子不用那么客气。” “是。”段柯古允,然后见她又混起了面粉跟水,他一数桌边十多个面团。“姑娘揉这么多面团,是打算?” “馒头。”如意解释。本以为他听完该会自动找借口离开,可一连揉了两个面团,抬头,犹见他兴致勃勃,这会儿换她感到好奇了。 “公子打算一下午耗在这儿?您不是才刚到城里,不需要帮自己找间客栈歇息?” “啊对。”她不提他还真忘了,段柯古挲著脸笑。“我是看姑娘动作俐落,一时著迷,竟然忘了来意。刚那盘鸡子炒饭,多少银两?” “五文。” 他有没有听错?!正掏钱囊的段柯古猛地抬头。 “太贵?”她直视他的眼。 “是太便宜。”段柯古由衷地说:“刚才那盘炒饭香软松滑,到现在我还觉得余香犹存,说真话,姑娘要我付十贯钱我也无二话。” 在当时,十贯钱就足以让一家四口舒舒服服过上两、三个月了。 “好啊。”如意故意顺他话说。“那你就付十贯钱吧!” 见他真从钱囊里掏出一串钱锭,她叹一声,拿湿布抹净手后,又将钱锭塞回他手。 她纤白的手指擦过他掌腹瞬间,段柯古心窝突然多震了几下。 在长安,至交好友温庭筠常拖著他造访勾栏花院,见过的标致姑娘还会少了?可就没一个人,能像她这样一碰,就教他心湖泛起涟漪来。 如意笑著说:“跟你说笑你还当真了,五文就五文,多了我不收。” “你手艺有那价值。”这是他肺腑之言。 如意出身富甲,近年虽因变故流落在外,可眼界底蕴仍旧是有的。可现在不知怎么回事,被他一双黑瞳一盯,她耳根竟热了起来。 她赶忙低头,假借搓揉面团掩掉心头的骚乱。“真这么看中我手艺,明天就早点来排队。再赶不及,我可不会再特意为你做什么了。” 她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可段柯古听了,却觉得哪边可惜。 “真不能两者兼具?”他意思是他会来排队,但也希望她能再额外做点什么。 她当然听出来了。“你当我什么?你顾请的厨娘?” 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含嗔带恼,配上她秀雅的面容,瞧起来可爱极了。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段柯古双眼一亮。他怎么没想到,他可以雇她做府里的厨娘! “你愿意吗?” 这人在开什么玩笑?!如意一瞪,随手捻来一小撮粉,往他头脸一喷。 “早点回去歇息吧你!”她啊,压根儿没把他话惦心上。 被赶出小屋的段柯古连连叹气。 难怪如意姑娘不理他。瞧瞧他,一身全是尘土,要突然介绍自己是将上任的江州刺史,鬼才信他。 他背紧行囊大步前迈。 没关系,现最要紧是找个客栈落脚,好好梳洗一番,反正他会在扬州待上一阵,有的是时间跟她周旋。 当晚,段柯古换上一身洁净白衫与银灰色大袖,尾随在熙来攘往的食客后方,来到他向往已久的饭庄——“小莲庄”。 “小莲庄”门就开在大街上,一进大红门,可瞧见两列参天高耸的林木一路绵延。如鹤立鸡群的他很快引来跑堂注意,尤其近眼一瞧他温文儒雅宛如天神下凡的模样,更是教跑堂摆出恭敬脸色。 “爷里边请,敢问您是一人来,还是跟人有约?” 段柯古答:“一个人。” 跑堂恭敬脸色倏敛。现在“小莲庄”待客之道已不若从前,孤身客早已不受欢迎。“那请问您是想辟屋另坐,还是跟其他客倌一道坐厅上?” 段柯古环视左右。“我一个人要一间房太浪费,就坐厅上吧!” 听他一答,跑堂仅余的一点恭敬,瞬间都没了。 所谓辟屋另坐,就表示来客银囊饱满,身分不凡,跑堂当然好生伺候。换句话说坐厅上,就意谓来客不过是颗绣花枕头——试想,一般贵客哪愿意跟普通百姓平坐大厅?! “是,那请大爷一路前行,到底就是咱大厅‘一枝轩’,小的先不招呼您了。”丢下几句,跑堂又忙著招呼其他客人。 段柯古初来乍到,只当“小莲庄”是客人多,匀不出人手招呼,才叫他自己入座。他压根儿没想到,这正是现今“小莲庄”重富轻贫的待客之道。 何况“一枝轩”前头奇石满布,栏连绵,没人殷勤请托,他正好放慢脚步一路赏看。 一路好心情持续到菜肴送上。当他大口吃起盛在翠绿骨瓷里的“开水白菜”,眉尖霎时拧紧。 这什么东西?他再一尝邻旁的春笋鱼。先别论笋鲜不鲜,就单这个鱼,鱼腥肉老,他一进嘴就忙吐出,连吞也吞不下。 可一瞧邻旁客人,开口闭口什么“北吃前门一条龙,南至河畔小莲庄”,什么“天馔美食难得一尝”,说得天花乱坠。他想,难不成这群人全失了味觉,吃不出里边用料有问题? 不信邪,他扬手又点了一道旁客夸赞的蝴蝶鳝背。 吃了还是一样,他一口啐出。他敢打包票,做这“蝴蝶鳝背”的鳝鱼不知摆放了多久,入嘴便有一丝恶心腻味。 这就是所谓的“天下一品”?别开玩笑了! 段柯古难抑满腹怒火,手一扬要跑堂过来。 “来了。”跑堂以为他还要叫菜,忍不住劝道:“这位爷,您要不要等菜吃完再点?瞧您盘上还没什么动……” “这种菜,喂狗都不吃,还点什么!”旁的事他都可以不计较,就这个吃,他说什么也要追究到底。想到自己竟为了眼前这一桌菜千里迢迢自长安赶来,他肚里就一把火。 他这么一吼,邻旁客人全吓了一跳,原本吵嚷的大厅倏地安静下来。 “去喊你们当家出来,我要问问他,摆出这等菜色,他也好意思挂上‘天下一品’招牌?” 食客们议论纷纷,任谁也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人怎么回事?干么发这么大脾气?” 只见跑堂钻进内厅,半晌一名身著青衣,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被人簇拥了出来。 “是谁找我?” “你就是‘小莲庄’当家?”段柯古瞪著他问。 来人一揖。“老夫正是‘小莲庄’当家陆明,不知大爷找老夫有何贵事?” “废话少说。”段柯古打断陆明,手一指桌上菜肴。“你自个儿尝尝,再来告诉我怎么一回事。” 眼前菜是按自己指示烹做,不消吃,陆明也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他一瞟怒不可遏的段柯古,再一望邻旁私语不断的客人,心知该当机立断,切不可让骚动再形扩大。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陆明忙堆起笑脸。 “铁定是灶房做了什么不合您口味的事。你们还杵在这儿干么?”他转头对著底下人呼喝:“还不快另外备膳向贵客赔罪!” “原来只要我呼喝几句,菜肴味道就会截然不同?”段柯古终于瞧出了端倪。“我现才理解刚才跑堂为什么问我要不要辟室另坐,想来要是我多花银两,我就不必白白受罪了?” 他一针见血的评论,教陆明一张脸忽红忽白。“绝对没这回事,大爷您真的误会了……” “误会?!好,那我就坐这儿等,你们一样再给我送上这几道菜,我就让大伙帮我评评理,看是我段某过于刁嘴,还是你们‘小莲庄’确实不够资格挂上头这方牌匾!” “对啊对啊!”旁客们跟著起哄。“让大伙一块评评理嘛!” 这家伙什么东西,竟敢上他“小莲庄”撒野!陆明气得头皮发麻,只恨不能喊人把段柯古轰出“小莲庄”。 正当僵持不下,一名手摇羽扇,头戴纶巾的读书人突然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怎么一群人都杵在这儿?” 回头一见是谁进门,陆明神情乍变,一下高傲起来。“刘师爷,什么风把您吹来?” “我是听说有人来找你麻烦,想说过来看一看。”刘师爷摇著羽扇转身。“是这位公子吗?” 刘师爷不现身段柯古还勉强愿意善了,可刘师爷一插手,就注定了最坏的结果。 现是怎么著,打算以官势压人? 段柯古冷笑。“我本来还不想把事情做绝,但既然你都把知府座前的师爷请出来,这事只好公事公办了。” 怎、怎么回事?陆明还不及追问,只见段柯古一矮身蹬上木桌,再一跃人已来到两楼高的厅门上,“砰”地拆下悬住的“天下一品”牌匾。 旁客一见,无不哗然。 陆明急得跳脚。“你你你……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在刘师爷跟前也敢这么胡来!” “你说我敢不敢?!”段柯古一个倒旋将牌匾搁在身侧,睇著陆明冷声道:“我忘了跟你介绍我是谁,我姓段名柯古,正是皇上亲封的江州刺史,你这方牌匾,我暂且收下。” 这人是——刺史大人!陆明身一震,一瞬间答不出话来。 他睇著众人朗声说道:“这方‘天下一品’牌匾,是先皇当年南游特别赐给‘小莲庄’,想必也是看重当时厨子的一番手艺。别说我不留情面,我只要求‘小莲庄’回复以往水准。只要做到,我段某一定亲手把这牌匾送回。至于知府大人那儿,我择日定会到府请罪。” 段柯古话还没说完,陆明已受不了这等打击,身一软厥了过去。 第二章 段柯古叹息地回客栈。当年杜十三一句“十年一觉扬州梦”,勾起了他对扬州的无限向拄。可怎么知道,人当真到了扬州,却落了个败兴而归的下场。 肚子好饿…… 他摸摸肚皮,刚才在“小莲庄”点的菜他根本没什么动,这会气儿过了,更觉饥肠辘辘。 可才刚尝过那些没资格称作“菜”的东西,他实在不愿随意找家客栈,叫些食之无味的东西来伤害自己。要不——到如意姑娘那儿碰碰运气?念头方落,他脚像自有意识似,一路领着他往前走。 这会儿如意正在灶边刷洗蒸笼,猛一抬头,就见一黑影在外边探头探脑,直觉联想定又是陆明派人来找麻烦。 只见她抓起沉重的面棍,悄悄蹑至窗边。 “糟糕,来得太晚。” 这声音有点熟……她皱了下眉问:“谁在外边?” 正打算离开的段柯古蓦地停步。 “是如意姑娘吗?你还记得我吧,我下午来过,我是段柯古。” 她一瞪仍关着的大门。都这么晚了,他不待在客栈休息跑来这儿干么? “你来做什么?” “嗳。”他先叹了口气。“我知道实在不应该再跑来打扰你,但没办法,我一想到打牙祭,这双脚就把我带来这儿了。” 什么鬼话!如意将面棍往桌上一放,“砰”地一沉响。 “我说过今天下午是破例,我不会再帮你做什么了。外边三步五步就是客栈饭馆,你想吃什么找他们做去。” 她的话他当然记得清清楚楚,可问题他刚晃了这么一圈,就是嗅不到一家能挑起他食兴的。他满头满脑,都还惦着下午吃的鸡子炒饭。 “不瞒你说,我此一趟来扬州,就是为了一尝‘小莲庄’厨子的手艺,可一尝之后,嗳。” 如意原本不想理人了,可一听见“小莲庄”名号,脚步又转了回来。 “你刚说‘小莲庄’怎么了?” “岂是一个‘惨’字了得。”他背倚着墙将方才事简单说了一遍,但还没说到他一气,把“天下一品”招牌拆了的事,旁边木门便“咿呀”开了个缝。 如意隔着小缝看着他道:“进来说话。” 段柯古惊喜地笑了。二话不说,他身一矮便跨了进来。 “大娘呢?” “睡了。”她一边打亮桌上的灯烛。“你刚说你跟陆明起冲突,你知道他后边有谁当靠山?” “你是说刘师爷?” 如意回头打量。直到这会儿,她才发现他看起来很不一样。难怪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换上绸衣贵孺的他,姿态一派潇洒。 “你知道还敢在那儿撒泼?”瞧他表情,似乎是见过了。 段柯古不以为意。“那又怎样?要比官位,我不会输他。” “你是说?”她皱起眉。 他淡淡一笑。“我是皇上刚封的江州刺史。” 他是江州刺史!这话要早个半天告诉她,她定会以为他在说笑,可瞧他现在派头,要她不信也不成。 她随即矮身拜见。“民女不知刺史大人造访,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段柯古连忙拉人。“别这样,瞧我开头不主动表明身分,就是不想上哪儿就见人跟我磕头拜见。” “但民女还是得要——” “你就坐着吧!”他硬推她坐下。“我话还没说完,我气不过陆明仗势欺人行径,就把‘天下一品’招牌给拆了,逼他非得回复往日水平,我才愿意还他。” 如意一听,脸色倏地惨变。 他纳闷地反问:“瞧你一脸白,怎么了?难不成那陆明真不好惹,连我这刺史也治不了他?” “不是。”她捂着胸口重吐了口气。“我只是想到那方牌匾从我祖父那一代一路传下,它已经在那儿待上几十年,从来没离开过……” “啊?!”段柯古一头雾水,想说是不是自己听漏了什么。“你跟‘小莲庄’是……” 她吁口气,才慢慢把“小莲庄”渊源说了个清楚。 “我爹叫曲谦,在一年多以前,我们一家子人都住在‘小莲庄’。陆明以前是我们家的账房,怪就怪我爹太信任他,没想到他会跟外边赌场一块连手,使计骗走了‘小莲庄’。” 他恍然大悟,原来她的手艺是家学渊源。他就想一般十七、八岁姑娘,哪里懂这等割烹厨技。 “你刚说陆明骗走了你们的‘小莲庄’,你们没报官处理?” “怎么没去。”如意苦涩一笑。忆起了往事,她如星的大眼蓄满两泡眼泪。 “进了衙门,官府老爷开口就是要我们提出证明,就都说是骗了,我们哪有什么证明。但陆明不是,他怀里一抽就是一张字据,上头还有我爹的签名,虽然我爹口口声声说他从来没有签过那字据……” “然后呢?”望着她在烛光下莹莹发亮的侧脸,段柯古心头一疼。 “没什么然后……”她垂低头不让他瞧见她盈眶的泪。“我爹不服气又到衙门闹了几次,后来官府老爷一气杖责了他二十大板,被人送回来当夜,他吐了满床的血。大夫说他抑郁成疾,我们还没搬出‘小莲庄’,他就……” 底下话儿不用说了,他轻轻扣住她脑门,让她在他怀中尽情地掉泪。难怪她当初一脸警戒,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知道人心险恶,这才抹去了平常对人的信任。 在这一刻,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只有人对人真心的疼惜。 想她不过十多岁年纪就得面对家破人亡的变故——他搭着她的手紧了紧。陆明那一群人,怎么这么狠心?! 他轻轻挲着她头。“对不起,我没事提起‘小莲庄’,害你难过了。” 直到察觉他指掌的暖度,她才意识到两人举动不适宜,忙从他怀里退了出去。 她边抹着眼泪边说:“是民女一时克制不住悲从中来,怎么能怪大人……” “停停停。”他连忙打断。“你不也叫我不要‘在下’、‘在下’地喊,你还犯一样毛病?” 瞧他一脸慎怪,她破涕而笑。 就如他所想,近年尝遍了人情冷暖的她,这才发现世上原来还是有着好人。 她抹抹眼泪。“说来‘小莲庄’会变成这样,多少跟我们脱不了干系……我现在就去灶房帮您做顿饭。” 听头前两句,他正张开嘴想反驳她,可一当她把话说完,他嘴儿又立刻闭上。 “您有话要说?” 他摸头仙笑。“一听到你愿意下厨,我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这个大人还真有趣。她一路笑着走进灶房,一会儿拎了个簸箕出来。 “你要上哪儿?” “到后边菜园。”她一脸歉疚。“我们家向来没办法多囤隔夜粮,我瞧了瞧,还能帮您做点面条,想说摘些茄子勾个素卤,您将就点吃。” 想她一个千金小姐都能不顾烟呛洗手做羹汤,他一个食客,哪好意思多挑剔。 “让我帮忙吧!”他来到她身边。“不然白坐在这儿,只会觉得肚子更饿。” 如意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灯烛点亮灯笼,将手里簸箕交给他。 她拉开门。“跟我来,小心脚步。” 屋旁的菜园不大,跨个七、八步就能走透,但里边细巧不少。他认得来的,就有茄子莱菔芥菜青瓜,还有好几丛葱蒜姜。 如意拎高灯笼顺着竹枝摸索,驾轻就熟摘了两条臂粗的茄子。 见她被红光照亮,宛如菩萨般娟秀细致的脸蛋,段柯古一阵不舍。 “我现在回想‘小莲庄’那占地排场,想你一年多以前,定也是个受人簇拥的富家千金,我们说句真心话,你怨不怨那个陆明?” 她停下挖拔青葱的动作,身子顿了一顿,一会儿才开口道:“这话我们在这儿说,进屋就别再提起了。” 他点头。“没问题。” “比起陆明,我还比较怨我爹。” 他吓了一跳。“为什么?” 她长叹一声。“我这么说或许大逆不道,但陆明使计骗走了‘小莲庄’,我当真开心了那么一会儿,想说这么一来,我爹终于多一点时间,能陪陪我娘跟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段柯古点点头,想来她爹也跟他爹一样,都是视志业更胜家庭亲情的人。 “但我错了,”她摇摇头苦笑一声。“若我早一点明白保有‘小莲庄’对我爹多重要,我就不会有那种念头。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爹就这样撒手归西,压根儿忘了我跟我娘,多需要他陪在我们身边。” 瞧她模样,我见犹怜,段柯古兴起一股想保护她的渴望。 “你可以跟我一道走,”他突然说:“我江州府衙那儿,还有一个厨子空缺。” 她“呵”地轻笑。“原来您下午不是在跟我说笑。” “当然。”他一脸认真。“我本是打算过一阵再跟你提,但知道你这么辛苦之后……” “我娘不会肯的。”她将拔起的青葱往簸箕里一放,拂拂衣袖起身。“一来我爹的墓在这儿;二来,她已经打定主意,不想再跟官府的人扯上任何关系。” “为什么?” “经过我爹那件事后,她觉得官爷们没一个好东西。”她直言不讳。“所以您再遇上我娘,千万不要告诉她您的身分。” “你娘那么和气……”他回想曲母笑意盈盈的的模样,不相信那么可亲的妇人,会做出什么暴烈举动。 她看着他轻轻一笑。“不信您可以试试。别看我娘柔弱,每次陆明那帮人来找麻烦,都是靠她一把扫帚将他们扫地出门的。” 跟在她身后的段柯古嘴一咂。她都说成这样,他哪敢轻举妄动?他还巴望多尝几回她过人的手艺呢! 回到灶房,如意将摘来的茄子跟青葱洗净搁在一旁,然后打开布袋,舀出最后一点面粉。 见她开始打蛋揉面,段柯古忍不住问:“这些面粉给了我,你明天的肉饼怎么办?” “早备齐了。”她下颚朝邻旁菜橱子一点。 他走去打开,只见十几张白帕罩着坨坨面团,这才安了心。 “跟你打个商量。”他走回来看着她问:“我还会在扬州待上几天,就劳你辛苦些,多帮我准备一份吃食,饭钱由你订,意下如何?” 她想了会儿,眼一斜,糗他。“好个一石二鸟之计。” “就知道瞒不过你。”他抚掌低笑。 他所以开出这条件,一来是想多给她一点现钱收入,二来呢,是看在他或许可以伺机说动她跟她娘,跟他一块到江州去。当然,里边最要紧的,还是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她边想边揉面团,直到面团变得平滑软韧,她这才抬头回话:“我得先问过我娘。” “全依你。”他边说边脱去身上华贵的外袍凑到她身边。“我来吧?” “您会?”她一脸惊讶。 “不会。”他答得爽快。“只是面是我要吃的,我怎么好意思傻站在旁边,看你忙得汗流挟背。”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这个人与她遇过知道的官爷们,完全不一样。 “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他屈手卷高衣袖。“一定是觉得我很怪,对吧?” 这话是他自个儿说的。如意不置可否地拿起面棍,压在面团上用力平。“瞧清楚了,您就照这方式使劲。” 段柯古接手。“要多久?” “到面团变平,之后还得迭起再,一共得弄上八回。” 他吓了一跳。“不过是碗面,也得费这么多功夫?” 她娇媚一睨。“如果您不介意面吃起来木渣渣的,省个一半手续也成。” “那算了。”既然事关尝起来的滋味,他还是乖乖照办好了。 她在一旁见他得上手,遂也安心地洗刷她的蒸笼去。 “不对啊!”大汗淋漓之余他突然想起。“你一个千金小姐,哪里学来这等手艺?” “谁说千金小姐就不能下厨做菜?”她倒扣蒸笼,抹干手走了过来。“我从小见我爹待灶房里,久了我自然知道,想多看他几眼让他多跟我说几句话,我就得想办法多习点手艺。” 看着她的眉眼忽然变得温柔,还真是难为她一番孝心。 “对了,”他想起来。“你娘下午不是提了什么菜谱的事……” 他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捂住他嘴。“这事不许再提。” “什么?”望着她突然凑近的娇容,他表情一愣。 就在这时,曲母探头进来。 “段公子?”她惊讶地瞧着自个儿女儿与段柯古。“怎么?你们?”才多久时间,这两个人竟变得这么熟络了? 如意赶忙移开手,脸颊微红。“我瞧他脸上沾了面粉,才帮他擦掉——”她边说边走来她娘身边,回头对着段柯古使眼色。 “嗳。”虽然一头雾水,但段柯古仍旧认了她说词。“大娘还没歇息?” “早歇下了。”曲母有趣地瞧着他俩。早些她没细看,这会儿再见,发觉他俩站一块还真是郎才女貌,适配得很。“是突然听见有人说话,才来看看怎么回事。我说段公子,怎么这么晚了您还在这儿?” “他在‘小莲庄’受了气。”怕他说出不该说的话,如意连忙解释:“浪费了时间又吃不到好东西,才过来咱们这儿碰碰运气。” “哎呀,这可要好好招待才行。”曲母转头看着女儿责备。“你怎么可以让客人自小儿下厨弄东西!” 段柯古哪可能坐视如意被怪罪,赶紧帮腔。“是我硬缠着要如意姑娘教我。还有,不亲手做,我还不知道大娘跟如意姑娘,平常多辛苦。” “既然是您自个儿想试,大娘就无话可说了。那我先回房去,你们俩忙完就早点休息。”最后这句话曲母是看着女儿说。 如意点点头,她娘是要她当心附近人家的闲言闲语;毕竟她还是个未出阁的闺女。 待曲母进了房,段柯古才压低声音问:“刚为什么不许我提那件事?” “陆明。”她不再避讳,反正一般人不清楚的事儿,他早都知道了。“他一直逼着要我们给他菜谱,我们是诓他我爹没交代,但他不信。” “很珍贵?” 她探头戳戳桌上面团,然后抬头。“自我祖父那代一路秘传,您说呢?” 原来是传家之宝,难怪如此保密。“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提。” 见他爽快答应,如意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他一会儿。“您……很特别。” 他打趣问:“因为我肯动手面?” 这只是其一。如意转个身开始切起茄子。刚摘下洗过的茄子圆润饱满,紫色泛光的表面,犹能映出她娟秀的侧脸。 “您没什么官架子,还有,您好像没什么野心。” 一般人听闻她们藏了本不外传的珍贵菜谱,哪个不心生凯觎,想取来一窥究竟。但他只是笑一笑,就接受了她的说法。 “这点你错了。”他忘了手上满是面粉,还拿手擦额角。“我所以不过问,因为我的目标是你,只要能把你拐回去,我要吃什么没有?” 他笑得灿烂,浑然不觉他脸白了一块的模样多逗趣。如意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他还傻傻拿手摸脸,猛一看才知怎么回事。“哎呦!” “我来吧!”不忍见他越擦越脏,如意自怀里掏出手绢,要他脸略往下倾好让她帮忙。 他近距离看着她脂粉未施的眉眼,手绢一拂一拂,隐约可以嗅到一股淡雅的香味。那瞬间,他终于明了《诗经》里(硕人)夸赞的美人,不全是出自想象。 因为他面前正有这么一名佳人。 他按住她手低吟:“手如柔荑,肤若凝脂,领如蝤蚊,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请兮,美目盼兮。” 如意熟读经书,怎不明白他是藉诗夸赞她长得漂亮。她脸一红,忙将手绢塞他手里。“您自个儿擦,我去煮水准备下面。” 望着她佯忙的身影,他呆呆地将手绢拿近擦了擦,一嗅到上头淡淡香气,他心头,不禁泛起一股奇异的骚乱。 用过晚膳,段柯古独自走回落脚的“如往来”客栈。此时他仍满嘴是紫腴茄子与小磨香油的香气。在京上,什么好吃东西他没尝过,但就不晓得只是一盘混了茄子与青葱的素卤面,竟会如此清香宜人,味醇适口。 还有这条手绢——就着窗外射进的月光,他反复审视被他污了一角的手绢。或许是害羞,如意把手绢丢给他之后便没再提起,而他也顺水推舟带了回来。 帕上一角绣上一柄翠如意,瞧那绣工,就知这绢该是她从“小莲庄”带出来的,意义非凡,他理当差人洗干净再将它送回。可不知怎么搞的,他就是舍不得让其它人的手,污了这方帕子。 他站起身,就着小二送来的一钵温水,好生洗净素帕。对养尊处优的段柯古而言,亲手揉面还是洗物,都是以往不曾做过的事。他也从不认为自己需要做,可经历过刚才挥汗如雨,他突然觉得,偶尔花点力气做点事,别有一番感动。 像这样揉洗着手绢,他便感觉心头就有股甜甜的暖意;尤其再想到她方才帮他擦脸的神态,更是忍不住低笑出声。 依他身分地位,在京上,瞧过的姑娘还会少了?可就找不出另一人,能够像她一样,集羞赧、果敢、聪慧于一身。瞧她外表,明明是个柔弱年轻的小姑娘,但瞧她站在灶房游刃有余、神气自信的神态,简直就像沙场上调度大军的女将军。 如此特别的姑娘,放她一人在巷底茅庐终老,实在太暴天物。他定得好好想个办法把她劝上江州才行。 他扭干素帕挂在木屏风上,看着它,又想起如意纤细柔皙的双手,轻抚过他颊畔的温柔。 他知道她无意挑逗,也正因为这样,才更教他心荡神驰,不能自已。 翌日清晨,如意同往常一样早起。待浇过了菜园熬好了粥,她娘正好从她爹坟上回来。 “娘,可以用早膳了。” 她将烫热的稀粥盛上,桌上还搁了碟腌菜。母女俩——落坐,一边吃,她一边提起昨夜段柯古的提议。 “……娘觉得如何,该不该答应他?” 曲母搁下碗筷,一脸严肃地看着她问:“如意,你要老实回答娘,你对那个段公子有什么想法?” 她心一跳。“娘怎么突然这么问?” “你别想瞒我。”昨天看女儿夜深还迎了段柯古进门,曲母心里就有了底了。她这丫头,及竿之后奉命来说亲的媒人简直快踩坏了门阶,可姑娘她眼皮眨也没眨,一句“不合意”便要多少人心碎了一地。如此强的个性,偏偏独让那个段公子进来了两趟,说她对他没意思,鬼才相信。 “娘都这么把年纪,看过的事情还会少了!娘只听你一句,你喜不喜欢那个段公子?” “您在问什么啊……”如意一张脸都红了。这要她怎么答,对一个才见过两回面的男子,哪那么快就能喜欢上人家? “不然你说,你昨夜干么跟人站那么近,还拿手帮人家擦脸?” 那是阻止他说出底下话——如意瞥娘一眼,她又不能这么告诉她。 “总之,不是您想的那样!” “如果不是我想的那样,那娘不同意。”曲母虽然好客好说话,可事关女儿清誉,她一定得帮她多担点心。“你一个黄花闺女,他一个未婚公子,两人成天处在一起成何体统。” “那为什么是您想的那样,您就没意见?” “娘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曲母长长一叹。“从段公子那双眼,那身段口才,娘看得出来他出身富贵。如果你们是郎有情妹有意,我是勉强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如果不是,我怎么可以再允许你们继续在一起?” 娘的考虑很对。如意秀眉紧蹙,开始细索自己对段柯古的感觉。 她是觉得跟他说话挺开心,而且他不像外边男子,一双眼只看得见她的脸蛋跟家财——尤其后边这一项。自她们被轰出“小莲庄”,多少拍胸脯保证非她不娶的公子少爷们,个个像露水般消失了。想她当初竟然还有那么点意思,想在他们之中挑个如意郎君,好安奉娘亲,她就觉得呕。 段柯古确实是个不摆架子、平易近人的好人,但这些……就已能说她喜欢他了吗?她实在疑惑。 她摇摇头。“我还想不清我对他有什么感觉……” 曲母揉揉额头。她这个女儿一向聪明伶俐,一直以来都不需她太操心,可怎么知道,偏是在这么要紧的事情上,驽钝得像个三岁小娃? “那娘再退后一步问,你想再让他过来用膳吗?” 只见一双美眸滴溜转了好几圈。“女儿……不讨厌。” “那就让他来吧。”曲母看得比较透,知道不讨厌不排斥,就是好感的起源。“不过你要先答应娘,在你还没弄清楚自个儿心意之前,不许跟他太过亲近。” 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曲母心想,改明儿逮着机会,她也要好好探探那段公子心意。 她一口允。“娘放心,我不会做出什么教您丢脸的事。” “娘就听你这句。”曲母拍拍她手,然后站起身。“时候不早了,你该上市集备料去了,碗筷搁着娘来收拾。” “那我出门了。” 她站起身回她房间取了钱囊,又同她娘喊了声后,这才拉开门跨了出去。 第三章 “如往来!”客栈前—— “段公子——” “我说过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办,办好了自会上周大人那儿拜会,你听懂了就照我的话回去禀报,不要老挡在我面前。” “但周大人交代……” 段柯古才不理周大人交代了什么,不等挡人的刘师爷说完,身一侧从他旁边掠了过去,大步大步往街上迈去。 说有多气?!一早起床用过早膳,就见刘师爷领着两名随从上门,说什么扬州知府周大人知悉他已到扬州,特要邀他上知府作客。 事情要真有这么简单就算。他一句不要还没说完,刘师爷已又推来一只木匣,打开,里边全是白花花的钱锭。据刘师爷说法,是陆明商他带来赔罪的。 当下段柯古便动了肝火,之后再提要他上知府作客,他会同意才有鬼。 段柯古边走边想,他是不是想个法子避人耳目?要不每天醒来都得看见刘师爷那张狐狸脸,再高的游兴也都削没了。 只是搬到哪儿住好?他立大街上寻望四周的客栈,突然几个垂髫小娃挤蹭过他身边,团团迎向一个推车叫喊卖“蜜糕”的,他好奇跟了过去。蒸笼一掀,只见满满一笼缀着蜜豆的白糕映入眼帘,瞧白糕粉润盈香模样,他想起如意秀滑如玉的脸蛋,忍不住跟小贩买了三块。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然还是机缘凑巧,他刚付了钱接过蜜糕,一转身便见拎着竹篮的如意迎面而来。 人群中,穿着一身简素的如意有如淤泥中的白莲,那般娇柔雅致。大概是为了方便行动,她今天一头青丝拿了根木簪绾了半边,随她走动,披散在颊侧发绺随风轻扬。难得的是她的神态,每个见她经过的小贩摊儿总会喊上那么一句,她就一个个点头招呼,恰然自得地游过街市。 “早。”段柯古出声。或许是没料到会在这儿遇上他,只见她双眼瞠大,整个人呆愣地看着他。 “怎么了?” “没有,没事。”如意抚抚心窝,被这突如其来的巧遇吓了一大跳。 就在他喊声前一刻,她脑子里正在想,不知道他今天会多早到她们那儿,中午该不该备他一份呢! “来逛街市?”她随口问。 “不算是。我真正的目的是想到你那儿,等你的煎肉饼吃。” “没那么早。”她笑了笑,然后一瞧他手里的油纸包。“闻这香气……是蜜糕?” “好厉害。”他赞叹。“什么都瞒不过你鼻子。” 把她说得跟狗一样。她娇嗔一瞪,开始往家的方向迈去。 段柯古跟在一旁走着。“里边也有你跟你娘的分,待会儿偷空大伙一块吃,这样总算可以答谢你们俩的二饭之恩。” 她瞅他一眼。“什么答不答谢,您都付过银两了。” “答谢跟付钱是两回事,”他讲得认真。“就听你昨天说的,我知道要你特意为人做饭相当难得,所以当然要谢。” “这样就谢,那要听到我娘答应让您客饭,您不涕泗纵横了?” “真的!”他惊讶道,然后扯起衣袖做了个拭泪的动作。“我真真要感动落泪了。” 这人还真宝!大庭广众的,也不怕别人看了笑话。 “好了,好多人在看。”她笑着打断他的表演。 他爽快道:“想看就让他们看,我又不会少块肉。” 说不过他。她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可他却突然伸来只手。 “交换一下?”他指指她手上竹篮。瞧她手,都勒出一条条红痕,他看了都替她疼。 “不用,我不觉得重。”她不留情面拒绝。自食其力一整年下来,她已学会不再奢望任何人,即使一点小忙也一样。 “你还真难商量……” “难商量就别商量。”她伶俐回嘴。 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说:“我猜这才是你的目的吧,让自己断了指望别人帮忙的念头?” 她脚步倏停,惊愕地瞪着他。这点幽微心思,她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他竟然这么容易就猜中了! 他轻轻笑,然后抢走她手上的竹篮,交换了自己手上的油纸包。 “别人我不知道,但在我面前,你不需要逞强。”说罢,他丢下她径自前行。 她怎么可以这么容易被他看穿?她低头一望犹温的纸包,唇一咬,快步追在他身后。“竹篮还我,我说过不需要帮忙……” “那就来抢啊!”他说完,脚上一使劲,人已快速转进长巷。 “站住……”如意气呼呼追赶着,话才嚷到一半,便见巷底有一人高举着竹帚挥舞,叫嚷着轰人。 他们又来了! 她二话不说,罗裙一撩即往家门冲去。 “说过多少次,”曲母舞着竹帚边喊:“我这不欢迎你们,出去,全都给我出去!” 如意一箭步护在她娘面前,一双眼怒瞪来不及闪避的四人。“刘伯,你们又跑来做什么?!” 眼前四人全是“小莲庄”的厨子,分别是刘麒、王裕、李振与陈兴。其中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就是如意喊的刘伯。[热!书%吧&独#家*制^作] “大小姐,也不是我们自愿的啊!”刘麒护着头辩解,还要分神闪躲曲母的扫帚。“您们又不是不知道陆当家那个性子,您们不把菜谱交出,我们就得一再过来,直到您们愿意……” “陆当家陆当家,你们喊得可够亲热啊!”曲母扫帚一横,直指着刘麒。“先前你们是怎么说的?什么心眼只认如意她爹一个,其它人都不配成为‘小莲庄’的当家,才多久时间,话就全变了?” “夫人……”刘麒脸红。 “不要叫我,你们不配叫我!”曲母将竹帚往地上一掼,指着身后茅屋。“趁如意也在,正好,我就让你们自个儿进去搜,看我们说‘没有菜谱’,这事到底是真是假!” 四人互看一眼,年纪最轻的李振与陈兴率先越过曲家母女,手刚搭上门把,冷不防听见后边人说话。 段柯古叹气道:“太难看了,光天化日,四个大男人欺负两名弱女子,要被人听见,真不知以后怎么做人。” “你说什么?!”陈兴气呼呼扑来,可手才刚伸出,就反被段柯古抓住。 段柯古手一施劲,便将陈兴压制在地。 “我的手……”陈兴龇牙咧嘴,疼得满头热汗。“饶命啊大爷……” 段柯古一瞪其它三人。“还想继续骚扰曲家母女?” 刘麒下跪求饶。“不敢了大爷,求您放过陈兴,他那双手是他吃饭的家伙,伤不得。” “想不到你还挺为底下人着想。”段柯古一脸稀罕。“可怎么着,面对以前的当家夫人跟小姐,你却忘了她们的恩情,仗着人多想欺负人了?” 刘麒满脸愧色。“您误会了公子爷,我们也是被逼的。我们这几个全靠陆当家——我是说陆明赏饭,才能养活一家老小,他的命令,我们不得不听。” “放了他吧。”如意站出来说话。“就按我娘说的,让他们进去搜,他们回去才好交差。” 段柯古望她一眼,见她轻轻点了下头,他这才松开陈兴。 陈兴跌跌撞撞躲到刘麒身后。 “那就对不起了。”刘麒朝曲母、如意还有段柯古一躬身,领着其它人进茅屋搜查。找了半个多时辰,实在没发现任何疑似菜谱的纸,这才黯然走人。 段柯古义愤地关上木门,打开如意刚才塞给他的油纸包。“被那几个家伙一搅和,原本热腾腾的蜜糕都变凉了。” 曲母探头问:“买这么多,您一口气吃得完?” “晚辈怎么可能独食?这一块,是特意买来孝敬您的。” 段柯古嘴甜,一句话就让曲母绽出笑来。“真会说话。你坐着,我上灶房拿几个盘子来盛。” 一见她娘离开,如意朝段柯古深深一拜。“谢谢您,刚出手帮了我们。” “跟我客气什么。”他摆摆手。“不过,他们常常这样子?” 她点点头。“三天两头就来一趟,劝啊诱啊给银两的,什么方法都用上了,我瞧这个态势,距离陆明亲自过来拜访,不会太久了。” 人正在灶房里的曲母喊声:“反正不管他们来几趟,东西不在就不在。” 他一瞧如意。“你很担心?” 她指头轻压嘴唇,要他暂缓着说话。 一会儿,三人吃过蜜糕,段柯古帮着收拾桌面,又打开长窗,一个人就把沉重的煎盘从灶房扛了出来。 如意没一会儿捧来一大盘镶着肉馅的饼,油一烧热,即有人闻香而来。 “大娘,还要等多久?” “再一会儿。”曲母回答。头一个肉饼煎好,她端了个盘子盛着往段柯古手里塞。“这儿我来就好,你到里边歇着去。” “那晚辈到如意姑娘那儿,您有事情就叫我。” “知道了。”曲母扬扬手,开始招呼客人。“客倌您要几个?” 段柯古边走边嗅着肉饼香,一进灶房,如意瞥他一眼,下鄂朝菜柜子旁一点。 他挟起肉饼一咬,浓腴弹牙的馅肉盈嘴,配上煎熟的饼皮还有咸鱼末,更是画龙点睛,教人一吃难忘。 “天呐!”他边嚼边望着盘中食,三两口刚吃掉一个,便听见外边曲母叫喊,再送一盘出去。 惊人,一盘二十枚,他吃掉一个顶多花了两口茶时间,才这么一下就卖光了?! “等等等等——”见如意端起大盘就要出门,他连忙跑来劫抢。 “谁许您这么做的?”她手一拍,不许他近身。 “我怕不先抢,待会儿就没了!”他一脸委屈。 她白他一眼。“没了我会做别的,怕什么?” 对噢,他怎么会忘了呢!他绽出一抹灿笑。 没一会儿,九十枚肉饼尽数销了出去,今儿还是一样有人向隅,但可就没段柯古昨日的好运道,能吃到如意亲手做的佳肴。 谢走了一脸失望的来客,曲母弄熄火炉,走进来喊道:“肚子有些饿呢!” 平常她们母女俩吃得早,总是还没营生就先打发午膳。今天是刘麒那帮人来,还有段柯古带来的蜜糕,一下打乱了作息。 “再等我一会儿,就快好了。”说话的如意拿了一支小瓢试咸淡。 曲母瞧段柯古恨不得替代的神情,忍不住向前拍了他肩膀一掌。“杵在这儿也没得你尝,还不快来帮大娘摆碗盛饭!” “大娘,”他唉了一声,表情既煎熬又挣扎。“柯古不是不愿帮忙,而是没法子离开……” 讲那什么话。如意眼一横。“这样离得开吗?”她将盛满麻婆豆腐的盘子,在他脸前晃了一晃,只见他神迷地绕着盘子傻转。 曲母在一旁笑得揩泪,瞧这公子一脸斯文正经,没想到会这么逗趣! 一待饭菜上桌,三人坐定,曲母说话:“动筷吧!” 段柯古当仁不让,一勺麻婆豆腐浇饭,长筷一扫。噢!他闭起眼重吸口气。 他从来从来从来没吃过这么地道的麻婆豆腐! 他曾听闻“一条龙”的当家自承,真正好吃的麻婆豆腐,该“麻、辣、烫、鲜、香、嫩、酥”七味俱全。可因京上难求大量的大红袍花椒,所以“一条龙”的麻婆豆腐,总是缺了麻香两味。 他本想到扬州定能在“小莲庄”尝到麻婆真味,可想不到,真正的麻婆,活生生就坐在他身边。 “怎么样,好吃吗?”见他眉开眼笑一张嘴没停过,如意忍不住逗他。 “嗯嗯极喔。”他嘴里胡乱吐出四个音,压根儿听不出他在嘟嚷什么。 “不太好吃?”想也知道不会是这四个字,但她就是想看他急红了脸欲罢不能、欲语还休的表情。 “当嗯不嗯……”依礼节,他应该忍耐停筷,好好把话说清楚,可美食当前,要他停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到底是怎么样?好不好吃你也该说个一句。” “吽吽吽……” 段柯古鸣了三字不知啥的玩意儿,曲母噗地笑出声来。“你就好心点,别再逗他了。” 还是大良善良。段柯古感激一睇。 “谁要他一副饿死鬼投胎德行。”如意嘴里虽慎,可仍旧端起盘子,将仅剩不多的菜肴全拨进他盘里。 段柯古咿唔点头。 如意忍不住叮咛。“吃慢点,小心噎着了。” 话才刚说完,他真的噎着了。 “娘,快端茶来!” “这儿这儿……”曲母看女儿喂茶那急样,忍不住摇头。这小扭,还说没喜欢上人家! 半杯茶喝下,段柯古拍着胸脯顺气。“憋死我了!” “谁叫您。”如意朝他脑门一弹。“这么大个人吃饭还不知道注意。” “太好吃了嘛!”他摸头傻笑。 “嗳,我说段公子,”曲母插话。“你先前不是说是来扬州游玩的,打算多久回去?” 段柯古把最后一点饭菜咽下,清清喉咙回话。“晚辈江州还有事,大概在扬州逗留十数日。” “你到江州以后就吃不到我女儿的手艺,怎么办?” 段柯古瞟如意一眼,他本想过一阵再提这事的。“其实晚辈一直在想,能不能说动你们俩跟晚辈一块去江州?” “我不可能。”曲母直说。“如意她爹的墓在这儿,你要我放着他,我舍不得。但如果如意愿意,我倒不反对。” “那我也不去。”如意开口。 “干么咧?”曲母皱起眉。“我留在这儿是为了陪你爹,你呢?你还那么年轻!” “就是因为我年轻,才更要陪您啊!”她看着她娘说道,眼神一派倔强。 “丫头!” “好了好了,时间还长,大伙可以慢慢考虑,不用这么急着做决定。”眼看她们母女俩就要为这事吵架,段柯古打圆场。 “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离开。”曲母望着女儿说话。“瞧今天那态势,感觉陆明那家伙是越来越急了。娘老了,大不了就一条命跟他耗,但你不一样,你年才十七,往后还有三十年、四十年的日子……” “您不用再劝我了,总之我不会丢下您。”如意深吸口气,碗筷一收站起身。“我吃饱了——” 回头目送女儿倔气的身影,曲母停了会儿,才看着段柯古说:“对不起,让您看笑话了。” 他摇摇头。“怎么会?大娘跟如意姑娘母女情深,晚辈只觉得感动。不过话说回来,大娘跟如意姑娘都是文弱女辈,虽一道同住,但若再遇上陆明那帮人,多少需要帮手。” 曲母叹。“这事我也明白,但你瞧我们现在这样,到哪儿找帮手去?” 段柯古笑。“我啊,我很乐意帮忙。” “你想怎么帮?” “晚辈刚才看菜园边有间柴屋,如果大娘不介意,就让晚辈住那儿,当然晚辈会找人整拾整拾,还有,房钱照付。” “重点不在房钱。”曲母摇手。“而是那间柴房,又小又破,你一个公子爷,我们怎么好意思让你住那儿……” “堂堂‘小莲庄’主母跟大小姐住得的地方,我有什么好住不得?”段柯古打定主意就是要搬进曲家门。他一起到陆明那帮人随时有可能再来,他就不可能放如意她们母女俩独自面对。 曲母连连打量他。“你这么尽力帮忙,我们母女俩可担待不起。” “大娘太客气了。”段柯古殷殷劝说:“当初我上门,您也是不问一句就大开欢迎之门。晚辈不过是做些能够做的事,尽点绵薄之力。” “你真的不觉得委屈?” “我只担心大娘跟如意姑娘不愿意。”他爽朗一笑。“毕竟我是个生人,才刚认识几天就说要搬进您家,换作是我,恐怕也难以接受。” “我看得出来你心地纯正,是个好人。”曲母当年在“小莲庄”见过的人还会少了?人品是好或坏,她一看就明白。 像当初,她一见陆明就觉得他城府深、心机巧,怎么可能甘心久居于人下。可如意她爹就是不信,偏要让陆明进门帮忙,才会落得被骗,失了祖业这下场。 段柯古双手一躬。“谢谢大娘,晚辈不会辜负您一番信任。” 曲母拍拍他肩,宽慰地笑笑。“柴房的事你就自个儿看着办,别太勉强,万一真不行,你直说无妨。” “一定。”他一口允诺。 稍后,段柯古主动帮忙收拾狼藉,要累了一上午的曲母先回房小睡。曲母也真累了,没多推辞,拍拍他肩膀就进房去了。 迭好碗盘捧进灶房,里边却不见如意身影。 屋子就这么点大,她能躲哪儿去? 回头一看,段柯古眼尖瞧见屋后木门没口上,打开,便见她站在外头竹篱笆前,支着额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此刻神态,是他以往从没见过。他看过她骄矜自得、大度倔强种种表情,但就从没见过她这么形于外的忧郁,想必是她娘那番话惹她伤心了。 他叹口气,回灶上倒了杯茶,捧着走到她身边。“别烦了,再烦事情也不会自己解决。” 一听见他声音,她侧头按按眉眼忍泪,再回头,又是惯常的倔强表情。“您有更好法子?” “最好的法子就是你们跟我走,”他抬手按捺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关键是你娘,对不对?” 她不吭气啜了口茶。 “我倒没你想的绝望,总之我不会放弃,就算到时我得一个人孤身赴任,我还是会派家仆过来游说,不把你们请到江州我不会甘心。” 感觉她们好像真甩不开他了。她苦笑。 “万一我娘就是不肯,五年十年还是不肯离开扬州?” 这个嘛……他挲下颚想了好一会儿。“事情没到那地步,我也不晓得我会想什么办法,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像陆明那帮人一样,尽使些下三滥手段。” 她低头看着茶杯不语。说真话,她心里倒有那么一点想望,希望他能想出什么法子逼她们一道离开。她是担心时间拖久了,陆明会忍不住施什么诡计伤害她们母女。 “不过你暂且不用担心,这段时间我会陪在你们身边。我跟你娘提过了,她也答应,等明儿找些人来修整一下柴房,我就搬进去。” 她吓一跳。“您说什么?” “你没听错。”他展臂伸了个懒腰。“我就是要搬进那柴房。不瞒你说,今早刘师爷找上我落脚的客栈,先推了一包钱锭,后又什么周大人有请,搞得我烦死了。有你们这间柴房,正好解了我燃眉之急。” 瞧他说得云淡风轻,他还真以为她听不出他言下之意?她停了一会儿才道:“您是因为担心我们吧?” 他挲挲鼻子,“嘿嘿”笑了两声。 “您对我们太好了。”她望着茶水低喃。想她们前一回被人如此照顾,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人说人情冷暖,如人饮水,没遭遇“小莲庄”变故,她还不晓得分辨跟她们嘘寒问暖的那些亲人朋友,究竟有几人值得信赖。 他被她一句话弄得别扭极了,忍不住找话开脱。“你也别太感动,别忘了我所以尽心尽力,全是冲着一身好手艺。” 原因真这么单纯?她抬眼盯看了他好一会儿,瞧到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起来。 “干么老盯着我不说话?” “我是在想,如果今天站在这儿的是别人,就说前头那个姑娘好了,你也会像现在一样,为她的厨艺尽心尽力,甚至不惜搬进她们家柴房?” 他顺着她手往前眺,只见一名其貌不扬的闺女,正坐在她家门厅前拣豆。扪心说,要眼前人换成是那位姑娘,恐怕——嗯—— “怎么样?” 他还真不敢说他愿意。 如意纤指朝他额上一戳,不痛,反倒搅得他酥酥麻麻,忘了今夕是何夕。 “今早娘说我不解风情,我看,你也是半斤八两。” “你说什么?”这几句话她说得咕哝,段柯古一时没听清楚。 “好话不提第二遍。”她将杯子往他手上一搁。“谢谢你啦!” “嗳,你要上哪儿去?”他追在她后头问。 “还用问,当然是去揉面团做馒头。” “但你话还没说完,没头没尾的……” “就说不说了。”她手插腰反问:“你不是要找人修柴房?” 啊对!他一拍脑袋,差点就忘了。 “去找巷子口的吴大婶。”她打开后门跨进屋里。“先前我家屋顶破了,也是请她找人修的。” “知道了。”段柯古一笑,搁下茶杯,人一下没了踪影。 城中另一角,“小莲庄”里,气愤不平的陆明一听完刘麒一行人回报,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 “你们这几个饭桶!” 几人脚一软,“扑通”跪在地板上。 “不过是本菜谱,你们问了一年还问不出个所以然!” “但是陆爷,”刘麒伏在地上说话。“夫人小姐让小的们进去搜过,她们屋子里边真的没有……所以我们在想,会不会没有那东西?” 陆明猛地揪起刘麒衣领。“你意思是我在无理取闹?” “小的不敢……” 陆明将刘麒用力摔回地上。“告诉你们,那本菜谱,我亲眼看过!曲谦那老家伙就在我面前抄写,还夸口说‘小莲庄’会有今天,全靠他手上那本菜谱!你们中用一点好不好?想个办法逼逼她们!” 说来,陆明好一阵没花心思在菜谱上了。陆明要的是白花花的银子,他哪管进门的客人吃得欢不欢好不好。所以“小莲庄”一易手,能干的二厨三厨纷纷求去,只留下刘麒、王裕等四五流厨子撑充场面。要不是那个可恶的“江州刺史”上门找碴,他也不会又把脑筋动到那菜谱上头。 要他回复以往水平,说得倒容易,也不想想一年荒废,现在灶房里根本没人记得曲谦留下来的拿手菜路。可不回复水平,那“江州刺史”就不会送还牌匾,缺了那“天下一品”牌匾,他“小莲庄”往后拿什么混吃?! 再怎么样,他也要想办法把那牌匾挂回去! “陆爷,小的们几个,真的是无法可想了……” “下去下去,几个只会碍我眼!”陆明气呼呼地转进内房,他相好的名妓——宜春姑娘迎了过来。 陆明是鳏夫,早在十多年前他经商失败,妻子便受不了打击病死了。就是当时那副穷困潦倒模样,才教当时的“小莲庄”当家曲谦动了侧隐之心,答应让他进庄帮忙。 “怎啦,瞧您气的?” “还不是曲家那两个婆娘。”陆明倒了杯茶,咕噜一口灌下。“我好心给她们留口活路,她们还当我陆明好欺负。” 他口沫直喷、加油添醋地形容这一年来的事情,活脱把菜谱,当是他理应得到的东西。 宜春姑娘心肠也恶,听完陆明的话,只见她拢拢云鬓,眉头不挑地道:“那好啊,既然她们那么不识好歹,你找人断了她们活路不就成了?” 陆明一睇。“怎么断?” “放把火啊,还是找几个人把她们母女绑来拷问,就不信两个女人嘴能多硬。” 陆明细索这几个提议。“拷问不行,现有个‘江州刺史’盯我们‘小莲庄’盯得紧,她俩一有个风吹草动,难保不会传到他耳朵里。至于放火……万一把她们俩烧死,我找谁问菜谱?” 宜春姑娘指头轻戳。“您呐,聪明一世胡涂一时,您哪只耳朵听说要烧死她们啦?” “你意思是……” “找安全的地方烧嘛,让她们尝点苦头。”她扳着手指。“像柴房啦、灶房啦,夜里大伙睡下,这几个地方通常不会有人在。” 陆明惊艳地看着宜春,连连点头……好主意! 第四章 当夜,段柯古和如意她们俩一块用过晚膳,巷子口的吴大婶找来的工人,也已经看好柴房,约好明日辰时会进门来修。 吹着和煦暖风的夜看似寻常,可谁也没想到,先前嘴上还在担忧的事,这么快就发生了! 段柯古步上客栈二楼,刚吩咐过小二送来热水,他准备洗涤身体,衣裳都还没脱完呢,就听见窗门下街道上,一群人吵吵嚷嚷,不知在喊些什么。 他好奇推窗一眺,只见远方一阵红光,将天际照得发亮。 那方向?!该不会是如意她们……想到她们或许有危险,顾不得衣裳脱了一半,他鞋子一套便从窗台跃下。 “失火了失火了,快点帮忙救火!” 前头传来男子的吆喝,段柯古推开旁观的人群挤到最前,只见如意抱着她娘跌坐地上,两人浑身黑抹抹,她娘怀里还揣着她爹的牌位。 “如意姑娘!” “段公子!”听见段柯古声音,如意霎时红了眼眶。 “你们还好吧?”他弯身按住她肩膀,担心地探问。 “我没事,但是我娘好像吸多了烟,我刚带她跑出来,她忽然间就晕了。” “我来。”他接抱过她娘。 “您的衣裳?”见他站直了身,她这才发现他衣衫不整。 “不碍事。”他笑了笑,一双眼不住四顾,终于在行列中瞧见吴大婶身影。“大婶。” 听闻有人喊她,吴大婶走了过来。“段公子,哎呀,曲大娘怎么啦?” “晕过去了。”他空出手掏出钱锭。“得麻烦大婶,我带曲大娘去找大夫,这儿您帮忙发落,一点银子,您斟酌着使。” “干么那么客气,”一见灿灿的钱锭,吴大婶顿时眉开眼笑,嘴里还说得谦逊。“您放心,曲大娘的事就是我吴大婶的事。” “那我们先走了。”段柯古说完,转头一睇仍呆呆发愣的如意。“我先带你娘到‘如往来’客栈,你快去请大夫。” 一与他眼神对上,如意才回过神来,她匆匆点头,脚步不停地奔出长巷。 须臾,如意已将大夫请进客栈厢房,她正一脸急地立在后边探看。 一见大夫挪开手,她立刻向前探问:“怎么样,大夫,我娘还好吧?” 大夫摇摇头。“我听你娘呼吸跟心音……你娘之前是不是常觉得胸闷,气喘不过?” 她仔细想了会儿,然后摇头。“没有,她从来没跟我提过。” “我猜你娘是不想让你担心。”大夫坐下打开药箱,当场配了点药。“我刚瞧她脉象,她的胸闷……应该是老毛病,现又加上呛伤,情况很不理想。” 她脸色一白。“我娘会怎么样吗?” “我也不敢跟你肯定。”大夫苦笑了笑。“你让她多休息,多喂些滋补的东西,或许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也说不定。” 一听大夫用上这等语词,如意突觉脑袋一阵眩,段柯古赶忙搀住她。 “你先坐下。”安置好她后,段柯古看着大夫说:“您帮她开帖定神护心的方子吧!” “我这就开。” “不。”如意突然说话。“我不用吃药。” “这事可由不得你。”瞧她一张脸白得跟鬼似的,他真怕他一个不留神,她也跟着厥过去了。 “不是。”她一手紧拉他衣袖,窘着脸把话说完。“是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银两……”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拍拍她手安慰:“这事你用不着担心,我说过你不用跟我客气,现最要紧的是你跟你娘的身体,万一你累坏倒下,谁来照顾她?” 她怎么好意思再三麻烦他——如意还想抗辩,他却摇摇头,说了两句让她拒绝不了的话。 “就当是安我心,听我一次?” 如意摊平双手,罩住双眼。如此诚恳深切的请求,她哪能再拒绝。 “谢谢你。” 段柯古笑着揉揉她发,然后回头看着大夫问:“还有没有什么该注意?” “就多休息,按时服药。”大夫搁下两包草药。“我先各留一份,这两张是药方,是谁的我名字都已经写上。明早天亮你们再到我医馆,多抓点备着。” “谢谢大夫,我送您。” 段柯古送大夫出门,然后找来小二,将曲母的药方交给他。“再多给我一间空房,对了,客栈里有没有帮手的大娘?” “有有有。”小二答。 “你去请她上来,还有,我还要两大桶热水。” “是,小的这就去办。”小二收下赏银,喜孜孜地关门离开。 回头,只见如意跪在地上,一颗头正要磕下。 “你这是在做什么?!”段柯古一箭步挡下她。 她死命不依。“您让我磕完吧,这次要不是您出手相助,我跟我娘,还真不知要流落何方。” “要谢我也不用行此大礼。”他手朝她双臂一拉,就这么腾空将她抱坐在椅上。“你给我坐好,不许再乱动。” 他平常说话,总是嘻嘻哈哈,难得瞧他表情严肃,如意“呵”地一笑,可不知怎么搞的,眼泪竟跟着纷纷落下。 “吓坏你了。”瞧她反应,他忍不住拥她入怀。 “我好担心我娘……”她不打算在他面前哭的,可眼泪就像潺流不停的水泉,不听使唤地落下。 直到紧绷的情绪稍缓,如意才有余力回溯方才的恶梦——高热的红焰,还有呛人的浓烟,被呛醒的她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赶紧去找她娘,两个人扶了命逃出如火炉般燃烧的屋子。想到一不留心,她跟娘或许会被烧死在屋子里,她便忍不住发抖。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烧起来……”她哽咽道:“我记得很清楚,我睡前还特意检查过,确定灶房炉火已经熄了,怎么可能还会有火?火到底从哪里来?” “我也在想这件事。”他怜惜地撩开黏在她额上的湿发,说出心头的猜测。“我在想,该不会跟上午那帮人有关?” 她一下止住眼泪。“你是说……陆明派人放火?!” “嘘。”他听见有人靠近,要她暂缓说话。 来人是客栈帮手的大娘,段柯古拿了一点钱要她帮忙添购女人家的衣裳。如意跟她娘身上衣服都脏破了,需要几套换洗。 帮手大娘一走,段柯古重回座位。 “好了,你继续说。” “您觉得是他吗?” “只是猜测。不过我明天会去查探,或许可以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如果真的是他……”如意怒不可遏地握紧拳头。“太过分了,陆明究竟要把我们逼到什么程度,他才甘愿!” “现最要紧不是生气,是你们俩的安全。”他温柔地将她手指头扳开,瞧她用力的,手掌都出现一个个指甲痕了。“不管始作桶者是不是陆明,我都得找个更安全的地方安顿你们。” “我这儿有一点银子。”她从怀里掏出钱囊,睡前她刚算过,不多不少,一共十五贯钱。 “钱你留着。”他按下她。“我想到一个不用花钱,又很安全的地方,就怕你们不接受?” “是什么地方?”如意问。 “扬州府衙。记不记得我说过,知府大人一直要我搬到他那儿小住,如果你不反对,我明儿一早就找他说去。” 确实,要防止陆明或其它人上门找碴,没有一个地方会比府衙更安全,但是——她一瞧床上。“我担心我娘不喜欢。” “我知道。”他就事论事。“但是你听大夫说了,你娘状况很不好,要住在外边,万一又遇上陆明那帮人……”他打住话,底下就由她自己想象。不是故意要吓她,而是她娘的身子,真的再也禁不起折腾。 如意点头。“那就拜托您了。” 段柯古办事极快,一早醒来,他上街买了几样体面礼,雇了脚夫将东西扛进府衙拜会。 当朝门第观念盛,如段柯古般系出名门者,官家最喜结交。扬州知府周大人见段柯古进门,欢迎都来不及,根本不可能怪罪他迟来造访。[熱%書m吧*獨5家(制/作] 不到半天时间,他已将如意母女俩安置妥当。周大人借了他一座独门小院,还有马车一辆、仆佣数名,说舒服,也真舒服极了。 为隐藏行踪,在周大人面前,段柯古如意是他雇请的厨娘。 小院厢房里,如意正忙着打开衣箱,段柯古拎着一个包袱远远走夹。 “如意,”他敲敲门。“你在里边吗?” “就来。” 她打开门,他长腿一迈走了进来。 他先一瞅床上的曲母,然后看着她问:“还可以吧?” “嗯。”她点点头。“很舒适的地方,我刚进来的时候,还以为这儿是瑞云居,噢,您可能不清楚,它是‘小莲庄’一个跨院的名字。” “你喜欢就好。”他笑着将手里的包袱递出。“这是你娘的药,我刚回你家转了圈,顺路去抓了药。” “谢谢。”她接过搁在桌上,打开门细瞧,确定周大人派来的婢女不在附近,才关起门说话。“有发现什么吗?” 他点点头。“我仔细绕了圈,菜园底边靠近柴房附近有几个足印,我瞧那大小,应该不是你或者你娘的。还有,依昨夜风势,我猜火是从柴房那儿烧来。” 这么一说,疑犯不会有别人了。如意想,整座扬州城,她们唯一得罪过的,就只有陆明那帮人。 “我现在可以去请周大人帮我抓人了?” “我们没有证据。”他不得不泼她冷水。他们不能因为瞧见几双男人足印,就把罪名定给陆明。想要他俯首认罪,非得人证物证具备。 “难道真没有王法了吗?”如意怒红脸。当年她爹击鼓申冤,也是落得这么一句——没有证据。 “我知道你生气,也知道你委屈,但要整治不择手段的贼人,我们越是要理直气壮,才能一网打尽,你懂吗?” “不懂。”她气出了眼泪。“我只知道人善被人欺。我爹跟我娘一辈子与人为善,结果得到什么?一个吐血身亡,一个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她讨厌这种动弹不得的感觉,好像她除了坐着掉眼泪之外,其它什么忙都帮不上。 “你给我一点时间。”他轻按她肩,抹去她颊上的泪。“今晚周大人在‘小莲庄’设宴,要我务必出席,我打算趁这个机会探探陆明口风。” “就算探到口风又怎样,你还不是一样拿他没辙。”她知道自己不该说这种话,段柯古对她们已够仁至义尽,她怎么可以任性跟他耍脾气。但,她就是控制不住。 想不到听完她话,他非但没生气,反而还绽出笑来。 “你笑什么?” “我是想到,这好像是你头回在我面前任性不讲理。” 她负气一瞪。有病啊他!这种事有什么好开心的? “因为难得。”他轻点她鼻子。“依你的性子,我知道只有把对方当成了自己人,你才会当面表露真性情。我很高兴见你对我发脾气,挺可爱的。” 这人真是——怪透了!如意猛一甩袖站起。 她讨厌这种被赤裸裸看穿的感觉。自被赶出“小莲庄”,她已习惯逞强,习惯什么事都靠自己;可偏偏段柯古老爱揭她伪装,教她措手不及。 “别气了,我在这跟你赔罪。”他大大行了个礼,见如意横他一眼,他才又笑嘻嘻道:“我待会儿还得上吴大婶家,有些事得先跟她说好。晚点去‘小莲庄’,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你晚上别准备我饭菜,累了就早点休息。” “明天呢?”她抬头问。“需要帮你准备早膳吗?” “当然。”他爽朗一笑。“你忘了我多爱吃你做的菜,只是你不要太勉强,我怕你累坏身子。” “不会,我喜欢下厨……”尤其是做给识货的人吃。如意隐掉下半句话,因为不好意思。“我会请婢女帮我添买些菜,你晚上别太晚回来。” 他瞧她脸,忍不住逗她。“你说这话的表情,怎么有一种小妻子叮咋夫婿快点回家的感觉。” “我哪有,你少胡说!”她双目一瞠。“小心我以后都不做饭了。” 他最怕她这句。“好好好,我投降,不胡说。”只是当她脸色缓下,他又偷补了句:“但话说回来,当我小妻子也没什么不好啊……” 她脚一跺,段柯古眼见苗头不对,赶忙开门溜了出去。 “小莲庄”这头,自一接到周大人通知,陆明立刻开始差使下人,将庄里用来招待贵客的冠云楼好好打扫了番。 他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吩咐道:“弄好之后就别再让人进来,我先回‘漱香小院’,没事别来吵我。” “是。”跑堂们齐应。没一会儿见陆明走了,才一个个离开冠云楼。 在“小莲庄”,当家就住在后边的“漱香小院”里,共有十间房与一座大水池,景色相当清幽。 陆明打开雕刻精致的木门,一边喊着:“宜春,人呢?跑哪儿去了?” “我在后边。” 声音是从内房传来,陆明迈开大步闯进,只见宜春正坐在大桶子里,悠哉地洗着澡。 陆明劈头就问:“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休浴,我交代的事到底办了没有?” “您也先等我起身。”宜春眸子一眺,婢女赶忙过来搀扶,淌水的身子一罩上纱衣,她便挥着手要所有人都下去。 “到底是怎么样?” “您交代的事宜春什么时候出过纰漏?”宜春身一偎靠在陆明身上,一双手还在他胸口挲啊挲。“我办好了,瞧这天色,她们人也该到了。” 说得挺准,宜春嘴巴刚闭上,外边便传来仆佣喊声,说“名花阁”姑娘已到。 陆明赞赏地亲亲宜春。“对了,待会儿你也一块下去,帮我看前看后。” “我也要?”宜春拧眉。 “先别不开心,听我说,待会儿上门的贵客对我非常重要,你一定得帮我好好伺候。” “但您也知道宜春不喜欢伺侯其它人,宜春只想跟您一个。” “你乖。”陆明掏出银票往宜春胸前一塞。“这点银两就当是我的补偿,你拿去买些喜欢的东西。” 宜春百般不愿,自从攀上陆明,她早当自己是“小莲庄”未来的庄主夫人,想到自己还得拉下脸来伺候其它男人,她就一肚子闷。 “我知道是我委屈了你,”陆明清楚宜春能耐,身为名花阁花魁的她,只要她愿意,向来没人能逃出她的手掌心“不然这样,只要你今晚把段大人伺候得服服贴贴,你要什么,我全都买给你。” 宜春眼眸一转。“如果……我要你帮我脱籍,迎我进门呢?” “一句话。”陆明毫不犹豫。 宜春笑逐颜开,真以为自己能一举飞上枝头,全然不知陆明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又不是疯了,千么没事娶个千人枕万人尝的花娘进门?陆明嗤笑地离开内房。 不知情的宜春,还在那儿空欢喜。 酉时一到,扬州知府周大人与段柯古分别乘着马车来到“小莲庄”,在门边久候多时的陆明,立刻把人带进冠云楼。 顾名思义,冠云楼是“小莲庄”最高的地方。从冠云楼往下看,正好可以一览“小莲庄”三个大厅、八个景点的庭园风光。 段柯古不住环顾四周,暗想,原来这就是如意自小看到大的景色,难怪她会慧黠纤丽,更胜一般脂粉。 他想起王羲之(兰亭序)中一段,忍不住吟了起来。“‘此地有崇山峻岭,有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我看挪几个字,就能恰如其分描绘此地美景。” 喜爱附庸风雅的周大人一揖。“段大人请说。” “此地虽无崇山峻岭,但有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 “好个茂林修竹、清流激湍。”周大人一望仍候在门边的陆明。“陆当家,听见没有?” “被段大人这么一夸,小店顿显蓬荜生辉。”陆明欢喜地看着段柯古脸色,感觉他今天,不若上回难亲近。打铁趁热,陆明忙要底下人送上菜肴,一边要等待许久的“名花阁”姑娘进门伺候。 “呦,今晚还有陪客?”年过五十的周大人一见宜春一群人进门,立刻笑眯了眼。“好,好。” 直看到段柯古,宜春才知她想错了,早先她以为陆明口中的“段大人”,年纪该也同周大人般,已是个垂暮老朽。可没想到,对方竟然是个身高八尺,年轻俊朗的翩翩公子! 她想,要自己真能像陆明说的,一举掳获段大人的心,呵,她少说也能捞个官家小妄的位子坐坐。 宜春笑盈盈地坐在段柯古身边,端起酒杯敬酒。“奴家名唤宜春,见过刺使大人。” 段柯古面无表情地举杯回礼,仰头喝了干净。 陆明这老狐狸,没事搞一堆人进来做什么?就如他先前跟如意说的,他此行目的,是为了探探陆明口风,结果来了这么多人,要他怎么找机会跟陆明说话。 “大人不高兴?瞧您眉头皱的……”宜春边说,手就要搭上段柯古肩头。 不知怎么搞的,段柯古脑中突然闪过如意那张宜慎宜喜的脸蛋。若被她知道这会儿他身边坐了个活色生香的姑娘,不知她有什么反应? 想也知道不会是乐见其成。脑子一想好很可能不高兴,他肩头就这么不着痕迹地侧了过去。 宜春高举的手扑空,表情一愕。 “段大人不满意宜春?”他拒绝她?!怎么可能? “宜春姑娘长这么标致,声音又甜,我怎么可能不满意。”段柯古忙道。 “既然这样,”宜春故意往他怀里一偎。“那宜春要坐这儿。” 温香软玉在抱,哪个男人不心动?偏偏段柯古不领受。 “这样,我不方便用膳。”边说,他又朝旁一退。 “奴家很乐意喂您……”宜春不放弃。 “不不不,怎好劳烦宜春姑娘,我自己来就行。” 这男人有什么毛病?接连被拒,宜春再老练,面子也挂不住了。 周大人见宜春炒不起气氛,忍不住说道:“段大人,眼前几道菜您还满意吗?要不要叫陆当家多上几道?” “不用,这样就够了。”坦白说,眼前根本没一道菜能入他眼。 确实,比起他上回来,厨子的手艺似乎精致了一点,但一与如意相比,感觉就差多了。 这差异处无关食材够不够新奇特殊,而是最根本的,手艺人的心。如意做菜时段柯古常杆在一旁窥看,发觉她每一道菜,都是怀抱着一种希望吃的人能开心满意的心意去做的。 这点感受,绝不是他牵强附会,而是尝过如意手艺与“小莲庄”料理之后的深刻领略。 “那——”周大人与陆明交换一眼,又接着说:“不知段大人对今晚的料理,是否满意?” “为何有这一问?”段柯古挑眉,他正愁找不到理由借口聊起这事,正好周大人说了。 周大人堆起笑。“是这样的,我听刘师爷说,‘小莲庄’前一阵好像得罪了段大人,所以您一怒就把一枝轩的牌匾给拆了。我是想,如果今天这几道菜段大人吃得还满意,愿不愿意看在我面子上,把牌匾放回去。”论官位,知府与刺使层级相当,周大人如此谦冲说话,已经是给足了段柯古面子。 “周大人都这么说了,感觉上,我应当听周大人一次,问题是……眼前这几道菜,我还是不满意。”依理说,他应该顺水推舟卖周大人一个人情,偏偏他拗,就是不想让陆明遂其所愿。 听前头,周大人跟陆明面露喜色,想说事情成了,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待段柯古说完,两人面面相觑。 怎么会这样? 算这些老狐狸倒霉,遇上段柯古,就是不让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尤其他刚想了个好点子,既然“小莲庄”当初是陆明使计诱骗到手,他何不来个依样画葫芦,也拐陆明一次。 段柯古一脸正经道:“我知道这么说陆当家一定不服气。不如这样吧,我们挑定一道菜色,来个比试,你们觉得怎么样?” “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陆明忍不住反驳。 他答得理直气壮。“有比试,有胜负,这才服得了人;您说是不是啊,周大人?” “呃……是。”周大人顿了下才接话。“但就不知陆当家意下如何?” “什么菜色?”陆明不肯断然答应。 段柯古一瞧桌面,随意选上冬瓜盅。“就它吧!” 陆明暗笑,他想段柯古大概不知道,冬瓜盅的上汤得加入名贵云腿瑶柱一块熬制,这等珍材,可不是说要买就买得到的。 “没问题。事不宜迟,比试时间——我看就订在三天后?”陆明刻意压缩时间,就是不让段柯古有机会备妥料材。 “好啊,比试地点就在周大人府上,我会要我的厨子熬好一盅汤,你也一样,仲裁呢,当然就找我们周大人。” “若我赢了?” “二话不说,我立刻把‘天下一品’牌匾挂回去。但是——如果是我的厨子烹得好呢?” “条件随您开。”陆明信心满满。别道菜他没把握,但比冬瓜盅,他相信他“小莲庄”不会输。 陆明这会儿还不知段柯古嘴里说的厨子,就是手艺精湛的如意,要他知道,不立刻反悔才怪。 “爽快!”段柯古击掌赞道:“时间紧迫,我现在就回去安排。” 第五章 翌日清早,感觉天才刚亮,仍卧在床上的段柯古便嗅到一股菜香。 昨夜他回来时如意已经睡了,这会儿闻到菜香,他顾不得头脸还没梳洗,一骨碌跳下床,穿好鞋袜便朝灶房冲去。 “喝。”如意没意料后边有人,一转身就见一人影扑来,吓得脚一滑,差点跌倒。 “是我。”他眼捷手快搀住她,原本笑咪咪的眼瞳一见她眼下的黑圈,蓦地收敛。“昨晚没睡好?” “没有,我睡得很好。”她强打起精神说道,不想教他看出她心头的忧虑。“干么起得这么早,我早膳还没备好呢!” “你菜香一直往我那儿飘,我睡得着才有鬼。”说完,他凑身朝锅里一看,红艳艳、腴滋滋的腊肉正在锅里煎香,一把芦蒿已然洗切好搁在一旁;灶炉另一角,一盅米粥暗暗飘着米香。 “还要多久才会好?”闻着闻着,他肚子都饿了。 她四望估算。“少也要半刻钟,这道芦蒿炒腊肉做好,还有盘野菇得下。” 还要那么久!段柯古在好身后探头探脑,趁她一个不注意,一伸手就从锅里拎了块腊肉进嘴。 “烫烫烫。”他边嚷边嚼。 如意先前还在为她娘的身体烦忧,可被他一逗,不但忧惧少了,心情也轻松了一点。 “你这样子说是江州刺史,谁信?”这人真是宝极了,一点官样也没有。 “不信就不信,”他舔着肉香犹存的指头嘟囔:“反正我也没爱当官。” “怎么说?”她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 “当官多麻烦。”他椅子一拉,一屁股坐下。“在朝廷,动不动就被皇上宣进宫讨论一些诗词歌赋;回到家,又得应付其它同僚的请柬宴席——我真的想做的又不是这些事。” “你想做什么事?” “四处游历,探访一些奇闻秘录,然后作成一部书,专门记载这些东西。” “写了吗?”他开心的心情感染了她。 “还不成气候。”段柯古对自己要求颇高,下笔不够深奥精致,他自己也不满意。 她边切菜边问:“改天写成了,可以让我过目?” “一定。”他爽快允。 有诗云“恨无知音赏”,对知情识趣的人来说,一辈子遇不上一句解心的知音,是再痛苦不过的事。而他何其有幸能在茫茫人海寻到如意这般心灵剔透者,怎么有不给看的道理。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境遇也是一奇,允不允我记下?” “你会怎么写我?”正拿着木杓翻菜的如意回眸。 “就写你出身富贵,心性孝顺、生得一张芙蓉脸,纤纤手,还有一手绝世好厨艺,但就脾气倔,要你当人面前示弱,直比要你割心掏肺还难。”他意有所指地道。 她眼一横。“这是在骂我?” “冤枉。”他双手一摊。“我怎么可能骂你?瞧你勇敢机敏聪慧伶俐,可说所有优点集于一身,就那么一点小小的、小小的倔强,只会让人觉得可爱。”边说,他另一只手边朝桌上的陶盘移动。 如意眼捷手快。“说话就说话,手干么伸来。” “让我吃一口又不会怎么样……”他装出一副可怜样。 她就是不通融。“让你吃一口,你就还会有下一口、下下一口……没完没了的一口,我没说错吧?” 段柯古手一抱拳。“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如意是也。” 作态!如意好气又好笑。“回房等着,我弄好了就叫你。” 眼见无机可乘,段柯古只好摸摸鼻子回房间梳洗去。途中,段柯古遇上照顾曲母的婢女,他要她过来问话。 “大娘身子怎么样?醒来了吗?” “没有。”婢女摇头。 他心一沉,一股不好的预感直挥不去。“我知道了,你晚点再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是。”婢女答道。“大人还有别的吩咐?” “没了,你去忙吧!” 婢女身一福,悄悄退了下去。 稍晚,如意请人来唤段柯古用膳。他喜孜孜来到饭厅,只见饭菜已上桌,但却不见如意踪影。 “如意姑娘呢?”他问婢女。 “在大娘房里。” 段柯古瞧饭桌一眼,依理说如意现以厨子身份跟在他身边,他实在不该一她同桌共食;可再一想她憔悴的模样,他决定稍等她一下。 有他一旁盯着,她多少会多吃一点。就这么办。 可没想到,才刚接近曲母厢房,就让他瞧见她边拿衣袖抹泪的画面。 他心一疼。“如意。” 一听见他声音,她赶忙背过身去。 这就是他刚才在灶房里说的,她的倔强、不肯示弱。 “你老跟我见外。”他手一揽将她转过身来,可她却一味低着头,不肯抬头见人。“我说过多少次,在我面前你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不要老撑着。” 她一颗头猛摇。“我不想坏了你心情。” “你以为不在我面前哭,我就感觉不到你在强颜欢笑?” 听闻这话,她猛地抬头。“刚才灶房那些话,你是故意说的?” “一半一半。”他老实承认。“我本来在你面前就比较肆无忌惮,刚又看你一脸憔悴,当然更要想办法逗你开心。” 如意发出一声哼,她一时也弄不清楚自己想哭还是想笑。她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旁人不可能看出异样,可她却还是逃不过他眼睛,好轻易就露了馅。 “跟大娘有关系吗?”他拉她入怀,胸口很快被她温热的眼泪染湿了一片。 埋在他胸前的脑勺轻点着,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啜泣道:“我娘……从昨天,就一直不断唤着我爹。不管我怎么叫她,她就是不醒……” “药呢?有按时服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喂了,但呕出来的比吞进去的多……好像一副她不想活了的样子。” “带我去瞧瞧。”他拉她走进她娘厢房。 就如她刚才说的,曲母一直不断唤着“谦郎”、“谦郎”。 段柯古轻轻摇她。“大娘,听见我了吗?我是柯古啊,那个常跑到您家吃饭的大个儿,听见我了吗?” 曲母其实没听见段柯古在喊些什么,可他低沈地嗓音,却勾起她某些回忆。 喊着她的,是她的谦郎吗?曲母眼皮轻轻动了一下。 如意大喜,忙扑到床边喊叫:“娘,我是如意啊!您听见了吗?” 如意……是如意在唤她,女儿的声音犹如一盏微烛,让陷入迷雾中的曲母找着了方向,只见她身子略略颤动。 “太好了,您终于有一点反应了。”见她娘终于有了反应,如意开心得喜极而泣,将她的脸颊帖在娘亲冰凉的手上。 “我派人去请大夫过来。”段柯古说。 婢女应声过来。“是,小的就去,不过,大人您的早膳呢?” 在里去看顾她娘的如意听见,一讶。瞧他先前急吼吼的模样,她还以为他早吃完饭了。 “搁着,先去请大夫过来要紧。” 婢女身一福离开,换如意走了出来。“我娘就交给我,您先去用膳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个人吃多没意思。”他一瞅她。“不然我去把饭菜端来,我们一块吃?” “您是大人,我怎好跟您同桌共食?” “门关起来谁看得见。”他才不理这些教条。“我这就去端,还有,说不定你娘闻到饭菜香,会突然间转醒过来。” 娘又不是他!她心底想,可表情已不再坚持。 “我就去把房间桌子收拾收拾。” 曲母厢房,段柯古与如意相伴而坐,眼前,是段柯古去端来的一桌粥菜。 他挟起一口菜,冲着床上病人喊道:“大娘,您有没有闻到香味?今天如意熬了一锅米粥,炒了芦蒿腊肉还有一盘鲜菇,滋味好极了。您如果闻得嘴馋,可要再努力一点,早点醒过来。” 如意发觉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忧愁的情绪就维持不久。 “快吃吧!”她挟一筷芦蒿腊肉还有一盘鲜菇,滋味好极了。您如果闻得嘴馋,可要再努力一点,早点醒过来。” 如意发觉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忧愁的情绪就维持不久。 “快吃吧!”她挟一筷芦蒿腊肉进他碗。 段柯古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又伸出空碗,要她再添一碗。 说真话,因为担心娘亲身体,如意已经有两天没好好吃顿饭。但在段柯古唏哩呼噜声音的陪佐下,她也慢慢把碗里粥吃得精光。 他微笑地看她反应,他所以夸张表现,就是为了眼前这一幕。 “好饱。”三碗粥下肚,感觉肚子已经撑到一个极致,可一瞧炒野菇无人闻问,他又忍不住举筷。 一口菇进嘴,他眼立刻惊艳亮起。本以为自己肚里再没一点余缝,可一尝之后他才蓦然发现,他还少了一样—— 一个“合敛”的动作。 “很适配对吧?”她也跟着挟了筷菇吃。 “怎么会这样呢?”他狐疑地看着炒菇。“瞧它也没什么特别,怎么吃起来感觉会这么对!” “我爹说,这叫‘恰好的收场’。”她解释:“他说我们掌杓的人啊,不能一味打开客倌们的胃口,打开之后还要懂得收束,才是一个够格的掌杓。” “说得真好。”段柯古佩服道。“哎呀,只能怪我来得太晚。要是我能早个一、两年下江南,就能跟你爹好好讨教一番。[熱%書?吧&獨#家*制^作] 她一睨。“又想把我爹写进子里了?” “是啊!”他豪爽地笑。“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早个两年过来,说不定我们不会遇上?” 也对。世事难料,怎么知道老天所以安排他们现在,而不是早一点、或晚一点遇上的用意。 “你是及时雨,老来解我跟我娘的燃眉之急。” 他垂头一谦。“我很高兴你需要的时候,我正好就在你身边——对了,我差点忘了,我昨晚跟陆明定了个比试。” 两人热衷说话,没发现曲母在听见陆明时,眼皮颤了一下。 “什么比试?”如意放下筷子。 “割烹。”他详细解释昨晚的对话,还有他这么做的理由。“我有信心你一定会赢,所以赛后,我会当着周大人面要陆明把‘小莲庄’还给你们。” 如意当真没想过还有这法子,确实是个理想办法。“比赛的菜式是——” “冬瓜盅。” 哎呦!她肩膀一缩。他什么菜不挑,竟选了一个最需要上好鲜料的菜色! “你说比试时间什么时候?” “三天后——不过眼下只剩两天时间。” “不可能。”她不得不浇他冷水。“时间太短了,很难在这么短时间内备齐所有料材。” 料材不是上街市买就成?他一句话还没出口,只见如意匆匆取来笔墨纸砚,当着他面写下需要的东西,云腿瑶柱河虾蟹脚、莲子田鸡鲜笋冬菇,功夫足的不会额外添上烧鸭猪肚鸡肝鸽蛋种种滋腴之物…… “但我记得‘小莲庄’的冬瓜盅没这么多东西……”瞧着那洋洋洒洒十几样料材,段柯古一愣。 “那是灶房偷懒。”她叹气。“这夏季冬瓜当令,本就甘润多汁,马虎点只要滚上老母鸡汤,里边再添一点猪肚莲子鲜笋,就可以取名以冬瓜盅了。” “真的做不来?”难怪陆明会一口答应比试,就是看准时间太短,他们不可能备得齐料材。 如意一脸愁。“我很想答应,但料材,实在让我没把握——” “不,”突然有个声音插进。“你一定得去比。” “这声音?!如意惊讶跳起,飞奔到她娘床边。“娘,您醒了!” “如意,听我说,你一定要想办法赢回你爹的‘小莲庄’。”曲母拉着女儿的手不住摇晃。 “我知道我明白。”如意不断拍抚她娘的背,只怕她娘一口气喘不过,又厥了过去。“娘您先别急,慢点说,女儿会听您说去比的。” “我梦见你爹……”曲母泪眼汪汪。“他一直拉着我的手问,‘小莲庄’呢?他的‘小莲庄’呢?我……我真没那个脸告诉他实话……” 如意忧愁地蹙紧眉,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娘说,这场割烹比试,她实在没什么把握。 一瞧如意脸色,段柯古马上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大娘。”他走来轻拍曲母的手。“您刚醒来,别一下说太多话,还得多休息。” “你会帮忙吧?”曲母渴盼地看着他问。 “当然,大娘跟如意姑娘的事就是我段柯古的事,只要我帮得上,我一定竭尽心力。” “好、好……”曲母连连说道,一脸欣慰。 如意感激一瞟。虽然难关还未解决,可经他这么一说,她心神就觉得稳定多了。 原来,这就是有人傍身、可以倚靠的心情。 稍后,婢女过来敲门,说是大夫已到。段柯古退出曲母厢房,跟如意约定忙完,园中小亭见。 半个时辰之后,才见她匆匆走来。 段柯古立刻放下书,倒了杯茶给她。“先坐着歇会儿。” 如意感激接过。 “才几天,你真的瘦了很多。”他心疼地打量她。 “一下发生太多事,任谁都会这样。”她羞涩笑。“不过现在我娘醒了,我心里一颗大石总算卸了下来。” “大夫怎么说?” “还是一样,让我娘多吃点好的,然后多休息,别让她太激动。” “我一直在想我帮你定的那比试,或许太为难你了?” 是为难,但还是硬着头皮上,毕竟她已经答应过娘,她一定会赢了。 “其实,我不是完全没有胜算。”她搁下喝尽的茶杯。 “怎么说?” “我还有我爹的菜谱啊!”她瞅着他笑。“你想一道来吗?” “去哪儿?” “‘还朴庵’。”她站起身。“我想现在该是用上菜谱的时候了。” 如意在马车上解释,“还朴庵”是一座尼姑庵,就位在扬州城外的小坡上。此庵占地不小,前前后后十几个跨院算一算,说不定会比扬州府衙还大。 “我娘跟住持明慧法师是打小认识的玩伴。当年‘小莲庄’出事,我娘立刻要我把菜谱带到明慧法师那儿。” 他这才明白。“难怪先前你们肯让陆明那帮人进屋里搜——不过,还朴庵是尼姑庵,你确定我进去得了?” 如意微笑。“不走正门就行。” 虽说一般男信徒不得进尼姑庵,可一般卖米麦白面的商家,有几户是女人当家?所以灶房后门的规矩没前头严格。当年如意她娘来还朴庵参拜,如意她爹也都是坐在后门边等的。 明慧法师在小尼姑通报下过来,一见如意,朗朗喊了声:“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如意还礼。“师父近来可好?” “出家人有什么好不好的分别。倒是你娘,她好久没来了。” 一想到娘的身子,如意眉间便一阵愁。 “我娘病了。”她将娘亲染病的事前因后果细诉了遍。 明慧法师听完,又是一句:“阿弥陀佛。” “不过早上娘醒了,我想好生照料,她应该会慢慢痊愈才对。” 明慧法师点头。“那你今天过来?” “我来取我爹的菜谱。”她详加说明两日后的比试,还有介绍一直站在一旁的段柯古。“这位就是义说的刺史大人,近来帮了我们极多的忙。” “贫尼见过刺史大人。” “明慧法师不用这么客气,我姓段柯古,您喊我柯古就得了。” “怎么好意思。”明慧法师谦道,然后回头唤来小尼姑。“带段大人还有如意姑娘到客房稍坐。” “是。”小尼姑靠近。“段大人,如意姑娘这边请。” 在等待明慧法师取菜谱过来时,小尼姑又端来一壶淡茶跟一大盘酥炸玉兰片。 “这东西!”段柯古开头还不晓得“酥炸玉兰片”是什么料材制作,等挟一口进嘴,他忍不住惊呼一声。 “没错,”如意点头。“这‘酥炸玉兰片’,就是我们刚才看见玉兰树上的花沾粉炸的,是还朴庵的名点。每次我娘带我来参拜观音娘娘,总要吃上一盘。” “想不到玉兰花也能入馔……”他挟起一筷鹅黄柔香的玉兰片,看起来平凡素朴,只是将玉兰花去蕊留瓣,再裹上杂混着碎核桃末的面浆,吃时不沾酱,独撒上淡淡盐花。 在这佛门静地吃这香味淡雅的“酥炸玉兰片”,还真有一种洗涤身心的妙趣。 “如意,”明慧法师过来敲门。“你要的东西在这儿。” “谢师父。”如意恭敬接过。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你看完,交给门外的小尼就行了。” “知道了。” 直到客房门关上,段柯古才又坐下品尝玉兰片;如意则是翻着菜谱,表情一派专注。 边吃着玉兰片,他边瞧她低头细审菜谱的侧脸。“有没有瞧见什么出奇制胜的点子?” “是看到一样。”如意将菜谱转向,指着上头三个蝇头大字——夜香花。 菜谱上写:上菜前撒上一把,更能画龙点晴,添增无比神韵。 她苦恼道:“夜香花,‘小莲庄’里是种了一大丛,可是我一时想不起哪儿还有?” “夜香花的事就交给我。”段柯古一拍胸脯。“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定在两天内找来给你。” 当晚深夜,府衙大门早已闭严,整座大宅静悄悄,只有如意她们暂住的跨院,犹亮着烛火。 如意支退其它帮手的婢女,一个人留在灶房熬汤。 古时《木兰词》有云:“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段柯古就像词里说的那样,一整个下午东奔西跑,接连拜访城里的商贾,费了好大功夫才备齐如意面前这些。 如意正着手整治的,就是最矜贵也是最难料理的云腿。通常得经过三日泡水、刮膜取骨才能加以运用,可现在时间不多,她只能想办法缩短泡水时间。 她将手探入温水盆中轻压云腿,确定绷紧的肉身已见弹性,她立刻取出,以刀剖成数条,在搁进盆里继续浸泡——这招叫“化整为零”。 也是刚好搁进冬瓜盅里的云腿最后会切成细丝,不看烹制过程,是瞧不出她暗耍了一点伎俩。 灶上现用文火焖煮的,是已熬了半夜的老母鸡汤。熬汤火不能旺,火一旺汤就烛。如意靠着两支灯烛,用汤杓细心地捞除浮末。 外头是万籁倶寂的夜,只偶尔能听见几声虫鸣与夜枭的叫声,如意看顾得专心,以致来了人她也没发现。 “你怎么还在这儿?” 她身子一震,转过身见着来人直叹。“你吓到我了。” 是段柯古。下午他弄来料材后,没说一声人就出去了,如意还以为他今晚不回来了。 “对不起。”段柯古捧着陶盆走进灶房。 这时她才看清楚他拿着什么,是夜香花。“你真的把它找来了!很费功夫吗?” “是费了点气力。”他将陶盆放下,搥了搥酸疼的两肩。 如意见状,悄悄走来按住他肩。 “我来。” “怎么好意思?”他耳根一热。 “就当报答你奔走了半夜的辛劳。” 如意心细,早从他刚才举手搥肩的动作,发觉指尖上染着泥垢。她是不晓得他从哪儿找来这夜香花,但她明白,他的手,前不久才刚扒过土,使过劲儿。 “对!就是那儿,喔!太棒了!”她的手虽细白修长,可边道却扎实有劲,次次正中他酸疼之处,教段柯古嘴里发出一阵又疼又爽的呻吟。 “您是到哪儿被人虐待了,瞧这筋脉硬的!” “不过是跟人除了半天草,我也不知道会弄成这样。”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体力颇有自信,所以下午听见贾府园丁开出的条件——要他帮忙割草整地,他就给他一盆夜香花,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今天所有料材他都可以凭恃他的身分跟人商议取得,独独这夜香花不行,他担心万一走漏风声,会让陆明发现可以在冬瓜盅里添上一点。 也刚好他下午拜访了不少名门大贾,经他留心打探,知道贾府花园里种着一大丛。待他取走需要料材后,他立刻回头找上贾府园丁,跟他做了那样的约定。 说来,贾府园丁到现在还不知稍早跟他一道除草的公子爷,就是即将上任的江州刺史。 “辛苦你了。” “没什么,一点皮肉痛休息个两天就没事了……对了,”他转头看她。“你娘怎么样?下午还有再醒来吗?” “有。”如意绽开笑容。“她下午看起来好多了,我熬了一碗鸡粥,她吃了一半。” “难怪你这么开心。”他轻点她额。“早先看你眉头深锁,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露出笑来。” 她脸颊一热,停了会儿,才一鼓作气把心头话给说完。“其实这一阵有你在身边,我真的觉得踏实多了。” “就跟你说我段柯古不只爱吃贪吃,真正有需要的时候,我还挺好用的。”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她忍俊不禁。 “当然有,只要你听了会像现在一样绽出笑来,要我说几次都行。” “不瞎聊了,我还得去看顾我的鸡汤。”她被他眼里那抹看重,弄得手足无措起来,于是转身回到灶前。 “还要熬多久?”他在后边问。 她转头一瞧融了一半的蜡烛,一根燃尽约两个时辰。“熬好了还得放凉过滤,去油去渣,至少还要一个半时辰。” 这么久?她今晚不就不用睡了?!“我来吧,”他走来灶边。“你教我要做什么。” 如意不退让。“不行,这汤事关整个冬瓜盅的味道,不能稍有差池。” “但是你一定得休息。”他不由分说抢走她手上的木杓。 如意又抢了回来,就算再累,她也有她身为厨子的坚持。“我没关系的,倒是您,忙了一下午,该回去歇息了。” “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怎么可能睡得着?”说完,他又一次抢走木杓。 “你是打算惹我生气?”如意发起脾气。 “那你就忍心看我内疚?” “我……”她一窒,一时想不出话语反驳。 两人四目相瞪了半晌,段柯古终于将木杓搁回她手里。“我知道你有你的坚持,好,你不让我代劳也行,但至少不要阻止我留下来陪你。” 他都这么说了,她怎么忍心拒绝,她让步一叹。“好吧,你要陪就陪。” 得到允许,段柯古露齿微笑。 时间,一下就过去了一个时辰。 等待的时候,两人一直靠闲聊打发时间。段柯古提了他两位好友的事,还有自己与他们是如何被称为“文坛三十六”。如意从没出过远门,长安的一切,在她听来,都是新鲜。 中途,如意又开始剖割云腿,忙了一阵突然相到。“对了,我一直忘了问,吴大婶有没有提过修整我家需要多少银两?” 没有回应。 咦?她转身瞧看,却见段柯古支着颚、闭上眼,一颗头不住点着、点着。 她洗净手在他面前挥挥,还真的睡着了。 段柯古不是有意睡着,而是他不像如意一直有事可忙,加上在贾家花园耗费太多力气,才会撑不过周公的召唤,支颚睡去。 “还说要陪我。”她掐指轻弹他额,结果力气太大,竟把他支着额的手打松了开来,吓得她连忙伸手端住。 吓死了。她松口气望着掌里的脑勺,好在她及时接着,不然这么一摔,他明早额上一定有块青紫。 她小心收束他手臂让他枕着头睡,又朝灶上一瞟,确定锅里仍旧文文地颤搐,这才坐回位上,转头审视他睡脸。 非常柔和、俊秀的睡脸——俗话说要看一个人心好心坏,要瞧他双眼是不是清澈,够不够炯炯有神。她近日又有一个体悟,一个人光心肠好还不算拔尖;最好的是,不但心地好,个性还够爽朗开阔。 就像面前的他一样。 她细凉的手指轻画过他舒朗的眉间,幽幽叹道:“我该怎么办才好?跟你相处越久,我越舍不得跟你分开,可是,娘她一定不会同意去江州。” 接连几天,她一直不断想起他先前的要求——当他的厨娘,跟他一块到江州去。现在的她,已不像先前那般排斥,甚至,还会暗自揣想他即将到任的江州,又是怎么生的风光景致? 问题是她娘。如意叹气。她知道自己个性,绝对不可能像娘说的,抛下她径自到江州去,可是他——她望向段柯古,又是难得一遇的投契友伴,两边都是她不忍舍弃、该尽心珍视的对象。 想到他不久后将离开扬州,她捧住脸,心绪乱极了。 怎么就没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望着他沉沉的睡颜,她忍不住问:“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睡熟的段柯古,当然无从回答。 一夜过去,打杂的婢女正拢着头发要进灶房烧水,猛一抬头,却见里边多了两个人。 “大人……” “嘘。”段柯古要她噤声,随后抱起趴在桌上熟睡的如意,小声吩咐:“灶上的汤不准任何人去碰,等会儿忙完,记得熬点粥给大娘,别忘了要喂她吃药。” 婢女点头。“那大人的早膳怎么办?” “你随便准备一点就行了,如意姑娘一夜没睡,别去吵她。”说完,他大步离开灶房。 如意的睡房就在她娘隔壁。 抱着她的段柯古放慢脚步,尽量不惊动怀里人,柔柔将她放倒在床上。 低头一见她脚上仍穿着鞋袜,只犹豫了下,他便弯下腰来,轻轻地脱去它。 男女授受不亲,不管两人交情再好,这等帖身琐事,还是该叫婢女代劳才对。可难得见她睡熟的模样,如此脆弱无依,我见犹怜,他便想自私地多瞧看一会儿。 他头心这股强烈保护渴望,是他从来没感受过的。 或许是家境富裕、他也天资聪颖的缘故,从小他要什么有什么,学什么像什么,反而养出他不同于一般名门的个性。见多了官场倾轧,对于名利权势,他实在没什么放心上,反而更是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 他这脾性,曾经让他爹动过肝火;甚至就连好友李义山——文坛三十六之一,也不只一次劝过他,该要多学习他爹的手腕,好为段家光宗耀祖才对。 他只能说,个人志向不同。要他学习他爹结党斗异的行径,他还宁可多把时间花在读书吟诗上。好友说他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想到他爹钻营得来的身家,段柯古实在提不出话反驳。 而像他接下刺史之位,也只是想多添增点见闻。他一直以为自己会一辈子散淡下去,怎么知道,老天爷竟安排他在这扬州小城,遇上这么一个教他放心不下的人儿。 因为富贵于他如浮云,任官之后,段柯古从没拿他官位要别人特意为他安排什么过。但这点先例,昨儿下午他已经不知道用上几回。 “有个官名,还真是好办事,我现在总算了解义山责我不知福的原因……”望着她睡脸,他心有所感道。 但就算能以官位相逼,也还是解决不了如意她娘的难题。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甚至已打听好,将先人遗骸移往他地需要多少人力物力。他不怕花钱,但就怕如意跟她娘不愿意。俗话说“入土为安”,要不是情势所逼,一般人哪肯答应? 段柯古坐她床边苦苦思索,突然想到一个法子。“要是世上有一种法术,能把人变得跟笔墨纸砚一样小就好了,这样就可以趁你娘不注意,偷偷把你们俩变小,然后带到江州。”说完,他也觉得自己想法可笑。 “或者蛮横一点,不由分说直接把你们带走?” 他摇摇头。这法子不用如意回答,他自己早知道答案。她娘身子正虚,肯定禁不起舟车劳顿,要路上发生什么万一,她不恨死他才怪。 他怎么能让她恨他?他不能! “但不这样,我真的想不出法子,可以把你带在身边……” 直到此时段柯古还没发现,他想带如意走的理由,已不再是先前想聘她做厨娘,而是混杂了更深一层的怜爱、心疼,还有占有,种种微妙的情愫。 现在这情况,可真是想破了脑袋。 他含嗔带怨地轻点她秀雅的眉宇,叹道:“你啊,还真是教我动弹不得、进退失据!” 第六章 比试前一晚,曲母突然差人去请如意跟段柯古过来。 如意当时正在灶房用粗盐搓洗猪肚,走不开身。一听娘亲要她过去,她忙要婢女传话,说她事情做完立刻过去。 段柯古在亭里看书,一听曲母召唤,他马上起身。 “大娘找我?” 曲母点头。“我本来是打算当你们俩面把话问清楚,不过如意说她晚点才会到,也好。” 大娘想问什么?他心跳了一下。 “您是官爷对吧?” 段柯古眼瞳闪了一闪。“大娘知道多久了?” 曲母低低笑。“我是病了,又不是聋了。老听下人喊您大人大人,再一看这厢房摆设,这雕花栏柱,您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这跨院,想必来头不小。” “晚辈是即将到任的江州刺史。”他就坦白承认了。“先前我听如意说您不喜欢官家大爷,所以才一直隐瞒没说清楚。” “我讨厌的是那些仗势欺人的贪官污吏,可偏偏这种人到处都有,想不遇上也不行。说来,你还是我头个看见的好官爷。” “大娘这么说,柯古要脸红了。” “大娘不是胡乱夸的,这几天大娘一直看,知道您对我们母女俩的好,全是出自真心的。” “那是因为大娘还有如意,都是世上难能可贵的善良人,可偏偏命运捉弄,让你们白捱了这么多苦。” 听到“命运捉弄”四字,曲母红了眼眶。 “说真话,大娘这一生过得实在算精彩了。生养了如意这么一个好孩子,又享受过一呼百诺的富人生活,也尝过住茅庐小屋的苦日子,现在又认识您这么一个好官,很够了。” 曲母话说得豁达,可听在柯古耳里,却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感觉……好像她已经不打算再活下去似的? 他忙绽出笑容说话:“怎么这么早就说够!大娘别忘了,您还没看见如意打败陆明,顺利收回‘小莲庄’呢!” 曲母摇头。“不,我最放心不下的,不是‘小莲庄’,是如意。” “大娘不相信如意能打败陆明?” “当然不是,我说的是她的终身大事。您知道吗?如意快满十八了,一般姑娘在她这年纪,大都有了孩子了。” “大娘意思是……”望着曲母意有所指的眸,段柯古头皮一阵麻,一个可怕念头自他脑袋闪过——大娘该不会告诉他,如意早已经许了别人吧?一想到这可能性,他心立刻抽痛起来。 “我就直接问了。”曲母开门见山。“您到底喜不喜欢如意?您对她,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我是啊!”段柯古不假思索答:“要是不喜欢如意,我早不会站在这儿了。” “所以说,您愿意娶我们家如意?”曲母一脸期盼。 见他呆愣着眼看她,曲母急了。“难道您对她没那意思?” 一见曲母脸色苍白,段柯古才猛地回过神来。 “不不不,大娘先别急,您先听我解释,我所以没马上回答,不是没意思,而是我一直没把成亲这事儿搁在想程内。您这么一问,我就呆住了。” “然后呢?您愿意吗?” 段柯古扪心自问,他愿意吗? 说真话,他还真不讨厌——不,应该说是喜欢这想法。 生性淡薄的他,一直以来,从没想过跟人成亲这档子事。一来是嫌麻烦;二来是没遇上可心的对象。但自从遇上如意,他忽然觉得,心里记挂着一个人儿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尤其他俩成了亲后,如意一定得跟着他;俗话说“嫁鸡随鸡”,他怎么这么晚才想到,只要把她娶进门,他就能顺理成章、不费吹灰之力地带着她走。[热@书x吧#独%家&制*作] 他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竟被自己的淡薄给蒙了眼,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他点头微笑。“大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怎么可能不愿意。” 曲母松口气。“那我就把女儿交给你了。”真是太好了,刚才见他迟迟不响应,她还真担心他会告诉她不愿意呢! “大娘放心,柯古一定好好照顾她……”说到此,外头突然传来敲门声。 一定是如意。曲母微笑。“进来吧!” 进了门,发觉段柯古也在,她有些惊讶。“娘,您找我?” “是,你站过来一点。”一等女儿靠近,曲母便执起她与段柯古的手,轻轻压放在一起。“娘刚才已经把你许配给柯古。” 什么?如意一瞧轻轻点头的段柯古,然后又看向她娘。“这是……怎么回事?” “娘来日不多了。”曲母直言不讳。她的身体她最清楚,她所以还撑着,全是因为放心不下如意。“所以娘想在合眼之前,先把你的下半辈子安顿好……” “不要。”她用力甩开段柯古的手,改握住她娘。“女儿不要听这些,您不许把我丢下,您答应过我的,您要陪我一辈子。” “傻孩子。”曲母心疼地抱住她。 如意泪如雨下,嘴里只剩一句话。“女儿不想离开您——” “娘也不想啊!但是娘好怕,好怕一个不留神,就把你遗在这世上了。”曲母颤抖地擦去女儿眼泪。“别哭,娘把你交付的这个人,我有信心他一定会好好待你。” “不要不要。”如意难得任性,因为会与娘天人永隔的恐惧,早把她的理智摧毁殆尽。 “如意……”曲母一脸为难。她深知道女儿个性,一拗起来,说不定真会回绝了这门亲事。 段柯古见状,赶忙介入。“你也哭得太急了,你瞧你娘气色,不是比以前都好?你娘所以这么安排,只是未雨绸缪,想早点把我们打下来罢了。” “你不了解我心情。”如意哭红的眼瞪他,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这么嘻皮笑脸! 他顺着她话说:“我的确不了解你心情,不过我看得出来,大娘很开心能把你许配给我。” 她突然止住眼泪,段柯古的话,点出了她先前没发现的关键——她娘,确实很满意这门亲事。 “是啊!”曲母劝慰:“你真的是哭得太早了,娘说来日不多,又不是一眨眼就怎么了。但娘不放心你啊,想说该趁柯古还没离开扬州,早早把亲事说定。” “没错。”段柯古附和。 “所以现在就得问你啦,”曲母轻拉女儿手。“你愿不愿意跟柯古成亲?” 如意低头望着她娘的手,此刻两人交握,她更能深切体会她娘的病弱。酷夏溽暑,她娘的手却依旧冷冰冰,瘦得好像她一用力,就会掐碎了似的。 她泪水再度涌出,她很清楚娘这么急着提亲事,一定是觉得哪儿不对了。 她突然感觉到一只手臂按住她肩,接着是段柯古的声音。“你娘刚说,她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她抬起珠泪婆娑的眼,深深地看进他眼底,她感觉得到他无声的询问——你忍心让你娘失望? “是啊,娘一辈子的心愿,就是看你披着红嫁裳,风风光光出嫁;之后再生几个小胖娃,在良人的呵护下,幸福快乐的生活着。” 如意回头看她娘,在听完她娘一番话后,她说不出不要两字。“除非娘答应女儿,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的身子快点痊愈。” “好,娘答应。所以这门亲事,就这么说定?”如意这要求,其实是种折磨,但曲母很清楚,女儿如此强求,不过是舍不得离开她罢了。 如意久久不回话,她说不出不要,但也讲不出“好”这个字。她扪心承认,乍听段柯古愿意娶她,她心里是有点开心的;可开心之余,她又觉得里头,好像少了一个很重要的关键。 他真的是因为喜欢她才想跟她成亲,还是因为同情? 段柯古瞧出她的犹豫不决。“大娘,我看还是给如意一点时间考虑,毕竟成亲是大事,或许她还有很多周折,需要想个仔细。” 曲母看向他,明白他未出口的承诺——他会想办法说服她的。 “……好吧。”曲母经拍女儿的手,然后放开。“娘不逼你,你考虑好了再跟娘说。” “我们先出去吧,让你娘休息。” 段柯古领着如木头娃娃般僵硬的如意离开她娘房间,一直走到灶房前头,如意才突然扯住他衣袖。 “我有话问你。” 段柯古转身看着她。 “你老实告诉我,你觉得我娘现在情况好不好?” 他摇摇头。 “我就知道……”她低垂下头,豆大的珠泪就这么坠落在她脚边的泥地上。 “你听我说,你娘的身子,并不是我答应娶你的原因。” “不是吗?”她抬起泪汪汪的眼。“你敢说你不是因为同情我,才答应我娘的要求?” “我当然敢说。”段柯古斩钉截铁。“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因为同情而答应成亲?” “不然呢?”她想问他,从头到尾他没说过一句喜欢她,就突然跳到亲事上头,这要她怎么不想歪? “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顺理成章把你带在身边。” 竟是为了这原因?如意负气一瞪。“那我不答应。” 啊?段柯古一愣。“为什么?” 她直视他眼,一个字一个字说:“我绝不会跟一个不喜欢我的男人成亲,你想都别想!” “等等等等……”见她转身就要走,段柯古急忙留人。“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以为我不喜欢你?” 她甩开他手。“是你自个儿说的,成亲是把我带在身边最好的方式!” 段柯古一拍脑门。“那你以为我为什么老想把你带在身边?” “我怎么知道?!” “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他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就是因为喜欢,我才会想尽方法攀住你;你不觉得我对你的好,早已经超过一般情谊许多许多?” “不是因为你喜欢我的手艺?” 他搔了搔脸,这部分,他真不能说没有。 气死她了!如意朝他脚背重重一踩,身一扭又要走。 他哪肯放人!手臂一环就将她困在胸前。“你听我说,你的手艺精湛,的确是吸引我一大要因。但你之前不是也问过,如果换做是他人,一样有着精湛厨艺,我是不是还会同样竭尽心力?答案是不会。” 她抢白。“那是因为你没遇到。” “怎么没遇过?”他摇头。“我从北到南吃过多少饭庄馆子,就连我京上的家,厨娘手艺也是一等一的好,但我从来不想对她掏心挖肺!” “那是因为她老!” 这她也有话辩!段柯古又道:“好,那你告诉我,前几晚周大人在‘小莲庄’设宴,一个宜春姑娘过来坐我怀里,如果我不是喜欢你,为什么我当时满脑袋都是你?” “你说什么人坐你怀里?你让其它女人坐你怀里?!”她倏地变脸。“你放开我!” 嘿嘿嘿,有人吃味了!他又不是傻子,更是使劲抱住挣扎不休的她。“她没坐多久,我一想到你会生气,就马上退开了。” 但还是让她坐过了!如意一想到他曾与别的女人那么亲近,她就生气。 “我不嫁你不嫁你,死也不嫁……”最后一字还梗在她喉里,他头却已俯下,万般缠绵地吻住她。 他!如意眼一瞠。 “你不嫁我没关系,我娶你总行了吧!”他促狭地眨眼。 “谁说我要让你娶……”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一道湿热的火焰便滑进她嘴里,她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只能闭上眼紧紧攀着他肩。 察觉怀中人儿不再抗辩,段柯古实时打住,拉着她走入空无一人的灶房。 如意还来不及问他想做什么,他已将木门关起,身一倾,将她压靠在门板上。 “你想做什么?” 还用问?他直接以动作回答。 他俯头向她,烫热的唇瓣舔吻着她的唇,直到熟悉她唇齿每一寸,他滑进她嘴里,撩人地挲蹭她香舌。 好喜欢她尝起来的滋味,比任何他吃过的美食,都要更美味、销魂。 “实在不能怪你生气……”亲吻间,犹可听见他断续的呢喃。“只能怪我太慢察觉,才让你起了误会。” 他一道歉,反而教如意不好意思起来。 “……我也有错,我不应该那么生气。”她知道,自己刚才的确有点放肆不讲理。 “不,”他看着她摇摇头。“我说过,我喜欢你对我撒泼生气。”因为那表示,她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如意脸颊一热。 “现在,还会怀疑我不喜欢你吗?”他睇着她如水氤氲的眼,一边吮着她红艳的唇。 被他一问,她本就红霞满布的脸颊,又变得更红了。 “仔细回想,我应该是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上你了。如果不是因为如此,我也找不出理由解释,为什么每晚梦里,都是你的一颦一笑,每日醒来,便急匆匆地想去见你?” “你梦过我?”她惊讶一睇。 “是啊。”他甜腻地蹭着她脸颊。“几乎每个晚上,还有白天也会,常一个恍神,脑子里又全部是你了。” “我都不知道。” 帖着她劲脖的唇瓣微笑。“全怪我一直没把情爱放心上,加上你的手艺实在太好,我才会一直搞错了方向。” 两人相视而笑,心里都有股兜了大圈,最后却歪打正着的庆幸。 说起来,他俩的红娘,还是她娘。要不是她当时欢迎他进门,他俩现在,也不会抱在一块。 “我喜欢你,虽然这句话慢了点才说,但它的真实度,你无庸置疑。” 如意闭眼一叹,当他唇再次覆上,细腻地探索、滑蹭,直到她嘴里发出低吟,整个人就像融了一般,软软偎在他怀里。 他的唇,就停在她纤细锁骨的止缘。他似乎该就此打住,可是瞧她雪肌衬着水红抹胸的模样,是那么吹弹可破、盈润动人,他体内实在汲不出一点自制,好让他甘愿罢手。 “再让我多尝一点?”他蹭着她脖子问。 恍惚中的如意哪听得清楚,便随意哼了一声。 他以为那是她应允的意思。叹口气,他愉悦地臣服在强大的渴望下,一手抽掉她脖子后的系带。 当如意感觉胸前发凉,早已经来不及了。 在她的低呼声中,经嘴罩住她白嫩如玉的胸脯,喜悦地感觉它在他口中,化为敏感的尖点。 “好甜……”他爱怜地以鼻轻蹭它,直到怀中人儿颤抖地呻吟,才又再次含入吮吸。 “大人……”随着他每个碰触,感觉有股陌生的热流,在她腿间囤积、盈满。 “柯古。”他模糊地呢喃:“你该改口唤我名字了。” “柯古。”她叹道。她忍不住紧勾着他颈脖,顺着身体的渴望,帖着他不断磨蹭。“感觉,好奇怪……” 老天爷,他痛苦地喘气,她娇憨天真的表现,足以捣毁圣人理智。 他勉强说话:“你这么扭动,会让我克制不了……” 她一下僵住。“我做错了?” “不是。”他嘴贴着她额呻吟。“要换个时间地点,我会十会欢迎你的表现。” 他不提,她还真忘记他们俩站在什么地方,想在外头随时会有佣人过来,她脸颊一红,倏地将勾住他的手收回。 “别,别收得这么快。”他重新将她手放回他肩上,又怜又爱地亲了她几回,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她,帮她把胸兜系带绑上。 “其实,我心里还有件事,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提。” 她点头,要他直说无妨。 “不过你得先答应我,听了不可以哭。” 她心一沉,聪慧的她马上领悟。“跟我娘有关?” “对,我很担心大娘身体。”他有一个预感,就怕它成真,他觉得大娘再撑不过几天。 她唇一咬,抖着声音问:“所以呢?” “我在想,等你明日比试完,要不要先安排一个小小的婚礼,就我们三个人,让你娘先瞧瞧你披红嫁裳的样子?” 听完,她眼泪霎时滚落。连他也察觉娘不对劲,所以说娘的身子真的是不行了。 “我没有逼你的意思,我只是尽其可能的,早点完成你娘的心愿。当然如果你觉得这安排委屈,也可以再等一阵,我明儿一早就修书上京,请我爹娘派人来提亲。” “长安到扬州一趟路多久?” “少也要三天五天。” 这么一算,就算再紧锣密鼓筹办,少也要十天半个月,她娘才能见她风光嫁出门,而且这还是最顺利、毫无耽搁的情况。 不行,她担心她娘等不到那时候。 “好……”她捂着嘴啜泣道:“我答应你。” 翌日,已时三刻,陆明领着仆佣,浩浩荡荡地来到周大人府邸。 跟在陆明身后进门的,是专门用来蒸熟冬瓜盅的深锅。陆明志得意满地笑。 “就约定一刻钟后锣声响,各自把冬瓜盅端上周府饭厅,如何?” 早跟如意商议过的段柯古点头。“就依你。” 回到灶房,如意已在灶前做最后的准备。 一刻钟未到,如意早一步打开深锅。段柯古探头,只见深锅里搁着两只盅,他朗声笑。 “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如意。我没说的话,你全都做了。” 她回眸一笑。“难得有上好鲜料,岂有不让你一尝的道理?” 她掩熄大火,先端出一只冬瓜盅,一阵幽香随风飘来。段柯古见她掀开瓜蒂盖头,撒上一把夜香花,又拿木杓刮下熟透的瓜肉后,才小心盛了一碗到他面前。[热x书%吧*独 第七章 段柯古冷眼看着“小莲庄”的人带走昏过去的陆明后,就回到小跨院,亲自向曲母报告好消息。 曲母开心极了。 “我就知道如意一定会赢……对了,她人呢,跑哪儿去了?” 段柯古神秘一笑。“她正在准备一桩惊喜,需要一点时间。”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曲母正想问个清楚,外头婢女却来敲门,说是喝药时间已到。 “您先休息。”他按按曲母的手。“柯古还有点事,晚点再过来看您。” 当夜,段柯古找借口支开服侍的仆佣,然后回到他房间,换上大红长袍,过来敲曲母的房门。 已安歇的曲母张眼,问:“谁?” “是我,柯古,还有如意。”他停了一下,转头牵起身边人的手。“我们带惊喜来给您了。” “进来吧。”曲母从床上坐起,正想唤婢女过来点亮灯烛,门却突然间开了。她眯起眼瞧,忍不住一呼。“天呐!” 进到门里的,是戴着凤冠霞帔的如意,立在她身边的,则是一身新郎官打扮的段柯古。 是的,这的确是个惊喜!天大的惊喜! 拎着大红灯笼的段柯古先点亮桌上灯烛,然后他牵起如意,双双跪拜床前,虔敬地磕了个响头。 “岳母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两人一跪下,曲母就哭了。她一直很担心自己的身体,不知道可不可以撑到如意上花轿那日,想不到这两个孩子,竟会想出这种法子一偿她的心愿。 “让娘看看你……”曲母要他俩起身,然后拉近女儿,好生打量凤冠底下的娇颜。 如意一被她娘冰凉的手牵着,眼泪就止不住了。 “就跟娘想的一样漂亮……别哭,你可是娘见过最漂亮的嫁娘。对了,这么突然,你们上哪儿找来这行头?” “柯古去逼人家的。”如意又哭又笑。 早先她听见他的转述,觉得她将嫁的这个男人,实在离谱到极点,也可爱到极点。 “昨儿他跑遍了整个扬州城,东一家店买霞帔,西一家店买鞋子,最难找的是女儿头上的凤冠,一般人婚嫁,通常都得提前两、三十月预定,他又是跪又是求又是花银两的,好不容易才说动店家,让给他这顶。” “那下午你不在……” 段柯古代答:“我带她去裁缝那儿,买来的霞帔不太合身,需要一点修改。” 如意在一旁点头。 曲母又想到。“那今晚这样磕了头,你还会派八人大轿,迎我们如意进门?” “当然。”他从没想过要省略这步骤。“我昨儿已经差人带信到长安,要我爹娘派人来说亲。 我所以提前安排这场面,是想让娘冲冲喜,想说如此一来,或许可以让您的病早点好起来——” 他一声“娘”,喊得曲母好窝心,她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他的确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我先说了。”曲母握住段柯古的手,殷切地看着他。“我女儿交给你,你可绝对不能让她受任何委屈。” “娘放心,柯古在这儿跟您保证,一定会竭尽心力照顾保护好如意。” “你呢?”曲母慎重追问:“你真是发自内心,愿意嫁给柯古,陪他一辈子,成为他的妻?” 如意深吸口气,戴着凤冠的俏脸重重一点。 “好。”曲母欣慰地笑,然后把如意的手搁进段柯古手中。“从现在开始,我就把我最割舍不下的宝贝,交给你照顾了。” 如意再也压抑不了,抱着她娘放声大哭。 当晚,曲母在睡梦中,含笑殒逝。 一切转变,犹如梦境。前一晚还是欢天喜地的托付终身,一觉醒来,两人却得面对亲人已逝的噩耗。 段柯古跪在灵前,慢慢烧着纸钱,跪在他身旁的如意一直没说话,只是一味掉泪。 久久,才听见他哑着声音问:“你怪我吗?” 今早骤闻她娘走了,她整个人就崩溃了,帮忙治丧的人手要将她娘移开,她说什么也不肯放。 忍受她的拳打脚踢,底下人才能顺利收拾现场,将她娘放进棺木合上。 她转头瞧他,红肿湿润的眸里只见哀伤,不见责备。 半天时间过去,她总算比较冷静,也慢慢接受这个事实了。 不过关键,还是在刚才过来拜访的大夫身上。 “娘有些事一直没告诉我们。”她把大夫告诉她的话说了一遍。“娘的身子早就不行了,她所以能撑到现在,大概是担心她突然一走,我不但没人照顾,跟陆明的比赛,也可能会输得一塌糊涂。 所以她要大夫给她很强的药,硬是撑了下来;但大夫说,那药根本就是在伤害她身体。” 她捂着嘴连连摇头,泪水纷纷坠落。“这些事我都不晓得,我不知道我是用娘的痛苦,在换我自己的安心。” “怎么能怪你。”段柯古抱住她,连他也是满脸泪。“一整个早上我不停在问自己,是不是我晚一点再完成她的心愿,她现在还会活着?” “不。”经过大夫的解说,她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我想娘应该很高兴,她能及时看见我们俩跪在她面前,身穿嫁衣红袍……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开心的表情。” “你真的不怪我?” “不怪你。”她捧住他的脸,用力地点头。 那就好,段柯古抱住她,心头的大石终于卸下。 他一直很担心会不会是他的关系,才让那么好一个人,那么早就魂归离恨天。 两人正在灵前说话时候,一名不速之客突然造访。 婢女过来通报:““小莲庄”陆当家在门外,您俩要让他进来吗?” 两人互看一眼。段柯古问:“要见他吗?” 如意想了下,点点头。 陆明早接到曲母已死的消息。他昨晚装病回到“小莲庄”,就开始拟定对策,本来还坐困愁城想不出有利他的法子,今早一听见曲母病亡,他脑袋一下通了。 这世上什么人最不碍事?答案就是——死人。 管他们俩多难缠多难对付,只要通通死了,他们这辈子就再也不能阻碍他! 不过还有一个关节——被段柯古拆下的“天下一品”牌匾。 当初它被段柯古那么羞辱地摘下,陆明想,这回再挂上,他定得弄得风风光光,才能教吃客恢复对“小莲庄”的信心。 他今天过来,就是想好了点子。 陆明一进门,瞧见曲母牌位,立刻下跪,嚎哭着爬到灵前磕头。 “我对不起您,我罪该万死……” 段柯古与如意一头雾水。这家伙什么时候长了愧疚之心啦? 陆明哭罢,忽然转向如意说话:“小姐,小的知错了。小的一定是被什么东西蒙了眼,才会做出伤害当家、当家夫人,还有您的事。” “这不像你会说的话。”如意冷静说道。 “因为昨晚小的梦见了当家……”陆明哭得凄惨。“当家在梦中一直责备小的,还问小的得到“小莲庄”后,真的有比较好吗?没有。小的可以在这里跟您承认,接了“小莲庄”后,小的才明白当家为了撑持它,得耗费多少心力……” 段柯古打断他。“少在那儿天花乱坠,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是。”陆明磕头。“小的意思是,小的愿意把“小莲庄”还给小姐。” 如意与段柯古惊奇互望,两个人都在怀疑,眼前这人,真的是陆明本人? “小的知道小姐一定不会相信,不过没关系,小的有准备证明。”陆明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往前一递。 如意打开一看,发觉里边搁的,是当年她爹签下的转让契。 她皱眉反问:“你想怎么做?” “这、这么做。”陆明接过,然后用力撕碎。“现在,“小莲庄”又是您的了!” 该相信他吗?如意看了段柯古一眼,后者摇摇头,连他也觉得不可置信。 “你愿意交还“小莲庄”,我确实很惊讶,也很开心;但是你呢?你把“小莲庄”还我,你要上哪儿去?” “小的愿意离开。”陆明渴盼地看着如意。“只是小的还有一个心愿……” “说。” “小的想亲眼看见“天下一品”牌匾,再放回原位。” 段柯古插话。“可以啊,我待会儿就把牌匾送回去……” “不不不——”陆明摇手。“不行这个样子。当初大人在大庭广众下把牌匾拆走,着实伤了“小莲庄”信誉,所以小的想,可不可以请小姐再安排个宴会,请几桌客人,还有两位大人……” 段柯古听懂了。“你是想要如意在大伙面前证明“小莲庄”料理,确实够格称作“天下品”?” “对对对。”陆明点头如捣蒜。“小的就是这意思。” 段柯古一瞧如意。“你怎么说?” 想到陆明过去的行径,如意大可不理会他。只是再一想“小莲庄”处境,办这么一场宴,确实可以重新赢回主顾们的心。 “我不反对。不过有一个问题,你说你想亲眼看见大人把牌匾放回去?” “是啊!”陆明点头。“还有件事得请小姐帮个忙,看准备宴席这般时间,是不是可以暂且收留小的在府里……” “不行。”段柯古拒绝。“留你在“小莲庄”,万一你趁如意不注意,对她不利怎么办?” “不会的。”陆明举手发誓。“如果小姐不放心,大可将小的手脚绑起来,不准小的出门走动……” “有鬼。”段柯古还是怀疑。“你越说你想留在“小莲庄”,我越是觉得你心里有歪主意。” “大人,您这回真的是冤枉小的了……”陆明故作可怜。 “等一下。”如意看向段柯古,示意一旁说话。 “留他在府中,日夜找人盯着他,或许会比放他到外头安全;毕竟他一离开“小莲庄”,我们就很难掌控他行踪了。” 段柯古沉吟。这么说是也没错,但他就是觉得哪里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你觉得如何,要答应他吗?”她又问。 “你想答应他?” 她皱起眉,好半晌才点头。“我想不出不答应的理由。” “那就依你意思吧。”段柯古望向仍跪在地上的陆明。“至于绑他看顾他的事,我会帮你多注意。” 如意绽出安心的笑来。 几天后,曲母丧事结束,如意跟段柯古才一块搬回“小莲庄”。隔日,在江州苦等不到主人的段家佣仆,终于找上了门。 “大人!” 段家老管家——于伯一见段柯古出现,急忙迎上去。“您真快把小的给急死啦,小的们几个都到江州六、七天了,还不见您身影。” 段柯古白眼一翻。“急什么?我不是说过时间一到,我就会到江州去。” “但是您始终没有捎格讯来,您人是好是坏,小的都不知道……” “好啦好啦。”段柯古拍拍于伯肩。 这老头从小看他长大,府里边最记挂他的人,除了他爹娘,就数于伯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在“小莲庄”?” “是问过周大人的,小的们刚到扬州,就想说不定您会跟知府大人碰面。” 还真被他蒙对。段柯古点点头,瞧了一眼外边。“你带了多少人过来?” “为方便赶路,小的只带两个人出门,其余仆佣就要他们先在江州等。” “于伯,有件事要烦劳你费心。”他暗忖,加上于伯三个人,看顾陆明应该够了。 “大人尽管吩咐。” “跟我来,边走我边告诉你。” 段柯古带于伯他们去的地点,是关着陆明的小房。依他自己说的,前后门窗皆派有仆佣顾守,一只手还扣了段柯古借来的铁铐。但就算这样,段柯古还是觉得不放心。 毕竟顾在外边的仆佣,先前是曾经伺候过陆明的,说不准他们会在陆明的威逼下,做出什么伤害如意的事。 于伯他们来,正好解了他燃眉之急。 听完来龙去脉,于伯一拍胸脯。“没问题,看顾陆明的事就包在我们几个身上。不过大人,容小的提醒您一句,再五天,就是您到任的最后期限。” “我知道。”段柯古打断他,于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到任时间已近,这事他怎不晓得,问题如意才刚回来“小莲庄”,五天之后,想必还没办法跟他一块到江州。 这是他当初没想到的事,“小莲庄”一交还,如意大担子一扛,反而更没机会陪在他身边。 于伯察言观色,确定段柯古没生他气,才又开口问:“对了,小的听周大人说,曲府的如意姑娘,明日要在“小莲庄”设宴?” “没错,怎么样?” “没怎么样,只是小的听说,大人跟这位如意姑娘……” 段柯古瞪于伯一眼,他还真是厉害,人才刚到扬州不到半日,一下就听说了这么多事? “我们情投意合。”他直接告诉于伯答案,省得他去外头探听些旁门左道。“且我已经修书要我爹娘派人来提亲,只要亲事谈好了,你就多了个少夫人了。”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于伯笑不拢嘴。一直以来于伯最担心他这个十六爷,会真像外边人说的,打光棍一辈子。没想到才到扬州几天,十六爷就动了凡心,想娶妻进们了。 “听说如意姑娘相当漂亮?” 他横于伯一眼。“你少把府里那碎嘴的个性带到“小莲庄”,什么事都能让你听说到!” “小的关心大人嘛!”于伯憨笑。 “她现正在灶房里忙,晚一点,我再安排你们跟她见个面。” 于伯说时,一行四人已来到关着陆明的屋前。段柯古撤下原本看顾的仆佣,交由于伯三人负责。 他手一指房里,提醒:“不得有误。” 于伯等三人恭敬一拜,同声答道:“绝不辱大人托付。” 当夜,如意最后一次确认汤底材料皆已备妥,这才锁上灶房门,要底下人回去休息。 她一回到“漱香小院”,伺候她的婢女立刻迎了出来。 “辛苦了小姐,小的已帮您备妥热水,您要现在就洗沐,还是?” “帮我脱衣裳吧。” 如意半垂眼任婢女解去身上罗裳,迈腿跨进木桶,漫上身的烫热水温让她舒服得叹了口气。 她抓来布巾擦着手肘跟胸脯,一边问:“段大人呢?” “应该在房里吧。”婢女在她身后拿着木梳帮她梳头,一边说:“我刚去后院打水,听见段大人吩咐要人帮他送热水过去。” 如意停下动作,心想,这么说,柯古也该在房里洗沐喽? 一个主意自她脑中闪过,她轻唤婢女闺名:“水盈。” “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去帮我把伺候段大人的仆佣支使开,叫他们晚上不用再回来了。” “小姐?”水盈一下反应不来。 如意一推她。“叫你去就是。” 瞧小姐脸色红润,一副娇羞模样,水盈才隐约懂了小姐的意思。 她掩嘴一笑,轻盈站起。“知道了,小的就去办。” 水盈一走,坐在水中的如意慢慢自桶里站起,被热气蒸熏的钢镜映出她白嫩姣好身段,她取下挂在一旁的衣袍,柔软的缎布拥抱似地罩住她身体。 没多事地套上兜衣跟亵裤,因为她今晚,要做一件大胆的事。 她望着镜里的自己深吸口气,心里免不了忐忑,她此刻的决定,是否会过于大胆躁进? 就在晚膳之前,柯古帮她引见了于伯几人。柯古赴任在即,这事他早跟她说过,可没看见于伯他们,她还真没意识,时间已追在眉睫。 还剩不到五天时间,他就要离开她到江州去了—— 一整个下午,如意稍有得空,这件事便不断自她脑中窜出。按理说他是她未来的夫婿,她应该一道同行,好方便筹措婚事。但是瞧“小莲庄”百废待举的模样,她知道自己实在走不开。 不回“小莲庄”,她还真没料到里边景况多糟蹋。一些与她爹合作多年的厨子、菜贩米商等等,全都被陆明得罪光了。光添买明日宴席的料材,就费了她好大把劲,她得一家家店去求、去拜托。她很清楚,他们所以答应再把料材送来,全是看在她爹的情面上。 “小莲庄”想回复先前的荣盛景况,少也要费上一年半载,这还是在有其它得力助手的帮忙下。问题现在灶房里的厨子,勉强堪用的,也只剩刘麒、王裕几个。 两人势必得先分开一阵,就是这领悟教她愁烦,她不希望柯古会因此怀疑她的情意,所以,才会突然有这个念头来证明自己,这辈子不管她身在何方,她永远是他的人。 即使两人好一阵不能相见—— 忖度这会儿时间,水盈该把其它人带开了。踩着微颤的脚步,如意推开柯古的房门,入眼,便见他背着人坐在热气氤氲的木桶中。 一听见开门声音,他忍不住抱怨:“你们去得还真久。” 刚才如意的婢女上门,说有急事非要找伺候他的小厮帮忙不可。他没多想就答应了,怎么知道,两人竟一去不回头。 望着柯古强健结实的臂膀,如意浑身像爬满了蝼蚁,心头一阵乱。 说来,她还是头回看见男子赤身露体,即使眼前人是她芳心恋慕的良人,心房,仍旧惊颤不已。 段柯古再次催:“还愣在那儿干么?还不快点过来擦背。” 如意猛地回神。卷高嫩黄的衣袖,她拿来布巾沾湿后,一路儿他颈脖肩膀慢慢擦过。直到这时,段柯古还不知身后人,并不是他的小厮。 洗过了整片背,他“哗”一声从水里站起。 “底下也要……” 他的吩咐随着一声低呼响起,原来他起身时热水溅上如意,吓了她一跳。 闻声,他惊讶转身,怎么也想不到如意会跑来他房里,还帮他擦背! “怎么是你?” “我……你……”如意不是故意,可她视线,就那么刚巧落在下身。 他一见她眼瞪着他哪里,倏地又坐回桶中,藉水遮掩自己。 现在是什么情形啊?背着她,他惊魂未定地问:“底下人呢?” “我要他们下去了。”开头的惊讶褪去后,她突然觉得这场面好好笑。 “你怎么会实然跑来?天呐!”回想刚才的窘样,柯古抱住头,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脸面对她。 瞧他尴尬的! 她凑身环住他湿淋淋的臂膀,较声道歉:“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他侧头瞪她一眼。“我都被炸吓傻了……”只是一接触她柔情似水的眼眸,他忍不住一叹。 “你啊!” 她蹭着他脸颊呢喃道:“因为人家想让你知道,我心里面,只有你一个人……” “我从来没怀疑过。”他转身直视她眼。“说,为什么有这念头?” 她手指细细抚过他俊朗的眉眼,然后是他的嘴。“因为你就要到江州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心里头的舍不得,所以……” 他叹气。“你现是在告诉我,你到时不能陪我到江州去了?” “短期间不能。”她急忙表示:“我想了一个法子,可以维持“小莲庄”,又无须我老在一旁顾守,我打算找回先前的二厨、三厨,邀他们一道经营,我出地,他们出手艺,再一起把“小莲庄” 名声打响。” 他一讶。“你不打算亲自照料?” 她摇摇头,手指在他肩头勾勾画画。“坦白说,我比较想陪在你身边。” 说了半天,就数这句话最动听。他点她鼻头。“我本来还担心你有了“小莲庄”之后,就不会要我这个夫婿了。” 这么瞧不起自己?她故意说:“万一我真的这么说呢?” 他嘴一咂。“只好想个办法把你拐上江州……或许来个苦肉计?” “你好坏,故意惹我心疼。”她轻挥他一拳头。 他按下她头,爱怜地蹭着脸颊。“也是你会心疼才算得数……不过我可以跟你保证,只要连个几天没吃你做的菜,就算不用苦肉计,我也一定瘦一大圈。” 她唇一抿。“你这么说我哪舍得让你一个人去江州?” “舍不得,你得尽快让“小莲庄”上轨道。” “一定。”她勾住他脖子微笑。“就为了尽快陪在你身边。” “就是在等你这句话。”湿漉漉的指头端住她脸,他亲吻她唇。 如意咛嚅一声投入他怀里,全然不顾会把自己身子弄湿。他的嘴唇探索她每一寸,温柔、占有又坚定,直到她双臂无力地垂放,他才挺身抱起她,同时迈出木桶。 两个跨步,他将她放倒在大床上,她无限娇羞地看着他。 他执起她手亲吻。“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确定你想与我共度一夜?” “我确定。”她脸虽红,但眼神却是坚定的。 他闭起眼叹了口气。“说真话,我想象的洞房花烛夜,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眼一瞠。“我太大胆了?” 他手指轻压她唇。“我话还没说完,我要说的是,再一想,这样的洞房花烛夜,也没什么不好。” 吓她。她嗔羞地轻搥他胸。 他一掳将之搁在嘴边,一根一根,当着她的面,将之含在嘴里品尝。 如意筋疲力竭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微的晃动唤醒她。 张开眼,她发觉已在自个儿床上。“……柯古?” “我在。”他端着一杯温茶出现在她床边,搀起她,温柔地喂她几口。 “你抱我回来的?”她低头一瞧,自己衣袍已穿妥。 “是啊。”他放好杯子回来抱住她。“虽然我们已经在娘面前互许终身,但外边人不晓得,我不想留个话柄,让人说你闲话。” 她摸摸他长了青髭的下颚,忍不住问:“你先前说的燕好跟敦伦,就是我们做的那个?” “喜欢吗?”他低头咬啮她指,眨了眨眼。 她脸一红,嗫嚅许久才挤出答案来。“……好,但也好累。” 他忍不住大笑。“我真看不腻你的反应,要不是我很确定我人很清醒,不然瞧你这模样,还会以为刚才在我怀里低喘娇吟的女妖,只是我作的一场春梦。” 讨厌,爱糗她。她不依地别开头。 他手一勾又将她脸转向他。“怎么办?经过这一夜,我越来越不想离开了。” “我也是。”她满脸舍不得地揽住他颈脖。“我一想到几天后,就不能再被你抱着,我就……” 她哭了,一颗颗眼泪如散落的珍珠滑落,教他看得又疼又怜。 “我真不应该说这种话。”他吻去她腮边泪痕。“比起我,你要辛苦多了,你得一个人撑持这么大一座庄园,而我,也不过是忍些相思苦……”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她吟出《诗经》《隰桑》里边两句,意思是在告诉他,她对他的感情啊,会永远收妥在心里,不敢一日忘记。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段柯古爱怜地蹭着她脸颊。“好个“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明日会再修书回家,催催我爹娘快点派人来提亲。” 她破涕为笑。“我也会努力在婚期之前,把“小莲庄”整顿好。” “就此约定?”他翻开掌心。 她将手交迭在上,允诺:“绝不食言。” 第八章 翌日,天刚亮起,“小莲庄”便开始忙碌起来。 如意指使厨子做了几道小菜,刚刚陪着段柯古吃了碗粥,灶房便派人来唤,说有事要请问。 “你去忙吧!”他点点头。“我也有事得先安排安排。” “待会儿见。”如意轻巧起身,不一会儿即消失在厅门外。 段柯古说的事,就是到关着陆明的厢房去。 “段大人。”一见谁人进来,陆明忙起身行礼。 “不用多礼。”段柯古不冷不热道。 他每次看见陆明,就会想起如意捱过的苦,实在没什么雅量跟陆明好言相向。 “待会儿午时,周大人会过来跟我一道吃宴,一等我把“天下一品”牌匾挂回“一枝轩”,你就自由了。” 陆明赶忙接话:“小姐不是答应过小的,会让小的亲眼看见牌匾放回去?” “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他皱眉。“我们不是言而无信的人,瞧是一定让你瞧,不过有件事先说在前头,我不可能任你在庄里四窜,你要看,就得先把这东西戴在手上。” 段柯古掏出怀中物往桌上一扔,“当”的撞击声说明它是何物,一对光亮如银的手枷。 先前被缚在屋里就算了,反正也没人看见;但等会儿情况不同,他得戴着它走到众人面前—— 陆明喉头微动,似有话想抗辩。 你得忍住!陆明提醒自己,要在这节骨眼露了馅教人察觉不对,那他先前安排的一切,就白白浪费了。 “你也可以不要。”段柯古紧盯陆明,没放过他脸上任何反应。 “不,小的这就戴上。”说完,陆明取来枷锁,就扣在原本的铁枷上。 段柯古心起疑窦。 这老抓狸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他一直觉得陆明会乖乖被囚,是很稀罕的事;他才不信如意她娘的死,会让陆明大彻大悟、一夕间转了个性。 但仔细想,陆明这几天表现,却又没什么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只好暂且先这样安置他了。 段柯古掏出钥匙,打开原先缚住陆明的铁枷。 沉重的铁枷一除,陆明顿松了口气。 “另外这手枷[的钥匙搁在我身上,等出了“小莲庄”大门,我就马上帮你解开。”段柯古说完就走。 一等房门关上,原本低着头一脸谦逊的陆明,蓦地拉下脸来。 那个曲如意与段柯古,真以为把他关起来手上了枷锁,他们就能高枕无忧? 错了!他一屁股坐在椅上,神色诡谲之至。 有件事他倒没有说谎,曲家那臭老太婆的死的确让他大彻大悟。他先前就错在太渴望得到菜谱,才会留下曲如意那个祸根,还惹来段柯古这麻烦。 不过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陆明背着门露出冷笑。 他先前做错的事,他会在今日,一次做个了结。 人声杂沓的“小莲庄”灶房,一跑堂赶过来报讯。 “小姐,周大人到了。” 如意一瞧天色。 周大人来早了,不过没关系,她早想到会有这可能,已先做好准备。 只见她打开蒸笼盖子,盛起了桂花凉糕与五香豆,然后要跑堂端着炭炉与水壶,跟着她一块到“明瑟楼”去。 她要亲自为柯古还有周大人冲一壶茶。 是昨儿在地窖里点货给她的灵感。陆明不识货,她爹生前收藏的珍宝,陆明几乎没什么用。正好,让她有机会室来接待贵客, 明瑟楼位在“小莲庄”的花园中央,离中午设宴的一枝轩不太远。如意从周大人胖敦的体型看出他不太喜欢走路,才作此安排。 茶点送上,如意身一福,执起水壶准备泡茶。 热水一注入,段柯古闭眼一嗅,忍不住在赞:“好香啊,这茶。” “段大人好敏锐。”如意解释。“民女使用这茶产自高岩峭壁,量少珍稀,要采它,还得靠身手矫健的小猴儿帮忙,所以这茶有个特殊的名字,叫“猴儿茶”。” 周大人不若段柯古风雅,听他夸赞,也跟着哼哈两声:“是是,真香、真香。” 如意抬手斟了两杯,纤手一请。“周大人,段大人,请。” 这猴儿茶的好,还得靠喝才能尽享其味,茶汤一入喉,段柯古立刻露出惊讶表情。至于一旁的周大人,则是瞠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瞪着茶杯。 久久,才见周大人嘴里迸了句话:“好茶!” 如意与段柯古交换一笑,很能理解周大人的心情。这就是佳肴珍馐的力量,总让人尝过之后,便开始怀疑自个儿先前吃过的东西,到底算什么碎屑糟粕。 “民女灶房还有事,就不打扰两位大人品茶。”她身一福,盈盈退下。 今儿一早“小莲庄”门外就贴出告示,为了重新赢回“天下一品”牌匾,“小莲庄”特意在一枝轩席开二十桌,要请诸位客官们一同见证“小莲庄”的手艺。 告示一贴,未到午时,一大堆食客便将“小莲庄”]外挤得水泄不通。可规矩就是规矩,二十桌量数一到,门厅立即上闩,不收客了。 众人上座,资深跑堂走来说话 “咱家小姐有交代,今天大伙“吃飞”,也就是坐上位的周、段两位大人吃什么,诸位就跟着吃什么,至于帐钱,一律只收三贯钱。” “这倒新鲜。”底下人交头接耳,谁不知道陆明当家的“小莲庄”,没点身分,钱囊不饱,还没法吃到大人们吃的好菜。 见时辰已近,段柯古起身朝众人一躬。 “周大人,欢有各位乡亲父老,大伙能坐同处吃宴,也算是有缘。我段某在这儿提个不情之请,就请大伙来帮我瞧瞧,看我手上这方“天下一品”牌匾,到底是还得还不得?” “一定一定。”食客们齐声附和。人向来贪鲜好奇,听有这等新奇事,哪有人不愿参与道理。 立在屏风后的如意一瞧情势,回头吩咐:“上菜。” “糟鹌鹑上桌。” “羊肉叉烧上桌。” “开洋干丝上桌。” 开头三道冷盘,由三十名跑堂分别送上。冷盘寸儿不大,正好让一人挟个两口尝鲜蒹开胃。光看这派头,座上几名吃过老当家曲谦手艺的熟客,皆露出无限怀念的神情。 但精彩的还在后头。 冷盘一见空,跑堂们又送上“小莲庄”的拿手菜——“蝴蝶鳝背”、“凤凰鸡”,还有段柯古最爱的“开水白菜”。 “周大人请。” “段大人也请。” 坐于上位的段柯古与周大人相互敬邀,然后同时举箸,段柯古先吃“开水白菜”,周大人则是先挟炒得鲜脆的“蝴蝶鳝背”。 两道菜一入嘴,他们的表情就和底下人一样,霎时全都明白了。 为何先皇当初会赐牌匾“小莲庄”,而它又何能与京上的“一条龙”齐排名,被人喊叫“北龙南莲”,全是因为厨子手艺巧、刀火好,料材又新鲜绝顶啊! “好一道蝴蝶鳝背!”周大人边赞边吃,完全停不下筷。 他什么时候吃过这么美味的料理?先前曲谦当家的事他记不清楚了,但他确信,自陆明接管这一年来,他从没有吃过! “为什么?”周大人忍不住问:“一样出自“小莲庄”,为什么曲姑娘做得的事,陆明他没有办法?” 段柯古也是极舍不得才放下手里的汤杓。 他眼前这道“开水白菜”,鲜甜清酽,吃起来绵而不烂,每个白菜骨梗皆用细针戳过,再用浓洌上汤精炖,费足了功夫,目的就只为了食客们的一句“好”。 “这就是灶房厨子的心意,加上用料新鲜,手艺精湛,我们才能品尝到如此珍馐。” “说得好。”一老者自席上站起,举杯面向段柯古。“要不是当初段大人狠心拆下那方“天下一品”牌匾,我们这群驽钝的人,还真不知我们错过了什么!” “是啊,段大人英明。”底下人同时举杯相敬。 这些家伙,懂得吃什么珍馐! 被带到屏风后头的陆明愤愤地想着。早先让他们吃些剩菜残羹,他们不也一个个盘底朝天。这群人,全只会见风转舵! “所以说,”段柯古起身问:“各位乡亲也都认同我把这“天下一品”牌匾挂回原位?” “对,没错,的确是该欢回去。”众人附和。 段柯古朝旁一望。“周大人意思?” “该还。” 好极了!段柯古笑。 “搬张桌子过来。”他喊声,一边拆下盖住牌匾的红布。 两个跑堂火速地将木桌搬来。 他手将牌匾捧妥后,两个跨步来到粱下,一个纵身跃上门厅,然后稳稳地将牌匾放回原位,底下食客们纷纷叫好。 “要不要请曲姑娘出来见一见各位?”段柯古下来时问。 “要见要见,咱们一定要见一见扬州城的妙手天厨!” 在此起被落的吆喝声中,一身白的如意现身,朝众人盈盈数拜。 “周大人、段大人,还有各位客官大爷,小女子在此谢过你们多年来对“小莲庄”的支持跟照顾。” “说得好!以后我们一定常来。” “是啊是啊,这儿做的菜还真是好吃啊!” 望着吃客们欣喜陶醉的表情,立在“天下一品”牌匾下的如意秀目含泪,在场除了段柯古之外,定没有人能够理解她此刻的百感交集。 “如意就先不打扰各位用膳,菜再送上来。” “响螺汤上桌。” “莼菜羹上桌。” 响亮的喊声中,一列跑堂端着菜盘快步走来。一直望着厅堂方向的陆明突然张大眼,最末一名跑堂一与他眼神对上,陆明露齿一笑。 事情成了。 他这些日子的卑躬屈膝,所有的忍辱负重,全是为了这一刻。 那名端着莼莱羹的跑堂怀里,正藏着一支紫黑色极其稀罕珍贵的鸩鸟羽毛。这食毒蛇的鸩毒性之强,只消将毛梗朝酒水中轻轻几划,不到几刻钟饮者即七孔流血而死。 陆明这计谋算得歹毒,他料定段柯古是朝廷命官,若中毒身亡,负责掌杓备料的曲如意再无辜,也绝对逃不了牢狱之灾。 而他,刚好可以趁“小莲庄”群龙无首,再次坐享其成。 这也是他敢大胆撕破那纸转让契的原因。那种东西他再写就有,就算撕个百张千张,他也不怕,但千算万算,他就是忘了算进如意过人的灵鼻。 跟在最后的跑堂一与如意擦身而过,她突然皱紧眉,唤道:“等等。” “小姐?”端握着菜盘的双手一缠,跑堂怯怯看了她一眼。 “这莼菜羹味道不对,你跟我过来。”她手一拉,直接把人拉回屏风后。 搞什么鬼!不但跑堂冷汗直流,连引颈翘望的陆明也跟着皱眉。 如意从怀里取出一把小杓,不多不少朝莼菜羹里沾了那么一些。 跑堂张大嘴还未喊声,她已将杓子送进嘴尝了一口。 见状,陆明猛地站起。 一直分神观察陆明的段柯古警觉抬头,朝屏风方向一望,正好就看见如意手一打,挥落跑堂手里菜盘的动作。 “砰咚”一声,热腾腾的莼菜羹与白瓷碗碎了一地。 “什么声音?怎么回事?”厅上的吃客惊声大叫。 段柯古全然无视周围的骚乱,他唯一念头,就是快到如意身边去。 从没有一刻,他感觉时光的流逝,是这么缓又这么快。从如意挥落菜盘,接着摔跌的瞬间,他所有知觉仿佛全都打开了般,她每一个倾斜,投向他的一瞟,还有自己堪堪接住她,却让她从怀抱间滑落的震愕……他所感觉到的每个动作,都像雕刻般深深烙印在他心版。 “不,如意,你别吓我——”他搀起倒地的她,浑身颤抖地看着她。 才这么会儿时间,她已紧合双眼,双手无力垂下。 于伯从另一头奔来,手里抓着一只棉囊,扬声呼唤:“大人,小的这儿有瓶护心丹……” 这瓶护心丹是皇上赐下的宝物,据说是用许多珍奇药材熬炼。先前于伯领着一干仆佣南下,段丞相要于伯带着,就怕自己儿子出门在外,突然有个什么万一,想不到正好派上用场。 段柯古抖着手接过药丸,端起如意下颚一捏一拍,豌豆大小的黑丸一下滑入她嘴里。 他很清楚护心丹效用,顶多只能多拖点时间,要解毒还是得靠解药。 他将如意往于伯怀里一放,起身四顾,不一会儿便瞧见趁乱逃窜的下毒者。 “抓住他!”段柯古大声命令。 “不不,大人饶命,小的所以会这么做全是陆当家的指示,小的是被逼的……”被擒住的跑堂不消拷问,立刻交出怀中的鸠鸟羽毛。 “陆明!”段柯古都喝一声,猛地回头,屏风后边已不见陆明身影。“传令下去,前门后门全给我关起来,要有人敢放人出去,我绝对要他拿命来抵!” 手戴铁枷的陆明根本跑不远。 他一见事情不对,马上头一转,趁乱躲到院里的奇石堆中。他本是想一路跑出大门,可一听段柯古吼声,他就知道自己得先找个地方藏身。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躲过追捕,说不准还有逃出去的机会。 可没想到段柯古一跳跃上“一枝轩”屋顶,居高临下,一会儿就发现陆明藏身何处。 陆明被狠狠拖出藏身地。 “把解药交出来!”段柯古手指掐紧他脖子。 “我没有。”陆明噎着声音说话。 鸩毒是天下奇毒,当初他所以用它,就是打定主意,绝不让吃下的段柯古有任何活命的机会。 段柯古冷硬如冰的眼直直地瞪着陆明,亲眼望见心爱人儿倒地的懊悔,还有此刻心中亟欲击毙陆明的狂暴怒火,全是向来淡薄闲散的他从未体会的情绪。 他现在终于能够理解,恨意为何能让一个人变得疯狂、渴望报复——这就是他此刻的心境,他恨不得当场撕碎这张丑陋至极的嘴脸! “你以为你说没有,我就拿你没办法?”蔓延狂烧的怒火让他声音变得嘶哑。他自怀中掏出方才拿到的羽毛,以羽尖轻蹭陆明脸颊。 “你、你要做什么……”陆明煞白脸。 “你想呢?” 如芦杆般中空的羽管在堪堪触及陆明面颊前停下,段柯古俊颜浮现嗜虐的笑,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我只消在你脸上画上这么一道……” 陆明斗鸡般的双眼直盯着羽管,知道只要段柯古稍一使力,不到片刻他即呜呼哀哉,魂飞魄散。但是,他并不想死。 “犀……犀角粉……可我身上没有……” 段柯古甩开陆明。“把他带进衙门关起来,交由周大人处置。” “段大人……不要啊,饶命……”陆明知道,他这一趟进衙门,怕是没有出来的一天了。 大步离开的段柯古,完全没回头多看一眼。 “大夫这边请……” 于伯领着大夫来到如意闺房,里边人一听见声响,立刻放开如意的手,迎向前去。 “犀角粉呢,带来了吗?” 大夫一脸尴尬。“回大人,犀角粉是何等珍稀之物,小的医馆怎么可能会有……” “为什么不早说?!”段柯古急坏了。“哪里会有?你说。” “或许皇宫内苑、名门大贾府上……” “可恶!”他不该浪费时间问这几个庸医,早该派人回京城求救去。“于伯。” “小的在。” “你身上护心丹还剩多少?” 于伯倒出算了算,回道:“十来颗。” 长安扬州一趟来回近十天,十来颗护心丹感觉有些勉强……但不管了!这节骨眼,只能什么法子都试试看了。 “跟我来——” 大夫见段柯古就要撇下他,连忙说话:“大人。” 段柯古回头。 “是这样的,小的虽然没有犀角粉,不过小的养了几只吸血放毒的软虫,说不定派得上用场……” “干么不早说!”段柯古又回到床边,一挥手要大夫过来。“你试。” 大夫小心翼翼从竹匣中取出四只黑抹抹的软虫,轻轻搁在如意颈边。 段柯古一听软虫吸血需要一点时间,便丢下大夫,赶着去写信。 “于伯,这给你。”他将书信往于伯怀里一塞。“你现在立到派人送到京城,路上不可耽搁,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小的知道。”于伯身一矮正要离开,这时如意房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喊。 “怎么了?”段柯古三步并成两步赶过去。 “是小的虫……” 段柯古朝大夫的手望去,只见四只吸饱了血的软虫全掉在如意颈边床上,动也不动,看情况,该是死透了。 “小的这几只虫,都还是特别用毒养过,一般毒性是毒不死它们的。” 段柯古捧头一看,瞧见此景,要是杀了陆明那家伙可以救回如意,他绝对不会迟疑! “真的没有其它办法可想?” 大夫怯怯地答:“没有犀角粉,大概只能靠您手上的护心丹多拖几日,不过不是长久之计。您瞧这——” 大夫抬起如意手掌,段柯古这才发现,原本只停在她指尖的紫气,竟已漫向二指节处。 大夫叹气。“一等这毒液浸透整只手臂,就算取来犀角粉,恐怕也回天乏术。” 握着如意冷如冰的手,刹那间,段柯古觉得头上昏眩、心头空空,彷佛魂魄已不在自个儿身上似的,手脚一阵虚。 他本以为十几颗护心丹多少能撑上十天,可现才刚过两刻钟,她已变成这样—— 不,他说什么也要救回他的如意! “周大人!”他冲出房门,猛力抓住周大人双肩吼着:“你现在立刻派人到城中的富户去,问问谁家有犀角粉,不管对方要多少银两,我全都允他!” “好好好,你不要急,我立刻派人去问。”瞧段柯古双眼满是血丝的恐怖神态,周大人哪敢吭一句麻烦。 但这样还是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坐在如意床前,段柯古不停自责。在他脑中不停回旋的,全是如意倒地前与他交换的一眼。他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他不是在娘面前发过誓,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她一根汗毛? “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他捧起她手罩住自己双眼,掌下,早是泪流满面。 “你昨晚才答应过,一等“小莲庄”上轨道,你就要跟我夫唱妇随,天南地北走踏……我都还没听你喊我一声夫君,我不许,我绝对不许你就这样离开我!” 相对他忧伤沉痛的低喃,昏迷不醒的如意,始终毫无反应。 当夜,来了两名出乎段柯古意料的访客,是“还朴庵”的明慧法师,还有一名小尼姑。 明慧法师在于伯的引领下来到“漱香小院”。 “阿弥陀佛,老尼见过段大人。” 段柯古站在如意门外接待。“法师不用多礼,您怎么会实然下山来?” “老尼听到传闻,说如意中了鸩毒……老尼是特别过来看她的。” “这边请。”段柯古点头。 三人一块到床边,经过半日,如意手上的紫气已过小臂一半。 明慧法师头一点,随行的小尼姑解下行囊,从里边取出一只木盒。 打开,是一支支排列整齐的银针。 “法师?!”段柯古皱眉。 “请段大人暂且回避。”明慧法师说话:“老尼要帮如意下针放毒。” 太好了!段柯古点头。“那就劳烦法师,柯古先行退下。” 一盏茶时间过,明慧法师用尽盒里银针,解毒的工作暂告一段落。明慧法师要伺候如意的婢女看顾,然后领着小尼姑步出。 一见门打开,段柯古连忙起身。 “怎么样?”他一脸期盼。 “鸠毒顽强难解,老尼施了几针,总算先压下它的毒气,让它不再往上蔓延。”能压制,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多谢法师出手相救。”说时,段柯古便要跪下磕头。 “阿弥陀佛,老尼受不起如此大礼。”明慧法师连忙拉人。 “不,这个头柯古一定要磕,如意跟我早已经在她娘亲面前互许终身,我们本来是打算等“小莲庄”步上轨道,就拜堂完婚的。” 原来是这样。明慧法师点点头,又想起什么地开口:“但老尼记得如意提过,大人您得回江州?” 段柯古面色一沉。“不敢欺瞒法师,其实再四天,就是最后期限。” “那如意……”明慧法师一愕。 他明白法师想问什么,他双手抱拳一拜。“柯古有一事要请教法师。” “您说。” “如意她现在身子,可禁得起舟车劳顿?” “不行。”明慧法师毫不考虑。“老尼就不拐弯抹角了,老尼带来的银针,这会儿全插在如意身上,一共得插上两个时辰,每日都得施行这么一次,才能勉强抑下毒气。您想,这种情况下,您想带她上哪儿去?” “我本是打算雇车把她带到江州,好随身照顾……” 明慧法师摇头。 “行不得,现换老尼有一事相问,可否让老尼带如意上“还朴庵”?等等——”明慧法师按下欲说话的段柯古。“您先听我说,老尼知道大人舍不得,但老尼想,与其冒着生命危险,倒不如留她下来,或许过个一阵找到解药,如意身上鸩毒就能解开了。” 段柯古知道明慧法师说得没错,问题是……“但现在没人敢确定这世上是不是真有犀角粉。” 在周大人帮忙打听下,他才明白犀角粉简直是传说中神物,听过的人不少,但从没人看过它长什么模样。 一直以来,中了鸠毒就等于没了性命,幸好如意服下的毒汤不多,又加上护心丹保命,才有那一线生机。 换句话说,她现是处在随时有可能丧命的情况,如果真不能救醒她……这个可能性刚从脑袋闪过,段柯古马上抹去它。 不会的,如意不会有事的。 他重吸口气。“好,我不带她去江州;换我留下。” “行不得!”一直在旁偷听的于伯跳出来喊:“您到江州赴任,是皇上亲自任命,您不到,可是欺君大罪!” “是啊。”明慧法师一听事态严重,也帮忙相劝。“倘若如意醒来知道您做了什么,想必她也不会认同。” “你们说的我怎么不晓得。”段柯古一脸痛苦。“但我就是……我没有办法丢下她!” 万一,她真在他离开时候出了差错……他不敢想,往后日子,他如何独活! 几人杵在院子里僵持着,没一个想得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时候,一直待在房内的婢女水盈,悄悄开门唤了声:“大人。” 段柯古猛地转身。“怎么了?” 婢女见他误会,连忙摇手。“小姐她还好,是小的有个东西,希望大人过来看一看。” “等等……”小尼姑想到如意身上插着银针,衣衫不整,追着要阻止。 明慧法师却拉回她,摇了摇头。“没关系。” 段柯古早跨进房里。 婢女轻轻颔首,然后弯身从衣箱里拿了本子出来,交给他。“这是小姐为大人准备的,大人慢看,小的先到外头等。” 刚才但柯古一番话,水盈全在里边听见了。水盈以前就是如意的婢女,虽然隔了一年没相处,但如意的个性,水盈自认很了解。 就如明慧法师说的,要小姐醒来后发现大人为她犯下大罪,她绝对不会高兴的。 段柯古打开一读,发觉里边全是料理割烹的方法,娟秀的字一句句写着—— 煮饭时加入一些粟米,可以使米饭更为馨香,杀鱼时如何不使鱼肉沾刀?那就得先用鱼腹上的腴油抹刀,或者用鱼脑沾搽也成…… 里边每一字句,溢满了对他的叮咛与担心。她实在不希望他到江州赴任后,会因为太思念她做的菜而瘦削憔悴,所以暗暗准备了这子,让读到它的人可以依样制作。 “这个傻丫头……”段柯古蒙住眼,感觉眼泪一下染湿了掌心。 想她在百忙之下,还拨空写这子,他明白水盈让他看这子的用意。他手上这子正在提醒他,他有他得肩负的责任。 “我真的不想放你一个人在这儿……但是……”他一瞧卷握在手心的子,痛苦呻吟道:“我会听你的话到江州去,但你也得答应我,你不可以在我离开这段时间,有任何差错!你绝对不可以让我一个人,孤单的度过下半生,你听到了吗?” 想当然床上人儿没有反应。 但他知道她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着的,这是她写在子最末的承诺,“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她一定会为了他,撑下去。他相信她一定会醒来,笑着成为他的妻。 段柯古摸了摸她脸颊一会儿,这才步出房间。 门外数人,纷纷转头看他。 “去帮我收拾行李,”他看着于伯吩咐:“我明儿一早就动身到江州。还有,你不用跟来,暂且留下来帮忙照顾“小莲庄”。” “大人放心,小的一定竭尽心力,绝不会让大人您失望。”于伯大松口气,只要大人愿意到江州去,不管要他做什么都行。 他点点头,然后看着明慧法师,突然曲膝下跪,重重磕了个响头后,抬起湿红的眼睛说道: “我的妻子如意,就烦劳法师照顾了。” 明慧法师搀起他,应允:“一定。” 第九章 黠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上马车前,段柯古还不停叮咛于伯。 “切记,你每天一定要把如意的情况写下,差人快马送到我那儿去。” 于伯再三允:“大人放心,小的绝不敢耽误。” 启程时间已到,他又朝“还朴庵”方向看了最后一眼,这才放下车上竹帘,低语:“动身吧。” 前头的马夫“驾”地喊声,前载人后载行李两辆马车,同时辘辘前行。 此一别,就是来回数百里的相思了。 行前,他提笔写下江淹两句诗——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封箴,交给水盈收妥,直待如意苏醒时细看。 每日清早,于伯便会派人到“还朴庵”打听如意消息,再把消息写在纸上,快马送至江州。送信者回来,也会带回段柯古的信箴,里边一定会一有封署名如意。于伯收到,也会立刻派人送上“还朴庵”。 如此鱼雁往返,竟也过了半月有余。 一早,段柯古办妥了公事,他便支退师爷,坐在书房写信给于伯,探问京上打听犀角粉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怎么这么久没回应? 信封好后,他又取出另一张纸,写下半阙情诗——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这半阙诗为李白所写,段柯古本是想自作几首,但一读到最末两句,他便知道,这就是他欲倾诉的心情。 对他来说,每日醒来睡去,都是莫大的折磨。他每天都盼着信差过来,可同时也提心吊胆,深怕信里说的,是他无法承受的噩耗。 我心上记挂的人儿啊,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他幽幽叹息,转而取出于伯先前写来的信,一字一句慢慢读,彷佛想藉此熟悉如意的一切。 前日信上写到,如意的形貌瘦削了许多。婢女说,看起来好像快消失了一样。 不…… 他闭起眼,满脸的痛苦。 定然是这样,算算,她已昏迷半月有余,不能嚼食,只能喂她喝些米粥,如此折腾,要她不憔悴也难。 当初抛下她独自来江州,这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段柯古一望案上一角,那里正搁着如意亲笔题写的割烹子。他指掌轻轻抚挲,每翻一页,他心就多疼一会儿。 老天到底要折磨他们到什么地步才甘愿?他真想问问老天爷,明明幸福就已经在眼前,它为什么又狠心将它收回? 难道非得受此折磨,才能证明他的情深意切? 思及此,他脸上不禁流下两行热泪。 “大人。”师爷突然过来敲门。““小莲庄”捎来信了。” “拿进来。”段柯古猛一吸气,掩袖抹一抹眼泪。 年约四十的师爷欠身走入,恭敬地将信箴送上,一边提醒:“大人,明儿您跟城里盐商见面的事,我都已经安排妥了……” 段柯古哼哈回应,压根儿没在听师爷说话,打开信箴一读,只见他重重深锁的眉间,忽地松开。 “快!师爷——”他倏地大喊:“快帮我备车,我要赶到扬州去。” 师爷一脸惊讶。“等等等等……大人,您明天的宴席怎么办?下官都跟人说好了……” “那宴席你出面就成了,五天,不,七天,我去扬州看一趟就回来。”段柯古边吩咐边往前走。“这几天府衙就麻烦你照顾了。” “不是啊大人,”师爷追在身后。“这不是交给下官出面就成的问题……大人您听我说……您真的不能就这样丢下公务,您才刚到任不过几天……大人!” 师爷最后一声喊时,段柯古早跑得不见踪影。 开什么玩笑,跟城中大贾吃宴哪比得上见他的如意。 段柯古边跑边又掏出信箴细读。于伯信上写,昨儿夜里京城派来快马送来犀角粉,收到之后,他已立刻派人送上“还朴庵”。 于伯还写到,提亲队伍已经在途上,大概再三五天会到。 瞧信上日期,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他等不到明天收到如意的消息了,他现在、立刻、马上要去见她。 “于良,于良!”他边喊边奔进厢房。 于良就是于伯的儿子,在长安,一直是他帮忙打点照顾段柯古。 “大人。”于良赶忙跑过来听令。 “立刻帮我打点一个行囊,随便带几件衣裳就成。还有,要明后几天我的信到,你先帮我收着。”他一边说,一边七手八脚脱去袍服,换上轻便的白袍。还在系腰带时候,于良已经把一个蓝色布包打理好了。 “大人要上哪儿?” “扬州。”他一把抓走于良手上包袱。“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就前前后后多帮我留心些。” “是。大人一路顺风。”于良听其它随从提过,很清楚扬州那儿有谁在。 不等于良说完,段柯古早奔了出去。 就算尽量省去吃饭睡觉时间,从江州到扬州,少也要两天。 段柯古一路风尘仆仆、披星带月,就是为了早一点瞧一瞧心上人儿,是否安然无恙。 不知她身上的毒解清了没,现在可不可以下床走路说话了?也不知道于伯会不会忘记多帮她准备一点滋补的东西?于伯说她瘦了,现是瘦成什么模样了?[熱d書@吧#獨%家&制*作] 一大堆问题在他脑中盘旋,就等着他亲自过去探看解答。 他快马加鞭足足赶了一日半,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小莲庄”。 “小莲庄”门房见马车上是谁,吓了一大跳。“段大人!” “我回来了。”他说话的同时,人已经冲进敞开的红门里。 里边佣仆跑堂一见是他,欢迎声此起彼落。“是段大人!段大人回来了!” 于伯接到消息,忙从灶房那儿奔来。 “大人!您怎么跑回来啦?” “我都收到信了,怎么可能不赶回来。”他一拍于伯肩膀。“如意她人呢?” “在漱香小院,可是小姐她正在跟人家商议事情……” 于伯话还没说完,段柯古早撇下跑远了。 于伯笑看他家大人背影,也难怪他心急如焚,毕竟隔了半月未见了嘛。 “小姐,当心脚步。” 漱香小院里,婢女水盈慢慢将如意搀坐到主位上。 坐她面前的,是当年她唤“向叔”的二厨子孟向。一年前“小莲庄”易主,孟向头个辞工不干,是个颇有坚持,手艺也相当精湛的好厨子。 说来,如意的厨艺,一半也是孟向所教。 瞧她孱弱样,孟向忍不住问:“你没事吧?听人说陆明那家伙对你下了毒……” 如意点头。“谢向叔关心,如意好多了。” 传闻中珍稀的犀角粉果真能解鸩毒,京城派来快马一到,明彗法师立刻喂她服下,隔天一早她人就醒了。 只是鸩毒停滞体内多日,多少伤了她五脏六腑,虽然已经四、五天过去,她仍旧一副病容,精神也不若以往爽朗。 “如意今天请向叔过来,是有事要跟您商量。” “请说。”孟向点头道。 “如意希望向叔回来“小莲庄”。”她照实吐露,依她身体的情况,恐怕没办法再像之前一样,在灶房一待就是一整日。所以她希望向叔回来接手,当然,她不会教他帮白忙。 “只要向叔头一点下,今后“小莲庄”收入,我们就八二分帐,每个月会我请账房跟您好好细算,绝不亏待您。” 孟向大吃一惊。“这么高的饷金……真不需要我拿出什么?” 如意摇头。 “如意看重的是向叔的手艺,还有您的人品、对客人的用心,其它事情,都可以由“小莲庄” 准备。” 这一年孟向都在外边饭馆做事,很清楚“小莲庄”现在名气,早不若以往。可就算这样,一整月少说也有千贯银子收入,这么优渥的条件,孟向当然心动,却不免怀疑——如意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一声好还在孟向口里犹豫,突然一道黑影闯入。 “如意?!” “大人!”如意双眼一亮,立刻自椅上站起。“您怎么会……我不是在作梦吧?” “让我瞧瞧你。”段柯古全然没看见厅上还有其它人在,拉着她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察看了圈。 “你瘦了,瘦好多。” “您不也一样。”她心疼地抚着他面颊。 半月未见,他变得不太一样了,原本如朝阳般爽朗的眉宇,现却添上了一抹浓浓的忧郁,想也知道这段时间,他承受了多少痛苦煎熬。 他执起她手磨蹭。他非得这样子碰她、感觉她,才能真切地体会眼前一切是真的,不是他在作梦。 午夜梦回,他多怕这一辈子再也没法这样子说话。 “我吃不下,不管我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我脑子里总会浮现你一个人孤单单地躺在床上…… 就算府衙请的厨子一直按照你写的子烹煮,我还是没有胃口。” 心病,还需要心药医,他的胃口只要看见她人好好的没事,就全都回来了。 “我没事了,毒都解掉了……” “嗯咳。”在一旁听得尴尬的孟向忍不住打断他俩。 正打算抱住她的手臂蓦地顿住,直到这会儿,段柯古采发现旁边还有人在。 连立在如意身后的水盈也在偷笑。 如意一横水盈,要她别淘气,这才牵起段柯古的手,帮他跟向叔介绍。“这位是向叔,是我爹当年最得力的助手,也是“小莲庄”最厉害的二厨。向叔,这位是江州刺史,段柯古。” “草民见过刺史大人……”孟向连忙要拜。 “您快请起!”段柯古拉起孟向。“论辈分,我还得跟如意一样,唤您一声向叔。” “大人意思是……”孟向一头雾水。 也难怪孟向不知情,毕竟他前一阵不在“小莲庄”,不知道如意与段柯古的事。 段柯古笑睇身旁的如意。“再过不久,我跟如意就要成亲了。” “太好了!”孟向笑得合不拢嘴。“咱“小莲庄”要办喜事了,真是可喜可贺……” 孟向本想再多说些祝福的话,可立在众人身后的水盈,却猛使眼色,连连指着外边。 啊啊……是要他先离开的意思,孟向一下懂了。“……啊,我想起我还有事,我先去办。” “不,真的有事要办的人是我。”段柯古留下孟向。 反正人都已经回到“小莲庄”,不差这一点时间跟如意诉衷曲。 “我一路赶回来,瞧我一身都是尘土,你们继续聊,我先回房换件衣裳去。” 如意朝他点点头。“我待会儿去找你。” 他一欠身。“那我先走了,向叔,有空再聊。” “是是是……”孟向回礼。 一待段柯古身影消失在门外,孟向才回头夸道:“这位段大人,真是一表人才。” 听向叔这么夸自个儿夫君,如意自然笑开怀。 半刻钟后,如意被搀回厢房,两名拎着水桶的男仆与她们擦身而过。 如意问:“大人要洗沐?” “回小姐,是。” 搀着她手臂的水盈突然凑脸问:“要不要小的再去安排一番?” “鬼灵精怪。”如意忍不住轻弹水盈额头,而她的表情,分明就是心事被说中的模样。 解人心意的水盈,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您且在这儿等等。”水盈打开一间空厢房的门,好让她的小姐能坐着休息一下。“待会儿小的会用拍手声联络,您一个人的时候要留心脚步,别摔着了。” “知道了。”如意挥挥手要她去办。 没半晌,两记拍手声传来。 如意慢条斯理起身,一边按着雕花栏,一边朝段柯古厢房步去。 推开门,她掩嘴轻轻一笑。情况竟跟上回一个模样,他仍旧背着门,坐在热水氤氲的木桶子里。 不过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她手方搭上他肩,就被他湿漉漉的大掌按住了。 “如意,你来啦。”他唤。 她的名字,她听好多人唤过,她爹娘、先前同住一条巷子里的街坊邻居、米店的婆婆、“还朴庵”的师父们……可从来没人像他一样,一听他唤,她胸口便会窜过一阵甜蜜、心旌摇曳、四肢软麻了起来。 “怎么知道是我?”不顾他身上湿濡,她展臂环住他肩膀。 “我们心有灵犀啊!”他侧转身轻点她鼻。 也就刚刚,仆佣提水进来,他心里就在想,该不会今回也有一双纤手,会悄悄进来帮他抹背擦澡? 待他进桶子里唤了几声却不见仆佣响应,他心下晓得,八九不离十。 “好想你。”她捧住他脸,两人目光相接,鼻碰鼻磨蹭了会儿,他的嘴才朝她靠来。阔别已久的亲密令她一阵陶醉,也觉得鼻酸。 就差那么一点便与他天人永隔,她再也看不见他俊朗的脸,碰触他暖热的唇。 他柔软的唇滑过她脸颊,吮走每一滴带着咸味的眼泪。 “别哭……”他近距离看着她不见腴肉的脸颊,心疼地叹:“你真的变得好瘦,感觉好像我稍微用力,就会把你掐碎了一样。” “很丑吗?” 他摇头。“你该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每个男人见了,都会忍不住兴起保护的想望。” “我才不想要别人保护。”她高傲回应:“我只要你的。” 他一点她鼻。“我也不容许别人来觊觎。” 她笑得好甜。“我帮你擦澡。” “你歇歇吧,我舍不得你累。” “不管嘛。”她蛮横不讲理的样子,向来只会在他面前展现。“坐着,我已经等今天等好久了,我非要帮你不可。” 他能说什么?段柯古将背转向她,半闭着眼享受她的服侍。 “我看过你捎来的信了。”半跪在他身后,她陶然低抚这他坚实的背,满足地感受眼前男人属于自己的快乐。 想起自己在信里写了些什么,他耳根一阵臊红。 “你猜我把它收在哪里?” 他蹙眉想。“头枕边?” 一根手指挪到他眼前摇了摇。“再猜。” “盒子里?” “……有些的确是放盒子里。” 这样的话……“你身上?” “好聪明。”她赞许地轻碰他脸颊。“我每天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打开盒子,挑一封信搁棉囊里,这样不管我走到哪里,想你的时候,就随时可以打开来看。” 她湿漉漉的手轻拍胸脯,表明她棉囊藏在何处。 “今天是哪一封?”睇着她胸前的湿印,他眸子倏地变深。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她早已经把它们给记熟了,压根儿不需再拿出来对照。 他接续。“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这是他到江州头一晚写的信。他一想到她身上的毒,就整夜难安眠,翻来又覆去睡不着,便想起了张九龄写的这半阙诗。 “昨晚我又读了一次,心想,我怎么能让你夜里老睡不着,所以一早就派人请来向叔,跟他提了回来掌杓的事。” “他怎么说?” “答应了。” “你就那么相信那个向叔,不怕他又是另一个陆明?” “不怕。”她低声说:“我很清楚这世上虽然有很多图谋不轨的人,不过遇上你之后,我现在很确定,世上还是有许多好人。” 被她一夸,他突然觉得脸颊有点热。“很高兴我能给你这样的信心。” 她低笑地点点他肩膀要他转过头去,她好帮他梳头。 木梳滑过发际的感觉,教他忍不住叹息:“好舒服……” 服侍他的滋味,她也很享受。 “你能待上几日?”她一边问。 “不回去了。”这确实是他的心声,不过他也知道,他身后人儿,绝对不会让他做出这种事。 “逗你的,我只能多待两天。” “我不想离开你。”她颊贴着他肩头说话。 历经一场劫难,她终于明白什么事才是最重要的。“小莲庄”很重要没错,但它并不是她生命的全部。若她当时真的中毒身亡,她在九泉之下,定也会悔恨不已。 他惊讶地回头。“你变了,以前的你从不会说这种话。” “我吓到了。”她老实承认、 当天尝了那么一口毒羹,在毒液入喉的那一瞬间,她瞅着了他的表情,是那么地不可置信与悔恨。那时她心里最后一个念头,就是不行,她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带着如此遗憾活下去。而昏迷间,她也时常听见他声音,一字一句,就是要她撑下去。 撑下去做什么?她很清楚,当然不会是掌管“小莲庄”,而是要当他的妻,跟他一辈子生活在一起。 段柯古轻抚她的唇,然后一低,再次吻住她。 她迷醉的呻吟,手穿过他黑发的瞬间,他同时将她抱起。 他抵着她唇瓣低语:“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 她怎不知道,凸挺的男物就这样梗在两人之间,要她装不懂也难,而她也不想装。 两人共度的一夜,是她用来抵抗相思与寂寞的灵药,她已不知在睡梦中回忆过多少次;而回忆,往往是不够的。 “我也想要。”她大胆说道。 他抽口气,然后低笑。“你总是出乎我意料,但我很喜欢。” 他将她搁在床上。 她仰望着他,双颊绯红地问:“你想过那一夜吗?” “那已经不叫想过。” 他边说边解开她身上湿透的衣裳,取出她挂在脖子上的棉囊,她今回穿得比上回多,不过没关系,他们有的是时间。“而是渴望、还有害怕,我每天都在担心我会收到于伯的通知,说你……” “不会了。”她按住他不让他往下说。“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 “你说的。”他略重地咬啮她指腹。“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要你存着这个信念,一次一次,张开眼睛看着我。” 趟在他身下的她,是如此脆弱、美丽。 “我保证。”她微笑。 他脑子里再也没别的思绪,阔别已久的相思,需要最直接的抚触。 他俯低头覆上她唇,再来是她的脸颊、耳朵、纤巧又美丽的锁骨。他抽开她兜衣系带,热热的嘴,罩住她鼓胀的胸脯。 她捧着他头,不住呻吟。 他可人的小娘子累坏了。 这是他美梦成真的一刻,云雨之后,他拉来薄被将两人轻轻盖住,然后以肘撑起身子,俯视贴在他臂弯熟睡的娇颜。 “就快了,这样的日子。”他爱怜地拂开她散落的垂发。晕睡的如意发出一声叹息,无意识地朝他怀中更偎了偎。 只要等她身子骨更健壮些,“小莲庄”上了轨道,他们就能像这样日夜守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望着怀中人儿,他在她额上,印上心满意足的吻。 尾声 五年后,江州府衙—— 段柯古蹑手蹑脚潜进房里,伸手摇醒床上人。 “起床啦,嘘……别嚷嚷,小心把佣人吵醒了。” “喔……”床上人儿揉揉惺忪的睡眼,眯着爱困的眼望着他爹。“时间到了吗?” “差不多了,下来吧,我拿衣服让你穿上。” 眼前有张娃娃脸的小人儿姓段,名继东,今年四岁。几天前他爹同他说起他娘生辰已近,父子俩便筹划,要给他亲爱的娘一个大惊喜。 他们要合力做顿丰盛的早膳,让他娘觉得,他长大了,是个很厉害的大人了。 小继东下床,很配合地抬手伸脚,让他爹帮他穿衣穿鞋,“对了爹,娘的菜谱,您没忘了吧?” “放心。”段柯古拍拍前胸,“砰砰”的闷响说明了答案。 时间真的过得很决,段柯古垂眸望着儿子结实的小身子,感觉他跟如意好像昨日才刚成了亲,怎么才一眨眼,就蹦出一个小家伙,还一下长这么大了! 他永远忘不了如意分娩那一晚,她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他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又将失去她,心头慌得不管产婆说什么,他就是不肯出去。 最后还是如意强忍着痛,说了几句话,劝退了他。 她说:“我答应过你的,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再醒来看着你。” 段柯古没告诉她,当产婆抱着全身红通通的小继东出来,他竟当着众人的面,难以自抑地掉下泪来。 遇上如意,是他另一个奇遇的开始。 以往他一直不了解,老天爷为何安排他——一个不喜名利权势的人,出生在权贵之家。但经过一连串的波折之后,他全都明白了。他多年来屈折自己云游四海的想望,或许,就是在等着遇上她,让他有那能力,适时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儿。[热!书%吧&独#家*制^作] 出了房门,段柯古交给儿子一盏红灯笼,然后牵起他手。“小心点走,别摔着了。” “爹,你说我们待会儿要做什么?” 他歪头想了一下。“先熬粥吧,熬粥最费时间。再来要做的菜,昨儿个仆佣已经准备好了,等会儿我们就照你娘的子,一样一样做过去。” 晚些,如意在大约时间内起床准备到灶房做早膳,才刚跨出房门,就先看见一干仆佣围在花园边,交头接耳不知在笑什么。 “怎么了?” “夫人早。”水盈福身唤道,然后指指灶房,要她自个儿看。 灶房里边,只见一高一矮两个人不断跑来跑去,一会儿是孩子囔着“水沸了水沸了,爹快点来”,紧接着响起的,就是段柯古的喊烫声。 如意一时会意不来。“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帮夫人准备早膳啊!”水盈将昨晚大人交办的事全都说了。“大人跟少爷大概是想到平常都靠您早起备膳,想说今天您生辰,他们也做点什么不一样的事儿。” 望着灶房里她最爱的两个男人,又听水盈这么一说,如意感动得红了眼眶。 老天爷真是待她不薄,才能让她遇上这么一个温柔体贴的夫君,又生下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不过里边情况,恐怕得找个人过去帮忙——”水盈又说。 “我来就行了。”如意擦擦眼,笑着赶开底下人。“你们都下去吧!” “是。” 直到佣仆们一个个离开,如意深吐口气,悬上最甜美的笑容,走向灶房,她在木门上敲了两声。 只见屋里两人定在原地,然后慢慢转过身来,一大一小脸上,尽是尴尬。 “你起来啦!” “娘早……” 直到走进灶房,她才知父子俩模样多狼狈,大的脸颊额上全沾这煤灰,小的呢,则是半身简淌着水,地上全是他不小心泼出来的水洼。 但说实话,她从没一刻感觉这么幸福过。 她看着他俩问:“有人需要帮忙吗?” 父子俩互瞧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口:“……有。” “瞧瞧你们两个。”她走过去拥住他们,先是帮大的擦干净脸,然后帮小的脱去身上湿衣,到角落拧干,再帮他穿上。 整顿好后,她朝他俩点了点头。“来吧,我们一起做。” 只见段柯古与儿子欢呼地拥住她,笑声,霎时盈满了整间灶房。 【全书完】 编注: “北吃前门“一条龙”,南至河畔“小莲庄”,其中“一条龙”掌杓龙炎的故事,请看【天下一品】系列之一采花838《龙大当家》一书。 后记 艾珈 今年年后我收到了两份很大的礼物,大——说的不只是体积,还有更重要的,心意。 先来聊亲爱的芳。 芳写信给我一年有了喔。我记得去年,我回信时在里边提到我很喜欢裴勇俊,当时正迷他的“太王四神记”,我们两个在信里聊秀芝妮跟谈德聊得好愉快(完全是粉丝样),然后再不久,我就收到出版社转寄来的纸箱。 打开,我惊喜地直转圈圈。 里边摆着的,是芳送我的《太王四神记全纪录》。那天晚上,我一直处在炫耀状态,不但写信跟朋友说:“我的读者送我《太王四神记全纪录》耶!”也在我网络书柜上大叫,为什么里边没有十颗星啊?! 感动,不完全在礼物的价钱高低,而是想到芳特别买了这本书,然后寄来给我。 那个“特别为我”做的举动,我在信里告诉她说:“真恨不得以身相许!”(笑) 芳一直持续地写信、寄礼物来,收到她的信是很决乐的事——最重点是,芳的功课很好!(嘿嘿,爱读言小的读者成绩还是很赞的啦!) 另外一个,是读完《三戏憨夫》才提笔写信给我的趴趴熊。她的信有个很大的特色,有她自画的底图。那一天我在房间读信,我女儿走过来瞄见,突然惊呼了一声:“好漂亮,那是画的吗?” 那几张信纸底图,就是她用铅笔绘制的小兔子。我女儿属兔,对所有兔子产物,都非常有好感。所以我那次回信就央趴趴熊说,可不可以画一小张给张? 过年那大纸箱就是她寄来的,一样经过出版社转寄(出版社用了一个更大的纸箱包好寄来),我打开一看,也是惊呼一声。 里边躺着芳的卡片、信笺和两张明信片——她每次去书展都不忘拨空写明信片给我——跟趴趴熊的护贝亲笔画(大约a4大小,彩图),还有一顶帽子(帽子正面也有她手缝兔子)。一整个感动啊!(想当然我又四处炫耀去了——我是爱炫耀鬼。) 想着她得花多少时间坐在书桌前又涂又画跟写信,那一瞬间我几乎要跪下来感谢老天爷,赏我这么好的工作,遇上这么可爱热情的读者。我差一点又要说想以身相讦了——感觉好像太没节操。 (窘) 谢谢谢酣,千百个谢谢。 但我在后记提这个,绝不是要大家买礼物送我(茫茫书海中你们愿意拿我、买我的书读,我非常满足了)。我只是觉得,非得、非得用这个方式再跟她们说一句:“我好开心。” 在此也希望每个读我书的人,今年来年每一年都能顺利平安。 下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