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大当家》 楔子 自远古尧舜以降,上自皇族贵冑,下至贩夫走卒,「吃」,无疑是众人心中大事。可会吃不代表懂吃,尤其擅长割烹、刀火超群的名厨,更是少之又少。 当时盛传一段顺口溜—— 「北吃前门『一条龙』,南至河畔『小莲庄』」。 凡举开席宴客,若不进「一条龙」或「小莲庄」,旁人一定会笑称白吃了一顿;在当时,无人不把「一条龙」跟「小莲庄」,视作天馔美食的象征…… 第一章 住在皇城郊外的石枣儿扮成男孩,蹦蹦跳跳出了门。 「老爹,您瞧我这打扮可以吗?」 黄老爹好生打量,最后点点头。「我想你爹看你这身打扮,铁定百味杂陈。」 「枣儿听不懂。」枣儿低头瞧瞧自己,一脸不解。 「你想世上有几个爹,会舍得让自个儿闺女抛头露面?」更别提枣儿这丫头,个头娇小人又长得稚气,穿起男装来还真雌雄莫辨。黄老爹再叹。 刚才醒来,就见枣儿这女娃急忙跑来,黄老爹到她家一瞧才知道,她爹石老庐刚自床上跌下,扭了腰,怕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 石家就这一老一小相依为命,平常就靠石老庐在「一条龙」饭庄洗碗担水劈柴,赚点现钱。现下石老庐伤着了,他要黄老爹帮忙请个假,关于这点,黄老爹倒不敢一口允下。 石老庐这身子,少说也要十天八天才会好,要「一条龙」那么大的饭庄十天八天少个担水劈柴的帮手,唉,想也知道依他们当家掌杓龙爷的个性,铁定会要老卢收拾包袱回家,以后别来了。 结果枣儿这丫头就说她愿意扮成男孩帮她爹忙,还跪下求了半天,黄老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帮忙。 「情势所逼嘛!」枣儿自己倒没半点怨艾。爹是她仅存的家人,现下遇上了这个麻烦,她自当负起维持家计的责任。「不过我常听我爹说,当家的龙爷脾气不好?」 「说起龙爷脾气,我差点忘了。」黄老爹突然停下脚步。「先说好,等进了『一条龙』,你少开口多做事。我们龙爷最忌女人进他灶房,你可千万别被他发现。要不,害惨的不只是你爹,还有我,懂不懂?」 枣儿被吓得一张脸惨白惨白,她连连点头。 「还有,要人问起年纪,就说今年十三,千万别说溜嘴了。」 「为什么?」 「你声音太脆,一听就不像十五、六岁的男孩。」黄老爹考虑得真周全。 「好,我会记住。」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城门,街市已三三两两摆起了小摊。黄老爹左拐右拐进了小巷,沿着恍若见不着底的石墙一路走,终于来到一扇红门前。黄老爹敲敲门,门扉一开,站他身后的枣儿眼儿蓦地瞠大。 多大啊! 枣儿没法估计,眼前庭院总共有几亩地。二楼高的罩棚下,排排放置许多她这辈子还没见过的菜蔬,十几堆人勤奋埋头工作,人群后边,立着一幢人声鼎沸的长屋;从她站的地方望去,可以看见许多人在里边走动。 「这就是『一条龙』的灶房。」见着枣儿好奇的目光,黄老爹压低声音说:「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账房,运气好的话,你马上就能接替你爹的工了。」 很不巧,黄老爹与枣儿找到账房时,他们最怕的当家——龙焱,正好走了过来。 「怎么一群人围在这儿?」 「龙爷。」账房与黄老爹同时喊。 枣儿正想转头,一股热气却突然贴近她的背。她侧头偷瞄,先是瞧见一身精致的黑缎子长袍,再往上移,蓦地发现人称「易牙再世」的「一条龙」当家,竟是如此俊美好看的男人! 他一双浓眉斜插入额,底下眼瞳深幽地发亮,鼻子很挺直,抿紧的嘴角看起来无比冷静。可怎么说呢?枣儿过了会儿才想到,眼前这双眼,竟毫无笑意。 她瞧见的,只是满满的孤绝与寂寞。 她有没有看错?!枣儿忍不住多盯了一会儿。掌管这么大庄子,又日进斗金的富贵人,他也会觉得寂寞? 黑眸对上她打量的眼,枣儿察觉失礼,脸一红,忙又将脸垂下。 「他是谁?」龙焱下巴朝枣儿一点。 「石老庐的儿子。」账房回答,然后望向黄老爹。「你刚说他叫什么?」 「石……」黄老爹顿了下。「石草,他叫石草。」 黄老爹刚才想到,一个男孩叫「枣儿」,怎么听怎么奇怪,才突然帮她改了名。 枣儿眼睛与黄老爹对上,他眉一皱要她别多话。枣儿摸摸脸又将头垂了下去。 龙焱再问:「石老庐呢?」 账房答:「说是今早下床时不小心摔伤了腰,所以才要他儿子过来替工几天。」 「是是是。」黄老爹挲着手附和。「龙爷也知道石老庐家穷,很需要这份工作……」 龙焱抬手截住黄老爹话,看着枣儿问:「你几岁?」 「十三。」又是黄老爹代答,顺便又夸了枣儿几句。「别看这小子年纪小,平常石老庐到外头工作,他一个人就把房子里外打点得好好,很能干的。」 枣儿谨遵黄老爹吩咐,不敢多说话,只是间断地配合点头。 龙焱瞧瞧石草细致的脸蛋,再瞧他纤细的手脚,就知他胜任不了他爹的工作——要知道饭庄子用水极多,粗略估计,几个杂工整天少也得挑个百来趟。 差使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担此粗活,龙焱暗忖自己还没这等狠心肠。「他做不来。」他突然看着账房吩咐:「把老崔、老夏喊来。」 「是。」账房喊声。 「龙爷……」黄老爹想帮枣儿说情,又担心触怒了龙焱。庄子上下伙计谁不清楚,他们这个当家,虽然平常不太骂人,可一发起脾气,简直像天崩地裂,任谁也挡不了! 枣儿左一瞧黄老爹,右一瞧龙焱冷淡的脸,一时情急,只好跪了下去。 「求龙爷给我一个机会……」枣儿心想,要被爹知道他工作没了,铁定难过极了——一想到这儿,她频频磕头。「石草保证尽心尽力,绝对不偷懒……」 「你跪什么,起来。」龙焱皱眉喝道:「没听过『男儿膝下有黄金』?」 枣儿定在地上不肯放弃,就在这时,账房领着老崔跟老夏走来。 「龙爷。」老崔、老夏同时唤。 龙焱转头看着他俩吩咐:「石老庐摔着腰,这几天你们先顶他的位子,原本的工作,交给他。」他朝仍跪在地上的枣儿一点。 这正是他没说出口的打算。虽然多说几句解释清楚就得了,偏偏他脾气不爱多话,总想着事情能照他意思做就好,也不管其它人会不会因他的寡言产生了误会。 枣儿惊讶抬头。 「还不起来!」龙焱喝。 原来他刚说她不行,不是打算拒绝她?!枣儿杏眼圆瞠。想不到传说中坏脾气的龙大当家,竟是这般的好心人! 「谢谢龙爷……」 「记得你刚才的承诺,石老庐工作尽责,我之所以留下你全是看在你爹跟黄老爹的面子,你别丢了他俩的脸。」 「不会,我一定尽心尽力……」 不等枣儿说完,龙焱袖一甩走了。 不过枣儿发觉,跟人换了工作的她,也没占到多少便宜。老崔、老夏原本负责的工作是擦碗搬桌,她做了一天才知道,「一条龙」每天用上的锅碗瓢盆,堆起来足是两座大山。且龙焱非常重视盘器是否干净,凡摸起来略有油花,或上头仍残着水滴,他一律会退回要她再行擦洗。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进「一条龙」工作了半天,枣儿终于了解她爹爹平常多辛苦。她当天下工回家,累到连饭也吃不下,随便擦一擦手脚就睡了。 隔天天未亮,枣儿还是依平常习惯起了个大早,离上工的时刻还有段时间,枣儿忙拎着竹篮水瓢到屋后菜园,想着待会儿还要帮她爹备上整天的吃食。 「昨天真是吓死我了,听龙爷说话口气,我还以为我八成没望在『一条龙』工作了,怎么知道他只是觉得我担不了水——说来还真是奇,想他身分地位多高呀,竟然还会替手底下人着想……」 杵在菜园子里说话,是枣儿自小就有的习惯。她成天一个人守着空屋,娘亲又早亡,有话想说时,当然只好跟不会应答的瓜果菜蔬说。 一边说,她脑子一边浮现龙焱俊朗的脸,坚毅的下颚,端整的眉,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虽然枣儿见过的男人不多,但她可以拍胸脯保证,这个年轻当家绝对是附近万中选一的美男子。 「我本以为他长得更老更凶,想不到他这么年轻,说不定还不到而立年纪呢!」 说话时枣儿手里可没闲着,一双手活似彩蝶,每株苗秧,她都满满地浇上一瓢子水。 很快,枣儿摘了一小箩筐的豆荚。「嘿咻」一声站起,抹抹汗滴准备回家做饭,走着走着,她突然「哎呀」一声轻叫。 「瞧我这脑袋!」 她捧着箩筐,急急奔回家翻出她昨晚穿过的粗布衣裳。她怎么忘了,昨傍晚下工,账房塞给她半条腊肉,说是当家捎给她爹的慰劳。 怎知她累胡涂了,腊肉往怀里一塞,马上忘在脑后! 枣儿小心翼翼地拍去黏在腊肉上头的布渣,嗅嗅,一脸陶醉。真不愧是鼎鼎大名「一条龙」做的腊肉,香极了。她惦着她爹清瘦的身子,刚好可以乘这机会帮他补点油水。 不久,她切了几片肉下锅跟蒜苗一块炒,再佐上一锅稀粥。碗筷刚放好,她爹已闻香而来。 「小心点。」枣儿连忙去搀。 「这腊肉哪儿来?」石老庐按着伤腰坐下。 「龙爷给您的。」枣儿连忙盛了碗粥,还挟了一筷子肉往她爹碗里一搁。「试试。」 「想不到今年还有机会吃到腊肉。」石老庐双眼发亮地咀嚼。 「一条龙」对底下人并不小气,每到过年,当家总会发给他们每人半条腊羊腿作贺礼。枣儿总是小心再小心地用它,可半条羊腿能吃多久,不过个把月,就只能在睡梦中回忆那好滋味。 「你也吃点。」石老庐拨了几块肉到枣儿碗里。「工作还好吧?我看你回家倒头就睡,不敢吵你。」 枣儿边扒着粥边回答,末了,还添上几句感想:「龙爷割烹的手艺好惊人!我送盘子进去,瞧他『剁剁剁』,下锅再翻一翻杓,一盘『银丝牛肉』就好了。」 石老庐拔高了声音问:「你就杵在那儿看?」 「是啊,怎么了?」 「这怎么成!」石老庐猛拍额头。「昨儿你也听黄老爹说了,龙爷最忌讳女人进他灶房,虽然你现在乔扮成男孩,可毕竟还是个女娃!」 枣儿嘟嘴。「我只是想偷学点技巧……」 人称「易牙再世」的龙焱手艺之精湛,就连足不出户的枣儿也知道。况且她天生对割烹馔饮特感兴趣,难得有机会细看,要她忍住不瞧,简直要她命! 「想想龙爷对我们多好。」石老庐点点桌上的蒜苗腊肉,苦口婆心劝:「他就这么一点规矩,你忍心不从?」 「……好啦!」枣儿不情不愿。「不过我真搞不懂,龙爷干么排斥女人进灶房?古早不有句话,什么『君子远庖厨』……」 「龙爷讨厌女人。」石老庐解了女儿疑惑。「好像是因为龙爷小时候,他娘丢下他和他爹,跟别人跑了。」 原来如此!枣儿惊愕地张大嘴。 「这事千万不能在龙爷面前提起,记得。」石老庐再三叮咛。 既然允了爹不再进灶房探头探脑,从第二天起,枣儿就改掉了在长屋窗门边打探的习惯。 「好可惜。」立在盘器房擦着杯盘的枣儿长叹一声。难得进来「一条龙」工作,又难得离灶房那么近——就在隔壁,可她却只能站在这儿空嗅香气,边想象龙爷他会是怎么翻锅舞杓…… 「当男孩真好。」她小声嘟囔一句,轻手把擦好的盘摆到架上。 「是怎么着?一早就听你哀声叹气。」在庄里负责帮瓜果削皮的余盛正扛了一篓莱菔经过,忍不住好奇探头。 「余盛哥早。」枣儿边打着招呼,边把最后一只盘搁好,才拎着满篮的脏布巾来到余盛身边。余盛约长枣儿五岁,虽然是前辈,可因他人和气加上出没的地点相若——同样都是在井边,所以枣儿才跟他认识不久,两人马上混熟了。 「我只是在想我爹的吩咐,要我少靠近灶房叨扰龙爷。」 余盛呵呵笑了两声。「你想学割烹?」 心愿被看穿的枣儿有些尴尬。「是有一点意思……」 「如果想学,你就闯错门啦!」一到井边,余盛马上放下篓子,拍拍里边那把锋利的薄刃。「你得先学会用它才行。」 「学削皮?」 「龙爷说过,刀工是割烹里最重要的一环。」余盛挥挥手要枣儿先忙自个儿的工作。「你早点做完我就教你。」 「没问题。」一听余盛愿教,枣儿整个劲儿都来啦! 她利落地汲水将一篓脏布洗得干干净净,每一条都方方整整挂着晾好后,才绽着笑来到余盛身边。 「余盛哥……」瞧她唤得多甜。 「吶。」余盛要她坐下,然后递了把刀给她。「注意看着,刀要贴着果皮,滑过去,不是削,用的力道要足,但下手要轻。」 「是滑不是削……」枣儿盯看了会儿,才拾了块用剩的黄瓜段,试着照做。 「呦,不错。」余盛看着枣儿的动作夸着。「想不到你手挺巧的。」 枣儿憨笑,她削皮功夫佳,还不是因为家贫——凡可以利用绝不浪费,向来是枣儿奉行不悖的硬道理。 两人的举动,立在暗处的龙焱全看在眼里,他点点头,算是认可了石草的努力。 就如余盛说的,学习割烹最重要就是手巧眼利,缺了这两项,难以成器。 这时外边人喊着余盛,余盛留下枣儿一个人离开。 龙焱悄然无声地步出,专心练习的枣儿好半晌才发觉身旁多了双黑缎子鞋,一想起那鞋是谁的,她差点没吓破胆。 「龙爷。」她怯怯站起,手里削了一半的黄瓜藏也不是,丢也不是。 龙爷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先出个声…… 「你试试。」龙焱从篮子里拾了一条莱菔,递给石草。 枣儿瞧瞧他又瞧瞧莱菔,一时揣不出龙焱心思。 「聋了?」 她连忙摇头,忙接过来作势要削。 「坐着。」龙焱踢了一把矮凳过去。 枣儿这才「咚」地坐下。她刚才不坐,是觉得不妥,当家的站得那么高,她这个小杂工哪好意思坐着工作! 拿着圆胖的莱菔喘了两口气,枣儿专注地操使手里的小刀,这可不能闹着玩,她很清楚刀之锋利,一没拿稳,削掉的可就是她的皮。 没一会儿,一条莱菔轻巧地解了身上粗皮,龙焱取了一段皮检视,再丢进脚边的皮渣盆里。 这小子确实有天分。龙焱点点头。昨儿他经过井边,不经意瞥见石草边洗碗,边沾着盘上残余的酱汁品尝。灶房每每得空,这小子也会挨着三厨四厨问些割烹的技巧——这些事龙焱全看在眼里。可说也怪,中午忙过了一阵,回头却不见石草身影,龙焱这才纳闷寻来。 也不是他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看着石草,龙焱就会想起自己当年被老当家袁师傅带进「一条龙」的往事,当时他跟石草颇像,也是个头矮小,一副怯怯模样。 龙焱突然说:「昨天常见你进灶房问事。」 他发现了?!她蓦地抬头,眼儿头回与他对上。 「怎么突然又不进去了?」 枣儿没料堂堂当家竟会关心这种事,怔愕了一会儿,才挤出方才答过余盛的话。「我爹说灶房忙,要我没事别进去叨扰……」 「你对割烹有兴趣?」 这问题,教枣儿腼地笑了。 「想不想学?」 「我?」她又吓了一跳,指着自个儿鼻头。 废话。龙焱一瞪。 本着袁师傅当年交代,「一条龙」传贤不传子,他刚才瞧过石草表现,确定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才动了念想收石草进灶房见习。 天吶,枣儿兴奋地胀红了脸。能跟龙焱学割烹,只能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道——只差那么一点她就答应了,要不是同时想起她爹的交代,龙爷不喜欢女人进灶房,要万一被他知道她是女娃,事情会很严重吧!枣儿冒了满头汗。 龙焱淡声问:「不愿意?」 「不是。」枣儿哪敢告诉他实情,忙找了个借口搪塞。「我是想到,我是来替我爹的工,那如果我开始学割烹,不就变成我爹没了工作……」 「你以为你一点头,就能马上掌锅拿杓?」龙焱难得笑了。 枣儿瞧得心头扑通扑通,龙焱本来就俊,再一笑,更是教她脸颊不住烧红。 「回去跟你爹商量,如果要,明儿空暇时间就过来跟余盛学削皮,平常工作一样得做,到你爹回来为止。」 也不等她回话,龙焱说完就走了,枣儿紧抓着刀柄,表情烦恼极了。 该做还是拒绝?两个声音在她脑中交战,一个要她把握机会,先做先赢;一个是责备她自私,假扮成男孩蒙混已是不对,这会儿她还想假装到底,学人家精湛厨艺…… 怎么办?她捧着发烫的脸颊苦恼。若回家问爹,爹定会叫她拒绝,可是——她好想学! 「嗳……」枣儿再叹。 主意还拿不定,可时间依然故我飞快溜走。工作时间结束,天色一黑,门厅里再度涌进喝酒吃宴的客人。枣儿又开始忙着洗碗擦碗,还要偷空帮堂倌伙计排桌摆椅。忙了半个多时辰,枣儿突然听见前廊有人在唤她名。 「石草?你在不在?」 「我在这儿。」枣儿抹净手从几大迭碗盘后站了起来。 是先前和枣儿换工的老崔与老夏。老崔看着她说:「龙爷要用一组蟠桃绘的钵盘,快跟我们去取。」 枣儿这才知道,原来她刚在擦洗的碗盘,只是供给一般客人使用;如果达官贵人上门,就得另取杯盘。 「藤萝树后边就是龙爷住的地方。」 老崔两人领着枣儿进了龙焱私人跨院,一路悬着灯笼的院落同样大得吓人,光建在池塘中的水心亭,枣儿估忖,就应该比他们家那个小矮房还宽了。 老崔又说:「没事别靠近,听清楚了?」 枣儿憨憨地点头,整个心神全被头上的花树吸引。在灯笼余光下犹可看见浓艳的紫色,香气四散。 老崔转头发觉枣儿没跟上,扬声喝:「还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点!」 枣儿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跟上。 「我是不晓得你会担这工担多久,」老崔边说边掏钥匙打开库房房门。「但在这位子上一天,你就得记清楚,这里边杯盘每件都价值连城,拿捧收拾都要特别留心。」 「没错。」一旁的老夏跟着恐吓。「万一摔着了,卖了你也还赔不起!」 枣儿戒慎惶恐地跟着走入长屋,她吞了吞唾沫,难掩惊异地瞪着眼前摆设。先说这屋,一幢就比她家还大上十多倍,屋里全部摆满木架,架前分别挂着木牌标示「梅」、「兰」、「竹」、「菊」、「牡丹」、「蟠桃」等等。老夏走到「蟠桃」架前抱了一迭盘,眼一溜要枣儿过来。 「小心点捧,当心脚步。」 枣儿像极了初进城的乡巴佬,紧张兮兮地点着头。 她低头看,粉白的盘上绘着一圈艳红蟠桃,再瞧瞧邻旁,还有铭黄框边盘心涂绘着牡丹的典雅盘器,瞧瞧上头每枝花每颗桃都栩栩如生,难怪刚才老崔会说这些对象都价格不菲。 「还磨蹭什么?龙爷急着用呢!」老崔提醒。 噢对。枣儿步伐小心但快速地将蟠桃盘抱进灶房,人人喊他「王二」的二厨丢了块布,要她把盘子再拭净,就在这时,枣儿瞧见立在灶房门口的龙焱,正在四厨子的帮忙下解去上衣。 赤裸着上身的他走到大锅面前,右手一伸,王二送上长柄杓,火一催旺,他手一反,在陶瓶里舀了几大匙油,「滋啦」一声黄鱼下锅,一待两边炸熟,王二适时送上蟠桃大盘。龙焱手一摇杓一舀,炸得金黄香酥的黄鱼游似地飞上了盘,最后再淋上一大匙热腾的糖醋姜末汁,那股香,闻得枣儿口水都快滴了下来。 「松鼠鱼上桌。」四厨端起喊道。 「松鼠鱼上桌。」堂倌在外头接手。 就这么眨眼,龙焱已又换上新锅,这会儿正在红烧大乌参,接着是烩三丁、油爆河虾。 灶房热气一烘,没一会儿龙焱全身汗湿,宽阔的胸膛背脊布满豆大汗滴。枣儿发傻地望着那肌理结实的身躯,头次感觉到男人与女人的差异。 瞧那身肌肉,紧绷紧绷,枣儿忍不住摸摸脸颊,揣测它可能会有的触感。好想伸手碰碰看吶——脑子一转过这念头,她身子突然一阵麻。 「事情做完了就出去。」三厨顶了枣儿一肘,不喜她杵在灶边发愣,里边人忙得都快翻了,闲杂人等还不知速速退场! 「是是……」枣儿缩着脖子回道。 就在这时,账房叫人来喊龙爷,说小院里的贵客要请他见面。 龙焱抛下长柄杓,转头,见枣儿正要离开,他冲着她喊:「拧条湿布给我。」 枣儿没敢怠慢,一出长屋,就见门边放了水桶跟布巾,她忙拧干将湿布送上。 龙焱也没避讳,接过巾帕便头儿颈儿臂膀抹去汗滴,一方白帕有如蝴蝶忽左忽右,同时也撩动了枣儿一颗少女心。 多想、多想伸手向前摸个一把! 龙焱浑然不觉自己动作多么诱人,他抹完身子,唰地将帕子丢进枣儿手里。她手发抖地捧着余温犹存的白帕,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把这块沾满汗水的布块,偷回家妥善保存。 「衣服。」 四厨拎着衣裳挤开枣儿,不意撞掉了她想妥善收藏的帕子。一见它掉进桶里,她一脸失望的,活似丢失了什么重要东西。 就这么眨眼,龙焱已着好装。 「洗好碗了?」他看着仍低头不动的枣儿,顶了她一把。 这一声问打散枣儿脑中绮想,她吓着似地双眼一瞠。 「还、还没……」 四厨在一旁骂:「没还不快去!」 挨骂的枣儿急忙跑开,可没一会儿,穿好衣裳的龙焱快步赶过她。擦身而过时她偷瞄了一眼,惊讶地发现,才这么会儿时间,他已经从刚才的忙乱热,变回先前滴汗不出、云淡风轻神态。 好个当家掌杓的风范! 望着龙焱越走越远的背影,枣儿突然觉得心窝一阵乱,好像原本平静的什么,瞬间翻腾起来了。 第二章 又是一个透早,枣儿脚边摆着箕箩,人又开始对着翠绿的黄瓜说话:“你说我是怎么了,明明累得倦得不得了,为什么眼儿一闭上,整个脑袋都是龙爷身影?” 昨儿枣儿睡得很不安稳,烦心的事除了要不要答应学割烹之外,现又多了一桩。她想她铁定是染了什么怪病,才会一见龙爷裸身就整个人发傻,一颗心怦怦作响,活似会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 “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我真的想跟龙爷学割烹,可又不想违背爹的交代——”她对着摘下的黄瓜叹了口气,才这么一会儿,思绪又往别边飘去。 “不过说也怪,瞧龙爷相貌,他小时候应该是个标致的娃儿,这么优秀俊俏能力又强的孩子,竟狠得下心不要,真不知道龙爷他娘在想些什么……要换作是我啊……” “你一个人在那儿嘀咕什么?” 枣儿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担柴的金河叔跟他儿子金元一块儿站在园子口,她赶忙起身。 “早啊,金河叔。” 金河叔指指堆在门口的柴堆。“你爹说家里没了柴薪,要我担些过来。” 石家虽然没钱,可买柴薪的银子石老庐从不省下,枣儿提过好几次她可以上山捡柴,可石老庐就是舍不得见她背着沉重的柴薪,独自来回野林。 “我就去取钱。”抱起箕箩,枣儿身一转就要紧家门,金河叔却早一步拉住她。 “等一等枣儿,金河叔有话问你。” 枣儿就这样被金河叔拉到一旁。 “上回金河叔跟你提过的事,你考虑得怎样?” 枣儿一瞅金河叔,再一看远处双颊赤红的金元,一脸尴尬。“这种事……应该要去先问我爹吧……” 金河叔不放弃。“我昨儿来问过了,你爹说他没意见,只要你同意就好。” 金河叔问的是枣儿的亲事。自几月前枣儿及笄,金河叔便来过好多回,问她要不要嫁来他们金家。枣儿一直拿她爹当借口,以为她爹早出晚归,金河叔不容易遇上,怎知这一回她爹腰伤在家休养,就正好被他逮上。 低垂着头的枣儿一瞄金元,说来她跟他还是自小就认识的青梅竹马,而且她也不算讨厌他,但她就是——还不想嫁嘛! “我不知该怎么说了……”枣儿摇了摇头。“金河叔又不是不知我爹摔着腰了,光想他的腰不知什么时候会好,我……就没有心思想旁的事。” “这等大事怎么可以不想?”金河叔回嘴,然后一瞧枣儿脸色,口气又软了下来。“不然这样好了,这趟柴火钱甭拿了,你留着帮你爹买点肥的添添油水。” “不行!” 枣儿哪敢收这礼,嘴一喊马上冲进房取了钱来,可金家人也没那么容易打发,才一眨眼,一老一少早走得不见人影。 枣儿猛一跺脚,回头,瞧见家门口还挂了一个小包,打开看见里边是胭脂跟水粉,心里更烦了。 用早膳时石老庐瞧见枣儿垮着脸不高兴,忍不住问:“怎么了?” 枣儿白他一眼。“还不都是您,干么要跟金河叔讲那种话!” “你说跟金元成亲那件事?”石老庐挟了块腌瓜进嘴。“我觉得那孩子不错啊,你不喜欢?” 不喜欢! 几个字冒失地从她脑里钻了出来,直白到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这才知道,原来她并不喜欢金元哥。 见女儿不说话,石老庐叹口气。“爹是不晓得你心里是怎么看待金元,但你跟金元,称得上是门当户对。” 意思是她这个穷人家姑娘,有个担柴的汉子喜欢,就该额手称庆了。 但枣儿脑子却浮现龙焱俊朗的眉眼。 照爹说法,龙爷与她,不就是门不当户不对,毫无希望的一对,她的心一下跌至谷底。 “我吃饱了。”她抓起碗筷躲入灶间,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做出决定,她要学割烹,顾不了爹的交代了,她只想把握每一个能待在龙焱身边的日子。 即使,只有短短十数日。 小厮拍拍门。“龙爷,该起身了。” 一听见声音,仍卧在床上的龙焱倏地张开双眼。 “知道了。”说完话,他摸摸胸口,一股浊气梗在喉口,起身,感觉头眩了眩,暗叫声糟,定是昨夜不小心染了风寒。 昨儿入夜,他同账房一块检视烹“菊花锅子”需用上的白菊花苗。“菊花锅子”是“一条龙”一道名馔,也就是将白菊花去蕊入锅一道滚煮,再佐以鱼片、腰片、山鸡等一块涮煮,其汤一清似水,但进肚又菊香沁心,堪称绝品。 “一条龙”里用的白菊花全是饭庄自种,所以入夏不久,花贩子总会运来一丛丛菊花苗,供龙焱挑选。 昨夜跟账房说话时就觉喉头干痒,但他嫌麻烦,没喊人帮他准备姜汤,这下可好了。龙焱打开柜取出祛风解热的黑丸子,对水吞下,染了风寒才来补救,只希望还来得及。 正午,“一条龙”里外一样忙碌,龙焱仍旧在灶房里游走审视,丝毫不懈怠。许是热气过炙,得空时他一走出灶房,便觉手脚虚软,他赶忙强自忍耐,扶栏站稳。 在他喘气调息当时,一伙底下人自他身旁经过,每个人都张口喊了一声“龙爷”,就是没有人发觉他神色有异,只当他在欣赏园景。 只有一个人察觉有异。 枣儿抱了一迭盘自龙焱身旁经过,走没两步,她突然停步回头瞅他。 中药材的味道?还是从龙爷身上传来的? 龙焱没发现身后的枣儿,等气息稍稳,他马上回他跨院休息。以为睡一会儿,他下午人就舒服了。 可风寒却没他想的好收拾,一觉乍起,他整颗头嗡嗡直鸣,喉咙也疼到不行,就算多服了几颗药丸,一样不见好转。 正在考虑晚上要早点休息,结果账房却突然跑来拍门。 “龙爷,您在里边吗?” “什么事?”龙焱开门,慵懒一睇。 账房拍拍胸顺了口气。“刚才小的在前厅招呼,忽然来了两位爷,我正觉得其中一位眼熟,刚好听见他说溜了嘴,您知道他喊旁边人什么?” 龙焱皱眉。 账房接着道:“他喊‘万岁爷’!” 龙焱一惊。“你没听错?” “千真万确!”账房对自己眼力耳力很有自信。“小的一路走来,终于让小的想起那名眼熟的客人是谁,他前阵子才来过,是醇亲王爷。” 那没错了。龙焱强打起精神。“要老崔石草他们几个过来取‘牡丹’盘,我就到灶边候着。”他说什么也要让醇亲王爷跟万岁爷吃得宾主尽欢。 “小的就去。” 账房一走,龙焱要小厮帮他取件干净袍子,出门那时,一阵夜风拂来,他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鼻子一塞,就连经过开得正艳的藤萝,也丝毫嗅不着花香。 早不病晚不病,竟挑这节骨眼染风寒!龙焱暗自着恼。他重吐了口气又喝了一大杯温水,现只能靠平素养成的技艺,硬着头皮顶过去了。 饭庄另一头,枣儿正抱着一迭牡丹盘进灶房。这回不消王二吩咐,她马上找来干净白布,每只盘每只盅细心擦拭。龙焱同样裸着上身舞着长柄杓,灶房里什么味道都有,混得极浓极鲜。就在枣儿擦完最后一只海碗,正要离开灶房时,她突然嗅到怪味。 回头,正好见王二打开蒸笼,取出老母鸡拆骨填入鱼翅鲍鱼云腿等鲜香食材的“鸡包翅”。枣儿开头还以为是自己鼻子有问题,可越闻越觉得不对。 填在鸡里的云腿馊了,没人闻到吗? 王二摆好盘,端起大喊:“鸡包翅上桌。” “等等——”枣儿忙奔过去。“不能上桌!” “你这家伙怎么搞的!”王二冲着枣儿大骂:“外头客人等着,你却在这儿给我捣乱,还不滚开!” “我不是在捣乱!”枣儿左挡右挡就是不让“鸡包翅”出门。“您听我解释,这道菜,真的不能上桌……” “你这家伙……” 龙焱听见争执,神情不悦地走了过来。“在闹什么?” “云腿有问题!”枣儿冲着龙焱大喊。 “你才有问题!” 王二气炸,脚一抬用力踹向枣儿膝盖。 枣儿“唉呦”一声摔向石灶,眼看就要磕着脑袋,好在龙焱及时抓住她。 “龙爷!”枣儿捂着疼痛不已的右膝边说:“那‘鸡包翅’真的不能上桌,我可以拿性命担保,里边用的云腿已经馊了……” 龙焱瞪着她反问:“你说云腿有问题,你怎么确定?” “我闻到的!”枣儿天生嗅觉敏锐,凡她嗅过的东西,她绝对不会错辨。 真的假的?龙焱眉一皱,喊住了王二。“先等一等。”然后他望向枣儿。“证明给我看。” 她要怎么证明?枣儿回头,灶房里每个人的眼神都那么可怕,一副她证明不出,就要拆了她骨头熬汤的狠样。枣儿心一慌,脱口就把他底泄了出来—— “您身上有药材味道,还有,您染了风寒。” “你在说什么啊你!”王二首先发难,因为连他也嗅不出龙焱身上有什么药材味,鬼才染了风寒! 龙焱终于信了她。“把‘鸡包翅’端来。” “龙爷?!”王二吓了一跳。 “剪开。”云腿就同鱼翅鲍鱼填在鸡肚子里,开口正是用海带丝细心缝合。 海带丝一断,里头咸汤混着鱼翅鲍鱼滑出。龙焱挟了块云腿往王二嘴里一塞。“怎么样?” 王二嚼了嚼,然后呸呸吐了出来。 大伙儿一脸惊奇地瞪着枣儿。 龙焱倏地转身。“灶上还有什么?” “白片鸡。”三厨答。 “快拿出来。” 好在“一条龙”灶房总会备着几道费功夫的大菜。龙焱手拿白刀飞快地拆鸡切片,最后再浇上一匙鲜浓的老母鸡炼汤,香菜末一撒。 “‘白片鸡’上桌。”四厨接过大喊。 “‘白片鸡’上桌。” 一桩祸事,总算及时挡了下来,尤其王二后来得知座上宾客是谁,吓得魂差点飞了。只差那么一点,“一条龙”这招牌就毁在他手上啊! 当晚,饭庄门一关上,账房马上领枣儿来见龙焱。 进门的枣儿一瞟桌上菜盘,忙道:“打扰您用膳了。” “不碍事。”反正他也没什么胃口。“你坐。” 枣儿怯生生坐下,不是刻意打探,但眼儿鼻子却一下子便把桌上菜肴认了个清楚——一盘腊笋千层肉跟一份虾爆鳝,汤是熬得骨离肉糜的清鸡汤,看得出灶上对龙焱病体的用心,可他们却忘了,染了风寒的病人,胃口不开,再闻油腥,只会更觉食欲不振。 “别光盯菜盘。”龙焱轻敲桌面要枣儿抬头。“我唤你来,是要谢谢你救了‘一条龙’。” 枣儿连连摇手。“龙爷千万别这么说,能够帮庄里一点忙,是我的荣幸……” 龙焱打断枣儿的谦词,转开话题。“我听余盛说你已经开始学削皮。” “是。”事儿头一点。 “你是真心想学割烹?”他再确定。 “是。” “好。”他头一点。“从明儿开始,下工之后,你到我跨院,我会每天按部就班传授你所有的割烹手艺。” 若不是中午一闹,龙焱到现在还不晓得原来石草竟有如此天赋,一想到恩师传贤不传子的交代,不须犹豫,他马上决定收石草为徒。 正好石草年纪也小,磨练个几年,他想,该就可以交出“一条龙”担子,安心退隐了。 枣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会是听错了吧? “话说在前,我是个严格的师父,只要你的表现不合我意,我随时会要你滚出去——”他睇了她一眼。“听清楚了?” 很清楚。只见她愣愣地点点头,但是,她脑子一下子还转不过来。 “既然听清楚了,还坐着做什么?”龙焱板起脸。“还不跪下拜师。” 龙焱一凶,枣儿心就慌了,只见她活似听话的娃儿,他一说跪她就跪,说磕头就磕头。直到她额碰地,一个声音才扎扎实实地进到她脑袋—— 龙爷要收她做关门弟子!人称“易牙再世”的庖人说要收她为徒,天呐! 枣儿一颗心涨得,活似一蹬脚,就能飘上天一样。 她急忙拧拧自己脸颊,好确定自己不是在作梦。可龙焱几句话,又倏地将她拉回现实。 “回去跟你爹说,明天开始,你搬进来‘一条龙’。” 这样一来,龙焱想,夜里他就有更多时间训练这小子了。 “你刚说你答应了什么?”石老庐一脸震惊。 端坐在椅上的枣儿怯怯地复述:“我刚说,我拜龙爷做师父,他要教我割烹……” “你你你……”石老庐头都晕了。“龙爷知道你是姑娘了吗?” 枣儿摇头。 我的天呐!石老庐抱头呻吟。“我明明千交代万叮咛,龙爷最忌女人进他灶房,你竟然还答应他这种事,我真的是……” “我不知该怎么拒绝嘛!”她自己也苦恼极了。 待初时的兴奋过去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麻烦。混在“一条龙”灶房,她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庖厨,说难听点,她哪时候不见了龙焱或许都不会发现;可一拜龙焱为师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听爹一句,明早就去回了它。”石老庐不愿看自个儿女儿身陷泥淖、抽身不得。早先她瞒着身分进“一条龙”替工,若被人发觉追究,勉勉强强还能拿一番孝心当借口,可拜龙爷为师,已经构得上恶意欺瞒了。[热5书!吧w独@家*制&作] 石老庐是老实人,一想到骗,他就全身不舒坦。 “大不了辞了‘一条龙’的工,等爹腰伤痊愈,爹再另想办法挣钱。” 一听这话,枣儿倏地吓白了脸。“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 “因为……”枣儿一时语塞。脑中浮现的理由,是她想留在龙焱身边,她还想多见他几面,不想这么早就跟他分开,可这心底话,她实在没办法说出口。 石老庐想当然误会了。“我知道你心疼爹,但爹心意已决,明天你也不用上工了,爹亲自过去辞了这工……” “不要!”枣儿大喊一声,一急,眼泪忽地落了下来。 “你是怎么了啊?”石老庐被枣儿的眼泪吓了一跳。她一直是个欢快的孩子,就连当年她娘病逝,她也没在他这个爹面前哭过几回。 “爹……”枣儿唤了一声,知道自己再不吐实,她今后,或许再也没机会见龙焱了。“女儿老实告诉您,女儿,喜欢龙爷。” 石老庐再愣。“你刚说你什么?” “我喜欢龙爷。”她豁出去了。“我知道您接下来一定会说我跟龙爷身分不配,我是在痴人说梦,但我就是……” “龙爷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她连连摇头。“我也没想让他知道……” 看着女儿又哭又笑的脸,石老庐总算了解了——难怪她会不高兴金家人过来提亲,原来是因为她心里早有人了。 石老庐脑中浮现龙焱俊逸过人的长相,还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也难怪女儿会喜欢,这男人,确实是人中之龙。 “爹,算我求您,”枣儿一脸恳切。“您就让我在他身边多待一阵子,再待一阵子就好……” 石老庐长叹口气。“就算爹愿意让你留在龙爷身边,但万一被龙爷知道你是女儿身……” “我考虑不了那么多……”枣儿抱着头。 龙焱身上有她最渴望的东西,不单单是他的人,还有他那身无人能敌的厨技。光一样就足够将她迷得晕陶陶,何况这会儿,还是两者兼具。 “我可怜的孩子……”石老庐老泪纵横地挲着女儿头顶。全都得怪他,没能给她一个好环境,让她光明正大接近喜欢的对象。“你知道你挑了一条多难的路子?别说咱们跟龙爷有着云泥之差,就单你瞒着他入了他灶房,他将来知道,一定会认为你是故意骗他……” 她抬起哭湿的脸庞。“那您教教我,我该怎么做才好?” 最好的法子,就是断了这条心,自此不再入“一条龙”。石老庐心底想,可他知道,要枣儿依他话做,无疑要她的命。 就是舍不得不再见龙焱,她才会落得这般田地,里外不是人。 “你先告诉爹,你怎么打算?” 她抹去颊边眼泪。“照龙爷安排搬进‘一条龙’,我明天会跟龙爷提,让他早上给我点时间,让我回来整拾菜园,还有看爹您。” “万一被龙爷发现了你是姑娘家……” 她嘟起嘴。“我会跪下来求他,直到他原谅我为止。” 瞧她表情,石老庐一叹,她似乎都已经想好了。“好,爹让你去,但你也要答应爹,不要太勉强自己。” “女儿会的。”枣儿破涕为笑,用力点头。 第三章 翌日清早,忙过了菜园,枣儿担着两个陶瓮,摇摇晃晃来到“一条龙”。 帐房正好站在罩棚下清点菜蔬,一见她,马上招手要她过来。“我正好要找你。” “账房早。”枣儿恭敬地问安。 直到这时账房才发现她担着两只瓮,忍不住问:“你扛什么东西进来?” “我自个儿腌的菜。”枣儿开了一点缝让账房瞧。“昨天龙爷要我搬进来‘一条龙’,我想说有几瓮菜早晚都得翻过一遍,所以就……” 一嗅那咸中带酸的香味,账房嘴馋了起来。“可以吃点?” “当然可以。” 枣儿赶忙将瓮端进灶房,不一会儿端了只盘子出来,上头就搁着切成片的腌瓜。 账房捻了一块进嘴,又脆又咸,好吃! “谁教你的?”边说话账房边把盘子接了过来,他打算等会儿进灶房添粥,好好吃个几碗。 “家旁边的大娘。我自己有一个菜园子,吃不掉的瓜果,我就通通把它腌起来。” 账房点点头。“跟我来,我带你去你房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龙焱私人的跨院。龙焱拨给枣儿住的房间离仓库不远,沿着长廊到底,就是龙焱卧房。账房手捧着盘子不方便开锁,于是把钥匙丢进枣儿手里。 “进去看看,有什么问题马上告诉我。” 枣儿转了圈,房间比她先前住的还大,桌椅床铺柜子棉被枕头,该有的都有。 账房杵在门外说:“龙爷说你爹腰伤,特许你早上回去瞧瞧你爹,但以巳时为限,巳时前一定要回庄里,记清楚了?” 龙爷真是太好人!枣儿一双眼闪闪发亮,她本来还想今天去找他商量她爹的事,没想到他全都安排好了。 “记清楚了。”她走出来回答。 “那我走了。”账房急着吃他的腌瓜,话声未落人已走得老远。 枣儿担着陶瓮进房,擦擦额上汗珠喘口气,又赶着离开房间,她得趁工作未忙之前找到黄老爹,告诉他她的决定。 枣儿一叹,想起黄老爹当初所以答应带她进“一条龙”,就是冲着她做一阵子就会离开,结果这会儿她不但住进庄里,甚至还跟龙爷磕头成了他的徒弟。[熱x書%吧*獨 第四章 “把门关上。” 龙焱早一步进到枣儿房里,她进了房,便见一抹黑影坐在桌前,神色平静。 枣儿缩着脖子照办,等蹭来龙焱面前,她又听见他说—— “脱掉上衣。” “龙、龙爷……”枣儿吓得,乒乒乓乓连退了几步。 瞧这家伙的表情,龙焱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想干么?”说着,他朝桌上一拍提醒。 枣儿望去,只见桌上摆了只瓷瓶,还有利剪跟干净的白布条。 “刚才事情我弄清楚了,跟公子同行的客倌过来跟我坦承是他主子淘气,还交代了银两,说要让你看伤。” 他边解释边打开瓷瓶,可一瞧见石草依旧捂胸不肯宽衣,眉间一下拧紧。“你还杵着干么?” 枣儿连连摇头。“我没事,龙爷不必管我,我没关系。” 什么没事?龙焱手一伸猛地将她拉来,她右臂一动,就扯痛了右胸上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可就不敢叫喊。 她无论如何一定要忍下啊!枣儿一想到她脱了衣,她是姑娘的事情,就会马上揭穿了…… “还说没事,这是没事人会有的表情?” “不不,石草不敢麻烦龙爷,石草可以自己处理……” 龙焱动了火气,他可是出自一番好心! “啰嗦什么,我叫你脱就脱……”见这家伙扭捏不依,龙焱索性自个儿动手。 石草左闪右躲,一个不注意,龙焱抓住他衣襟用力一扯,“嘶”地一声,只见他身上布衣被自己扯裂了一角,龙焱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瞧见什么—— 石草身上,怎么会穿着姑娘的抹胸? “不要!”枣儿立刻拉拢衣襟,惊惶地缩进墙角。 他瞧见了吗?被龙爷看见了吗? “你……”不敢置信地龙焱先是看着墙边的陶瓮,再一望瞪着缩成一团的石草。“你是女的?” “对不起!”一声啜泣,枣儿噗咚跪下磕头。“龙爷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要骗您,我……” “你真的是女人?”龙焱打断她话,一个箭步将她抓抵在门板上。 枣儿来不及抵抗,破了个口子的衣袖,就这么软软垂挂在她右臂上,露出底下红艳的烫伤,还有半截抹胸。 她真的是女人!龙焱震惊地松开她脖子,摇着头后退。 怎样也没想到他又一次上了女人的当,又一次被女人欺骗! “黄保杜!”龙焱一个箭步打开门,冲着长廊大叫黄老爹全名。“外头谁,马上把黄保杜给我叫来!” “不不不……”一听黄老爹名儿枣儿就急了,忙又跪下蹭到龙焱面前。“求龙爷不要怪罪黄老爹,黄老爹是无辜的,他是被我逼的……” 龙焱倏地将门关上,不可置信地吼着:“你是说你是姑娘的事他知道?黄保杜明知道你是女人,他还介绍你进‘一条龙’?” “是,但黄老爹真的是被迫的,他是看我跟我爹可怜,他不忍心见我们没银子过年,拗不过我们哀求才不得不帮忙,他……” “多亏我这么相信你!”龙焱瞪着枣儿兀自发火。这要他面子往哪儿摆!他一想到他竟然这么眼瞎,一个黄花大闺女在自己跟前工作了那么久,他没发现就算,竟还蠢到收她为徒! 他心头一火,就连摆一旁的木凳也让他看不顺眼,脚一提踹飞了它。 枣儿瞅着崩了只椅脚的凳,终于理解为何外边人会说他脾气不好。 但那不是他的错,要不是她先骗人,他哪会生那么大的气。她捂着脸嘤嘤啜泣。 乒乒乓乓间,刚才还在揉面的黄老爹被人火速带进龙焱的跨院,一知道房里关着谁跟谁,黄老爹吓得一脸白。 他最担心的事该不会发生了?枣儿是女娃的事被揭穿了? “龙爷,我是保杜……”黄老爹哑着声音唤。 听见黄老爹声音,龙焱突然抓起挂在墙上的粗布短衫,朝枣儿身上一扔。 “身子捂好。”他虽气,但可还没忘男女之别。 见她七手八脚将衣裳披好,他才扬声唤:“你进来。” “龙爷……”黄老爹抖着身子,一瞟跪在地上的枣儿,便知大事不妙。 枣儿啊枣儿,你可真害惨我了!黄老爹又是怨又是气。 龙焱厉色质问:“我三申五令说过,不许女人进我灶房!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带她进来,说清楚,你有何居心?!” “没有,真的,小的没有什么居心。”黄老爹腿一软跪下,每说一句就磕了个响头。“龙爷听小的解释,小的当初只是看他们可怜,想说让这丫头进来替工几天,我也不晓得她会自作主张答应搬进来庄里……” 枣儿也在一旁帮腔。“对,黄老爹说得没错,全是我的不对……” “这儿没你说话的分!”龙焱一瞪。“你说,你明知故犯,你现要我怎么处置?” “小的、小的……”黄老爹接不出话,他知道自己该自请辞工以示负责,可一想到家里妻子孩子四张嘴,他又连连磕头。“小的求龙爷,求您网开一面,再赏小的一家一口饭吃……” 一瞧黄老爹模样,枣儿跟着哭了。“龙爷,枣儿也求您,您要罚全罚我,不要怪黄老爹,他是无辜的……” 龙焱眼朝枣儿一扫。说真话,他真恨不得一把抓起这家伙,直接丢到“一条龙”门外——就跟当年他轰他亲娘出庄一样,再也不许她靠近“一条龙”。 可到嘴的狠话,却在瞥见她眼泪汪汪的小脸时,倏地咽下。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幽幽提醒,虽然她骗了他,可平心论,她在“一条龙”几个月时间,确实帮了他不少忙。这丫头跟他那个只会偷钱、暗地私通外人的娘不太一样,至少她这几个月的认真负责,还有她对她爹的孝顺,不是随便佯装出来的。 龙焱深吸口气,硬是压下怒火。“我给你半个时辰,你马上给我收拾东西滚出去,半个时辰一过你若还在庄里逗留,休怪我不客气。” 听见这话,枣儿泪如雨下。 黄老爹怯怯提问:“那我呢?” “滚回去灶房!” “谢谢,谢谢龙爷……”黄老爹一骨碌爬起,一侧身,就从龙焱身边钻了出去。 龙焱也跟着要走人。 “等一等,龙爷……” 他转头,只见枣儿高高捧着地窖的钥匙。 瞧他气得都忘了钥匙还在她身上。龙焱一把抓走,跨了一步,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口:“你进来我‘一条龙’,当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枣儿抹着眼泪点头。“是啊,我爹是真的伤着了腰,做不来粗重工作……” 真的吗?龙焱越想越可疑。“还是有其它庖人,雇你来偷我菜谱?” 枣儿一愣,然后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可以用性命担保,绝对没有这回事……”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当我提议要你搬进庄里,你会毫不考虑答应?还有你爹,他就这么有信心你身分不会被揭穿?” “您误会了。”枣儿好担心龙焱会误会她爹。“我爹一直反对我搬进庄里,是我一意孤行,不肯听我爹的话早早辞工回家,他说欺骗龙爷您会遭天打雷劈的,但我一想到……我就……” “你想到什么?”龙焱站近一步逼问。 “我……”枣儿看着他脸词穷。她怎么能够告诉他,她所以执意留下,全是因为她舍不得不见他。 “说!”龙焱大喝。 他这一吼,枣儿又哭了。 “……我不想离开您!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但我没有办法……我一想到我辞工后再也进不了‘一条龙’、再也看不见您……” 什么?!龙焱连眨了眨眼,她刚话里的意思——是她喜欢他? “枣儿可以保证,您教我的的每一样东西,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绝对不会告诉其它人……真的,请您原谅我……” “滚出去!”龙焱厉色以对,好似已不再相信她说的每句话。“我刚说过半个时辰,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说完,龙焱随即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一关上,枣儿立刻趴在地上痛哭,声嘶力竭。 石草是女儿身的事,龙焱没跟庄里其它人提过,就连账房,也误以为是他得罪了贵客,才被龙焱赶跑。 这下,龙焱脾气不好的事迹又多添一桩。几个厨子知道今后不会再见到石草,每个人心里虽乐,可脸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庄里无人不觉得胆战心惊,尤其一想到龙焱先前对石草的信任,再度观他现在的下场,暗地开始有伙计替石草抱不平,尤其一吃到腌瓜腌果,石草的腌桲传奇,就会被人再次提起。 日子,就这么暗潮汹涌地过去。 自枣儿离开后,龙焱开始睡不好。 他忍不住怀疑,该不会是那家伙在她的腌菜里下了什么药,不然怎么接连着,他夜里老会梦见她的眼泪、她说的话,还有,她胸口上那个艳红印子。 就着窗外月光,卧在床上的龙焱看着自己的手。身为厨子,被热汤热锅烫伤这种事,稀松平常;要一个厨子身上没任何刀伤烫伤疤痕,才叫奇迹。 但问题是,她是一个姑娘。 一般烫伤没马上处理,常会留下伤疤,一个未出嫁的姑娘身上有那么大一个痕迹,一般男子发现,肯定会嫌弃的吧。 越想他越是懊悔当时没提醒她把伤药带回。那日她听从他命令,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把包袱行李打点好了,扛来的腌菜缸子她也左右一个扛了回去,他稍后去看,整间屋干净得完全看不出前一会儿还住了个人。 而桌上就摆着他带来的瓷瓶、布条、利剪还有他先前给她的刀。他打开药瓶子瞧过,她一点也没抹上。 石草家贫,这事她不消提他也明白,他更清楚她回家后,绝不会有闲钱请大夫治伤…… 躺在床上的龙焱捂眼一叹,他实在不愿为一个骗过他的女人伤神,但脑子就是不肯放过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那印子不知现在变成什么样了?是红了肿了?还是正疼痛地淌着血?万一她真的没好好照顾的话…… 可恶!龙焱猛一掀被坐起。 不过一个骗子,他有必要挂心?决定进庄工作的人是她又不是他,就算今天是少条腿断了胳膊,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脑里有个声音不断帮他开脱,可心头的愧疚感就是挥之不去——见鬼的愧疚感! 龙焱三两步跨出房门,一阵冷风袭来,他受凉地挲了挲手臂。 睡不着,他索性不睡了,信步走到他跨院的灶房,燃起灯烛,马上瞄见仍搁在桶上的铁锅——里边装满细沙,是先前石草拿来练腕力的。 龙焱瞪看了它几眼,然后开窗,一股脑儿将沙子全倒了出去。 声响吵醒了邻房的佣仆,他一见是龙焱,忙站直了身。“龙爷,这么晚了……” “没事,你回去睡。” 龙焱这么一说,佣仆哪敢多留,身一躬人又下去了。 龙焱弯着身自旁边竹篓取了条菜菔,就着昏暗的灯烛,以刀刃贴紧滑削。一眨眼,一条长长微可透光的白条,就这样如缎地泄了下来。 这也是石草每日必做的功课,削好的菜菔条可以切细拿来做烤饼,也是“一条龙”里相当受欢迎的小吃。待他削完了一条菜菔他才猛然惊觉,怎么又想起她来了? 阴魂不散啊她!龙焱搁下刀子叹气。 既然放心不下,要不干脆明早跑一趟探一探?一个声音在他脑里劝着,龙焱皱了下眉,正想斥 自己没必要费这心,大不了要黄老爹帮他走一趟,可怎么着,他的身子,却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当意识到自己想回房里拿取什么时,他又一次叹息。 疗理烫伤的药瓶。 他想,他不亲眼去瞧瞧,定是安不了心的了。 城外这头,枣儿也接连几夜没法安睡。每日天还未亮,便能见她起床穿鞋,拎了个桶子到菜园干活。 “不知道龙爷还气不气我……”枣儿蹲在田陇间,对着手上金瓜喃喃忏悔。“我这几天反省了很多,我真的不应该因为自己舍不得离开,就惹龙爷那么生气……” 还加深了他对女人的厌恶…… 两颗眼泪“啪答”地打在巴掌大的绿叶子上,枣儿已经不知这样偷偷哭过几回。那晚被轰出“一条龙”,她爹见她红着鼻头肿着眼睛,门外还搁着全部家当,就晓得她怎么了。 他一句话也没吭,只是扶着腰过来拍拍她头,可越是这样,枣儿越是难过。 瞧她自作什么聪明!不但让龙爷生气,还害爹爹没了赚钱的活计! 那晚上枣儿缩在被窝里哭得很惨,她爹劝她不住,只能陪坐在一旁叹气。 然后隔日,枣儿就决定不再家里边哭了。 当鼻扼不住心头难过,她便会躲到菜园子里,端着瓜叶,偷偷哭它几回。 龙焱来时,就正好看见穿着粗市襦裙的她,对着一缕瓜藤猛掉眼泪。 和着鼻水眼泪的喃喃模糊地传来。“对不起龙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您,我只是……只是……太想跟在您身边……” 他一开头没听仔细,还以为她在嘟囔什么,站近细听之后,耳根不禁泛起红潮。 那话她前几天也说过,他大可以怀疑她头一回,纯是想找借口开脱;可这一回,他很清楚,她压根儿不知道他会过来。 她没必要对着一丛瓜藤作戏。 所以说,她喜欢他这件事,该是真的了。 龙焱心头突然有种满满、酸酸的感觉。大概是前几年他撵走他亲娘的事,教街坊邻居记忆犹新,龙焱今年都二十七,人也长得俊俏英挺,却始终不见媒婆上门说亲。 就像他先前告诉石草的,对女子怀有偏见的他,对儿女情长琐事向来不放在心上。加上街坊邻居对他脾气的传扬,胆敢喜欢他的姑娘,她还是第一个。 他该作何反应?龙焱皱紧眉头。想不到一向运筹帷幄,事事都能妥贴处理的他,竟会被一个骗过他的小丫头搅得焦躁不安,魂不守舍? 龙焱还在想该挑什么时机打断她的喃喃自语,老天爷已自作主帮他开了条路。菜园子前头的屋里传来“枣儿枣儿”的呼唤声,园里的人儿一听,赶忙抹干眼泪,转身回话。 “爹,我在园子里……”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就看见他了。在晨光中,穿着一袭蓝袍的龙焱,俊挺得就像从画里头走出来的神仙,那么英武神气、不带尘烟。 枣儿初时还以为是她眼花看错,不然就是在作梦,看了几回后,又拚命揉眼再看,怎样就是不相信龙焱真的来到她面前。 他怎么可能会在这儿?他应该讨厌死她才对,她骗了他,还让他那么生气,不是吗? 可不管她再怎么揉眼,龙焱仍旧定定地站在她面前,她好半晌才领悟,眼前人不是幻觉,她也不是在作梦。 “龙爷……”两个字刚喊出,豆大泪珠“啪答”又从她眼里滚落,枣儿被自己反应吓了大一跳,赶忙用手背擦脸。可说也怪,眼泪竟越擦,掉得越凶。 见她一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龙焱就算还有一点火气,也被她眼泪浇得一乾二净。 “你没拿走。”他从怀里掏出药瓶,走了两步递到她面前。 她哪好意思拿!枣儿啜泣地摇头。“我……自己摘了些药草……” 龙焱打量,实在没办法从她衣上看出真相。“你看着我,你敢当我面说伤口愈合了?” 傻傻抬头的枣儿喉头一动,她已经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说谎话。 “还没好,对不对?” 她眨眨哭红的眼,算是默认。 烫伤不若刀伤好处理,头一天发红,第二天肿胀,再来就是流血流脓,非得要等底下新皮长好才能见愈。可她哪有多余银两去看大夫,只好胡乱找些草药敷上,但四天过去,伤口却还是没什么好的迹象。 她到底有没有好好看伤!龙焱对她伤口的印象,就只是那天不意撕开她衣袖,现下他又不可能直接扒掉她衣裳瞧清楚……他瞧瞧左右,突然取来一根枯枝。 在枣儿还一脸愣的时候,他没预警拿着枯枝,朝她伤口一戳。 那比手戳额还轻的力道,却教事儿疼得龇牙咧嘴。 他就知道!她伤口根本没好!龙焱眉尖倏地拧紧,得找个人帮他瞧瞧她的伤如何了。念头一动,他想到了一个人。 “教你腌菜的大娘住哪儿?” 捂着胸口吸气的事儿朝前方一指。 龙焱不由分说,拉了她便走。 “您要带我上哪儿?我爹还在屋子里……” “闭嘴。”龙焱回头一瞪。 她马上噤口不语。 “石老爹。”行经石家门前,龙焱停步朝里边唤道:“是我,龙焱。” 听见他声音,石老庐忙不迭从屋里边蹭出,一脸惊讶。“龙爷?什么风把您吹来?” “我是来找石姑娘,请她带我去找个人。” “您……您不是来……怪罪……”石老庐支支吾吾。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龙焱截断他话尾。“令千金借我一会儿,马上回来。” 石老庐哪敢说不,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龙焱拉着枣儿越走越远。 枣儿也被龙焱举动弄胡涂了。 走下坡,龙焱一望前头两幢矮屋。“哪间?” “右边这间。” 龙焱马上过去敲门。 直到龙焱对大娘说出来意,枣儿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带她过来疗伤的。 “好好好,我这就带她进去……”大娘拉着枣儿入房,一拉开她前襟看见里头伤势,立刻“唉呦”喊道:“你这丫头,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德行?” 枣儿垂着头嗫嚅:“我找不到人帮嘛……” 直到现在,她爹都还不知道她受伤的事。每天她就到山坡上采点消肿的草药,自己偷偷疗伤。 “你把大娘当外人看呐!”大娘忍不住骂:“你坐着别乱动,我就去拿点热水来,好好帮你清理清理。” “怎么样?”龙焱溢于言表地关心。 “一团糟!整个胸口又红又肿,光看我都觉得疼!”大娘边说,边上灶房端热水。“你刚说你有药?” 龙焱赶忙交出来。“厚厚敷上一层,不够我明天再拿来。” 大娘拿了便走,不一会儿,房里便传来枣儿的呻吟。 “痛痛痛……” “还敢喊痛!”大娘口气很凶,但施药的手劲却很温柔。“要不是你拖着不照料,它会变这样?” “我有啊……”枣儿满脸委屈。“我还上山采了牛顿棕,但这一次好像没用……” 大娘一拍额头。“牛顿棕是治刀伤,你瞎涂什么!” “难怪越涂越疼。”枣儿一缩脖子。 终于,伤口清理好,大娘帮着枣儿缠上布条,这时她才突然想起外边还站了个龙焱。 “大娘问你,”大娘朝门一颔。“外边那个俊小子跟你什么关系?” 枣儿摇摇头。“没有关系。”这几天枣儿一直没过来找大娘,今天刚好乘机把前一阵改装乔扮进“一条龙”的事,全跟大娘说了。 原来外边那个俊小子,就是赫赫有名的“一条龙”当家! “那他今天过来……”大娘一脸惊愕。 枣儿摇头。“我还没问呢,他一见面就把药瓶交给我,然后我们就到这里来了。” 大娘回想龙焱溢于言表的关心,再一瞧枣儿哭红的眼睛鼻头,心里有点谱了。 大娘再拍枣儿。“你老实告诉大娘,你喜欢人家,对不对?” “我……”枣儿整张脸唰地胀红。 大娘一瞧就知道答案了,低笑着问:“龙当家呢?提过吗?” 枣儿用力摇头。“不可能的!”龙爷不讨厌她就该偷笑了,她哪敢奢望被他喜欢? “可是我瞧他表情……不像不关心、不喜欢你……” “先不聊了,”枣儿边拉衣襟边说。她跟龙焱的差距她比谁都清楚,不管大娘说什么,她都会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能的。“我爹还在家里等呢!” “你明儿记得再过来换药,你不来,我就到你家告诉你爹去。” “我会的。”枣儿闷闷答着,一钻出房门,龙焱就站在外边,两人差点没撞上。 “弄好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刚听她叫疼,他竟然会觉得心痛。 枣儿不敢抬头,只是望着他脚上缎鞋点了点头。 “多谢大娘,我明日会再送药过来,还得请您帮忙。” 听见这句,枣儿惊愕抬头,她本以为今回见他,会是最后一次…… 龙焱同大娘告别,一出大娘屋里,枣儿再也忍不住发问:“龙爷……原谅我了?” “没有。”背对她走在前头的龙焱答得多干脆。 枣儿身子一缩,活似挨了一拳。 “不过我一直在想,你走那时跟我提的那些话。” 她那时说了很多……枣儿看着他背,心头像塞满了蝴蝶,乱成一团。 龙焱突然回头。“你是真心喜欢割烹?” 原来他是在想这个。枣儿点头。“是。到现在我还一直不断练习您安派的功课……虽然,您八成不希望我再练……” 该不会又是在骗人?他瞄她一眼。“我不信。” 枣儿愣了下。“那……我带您去看!” 她三步并两步冲回家门,见着杵在门边的爹,也来不及招呼,直接奔进灶房。 石老庐原想追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可一回头,却见龙焱推门走了进来,惊诧地问:“龙爷?!” “你腰伤好些了?”龙焱问。 “好好好,好多了。”石老庐一瞅消失在门里的女儿,再一望龙焱寻看的眼神,忽然间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这儿。还有,龙爷好像有点变了,印象中龙爷从没出现过这么温和的表情,他总是冷冷淡淡,一副高居云端的模样。[熱%書?吧&獨#家*制^作] 龙爷的改变,该不会跟自个儿女儿有关?石老庐又瞧了龙焱一眼,见他整个心魂都不在他身上,他便识趣地退进房间。 她爹才刚琏房,枣儿正好端了一口破铁锅进来。 一想到她胸上的伤,龙焱手一伸接了过来,直觉不想再让她伤着。 他一瞅内房,小声提醒:“当心伤口。” “不碍事的。”枣儿回道。她每天拎来罐菜的木桶,不知要比这锅重上几倍。“您不把锅子给我,我怎么证明给您看……” “我看见了。”龙焱一摇锅里细沙,底下补洞立刻露出。 这口锅是枣儿娘亲当年遗下来的,底边虽破到不能再补,不过正好可以拿来练甩锅。她为了能在里边摆细沙,还特别用陶泥把破洞糊起,就怕锅子还没拿起,沙子已从底口全漏了出去。 “为什么还要练习?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让你再进‘一条龙’。” 枣儿挲了挲手,不知道该不该把理由告诉他。 龙焱不愧聪明,一下想出原因。“是我教的关系?” 她脸倏地胀红。 一瞧她表情,即使她没开口,龙焱也知道了,心里暗笑,这丫头根本藏不住心事。 “时常练习又怎样?”他再逼。“过个一、两年,你还不是一样把我给忘了。” “不可能!”枣儿急忙接腔。“跟在您身边的日子,我每天每天都会回想一遍,绝不可能忘记……” 龙焱直勾勾盯着她,冷不防问了句:“你就这么喜欢我?” 枣儿这会儿已经不只是脸红,而是像烫熟的虾子,眼睛看得到的脸啊脖子耳根,全都红通通的。 “怎么不说话?”没想到捉弄她这么好玩。龙焱坏心眼一起,明知道她怕羞,还故意逗她。“还是我误会了?” “没没没……有。”瞧她慌得连话都说不好了。“不不不……不是误会……” “你喜欢我什么?我的厨艺……还是‘一条龙’的规模?” “不是那些。”枣儿用力否认。“虽然我确实很佩服您的厨艺,但我第一次去见您,您什么都还没做,只是走来我身边,我就觉得……心里满满的。” 第一次……龙焱回忆两人初遇,那时枣儿还穿着男装,一脸怯怯地站在账房面前。 “你怎么确定那就是喜欢?” “用不着确定啊!”她一脸坦率。“不久之后,您不是要我搬进庄里?那时我爹一直劝我回来,可我一想到再也看不见您……我从来没那么难受过。” 她说完,房里突然陷入沉默。她不安地瞅着龙焱,实在没法从他表情猜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还是没办法相信,即使她说得信誓旦旦。“如果我不是‘一条龙’的当家……”他怀疑她的喜欢,多少是受了他丰厚身家的影响。 “我还巴不得您不是呢,这样我们之间,就不再是天与地,云与泥的差别了。” 几句话,倏地撞碎龙焱固守已久的心防。他惊讶地看着她,一时还没办法相信,真有人会彻彻底底,只因他是他,就喜欢他。 “我知道您又会觉得我是在骗您,”她一睑沮丧地挲着袖口。“我也不能怪您这么想,毕竟是我自己教您失了信心……” 不,这一回,他有点相信她了。 “我刚听你爹喊你枣儿?”他突然问。 “是啊!我叫石枣儿,就是枣树上的果子,石草那个名字是黄老爹随口诌的。” “为什么叫枣儿?” “我爹说是我娘在怀我的时候,非常爱吃枣子……” 龙焱愣了下,突然笑开了。“好在你娘当初爱吃的是枣子,不是包子馒头。” 石包子?石馒头?枣儿眨了眨眼,一会儿才会意,他是在说笑。 她嘴一下张大。龙爷说笑?向来严肃寡言的龙爷耶! “合上,”他弹她额。“丑死了。” 可是瞧他眼神,却没丝毫嫌她丑的意思。 枣儿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半晌,才大着胆子问:“龙爷……原谅我了?” “瞧你表现。”他一瞅她,嘴角有抹笑。 什么意思啊?枣儿还想问清楚,可龙焱已经越过她,径自步出门外,只留下这么一句—— “我明天再过来。” 一待厅里没了声息,石老庐立刻探出头。“聊完了?” 枣儿一望见她爹,脸儿忽地胀红——她刚光顾着跟龙爷说话,都忘了爹也在家了! “你……你们……”石老庐指指门外又指指她,话还没讲完,枣儿已抱着头钻进灶房。 “别问我,我也还搞不清楚!” “那龙爷刚才拉着你去哪儿?”石老庐扶着腰追在身后。 枣儿边吹旺灶里的火苗边答:“找前头的大娘。” 龙爷一个大人物,找个老村妇做什么?石老庐想问,可又觉得这不干他的事。要紧的是他刚在房里听见的那些。“我听龙爷刚才跟你说了一堆什么……喜欢啊,包子馒头的?” “就说我搞不清楚了。”枣儿窘死了,打死不肯回头教她爹瞧见她通红的脸。 只见她一径从箩筐里取来菜叶,切了撮姜,菜油一舀,哗地炒起菜来。 石老庐瞧瞧女儿背影,再一想刚才龙焱的表情,心头突然有种微妙的预感。 龙爷——该不会真看上了自家女儿吧? “他不生我们的气,决定原谅我们了?”不愧是一家人,石老庐关心的事,跟自个儿女儿一模一样。 枣儿将锅里热菜盛起,看着她爹摇了摇头。“我问过,但他没回答,只告诉我明日会再过来。” 看着忙里忙外的女儿,石老庐冷不防问:“会不会……龙爷看上你了?” “您别瞎猜!”枣儿整张脸又红了。“您快点坐下吃饭,我外边还有点事,等等就回来。” 端起碗的石老庐觉得好笑,这丫头,口是心非,心里分明也这么期待着。 不过话说回来,龙爷来得真是时候。石老庐想到前几天,她总是躲着他偷偷掉泪,真以为她泡肿的眼皮瞒得了他似的。 “求求您保佑保佑枣儿,她也够苦的了……”石老庐双手合十向老天爷祈求,他只有一个微渺希望,就是让他的枣儿,能遇上个良人,有个幸福归宿。 龙焱是不是那个良人他不知道,但瞧女儿久违的欢颜,他很希望是。 第五章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枣儿已兴奋到不能安枕。她一直在想龙焱昨天说的话,他说他还会再来,是真的吗? 不久,答案揭晓。当她拎着木桶开始在园里浇菜时,龙焱来了。 被脚步声惊动的枣儿回头,就看见穿着银白色绸衫的他,飘逸似仙地立在桲树下。 他拍拍仍残着几颗果子的树干,冲着她笑。“原来桲树长这样?” 他的笑容——好俊噢!枣儿胀红着脸,感觉心在胸窝扑通扑通猛撞,好像快从里头跃出来似的。 昨早和她把话说开了后,龙焱奇异地好睡,一夜无梦。今早天还未亮,他就自个儿起床换装,谁也不打搅地走了出来。 见枣儿仍旧站着发愣,他走来轻敲她额头。“在想什么?” 枣儿捂着脸连连摇头,她决定要把他刚才的微笑,当作她一生的宝物,好好藏在心里。 龙焱左右眺望,仔细审视枣儿一手打理的菜园。“想不到这菜园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他睇着结实累累的金瓜夸道:“还长得真好。” “反正我会的也就这点事。”枣儿弯身,把桶里最后一点水倒完,再拎着空桶到井边汲水。 龙焱悄悄跟来,桶子一装满,他立刻伸手拎起。 “龙爷!” 他不在时不管,可他在她身边的时候,他定不会袖手见她拎重。 “伤口还痛吗?” “不太痛了,您给的药真有效。”枣儿跟在他身后。 “是袁师傅留下来的秘方,专门治烫伤的。”他一瞅她。“我还带了一瓶,你忙完我们再去找大娘换药。”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枣儿拿着刈刀采收肥绿的菾菜叶,心里想问,却又担心坏了这好气氛。龙焱也不再说话,只是一味瞅着她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开口。“我是袁师傅自路边捡来的,你知道吗?” 枣儿惊愕抬眼。这是他不说她还真不晓得,那龙爷的爹跟娘呢?他们跑哪儿去了? 就说她藏不住心事。他好容易从她眼里读出疑惑。 “我爹是个痨病鬼,我六岁不到就死了。之后我娘带我一块改嫁,那人也是疱人,但不喜欢我。对我成日不是打骂,就是把我关在柴房不准我吃饭。一次机会我逃了出来,饿到发昏的时候,袁师傅出现了。” “然后……您就在庄里住下了?”龙焱说得云淡风轻,可枣儿却听得无比心疼,想不到一副好人家出身的龙焱,竟也是个苦命人。 他摇头。“袁师傅认识那人,所以一听说我从哪里逃出来,就把他们找了过来。我娘当着袁师傅发誓,绝不再让我吃苦,我也信了,可以回到家,我的处境只是变得更糟,我被关进柴房,这回门上还落了锁,打定主意就是不让我有机会再跑出去。”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您?!”枣儿激动了起来。“您当时还那么小,不过六、七岁不是吗?” 他扯唇苦笑。这事他从没跟人提起,就连庄里最老资格的帐房,也只听说过他曾在外头流浪,然后被袁师傅捡了回来。 “六岁。好在袁师傅一直惦着我,没几天他拎了笼包子过来拜访,坚持要见我,那人才不得不把我放了出来,那一次之后,我就再也没回去了。” 枣儿不断想着他说的话,这么悲惨的往事……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您刚才说的,应该没几个人知道吧?” 她又问他为什么了。 他一瞄她。“昨儿整天,我一直在想你说的云泥之别。我不是云,你现所看见的那些,并不是天生就落到我头上的。” 啊!一念头转过枣儿脑袋,他该不会在暗示她,他跟她的距离,并没她想的大?! “您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龙焱转开身,一时间无法直视她漾满惊讶与希望的眼眸。他花了整天时间思索他对她的感觉,但就是厘不清,参杂了太多情绪。 一个自小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孩,虽然长大了、飞黄腾达了,但骨子里,仍旧伤痕累累。 他心里一直怀着疙瘩,迟迟不敢相信真会有人发自内心地喜欢他——就连怀胎十月才生出他的亲娘,也轻易地舍弃他了,不是吗? 枣儿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望着龙焱写满孤寂的背影,她觉得心好疼好疼。 没办法忍耐,她也不想忍耐,突然一步向前,从背后将龙焱牢牢抱住。“不管你是云也好,是泥也好,我不在乎,我就是喜欢你。” 龙焱仰头望着比人高的桲树,那叶子透着阳光,好似片片翠绿的薄玉,漂亮极了。 他苦涩地探问:“会喜欢多久?” “一辈子。”也不知打哪儿生来的勇气,她从后边绕到他面前,张着大眼果决地复述:“一辈子,我喜欢了就不改变了。” 在这一刻。他几乎要相信她了。 但两个杀风景的家伙,却选在这时冒了出来。 “枣儿?” 金河叔又领着儿子金元送柴来了。一见枣儿跟个陌生男子杵在菜园里你看我我看你,忙不迭出声唤。 枣儿循声望去,一见是谁,她忙丢下龙焱,赶着去送钱。 “金河叔您来得正好,上回的柴火钱我一块给您……” “不是说好留着帮你爹买点好的?”金河叔不肯收,一双眼还不断瞟着龙焱。“那人是谁?挺面生的。” “是‘一条龙’的当家,龙爷。” 他有没有听错?金河叔瞪大眼。“龙爷来找你做什么?” 枣儿当真被问倒了。她瞧瞧一脸狐疑的金河叔,再一眺缓缓走来的龙焱,心想绝不可以再说谎骗人,但问题是——她也不好告诉金河叔她受伤的事。 “总之您先把钱收着。”枣儿不顾金河叔推拒,硬是塞进他手里。 “我都说不用……嗳,你这丫头……”金河叔终于还是顺了她意,然后招招手,要儿子靠近点。“金元,你不是有话要跟枣儿说?” 金元瞅瞅枣儿,又望望越走越近的龙焱,似乎察觉到那人与枣儿之间,有股微妙的气氛。 冲着不想把枣儿让给任何人的意念,他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我们成亲吧,枣儿。我是真心想娶你进门的!” 枣儿吓了一跳,直觉瞥了龙焱一眼。 金元哥怎么回事?突然间提起这个—— 金河叔也跟着帮腔。“是啊枣儿,你就看在金元这么有诚意的面子上,允了他吧!” “金河叔……” “你要与他成亲?”龙焱没发觉自己铁青了脸,二十几年从未感觉过的妒意,一瞬间全数冒上。 刚才她的举动她说的话,还深深印在他心里,这会儿他却听见,她要跟其他男人成亲了?! “不是的,龙爷您误会了!我从没答应过……” “什么误会!”金元插话。“你明说过等你爹腰疼好一点,就要跟我讨论婚事。” “我没有!”枣儿急坏了。“我从没说过这种话!” “嗳嗳嗳……”金河叔跳出来打圆场。“别动气,有话好说。” “你们分明是在为难我!”枣儿脚用力一跺,也不想想旁边还有龙焱在,真要她当面教他们难堪吗? “你们到底有没有约定?”龙焱动了肝火,要枣儿真背着他耍这种两面手段,一面说喜欢他,一面又答应当其他男人妻子,他绝对二话不说走人! “没有!” “有!” 枣儿与金元同时喊声。她一听金元答了什么,气坏了! “金元哥你说谎!”她忍不住喊,可一望见金元表情,她就知道自己伤害他了。 真是的!枣儿抱头叹了一声,然后朝金元深深鞠躬。“你怪我吧。我不应该挑这时机跟你说这些,但我是真的不可能跟你成亲的。” “为什么?”金元蓦地朝龙焱一望。“因为他?” 她用力摇头。“是我自己的意思。” “等一等,”金河叔按住儿子,看着枣儿提醒:“枣儿,你可知道你一拒绝,不管你将来是不是后悔了,咱金元都不可能再要你了?” “枣儿清楚。”她再一次道歉,“谢谢金河叔、金元哥的厚爱,可是枣儿真的不能答应。” 话都已经讲这么白了,金河叔拍拍儿子背脊,要他放弃。这门亲事再没有转圜的余地,总归一句,没有缘分。 一直到金家父子走后,枣儿才抹抹盈眶的泪,瞪着泥地向龙焱道歉:“让您看笑话了。” 他一直在想她刚说的话,不可讳言,她刚才的拒绝,确实令他心头暗喜。 他端起她脸审视。“你老实说,你刚拒绝那门亲事,真的与我无关?” “是我自己决定的。”她勇敢地看着他。“自庄里离开后我就发誓,我这辈子再也不说谎了。” “万一我始终没有响应你的感情?” 她深吸口气,话还没说,眼眶已先红了。“其实,我从没想过您会响应……” 她当真这么喜欢他?龙焱一震。 “您能想像,心里住着一个人,但却跟其他人成亲的感觉?”她边说边擦了擦眼泪。“我不能。所以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想再欺骗自己。” 傻丫头!龙焱猛地将她揽进怀里。怎么会有人这么憨直这么傻?他唇抵着她发上的包巾喃喃道:“你这样……我该拿你怎么办?” “您根本不用把我惦在心上。”她贴在他胸前幽幽道:“能遇上您、喜欢您,我已经觉得很幸福……即使您一辈子不理我,也没有关系的。” 她当真这么不忮不求?他低头瞟她。 “我说的是真的。”她大着胆子触碰他脸。“您现在做的这些,已经超出我当初所想,太多太多了。” 经过他娘一次一次的发誓,又毁约之后,他本以为自己的心早不会有任何感觉,可这样拥着她,看着她甜甜的脸,他才发觉自己并不是铁石心肠。 还是受了她的影响,不知不觉被她的温暖融化了? 龙焱突然松开她,闷头将她进菜园。 “怎么了?”草儿话还没说完,背已经被压靠在桲树干上。 “闭上眼。”他贴在她颊畔低语,她还不及反应,他的唇已然覆上。 感觉到他唇瓣的吮吸,枣儿呼吸一停。她瞧过这举动……许久之前,她曾在前头树林子里,瞧见放牛的海哥儿这样搂着小桃姑娘,对她又揉又蹭的。 小桃姑娘当时是怎么做的?枣儿一边回忆,便感觉龙焱又暖又烫的唇,初时的惊讶过后,她马上知道自己喜欢,尝试着伸手勾住他颈项。 龙焱稍离开她喘了口气,着迷地看着她红滟滟的脸庞。以往,她还做着男孩打扮时,他顶多觉得她面容清秀。可不知怎么搞的,今天一看,却觉得她秀雅标致,是他见过最可人的小家伙。 他心头从没有过这种又甜又软的感觉。 他盯着她的眼问:“你知道我刚才在做什么?” 她被他看得好羞怯,又好喜欢被他搂着说话的感觉。“不知道……可我瞧别人做过,有些一样,有些不一样。” 他蹭蹭她烫红的脸,边问:“哪儿不一样?” 她边回忆边回答:“声音啊……表情……”说话的时候,她勾在他肩上的指头,还不自觉勾啊画啊,撩得他心头一阵荡。 他凑近脸低喃:“说来听听。” “就……海哥儿搂着小桃姑娘,不停往她嘴边蹭……然后……小桃姑娘,我听见她发出喘不过气的声音……” “这样吗?” 他依着她的话,舔舐她的唇瓣,随后趁她嘴儿还没闭上,舌尖一溜,探进去品尝她的滋味。 “嗯……”枣儿整个人像醉了似的,双腿不住发抖。当他唇吮着她的舌,厚实的掌捧着她脸轻娑,她觉得自己一定会瘫倒在他跟前,只好紧紧环着他肩头不放。 老天爷啊!她迷迷糊糊地叹,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折磨人、又醉人的感觉啊? “现在呢?”他微侧头,喘息地啄着她嘴唇低问:“一样了吗?” 什么?枣儿迷离地眨眨眼,现在她脑袋除了他之外,根本没地方容纳其他思绪。 龙焱爱怜地睇着,发觉自己喜欢她看他的眼神——满是爱慕、信任与崇拜。 可人儿。他一叹,再次覆上她唇……直到枣儿再也无力站立,他才心满意足移开嘴,搂着她调稳气息。 不需要什么考虑了,只有一条路,他要娶她。龙焱前半辈子,除了跟袁师傅拜师学艺那一阵,他已许久不曾像现在一样,迫切渴望过什么了。 是看破了、心冷了,也是以为生命中再不会迸出其他希望的火光,但是她出现了,带着满怀的情意,毫不畏惧地化去了他心头的寒冰。 如果一个男人终究得找个女人共结连理,那没旁的选择了,他的妻子,非她莫属。 他在心里叹息,枣儿,他的娘子,他的枣儿…… 他俯低头,蹭着她依然绯红的颊,慎重地道:“我们成亲吧!” 直到现在,枣儿仍旧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当天龙焱得到石老庐的允诺后,便匆匆返回“一条龙”,说好他会马上请媒婆过来提亲,还有,他明早一样会过来。 之后枣儿就犯傻了,不是一个人愣愣坐在厅里发呆,就是捂着脸偷笑。石老庐见女儿开心,他也就开心了。 坐厅里的枣儿一瞟,正好瞧她爹自房里出来。 “爹。”她突然跳到他身边。“您捏我一把。” “干么?”石老庐搞不懂她葫芦里卖什么膏药。 “您捏就是……啊啊啊,会痛!” 当然会痛!石老庐一摸女儿额头,怪了,不见烧啊! “我没发烧!”枣儿扭开身。“我只是一时不确定我人是醒着还是睡着了,刚才的事是我在做梦,还是真的发生……龙爷是真的由来咱们家,真的亲口跟您说要娶我吗?” 傻丫头!石老庐故意捉弄她,板着脸说:“没有,你真的记错了,龙爷真的没来过。” “唬我!”枣儿脚一跺。“您就爱寻我开心。” 石老庐轻敲她额,然后拉她一块坐下。“刚我在房里找着这个东西……” 包在布卷子里边的,是一支造型秀雅的银簪,细长的簪头弯成云状,底边还缀着几绺彩珠。 石老庐微笑。“你娘特别为你留下的。” “娘留给我的?”枣儿先是惊讶,继而激动地捧起它。 石老庐点头。“你娘交代过,就算日子再苦也不可以卖了,就是要等你出阁,给你添点风采。” “谢谢您……”枣儿呜咽一声抱住她爹。 “谢什么!”石老庐抚着女儿秀发,想起来就老泪纵横。“是爹对不起你,都几岁人了,还老让你穿邻家大娘不要的衣裳……” “又没有关系。”枣儿贴心的擦去她爹脸上眼泪。“爹够疼我了,咱们附近哪个人不晓得,石老庐的心头宝,就是他的女儿,我,石枣儿。” “你就这脾性,只会往好的看。”石老庐揉揉鼻头,然后取来银簪,抖着手帮女儿插上。 他退了些瞧,点点头;漂亮,真是漂亮。 “您又哭了。” “好、好,爹不哭。”石老庐抹抹脸,颤颤地笑了笑。“对了,你知道龙爷还跟我提了什么?他说他打算买下后边山头,在旁边再盖间屋,他打算搬过来一道住。” “真的吗?” “爹会骗你吗?”石老庐笑斥。“真的,要不是龙爷亲口说,我还真不晓得他跟咱们一样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他还说当年袁老当家吩咐过,‘一条龙’招牌传贤不传子,他说搬出来也好,这样等哪天他把‘一条龙’棒子交了,他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可我听得出来,龙爷所以这么说,全是考虑到我这个伤了腰的糟老头。” “胡说,我的爹才不是糟老头!”枣儿笑着驳斥。“不过龙爷真的是好心人,他绝对不像外边说的冷淡无情,他非常体贴善良,只是不习惯跟人解释。” 石老庐点点头,他的枣儿眼光比他这个老头还好,想他在“一条龙”待了这么多年,竟一直没发现那张冷脸底下,其实藏着颗体贴善良的心。 石老庐拍拍女儿手,扶着腰站起。“我该去想想宴客名单了,那簪子就交给你,记得收好。” 她摸摸簪子,嫣然一笑。“爹放心,枣儿一定会的。” 龙焱当天回庄就宣布,他已跟石老庐的女儿枣儿订了亲。乍听,庄里人无不议论纷纷,没人听说石老庐还有个女儿,那石草呢?龙爷原谅他了? “哎哟,石草就是石枣儿。”知悉所有详情的黄老爹一下成了红人,正好帮龙焱解释来龙去脉,省费他一番口舌。 两人婚约决定后,日子便开始忙了起来。首先是地,龙焱趁“一条龙”不忙时刻,要帐房帮他买下石家屋后那一大块地。再来就是安派筑屋砌房的工人,他打算在石家屋旁盖间小巧坚实的跨院。至于准新娘子枣儿,也在龙焱的吩咐下,伙着邻家大娘,进城挑买她从没想过的珠翠布匹—— 这日,布坊帐房派马车来接枣儿,说是前几日量身的衣裳已经裁好,要请她移驾试衣。她一想上回在布坊里听见的闲言,心怯了怯,马上去央大娘陪她一道助阵。 “区区一间布坊有什么好怕的,你可是将来‘一条龙’的当家主母,有人敢多嘴说你什么,你直接冲回去,你后边还有龙爷撑腰你怕什么!” 马车上,大娘望着枣儿教着。 “我不想那样。” 枣儿平和惯了,要遇上什么不平不满的事,头个总是反省自己是不是哪儿做错了。可是这等好脾气,上一回也差点发了脾气。不知说的人是有意无意,总之那日她在屋里边量身挑布,几个织女就在外边叽叽喳喳。 说她什么麻雀妄想当凤凰,这些话枣儿才不放心上,但就气不过她们拿龙焱说嘴。什么男人要是不懂孝顺娘亲,想必不会是个体贴的丈夫——真是,她们懂什么啊! 大娘叹。“你就这脾气,吃了亏也不吭,净往肚里吞……” 很快,马车载着两人来到布坊。布坊帐房挲着手护着枣儿跟大娘入内,然后双手拍拍,底下人立刻送上新制的衣裳。 红的蓝的粉的牙白的水绿的……一列佣仆人手一套排开,大娘随手抽了套水红褥衣配粉绸裙,拉枣儿到内房试衣去。 “名贵的布缎摸起来感觉就是好……”大娘一边帮穿着一边赞美。 大概是枣儿先前穿的衣裳都太过宽大,样子生的再好也没人发现。现下换上合身衣裳,大娘啧啧两声,还真是漂亮!俗话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说得一点也没错。 “瞧瞧你,要龙爷见着你这身打扮,包管他明天就赶着跟你成亲!” 枣儿被夸得一脸红,她垂头摸摸温润的绸裙,脸上还有些不确定。“这么秀气的衣裳,真的适合我?” “怎么不适合……”大娘绕着枣儿转了圈,突然喊:“你等我一会儿。帐房的……” 大娘沿路喊着出去,不一会儿帐房领了两名佣仆进来,手里端的,正是先前枣儿寄放在坊里的头花跟珠簪。[熱@書x吧#獨%家&制*作] “坐着,我帮你重新梳头。” 大娘取了把木梳,左弯右弯,将她一头秀发理成两个螺髻,再插上步摇跟银簪。枣儿瞧着铜镜的倒影,突然觉得里边那个粉红秀丽的女子,不是她自己。 她有些怀疑,要龙爷看见她现在模样,还认得出是她吗? 大娘正要扶枣儿站起,外边突然传来布坊帐房的唤声。 “石姑娘……‘一条龙’派人过来,说龙爷有事请您过去。” “我马上出去。”枣儿扬声答,然后转身看着大娘说:“大娘帮我把衣裳换下。” “傻丫头。”大娘拍额一叹。“还干么换衣服,你就这样去啊!” “但是……”枣儿一摸头上的银簪。“这些衣裳不是特别为成亲准备……” “去去去,正好让龙爷瞧瞧你!” 大娘不由分说硬将枣儿推出门,待她上了“一条龙”马车,还能见大娘在布坊前拼命挥着手。 第六章 “到了——到了——终于到了!” “一条龙”后门,穿着深蓝长袍的账房伸长脖子盼着,一见自家马车转进巷弄,他立刻要人把门打开。 “账房……” 帘一掀开,枣儿马上冲着来人唤了声。庄里人早都知道枣儿乔扮的事,可没人想到,当时那个不起眼的小伙子穿回女装后,竟是个标致的女娇娥! 瞧账房一张嘴张得多大! “你真的是石草?!”账房难以置信地打量她。 “是啊,”枣儿不安的抚抚裙。“我这样打扮很怪吗?” “不不不,不怪,很好看,我想不到当时那个愣小子竟然……”说到这儿,账房一下回过神。老天爷,现在什么时候,哪还有时间聊天? “快快快,您快跟我来……”账房说完,忙不迭往地窖方向奔去。 见状,枣儿拎起裙摆快步追着。 “发生什么事了?” “腌菜啊!”账房满脸愁容。“一下坏了几十瓮,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今天领人下地窖拿菜,打开就发现坏掉了。” 地窖前,龙焱正领着底下人一瓮瓮打开检查。枣儿光是嗅,就知状况多糟。 “龙爷,石姑娘来了。”账房喊道。 龙焱挺腰回头,一见账房身旁的枣儿,也惊呆了。 那个穿着水红襦衣粉绸裙、美得像仙子的漂亮姑娘,真的是他的枣儿? “龙爷……”枣儿羞怯唤道。 他撇开手下来到她跟前,忍不住碰碰她脸,直到确定眼前人不是幻影,他才叹也似地道:“你好漂亮……” 女为悦已者容,他这一声赞,霎时消除了枣儿心头的忐忑,不过一意识到邻旁人打探的眼光,她脸儿一下胀红。 众目睽睽的…… “嘿!你们还忤在这儿干么?走啊!” 不愧是“一条龙”账房,一见苗心不对,立刻吆喝旁边人跟他一道离开。待身旁窸窸窣窣声响消失,龙焱这才拉着她,在自个儿跟前转了一圈。 她一转,细柔的绸裙随即扬起波纹,悬在腰间的绶环轻轻撞击,叮叮当当,听起来无比悦耳。 龙焱满意地点头。“以后那些粗布衣裳别穿了,我喜欢你打扮得漂漂亮亮。” “这事我做不来。”枣儿低头浅笑。“到菜园子洒水摘菜,难免会沾上尘泥,万一弄脏还是弄破,多可惜。” “区区几件衣裳,我还供得起。” 枣儿笑了笑,但没一会儿,心思马上被满院的陶瓮拉开。“听说腌菜了问题?” “每年总要来个几回,但这一次最严重。”龙焱叹。“‘一条龙’有个习惯,寒露一到,总会推个酸菜锅子让客人尝鲜,但瞧现在这样,怕是不成了。” 枣儿打开封盖仔细看了看,里边一些是她仍在“一条龙”时亲手腌封的,她还记忆犹新。 本是想该不会是地窖通风出了问题,可一当检查她亲手封的那几瓮都好好没坏,她抿嘴露出深思表情。 他瞧她。“打到原因了?” “是想到一个,但我怕我说了,您又会笑我爱胡思乱想。” 那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了。龙焱拍拍陶瓮。“你是说我都没跟它们说话?” “您有吗?”她反问。 想也知道不可能。龙焱一哂。 枣儿看着他说:“让我回来帮您吧,我想您所以派人来找我,定是发现您让我打理地窖那一阵,腌菜一直没出问题。” 还真被她说中。龙焱看着不下百只的瓮,再一想两人尚未成婚,他就开始编派她工作,感觉实在不是一个未婚夫媚该做的事。 “我不是娶你过来帮忙的。”他真的是因为被她感动,想跟她共度一生,才急着要媒婆过府说亲的。 枣儿先瞧了瞧左右,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蹭到龙焱身边,瞅着他小小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您是为了要我看顾腌菜才娶我。况且,就像您舍不得见我吃苦一样,我也希望帮您分忧解劳。您也知道我喜欢跟它们一块,像这一阵子没过来‘一条龙’,我还真想它们呢!” 瞧她说得真情意切,龙焱爱怜地牵起她手。“你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答应吧!”她轻轻将脸埋进他肩窝。“不瞒您说,您这样其实也是在帮我,让我有理由过来见您……” 婚期决定后,大娘特意提醒龙焱,不好再像从前一样,每日跑到菜园找枣儿,于礼不合。都不晓得知道这消息的枣儿,心里多失望。 “你想我?”龙焱抬起她脸审视。 她脸又唰地绯红。 瞧着她娇羞无比的眉眼,龙焱差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要不是枣儿及时摇头,他当真就要俯头吻下。 “来。”龙焱一路拉着枣儿进他跨院,门一关上,两人嘴唇立刻贴上。 算算,他俩也十多天没见面了。龙焱手掌捧着她脸颊,焦渴的唇啜饮似的舔吮她嫩唇。她喉间发出低吟,在他舌尖的探索下轻启双唇,感觉他兜着她舌尖嬉戏、轻蹭,她腿一下变得软弱无力。 龙焱搂住她,身子一退,顺势将她抵在墙上。 龙……焱?!噢不行,她红着脸猛摇,她喊不出口。 “还是你想听我叫你石姑娘?”他移开脸注视她。 只见她眸子一瞠,嘴儿抗议地噘起。 “龙焱。”他再一次说,一边吮着她丰润的耳垂。“我想听你喊我。” “但是——” “石姑娘。”他马上接口。 欺负人。她红透的两颊鼓起,表情可爱极了。 “怎么样?” “……龙焱。”她好半天才挤出话来。 龙焱满意了。 “以后不许再喊我龙爷。”他手指轻点她鼻头。这话他老早想说,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倘若再犯,一定严惩。” 这么严格!她再嘟嘴。 他睇着她。“想不想知道惩罚是什么?” 当然想。枣儿猛点头。 龙焱一笑,原本就深幽的眼瞳,好似又暗了一瞬。“我猜,大娘应该跟你提过男女闺房的事了?” 他一提,她脑儿立刻浮现前几日,大娘硬塞给她的图谱。当时大娘也没解释,只是窘着脸要她收好,还说一定要在四下无人的地方看。她夜里翻开,吓了一大跳,里边全是一对裸着身子的男女,缠成一团的图样。 隔日理完菜园,她马上用布包着图谱跑去找大娘,推着要还她。那时听大娘解释她才知道,里边缠成一团的男女不是在做什么邪恶的事,大娘说那叫“燕好”,是在行“闺房之事”,还说那是每个成了亲的男女,都一定得做的事。 又把图谱拿回家的她红着脸好生瞧了半晌,说实话,她当真看不出里边男女,到底是在“好”些什么? 光看她表情就知道答案。他低笑地蹭着她烫红的脸,继续说:“你再喊错,我就趁咱俩燕好之际,要你多喊几回……适应。” 好坏!她拢着前襟跳开,一手还指着他鼻头,但嘴里的骂就是喊不出口。 谁叫她从来没骂过人呢! “怕我惩罚,你乖乖改口不就得了。”他手一伸再把她搂进怀中,开始拉拢她衣裳。 枣儿低头,当他指恋恋扫过她胸脯,她身子又一阵颤。 他好爱她羞怯又直接的反应,又一次紧搂她。“真希望婚期就定在明天……想到还得再过两个月,才能娶你进门……” “我、我也这么想……”揽着他腰杆的小手紧了一紧。 她这话,差点又教龙焱失了控制。 “我得趁我理智还没丧失之前收手。”彷佛用尽全身力气,他终于退离了一步,看着她勉为其难问:“从明天开始,我会吩咐马车过去载你,辰时三刻过来会不会太早?” 枣儿头儿轻轻摇了摇,那时间她早已整理好菜园,也帮爹备好早膳了。 “就这以说定。”他抚抚她软嫩的颊,又忍不住亲了一亲,才毅然领她离开。 想到还得再等两个月才能碰她……龙焱心里哀叹。这可真叫度日如年、万分难捱啊! “一条龙”里—— “你就是‘一条龙’的当家?”贵公公横着眼瞪着龙焱问。 “草民正是。” “庖人龙焱跪下接旨。”贵公公朗声念出手谕内容。“……皇上特许你带一名帮手入宫,待会儿你把菜单食材开来,订个入宫时间,我好拿回去复命。” 皇上所以宣龙焱进宫烹馔,全是因为普宁公主闹说没有胃口。为了再见龙焱,普宁真是煞费了苦心。在她父王跟前,普宁还得佯装自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乖公主,绝不能露馅教她父王发觉,她曾经暗地造访过“一条龙”。还有,她父王也不是无时无刻她说什么都会答应。像前一阵外敌兴兵,她父皇烦得焦头烂额,她聪慧地避过这锋头,硬是撑到大局抵定,才开始撒泼闹脾气。 说真话,听普宁提起“一条龙”,皇上嘴也馋了。他本有打算近日找个一天再约醇亲王一块微服出宫,想不到先被这丫头给提了。 贵公公取得食材菜单后,立刻返回宫中复命。也不知是谁把消息放出去,总之没多久,一大群客人挤着来跟“一条龙”订席,好似进来吃顿饭便能沾染什么福气,人人争先恐后,教账房是接应不暇,忙得不可开交。 但龙焱谨慎的习性却没因为一张手谕产生变化,他细细想了一夜,一早便当着众人面宣布:“关于入宫烹馔的事,我决定带石枣儿一道。” 王二哪肯服气。“她一个黄毛丫头能干什么?” 王二认定龙焱必会挑他随行,而他昨夜,更是早在一群花楼姑娘面前吹嘘,说他王二定会在皇上面前好好表现,说不准皇上吃得心欢,还会赏他一个芝麻绿豆小官,画足了大饼。 望着王二气白的脸,龙焱不喜解释的性子又起,丢下一句“我是当家,我说了算。”,便甩袖走人。 王二气坏,冲着龙焱背影开口便骂:“我就知道,会狠心把自个儿亲娘赶出庄的家伙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你以为我王二天生该帮你做牛做马?告诉你,老子不干了!”说完,他颈上布巾一扔,人闪进灶房收拾东西去了。 账房在旁急得发晕。一堆人冲着“一条龙”名气要来吃饭,王二现闹着要走,看明儿个龙焱入宫,留谁打点灶房! 怎么会知道皇上一纸手谕,竟会惹出这么大风波。 稍后,枣儿补马车接来,人方走进罩棚下,一群人便围着她叽叽喳喳,没两下她就晓得昨天跟今早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只能请你帮帮我劝劝龙爷,咱‘一条龙’少了王二,还真是忙不过来。”账房在她耳边嘀咕。 “我不敢答应您什么。”枣儿只能说她会试试。 她愿意试,账房就千恩万谢了。 枣儿先到龙焱跨院去寻他,可说也怪,里边小厮说他没有回来。 可到外边问,账房也说,没看见他出门去。 他会跑到哪儿去?枣儿绕着“一条龙”前前后后找了一圈,正打算放弃回地窖照顾腌菜,可大锁一开,却听见下边传来声响。 她马上知道下边是何人,地窖钥匙只有她跟龙焱有。 跨进梯阶,枣儿轻巧地将地窖门从里边锁起。背靠陶瓮而坐的龙焱扬了扬手,她看见他手边摆了壶酒。 龙焱喝酒,她还真是头回看见,可见他心情多糟。 枣儿来到他身旁。“我刚一直在找您。” 他瞄她一眼。“你都知道了?” “账房同我说了。”她裙一撩陪坐在他身边。“您心情不好?” 龙焱不回话,只是将她扯进怀里。 枣儿静静伏在他胸口,感觉他唇在她额头上开开合合。 “伴君如伴虎,袁师傅在世一直不断提醒我,尽量不要跟帝王家扯上关系。现在我终于晓得他为什么那么说了。” 枣儿低声问:“您不乐意进宫烹馔?” 他稍稍后退,看着她摇了摇头。“还记不记得上回你拼死不让我上‘鸡包翅’的事,那时候在外边的,就是微服出游的皇上跟醇亲王爷。” 枣儿脸一白。天呐!要是上回她一不留神,放“鸡包翅”上桌的话—— 龙焱苦涩一笑,他知道她懂了。 “王二比我入行更早,论手艺绝对不在我之下。但他不够细心,若我带他进宫,要像上回一样出了岔子,你说,我能够拿‘一条龙’上下几十口人性命开玩笑?” 帝王家自小养尊处优,什么珍馔美食没见过尝过,一有问题根本遮掩不住,论罪就是抄家灭门,龙焱是考虑到这点,才会决定带厨艺不精,但嗅觉敏锐的枣儿一道。身为“一条龙”当家,行事就是得保证全庄子人的安危,可他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这以说,这要王二面子往哪儿摆? 想到王二最后喊的那些话,龙焱又灌了口酒。 “那家伙竟然还说我狠心,说我不是好东西……呵呵呵……我不是好东西?!” 见他手举高一副想砸碎酒瓶的模样,枣儿按住他手,将瓶子接了过来。 “您别把他话放心上……” 他横她一眼。“你听过吧?我赶走我娘的事。” 枣儿点头。只要人一谈起龙焱脾气,这事就会被拿出来左证。之前她不晓得,可当听过他娘亲小时候对待他的行径,她虽没细问过,不过她可以确定,一定又是他娘做了什么伤透他心的事。 龙焱表面虽冷,但骨子却是个热心热肠的汉子,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更受不了人的恶劣欺瞒。 “不管他们怎么说,我想信你。” 简单几个字,道尽了对他的了解。龙焱突然觉得鼻头发酸,心情如浪翻腾。所有人误解他都无所谓,只要她相信他就好。 “还记得关我的那个人做的行当?我接下‘一条龙’不久,我娘跑来认我,哭诉他对她百般凌虐,我信了她,但没我久我发现我娘偷钱,这不打紧,真正让我决定轰她离开的原因——”他深吸口气。“她杨在灶房的老母鸡汤里下药。” 枣儿瞪大眼。“是那个人唆使的?” 龙焱凄惨地点头。“想到若不是我及时发出,现在‘一条龙’会变成什么样?” 枣儿心疼地看着龙焱。一般人看他是大当家,底下佣仆帮手众多,好似不可一世,可就没人看见,在一呼百诺底下,他得独自隐藏多少心事,才能勉力维持。 “我能帮你什么呢?”她爱怜地抚着他脸庞。 “陪我一会儿就了……”他一边呢喃,边再次将脸埋进她胸口。 一直以来他总不习惯跟人解释心头打算,就算受了委屈,他还是咬牙吞下。可有了枣儿,他才明白,世上还有一个人懂得的感觉,竟是让人如此心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随着几句模糊不清的诗句,龙焱手轻抚她臀,罩住她已见丰盈的柔软。 枣儿就像朵花,受他连日呵护,逐渐绽放属于她的艳姿。她的美,不是时下盛行的大红牡丹,她是朵花茎直挺的白莲,清新宜人。 她毫不排拒地抱住他,给予她所能够给温暖与包容,但还不够!龙焱嘶吼一声吻上她唇,体内的酒气与欲望融断他向来自傲的理智,他就像头被激怒的兽,渴望破坏一切,藉以发泄体内闷积已久的痛楚。 她眩晕地感觉他舌尖的酒气,火热的吻一路从她唇瓣蔓延至颈项——直到被她身上布衣挡下。他烦躁地扯开她裙上腰带,交合的前襟滑开,露出藏在度下的水蓝抹胸,他占有地揉触那柔软的鼓起。 望着他夹杂着欲望与不安的眼,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会张口将她吞吃掉。 “怕我吗?”他盯着她眼问。 她突然间明白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只要她摇头,他绝对不会继续。 但她怎么能?望着他抑郁的眉眼,溢满心头的疼惜大过畏怯,枣儿发现她的身体比她更早得出答案。她直接揽住他脖子,答案不言自明。 她接受他,不管是冷淡的他、温柔的他、倔强的他还是体贴的他;只要是他,她全部接受。 他心跳如雷鸣,望着她染着淡淡绯红的身躯,残存的理智却及时在他脑里发声——你当真想在这地方要了她? 他抬高眼望向四周,没有柔软床榻、没有燃亮的大红喜烛跟宾客的笑闹吆喝,只有一只只浸着腌菜的陶瓮——他真舍得让两人的初夜回忆,这么急就章地浪费在这阴凉的地窖里? 当然不地。 他闭上眼用力喘气,虽然狂猛的欲火仍喧嚣着要发泄,但他还是勉强地忍下来了。 停了许久,枣儿才意识到龙焱正在帮她穿衣。她慢慢张开眼睛,脑子还来不及记起他的提醒,她嘴巴已习惯性地喊出:“龙爷?” 他眼神一动。 察觉到自己喊了什么,她赶忙捂住嘴,欲盖弥彰地否认。 “来不及了。”他拿开她手低笑。“我可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依地摇了下身子。“是您忽然停下,我才一时间忘了……” 可恶,竟用这么可爱的表情说话!他焦躁地蹭着她脸颊。 “我一定要逼自己停下……”他哑声解释:“我们头次洞房,应该选在更恰当的地方,而不是像外头野合的男女,衣裳一铺随意办事。” 他的体贴教她心头好甜。 她怜惜地抹抹他冒汗的额,小小声问:“很难受?” “你觉得呢?”看着她,他沉沉喘了几口。 她眨眨眼,好似经过一番挣扎,才又开口说:“其实,我也不是很舒服……” “哪儿不舒服?”他从头到脚望了一圈。 她扭扭身子,好半晌才红着脸,朝下一指。 “这儿?”他眸子变得深浓,大掌跟着往下探。 “别……”她赶忙将他手挪开。 “别动,先告诉我是哪种不舒服?” “麻麻的、乱乱的……”她轻咬下唇嘟囔。 他低声笑道:“我知道该怎么帮你。” 他突然拉她起身。枣儿跌进他怀中,才一忽儿时间,她臀儿已压靠在他腿上,双腿脆弱地打开。昏暗中,她一双白腿莹莹发亮。 他大手沿着她小腿抚上,最后停在她暗示疼痛的地方。 她半启着唇,瞅着他把手搁他嘴边舔舐,空白的脑子慢了一瞬才意识他在做什么。只见她窘着脸用力挪开他手,他却选在这时覆上她唇。 她在他口中尝到自己的滋味,整个人羞得连脖子胸脯都染红了。 “你不晓得我现在多快乐……”他低笑着磨蹭她鼻,然后抓来他原来抛在地上的长袍,拎起一角拭去枣儿腿间的残迹。 “会弄脏……” “洗洗就好了。”他不在意地亲亲她脸。“重要的是你,老实告诉我,那儿还乱还麻吗?” 讨厌,现都什么时候还问她这个!她别开心不肯回答,可左转右转,就是躲不开他执拗的眼。 唉呦,她娇嗔一瞪。 “我想知道。” “没了啦!”她脸红透地答。虽然对男女燕好毫无经验,可她多少能够感觉,她刚才提的麻跟痒,全是因为渴望他。 要不然,她不会在他手一碰之后,就觉得美上了天,还又叫又喘,表现得全然不像自己。 “所以说,你喜欢?” 他一声问,换来她一记轻搥。“坏心眼。” 挨骂的他,一扫先前的气闷,整个人笑开怀。 第七章 当日正午,王二已不在灶房帮手,虽然里边仍有龙焱统管大局,可也觉得忙不过来。想到明日整天他没法待在庄里帮忙,他心一横,索性要账房在门前贴上公告,红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一条龙”明休息一日。 账房光跟客人道歉赔不是就说的嘴酸,可有什么办法,龙焱心意已决,账房也只能认份办事。 当晚,“一条龙”马车再度自石家接来枣儿,她一进后院,便见账房跟龙焱坐在暗下的灶房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我下午是请了三厨四厨跟我一块去王二家,但看他表情,似乎还是坚持不回来……” 龙焱转着手上陶杯,平静无波的脸上,还是一样瞧不出心绪。 账房等不到他回话,只好又接着说:“我说龙爷,我看您还是依了他一次,改带他进宫吧!” “不行。”龙焱站起身,只有这事没得商量。 “但王二不会来,咱一条龙就少了帮手,还是您真打算让枣儿那小丫头进灶房?她一个姑娘家,捱不起的!” “我不会勉强枣儿做她做不来的事。”说到这儿,龙焱眼一瞄,发现枣儿就站在棚下,朝账房使了个眼色,要他带她下去休息。 明早天未亮宫里就会派来马车,所以刚才龙焱要枣儿回家跟她爹交代几句,再顺便收拾衣裳过来。 账房叹口气,一脸愁容地来到枣儿面前。“我带您去您的房间。” 龙焱早走了,空荡荡的长屋前,就只剩下他搁在木椅上的陶杯。 “账房。”枣儿怯怯地唤着。 走前头的账房回头。“怎着?” “我想,我应该帮龙爷解释一下原因。”枣儿瞧瞧左右确定没有其他仆佣经过,才将龙焱在地窖说的话,一五一十吐露。 她本在想这事不该由她转达,可刚瞧龙焱反应,还是一样惜言如金,她就晓得这事她要不插手,或许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理解他的苦心。 听完,账房一拍脑袋责怪自己。“哎呀!我早该想到龙爷不会平白无故做这种决定,但我就是……我当初怎么没想到?” “您……原本是怎么想龙爷?” 账房呐呐地说:“我当他是想带你去见见世面,毕竟皇宫内院,很多人想去都还进不得……” “您误会龙爷了!”枣儿忍不住骂。 “我刚就说我实在不应该……好好好,你房间在哪儿,快点去休息,我现马上去王二家解释!” 账房再去解释的结果如何,枣儿就没法知道了。因为隔天天未亮,她跟龙焱已经被马车接进宫,根本没跟账房碰上。 普宁宫里,穿着金锦绣边红袍,头带桃形金凤冠的普宁,正一脸焦急地来回踱步。她天一亮就缠着女官去御膳房打听龙焱消息,都去了多久了,竟还没个回应! “公主……” 普宁一下跳到女官跟前。“怎么样?” “到了,御膳房司官说,龙当家已经在里边做准备。” “我去瞧瞧。”说完普宁就要走,女官连忙挡驾。 “公主不行啊!您是万金之身,御膳房那油腻之处,不是公主您该进的地方……” 普宁那听得了劝,嫌女官碍事,索性将她往旁边推去。 “少挡路!”她千方百计弄龙焱进宫,可不光为了吃他手艺。瞧她,今天还刻意打扮了番,就是想教龙焱后悔,他上一回竟敢不听从她吩咐。从来没人敢忤逆她,心头那口气闷太久了,不吐不快! 普宁一出厅门,护在门外的李进马上出现。“公主要上哪儿?” “烦死人了,你一天不跟着我会死啊!”普宁拧眉怒瞪。 李进躬着身回话。“微臣受皇命所托,不管公主到哪儿,微臣都得跟着保护。” “懒得理你。”普宁手一扬,太监立刻屈着身跑来。“备轿,我要到御膳房去。” 李进快步跟在轿旁。“公主要去见龙当家?” 普宁横他一眼,明明都知道还问! “微臣劝公主打消念头。” “又什么于理不合?”普宁气鼓着脸。 “这只是原因之一。”李进答道:“公主别忘了龙当家进宫是为了烹割备宴,您这时候去打搅,万一哪道菜出了差池,皇上一怪罪,这可不是下跪求饶就能大事化小的。” 普宁拧眉。“你这是在威胁我?” “微臣实话实说。” 可恶!普宁怒目相向。“好,你要我现在不去御膳房也行,只要你帮我想个主意,让我在龙焱离开之前见到他面,我马上要轿子转回普宁宫。”[熱$書+吧&獨@家*制#作] “请公主给微臣半天时间。”李进要求。“让微臣到御膳房同龙当家商议之后,再行答复。” “好。”普宁手一扬,只见原本朝御膳房直行的软轿,忽地转了个方向。 皇宫另一头,御膳房里,龙焱正在熬煮鸡汤,这是他所有料理的基础,没这锅汤他几乎什么事也干不了。 早先贵公公讲明,所有料材只能由御膳房准备,换句话说,龙焱没法使用“一条龙”精制的老母鸡高汤,他只能靠自己的能耐将御膳房备来的汤,加工熬出他需要的味道。 “记住这火大小,绝对不能让它滚沸,一沸汤头就不够细致。”龙焱掀开木盖好生脚着。“还有,发现上头浮出这种白沫,立刻拿匙舀掉。” “知道。”枣儿点点头,一双眼丝毫不敢从汤锅离开。 “这汤足要熬上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到熄火降温,舀掉上头肥油后,再继续用同样的小火慢熬。” 确定枣儿有把他的交代记住,龙焱这才溜下她径自到旁边忙。 只见龙焱三两下收拾好了鲜鱼,再来是虾仁,一只只拇指粗细的白虾被他掐头去尾,竹签一挑沙肠尽褪,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教一干打杂的小太监看得啧啧称奇,活把龙焱当成杂耍的猴戏,还不断要和其他人来瞧。 外边的吵嚷龙焱全不放心上。这回在皇上面前献艺,他准备了两道小菜、五道热菜跟两道点心,取其数目九,喻意“长长久久、福寿绵长。” 理好材料,他还亲手揉了些面团,捏成拇指大小的佛手个寿桃,塞入豆莎或麻蓉馅,打算待会儿齐下锅蒸。 中午,送膳的小太监端来皇上打赏的菜式。枣儿一心惦着她的老母鸡汤,开头还舍不得离开,可一听龙焱说皇上赏赐不能不吃,这才三步一回头地落坐椅上。 摆在桌上的是皇宫例菜——口蘑肥鸡、花椒白菜丝跟熏肘花。龙焱挟了一筷白菜丝进嘴,眉头一下皱紧。 枣儿瞧他表情,也好奇吃了一口,完全表情跟龙焱一模一样,也是一脸错愕。 菜烂味淡不说,这盘熏肘花上头还结了一层又,估料这些菜必先被送进宫让皇上看过,皇上才又打赏下来。不知这一来一往费了多少时间,才会把堂堂宫廷美味弄得这德行! 吃罢回灶房,枣儿趁龙焱审视鸡汤时偷偷说:“我刚发现了个问题。” 龙焱一瞅她。“御膳房跟皇上宫殿的距离?” 她点点头。“我瞧上头结油,我们一条龙盛过菜的盘子,少说也得搁上一时半刻才会变成那样……” 枣儿摸过洗过的碗不计其数,龙焱相信她的估算。 “我去问问。”龙焱起身。 不久他带回来答案。 原来御膳房上菜,向例都是割烹完盛进不怕烧的有盖大砂煲,再用烤热的厚铁板上下夹着送进宫,待皇上传膳,小太监才会一煲一煲倒进细瓷钵盘。呈上。 枣儿恍然大悟。“难怪刚才的花椒白菜会烂的像炖菜。” 一般人吃菜讲究热快鲜,三样缺一不可。这会儿食材的鲜度是具备了,可火候与上菜的速度却成了大大的难题。 “我得想个对策应付……”龙焱沉吟。 枣儿想到了主意。“或许……我们可以请外边公公们做个一次。” “做什么?” “铁板夹沙煲啊!我是想到我曾经看二厨做过铜锅蛋,中间不也需要一个焖的手续?” 没错!龙焱灵光一闪,既然非得靠铁板续热才能将料理送到皇上面前,那他何不想个办法借力使力,比如说……删减些灶上火候,改添上铁板的温度! 当晚,皇上招来他宠爱的妃子纪美人,与普宁公主跟醇亲王一道入席。 龙焱一招借力使力妙法,配上他精湛厨艺,同席几人是吃的笑逐颜开,心满意足。 尤其是皇上。 宴罢,皇上招来龙焱细问其菜名,被他接连几个“龙飞凤舞”、“春风得意”、“万寿无疆”等等名号,逗得开心极了。 “好,好个万寿无疆,赏!朕大大有赏!”皇上转向贵公公。“明一早派人把白银千两、明珠一抖送到一条龙,说是朕赏封的。” 龙焱跪恩。“谢皇上恩典。” “下去吧!” 一得皇上示意,龙焱躬身退出设席的麟德殿。 枣儿等在店门外,一见他,立刻迎了上去。 “皇上满意吗?”她心急地问。 龙焱微笑。“多亏你提点我那法子,皇上非常满意。” “哪儿是我的功劳!”枣儿急忙摇手。“还不是全靠您自己火候控制得宜……” “龙当家。” 两人话还没停,一个声音自后边传来。两人回头,看见一带刀护卫缓缓走来。 这人很眼熟——龙焱与枣儿互望了一眼。 李进报出姓名。“我是普宁公主座前的带刀护卫,名叫李进,曾跟龙当家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龙当家记不记得?” 龙焱记得曾在哪儿见过他了,在一条龙,这人正是烫着枣儿的公子的护卫。 他是宫里的人?龙焱很快地联想,上回遭他出言顶撞的刁蛮公子,该不会就是——“普宁公主” 他暗叫声糟。 “不知李大人找草民何事?” 李进微笑。“是公主唤我来邀龙当家到普宁宫一叙。” 龙焱瞧瞧枣儿。看她的表情,该也是想到眼前人是谁了,只是他没跟她提过,他曾在梅院与普宁公主起过冲突。 他抬头一望天色。“现在?” 李进颔首。“应该不会花龙当家太多时间。” “好。”龙焱同意,转头看着枣儿吩咐:“你先回御膳房收拾东西,我去去就回。” “好。”枣儿点点头,不疑有他地跟着领路的太监离开。 龙焱被李进带进普宁宫,又等了一会儿,才听外边人唤:“公主驾到。” “好久不见呐,龙大当家。”普宁低头俯视跪着的龙焱。“不知你见本宫,有没有觉得哪里面熟啊?” “草民惶恐,草民当时不知公主大驾光临,出言顶撞公主,还望公主原谅。” “若本宫就是没办法原谅你呢?”三言两语就想抵消她心头火气?普宁傲慢一哼,门儿都没有。 龙焱爽快请罪。“只要能让公主消气,看要草民受什么责罚,草民绝无二话。” 是吗?普宁眼一转。“如果本宫要你留在公里呢?” 他惊讶抬头,正正对上普宁眼睛。 “起来说话。本宫问你,本宫当时在一条龙跟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龙焱凝住了脸。他当然记得,她说她中意他。 她冲着他一笑。“一句话,我要你留在宫里,做我的驸马。” 听见这话,本以为他定会立刻叩头,大榭恩典。堂堂大唐帝国驸马,这是多少男人想要却盼不到,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推拒了她。 “多谢公主厚爱,可草民已跟人定下婚约,恐怕只能辜负公主美意。” “大胆!”普宁重拍椅把,一张脸气得忽红忽白。“你知道你现在拒绝的人是谁?” “草民知道,但草民……” “是谁?谁跟你定了婚约,我现在就派人杀了她。” “不行!”龙焱惊骇,知道她绝对办得到。 普宁残酷一笑。“你不想她人头落地,也行,只要你点头答应跟本宫成亲。” “这就是公主想要的?”龙焱直直地抽着普宁。“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夫婿?” 他以为他在跟谁说话!“你真以为我不敢治你罪?”普宁气得浑身发抖。 “草民不敢质疑公主。但草民想问清楚,为何是我?” 这家伙不要命了!普宁三两步跨下台阶,手一揪他衣领。“本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跟你解释!” “是因为我一直不听从你吧。”龙焱表情冷静,好似不觉自己正处于生死交关的当头。“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我一个平凡百姓,还有哪一点能受您垂青。” 就算原因被他猜中,普宁也不可能松口。她故意说:“就不能因为我喜欢你?” 龙焱苦涩一笑,她说了个他最不可能相信的理由。 “嫁鸡随鸡,公主可知道跟草民成亲之后,公主得帮草民担负多少工作?” 以为她这样就会吓着?普宁一哼。“管他多少工作,我底下人这么多,一个负责一样,够你用的。” 龙焱继续说:“草民一天得在灶房待上六、七个时辰。” 普宁砸了下嘴。“御膳房疱人那么多,我可以叫我父皇拨几个御厨……” “且一条龙并非草民所有,”龙焱打断她话尾。“老当家在世前交代,一条龙传贤不传子,所以等草民训练好徒弟,就得把当家的棒子让出,换句话说,不需要太久我就得离开一条龙。” “我可以帮你购地筑屋,你想多大就多大。” 瞧普宁自信的表情,龙焱只好使出杀手。“那公主有没有想过,或许哪天会叫公主遇上真心喜欢的对象?” 这……普宁眨眨眼,这是当真不在她料想之内。 “草民所有的难题公主都能妥善处理,草民非常感激,可草民想到,如果草民愿意从此服膺公主的安排,您说一草民绝不敢说二,公主还会喜欢我吗?” 普宁再楞。龙焱所以令她念念不忘,他的固执不退让,确实占了很大因素。如果今后他变得跟其他人一样,对她唯命是从……等等,她脑子一转,他说了这么一堆,还不是因为他不想娶她。 “我差点中了你的计!好啊,你要能完全服膺我的安排,我也很开心,反正我打定主意非你不嫁。”普宁双手一插,跟他卯上了! 龙焱深深叹息。“既然公主坚持,草民只好直说,不可能。” 可恶!普宁大怒。“李进!”她突然喊:“现在立刻派人去查这家伙跟谁订了亲,找到马上把她给杀了!” “杀了她,草民也立刻自尽。”龙焱冷冷接话。 普宁倏地转头,从他冷硬如石的眼瞳中看出,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说真的。 这家伙气死人了! “把他给我绑紧,丢到旁的房间关起来,我就不相信我说服不了你。” 普宁吼完回头见李进站着不动,气得伸手推。“快点啊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他绑起来!” “公主……”李进犹豫着。 “再不动手,小心我连你一块关!” 听见这话,李进只能按吩咐,将龙焱捆着关进邻旁房间。 皇宫另一角,御膳房里,枣儿不知起起坐坐多少回,就是不见龙焱回来。 麟德殿上的宴席早已结束,负责收拾的小太监小祺子几趟来都瞧见她,眉也皱了。 “你怎么还在?”这是皇宫内院,割烹好了就该速速离开,怎么搞了半天还坐在里边? 枣儿连忙站起答话:“回公公,民女是在等我们当家。” “他人呢?” “被一个叫李进的大人请走了,说是公主有请,所以民女踩在这儿等他。” 小祺子一听李进名,点点头,人又退了出去。可半个时辰过,进来见枣儿在,他一下脸拉得老长。 “你说李大人带你们当家去见公主,到底是真是假?皇上没允许你们留宫里过夜,你们别想浑水摸鱼乘机留下啊!” 这事枣儿知道,她也从来没想过要留在宫里,只是应该早回来的人,却一连两个时辰,每个声息。“小祺子公公,可不可以麻烦您,帮民女问问李大人,我们当家是怎么了?” “你别想。”小祺子拒绝,他一个小小御膳房跑腿,哪敢逾越去管普宁宫的事。“我看你赶紧把东西收拾收拾离开,免得明早被御膳房的司官瞧见,一怪罪下来,包管你吃不完兜着走。” “不行的。”她怎么可能丢龙焱一个在宫里,他们两个一块来,就该一道回去。“小祺子公公,求您帮帮民女,想办法帮民女跟李大人打听消息……” “你这是在干么……你别以为你跪着我就会心软,放开我。” “求求您,小祺子公公……” 两人纠缠不清,小祺子问道:“你是真的想知道你们当家怎了?” 枣儿满怀希望地点着头。 “呐?”小祺子伸长手。 枣儿瞧他一会儿,才会意他想跟她要什么——银子。 过午那时,龙焱请他们施展铁板夹沙煲,也是暗地塞了银两,几个公公才勉强答应。可她今早入宫,根本没想到要带点银两傍身……有了!枣儿一摸头上她娘遗下来的银簪,毫不考虑地便摘下交了出去。 很快地,小祺子打听得来消息,说是公主留龙当家下来做客。 “如果是留下来当客人,为什么不早派人来告诉我?”枣儿满肚狐疑。 小祺子正要回嘴,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闯入—— “小祺子。” 枣儿认出那声音。“李大人!” 小祺子赶忙转身拜见。“小祺子见过李大人。” 李进漂她。“你就是帮忙龙当家的帮手?” “是,民女名叫石枣儿。敢问李大人,我们当家呢?” 李进眼神闪了一闪,停了一会儿才说:“公主有事找龙当家,我想他还得留在普宁宫几日。” 跟小祺子公公说的不一样!枣儿跪着朝前蹭了步。“李大人,求您告诉我实情,我们当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李进暗啐了声。他早该想个理由把这丫头打发出宫才对,是他大意,忘了龙焱进宫时还带了个帮手。 李进一使眼色,小祺子会意退下,直到确定四下无人,李进才要枣儿起来说话。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普宁公主要找你们当家为婿。” 枣儿宛如冷水浇头,整个人呆住。“但是……龙爷已经有婚约在身……” 李进笑了笑。“婚约与王命,哪个重要?” “是皇上说的?” “公主打算明一早就请皇上下旨。” “那龙爷呢?”枣儿靠近一步。“他怎么说,他同意了?” “你知道你现在跟谁说话?”一个平民丫头,也敢质问他这个带刀护卫? “请恕民女无礼。”枣儿道歉。但该问的事她还是没放过。“但民女是真的担心龙爷,民女了解龙爷,他不是那么容易改变主意……” 李进皱眉。“你是在指控普宁公主?” 枣儿连忙跪下。“民女不敢,民女只是想弄清楚……” “你跟龙焱什么关系?”李进低头看着追问不休的枣儿,想不到这丫头个头小小,骨子里却是勇气十足。一般人听他搬出公主名号,早吓得不敢再问,可她却死咬着问题不放。 枣儿低头回答:“民女跟龙爷有着婚约。” 李进恍然大悟,难怪她不信他的说词。他想起龙焱先前放的话,忍不住对眼前人起了好奇。 “头抬起来。”借着檐下灯笼的微光,李进将枣儿好生打量了番。论容貌论贵气,区区百姓自然比不上公主。可这丫头脸上,有着一股公主所没有的坚毅与韧性。平心而论,这是一张越看越美的脸蛋。 “好,看在你是龙当家未婚妻的分上,我就直说了,龙当家所以被留在普宁宫,正是因为他迟迟不肯答应跟公主成亲。” 枣儿心蓦地一紧,一时忘了自己身份低微,直接冲口质问:“你们把他怎么了?” 李进感觉被冒犯,可看着枣儿真情流露的眼,他实在没办法撒谎骗人。“他现在被绑起来,丢在普宁宫的空房间里。” 天呐,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他!枣儿摇摇欲坠。 “你没事吧?”李进及时在她软到之前,伸手挽住。 枣儿说不出话来,积压了半夜的担忧加上此刻的震惊,教她忍不住泪流满面。“你们不能这样子对他,你们不知道龙爷个性,你们这样,只会把他给逼死……” 确实,刚才李进来之前,还奉了公主命令去见龙焱,他的答案还是一句“不肯能”。李进当真拿龙焱没辙,也想不透,一般人谁不妄想跟王家攀上关系,就独独他,非但不觉高兴,还抵死不从。 她紧抓李进衣袖。“您知道公主打算关龙爷多久?” “直到他答应跟公主成亲吧。” 不,她不能让他们这么对龙焱!她紧捏了捏手心,抹了抹眼泪,身子一退,再度朝李进跪下。“我求您,李大人,带我去见公主。” 他摇头。“就算让你见了公主又怎样?你以为你说服得了她?” “民女不是要说服公主,民女是想跟公主交换条件。” 李进皱眉。“交换什么条件?” 枣儿吸口气。“只有一个情况龙爷才可能答应跟公主成亲,就是我离开龙爷。只要公主愿意放了他,我马上跟他解除婚约。” 第八章 当夜,李进让枣儿留宿普宁宫,并要一名宫女好生看着。隔日一早,他才领着她去见普宁公主。 普宁一见李进,劈头就问:“他怎么样,求饶了没有?” 李进摇头。“龙当家没吃饭,听看顾的公公说,今早送去的早膳他一口也没动。” 可恶!普宁恼怒搥桌。 “公主。”李进又道:“微臣带了个人来,心想您该会想见……” 见普宁不置可否,李进要人领枣儿进来。 “民女石枣儿见过公主。” 普宁俯视跪在地上的枣儿,眼一瞟李进。“她是谁?” 普宁一个箭步离座,一把揪住枣儿衣襟。“你好大胆子!是谁允你进宫来见我的?” “公主误会了。”李进忙解释:“她是龙当家带进宫的帮手,昨日已经在宫里……” 听了解释的普宁,手依然揣得死紧,她挑剔地看着枣儿。“我还以为让他念念不忘的未婚妻长得多漂亮,结果,不过是株野花。” “公主。”枣儿挣扎着呼吸。“民女来见公主……是有事相求……” 普宁一哼。“你有什么资格求本宫?” “民女没有,但是,请公主看在龙爷面子上……” 一听龙焱名,普宁冷不防松开手。枣儿一时不及反应,连退了好几步才又站稳。 “说。”普宁居高俯视。 枣儿忙又跪好。“求公主放了龙爷,民女愿意跟龙爷解除婚约,只求公主放龙也离开……” 普宁心头火起,抬起金缕鞋就是一脚。枣儿瘦削又个头小,被圆润丰满的普宁一踹,当场跌开,肩膀“砰”地撞向门扉。 “不准搀!”普宁喝止李进,两个跨步逼进倒地的枣儿。“你凭什么跟本宫提这要求?你以为本宫真需要你帮忙,才能教龙焱娶我?” “不是,公主误会了……”枣儿扶着跌疼的右肩挣扎跪好。“民女所以提出那要求,是因为民女知道龙爷个性。龙爷信守承诺,只要他跟民女有着婚约,他定然不可能答应公主……” 普宁眯细了眼。“你是说龙焱所以不点头,是因为他不想违背承诺,不是因为他很喜欢你,不喜欢我?” 枣儿心无比抽疼,在这当头,她还能说什么,当然只有点头了。 普宁开心了。她就说这世上不可能有人不喜欢她! 只见她踩着愉悦步伐坐回高位。“要我放了龙焱也行,但你如何证明你会依约行事?说不定一等龙焱出宫,你就马上后悔不放人了!” “不会的,民女决不食言。” 普宁虽天真,但可不是笨蛋。“口说无凭,你不给个办法,我就继续关着他,关到他同意为止。” “不行。”枣儿连连摇头。“公主不晓得龙爷小时候捱过什么,您越是关他,他越不可能听从。” 普宁一瞄李进,瞧出他也是一脸好奇。“你说,他捱过什么?” 枣儿把龙焱提过的往事,约略提过。 普宁心里打了个突,难不成她用错法子了? “公主。”李进插话。“微臣刚想了个主意。” 普宁点头。 “微臣可以找人看着她,这样就不怕她再与龙当家再有往来。” 好主意!普宁眼儿发亮,正要说话,伺候她的女官突然跑了进来。 “公主……” 普宁怒目相向。“谁准你进来的?” 女官赶忙跪下。“请公主原谅,是因为皇上派贵公公宣您进宫……” “我知道了。”普宁不情愿地站起,眼一瞄仍跪在地上的枣儿。“李进,找人看着她,不许她乱跑,等我见过我父皇回来再说。” “遵命。”李进出声应允。 普宁宫另一角,被铁枷紧紧拴住的龙焱,正对着房内玉制花瓶发呆。 他心里掂的,全是昨晚被他支去御膳房等待的枣儿,不知道她人现在哪里? 会不会被御膳房的公公赶出宫了?这还是最好的情况,怕就怕她仍在宫里,正因为他迟迟不回来,而冒犯了那个公公或司关。 在皇宫,就算是最低等做粗使的太监,喊个声也能做弄死她一个小老百姓。龙焱什么不担心,就担心她在不该出头的节骨眼犯了死心眼,而着恐惧随时间流逝益发变得真切。他很清楚,在这世上,就独独她一个小丫头会记挂他的安危。 他一直在想该不该出声求公主保她安全,可一想起公主动不动要杀要剐的脾气又觉得不妥,在这皇宫内院里,他实在想不到究竟有谁能帮他了…… 天呐,他的小枣儿,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叩叩…… 一阵敲门声打断龙焱思绪,他抬头,瞧见李进进来。 李进一瞟桌上,粥菜仍旧满满,说道:“您又是何苦?” 龙焱摇摇头,他一心惦着枣儿,根本不觉得饿。 说道枣儿,他突然望向李进,这个人——说不定肯帮忙? “李大人。”龙焱一动,炼在石柱上的铁链当地作响。只见他下摆一拂,屈膝跪下。“草民有一事相求。”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为了心爱女人的安全,丧失一点尊严也不算什么。 “龙当家……” “李大人应该还记得昨晚在麟得殿外见过的姑娘,草民恳请李大人帮忙,移驾御膳房一问她目前的行踪。” 李进眉尖一挑,明知故问:“那姑娘是谁,值得龙当家如此惦记?” 龙焱骑虎难下,一面是担心李进会高密,一面又担心枣儿安危,最后心一横坦白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昨晚说过马上回去,但眼下已过了一夜,我非常担心她。” 李进刚听看顾的公公说,昨晚一直听见房里传出叹息,想他定是在烦恼那个小丫头的事情。想不到这么一个铁血汉字,骨子里竟藏有这般深情。 “好。”李进大方应允。“我可以帮你去御膳房问问,但是你得答应往后不许再不吃东西。” 龙焱点头。“你一带消息回来,我立刻吃。” 李进没想到自己被反将一军,脸色一下转红。可有什么办法,公主出门前下了命令,要他想办法劝龙焱用膳。 “我现在就去。”李进愤愤不平地离开。 皇宫,御书房里,穿着粉色绸裙的普宁婷婷跪安。“儿臣普宁见过父王。” “起来。”皇上唤了声,然后朝立在一旁的男子微笑。“朕帮你介绍,她就是我上回允诺你爹的普宁公主。普宁,你身旁这位英武过人的男子,正式当今山南东道节度使于之子,于季友。” 普宁一瞄生的皮肤黝黑,虎目浓眉的于季友,心底虽纳闷,还是本着礼节招呼。“普宁见过大人。” “皇上。”于季友连看也没看普宁,直转身一屈跪下。“微臣心意不变,还望皇上成全。” 怎么回事?普宁瞧瞧于季友又瞧瞧自个儿父皇,一头雾水。 “为什么?给朕一个理由,我这个女儿也堪称天香国色,你是哪一点不中意?” “不是普宁公主的问题,是微臣,微臣自知高攀不上,不好耽误公主。” 普宁终于听懂了,搞了老半天,原来她父皇要把她许配给这家伙,而这家伙,竟然当着她父皇面拒绝了! 普宁膛直了双眼,昨天是龙焱,今天是什么于季友,接连两个男人通通不愿意跟她成亲,怎么,敢情她长得这么可怕,教人一看就厌? 皇上摇摇头,一时间也不知从何劝起。前几日,于季友他爹于上书帮儿子求亲,皇上心知这山东道于家的实力,如果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拢这藩镇,自是再好不过。于是允了于要求,可没想到几天过去,这于季友竟然亲自进京,说要辞退这桩亲事, “你怎么说?”皇上望向普宁。 “我要嫁!”普宁向来心高气傲,哪禁得起被拒绝——还是当她跟她父皇的面,一下理智全失。 于季友虎目怒视,普宁示威微笑,没人欺负得了她,没有人! “贤侄,这样你就没话说了吧?”皇上呵呵笑。 “皇上……” “好了,别再说了,朕心意已决,你帮朕把话带回去,要你爹开始着手准备迎娶。” 普宁一直到跨出了御书房才想起,不对啊,她这会儿跟人成了亲,那龙焱呢?该拿他怎么办? 皇上决定下嫁普宁公主的事,很快传遍宫里,除了仍被看牢的龙焱跟枣儿之外,几乎宫里人全都知道了。 李进闻讯,立刻去见普宁。“公主?” “你别再说了。”普宁抱住头,一路上被人恭贺回宫,她头都痛了。“我也不知道我那时找了什么魔,明明意思不是这样,可一听姓于的拒绝,我一时忍不住……唉呦!” “那龙当家跟是姑娘呢?公主怎么打算?放了他们?” “这怎么行!”普宁眼一瞪。“你还是把那姓石的送离城里,最好这辈子都不会被龙焱找着。” “但是……”李进皱眉,公主都已经决定要嫁给别人,又何苦棒打鸳鸯? “我说过了,这世上没人欺负得了我,龙焱胆敢触犯,我当然要他付出代价!”普宁任性到底。 望着娇蛮的主子,李进暗暗叹气。说来说去,也只能怪龙焱自己脾气太倔,要早些答应,也不会弄得这家破人亡下场。 他一躬身。“微臣明白了,微臣就去安排。” 又过了一下午,龙焱才在李进安排下回到“一条龙” 枣儿早他几刻被李进送回,自她口中,账房跟几个厨子都知道了龙焱被普宁公主留下“作客”的事。虽然她没多细诉她跟龙焱的遭遇,可大伙儿一瞧她双眼红肿、气色憔悴,再推敲她几番吞吐的段落,一群年长那么多岁的汉子,全察觉出事情不对劲。 “枣儿人呢?”龙焱进门头一句,就是问起她行踪。 账房理所当然地答:“我刚派人送她回去休息了。” “她怎么了?”龙焱皱眉。照李进说法,枣儿昨夜已被遣出宫门,他一天一夜没音讯,她应该留在庄里心急如焚守候才对,怎么…… 账房被问得一头雾水。“我就瞧她衣服也脏了,还有她爹,一直派人来问她消息,我想说他们两个也几天没见面了……” “她不是昨晚就回来?” “没啊!” 龙焱恼怒搥桌,他就想枣儿怎么可能不等他回来,就一个人出宫去,可恶!李进骗他! “她有没有怎么样?人还好吗……嗳呀!”龙焱突然站起。“我在这儿穷问干么?我看看她去。” 账房劝慰道:“马车刚才送走石姑娘,您就让她好好歇息一会儿,我吩咐过了,晚膳之前马车又会把她给载回来的。” 龙焱点头。枣儿担心了一夜,真该给她点时间休息。 “呐,这是王二亲手做的猪脚面线,您趁热吃。” “王二回来了?”龙焱一脸惊讶。 “早回来啦!”账房帮忙将筷子递上。“那日您进宫中烹割,庄里休息,我又上门跟他劝了一遍。说来王二这家伙也是刀子口豆腐心,当夜见您迟迟不归,他一早就跑来问我情形,一听我说隔天庄里还得歇息一天,他没二话就马上进灶房工作了。” 龙焱点点头,暗暗庆幸无须多费唇舌,就能得到这最好的结果。“对了,皇上是不是派人送了东西过来?” “全都收进库房里了。” “今晚送一半到王二家去,帮我谢谢他。” 账房内疚不已,多亏有枣儿解释,要不,他们都真误会了这么一个好当家。 当晚,庄里厨子一致不让龙焱进灶房帮忙,尤其是王二,更是拍着胸脯表示全包在他身上,要龙焱好好休息个一天。 说真话,龙焱还真感激他们的安排。接连两日劳顿,他早觉得吃不消,是责任感驱使,他才会勉强自己。 “马车还没到?”龙焱已不知第几次问起。 账房摇头笑了。“快了,您就先回房间歇着,石姑娘以来我马上要她过去找您。” “也帮她煮碗猪脚面线。” “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枣儿抵达时,小厮也正好端来面线。一听说是龙焱要人煮给她的,她点点头接了过来。 “我来就好,你去忙吧!” 小厮身一躬离开。 她人还没穿过藤萝树,龙焱就远远瞧见了。 他打开门迎她进来,一双眼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了一遍,她今天穿着水色纱衣配上月桃色的襦裙,夜里风一吹,轻飘的裙裾似雾般扬起。[热@书x吧#独%家&制*作] 来时枣儿刻意抿上胭脂,是想留给龙焱一个最好的回忆,也是想遮掩自己的憔悴。 今早她一听见公主的答复,她便立刻下跪恳求李进,至少多给她一个晚上的时间,她想在见龙焱最后一面。李进原本不同意,因为这与公主交代不合,但捱不过她的泪眼相求,再加上他也明白,公主所以执意拆散他们,只是一时之气,终于点了头,破例再帮她一回。 下午枣儿回到家,她马上同她爹说明了公主的要求,说完,两人抱头痛哭。 说实话,石家真的没什么行囊好收拾,最多的东西,就龙焱送来的聘礼。 下午空闲,她就坐在聘礼前一直瞧一直瞧,然后她做下了决定——今晚,她要提早过他俩的洞房花烛夜。 离开龙焱,她很确定,她是不可能再去喜欢别人了,即然这样,她何苦又坚守一个无谓的处子之身。 她不想后悔,她想趁今儿个晚上,好好将她的龙爷,一点一滴敲个清楚、记个仔细。 一待枣儿搁下木盘,龙焱立刻拉起她手,一脸心疼地抚着她脸。“怎么才一夜你就瘦了?” “还说我呢,你瞧瞧你的手。”她反转他勒痕满布的手腕,刚一牵她,她就发现了。“公主怎么忍心这么对你啊!” 龙焱盯着她问:“你知道我在普宁宫发生了什么?” “不算很清楚,那夜你没回来,我一直缠着小祺子公公要他帮我打听消息,最后好不容易联络上李大人,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要宫女看着我,不让我乱跑。”枣儿只能说谎了,明明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瞒他的,可这节骨眼,她又怎么能跟他说实话。 他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 “可恶,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他恼怒一啐。他想起与李进的商议,那家伙定是为了要让他吃饭,才假意说要帮他忙。 “没关系了,我们都回来了不是吗?”她安抚道。 良宵苦短,她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再追究昨晚的事情上,尤其,她还担心自己会不小心说溜了嘴,叫龙焱瞧出不对劲。 龙焱看一看她,突然想起桌上的东西。“瞧我,光顾着说话,面线都凉了……” “我这就吃”枣儿拉开椅子坐下,细火慢炖熬出来的猪脚入口即化,她虽没什么胃口,一会儿也吃掉了大半碗。 见她吃罢,龙焱拿来巾帕轻轻帮她擦嘴。 “昨晚真的吓着我了。”枣儿低叹一声抱住他。 “我也担心你担心了整夜,好在你聪明,知道求人打听,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宫殿里乱窜……”他边抚着她头边说,突然觉得她头上少了什么。银簪!进宫路上她曾拿下给他看过,说是她娘遗下的信物,怎么今晚没簪着?“你娘的银簪呢?你不是向来不离身?” 她一碰头上发簪,嗫嚅地说:“我……送给小祺子公公了。” 一个公公跟人拿什么银簪……这念头方落,他倏地明白了。“他之所以帮你,全是看在银簪分上,对不对?” “我身上没带银子嘛!” “嗳呀!”龙焱自责不已,知道那银簪对她的重要性,他竟然害她失去这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纪念之物…… “没关系的。”枣儿不要他记心上。“我娘要知道我拿银簪做什么,她包准不会反对,还会夸我做的很好。” “但是……” “你也送了我不少簪子啊!”她将他手柔柔捧在手心,软声相劝。 龙焱低头,看着她不足包覆自己的小小手心,实在难以想象,如此柔弱瘦削的小女子,体内竟藏着如此坚定而稳固的意志。 “我会给你更多。”他抬高手捧住她脸,呢喃地吻着。“只要你喜欢,百支千支,不管多少我都买给你。” 枣儿叹息地感觉他的吻,脑里一个小小声提醒——好好把握啊,过了今晚,以后,就只能梦里相见了…… “龙爷。”她抑住夺眶的眼泪,撑起身子注视他眼,“今晚,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他以为她的意思,是晚上想留庄里睡。“好啊,我待会而要人理个房间出来……” “不是。”她摇头。“我意思是……跟您一起。” “你……”龙焱吓了一跳。 “我怕。”她突然抱住他,小脸直蹭着他胸口。“虽然李大人没告诉我公主为什么留下您,还把您用铁链拴着,我好担心,这事日后还会发生……” 说到这儿,她眼泪咚地滚落。“我知道我这么说很不知羞,我也知道我们在不久就要成亲,但是……谁知道哪天,会不会有什么万一……” 枣儿确实点出了龙岩的隐忧。今中午李进突然说他可以走了,可问公主怎么安排他,李进却三缄其口,不过一瞧普宁宫一副要办喜事的气氛,他心里着实不安。 他很怀疑公主所以放他走,是皇上的意思,改明儿贵公公就会拿着圣旨,命他定要与公主成亲。 他抬起她脸亲着。“明一早我就上你家,求你爹让我们马上成亲,好不好?” 他会如此提议是因为要枣儿占住正室位子,他打赌皇上不会容许普宁公主嫁给他为妾。再来他也担心普宁公主会对枣儿不利,公主一再提醒,她随时可以摘了枣儿脑袋,为了预防这事,一还是尽早跟枣儿成亲为妙。 仓卒成婚虽不是什么十足的好法子,可这当头,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保全了枣儿,其他在说。 来不及了……枣儿哭着点头,表面是同意他的请求,但她心里无比清楚,现在不管他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他俩的结局早已经定了。 “别哭。”他轻轻吻去她颊畔的泪。“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我的新娘子怎么可以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 “我开心嘛!”她勉强说话。 龙焱一把将她抱上床榻,然后拉扯她腰带,脱去她身上纱衣。 枣儿满脸红底捂着上身。欲盖弥彰地露出底下艳桃色的抹胸。 桌上柜上的灯烛照亮她莹莹如玉的藕臂与肩胛,他着迷地伸出手顺着柔细的料子上抚,一路来到她颈后,一拉,软化的缎布立刻往下滑脱。 “噢!”她娇呼。 他瞅着她笑。“你不知道,我等今天等多久了。” 她娇羞地捂住脸,不好意思告诉他,自那早他在地窖碰过她,之后,她便时常想起。 可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脑里声音催促她别再浪费时间。她深吸口气,大着胆子搭上他手臂。“我……我该做什么?” 他喉头一动,停了半响才说:帮我宽衣。 他背转过身,感觉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搭上他腰,腰带一松,他转回正面,注视她拆解他外袍半扣得羞涩,忍不住亲了亲她脸。 一待脱去里衣,露出底下结实的筋肉,她一下忘了羞怯,陶醉地用手熟悉他每一寸肌理。 他贴在她颈侧喘着气,直过许久,才缓慢地退离她身体。枣儿被那过激的触感唤醒,脸贴着床榻长吟了一声。 “不会的,我那么喜欢你,怎么舍得离开你?”她点点头,答话的声音里藏着收掩的极好的心痛。 “我相信你。”他满足地亲吻她额。 对不起…… 她将脸埋进他胸膛,紧咬唇逼自己不能哭出声音。 如梦似幻的美满,终也到了完结的时刻。 第九章 翌日,龙焱难得早起,唇含着笑意醒来。 他手顺着枕畔一摸,凉的?!他突然张开眼来,坐起身朝房内四瞧,却依然不见佳人踪影。 “枣儿?” 无人应声。 她跑哪儿去了?龙焱随意披上外袍跨出房门,他的贴身小厮忙现身请安。 “龙爷早。” “石姑娘呢?” 小厮一愣。“小的没看见,小的最后一次看见石姑娘,就昨晚端猪脚面线过来……” 龙焱不死心又寻了一圈,甚至还下了地窖喊人,问过庄里人确定知晓她行踪,才奔回房穿戴好衣裳。 “帮我备马,我要出门。” 他心头有一股不妙的预感,没道理她会突然跑回家去,可是,若不是回家,她一个人大半夜能上哪儿去? 一盏茶过,龙焱抵达石家,他还未下马已先扬声呼唤:“枣儿,你在里边吗?” 门里毫无音讯。 怎么回事?连石老爹也不在吗? 龙焱一拴好马立刻拍开门,堆在厅上的聘礼什物教他看得瞠直了眼有。 他立刻钻进内房还有灶间探看,没有,两个房间里边都没有人,就连炉火也是冷的!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像发疯了似地绕着石屋乱窜,接着冲进菜园,以掌碰触泥地,上头也没刚浇过水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 龙焱回身一望,想起住在下坡处的大娘,他疾奔去拍开大娘家门。 “龙当家……”大娘开门一见是他,吓了一跳。 “枣儿他们不见了,她有告诉你他们上哪儿去了?” “不是上‘一条龙’去了?我昨儿深夜有听见一辆马车经过,我以为是您……” “什么马车?” 大娘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她那里已经歇息,根本没下床瞧。 扑了空的龙焱再度冲回石家,他不相信枣儿会做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确信她喜欢他,还有昨夜,也才交托出她珍贵的处子之身…… 念头方落,龙焱突然瞪大了眼! 她昨晚是怎么说的?他脑中浮现她泪涟涟,喃喃说深怕有个万一的神情。 该不会……她早准备好要离开他,所以昨晚……才…… 龙焱跌坐椅上,空洞的眼瞪向桌上聘礼,一时耐不住心头抑郁,他突然用力将桌上物品尽扫至桌下。 “可恶,石枣儿!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他发狂似地将原本纤尘不染的厅堂搅得一团乱,猛一回头,冷不防见地上掉了张纸。他抖着手拾起打开,纸上透着老人家才有的颤抖笔迹——[热{书#吧%独@家*制&作] 贤婿龙焱 虽然枣儿一直吩咐我不可以泄漏,可我一想到我们这一走,你或许会错怪枣儿,我就忍不住多事。 贤婿,不是枣儿不要你,那日她自宫里出来,就抱着我同我说了全部的事情。她跟公主交换条件,拿她跟你的婚约换你被释放,我还骂她傻,干么不信你可以应付整桩事,但她哭着告诉我,她绝不能让你捱那种苦。 枣儿说今晚会有个李大人来接我们,上哪儿不清楚,但总而言之,或许今生不能再相见。 贤婿,让我这个不才的老丈人最后再说个几句,不要怪枣儿无情无义,她是真的百般不愿意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石老庐笔 龙焱想起枣儿抚着他手腕一脸心疼的模样,禁不住落下男儿泪。 “可恶的李进,可恶的普宁公主!”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矮房吼道:“可恶!为什么要把我的枣儿带走?为什么?” 紧抓着石老庐偷藏的信箴,龙焱脑中只有这个念头——他要把她给找回来! 但天地之大,人海茫茫,他要上哪儿找人? 蓦地想到,既然是李进带走她,他铁定会晓得她身在何方。 事不宜迟,龙焱立刻出门,跳上马背,飞也似地赶回城内。 “您说什么?石姑娘不见了?”账房一脸惊讶。 “信在这儿,你自个儿看。”龙焱说得匆忙,“咱们庄有没有跟哪个皇亲国戚相熟?我要进宫去找李进。” “等等等等……”账房一边扯着龙焱的手不放,一边飞快把石老庐的信看过。 天呐,账房不敢相信自个儿眼睛,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搞不懂,普宁公主关您做什么?” “她要我娶她为妻,我不愿意——你想到了没有?!到底有没有人可以把我弄进宫里?” “有是有,但是……” “快点告诉我——”龙焱抓着账房衣襟怒吼,他心急如焚呐! “您先缓下脾气,先听小的几句。”账房用力压住龙焱肩头。“您这么冒冒失失跑进宫里,就算真被您找着这个李大人,您能怎样?揪着他脖子要他告诉您枣儿姑娘下落?他真会告诉您?还是惹怒了公主,下令要人杀了现人不知在何处的枣儿姑娘?” 是最后这句话惊醒了龙焱,他瞪视愁容满面的账房。 “小的怕是您没找到她,反而害了她啊!” “你要我怎么做?眼睁睁看枣儿离开?” “您给小的一点时间,让小的先打听清楚公主的动向。”账房不是当局者,自然多了几分余裕想清楚事情。“我是觉得有些奇怪,您都回来第二天了,假如公主欲招您当婿,怎么到现在还不见皇上下旨?” 龙焱静下心想,没错,这点确实奇怪。 “说不定稍晚,还是过两天圣旨就到?” “小的是想到个主意,您这几天先装病,如果真接到圣旨,您把您手上的伤现给宣旨的公公瞧,反着告公主一状,说公主那几日一关,把您吓出病来,求皇上帮您评理。” “有用吗?”龙焱不太确定。 “跟皇上公主他们那些位高权大的人,来硬的没用,只能用拖字诀应付。”账房苦口婆心。“重点是多挣点时间,好打听到枣儿姑娘下落。” 龙焱想了一想。“这样还不够,我们还得多些人帮手。” 有了!账房灵机一动。“来请托其它客栈饭庄注意如何?冲着咱们‘一条龙’名号,应当有不少人愿意帮忙才是。” 好主意,出门在外最要紧就是吃,应该会有人看过枣儿他们才对。 “我来写信,你去打听消息。” 账房应允。“还有,您这几天可别出门,记得您正‘病’着。” 龙焱头一点离开。 等了一天,圣旨没来;再一天,也一样。第三天,账房攀关系找着专门帮皇宫张罗食材的菜贾,美其名是想跟他买些只往宫里送的特殊菜色,实则是九拐十八弯打探宫里消息。 对方不疑有他,爽朗说着宫里正在筹办普宁公主与当今山南东道节度使之子的婚事。账房一听,三两句就托词说有事待办,忙不迭奔回“一条龙”报告消息。 “……据说还有皇上旨意。” “既然这样,为什么李进还要送走枣儿?”龙焱一怒跳起。 账房也是想不透。这答案,大概只有天知地知,公主跟李进知了。 既然知道皇上已将公主许配他人,龙焱也用不着装病了,他花了一会儿时间细思来龙去脉,最后想出了个法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龙焱同账房吩咐:“你马上帮我写张拜贴送进醇王府,说我备了一桌好菜,欲答谢醇亲王难得的主顾。” “龙爷是打算?” “趁醇亲王酒酣耳热,请他帮忙诱李进出宫。”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就不信醇亲王吃了他一桌美馔后,还不肯帮他这点小忙。 经过几日沉潜,龙焱抓回了往昔的干练精明。账房说得对,他绝不能给公主甚至李进任何借口伤害枣儿,不能枉费她一番苦心,他得沉着应对,绝不能自乱阵脚。 “我昨天交给你的信呢?”龙焱雇了十人跟他一块抄写,整整一日夜,一共写了五百多封。 “全派人送出去了,但要有消息,恐怕还要多等几日。” 等等等,除了等待之外,他真的再没其它事情可做了吗? 望着账房同情的眸,龙焱揪心长叹。 不耐空等的龙焱,望着逐日憔悴枯萎的菜园,心头不由得抽痛,他想要是被枣儿瞧见她的菜园变成这样,铁定难过极了。 不行,身为枣儿的夫婿,他有这责任好好照顾这园子,还有地窖里的腌瓜腌果。他开始依着她先前说过的话,他每每帮金瓜豆秧浇水,或下地窖检查腌菜时,就会蹲在旁边,细诉他近日的心情,或者今明儿将做的事。 他十分清楚,不管枣儿现人在何方,只要她有机会种菜腌果,她定然还是会做同样的事——跟它们说话。 他记起枣儿时常挂嘴边的一句,“天地有灵”。倘若此话不假,他想,或许他这样每日对着菜秧瓜果呢呢喃喃的话,会用一种他想象不到的方式,传递到枣儿身边。 或许,正不知在什么地方种菜腌果的她,会从风中水中,聆听到他深浓的思念。 一早,天刚亮起,便见龙焱拎着枣儿惯用的箩筐,边摘着藤上的豆荚,一边喃喃报告他晚些将做的事。 “昨午醇亲王差人送来信箴,说李进答应今晚到他府里作客,所以我一过午,就得到王爷府准备。” 突然一阵寒风吹扬了龙焱身上的衣角,他揽揽身上的皮裘,惦着不知身在何方的枣儿,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 “你这个傻丫头,竟把我拨给你的银两都留下了,也不想想你一个姑娘家还带着你爹,两人四只手能以什么为生……”他仰头望着天上浮云,忍不住幽幽叹息。 他双手合十祈求,说出他唯一的心愿—— “天上的神明啊,请您务必要保佑她安全无虞。在找回她之前,千万千万别让她出了什么岔子。” 这是枣儿离开后第十日,度日如年的十日。 当晚,醇亲王府—— “下官见过醇王爷。”李进一拜。 “免礼。”长得富富泰泰、笑口常开的醇亲王说道:“坐。” 李进起身落坐。“不知醇王爷突然请下官过来,有何吩咐?” “没什么,只是想跟你聊聊送礼的事,你也知道咱们普宁公主即将出嫁……”醇亲王手一挥,旁边仆佣立刻送上酒菜。 为了今晚这场宴席,龙焱可卯足了劲准备。一方面是答谢嗜吃的醇亲王的帮忙,一方面是想用吃,松懈李进心房。 葱烤鲫鱼、油焖笋、红烧黄鱼、干菜焖肉;青脆只留最嫩处的清炒豌豆,再一盅炖得细致的黄焖鱼翅。 几杯酒水下肚,醇亲王托辞暂离,就在这时候,龙焱上场。 “草民龙焱见过李大人。” 正挟着焖肉就嘴的李进手倏停,一瞟桌上佳肴,再一望立在跟前的龙焱,他一下全明白了。原来醇亲王只是诱他现身的幌子,酒宴真正的东道主是眼前人。好个龙焱!他完全没料到会是他。 李进咽下筷中菜,说:“我才说醇亲王家的厨子手艺何时变得这般好,原来是龙当家亲自掌勺。” “草民冒犯,还望李大人见谅,但草民确实是想不出其它法子联络长年在宫中的您,才会商请醇王爷帮忙。” “找我什么事?” 龙焱倏地抬头,一双黑眸犹如黑夜明星,熠熠发亮。“草民斗胆请问李大人,草民的妻子石枣儿呢?李大人将她带到哪儿去了?”[熱a書$吧&獨@家*制#作]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带走石枣儿?”李进挑眉,还想装蒜。 “草民全都知道了。”龙焱拿出石老庐的亲笔信,一字一句诵出信中所写,还读不到一半,随即被李进抢走。 李进眼一瞄读完,表情尴尬。可恶!竟忘了提防那个糟老头。 “没错,人的确是我带走,怎么样?” 龙焱往前跨了一大步。“告诉我她在哪里。” “办不到。”李进不由分说。“带走她是公主的命令,我不可能违抗公主命令。” “为什么?”龙焱惊讶喊道:“公主明明已经跟其它人订亲了。” “因为你得罪了她。”李进摇头。“我劝过你,你明知道公主脾气娇蛮,绝不可能坐视被人欺负,你还一而再拒绝她。” “难道您认为我应该不分青红皂白答应跟公主成亲、任她耍弄?” 李进一瞪。“公主是当今皇上的掌上明珠,你呢?你是什么东西?” 响应普宁公主时,龙焱承认他确实太过莽撞,如果早知道皇上会另将公主许配给别人,他开头就该跟她虚与委蛇,但谁料得到“早知道”。他当时一心就想绝不辜负枣儿一番情意,才会拗着脾气坚持到底。 “就算我有错,枣儿也是无辜的,她一个姑娘家才多大,她爹身体又不好,您就那么忍心见她离乡背井?” “我已经破例帮过她忙了。”李进告诉龙焱那一夜的约定。一般人可能难以想像,对李进这种一辈子恪守王命的人来说,要她违抗主子的命令,是多难的一件事。 龙焱心起了希望,既然李进破例过一次,应该不难求到第二次。 龙焱突然下跪,朝李进深深磕头。“李大人,我不是要求您为我违背公主的命令,但请您想想枣儿,她是无辜的,触怒公主的人是我,要罚也该罚我,不该由她代为受过。” 李进一挥手打断他。“说来说去,你就是要我告诉你石枣儿的去处?” 龙焱再磕头。“求李大人成全。” 求他这种事!李进用力扒头。跟要他违背公主命令有什么两样?这两个家伙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一而再跟他提这种要求! 李进瞪着脚边的龙焱,他知道自己大可以甩袖走人,可脑子一想起枣儿那晚的表情,又犹豫起来了。 那丫头从头到尾没怪过他一句。那日送他们上船,他叮咛过船主在何处将他们放下后,他曾塞给她一迭银票,但她只是摇摇头,她爹也一样,表示他们不能收。 两个穷鬼偏这么有骨气。李进当时一气就走了,可当船一远离,他便知道自己后悔了。 李进望着眼前狼藉的杯盘,一个主意突然自他脑里升起。 “我给你一个考验,只要你通过这个考验,我就告诉你她在哪里。” “我一定会通过!”龙焱说得坚定,双眼满是希望。 “话先别说得那么早。”李进一哼。“我的条件说简单也不简单,今后每十天你就来王爷府上料理一桌好菜,为期半年,只要你一次没来,这个约定就取消。” 这么久!龙焱皱紧眉头。“不能您现在就告诉我?我保证这半年之约绝不延误!” 李进一句话堵住他口。“公主的婚期定在半年后的初五。” 龙焱懂了,据报,与公主成亲的男子是山南东道节度使之子,换句话说,半年之后她即不在京城,那时就算接回枣儿,公主也天高地远,拿他俩没辙。 但这半年之约实带有另一涵义——李进要绊住龙焱,不让他有机会离城去找枣儿。他就怕公主又一时兴起微服出宫,结果龙焱却已提前找到石枣儿,又闹出一场风波。 “怎么样?” 龙焱紧闭眼深吸了口气,最后一咬牙,点头。 “我答应。”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和李进所定的半年之约,再过十天,即告终结。 这半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庄里几个光棍纷纷娶了妻,二厨王二的媳妇也怀了身孕。落座在石家边的六房跨院,前日也告竣工。从那天开始,龙焱搬出“一条龙”,只领着一小撮扑役,独自守着跨院,还有外头的菜园。 先前枣儿留下的头簪衣裳,他件件亲手将它们收进他房里,至于地窖的腌菜自他习惯对它们喃喃说话后,也开始变得乖巧听话,不再动辄腐坏。 “一条龙”来了几个新跑堂,也走了些人,很多东西不知不觉变了,就连他的发鬓,也因为入骨的思念,隐约泛出了白发。可有些东西还是一样,他身旁龙夫人那个位置,始终空着,只为一个女人保留。 他依然守着他的承诺,不曾改变。 而他也知道,枣儿定也会处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一样,深深地喜欢着他。 过午,“一条龙”饭庄—— “龙爷。”账房敲了门后匆匆进来。“刚才外边有个小乞儿,突然拿来这信,指名给您。” 龙焱放下书,接过信箴。一见,他倏地站起。 账房吓了一跳。“怎么了?上头写些什么?” “你拿去自个儿看。” 龙焱匆匆将信纸塞进账房手里,账房还来不及看,他人早冲了出去。 到底是……账房低头一读,也忍不住放声大叫。 天呐,是石姑娘的下落! 石枣儿在赵州的石潭镇 ——李进 冲出去的龙焱,正迫不及待喊人备车。 账房追在后边急问:“不是说好半年,现还差几天不是?” “我等不及了,现在就算你拿铁链拴住我,我也非去不可。”龙焱转身望着账房,一双眼早都红了。“我保证会在最短时间内带枣儿回来,绝对不会延误九日后到醇王府烹馔的约定。” 当家都这么保证了,他这个当账房的除了点头,还能再说什么。“小的明白了,小的祝您一路平安。” “龙爷,你的行囊。”小厮快步跑来。 龙焱看着账房点了下头,笑逐颜开。“等着办喜事吧!” 尾声 赵州石潭镇 一幢矮屋中响起一娇嫩唤声:“爹,我菜园忙去了。” “记得回头多摘点荠菜。” “知道了。”枣儿回道,同时拎起箩筐跟满水的木桶,一摇一晃来到屋旁的菜园。 半年前李进将枣儿跟她爹送上船,船一泊进指定处,便见一官差驾着马车等着,经过半日颠簸,马车就停在这赵州石潭镇。 虽然公主个性是娇蛮任性了点,但李进这人还真不恶,除了在船上递银票外,他还帮枣儿爷儿俩备好了小屋,屋旁还有一小块空地,初来乍到,枣儿恍恍惚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家。 只是有个地方完全不一样,赵州这儿,没有她深受的龙焱。 在石潭镇,枣儿跟她爹以卖饺子、面疙瘩汤为生。虽说她离城时身边没多带盘缠,但凭着“一条龙”学来的手艺,个把月爷儿俩就攒了点钱,足够到镇上买些种子锄头回家耕种,如此施展,收入慢慢丰盈了些。 这会儿,只见她蹲在一大丛荠菜面前,双手像飞舞的蝶,一掐一捏摘着荠菜嫩枝,没一会儿积满了箩筐,屋里传来她爹乒乒乓乓的甩面声,她唇微微一勾,然后又敛住了笑。 “不知龙爷跟公主……两人处得好不好?” 她舀起一瓢水浇在泥地上,手指拨松方才弄乱的荠菜丛,接着又往下一畦菜移动。 半年过去了,枣儿眯着眼眺望远方树林,到现在忆起她与龙焱的最后一夜,仍旧会泪湿枕畔,她曾经冀望那一夜能让她怀上龙焱的孩子,但或许是她福薄,老天爷并未在她身上展现此等神迹。 “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他们幸福,尤其是龙爷,能够放开心怀接纳公主。” 虽然公主出嫁天下大事,但枣儿一直当龙焱已跟普宁公主成亲,压根儿没想过其它可能;加上石潭镇僻静又小,平常外人不多,根本没什么人知道京里又有什么新消息。 石潭镇极好,邻人和蔼亲切,环境又清幽,她想在这儿一辈子住下去,不会有问题。就算偶尔思念来袭,她会凭着过去的点点滴滴,还有龙焱先前诉说过的爱语,咬紧牙,撑过去。 就在这时,一辆气派的马车辘辘驶进石潭镇,龙焱每过一条路,就下来打听附近有无一户姓石的父女,约半年前搬来,镇里人又不多,一下打听到枣儿跟她爹的住所。 在屋里甩面的石老庐听闻马车里甩面,以为是吃面疙瘩吃饺子的客人来早了,马上探头喊着—— “客倌还没呢!”可一见来人,他双眼倏地瞪大,他他他……不是他眼花了吧?“龙爷?!” “您怎么还这么唤我?”龙焱朝石老爹恭敬一拜。“您早该改口唤我龙焱了。” 石老庐又哭又笑,手指正要指向屋旁菜园,可一想到公主,马上又紧抓着龙焱不放。“你先回答我,您跟公主……” “皇上早把公主许配给别人,岳父大人放心,小婿身旁位子一直帮枣儿留着。” “好、好,不枉费咱女儿一路为你哭了半年……”石老庐一揩泪。“今天咱饺子摊不营生了,全听你吩咐。” 龙焱按了按石老爹双手,立刻跑向菜园。 专心拔草的枣儿浑然不觉身后有人,直到察觉好像有人在看她,正欲转身,一双铁臂已牢牢将她抱住。 这气味,这感觉……枣儿猛地闭上眼,她想自己一定是搞错了,身旁人不可能是他,不可能是龙焱! “我的枣儿。”心情激动的龙焱贴着她颊低喃道:“你可知这半年来,我想你想得多苦?” “真的是您……”她头个反应是也是将他抱住,可一想起跟公主的约定,忙又使劲挣脱。 不能靠近他,万一被公主发现,会害了他的!枣儿噙着泪连连后退。 “我没有跟公主成亲,傻枣儿,你怎么会以为我放得下你?” 没有?!她瞠直了双眼。但是,当时公主确实跟她提过,她非嫁他不可呀…… “皇上将公主许配给别人了……”他一跨步再次抱紧她,哑着声音将这半年发生的事情约略说了一遍。“……除了发行跟李进的约定,我还一直不断写信请各地饭庄客栈的厨子帮忙留意你,可怎么知道,你这小家伙竟也自个儿开起小馆子来了。” 后记 艾珈 哇,时间过得好快,一年又过去了。 刚算了算我去年的成绩,发觉有件事挺巧,书出版的月份,正正好都在单月份,一共六本。这一年里,最要感谢就是手里正捧着书读的你们,我亲爱的读者。是因为有你们的支持,或买或租税我的作品,才会有现在的我存在。 虽然撰写小说也不是一年、两年,可直到现在,我仍然会对读者读我的书,感到不可置信与感动。想想一年内有多少书出版啊,少说也上万,可是却仍然有人持续不断阅读我的书,甚至寄卡片、写信给我,表达他们对我的喜欢。这种事,想来常让我觉得激动不已。 新的一年,还望你们多多照顾。(艾珈一鞠躬) 现在聊聊《龙大当家》。 平常的我,非常喜欢看日本的料理漫画。可到前一阵子经一位朋友介绍,我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坊间有一文类,叫“饮食文学”。这消息对我这个喜欢看吃的人来说,真是一大福音。听闻讯息当下,我立刻上图书馆网站通阅了数本写吃的文集,一边读一边惊叹,想不到光文字,也能写得教人口水直流,欲罢不能。 常看我书的读者一定知道,不管古代稿现代稿,我一有机会就会把主角带上餐桌。这一回【天下一品】系列更是把我的兴趣发挥到极点,不只吃,里边人还要会做。撰写过程不能说轻松,毕竟我写的是古代的厨房,很多用具跟食物名都跟现代不一样,像书里边提起的“莱菔”(音“来福”),或许有些读者不知道,它就是我们现在常吃的白萝卜。“菜墩”是砧板的古名。至于“桲”(音“温博”),是大陆北方的特产,模样颜色颇像我们现在吃的樱桃,所以才能造出粉红色的腌汁。 老实说,写《龙大当家》过程,常教我又饥又馋,什么松鼠鱼、菊花锅子,鸡包翅,每写一样我口水又多流了一滩。我是很希望能够写到让大伙儿读了也能口水直流程度,但不知道实际情况是怎样,欢迎大伙儿写信来告诉我你们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