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结锦衣郎》 楔子 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一身简素,头扎双髻的古翠微悠悠划着小船,来到河中检查她的捕鱼篓子。 那是一个钟状的陷阱,她自个儿巧思设计的。竹篓顶端系着鱼线,在线绑着子与饵食。只消把篓子往河里一丢,绑在船尾划行一阵,便会引来贪食的鱼儿。 映照着月光的素手使劲抓起鱼线,今夜收获颇丰,她瞇细眼算了算,一共十尾,足够供她与姊姊吃上几天。 这儿是江南水乡再平凡不过的村落,叫麻丘。古翠微与姊姊古燕如就住在离河不太远的小屋子。爹娘早亡,姊妹俩就靠着一点接生功夫赚钱餬口,偶尔捉襟见肘,刚满十四的古翠微会自动带着竹篓在河里游个几趟,捕点鱼回家添油荤。 就在她系好竹篓准备回家,芦荡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幽远的笛音。 她倏地抬头,正好望见一抹剪影,高高立在岩端上。 从她方向,她无法看清吹笛人的样貌,也辨不出他吹奏的曲子,可她却感觉到了,那人倾注在曲子里的愁绪与哀戚。 她掉下泪来。虽然她年纪还那么小,青涩涩犹如未绽的花蕾,但多年清苦的生活却已教会她如何感受。她不由自主摇动船桨靠近点聆听,但就在小舟划破河面时候,吹笛人发现了。 古翠微怔怔望着吹笛人朝她一看,而后像只豹子,无声跃离。 就像一场梦,来去无踪,不留痕迹。望着空荡荡的山岩,古翠微叹气。 她心想,下回再遇上,她要记得,不要再冒失靠近了。 「不知道他明晚还会不会过来吹笛?」 隔日,她又划船到了河中等待,像约好似的,他还是站在同一个地方吹笛。每逢月娘出来的夜晚,她就这样昂着脸,聆听崖上人幽怨又深情的笛音。 即使,她始终不知道他是谁,也看不清楚他模样。 慢慢地,两年过去了…… 第一章 一个深夜。 突然被唤醒的黑羽,俊美的脸上有着浓浓的不悦。 横在他跟前是一名穿着红色喜衫的娇小女子,该是喜气洋洋的衣裙早被泥水弄得绉巴脏乱,衬得她一张粉脸如纸般苍白,双唇不见血色。 「这是怎么回事?」 把少女扛进来的始作俑者,黑羽惯常唤他「朗叔」的中年男子低头答话:「回禀少爷,您也知道接连下了四、五天雨,把外头田地、河岸都下坏了。这小姑娘是村里人丢到河里祭河神的,我经过时候,看见她手脚被缚、全身湿淋淋躺在戳了洞的船上,所以我就……」 黑羽叹气道:「朗叔,不是我要说你,万一被村里人看见你做了什么——」 「这点少爷放心!」朗叔急拍胸脯。「您看外头雨这么大,放眼全是一片黑,除非村里有人长了双天眼,否则一定看不见!」 「若真是这样,你又是怎么看见她躺在破船上?」黑羽一针见血。 「呃……」朗叔老脸一热。 黑羽继续逼问:「定是你在旁观望很久,实在按捺不住,才出手救了她……我猜得没错吧?」 真不愧是少爷!朗叔一脸愧疚。 「不瞒少爷,这娃儿我认识,她叫古翠微,是前头麻丘村里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家里只有姊姊跟她两个人。平常进村遇上她,她总会过来跟我打声招呼。」更何况这小丫头还非常投他缘,打从见到她,便一直偷偷暗暗关心了好几年。 黑羽叹气。依他的身分,大可命令朗叔把人丢回船上,毕竟他们隐居在此,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但一见脚边湿漉漉的身影,他怎么样也狠不下心。「算了,你先去找花婶来吧。」 黑羽口里喊的「花婶」是朗叔的妻子。朗叔姓花,与黑羽、花婶一行出身北方小国「蒲泽」,黑羽还是该国皇子。二十年前蒲泽国因黑羽皇叔叛乱,朗叔受皇后所托,带着妻子与幼主逃出皇宫,一路躲躲藏藏,终于在这水乡江南发现此处宛如桃花源般静谧的村落——「麻丘」。 朗叔古道热肠,要落难的人全不识得就算,既然认识,他当然没法袖手旁观! 躲在门外的花婶一听黑羽喊她,忙不迭冲进来。「少爷找我?」 东窗事发啦!朗叔朝妻子一瞪。 我是担心那小姑娘受寒——花婶挤眉回应。 一见他夫妻俩神态,黑羽马上知道自己被设计了。 「朗叔!」 黑羽虽没拔高嗓音,可那闪烁着琥珀般神秘光芒的眼眸,已够让年约五十的朗叔背脊一阵微寒。 朗叔常想,所谓贵气天生,大概就是少爷这样子。 光是静静站立,黑羽全身就散发一股深邃聚敛的气势,教人不敢恣意胡来。 「少爷对不起……」朗叔表情愧疚。「我知道我不该跟你花婶连手安排这种事,可是——」 「先照顾她。」黑羽打断朗叔辩解,表情非常不高兴。「你们联合起来瞒我的帐,稍后再算。」 「是。」花氏夫妻俩缩起脖子,合手将昏迷不醒的古翠微搬进邻旁的客房。 忙完之后,朗叔赶忙过来领罪。 「少爷。」 朗叔望着黑羽深邃俊美的侧脸,幽幽忆起,当年还待在宫中的黑羽,是个多天真烂漫、不知烦忧为何物的可爱孩子。当时朗叔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少年郎,每次在御花园遇见他,他不是笑容满溢,就是噙着两泡泪抱着被箭矢误伤的鸟兔兽类,央求朗叔帮忙。 那时朗叔一度以为,连只小鸟兔子都不忍误伤的黑羽,定会成为他蒲泽国未来的明君,怎知道——一个如此温柔的孩子,竟得遭受亲眼看见深爱的父王与母后,在自己面前死去的凄惨遭遇。 好似是那时,少爷看人的眼神就变了。 那是对人的信任不在,充满痛心与猜忌的眼神。 想到造化之弄人,朗叔心里暗叹了声。 黑羽视线从书册上挪开,宽额白皙的眉间,深印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忧伤。 「那姑娘情况怎样?」他问。 朗叔垂头回答:「头有些烧,就怕染了风寒,我先熬了姜汤,你花婶已经喂她喝下了。」 他点点头。「万一情况不对,过来找我,我去帮她看看。」 待在「浸月邸」这二十年,天资聪颖的黑羽读书、按图索骥学会不少技艺,像医术还有他最擅长的篆刻都是。花婶偶有些小病小痛,全靠黑羽的药方医治。 朗叔深吸气,朝地上一跪。「少爷,您罚我吧。」 「罚你什么?」黑羽还是一样冷静。「你救那姑娘是出于一片善心,于理,你没有错。」 「我有错,我犯了我早先做下的决定。」 当初朗叔顾忌靖王会派兵来追,所以当初躲藏至麻丘时,朗叔便先约法三章,吩咐黑羽绝不可出门露面。那时黑羽还小,才七岁,就得忍耐不到外头找人嬉玩的渴望。甚至日后,偶有村人受伤求援,他也坚守不让人进门不与人交谈的约定,只从门缝丢些能止血疗伤的药草出去。 只是不吭一句光丢药的举动,根本没办法让村民理解他心意,更也没人知道该怎么利用那些草药来救命。 是故,村人对「浸月邸」没什么好印象,都说森林大宅是不祥之地,凡人靠近就一定会出问题。以讹传讹,久而久之,「浸月邸」遂成了麻丘一禁忌之地。 朗叔是宅子里唯一会进村里走动的人,这些消息他自然知晓;但他完全没替自家少爷说话,甚至还会加油添醋,让村里人越发讨厌靠近森林,同时他也可以省去与村人交谈接触的机会。但今天,身为保护者的朗叔,却因为一时怜悯,出手救了一个村民打算送给河神的小姑娘。 「为什么是她?」这是黑羽百思不解的一点。 朗叔老脸浮现一抹惭愧。「她让我想起瑾儿,你花婶也这么说,她笑起来的样子,跟瑾儿太像了,简直像同个模子印出来……」 没意料是这个答案,黑羽不由得一怔。 花瑾,是花氏夫妻的女儿。当年朗叔带黑羽逃离靖王爪牙追杀的时候,年纪不过五岁的瑾儿,却不幸在逃亡途中染病丧命。 朗叔继续说:「那个时候,我看着村里的人冒着大雨,将她抬进打了洞的木船,她那么小,雨又那么大,河水又那么急,我……没办法。」 朗叔摇头,两只眼睛沁出几星湿气。 瞧见那幕的时候,朗叔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从前,他手抱着断了气的瑾儿,与妻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埋进土堆里。 那当下,朗叔以为自己要不挺身相救,他就不是人了! 「我明白了。」黑羽蓦地站起。 「少爷?!」朗叔急忙跟随。「您要上哪儿?」 「我去看看她,帮她把把脉,要有什么毛病,也好早些施救。」 朗叔一愣。「您不怪我?」 「我怎么可能会怪。」黑羽望着朗叔苦笑。 黑羽就是这点温柔,明着看他似乎什么都不关心,但其实,他全都记在心里。 「你跟花婶对瑾儿的思念,我光看园子里那株槿树就知道了。算算,如果瑾儿还在,说不定早成亲生孩子了。」 「是我们夫妻福薄,怪不了别人。」朗叔边走边说。每每提起早夭的女儿,他眼眶总是会泛红。「不瞒少爷,我曾经带你花婶偷偷看过那丫头,一见她笑起来的样子,我们俩都想,说不准那丫头就是瑾儿的转世,算算年纪也相当。」 朗叔相信这种事?!黑羽蹙眉。「我认为与其把盼望投注在外人身上,不如你跟花婶去外边领个孩子回来照顾。」 「这不行。」朗叔斩钉截铁。「我跟你花婶老早约定好了,我们全部心力,只会投注在少爷身上。」 黑羽停步回头。「我说过多少次,在我逃出皇宫那当下,我已经放弃身为皇子的身分——」 朗叔坚定摇头。「在朗叔心中,少爷永远是我们蒲泽的少主。」 黑羽不想多费唇舌,径自掠过朗叔走进客房。「花婶。」 正坐在床边帮古翠微拭汗的花婶起身招呼。「少爷,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她。」 他一见床上人儿一张粉脸汗涔涔,快喘不过气似的,立刻抓起她手臂把脉。 「她看起来很不舒服……」花婶一脸担忧。 黑羽点头。「雨淋太久,身子熬不住,花婶,你马上去灶房烧热水,水越多越好,烧好端进房里,抱她进里头泡一阵。」 「那我呢?」朗叔追问。 「你跟我来。」黑羽大步走入专门安放药草的斋堂,利落地取下防风、荆芥等治风寒的草药,包好塞进朗叔手里。「四碗煎一碗,煎好趁热让她喝下。」 「谢谢少爷。」朗叔捧住药包深深鞠躬。「这么晚还让您忙这种事,您一定累了,您快回房安歇吧。」 「不用客气,你去忙你的。」 「我先走了。」说完,朗叔急忙捧着药包离开。 望着朗叔匆忙的背影,黑羽心想,敢情这两个老人,真的把那位姓古的姑娘当成瑾儿看待了。 朗叔跟花婶都忙去了,他该这样丢着她不管吗? 他一眺屋外仍旧落个不停的雨势,脑中蓦地浮现古翠微那张烫红喘息的小脸。说真话,他对瑾儿的模样早已不复记忆,毕竟两人初遇时他还小,又遭逢剧变,脑子成天转的就是他父王跟母后惨遭毒手的凄惨景况,根本无暇顾及他人。 既然朗叔花婶都说像,他就姑且这么相信吧。 本着一点怜悯心意,原本该直走向寝房的步伐突然转向,他再一次踏进客房,主动从桌上水盆捞出湿布,拧干搁在古翠微烫热的额上。 这位姓古的姑娘有双秀雅的弯眉,他视线扫过她挺俏的鼻头与红嘟嘟的嘴唇,虽然病得奄奄一息,仍旧难掩她的清雅秀丽。 就像一株孤挺的幽兰,乍看虽无媚姿,可望久了,却越能品读出她的深韵。 他依稀记得瑾儿有双亮灿的黑眸——黑羽坐床边端详半天,就是没法在古翠微脸上瞧出一丁点熟悉。 覆在她额上的巾布很快被她体温熨热,黑羽重新拧了一回,就在他欲搁回她额上同时,合起的眼睑突然睁开了。 「你醒了?」 恍惚间,古翠微望见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庞,因太过俊逸超凡,实在不像凡人所有,那瞬间,她还以为眼前人,就是传说中的河神。 「原来我已经死了……」她喃喃自语,两行泪自她眼角滑落。 说也怪,被村人绑缚丢上船时,她一颗眼泪也没掉,倒是她姊姊古燕如哭得声嘶力竭,百般不愿。对于村人的决定,她心中并无怨怼。一来,这雨真的下得太久了,卜者说河神大人发怒了,非得送给祂一名「新娘」,这大雨才有可能停下。 二来,她想到了姊姊。村长胡爷亲口跟她允诺,只要她答应嫁给河神,回头他立刻同意姊姊与宝庆哥的婚事。 宝庆哥是胡爷独生子,与姊姊相恋好多年了,却因为古家境况,胡爷始终不愿意接受姊姊。翠微知道姊姊多爱宝庆哥,多灰心两人身分的差距,她就想着,如果她的牺牲能换来姊姊的幸福——或许,就值得了。 她那时卧在破船上,任河水与暴雨打湿她全身,就在寒意渐渐笼罩她神智的瞬间,一道模糊身影闪过她心田——是那位吹笛人。 如果在死之前,能再听一次他吹笛,不知该有多好…… 想到自己再没机会听到那笛声,她忍不住哭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成为了河神的新娘。 想当然,黑羽听不懂她突兀的话语。 「你在胡说什么?」他瞪她一眼,转身倒了杯水。「有办法自己喝吗?」 她咽咽干渴发胀的喉头,挣扎着想靠自己坐起;可一动,晕眩就像棒子,冷不防打中她脑袋。「我的头……」 黑羽赶忙托住她。 「谢谢……」 她捧近他凑来的杯子,如饥似渴地啜饮。 翠微实在太渴太累,以至于完全忘了该去留意,这里是什么地方,而他——这个好看到不像凡人的贵气公子,又是何方神圣,她又怎么来到这儿的? 他望着她烫红的脸颊低语:「你淋了不少雨,加上在船上待了太久,不舒服是必然。」 所以,她还活着?!她好一会儿才听懂他的话。 她抓住黑羽手臂,哑着声音问:「河神怎么办?胡爷说过,只有我嫁给河神,河神才会息怒——」 她此刻情况本就不适合多讲话,这一急,更是让自己咳了好一会儿没法再开口。 见她连连剧咳,眉间难受似地蹙紧,可一张形状漂亮的小嘴却白惨白惨,黑羽一时心软,忍不住伸手拍抚。 「你也太天真,」他眉间紧皱。「抓人祭天求雨停不过是村民的妄想,雨要下多久河水、要不要溃堤,哪是你躺在破船上解决得了。」 「可是……」她上气不接下气。「胡爷说过,我们这条河每过几年都得来这么一遭,每一回都是送了一个新娘子给河神才——」 「翠微,你醒了是吗——」朗叔大老远就听见咳嗽声,忙端着澡桶飞快冲进门里,一见里边谁在,吓了一跳。「少爷,您没回房?」 被朗叔撞见,黑羽表情有些不自在。 自家破人亡之后,他性格就起了大转变,已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率真地接受、或表达自己的感情。 他绝对不会亲口表白,是他动了恻隐之心。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回房——」 「不不不——」朗叔哪肯放人。「您在这正好,您也晓得我灶房一堆事,如果少爷没那么困,可否请您暂留在这儿,多少有个照应?」 黑羽肯来照看翠微,朗叔再开心不过——一边是自己从小呵护长大的少爷,一边是神似自个儿女儿的善良姑娘,他以为这两个硬被他凑在一起的人如果能相处融洽,他会心安一点。 待剧咳稍缓,翠微才有余力认人。「您是……斗笠大叔?」 「是啊!」朗叔抚掌大笑。「想不到我今天没戴斗笠,你还认得出来。」为掩人耳目,他出门总是一顶斗笠遮脸,就算跟人说话,也从没把斗笠摘下。 「我认得您的声音——」话还没说完,她咳嗽又起。 「唉呀呀,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朗叔转头望着黑羽。「少爷,真的要再麻烦您一会儿,我去灶房看药煎好没有,顺道倒壶热水——」 黑羽点点头,看着朗叔一溜烟奔出门去。 「手给我。」 「——什么?」一手捂嘴咳个不停的翠微不解地问道。 「压穴止咳。」他不由分说抓住她手,食指按住腕上桡骨一凹陷,使劲加压。 翠微疼似地缩了下肩。 他淡声说道:「这穴道名叫﹃列缺﹄,属手太阴肺经,这几天没事就多按,可以和缓剧咳。」 她望着他强按住她左腕的指,指节均匀修长,和她平时常见庄稼汉子的粗厚大掌完全不同。这是一双养尊处优,没经历操劳的手。还有他的眉眼,宛如诗画般俊秀的容颜,配上一袭银灰长袍,看起来是那么尊贵,摄人心魄。 也难怪她刚才醒时,会错当他是神仙。 就这会儿,她眼睛落到她与他交握的手上。 她吓了一跳!天吶,她那么粗糙的手,怎好意思被他握着? 「那个……」被他握在掌中的小手宛如受惊的小兔,不住挣扎。「我自己来就好,谢谢您。」 「你确定?」他审视她依旧烫红的脸色。「你做给我看。」 只见她伸出干裂的指尖,怯怯按住左手腕上的穴道。「这样?」 他一瞥她手,再一望她脸,一下懂了她惊慌失措的原因。 必是芥蒂她的手。 「拿去。」他从怀里掏出一瓷瓶,里头是他亲手调制的油膏,用来涂抹刀伤擦伤特别有效。 黑羽喜篆刻,执刀再小心,偶尔仍会被玉石刀尖割出伤口,所以他总随身带着油膏,以备不时之需。 「不用……」翠微边咳边摇头。 见她不接手,黑羽不耐地催促,索性帮她搽药。 「嗳——等一等——」 两人像争东西似的,揪着她手你来我往了一阵。 「在﹃浸月邸﹄,我的话就是命令。」 见他发起脾气,翠微立刻松了手劲。 她心里想,把闻起来那么香的油膏用在她身上,感觉有点儿浪费—— 可她没胆说出口,就怕惹他发火。 她心想,这公子爷好看是好看,可脾气也跟石头一样,不由分说的霸道。 「您刚才说这儿是﹃浸月邸﹄……」她咳了两声才接着问:「所以……是您救了我?」 「你值得我为了你大半夜跑出门?」他嘴利得像把刀,丁点也没留情面。「救你的人是朗叔。」 她缩了缩肩,心想他口里说的「朗叔」,该就是刚才来过的「斗笠大叔」吧…… 她不敢吭气地看着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抹过,时不时捂嘴咳个几声。 房里很静,除了窗外筛豆似的落雨声外,再无其它声息。 黑羽沉默地盯着掌中素白的小手,单瞧她手背,会觉她手掌骨肉均匀,硬而不僵,足可看出她的脾气也是软中带硬,不容许他人唬咔的倔脾气姑娘。可一翻过来,他暗暗闭了闭眼睛。 一双手十根指尖满是裂口,其中几道划得颇深,犹可看见里边殷红的血肉。 没错,自小被人呵护长大的他,实在无法想象她到底过得多苦,才会把一双娇嫩小手折腾得像两根枯柴一样。 「啊!」大概是他涂抹中不意掐中了伤口,她猛地缩了下身子。 「还好吗?」黑羽缓了下揉按的气力,不由自主地温柔。 她摇摇头苦笑了下,一会儿,才怯怯开口:「其实……朗叔不用那么大费周章的……」 「什么意思?」他眉间一皱。 「我是说……如果不救我,把我留在船上,或许会比较好……」 只见他突兀地把手放开,说话口气坏了。「你就这么想死?」 见他动怒,她连忙解释:「不是,您误会了,不是我想死,而是胡爷曾经央请卜者算过,她指名道姓说我是河神钦定的新娘——」 他瞇着眼瞧她。「你是说如果你不嫁给河神,这场雨不会停?」 「嗯。」 「那你告诉我现在是怎么回事?」 彷佛是想教她看清她的想法多可笑,黑羽铁青着脸打开窗门。翠微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先还绵迭不停的雨势,竟然已没了声息! 她怔怔地张大嘴巴,好一会儿才明了雨停的涵义。 世上最难堪的事莫过于——当一个人呕心沥血、万分艰难做了什么决定,最后却发现自个儿当初的牺牲,根本是多此一举。想她当时的天真,当真以为自己的牺牲可以换来麻丘村民的富足安康,结果—— 老天爷给了她答案。 什么卜算的结果,什么河神钦定的新娘——全是一派胡言! 老天爷根本不要她! 她不敢相信耳朵所听见的,甚至还踉跄爬下床铺,赤着脚站到窗子前用力地看。 真的,她没有看错,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真的完全停了! 「怎么会这样?」一阵剧咳再度从她喉里冒出,咳得她痛彻心肺,连眼泪都挤了出来。 她想到姊姊的眼泪,想到胡爷的允诺——她本来以为自己的命可以换来姊姊的婚事与麻丘的顺遂,虽说这两点现在已不是问题——可她呢?一个被钦定说是「河神新娘」的人这会儿却好好地活在世上,她该何去何从? 想到将来,她心一下慌了。 「药来了药来了……」 一熬好汤药,朗叔飞快跑回客房。乍见翠微站在窗边咳得满脸泪花,朗叔一愣。「怎么回事?翠微你干么哭?」 翠微难过得答不出话,越是掉泪,剧咳越是不停。 「少爷?」朗叔一瞅黑羽,想从他嘴里问出个前因后果,可黑羽还是一脸冷漠,袖子一甩人,走了。 朗叔一头雾水,可也没忘赶紧搀着翠微坐回床上。「来来来,你先别哭,少爷交代药要趁热喝,喝了有什么委屈再告诉朗叔我,我帮你想办法。」 翠微咽了一口药进嘴,咳是稍停,可眼泪却越掉越凶。「我以后……没地方可回去了……」 「什么什么——你慢点说!」 她哽咽地把胡爷跟她的约定,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朗叔心疼地拍着她肩膀。「真是苦了你了,你才多大年纪,就得担负这么大的责任……对了,那你跟少爷刚刚……」 「我大概惹他生气了……」翠微拿手背擦泪,一望见涂满油膏的指尖,想起他低头跟她说话的神情,她心窝又是酸、又是甜。「他好心帮我抹药,可是我却跟他说,应该把我丢那儿才对……」 朗叔终于懂了。「你这傻丫头,说这种话,难怪少爷会生气!」 他一边喂药,一边帮自家少爷解释:「既然都破例救了你,有些事我也不用多瞒了,只是你听过放心上,别再跟外人提起。少爷他很小的时候经历了家破人亡,他爹跟娘,还有好多好多喜欢的奴仆婢女全都死在刀剑下,你知道,他们那时想要活命也没机会,而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吵着说什么不该救……」 「对不住,我不知道……」翠微愧疚地垂下头。 「以后记得了,」朗叔提点。「在少爷面前,少提死这件事。」 她受教地点头。 「至于你将来的去处——」 正当朗叔沈吟思索时,花婶两手拎着水桶进门来。 「老头子。」她喊:「我水烧好了,你快去灶房提来。」 「她是我妻子,」朗叔帮翠微介绍。「以后你跟少爷一样,喊她花婶就得了。」 「花婶您好。」翠微颔首。「我姓古,叫翠微。」 「我知道,我早听你朗叔介绍过。」花婶心怜地望着她。「你们刚聊什么?怎么你眼眶这么红?」 朗叔在妻子耳边嘀咕了些话,花婶恍然大悟。 「这还不简单——」花婶睨了丈夫一眼。「她没地方去,就把她留在咱们这儿啊!」 翠微与朗叔同时喊:「这儿?」 「没错,就是这儿。」花婶笑得自信,彷佛一切她都已经想好了。「正好我们俩年纪也大了,趁这机会帮少爷找个伴,不是挺好的?」 「但是——」想到早先黑羽的反应,朗叔不确定他会不会同意。 「放心,这事包我身上。」花婶「砰砰」重拍了两下胸脯。「你就安心住下,其它事,全交给我办!」 第二章 当晚,花婶搀扶翠微进澡桶里洗了个烫热的澡,之后还留在房里照顾她,陪她挤在同一张大床上。 一整个晚上翠微不断咳咳醒醒,花婶也一路拍抚她背脊,从没说过一句不是。 打扰花婶安眠,翠微很是过意不去,她屡屡致歉,但花婶总是一句:“傻孩子,干么跟花婶客气。” 听著花婶温柔的安抚,睡意朦胧间,翠微还以为自己又回到幼时,她亲爱的娘还在世的时候。每次她不小心染了风寒,娘总是这样躺在她身边,心怜地拍抚她背脊,直到她睡著。 虽然前途未明,可那一个晚上,翠微的唇,始终含著一朵甜甜笑意。 翌日她醒来,花婶己不见踪影,但桌上留著一只余火星星炭炉,便知那是刻意为她准备的。她下床打开锅盖,里边隔水温著一碗鸡豆粥。她拿汤杓舀了一口,添了淮山的豆粥颇为滑顺,她坐下仔细品尝,心里边想待会儿见了花婶,定要好好说声谢谢。 可就在她专心喝粥的时候,一只尾巴弯弯的金毛猴子自窗户外边荡了进来。 眼角余光瞄见有东西在动,翠微好奇转头,那么碰巧,金毛猴子也“叽”了一声蹦到她面前来。 她吓得跳起,手上汤杓也“咚”地掉进碗里。 “怎么会有猴子?” 她惊讶地看著金猴子学她模样,抓著汤杓舀了口粥欲喝,可大概粥烫,汤杓刚碰唇就见猴子惊叫了声“叽”,丢下汤杓蹦下桌面乱跳。 “谁教你贪吃,烫著嘴了是吧?”她边咳著边靠近猴子,这时才发现猴子踝上裹著白布,想必是屋子里的谁帮它裹上的。 “你脚受伤了,怎么伤著的?”她真当猴子能回答地问它。 猴子歪头看她一会儿,接著又蹦跳跃出窗门。 “嗳——”她追在猴子后边,眼看它窜过长廊,钻进一扇木门中。 里边谁在?她掩著嘴轻咳著靠近木门,只见穿著柳色长衫的黑羽面窗坐下,他面前是一方古朴的黑木桌子,桌上摆著石砚、徽墨,瓷做的笔架与水盂。而他,正手执刻刀,专心致志地雕著手里头的石印。 先前溜进来的金毛猴子呢,这会儿正坐在房里的圆桌上,剥开蕉皮一口一口吃著。 原来这儿是“少爷”的书房。此时翠微还不清楚黑羽姓名,只知道自己不应该惊扰人家工作,她脖子一缩打算躲回客房——怎知,难忍的咳声却泄漏了她行踪。 光听声响就知来者何人。 黑羽停刀转头,正好见翠微捂嘴竭力忍咳。 “桌上粥吃了吗?” 发觉他己发现自己了,翠微匆匆点了下头。“吃了……”又是一阵剧咳不停。 “进来。”他朝圆桌一睇,要她进来坐下。 模样可爱的金猴子,就坐在桌上望著他俩吱吱叫。 翠微解释她何以跑到这儿来。“它刚才跑到我房里,我担心它会在屋里胡来,所以一路跟了过来……它是您养的?” 黑羽摇摇头,朝她伸出手。“手来。” 翠微这时才发现,朗叔口中的“少爷”,并不喜欢跟人解释他想做什么。 她不明就里伸手,待他垂眸按她腕脉,她才明白他用意。 原来是要帮她把脉。 他瞅一眼她青了一圈的眼窝。“没睡好?” 她边咳边答。“咳了整晚,还吵得花婶也没睡好……真是抱歉。” 想起早上花婶辛福的笑脸,黑羽勾了勾唇,他想,花婶应该很开心能帮得上忙。 “我想花婶不会怪你。”他难得安慰她。 “我知道。”她点头,但表情却是迷惑。“可是我不懂,花婶为什么会对我那么好?昨晚上只要我稍微咳一声,她马上伸手来拍我的背——” 他审视她一身打扮。她这会儿穿著花婶穿旧的衣裙,虽然样式颜色不太合她年纪,仍掩盖不了她天真纯美的气质。 这样近距离看著她,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撞了他心房一下。 只是他脸上表情仍旧文风不动。 “你不喜欢?”他问。 “不不不……”她连连摇头。“我喜欢,我好喜欢!花婶对我的好,甚至让我想起我娘……自我娘死后,已经好久好久没人对我这么好了,所以我才觉得……” 见她想不出好字词比拟,他接上话。“奇怪,惶恐?” 她边咳边点头,就是这两句话。 一般说来,人不太会对陌生人如此热情亲切! “大慨是你让花婶想起她女儿。”说时,他伸手抓住桌上的金猴子,往窗门外一扔。 金猴子吱吱抗议。 “啊!”翠微本想阻止,但一会儿看黑羽举动,她才明白他是怕它在房里捣乱,才先把它赶出房去。 关好门窗,他望向她。“跟我来。” 她“喔”了一声,跟了好一段路,才怯怯问道:“请问……花婶的掌上明珠……她怎么了?” 他开头没说话,待进了安放药草的斋堂,才突如其来开口:“死了。” 她怎样也没料到会是这答案。 糟糕!她想起朗叔的交代,朗叔千交代万交代别在“少爷”面前提到死,她却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偷觑他脸,可是没瞧出端倪,也感觉不出他到底有没有生气。 黑羽手没停地开柜抓药。不一会儿包了两帖药塞进翠微手上。 “拿去灶房——出了这个门直走到底,四碗水煎一碗。” 她捧著药包走了两步,又猛地回头,朝他重重颌首。“真的很对不起,我为我昨晚说过的话,向您道歉。” 他马上想到,定是朗叔跟她说了什么。“你听说了什么?” “没有,朗叔只是提了一点点您的过去——不过您放心,我不会乱跟人家说的泄漏。” 黑羽并不喜欢过往事情被外人得知的感觉,表情甚为不悦。 正当他袖子一甩想掉头走人时,翠微又说话了。 “不瞒您说,其实我很高兴我还活著……”一连说了一堆话,她喉头又痒又痛,可她还是努力想把话说清楚。“我心里有一个很想再见他一面的人,可惜一直没机会。昨晚醒来,我以为真的死掉了,好难过,再加上雨突然停了,我脑子一时乱了,才会口不择言说了不中听的话,惹您生气……” “你不需要告诉我这些。”他冷漠打断她,直觉不喜欢她口里说的那个人——她虽没明讲,但他知道,那人一定是她的心上人。 一股淡淡的醋意上窜,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他为何有此反应。 “总而言之,你病好就给我走,‘浸月邸’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他所以说得绝情,全是为了她好。依她的处境,只要换个没人认识她的村落,她又可以自在行动,但如果让她继续待在”浸月邸”,那种只能守著后山与这片宅子的日子有多难捱,他再清楚不过,没必要再拖人下水。 翠微瑟缩了下。如此明白地拒绝,说真话,她还是头一回经历。 虽说她家贫,可因为她性格乖巧又认真,不管到哪儿,从没有人跟她说过一句重话。 黑羽的拒绝,不知怎么的,让她心情瞬间跌至谷底。 “我明白了,打扰您了,谢谢您。”说完,她匆匆抱著药包,往他先前指示的方向跑去。 翠微在灶房发现正在忙活的花婶。 花婶见她来,表情很是开心。“早上情况怎么样?还咳吗?” 她还未开口,喉间的剧咳己先帮她代答。 “来来来,先喝杯水润润喉。”花婶看见她手上的药包。“怎么,你遇上少爷了?” 她边喝水边点头。 “怎么样,跟少爷还处得来吗?”动手煎药的时候,花婶回头冲著她问。 她抿了下嘴巴,很困扰地摇了下头。 “花婶,您咋晚说的事……”她顿了下。“我想,还是别跟少爷提了。” 花婶惊讶。“怎么,你不想留在‘浸月邸’?” “不是。”她赶忙解释。“您跟朗叔愿意留下我,我很开心,但我想,少爷可能不希望我待下。” “是少爷跟你说了什么?”花婶一脸关心。 她摸了摸脑袋。“其实少爷说得也没错,‘浸月邸’确实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嗳,他就那张嘴,标准刀子口豆腐心。”说别人花婶还不敢确定,若对象是她亲眼看大的少爷,那花婶绝对敢拍胸脯保证。“桌子上的鸡豆粥你喝了吧?你猜猜那粥是谁人要我熬的?” 她眨眨眼,顺著花婶给的暗示猜道。“少爷?” “没错。”花婶边扇火边说:“今一早我下床,就听见他吩咐你朗叔到村上买些姑娘家需要的琐碎什物,你说他要真的讨厌你,他会那么细心打点一切?” 但是——她抿了抿嘴,心里还惦著黑羽冷淡的表现。 花婶能从翠微表情读出她想法,不能怪她这么想,但花婶还是想帮自个儿少爷说上两句。 “少爷他啊,从小就很能替别人著想,为了不麻烦人家,不让人替他担心,他多大委屈都可以往肚子里吞。我想他所以对你撂狠话,大概是怕你对我们有了感情,或者不忍心见你跟我们扯上关系。你也不是不知道,外边人是怎么传说这宅子的。” 翠微心想,如果少爷真是这个意思,那他,还真是个太体贴的人。就连她一个不相干的人,也都要设身处地加以安排。 她又问,“对了,我刚才看见一只小猴子?” “你说‘吱吱’?”花婶笑。“它啊,活脱就是少爷脾气的最好证明,早先它在林子里被猎人射伤了脚,不知怎地掉到院里被少爷看见。开头它多蛮,只要人靠近它就龇牙咧嘴,后来却黏少爷黏得死紧,少爷本打算赶它走,最近却开始睁只眼闭只眼。” 翠微终于听懂花婶惹思,花婶是要她学“吱吱”,脸皮厚点,别把少爷的拒绝搁心上。 但是,她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万一少爷那时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不希望她留下呢? 傍晚,一整天不见人影的朗叔终于现身。他臂膀挎著一只沉重的包袱,进门立刻进书斋向黑羽回报。 “少爷,您吩咐的事我全都打点好了。” 大清早黑羽起身,便要朗叔取一片翠微穿来的红嫁裳,丢弃在河岸下游处。早先朗叔救翠微,己顺手把破船打沉,这会儿再加上破碎的衣裳,乍看就像船里的翠微己葬身河底,足可掩人耳目。 “对了,青泉镇商家少爷传来讯儿,说您上回刻给他的石章子,他喜欢得不得了,他一个朋友见了也爱不释手,希望您再刻一只。” 黑羽的篆刻功力,也算误打误撞。当初筑盖“浸月邸”,工匠们遗下不少碎石料材,闲来无事黑羽便依想像刻了不少虫鱼鸟兽之类的玩意儿。朗叔见他有兴趣,每趟回来总会带些寿山、青田等印石。待黑羽奏刀娴熟,他就利用这些印材,刻治一只只精心安排过的石章。近几年,“浸月邸”几乎是靠黑羽篆治石章在维持生计。 石章印品分三类,神品、妙晶跟能品三类。黑羽篆治的石章在行家眼中,无论精气神样样出类拔萃,像这回卖给商家少爷的章子,一只就卖得五百两银,对方还直夸划算、便宜。 正信笔作画的黑羽抬头问道:“对方姓什么叫什么?” “姓沈,单名一个倜字。”朗叔自胸前取出信箴,上呈给黑羽。“商家少爷全写在上头了。” 黑羽打开一看,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是。” 朗叔躬身后匆匆走出书斋,但不一会儿他又回来,说是用膳了。 黑羽晚了几步来到花厅,正好看见花婶跟翠微在花园里推推搡搡。 “难得你穿这么漂亮,你就跟花婶一块去让少爷瞧瞧……”花婶拉著翠微不断劝说。 “不好啦……”翠微边咳边摇头,一张粉脸早都红了。 “什么不好?你瞧瞧你,这身嫩绿衫子把你脸色衬得多嫩,我们家少爷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他看了一定也觉得欢喜……” “不要不要。”大概是上午被黑羽冷淡反应吓著了,翠微实在鼓不起勇气再和他见面。 她心想再听他一句冷言冷语,她铁定又要难受好几日。 她俩说什么黑羽虽然听不清楚,可从他位置,却能清清楚楚瞧见她模样。清早朗叔出门时顺口问了他一句,该帮翠微买什么颜色的衣衫好,他便答了嫩绿。 但他没想到,穿起来竟是如此合适。穿著嫩绿衫子的她,清丽得就像一朵河畔的芙蓉花,簪住她黑发的玉簪模样也雅,而她时不时的轻咳,更是增添她几分我见犹怜的娇弱。 “傻丫头,”花婶还在劝说,“你没听见你朗叔刚才说的,这衫子还是少爷叮嘱他挑的,你就走去让他看个一眼,又不会少块肉——” 正当翠微羞怯不依,淘气的金猴子“吱吱”也来凑热闹,它从枝上一荡拔走翠微头上的玉簪,花婶跟翠微顿时忘了争执。 “淘气鬼,还不快把簪子还来!”花婶挥舞著手臂。 金猴子‘破吱”了两声,依样想把玉簪往它头上插。 那可爱模样让翠微笑不拢嘴。 她一笑,黑羽心湖震荡了。他从不晓得一个人的笑颜可以如此烂漫天真,仿佛她身边周遭,全无一点困厄难受似的。 可她之前生活多苦,他早从她一双伤痕累累的素手品读出来。 说起手——也眸子一暗。他昨晚交给她的油膏,不知她有没有继续涂搽? “你以为你那几根毛簪得住什么——快拿来!”花婶对著“吱吱”碱道。 但“吱吱”一向只听黑羽的话。 “吱吱。”黑羽从暗处走出来。 只见他伸长手,“吱吱”叫了一声后乖乖下地,拖著两手把玉簪子拿到黑羽跟前。 黑羽朝它额上弹了记,“吱吱”很通人性地“噗”了一声。 一旁的花婶朝翠微顶了下,提醒她过去打声招呼。 “少爷。”打从开始,每次看见黑羽,她总觉得耳根热热,心头乱乱,像发烧了似的。 他把玉簪还给她。 “谢谢。”她抓著玉簪压根儿不敢抬头,就怕与他双眼对上,却瞧见他眼底有著排斥。 说真话,他下午那番话,确实伤了她的心。 “还有谢谢少爷送我这身衣服,跟房里那些东西。” 怎么话说得这么别别扭扭?花婶暗啧了一声,忍不住出来帮腔。“少爷,您瞧翠微这身,穿起来是不是好看极了?” 站在一旁的她,更是窘得要钻进土里去了。 “很好看。” 不会吧?少爷夸她?翠微猛地抬头。 两人目光对上,他朝她仍扭著玉簪的小手看了眼。 福至心灵,翠微竟然瞧懂了他眼底意思。“我的手好多了,我有听话,白天多搽了好几次油膏。” 黑羽有些惊讶,对于她能够读懂他眼底的意思。 心有些暖暖的,他难得地笑了。“用完再跟我拿。” “是。” 一直站在旁边不吭气的花婶忽儿看著黑羽,忽儿又转向翠微,这两个人,感觉挺不错啊! 原先花婶想留下翠微,一是冲著她乖巧,二是因她神似自个儿死去的女儿。可这会儿看两人互望的眼神,一个念头雷般撞进她心窝。 如果她没看错,花婶心想,或许,翠微还可以用另外一个身分留下——宅子里的少夫人。 花婶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少爷都二十有七,好几次朗叔提议要帮他招个媳妇儿进来,但他总以不想委屈对方作为婉拒。 每听他这么一说花婶就觉得呕,依她少爷条件,人又俊朗清秀,脑子又聪敏,才华洋溢,不管是哪个王公贵族之女嫁进来都不会是委屈。可他偏要坚持,他己不再是从前的蒲泽国皇子,要他们死了这条心。 试想一个总是眉头深锁,仿佛世间再无可冀望之事的男人,这会儿却望著一个小丫头笑得挺开心——这意谓什么? 花婶掩嘴偷笑,早在黑羽跟翠微都还未发觉彼此的情意之前,她这个明眼人,己预估到两人终将走在一起。 稍晚,花婶盯著翠微服完晚上的汤药后,便打著呵欠回房休息去了。 可翠微却因为晏起,加上整天没什么活动,一直难以成眠。 终于,她放弃入睡的想望,下床点灯,她想到灶房找点活计做——就算拿把扫帚扫扫地也成。总之动动身子,也强过傻躺在床上瞪著床架整夜。 就在她人刚摸进灶房,正要拿起帚柄时,—阵幽远的笛声,忽地钻进她耳朵里。 是他!她惊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声音来处。 笛声引领她通过“浸月邸”后院。后院种有一畦畦青菜与金瓜,过午花婶带她来过。接连大雨把菜田都泡坏了,花婶还边叹边说,他们还得过上几天吃清炒豆芽、腌菜的窘日子。 但翠微丝毫不觉得苦。她告诉花婶,旁的事她不一定拿手,但种瓜点豆她从小就做,以后这几块田就交给她办,保证每天给她又肥又脆的瓜果做饭。 月色很亮,大雨过后的夜色总是这样又清又冷。穿著葱绿滚韭白的绣鞋稳稳踏过田畦,直钻过林道暗处,然后,她瞧见了那人的身影。 这是她头一回距离这么近,也不需要再仰头看他。以前她总坐在河上,隔著芦荡,幽幽远远偷望著他飘逸的身影,两年了,她不止一次想近点看清楚他样貌,可每每小船划破静谧的河面,那声响就足以让他收笛离去。 这会儿,她看见那人面著大河,手持微微发亮的玉笛,奏著那幽远又凄凉的曲调。 翠微还擅自帮曲子起了个名字,叫“花泣”;意思是这曲子之哀伤,连娇艳的花儿听了也要落下泪来。 而她也是今日才发现,原来她心心念念、遥望两年之久的“那人”,正是“浸月邸”宅子的主人。 她忍不住责备自己这么后知后觉,她早该想到才对! 除了少爷,这林子里还有谁能时不时拿著笛子到崖上吹曲子? 望著在白银月光闪闪发亮下的淡青色衫子,她心跳得像擂鼓,耳根一阵臊红。 因为家贫,她从不敢妄想自己有机会亲近梦中的吹笛人,她光听他笛子吹得那么优美,就知道对方定是才华洋溢,一定不是个寻常小民。可如今她却因缘际会来到他身边那么近的地方——就住在同一个宅子,只要她想、她敢,走过几扇门便能来到他最常待坐的书斋…… 老天爷!难道是老天爷听到她日夜的祈求,才特别赏赐她一个亲近的机会? 领悟到心上人儿就近在眼前,一直被她强抑在心头的恋慕,就像添了柴枝的火苗,难以遏止地窜烧著。 就在她摸索著想更接近的同时,一个不注意踩著地上的枯枝。黑夜中,些微声响听来也如雷鸣响亮,黑羽蓦地停下吹奏,警觉地望向声音来处。 他发现了她。 看见她,他眼神有些惊讶,但不过眨眼,又回复寻常淡摸神色。 他总是这样,外表看,总冷得像冰。 “吵到你了?” 翠微捂著仍怦怦乱跳的心窝,摇摇头。“不是,是我睡不著。少爷呢?怎么还不歇息?” 他没说话——他一向不习惯表述自己。 对他来说,在夜里吹笛,是一种吐露心曲的举动——所有种种他对故土、对亲人的思念,他全交付在笛声中。 就跟掉泪一样。 身为男人,他无法以眼泪表达的,他都纳在曲子里了。 这也是翠微每回听了,总会眼眶湿润的原因。 他将玉笛往腰上一插,既然被瞧见了,他也不想吹了。 翠微瞧见他举动,惊问了句:“我打扰到您了?” “没有。”他踩著轻盈的步伐越过她身边,可就在错身而过的时侯,他瞧见了—— 她脸上有著泪光。 “为什么哭?”他停在她面前问。 翠微摸摸脸颊——他要不提,她还真不知道自己又哭了。 她匆匆抹了抹脸。每次都这样,之前坐船上听的时候,总是要风吹过脸颊带来凉意,她才明白自己又湿了脸庞。 正好今夜无风,她才迟钝地没发现。 “是曲子的关系,我听了很感动……” 他隐在长睫下的眼睛瞬了下。“你听得出曲子的意思?” “我不太确定我想得对不对……”她垂著脸盯著脚上的绣花鞋,好似这会儿跟她说话的是鞋而不是人。“ 但我以为,这曲子……带著浓浓的难过,就像在哭一样。” 他暗抽气,竟被她说中了。 这曲子他也曾吹给朗叔和花婶听过,但他们只是摇摇头,说他们是粗人,不懂音律。 黑羽神色复杂地盯著眼前不到他肩高的娇小女子,她才多大年纪,十六、七岁,就能听出他曲子里的涵义? 他在她面前站太久了,翠微盯著他动也不动的黑鞋,忍不住猜他是何等心情——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她怯怯觑了他一眼,而就是这一眼,让她确切地明白自己的心意。 就是他,她朝思暮想,日思夜念的吹笛人就是他。 在月光的照射下,他眼睛就像襁褓婴孩那般乌黑闪亮,那是混合著痛苦、焦虑,与心碎的愤怒眼神。 她虽不清楚他愤怒心碎的原因,可她却知道自己的心,正因为感受到他的感受,而难以自抑、强烈地悸动著。 “您心里难受吗?”她冷不防问。 她从哪儿看出来?黑羽怔了下。 他审视她大而清澈的眼眸,突然有种自己会被看穿的错觉——是错觉吗? 他别开头,尚不愿正视心头窜燃起的那一点情愫。 “很晚了,该回去了。”丢下这两句,他迈开大步往前走。 可当发觉她没跟上,他又回头看她。“还杵在那儿做什么?” 翠微这才回过神来。 一当她移动脚步,他又立刻迈步,感觉好似不想理她了。可就在两人距离稍稍拉开的时刻,她发现,他脚步又慢了下来。 原来他一直暗暗留心著她,关注她的脚步,虽然他嘴巴不讲,可动作却瞒不了人。 所以说,他对她的存在,并不如他外表所展现的那般不在意?! 或许……他心里是有一点点在乎她的。 想到这一点,再望著他不远不近的昂然身影,翠微一颗心欢喜得就像长了翅膀似地鼓噪不休,直要往夜空飞去。 第三章 大抵是昨晚的“巧遇”苏活了翠微的心房,一早天刚亮起,她人己现身后院,拿著花婶给她的锄头铁?等工具,还有一小袋萝卜子,殷殷勤勤地翻土播种,忙得不亦乐乎。 花婶备好早膳,隔著后院围墙瞅著她喊:“瞧瞧你热得一头汗,风寒是好了没啊?” “我没事了。”她擦擦额上汗滴微笑。“动一动身体反而舒服,我还剩下一点点,弄好马上进去。” “你说的啊,你不来我不开饭啊。”说完,花婶帮忙把闲著不用的锄头,扛著进了屋里。 翠微继续埋头工作,她抓著铁?木柄,一凿一凿扎实地把泥地锄松,待忙完最后两畦土,她边捶著发酸的腰杆打算进屋里,突然,斜后方一阵奇怪的喷气声,让她起了警觉。 她立刻扭身去看。 一看,人就傻住了。 是一头狼!它前胸与脖子长著大片灰白色的细毛,两只像椎子似的金黄色眼睛勾勾地瞪著她。 瞧它肚腹空瘪、毛色灰黯,翠撇明白了,大概是前一阵雨下得它无处觅食,才会游荡到山腹近人处。一般说来,大狼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以往在山下,翠微也曾遇过狼袭,差别只在当时她身旁还有其他人,这一回,她却得独自面对。 她很清楚自己这时候绝对不能流露惊惧神色——虽然双腿早己惊得瑟瑟发抖,可她仍旧屏气装出大无畏神态,半侧身摸索地上的铁?。 只要抓到它,她就有东西防身了! 就在她指尖堪堪触上木柄时候,大狼似是感应著危险似,蹬腿朝她扑来—— “啊!” 一声尖嚷划破山林,翠微死抓著铁?堵住大狼利口,大狼咆哮扑咬,撕开她半截衣袖,她忙趁大狼甩头吐衣,拔腿狂奔。 就在她感觉大狼鼻息几快贴上她颈脖时候,突然听到一声爆喝。 “翠微,直直往前跑,别回头!” 是少爷!她脸一喜望向声音来处,他来救她了! 正打算到花厅用膳的他听见尖叫,脚一蹬立刻朝后院奔来。 一见大狼不死心追在翠微后头,他踢开后院搁放工具的库房,抓起副硕大的钢镫用力对砸。 当—— 剌耳撞击声回荡山林,对狼来说,这等不寻常的钢铁声响,相当具有威吓力。只见大狼狂追的脚步一滞,就这么一点空档,己够黑羽做出反应。 他将手上的钢镫猛往大狼的利口砸,大狼甩了下头避开,可四腿一旋又接著朝黑羽腿上扑。 翠微捧著心窝觑著一人一狼撕杀,一忽儿大狼张牙几要咬住黑羽手臂,却又被他眼尖退开。 黑羽无意伤害大狼,他只想消极地驱它离开院子。在蒲泽有个传说,说蒲泽第一代先祖,是个能使唤狼群的异者,当时人们还给了他一个封号,叫那位先祖“狼王”。所以对狼,黑羽总怀著一分敬意。 可大狼却无感于黑羽的厚道,只当他脆弱可欺。趁他几番收手,它猛地一个纵跳,向准黑羽咽喉狠狠扑咬。 这怎么成!翠微身子动得比脑子快,正当大狼利牙堪堪咬上黑羽脖子,她一扭身冲到它身后,揪住它尾巴使劲一拽。 大狼吃痛后退,回头嘶咬不成,立刻抬高后腿,用力一踢,正中翠微肚腹。 “翠微——”黑羽惊呼。 只见她瘦小的身子像飞絮般高高抛起,黑羽再顾不得网开一面的善心,他抡起钢镫朝大狼头侧痛砸,大狼惨一声。他一见大狼倒地,立刻奔到翠微身边,抱起她软若无骨的身子。 她昏昏然看著近在咫尺的俊颜,连在这个时侯,她脑子里惦的,仍然是眼前人的安危。 “少爷……您……没伤著吧?”她一双沾泥的手抚过他颊侧,留下一抹泥印子。 “没有,我没受伤。”他手捂住她流著红血的脑勺,痛心疾首。 全是他的错。他眼一眺,脚边沾著鲜血的石块。要不是他对大狼动了妇人之仁,早狠心杀了它,她现也不会为了救他磕伤了脑袋。 “大狼……”她混沌的眼望向瘫昏在旁的大狼,说了句叫他心一揪的话。“没有错……您不要杀它。” 黑羽咬牙。她定是看出他方才的犹豫,所以才主动替大狼求情,目的是不想让他太过内疚。 这家伙——会不会善良过头了!他吸口气,稳稳抱著她站起。 “我不会伤它,你不要再说话,我马上抱你进去。” 翠微这一摔,伤得颇重,需要人时不时在旁盯著,以防她翻动又拉扯了伤口。但“浸月邸”人手本就不足,朗叔身负外出采买的工作,花婶则是得灶房厅堂两头跑。要用膳时刻一近,昏睡不醒的翠微一定没人看顾。 黑羽早料到会有这景况,一把翠微送进客房,他立刻向花婶提出要求—— “让我分担照顾她吧。” 花婶伺侯黑羽习惯了,初一听,就想拒绝他的援助,可话还没出口,她忽然间想到,这可是增进两人感情的好方法啊! 于是,她立刻改口说:“那就有劳少爷了。” 黑羽对翠微受伤很是愧疚,照顾起来丝毫不觉得苦。平常花婶不忙时,他会回房小睡片刻,只是没一会儿又见他转回客房,忧心忡忡地望著翠微睡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一直在想,这丫头昏过去就像死了一样,动也不动,他多怕她就应了花婶的担心,真的一睡不起了。 只要花婶一没在房里,就会见他时不时伸手碰碰她鼻下——虽然他知道如此动作极傻,可他就是没办法。 他说不上来心头的感觉,以往救了被猎人伤著的飞禽走兽,他虽也细心照顾,但心情绝没像此刻一样,提心吊胆——那种感觉,好似她若真的一睡不起,他身上某个部分,也会跟著枯了一样。 为什么?望著她沉沉的睡脸,他百思不解。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两人相识也才短短几天,为什么她能住进他心里那么深的地方,让他即使连睡著,梦里也全都是她? 为什么一想起她纯真的笑,他心头就会涌起一股暖热——那股暖热,他扪心想,多久没感受过了? 为什么是她?在她昏迷之中他不时坐在她床边思考这事,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但是,他却不敢——或者说,现在还不愿意承认。 翠微足足昏了三天。 迷迷茫转醒时,乍见还不熟悉的床架,她头一个唤的是:“姊姊?” 感觉她好像还停在梦中,她依稀记得自己回到河边小屋,在里边遇上她从小相伴著长大的姊姊,还有她每晚盖著的棉被和床榻。每张桌子每只用过的碗飘,都教她无比怀念。 可她看见的景况,却没她先前想的如意。 她看见姊姊一个人孤单单,屋子里外冷清清的,一点都不像正在筹办喜事的样子…… 是梦吗?她怔怔地瞪著床架半响,直到有只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她才发现房里不止她一人。 “少爷?!” 黑羽很明显松了口气。 “我以为你傻掉了,不认得我了。”刚看她醒来眼珠却定定瞪著,动也不动,他还以为她怎么了。 怎么可能!翠微转头冲著他笑,可这一动,却换来她脑后—阵剌疼。 “痛——” “别动。”他按住她额头。“你后脑伤著,这几日动作轻点,会疼。” “所以,我睡很久了?” 她是看见窗外的槿树,忽儿开了满树红,才有此一问。 早先,还连朵花苞也没有呢! 他告诉她时间。“这几日花婶吓坏了,她一直很担心你会不会一辈子不醒来?” “我梦见我回家去了。”她告诉他醒来前作的梦。“我听我娘说,人有时睡得太熟会醒不来,说不准就是因为跑去作梦了,我才一路睡了那么久……” 黑羽一笑置之,俗话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对她这说法,他是不太信的。 充其量,他以为她只是身子太倦,头伤得太重,才会一路昏睡了三天。 “这回害你受伤,是我不对。”他顿了下又说:“我欠你一次,看你要什么,尽管开口。” “什么?”翠微倒听不懂了。 “补偿。” 这事他己经想了三日夜,能当著她面说出,不知他多宽慰。 “您是说我吗?”她愣愣指著自己鼻头。 “我是在跟你说话没错吧?”他反问她。 “我哪需要什么补偿?”她真的吓坏了,浑不顾自己脑上的伤口,一骨碌爬将起来。“少爷您对我这么好,又是收留我,又是帮我买衣买鞋,理当是我报答您——” 见她起身,黑羽一箭步压住她。“别这样,我说过你还不能动!” “不不不……”翠微还想说话,可她越动头越是疼,尤其是裹著白布的周围,疼到简直像有人拿刀在剌,最后她只能捧著两鬟嘶声隐忍。 “就跟你说了。”他自衣袋里取出一青瓷瓶,旋开盖扭,两指各沾了一点压住她额际,徐徐揉按。 他俯视动也不动的翠微,低问了句:“好一点吗?” 心上人儿就离自己这般近,只消一伸手就能碰到他宽阔的胸口——翠微像木鸡一样瞪著黑羽前襟,在他手碰到她额际的瞬间,她早记不得她后脑上的疼,满头满脑只剩下眼前人影,还有他一身有如在深林游了一圈沾染回来的好闻气味。 “怎么不说话?” “您好香啊!”她牛头不对马嘴地说。 仍揉著她额际的大掌停了下,他想这丫头该不会摔坏脑子吧?他一个大男人,身上哪有什么香味? 翠微还在说:“您身上的味道,好像月夜河里的芦荡……很清很雅,您闻过吗?” “这个?”他将手指朝她鼻头凑。 “不是。”她习惯摇头,结呆后脑又抽疼了。 “就说过别动。”他再次提醒,这回沿著她额角慢慢往上揉,他发觉指下有条硬筋,他每一碰,她便低嘶一声。 “是这儿?” 这回她不敢再乱动,只咬了咬下唇充作回答。 “你后脑的伤还有些肿……”他指尖轻轻拂过她脑后的白布块,不忍在上头多施力。“过两天肿退了伤口结痴,想怎么动没人会管你。” “大狼呢?”她突然想到。“它还好吗?” “离开了。”他轻描淡写,没在详情上多作说明。 可后来翠微从花婶口中听到,黑羽为了照顾那只野性难驯的野狼,费了多大功夫。开头大狼对他很是戒备,每每过去帮它换药,它总要张牙跟他对抗一阵,要不是大狼伤口未愈,加上铁链子拴缚,说不定他早被它咬得全身是血了。 顾了它两天,见它张口吃东西不再困难,他便把它放了。大狼也不留恋,四足一迈,不一忽儿就跑得不见踪影。 “之前我在山下也曾遇过几回狼,可从来没见过这么恶、这么凶的。”回想它扬起后腿死命一踢的力道,她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这点黑羽倒不觉惊奇,毕竟他幼年遇见的,远比一头狼还残狠上许多。 他口气清淡地说:“为了延续一点利益纠葛,别说是狼,就连人也会变得残暴不己。” “这就是您伤心的原因?”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端视著他衣襟的小脸抬了起来。黑羽被她一双晶亮的眼瞅得心发慌,赶忙把目光下移。 但一移更糟!他冷不防发现,她微微噘起的粉唇,看起来竟让他觉得……秀色可餐! 他心荡了下,暗问自己是怎么了?什么时候,他竟学会注意姑娘家的嘴巴粉不粉嫩了? 他匆匆把头别开,可碍于手上动作,他又不能真走——心晃了一下,他嘴就像长了脑子似的,自顾自问了起来。“你刚才说河上的芦荡,你常去?” 没想到她一听,脸就像西下的落日,耳根尽是红透。 他一望就知她定是想到了什么,而且事情还跟他有关。 “说。” 她嘴一嘟,心想他眼睛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才一望,他就望出端倪来了? 熬不过他追问的眼,她缩著肩小小声说:“是我常上河心捕鱼,那芦荡就一路漫著山脚长出去——您在岩上吹笛的时候该也常听见吧?芦叶被风—吹,便会????不住地响……” 听到这儿,他尚察觉不出个中玄妙。“你去那儿做什么?那里有鱼?” 她脸更红了。“不是去捕鱼,是去……听您吹笛。” 他惊讶下望,不知什么时候,她原本直勾勾看著他的眼忽儿又落到他前襟上了。从他方向看去,不只是耳根,她连下巴脖子都红透了。 他心就像被人撞满怀似的,霎时涌上连他自个儿也辨识不清的紊乱情绪。 “多久了?”不知怎么的,他声音变得好低哑。 “两年……应该有两年了。”翠微头垂得更低了。 她想,要不是这一回河神娶亲,朗叔见义勇为抢了她下船,说不准这时候她仍划著小船,眼巴巴地望著山崖,等著吹笛人出现。 她太纯太傻了,浑然不知还可以另想法子接近心上人——比如托人打探,吹笛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黑羽紧盯她羞怯的脸,平静的心湖因她的话漾起一波波涟漪。 所以他每回到崖边吹笛,河上,总会有双眼睛腻搭搭地瞅著自己? 而且还一路听了两——他停下揉按的动作,半托起她脸,逼她抬起头来。 “为什么?”明明他跟她素不相识,为什么晚上她还要眼巴巴划船到芦荡,听他吹笛? 还消问吗?一颗纯纯少女芳心简直就像印刻般的,直白写在她明亮的眼睛,红透的脸颊上了,他还坚持要问出个所以然——难道,真要她羞死是吗? 就在两人隔著半身距离痴痴相望时侯,外边门上突然“咿呀”一响。 浑然不觉打断了什么的花婶端著碗鸡粥,一边说话一边踏进门里。“少爷,午膳已经帮您准备好了,您可以歇歇手休息一下——” 说到这儿她才发觉房里两人的窘样,一人是匆匆把手收回,一人则是坐在床上,满脸不知所措。 哎呀,花婶暗暗吐舌,她该不会不小心成了杀风景的程咬金啦? “打扰你们说话了?要不要我再出去一会儿——” “不,我是看古姑娘头疼,帮她揉一揉。”黑羽满脸不自在。向来冷敛的他,已经为翠微破了太多的例,现在的他,变得就连他自己也快不认得了。 望著花婶询问的眼,要不是身体不适,不然翠微还真想挖个地洞躲起来。 只听见她支支吾吾附和:“对,少爷是看我头疼……” “药我留著,”他旋紧青瓷瓶扭盖,往几上一搁。“我回书斋。” 花婶笑嘻嘻地望著黑羽出了门,之后才转过脸,瞅著翠微眨了下眼。“你们俩刚才在说什么?瞧少爷走得急的——” “只是说了一点……往事。”翠微哪好意思吐实。 什么往事会让两人脸红得跟晚霞一样?花婶年轻时又不是没跟人好过,哪里看不出两人那一点情愫暗涌。反正她也乐见其成,她早做好了决定,把两人凑一起。 “呐,鸡粥。少爷特别交代的,你趁热吃。” 翠微瑞过,连连谢了好几声。“这几天,我一定帮您找了很多麻烦……” “这什么话!”花婶一挥手。“我听少爷说,你在他危急的时侯还帮了他一把,冲著这一点,就够让我跟你朗叔把你供起来拜了。” “怎么会是我帮少爷——”翠微赶忙说:“是少爷救了我才对。” “要怪只能怪那只狼!”花婶啐:“不长眼,连人住的地方也敢靠近——” 花婶细说了黑羽看顾狼的事。“要说麻烦,少爷握得才多哩!他不但得照顾那头狼,还时不时过来看看你情况,你知道你头上伤口,全是他一手打点。” “是这样啊……”翠微轻碰了下后脑的绑带。“我那时昏著,完全没有感觉。” “你把他吓坏了,我从来没见过少爷对谁这么关心过——他还说,只要你能醒来,不管要他做什么事都行。” 他真的那么担心她——翠微一颗心又暖又甜。谁不喜欢知道心上人儿殷勤照顾自己的事?她当然不例外。 “少爷说他想补偿我,他觉得是他害我受伤的。” 很像少爷会说的话。花婶点点头。“你怎么答他?” “我怎么可能会跟少爷要什么补偿——”翠微一脸不可思议。 “傻孩子。”花婶反倒斥了她一句。“你怎么没想这是个亲近少爷的大好机会?” ‘啊?”翠微瞠大眼。 “你先回答我。”花婶取走她手上喝光的汤碗。“你对少爷什么感觉?有没有那一点点想跟他在一起的盼望?” 翠微窘得脸都红了。 光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心意。花婶低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害臊,你不用勉强说出来。可是啊,少爷的个性我再清楚不过,你想指望他主动接纳你的感情,不可能。” 翠微眉头一皱。“为什么?” “因为过去很多事,我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花婶叹了声。“总之你想留在他身边,非要你主动不可。” 翠微犹疑,好半响才挣扎吐出几个字。“那您觉得……我该怎么做?” 花婶招招手。“耳朵过来。” 接著她在翠微耳边嘀咕嘀咕说了一堆。 只见翠微嘴巴双眼瞠大,一副她没办法、她办不到的模样。 “我不知道……”她不确定自己能否说得出口? “相信我。”花婶拍胸脯保证。“如呆你想得到少爷的心,听我的话准没错!” 是吗?翠微看著花婶,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点头。 “好吧,那我试试——” 第四章 式样古朴的“浸月邸”是缘山而建,所以在厅与房中,隔著一道弯月似的庭院,最尾巴尖端是黑羽的书房,再来是翠微目前住的客房,靠前是大厅,再来是花婶朗叔的房间,中间最大一块,自然是主子黑羽的厢房。 翠微真不愧是劳碌命底,醒来不过在床上休养两日,她就像背上长了针似,直闹著要进后院整拾田畦。 就刚才,她才撒娇跟朗叔求了好一阵。现在她清楚了,宅子里唯一她求得动的,就她的好好朗叔;其他两个——黑羽跟花婶,若知道她又卧不住想下床忙活,肯定不给她好脸色。 朗叔生眼睛没看过这么闲不住手的丫头!他摇摇头叹了声,允了她的要求。 就这样,嘴里哼著小曲儿的翠微拿著一把竹帚,细心地从前院一路扫到后院。人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她细心将泥径上的落叶往根处拨扫,就盼这些平凡无奇的枯叶,能滋育树木,让它们长得更高更好。 扫著扫著,人越往庭院深处靠近,猛一抬头,便是黑羽书房。她心知不好教他发现她在干么,经过时还特别往窗里窥探,就怕他人在里边,被他逮个正著。 她一吐舌头。黑羽对她多好多凶,这两天她可尝怕了。她每次偷溜下床动动,回头总会看见一双眼不悦地瞪著自己,于是只好摸摸鼻子,嘴叹著长气地卧回床上。 她虽然开心他记挂她,可偶尔,她还是会在嘴巴嘟囔他对她太严厉了。 连下床走动走动都不行——真是闷煞她了! 黑羽在,可大慨是累了,他正卧在书斋的罗汉床上,看样子是睡著了。 睡著最好——她像偷儿似地放慢动作与声响,只见穿著嫩黄色衣裳的她蝶似地穿过窗边。 但是,窗里一个声响又将她拉了回来。 “不要——母后——您要就跟我一块走——” 作著噩梦的黑羽双手不断挥舞,想拉回梦境中娘亲的手。梦里的他仍旧是孩童模样,穿著上等绢衣,拚命扑打紧抱著他奔逃的花朗。 他满心满眼,只有他美丽的母后哭红了眼,原本贵气逼人的凤袍,也沾染上大片大片的红血。 “我儿——你快走——快走!” “快放我下来,朗护卫——”梦里的小男孩涕泗纵横地喊。 “——母后!”一声低喊,黑羽自梦中惊醒。 “少爷?”一见他神色有异,翠微立刻支好手里竹帚赶进来房里。“您还好吗?”她睁著大眼关心地望著他。 他像失了魂似地怔怔瞪著她,那眼神,感觉像完全识不得她似。 翠微急坏了,刚才她在窗边听见他在睡梦中挣扎,不住轻摇他,终于把他摇醒了,可怎么知道他醒来却一副痴样—— “您没事吧?您还认得我吗?我是翠微啊,古翠微,您记得吗?” 黑羽回过神,头个就望见她担忧的脸。 “你说什么,我当然记得你——”他揉揉额头,方才的梦境还历历在目,他才会一时恍了神,误以为自己还是当年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孩。 他也不懂,这个梦已经好多年没出现了,怎么今天会又突然梦见? “您刚的眼神……我好担心……”见他没事,她在安心的同时,眼泪也掉了下来。 刚才她真的被他吓到了,就连眼泪也慢了好几步才追著落下。 “你哭什么?”黑羽没好声气。他素来最痛恨在人前表露情绪,不管是开心还是难过,可说也怪,打从这家伙出现,他屡屡在她面前出糗。“你在这儿多久了?” 她抬手擦去眼泪。 “好一会儿了,我刚自您窗边经过,听见您一直在喊什么‘牡厚’,什么放开我、一块走的……”她顿了一下又问:“‘牡厚’是谁啊?他做了什么事惹您伤心了吗?” 黑羽瞧她毫不惊讶,就知道她没听懂“母后”的意思。 八成,她当他是在喊一个姓牡名厚的人吧。 这也是她单纯的地方。他四两拨千斤地说:“只是作了一个噩梦,没什么——”不过他紧接著想起:“你怎么没在床上休息?” 翠微缩了下脖子,还以为他或许不会注意到的。 “我躺腻了,所以下床走走”她没胆直说她在外头扫地的事。 黑羽又用那种吓死人的眼神瞪她。 “你是觉得伤不够重,还想把自己身体搞得更不舒服?”他推她离开罗汉床。“还不回房躺下!” “等一等——”她扭了下身摇头。“我刚好有事要跟您说。” 他瞪她一眼才点头。“说。” 她垂下头,好努力才把话说出口。“您前两天不是跟我提过,您……愿意答应我一个要求?” 她早先不是说不用,现反悔了?他眯起眼打量她。“你想到要什么了?” “对——”她深吸口气,蓦地抬起头来。“我想跟您要一个机会——一个接近您的机会。” 黑羽表情惊讶,好似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 “你——”他有没有听错?她刚说的……真是那两个字? 翠微垂下头,脸颊红得跟熟透的蜜挑一样。“我知道我这个要求,太过出尔反尔,早先说得好听,什么该报答的人是我,我不应该跟您要人情的,但……”她边说,边紧张地扭著细长的手指。 黑羽顺著她动作下望,发觉她指尖不再如初见时那般干涩枯荒。 她确实有把他的交代记在心里——他唇角微微一扬。 “但这个主意就是不放过我——”她终于按花婶的吩咐说出口了,当然,这里边八成是她自个儿的意思,花婶的意见只是帮敲了下边鼓,给了她勇气。 “我想要亲近您。” 她深吸口气大胆抬头,直勾勾的眼神藏著羞怯——与满满的决心。 她不是在跟他开玩笑,他读出她眼里的坚定。 她继续表白:“我对您……已经好久好久了……从之前偷偷躲在芦荡里听您吹笛子那时开始,我就已经……” 黑羽何其敏感,马上发觉她偷偷隐掉句里最重要的话——己经好久好久了——“什么”?他审视她红到不能再红的脸庞,活到这把年纪,二十有七,他头一次兴起捉弄人的意念。 不知她怎么应对?他边说话边想。“你话说得没头没尾,我听不懂。” 她瞠目结舌。她都说得这么白了,他竟然还不懂? “那——” “做给我看。”他半垂下长睫露出促扶的笑,确实他此刻不安好心,他带点恶意地想看她究竟能为“亲近”做到什么程度,而她写在眼睛里的决心又是到什么程度? “不然我怎知道你说的‘亲近’,到底是哪种‘亲近’?” 翠微一张脸皱得像吃了什么酸牙的腌梅似的。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吗,哪里懂什么“亲近”的法子,当初花婶点拨她,也没教到她这一样啊! 真是苦恼死她了! 可这节骨眼,她又不能告诉他等会儿,她得先去灶房问一下花婶来再答覆他!花婶交代过,她们俩私下的讨论,可以偷偷做,但绝不可传到少爷耳朵里。 少爷最忌人家私下勾搭设计他什么,每每知道一定发火——花婶如此耳提面命。 见她犹疑不决,他有些欺负人的开心。这才对嘛,老是他在她面前做些不合自己个性的事,所谓风水轮流转,他终也看见她手足无措了。 黑羽心里得意,可表情仍旧镇定,丝毫窥不出异状。“做不出来就算了。我不可能答应这种不知底细的要求……” “我做!”她猛地开口。 这倒新鲜了!黑羽手一摊,等著看她表现。 翠微虽有些憨傻天真,可她感觉得到,少爷能否接受她,就全看她这会儿怎么表现了……她蹙眉苦思许久,冷不防一件事从她脑袋深处钻了出来。 有了! 她喜不自胜朝黑羽靠去,凭著记忆抱住他头,好纯好真、丝毫不带邪念地用嘴轻碰了碰他的额。 那软软微湿的触感,教黑羽呆如木鸡。他怔怔望著她。 “你——”他的心整个乱了。 他一直认为她绝不可能主动碰他,可她轻轻地一吻,就像颗大石砸中他心湖,那涟漪荡起之大,直教他头晕目眩。 要不是她这一碰,他根本不会晓得,原未自己——如此渴望他人碰触! 望著眼前还在张合说话的小嘴,他体内一把火烧了起来。 可恶这丫头,在对他做了这种事之后,表情怎么还能如此天真无邪? 翠微浑不觉自己触动了什么,还在解释她所以亲他的原因。 “小时候我也常作噩梦,每次我哭醒,我娘总会搂著我膀子,不住亲亲我额头,安慰我不要哭——”她双眼灿灿地瞅著他笑。“我很喜欢我娘亲我的感觉,你呢?” 傻子,她以为他听了这种话会觉得开心? 只见他表情倏地变得严肃,接著一个俐落动作,反手端住她脑勺,唇就这么贴了上去。 他从她方才短短一触中发现,他想要这个家伙。 他想要她的唇再次贴著他——不光是额际,就连脸颊、嘴巴,他身上每一个地方,他通通都要! 是她燃起来的火,她就要负责到底! 他炙热的唇瓣密合地磨著她嘴,仿佛想要将她吞进肚里的火热,道尽了他对她的渴望。 初次被吻,翠微只能瞠著双眼惊望著他贴近的俊颜。老天爷——观世音菩萨——释迦牟尼佛——有没有谁能来教教她,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此等接触,是纯洁无垢、未解情事的她无从想像的! 她不太懂——两个人的嘴,真的能这样紧贴著又吮又啜? 感觉到她的僵硬,他一边呢响,烫热的唇沿著她唇角吻上她脸颊。 “眼睛闭上——” 听见他的吩咐,她像个乖孩子马上照办。 他绽了朵无声的笑,真听话——听话到他迫不及待想张口吃了她。 他嘴唇滑过她脸颊,之后停在她耳畔,接著一咬。 “啊……”她肩膀一缩,体内泛起一股又甜又软的感觉。 他拷问著她:“你的‘亲近’跟我想的是一样的吗?你会让我这样碰你,甚至在你身上做出……会让你哭泣喊疼的事?” 此刻的他,不是往常那个理智过人,冷冰冰的黑羽,而是欲望被挑起,全身散发诱惑气息的火热男子。 她眩惑地望著他,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回答:“如果这样……会让您开心的话……” 可恶!这种话——完完全全打中黑羽心房。这要他如何按撩得下不碰她不吻她? 这家伙——他带著愤懑地吻上她嘴,她到底知不知道她触动了什么?! 太久了,打从皇叔领兵占据了皇城,他活生生看著自己母后被刺,接著朗叔带他迷离蒲泽,他就一点一涌失去了与人亲近的能力。 不能怪朗叔朗婶他们对他的呵护不够,在他们心里,他黑羽永远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身为臣子的他们,怎好意思僭越冒犯主子的身体,想当然也不可能对他做出任何搂抱或安慰的举动。 但一个七岁小孩,让他成天一个人守在大房子里。没有同侪玩伴,没有疼爱他的兄长或姊妹;虽然衣食无缺,身旁人也费尽心思照顾,可他的心还是一点一涌被孤寂冻结了起来。 强迫自己习惯——这种高高空悬在众人无所企及之处,坚毅而孤独的生活。他心知朗叔花婶为他做得够多了,他不可以再增加他们的负担…… 直到这个家伙鲁莽奔到他面前,甜美又纯真地印了一吻,他才领悟那时不时浮上他心头的寒意,到底是什么。 那是孤寂、是寂寞,是渴望他人的碰触。 宛如禁锢己久的野兽冲破自囚的牢门,也是被他望见了一个不知畏惧为何物,一心眷爱著他的珍贵猎物。他不愿再强迫自己忍耐,他愿惹承认,他需要她,需要一双只会凝望著他的眼睛。 他再次狂猛地吻上她嘴,这一回,他再无保留。宛如浪涛般涌来的情潮,瞬间将两人淹没。 翠微再一次头晕目眩,体内还有一股奇异的感觉随著他的辗吮益发升高,接著他的舌趁著她一次呼吸间窜入她口中,兜著她卷著她生涩的香舌。她突然间忘记了呼吸,只能全身发抖地靠在他臂膀中。 “少爷——”她勉强挤出声音想告诉他,她快喘不过气。 他稍稍停下舔吻的动作,提醒:“黑羽。” 她一下忘了她先前在想些什么,只是怔怔地望著他,他告诉她名字的意思是? “我准你以后这么叫我。”他眼神严肃而刚毅,像是傲了什么莫大决定似。 “那我的要求呢?您答应了,是不是?” 他瞪她一眼,那眼神好像是在恼嗔她,为何一定要他把话讲明白。 要不是接受了她,依他的个性,怎可能让她喊他名字! “如果我的答案是不?你要怎么办?”故意的,他嘴上说著反话。 “但是——”她还是搞不懂啊!他不说清楚,她怎么能确定自己有没有搞错?可嘴里刚哼了声,她唇瓣又一次被堵住。 烦死人了,这家伙。啮吻她的唇齿带著羞怯与狂躁——真心话,他多渴望找到一个方法,可以让他不必说话便能让她知晓自己的心思;而他也知道,此刻不说,早晚还是得面对。 但不是现在——他还没准备好,他还说不出口。 他的吻远比他的话更能表达他内心的情感,他抱起软挂在自己身上的她跌坐在罗汉床上。 娇小的她毫无困难地跨坐上他大腿。这突来的移动让她睁开眼睛,一发觉自己坐在什么地方,她小脸更是羞红。 “不行——”她身子一扭,她怎好意思坐他腿上? “啰嗦。”他以亲吻打断她的挣扎,霸道的吻更加深入,不断逗弄吸吮,追索她嘴里的甜蜜。 他清楚知道自己举止过了火,他不该如此需索,应该再控制一点,免得吓著她——可是脑子虽然这么想,但唇上手上动作就是没法停下。 与人身贴身肉贴肉、被人彻底接纳的感觉如此之好,好到他想就这样抱著她、缠著她,看有没有办法一口气补回他近二十年的空虚与孤寂—— 他立刻移开嘴,抱著她不住喘息。 老天!他完全都忘了她伤重未愈,他怎么可以如此为难一个病人? 虽然两人嘴分开了,可翠微仍一脸大梦未醒的昏然。黑羽如擂的心跳,仍旧不断从他胸口传进她耳朵。 很快地,她从他僵直喘息的姿态,察觉到不对劲。 “怎么了?” 他俯头注视她担忧的眼,惊异她竟能读出他心绪? “是我哪儿做错了?”她望著他皱起的眉尖,说出猜想的原因。 “你都没想要怪我?”他瞪著她被吮红的小嘴,又是一阵欲望翻腾。“我完全忘了你的伤势,你应该多休息,我却缠著你抱著你不放……” 他眼睛朝她鼓起的胸脯一斜,深吸口气——他很清楚,如果不是刚才摸著她头上的裹伤布,他这会儿应该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她柔软的身子搂起来感觉是这么的好,对他的倾慕又是如此直白直接,而他,一个强逼自己不得去依赖、接触他人的硬汉子,一碰上她,那欲望之猛烈,感觉就像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为什么要怪您?我很喜欢啊。”她脸儿红扑扑,可她不愿意隐瞒,因为她直觉知道,黑羽会因为她一句不好或不喜欢,而后悔自责。 她才不想见他后悔哩。 刚才的感觉,在开头的震惊褪去之后,她就尝到了其中的甜美。能被自己喜欢的人搂著亲著,那滋味就像背上长了双翅膀一样,飘飘然、陶陶然! “之前我听您吹笛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一种感觉,但不太清楚它是什么。后来我被村人送上破船准备要送给河神,昏过去之前我突然想到您——当然我那时候不知道是您,我只想到那抹黑影子……我心想,要是能再听一次他的笛声就好了,要是还有机会,我一定要鼓起勇气告诉他,我好喜欢、好喜欢你的笛声……” 先前她模模糊糊感觉到的情愫,就在她撞见黑羽吹笛时,一下全清楚了。她喜欢这个人,不管他对她做什么,也无法改变她此时的信念——她喜欢他、喜欢他、喜欢他! “不管你再怎么喜欢我,你也不该纵容我如此对你——-”他抓住她腰抱下她,同时站起。“我送你回房休息。” “我不能待在这儿陪您吗?我还想跟您多说点话……”总而言之,她就是不想回房。在床上连休息两天,她早休息怕了。 翠微啥都不怕,就怕他说这句话。 两人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她才不想又一下退回之前不冷不热的关系。 “好嘛,我回房休息就是——” 她极度不甘愿地跺脚出门,黑羽跟在后边,打算一路盯她躺下。可就在两人步出房门的时侯,窗边突然传来一声“喀哒”——东西掉落的声音。 他蓦地转了个方向探头,发现是扫把掉地。他原本没想太多,可回头一见她慌张不安的神情,他倏地想起她先前说的话—— “我自您窗边经过——” 他慢条斯理捡起竹帚,回头问:“你拿来的?” 她瑟缩起脖子,没办法在他瞪视下说假话。 没被速著就算——被逮著了,她哪好意思再说谎。 她扭著指头吞吞吐吐说:“我在床上待不住……所以……就稍微……动了动身子……” 老天爷,她心里祈求,可别让他一气,就从此不理她了啊! 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黑羽实在好气又好笑——这丫头浑然不知他多担心她身子,他成天盯著她休息是为什么?嫌他吃饱太闲没事做? 非得给她一点教训不可!黑羽脑中转出她满头是血昏在自己眼前的模样,不行!他非得教她学会看重自己不可,不然下回再遇上同样的事——他心底一寒。 不消想就知道他肯定受不了! “对不起嘛——”她睁著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央求。“我现在马上回房休息,我保证,以后再不敢不听您的话。”她对朗叔撒娇勉强还有点用,可一碰上黑羽,投降的一定是她。 他将竹帚往地上一摔,吓得她惊跳起来。 “少爷——” “我生气了。”他说。 “对不起……”她脸色发白。 “你太让我失望了,”他朝她—瞪。“你当真不晓得我为什么千叮咛万交代,要你在床上好好休息?” 她知道啊!她连连点头。 “明知道你还这么放任自己?”他板著脸硬说了重话。“方才的约定我收回,在你学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之前,你别想亲近我!” 翠微一路捂著脸奔回房,眼泪如雨一样掉个不停。这对她来说是多大的打击,才刚刚跟爱慕的人吐白心情,眼看两人就要心心相印,却在最后的节骨眼,为了一把竹帚——功亏一箦! 但她明白,错的人是她——这也是她所以难过的原因。黑羽说得没错,她应该多花时间好好躺在床上休养,而不是急著表现自己是多么能干有用的人。 但她就是会怕,她怕自己太麻烦了花婶跟朗叔,她希望能帮他们做一点事,好让自己能更心安理得地待在“浸月邸”里。 翠微小脸埋在被里,难过地抽泣著。 傍晚,花婶来喊翠微吃饭。说也奇,平常这时定会吵嚷著要帮忙的小丫头,这会儿竟乖乖躺在床上——然后她一双眼是怎么回事? 花婶惊问:“你哭啦?是哪不舒服?怎么眼眶红成这样?” “没有……”她睁眼说瞎话,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还说没事! “你跟花婶说,”花婶坐下拉著她手哄:“是谁欺负你?是少爷吗?你跟少爷吵架了?” 花婶一猜就中!宅子里加翠微不过四人,再加上这丫头脾气,她不是那种爱哭爱闹脾气的人,要惹她哭,非得要天大地大的事情才行,而花婶知道,翠微心中“天大地大”的事,绝对跟少爷脱不了关系。 不消猜也知道,是谁让她哭得眼睛鼻子红通通的。 “跟少爷没关系,真的,全是我不对……”亏她刚才还拿湿布敷了眼睛好一会儿,仍是瞒不过花婶眼睛。 真的,她不觉得黑羽有错;想他对她付出那么多,打从开始她还是陌生人的时候他就不吝付出关心,而他也只是希望她头伤快点痊愈,这点小事,她竟然还要让他失望…… 花婶没想翠微的嘴像蚌壳似的,怎么打探也挤不出其他话。没辙,花婶只好拐了个弯,教自个儿夫婿——朗叔想想办法,看能否从少爷口中探听出消息,知道这小俩口到底怎么了? 夜里,朗叔好不容易打听到真相,回来告诉花婶,花婶听了笑弯了腰。 这哪里是什么惩罚! “根本就是在打情骂俏!”她一想翠微那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实在忍俊不禁。 不过想想,对那丫头来说,少爷不理她,确实跟天塌下来没啥两样! “你别净是笑!”朗叔一瞪妻子。“还不帮忙想点办法,你没瞧那丫头,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再哭下去,说不准眼睛就瞎啦!” 偏偏翠微不肯跟他们撒娇求援,明明把事情托出,他们两个老的就会想办法把事情打点得尽善尽美,她却选择一个人咬牙硬忍。 想想还真是可笑,一边是恨不得掏挖出心肝肠肺去宠她疼她,翠微这头,却始终记挂不要麻烦他们太多! 但也是她这点分寸教花婶朗叔他们更心怜,有机心一点的姑娘,早看出他们的心意,恃宠而骄爬到他们头上去了,可她还是保持她羞怯、不喜依赖他人的习惯。 “不。”花婶摇摇头。这一回她认同少爷的做法。“翠微这丫头确实需要一点教训,不趁这一回让她吃点苦头,她还是会跟之前一样,只晓得勉强自己。” “但她也只是想帮我们点忙——”朗叔忍不住帮翠微说话,他很清楚今天下午的事,跟他多少有关系。 要是他那时坚持不让她做事,她也只能乖乖回房休息! “放心——”花婶拍拍夫婿手背,要他稍安勿躁。“你没瞧少爷看她的眼神,我担保少爷不会熬她太久,就会自动找法子安抚她了。” “是吗?”他一瞧妻子。 只见花婶确定地点头,他只好接受。 “好吧。”朗叔叹道:“我就耐著性子,再多看两日。” 第五章 花婶没料错。黑羽虽然明着不理翠微,可暗地还是一直关心着她。 比如她躺不住喜欢做事,他便叫花婶裁了十几只鞋底,丢给她料材让她在床上边休养边纳鞋。他也明白要她从早到晚不见他一眼,简直像要她命,所以他一改在夜里吹笛的习惯,刻意挑在白日,站在她窗子能隐约望见之处,吹些不那么哀戚的短曲充作陪伴。 就这样,两人隔着半座院子相望了七日,翠微后脑伤口终于痊愈。 帮她换药的花婶点头微笑。“好了,你头上伤口只剩下一点伤疤,没问题了,你可以安心下床,看要做什么事情、要找什么人,都没有人会怪你了!” 翠微半转过身。“花婶,您觉得少爷……他还在生我气吗?” 她按捺这么多天,这会儿终于肯跟花婶讨论黑羽的事了。 “傻丫头!”花婶格格笑。“你是真不懂假不懂少爷心思,你真以为他在跟你生气?” 她点点头,因为他真的整整七日都不理她啊! 之前他还会进她房里跟她说上一、两句,但这几天,他一步也没踏进来过。 这愣脑袋!花婶又是气又是怜。“你啊,也不想想,要少爷真不理你真没把你放心上,他干么成天冲着你窗口吹笛?你以为他吹给谁听?还是他吃饱撑着?” 不经花婶提点翠微还没想到,这几日她确实常常瞄见黑羽吹笛的身影—— “少爷……是为了我?”她指着自己鼻子。 不然呢?花婶故意说反话。“不,他是为了你朗叔吹的。” 连憨直的翠微也听出花婶是在调侃她,脸都窘红了。 就说她傻直,这几日她脑袋全挤满黑羽拒绝她的事,就算她听到笛声看见人影,也不敢把他举动当成想成他依旧在乎她。 经花婶一点拨,翠微心头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 所以说——黑羽虽然生她气,但还不至于到讨厌她喽! 她突然抓住花婶的手。“您教教我,您觉得我该怎么做?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想再跟少爷说话。” 花婶就等她这一句。“还不简单,就做他会开心的事啊!” 她歪着头想了片刻,脑袋突然转出一个画面——他手指端着她脸,烫热的唇在她小嘴上又亲又啄…… 花婶在她眼前挥挥手。“你是想到什么了?怎么一张脸红得跟猴儿屁股似?” 只见她捂住通红的脸,怎么好意思告诉花婶,她正在想些什么? 光瞧她表情,花婶大慨猜得到答案。这两个年轻人肯定做了“什么”,才会教少爷一下起了那么大的变化。 花婶很少见黑羽笑,可这几日他每每来找她说话,只要讨论的话题是翠微,他眉宇总是柔情似水,俊得教人屏息。 “好好好,花婶不问,重点是,你脑子正在想的那个画面,我敢保证,七七八八就是少爷最喜欢的事。” 翠微吓了一跳,花婶看得出她在想什么? 花婶继续敲边鼓。“你就依样画葫芦做一次,担保少爷手到擒来。” 可是——她为难地看着花婶,就算她知道该做什么,她也不一定做得出来啊! 她光想到自己主动亲吻黑羽……她的脸就像快烧起来似烫红。 “怎么?不好意思?”花婶觑瞧她犹豫的脸,知道这时非得说点反话,这招叫“欲擒故纵”。“其实不做也成,大不了就这样僵着,反正你们已经七、八天没说话,再多个七、八天也什么关系……” “不行!”翠微脱口而出。要继续任这情况下去,她永远只能远远看着黑羽——她一定会难受死的! “我,我现在就去。”说完,她一骨碌跳下床,急忙往门外奔去。 书斋中,绮窗前,黑羽正细心雕凿手里的白玉块,搁在他手边是幅他早先绘下的凤凰图——一雄—雌一凤一凰两两相对,雄凤嘴叼桃枝,雌凰口衔明珠,两兽虽是独立,可摆在一块,便能看见它俩身形化为一个圆,暗喻共结婚盟。 他早做好了盘算,只是还没问过翠微——待这对凤凰玉佩琢好,他打算就跟她提成亲的事。 他知道这个决定有些突兀跟仓促,但他就是想给她一个名分,一个笃实的感觉;虽然她现已没法再回古家,可她还有他,他想让她明白,有他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待会儿见了朗叔他就提——算算,个把月时间该够朗叔买齐成亲该用上的东西。 他唇角含笑、信手奏刀,白玉石块噗噗噗很快便有了雄凤的雏型。 自心上多了个身影,他不但眼神温和多了,连嘴上也时不时挂着一抹淡笑。虽然两人总是隔着半座院子,可他吹笛的时候,总能看见她坐在床上痴痴眺望;偶尔,还会看见她擦去偷偷掉下的眼泪。 他知道她在想他、她想跟他说话。虽然两人中间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但她对他的情意、对他的思念,还是扎实无误地传达进他心底。 傻丫头。每每见着她哭,他的心就拧就酸。他实在不想多惩罚她,毕竟在惩罚她的同时他也是在折磨自己,可若遂其所愿,他又担心自己会太过纵情——索性一口气忍着,逼她休息,也是逼自己不去亲近。 可每晚回到房间,他头一沾枕,两人唇齿相依、耳鬓厮磨的画面,总时不时从他脑中跃出,搅得他几个晚上都睡不好——因为雀跃,因为欲望难熬。就连现在,光想到她嘴唇是如何的柔软,他就…… “少爷?” 突来一声唤,吓了黑羽一跳。 是翠微。 她今天穿着紫红滚边的白绢长衫,看起来清丽动人。头伤已愈,所以花婶刚才帮她梳了个娇俏的双环望仙髻。 她巴着门扉像只小猫似的,只敢把头探进来。 一见他抬起头来,她才又怯怯问道:“我能进去吗?” 黑羽先不说话,只是放下铁笔,把手插进水钵里洗净手后,才一撩下摆移坐到罗汉床边。 “有事吗?”他心虽跳得急,可脸上还是读不出他思绪。 她点点头。“我有些事……想跟您说……” 他一说好,她马上撩高裙摆踏了进来。 黑羽很喜欢她这种像小猫小兔似的羞怯,与按捺不住想亲近他的渴望与冲动。 每每见她克制不住的反应,他心头总是一阵温暖。 “我是来道歉的……”她像犯了错的孩子,头一直低着不敢抬起。“我现已经清楚了,您早先所以生气,全是为了我好。” “所以呢?”他指挲着下颚低问。 “所以——”她用力吸气。“能不能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亲近您?” 提起那两字,两人脑袋同时闪过上回耳鬓厮磨的画面——“亲近”的定义当然不只如此,他知道她想要亲近的,其实是他的心。 经过这几日的短暂分开,他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了。 接纳一颗单纯恋慕自己的少女芳心,到底有没有什么危险,他还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喜欢这种笃实的感觉——即使抬眼看不见她,他也可以万分确定,自己一直牢牢占满她心房。 除了他,她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男人。 只见黑羽眼眸瞬了瞬,闪过翠微解读不出的情绪。 她还在担心他会不会开口拒绝时,他突然朝她勾了勾手指。 “展现你的诚意。”许是欺负她的滋味太美妙,以至于一见她,他就想逗她做些她平常不好意思做的事。 瞧他眼神多邪多坏,害她一颗心扑通扑通的,都快从心口跃了出来。 她深吸口气,想着不能让他失望,就这么大着胆子抱住他头。 正当她唇儿要朝他额际俯下,他却挡着她的嘴,摇了摇头。 “你搞错位置了。”他轻挲她嫩如花瓣的小嘴,言下之意是要她吻他;以唇对唇,由她主动。 她身子明显一颤。 你敢吗?他眼神紧盯着她、挑战她。 他再一次错估眼前的小女人——她真的敢!为了争取再一次待在他身边的机会,她豁出去了。 只见她深吸口气,猛地覆上他嘴。 一啄、再啄。稚嫩的她还没学会亲吻的方式,只能像小鸡啄米似的,卖命地表现诚意。 如此生涩,却足够燎起他体内欲火。 她的嘴唇柔软,带着花蜜的甜香——黑羽心绪掀起滔天大浪。就在她困惑着不知该如何继续之际,他捧住她头掌管了一切。 很够了——她对他心意的展现。 他期盼多久了——他心底叹息,能这样搂着她、吻着她…… “嘴巴打开。”他贴着她低语,贪婪地吞咽、啃噬她的香舌与唇瓣,他喉间低沉呢喃,证明他多喜爱这一切。 他一边亲吻一边抚摸她的纤背、细腰,直像要把她揉进身体一般猛烈。 “你这家伙——可恶,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怎么捱的?” “……什么?”她睁开涣散的眼。“您是说……您也很难过不能跟我说话?” “你这个傻丫头。”他忍不住啐道。她到底明不明白要他正视自己的感情,是多么不简单的事?“你是怎么看我?无知无感、冷酷无情的家伙?” “才不。”她这话说得可急了。“我知道您心性,您人善良体贴又聪明……只是,我真的以为,这几天您生我气,您肯定不想再见到我……” 不然,她想,他那时干么发狠地要她别再来找他? 就说她傻!他啮了下她唇瓣充作惩罚。“要真讨厌你,我干么成天对着你窗口吹笛?” “想不到花婶说得没错——”她一不小心说溜嘴,瞥见他皱眉,她赶紧自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太担心会被您讨厌,所以才会请问花婶,我该怎么做才好——” 黑羽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觉得窘,一直以来他总习惯把心事压心底,如今被人瞧得一清二楚,感觉实在尴尬。 可再一想,他跟翠微的事,哪里瞒得过花婶朗叔眼睛? 芥蒂便不见了。 他缓了口气问:“花婶怎么说?” 翠微俏脸一红。“她说,就做您最喜欢的事就好。可是我没说喔,我没告诉花婶您喜欢我做什么!” 瞧她后头几句讲得这般急,他好气又好笑。 依他对她的了解,她那时铁定是满脸红,虽然没开口吐露,可哪瞒得了花婶那双利眼。 傻妞!他凑头蹭着她脸颊,老让他无故受窘,他有时还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看上她,这么多年,朗叔也不是没试过从外地找姑娘回来…… 可他没一次答应,不管朗叔带回来好人家姑娘或花楼伶妓,他总是摇头。 他就是没法在她们身上,看见他想要的东西。 而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唇瓣追随他手指啄过她娇嫩的脸庞,硬要说,大概就是一颗彻底恋慕他的心。 想她两年前,就连他是谁、长得什么模样也不清楚,单单因为听见他的笛声,就了解他幽微的心思,进而喜欢上他这个人——想到这点,他胸口冰冻了二十年的心,不自觉被融化,滚滚沸腾了起来。 这样一个总是不顾自身安危、只会一味待人好的傻丫头,真的,他要不多担点心将她摆在身边看顾,要他怎么放心得下? 可这么想的同时他也明白,真正离不开的人是他——是他离不开这双总是会看着他的眼睛,是他离不开这娇弱又感情十足的身躯,是他离不开她心口那颗从不保留的恋心。 被人如此厚爱着的滋味是如此的好——一股欲潮如浪翻腾,他突然环住她腰,毫不费力将她抱上自己大腿。 翠微还是有些不习惯,可这一回她没有挣扎;只是用着她坦率的大眼睛,羞怯又信任地望着他。 “你这丫头——”难道没人教她,用这种眼神看人很危险?他愤愤又焦渴地啃着她纤细的颈脖,直到她手臂软软勾住他,他才慢条斯理转移目标,一路吻下她袒露的领口。 早已渴望多时的大掌结实罩住她胸前鼓起,他感觉她背脊颤了下,但她没喊停。 “会怕吗?”他嘴贴着她胸口低喃:“我这么碰你?” 贴着他脑勺的下颚轻摇,可以想像,她脸儿一定早通红了。 “不怕……只是……” “只是什么?”他停下轻揉的手势。 她喘了口气,这要她怎么说! “说。”他拉开两人距离,直视她眼。 一与他眼睛对上,她只能投降。 “觉得……怪怪的。”她支吾半晌才挤出这么一句。 “哪里?”他皱起眉,当她是指她身体不舒服。 她又扭了下身体,窘到全身都热烫了起来。 “我刚跟你说什么?”他继续逼问。 他要她说。 她喘口气,不过一句话,也能让她挣扎了半天功夫。 “您碰的那里……会让我觉得剌剌、胀胀的……还有您亲我的时侯……我就有种、有种……” “说完。”他眸子一亮,总算听懂了她意思。 “就是……”她突然抬手遮住自己羞红的脸颊,再一鼓作气把话说完。“我变得好矛盾,明明您那样碰我会觉得好奇怪,可一方面,我又觉得好舒服……我都搞不懂了。” 说完,她紧紧把头埋进他肩窝,好似以为这样,就能少点羞怯。 傻丫头。他心里叹息。讲这么可爱的话,也不怕他忍不住一口把她吞掉。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他挲着她耳垂呢喃。 “您知道?”她觑他一眼。 “当然。”他手重新回到她鼓起的胸脯,小而坚挺的胸脯一经揉弄,顶上的红樱立刻挺了起来,像颗小石似地顶在他掌心下。 光这样碰她,已够让他想像将它含进嘴里吮吸、逗弄——会是怎生光景? 她鼻息粗浅了起来。 他唇贴在她耳畔低问:“你娘还是你姊姊,有没有跟你提过男女之事?” 她傻憨憨地摇头。 换句话说,她什么都不懂——他好像方才奔过了数里般,极费力地平稳气息。 他心里两个声音不断交战,一个要他忍住,一切等新婚之夜再说;另一个则是中气十足吼他,等,他都等了近二十年还不够?! 两难啊!他吮吸她耳垂,挣扎到底是该归顺理智,还是臣服于内心的渴望? “少爷——”她半眯着眼睛哼着。“您真的觉得我……没有生病?” “怎么以为是生病?”他贪婪的唇重新覆上她。 “因为……”她轻扭了下臀,好巧不巧,正磨到他硬挺鼓起的胯间。 两人都抽了口气。 “那是——”她倏地睁眼,下望他胯间。 有些窘的,他啮着她唇角解释。“跟你一样,我一方面觉得舒服,一方面觉得疼。” 所以说——她勾住他脖子的手指动了动,怯怯地问道:“您那儿……也湿湿的?” 听见她天真的问话,他呼吸停了下,体内激爆的欲望让他全身不住悸动。 太可恶了,她怎么可以用这么无辜的表情,说出这么诱惑人的话? 他脑中只剩一件事——她那儿湿湿的,她已为他动情。 好想碰——念头方转过脑海的瞬间,他已捧近她臀,紧贴住自己下身 老天,怀抱着香汗淋漓的娇躯,感觉到她头次的欢愉,黑羽觉得胯间痛得——像要爆开了般。 无法纾解的难受实在磨人,他脑中也在瞬间闪过——就顺着心意要了她的念头。可在几个喘息之后,他硬是逼迫自己把手移开。 不行,他不愿意如此潦草结束两人的初夜——她是他的宝,她值得更好的。 忽然发觉他把手移开,她张开迷醉的大眼看了他半晌。 “瞧您的样子……还是不舒服?” “是。”他紧咬牙关哼道:“不过这样就够了。” “为什么?”她皱起眉,她不懂,他不是还疼着吗? 他缓口气才说:“我们还没成亲。” “您……您刚说什么?”她瞪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成亲。”他又亲了她脸颊一口。“你该不会以为我只想跟你玩玩而已?”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哎呦,她都不知该怎么表现才好了! 坦白说,她从没想过要成为他的妻。 能跟偷偷恋慕了两年的心上人见面,已够让她开心到翻天了,以至于她全然忘了,他俩将来还有长长的路要走。 “其实……我只想跟您在一起……”她垂下头,手指头不自觉抚着黑羽后领。“至于其他的事……” “你不想嫁我?”他皱起眉头,点出她话中涵义。 “不是。”她赶忙说:“我怎么可能不想嫁您,我只是——” 他接话。“只是想到我的身分,想到我是少爷?” 他猜中了。她低垂下脸不敢再搭腔。 “你真让我生气。”他瞪着她无辜的脸庞说:“你真的感觉不到我告诉你名字的涵义?你以为我会容许不是我妻子的女人喊我的名?” “我不是——”她连连摇头。 “你是。”否则她不会对他成亲的提议,显得这么迟疑。 “您听我解释。”她好怕他又再一次不理她。“我所以没想过成亲,确实是因为您的身分,再想到我只是个好平凡的女子……” 瞧瞧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又长得俊俏脑子又聪明;她呢?不过是个会种田捕鱼的乡下草包。 任她再会妄想,也不敢把自己想成是他的妻! 就连花婶,当初也只教她“如何留在少爷身边”,而不是教她如何成为少爷的妻子。 “我真会被你气死!”他手握拳正想发脾气,可一看她衣衫凌乱坐在他腿上的娇怯样,怒火又一下消失无踪。 这丫头,真是老天派来折腾他的磨人精!明明不管她,她也不会怪怨他一句不好,可他就是放不下这个心。 他俯头狠狠肆虐她唇,直到理智在脑袋喊着停止,他才抱她下地,眼一使,要她把双手打开。 她看出他想帮她着衣。“我自己可以——” 他皱眉—瞪。 一见他表情。她立刻没了声息,乖乖张开双臂,像个幼小的孩子。 只见他俐落解开她腰带,重新调整好兜衣位置,交叠前襟,再把腰带系回。 她一路窥觑着他脸,揣测他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那个……” “嗯?”他知道她在看他,只是他还在思考,到底该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她学会不小看自己? 她怯怯地说:“您刚才说您不舒服,现在好多了吗?” 没有。他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可眼下有其他更要紧的事。他想了下后说:“我还在不高兴。” 定是因为她刚才说错话了。她俏脸一垮。“对不起——” 绑好腰带,他环胸看着她说:“我不要你的道歉,那不是我要的。” 她一听急了。“您又要不理我了?!” 这倒也没有。他望着她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眉。“这回换个方式处罚你,你可以过来找我,我也还是会跟你说话,不过,在你学会不小看自己之前——我不会再碰你。” 他是说……他刚才对她做的那些……他都不再做了?! “为什么要这样?”她瞪大眼。 她难得耍赖。虽然他刚做的那些,教她又羞又困惑,可她喜欢,她知道自己好喜欢被他搂着抱着吻着的感觉。怎么才刚尝一次,他又说他不肯做了? “只要你学会,把你自己——”他指指她心窝。“摆在跟我一样重要的位置,我就收回刚才的话。” 她还想辩。“那跟那明明是两回事——” 她真这么以为?他脸凑近好似要亲她,却在她凑唇相接时退回原位。 好个虚晃一招,逗得她脸红羞气。 他盯着她眼说:“是一回事。” 哼,欺负人!她脚一跺,终于动了肝火。 见她生气,黑羽只觉得她可爱。 “你回去想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想通了告诉我,我就给你一点赏。” “什么赏?” 他凑指在唇上轻嘘。“佛曰,不可说。” 第六章 说真话,翠微靠自己想,一定想不透。不过这回她学到了,有烦恼不要闷在心里,速速去请教花婶跟朗叔就对了——人不是常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 何况灵巧的花婶,一人就可抵两人用。 “傻子。”花婶听完翠微转述,劈头先骂:“这么简单的事你也想不透?” 坐在一旁的朗叔惊问:“你已经猜到了?” “废话。”花婶边掐着豌豆说:“少爷是不喜欢翠微老想要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习惯,才会要她回头好好想想,就是要她搞懂她自己的重要性——尤其是在少爷心底,她到底有多重要。” 翠微边扯豆梗边思索。“您这么说我是有点懂,可是,我还是觉得我跟少爷不配啊!” “什么叫‘配’?”花婶将剥好的豌豆朝竹篓一扔。“我说,只要少爷喜欢你,那就配!” “对啦。”坐在一旁啜茶的朗叔点头。“你知道刚才少爷吩咐我什么?” 翠微跟花婶同时抬头问:“什么?” “筹办婚事啊。”朗叔笑呵呵。“虽然他嘱咐我先不要告诉你,可我现在说了,你该也晓得少爷心意了。” 翠微脸红垂头,她明白是明白,可就是觉得不踏实。 虽说黑羽来自何方、双亲是谁,她并不清楚;可她从他眉宇气度,不消猜也知他出身不凡——如此高贵的人,她一个平民百姓,当真相配? 想想她姊姊,宝庆哥他爹不过是麻丘的村长,姊姊要嫁进胡家,就得遭受那么多的质疑跟反对——她就对自己的将来,产生很大的疑惧! 或许在她心底,除了不看重自己之外,她也还不信任一切显得那么美好的黑羽,是真心喜欢她的吧? 当晚用过膳,翠微磨磨蹭蹭来到黑羽书房,同他说了她下午的领悟。可黑羽一看她表情,就知她还是没搞懂。 他想她现在说的这些,多半是花婶提点的。 也罢,也算是一步。 他洗净手,招她靠近一点。“想知道我会打赏你什么?” 她脸红扑扑,以为他先前说禁绝碰她,那么那个“赏”,应该离“那件事”不太远。 嘟着的小嘴正等着他亲呢,可没想到,他却是抓来一厚氅,将她密密实实裹紧。 “我们走。”他推着她走。 “去哪儿?”她惊疑地看着他。 “你去了就知道。”他盯着她微微一笑。 熟悉林道的黑羽脚运轻功,紧环着翠微,毫无阻滞地疾行。 “天这么黑——您都不怕?” 缩在他胸前的翠微,睁着一双眼睇着闪过的密林,放眼望去,只有浅浅深深的浓黑,其他什么也看不清。 “习惯了。”答话的他步履不停。“从小我能溜出宅邸的时间,就只有晚上,二十年来,也早把附近摸得清清楚楚。” “只能自己一个人在黑夜里玩——”蜷在他胸前的小头扬起。“难怪您那么寂寞。” 他知道,她是在说他的笛音。 “现在不会了。”因为有了你——凝望黑夜的薄唇微微一扯。 翠微听出他话里的涵义,脸颊不禁发烫。 “黑羽——”她偎在他怀里娇唤了句,没别的意思,就只是想叫叫他名。 黑羽低头看了她一眼,俊美的脸上浮现浓浓的疼惜。 不一会儿,目的地到了。 “你可以下来了。” “到了?”站稳脚步的翠微回头,双眼蓦地瞠大。 这地方—— “您——”她又惊又喜。 “你不是很担心你姊姊?”他拿下罩住她头的帽兜,轻朝屋门一推。“去吧,去让她看看你,知道你安然无恙。我请朗叔打听过,你姊姊一直没跟胡家少爷成亲。” 原来她的梦是真的! 一听他解释,二话不说,她立刻前去拍门。 屋里还燃着一盏豆灯,听见拍门声,原本坐在豆灯旁的黑影动了动。 “谁啊?” 翠微没敢扬声,按捺等着姊姊靠近。 “外头是谁?你不出声我可不会开门。”古燕如机警,边说话手里已经拿好了木棍。 直到姊姊声音近了,门外的翠微才小声呼唤:“是我呀姊姊,我是翠微。” 古燕如一听,手里木棍登时掉下。 她有没有听错? 只见她急迫地把木门打开,一见外边穿着斗篷盈盈而笑的小妹,她哭了起来。 “姊姊,你别哭——我们先进来。”翠微先瞧一瞧左右,便拥着姊姊进了门里。 从小古家姊妹俩就十分亲近,要不,翠微也不会为了村长胡爷一句话,就答应献祭河神,来换取姊姊与宝庆哥的幸福。 “对不起,翠微,姊姊对不起你……姊当初应该拚死也要保护好你……”古燕如不断哭泣。 “姊姊,你误会了,”翠微轻拍抚大姊背脊。“我没死,你摸摸看我,我手是暖的。” 她说什么?古燕如睁大哭肿的双眼,一脸难以相信地抓着妹妹的手确认——真的!她手真的是暖的! “翠微,你没死!天呐!”说着说着,眼泪又哗地从古燕如眼中滚落。 看见四肢完好,活活泼泼的小妹,就俏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谢谢……谢谢老天爷……”古燕如抱着翠微不停呢喃。 翠微一脸歉疚。“对不起姊姊,我应该更早一点来看你才对——” 翠微心想,都是她的错,谁教她一进“浸月邸”,又是染病又是受伤,浑然忘了姊姊会担心她。再加上她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跟黑羽或朗叔说,她想回家看一看姊姊…… 毕竟在村民心中,她古翠微早就随着破船葬身河底了。 “不不不。”古燕如一点都不怪妹妹,只要翠微能活着,要她这个做姊姊的哭瞎了眼睛也没关系,只是感动过后,她猛地想起。“你这些日子都住在哪儿?你这样冒冒失失跑过来,外边有人发现吗?” 见姊姊急着探寻外边,翠微忙道:“没有没有,你放心,我不是一个人。” 她先把姊姊拉回屋里,再朝暗处招手,要杵在暗处把风的黑羽进屋里来。 黑羽一进屋,古燕如立刻愣住。 这方圆百里,整个麻丘里外,古燕如何曾见过如此尊贵俊尔的男人,而且他还是跟着自个儿妹妹一道出现——他俩是什么关系? 古燕如哭得红肿的眼在两人身上打量,好半晌说不出话。 翠微笑着介绍:“救我的人就是他。”因花婶跟朗叔再三提醒,黑羽身分特殊,绝不可再跟其他人提起黑羽名字,所以她只好说:“他住森林深处,‘浸月邸’的主人。” 古燕如吓了一跳。她比妹妹长三岁,听到跟“浸月邸”有关的传闻,只会多不会少。 “这是怎么回事——”顾不得待客之道,古燕如急拉着妹妹到一旁问话:“难道你不晓得外边人怎么传说‘浸月邸’的——” “不不,姊姊你听我说,真的是外边人误会了。”翠微一口气把这几天备受宠爱的事迹一五一十托出。 “宅子里的人对我非常非常好,一点架子也没有,尤其是少爷——”她朝黑羽笑了笑。“更是在我生病的时候,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你生病了?”古燕如拉着妹妹转了圈,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怎么回事?是染了风寒还是怎么样了?” “已经痊愈了。”黑羽进门头一回开口。 “对对对,”翠微笑着要姊姊安心。“你没瞧我现在活蹦乱跳,身体好得很,多亏少爷他们照顾!” 古燕如一时半刻还没办法对黑羽放下戒心,虽然他长得那么好看,一副正经人模样,但她自小听来的闲言闲语,影响力实在太大了。 “不管怎么说,我要先谢谢你。”古燕如挽紧妹妹右手。“谢谢你见义勇为,救了我妹妹一命。” 说到后头这句,古燕如眼眶又湿了。 “没事的啦。”翠微帮忙擦着眼泪。“对了姊姊,我听说你一直没跟宝庆哥成亲?” “你发生那种事,我怎么可能嫁给他!”古燕如没忘记,当初就是宝庆一直拉着她不让她靠近破船,她才眼睁睁见妹妹去送死——那瞬间,她真的是恨死他了! 古家两姊妹除了外表神似之外,就连内在坚毅的部分,也像是同个模子印出来。 “你当然要嫁!这是我跟胡爷说好的……”翠微说出她与村长胡爷的约定。 当初要不是胡爷答应她,只要她愿意帮村子做点牺牲,他就答应让姊姊跟宝庆哥成亲,她或许还不会听信卜者的话,什么她是河神大人选中的新娘的说词…… “你怎么可以跟胡爷约定这种事!”古燕如紧拉妹妹的手。“要我拿你一条命去换我将来的幸福,那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你知道你消失的这几天,姊姊心里的感受?” 要不是亲眼瞧见姊姊憔悴成这样,翠微当真没想过,她当初的决定,或许是个极坏极不智的决定。 她真以为自己的命贱,所以才想,如果可以换得姊姊、还有其他村民的幸福,她牺牲自己一点无所谓,但现在——她一望站在门边凝视她的黑羽,她好像懂了黑羽早先的要求。 为什么要看重自己?最低最低是希望她能看见,她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这些身旁爱着她、关心她的人心里会多难受! 她再不为自己,也要为他们想想啊。 “对不起……”翠微红了眼眶。“我当初真的太傻了,才会相信胡爷跟卜者的编派,害你伤心了。” “傻,你真傻!呜……”对于妹妹天真的话语,古燕如一迳掉泪。 “好了嘛,姊,你别哭了,”翠微撒娇央求。“现在最要紧的,是你跟宝庆哥的婚事——” “哪是!”古燕如鼻子一吸。“是你,姊姊现在马上去收拾行李,我们连夜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再重新开始——” 这哪行!翠微吓一大跳。“不不不,姊姊,我今天回来看你,不是要跟你一块逃……” “不然呢?” 翠微还没开口,黑羽先帮她说了。 “她要跟我在一起,我要娶她为妻。” 古燕如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黑羽平静复述:“你没听错,我刚才说,我要跟翠微成亲。” 好一会儿古燕如才信了她的耳朵,可是她也误解了。 古燕如突然像疯了似地扑打着黑羽。 “我就觉得奇怪,一个从不出手帮人的无情鬼,怎么会突然那么好心救我妹妹?原来你的目的,就是要把她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大宅子,当你一辈子奴隶!” “不是——姊姊——”翠微赶忙抱住姊姊。“你听我说,你真的误会少爷了——” “少爷?!你听听你喊他什么?还说我误会?”古燕如还是不断挣扎打着。她绝对不可能把妹妹交给这种人,他不配! 黑羽说道:“我是‘蒲泽’第七代皇子,姓黑名羽。” 他一说,别说是古燕如,就连翠微也怔住了。 一双冷静的黑眸扫过古燕如,最后停在翠微身上。“我知道朗叔他们一定交代过你,不要向外人吐露我的真实姓名,所以我今天带你来这儿,一来是让你们相见,二来是要告诉你实情。” 黑羽慢条斯理,将自己身世说得一清二楚。 朗叔花婶一直以为只要让外人知道黑羽的真实身分,黑羽的皇叔——也就是现在的蒲泽皇帝,一定会知晓他的下落,进而对他不利。 听完翠微才知道,朗叔他们为什么会如此交代。 黑羽还活得好好的消息,要是被那个什么“蒲泽”国的坏皇帝知道,他可是会没命的! “……事情就是这样,为了不走漏风声,我只能让村里人怕我……” “不要再说了!”翠微一箭步捂住他嘴。“你不要再说了!” 想到后果她也怕了,虽然她很清楚姊姊不会四处宣扬,但难保不会被其他人听见——想到这儿,她突然放开黑羽跑去开门,探头张望外边有无可疑人影。 “没事。”黑羽从后拉回她,关上门安抚她。“我进门前探查过,四周人都睡了,没人在附近。” 翠微转过身来望着他,眸里有着泪光。“为什么把身世讲出来?您这样……万一被人听去了怎么办?” “是啊……”古燕如打量黑羽,从她表情,看得出她正在重新衡量他。“我也想问你,既然事情如你说的危险,为什么选在这儿说?” 黑羽先擦去翠微脸上的泪,才转过头来说道:“既然要娶翠微为妻,我就不想瞒她;二来,我也希望得到大姊您的同意,而不是偷偷摸摸,抢亲似地把翠微拘在我身边。” 一旁的翠微频频摇头。 他一番话说得她好感动,但是,她心里就是觉得不安—— “你怎么说?”古燕如看着妹妹。 “我不知道……”她孩子气地抹着眼泪。“我喜欢黑羽,也很高兴他愿意娶我,但是……” “别跟我说你觉得你不配!”古燕如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愧是姊姊——翠微眼红红地嘟着嘴。 瞧她模样,古燕如反而同情起黑羽来了。 别看翠微个头小小、一副天真没心机的样子——就是这样的个性拗起来才吓人。古燕如心想黑羽今晚所以冒险出门,定也是希望让翠微知道他的决心。 他,是非她不娶。 即使冒上性命的危险。 古燕如暗叹了声。她想,每个女人终归想遇的,不过就是这么一个专心爱着自己的有情郎罢了。 她一见黑羽望着妹妹的眼神,突然抓起妹妹的手,重重往他怀里一推。“就这么说定了,我妹妹的将来,就有劳你照顾了。” “姊——” “你也真是够愣了你。”古燕如瞪着翠微。“管他什么身分,重点是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你要真觉得你配不上人家,就努力啊,我相信他定有办法教会所有你想弄懂的事。” 姊姊不说,翠微还真忘记自己还能够“学”。 她傻傻地望着黑羽问:“您愿意吗?您不会觉得烦?” 他挲了挲她脸颊,反问:“你以为我现在做什么?不就是‘教’吗?” 翠微才恍然大悟。对啊,她怎么那么钝,非得要他说得这么清楚,她才会明白! “姊姊,谢谢你,我终于知道了。” “你啊,傻妹妹,真亏人家少爷愿意要你。”古燕如好气又好笑。 干么讲这么白——翠微小声嘀咕,可一望黑羽的眼,又甜得像沾了糖似。 古燕如审视两人。“你们打算什么时侯成亲?能让我去观礼吗?” 黑羽一瞥翠微冀盼的表情,心里挣扎了会儿,但还是摇头回拒了古燕如的请求。 “恐怕不行,你也知道翠微还在世的消息不好走漏,万一被村民发现,免不了又是一阵风波。不过日期确定的时侯,我会请朗叔想办法跟你提一声。” 古燕如叹口气,她知道他的顾忌没错,为了两人安全,她多少得牺牲一点。 但至少,她知道妹妹还活着,而且被人照顾得好好的。 古燕如不再坚持,反倒是翠微,又一脸像要哭了般难过。 “别任性。”古燕如好言相劝。“你也知道少爷身分特殊,况且,姊姊打算明日就答应你宝庆哥的求亲。到时等我嫁进胡家,说实在,要出门也难了。” 翠微瞧瞧姊姊又看看黑羽。“那我跟姊姊……日后还能再见面吗?” 这他倒是可以想想办法。黑羽点头。 翠微好伺候,知道姊妹俩日后还能再见,她又一扫阴霾,笑逐颜开了。 见她开心,古燕如却哭了,但这眼泪,是欣喜的泪水。 “姊——” “没事。”古燕如摇头擦去眼泪。“姊姊是太开心了,你知道姊姊一辈子的盼望,就是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今天终于看见了。” “你不要这样嘛——”姊姊一哭,翠微眼泪再也止不住。 结果姊妹俩抱成一团,哭了好半晌才又破涕而笑。 “瞧瞧我们俩什么德行——”古燕如抓起巾帕帮妹妹擦泪,接着把她往黑羽方向推。“去吧,快回‘浸月邸’,我这儿不是久待的地方。” “姊——” “大姊担心得没错。”黑羽牵起翠微的手,好言相劝。“我们走吧,也不好教朗叔他们担心。” “千万小心。”古燕如再三叮咛。 “我知道,大姊留步。” “姊姊保重了。” 待翠微说完,黑羽帮她拉起帽兜,确实遮盖住她脸后,这才开门探头。 确定四下无人,他弯腰抱起她,快步奔进黑幕里。 古燕如就从这时开始哭,但如她早先说的,那是欣喜的眼泪。 回程途中,翠微一直将脸埋进他怀里,直到不再哭泣,她才睁着哭肿的眼仰头看他。 在昏淡月色照耀下,他一头黑发似隐夹着银霜。 她毫不怀疑他刚才所言,他是一名陌生国度的第七世皇子——因为在月光下的他,看起来就像神祇,或像皇族那般的尊贵超凡。 虽说,她这辈子从未见过天神——而见过的皇族,不过就他一人。 可有些事,即使未曾经历,她也能晓得,他就是。 他定然是他口里说的,蒲泽国的皇子。 只是,如此卓尔不凡的男子,怎么会看上平凡无奇的她? 她想得太入神,没意料竟把问题说出口了:“为什么是我?” 这时,两人已进入“浸月邸”边围了。 黑羽缓下疾奔的脚步,放下她,打算同她行走一阵。 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 黑暗中,犹能感觉他目光如炬。 他反问:“为什么不是你?” 她嘟了嘟嘴巴,这还需要问吗?“我很平凡,又不出色——-” 他轻松回道:“如同大姊刚说的,不出色,可以琢磨到出色。” “您的身分尊贵——” “现在的我,不过是只丧家犬。”他一针见血。 “话不是这么说——” “话就是这么说。”他打断她。“换我问你,你两年前在河上听见我笛声,你是因为我的身分、我的才情才喜欢我,或是,就是没法克制地喜欢?” 这答案再清楚不过。她毫不犹豫地答道:“那时我又不识得您,哪里知道什么身分才情……” “现在的我,又跟之前有什么不一样?你当初喜欢我的那些,现在就不存在了?”他站近一步,近到她可以藉月色看见他眼里的坚定,与浓浓的感情。 当然还在啊!她望着他幽闪着光芒的眸子想到,而且喜欢的地方还更多了;他这么好这么俊,对她又是无微不至地照顾,还有,更重要的,他竟然还是她一心恋慕的“那个人”——他还说,他也喜欢她。 啊,不,她想到他跟从前有什么不同了,那首老惹她掉泪的“花泣”,她已好—阵子没听他吹起了。 还有他的眉眼,也褪去了常印在他眉宇间的寂寞。 “现在的您,比较快乐一点了?” “是快乐很多,绝不只一点点。”他笑了,那清朗的神色,迷得翠微一阵心跳。 她抿了下嘴。“是……因为我?” 真是傻丫头。他睨她一眼,故意说着反话。“不。是因为早先那匹狼。” 啊?!她眼一瞠,直要看到他促狭的笑,才知他是在逗她。 “你捉弄我!”她一跺脚。 “谁叫你那么傻——”还傻得那么可爱,那么教人心怜! 他凑过头去,忍不住想亲吻她,可就在两人嘴唇堪堪相叠之际,他又突然想起。 “不行,今晚的奖赏已经给了,不能再多了。” 他是在开玩笑吧?翠微怔怔地望着他嘴,可眼神一往上移,才发现他说的是真的。 哪有人这么捉弄人的! 不假思索,她用力扳回他。“您不是说只要我想通了——” 他轻点她额。“你只是想通,但还没真的做到,所以还不能碰你。” 可是——她嘴张开声音还未出口,又听见他说了—— “但我也没说你不能碰我。” 她眨了眨眼,半晌才意识到他刚说了什么。 他又来了!她小脸爆红,就连朦胧的月色也无法遮掩她的羞态。 “我不能碰你,但你可以碰我,只是……”他顿了下。“不知道你敢不敢。” 她不敢——她咬了下唇——她怎么不敢! 小小身体里的倔气一爆发,可说千军万马也挡不住。她猛地抓住他衣襟,唇就朝他嘴亲了下去。 “极差。”被亲之后他还马上评等级。“我不记得我是这么教你的。” 翠微俏脸又一次胀红。 “要亲我就要认真点亲,说不准,我会因为你表现良好,提前结束惩罚。” 听见后边那句,她一下忘了羞赧。 她一心只想要再得到他的吻,别无其他。 “那您再提点一次,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 可爱的家伙。他打趣望着她认真的表情,心里边想,他所以这么喜欢她,真的不是没原因。 在她心里,他真的是第一位。 “你忘了我那时候是怎么碰你的?”他一边呢喃,边把嘴俯向她唇瓣,最后再由她结束这短短的距离。“舌头啊,你该把舌头探进来,缠绵地吻我……” 开头她表现还是拙,可在他半推半就帮忙下,生涩的她终于还是让他呼吸急促,欲望如火腾烧。 两人紧贴在一块,她细嫩的舌尖轻蹭着他唇齿内侧,他滋味如此醉人,她倏地变得无力的双腿差一点支撑不住自己。 黑羽在她堪堪软跌之际抱住她。 “噢……”她唇贴着他嘴不住喘息。“黑羽……” 黑羽低低笑着,再度将唇覆上。 他沙哑的声音犹如爱抚,让她肩膀畏缩了下,一副受不了刺激的模样。 “怎么了?”他察觉她反应。 “您的唇,我喜欢……”她迷醉地凝视他犹湿的唇瓣,吐气如兰。 “随时欢迎取用。”他说了句俏皮话。 听见这话,她眼倏地壳亮起。“您是说,我想吻您的时侯,您不会反对?” “你想吻我,是你看重你渴望的举动,我怎么可能反对?”他凑脸蹭她鼻头。 这会儿她又学到了,原来他说的“看重”,是重视自个儿心意的意思。 “那——”她再一次攀住他肩膀,嫣红小嘴儿凑上。“我还要……” 听着她口齿不清的喃喃,他忍不住破戒,亲了亲她脸颊。“不错,刚才那个吻,就比先前那个好上很多。” 第七章 翌日,黑羽招翠微来书斋,给了她一本《三字经》,问她认得多少。 说起这她可骄傲了。“别看我这样,我小时候也是读过《三字经》与《千字文》的!” 这倒稀罕。他微笑问:“谁教你的?” “我爹。”翠微没看书便诵出了《三字经》全文,接着叹口气。“我爹是读书人,年轻时上京赶了几次考,还没入过金榜,身子已经赶坏了。我娘是麻丘有名的接生婆,最后我爹死了心不再上京,留在家乡开了小书塾。我比姊姊幸运,小时就常窝在爹身边听他念书。” 难怪,黑羽心想,她容貌气质就是跟一般乡野村姑不太一样,原来是家学渊源。 “你爹娘离世,你几岁?” 她歪着头想。“我爹走时,我大概七岁吧,娘是我十岁时走的。爹娘一走,生活担子就全落在姊姊一个人肩上了。” “难怪你拚死也要让她幸福。”他轻摸摸她蓦地黯然的脸庞。“别难过了,日子会越过越舒坦的。我已经吩咐朗叔,多加留意确认大姊何日成亲,那一天,我会带你到隐密处送她一段。” 他这提议,教她蓦地湿了眼眶。“您对我真好,老在我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之前,您就先准备好了……” “要读懂你一点都不难,”他捏捏她脸颊。“你的脸简直就像张纸一样,心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 她开头不懂他说法纯是比拟,还傻傻摸了摸脸,好一会儿才想到自己脸上不可能写着字。 她傻乎乎的神态逗得黑羽好乐,还真抓起笔在她脸上欲提字。 “不要,您别老捉弄我……”她娇呼地挡着他伸来的手。 “别动,我想想看该写什么……写爱煞黑羽好了……” “讨厌!”她像小老鼠似地绕着圆桌窜跑,一不小心撞着书橱,上头“啪”地掉了本书下来。 “撞着哪儿了?”黑羽赶过来问。 “我没事。”她笑着摇头,他老当她是纸糊的,一撞就碎。“揉揉就好了。” 接着,她望见摊在地上的书册,入眼便是一首古老的恋歌,叫《越人歌》。 她好奇拾起,念了起来:“今夕何夕兮,嗳,下一字叫什么?” 黑羽探头。“叫‘搴’,搴舟中流。整句意思大概是,今日是怎生一个夜晚,我正好掌舟来到河中?” 搴这个字正中她的回忆。她眼一亮。“您教我,我想知道它里边写着什么!” 他笑着拉她同坐桌前,一字一字念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她跟着念了几回,才又问:“歌里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一个舟子因缘际会在她船上遇上了王子,她很开心,虽然觉得坦露心意是很不好意思的事,但是王子从没笑过她。只是可惜,因为言语不通,王子虽然喜欢她的歌,却好像没感受她词里的情意——” 开头她听得开心,可一听见末段,她不禁一愣。“耶怎么办呢?舟子唱的词王子听不懂?” 黑羽笑。瞧她急的,当真把舟子看做是她自己了。 “是有个传说,说王子很喜欢舟子的歌声,回头找人家问了词里涵义,一听就发现了舟子对他的情意,然后,他便派人接她进家门。” “这才对嘛!”她喜欢这首有船有河有王子的歌,感觉就像唱他们一样。“您说这是歌,能唱吗?” 他微笑。“当然可以。我教一句,你跟一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等她开口和了之后,他才发现,她有副天生的嗓子。那歌声之圆脆,有如银铃鸣转,叮叮咚咚,悦耳极了。 徒儿质佳,黑羽这个当师父的自然教得更起劲。 他先唱:“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翠微接和:“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 “……” 过午,黑羽趁花婶回房小憩,拉着翠微跟一匹白鼻的花马,两人悄悄溜出“浸月邸”。 “万一花婶知道,她会担心吧?”翠微乖,要她瞒着极疼她的花婶做事,她表情颇不安。 “有我跟着,不会有问题的。”黑羽抱她上马,随后一跨,跟着落坐在马背上。 他双脚一夹,花马箭般驰了出去。 这是翠微头回骑马,自颊畔拂过的疾风,很快教她忘却早先的忧虑。 “想不到骑马这么好玩——”她回头瞅着黑羽笑,垂在她颊侧的发丝经风一吹,凌乱中带着几丝顽皮。 黑羽看她指天指地,一会儿嚷着前面有鹰,一会儿说她看见野兔了,总之欢欣笑声从她上马之后就没停过。 他紧搂着怀中佳人纤腰,嗅闻着时不时拂进鼻尖的发香,心想,他此刻所知所感,大抵就是一般人口中说的幸福了吧? 直到花马钻进林道,她才想起。“你要带我上哪儿?” “前头有片桔梗花田——”他才刚说,马儿就将他俩送到了。 一片原野,上头长满一丛丛蓝紫色的桔梗,宽阔无际超出翠微想像。整片山谷看起来就像梦一样,放眼全是深深浅浅的艳蓝。风儿一吹,脆弱如柳的茎秆随风摇曳,美得教人心颤,她久久说不出话。 翠微在麻丘待这么久,入森林也不知几百回,但从不知道林子深处,竟藏着这片人间仙境。 黑羽抱她下马。一黑一白两人立在花田中,他远眺滑过天际的云朵,突然有股想信笔作画的冲动。 好巧不巧,他心头这个想做点什么的欲望,翠微似乎也感觉到了。 她张口唱出上午刚学会的《越人歌》,虽然这儿没舟没河,可却有个名副其实的王子。 清亮歌声回荡草原,黑羽听了一会儿,掏出一直挂在腰后的玉笛,灵活地凑了起来。 哼歌的翠微开心得眉眼都壳了。 “呐。”曲子吹罢,黑羽走到一旁从树上摘了两颗黑紫色果子,丢给她。“挺好吃的,试试。” 她咬了一口,带酸的果肉吃得她脸微皱,可又好吃得停不下口。 “这果子叫什么?” “不知道。”黑羽朗笑。“我是上回带‘吱吱’出宅子,想说它伤好了也该让它离开了,那天它就爬到树上,边吃边把果核往我身上扔……”想起那时的惨样,黑羽苦笑。 难怪这几天一直没遇上它,原来是被送走了。翠微瘪着嘴帮“吱吱”抗议:“我猜它是在生气,气你不让它继续留在宅子。” 他知道,点点头。“早先它脚伤未好,留它还情有可原,但它毕竟是属于山林的。” “你想念‘吱吱’?”她观察他的表情。 他揉了揉额角,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就是思念之意。 翠微靠近他,从背后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吱吱’不舍怪你的,你对它的心意。它一定感觉得到。” 黑羽心头一阵暖。这丫头,什么都瞒不了她眼睛。 “好了,你快吃果子。”他转身将果子往她嘴里凑,接着抬头喃喃自语:“说起‘吱吱’,我才想起一直忘了多摘点回去给朗叔花婶他们试试。” “我来摘。”她自告奋勇。果子吃完她两手在树干上抹抹,之后便跳着想摘下她扬手够不着的果实。 见她动作可爱,黑羽也不帮,只是环臂旁观。 他想看她会不会开口要他帮忙,或者,她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摘下果子? 结果这小家伙,竟裙摆一撩准备爬上树去! “嗳嗳!”他赶忙从后抱住她。这丫头真把自己当“吱吱”看了。“你都不怕摔断脖子?” “但是果子很高——”被抓下地的她抬头,慢了一会儿才想到,对啊,有他在嘛!“帮帮我,我想带几颗回去让花婶他们尝鲜。” “先要看你给我什么奖励——”他故意为难她,实在是因为太喜欢她昨晚生涩又大胆的表现。 那猫似的舔吻,至今还深印在他心房,搅得他整夜难眠。 翠微毫不考虑踮脚一亲,可当他手臂一环想加深两人接触时,她却反手捂住他嘴。 “不行。”她笑得又甜又贼,真的是学坏了。“你要先帮我摘果子,摘了我才要亲。” 哎呀!他一脸惊诧。这个羞怯怯老嚷着要牺牲自己的小家伙,什么时候学会讨价还价啦? 可是,他还真喜欢她现在的表情。 “摘就摘。”他手一伸,拉了把较低的树枝,轻轻松松四颗果子入手。 她喜孜孜捧着将果子放进鞍袋,打开才发现里边搁着条卤牛腱跟一囊清水。她拿出朝黑羽一望,黑羽摇头。 “不是我,大概是刚才花婶听见我嘟囔桔梗没了,料到我会想带你过来。”晒干的桔梗是治咳的好药材,前些日子医治翠微入药用得凶,药盒都见底了。 “所以花婶早知道了?” 黑羽笑。“宅子里发生的事,她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手探进鞍袋,发觉下边还搁了块软毡,他找了块较平的地,抖开平放。 坐下后,他朝她勾了勾指头。 “要喝水吗?”手里正拎着水囊的她还傻乎乎的。 “你忘了你刚怎么说?”他一副大爷似地指指自己的嘴,仿佛跟她玩上瘾了。 他越是露骨表现,翠微反应就越是害羞,要知道刚才那—啄,可花了她好大力气才鼓起勇气的。 娇怯怯的,她提着裙摆来到软毡旁,未站稳就被他抱了满怀。 “你这淘气鬼,谁准你学得那么坏,反过来欺负我?” “就你准的啊!”她回嘴回得多顺,脸上笑容多甜。 曾几何时,她已习惯不再当他是主子喊着“您”,而会用“你”来唤他了。 细心的黑羽想当然发现了。 “真好。”他脸贴在她腰腹喃喃,感觉她慢慢蹲下。 两人终于平视,近距离睇视他脸,她不禁再次赞叹老天爷对他的恩宠——多俊的脸、多好的一个人。她指尖轻抚他脸庞,犹如触碰一朵娇嫩的花。 从她的肤触,黑羽可以深深感觉到她对他的心。 仿佛她的感情,可以从她指尖淌露,直接钻进他心窝——那般甜美、醉人。 接着,是她的唇。她是个聪明又乖巧的好徒儿,这一次不消他提醒,她已知晓如何甜腻缠绵地吻住他。 香嫩的舌滑入他唇瓣,伴着时时拂来的青草花香,他恍惚觉得,他前半生的孤寂,或许,就是为了要换取眼前这一刻……直到她整个人绵软地瘫在他身下,爱抚她的指才慢慢离开她身体。 他静静拥着她躺了片刻,爱怜地审视她起伏不定的胸脯,还有她嫣红似晚霞的脸。 想到她是因为他的碰触而失神迷醉,一阵满满的骄傲自他心头涌起。 要命!他察觉他心头的变化,发觉他花费前二十年累积得来的冷静与防备,竟完全敌不过眼前小丫头的一颦一笑。 甚至连胯间的剌痛也难以让他挫败分毫。 他就像个带着勋章的勇猛战士——他对她的欲望,就是他的勋章。 “翠微——”他低声呢喃,心里一边想,老天,他多爱她。 若早个几年告诉他,他当时所感觉到的孤寂,日后将会被一双小小柔嫩的手给消抹掉,他肯定不相信。 可事实证明,这只手——他抬起她每日细心涂抹照顾的小手亲了亲,确实具有抚慰他伤痛的不知名力量。 他想起两人头一回见面,她像团破布似地蜷在他脚边动也不动;那时的烦躁对照今日的满足,他想,他应该要感激麻丘的村长跟卜者,曾不智地将善良的她丢放到破船上献祭给河神。 要不,今日他怎能安详地躺在她身边,同她一块品味这片美丽的世外桃源? 一切,冥冥中天注定。 他搂了搂一时还回不了神的她,唇瓣绽出一抹至甜至满的笑靥。 时间,就在日升月落间流逝,转眼,半个月过去—— 大清早,几乎麻丘村里一半妇道人家,全都挤在古家小屋帮忙妆点新娘。翠微的姊姊古燕如穿着一身红绸衣裙,一头黑发盘成了云髻,上头还插着银簪和喜气的红绒花。 来帮忙的妇人连连赞夸她模样好,只是不知是谁突然脱口说道:“真不愧是姊妹,她这身打扮,跟之前翠微那丫头还真是像——” 几人一听,叽叽喳喳的笑声立刻静了下来,每个人心头都浮现翠微那张粉白秀雅的脸蛋。 今天过来帮忙的人心里,多少怀抱着赎罪的心态,想说多少能为古家人做一点事,好安安自己愧疚的心。 几人觑看古燕如脸色,猜不出她平静的表面底下,是否藏有对她们见死不救的怨忿? “你们是妆扮好了没有——花轿都要来了!”推开门,刘媒婆冲着众人大剌剌地喊。 一见媒婆,来帮忙的街坊邻居犹如抓住救命浮木,一个个钻出门来。“好了好了,包管宝庆那小子一见燕如,三魂七魄全被勾上天——” “呸呸呸,大喜日你说什么上天不上天的!” “哈哈哈……” 嘻笑怒骂声再度充斥窄小的屋宅,古燕如凝视妆镜里的自己,唇瓣浮现一朵秘密的笑花。 她想,自己或许有些恶劣,明明知道翠微没死,但她还是没办法原谅他们,给他们好脸色。 不过,也该是放下怨怼的时侯了。古燕如拿起叠在妆镜前的红帕深吐了口气。昨下午朗叔捎来讯儿,说他们家少爷今早一定会带翠微过来观礼。她现在满心满脑全是妹妹,她在想该如何让妹妹看见自己披嫁裳的样子。 依礼俗,新娘子在上轿之前是不能随便抛头露面—— 念头方转,窗边便传来一记轻响。古燕如好奇开窗,赫然发现妹妹与黑羽共骑一匹花马,就停在后院外边的榆树旁。 她赶紧朝前门一看,好在来帮忙的妇人全挤到外头看花轿去了。 回头,便见翠微不断挥手,好似怕古燕如没瞧见她。 傻丫头。古燕如一下红了眼眶。 顾不得礼俗怎么说了,她裙摆一拎奔出后院直接站在大太阳底下,俏盈盈、大方方地转了一圈。 她远远瞧见妹妹突然捂住脸,敢情是激动得哭了。 傻妹妹。 榆树和她有段不近的距离,姊妹俩只能泪眼相望,可是她们脸上全无一丝怨怼。知道对方还好好活着就很棒了。 一会儿听见门后传来声响,新娘子古燕如赶忙擦擦眼泪,忽儿又拎起裙摆奔进门里。 “姊姊好美。”望着消失在门里的红影,翠微又是哭又是笑。 不一会儿欢喜的锣鼓声自远而近,八人大轿热闹地闪过街角,大抵是扛着新娘往胡家去了。 坐在翠微身后的黑羽轻拍她肩膀,抬起她脸擦去她颊上的泪。“该走了,免得被人瞧见。” “谢谢你!”她定定望着他俊颜道谢:“明知道常出来不安全,你还是坚持带我出门。” “小事一桩。”对他来说。她的“没有遗憾”,远比他一点安全顾忌来得重要。 况且他在麻丘隐姓埋名这么久,始终不见探子接近——他想,说不定皇叔已经放弃搜寻他了,毕竟都已经过了二十年…… 可他不知,在有心人眼中,时间拖拉得越长,只会让对方越是心焦。 诡谲早已布下,可眼下幸福的两人,没能未卜先知。 “呐。”为了让她更开心,黑羽轻碰碰她手。 “什么?” “有东西要给你。” 他将一直藏在怀里的东西取出,他已经刻好两夜了,就想着今日她姊姊出嫁,她定会伤感落泪,才会拖到今日送出手。 翠微定定望着手里的白脂玉佩——搁在她手心的是口衔明珠的雌凰,她不解地抬头。“怎么突然……” 她看见他从襟里掏了条红绳,绳上挂着一片叼着桃枝的雄凤。两片玉一合,刚好就是一个圆。 凤凰于飞,??其羽——前几日黑羽才刚教了她《诗经》大雅“卷阿”,刚好就有这两句。 凤与凰天生一对,注定雄凤寻雌凰,再没其他可能性。 所以说,他是以这玉佩诉情,表明在他心里,她是世上他唯一喜爱,匹配得上他的女子。 收到他心意,他以为她该会很开心才对,想不到她嘴一瘪,眼泪竟像雨一样哗地落下。 “你怎么回事——” 她“哇”地扑进他怀中。“你对我太好了……你这样……教我怎么回报你?” 吓坏他了,还以为是什么事!“要回报我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哭,开开心心当我的小妻子。” “我知道你不爱我哭……可是我止不住……” 瞧她脸上又是鼻涕眼泪,又是满嘴笑——黑羽从没看过这么忙碌的脸。 “好,你爱哭就哭,不过第一件事,嫁给我。”这事半个月前他曾经提过,但听了她犹豫的理由后,他就没再问过了。 翠微羞答答地点了下头。“我从来没说不嫁你,只是我那时侯,心里还很惶恐……” “现在呢?” 她摇摇头。经过半个月朝夕相处,她现在很清楚,他是多么疼她宠她。 要说被人捧在手心上呵护是什么样子,看她就明白了。 虽说宅子里的菜园犹是她一人负责,可清早侍弄蜂蝶飞舞的小园子时,她身旁定有道俊尔身影相伴。他会在旁吹笛,帮忙提担竹篓;他会拉她到书房读书,她学习刺绣时他就在旁篆刻,夜里,两人会趁花婶他们睡着时,手牵手漫游整座森林。 呵护,不真是他为她做了什么天大地大的事,而是他时不时会把她放在他的考量里边。醒时就想着她醒了没,渴时不忘帮她倒来杯水,发现什么新奇的事,也想着她应该会喜欢。 呵护。跟心有关。 她一吸鼻子,啜泣地望着手里的玉佩。“现在,就算你说你不想娶,我也嫁定了。” 就等她这一句! 他朗朗一笑,双腿轻踢马腹,花马一扬马头,流畅地跑了起来。 奔驰间,她边拢着鬓发边问:“我们要去哪儿?” “回家。”他低头在她额畔啄了记。“我同朗叔吩咐过,只要你一点头答应,我们立刻办婚事。” “就现在?!”她一脸怔愕。 “没听过择日不如撞日?”他得意的笑声回荡原野。“何况今天是你姊姊的大喜之日,妹妹能跟她同日成亲,该也是喜上加喜,双喜临门——” 第八章 花婶跟朗叔仿佛早做好准备,黑羽一声令下,两人立刻著手准备,一个忙著将红灯笼红披彩挂满屋里内外,一个是推著新娘子到房间梳洗兼更衣。 “这嫁衣,是花婶亲自帮你缝的。” 花婶抖开她暗暗准备多日的艳红嫁裳,在她眼里,翠微就像她当年那个未即长大的女儿。能亲眼瞧见她与自个儿少爷成亲,花婶真是有说不出的开心。 翠微惊诧地望著嫁裳上的绣花,那一朵朵逼真如绘的牡丹与桃叶,是得花上多少功夫才能绣得?看著看著,她眼眶又湿了。 能遇上朗叔花婶他们,她呐,实在太辛福、太辛运了! “傻丫头,”花婶边帮她梳头边说:“今天是你大喜之日,掉什么眼泪?” “我太开,心了。” “开心就笑啊,做啥哭?”可这么说著的花婶,自己还不是泪眼婆娑。 两个人就这样抱成一团,嘤嘤哭了好一阵。 半晌,朗叔过来敲门,说外边己布置妥当,问她们何时能上厅堂? “老头子。”花婶在门里边喊:“你要不要先看看翠微?” 不待朗叔回应,房间门已经开了。 穿著大红嫁裳的翠微就坐在圆凳上冲著朗叔笑,那神情姿态——没错,硬是逼出了朗叔的男儿泪。 瑾儿,呜呜,实在太像他的瑾儿了! “怎么连朗叔也哭了?” 不明所以的翠微望著花婶与朗叔表情,他们从没跟她提过瑾儿的事,一来是害羞,二来是不希望让翠微认为,他们接近她,全是为了从她身上看见女儿的影子。 “这是开心的眼泪,啊啊,人老就这样,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一脸鼻涕眼泪……”朗叔边取笑自己边拿手背擦泪,缓了缓情绪又问:“还要多久?少爷已经准备好了。” “就好了,你别催。”花婶抓来喜帕,轻盖在翠微绾起的发髻上,再牵起她手。“小心点走。” 视线被红帕掩住的翠微只能看见自个儿脚尖,感觉自己被牵出了卧房,接著,是只暖暖的大手握住她。 不消看,她也知牵著她的人儿是谁。 黑羽,她的夫君。 “一拜天地……”婚礼虽然简单,可朗叔依旧行礼如仪,要新人俩执手拜过天地,这才高声喊:“送入洞房。” “委屈你了。”在牵她手步回洞房路上,黑羽小声向红帕掩头的人儿道歉。“没办法让你像你姊姊一样,乘著大轿被人敲锣打鼓地迎进门。” “我才不在乎那些东西。”她紧了紧仍被他牵住的小手。熱{書#吧%獨@家*制&作“重点是我好开心,我从没一刻觉得这么幸福过,好像全天下好运一口气集中到我一个人身上似的。” 她就这点窝心,黑羽微笑。 “当心脚步。”他领著她步入新房——其实也不过是他原先住的厢房结上红彩,床上多换了套簇新的红被褥罢了。 可在翠微心里,只要能跟黑羽一块,不管哪儿都是世上最棒的地方。 领她坐下,揭开盖头,他俯头凝视她精心妆点过的俏颜,一股甜蜜涌上。 “玉佩呢?你带著吗?” “嗯。”她从襟里掏出用红绳结起的玉佩。 黑羽伸手挲了挲,温润的玉石上还残有她暖暖的体温。 他的妻,他的雌凰,他的小翠微——也俯头亲亲它,按著把唇移向她嘴。 正当两人唇齿相贴,热烈吻著,突然黑羽挪开嘴,警觉地将她推向身后。 一枝羽箭“嗖”地从两人脸侧擦过,与两人所站位置,仅有那么些微差距。 黑羽一见箭杆上那个蒲葵花纹,脸色乍变。 翠微吓了一大跳。“怎么了?怎么会有箭射进来?” 她还摸不著头绪,可黑羽己晓得来者何人! 皇叔!想不到他们躲躲藏藏二十年,他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紧跟在我身后,你千万别探头。” 黑羽边说,边护著翠微奔出新房。此时朗叔正在前头陷入苦战,他眼角瞄见黑羽出现,边打边喊—— “少爷小心,这几名刺客身手不错!” “朗叔——”紧跟在黑羽身后的翠微傻住,从小在河畔田野单纯长大的她,何时瞧过这阵仗。 可黑羽反应却异常机敏,只见他抓来支在一旁的竹帚,反手一握,被麻绳捆住的竹枝“啪”地松开。他喊了声:“朗叔小心!”将竹枝往人群一射。 朗叔赶忙跳开。 咻咻咻竹枝划破空气,直直剌入黑衣人手臂背脊。黑羽习于篆刻的手劲之强,从哀嚎声遍起的惨状可见一斑。 剩下的几名,朗叔一人对付绰绰有余。不消片刻,黑衣人全被缚进厅堂中。 “少爷。” 朗叔捧来方才黑衣人施射的弩箭,黑羽朝他点点头。两人很清楚上头蒲葵花纹的意义。 蒲葵是蒲泽国徽纹,而且只有皇家禁卫军才有办法拿到蒲葵弩箭。 “说!”朗叔回头逼问黑衣人。“是谁派你们来的?” “要杀要剐随便,你们问的问题我们一个字也不会说!”一名黑衣人喊道。 “嘴巴很硬嘛。”朗叔一把抓起离他最近的刺客。“你不说我也知道,只是我很怀疑,你们到底知不知道你们杀的人是谁?” “还用问?当然是密谋造反的贼人!”另一名坐在地上的黑衣人啐道。 黑羽朗叔交换一眼,原来靖王是这么编派的。 “一群没脑的呆子!”朗叔自腰间掏出黑羽父王——黑显亲赐的禁卫军令牌,厉声问:“难道你们不认得了?” 其中一名黑衣人一见朗叔手上的虎头令牌,失声喊:“领军大人!” 在蒲泽,每位派任的将领都会领到与其身分相等的令牌,像禁卫军将领手执虎牌,驰骋沙场的骠骑将军则是身带狼符。可虎牌早己在二十年前皇宫内乱中佚失,没人知晓它掉到哪儿去了。 继任的靖王曾刻了片虎牌取代,可瞧过令牌的前辈都说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儿?直到望见朗叔手中的虎牌,黑衣人才清楚,是传承。老人手中的虎牌可是历经七代禁卫领军,代代衔命接下信物。里边不但藏著血汗,更有著无可比拟的忠义与信念。 几名黑衣人继而望向一旁的黑羽。这批禁卫军全是靖王几年中培植的新人,虽说他们无一见过黑羽,可瞧他神态,那俊逸清朗的面容,再与他们目前效忠的靖王一比,孰优孰劣,一看便知。 性格残暴的靖王并非明君,一张豺狼般阴狠的面容,不因年纪增长而添增多少气度,反而变得更加乖舛难安抚。 靖王所以难忘黑羽,大抵跟近来甚嚣尘上的传言有关——蒲泽城中百姓受虐久了,开始有人怀念性格宽厚的前王黑显;接著是宫里的占星官上奏,说天象告变,恐国运有厄。靖王召来一听,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荧惑守心”——也就是三星并列,占星言不得不提醒靖王,百年来,“荧惑守心”皆象征著皇帝有难。 听闻这消息,靖王直觉认定跟黑羽有关——他从来没忘记自个儿兄长还留有这个嫡子。他以为“荧惑守心”天象代表黑羽己在暗处筹备多时,准备夺取他的王位。 一切都是因缘,就在靖王翻天覆地搜寻黑羽下落时,一只朗叔多年前拿出去典当的皇家玉镯竟然被靖王找著了。 靖王一见上头蒲葵花纹便知玉镯是何人所有,进一步打听,自然发现了麻丘,还有隐住在森林深处的黑羽一行。 只是消息是否正确,靖王在尚且不清楚之前,己先派出一队精锐南下,总之宁可错杀一百。他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只是千算万算,靖王忘了估进朗叔这变数。 禁卫军领军花朗的功夫,当年在蒲泽可是数一数二。而黑羽,自七岁经朗叔严格教导,加上根骨奇佳,功夫更是出类拔萃。 一行十二他俩一人打六个,绰绰有余。 “你是说……他是少主?”几名黑衣人瞪著黑羽看。 “你们真是后知后觉!想一想,若眼前人不是前王之子,你们以为靖王追杀他做什么?”朗叔边摇头边把令牌收进衣里。“少爷,您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放了。”黑羽实在不愿意杀人,他很清楚这些人只是奉命行事,骨子里并不是坏人。 “但是——”朗叔想说,放他们回去不啻是纵虎归山,难保他们下一回不会带更多人杀上“浸月邸”! 黑羽摇摇头,表示他心意己决。“我自有安排。” 他都这么说,朗叔也只好照办。 待朗叔帮十二名黑衣刺客松了绑,想不到几人非但不走,反而全跪了下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朗叔奇道:“都己经说要放你们回去——” “求少主中兴蒲泽。”一名跪在最外的黑衣人代表说话:“不瞒少主,现在蒲泽可说是水深火热、民不聊生。靖王好兴战,税赋又重,我们已经过了好多年清苦的日子,几乎可说连糊口都难……” 黑羽揉一揉额头,他感觉得到翠微关怀的目光。 她一定很害怕吧?他满心疼惜。明明是大喜之日,却突然杀来这十二个杀风景的程咬金! “我不会回去的。”他狠泼了他们一盆冷水。瞧他们把中兴一事说得好像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容易。可他如果因为他们几句就决定兴兵讨伐,试问,他不又成了靖王第二? “少主打算放弃蒲泽?”几个黑衣人满脸不可置信。 “对。”他毫不犹豫。“不瞒你们,早在我逃出蒲泽那时,我就不再当自己是蒲泽的王储了。” “难道您不想替惨死的显王,还有皇后报仇?” 他看著他们反问:“杀了我皇叔,我父王母后就能死而复生?” 对于争战,黑羽看得比谁都透。逝者己矣,虽说他,心中对皇叔仍有愤怨,可他知道,不该连累他人——尤其是无辜的蒲泽老百姓。 况且,他势单力薄,若把眼前十二名禁卫军算在内,也不过才十四人。可皇叔却是个有能力驱动蒲泽军队的王——与他作对,无疑是以卵击石。 但眼下十二人却不肯放过他,一真是为蒲泽老百姓请命,二是知道他们此行若没带回黑羽的项上人头,绝对只有死路一条。 靖王严酷,痛恨失败,绝不可能放过他们。 反正横竖是死,他们宁可赌上命,选择留在黑羽身边。 “不可能,你们死了心吧。”黑羽任他们跪在厅上,拉翠微回他俩新房。 一路细心观察黑羽的翠微,哪里读不出他眉宇间的挣扎。 虽然她单纯,脑子也不顶聪明,可对于黑羽的心思,她却是十分了然。 厅上那些人,可都是来自他故土的同乡——更是他的子民呐! 一进新房,黑羽立刻抱住她,将脸贴在她柔软肚腹上,想藉由她的温度,平抚自己又一次被执起的心绪。 他不爱提及蒲泽另一原因,是好不容易压制在心底的悲惨回忆,又因为那几个人,瞬间翻腾涌起。 她轻柔抚著他发丝、臂膀,久久才开口问道:“你真打算不理他们?” “不理。”向来冷静的他,难得闹起脾气。 他像孩子似的,硬是蒙住眼睛耳朵,就当事情不存在。 可他也知道,自己只是在跟她撒娇,他清楚知道她绝对不会因为他偶一的反常表现,就认为他失了男子气慨与肩膀。 她只会更心疼他。 “不知道蒲泽是怎样的地方……”翠微边抚著他肩边喃喃自语:“我刚细看你们,发觉你们每个都个头高大,骨肉均匀,蒲泽人都这样,还是就你们长得高些?” 一会儿才听见他闷闷的声音:“蒲泽人高,像花婶算个头小的,我母后足高你一颗头。” “你母后——”轻抚他肩膀的小手停下。“跟你像吗?是不是很漂亮、很温柔?” 她话里的好奇勾起他许多己久未想起的回忆——蒲泽对他来说,也不只有伤痛一件事而己。 他想起他温柔的母后,想起他仁厚的父王,想起他年幼时在宫苑里骑竹马,缠著仍旧年轻的朗叔斗蟋蟀,一同想法子救治被弩箭误伤的白兔跟野鹿…… 接著他想起外头那些人说,此时的蒲泽形同水火,暴政如虎,百姓只能凄惨度日——抱住她细软腰肢的大掌悄悄握紧了。 翠微问得没错,他真打算不理会他们? 蒲泽,可是他祖上居住了七代的家,更是他父王悉心守护的国,他知道他不可能放得下。 可他若真应了他们的要求,回蒲泽“少主中兴”,那她呢?他抬头凝视一脸信赖的翠微,她又该如何自处? 拥著甫成婚不过半日的妻子,黑羽理智与情感不断拉扯。 说真的,他对王位再无兴致,太小就尝遗流离之苦的他衷心认为,平安平凡才是福。与坐拥王位相比,他宁可跟著心爱的妻子过著粗茶淡饭、闲云野鹤的生活。一想到两人日后可以晴耕雨读,手携手踏遍森林每一寸土地——王位,还有什么好稀罕?但蒲泽的子民—— 翠微抚著他脸颊说话:“我爹还在的时候,时常把两句话挂嘴边——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我那时还小听不懂,可刚才听黑衣人说靖王,我觉得我好像明白那两句话的意思了。” 她刚才念的,是战国一部兵书《六韬》上的两句。黑羽相当熟。 黑羽说道:“能和天下人一块共享利益者得天下,反之,只想独占天下利益者,就会失去天下。” “是啊,”她接口:“现在蒲泽的王就是犯了这大忌,难怪外头那十二名黑衣人打死不肯回去。” “你想跟我说什么?”他再一次抬头,总觉得她话中有话。 翠微还没开口,外边便传来朗叔呼喊声—— “少爷,您快出来——” 怎么回事?房中两人相望一眼,手拉手一块赶到前头。 一见外头阵仗,他俩也傻了。 “浸月邸”外,一行数百铁衣卫士全跪在地上,行列中有三人高坐马上,一见黑羽,三人立刻下马。 晋广将军惊愕地望著黑羽,太像了,少主跟年轻时的显王,实在太像了! “末将晋广叩见少主!” 这位晋广将军,先前曾是前王黑显麾下最勇猛的武将,几香外敌来扰,都是晋广领兵打退可谓功勋卓著。 而他今日所以带来数百士兵,全是因为埋在靖王身边的眼线送出消息,说靖王己找著黑羽,且打算杀人灭口。几个前朝忠臣立马挥军来救,只是迟了黑衣人好几步。 “晋广将军,您这是——”黑羽望向居首的晋广,他对这名字还有点印象。 “少主,我等寻您寻得好苦!”年近半百的晋广泪流满面。“当年靖王举兵发难,消息传到末将耳里己然太迟。二十年了,末将一直没放弃找寻您,可惜总是缘悭一面——” 这些话黑羽多少推测得到,但他不是想听这个。“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是臣报的讯。”说话者名叫陈涛,目前官拜御史,也是领兵者年纪最轻的一个。“少主应该不认得我,但我爹名字少主应该识得,陈戎。” 黑羽点头。他当然记得陈戎,此人当年官拜司仆少卿,时常到宫里走动,曾跟年幼的黑羽玩过几回。“你爹现在还好吗?” 陈涛一拜。“他在先王崩逝隔年,就因抑郁难解,吐血而死。” 黑羽神情黯了下。 陈涛继续说:“我爹死前再三交代,无论花多少时间,定要寻回少主您。不瞒少主,微臣今日所以赶来,全是为了替蒲泽百姓请命。” “少主,求求您救救蒲泽吧!”晋广将军突然大喊。 他一出声,他身后数百名铁衣卫士也跟著大嚷。“恳求少主救救蒲泽。” 黑羽为难地看著他们,他本是打算今晚带著翠微他们趁夜潜逃,极不愿再被卷入争战杀伐之中,可是—— 望著伏在屋前的大臣,还有他们后边那一行卫士,他当真不知该如何处置了。 “朗叔。”黑羽唤。“这些人你先想办法安置,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少主还要考虑什么?”性急的陈涛忍不住插嘴。“少主可知您多考虑一天,蒲泽百姓就得多忍受一日煎熬……” 黑羽冷然—瞪,那不怒而威的气势,立教陈涛冷静下来。 “微臣知错——” “翠微,我们走。” 黑羽头也不回,拉著翠微直接走进马房,他没办法再继续待在宅子里,外边人对他的期盼会影响他的思绪。 他需要好好、好好地想一想。 片刻,黑羽将马停在桔梗花田前,这儿向来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抱下翠微后,两人便靠著大树坐下。 黑羽将头枕著她腿,神情复杂地凝望天上。 “今天真是够乱的了——”她轻抚他发低问:“一会儿来了刺客,一会儿又来了一大堆士兵,也真是难为你了。” 他定定瞪著浮云说话。“我不喜欢战争。我知道他们立意甚佳,也全是为了蒲泽百姓著想,但我一想到只要我兴兵开战,就会有人伤亡,我就无法答应他们。” 但他所以犹豫的原因,还有另外一个。他目光调向她。“你知道如果我答应他们的要求,你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我。” 她轻抚他的手倏地停住。 他一看她表情就知她没想这么多。 “我不能陪在你身边,跟你一道去吗?”她惊讶地看著他。 “太危险了。”他牵起她的手亲吻。她一个文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若带她尾随军队一路争战,先别说她能否接受血腥场面,就单想她可能面临的危险,他就不寒而栗。 要她在争战中发生什么万一,他知道,他铁定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 但若是把她藏在安全之处——黑羽深吸口气,心里感受到极度的不愿意。 明明他俩才刚拜完天地,他已经筹划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想带著她一起,却得被硬生生拆散,而且此行凶险—— 他很清楚,纵使习得一身武艺,也不代表他能在争战中全身而退。要是万一他在途中出了什么差池,她该怎么办?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姑娘家,才刚结亲不到半日,就得教她面对守寡的可能,会不会太残酷了? 翠微蹙起眉头,她早先想得简单,以为自己只要紧紧跟在他身边就好了,反正她又不怕吃苦,可这会儿却听说自己可能得被遗下—— “我不想你去。”她终于任性了一回。虽然她也觉得蒲泽的百姓很可怜,但她就是不想跟黑羽分开嘛! “好,回头我马上拒绝他们。”他瞅著她笑。 “可是——”苦就苦在这个可是。 两人都感觉得到,中兴蒲泽的大业,非他不可。 “真的没其他办法可想了吗?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啊……”翠微开始擦起眼泪。 “别哭。”他起身将她拥住。 今天明明是开心欢愉、大喜的日子,怎么会突然蹦出这么多狗屁倒灶的事? “我一定得让你走,对不对?”她再钝也感觉得到时间的急迫性,就如刚才那位大人所言,黑羽多待一日,蒲泽百姓就多苦一天。 “我回绝他们——”他话才刚说一半,就被她小手捂住。 她哭著摇头,她不可能让他做这种决定。她知道,他若真的做了,他会在心里疚责自己一辈子的。她担不起,她更不想让他担负这种苦。 “我留下。”她好艰难地做下决定。“不管你跟那个靖王打仗,要花多久时间,五年甚至十年,都没有关系。” “你不用这么勉强自己——”他想告诉她大可任性一点,她己经是他的妻,她有资格对他做出要求。 翠微只是摇头。“我不要你为难。”在她心中,她认为最最要紧的,还是他的喜怒哀乐啊。 “傻丫头——”他鼻头发酸地擦著她眼泪。 真是自掌嘴巴。他想。明明认识以来,他总是耳提面命,要她看重自己的意见,不要轻言牺牲自己,可到最后,他却连自己也没能实现他说过的话。 他唇贴著她额喃喃说了几句真心话。“这世上要是没这么多恩恩怨怨,要世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剩朗叔他们,还有这片花田,该有多好?” 翠微泪眼婆娑地望向蓝紫色的花田,忍不住紧抱住他。 是啊,她怎样也想不到身为一个皇子,竟然连这么小的愿望也没法实现—— “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地回来,我绝不准你对我食言!” 黑羽也哭了。 他望著她,深吸口气用力点头。 “我答应,我保证我一定做到。”他一定会遵守诺言。 第九章 许是应和了翠微她爹爱说的那两句话——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黑羽大军才刚放出风声,说前皇嫡子即将返回蒲泽,夺回原该属于他的王位,蒲泽国内立刻有了响应。 首先是两名拥有兵权的将军,领著蒲泽大半兵力叛逃出国,可以想见靖王得知消息,有多气急败坏。 年近六十的靖王穿著龙袍高立王座前,震怒不己地呼喝:“反了反了,这群人全都反了!” 底下朝臣无一敢抬头接话。 与邻国土地相较,蒲泽不过是个蕞尔小国,但因为历代君王颇具识人之才,靠著几名极懂用兵之道的武将,像晋广,还有刚叛选出国的两位将军,葛权和祁均,可说是蒲泽基业的三根大柱。 如今三人一走,靖王身边就只剩禁卫军与护守北方边疆的军队——而且他甚至怀疑,说不定过个几日,又会传出北方军队叛逃的消息。 这群吃里扒外的混帐!靖王捏著拳头来回急踱,亏他当初还网开一面继续重用他们,结果他们竟是这样回报他! 靖王心想,得想个办法治治他们——他定要让他们清楚,他黑靖青可不是任人搓捏、好欺负的角色! “启奏皇上——”一名身著飞禽袍衫的文官躬身一跨。此人是靖王心腹,也是一肚子坏水。“微臣方才想出一计,说不准能派上用场。” 靖王一睇。“说。” “微臣是想,这黑羽在外游荡二十年,算算也二十有七,不可能到这年纪还未娶要生子——” 靖王眉一皱。“你说清楚点。” “微臣是觉得,皇上或许可以派人将他们抓来,然后——”文官做了一个杀的动作。 靖王懂了。他怎么会没想到?所谓擒贼先擒王,他抓不到黑羽,总可以拿他妻子儿子来消消气。 看那家伙还敢不敢跟他作对!靖王仰头大笑。 就这么办! “退朝。”靖王猛一挥衣袖,身一旋,大步奔进内廷安排。 红日西挂,翠微坐在余晖染红的小庭院里刺绣,只见她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看外边动静,或者瞅瞅枝上啁啾的小鸟。 她和花婶己搬进这西湖畔小屋子住了一月有余,在黑羽留下七,八名护卫的保护下,她这蒲泽未来的皇后,日子过得相当平静安逸。 黑羽所以刻意搬离“浸月邸”,一来是宅子己不安全,二来也是担心她跟花婶两个女人采买不便。现下可不像从前,之前还有朗叔可以帮忙奔走。 搬进屋宅时,翠微己跟花婶说好,她俩就以母女相称。 她初头那一句“娘”,还让花婶偷偷哭了好几次。 “绣到哪儿啦?”上街采买回来的花婶经过窗前,随口问了句。 翠微一笑,将手上的木棚转了向。“一半了,您瞧怎样?” 花婶一瞧绣片上的飞鸟,点头笑了笑。“你手是越来越巧了!” 也真苦了这丫头,花婶心想,才刚成亲不到一日,就得被迫过著两地相思的日子。好在成亲之前两人曾共处了一段,不然这相思之苦,看要怎么捱。 “对了,”每回花婶上街,回头翠微总要问上一句。“您刚在街上有打听到什么消息?” “没有。”花婶将手里的竹篮往窗台上一搁。“太远了吧我猜,我在邻近拐弯抹角问了好几个人,有没有听过北方的蒲泽国?每一个都跟我摇头。” “我担心他。”一个月,说长不长,可在有情人儿眼中,每多一日都是煎熬。 如今翠微己养出习惯,每日清晨她总会打开向北的窗门,思念黑羽一阵。随著时日增加,她心头的烦忧也增添了许多。虽然知道他身旁有朗叔关照,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她还是会记挂他的身体、他的安危,就怕他一个不注惹,在争战中弄伤了自己。 “少爷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问题的。”花婶也只能如此安慰。 别说翠微记挂,花婶自个儿也是焦心不己。西湖离蒲泽那么远,不管她怎么打探总是没点消息——华婶是不太担心黑羽会受伤,她很清楚他武功高强。但是,她一想到心狠手辣的靖王,她心头便有股担忧盘旋不去。 她就是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好像什么坏事快要发生一样…… 这天夜里,翠微重复著过去一个月来的习惯,开著窗把玩黑羽留给她的玉笛,经她这一阵练习,她现己能吹出他教唱的,每当思念得紧,她总要捧著吹著它哭泣,直到睡意来袭。 “你还要我等多久……为什么不快点回来啊……” 随著她娇嫩的怨,两串珠泪自她眼角滚下,她才伸手要擦,冷不防看见墙垣上翻进几条黑影。 不可能是黑羽——虽然从她方向看不清来人模样,可从对方蹑手蹑足鬼祟的动作,她起了警觉。 来者不善! “来人,有贼啊!”她谨记著黑羽的吩咐,一觉情况不对,要马上喊人帮忙。 她一喊,立刻惊动附近的护卫。 铿铿锵锵,护卫持刀赶了过来。“来者何人,还不报上名来!” 黑衣人立刻拔刀相向,一群人很快打起来。 屋房这一头,被惊醒的花婶赶忙挽著翠微要从后院溜出去。依花婶猜,袭击人马不外是靖王的爪牙,而且,目标定是被她拉著猛跑的翠微! 可爪牙众多,几名护卫虽然奋力抵抗,还是有四名漏网之鱼追了过去。 “夫人快走——”名护卫喊道。 “想跑去哪儿!”四名黑衣人在后院口堵住花婶跟翠微。 “别再靠近,我手上的刀可是不长眼的!”花婶就像护著小鸡的母鸡,手里一把利刃抓得死紧,死不肯让黑衣人再靠近一步。 花婶望著黑衣人威吓,可一有空档,她立刻压低音量跟身后的翠微提点:“翠微,记住,等会儿我—喊跑,你马上往外冲!” “可是——”翠微惊惧地望向越来越逼近的人墙。 “听我话,算娘求你。” 两人在黑暗中匆匆交换了一眼,翠微突然明白花婶对自己的感情——花婶不是嘴巴上说说,花婶是真的把她当成女儿看,所以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她的安全。 “花婶——”翠微堪堪吐出一句,四名黑衣人便攻来了。 朗叔先前虽然教过花婶一点防身功夫,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她身后还有翠微。 “跑!” 花婶—喊,翠微立刻拉开后院木门逃走,可才跑了一步,她眼角余光瞄见花婶被擒,一把长剑正要朝花婶腰间剌进—— “住手!”她大吼,同时转了方向,张臂抱住早己挨了黑衣人好几拳的花婶。“我不准你们伤害我娘!” “丫头!”花婶动动嘴,无声地唤了句。 两人匆匆互望,眼里都蓄满了泪。 “对不起,我没听您的话……但我没办法看著您死……” 翠微才刚说出,身子便猛地被揪起。 黑衣人一得手,立刻拿出绳索将翠微紧紧缚住,丢下不断哀求他们放人的花婶。 “走!”领头人手一挥,手下人立刻扛著翠微跃出墙头,无声消失在黑夜尽头—— 同时,黑羽正坐在营帐中,和领兵的晋广、葛权和祁均三位将军商议接下来该如何进攻。 战事起头有如燎原大火,一发不可收拾。凡黑羽军队所到之处,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当地百姓的义助。至于守城部将多也是象征性稍稍抵抗,之后便欣喜地归顺在黑羽麾下,任他调度。 依早先情况,黑羽本以为战事可以在一个月内结束,之后便能接回翠微,让她亲眼瞧瞧蒲泽,瞧瞧他心心念念挂怀了二十年的故乡。可就在大军接近王都时,他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一直以来,他都是住在皇宫里的人,从不曾站在王都外边审视这座城。可那日兵临城下,高踞马上的他才猛地明白,七代之前的先祖,为何会执中这块土地筑建皇城。 这皇城地形特殊,中心最高之处是皇宫,而外层像绕了两圈凹陷,感觉就像两道扎实的护城河,牢牢护住宫殿。而现在,年迈的靖王便靠著地利躲在皇宫中,不断做著困兽之斗。 已经快十天了,只要黑羽大军一逼近皇宫,守城的禁卫军立刻从高处投下石弹。倘若黑羽只求功效而不管底下士兵安危,区区皇城应该不难攻破,但黑羽没有这么做。 初次突围发觉伤亡惨重,他立刻下令退回外城,再谋大计。 几回商议,性急的晋广将军力荐攻击,认为就只差这座城,蒲泽国便能重回明君手中,做一点小小的牺牲不为过。 但黑羽始终摇头,他再三强调,绝不做无谓的伤亡。 今晚依旧没讨论出更好的办法来。 “少主、各位将军——”朗叔走进营帐提醒道:“夜很深了,该是安歇的时候了。” “花大人说得没错。”葛权将军起身附和。“少主每夜陪我们商议,白日又要到部队安抚民心一定觉得疲倦了。” “几位将军才是辛苦。”身著玄黑铠甲的黑羽昂然站起。“我知道你们为了包容我的意见,费了不少力气——” “少主别这么说。”披著碧色披风的祁将军抱拳回话。“少主仁德爱民,不肯让士兵们轻易丧命,这是我们蒲泽百姓的福气。” “是啊。”葛权将军点头。“哪像里边的靖王——” 几人同时望向营外高处,那仍亮著火炬的皇宫,摇了摇头。 黑羽朝几人颌首。“大伙回去歇息吧。” “是,少主也早点歇息。”几名将军躬身离开。 “我帮您更衣。”朗叔走到黑羽身后说。 他身上玄黑色铠甲相当沉重,每日穿上脱去,都得费上一番功夫。 朗叔静静动作。至于双臂平举的黑羽,则是面露恍惚地凝望夜空的繁星。 “朗叔。”他突然问:“你有没有派人去探翠微她们的消息?” “信差前几日才刚动身。”朗叔将铠甲往桌上一搁,继续说,“估算路程,这会儿也应该到了。” “我有些记挂她。”黑羽揉揉心窝,那儿填著一股闷,随著时间距离的拉长,那股闷遂成了难受。 白日,他是温柔敦厚的蒲泽少主,背负著众多百姓的期待,就算身子再倦,在人前他犹是装出笑脸。可夜里,他只是一个苦苦思念爱妻的男人,他挂在胸前的玉佩,早己不知被他拿出来抚挲过几回。 犹记得他把她跟花婶送到西湖畔小屋时,她突然解下脖子上的雌凰玉佩,轻轻在上头印了一个吻。 她拿她的雌凰玉佩交换他的雄凤玉佩。 “让它陪著你。想我的时侯,拿出来看一看——我会乖乖等你把它送回我身边,我等你。” 想起翠微那清澈又温柔的大眼,黑羽忍不住把手探进衣兜,想再拿出玉佩瞧一瞧。记得两人交换玉佩当时,他犹能感觉到上头残有她温润的暖香——就在他手堪堪触碰到玉佩时,不知怎么搞的,系住的红绳竟然断了。 温润的玉掉落在泥地上。 “哎呀,”朗叔快手捡了起来。“绳子断了?没关系,明儿我再拿条红绳过来——”黑羽接过玉佩,直觉不对劲。 他心里这股忐忑——是怎么回事? “朗叔,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坏事会发生……” 朗叔一脸讶异地问:“怎么啦?您察觉到什么了?”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不安心。”他紧紧揪著手里的雌凰玉佩遥望著南方,怕这是老天给他的预兆。“记得,信差一回来,马上带他来见我。” 朗叔一口允诺。“我知道,您放心,那儿有那么多护卫保护,不会有事。” 就算得了朗叔的安慰,黑羽心里还是忐忑。 他点点头不说话,只是把玉佩握得死紧。 十日后,黑羽终于攻进皇城下。经几日截粮围困,皇城己现食粮短缺的窘境。许多职位低微吃不饱饭的小兵奴婢受不了饥,正一大群一大群冒死往黑羽军队逃。开头靖王知悉,还曾下达诛杀令——谁敢踏出城门一步,一律满门抄斩!可时间日久连皇宫膳时也成问题时,他也无暇顾及他人了。 “你们端来这什么东西?” 方才起身的靖王怒瞪著眼前菜肴,他堂堂一个蒲泽国王,一餐菜色竟然是腌菜萝卜跟一碟炖肉?!成何体统! 负责伺侯的太监惨白了脸。“回禀皇上——御膳房那儿……实在难为无米之炊。” 宫里食指浩繁,城一围起,料材便没法自外边补进,就算膳房厨子手艺再巧,也没办法变出更适恰的御膳。 别说靖王吃得差,像伺侯他的小太监,一天顶多只能吃上一顿,而且吃的还是干巴巴的硬馒头。 “岂有此理!”向来骄傲跋扈惯了的靖王怎甘愿受此委屈,索性翻桌不吃了。 他气呼呼一走,小太监即刻跪下,抓着掉在地上的菜肴囫囵吃下,他实在太饿,太饿,再也顾不得什么宫廷规矩——皇宫内情况之悲惨,可见一斑。 靖王一路步出宫殿,转头四顾,处处可见饿得体乏力虚的卫士颓坐在廓角——老天,他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难道真被占星官说中,“荧惑守心”意表皇帝有难,难道老天当真要亡他黑靖? 不、不! 靖王仍想做困兽之斗,就在这时,他早先派遣出去的禁卫军,终于送回了好消息。 一行十人自秘道潜进皇城,手里就抓著手脚嘴巴被布条缚住的翠微。 一连经过五日奔波,穿在她身上的碧色衣衫早己残破肮脏,原本梳理整齐的黑发全披散在她头上,一张白惨的脸毫不见血色,但是那双眼依旧清澈明亮,犹如两潭清泉。 靖王步下王座,审视娇嫩年轻的翠微。 “你们说这丫头是那家伙的妻子?”他本以为黑羽的妻子会是什么艳冠群芳的美人,没想到,她不过是一株清秀的小白花。 靖王痛恨黑羽,就连提起他名字也不愿意。但底下人全明白“那家伙”指的是谁。 “回禀皇上,是。小的经过再三打探,确认无误。” “好!”靖王难得展露欢颜。“备轿,把人给我送到城门上去。” 城门下,黑羽领军的征讨大军行列整齐,远看,犹如一块块墨黑色的豆腐。黑底绣著金色蒲葵纹样的大旗迎风招展,气势多么恢宏昂扬。 方才黑羽送进最后通牒,若靖王愿意开门投降,还可保他一条性命;若不,就别怪他不顾念叔侄之情。 时间己然逼近约定的时辰。 “皇叔还是坚持不开城?”高踞马上的黑羽眺著城门喊道。 坚守在城墙上的卫士各各面有菜色,但因怕靖王降罪,只能强打起精神应付。 “少主。”晋广将军在旁唤了声,提醒他时辰己到。 黑羽看他一眼,点点头。“我知道——” 正当黑羽抬手,欲下令攻击时,城门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是靖王。身著鲜黄龙袍的他高高站在城墙上,俯视底下年轻俊朗的黑羽。 叔侄俩阔别二十年再见,黑羽讶于叔叔的疲老,而靖王则是一副惊魂的表情。 这家伙——靖王望著黑羽,那眉宇气度——简直就像他王兄再世。 靖王打从心底觉得惊恐。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他举刀剌进显王那时刻——那时显王就是用这双温厚如海的黑眼睛,直勾勾瞅着他看。 仿佛是在问他——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望著黑羽,靖王神智癫狂了起来。 “你这羽翼未丰的小伙子也想跟我斗?来,你睁大眼睛瞧瞧这人是谁!” 靖王伸手一拉,一抹碧绿的影子跃进了黑羽眼帘。 他瞠大眼难以置信——他的翠微,怎么会在皇叔手上?! “怎么会?”骑马陪在黑羽身旁的朗叔也吓了一大跳,昨晚才说过不会有事,今早事情就发生了! “怎样?”靖王嘴里笑著,干枯的大掌抓鸡似地紧拧翠微一头黑发。“你觉得我该怎么处置她?是要一刀一刀断她臂膀双腿还是要将她赏给我身后士兵,教她尝尝半点朱唇万客尝的销魂滋味?” 黑羽颤栗地望著翠微苍白的脸蛋,虽然距离遥远,但他犹能从她惊惧的表情瞧出她多怕,多疼。 是他牵连了她! 他千防万防就是防这一刻——但他还是没保护好她! 他吸口气。“放了她,只要你放了她。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他此言一出,一旁几名将军齐声阻止。“少主!” “呦……”靖王一脸不可思议。“想不到你这么宝贝这丫头?让我仔细瞧瞧,这娇弱弱的小东西到底是哪点称你的眼——”说著说著,靖王端起翠微小脸,好似要亲吻似地俯向她。 碍于嘴被缚住,翠微只能不断摇头发出呜咽声。 黑羽怎能坐视自个儿心爱的妻子遭受此污辱? “别用你脏手碰她!”他马缰一提,人偕马朝城墙跨进了一大步。“你说,你要我做什么才肯放了她!” “要我放了她,也成。”靖王拿指轻挲著翠微脸颊,接著朝黑羽一望。“就拿你命换。怎样?” 黑羽身后的士兵们一听,全部鼓噪起来。“不行!少主!您千万不可以答应!” 就连四肢嘴巴被缚住的翠微,也拚命摇头拒绝,泪如雨下。 不行、不行!两人距离虽远,可连通的心意,全在转眼间传达到对方心坎。 她拚命使著眼色告诉他,她绝不容他做此决定。 假如你死了,你要我怎么活?!她泪眼婆娑地望著他。 但我没法眼睁睁看你被欺负—— “来吧。”黑羽下马,同时摘掉头盔。“放了她。我就是你的。” “少主!” 几名将军赶来劝阻,他却摇头,推开他们手臂。 “我,心意已决,你们全部退下。” “少主!”众人齐喊,包括队上士兵。全一齐跪下。“少主!” 皇宫前,气氛肃静到极点。 “朗叔——”黑羽侧头望向紧抓著他裤脚的老人。“连您也要劝我?” 紧扒著黑羽不放的朗叔老泪纵横。在他心里,他早把翠微当成了自己女儿,一边是少主,一边是女儿,他谁都不想牺牲! “你们不明白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黑羽只说了这一句,便拨开朗叔的双手,昂然走向闭紧的城门。“来吧,我们交换。” “哈哈哈……” 高站在城墙上的靖王发出剌耳的笑声,什么“荧惑守心”,什么“少主中兴”,全都敌不过他黑靖的强运! “来人——啊!” 就在靖王喊声的同时,翠微突然朝前一撞,靖王手猛地放开,待要抓回,她己失足跌下足有四层楼高的城墙。 她心想,如果非得要拿黑羽的命才能交换她活命,那她不要。 她很清楚,在黑羽点头接下中兴大业的瞬间,他的命,已经是全蒲泽千千万万百姓的希望—— 他有必要为了他们活下。 “不——!” 黑羽心魂俱裂地冲向掉落的碧绿身影。他惊恐地望著翠微迅速地跌落,与他仿佛沾了泥水的脚步,会来不及、会来不及的…… 不,老天爷!他毕生从没一刻如此强烈渴求老天爷的帮忙——救救翠微!只要能救她,要他做什么牺牲他都愿意! 电光石火的瞬间,一声狼突自后方山岭传来,按著是一片黄褐色的云——不,是一群狼,闪电般朝城门扑来—— 那景况之奇异,不单城墙上的靖王,就连黑羽自己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大群狼由一头颈间满是灰白细毛的大狼领头冲来,就在翠微堪堪落地之前聚在一块,以它们柔软的肉身,承接下她冲撞的力道。 是那头狼!黑羽认出来了,领头的灰毛大狼嘴上还残留细疤,那是当时他为了救翠微,不得不造下的伤口。他怎样也想不到向来残酷冷静的野狼,竟会通晓人性地向人报恩! 它竟能追他追到蒲泽来! 当场愕住的人还包括城上的靖王,他双眼瞠大瞪著狼群以身挡下那丫头的坠势——他突然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记得第一代先祖,是个能使唤狼群的异者。靖王本以为是胡诌,可今日,他竟然亲眼见到了! 这意味什么?难道老天爷是想告诉他,就连几只畜牲,也挑中了黑羽当它们的主人? 狼群接住翠微便定住不动,灰白毛的头狼再度了一声。黑羽看见它金黄色的狼眼朝他一望,那眼神仿佛是在跟他说——好了,欠你的恩情我报了。 “谢谢你。”黑羽冲过去抱起昏厥的翠微,诚挚地向灰白毛的头狼道谢。 头狼再度呼,按著,黄褐色的云堆如同来时那般轻巧、迅速,眨眼又滚过了山丘,复而消失不见。 就像场梦一样。 “不!”率先回神的靖王尖喊了声。他不接受这种事!怎么会有这种事——他捧著剌痛不己的胸口连连后退,伸出的右手仓皇地想抓住谁,却愕然发现,没有,竟没有一个人对他伸出援手! 你们这群人——他可是他们的王啊! 就在他竭力想抓住离他最近的卫士时,“嗖”地一声,一枝飞羽正中靖王心窝。他难以置信地转身瞪视持弓者——是晋广将军。 一箭射出后,晋广将军对著苍天大喊。“先王,我终于为您报仇了。” 这叫什么?靖王伸出颤个不停的右臂,心头闪过四字——“众叛亲离”。 这——就是你要的吗? 在靖王摔跌落地之前,他仿佛看见多年前疼爱自己的兄长,临终时那直剌他心窝的一眼。 “哗——靖王死了!” 黑靖一倒地,墙内墙外的士兵立刻爆出欢呼,紧接著开城门的开城门,相拥大叫的相拥大叫,但一切狂喜纷乱黑羽全没放在心上,他只是好温柔,好温柔地环著翠微,头贴著她额,眼眶里落下宽慰欣喜的眼泪。 谢谢老天爷,他紧搂著她望向晴空道谢。感谢网开一面,没真的狠心把她带走。 “少主——” 朗叔还有几位将军朝他走来,其中朗叔伸手欲接走翠微,但他只是摇头。“我来就好。” “对不起少主——”朗叔一脸愧色。“刚才臣子不是故意要违逆您。” “我知道。”他摇摇头表示没放在心上。“刚才你们也看到了,我为什么一定要救她?” 几位将军点点头。方才翠微那一跳,当真吓著了他们,也感动了他们。 想不到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竟也有此胆量,为了保护挚爱的人,不惜牺牲自己性命。 黑羽俯视她的眼里饱含著骄傲与心怜。“她就是这样子,满心满眼只有我,如果我再不保护她,就没有其他人会做了。” 而后他深吸口气,抬头朗声直告:“本王在此直告,此人古翠微是我黑羽的妻子,也是我们蒲泽未来的皇后,你们誓死效忠的对象。” 他声一歇,众人立刻伏地,同声跪喊:“吾皇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 历经近两个月的战事,至此一刻,终于圆满落幕。 第十章 蒲泽的夜空清朗,一轮明月高挂空中,御花园里虫鸣唧唧,完全看不出两天前,此时还是一番兵荒马乱的模样。 黑羽在靖王死去当天立刻即位,自封为“明帝”。他下诏收回靖王一脉持有的赏赐与爵位,但也不过于为难他们,只把他们贬回百姓,自此和皇族无关。 至于其他功臣,该赏则赏,曾经投身靖王麾下的文武朝臣他去芜存菁,只择善留之。他不问朝臣过去效忠谁,他只在乎他们日后能否为蒲泽百姓贡献一己之力。 另一德政是税赋减收。他一路打进蒲泽也看见了百姓的困苦,特别容许全国百姓三个月免上缴各式赋征。他圣旨一到,众人们全跪在门前面朝皇宫跪谢。 忙过了政事,但黑羽还有一件事记挂在心上。当晚离开御书房,他支退身边太监,一个人来到皇后寝宫,负责照顾翠微的宫女们一见他来吓了一跳,赶忙曲身要拜。 “皇上——” 穿著银织缎栏衫的黑羽挥手免了她们的礼。“翠微怎样,还是一直睡著?” “回禀皇上,是的。不过小的一直按时喂皇后娘娘吃药喝鸡汤,娘娘也都确实吃下肚了,没有呕出来过。” 还有办法吃点东西倒还好。黑羽下摆一撩落坐床沿,温暖的掌执起藏在被窝里的小手,一双黑眸满是忧心。 不知是不是惊吓过度,还是体力不济,自她跃下城墙两天了,她一直这样昏睡不起。其间黑羽跟御医都帮她把过脉象,感觉没什么异样,但不管他怎么唤,她就是不醒来。 他爱怜地轻抚她如缎的黑发,枕著殷红头枕的她,宛如一朵纤巧的白花,那么纯,那么净。 回想她那时一跳,轻抚著她脸颊的手颤了下。他望著她喃喃问道:“翠微,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像往常一样,甜笑著看著我?” 今一早花婶被留在西湖小屋的护卫们送回蒲泽。花婶受了点伤,但气色看起来还好。黑羽问了她当时情状。花婶哭得凄凄惨惨,可该说的话一句也没漏掉。 再加上那几名黑衣刺客的吐白——他终于明白这几日她是怎么过的。 “是我失策,”他轻抚她柔软的脸颊低喃:“我应该早想到皇叔会去找你麻烦,我应该留下更多的人保护你,而不是听从朗叔他们的说法,说人留得太多,反而引入侧目。” 现在再自责有什么用?他让她受苦了。都不知道他方才听那几名黑衣刺客说起,她一逮著机会就想逃跑,逼得他们不得不动手打晕她时,他心火之旺,差点就下令把他们全推出去斩了! 他闭眼呼气,缓下蓦地窜升的火气。“你之所以拚了命想逃,一定是想到一被绑回来,你就会成为我的负担对吧?傻丫头,你根本不需要自寻苦吃,你该相信我有那能耐保全你的——” 在他喃喃自语中,一名宫女送上刚煎好的汤药。“皇上,皇后娘娘用药的时间到了。” “给我。”他伸手接过。“你们下去吧,皇后有我照顾。” “是。”几名宫女一福,鱼贯似地离开寝宫。 “喝药了,翠微。”他先在她耳边唤了声,接著搀她靠著他坐起,一口一口小心吹凉,再喂她喝下。 “我要怎么做才能唤醒你?”他俯头望著她微微颤动的长睫说话。“你是在作什么梦吗?梦里会比你现在还好吗?你知道现在是谁坐在你身边、喂你喝药?” 稍后,他将昏睡不起的她放回枕上,取出花婶送回来的玉笛,轻吹了两个音。 花婶——啊不,现在该改口唤她护国夫人,她告诉黑羽,因为思念他,翠微竟无师自通学会了的曲。每每夜里想他想得睡不著,她就会拿出玉笛,一遍又一遍地吹。 他在想,她吹奏玉笛的时候,是不是那么刚巧,他也正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抚著雌凰玉…… 他垂下眼,专注地吹著,而就在这时侯,他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和。 “——得与王子同舟?” 伫在窗边吹笛的黑羽像被烫著似的一震,急忙赶回床边。 “黑羽——”翠微己坐起身,满脸泪花地望著他。 他紧环著她,像是想将她揉进心里的紧度。“你终于醒了!你吓坏我了,你不知道这两天,我有多担心……” “对不起……”她脸埋在他胸口又蹭又磨。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昏了这么久,直到笛声钻进她耳,她才蓦地发觉应该要张眼了。 “傻瓜,跟我道什么歉。”他略略松开怀抱,俯头望著她清丽如花的小脸。“身子还有哪儿不舒服吗?我听刺客说他们打了你?” “身子没哪里痛啊。”她摸摸自个儿手臂腰腹,很是确定。“你刚说我睡了多久?” “两天。” “那大概是太累了吧。”她笑容有些憨。“我被那几名刺客绑著的时候,夜里不睡都在想著该怎么逃走,或许是因为这样——” 听到是这缘故,黑羽好气又好笑。 “你呀。”他双手一掐她脸颊,害他白白担心了两天。 “对不起嘛,我也是头回发现,我竟能一次睡那么久……” 黑羽深吸口气。他怎么可能会怪她,他只是一时情绪来不及平复,才会随口念了她两句。 天呐,他在她额际印下一吻后,又再度紧拥住她,能够再跟她说话的感觉真好。他下领抵住她额感动地蹭著。他还需要多一点证明、再多感觉一点她身体的暖度,他才能切切实实地接受,此刻拥著她的动作,不只是一个梦。 而她则是慢了好一会儿才留意到眼前房间——哇!多富丽堂皇呐! “这是哪儿?”她惊疑地望著灯烛煌煌的皇后寝宫。她一介平民,何曾见过如此华贵的摆设,那厚重的织锦、镶金的屏风,还有搁在几上的金丝薰笼—— “皇宫,这是皇后的寝房。”黑羽揉揉她发僵的小脸,觉得好笑。 “所以说战事结束了?” “早结束了。两天前,就在你冒失跃下城墙那一刻,战事就结束了。” 本来她还在打量漂亮到不像话的寝宫,不过一听见他后头说的那两句话,她就知道他生气了。 她怯怯地扯著他衣袖。“别不高兴么,那个时候我也是逼不得己。” 她不道歉还好,一提,他心思马上被勾回那瞬间,他眼睁睁看著心爱女人自高处往下掉落的心碎与震撼。 “你这家伙,”他板起脸孔斥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动不动老想牺牲自己!” 她嘟起嘴一副小可怜样。“但那个时候,如果不是牺牲我,就会变成牺牲你啊……”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觉?我那么久没见你,好不容易再看见你,你却像个破布娃娃似任人拉扯——那当下我不挺身救你,我还算个人?” “我也一样啊!”她紧抱住他嘤嘤哭了起未。“那个时候,我也是好久没见你,之前的你看起来多精神,眉宇都是快乐的!可那时候我在城墙上看到你,你样子好忧愁——那时候,如果我让你牺牲了,我还是个人吗?” 强词夺理!他捧著她泪湿的脸颊拿脸揉蹭。这折腾人的小家伙,明明只要傻傻接受他的保护就好,她偏不肯听话,还要反过来拿她的命保护他。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他心底多么重要?! “你现在跟我发誓,下回绝对不许再这么做,你再这样冒冒失失动不动要牺牲自己,下回我一定会打肿你屁股,保证让你痛到三天下不了床!” “说我,你还不是一样。”她反过来威胁他。“你下回再拿自己的命交换我的命,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哪怕之后你会打我屁股。” “你!” 她挺胸,毫不退让。 她竟敢顶撞他!他交牙切齿怒瞪她,但火气只出现那么一下,就被心头涌起的情意给融化。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若他再出现危机,她还是一样会冒著性命危险,挺身保护他。 她绝不犹疑,只因她爱他。 “你这家伙——”他软软骂了一句后,紧紧将她拥在胸口,热切的唇寻上她嘴,终结这近两个月来的相思之苦,他朝思暮想、甜美的人儿啊,他唇瓣舔舐、吸吮,饥渴地想补足分开以来这些日子的空虚与寂寞。 每夜,他都想她想得全身发痛,渴望聆听她软软娇娇的呻吟,还有那羞怯但又不保留的欢愉姿态。 奇异的,在他心里这么想著的同时,她嘴里也吐出同样的话语。 “好难捱……”她在他唇瓣游移间呢喃说道:“跟你分开这段时间,都觉得日子过得好长好长……晚上睡觉,胸口就像缺了什么东西似,闷得生疼,身子也是……” “也是什么?”他蓦地停下吮舔的动作。 “疼。”她脸儿红扑扑的。“就像您每回吻我,我身体都乱乱的一样,同样的地方,都有一种空空的疼。” 他目光往她胸口下方移,很清楚知道她在说哪里。他吸口气。 “不行,你才刚醒来,得需要多点时间休息——” “我不要!”她撒娇。“我身体好得很,你是大夫你会把脉,我身子好不好你一定最清楚。” 瞧她拗的!他忍俊不禁地敲著她脑门。“你急什么?往后日子还多得很,再让你多休息一天不为过。” “可人家就不想等!”她任性起来。要知道这会儿觉得不踏实,不只他一个,她也是;她也好怕现在两人紧抱在一起不过是她在作梦。她想要更真确的感觉。 “听话——”黑羽还想多劝个两句,可她却突然扑来,小嘴儿渴慕地吻住他柔软的唇。 “你说过的,”她唇贴在他嘴上呢喃。“我可以对你任性,你绝对不会生气……” 这丫头,学会拿他的话来对付他了! 他从鼻里发出哼声,接著从被动转为主动,他一把抱起她柔软的身体,大步朝寝宫后方步去。 想缠绵,可以,不过得依他的方式。他知道有些方法,可以让女子初夜不那么难受。 “要去哪儿?”她惊讶瞠眼。 “温泉池。”寝宫后方有座温泉池,黑羽猜想不知哪一代先祖,定是听了唐代诗人的起了绮念,才特别掘出这一池。 两人的唇一直没离开过彼此,当他把她抱进浴池,她己因欲望满盈而双腿发虚。他翻转她身体让她手支著石墙站立,而他则是立在她身后,将她身上一件件衣裳除尽。 除了她身上的雄凤玉佩。 白如凝脂的玉佩绑著红绳就挂在她脖子上,看起来纯情,又带著三分绮丽。 温热大掌赞叹般沿著她赤裸的肩膀背脊一路下抚,感觉她白嫩的肌肤在他指掌下的细微震颤。偶尔瞧见几块瘀青,他便连同嘴巴凑上,又舔又吻直到手搭著墙壁的人儿冒出难耐的呻吟,他才又继续他的指尖探索。 “黑羽……”不知何时,她脸己贴靠在她手臂上,随著他手指每寸游移,或吟或喘的叹息。她不懂,他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抚摸她肌肤? 虽然,被他触碰,真的很舒服…… “你的身子真好摸——”背部巡过一圈后他站起身,嘴贴著她耳垂低喃亲吻。“听说你被俘虏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那几个刺客自承打伤过你。” “你在检查?” “我是在疼惜。”他端起她脸颊给了她一个吻后,稍稍退开身子,开始脱去他身上衣物。 翠微蓦地张大眼——说真话,两人虽在“浸月邸”,在桔梗田边做了很多羞人的事,可她始终不曾碰过他身体。 但她好歹也是有绮想的人,分开这一个月,她每晚都在梦里想像他的身子。瞧他平常穿衣时那出色的模样,想必身子也是健壮结实——可什么叫“健壮”跟“结实”,说真话,她还真想不出来。 小时是曾看过捕鱼大叔裸著上身在河上收网,但翠微就是没法把那些大叔粗莽的身体,跟天神般俊美的黑羽接在一起。 今日,她终于可以不用猜,直接用眼睛看、用手触碰了! 黑羽弯下腰,沉默地除去最后的里衣跟里裤,抬头,就见她瞠大了眼扫过他胸口跟长腿,最后停在他胯间鼓起上,她那脸红出神的样子,像是知道害羞,却又忘了害羞般可爱。 “你那什么表情?”他曲指弹她鼻头。“呆住了。” “那个——”她捂著鼻子,可眼睛又忍不住往下瞄。“怎么会这样?” 瞧它高高直立,像根棍子一样——不疼吗他? 他索性拉她过来好好摸索。“你忘了我先前怎么说?想要你的时候,它就会变成这样——” “感觉……好特别……”她红著脸,手指握住长柱,那力道又轻又柔,活似她碰著的,是会疼人伤口之类。 太轻了——他喘著气凝望她慎重又羞怯的脸,很想张口提点她用力些,可又不想坏了她探索的兴致。 瞧她双眼亮熠熠,娇俏的鼻头不自觉鼓动——他心想就多忍耐一点,也算甜蜜的折磨。 “会痛吗,我这样碰你?”她天真地看著他问。 黑羽答不出话,只能在每个粗浅的呼吸间发出莫名所以的呢喃,喊的不外乎是她的名。 “翠微——啊——”他低头望著她纤白的手指握著他上下移动,那画面几可让他失去理智。 “先前你说你也会疼,我就在想,为什么你这儿是鼓起来的……啊,我发现一样的地方了!”说著,她指腹纯真地擦过钝圆顶揣上的裂口,抹去上头沁出的几滴稠液。 老天——黑羽捏紧拳头闷闷地发出一声呻吟。 “很疼吗?”她眨著不解事的大眼睛问。 可恶!他低吼了一声将她打横抱起,再也顾不得希望她多多熟悉的美意。他几个跨步将她带进泉池,察觉水温烫热,他赶紧先把她搁在池畔的太湖石上,只让她双脚浸入水中。 “烫呢!”她立刻缩起脚尖,可又喜欢泉池那袅袅水气上升的模样。她就像个淘气的孩子,扬脚将水花踢在黑羽身上。 “你——”他大掌一握抓住她两只脚踝,接著身体卡进她腿间,两人再次贴得好近,近到她可以从他墨黑的眼瞳,瞧见自己的倒影。 她先是甜笑,可没半晌,两串珠泪突然滚了下未。 他可以理解她心头的百味杂陈——不过是这么简单的心愿,想与自己心爱的人长相厮守,他俩也必须要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再次品尝到那份平静的辛福。 只能说,造化弄人。 他的指留恋抚上她小腿、膝盖,最后来到她滑腻的腿间。 她双臂就搁在他肩上,随著他每次揉抚,间歇地抓搔他臂膀。 “黑羽——” 他汲起一捧温泉,浇花似地洒在她腿间,当水珠滚落,他唇瓣也跟著追上。 当他唇舌来到她湿润的开口,她忍不住弓身抱住他头。 太多了——她呜咽地感觉他细腻地旋转和舔弄,直到她无助地摇头呻吟。接著他抱著她滑进泉池,烫热的唇一路吮上她乳尖。 润泽而烫人的暖泉很快热红她一身雪肌,再加上他的唇,不消片刻,她只能无力挂在他臂膀间喘息。 四肢百骸像快化了一般,她晕陶陶地望著贴在自己胸口的男人,那飞扬的眉梢、挺直的鼻梁,还有那俊逸似天神的相貌——从她眼里很清楚看见,这近两个月的日子里,老天爷已经将她不爱笑的心上人,训练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当然,他老早就锁住的眉头,如今更是解不开了。 “辛苦你了。”她脸贴住他颊低语。跟在他身边这段日子,她很清楚他个性中的无拘无束,谦和温柔——这样的人担上大任,确实是百姓之福,但也是他个人之苦。想他在争战期间得目睹多少残酷画面,她的心便疼了起来。 黑羽抬头,深深望进她眼眸。 他就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懂他。 人人都说飞黄腾达,身居要津是人生大喜,可他怎么觉得,能够挽著自己心爱的女子,驰骋林野,才是他最最渴慕的辛福? 他拿脸蹭著她软嫩的胸脯。“有你这一句疼惜,感觉什么苦,也都不苦了。” “我喜欢你开开心心的……”她粉唇儿从他眼角鼻子一路下吻,最后双唇叠合,她在每个亲吻间吐露她的爱意。“外边人不懂你,没关系,你还有我——” 是啊。他双手握住她细腰,将她一把抱上一旁的软榻。 欢爱结束,他抱著她再一次泡进泉池洗净身子之后,才抓来柔软的包巾,将挤不出一丝气力的她裹紧抱回寝宫。 密贴著青石的长廊出现两道脚步湿印,黑羽就这样一路走一路亲著她额、蹭她脸颊,仿佛片刻也舍不得离开她。 当她再度被放回柔软床褥,她才困倦地张开眼睛。“你要回房了?” “当然不。”他在她额上一吻,之后又踱回温泉池取回两人的衣裳。 她半梦半醒望著他不著片缕,宛如神般气度万千地走来。 “在看什么?”他展臂滑至她肩下,将她香馥馥的身子往自己怀中拉。 “看你,你长得真好看——”她指尖抚过结实的臂膀,看著他肌肤在她指下微微起伏的模样,她心一动,忍不住又哭了。 “又是喜极而泣?”他温润的唇吮掉她每一颗滚落的泪。“都跟你说过了,我们之间幸福的日子还多著,不要这么容易就满足了。” 她“呵’地笑出声。“好奇怪,每次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我好忙,明明心里好开心,可眼泪就是停不了。” “那是因为你爱我。”他执起她手一根根吻过。“那是因为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你心情还没从惊疑里转变回来。” “你真觉得我会有适应的一天?”她拿哭红的眼瞅他。 他头一点,脸上漾满轻松的笑。 他那表情,教翠微觉得,这定是她所见过最好看的笑脸。 “一天没法适应。我们还有第二天,第二天还是没法,还有第三天,第三天再不行,还有第四天——” “要一辈子不行呢?”她开始说起了傻话。 “就再陪你一辈子喽。”呵,连他也变傻了。 “遇上你,我好幸福。”她伸直双臂紧紧贴向他胸口。 在那瞬间,她脑中已经转过两人相识相遇的种种,每回吵过的架、闹过的别扭,此刻看来都如同珍珠般珍贵。 他亲亲她,将鼻尖埋进她柔软长发中。 “说辛福,我更是。”因为,他不只是遇上了一个爱著他的人,还寻回自己的心。 此刻,它正藏在他心窝处,一下一下稳稳地跳动著。 是她,让他懂得身为人的快乐。 “皇天在上。”他跟她眼对眼,鼻对鼻低喃:“我第八代蒲泽王黑羽在此宣示,我一定会倾其所有,照顾、关爱我眼前女子,古翠微,直到我合眼死去为止。” 他以眼神诉说,成了王以后,他或许没办法再给她之前那无忧无虑的漫游,那桔梗花田上的嬉闹假寐,但是他愿意给她其他的,而且,是倾其所有。 翠微不顶聪明,但对解读他心意这点,却是一等一地剔透。 她好柔好软地亲了他一口。“后土在下,我一介平民古翠微也发誓,喜欢上黑羽的那一天,我就成了世上最快乐的人。哪怕今日他是个身负千万人性命的王,还是‘浸月邸’中寂寥的吹笛人。” 她是爰他的,这颗心,无庸置疑。 听见她的誓言,他心稳了,心也宽了。 他早该知道的,他的小翠微,永远是世上最懂他的那个人。 接著,她很杀风景地打了个呵欠。 “对不起……”她脸霎时红透。 黑羽大笑。 “不,是我不对,我早该想到你累坏了。”他极其温柔地让她重新枕回他臂弯,拉来软香的褥子,将身旁的她密实地掩上,有如哼歌似地在耳边低喃:“睡吧,什么话,还有明天可以说。” “嗯……”她又打了个呵欠。“明天说不完,还有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 他亲亲她,以一句话作结。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全书完】 后记 艾珈 噢噢噢,赞耶,想不到迈入年底的最后一个月,还能在架上跟读者们见面,真是太开心了! 今年啊,我在写作上得到不少读者的鼓励,佩芳是第一名不用说,其他还包括会到我部落格跟我聊天的翟、蝴蝶、派小星——还有一路跟了我很久的小贝,经由小贝牵线认识的小小宣——当然还有其他虽然没浮上台面,但一直以行动或买或租,“就感心”的读者们;趁年底一定要大声跟大家说一声谢谢。 谢谢你们。 现来聊一下这本书,《爱结锦衣郎》。当初在写角色设定的时侯,我就决定一本写将军——《情定勇将军》,一本是王子。锦衣郎就是身著锦衣的郎君——谁会每天穿锦衣跑来跑去呢?当然就是王子了(笑)。只是说在决定好了角色之后,我发现王子没想像中好写—— 一、我讨厌正统皇宫出身的王子(任性)。我不想把我可爱憨厚又天真的翠微丢进那个朋党倾轧的皇族世界;想也知道她一定会被欺负死。 二、成天在宫里骑马射猎被人喊“殿下”的王子,要怎么跟村野姑娘翠微碰在一起,又是另一个难题。我看著俊美逼人宛如天神降临(角色设定)的黑羽说——只好委屈你了。 大笔一挥,他就成了失去王国的王子。 这本书里,我埋了两条线在里头,一是“相配”,二是“看重自己”。而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体两面。当人觉得自己不够重要(配不上某人),相对的,就是不够看重自己的心意、存在。说真的,这样的感情关系很容易出问题。不管是现代或古代,只要关系中有一人觉得自己不重要,随时做好准备要牺牲自己,不管动机与出发点再怎么高尚(都是为了对方著想),感情都会走到无以为继的地步。 为什么?答案很简单,那是一种观念上的降格——如果连我们自己都不尊重自己的存在、心意,想想,那个我们深爱的人,又要如何“看见”我们? 而我最喜欢黑羽的一点,就是在于他“看见”了翠微。 他看见翠微习惯牺牲自己的“毛病”,多是后天养成,他也看见她的可能性,看见她拥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我很喜欢一首古诗,作者古义劳特勃涅是谁,说真的我也不清楚,但那首诗非常美,重点就在于——“看见”。 因为,眼睛是心的斥候。 于是眼睛四处侦察, 那能让内心喜悦去拥有的事物。 而当它们一致和谐 且心意坚决时, 完美的爱便诞生了。 从那由眼睛恋著的事物而生, 除了一恋倾心之外。 爱不会诞生,也不会开始。 是恩典所赐,是命运的必然 从心、眼、事物,和从它们所生的快乐, 爱诞生了,它衷心的希望 是去慰藉她的朋友。 因为真正的恋人, 都知道,爱是完美的慈悲, 无疑的,它是由心与眼所生, 眼睛使它开花;心滋养了它: 爱是这些种子的果实。 随著眼神的交会 吟游诗人的爱随之诞生。 眼睛是爱的斥候。 如果那是一颗温柔的心, 爱便诞生了。 ——古义劳特勃涅 我以为所有爱情的起源,都在于“看见”——我这里“看见”的定义下得比较深,不单只是看见一个人的外在,还包括他的优缺,还有他内心难以言述的幽微。 更重要的是,拥有一颗温柔的心。 【铁汉柔情】系列名的定义就在此。不管外表再怎么刚强、不管社会地位再如何高人一等,如果没有一副柔软心肠,真的,再美好的世界、再温暖的情感,人,还是有可能感受不到。 书中的靖王,就是这样的角色代表。 写到最后,我发现我又爱上了黑羽。(笑) 每一本新作都是我当下最喜欢的一本,希望大家看了也会喜欢。 约定好了喔,明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