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山雪》 第1章 揽山雪  作者: 吾九殿  文案:  江湖出了件大事:  东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爷走丢了!  据说,是突发奇想,要试试天雪酿酒什么味道  结果,遇上万载一遇的寒暴,被卷进极原凶境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消息一出,一片哗然  仇(qiu二声)家小少爷出了名的美貌如花,身娇体贵脾气差  眼下,那极原凶境永冬无夏,荒兽频出,向来只有作恶多端的大魔头,才会被驱逐到那  众人断然:  小少爷第一天就得被冻成冰渣!  …………  名门正道借仇家之请,浩浩荡荡地进入极原  找小少爷只是顺带的,真正目的是想借东洲第一世家的财力,收刮极原  然而,当他们被凶兽驱逐,狼狈不堪地逃进一处雪谷时,所有人都傻了:  大大小小的魔头来来回回,搬砖砌墙  形形色色的凶兽殷勤摇尾,装乖卖傻  谷里琼枝玉树,一片晶莹的琉璃世界  而那位预想中被冻成冰渣的娇少爷……  他盖着凤凰翎羽编成的披风,踩着雪狼王威风凛凛的脑袋,玩着最最最最可怕的银眸魔头修长的手指  朝他们笑出不怀好意的虎牙:  “此谷是我开,此原是我平,要想从此过——”  “留下买命财。”  名门正道:!!!  【我有秋江月,可揽天山雪】  ps:if线纯糖小甜饼,独立成文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东方玄幻 史诗奇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仇薄灯、师巫洛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漂亮的小少爷被异族首领拐走啦  立意:好好生活!  vip强推奖章  东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爷,仇薄灯,飞舟失事流落雪原,被守护雪域的古老部族首领师巫洛带回圣雪山。巨大的文化差异下,他们难以沟通,但爱无法被差异阻隔阻隔。中原的小少爷与雪域的巫师在冰天雪地里,在温暖的木屋,熊熊篝火边,互相退让,互相学习。身份带来的阻碍与危险如影随行,古老的雪原将不再寂静,守护爱情,守护家园的考验即将降临……本文以部族文化为切入点,向读者们展示了一个遥远而又圣洁的雪国,那里有灰色调的雪松林,有古老沉默的橡木,也有热烈的彩旗、欢喜的鼓点与虔诚的信仰。以文化差异下的爱情为线索,讲述了一个人们与雪原的万物共生共存,互相保护的故事,充满对发展与环保的反思和期翼。第1章 仇家小少爷  江湖出了件大事:  东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爷走丢了。  据说,是突发奇想,要试试西洲的极原天雪酿酒什么味道,结果飞舟遇上万载一遇的大寒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消息一出,众议哗然。  要论西洲人冬天最怕什么,非寒潮莫属。  这西洲,本就是十二洲中地势最高峻孤寒的一洲,一到冬天千山覆雪万河冰结,刀子风呼呼啦啦,能把城门从初冬封到春中。而雪潮一下,刀子风就成了白毛风。白毛风一起,天是白茫的,地是白茫的,天与地之间像拉开了一张雪毯。  赶路的旅客,遇上寒潮,多是个死,就连尸体,过上百八十年都不见得能被人从冰雪里刨出来。  “前些年,也不是没人打寒潮里活下来,这小公子,要是运气好一点,未必就不能活下来。”小酒肆里,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仇(qiu)家什么时候能把他们小少爷的尸骨刨出来,一位茶贩子听不下去,插口道,“大伙儿还是积点口德吧。”  他劝得诚恳,其他人却看傻子一样看他。  把他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旁侧有人笑道:“这位兄台,您怕不是没听说过这仇家小少爷?”  见茶贩摇头,那人了然,道:“往常从寒潮下逃生的,哪个不是能忍常人不能忍之寒痛的大毅力之辈?可这仇家小少爷,那就是泡蜜罐长大大……黛梅绸知道吧?一尺百金的布。比大姑娘的脸蛋还滑,人仇少爷硬是穿不了!太糙!皮都被磨红了!”  茶贩目瞪口呆:“这、这!”  “这种细皮嫩肉的娇少爷,第一天就得被冻成冰渣,仇家动作快一点,倒还有可能找个全尸。慢一点的话……”说话的人一耸肩,“骨头渣都找不到。”  ……………………  落单的小少爷还没变成冰渣。  不过也不远了。  雪沙沙沙地从头顶的谷缝隙打下来,挤在狭窄裂谷里躲避白毛风的羚羊驯鹿雪狼等动物偶尔抖一下身,把背上堆高的积雪抖掉。仇家的小少爷裹了件火红的毛氅,缩在几头巨大的雪狼中间取暖。  小少爷的运气其实很不错。  飞舟被大寒潮冻得坠毁后,先是走狗屎运地被一只有救助雏鸟习性的红凤接住,没直接摔成摊烂泥。虽然后面被红凤发现不是同族,但大抵是看在他年岁较小的份上,也没直接高空抛人,而是寻了处雪原上的裂谷把他放下。  堪称“帮人帮到底”的妖中道德典范。  要是换个普通修士,在谷中躲一躲,挨一挨,十有八九,能捡回条命。  问题是……  仇家小少爷不属于“普通修士”的范畴。  他金贵到惊天动地,娇气到无人能敌。  东洲丝织业有个玩笑,说是仇少爷穿了,肤上红痕鲜明的,可以算是上等布料。红痕浅淡的,可以归入上上等布料,红痕几不可见的,就可以算作极品布料。轻柔无痕的,方为天字好布料……玩笑未免有调侃夸大之处,但这仇家小少爷的娇贵也可见一斑了。  眼下,仇小少爷距离冻成冰渣,就还差那么小半天的功夫。  冷。  真的冷。  冷得仇薄灯连把大氅裹紧一点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拼命把精致的脸往毛领里埋。白瓷一样的脸颊冻出一层不正常的红,小扇子一样的睫毛盖了一层细细的白霜,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还不如直接摔死呢!  摔死要痛那就是一闭眼的功夫,说不定连痛都还没感觉到,就直接魂归西天了。  哪像现在……细细密密的冷气,打四面八方针一样钻进骨头缝里。要是能直接冻到失去知觉倒还好,偏生仇薄灯虽是个不成器的纨绔,但好歹是世家出身,血脉相传的几分灵气摆在那里,好死不死,吊着他的狗命。  凌迟都没这折磨人。  不过,仇薄灯估摸,就自己那三猫两脚的灵气,顶多也就撑到今夜子时。  子时一过,就能走个痛快了。  沙沙声响,身边几头小山一样的雪狼抖了抖背,砸下一大堆的积雪,哗啦啦,把缩在中间的仇薄灯围了起来。  仇薄灯:“……”  挺好的。  一步到位,直接活埋。  仇薄灯冷静了一下。  开始估算大概多久自己就能拥有一口纯天然无污染的白棺材。  比起等雪过,命丧狼口,这死法多多少少更符合仇少爷一生风流爱浪漫的美学——别看眼下羚羊和雪狼挤在同一条雪沟里,要多安宁静谧有多安宁静谧。等雪一停,风一过,这峡谷立刻就得血流满地……仇小少爷本人对周边的狼群来说,跟送到口边的小甜点没什么两样。  眼下的祥和无害,不过是外边天威浩荡,把狩猎者和猎物一同震慑住了。  正揣度着,身边的狼群出现了骚动。  刚刚时不时看仇薄灯一眼,舔一下獠牙的雪狼忽然站了起来,从咽喉里发出低沉的吼声。  仇薄灯眼皮一跳,冻得僵硬的手猛地攥紧藏在袖中的短刀,同时勉力抬头,迎着冷气朝外边看去。一眼扫去,心顿时往下沉——只见不远处的斜石上,有头怀孕的羚羊,居然在这个时候分娩了!  母羚羊紧贴崖石,直觉让它尽可能地不发出声响。  但狼的嗅觉极其敏锐。  生产的血腥气逃不出它们的鼻子。  这些家伙早就饿昏头了,哪里受得了血腥气的刺激?  仇薄灯只觉得头顶有片闷雷滚动,十几头小山一样的雪狼一起低吼,心脏、血管连同颅骨,跟着兽吼一起嗡鸣颤抖。  眼皮一跳,仇薄灯握住刀柄,奋力向外一拔。  ——去他的甜点!  真要被活活咬死,那还不如他直接给自己一刀!  短刀出鞘时,谷中的猎物已经被猎食者的嘶吼惊动,撒开蹄子往谷口奔逃。成千上万头羚羊、驯鹿奔逃的巨响震动整条裂谷。两侧的雪劈头砸落,一块不知打哪来的石头,不偏不倚,击中仇薄灯的手腕。  寒光一闪。  短刀斜飞出去,插进远处的雪堆。  ……  棒!极!了!  仇薄灯咬牙切齿,为自己的运气喝彩:又是万年不遇的大寒潮,又是提前野兽混战,又是天降山石!他这运气就该去抽钱庄的“山海蒙彩”[1]!如果没中,绝逼是山海钱庄的那群黑心商人压根就没设奖!  血腥气与群兽的声音同时炸开。 第3章 圈中的一切生物都被视为,雪原之神赐予获胜者的——  战利品。第3章 检查  得亏仇小少爷对图勒语只是一知半解,大半靠《四方志》中简单介绍的雪原习俗连蒙带猜。  否则此刻恐怕就不是黑了脸那么简单。  ——非跳起来找刀不可。  雪原部族的猎场,有严格的划分,任何贸然闯进其他部族猎场的人,将被视为不可宽恕的挑衅,要么死,要么成为猎物——全由双方的实力决定。  红凤鸟不知道这点。  它无视了图勒部族插在雪谷外的领域,警告四方的旗帜,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爷,放进了冬牧的猎场。  他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成为战利品,要么成为敌人。  显然,图勒的勇士们谁也没把这个不知道怎么回事,闯进冬牧猎场的中原少爷视为挑衅。  撰写《四方志》的人毕竟是个中原士子,对四方部族习俗里蛮野亵淫的地方,多用委婉的词笔加以修饰。  真正的图勒部族世世代代生活在酷寒至极的雪原,终年封冻,对一切热烈事物的追求,就像生活离不开烈酒。中原人羞付言语的那档事,对他们来说,就跟日常的吃饭烤火一样寻常且重要。  漫长的隆冬里,就该喝醉烈的酒,跟最俊俏的姑娘,滚在同一张毛毡上。冰屋隔开寒气,任它外边的风声再大再烈,里头的人只管跟对方把对方的骨头跟血都烧起来,烧得火烈烈,烧得连毛毡都化掉,都融了。  虽说一般情况下,最受欢迎的,一般是身材火辣的姑娘们。  但漂亮是不分性别的。  ——只要漂亮到一定程度。  毫无疑问,误闯图勒狩猎场的中原小少爷,绝对漂亮到能征服图勒部族的审美:  比初升旭日还艳丽的五官,比新生的阿尔兰枝干还细的腰肢,比图勒圣地之雪还白的皮肤。  绝对的夺目,绝对的艳丽。  就连中原最讲求“温良恭俭让”的文人墨客,提笔抨击他的骄奢无度,都老是不知不觉高高抬起,轻轻落下——生成这般模样,不是锦衣玉食,又怎么配得上他?  眼下,小少爷沾血的眉锋又长又利,浓睫覆盖的眼又黑又深,血迹顺素白的肌肤蜿蜒,冻结,就像一块白壁新玉沾了血。  若是落到惯于舞文弄墨的士子笔端,说不定要洋洋洒洒,大作几千华章。  落到图勒人眼里,则可以概括为两个字:  带劲。  恨不得把人立刻抢回雪屋里,扔到毛毡上,好好地品一品眉角的血,那么珍贵的狼王血当然一滴不能浪费,就该好好的,一滴一滴舔化,舔干净。那么娇贵的少爷,怎么能穿那么单薄的衣服?就该埋在厚厚的狼皮熊毯里,挣也挣不出来。  还有那么细的腰……  一只手就能掐过来吧?  虽说他们图勒人平时都更喜欢能挥鞭子能赛马的彪悍姑娘,但这么精致漂亮,一碰就碎似的小少爷,谁不喜欢啊?  哭起来一定也很漂亮。  打埋伏开始,图勒勇士们,就一直在注意狼群中间的漂亮少爷了。  这次大寒潮来得凶猛,有资格参与这次冬牧的,个个都是族中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原本个个摩拳擦掌,就等冬牧结束,把其他人撂趴下,把小美人抢回自己的雪屋里。  大伙做好了一番恶战的心理准备,暗中都掂量好了最强劲的对手是谁。  ……唯独把师巫洛,他们尊贵的首巫大人,给忽略了。  这可不能算他们粗心大意。  图勒神在上!雪原之鹰在上!  他们尊贵的首巫大人向来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的雪屋建在全部族最高最冷的地方,白茫茫,冷冰冰,压根就没有装饰一下的意思。族里以前还有姑娘喜欢他,个个都被他门口的寒风给吓跑了。  这是讨媳妇的人该有的样子吗?  ——仇薄灯可不知道,他在底下盘算还有多久就得被冻死的时候,头顶上已经有二十好几个图勒勇士准备为他干架了。  他只知道,自己很想扭头去把短刀找回来。  高大的图勒勇士们在周围叽里呱啦,一半沮丧,一半喝彩——虽说美人不归自己了,但首巫大人终于打算讨媳妇了也是件大事。  仇薄灯听不懂他们在沮丧些什么,但“战利品”这个词透出的意味,和他们语气里的艳羡还是懂的。  打出生就泡蜜罐中的小少爷快恼死了。  分桃断袖,东洲也不是没有。  以小少爷的容姿,私底下对他有想入非非的,更是多如过江之鲫。可东洲第一世家的威慑在那,哪个敢当着小少爷的面透露出一二?  深黑绒帮的长筒马靴踩在积雪面。  沙沙作响。  图勒部族的首巫大人穿过羚羊和驯鹿,走向他射出的箭圈。被圈起来的漂亮小少爷拿锋利的眉和漆黑的眼瞪他——小少爷自己觉得盛气凌人,白瓷似的脸颊分明已经透出气恼的红意。  好比冰釉浅浅渗出一层桃花色。  “你……”  雪被踩踏的声音停了下来,天光被人完全遮挡,视线骤然变得昏暗,仇薄灯的话音短暂地被噎住了。  年轻男子身形瘦高,可那只是相对其他比熊还壮的图勒勇士而言。事实上,他比一般的中原人要高许多。走到近前时,投下的阴影罩住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绰绰有余。还有那张面具……  镀银的鹿骨低垂,微微反光。  冷冷的,神秘的。  让人觉得仿佛误入了某个古老的祭坛,自昏暗的光线中,走出压迫感极强的冥界守护者。  仇薄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过,恼怒的情绪倒是稍微平息了几分,怎么看,对方都不像会对那类事感兴趣的……的……  昏暗里,少年漂亮的黑瞳突然放大,他一把攥住解自己衣领的手,声音先是拔高,又生生压了下去:“你——你做什么?”  他的耳朵不知是气的还是冻的,红得就像珊瑚玉。  师巫洛看了他一眼,视线从那一小片红玉上掠过,很快又收回,低垂落到紧紧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纤纤长长,按住肌肤的指腹软得像……洁白的、柔腻的羊脂、什么力都没有,一捏就化开了。  短暂的意象一掠而过,男人的动作连停顿都没有。  他的手指像清竹,修长有节。  任由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毫无意义地抓住手腕,干脆利落,解开被箭风割破的大氅盘扣——他射箭时已经避开了少年,但中原的布料太过轻薄,一道极细的裂纹,从大氅一直切开底下的层衣。  位于贴近锁骨的地方。  图勒巫师手指略微停顿一下,把毛氅底下中原层层交叠的宽领直接扯开。  一小节锁骨跳了出来,线条平直,骨感分明,一片雪花坠进盈盈的骨窝。  按在绒领里的手指顿了一下。  衣领被突然拉开,冷气灌了进来,仇薄灯猝不及防之下被冻得一哆嗦,素白如雪的肌肤顿时被冻起一层小疙瘩。  他一把扯回领子,往后扣纽扣时,唇瓣微颤,手指也在抖——一半气的,一半冻的。  越急越扣不上。  小少爷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头?  一时间,连眼角都红了。  这人,若是长得丑,就算是哭得肠子都断了,那也是影响市容。可若是长得漂亮呢,别说掉泪珠了,就是眼眶稍微红一点,都有种令人神魂颠倒的可怜可爱。  旁侧的图勒族人们顿时忘了往日对首巫大人的敬畏和爱戴,谴责的目光嗖嗖嗖地往这里飞……就算以往都碰过美人也不该这么粗鲁啊。羊毛毡上弄哭小美人,理所当然,怎么哭都不成问题,那叫“趣儿”。  但羊毛毡外把人弄哭就太不应该了。  图勒部族朴素的婚姻观里,可没有欺负伴儿这一项。  大雪天的,愿意给你暖被窝的,不好好捧在手心里那还了得?部族里这么多讨不到媳妇的光棍汉可都眼巴巴地盯着等着呢!  几个胆大皮实不怕揍的图勒勇士,朝这边走了走。  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一开始,首巫大人射下箭圈,有不少人,心里琢磨,首巫大人以往都孤身一人,这次出手,说不定是看谷中上万头羚羊驯鹿冲锋太过危险,所以救人一命,对小美人其实没那意思。心下还抱着几分期待。  直到见首巫大人朝箭圈走去,这才歇了念头。  虽说不好与地位尊贵实力莫测的首巫争锋,可眼下这不是首巫大人过于粗暴……哪能怎么糟蹋美人是不?  怀抱“英雄救美”壮志的图勒勇士刚走到一半,他们“粗鲁的”“不解风情的”“活该打光棍八辈子”的首巫大人略一偏头,冷冷地扫了过来。  几位图勒勇士的脚步一下钉在原地。  师巫洛收回视线,目光掠过那件好看但单薄无用的中原外氅,在肩头处短暂停留,很快又移到少年泛红的眼尾。  仇少爷是真要被气哭了。  全靠无用的自尊心死死绷着。  打进了西洲,就没有一件事顺心过!先是一向靠谱的三叔,喝醉喝到弄错了飞舟的航线;后是“鸿运当头”撞上了万年不遇的大寒潮,跟其他人分散了……真要走背运,一命呜呼他也认了。  偏生要死不给死,想活又要被气死。  这都什么人啊!!  还有这破珠子!  出自东洲藕花坊的绕银盘珠莲花扣越急珠子越扣不上,仇薄灯奋力扯了两下泄愤,编进银线的盘扣完好如初,反倒是他的手指割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行。  他还是去找刀吧。  仇薄灯扭头就要朝记忆中短刀飞出的方向走。  还没走出一步,肩膀就是一沉,一件又厚又重,内里暖洋洋的深黑大袍将他罩住了。接着,整个人一空,就被打横着抱了起来。 第5章 第5章 同乘  横抱他的手臂向上一送,就像武士将猎物扔上马背。仇薄灯叫了一声,被象鼻牵引,落到一张厚实的垫子上。他惊魂未定,就先因兜帽抖落,被寒风吹了个激灵。  ……什么美丽,什么温柔。  全都是假的!  就特么的什么人养什么象!  猛犸沙尓鲁完全没有察觉他的不高兴,似乎对主人带回来的特殊战利品十分好奇,不断用长长的鼻子去碰他的肩膀。仇薄灯把它推开,它又伸过来,最后干脆直接一缠腕,拉他的手。  仇薄灯怒气冲冲:“别烦……”  一声轻响。  手背撞上了木头。  木、  木板……?  仇薄灯诧异地转头。  原来,猛犸象背后载了个车厢。  与其说是车厢,倒不如说是个小木屋。雪原猛犸体型庞大,为适应暴风自肩部向下降,侧观如一座倾斜的巨山。木屋就架在倾斜的背部,高耸的肩膀和脖颈刚好能替它挡一挡狂风。而前鞍,则安置在它的脖颈处。  猛犸沙尓鲁松开仇薄灯的手,用鼻端敲了敲车厢门。  催他进去。  仇薄灯抿了抿唇,抓着象背座鞍向下爬。座鞍呈凹山状,有些陡,象鼻伸在他身侧,自发充当起护栏。等仇薄灯膝盖抵上木屋的横栏,长长的象鼻灵巧地一弯一弹,又帮他推开了门。  ……的确非常美丽,非常温柔。  仇薄灯小小声地说了声谢。  说完,马上飞快地钻进木屋里,活像有什么东西在赶他。  白毛风打猛犸粗壮的四肢边刮过,沙尓鲁晃了晃它弯弯的,笨拙微笑的象牙,朝天空仰起头,发出一声轻快的呼喊。  师巫洛瞥了它一眼。  羚羊和驯鹿已经从峡谷里出来了。长途跋涉到此的猛犸象一共有一百多头。它们分散开,形成一个狭长的大圈。以沙尓鲁为首十几只最强壮的猛犸走在前端,其余的猛犸走在左右,好似几条缓缓移动的山脉。  风雪被阻挡在外。  图勒族人打着长长的呼哨,指挥象队带羊群鹿群调头。  呼哨此起彼伏,风一刮一扯,成了古老的歌。  准备得差不多了,图勒族人扎西过来请示首巫大人。刚到近前,就见师巫洛忽然摘下弯弓,闪电般朝雪谷左侧的一座山峰射出一箭。  所有图勒勇士立刻警戒,按弓的按弓,握刀的握刀。  就连猛犸都低下头,对外亮出獠牙。  刚刚还热闹喧哗的雪地一下只剩羚羊驯鹿不安的响鼻声,和呼呼风声。  “首巫……”扎西看看沙尓鲁的方向,又看看山峰的方向,犹豫着,露出怀疑神色。  师巫洛摇摇头,将对准雪谷的弯弓缓缓移开。  “走。”  …………………………  最后一头猛犸象的轮廓消失在茫茫的雪线下,雪山山坡的积雪簌簌滑动,浮起几道人形。形貌都有些狼狈,衣服也十分破烂,勉强能辨认出是中原的款式。天寒地冻,这几人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幽老九,这就是你说的,绝不会被发现?”  一人低声怒喝,脸色煞白。  他们面前的岩石上,钉着一支木箭。  黑羽木箭!  爬起来时,别人的脸都冻得青紫,唯独说话的人是白的——刚刚他就趴在那块岩石上,木箭擦着他的脖颈钉进地面。  要不是身上一块护身符挡了一下,此刻早命丧黄泉了!  饶是如此,脖颈处,也被箭风擦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唤做“幽老九”的,手中拿着一张古旧的青铜面具,同样惊疑不定。但一听有人质疑,立刻阴阴道:“若非老朽的兽神面具,罗教主,您以为自己只是划破脖颈这么简单?”  “那这箭又怎么解释?”罗教主冷笑。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便有一白面书生出来打圆场:“此次潜匿已经证实传闻不假,只要持有兽神遗物,就不会被雪原蛮民发觉。若非大寒潮来得突然,图勒巫师也跟着出来了,计划定能功成。天时不测,还是莫要互相怪责为好。”  幽老九和罗教主愤愤作罢。  罗教主朝山下走了一步,忽伸手捂住自己脖颈处的伤口,一摸,一看,满掌鲜血,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这、这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先是不耐烦。极北雪原又名“寒荒之囚”,能被江湖世家联手驱逐到这的,当年都是兴风作浪的魔头,被箭风划破个脖颈有甚好大惊小怪的?  但很快,众人就意识到不对。  ——罗教主炼的是肉身邪法,若论筋骨坚韧,在场的没一个比得过他。  一点小箭伤,绝不至于令他惊诧。  白面书生抢步上前,只见罗教主脖侧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来,任由他怎么驱动功法,都毫无愈合的迹象。见此情形,白面书生急急取出些药粉,洒在伤口处,一连换了好几种,方堪堪止住血涌。  “这箭……”  幽老九惊疑不定。  他们被驱进雪原时日不短,跟图勒巫师有过几次交锋,但绝对没有哪个巫师可怕到这种地步。  “看来,那人不是普通的图勒巫师。”白面书生收回药囊,神色沉凝。  几个被困雪原的魔头面面相觑。  白面书生察觉到气氛的沉闷,略一沉吟,忽然一拍掌,笑了起来:“诸位不用泄气,在下有一良计可对付这图勒人的巫师……”他倒也不卖关子,直接笑道,“方才谷中的少年,大伙儿可都瞧清楚了?”  听他提起谷中少年,罗教主的眉头挑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瞧上了,不过,现在可不是玩美人的时候吧?”  他一语道破白面书生心底的龌龊,白面书生却不恼,只是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下一俗人,自是不能免俗。”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这回教主可是冤枉在下了,方才青某留神那少年,保证是瞧得再真切不过……”  “你们猜,我在他衣上瞧见了什么?”白面书生笑问。  “你少在这卖关子了,”有人低笑,“除了瞧人长得细皮嫩肉,瞧怎么把衣服扒下来,还能瞧什么?”  众人一阵窃笑。  显然都有些想法。  白面书生忽地收了笑:“想法?”  他冷哼一声。  “若你们瞧清楚这个,还敢有想法,青某敬你们是条好汉。”  说着,他用脚尖在雪地寥寥几笔,画出个极其古怪的图腾——一株停了九只鸟的古木。[1]木栖九鸟的图腾一出现,其他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便是再嚣狂的人都流露出惊愕之色:“枎、扶桑?[2]东洲扶风……仇家!”  “东洲仇家”四字一出,四下骤然寂静。  有几人甚至还下意识握了握手,露出几分怨毒、愤恨、惊怒,以及恐惧。  死寂中,罗教主突然鼓掌道:“好、好、好。怪不得青狐先生如此镇定自若,原来是早有计较。”  白面书生抽出柄折扇,不紧不慢地敲着掌心:“刚那少年,穿的是罗烟裳,配的是九翎玉,便是在仇家,能有这待遇的,也只有寥寥几人。虽说不知道到底是哪位剑神酒仙的小辈,但地位尊崇是肯定的……”  话说到这,其余人都已经明了。  不少人低低笑了起来。  仇家是东洲第一世家。  出了名的护短跟不讲道理,一旦有人胆敢对家族中人下手,报复起来的手段足以让邪魔都为之胆寒。就像白面书生所说的一般,知晓身份后,便是方才那姝丽无双真落到他们手中,他们也没胆子下手。  既然族中小辈流落雪原,依仇家的作风,定是要兴师动众来找的。  关键便在于此:  中原世家,对雪原部族可没威慑力可言。  那些该死的图勒人,根本就是一群蛮民,别说“仇家”了,他们懂不懂“世家”是什么都是个问题。那些图勒蛮民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抢了个什么大麻烦回去……方才距离虽远,但他们可是看清楚了的。  依照那群蛮民对中原人的排斥轻蔑,小美人会被糟蹋得很惨吧?  “就祝仇家的小公子莫要死得太早了,”白面书生眼底掠过一丝嫉妒,和报复性的快意,“走吧,回去想办法把消息送出去。”  他一敲折扇,轻哼一声。  图勒……  雪原之鹰?  作者有话要说:  [1][2]木栖九鸟的图腾,是华夏传统图腾之一。《山海经》曰“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其中汤谷又做扶桑、桑林、空桑、穷桑,在华夏古文明中是东平原区的第一政治文化中心,是殷商民族以及古代其他若干民族祭祀祖先的圣地。《初学记》记载蚩尤与黄帝相伐的地址,便在扶桑。又见《归藏》称“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桑林、扶桑在华夏上古文明中拥有极其重要的意义。详细见《中国青铜时代》对此的记载。扶桑主日月,扶桑木上的九鸟便是九只金乌。神木栖息神鸟,东周、汉代美术的重要文化象征之一。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神树便是如此“扶桑树枝上栖息九只鸟,九鸟象征九日,剩下一只鸟隐藏在树底”。详情参见《天神与天地之道:巫觋信仰与传统思想渊源》。第6章 标记  仇薄灯一钻进木屋,漂亮的眉就拧了起来。  ……离谱。  真的离谱!  橡木板搭成的木屋里干干净净,一件家具都没有,没有桌案,没有椅子,没有床榻,没有毯子……什!么!都!没!有!唯一一样勉强算得上摆设的,还是个古铜色的兽首挂钩,钉在木墙上,估计是用来挂面具的。  他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屋子!  这是人住的?  世家出身的小少爷不敢置信,站了老半天,愣是回不过神。 第7章 他的唇茫然地微微分开。  在铜炉的火光中,唇瓣的色泽越发红润,仿佛天生就该让人采摘。此时,饱满的下唇瓣残留他自己咬出来的齿痕,小小的,浅浅的,沾着一层晶莹水色……无知无觉地给他的主人引来更深的灾难。  图勒巫师轻而易举地压制他的挣扎。  伶仃的腕骨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握住,拉高,扣在橡木板上。  图勒首巫微微低头。  视线落在嫣红的唇瓣上。  ……浅浅的,蛊惑人更进一步的齿痕。  他伸出手,带薄茧的拇指按了上去,把盈润的唇压出一个弧度。青铜暖炉的火光跳动着,照在他的鹿骨面具上,那张神秘的鹿骨忽然像有了难以读懂的表情。下半端露出来的脸,苍白而瘦削,唇薄而冷。  仇薄灯不自觉地咬住唇。  他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普通的中原人,会对四方野蛮部落的巫师怀抱畏惧。  因为他们确实神秘、古怪、而又强大。  极原的风雪将他们锤炼成苍白的、残酷的岩石。他们仿佛是原始时代的回音,主宰狂风,放牧牛羊,迁移流浪,难以靠近,难以理解——小少爷明白得太晚,他不该随意好奇世上的任何事物。  无知与好奇,要付出代价。  图勒的巫师低垂着头。  “阿尔兰。”  他缓缓按上仇薄灯的唇瓣,却忽然开口。  “……你什么意思?”仇薄灯拼命控制自己不要颤抖,那太丢脸了,太没出息了,“你要什么?你要什么仇家都出得起……”对方的手指没有移开,少年强作镇定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慌乱,“我、我三叔也在雪原……”  图勒巫师看着他泛红的眼尾,依旧用他们部族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中原礼教戒男女甚于戒水火,又对蛮野之民多有厌恶。便纵是撰写《四方志》的士子知道图勒对战利品的处置,也决计不可能记录下来。  仇薄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只听出其中的一个音节,和“图勒”极为相近。  按在他唇上的手指移开了,图勒的巫师摘下了他的面具,露出一张极具异域色彩的冷俊面孔,高眉深目,眸色浅得让人害怕。  他把面具放在铺地的烟罗氅上,始终注视着仇薄灯。  仇薄灯被对方的气息笼罩住了。  一如西北雪原终年不歇的风雪,又冷,又强势。  猛犸们在茫茫雪原中跋涉。  温顺的羚羊和驯鹿跟随古老的牧鞭前进,新生的羊羔跌跌撞撞,被携裹其中。  途径的冷云杉林树枝划过木屋,发出哗哗的声音。  完成冬牧的图勒勇士们在木屋里虔诚祷告……生活在雪原的人们,将所有替他们遮蔽风雪的建筑,视为重如生命的场所。  所有的木屋都设有一个小小的祭祀台,台箱铺一层血红的绒毯。  血红的毯子上,都摆放着刚刚分割的狼王肉。  图勒的勇士们开始念诵经文,把狼王的血肉奉献给庇佑他们的雪原之神。  除了图勒的首巫。  ——他是唯一不用在木屋中设置祭坛的人。  但现在,他一样有他的祭坛和祭品。  中原的烟罗氅在木屋中铺开,色泽比任何一匹图勒部族的绒布都要深,红得就像正在流动的鲜血。危险诱惑的红中,困着素白的、纯洁的祭品——比所有祭品都来得高贵美丽。  ………………  仇薄灯不用再烦心那些雪狼王的血了……  只是……  当飞舟坠毁时,受伤的地方被不经意碰到,他不受控制地溢出泪水。【审核哥哥姐姐,小少爷飞舟失事,被红凤抓住,凤鸟爪子抓到的地方,淤青了,碰到就疼而已。真没啥了,求求你们了。】  “疼……”他小小地呜咽,“好疼。”第8章 安抚  淤青。  洁白纤细的肌肤上分布三道青紫的淤痕,很长,一直向下延伸,狰狞,触目——是巨大的鸟类爪印。尽管飞舟坠毁时,接住他的红凤收敛了力道,但猛禽的抓握显然不是金贵的世家小少爷遭得住的。  更何况,他还被抓着飞了那么远。  先前,惊吓让他短暂地忽略了它们,可巫师一碰到它们,疼痛立马就回来了。  仇薄灯靠着橡木板,无助地克制自己的啜泣……好疼,可会哄他宠他的鹤姐姐们都不在,只有一个危险的、可怕的蛮族巫师……浓密卷翘的睫毛被强忍的泪水打湿,不住颤抖……不能哭,太丢脸了……  好想回家,好想三叔他们……  他颤抖得太厉害,恐惧得太厉害,以至于神秘的、可怕的雪原巫师忽然移开手指都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男人挺拔强健的身躯离开了。  他直起身,去取他带回来的一些东西,它们连同铜炉一起放地板上了。  压迫感一下消失,仇薄灯还是止不住颤栗发抖,徒劳地用好不容易挣开的手拉高自己的里衣……活似一只初次遭遇暴风雪的名贵雏鸟,企图用它那华美的、无用的羽翼挡一挡能把它摧毁个彻底的狂风。  可怜的小鸟。  放着黄金打造的鸟笼,繁花似锦的花园不待,非要到这冰天雪地的残酷大自然里来。  它又被雪原的猛禽攫住了。  ……仇薄灯挣扎着,被轻而易举地按住了。他睁大了眼,不想让泪水涌出眼眶,漂亮的黑瞳被洗得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视野里,图勒的巫师,雪原部落的神秘首领,又一次遮蔽了所有光线。  他太高了。  雪原部族的体格相对中原人来说,实在是太过高大了。  哪怕坐下来,依旧比仇薄灯高了许多。铜炉的火光只能照过他的肩膀,在木墙投出一片山岳般的阴影。  仇薄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对方又冷,又沉默。  古怪得像雪原的岩石。  忽然,仇薄灯的瞳孔略微地放大了。  图勒的首巫,触及那些红凤留下的抓伤。  他坚硬的骨节蕴藏可怕的力量,但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柔。手指按过的地方,不知名的草药抹开,先是有一些冰凉,随即很快地暖了起来,就跟有一团暖洋洋的火顺着指节的力道扩开,舒缓挫伤淤血的血管……  疼痛,连同渗透进骨头缝隙里所有的冷气,都在被迅速驱散。  ……对方在给他上药。  动作出奇的轻缓。  和鹤姐姐她们柔软的手指完全不同,男人的指腹带着一层老茧,划过时,有些沙沙的粗糙感。等到暖意化开,渗透进淤青里后,指腹的力道逐渐加重,但始终维持在一个能够忍耐的限度。  可还是有点疼。  甚至还有点……  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特别是当手指落到最大的一片淤青处时——那是红凤利爪的中趾留下的,这种感觉就越发明显了。少年的身形纤秾合度,一点多余的肉也没有,但同时绝非枯柴棒的干瘦。  是典型的“腰如尺素,可以只握”。  仇薄灯感觉到对方的动作出现了轻微的停顿。  脸瞬间烫了起来。  他就算再不知人事,一些本能的直觉还是有的。  “别、别碰!我自己来!”他去推图勒巫师的手,甚至连“我自己来”这种能叫东洲诸多熟知他骄奢程度的人大跌眼眶的话都说出来了——他可是连颗纽扣没都自己扣过!  图勒首巫没有说话,没有反应。  依旧在继续上药。  仇薄灯用尽全力的推他,也没能让他的手腕晃一下。  ……粗糙的、温暖的。  仇薄灯难堪地咬住唇瓣,抬起手臂,交叠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减轻这种羞耻感了……木屋屋顶的火光摇摇晃晃,古老的年轮一圈又一圈……快点结束吧,他胡乱想着,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羞耻的了。  就连鹤姐姐她们,也没有过这么给他上药啊!  可怜的小少爷又弄错了一件事:  这并不是最令他崩溃的。  “……你干什么!”猝不及防被翻过身,仇薄灯几乎要直接弹起来,头顶碰到男人冷硬的下颚,对方的呼吸落到发梢,白净的脸颊彻底烧了,烧成了比白瓷在窑炉里还彤亮的红色。他拼命挣扎。  手指先是按到对方布满刀茧的手指,指尖残留一点余热,仇薄灯立马像被烫到一样抽开;后是胡乱去撑地面,按到自己轻薄丝滑的衣物,不仅没能撑起身,还差点磕到自己的下巴……好在一只手及时托住了他。  ——尽管仇薄灯宁愿自己去磕那么一下。  猛犸群在稀疏的冷叶杉边沿跋涉。  它们背上驮着一座座小木屋,木屋的门窗都紧闭着,只打缝隙里漏出些许橘黄的温暖灯火。其中一座,隐隐约约传出些许低低的,似怒似羞的声音……  似乎是气急了,甚至忘了害怕,失口嚷了一句:都说了!我自己来!!  随即那声音变打了颤。  风一吹就碎了。  雪原的夜已经深了。  猛犸象群经过一条蜿蜒的长河,河面一半结冰,一边还在流动,白雾腾腾。寒冬笼罩四野,平地丘陵高山,都披着雪,入夜后,泛着幽幽的半紫半蓝的微光。针叶林像一位位沉默的巨人,注视跋涉的行人。  该睡了。  木屋里还铺着仇薄灯那件皱巴巴的,鲜红的烟罗氅。 第9章 那道压迫感极强的身影不在这里。  铜炉倒还在烧。  里头填的顶好的冷云杉发出细碎的声响。  仇薄灯慢慢地放松下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身下铺的已经不再是他的烟罗氅,而是厚厚好几层银色的狼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去好血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换的。至于是谁换的……  仇薄灯压根就不愿意去想。  他茫然地坐在木屋里,把饱满的唇瓣咬出一个又一个齿印。他想回家,不想被……总之就是不想再待在雪原里了。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仇家把他护得太好了。  飞舟出事开始,经历的一切,都是他以往从未遇到过的——甚至说,他根本就没想过,会有那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笃笃笃。  叩门声还在响。  隐隐约约能听到外边营地的喧哗,仇薄灯一下回神,手忙脚乱地找衣服——他在角落找到了它们。  ……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  沙尓鲁用它长长的鼻子敲了一会门。  里边没有动静。它又黑又亮的眼睛困惑地看着准备勺汤的其他人,又开始敲门,其他人已经开始捞肉了,里边的人还是没动静。它晃了晃脑袋,原地转了一下,急急朝主人的方向赶去。  图勒族人们扯着嗓子朝它喊:“喂,沙尓鲁,不用去找首巫大人啦!”  “沙尓鲁!你待着就行!”  “……”  笑闹中,有图勒勇士眼尖,看见首巫大人过来了,急忙捅捅身边的兄弟,让他们收敛一点。好在首巫大人只扫了他们一眼,便直接上了木屋。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不愧是单身多年的首巫大人”的神色。  果然。  小美人这一路都别想从猛犸背上下来了。  一两个抱着“赌个大”的心情,押注美人下得了象的图勒勇士无可奈何地开始解佩刀。  他们刚要把佩刀交出去,首巫大人竟然又下了木屋,站在雪地里,展开双臂,似乎……似乎是要接人?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木门就又被拉开了。  中原的漂亮少爷换了图勒部族的衣服,一手抓着衣领,一手抓着猛犸背鞍上的绳梯,慢吞吞地下来。那绳梯是按图勒人身高配备的,离地面还有近一人高的时候,就没了。  漂亮少爷踩着最后一级绳梯,低头瞅满是冰碛的地面。  又瞅瞅准备接他的首巫大人。  “不要,”漂亮少爷凶巴巴,“你走开。”  话是这么说,瞅着地面嶙峋锋利的石块,他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到底还是没敢往下跳。  大概见他真的不想被抱下来,又死死抓住软绳没敢放,师巫洛向前走了一步,在碎石滩里屈膝半跪,向前俯身,挺拔的脊背弯成供他踩踏的山。第10章 生气  锵铛。  佩刀掉到了地上,原先热闹喧哗的营地静得只剩下肉汤咕噜咕噜的声音,图勒勇士们傻傻地瞪大眼……河畔冷雾弥漫,他们尊贵的首巫大人一如既往,面无表情,仿佛没有做出任何值得诧异的举动。  可事实上,他正在黑石白雪间半跪,等待另一个人踩着他的脊背走下猛犸。  就连仇薄灯也愣了。  他惊得张开口,饱满盈润的唇瓣间无意识地呵出小小的湿润热气,一瞬间,有种比昨夜更滚烫的热意蹿上了脸颊……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啊!!!他、他们图勒人怎么能这么、这么……  不!知!羞!耻!  除了这个,小少爷找不到别的形容词了。  仇家把呵护后辈的巢穴筑得够高够好,把那些讨好的把戏严严实实地阻隔在外。他还满心以为,讨好配偶,都得悄悄地藏在花影灌丛底下……是的,即使是懵懵懂懂的小少爷,也在眼下的情形中察觉到了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冰河幽暗,水声潺潺。  高大的图勒首巫还在等待,如磐石一般,半跪俯身,蹲在地上。  四面投来的视线,几乎要把脸皮薄的小少爷给烤了。  他又不敢回木屋里去。  他一点也不想回忆,刚刚在木屋里,不愿意让图勒巫师帮他穿衣服时,发生了些什么……白皙的手指绞着绳索,绞得关节泛白,绞得只剩指尖一点剔透的红,一咬牙,仇薄灯踩上男人的肩膀。  四周的视线顿时让人尴尬到了极点。  出于报复,仇薄灯穿着马靴,狠狠地、用力地、在他背上踩了踩。  ……纹丝不动。  半跪在地上的图勒首巫,就像一块磐石,一座岩山,毫无反应。  反倒是仇薄灯自己受不了——已经有图勒勇士吹起了呼哨,调子又快又高。活生生像在叫好……天知道这些粗犷鲁莽的家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他可是踩着他们首巫的脊背下来的,还故意踩了好几下,他们居然在叫好?!  都些什么人啊!  太亵蛮了!太放荡了!!  仇薄灯羞愤欲死,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地面,头也不回。  直接哒哒哒向前走。  他今天换了图勒部族的高筒皮马靴,中原衣物吝啬暴露的线条一览无余,修长笔直,又不失曲线之美,线条在脚踝处利落收束,走起来好看极了……图勒族人一边欣赏,一边觉得中原人真是暴殄天物。  不过……  小美人还能走得这么快,难道他们的首巫大人昨晚没碰他?  这也忒浪费了吧?  没等他们再多痛心一会儿,首巫大人就起身,走到仇薄灯旁边。仇薄灯不想和他一起走,顿时加快了步伐。但不论他怎么快,师巫洛始终走在他身边。直到他一脚踩上踩到结冰,差点摔倒时,被一伸手揽住了。  然后、  然后就没放开了。  仇薄灯:“……”  他推了两下,推不动。  “我自己会走,”仇薄灯脸颊发烫,耳朵发烫,“不用你扶。”  他以往家中仆役环绕,献殷勤讨好的人,压根就靠不近他半步。仇小少爷要是看谁不顺眼,一句话下,周围瞬间能清得干干净净,哪里同谁靠得这么近过?还是一幅处于被保护的姿态。  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小少爷又气又恼。  他推身边的人。  不让他跟自己一起走。  图勒巫师低头清清冷冷,看了他一眼,在他光顾气恼,差点踩到碎石时,将人往旁侧稍微带开一些。  远处的图勒勇士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只瞅见,自家首巫竟然有这么心细如发的时候,一个个惊得直吸气。  这、这这还是他们比武时面无表情打断别人骨头的首巫吗?!  小少爷不知道图勒首巫往日什么个冷戾形象。  但只打出生起,他还是头一遭这么被围观起哄。  “你放开!”  少年声音压得很低,又急又快,清亮的嗓音不知为何带上一丝羞恼。  “放开!”  最后两个字,几乎可以说是“气势汹汹”了。  师巫洛的手松开了一些,仇薄灯简直是撞的,把他撞开,板着一张漂亮脸蛋,快步走到一处没有人的篝火边,怒气未消地坐了下来,拿起树枝,泄愤地往篝火里戳。有几名图勒族人在他旁边,原本想和他打声招呼。  见他这架势,个个识趣地闭上嘴。  顺便给他们尊敬的首巫大人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美人哪哪都好,就是脾气大。  仇薄灯没注意到他们的挤眉弄眼,专心致志地戳篝火,一下、一下,又一下,恨不得全戳某人身上去。  一个用力过度,树枝“咔嚓”折了,还险些挑起一块烧红的炭火。  仇薄灯吓了一跳,没等他抛下断枝,旁侧里就伸出一只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仇薄灯吃痛,叫了一声。对方的力道减小了些,但没有松开,带着茧子的拇指指腹紧紧压在舟状骨上,令他不能再移动分毫。  折断的树枝被直接抽走,丢进火堆里。  布料摩擦,图勒首巫将带来的东西放下,在仇薄灯身边落座,将他的手指摊开,从指根到指尖检查了一遍……做这些时,图勒首巫鹰翼般的眉骨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将深邃的眼窝压得更深,灰雪般的眼眸冷冷的。  仇薄灯一怔。  莫名的,他觉得对方好像有些……  生气了?  尽管畏惧、害怕、恼怒、羞愤,甚至可以说有点记恨。但经过一天一夜的相处,无形间,仇薄灯不自觉就有了个认知:图勒巫师应该不会对自己发火。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对他的坏脾气全盘照收。  但眼下,对方忽然生气了。  他一时间有些无措。  不过很快,仇薄灯就清醒过来了,紧跟着就是不敢置信——被轻薄,被强迫、险些被、被、被那什么的人是他好不好?  这家伙生哪门子气啊!  连夜及日来受的罪一下全涌了出来,仇薄灯委屈得眼眶通红,也不管对方力气比自己大多少,非要抽回自己的手不可。  师巫洛不放,他也不放弃,执拗得不同寻常,连疼都不怕了。  僵持不到数息,师巫洛放开手。  禁锢腕骨的力道一松,仇薄灯立马把手收回来,看都不看师巫洛一眼,自顾自环抱住膝盖。静了一会儿,师巫洛探身去将带过来的汤锅架起来。锅里的肉汤早就熬好了,肉块被切得大小适中,汤汁色泽乳白。  只是已经凉了。 第11章 还会雾蒙蒙地盛一些水光。  仇薄灯忽然被碰了碰眼角,没等抬头去看,对方已经将碗放到他手里,自己起身离开了。  什么人啊!  ……………………  图勒部族没有在三角洲久待,傍晚就重新整装启程了。启程前,他们将一些新鲜的羊肉和鹿肉放进三角洲上的石屋里——仇薄灯观察了一下午,确信他们都没有去碰石头屋里的肉和酒。  那他们弄这个做什么?  向图勒神祭祀?分散储存食物?  不太像啊。  前者没有祭坛,后者没有保护,任谁来都可以随便取出食物。  他倒不是没有想过找人问问,但没半个熟悉的,唯一一个……  算了,跳过。  长长的呼哨伴随拉弦声响起,仇薄灯靠在窗户边,看羚羊和驯鹿从闲散的觅食状态恢复成迁徙状态。  浩浩荡荡的队伍有条不紊地聚集起来……整个行动充满一种蛮荒特有的粗狂和部族神秘的秩序。  穹地无比高远,峡谷在远处耸立。  巨大的锋利的刀脊劈开黑和白,日落西边,和缓柔美的雪丘被镀成橙红,披着白霜的深黑森林向远处延伸,冰河在森林边沿呈现出浅紫、冷蓝的光彩……迁徙的羊群鹿群,挥舞马鞭的古老牧人……  哪怕仇薄灯满心烦闷,还是不由被眼前的景象给吸引了。  ……直到扫到一道身影。  穿黑袍的年轻男子站在洁白的雪地,一只苍鹰盘旋两圈,从高空俯冲而下,落到他肩膀上。  风雪卷起他的黑袍,他独自一人。  强大、神秘。  砰。  仇薄灯关上窗。  ……更衣的时候,对方替他又上了次药。不知道图勒部族的草药都是些什么,一点不比仇家重金向医庄定制的梅花膏差。淤青散得很快。  顶多再有两三天,就全消了。  也就是说……  仇薄灯抿了抿唇,唇上还残留着指腹摩挲的粗糙感,和一点轻微的刺痛。  他抱住膝盖,开始思考该怎么跑。  ——是的。  他想逃了。第12章 逃跑  说实话,仇薄灯就没自己一个人出门过,更别说一个人打上百人的眼皮底下逃跑。  总之,先确定逃跑的地点应该没错吧?  他不太确定地想。  木屋里没有纸和笔,仇薄灯把雪狼王的皮毛抹平,以指代笔,开始画雪原的地图……他是个被宠坏的小少爷,素以“不务正业”闻名。  但在杂学方面,这天底下恐怕就没有几个比得过他的。  仇家给自家小少爷搜罗四方图志,提供了最雄厚的人力物力支撑。  其中就包括一份《雪原堪舆图》。  在《雪原堪舆图》的基础上,结合他被红凤抓着在天上飞时,看见的几处大地形,仇薄灯大概能确定图勒部族冬牧的裂谷,应该在名为“查玛”的盆地。它的左侧,有一座有“天狼牙”美誉的日落山。  ——方才,日落西边,拔地而起的高山,山脊锋利得就像被从三个方向同时刨空的刀刃。  远观如狼牙。  ……伟大的英雄王库伦扎尔奉图勒之命,斩杀化身雪狼带来灾祸的兽神。它的头颅滚落在盆地的边沿,它的獠牙变成对月的天山,它的眼窝变成不冻的寒泉……不冻泉的水从天狼牙底下流出,变成了终年不冻的‘答达尔’……  仇薄灯一边回忆《四方志》中誊抄的雪原叙事长诗,一边草草勾勒。  查玛盆地西部一共有三条比较大的冰河。  最左边的一条相传是兽神的血液所化。图勒部族信奉的是雪原之神“图勒”,应该不会沿答达尔河行进。  ……可以排除掉这个。  大量的羚羊和鹿群迁徙,沿途要有足够的食物。  ……右边这条,只有一小部分流经森林。  只剩下中间这条,忽而图克河。  意为神女的腰带。  仇薄灯犹豫地在弯弯曲曲的河道上,圈出几个位置……冬牧队伍迁徙的途中,有弓箭手负责巡逻,想要在这时候逃跑,除非他觉得自己能跑得过利箭——虽然、呃,虽然大概率是没有人敢拿箭射他就是了。  但拉个响弦,就足以惊动某个人。  驻扎休息的时候也不行。  整个营地都是人,太容易被发现了。  至于晚上……且不说他们会不会安排人轮值,单单……壁炉下,仇薄灯的耳尖忽然红了,眉毛秀气地蹙在一起……不知廉耻!厚颜无耻!放荡!野蛮!他又开始翻来覆去骂那几个词了。  一边骂,一边划掉好几个不理想的位置。  两天了。  三叔应该快找过来了。  三叔爱喝酒,老是把自己喝得一身酒气。仇薄灯恼他明明答应三婶戒酒,还屡屡偷偷犯规。他一喝酒,就丢下他先走,不让鹤姐姐她们替他付酒钱……不出三天,三叔自己就会臊眉耷眼地赶上来接受三堂会审。  这次要不是三叔又喝酒,飞舟哪里会开岔了啊?  ——等回东洲,非跟三婶告状不可!  仇薄灯满心愤愤。  他抹掉地图,定下逃跑的时间和地点,制定了一个初步的逃跑方案,并以自己贫瘠的——好吧,应该说压根不存在的经验检查了一下,确定没有什么大问题……反正有他也不知道。唯一的问题便是……  仇薄灯废了些力气,把腰带连同上边的图腾解了下来。  图腾以青铜为主体,底錾如意花卉纹,正中心则是悬于火上的鹿首。围绕着鹿首,以绿松石和红珊瑚,镶嵌出一圈弯弯曲曲的异域文字。整个图腾,古朴而不失华丽,精美而内涵神秘。  挑剔如仇小少爷,都不得不承认它很美。  仇薄灯以指尖触碰那些文字,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拼读。  图勒语和中原不同,它们是按音节组成的,一个专指的长词,拆分开来,往往能得与它本质有关的短词的部分音节。  ——他遇到的这位图勒巫师的名字中,同时含有“图勒”和“勃额”两个词的部分音节。  问题就出在这里。  “图勒”如果作为一个词音。传闻中,雪原之神图勒,是雪原部族万物之师,因此这个音节除“雪原之神”外,还有“至高”和“师者”的意思。“勃额”则更简洁明了——雪原部族将男性大巫称为“勃额”。  这两个音节是对图腾主人身份的尊称和专指。  加上其他音节,翻译成中原的雅言,应该是:  师巫……  洛?  仇薄灯拿不准最后一个词音,到底是不是“洛”。  如果是,他不得不担心自家三叔,到底能不能稳稳胜过对方了……  图勒语里,“洛”除去“生命之河”外,还有“降落”之意。  而在雪原,“降落”是个无比神圣的意象。他们相信,人一旦死去,灵魂就会落向大地,潜行地底。等到太阳升起,地底的灵魂随雪蒸发,重回九天,直到被巫师牵引,再随雪降落大地。  如此,完成伟大的生死轮回。  如果说,前面两个缀音“雪原的至高巫师”,还有存在“夸耀”的可能。可一个能以“洛”为名,并受到尊敬的巫师,意义就不一样了。  ……雪原似乎不止图勒一个部族。  ……其他部族对他的名字没有异议吗?  ……图勒巫师的能力,到底和中原修士有什么区别?  ……  仇小少爷的杂学癖好又冒出来了。  他把图腾举高,对着火光翻来覆去查看,试图找到更多线索……就差把装饰的纹路也强行分析出个子丑寅卯了。  这时,木门开了。  仇薄灯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把东西朝门口丢去——  咚。  一声清响。  年轻的图勒巫师站在门口,没避开,任由仇薄灯砸他,只在东西掉下来时伸手接住。  接住一看,他顿住了。  “我……”  仇薄灯刚要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忽然意识到图腾连着的带子是什么,耳朵尖立刻就红了。  他跳起来,一把夺回腰带,胡乱往回系。  ……他倒是长了点记忆,记得昨天晚上没系好衣带惹了什么祸事。但图勒的外袍与中原不同,羊羔皮缎缝的袍子贴身得很,腰带要先穿过后背的暗扣,低头摸索了一阵,死活够不到。  听到木门被关上的声音,仇薄灯也顾不上系腰带了,直接扯过雪狼皮。  一蒙一滚,闷闷道:“我睡了。” 第13章 或许是因为寒潮来得突然,财货受损,又或许只是单纯的贪心不足,这些私贩商队犯了雪原绝对的禁忌。  ——他们偷猎了。  在雪原上,狩猎与放牧,是最古老也最神圣的活动,拥有许许多多的禁忌。为此雪原部落定下了中原人不得在雪原进行狩猎活动的规矩。而仇薄灯在亡命奔跑的过程中,看见森林的雪地里倒着一头头麋鹿、苍狼、白狐……  再一联想追杀的部族以苍狼为图腾。  仇薄灯:“……”  行了,他不用试图解释什么了。  火把。呼哨。  包围圈越来越小,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仇薄灯伸手摸索,想要掰下一块半块树皮充当武器。这些在高寒地带生长起来的古木,树皮坚硬得有若钢铁。仇薄灯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无奈之下,只能把自己往树根的凹陷处窝得更深一点。  他倒不是没想过爬树上去。  但图勒的马靴靴底坚硬,根本就不是爬树的那块料。不过,仇薄灯身形纤瘦,蜷缩起来,倒也能勉强藏住自己。  ——只是他的运气果然“卓越非凡”。  “你!”一位满身是血的中原商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乍一见到他,先是一怔,后猛然赤红双眼,挥舞弯刀砍了过来,“你们这些该死的蛮民!你们这些……”  锵——  弯刀砍在铁树上,火星迸溅。  仇薄灯险而又险地向前扑倒在松软的落叶堆,来不及爬起来,就听到背后的刀风又到,只能再向旁边狼狈地一翻,弯刀擦肩砸进地里。他惊魂未定,中原商人却先他一步,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一柄短刀穿过商人的咽喉。  紧接着传来的,是戴狼首部族的呼喊。  大概意思是那边还有人。  ……挺好的。  仇薄灯近乎麻木。  对于中原私贩商人来说,他穿着雪原部族的服装。对于雪原部族来说,他中原人的身形一目了然。什么叫“两边无着处”,这就叫“两边无着处”。  火把燃烧声已经逼近。  近得不能再近。  仇薄灯手肘撑地,向前爬,一把抓住距离自己不远的弯刀。  用力一拉。  没拉动。  弯刀极其沉重,少说有一两百斤,怪不得刚刚那个商人挥舞得那么艰难……亏他还以为是自己运气转好了呢。  呼哨声停了。  火把从四面八方收拢,残余的私贩商人连仇薄灯在内,一起被困在三棵橡木中间的空地……一张张青铜狼首面具浮现,高大魁梧的雪原部族将火把插到树上,形成一个古怪的封锁的火圈。  “……他、他们要干什么?”残活的商人之一颤声问。  还能干什么?  杀人啊!  仇薄灯松开弯刀,无声回答。  上百张弓同时对准空地,上百根箭同时搭上弓弦,上百名戴着青铜狼首面具的部族人缓缓靠近。问话的商人终于明白了什么,尖叫一声,跳起来,发了疯往外冲。  就在他往外冲的瞬间,百弓齐发。  仇薄灯一闭眼。  下一刻,凌冽的寒风撞进森林。  作者有话要说:  庸俗的英雄救美,我坦白,我是老套文学(bushi)热爱者  [1]雪原部族中对部落大巫伴侣的尊称。  ps:简单解释下雪原设定:对修士而言是禁地,一定程度上与外界隔离,但在凡人层面存在有限的私贩商贸。雪原同时存在许多部落,每个部落有不同的图腾,不同的禁忌,图勒部落是几个最强部落之一。第14章 怒气  在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仇薄灯的后背已经撞上劲瘦精悍的肌肉。他被人近乎粗暴地按进怀里,厚重的斗篷将他整个罩住,视线骤然暗下来。  耳边只剩凌厉至极的刀风。  刺耳!尖锐!  刀锋撕裂空气,发出足以摧毁耳膜的尖锐啸声。橡木空地炸开一圈刀光,插在树上的火把齐齐一晃,火光倏暗到倏明间,刀光已经完成一个圆环。连成一片的叮当声响中,箭羽、箭镞、箭杆密集掉落。  雨一样。  火焰一跳,照亮空地。  雪地上多出一个空白的圆,箭的碎片在圆外铺了厚厚一层。圆圈中心,高大的年轻男子单手抱着个人,缓缓站起身,垂下刀,刀尖斜斜地指向地面,刀身厚重,修长、笔直,仿佛流有一层蒙蒙清光。  四周先是一静,紧接着,上百名苍狼部落的勇士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咒骂。  声音里满是威胁、愤怒、仇恨以及……  亢奋!  火把亮起的瞬间,他们就认出了闯进包围圈,终止狩猎的人。  ——图勒部族的巫师。  以苍狼为图腾的部族和以白鹿为图腾的部族在雪原上世代厮杀,争夺整个雪原的主宰权。数不清的血战下来,双方仇恨如海。如果能在这里斩杀对任何部族来说,都至关重要的巫师,他们将成为部族的英雄。  苍狼部族的勇士们丢掉弓箭。  他们抽出腰间明晃晃的弯刀,一边绕着火圈旋转移动,一边吹出穿透性极强的呼哨。森林里立刻传来长长的、让人头皮发麻的狼嚎,声音由远及近。  狼。  巨狼。  十几条苍色的巨狼从黑暗中浮出,绿莹莹的眼睛鬼火般移动。它们的体型,比雪谷中遇到的狼群稍微小一些,但更加敏捷,劲瘦,更加训练有素。它们和部族勇士一起,组成了雪原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狼骑。  狼骑移动。  成为环绕老橡树的鬼魅阴影,带起一圈腥臭的狂风。  仇薄灯听见巨狼喉咙深处发出的低吼,听见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图勒巫师扣住仇薄灯的腰,将他向上一送。仇薄灯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脖颈。  狼群抓住了这个空隙,暴起!  十几条巨狼同时蹿出黑暗。  它们分工明确,有的跃起高空,有的俯身贴地,同时从不同的方向朝两人发动进攻。同骑在苍狼背上的勇士怒吼着,咆哮着,挥动沉重的弯刀,朝闯进包围圈的图勒巫师以及他怀中的猎物当空劈砍。  他们迅捷无比,但师巫洛的动作比他们更快,长刀横扫。  那是图勒部族最典型的武器。  图贡长刀!  它的刀长是腰刀的巅峰。因为刀身过长,佩戴在身上时不能直接拔出,所以图勒部族的勇士在刀柄处系上绳索,再将绳索缠在手腕上,拔刀时先将刀飞出,再扯动绳索将它拉回手中。师巫洛闯进包围圈时,就是以绳索旋转长刀,挡下了所有箭雨。  现在,图贡长刀再次脱手。  图贡铁矿反复淬火,捶打,锻造出的刀身波纹在空中一掠而过,长刀直接横着贯穿巨狼颅骨。绳索收紧,师巫洛握住刀柄,腰背同时发力。仇薄灯只感觉他的肌肉像最精悍的猎豹,瞬间爆发。  巨狼连同狼背上的武士被他拖起。  横扫!  左右包抄而来的苍狼被尽数撞开,被他当做武器的巨狼整个颅骨瞬间粉碎,包围圈出现一个巨大的空隙。  一直游走在先锋兵后的头狼高高跃起,自空隙中朝师巫洛迎头扑下。  头狼背上的武士双手持刀,暴喝一声,刀光下落。  刺目的火星炸开。  一横一竖,两把刀架在一起,头狼与武士共同俯冲的力道同时施加在两把刀的刀口,发出刺耳的刮磨声。师巫洛臂膀的肌肉如青铜般的流水,收紧,舒展,一声低吼,头狼被他震退了出去。  在狼群发起第二波冲锋前,犀利的弓箭声响。  黑羽木箭一闪而过,组成包围圈的苍狼部族勇士接二连三地向后倒下。头狼背上的首领猛然回头,一道道鬼魅般的身影,在浓密的森林树冠上迅速地起伏,闪现,一支支利箭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射出。  轰隆隆。  沉重的脚步声、巨木倒塌声,从森林外传来。  苍狼部落的勇士们惊恐地举起弓箭,朝周围火光摇曳中的黑影不断射出利箭,但双方的准头简直是云泥之别——他们只是部族一支普通的分队,却遇上了图勒部族的精锐!  屠戮带来的血气和亢奋瞬间褪去。  他们开始向后退。  但局势已经变了。  ——图勒部族不打算让他们活着走出森林。  猛犸凶狠地撞击一棵又一棵巨大的古木,“咔嚓”折断的古木砸向地面,砸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封锁他们的去路。  “叛徒!”首领驾驭着头狼,一边退后,一边怒吼,“叛徒!雪原的叛徒,你们庇护触犯禁忌的罪徒,兽神的怒火必将降临到你们身上!”  师巫洛面无表情,将长刀插进地面。  下一刻,森林里刮起了恐怖的、旋转的风暴。  隔着厚重的黑氅,仇薄灯听见树木咔嚓折断、巨木撞击、狼与人的骨骼瞬间粉碎、鲜血迸溅……空气中满是大火大雪的恐怖呼啸,掺杂着狼和人的惨叫。  仇薄灯想抬头,图勒巫师的手按上他的脖颈。  冷冷地将他的脸压进自己的肩窝。  斗篷遮蔽一切。  惨叫、尸体与血腥被阻隔在外,只剩下巫师凛冽如风雪的气息。 第15章 图勒巫师的声音落了下来,清冷而低沉,像个古老的、岩石般的誓言。  “阿尔兰。”第16章 幽暗  雪原陷入一片白色的幽暗。  群山在远处屹立成巨大的剪影,起伏的线条锋利得像弯刀。冰川每年都在移动,重塑高原的地表,留下大片大片崩解的岩石。忽而图克河奔出峡谷,撞开平坦的雪野,洗刷着破碎的冰碛床。  它们塑造出巨大的盆地、深深的沟壑以及雄奇的山脉。  任何一个踏足雪原的人,都要为它的壮丽、古老、圣洁和狂暴所震慑。  一只秃鹫冲天而起。  ……………………  猛犸沿忽而图克河前进。  披挂的鹿旗被风扯动,木屋与旗脚一起起伏,窗户门扉缝隙透出的光。  火光照出图勒巫师【面部骨骼】的阴影,落进银灰的眼眸里,他带着森林那场厮杀过后还没散尽的鲜血气息,唇线紧绷,【脸颊】的肌肉因克制而越发鲜明。【审核哥哥姐姐,什么都没有啊,火光照在脸上,求求惹,明鉴啊】  仇薄灯看不见巫师低垂的眼睫,也看不见银灰眸底是什么情绪。  他委屈狠了。  雪原部族的神秘巫师指节缠绕着他的头发,声音低沉。【审核你好,这是手指缠绕头发,没有任何脖子以下】  “……图勒……圣洁的降落……阿尔兰。”  巫师的语言比部族人说的更晦涩。  那仿佛是一种唯有大巫才能掌握的古老语言,每个音节,都带着远古的神秘力量。  火光照出象屋屋顶的年轮。  图勒巫师的小木屋和先前相比,已经变了一个模样。  【以下单纯地对木屋前后对比的描写,请审核明鉴】  悬挂在窗户上的红珊瑚、绿松石、黄蜜蜡串起来的珠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跳动成一片色泽鲜明的流光……雪原的苍鹰学着灌丛小鸟的做派,叼回来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把自己的巢穴装饰得像模像样。  不论是叮叮咚咚的珠帘,还是木编的食盒。  亦或者是其他的,一样一样,不知不觉间多起来的中原摆设,全都透出沉默的、生疏的讨好意味。  被讨好的对象无动于衷。  它逃走了。  只是再怎么样,苍鹰始终是雪原凶狠的猛禽,与仁慈,与软弱,与犹豫毫无关系。  它们从不放走猎物。  风、白雪。  冷雾蒙蒙的世界。  天地之间的白毛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山群在远处呈现出银灰的轮廓,神女的忽而库图河环绕盆地缓缓地流着。  分出来的这一小队猛犸象群在第二天下午赶上了大部队。  象群的步伐慢了下来。  它们在平坦了许多的雪野上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向前。绣有部族图腾的象鞍垂下彩色的络子,络子底端系着的银铃铛伴随着“沙沙沙”的踩雪声,渺渺忙忙地响着。象背上的木屋也跟着平缓下来。  天色大亮。  沙尓鲁“笃笃笃”地轻轻敲了两下门。  木门开了。  它长长的象鼻灵巧地一卷,将送过来的新食盒递了进去。  木屋里最上边两层的狼皮被抽走了,只剩底下的几张叠了叠,全铺给中原来的娇气少爷了——他睡得正沉,精致的脸蛋陷在充当枕头的黑袍里,眼尾依旧红红的,睫毛依旧湿漉漉的。  图勒的巫师坐在旁边,低垂着眼。  他量了量仇薄灯的脚踝。第17章 喂食  猛犸象群赶上大部队的时候,第二支人数不少的队伍抵达前夜的森林。  十几组人同时开挖,一直挖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终于有人从血肉、碎骨、木屑混杂的古怪冻土层中检出有用的东西。  “……王子,是图勒部族。”  说话的苍狼弓箭手恭恭敬敬地将一支沾血的黑羽断箭捧给站在深坑边上的人。  被称作“王子”的人,身高将近一丈二,魁梧得宛若传说中的巨人。肤色近乎赤铜,浓密的褐发用彩色的绳子编织成大大小小的辫子,辫子末端系着青铜细环,再一并而束到脑后。腰间左右各斜挎着一柄大得惊人的铜斧。  他抓起断箭看了一眼,便将它递给身边站着的一位身着青圭衣衫的中原男子。  两人叽里咕噜地交谈了几句。  旁侧负剑而立的一位女剑修出声问:“情况怎么样?”  这位女子容貌英丽,身穿黑锻镶边的仄领窄袖劲装,背负赤鳞龙纹松木剑,气质冰寒,一看便知道是个经典的剑修——人狠话少出剑快,能动手绝不哗哗。只是此时不知为何,她的眉宇间带有一丝掩盖不住的忧色。  “雁姑娘,”青圭衣的男子道,“突兀木王子说,派出来寻找贵少爷的狼骑分队已经找到了。他们遇上了图勒人。”  雁鹤衣扫了一眼面前空白的雪地,眉头狠狠一跳。  从表面上看,雪地极其平整,极其洁白,安宁静谧。但一挖开,就能看到雪地下,木屑与血肉白骨均匀地破碎,混合在一起,犹如某种搅拌均匀的土木材料——以中原名门的目光来看,这种杀戮手段血腥到了极点。  雁鹤衣不关心狼骑到底遇上的是图勒人还是什么人,她只关心一件事。  “沈先生,那我家少爷呢?”  “雁姑娘请放心,”青圭衣衫的男子急忙道,“出发前,苍狼部族的萨满大人已经说了,贵少爷虽身处险境,但并没有生死之危。依照眼下的情况来看,仇少爷应该是被图勒部族虏走了,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没有性命之忧?  雁鹤衣的眉头再次狠狠一跳。  以她家少爷的情况,自个流落到这雪原中,哪时哪刻不是生死之危?  再说了,那什么“图勒部族”,谁知道是些什么未开化的野蛮人!中原世家与雪原部族的差异堪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自认为并非挑剔之人,这几天随苍狼部族一起找人,都无法适应。  茹毛饮血,臭气熏天,粗野不堪、鄙俗蛮民……  短短数息间,雁鹤衣已经将一堆词对应到了还未谋面的图勒部族身上。  一想到自己看大的小少爷竟然很有可能落到这种人手里,雁鹤衣顿时心急如焚,却又毫无办法。  因为,极地雪原,是个十分古怪的地方。  它之所以被称为“荒寒之囚”,不仅仅是因为修士一进入这里,修为立刻会被压制,更因为它本身就是个近乎“囚笼”的与世隔绝之地——雪原的灵气、风水与中原有本质的差异,一旦进入雪原,所有芥子袋、所有乾坤戒、所有传音符、传讯玉……  统统立刻失效。  想要将消息从雪原传出去,只能采用那些最原始的办法,想要找人,亦是如此。  如果不是前两日,恰好遇到出身东洲平塘沈氏的分支主事,沈方卓,并通过他,得到雪原信仰兽神的苍狼部落的帮助。此时此刻,雁鹤衣恐怕已经愧疚得拔剑自尽了——外来者想要在茫茫雪原找到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说话间,苍狼部族的突兀木王子又低头,叽里咕噜地同沈方卓说了一通话,然后看向雁鹤衣。  “他说什么?”雁鹤衣问。  沈方卓面不改色,拱手道:“突兀木王子说,图勒部族是他们的仇敌,以卑鄙的手段掌控雪域之门已久。眼下仇少爷受图勒部族威胁,大家都有共同的敌人,他们愿打破祖先的禁令,与我们合作。”  雪域之门。  雁鹤衣的眉头皱了皱:“我只是小少爷的护卫,这种事轮不到我拿主意。”  “雁姑娘说得是,”沈方卓笑道,“此事非同小可,自然非你我二人能够参与的。在下的意思是,既然突兀木王子有如此诚意,那不如您写封信,将此事告知仇家诸位大人们,由小可设法送出雪原。而小可也自修书一封,将此事禀报家主。”  顿了顿,他又道。  “雁姑娘放心,突兀木王子答应,不管此事如何,眼下都会继续广派人手,对贵少爷进行搜救。”  雁鹤衣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突兀木王子吹了声长长的呼哨,分散在雪地周围的部族勇士立刻收拢过来,整装准备再次出发。  沈方卓略一欠身,请雁鹤衣登上沈家的飞舟先行。  狼骑汇合后,轻舟缓缓起飞,狼骑寻林,飞舟扫野……状似尽心尽力。  “沈大人。”眼见轻舟已经飞高了,跟随在沈方卓身边的侍从压低声,“为什么不直接去拦截图勒部族?我们不是知道他们的路线吗?若时间一久,仇家少爷万一真的……”他欲言又止。  仇家……  那可是以“护犊子”和“不讲理”出名的仇家。  万一拖的时间长了,仇家小少爷真的出事,那他们发起疯来,恐怕连图勒带沈家,一个都别想活下来。  “他就该出事,”沈方卓冷笑,“他不出事,仇家跟雪原怎么打起来?”  侍从睁大眼,面露惊愕。  沈方卓瞥了一眼他:“这是家主的意思……听说,仇家正在召集人手,准备大举进入雪原。”说着,他移开目光,望向前方,“不过,这雪原都与中原相隔绝了这么多年,仇家想进来,可没那么容易……”  仇家是东洲第一世家没错,但未必所有人都愿意让这个第一世家长久下去。眼下,仇家小少爷出事,仇家想要踏足禁地,就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换句话说,这个雪原,仇家想进?  可以。  但代价,恐怕就没那么好承担了。  “树大招风啊……”  侍从自沈方卓的话中隐约察觉到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可……若要是仇家小少爷没出事呢?”侍从犹豫地问。  沈方卓冷冷一笑。  “他可以幸存,也可以不幸遇难。在雪原,想活可没那么容易。” 第17章 “出——去——”第19章 超凶!  小少爷气坏了!  “寡廉鲜耻!蛮野亵淫!鄙陋凌莽!下流!渎……渎礼!!!”他拖起厚厚的黑袍,死命地、奋力地、往沉默冷峻的图勒巫师身上砸。  无礼无礼无礼无礼无礼!!!!  怎么会有这么、这么……  这么不知廉耻的家伙!  打意识清醒起,小少爷就被那些呼啸而来的记忆,自里向外整个地给淹没了……被迫承受的吻,铭刻般的指纹,濒死的狂潮、死死禁锢的拥抱……它们粗暴地把世家小少爷的理智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可怜的小少爷。  到雪原之前连个手都没牵过的小少爷!  ——他连懵懂青涩的视线接触都没体验过,就直接被拉扯进最狂暴的旋涡里去了。  儒家严防谨守的礼教,把欢好镇压得够彻底的。能露于光下的,除去择书下聘,三媒六证的秦晋之好,就只剩下“莲之田田”“鬓散簪响”的婉约诗词了……如此还要被称为“淫词艳曲”,痛斥“邪狭靡頽”。  再要,就得往市井青楼,庭院暗室去寻。  仇家又哪里肯叫那些腌臜玩意,污了他们小少爷的眼?  是以,小少爷年近弱冠,犹自不谙人事得好比张新起出的宣纸——半分笔墨也无。最多、最多的懵懂认知便是古礼中的“溱洧之约”:溱洧漾漾,天光粼粼,初春的清风里,少年男女们手持白芍,踏水浣歌。眼波相接间,忽自飞红……  执手赠花,便已经是顶顶顶羞臊的了!  何况、何况是……  何况是那么过分的!  “你——给我出去——出去!”小少爷嗓音高得快要破声了,秀气的耳廓,冰瓷的脸颊,白皙的脖颈全红了。他后退两步,拖起又沉又重的黑袍,狠狠抡了大半圈,死命朝半跪在毡毯上,任由他砸,低头收拾散落瓷碗的图勒巫师砸去。  这一下,砸得极用力。  带出了风声。  铛——  又响又重一声。  黑袍领口的青铜徽章重重砸在图勒巫师苍白锋利的颧骨上。  仇薄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松开手,绷直成一条的黑袍朝他自己弹了回去。图腾在视线中迅速放大,仇薄灯一伸手,就要去挡。  又是“铛”一声。  青铜图腾砸在另外一个人淡青脉络的手背上。  视野的光线被熟悉的身影遮蔽,仇薄灯向后一步,撞上木墙,手腕被人攥住。图勒巫师站在面前,微微低头,颧骨处正渗出一条刺目的血痕来……他生得太过冷戾,平时没什么表情就足够叫人害怕了,沾了血后,那种危险的压迫感形如实质。  少年的手腕被拉高了。  “你、你……”  仇薄灯以为他动怒了。又气又怕。  还说不出的委屈。  ……就算、就算刚刚那一下的确砸得狠了,可更过分的难道不是他吗?他怎么、怎么能……被羞愤压下的委屈全涌上来了,仇薄灯拼命想压制鼻尖的酸涩,泪水还是不由自主溢满了眼眶。  怎么能这样啊!  他别过头,不想让自己更丢脸了。  师巫洛仔细检查完仇薄灯的手,确认除了用力拧袍子留下的红痕外,没有其他划伤,这才抬起眼,一抬眼就顿住了:仇薄灯鼻尖通红,眼眶通红,漂亮的黑瞳蒙起水色——他在哭,无声地。  晶莹的泪水划过素白的脸庞。  图腾巫师怔了一下。  松开手,以指腹不断为他擦拭泪痕。  仇薄灯不理他,也不跟他发火,只咬着唇,肩膀不住颤抖。  ……辽阔的雪原、可怖的风暴、古老的部族、血腥的屠杀、同族的仇视……小少爷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他独自一个,漂泊在天地之间,如此孤独,如此无助,仿佛所有维系生命的绳索都被切断了。  谁来救他呢?  图勒巫师的手指移开了。  仇薄灯抬起手臂,胡乱地去擦自己的眼泪——他是一点也不想在这个图勒部族的巫师面前,显得更加狼狈了。  刚擦没两下,仇薄灯就被图勒巫师整个儿搂进怀里。  “……阿萨温徳,阿依查那,阿依西勒索。”[1]图勒巫师俯身环着他,握刀射箭的手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顺过他的脊背,仿佛苍鹰笨拙地在用它的翅膀,替温暖地带飞来的小雏鸟梳理羽毛。  一边梳理,一边低低安抚。  “……阿达温得,朵衣查玛,呼格泰格都儿。”  古老的呼麦穿过常年的风雪,极其低沉,极其旷远——是一支非常非常古老的歌谣,雪原的勇士将它唱给自己的情人,气势雄浑,曲调低沉,如同时伴随他的弯刀,他的利箭,他的鲜花。  “……阿达温得,莫日拉图,呼格泰格将嘎。”  仇薄灯听不懂他唱的什么。  但古老的民谣和唱的人本身一样,将他整个地裹住,整个地困住。就像那天晚上白箭齐发下,风雪破空而来,他撞进带着寒气的怀抱里。那个怀抱把狼嚎、断木、狂风、血雨完全隔绝在外。  仇薄灯突然地,一下就崩溃了。  ……独自流落雪原的不安、几经生死的恐惧、身处异族的彷徨、被占有的羞愤……所有复杂的,强烈的,极端的情绪,彻底爆发出来,冲垮了名为“理智”的堤坝——他环住巫师的脖颈,哭得直抽搐。  ——他委屈狠了。  都顾不上挑剔发泄委屈的对象是谁了。  师巫洛一下又一下,抚弄他的脖颈、他的肩膀,他的脊背。  现在,雪原的苍鹰,冷酷又残忍的苍鹰,毫无温情可言的猛禽,做起这种细致的小鸟的活计,是越来越熟练了。  仇薄灯哭了一阵子,冷静下来后,被火烫到似的松开手臂,一声不吭,去角落坐了。  ……丢脸。  太丢脸了。  仇薄灯怄得要死,这辈子都不想见人,更不想说话了。  图勒巫师过来,仇薄灯立刻转身面壁,把个“拒绝沟通”的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师巫洛俯身,捡起一旁的黑袍,把领口的青铜图腾,连同其他纽扣什么容易划伤的装饰扯掉后,递给他。  活像主动跪搓衣板的……  呸呸呸。  仇薄灯将可怕的联想甩出脑海。  师巫洛见他摇头,便起身出去。  仇薄灯还沉浸在懊恼和刚刚不着调的联想里,等回过神,他已经带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净是些易于施暴又不容易回弹的玩意……活像小鸟在鹰巢里发火,却找不到趁手武器,苍鹰主动把树枝衔给了它。  ——还专门把上边的刺去掉了。  小雏鸟:……  毛茸茸的、有漂亮长尾的名贵小雏鸟跳了起来,一通扑腾,把高大冷峻的雪原苍鹰扇出了巢。  超凶!  ……………………  砰!  木门在面前重重关上。  屋檐的积雪扑簌簌,掉了高大冷峻的图勒首巫一身。连带着被丢出来的,还有叮叮当当,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营地里的图勒勇士们不知何时悄悄聚到了附近,见这一幕,猛地一缩脖子。  ——倒不是他们诚心看首巫大人热闹。  主要是刚刚打沙尓鲁背上传来的《阿萨温徳》太过震撼。  图勒族人大多能歌善舞,他们以歌声来发泄愤怒,宣告战意,传达喜悦,表达忠诚,以及……讨好情人。不过,这些向来和他们的首巫大人半点关系都没有。首巫大人除祭祀外,连话都很少说,更别提唱情歌了。  刚刚低沉的歌声一传开,营地惊得鸦雀无声。  ——图勒在上!  他们平时可没少腹诽首巫大人像个哑巴!!!!  首巫大人敲了敲紧闭的木门。  里边传出一道怒气冲冲的:  “滚!”  首巫大人下了猛犸,图勒勇士们急急移开目光,匆忙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走开。唯独有事汇报的巴塔赤罕硬着头皮上前。  “……扎西木在地窖里发现一个中原人,要救,还是让他冻死?”  师巫洛平静地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巴塔赤罕松开了口气,刚要走开,忽然被自家沉默寡言的首巫喊住了:“朵玛怎么让你回屋的?”  巴塔赤罕一怔。  朵玛是他的阿尔兰,两人感情深厚在部族里是出了名的,但巴塔赤罕总被朵玛赶出雪屋也是部族出了名的……只是没想到,这事出名到连首巫大人都知道。  “怎么回的?”师巫洛又问了一遍。  巴塔赤罕看看他,又看看木屋,一下恍然大悟。  “您等等!”  巴塔赤罕匆匆赶回自己的木屋,一通东翻西找。  ——图勒部族民风向来彪悍。毕竟天气太冷,大家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而待在屋子里头,除了那事,也没别的可做了。部族里不少勇士,常常因某些方面能耐不行,被自己的阿尔兰撵出屋。  巴塔赤罕不至于如此丢脸。  他是积年靠床上猛力赔罪,让朵玛消气的。 第19章 被咬的人仿佛毫无反应,咬人的小少爷已经有些牙酸了。  什么人啊?!  这么硬!  他纠结半天,最终选择放弃。  第一次气恼到咬人的世家小少爷终究有点不安。松口时,下意识朝对方的脖颈上瞟了一眼,发现牙印还蛮深的,虎牙的地方稍微有点血痕……仇薄灯有点心虚,视线移向图勒巫师的脸。  没等他看清对方的神情,就觉得身子一空。  仇薄灯短促地叫了一声,还没踩到地面就被人紧紧扣住了。  图勒巫师单手抱住他。  ——没让他落地,也没给他有挣扎的余隙。  “我……”  仇薄灯以为真把人咬狠了,刚想说什么,对方戴扳指的指腹就压上了他的喉结。  熟悉的冰冷的骨玉一触碰到肌肤,仇薄灯的反应比面对鲜羊乳来得剧烈多了——他几乎是立刻就挣扎了起来,若不是图勒巫师死死扣住他,早就摔到地上去了。  ……骨玉面的图腾,环绕戒圈的名字。  ……环绕戒圈的浮雕,清晰深刻的起伏。  “拿开!”  仇薄灯压低声喊,连耳朵都红了。  “把那个拿开!”  他还记得现在是在外边,压着声,连挣扎都不敢太过明显。  “不准用那个碰我!”  他抗拒得太厉害,对方明白了他的意思,移开了触碰到肌肤的扳指,但抱住他的手臂略一用力,将他往上送了送。图勒巫师的呼吸落到咽喉上,又烫又热,唤醒了某些记忆。  仇薄灯惊惶失措。  “不行——”  他拿手肘用力抵住。  篝火在远处燃烧,来来往往的图勒族人,嘈杂的说话声,羚羊驯鹿的呦呦声……雪原的风拂过滚烫的脸颊,每一丝气流都在鞭策世家小少爷岌岌可危的仁礼。  小少爷紧张得要背过气去了。  四周无遮无蔽的。  他、他他他……  他要是敢真的……  深黑的斗篷罩了下来。  ——就像那天晚上在森林里,仇薄灯再一次被笼罩进沉重厚实的斗篷里。视野骤然暗了下来。能将他轻易托举的手臂,隔着衣服环在腰间,结实有力。能将他轻易攀折的手,隔着衣服按在背上,指骨分明。  图勒巫师藏起了他的阿尔兰。  他羞涩而诱人的战利品。  他要攫取他该得的了。  ……营地里很热闹,人来人往。厚重的斗篷、羊毛又细又密,把光线隔绝得一点儿都不剩,但能听到急促的、沉缓的呼吸,也能听到外边沙尓鲁的铃声和清晰的人声……世家小少爷羞耻得几乎要熔化了。  微湿的齿锋刮过喉结。  不轻不重。  仇薄灯不由自主地战栗。  如果不是图勒巫师抱住他的手臂坚硬有力,他绝对已经跌倒了。  这是生命被掌控在对方齿尖的本能反应,也是前不久才刻进骨髓的条件反射……幽暗的冰河,跳动的篝火,毁灭一切的时刻,抵上喉结的齿锋……它们整个地连起来,形成了一个条件反射的标记。  若他能离开雪原,这个标记说不会随时间流逝,渐渐淡去。  可他既然身在雪原,它就只会被一遍又一遍地加深,或轻,或重。  图勒巫师抱住中原来的小少爷,不让他向后仰身,不让他闪避,在斗篷下抬高他的脸,舔舐、摩挲、碾磨他的脖颈,他的喉结。  ——这的确是一种标记行为。  咽喉是最脆弱的致命点。  雪原的狩猎者,不管是狼是豹,还是苍鹰什么的,在捕猎的时候,都会第一时间以牙刀,以利喙,制住猎物的咽喉。所以,凶狠的猛兽,在标记所属的时候,一方总会咬住另外一方的脖颈、咽喉……  ……唔。  仇薄灯压下小小的呜咽。  他们在沙尓鲁的身侧,遮挡了大部分视线,但附近有个名叫“伊德”的图勒勇士在不远处大声地名叫“腾和”的伙伴说话。说话声大一分,斗篷下,承受亲吻的少年身体就会紧绷一分。  这让男人的标记进行得更顺利,也更过分了。  ……咽喉,脖颈。  ……耳垂。  ……  有人在远处高声呼喊首巫。  ——尽管只有极短的一瞬间,少年的紧绷还是一下达到巅峰,心脏跳得差点绷出嗓子眼。图勒巫师的吻就在这一刻,落到了他的唇上……羚羊驯鹿的呦呦声、远处篝火、嘈杂的人声、慌乱的脚步声……  所有一切,全糅杂进这个又漫长,又危险的吻里头。  让它沾染上出格的,僭越礼教的禁忌意味……  在仇薄灯险些要在逼仄温暖的空间里窒息时,斗篷终于移开了。  冰冷的新鲜空气灌了下来。  ——周围没有人。  黑暗模糊了空间感,放大了紧张感……仇薄灯一下松软下来,整个瘫在男人怀里,脑袋晕乎乎,心跳过快后连根指头都动弹不了。直到感觉图勒巫师抱着自己往猛犸绳梯的方向走,他才猛地清醒。  “我不上去!”仇薄灯拼命挣扎起来,“不准上去!”  ……天可怜见。  不谙世事的小少爷硬生生被这几日的经历磨砺出了危险的嗅觉。  他紧张得刚刚还泛红的脸颊一下就白了,本能地揪住图勒巫师的衣领,瓷白的指节生生被领口磨红……他先咬的人,被咬回去,那、那勉勉强强就算了,而且已经咬得非常非常过分了!  现在,冷风一吹过,脸庞、脖颈、耳后立刻泛起细细的,轻微的刺感。  不能再过分了!!  “我……我真要生气了!”  小少爷慌乱地威胁。  他强作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过于艳丽的眉眼却透出些叫人进一步欺负的脆弱——仇家对他保护得太好,哪怕这几天已经有所遭遇,他依旧对自己最容易激发些什么最晦涩的念头毫无自觉。  若换个对他垂涎已久的东洲世家子弟,定要把他彻底逼碎不可。  隐约的火光中,图勒巫师看见他眸底的不安。  ——他是真的在害怕。  片刻。  图勒巫师松开他。  仇薄灯一着地,几乎立刻“蹬蹬蹬”几步,离他和猛犸远远的。  图勒巫师解下自己斗篷,站在原地,递向他。  仇薄灯站在河滩边,抓着领口,警惕地看他。  不远处,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慢慢熬沸铜锅里边的汤,鹿肉的香气渐渐变浓。隐约的,有几个巡查鹿群和羚羊的图勒勇士在唱古老的牧歌……两人僵持着,直到“咕”,一声轻响,打破寂静。  仇薄灯脸颊上刚刚褪去的血色卷土重来。  比先前还要红。  仇薄灯:“……”  他是下午清醒的。  醒来就冲要给他喂鲜羊乳的图勒巫师发了好大一通火,又是打人,又是撵人……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咕噜。  又是一声清响。  仇薄灯羞愤欲死,抢上前两步,一把夺过图勒巫师手中的黑斗篷,急急往身上一裹,扭头就走。图勒巫师紧走两步,追上他,在他压低声的怒骂里,按住他的肩膀,把他裹得不成样子的斗篷带解开。  气呼呼骂人的少年,替他扣斗篷的男人。  哐当。  许则勒手中的铜锅掉地上了。  滚烫的汤泼了他满腿,他浑然未觉,只愣愣地看着不远处单方面争吵的两个人。旁边的桑吉心疼肉汤,一边手忙脚乱地抢救,一边怒气冲冲地问他在干什么。  许则勒僵硬地转头。  脖颈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活像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似的。  “那、那边……”他磕磕绊绊地问,“那边那位,就是你说的,你们首巫大人的阿尔兰?”  “不然呢?”桑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然换个人,让首巫大人给他系斗篷试试?嗯,和你一样,打中原来的……”注意到许则勒的异样,桑吉顿了一下,诧异地问,“你认识首巫大人的阿尔兰?”  许则勒已经说不出话了。  桑吉还在絮絮叨叨。  “……看,我们首巫大人的阿尔兰够漂亮吧。”  “……是前几天遇到的,就在峡谷里冬牧的时候。当时老多人想抢来着,结果首巫大人直接出手,射了个箭圈。”  许则勒一声也说不出来了。, 第21章 这不是图勒巫师第一次当众抱他。  可这次不一样!  单就一个许则勒就教面皮薄的小少爷受不了——以往,他还能用异域部族没人认识来安慰自己。可当着一个认识自己的,同样出身世家的东洲人的面被抱起来,最后一层遮羞布顿时被扒了下来。  简直就像整个东洲都知道,仇家的小少爷被异族的巫师给强占了!  更别提,眼下图勒巫师竟然是……  是、是……  是褪下双袖的!  刚刚雪中练刀回来的图勒巫师,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充斥满剧烈运动过后,宣泄出来的热量和力量。少年秀气白皙的手指一按上去,跟被烙铁烫到似的,猛地又抽了回去……脸颊的绯色更深了。  可怒意满溢的占有者根本就没有体谅一下中原小少爷的羞耻心。  ——他把他锁得更紧了。  图勒巫师以骨骼,以肌肉为枷锁,将仇家的珍宝铐在自己怀里,居高临下地、冷冷地看向篝火边的许则勒。他的架势和任何以利爪牢牢按住猎物,同时扭头对观者宣告属权的猛禽没什么两样。  许则勒被吓得浑身僵硬。  由不得他不僵硬:一把寒光凛冽的图贡长刀就插在他面前的地上。  ——刚刚篝火的摇晃,就是它带起来的。  许则勒毫不怀疑,这一刀是冲着他的脑袋来的,只是最后基于某些理由……诸如想弄懂阿尔兰平时在说什么、想让阿尔兰高兴一类的,才硬生生移开了。  尽管图勒巫师很快就转身,抱着他挣扎不休的阿尔兰离开,许则勒依旧一脸绝望:他完了。真的。  该死的!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熟悉图勒的风土习俗啊?!  ……图勒,以角鹿为图腾的图勒。  图腾在雪原无处不在,不同的图腾塑造出不同的部落。  凶狠的苍狼,狡黠的红狐,悍猛的熊罴以及……即忠诚又好斗的角鹿——它们是以对伴侣的独占欲出名的。吸引到雌鹿注意的他者,比直接挑衅领地的窥视者,更容易激起雄鹿的怒火。  苍天在上,这些好斗的家伙,简直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巡视自己的领地,驱逐不善的窥视者,蛊惑伴侣的路过客。  若哪个路过客,不幸令雌鹿哒哒哒环绕了两圈,并发出呦呦的鸣叫……  管它雌鹿是不是觉得这陌生的家伙有些稀奇。总之,只要引起了雌鹿的注意,这路过客就要倒大霉了——暴怒的雄鹿非一角戳断它的咽喉不可。  它们半点都容不下伴侣的注意被其他家伙吸引。  ………………  木门再次重重关上,再次震得屋顶的积雪簌簌掉落。  仇薄灯被架了起来,又被狠狠分开。  成年男性的膝盖抵着门板。  “……阿尔兰。”  图勒巫师低低地喃喃。  冷硬的指骨陷进少年细白的后脖颈,把他压向自己,逼他将下颌依托到自己的肩上,要他将脖颈与自己相贴;逼他安抚自己的妒火,要他把一切交给自己……打上烙印了。互相标记过了。  都是他的。  “放我下来!发什么疯啊你?!”  仇薄灯生气了,奋力去掰男人扣在脖颈处的手。  他根本搞不清这家伙到底怎么了。  无缘无故的!  ……雄鹿为了它的伴侣,硬生生忍下直接剖开挑衅者腹部的暴戾天性。可它为之忍耐的伴侣不仅没为此嘉奖它,还朝它发火了。不、不仅仅是发火,甚至拒绝了原本已经不怎么抵触的亲近……  薪木燃烧。  暗红的火舌蹿出铜炉。  悬挂在墙壁上的镀银的鹿骨面具,被火光照出一片雪光……神秘的、古老的鹿。幽暗的、捍卫领地的鹿……它要巡视自己的领土。  ……要把自己标记的气息加深。  ……要以此确认自己的专属权。  图勒巫师站在木门前,深黑的氆氇宽袍袍袖盘扎在腰间,角落投来的火光照在他肌肉强健的脊背上,镀出黄铜般的色泽。雪域部族高大的身躯将光线遮得严严实实,控制住底下早早圈占起来的猎物。  圈占。攫取。掠夺。  惩罚。  仇薄灯动弹不得。  双手被扣住,按在又冷又硬的木板上。  他挣不开手,也踩不到地,他成了被架起来钉在橡木上的祭品。  古老的祭祀,山神与森林。  ……原始时代,初民们在火灾过后,把纯洁的、素白的羔羊钉在粗糙的古树上。等到太阳下山之后,神秘的山神,森林的主人,就会从雾蒙蒙的血霞中走出,享用人们供以替罪的祭品。  指骨隔着布料,烙着皮肤,成了某种愤怒的、惩罚的印痕。  黄铜托底的绿松石纽扣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弹起来折射出闪烁的彩光。  ……和逃跑那一夜也不一样,图勒巫师不跟他说话,也不抚弄他,只是凶狠地攫取,掠夺,侵占。冰冷的唇齿简直像什么野兽的牙刀,在一寸一寸地巡逻,一寸一寸地标记。甚至、甚至连毡毯都没有,直接被抵在门板上。  仇薄灯气得唇瓣哆嗦。  他好像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几次险境时,有力的怀抱;任由他发火的时候,安抚的低沉歌声;猛犸旁,罩下来的斗篷,最后的退让。  诸多种种,叫他有了种错觉,错以为自己依旧是被小心翼翼呵护的。  他在呵护中丧失了警惕。  结果,对方的怒气来得毫无道理。  真的毫无道理。  仇薄灯漂亮的黑瞳噙满泪水,耻辱席卷了他,是真真切切的耻辱,而不是羞愤什么的。  “你滚啊!滚啊!”他拗了起来。  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反抗的能力,死命地挣扎。秀丽的腕骨狠命从图勒巫师攥紧的虎口往外抽……他不通武学,毫无经验,根本不知道怎么用力,只是执拗的性子上来,就不管不顾地往外拽。  再这样下去他非脱臼不可。  禁锢住他腕骨的虎口松开,少年泛红的手腕抽了出来。  “啪”一声脆响。  ——他结结实实地给了图勒巫师一记耳光。  抽得他自己的手掌掌心一片火辣辣的,连指尖都通红了。  指甲刮过早上金属图腾砸出的伤痕,将刚刚结痂的伤口刮得重新渗出血来。血迹在图勒巫师苍白得仿佛从未接受过光照的脸颊上,格外刺目。  “你滚啊!”  仇薄灯压着咽喉里一阵阵泛起的哽咽,死死攥住手指,攥得指腹被自己的指节烙得生疼。无缘无故、毫无道理……  “滚!”  他咆哮。  他发起火来时,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一吼,泪珠儿直接顺着脸颊滚了下来。仇薄灯胡乱一抹脸,素白的肌肤因接触冰冷的空气,已经暴起小小的颗粒,眼泪一沾上去,顿时更冷了。  他也不管,直接去推男人锢在身侧的胳膊。  去他的呢!!!  “……阿尔兰,阿尔兰。”  图勒巫师松开一只手臂,但没有让怀中的少年挣出去——在仇薄灯起身的时候,他直接将人压进了怀里,死死环住。  仇薄灯冷得直哆嗦,他却是热气腾腾的。  近乎粗暴的拥抱。  他像想用炙热的怀抱,将他倔强要离开的阿尔兰烫化掉似的,又紧,又用力。冷金属质感的眼眸视线定在木屋的门板上,侧印炉火,分明还是生气的。  可声音还是低沉了下来。  难懂的图勒语带着不甘心的退让与安抚。  但仇薄灯已经一点也不想再在他怀里待下去了——这个毫无道理的!不知廉耻的!粗鲁可恶的雪原蛮民巫师!!!  仇薄灯挣不开巫师以臂膀和手掌组成的枷锁,猛地抬头,朝他的咽喉咬了下去。  或许是因为实在气狠了,爆发的力量不容小视,也或许是因为咽喉的确是人身上最致命的要害……些许铁锈般的甜腥,在仇薄灯的舌尖弥漫开。  他僵住了。  仇薄灯不知道冒犯攻击习武之人的要害,是件多么危险的事——他们经年搏杀形成的肌肉记忆,会在瞬间爆发。而他,一个娇气得一捏就要留印子的小少爷,则会在瞬间被捏碎脊骨。  ……父亲失手杀死亲子,丈夫失手扼死妻子。  类似的惨剧,比比皆是。  然而,图勒巫师违背了这条定律。  图勒巫师被火光印得红铜的肌肉如猎豹般紧绷,凸起。  ——他克制住了身为武士的本能反击。  图勒巫师任由仇薄灯咬着,只是死死箍着他的脊骨……阿尔兰,阿尔兰,他的阿尔兰,只能是他的。从里到外,一丝儿都不能给别人。许久,仇薄灯松开了口,他的喉结一起一伏。  小小的齿痕烙在上面。  “你到底想干嘛啊?”少年委屈地问他。 第23章 仇薄灯跟烫到似的,把湿衣一丢。  他刚刚起身,就被人一把抱住。  膝盖直接压在男人的腿上,隔着一层厚实的布料都能感受到底下结实硬韧的肌肉。仇薄灯惊呼一声,手掌撑在对方的肩膀上,低头仓促一瞥间,看见有暗金的经文顺着图勒巫师的脊骨向下延伸。  比起仇薄灯承受的那些以唇以齿施加的烙印,他背上的经文,才是真正的烙印。  ——以金粉生生烫上去。  斑驳的异域画里,古老的武士,守护雪原,都带着这样的金经符咒。  神圣与原始,蛮野与庄严。  仇薄灯跪在男人腿上,僵直身不敢动。  “你……你无耻!”仇薄灯又羞又恼,恨不得再咬一口。  图勒巫师却只按上他的唇角。  说了一句什么。  仇薄灯一怔,直到对方重复了一遍,才发现自己没听错——尽管腔调十分生硬,但确实不是图勒语,是中原话。  “……阿尔兰,我的。”图勒巫师缓慢地说,“笑,我的。”  阿尔兰,他的。只能对他笑。  作者有话要说:  阿洛,出门练刀忍耐,以及学了句中原话。  翻译器(许则勒:你礼貌吗?)只起个缓冲作用,小情侣学习对方的语言,当然还是要互相教啦,摸着对方的咽喉,观察声带震动,切身感受唇齿发音什么的【喂!第25章 “学习”  仇薄灯跪在图勒巫师腿上。  懵懵地跟他对视。  一时间竟然没明白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仿佛他说的不是中原话也不是图勒语,而是什么听不懂的词似的,直到……直到按在脊背处的手上移,攀扣住少年白皙脆弱的肩脖,强硬地将他压低。  “阿尔兰。”  图勒巫师微冷的唇落在耳侧。  声音近得不能再近。  近到那些音节要直接由唇瓣烙进耳膜。  太奇怪了……  真的太奇怪了!  世家出身的小少爷扭头躲避,脸颊烧出了一层亮红,仿佛他是什么窑中被火烤得透亮素白的冰釉瓷胚——再不逃开,非被烤出顶顶诱人抚弄的冰纹不可。但图勒巫师按着他,箍着他,抱着他。  一点空隙都不给他。  “……我的。”  图勒巫师音色冷沉,又因很少说话,令他的声音沾染圣山之雪的空远,他仿佛就是整个图勒部族的缩影,同时兼具蛮野与圣洁。他缓慢地移动他的唇,一寸一寸,吻少年的眼尾,颧骨,透红的脸颊……  秀气的鼻尖……  嫣红的唇……  ……  “行了行了,”仇薄灯慌乱起来,伸手去隔,纤细的手指挡在两人的脸颊之间,“行了!知道了!知道了!”  ——不对!  仇薄灯猛然醒悟,一下睁大眼。  他凭什么不能朝别人笑啊?!  还有!  他又不是他什么人!  “你有……唔!”  跪坐的少年被压得向后倾倒,细瘦的手腕被深深按进又厚又暖的毡毯,图勒巫师就像折一枝新生的阿尔兰一样,折下他。  后续几个叱责的音节被尽数嚼碎,被尽数吞进腹中。  一直吻到细羊毛衬衣再次松散,玉石般的肌肤被火光照出明亮的暖红色泽。  图勒巫师才松开了他濒临窒息的阿尔兰。  仇薄灯大口大口地喘息,喉结不断滚动,清亮的眼睛雾蒙蒙的——他被亲懵了!就连新鲜的、冰冷的空气自鼻腔、咽喉灌进胃里,都有种还在接吻,还在承受对方的给予的错觉……也许不是错觉。  唇齿相接的时候,他不知被迫吞咽下图勒巫师多少的冷山云雪般的气息。  那些气息在他体内作祟。  它们黏附在他的上颚,他的喉管,他的胃部……空气的流通刺激着它们,唤醒它们。  他活像个吞了太多薄荷的孩子,被那久久不散的清凉折磨得够呛。  图勒巫师的指腹落在他的咽喉处,碾磨那起伏的喉结,在自己盖过印迹的地方摩挲。仇薄灯怕极了他再来一次,急急忙忙攥住他的手指……  ……又细又软的手指,刚刚拧布时浸过水,指节和指尖被寒意沁红。  又可爱,又可怜。  图腾巫师没有再继续,反过来将仇薄灯的手指握在掌心,问了一句——他倒还是用的中原话。只是,中原雅言以前后鼻腔发音进行区分的细节,对习惯了图勒语系低沉浊音的人来说,实在有些为难。  他问了一遍,仇薄灯茫然地看他,不知道他到底问的是什么。  图勒巫师仿佛也意识到两种语系难以直接攀越的鸿沟,鹰翼般的眉骨压下淡影,令银灰的眼睛越发沉峻。稍许,他拉过仇薄灯的手,让他触碰骨玉扳指戒圈——他本意是在上边的文字,但仇薄灯猛地缩回手。  反应大得就差跳起来再狠狠咬他一口。  图勒巫师只能换了一样。  他拿起那块送给仇薄灯的青铜图腾,再次让仇薄灯触碰上面的文字,然后又问了一遍。  这回仇薄灯听懂了。  ……名字。  他是在问他的名字。  意识到这点后,仇薄灯顿时把唇抿得紧紧的,不肯吐出半个音。古怪的、莫名的直觉在警告懵懂的小少爷——就像再一无所知的新生羊羔,不幸踏进雪原苍鹰的捕食范围,在猎食者阴影笼罩下的一刻,也会猛然惊醒。  虽说它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就是了。  图勒巫师又问了一遍。  ——他知道仇薄灯明白他在问什么。  仇薄灯别过脸,逃避他的视线:“我……我困了!要睡了!”  说着,就试图从男人的笼罩下逃出去,就在这时候,仇薄灯才发现他自己给自己挖了个怎样欲哭无泪的陷阱……他是跪坐在毡毯上帮图勒巫师擦拭伤口的,后来起身被拉下,也是直接跪坐的……  也就是说,他想逃走,就得先起身。  可他一起身,就要撞进图勒巫师的怀里。  “你恩将仇报!”仇薄灯被他逼得无路可逃,就连伸手推他,都不知道按哪,只能抽回手想要遮住自己的脸……烫,太烫了,脸颊莫名的烫……可是图勒巫师简简单单,就扣住他的手腕。  要么告诉他名字。  要么……  苍鹰正将它的猎物驱赶进冬牧的裂谷。  这种生活在雪原的猛禽,本来就是冷酷的猎食者。它们的巢穴建立在最高的陡崖,它们在强劲的气流中磨练捶打出坚硬的骨骼和利爪。它们能够在凛冽的冰风中盘旋上大半天,追踪猎物的踪迹。  它们残酷、凶狠、果决。  ……且耐心十足。  铜炉的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被驱逐的猎物再也招架不住。  “……薄灯!”他喊,“仇、仇薄灯。”  清亮的嗓音微微有些哑,都快被逼出哭腔了。  按在肩角的手终于移开,图勒巫师将仇薄灯揽了起来。  火光照在银灰的眼眸里,图勒巫师一边轻柔地吻仇薄灯,一边低低地念那三个中原的音节。仇薄灯靠在他身上,别过脸不想理睬——他已经整个人都要被那古怪的、莫名的危险感和羞耻感给烧没了。  可对方不放过他。  图勒巫师捉住他的脸,亲他,逼他,要他再念第二遍。  不。  不止第二遍。  铜炉昏红的火跳跃着,摇晃着。纤细的少年被困在雪原苍鹰的怀抱里,被迫一遍一遍教对方自己的名字……一直到夜幕深沉,一直到冬牧队伍即将抵达部族。  …………………………  图勒部族冬牧的返程路线几乎横跨整个查玛盆地。  如果,仔细观察《雪原堪舆图》,他们这种行为就显得更加难以理解了:图勒部族和雪原上的其他部族一样,以游牧为生,随冰河的封冻情况不停迁徙。不论迁徙的路线怎么变动,每年年末,他们一定会返回圣雪山。  那里是整个雪原的极点。  最寒冷,最可怖的地方。  这很奇怪。  其他部族到了一年最寒冷的时节,都是选择向南迁徙,他们却反其道而行。  不过,这就解释了冬牧返程路线为什么如此漫长:圣雪山附近鸟兽稀少,想要储够一整个冬季的食物,就只能从海拔相对较低一些的盆地地带,进行一场大规模的驱逐狩猎。  当红通通的旭日从地平线上升起,照射出嶙峋巍峨的圣山轮廓,所有图勒勇士一起发出喜悦的欢呼。  欢呼声惊醒了还在木屋中睡觉的仇薄灯。  他刚一撑起身,瞬间就小小地倒吸了几口气。 第25章 但他不仅仅是他的阿尔兰,更是他以箭圈射中的战利品,是按照传统不该与之通婚的外族战利品。  ——不需要遵守古老的规矩。  仇薄灯困惑地看着图勒巫师。  年轻的图勒巫师很少有什么神情变化,仿佛真正的镀银面具不是挂在墙上,而是生在他脸上一样。眼下,他忽然罕见地笑了一下……居然还……还蛮好看的……  营地里响起了沉重的鼓点。  仇薄灯转头去看。  只见同样换上盛装的图勒勇士们站在猛犸像头顶,兴高采烈地敲响重鼓。鼓点声中,猛犸象群身披印染成彩色条纹的栽绒赤普鞍毯,踏着“咚咚咚”的脚步,一边摇晃弯弯的长牙,一边甩起长长的鼻子。  图勒人往它们的弯牙上系了鲜红的绸带,绸带底端系满铃铛。一摇起来,整个营地都是“叮叮当当!”“咚咚、咚咚锵!”的声音。  又壮观,又憨厚。  仇薄灯刚刚被逗乐,载着木屋的沙尓鲁就欢快地冲了出去,加入跳舞的象群。  不!  它不仅仅是加入!  它还当起了领舞!  仇薄灯脚下地动山摇,沙尓鲁甩起来的红绸,几乎冲到他脸上——平时压根看不出它这么活泼好动!  “沙尓鲁!”  仇薄灯半笑半抱怨,伸手要去抓门框。  手刚一伸出去,就被人抓住了。  图勒巫师将他打横抱起。  几步,直接到了沙尓鲁最高的顶脊处。  沙尓鲁和其他猛犸一样全身披挂颜色对比强烈的彩纹赤普鞍毯,鞍毯边缘,系了无数漂亮的银铃铛。它伴随鼓点,有节奏地践踏地面,发出整片营地最大的“咚锵”,凭实力赢得领舞的地位。  震得木屋都要散架了。  仇薄灯不得不一边笑骂,一边紧紧抱住图勒巫师的肩膀。  他还不想从猛犸背上掉下去!  猛犸象群开始移动,对面平原上的旗海也开始移动,仿佛是两片彩色的海洋同时平推、同时向前。  伴随一声长长长长的铜号声,一丈长的青铜管、七排孔的绛黄笛、抹指滑指的古林比、羊肠弦的胡尔拉、螭马头的朝尔琴、朱漆杂花的恒勒鼓、十三铜的云锣……所有乐器一起响了起来。  恢弘的乐章淹没了整片雪原。  仇薄灯叫不出那些粗糙至极的、稀奇古怪的乐器名字,更分不清它们到底是在什么场合使用的。  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要跟着这粗狂的、爆裂的乐声一起沸腾。  身为东洲第一世家最宠爱的小少爷,他见过的、听过的丝竹管弦数不胜数。  可是完全不一样!  这里的音乐,每个音节都倍儿用劲,每段旋律都倍儿拼命。他们简直就是在以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的劲头,在吹,在拉,在敲,在弹,在唱!  空气在爆裂,在炽热,在燃烧。  雪原没有春,没有夏,没有秋。  他们硬生生自己活出了盛夏!  两片色彩的海洋即将汇聚,图勒的勇士们开始放声呼啸,迎接的人群也开始高声回应。  仇薄灯身处两片原始的蛮野的暴烈声浪中。  他眼睁睁看着对面的马群和自己这边的象群即将碰撞,忍不住叫了起来,用力抓紧图勒巫师的肩膀。  兀地里炸开一声极高极亮的女嗓。  “来啊!雪原的情郎!  古老温顺的牧羊  猛犸穿行在大地上——  阿尔兰盛开在山岗!”  咚!  所有骏马,所有猛犸同时踏足,大地重重一震,茫茫雪尘。  由极动到极静之间,只剩下那道高昂激越的女声,以仇薄灯听不懂的图勒语在唱。歌声中,一位位身着盛装的美丽姑娘,以近乎炫技的方式,旋身下马,红棕的裙摆转成一朵朵夺目的花。  她们应该都是冬牧狩猎队的阿尔兰。  她们一出现,猛犸背上的图勒勇士就纵身跃下。双方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抓住对方的手指,一扯,一转,完成一个极其精彩的回旋。  “漂亮!”  仇薄灯情不自禁地喝彩。  他按着图勒巫师的肩膀,想要看得再仔细一点。就在这时,图勒巫师抱着他,从猛犸象跳下,稳稳地落到了红底金经二方反转卷草纹的长毯上。  他一落下,图勒的年轻男女们,立刻向左右旋转开。  为自家的首巫大人让开了一条道路。  “干嘛啊!”仇薄灯的脸莫名烧了起来,“放我下来。”  图勒巫师充耳不闻。  日光照在他脸上,垂落的辫梢红玉在轻轻摇晃。他抱着仇薄灯,径直踩着集束裁绒的经文地毯向前走。仇薄灯推不开他,又见冬牧狩猎队的图勒勇士们各自和美丽的姑娘,成双成对,也跳着舞,沿经毯向前。  ……看样子,还得庆幸某个人不至于有病到要拉他跳舞。  仇薄灯稍稍安心,但四面投来的视线,让他的脸颊越来越烫,几乎要有把他自己点燃的架势了。  他拿手去遮脸,周围顿时响起了笑声。  仇薄灯:……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紧张不安,图勒巫师抱住他的手往上移了移,按在他背上,安抚似的。  “……”  要不是人太多,仇薄灯铁定再狠狠咬他一口。  干什么啊!  笑声更大了啊!  笑声愈演愈烈,仇薄灯自暴自弃,干脆把脸埋进图勒巫师的肩窝。  当起了鸵鸟。  坏脾气的小少爷这就纯属误会了。  后续响起的笑声不是冲他来的,是冲图勒巫师去的。  大家还蛮新奇的。  他们的首巫大人竟然真的带回来个阿尔兰了!  要知道,在首巫大人抱着漂亮少爷跳下猛犸前,绝大部分人都还在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图勒在上!  他们首巫大人又冷又闷。  老族长苦口婆心劝过他不知道多少回,把屋子往下移移,把门幔挂挂,不然哪有姑娘肯跟你过啊……统统被当成了耳边风,活脱脱要苦修一辈子。结果前几天,首巫居然写信回来,说要举行共毡礼。  老族长、  老族长惊得差点从圣雪山摔下去。  要不是送信回来的苍鹰确实是首巫大人的猎鹰,他非怀疑信是假的不可。  这事其实有点为难。  图勒算是雪原上对中原人勉强不那么排斥的部族了,依旧不与外族通婚。阿玛沁和许则勒感情深厚,都没有举行过共毡礼。两人只能算是搭伙过日子,在部族中没有正式的契婚关系。  事情争执了几天。  最后,老族长力排众议,同意了。  这才有了今天与冬牧迎狩一起举行的共毡礼。  大部分人都挺好奇,首巫大人有阿尔兰后是什么样,今天一看……诶?!居然连盛装都肯穿了!连下猛犸都要抱着,这和平时相差也太大了吧?!简直难以想象。  当然,还有一部分笑声是冲仇薄灯去的。  惊鸿一瞥间,大家看清了中原小少爷的模样,看清了他漂亮到能征服所有部族审美的脸蛋,也看清了那漂亮脸蛋上的红晕。  ……天呐!  他可真羞涩!  比部族里最腼腆的姑娘还羞涩。  要知道部族里的姑娘举行共毡礼,哪个不是大大方方抱着情郎的肩膀,漂漂亮亮地亮相给所有人看。今儿,首巫的新娘,害羞得就差把整个人都藏首巫大人衣服里去了。  这么害羞怎么行?  晚上可就要共毡了!  共毡夜就算是最单薄的小伙子,也精壮得跟蛮牛一样。  部族里的姑娘们怀抱逗弄、热闹以及怜爱的心情,分散到首巫大人和他的阿尔兰旁边,旋转,舞蹈,拍掌。刚刚一嗓子震开两片彩色海洋的女声再次响起,极其清越,极其高昂,极其嘹亮。  “来啊!美丽的新娘!  看看你英俊的情郎  叫他背你过那——  高高的山岗!”  在雪鸟般拔地而起的歌声中,图勒冷峻的首巫抱着他羞涩的新娘,走完漫长的红底金经长毯,穿过肋骨群山,抵达巍峨、陡峭、高耸的圣雪山山脚。  所有彩旗绸布,到这里就没了。  黑石白雪的圣山矗立着,俯瞰着、被旭日披上霞红的新衣。 第27章 这里有价值千金的贝母、有一叶难求的云兰、有备受追捧的白盐,有数不清的皮毛,以及……修仙者垂涎万丈的顶级晶石,雪晶。与其他洲不同,有“寒荒之囚”的雪原,生存的是诸多秉持原始初民信仰的部族。  他们信奉山川河流,草木走兽皆有灵性。  丰富的矿产,被他们视为雪原的脉搏。天价的药材,被他们看作山神的心脏。他们秉持节制的观念,对待雪原的一草一木。许多外界灭绝踪迹的草药,在这里依旧比比皆是。  换句话说,整个雪原就是片未开发的宝地。  世家大族的目光集中在这里。  中原世家并不是第一次试图与雪原达成合作,共同开采雪晶。但都被固执的雪原部族拒绝,他们退其求次,将目光转向私贩商队……很难说,到底是私贩商队助长了世家的野心,还是世家的野心,促生了私贩商队。  双方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  地火在古老的雪原潜行,注定摧毁亘古的宁静。  所以,仇家小少爷不能在圣雪山,更不能成为图勒部族首巫的阿尔兰!他或许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但他姓仇,他是仇家最珍视的小少爷。他在图勒,中原第一世家定将踏足雪原。  所有世家将闻风而动。  危机将立刻爆发。  但许则勒没有想到,爆发得如此迅速、如此猛烈!  二十架天工木鸢在图勒首巫离开部族后,发动袭击,时机之精准。  简直就像……  像对方早有预谋!  “仇少爷,我们快走!阿玛沁知道从圣雪山后离开部族的路线!”许则勒不敢再往下想,天可怜见,他只是个小游记家啊!只能抓紧时间催促起仇家小少爷。  仇薄灯朝火海看了一眼。  ……漂亮的、浓烈的彩旗在火中熊熊燃烧。牧鹿的神女,乘象的勇士,在黑烟中蜷曲,模糊。红底金经的反转卷草纹长毯上,图勒部族的战士,正在迅速做出反击——类似的冲突,不是第一次发生。  但这绝对是时机最精准的一次。  仇薄灯回过头。  阿玛沁背起他,一行三人绕到木屋后,迅速离开。  火焰腾卷,吞噬最后一幅神女像。  ……………………  下山比上山简单,阿玛沁在部族里也算实力强劲,再加仇薄灯身形纤瘦,背起来并不费尽。三人借混乱,迅速通过一个又一个险要的山弯,直到……铛!阿玛沁急速挥刀,拨开一支箭。  第二支、第三支箭……木箭倾斜钉进面前的地面。  阿玛沁陡然停步。  四名图勒装扮的勇士迅速地从斜上方的陡峭山崖下来,动作敏捷如羚羊。为首的是位身穿彩绘坎肩,头戴反弓银角装饰的弓箭手。  阿玛沁脱口喊出他的名字,怒气冲冲:“赞扎你做什么?放下弓!你是想杀了首巫大人的阿尔兰吗?!”  “我做什么?!”  头戴银角装饰的赞扎一个蹬跃,落到他们去路的前方,棕红的斗篷扬起一片雪尘。  “我们图勒儿郎的阿尔兰,就不该是个中原人!”  他不仅没放下弓,还同时抽出三支箭,搭在了弦上,朝向仇薄灯。紧随其后落地的三名图勒勇士做出类似的动作,瞄准仇薄灯还有许则勒。  许则勒骇然失色。  “你们!”  阿玛沁惊怒。  “我们!”赞扎高声打断她,深的眼窝里跳动着暴怒的火焰,“我们——我们拿羊羔!拿鲜奶!拿赞卡!欢迎他们!招待他们!可他们呢!他们抢走我们的雪晶,烧毁我们的森林,杀死我们的兄弟姐妹。”  仇薄灯看向许则勒:“他说什么?”  许则勒唇瓣发白,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没……没什么……”  “怕什么?讲!”仇薄灯差点被他气死,怒道,“不算你骂的。”  这边,许则勒磕磕绊绊地给仇薄灯翻译,那边,赞扎手持劲弓,踩着积雪,缓缓逼近。  “阿玛沁!抬头看看,现在袭击部族的是什么——”他冷冷道,“是他们中原人的木鸟!”  “赞扎!”阿玛沁怒极,“别忘了!既是灰狼咬死驯鹿,就别去杀死白狼!”  “哈!”赞扎尖锐地,笑了一声,“他们杀死我的阿尔兰时,可不这么想。他们都该死!这群中原来的贼子!”  他神色陡然森冷:“阿玛沁,让开,否则我连你一块杀!”  阿玛沁握刀的手冷汗直出,她压下火气:“首巫大人很快就回来,你不要乱来。”  赞扎不为所动:“我们图勒本来就没有跟异族通婚的规矩。首巫自己违背禁忌,他真有颜面见诸位勃额吗?”  阿玛沁还想再拖延时间。  仇薄灯却已经冷静下来了,转头对许则勒说:“许先生,让您的阿尔兰不用再说了。”  顿了顿。  “他是内应。”  “什么?”许则勒一怔。  “讲给他听,”仇薄灯站在阿玛沁背后,他出来得匆忙,没有披斗篷,脸颊被冻出一层薄红,“外边袭击你们圣雪山的那玩意……是天兵木鸢吧。”  他抬起头,格外真诚。  “我八岁就玩腻的东西。”  正在翻译的许则勒险些被这句话呛死。  他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瞅着仇薄灯……天兵木鸢,一架几十万银两的东西,八岁就玩腻了???  仇薄灯确实没撒谎。  仇家宠他,是不计成本不计代价的宠。  别说几十银两的天兵木鸢,上百万上千万的东西,他都随手丢过。二叔公无价的宝剑,就三天两头,被他丢去砸枣子。末了,二叔公还要关切地问一句,剑重不重,要不要叔公帮你砸?  天兵木鸢是飞舟的替代品。  外形像鸟,结构有些像放大版的风筝,底下有乘坐舱和操作舱。但实用性不强,不像飞舟能飞得又高又远,它要烧晶石的,造价昂贵,使用更昂贵。本来就是供给身家富裕,修为不足,又想享受天空的修二代们玩的。  但它们有一个特点。  因为得用晶石启动,一旦零散拆开,表面看就和普通木材没有区别。  也就是说……  走私商贩能够轻松将它们运雪原。  这雪原,面对古老的并不修炼仙法的部族。修二代的玩具骤然摇身一变,成为了战争大杀器。而雪原的雪晶,是公认的,最纯净的晶石……  仇薄灯在刚刚阿玛沁背他下山时,将一些东西跟这场袭击串联了起来——森林,大火,狼群,以及……偷猎被屠的走私商贩。  很奇怪,不是吗?  走私商贩刚刚与图勒部族做完交易,明明知道图勒部族离去不远,为什么他们胆敢在森林中偷猎?  ——他们有某个部族的支持。  什么足以令他们自认为,可以肆意偷猎,而不被报复?  ——他们为某个部族,某个与图勒仇隙深重的部族,提供了某种他们认为至关重要的支持。比如……协助运送木鸢。  那么,苍狼部族到底是为偷猎杀了那批走私商人,还是为了……  灭口。  “跟你们合作的,应该不是什么有钱人吧?”仇小少爷近乎怜悯,“瞧瞧外边的木鸢,都是什么时候的老古董了……让我想想,它们起飞需要滑行的距离是多少?哦,记起来了,二十洲丈……所以,你们是在群肋山群里组装的?老古董应该不太好驾驭吧?不然你们的同伴也不至于转了大半天,才发现我们的位置。”  许则勒目瞪口呆,还是阿玛沁捅了他一胳膊肘,才记起翻译。  对面的脸色已经开始变了。  “对了,”仇薄灯又道,“那玩意组装的声响有够大的,不是借鼓声压不下去……你们的同伴,组装得蛮准时的,就是真的没有装得太急,装漏点什么东西吗?我刚看到有木鸢自个打旋,撞石头上了。”  许则勒:……  他忽然不太敢转述了。  他怕对面被气得没忍住,直接把小少爷射成马蜂窝。  赞扎的脸色铁青,他冷笑一声:“你们这些中原人,说再多也得给我的阿尔兰偿命。”  许则勒眼皮一跳,面无人色。  管他对面几个家伙是不是内应,眼下被箭指着的他们就是刀板上的肉。  许则勒将近虚脱,阿玛沁握住弯刀,弓步,俯身,准备放手一搏。  仇薄灯也捏了一把汗。  但眼下的情况只能赌一把。  赌一把对面废话这么多,没直接杀人,是投鼠忌器。  他微不可觉地吸了口气,直接从阿玛沁背后转了出来。高筒马皮靴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许则勒猛地瞪大眼,阿玛沁反应快,伸手要把他拽回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  仇薄灯站到阿玛沁和许则勒面前,张开双臂,正面拦截的四位图勒族人。绿松石、红珊瑚、黄蜜蜡在他发上额上晃动、闪烁、跳跃出炫目的光彩。  “不是仇恨所有中原人吗?”他问,“那还等什么?”  “来,让你杀。”第28章 浴火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四名图勒族人,陡然陷入僵持。他们不能射箭,不能损害目标。这委实个太过束手束脚的任务——中原小少爷比新羊乳还细腻,比圣雪山的雪还洁白,一碰就碎掉似的。  赞扎朝同伴打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端紧弓。  就在他收起弓的瞬间,仇薄灯抢步上前,朝他撞去,就像是只已经被吓懵了的羊羔,愚蠢到主动撞向猎人的獠牙。  但被吓懵的羊羔可不会明明手指苍白,还要死死展开双臂。 第29章 ——那几架木鸢该悔得肠子都青了。  它们逃得太快,但凡再晚一点走,火鸢自个就在空中散架了!  许则勒后怕得浑身冰凉,魂都快飞了。阿玛沁挥舞弯刀,打落朝他们飞来的火块,亢奋地扭头朝来迎接的人群嚷嚷。  刚嚷了没两句,就看到人群脸上露出惊慌的表情。  阿玛沁猛地回头。  少年在雪尘中跪了下去……疼……好疼……脊柱几乎折腾的疼,几次极限拉升转,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拍在身上……纤瘦渗血的手指抓进雪里……五脏六腑在沸腾,翻涌,破裂般的疼……  胡乱的叫喊声、暴烈的马蹄疾驰声、急促的脚步声。  首、首巫大人……  仇少爷……  阿尔兰……  ……  亮红青金靛蓝灿黄的珠子散了一地。  中原来的漂亮少爷倒在雪里。  敌鸢的撤退不仅仅因为胆怯,更因为他们误判了:  在雪原驾驶木鸢完成火鸢的几个极限动作,鸢师本人要承受恐怖的负荷。  他们以为驾驶火鸢的,是一位实力极强专修体魄的修士。然而实际上,小少爷完全是凭经验和技巧办到的。三人中,阿玛沁是体格强健的图勒女战士,许则勒长期云游饱经风霜,唯独仇薄灯是比凡人还娇气的小少爷。  最主要的冲击力却压在他身上。  细细的血线从少年的口鼻溢出,滴在衣襟上,滴在白雪上。  滴在男人的指节上。  战马打着响鼻,急急赶回的图勒勇士不安地低垂下头,他们的斗篷、弯刀满是鲜血——敌人兵分两路,这是一场筹划缜密的阴谋。他们一路杀回来,刚抵进圣雪山平原,就看见熊熊烈火,滚滚浓烟。  谁也不敢说话。  盛装的首巫大人半跪在雪地里,抱着他染血的新娘,视线落在木鸢残骸上。  噼啪。噼啪。  火舌舔着漆黑的木头,发出爆裂声。  熟悉的骨玉扳指,熟悉的风雪气息,淡淡的凉气渗透进血肉,镇压疼痛……扣在肩胛骨处的手一如既往的强硬,却冷得惊人。  他是不是生气了?  仇薄灯昏昏沉沉,模模糊糊在想。  “你……”  图勒巫师的视线终于从散落一地的火鸢残骸上移开,落到仇薄灯的脸庞。  他近乎粗鲁地擦去少年唇角的血迹,一扬手臂,猎鹰发出暴戾的啼鸣,冲天而起,追逐敌人的踪迹。  ……………………  哒、哒、哒。  马蹄敲击冰河滩,发出急促的声响。  十几匹骏马疾驰着,沿预定好的路线撤退。木鸢目标庞大,又不能长途飞行,在掩护转移后,立刻被果断地抛弃掉。夜幕沉沉时,执行这场袭击的鸢师在图勒叛徒的接应下,抵达一处峡谷。  距离图勒部族已经很远了。  众人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放慢马速——雪原风实在凛冽,长时间全速赶路,就算是修士也招架不住。  一群人呵出白气,开始讨论该怎么跟主子汇报这件事,毕竟无论是虏走仇家小少爷,还是破坏万神节的都没能完成。你一言我一语间,走到了峡谷中间,忽然直觉敏锐的图勒叛徒一勒马绳。  其他人警惕起来,刀光、剑光一起晃动。  北风刮过峡谷,又厉又冷。  峡谷两侧的积雪被刮了下来,骤然间,谷中腾起白茫茫的雪尘。图勒叛徒脸色大变,他猛地抬头。  雪光照亮峡谷的尽头。  ——那里立着一道深黑的身影!  图勒叛徒声嘶力竭大吼:“走——”  “快走!!!!”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调转马头,拼了命朝峡谷出口逃去,仿佛看到什么最恐怖的事物!  图勒巫师深黑氆氇宽袍,站在峡谷尽头,缓缓展开双臂。  ……阿萨温徳,阿依查那,阿依西勒索。[1]  我的阿尔兰,我的生命,我的灵魂,你不要害怕。  ……阿达温得,朵衣查玛,呼格泰格那儿。  如果风暴来袭,我就为你筑起高墙。  ……阿达温得,莫日拉图,呼格泰格将嘎。  如果敌人来袭,我就为你拔出长枪。  阿尔兰,我的生命,我的灵魂,你不要害怕!  峡谷震动。雪峰崩塌。  千万钧重的白雪汇聚成恐怖的白色海啸,高高举起,重重砸下。  ………………………………  火光熊熊,铜盆的彩绘被照得色彩无比浓烈:骑着骏马的勇士,掷出长枪,命中奔逃的兽群……热浪扭曲了空间,仇薄灯迷迷糊糊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图勒巫师的屋子里。  身上的伤全消失了。  仿佛先前脊柱将断,五脏六腑位移的剧痛是场幻觉。  仇薄灯坐起身,低头看手——干干净净。就连最后关头,木鸢凤头杆折断插进指尖的木碎也全没了。  ……他做了什么?  仇薄灯记起昏迷前感受的冰凉气息,开始环顾四周。  没找到人。  反倒被缀在额前的珠链晃得眼晕。  仇薄灯索性按下困惑,坐到屋子的铜镜前,艰难地动手拆那一顶由珍珠、绿松石和玛瑙等串成的头饰……拆了没两下,仇薄灯十分有自知之明,转移了目标,开始解看起来相对简单一点的发辫。  刚解开一个,还没将编在里头的珊瑚珠褪下来,门就开了。  图勒巫师带着一身风雪进来。  他丢下一张沉黑厚实的兽皮,跨过铜盆,走向仇薄灯。  铜盆里的火焰被带得摇晃了起来,整间屋子骤然一暗。刚要起身的仇薄灯被图勒巫师半跪下来的身影笼罩——他被按在铜镜镜面上……沾着鲜血与冷意未尽的手指插进指缝,强行十指相扣。  一个吻重重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1]第19章 阿洛唱的图勒情歌。第30章 “教训”  或许,是因为仇家总能替他扫清一切障碍,又或许,是因为几次面对死境都有惊无险。  小少爷毫无自保意识。  但今天不一样,图勒巫师的吻落在脖颈侧。  又重,又狠。  微冷的唇齿将所有锐利的、极端的情绪,尽数倾泻在少年秀美脆弱的脖颈上……仇薄灯精致的喉结剧烈滚动,明明图勒巫师蹂躏的不是咽喉,但那些已经消退的标记从皮肉里浮了出来。  灼烧他,惩罚他。  雪原的牧民拿烙铁狠狠教训羔羊的一套,非常有效。  仇薄灯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大难临头了——要知道,他刚刚可还在好奇,巫师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救的他。  压根就没把自己开木鸢时的玩命当一回事。  图勒巫师坐在仇薄灯背后,面无表情,将自己的阿尔兰直接半抱起来,牢牢固定,压制他的动作,不让他移开一点视线……仇薄灯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白皙的脸颊“噌”地烧得滚烫。  他一下就剧烈挣扎了起来。  和被抵在木屋门板上的那一夜不一样。  这一次,仇薄灯是隐约知道图勒巫师为什么生气的。  他勉强也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一点儿冒失,毕竟最后一下疼得的确够狠。而比死更难受的,莫过于万一倒霉,成了个残废……所以,对于图勒巫师的怒气,仇薄灯其实是有一些心理准备……  ——尽管他绝对不会承认就是了。  只是、  只是仇薄灯绝对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这么这么过分!!!  这真的太太太过分了!!!  以为在光天化日之下盖着斗篷亲吻就已经十足禁忌,十足僭礼的小少爷,就跟刚从冰河里捞出来,就直接被丢进滚烫油锅里的水晶虾一样——从头到脚,烧了个彻底。他死命去掰图勒巫师的手。  甚至连对骨玉扳指的抵触都短暂地克服了。  但固定在下颌角的手指又冷又硬,任由仇薄灯怎么推,怎么拉,都纹丝不动。  三重璎珞落到地面,金银图腾与天青石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仇薄灯终于慌了。  “……阿洛,阿洛。”  他可怜地叫了起来,乞求施惩者的怜悯。 第31章 仇薄灯打了个激灵,挣扎着,从迷迷糊糊的睡意里挣出点神智,扭过头,求饶似的望着男人。只是……他被教育狠了,浓密的睫毛湿漉漉的,眼尾泅得潮红,清亮的黑眸雾蒙蒙的,印着火光看人时,水光潋滟。  比起哀求,更像引诱。  图勒巫师的手陷到小少爷细白的手指旁边,低垂着头,慢慢吻他的耳廓。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膜,落在脸颊,落在脖颈……小少爷弓起脖颈,伶仃的颈椎骨绷出漂亮的弧线。他呜呜咽咽,想挣扎出去,却被男人框得死死的,别说逃了,翻身的余隙都没有——他得知道,他确实毫无自保的能力。  但他实在是累狠了。  难耐之下,小少爷竟然被生生逼出了些许急智,大概算是急智吧。  ——他破天荒,挣扎着,主动去握图勒巫师的手。  仇薄灯把自己的手指挤进对方的手指,一边急促地喘息,一边喊对方的名字……刚刚他被发珠硌疼了的时候,就是这么让对方放过他的。  滚烫的汗水自图勒部族最强大的巫师肩上滴落,滴到少年的脖颈上。  仇薄灯现在真是怕了他了,喊得更急了。  夜幕降临后,小少爷哭得有够凄惨。  眼下声音都是哑的。  他原本的声线又清又亮,哭哑之后,便显得甜腻,仿佛无数金砂糖滚来滚去。也只有到现在骨子里依旧稚气的小少爷,才会无知到用这种嗓音喊别人的名字求饶——换个人在这里,他得彻底哑掉这把好嗓子了。  但图勒巫师垂下了眼。  ……这是阿尔兰第一次主动与他十指相扣。  ……阿尔兰的手指在不住地颤抖。  片刻。  彩绘铜盆里的薪火跳动着,将墙壁上的影子斜斜照成重合不动的一道。  ……好近。  仇薄灯耳尖红得就像刚刚解下的珊瑚珠一样。  是真的好近。  图勒巫师把他的头发重新拢到一边,把自己冷俊的脸颊跟他的的脸颊紧紧相贴。不仅仅是脸颊,还有手指、手臂……一一的重合,直到近到两道心跳声重叠在一起,近到血液仿佛是先从一个人身上流到另一个人身上,再流回去。  构成了一个新的、古怪的循环。  无、无耻。  下流。  仇薄灯涨红脸,想要别过头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别开。  ……大概是因为图勒巫师反过来,轻轻把他的手指拢在掌心。  像在拢一只易碎的冰蝶。  反正、  反正肯定挣不过。  ……虽然,虽然还是没有真的放过他,但已经不是不能接受了。  仇薄灯红着耳尖,自暴自弃地想。  小少爷羞涩地低垂眼睫,图勒巫师也低垂着眼睫。  他在注视自己的手。他没有握得很紧,指缝中漏出一点儿莹白……阿尔兰柔软的手指,安安静静地蜷缩在他的掌心里。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纤细的掌骨、微凸的指丘、温热的指尖……  屋外雪静静地落着,屋里火缓缓地烧着。  好奇怪。  仇薄灯抿着唇想。  他轻轻地动了动肩膀,想要打破古怪的气氛。刚一动,仇薄灯就立刻僵住,再也不敢动弹了……这人怎么、怎么……图勒巫师将视线从指缝移开,移到他烧得通红的脸颊,移到他不住颤动的眼睫上……  他从咽喉里,挤出几个小小的细微的音节。  是中原又侬又软的话。  图勒巫师无比清楚地感到了他的紧张,猜他是在求饶。  雪原的苍鹰不会放走正在享用的猎物,但也不想把他逼得太紧……图勒巫师用另一只手,去拨弄少年湿漉漉的睫毛,低低地说了一句长长的图勒语。  仇薄灯猜他是要自己跟他念。  说实话,仇薄灯不是很想理睬。  ……先前不让他说话,不让他喊。这会子又要人跟他着念。他谁啊!  小少爷恨恨地记仇着。  东洲的士子们说他身娇体贵脾气差,是半个字都没冤枉他,刚得了点松就要耍脾气。  图勒巫师见他不肯说,手指略微下移,落到了他的喉结上,轻轻触碰新烙的标记……屋子里铜炉盆的火星被恢复流动的空气,带得四处飘逸,忽上忽下的。火焰腾卷中,巴固黑虎的银灰斑纹,被少年抓得皱成一团。  不多时。  中原来的小少爷,开始抽抽噎噎地,跟图勒巫师学习了。  图勒部族低沉的语系,由习惯了中原柔和音腔的小少爷发出,很像不自觉的撒娇。图勒巫师俯下身,轻轻,教他。  ……一个送气清塞音,一个不送气清塞音,一个颤音  精致的下颌抵在满是汗水的小臂上。  少年磕磕绊绊,断断续续。  ……一个浊擦的小舌音,一个清擦的小舌音,一个边音。  图勒巫师一遍又一遍,纠正他的阿尔兰,不放过任何一个小小的差错。到最后仇薄灯恼了起来,气愤地一抓虎皮,铁了心不肯再开口。但这次,图勒巫师固执得异乎寻常,非要他将这几句话完完整整,一字不错地说准确不可。  “你混蛋!”  拗了一会,仇薄灯没抗住,断断续续又学了一会,然后又忍不住叫起来。  他奋力地回身,想去咬图勒巫师的咽喉。  ……明明已经很准确了!  他在搞什么啊!  仇薄灯觉得这人肯定是故意的了。  图勒巫师任由他翻身,在他的喘息中,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咽喉上……声带震动的幅度,透过指腹传到神经深处……终于,仇薄灯哑着嗓子,神智溃散地重复了一遍那几句话。  图勒巫师送开了他的手,俯身亲吻他的眼睫。  屋外,象征吉祥的极光在天幕中旋变,如诸神的布幔环绕圣雪山。幽紫的夜幕、苍冷的雪山、藏红的光纱……孤绝之地的鹰巢一下浮在变幻氲氤的彩梦里。  分不清黑夜白天。  图勒部族的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们,围绕篝火,一俯一扬,唱起关于共毡的古老歌谣,祝福那将自己交与新郎的新娘,也祝福那将弯刀交与新娘的新郎。  ……那柄冰冷的图贡直刀被放到了仇薄灯的枕下。  图勒的首巫,图勒最强大的勇士。  交出了自己的牛羊,自己的荣耀,自己的生命。  ——在未来的某一天,若他的爱人,他的生命,他的灵魂要离开他了,就请用这把刀割开他的咽喉。让他的鲜血在他们曾经在冰天雪地里一起沸腾燃烧过的毡毯上流尽。他的灵魂,将铭刻至死方休的爱与忠诚落向大地。  他的阿尔兰。  他的弯刀与鲜花。  ………………………………  小少爷不知道这些。  他记不清黑夜白天,记不清自己把那几句话念了多少遍,也记不清由气恼到自暴自弃,再从自暴自弃到恼怒,来回了多少次。  等一切结束后,他蜷缩着躺在新换的毡毯上,刚洗过的肌肤折射出雪粒般的碎光。他是一根眼睫毛都睁不开了。昏昏欲睡间,感觉到旁边的人起身,接着脚踝就被握住了……  隐约间,仿佛听见有金属扣合的声音。  做什么啊?  仇薄灯迷迷糊糊地想。  不多时,图勒巫师便躺了回来。小少爷被欺负怕了似的,委委屈屈地,伸出胳膊,像这几天一样最常做的一样,抱住他的脖颈,缩进他怀里。第32章 脚镯  雪原只有两个季节:  雪季与冰季。  冬牧队伍回来得很及时,大寒潮让今年的冰季格外严酷。最后一缕极光消失在正西的地平线后,太阳从天空隐去踪迹,穹顶变成一片雾茫茫的镜子。雪原被白色的幽暗笼罩,山脉起伏成模糊的线条。  白惨惨里。  圣雪山亮着一点暖黄的光。  薪木在彩绘铜盆里燃烧,火光熊熊,照得厚实柔软的毯被格外暖和。但屋外风一波一波地刮过山崖,风声凄厉无比,叫人打骨头里透出寒气。  沉睡的仇薄灯下意识缩了缩。  恨不得跟热源融为一体。  图勒巫师低头。  小少爷缩了缩,挪了挪,整个儿埋在他怀里,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出小小的热气,像团在主人怀里焐暖的猫。  一缕发丝垂在小巧的鼻翼边。  发丝随气流轻微起伏,时不时触碰鼻尖,扰得酣睡的小少爷坏脾气地蹙起眉。图勒巫师抽出手,替他将那缕头发拨开,别到耳后。蹙着的眉终于松开,他就把脸往暖和的被子里又埋了埋。  贴得离男人的心脏更近了。  也许直觉告诉他,所有的温暖都来源这里。  图勒巫师隔着衾被环住仇薄灯清瘦的脊背,习惯性一寸一寸巡视自己的领土……当男人的手指落到最后几节骨嵴时,少年刚松开的眉就又秀气地蹙了起来。再往下,甚至在梦中吸了口气。  这回,连睫毛都难耐地颤了起来。 第33章 镯子三指宽,嵌有宝珠,古朴沉穆,好似观音相的臂钏,偏偏连了一条长长的、细细的锁链……炫目的链条拖过毡毯,弯垂过墙根,斜拖到兽首挂钩,锁在那张古老的、神秘的镀银鹿骨面具下方。  镀银鹿骨冷冷俯瞰。  鹿衔环。  他就像、就像图勒巫师牧羊的小羊羔,被圈在毡毯上……不,比那还过分,牛马羊至少还能出圈。他却只能被饲养在毡毯上,被蜷曲、被剖展、战栗、呜咽、哭喊……从天黑被放牧到天亮,又从天亮被放牧到天黑。  仇薄灯的手指深深地抓进兽皮,用力得指骨打颤,指节青白。  视线逐渐模糊。  ……共毡礼,就是、就是洞房。  许则勒说错了。  共毡礼才不是洞房。  没有谁的洞房像他这样,不让他喊,不让他哭,要还他去看。更没有谁的洞房后会像他这样……以前,在东洲,世家小少爷也有过羞涩懵懂的想象,新妇铜镜描眉,夫郎拈沾花钿,指尖轻轻触碰,分开,又回来,握住……  没有。  都没有。  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啪嗒啪嗒,毡毯面的湿痕迅速扩大。  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身边的毡毯下陷,图勒的巫师坐在仇薄灯左边,手臂撑在他右边,将他罩进自己的气息里,擦拭他的眼睫、擦拭他的脸颊……微冷的手指动作很温柔,像前几天的夜晚轻轻拢住他的手指时一样温柔。  说出的话却格外平静,格外残酷。  “……阿尔兰,不能乱跑。”  说的是中原话,说得很慢,但出奇准确。  真的……  太混蛋了!  小少爷一把推开他,把头埋进臂弯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比任何一次都凶。瘦削的肩膀直打颤,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仿佛难过到了极点。  共毡才不是洞房。不是。  “我凭什么不能乱跑啊?”他吼,“你谁啊?”  他攥紧指尖。  “……我偏要走,”他恨恨地,“三叔来,我就回家,你这个……这个……”他“这个”半天,太过良好的教养,让他没法把“蛮民”这个中原对四方部族的侮辱称呼喊出来。他更难过了。  “你这个混账!”他骂,“你滚开!”  图勒巫师凝视他颤抖的肩膀。  片刻,起身。  仇薄灯用力箍紧膝盖。  ……他不喜欢雪原了。  不喜欢那些绚烂的旗帜了,不喜欢那些奔驰的猛犸了,不喜欢那些皑皑的冰川了……管它呢。管它图勒要死多少人,管它雪会变成红的还是白的,管它森林会被烧掉还是会继续生长,管它冰河明年会不会继续流淌……  管它呢。  叮叮当当的脆响,脚踝处的古镯轻轻晃动。  少年攥紧了指尖。  去他的雪原!!!  “你给我去……”  仇薄灯猛地抬头,灿金的光印在少年深黑的眼底。  图勒巫师手腕缠着打墙上解下来的灿金长链,以及一枚暗金的古镯——原来锁链的另外一端,焊铸了一枚形式相同的镯子,只是要比仇薄灯脚踝上的这枚宽上了许多,镶嵌的宝珠颜色更深。  他低下眼睫。  一用力。  宝珠起伏,镯纹归位,镯口碰撞。  咔嚓!  ——图勒巫师也给自己戴上镣锁。  仇薄灯懵了。  一时忘了难过。  金环与金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图勒巫师半跪,戴镣铐的左手撑在仇薄灯身体右侧。  顿时,长长的链子拖过衾被,从少年的脚踝延伸到男人的手腕。  他生得高大,一俯,一撑,直接将仇薄灯的身形完完全全困进自己的怀抱里。单从外边看,只是幕温情的拥抱。  谁也想不到,此时此时,他们以什么方式相连在一起。  只是,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暗金的古镯戴在中原少爷纤瘦的脚腕,有如十一面观音相圣洁悲悯的佛环。戴在图勒巫师苍白冰冷的手腕,却如什么束缚暴戾力量的枷锁……仿佛绝对强势的男人,才是单薄少年的驯兽。  图勒巫师用没有束镣锁的右手,环住他的阿尔兰。  ……他的阿尔兰喜欢热闹。  ……他的阿尔兰喜欢新奇。  ……他的阿尔兰喜欢生命。  阿尔兰会蹲在冰河边,看底下的鱼儿游来游去;会偷偷掀开木窗的帘子,看大家在补给点只放不拿;会在被他抱起来要离开的时候,转头想去看起火的森林……  看到洁净的天空,眼睛是明亮的……  听到热闹的鼓点时,眉角是笑的……  图勒巫师的视线始终落在东洲出了名的第一纨绔身上,短短几天,已经比所有世家子弟,更了解他。  “阿尔兰不能乱跑,”图勒巫师重复,“要去,我和你。”  他的中原话非常生硬。  不知道怎么说“我陪你一起去”,就说“我和你”。  仇薄灯懵懵地、下意识一把揪起锁链,问:“戴着这个?”  图勒巫师点头。  对于任性的小少爷来说,前几天的冒险,只是虚惊一场。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果不是随后的“惩罚”,他根本不可能记住这个小小的插曲……对于图勒巫师来说,却是亲眼目睹爱侣在面前跌落、破碎……  他不可能放开他。  任由他哭他闹他撒娇,都不可能答应这件事。  要么锁在屋里,要么带在身边,每走一步,脚链就响一声,谁都能听到他的所属权。  ——任性的小少爷,得懂什么叫“所有物”。  仇薄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理解他的意思。  “……滚!”仇薄灯爆发,“滚!!!”  图勒巫师平静地接受小少爷的怒火,任由他撞、推、攘、咬……一动不动,坚如磐石,轻轻吻他的耳廓,他的下颌角,他的脸颊……  他伸手要抚摸他的头发。  仇薄灯扭头。  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比起咽喉,图勒巫师的手腕简直就是最冷最苍白的岩石。小少爷“嘶”了一口凉气,泪花又飚出来了。  ——磕疼的。  图勒巫师看着他眼角的泪水,抬手,自己解开高领的长袖羊毛衬衣的盘扣,后将仇薄灯的脑袋轻轻按向颈窝。  咽喉要害。  意思是,咬这里不疼。  咬吧。  ……以为他真的不敢下死手吗?!  小少爷暴起,抓过锁链,直接就往可恶的!混蛋的!不知廉耻的图勒巫师脖子套,一缠,一绞……图勒巫师右臂撑在毡毯面,像一匹精悍蛮野的骏马,任由他的骑士把布满铁钉的项圈往脖颈套。  收紧、再收紧……  一动不动。  收紧……  铛。  灿金的链子滑落,一环碰一环。  “你干嘛这么对我啊?”小少爷噙着泪水,问,“你……你怎么可以这么欺负我啊?”  明明……  明明他要写什么也写了,要喊什么也喊了……明明已经不是很……  图勒巫师拉过少年的手,低头,将被锁链绞得通红的手指含进口中,从指尖含到指根。他含得好深,仇薄灯都能感受他喉咙深处的热意,顿时用力把手抽了回来。  “你说清楚啊,”仇薄灯一边胡乱擦手,一边恨恨地,“我真要恨你了。”  “阿尔兰……”图勒巫师慢慢地,“不能……”  仇薄灯以为他又要说“乱跑”,动作忽然就停了,慢慢地低下眼睫……我真的要恨他了,小少爷委屈地想,我都没怎么计较他那么过分了,他怎么可以为这个就这么对我……他到底把我当什么了啊?  图勒巫师罕见地皱眉。  他试了几次。  始终发不准中原放平舌尖后,又轻又柔的音。  于是,直接去握仇薄灯的手。  仇薄灯推他,另外一只手也被攥住了,被拉着,一手按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左边;一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同样是左边。 第35章 混账玩意!  图勒巫师在小少爷差点蹦起来,再狠狠咬他喉咙一口的时候,自铜镜边的红底金漆箱里拖出个小木匣。他一手紧紧箍住小少爷,一手把小木匣里的红玉戒指取出,放到仇薄灯手里。意思再明显不过。  要么给他编发辫,要么……  他环住少年。  “编编编编编!”仇薄灯忙不迭地叫起来,生怕他反悔似的,立马将红玉戒从他指尖抢了过去。  箍住自己的双臂信守承诺地松开。  仇薄灯立刻逃了出去,逃得逃急,甚至差点撞到铜镜。也是这一下,让仇薄灯忽然发现镜面里倒印出来的图勒巫师,银灰色的眼眸里泛起浅浅的天光一样的情绪……  他他他他他——  他在笑?  小少爷不敢置信到极点!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做那什么……  他就是故意逗他的。  小少爷顿时气得牙根痒痒,一个没忍住,扑了过去,张开口……好了,这下图勒巫师长袖衬衣的领扣没有白解开了。  少年脚腕上的古镯,男人手腕上的古镯,古镯与古镯之间牵连的长长的、细细的锁链……金环与金环碰撞,响成了一片。  房屋角落的彩绘铜盆橙红的光暖浓浓的。  “坐好。”  狠狠地、狠狠地出了一口气后,小少爷气势汹汹地拍了拍身前的毡毯。  咽喉上带了几排小巧牙印的图勒巫师听话地坐好,配合他手腕处的镣铐和垂下来的锁链,倒真的很像被叱责,却乖乖听话的驯兽——还是极大型,极凶狠的那种,比如猎豹、猛禽一类的。  顶级猎食者。  又冷又忠诚。  小少爷哼唧一声,低头扒拉起木匣和那堆红玉戒指。  ……说实话,某个人是不是在为难他?  举起枚红玉戒指,在图勒巫师的发梢比了比,仇薄灯陷入了沉默。他朝图勒巫师投去怀疑的目光,这家伙其实是另有目的吧……  比如,编不好。  就……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怀疑,图勒巫师苍白修长的手在木匣中翻了翻,取出一柄云松木梳,示意他稍微坐侧一点。仇薄灯将信将疑,勉强按他的意思,侧着朝铜镜坐了一些……视线落一到镜面……  白雾,喘息,手指……  羞耻感在啃噬骨头,仇薄灯瞬间就想扭头逃走。  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烧。  他又不是毫无廉耻的雪原部族人啊。  但图勒巫师按住他的肩膀,拿起木梳……梳齿划过有些凌乱的长发,黑亮的青丝比它的主人更温顺,在图勒巫师轻缓的动作下,流水般划过浅白的木纹,很快重新变得一丝不乱,披散在少年的肩膀、后背。  搁下木梳。  苍白的指尖挑起三缕发丝。  原来他抱仇薄灯到铜镜前,是想教他怎么编发辫。  只是……  仇薄灯忍不住把视线从镜面移开,他眼下真的是一点都不想看到这面镜子。  图勒巫师轻轻扭过他的下颌。  叫他看。  仇薄灯:“……”  他一会咬自己的上唇,一会咬自己的下唇,可怜得活像有人在那细细小小的火焰舔舐他的骨头……为了削减羞耻感,也为了早点结束这场心理上的“苦刑”,仇薄灯只好把视线集中到图勒巫师的指尖。  度刻如年。  编了不到三个,小少爷就嘟嘟哝哝,说自己会了。  图勒巫师没让他起来,但也不再强求他盯着铜镜看了。  小少爷如蒙大赦,立刻将视线移到了毡毯的花纹……膝盖抵着毡毯,卷草云纹烙着肌肤……又移开,再移开……巡逻一圈后,他欲哭无泪地将视线定格在垂堆在图勒巫师深黑氆氇宽袍上的锁链。  无聊地数金环的数目。  一个、两个、三个……  图勒巫师碰了碰他的脸颊,示意他好了。  仇薄灯匆匆往镜子里飞快地瞥了一眼,好像没有给他编得很复杂:只从耳边挑了一些头发,以银珠、红珊瑚和绿松石一起,编成左右约莫各六七个的中小发辫,由高到低,盘到脑后,固定住其他披散下来的长发。  素净,漂亮。  ——重要是看着挺简单的。  仇薄灯有种错觉:他也行。  不过,有鉴于第一次尝试,仇薄灯还是谨慎地,审视地,打最简单的开始。  ……指尖穿过发丝,一下一下,小心翼翼,柔软得像新生的叶芽。其实,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  ——错以为,他好像有点在意自己了。  图勒巫师将视线移向铜镜面。  同一面镜子,在不同的眼睛中有不同的含义,唯独那片白雾是共同的记忆……一个字母又一个字母,描写下“薄灯是阿洛的”的指尖正在小心地,认真地挑起他的头发……就像阿尔兰是他抢来的一样。  是他强求来的。  图勒巫师平静地低垂下眼睫。  ……不需要去在意手段,得到了就好。他想,忍不住去勾从少年脚腕处延伸出来的锁链,把它跟自己手腕上垂下的锁链重叠在一起,环环相扣。  又环环。  仇薄灯确实非常小心,非常认真。  因为他发现,有种事情叫做:“眼睛会了,手不会”。  刚刚他瞅图勒巫师编发辫,就跟拨流水一样简单,这边一下那边一下,发缕就交错成一个又一个精致美丽的结,一路自然蜿蜒。但是等到他真上手吧……这一缕捞起来了,那一缕又掉下去了。  先编这缕?还是这缕?  还是这这缕?  连个纽扣都没自己扣过的小少爷手忙脚乱,头大如斗。  “别捣乱!”  仇薄灯怒气冲冲,抽手一把拍掉某人正在拨弄的锁链。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吵死了。  ……一抽手的功夫,好不容易编出来的一小段瞬间又散了。仇薄灯瞪大眼,一口气顿时卡在咽喉里,不上不下。就在这时候,被拍掉锁链的图勒巫师又将注意移到了少年跪坐时露出的脚镯。  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拨着。  声音是没发出来了,但他人又不是死的,怎么可能感受不到?  仇薄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捏起拳头,往图勒巫师肩头狠狠捶了一记。  “坐——好——”  超凶!  超凶的小少爷忙活了大半天,最后歪歪扭扭的,终于将枚红玉戒指成功编进了发辫里。他心虚地、畏惧地瞅了一眼匣子里剩下的六七枚红玉戒指。半天,犹犹豫豫、磨磨蹭蹭,拿起第二个……  图勒巫师看出他的吃力,捏了捏他的手指,将第二枚红玉戒指取走了。  ……好像给他编一枚就行了。  反倒是爱面子的小少爷脸上挂不住,一把将剩下的戒指全拿走,非要全编完不可——说好都编进去就都编进去。  世家子弟说话算数。  少年认认真真,跪坐起身,把编个头发编出了六军作战的架势。  图勒巫师不在乎他把自己的头发搞成什么样子,只打镜子里看他,看他认真时低垂下来的睫毛……指尖伸出,在仇薄灯不知道的时候,图勒巫师轻轻地、隔着镜子,摸了摸他浓密的眼睫毛。  许久。  久到仇薄灯觉得比自己以前活过的时间还长。  最后一个红玉戒指终于编进去了。  只是……  仇薄灯打旁边自己看了一下,又瞥了铜镜一眼,发现图勒巫师低垂眼睫,还没看到他的“杰作”,悄悄松了口气。  察觉到他动作停了下来,图勒巫师就要抬头。  “等等。等等……一会再看!”  仇薄灯心虚得厉害,急中生智,抓了条布带——也许是腰带,在图勒巫师抬眼前,胡乱缠在他眼上,用力打了个死结。  然后……  他一溜烟,拖着锁链,跑到毡毯的另外一边去了。  远远的,笑得肩膀直抽。  六七股辫子乱飞,几枚红玉戒指编得忽高忽深,堪称……  灾难。  图勒巫师高眉深目,如部族传统打扮时,有种神秘的气质。被仇薄灯这么一折腾……丑到是不至于,毕竟人长得好。但他向来冷戾,配上这灾难的发辫,就显得格外违和,隐约居然多了几分……  无害?  笑声和锁链的清响中,图勒巫师取下蒙住眼睛的发带,往铜镜中瞥了一眼,就随意地移开了。  仇薄灯一怔。 第37章 “喂!”  仇薄灯被火烫到似的,立刻就想跳起来。  但图勒巫师双手虎口卡住他的髂骨,不让他起身……仇薄灯的膝盖用力抵在毡毯的白玛回环彩绣上,脸颊前所未有的烫——他被迫隔一层厚实的氆氇布料,跨坐图勒巫师劲瘦的腰上……  他真的要羞耻到极点了,却又挣不开男人的手,只好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  图勒巫师自下而上,摩挲他的骨嵴。  一节一节的。  少年单薄的身影猛地向后一仰,如果不是男人的手撑着他,恐怕已经倒下去了。不过,结果也没有什么差别,他依旧倒下去了——图勒巫师按住他的背。  将他压向自己。  “别……”  仇薄灯把脸埋在他镶嵌有紫貂貂皮的衣襟里,细声细气地哀求。  莫名其妙的直觉:  ——给他戴上银指的图勒巫师好像……非常非常危险……  身娇体弱的小少爷心头发怵。  实在是不想再昏昏沉沉睡上好几天,小少爷一动不动,只讨好地伸出手臂,环住图勒巫师的脖颈,指尖勾住一枚红玉戒,一声声喊巫师的名字。像一只被主人强行团进怀里的猫,在试图讨价还价。  ——都给吸了,就别再欺负它了!  他的确急智了一回。  少年的手很秀气,乖乖蜷在巫师的胸前,指节弯曲,主动勾住一枚暗红的玉戒。他指根处戴着那枚菱形嵌雪晶的银戒,红玉髓与银蓝晶靠在一起,光泽艳丽……仿佛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很近。  图勒巫师摸了摸他的发辫。  没有再欺负他。  只轻轻抚摸他的睫毛,将下颌抵在他头上。  沉重的呼吸落在头顶,仇薄灯一动不动,蜷缩在他怀里。屋子里的火光摇晃着,暖融融的,图勒巫师的怀抱也是暖的,只是……  仇薄灯难为情地想,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某人是不是……  还是出去练刀比较好?  在仇薄灯纠结怎么建议的时候。  笃、笃、笃。  有节奏的叩窗声响起。  图勒巫师养的苍鹰停在木窗外,带着山脚送来的信,探头用利喙敲击窗户。往常,只要敲一下,窗户就开了。但现在,它接连敲了七八下,木窗还是关得紧紧的。  图勒巫师不理它。  屋子外。  苍鹰困惑地转动脑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它飞起来盘旋了一阵,确认木屋的门窗缝隙确实投出火光,于是……  笃笃笃笃笃笃!  它敲得更急了,又扑又抓。  估计以为主人出事了。  “……去开。”  仇薄灯轻轻扯了扯他的发辫。  图勒巫师看了他一会儿,在苍鹰越来越急的抓挠声中。  侧身把他放到毡毯上。  仇薄灯立刻扯高衾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屋子外的苍鹰几乎开始挠窗缝了,在它死命扒拉的时候,它关心的主人面无表情,拉开木窗。还没等苍鹰表示欣喜,他就取走它腿上绑着的信。  “砰”一声。  把窗关了个严严实实。  刚想进屋取暖的苍鹰悬停在窗外。  仇薄灯觉得它怪可怜的。  图勒巫师已经面色如常,站在铜盆边读信,读完松开手,让信落进铜盆。他提起图贡长刀,站在门边,用生硬的中原话,问:“阿尔兰,要去?”  ……他倒坚决。  他不限制仇薄灯待在哪里,仇薄灯什么时候想出门都可以。  只是一定得和他一起。  仇薄灯:“……”  假如没猜错,这人应该是得去处理部族的事吧?  就算他听不太懂图勒语,但他好歹也是个中原人啊!这人实在很有话本里“色令智昏”的感觉……  呸呸呸!  什么鬼。  “不去!”小少爷恶声恶气。  图勒巫师站在门口看他,小少爷瞪了回去。  似乎是确认了他真的不想出门,图勒巫师便低头,将手腕上的暗金古镯解了下来,走向墙壁的青铜兽首。  仇薄灯听见宝珠转动,机括声。  他眼睁睁看那一枚暗金古镯重新锁回兽首挂钩下方,重新被镀银的鹿角面具衔住……鹿衔环,鹰巢的主人栓住了他的羔羊。  锁好后,图勒巫师还拿指尖轻轻拨了拨锁链。  发出清脆的声响。  羞耻蹿上仇薄灯的脸颊。  他有点牙痒痒,一把扯高毡毯。  背过身躺下。  这回,他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了。但低垂的,金灿灿的、弯弯的细链一直延伸到衾被下,只一眼,就能让人猜想到,藏进衾被里的少年遭遇了什么——他被圈在这块毡毯上了。  ……………………………………  图勒部族处理事务的地方在族中的一处大圆顶木屋里。族中说话有分量的人,围绕篝火,席地而坐,各自发表意见。  冬牧庆典和共毡礼当天的部族损失统计出来了。  牲口被大火和木鸢惊动,四散奔跑,跑丢了很多——但大部分在当天晚上,就由部族的勃额们寻了回来,损失稍微小一点。麻烦的是所有彩旗、布幔一日间烧了个干干净净,其中绝大部分旗帜是万神节需要再次使用的。  眼下,部族的妇女、老人还有小孩,都在没日没夜地赶着织布,刺绣。  工程浩大。  较为严重的则是人员伤亡。  空对地的压制太强,不少勇士受了伤,其次是房屋被抛石砸毁了许多。最重要的是……  “他们想烧掉神木,”老族长说,“叛徒把神木的存在透露出去了。”  说到这里,所有人朝首巫大人看去。  神木周围,被叛徒铺下了许多浸泡过燃油的薪木,用兽皮覆盖,上面堆雪加以掩护——如果不是首巫大人的阿尔兰驾驭火鸢,强行驱逐所有木鸢,恐怕后果难以挽回。  几位上了岁数的老人,站起身叽里咕噜,朝首巫说了一长串话。  原本部族首巫的共毡礼,所有族老都得参加,但因为首巫的阿尔兰是个中原人。他们拒绝出席。  他们在为此表示歉意。  篝火照在首巫脸上。  他面无表情,银灰的眼眸再也找不到一丝面对阿尔兰时的粼粼天光,变得像一把被火灼烧的刀。  “第二件事,”老族长拿起一样东西,放到所有人面前,“苍狼部族送来歃旗,表示会如期参加我们的万神节。”  屋中一片哗然,咒骂声、愤恨声响成一片。  老族长头疼极了。  谁都知道部族受袭有苍狼部族在捣鬼。  但既然他们没有证据证明苍狼部族背叛雪原,而苍狼部族又遵循了雪原的规矩,图勒就必须接纳他们参加万神节。  毡毯上,苍狼部族的歃旗绣着一行字:  ——以万神的名义,放下你的弯刀。  在袭击图勒后,送来这样一面歃旗,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不少性情急躁的年轻勇士甚至直接站起身,表示要在冰季去攻打苍狼的部族——既然万神节不能对仇敌拔刀,那就在万神节前把仇敌杀掉好了!  胡闹!  老族长刚要呵斥。  一直沉默不语的首巫将视线从篝火上移开。  “让他们来。”他说。  ……………………………………  门关上了,屋子安静下来。  静下来之后。  屋外的风就显得很凄厉。  很难想象,有人数年如一日地住在这里。仇薄灯侧着身,听着风声,盯着墙面,过了好久,他犹犹豫豫地,把手从被窝里抽出来。  将图勒巫师给他戴上的戒指举到眼前。  是枚银戒。  菱形的团花戒面嵌了一枚圆形的银蓝雪晶。仇薄灯记得《四方志》讲过,图勒部族将雪晶视为神的恩赐,佩戴雪晶能够使人们不受苦难侵扰。而菱方形团花纹与圆形宝珠的结合,对应初民的“生死轮回”。  这是…… 第39章 圣雪山,山腰。  许则勒写完辟蒙版图勒语和中原话的解字集,把彻底秃掉的笔一丢,站起身,推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窗户一开,他就被冷气和阿玛沁的怒骂,搞清醒了。许则勒讪讪笑笑,僵着手要关窗。  忽然,许则勒一愣。  “他还在转山?”  转山又称拜山。  图勒部族供山川河流为神,认为转山拜湖,可以为自己,为他人消灾解难。  其中,以圣雪山最为灵验有效,因为它是整片雪原的脊梁。山脚石阶刻了九十九卷经文,一卷一转,一转一轮回。  寻常转山,只需择其一就可以。  除非……  要为谁求永生永世,平安喜乐。  “估计是想把九十九卷经文都拜过吧,”阿玛沁回答,她问,“首巫大人的阿尔兰,真的非走不可吗?我觉得阿尔兰也没那么讨厌首巫大人。”  许则勒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回答。  许久。他捏着解字集。  推开门。  “……我还是得跟他说说。”  狂风卷过辽阔的旷野。  图勒部族遭遇袭击的同一天,雪原,十六个小型部族同时遭遇袭击。他们没有图勒那么好的运气,遇上会开木鸢的小少爷……一具具被利箭钉死在地面的尸体,一座座焦黑的木屋,食腐秃鹫冲天而起。  巨大的、深深的矿场深沟横贯过平静的牧场。  丑陋得像大地的伤疤。  大雪落下来了。  掩盖一切。  …………………………  屋顶堆起厚厚的雪盖。  可怜的苍鹰失去了它的篝火,只能蹲在烟囱边蹭点热气。它缩着脖子,把脑袋钻进翅膀下。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它急切地飞起来,扑腾翅膀,跟在回来的图勒首巫身边……  木门关上。  苍鹰展着翅膀,悬停在门外。  它傻了。  图勒巫师带着墨迹刚干的《双原解字》进屋,俯身往彩绘铜盆里添了些薪木。火烧旺起来,他身上的风雪寒气未散尽,便只在毡毯边坐下,将解字集搁在膝盖上,低头,沉默地看着睡得正深的少年。  薪木噼啪燃烧。  ……你要拿什么留他在雪原?许则勒问。拿图勒与仇家血战,还是拿图勒与仇家结盟,世家以此为借口进入雪原?放弃吧。他不属于这里。  图勒巫师还带着仇薄灯给他编的红玉戒,垂着眼睫,坐在仇薄灯身边。  炉盆的火光照在他脸上。  骨骼起伏的阴影。  又冷又硬。  ……他怎么不属于这里?他整个都是他的,命是他的,肉是他的,骨是他的。他怎么不能留在这里。  火光印在小少爷的眉眼间。  浓密蜷曲的睫毛覆盖在瓷白的肌肤上。  恬静脆弱。  和雪原截然不同。  图勒巫师伸出手,要把他整个地揉碎,揉进自己的身体,吞下去,藏起来,不叫人夺回去。苍白的、冰冷的手指触碰到少年的脸颊,仇薄灯感受到冷气,不高兴地蹙起眉。  “……阿洛。”  他嘟嘟哝哝,喊了一声。  手悬停。  许久,收了回去,替他掖了掖被角。  熟悉的风雪气息坐在身边,小少爷半睡半醒,抬起头,含含糊糊问:“你去干嘛了呀?”  图勒巫师隔着衾被,冷硬地按了按他的脖颈。  让他继续睡。  小少爷以为他要进来,往里头挪了挪。  不情不愿掀开一点被窝。  小少爷睡得迷糊,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招惹什么——火光一跳,男人握住他的腰,将他举起,放到自己腿上。第37章 安抚  仇薄灯睡挺久了。  但不妨碍他被弄醒时,坏脾气地、恶狠狠地咬了男人一口。  ——大半夜的,什么毛病。  图勒巫师任由仇薄灯咬,只将下颚抵在他头顶,箍住他的脊背。  就像雪原的猎豹。  大冰季来临,找不到食物的恐怖苍白季。  有些饿疯了的雌豹便把目光转向伴侣,撕开它的咽喉,饮它的热血,咬它的肌肉,嚼它的骨头……在被伴侣活生生啃噬的时候,体型更庞大的雄豹,只沉闷地低头,像往常一样舔舐它的头顶。  ……他的阿尔兰给他编了发辫。  ……他的阿尔兰让他戴上戒指。  ……他的阿尔兰为他留了毡毯。  他的阿尔兰没那么讨厌他了。  等他叩完九十九卷经文,他的阿尔兰将如白鸟般幸福吉祥。等他转完九十九遍圣雪山,他的阿尔兰将如龙舌胆般健康平安。他们可以一起骑着猛犸在雪原的平野奔驰,他会带他去穿越降灭邪见的大峡谷。  从此死亡的阴影,再也追不上阿尔兰的脚步。  那些连个吉祥美好的起点,都不肯与他的中原人,他们凭什么把他从他身边夺走?  ……所以呢?  ……你是要叫他看雪原刀兵火起,还是要叫他与家人分离?  许则勒站在风雪中,声音很轻,话语很重。  ……仇少爷是那么一个……一个连我这种卑贱如蝼蚁的人,都愿施加援手的人啊!你是要叫他自责?还是要他难过?  冰冷的、刺耳的话诅咒般回响。  许则勒、东洲、世家……一个个古怪的名词,一只只古怪的木鸟,一个个面目灰蒙的模糊人影,他们鬼魅般向他逼近,向他压迫,向他藏在巢穴里的珍宝伸出手。  不够。  只是藏起来还不够。  鹰巢不够高,圣雪山不够远。风可以抵达这里,雪可以抵达这里,中原人的木鸟可以飞到这里……锁链可以被切断,山石可以被攀登,悬道可以被重连……要彻彻底底地吞下去,相融到别人怎么掰都掰不开……  火光照到图勒巫师的脸上。他脸颊的肌肉,恐怖地、剧烈地跳动,扭曲,狰狞。  巨大的暴戾、愤怒、怨恨、以及……  不安。  他是最强大的勇士,是最可怖的巫师、萨满、勃额。但许则勒指出了他一直回避,一直不愿去想的东西……他的阿尔兰是他抢回来的新娘。他可以把阿尔兰藏在鹰巢,戴上锁链,唯独没办法切断那些人赋予的血缘。  ……飞鸟会寻旧巢,白鹿会回旧林。  他的阿尔兰,会想要回家。  最原始最蛮野的天性冲击图勒巫师的神经,驱使他撕开怀中少年单薄的衣物,将那些布料撕成碎片,拉扯,打结,将纤细的手腕捆在一起,钉在头顶,拖起他,掰开他,撞碎他,吞噬他……  仇薄灯其实一直对和自己共毡共眠的人没有个真正的、具体的认知。  图勒的首巫,最强的武士。  他的骨骼比青铜还坚硬,他的肌肉比虎豹还刚韧。他双臂力量的爆发,比木鸢最猛烈的拔升折转还可怕。他若失控,仇薄灯这种娇气到轻轻一捏就会留下红痕的小少爷,在瞬间就会被他勒断脊骨,撞碎血肉……  他一直都在克制。  否则小少爷休想在他的毡毯上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你……怎么了?”  小少爷慢慢松开口,迟疑地问。  仇薄灯一开始还以为,这家伙发神经呢。白天默许他的时候,什么都不做,晚上睡得好好的,才要来折腾他。  这才怒气冲冲地想咬死他算了。  但咬了一会,渐渐地,仇薄灯也发现不对劲了——他被禁锢在图勒巫师的怀里,对方的手臂坚硬如铁,简直就是最恐怖的囚笼。但和往常不一样,图勒巫师的手臂离他的脊背有一小段间距。  能感觉对方结实肌肉的存在感,但事实上,没有直接的接触。  仿佛……  对方好像很怕这个时候碰到他。  这是怎么了?  怎么出去一样,回来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仇薄灯迷糊了。  图勒巫师的视线死死定格在衾被表面的褶皱,褶皱里变幻的火光,耳边是少年隐约带了一丝很难察觉的关切的嗓音……阿萨温徳,阿依查那,阿依西勒索。 第41章 所以不怕他。  摩挲脖颈的手指未免太过小心翼翼了,用的力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很难想象,一个单手握刀,跟头狼正面相抗的人,动作能轻柔到这种地步。  也不是说他轻一点不好,可这也太轻了……  仇薄灯为难地想。  图勒巫师的手,是常年握刀拿箭的手,虎口、指腹,全带一层坚硬的,粗糙的老茧。平时力道稍微重一点,就会被刮得麻麻刺刺的,仇薄灯为此没少咬他。可等到对方真轻得不得了了,反而痒痒的,像拿羽毛在扫。  更加受不了。  仇薄灯打小就怕痒,忍了一会儿,没忍住,捏起拳头,往他结实坚硬的脊背恶狠狠捶了一记。  轻轻轻轻轻轻!  该轻的时候不轻,不该轻的时候轻成这个样子!  假惺惺!  估摸是以为弄疼他了,图勒巫师的动作就停了下来,手指停在他的耳侧。片刻,缓缓移开,替他拉好了松散的里衣衣领。冷沉的嗓音低低地说了句什么。虽然听不懂,但从语气判断应该是在道歉。  仇薄灯偏过头。  年轻的图勒巫师只隔着衣服,静静环住他,移开视线。他身上残留风雪的气息,颧骨又冷又苍白,不,他整个人都是苍白冷硬的。  他的睫毛在那片银灰里投下淡淡的阴影。  仿佛是冰湖倒影枯寂的古树。  尽管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心脏的跳动又缓又沉,对方确实是在难过……算了,不跟他计较了。小少爷想,好歹救过他三次。  反正、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做好了心理建设,仇薄灯抬高手臂。  他抱住图勒巫师的脊背,然后轻轻起身,把下颌抵在男人坚硬的肩骨上,胸膛贴着胸膛,脖颈贴着脖颈……隔着深黑的氆氇布料,强健的肌肉传来滚烫热意,脊骨瞬间就泛起一阵寒意。  很容易让人害怕。  因为每一块肌肉都蕴藏恐怖的力量,都能在瞬间摧毁他。  靠上去的瞬间,仇薄灯的确感到了恐惧——非常危险,直觉在警告。  他在拥抱一头猎豹,拥抱一头很有可能撕毁他的猛兽。再无知再天真的猎物,在面对威胁生命的掠食者时,直觉都会发出强烈的警告。  任性的小少爷没理睬直觉的警告。  ……反正命是他救的。他想。  大不了还回去就是了。  屋子外的风凛冽凄厉,屋子内的火熊熊燃烧。  光线变幻,漂亮得雌雄莫辨的少年,脚腕戴着金色的镯锁,在高大沉默的古怪巫师怀里半跪,起身,轻轻将自己的脸颊贴上男人的脸颊……仿佛古老传说的献祭,纯洁美丽的牧羊女,把自己供奉给神龛里的恶神。  他是祭品,是战利品,是所有物。  ——他知道他很危险。  ………………………………  森林正在倒塌。  苍狼们踩着无声无息的脚步,环绕,扫视,巡逻。一棵接一棵,生长了不知道几百几千几万年的古树轰然倒下,砸出无比沉重的声音。这些在冻土层长出的树,比钢铁还坚硬,寒风和暴雪锤实了它们的肌理。  锵锵锵。  “果然啊……”出身东洲平塘的沈家分支主事,沈方卓屈起手指,敲了敲砍到的树干,发出的声音冷如金属,“古书称,北有寒木,可比金精。果然是名不虚传。”随即,他又笑道,“如此非凡的古木,若无王子您手下的诸位勇士,便是允许我们来砍,都砍不倒。”  苍狼部族的突兀木王子拄着插在地上的铜斧,冷酷地盯着正在伐木的族人。  不远处,几颗狼首与几名苍狼部族族人的首级被他钉在树皮上,震慑所有胆敢对伐林提出异议的人。  面对沈方卓的吹捧,他脸上露出几分自傲,以及一丝掩饰不住的轻蔑。  显然,他没将中原人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中原人除去建造的飞舟、木鸟厉害外,就没有几个经得起打的,全都瘦弱得一拳就倒。  沈方卓没错过突兀木王子的那一丝轻蔑,他不动声色地在心里骂了一声“不识好歹的蛮民”,轻笑道:“鄙人就提前恭喜苍狼将重回圣地,夺得雪域大门的掌控权了。届时,沈家定与苍狼部族永世为盟。”  突兀木王子点点头。  对沈方卓他还算客气,比蹩脚的中原礼仪道:“沈先生不必担忧,以苍狼的名义发誓,我突兀木绝不亏待朋友。”  轰隆一声,十名苍狼勇士再次伐倒一株巨木。  森林逐渐出现一个缺口,裸露的深褐土地,一时半会还没被白雪覆盖。树桩流出暗红的液体,部分树根翻出地面。沈方卓走上前,抹了一把树汁,露出欣喜的神色,询问突兀木王子能否将这些树桩一并掘出带走。  旁边的一些苍狼勇士脸上掠过愤怒的神色。  突兀木王子随意地点点头。  他不关心砍伐古木,挖掘树根是否违背古老的祖训,他更关心另一件事:“木鸢大概什么时候能造好。”  “王子不用担心,一个月内,定为您造好第一批木鸢。”简简单单谋得到千年龙木髓,沈方卓心情大好,起身道,“而且,我向您保证,寒木造出的木鸢,绝对飞得比您以往见过的任何木鸢都快,都高。”  顿了顿,他笑。  “前些时日,您也见过的那批木鸢,在这些寒木造出的木鸢面前,就像麻雀对上鹰隼。”  突兀木王子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略带自傲地询问沈方卓,这样的木鸢算不算最强的木鸢。  “定然是顶级木鸢,”沈方卓却道,“但最强的木鸢如今却无法造出来了。”  面对突兀木王子隐约透出的忌惮和怀疑。  沈方卓笑笑,一拱手。  “此事绝非我沈家对苍狼部族有所保留,只是东洲曾经出现过一架赤鸢,无一木鸢能及。世家询问遍所有天兵府,却始终不知道是谁设计的。此后木鸢几经革变,几乎全都以还原当初的那架赤鸢为目标,可惜至今未能实现。”  突兀木王子将信将疑,将视线移向另一边。  一身仄领窄袖劲装的仇家护卫,雁鹤衣,背着她那柄赤鳞龙纹的松木剑,立在一株古木顶端。  她在等东洲的回信。  沈方卓与突兀木王子交换了眼神,心照不宣。  ——仇家的小少爷该在东洲回信前“不幸”遇难了。  ………………………………  雪一波一波,覆盖过鹰巢,又一波一波,向下滑落。白雪簌簌掠过木窗,被从里面透出的昏黄灯火照亮。  孤身一人的仇家小少爷脚上戴着金色的镯锁,跪坐在图勒最强大的首巫腿上,被固定住腰肢。他安安静静地仰起头,漂亮的脸蛋被男人苍白宽大的手骨衬得越发精致。火光落在他眼里。  圣洁的、纯白的献祭。  图勒巫师久久地凝视着他,俯身。  ——轻如初雪的吻落了下来。  他的欲念那么深,落下来的吻却那么轻。  猛兽收起它的利爪和獠牙。  它被驯化了。  等到分开时,图勒巫师的手指轻轻放在少年的腰带上,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是遵循天性的掠夺者,此时却开始跌跌撞撞地想去做一些违背本能的事。  对上那双银灰的眼睛,仇薄灯的睫毛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知道他是在问可以不可以。第39章 “以身渡厄”  大概是仇薄灯沉默的时间太长,图勒巫师替他将腰带系了一个服帖又不易脱落的结,修长冷白的手指再往上,捺了捺衣领,遮住那些容易引起绮欲的残留红痕。做好这一切,图勒巫师抱起他。  侧身。  仇薄灯仰着脸,黑发垂落。  图勒巫师一只手环住他清丽的脊背,一只手撑在放在旁边的图贡长刀上。低头将他放回毡毯上,仇薄灯鸦羽般的青丝铺满一整个洁白的枕头,盈润的唇在火光中越发嫣红,图勒巫师俯下身。  仇薄灯安静地看着他。  眸光清如天池。  迟疑片刻,落向唇瓣的吻,最终覆在了仇薄灯的额头。  图勒巫师低低说了一个词,抓起图贡长刀,就要抽回手臂起身。  忽然,他一怔。  少年刚刚为了安慰他,环住了他的腰。如今,那双细腻的手并没有落下——尽管力道非常轻微,但确确实实,仍然搭在他腰间。  图勒巫师低头。  仇薄灯别过脸,紧张地咬住自己的唇瓣,两扇眼睫毛颤抖得如同翩然欲飞的蝴蝶。  外面风声好大……  他想。  片刻的寂静过后,薪火燃烧的木屋里响起少年的一声惊呼,年轻的图勒巫师直接单手把他抱了起来。失重感让仇薄灯本能地抱紧对方劲瘦的腰背——几乎是立刻,他就被氆氇布料下强健滚烫的肌肉,给烫得浑身发软。  就像伸手去抚摸一匹野生的骏马。  紧实的肌肉,恐怖的体魄,可怕的爆发力,能在瞬间冲毁一切。  骨嵴在颤栗,指尖在颤抖。  被猛兽凶禽笼罩的本能求生意识在警告他,在叫嚣,在让他逃跑……仇薄灯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但他哆嗦着,始终没有松开手——因为男人紧紧环住他的手,颤抖得比他的还要厉害。  这是一个自人间坠落深渊,又自深渊重返人间的拥抱。  “……薄灯,我的阿尔兰。”  图勒巫师抬起他的脸。  吻他光洁的额头,吻他昳丽的眉峰,吻他秀气的鼻尖,吻他饱满的唇……所有的吻都热烈得近乎风暴,也都颤抖得近乎急雨。仇薄灯被淹没在他的吻里,模模糊糊捕捉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第43章 圣雪山高耸,巍峨。  主峰高处的黑石崖上透出一点灯火,被逐出屋子的苍鹰蹲在烟囱外,缩着脖子打瞌睡。期间鹰巢的主人推门出来过两次。第一次,苍鹰还会不死心的,落到地面,跟在主人脚边,试图混进去。  第二次……  苍鹰直接蹲在烟囱边一动不动。  它算是彻底明白了:自打那个漂亮的小少爷住进来以后,木屋就再也不是它随随便便,能够飞进飞出的地方了!  鹰巢的主人们在休息。  他们连为一体,躺在同一张毡毯,盖着同一张衾被,侧着身,面对面睡着。仇薄灯的唇瓣是红的,眼尾是红的,睡相很乖:头枕在图勒巫师的手臂上,呼吸落在图勒巫师的颈窝,小臂收在胸前。  手背贴着图勒巫师的心脏。纤细的手指微微蜷曲。  无名指戴着镶嵌银蓝雪晶的戒指。  外边很冷,里边很暖。  少年睡得正沉。  图勒巫师一动不动,让少年安安稳稳地睡在自己的臂弯里,在看书。  罩上铜罩的火,光线有些暗,模糊照出他们枕边的《双原解字集》。  ……阿尔兰,胡格措,阿库拉伊。  古老的雪原上,生长着名叫阿尔兰与胡格措的天赐神木。它们破开冻土,相伴生长,互为侣伴。哪怕分处一座的山的两边,只要有一缕光,一线水,就会竭尽全力向对方伸展枝干,直到根与枝与叶,死死交缠。  若有人伐掉其中任何一棵,另一棵很快就会跟着倒下。  不管它的根扎得多深,枝干长得多粗壮,叶长得多茂盛。  图勒人喜欢它们的忠诚和坚韧。  用它们称呼在一起的人。  图勒巫师的视线落在“阿库拉伊”,过了很久,他用空着的一只手,翻到另一页——不需要做记号,他也能直接翻到的某一页。  ……阿温贡。  家。  图勒巫师撕下它,折叠,藏好。  他将下颌抵在仇薄灯的发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  第二天下午醒来时,发现图勒巫师已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看样子昨天晚上,确实是个异常。仇薄灯顿时长出一口气。  他实在是不想安慰第二次了!  不过……  仇薄灯拿起放在枕边的《双原解字》,翻了翻,不由得露出些许惊愕的神情——图勒语系和中原语系相差这么大,许则勒是怎么办到在短短十几天里,把这玩意写出来的?这么说……  仇薄灯思考起,十天一本《四方志》的可能性。  既然能十几天写完一部解字集,想来十天一本《四方志》应该也问题不大吧?  记下这个不错的主意,仇薄灯快速翻起书。  他可受够了和某人生气的时候,骂人都不知道怎么骂的日子!  忽然,他手指一顿。  仇薄灯视线定格在眼熟的一页。最上头一行,端端正正地写了几个中原词汇,唯恐仇薄灯看不懂似的,下边则是它的图勒字母:  胡格措。  啪!  仇薄灯直接扣上了书,险些把它丢出去。  ——他还记得某人哄他喊了什么!!!  仇薄灯合书的动静太大,在彩绘铜盆边收拾东西的男人起身,走到他身边。仇薄灯现在一看到他,就想起许则勒张牙舞爪的那一行备注,就想起那个与“阿尔兰”对应的图勒词“胡格措”。  “你、你……你出去!”  仇薄灯恼羞成怒,把书拍在图勒巫师脸上。  图勒巫师习惯了他醒来就要发火,将书抽走,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出去。  “……要去圣林吗?”图勒巫师问。  原本不理他的仇薄灯停住了。  《四方志》里记载过圣林。  它真正的名字叫做“哈卫巴海”,说那是图勒部族最美丽的一片古林,只可惜不让外族人进去。许则勒只能从阿玛沁口中,得知它的一些情况。阿玛沁说,它是神女的眼泪,是雪原的心脏,是祖先英魂回归的地方。  日出时分,会有金色的晨光,穿过茂密的林端。  万物在它的怀抱里生长。  仇薄灯这一次来雪原,计划去的地方,就有图勒的哈卫巴海。  “……”  仇薄灯不吱声。  图勒巫师知道他想去,扶他起来。  仇薄灯坐在毛毡圆凳上,等图勒巫师收拾东西,低头,拨了拨脚腕的锁链。他抿了抿唇,链子很长,一端扣在他脚上,一端扣在图勒巫师的手腕上,倒不会影响活动。只是……世家出身的小少爷不愿意去想别人的目光。  诧异、古怪、还是其他的什么?  他们会觉得他是什么?  可图勒巫师那天好坚决的样子。  ……共毡礼,洞房。  阿尔兰,胡格措……  阿库拉伊。  另一边也响起了金环碰撞的声音,仇薄灯闷闷不乐。  说难受不难受,说高兴不高兴的复杂情绪,在图勒巫师于他面前蹲下的时候达到了顶端。仇薄灯别过脸,不想去看男人,视线落在跳跃的火苗上……胡格措、阿尔兰、共毡……共毡……  咔嚓一声。  仇薄灯抿紧唇,指尖无意识按得泛白。  图勒巫师捏了捏他的指尖,让他低头看。  ……他都没说什么了,还要他看?!  仇薄灯不敢相信他居然这么过分,一时间连哈卫巴林海都不想去看了。  “我不出去……”  仇薄灯一怔。  暗金的古镯确实还在,但镯上连接的锁链却没有如他想象的一般,缠绕在图勒巫师手腕上——锁链被拆短了。  图勒巫师将调宽一些的镯子往上推,让它变成一枚箍住猎装裤的装饰物,扣在高筒马皮靴靴帮上方。拆短的金链细细地垂落,落在少年劲瘦优美的小腿肚上,和璎珞一样,叠缀三圈。  替仇薄灯用宝石卡好锁链,图勒巫师示意他起身。该束上腰带了。  “哦。”  仇薄灯乖乖地站起来。  他按住图勒巫师的肩膀,视线不自觉落向男人苍白宽大的腕骨,那里也扣了一枚暗金古镯。  唯恐被烫到似的,仇薄灯飞快移开了视线。  ……算、算他知恩图报好了。  仇薄灯红着耳尖。  等到最后一颗纽扣扣好,仇薄灯向前走了几步。小腿上的细链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仿佛真的只是漂亮美丽的装饰物,任谁也想不到,等回到屋子,它立刻就会被重新连起来,将少年牢牢地圈在毡毯上。  ——过分到极点的对待。第41章 奖励  对哈卫巴林海的好奇,让仇薄灯格外迫不及待。图勒巫师刚刚给他扣好猎装外套的纽扣,就去拉门。门一开,就被扑面而来的凌冽狂风刮得一个劲儿向后踉跄,直接撞到图勒巫师的身上。  正在系斗篷的图勒巫师反应很快。  单手就将他捞进怀里。  仇薄灯:……  他怀疑这人是故意的,而且他有证据!  当初在沙尓鲁背上的时候,图勒巫师能轻易削减周围的风势。难道圣雪山附近的风就有什么区别吗?分明就是诚心的……“自投怀抱”的小少爷狠狠咬了图勒巫师一口。图勒巫师任由他咬。  低头用自己的斗篷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小少爷冤枉他了。  巫师们一般情况,不会在圣雪山上使用巫术。一方面是对圣山的敬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警戒自己。他们始终认为,滥用力量会散失对大自然的畏惧。风暴无情,冰雪反复,失去敬畏之心的人,定将苍白反噬。  甚至,他们要主动去感受大自然的可怖。  常年累月进行苦修。  图勒部族中的勃额们,每年都要去雪山的高处住几个月,忍受孤寂,忍受苦寒。师巫洛的屋子坐落在圣雪山最高的悬崖,并且经年不移,无形中已经昭告出他比任何一位巫师都强大。  在那些孤寂的日子里,他始终沉默。  独自聆听天地。  “……说!是不是故意的!”  温暖中原飞来的漂亮少爷气势汹汹,拷问他。  凶是够凶。 第45章 沈方卓不露痕迹地观察雁鹤衣的脸色,不放过任何一丝神情变化——不得不说,东洲第一世家的底蕴,实在令人惊叹。以雁鹤衣的修为,放到任何一个宗门里,都绝对是年轻一代的天骄楚翘。  比起沈家的几位嫡系子弟都不逊色太少。  然而,在仇家,她竟然只是那位小少爷的护卫。  沈方卓向来不觉得才华横溢的人,愿意一辈子充当他人的马前卒,车前兵——恩情岂能羁绊猛虎?  可惜,东洲仇家,横扫人间第一世家的震慑实在太大,他这几天不动声色的试探,不仅没能让雁鹤衣露出半点马脚,反而还引起了对方的警惕。为了不打草惊蛇,沈方卓不得不按捺下替家族招揽天才的心思。  耐心等到雁鹤衣折起信,沈方卓方开口问道:“雁姑娘,仇家主意下如何?”  “家主大人命令我,与诸位一同前往图勒部族,参加万神节,迎回小少爷。若小少爷有任何闪失,不论原因为何,不论犯者为谁,扶风仇家以扶桑十日发誓,定举全族之力以血深仇。”雁鹤衣抬起眼,眉宇间杀气凌厉。  赤鳞龙纹松木鞘内,陡然炸开一道清戾的剑鸣。  “不惜一切代价。”  “不死不休。”  剑气扑面而来,沈方卓神色不变,但后背已然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一直心怀怠慢的突兀木王子皱了皱眉,稍微正视起这个被沈家主事恭敬的中原女子。  雁鹤衣语气和缓下来。  “家主还有言,不论是沈家还是苍狼部族,亦或者是雪域的其他部族,若有能协助我,护少爷平安离开者,仇家愿将东洲茶道赠送与他,以作酬谢。”略微一顿,她将视线移向突兀木王子,“若不需要茶道,仇家还能出手,在三年间,寻回所有兽神圣骸。”  她后续的话一出。  沈方卓惊得再也控制不住神情。  一个念头划过他的脑海:仇家疯了!!!  且不提后边的“兽神圣骸”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单就一个“东洲茶道”就已经足够让十二洲一起疯狂。  东洲产茶,产名茶。  十二洲近六成的茶叶出自东洲,东洲近六成的茶叶出自扶风。以扶风仇家为中心,形成的茶道商贸网,被称为“黄金罗”,意思是往来的茶叶如黄金一般,流向四面八方。一条小型的茶道,足够支撑起一个小世家的所有开支。  既然仇家如此郑重,那指的定然不是一两条茶道,而是掌控在仇家手下的全部茶道。  ——那是仇家最重要的经济命脉!  疯了。  真的疯了。  短暂的震撼过后,沈方卓迅速醒悟,险些为仇家这疯狂到极点的手笔叫好。不,他们不是疯了,他们分明是清醒到了极点。  仇家的掌权者们,显然已经察觉到威胁家族地位的旋涡风波。  如果贸然踏进雪原营救,就会引发世家的联合冲击。如果不来营救,任由嫡系最重要的小少爷沦落蛮民之手,对任何世家大族来说,都是一个赤裸裸的羞辱,不亚于宗祠被人放火。  “士可杀不可辱”。  名望,对世家来说,不亚于生命。  更何况,仇家震慑十二洲的名望基石,全奠定在他们“牵一发动全身”的狠厉,凶悍上。他们能固守第一世家这么多年,便仰仗这种可怕的宗族关系,令人忌惮。任何一丝迟疑犹豫,都会立刻引起四方豺狼猎豹的反扑。  进雪原救也不是,不进雪原也不是。  面对这种困境,仇家干脆另辟蹊径,开出惊世筹码,以此来买小少爷的平安返回——“东洲茶道”和“兽神圣骸”一出,仇家的名望就最大程度保住了。哪怕后续,仇少爷真的不幸遇难,他们也能以此为借口,从容肃清仇敌。  ——看似疯狂,实则这是在旋涡狂潮中,最明智的应对措施。  沈方卓半点都不信世家真能为个纨绔倾尽全力。  “还请沈先生和突兀木王子,尽力将家主的消息通知各私贩商队,及雪原各部族。”雁鹤衣折叠好信,朝二人颔首。  沈方卓堪堪回神,一拱手道:“雁姑娘请放心,在下鼎力相助。”  起身后,一沉吟,他露出稍许难色。  “只是雁姑娘有所不知,冰季到来,飞舟难行,往年私贩商队都会在冰季前撤出雪原。今年寒潮来得急,他们撤得更早,此时还在雪原的恐怕不多。在下只能保证,突兀木王子定会派出最精锐的青狼骑,前往各部族进行通知。”  见雁鹤衣神色不是很好看,沈方卓及时补充道。  “不过,此时离万神节已经不远,各部族都已启程前往图勒,在抵达图勒之前,定然就能够尽数告知。万神节禁动干戈,诸多部族合力,向图勒施压,便是图勒也无法抵达整片雪原的意志。小少爷定会安然返回。”  雁鹤衣点点头。  突兀木打了声呼哨,放飞秃鹫。  按照沈方卓的解释,苍狼部族位于查玛盆地南段,距离图勒部族甚远,因此得马上起程,同时也方便将消息传达出去。  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声响起,苍狼部族拔旗起营,狼群、战马如赤色的潮水,向前推进。  与此同时,雪原的各个牧区,各个大大小小的部族,也都已经在准备动身前往图勒,参加万神节。图勒部族的武士们同样在有条不紊地布置。  风雪涌动,狂潮将至。  食腐的秃鹫盘旋在天空。  受冰季冰风影响,雁鹤衣没有再乘飞舟前行,而是与苍狼部族一起,驱马前进。  仇家家主的信叠放在她怀里。  若沈方卓能看到原信,说不定就要推翻自己刚刚的那一通猜想了……雁鹤衣实在不好意思直接复述老家主、现家主以及诸位长老的原话……信中充斥满各种暴怒的宣言,想来此时东洲已经一片混乱。  哪怕是雁鹤衣,也得说,仇家的诸位长老们霸道到了极点。  世家联手阻拦诸位长老赶赴雪原的举动,一定彻底激怒了那些老家伙。他们开出“东洲茶道”和“兽神圣骸”这样的恐怖报酬,压根就不是想周旋拖延局势,而是直接把整张赌桌掀翻。  仇家要进雪原,连最重要的经济命脉都敢砸下来。  ——谁敢拦?!  雁鹤衣一直觉得,小少爷能在这种动不动掀桌砍全场的家族里长大,没有成天看谁不顺眼灭谁,简直就是奇迹……  想到小少爷,雁鹤衣忍不住忧心忡忡。  也不知道小少爷现在怎么样了?  她家少爷那么金贵那么娇气。平日里,随便磕磕碰碰,就要留红印。茶水温度稍高稍低,就入不了口;床榻稍微不够平整,被子稍微不够柔软,就睡不着。落在图勒那种又穷又小的部族里,不就是活生生受罪……  越想越心疼。  雁鹤衣驱马向前,恨不得立刻飞到圣雪山,  只是……  若雁鹤衣知道,家族捧在掌心,娇气得不能再娇气的小少爷在受什么罪,铁定当场拔剑跟图勒部族血拼。  ………………………………  象屋里,纸张散落一地,写满字的纸上,除开几个字迹遒美,余下的笔划都显得生硬,但一笔一划都写得格外认真:仇薄灯、仇薄灯、仇薄灯……  还是仇薄灯。  炭笔滚动,滚过图勒巫师最先学会写的三个中原字。暗金铜纹的矮案桌脚时而向前,时而磕后。  带得毡毯来回褶皱。  一双洁白的手死死抓在矮案的边沿。图勒部族风格干练的猎装窄袖被扯得向下滑落,红底金纹的袖沿束出一节雪腻细瘦的小臂,指尖、指关节、指丘、掌骨、腕骨……全都是紧绷的,淡青的经络清晰可见。  手的主人将脸颊贴在桌面。  碎钻般的泪水,沾在他不住颤抖的睫毛上,唇无意识地张开,呵出的气,在光滑的深红彩漆凝成一小片白茫茫的雾……青丝被拨到一侧,露出的脖颈微微弓起。  秀气的颈椎骨被火光照成青山山脊般的线条。  另一只被深黑猎装衣袖箍住的男性手臂,撑在少年身边。  “阿尔兰。”  温热的唇落在山脊的亮与影,一节一节,缓慢膜拜。  一点一点。慢慢。缓缓。  ……阿尔兰、阿尔兰、阿尔兰什么阿尔兰啊!  混蛋!  指腹底下,冰冷的铜纹镶边开始发热,仇薄灯难受得想咬人……好过分!这家伙越来越过分了。他艰难地撑起身,伸出一只手,去抓撑在身侧的黑袖,指尖泄愤似的,在对方苍白的手背留下一道道红痕。  可要奖励的人迟迟没得他想要的,迟迟不肯罢休。  吻越来越密集,依旧缓慢,危险,难熬。  抓挠男人手背的指尖失了力道,指根发颤地搭在他的手背,小少爷受不了了,崩溃地喊:“胡、胡格措……胡格措!”  喊了喊了!行了吧!  最后一个音节刚刚落下,刚刚撑起身的仇薄灯又猛地向前倒下,被束缚在猎装里的手臂揽住。  短促、尖锐的嗓音里,铜脚矮案向前猛地滑出一段距离。  少年仰起头,后脑勺抵上男人带图腾刺绣的猎装领肩,眼中泪光盈盈。  ……阿洛!  他的嗓音破碎在咽喉里。  细密的汗珠,顺着滚动的喉结,滑进紧扣的衣领。  暗红领口束出一段矜贵的脖颈,一对黄铜托底镶嵌青金宝石的排扣,随着他的喉结起伏。再往下,所有排扣都扣得好好的……唯独用于束在猎装外衣中下段的银制佩带,卡扣被松开了。  图勒猎装的上衣佩戴由四指宽的金属矩章组成,一般有九节,每节边沿篆刻字母,中间镶嵌白玉、珊瑚珠、三眼宝石等雕刻成的浮雕,以卡扣环环相连。如今,最中间两节一会儿向前折,一会儿又落下。  卡扣与卡扣折叠碰撞,不断发出清脆的声音。  图勒巫师拉过少年汗津津的手。  要他去感受那两节晃动的银制佩带上的浮雕。  “唔……”  仇薄灯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少年纤瘦的手指在男人骨节宽大的手指间剧烈挣扎,拼了命想挣开,却无能为力,只能一点一点抵上那些浮雕……第43章 圣林  苍鹰巡航而返。 第47章 穿着暗红猎装的少年站在雪地里,暗金的古镯与锁链,在他的小腿上跳跃。仿佛他是一只迷失很久的鹿,带着美丽的枷锁。他轻轻伸手,触碰一棵沉冷的铁木,侧过头,将耳朵贴上漆黑的、龟裂的树皮。  落日的余光穿过树叶和积雪,落到他的脸庞。  纯白、圣洁。  他在听森林的声音。第44章 吻  雪层与腐叶被踩动,发出又轻又细的沙沙声。  少年依旧把脸庞贴在树干上,阳光染成淡金的眼睫微微上抬,眼眸带着黑曜石般的光泽。图勒巫师一步一步,缓慢靠近他,小心得像猎人与鹿在森林不期而遇。鹿的眼睛清亮无比,它安静注视陌生的来客。  只要流露出一丝恶意,它就会立刻逃走。  一步。  两步。  ……  美丽的鹿没有逃走。  猎人捕获了它。  骨节宽大的手覆到指节纤细的手上,图勒巫师站在少年背后,把耳朵贴到树干上,和他一起,聆听生命。  ……松针与松针碰撞,鳞果与鳞果相叩,枝丫与枝丫摩擦,风从最顶端的第一片树叶,吹到最下边的一根枝干。雪推着,攘着,沿着铁黑的树皮滑落……阳光转动它的角度,亲吻古树每一条龟裂的木纹……  ……漆黑的根,向下,向下,挣开冻土,撞开岩石。  ……古老的河,无光的地底。  ……生命。  自下而上,自上而下。  湍流。  “它们在唱歌。”少年近乎呓语,“风在唱、雪在唱、树在唱……”  他的瞳孔印出松针边沿的金色亮线,莹白的脸庞呈现出一种介于天真与神性的美丽。他就像个始终稚气,始终无知的孩子,在静谧的森林,第一次悄悄跟人分享,他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若他将思绪一一付诸笔墨,定会成为东洲最大的笑话。  图勒巫师没有笑。  他分开仇薄灯的手指,让他跟自己一根一根交错,然后一起按在树干上。猎装下,巫师脊骨处的经文唤醒少年肌肤上的经文,古老的经文流转,唤醒神秘的力量……仇薄灯的瞳孔忽然放大了。  ——沉稳的、跳脱的、欢喜的、耐心的……  铺天盖地的洪流淹没了少年的思绪。  所有树木的生命脉搏通过图勒巫师的指尖,源源不断,传递给中原来的小少爷。一棵树就是一位性情各异的守护者。它们以自己独特的语言进行沟通,树叶的震动频率、枝丫的蔓延方向、释放的不同气息……  喜欢松鼠的、喜欢小鸟的、喜欢豹类的……  有那么一瞬间。  他与另一个人一起化作两颗相伴生长的树,  世界错乱了,崩溃了,瓦解了。  他们脚下长出根,指尖长出叶;他们肩膀停着鸟儿,头顶撑着积雪;他们向上拥抱天空,向下亲吻大地。一年四季的风,一年四季的日和月,生长啊生长,直到最终缠绕在一起,轰然倒下。  太真切了。  真切得图勒巫师结束这场奇特的通感,拉起仇薄灯向里走,他还恍恍惚惚,不知道怎么迈出脚步。  ——树不会动的啊!  “……阿洛,阿洛。”仇薄灯惶急地拉住他,“不能走,它们明年还要飞回来筑巢呢!阿尔叫过了,要我们把最漂亮的分叉给他留着。”  阿尔。  图勒巫师愣了一下。  随即反应过来,阿尔兰说的应该是那些白颊黑雀,它们叫起来就像有谁在喊“阿尔,阿尔,阿尔呦”。  反应过来后,图勒巫师银灰的眼眸忽然温柔得就像月下的天湖。  ——哪怕是图勒的族人,世世代代生活在圣雪山,都未必能够在萨满施展通感的时候,清晰地感知自然的影像。  “阿尔它们回来了。”  图勒巫师俯身,轻柔地环住自己的阿尔兰,指引他去看。  “它们的巢在那里。”  仇薄灯顺着他指的方向。  只见一处漂亮的高树杈上,果然搭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鸟窝。里边两只白颊黑雀,你啄我一下,我啄你一下,互相梳理对方的绒羽。  他放松下来,声音轻快。  “啊……带回伴啦。”  ——每一棵树都记得栖息在它们枝丫上的鸟儿。  记得所有鸟儿的仇薄灯将清丽的下颌抵在图勒巫师的手臂上,看那一对嬉戏的白颊黑雀,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揪住男人的衣袖。图勒巫师低着头,安静地看他,看他呵出一小团一小团白雾。  “它们明年还会飞回来吧?”  “会。”  “真好啊。”仇薄灯目不转睛,“为什么人不能像棵树呢?”  他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清。  但图勒巫师听见了。  图勒巫师怜爱地摩挲了一下他的脸颊,朝那对吵吵闹闹的新婚雀鸟伸出手。它们扑棱扑棱地飞下来,落进巫师手里——它们好像一点也不怕他,明明他是个生得很高大很冷厉的人类。  巫师把绒绒的小鸟递给仇薄灯。  仇薄灯小心翼翼伸出手,捧住它们。  “阿尔!阿尔!”  刚搭巢过日子的小夫妇挤在他手里,胸前的绒毛圆乎乎的。  仇薄灯露出一个微笑。  ——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图勒巫师凝视仇薄灯浅浅的酒窝,只是很少对他笑。  以指腹揉揉两只不怕人的小鸟,仇薄灯恋恋不舍地将它们捧给图勒巫师。图勒巫师一抬高手,它们就又扑棱扑棱飞向新铸的鸟巢了。  图勒巫师垂下手。  忽然停在原地。  仇薄灯向前走了两步,发现人没跟上来,转头,诧异地问:“怎么了?走错了吗?”  图勒巫师没说话,低垂眼帘,他的手腕处,深黑的猎装袖口搭了几根纤长细秀的手指,指节处因寒意稍微泛起一点粉红。  ——少年第一次主动拉住他。  顺着图勒巫师的视线,仇薄灯很快就发现了异常。  他愣了一下。  下一秒,仇薄灯跟被火烫到似的,迅速松开手指,急急转过身,埋头朝前走。明明最过分的,最羞耻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此刻莫名的,脸颊就是烫得出奇,任由冷风怎么吹,都消不下来。  ——有什么好吃惊的!  小少爷快恼羞成怒了。  又不是他故意去拉的……都怪刚刚的通感,他还以为自己还是棵树呢……  沙沙的踩雪声追了上来。  “你干嘛非挑两棵树根缠在一起的树通感?!你是故意的吧?”恼羞成怒的小少爷埋着头,恶声恶气地先发制人。  反正,宁死不愿承认刚刚是自己主动去拉的。  图勒巫师笑了一声。  他笑得很轻,奈何小少爷现在一丝风吹草动都敏感,立刻就捕捉到了。  顿时,仇薄灯气得更厉害了,要不是脸颊也烫得更厉害了,非得扑上去,狠狠咬他两口出气不可。  他愤愤地记了一笔账,低头不理人。  他不愿意被拉住手了。  图勒巫师也不在这时候强求他,只走在旁边,在他几次差点滑倒时,伸手扶住他。哈卫巴林海不知存在了几千几万年,厚厚的积雪与腐叶堆叠,大大小小,盘结错落的树根半隐半现。  从表面看,是平坦的雪地,一脚下去,其实是好几条绞在一起的树根。  一不留神,就得被绊个结实。  第不知道多少次,被图勒巫师拉住后,仇薄灯也觉得自己赌气的行为得不偿失。但要他开口让某人牵他走,他又拉不下脸,闷闷不乐地站在原地,不肯再往里头走了。  图勒巫师以为他真被磕到了,紧走一步,到他面前,蹲下来就要给他检查。  仇薄灯轻轻踢了踢他。  在他抬头时,仇薄灯别过脸,视线落向森林的深处。日光渐渐下沉,森林逐渐暗淡下来,只剩白雪幽冷的反光,蒙蒙的。  图勒巫师只能看到他侧脸的轮廓,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  “你们想要木鸢吗?”仇薄灯依旧看着林中的远雪,“在地面很难击溃那些人的。你们得驾驶比他们更好的木鸢。”  仇薄灯声音异乎寻常地平静。  又静又轻。  “我知道怎么造。”  搭在靴上的手指停顿了。  “那些木鸢都不算什么,”他说,“它们只能叫鸢,真正的木鸟,是苍鹰是猎隼。我能给你、给图勒造出全天下飞得最高最快的木鸟。东洲仇家,位居扶风,扶风曰鸟,没有人比仇家更了解风,也没有人比仇家更了解飞鸟。” 第49章 即想要他继续看着自己,又不想他继续看着。  “……别看了别看了!”抢在脸上的滚烫都能被对方的眼睛印出来前,仇薄灯伸手,捂住图勒巫师的眼睛,“你转过去!”  图勒巫师的眼睫毛在掌心扫过,痒痒的。  “蹲下。”  图勒巫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听话地蹲下了。  刚刚蹲好。  温暖柔软的身躯就贴了上来。  图勒巫师刚要转过头,就被仇薄灯一根手指推回去。他故作镇定,靠在图勒巫师的耳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又轻又柔。  “我累啦,你背我。”第46章 交心  松针与松针碰撞,沙沙作响。  仇薄灯趴在图勒巫师背上,一手环着他,一手替他拨开低垂的树枝。  图勒巫师背着他,一步一步,朝森林深处走。日落之后,哈卫巴林海一片冷寂幽暗,充斥冷蒙蒙的雾光。其实挺可怕的,很容易让人想起想起阴森恐怖的故事——阴谋、屠杀、埋骨。  偶尔响起的兽鸣,增添了危险的气氛。  走在林间,会觉得像误入原始时代,猛兽与凶禽统治大地和天空。  但图勒巫师脚步平稳,幽暗逼不到他身边——他才是整片森林最危险的那一个。仇薄灯总觉得,他是块坚不可摧的磐石,沉默矗立在冷寂的暗影,很难察觉。可一旦察觉,就会发现他的压迫感铺天盖地。  仿佛是世界尽头的最后一块石碑,冰雪深处的最后一道防线。  “……阿洛,”仇薄灯贴着图勒巫师的耳朵问,“你来过这里很多次?”  “嗯。”  他简单回答,拉下仇薄灯去拂树枝的手。  意思是不用管它们。  “哦。”  小少爷应了一声。  乖乖将手焐回巫师厚氅的毛领。  接下来一路,低垂的树枝,在即将触碰到他们的时候,会自然地向左右分开,偶尔有一两枝,也只是轻微地擦过仇薄灯或者师巫洛的肩膀——就像家里的老人,喜欢轻轻拍一两下后辈。  ……他好熟悉这里。  一片雪底下,是树根还是腐叶,是平地还是凹陷,图勒巫师都清清楚楚,走了这么久,都如履平地。但仇薄灯刚刚赌气时,自己走过一小段,知道林地其实有多崎岖,多难走。  仇薄灯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是靠着巫师的能力吗?  应该不是。  直觉来得古怪,可仇薄灯就是莫名觉得,图勒巫师对这片森林的熟悉另有原因。  是因为什么呢?  他想着,手指无意识缠住图勒巫师的一缕头发,绕啊绕。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少爷被图勒巫师带得也开始喜欢拨弄头发。  少年的呼吸浅浅地落在耳边,焐在斗篷毛领里的手指安分又不安分,各种细小的动作,以及紧贴的温热,都在提醒他,他不是一个人走在哈卫巴林海……真温暖,巫师望着前方,想。  他很少在意冷暖。  在中原小少爷还未从天而降之前,图勒巫师的鹰巢唯一一盆铜炭,是为猎鹰烧的。  他自己本身很难察觉到寒冷、炙热、乃至疼痛。  他是个……  怪物。  强大的怪物。  在成为图勒首巫之前,他先成为了图勒最强的勇士。  如果小少爷见过他最暴戾的几年,就会知道,他身上的伤疤罪有应得——因为他确实曾残忍血腥。那些年里,他跟人厮杀,跟兽厮杀——扎西木、巴塔赤罕他们对他的敬畏,是在被打断的骨头上建立起来的。  老族长为了化去他的凶戾,将他送进圣林。  他看守了三年哈卫巴林海。  出来后,勉强像个活生生的人。  ……刀、篝火、经文、故地……往日的影像在师巫洛银灰的眼眸中掠过,仿佛还有一个少年,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提着刀冷冷走在森林间,刀尖滴着血,他看起来像兽,又像人。天黑以后,就独自盘坐在树根下。  不需要生篝火。  他是……  “阿洛,”少年的嗓音落在耳边,“怎么了?”  阿洛、阿洛……  阿洛。  他不是怪物,他是阿洛。  是薄灯的胡格措。  缩在斗篷毛领里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抽了出来,焐在年轻男子清瘦的脸颊边,掌心带着源源不断的热意。图勒巫师轻轻摇头,让他将手缩回去,不要在外边受冻。小少爷不听话,依旧焐着他的脸颊。  巫师的情绪很少外泄。  ——以前仇薄灯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没有情绪这种东西。  直到共享生命,仇薄灯才发现,其实不是。尽管起伏很少,但图勒巫师确实还是个活人,会害怕,会担心,也会愤怒。而刚刚,仇薄灯忽然发现自己的心脏又冷又沉。  自己好好的。  有问题的,自然是另一个人。  “要不我下来吧?”仇薄灯贴着他的脸颊问,“你牵着我就行。”  图勒巫师将他稍微往上送了送,让他安心趴着,不准下来。  ……好像是好一点了。  仇薄灯悄悄松了口气。  想了想,仇薄灯将下巴搁在图勒巫师肩头:“我跟你说说东洲吧。”  图勒巫师的脚步忽然停了一下。  仇薄灯仿佛没有察觉一样,呵出一小团热气后,猫科动物互相取暖般,将脑袋和他靠在一起,问:“你要听吗?”  “嗯。”图勒巫师向前。  白色的幽暗。  ……独自坐在树下的少年,沉默地垂着眼,注视没有篝火的雪地。时隔好几年,他忽然知道冰是冷的,火是热的……寒气,无孔不入的寒气,唯一的温度,就是紧贴在背上的身躯与焐在脸上的手。  “东洲最出名的地方,叫扶风。”  仇薄灯的音色很清亮,放低后,就像水流过石面,空灵远寂。如果要去说书,是把天然的好嗓子,很容易一下子把人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扶风,风,是传说中的大鸟。因此,扶风的人们都崇拜鸟,崇拜飞翔。普通人放风筝,修士御剑凭风,再有就是木鸢……木鸢兴起后,好多世家子弟都喜欢上这种修为低也可以享受飞行的活动。”  “他们各自花重金改造木鸢,驾驶它在天空中比赛。每年惊蛰风起时,就有无数木鸟拔地而起,乘借大风瞬息几万里……那时候,漫天都是大大小小的鸟,最漂亮的最快的鸟,就像所有鸟的首领。”  他碰了碰图勒巫师,问:“你说招摇不招摇?”  “……嗯。”  踩雪声变得缓慢而沉重,护林的少年越来越冷。  小少爷是用图勒语说的。  他翻过整本《双原解字集》,他只是不会那些比较陌生的,需要技巧的发音,但他记住了所有自己需要的词汇怎么拼写……一路上,学的那些喉音,鼻音,多少是他自己想要用到的?  ——他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聪明。  他几乎过目不忘。  仇薄灯仿佛没察觉背着自己的人,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僵硬,他只将两人的脑袋靠得更紧了些。  “有个孩子,他也喜欢飞,他飞得比任何人都要好,谁也追不上他。但他想飞得更高一些,更快一些。天兵府造不出他想要的木鸢,他就自己造,他想高到能够一眼望尽十二洲,想快到能够一天飞到天涯海角……你说他幼稚不幼稚啊?”  仇薄灯的声音变得很轻。  不等图勒巫师说话,他便自问自答。  “他怎么能那么幼稚呢?”  图勒巫师停住了脚步。  他察觉到了和独自守林的少年一样的寂静,那份寂静直接压过了他先前听到“东洲”的惶恐和担心。  “他找不到合适的木材,太高的高空,普通的树木承载不了气流的压力。直到有株万年红枫木将它的老枝送给了他——它说,它不能走,不能移动,只能听来来往往的鸟儿,描述其他地方的风景。它好羡慕啊。”  “它请那个孩子,看过十二洲的各个地方后,回来告诉它,天涯的天有多亮,海角的海有多深。他说好啊。”  小少爷贴紧图勒巫师的脊背,把脸颊埋在他斗篷的毛领里,想,刚刚错了,应该让他抱自己走才对……抱着更暖和……阿洛的胸口最暖和了……  森林静得没有鸟叫,没有虫鸣。  “木鸢造出来了,他飞得好高好高,飞得好远好远,也飞得好快好快。他去看了南冥的海,在海边找了一只最漂亮的海螺,带回去送给老红枫——它可以把海螺挂在树干上,风吹过的时候,它就能听到海的声音了。”  一滴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到厚厚的毛领,在酷寒中很快就结成一粒一粒,晶莹的冰珠。  图勒巫师站在雪地里。  他放轻了声音,很轻很轻地,问:“后来呢?”  “后来……红枫林不见了,海螺碎了,木鸢断了。”  “他摔下来了。” 第51章 说完,想了想,怕图勒巫师不知道东洲仇家的实力。  仇薄灯又强调道,“他家真的可有钱了,黄金能从圣雪山顶铺到山脚的平原,白银能流成查玛盆地的神女之河……要宝刀宝剑也可以,他家有好大好大一个刀剑阁。天下排名前二十的宝刀有十一把在他家。”  图勒巫师捂热他的脸,把他呼出的小团白气拢在手心。  轻轻摇了摇头。  难得纡尊降贵,跟人炫耀家里情况的小少爷鼓了鼓腮帮子,觉得这家伙真是不上道,穷惯了,不知道有钱的好处——圣雪山顶的破屋子,他不好意思说没有他以前钓鱼的半个小亭子大……  主动让人占便宜,便宜居然没送出去。  “真不再想想?”  摇头。  “……”  小少爷难得升起良心,结果还被拒绝了!  有点气。  仇薄灯拧起眉头,目光不住朝图勒巫师的咽喉瞥……好想咬两口出气……  察觉到他的视线,图勒巫师不知道他怎么忽然生气了,但还是收回手,指节落到黑底金纹的猎装领口,解开暗红玉石扣。  小少爷:“……”  随便泄愤的纵容太明显,小少爷反倒不好意思真的去咬了。  “算啦,”仇薄灯说,“你没有别的想要,他自己送你好了。”  顿了顿。  “……送你这个好了。”  说着,仇薄灯伸出手,温热的掌心,轻轻焐上图勒巫师的脸颊——巫师的体温比常人低许多,焐上去,仿佛是焐住一块雪原的岩石。  又冷硬,又苍白。  可他想焐热它们。  图勒巫师的瞳孔微微放大。  他听见中原来的小少爷,问了很久以前,那个天黑之后,独自守林却不生篝火的沉默少年一个问题……一个他自己从没想过、也从没在意过的问题。  “还冷不冷呀?”  作者有话要说:  早被吃干抹净的娇娇:他真不会做生意!  作者:嗯……  对已经被据为己有而不自知,还觉得对方不会占便宜的娇娇没什么好说的.jpg第48章 拜见  焐在脸颊的手,纤纤长长,莹白润红的指腹又柔又软,一触即化,仿佛贴上来的不是手,而是什么被烤得恰到好处的羊脂、乳酪一类的。  温暖得不像真的。  至少不像那个磐石一样的守林少年能够得到的。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图勒的首巫活得不那么像人——换句话说,他只是个怪物。强大的、可怕的、血腥的怪物。他自橡木铺成的集体广场走过时,所有正在饮酒,正在切肉的图勒勇士全都噤若寒蝉。  和所有生活在雪原的勇士不同。  他皮肤、肌肉乃至骨骼、内脏,都像是冷冰冰的苍白岩石。他被冠以伟大的降落之名,理所当然地居住在狂风肆卷的雪山黑崖,不需要朋友,不需要火堆,不需要一切活人需要的东西。  坚不可摧的,漠然俯瞰的。  怪物。  怪物怎么会觉得冷?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包括他自己,直到……  “还冷不冷啊?”  年轻男子的睫毛落了一片雪花,他轻轻攥住温暖的手指,拉下。  “……啊?”  正在等待回答的小少爷惊讶地叫了一声。  图勒的首巫低垂着眼睫,齿尖浅浅钉在指节上。  ——他咬住了仇薄灯的手指。  “……?”  仇薄灯睁圆了眼睛。  哪有这样的?他好心好意焐热他,他居然……居然咬他?  恩将仇报么?!  短暂的惊讶过后,仇薄灯气恼得险些就要抽回手,给这家伙一拳。不过,很快的,小少爷就发现哪里不对劲了,图勒巫师捏住他的腕骨,眼睫低垂,齿尖一节一节划过指骨,神情说不出的专注。  好像……好像某种冷漠的雪兽,在确认着什么。  仇薄灯抿了抿唇。  什么啊。  这家伙到底是哪来的这毛病?动不动咬人什么的……  小少爷这些天来,隐约也发现了,图勒巫师身上与“正常人”格格不入的地方——他一些时候,思维很古怪。  确认一样东西是不是真正属于他的,就要亲自咬上一口。  比如,第一天相遇的夜晚,牙刀率先落到贴近动脉的地方,似乎觉得,只要衔住了,控制住了生命,就是他的了;比如,对喉部要害的执着,每次……都要死死咬住不可,骂他也不改……  仿佛是令人心悸的占有欲。  某种程度上,又似乎是种难以察觉的漂泊不安。  像孤独流浪的豹子。  无论它再怎么强大,暴戾,骨子里始终缺乏安全感。遇到点什么喜欢的,就要牢牢圈在怀里,时不时拿齿锋,磨一磨,咬一咬,舔一舔,最后再扒拉扒拉,团进自己温暖华美的皮毛里,严严实实地藏起来。  仇薄灯不知道这种习惯是怎么养成的。  怎么看,怎么觉得就算是雪原的部族民风再怎么蛮野,也不至于如此啊?  算了。  反正也没真咬疼。  随便他好了。  这么想着,仇薄灯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如果仇薄灯见过好多年前的图勒巫师——那个沉默寡言的守林少年,他就会发现,此刻正在确认的,不是图勒的首巫。  是那个还如怪物一般的守林少年。  他们拥有同一双银灰的眼眸,成为首巫后,那片银灰逐渐变得沉冷,漠然。但在还是守林人时,它们晦冷锐利,毫不掩饰自己的戾气凶狠,深处透出依稀的空洞幽暗,仿佛它们的主人只是一把没有思维的刀。  晦冷,锐利。  重新回到那片银灰中。  ……被衔住的手指不挣扎,不抵抗,乖顺地停留在齿间……血液的流动是真的,指节的起伏是真的,指腹的柔软也是真的……独自守林的少年做出了判断:这份温暖,的确是给他的。  银灰深处,一点一点,印出了篝火,烧掉那片空洞幽暗。  它们像迷雾一样,迅速被温暖驱散。  是给他的。  他的。  情绪滋生,蔓延,图勒巫师猛地俯身,一把抱起等在面前的小少爷。  小少爷叫了一声,这回没忍住,攥起指节,狠狠地捶了他一记:“又发什么疯啊你?”  图勒巫师任他捶,同仇薄灯额头抵额头,轻轻唤他:“阿尔兰是我的吗?”  仇薄灯哼了一声,不理他。  “……薄灯。”  不理。  又一声。  “行了行了,要去哪里,还不快走,”仇薄灯被他喊得耳尖微红,只是焐个脸而已,这家伙这么高兴做什么,“天都黑了……”  微冷的唇移到耳侧,清冷的声线拨弄耳膜。  “我的薄灯……”  小少爷的脸噌地红了。  隐约预感,图勒巫师还能念出更多破廉耻的话,仇薄灯慌慌张张一掌糊到他脸上,推他:“快走快走!我真要生气了!”  下一刻,仇薄灯就猛地抽回手。  他现在和一只被抱住强行狠吸的小猫差不了多少……面对挣扎不开的大型猫科动物,伸出肉垫,按在对方脸上,喵喵喵,疯狂抗拒。  结果反被舔了口的爪子!!!  过分!  就很过分!  小少爷气得又狠狠捶了、挠了图勒巫师好几下。  可小小一只的猫崽面对比自己大不知多少倍的大型猫科肉食猛兽有什么办法呢?  它气恼的叫声,更像轻柔的,娇矜的自持,它压根就没办法在对方华美的皮毛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被按住,从晶莹的爪尖到漂亮的梅花垫,舔了个彻彻底底……自对方喉间发出的低沉呼噜声,意思再明显不过。  对方在示好。  并且不依不饶,一定要得到回应。 第53章 图勒巫师帮他把落到头发上的叶子捡掉,自然地拉住他,带他朝树屋走。仇薄灯挣了一下,拿指尖挠了挠巫师的手背,结果被反过来,十指相扣。  木门前,巨熊般的守护者顿时又狠狠地揉了揉眼睛。  仇薄灯:“……”  啊啊啊!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哈桑亚,”图勒巫师手指扣得很紧,不让面皮薄的小少爷把手抽回去,“神树与圣湖的守林人,杜林古奥的看守者。”  “杜林古奥”是什么,仇薄灯不懂,但前边的“守林人”他知道。  许则勒在《续四方极原志》里说过,图勒部族强大的萨满和勇士,在身体机能开始衰退的时候,会主动舍弃一切地位、财富,走进哈卫巴林海,成为一名默默无闻的守林人。  守林人,又称“格亚”。  意为:回馈大地的无私者。  他们死后会把尸体埋在树根下。森林会吞噬尽他们的血肉,缠绕他们的骨头。他们的肉体化为滋养森林的腐壤,灵魂化为守护神树的冰蝶——他们以这种方式,偿还自己守林时,从森林取得的一草一木,一果一肉。  同仇薄灯介绍过神树的守护者,图勒巫师又同哈桑亚说了几句话。  他用的是大巫才能掌握古老语言,比如今图勒族人平时通用的语言,晦涩了不知道多少倍。  仇薄灯听不懂。  只能看出在图勒巫师说了几句话后,哈桑亚的神情一下变得凝重严肃起来,皱着眉头看了仇薄灯一眼……应该是部族的事?仇薄灯想,觉得自己不方便听到这些,想避到一边去。但图勒巫师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扣得更紧了。  好吧……  反正也听不懂。  仇薄灯只好站在旁边,尽量不去记他们说的音节。  这挺困难的。  仇家的小少爷能轻易记住任何看过,听过的东西。普通人最痛恨的遗忘,才是他很难以做到的……家里给他起名“薄灯”这么个不详的名字,除去“树大风满”外,多半就是想压一压这“慧极早夭”的命。  片刻,神树和圣湖的守护者看看图勒巫师,又看看仇薄灯,沉声说了句什么。  图勒巫师平静地回答了一句。  神树和圣湖的守护者,哈桑亚沉默片刻,最后侧身,让开屋门,率先进去。  仇薄灯迟疑地:“我也进去吗?”  不会被误认为是什么打探部族机密的家伙吧……  图勒巫师直接拉起他,就朝里头走。  ………………  真进了树屋,仇薄灯才发现里头空间很大,分成好几个没有门的屋子。  篝火熊熊燃烧,照得四下昏暗暖红。墙面没有做什么打磨,全都维持树洞天然的模样,只铺了好些枯草和兽皮,充作地毯。一个个巨大的橡木酒桶堆在墙角,旁边是储存过冬吃的黄油、奶皮子、浆果……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正中间,一尊生满青苔,眉目模糊的神女像。  ——图勒神。  哈桑亚跪在图勒神像前,正在祷告。  他身形够庞大的,进了树屋后,越发像头巨大笨拙的老熊……是的,尽管他抡拳头,咆哮着揍图勒巫师时,很有活力,但他确实是个老人:乱糟糟的白发披在肩膀上,胡须拖到啤酒肚,跪坐和起身都显得有点艰难。  最后,他按着膝盖,艰难地起身,冲图勒巫师嚷了一句:“快点,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一个暴躁的,但出乎意料,对图勒巫师挺好的老人。  察觉到仇薄灯好奇的目光,老守林人勉强和缓一点,抓着头发,对穿着深红猎装,脸蛋被领子衬得越发小巧的漂亮少爷,上下打量一番,瓮声瓮气地问:“喂,你是不是被他绑到这里的?”  “啊?”仇薄灯一怔。  见他发怔,老守林人的狐疑越发深了:“你别怕他。是的话,我一会……”  图勒巫师面无表情地抬手。  捂住仇薄灯的耳朵。  把他剩下的话挡了个严严实实。  暴躁的老守林人顿时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地朝图勒巫师吼了几句,四下环顾,抄起根铜棒,就提在手里。图勒巫师将搞不清状况的小少爷推到身后,反手握住图贡长刀……小少爷懵了。  这是怎么了?  一言不合又要打。  “等等!等等,别打啊别打!”眼见两人真要动手,小少爷打图勒巫师背后探出头,抓着他的袖口,不让他乱来,急急忙忙解释道,“是我自己想跟他来的……”  老守林人一愣,铜棍停在半空,惊愕地问:“你自己想跟他来的?”  “是啊,”小少爷彻底搞不懂了,“是我自己想来哈卫巴林海的……”  “奇了怪了。”老守林人放下铜棒,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一边嘟嘟囔囔,一边转身去准备,“马奶酒两坛、黄油、茶呢……昨天还放在这里……”他弯腰,打一堆坛子里刨东西,“红果、这个不够红……”  仇薄灯看了一眼唠唠叨叨的老守林人,担忧地扯了扯图勒巫师的衣袖。  图勒巫师低头看他。  他踮起脚尖,趴到巫师的肩膀上,悄悄跟他咬耳朵:“我没说错什么吧?”  少年线条清丽的下巴抵在肩膀上,小声说话时,咬字很轻,吐出的气羽毛一样,扫在图勒巫师的耳朵里,热乎乎的,有点痒。熔金般的火光镀过他浓密蜷曲的睫毛,随他不时去瞅老守林人,轻微扇动。  诚心诱人去摸一摸。  仇薄灯趴在图勒巫师肩膀上,一边看老守林人翻箱倒柜找东西,一边等图勒巫师回答。  等了半天,图勒巫师什么话都没说,他诧异地转头。  “找到……”刚刚直起身的老守林人一顿。  树屋门边的篝火,一贯以来冷戾得像刀不像人的年轻男子轻柔地拿指尖去拨弄少年的睫毛。而比全图勒姑娘还漂亮的小少爷,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侧着头,乖乖地任他摸自己的睫毛。  一个孤冷俊秀,一个昳丽温顺。  火光将两人的侧脸线条融合在一起。  说不出的和谐美好。  老守林人静悄悄地看了一小会,已经略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好几年前,少年抱着图贡长刀,漠然坐在树底下,对一切无动于衷的影像,被拿指尖小心翼翼去摸恋人睫毛的影像悄然替代。  老守林人转过身,弯下腰,若无其事地继续找东西。  被摸睫毛的感觉其实有点奇怪。  痒痒的。  仇薄灯一开始还忍着,后来就克制不住想要眨眼睛。  他飞快瞥了一眼屋角,发现老守林人还在翻箱子,便抓住图勒巫师的手指,扯到唇边狠狠咬了一口——懂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啊?!  图勒巫师任他咬,顺带拿指尖摸了一下他柔软的舌尖。  小少爷赶紧松口,拿手肘在背后狠狠敲他,结果不小心撞到自己的筋脉,顿时小口小口地倒吸凉气。图勒巫师侧身,半揽半抱,把躲自己背后的娇气少爷转过来,解开他的袖扣,要看看撞到哪了。  小少爷又飞快瞥了一眼屋角。  老守林人正在倒柜子。  “……你这人怎么回事?好疼。”他嘀咕着,转过手肘,看见红了一小片后,压着声,凶巴巴地朝图勒巫师抱怨。  图勒巫师一边低低地应下,一边指腹打着旋,轻轻按他的手肘弯。  老守林人刚直起身,不得不继续翻柜子。  这回仇薄灯眼尖。  他瞥见老守林人的影子先是直起来,后又弯下去,脸颊顿时就涨红了,慌慌张张将手肘抽回来,胡乱将卷起的袖子往下撸。图勒巫师伸手要帮他,被他一把拍掉,拿眼尾狠狠瞪了一下。  都怪这家伙喜欢乱来!!!  小少爷气呼呼地在心里记仇。  ——他也不反思是自己要先动手的,半点理也不讲。  屋角的老守林人咳嗽两声,抱起一堆东西,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树洞中心的图勒神像前。一俯身,哗啦哗啦,将马奶酒、浆果、茶叶……逐一摆到神像前的小石台。最后他又跪了下去,喃喃念了几句。  这次他起身,喊站在角落里的小两口——他这么认为的,过来。  仇薄灯此时此刻,恨不得老守林人忘掉自己,听到他喊,磨磨蹭蹭,不肯动弹。  图勒巫师直接握住仇薄灯的手腕,带他过来。  走到神像前,图勒巫师捏了捏仇薄灯的手腕,侧首深深看了他一眼,尔后朝神像跪了下去。  仇薄灯还有点别扭。  ……主要是觉得刚刚的举动,被老守林人看到,深感丢脸。  想问问这是要做什么,又不太愿意开口。  觉得可能是什么进神树的礼仪,毕竟刚刚老守林人也跪了。自己虽然不是图勒部族的人,可既然都进了人家的圣林,还是入乡随俗的好。  就跟着一起跪在毡毯上。  他跪下来后,一直在等他的图勒巫师,便拉着他朝生着青苔的神像一起拜下去。  ……图勒地位最高的首巫都拜了,他一个外族人,好像不拜也不好。  仇薄灯想着,低头一起拜下去。  视线中,图勒巫师始终略带点强势地扣住他的手腕,仿佛怕他逃跑似的。  旁侧,老守林人盘腿坐在旁边,将马奶酒斟进青金杯子里,然后沾起一点,弹到地面上。图勒巫师拉着仇薄灯拜了几次,他就弹了几次。  ……怎么感觉有点奇怪?  被硬拉着朝神像拜了三次,仇薄灯后知后觉地想。  就在这时,图勒巫师侧过首,手指伸展,与他的手指相交、相扣,视线落在他的唇瓣。那双如沉雪,如静山的眼睛罕见地,无比温柔……有那么一瞬间,仇薄灯差点任由他亲过来了。  好险最后关头,记起旁边有人。  急急地挠了他一下。  不仅有人,还是在图勒神像前呢!  再、再怎么毫无廉耻心,也要注意点吧……  图勒巫师垂眸,看仇薄灯现在还接受不了在旁人面前亲热。片刻,退让一步,只拉起他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 第55章 小少爷虽然在和老守林人聊天,但也会下意识,将酒碗捧高一点。  哈桑亚一开始还没发现。  直到伸手去捞羊肉,一转头,看见颇为顺眼的中原少爷喝了口酒,紧接着图勒巫师就凑过去,就着他刚喝的地方,也喝了一口。  哈桑亚:“……”  他再次露出了个被浆果酸到的表情。  话,就是这么聊不下去的。  孤寡多年的老守林人,这会儿只想赶紧地,把这两个家伙撵出自己的树洞,还他一个清净。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你可以进杜林古奥了。”哈桑亚。神树与圣湖的守护者,放下酒囊,对图勒巫师道,“神树认可你了。”  ……杜林古奥?  神树认可?  仇薄灯诧异地看着图勒巫师——身为最强大的首巫、勃额、萨满,他竟然是直到现在才得到神树的认可?……隐约地,仇薄灯察觉到了些什么。  “恭喜。”  哈桑亚神情复杂,仿佛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图勒巫师对他的祝贺无动于衷,只半跪起身,低头给仇薄灯擦拭手指。  “阿洛?”仇薄灯带着点询问。  图勒巫师抬眼看他,见他眼里的担忧,便俯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在这等我。不用怕。”  “哦。”  仇薄灯稍微放下心。  哈桑亚站起来,展开手臂,喃喃念动古老的经文。  金光充斥满树洞。  一圈圈经文,投映在深褐的木理上,重重叠叠。  神木木心的树洞变得无比高挑,仿佛整个棵的主干被直接打通,向上一直延伸,延伸到最顶处,一轮白月投映在树端。月光下照,图勒神像的脸庞圣洁而又悲悯。神像背后,浮现出一扇巨大幽暗的门。  哈卫巴神树。  图勒赐予雪原的礼物。  在它的木心,隐藏了一个名为“杜林古奥”的试炼,藏有一份雪原之神遗留下来的礼物。只是图勒部族,从未有谁通过。而最有可能成功的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首巫、勇士,却始终被神树拒绝在外。  ——直到今天。  ……………………  神树的门缓缓合拢。  仇薄灯和老守林人站在外边,看黑暗一点一点,吞没年轻的巫师。他提着图贡长刀,走向传说中的试炼。  眼见,熟悉的身影即将彻底消失。  “阿洛!”  仇薄灯忍不住喊了一声。  图勒巫师回头,杜林古奥之门合拢,昏暗中只剩下一抹极亮的银雪。  作者有话要说:  见家长,并取得认可成就已达成!恭喜娇娇!  娇娇:???  之后就得换阿洛来见家长了。  不过,不择手段把娇娇吃干抹净后,去见家长……建议先把娇娇彻底灌迷糊呢【喂第51章 护夫  ——毕日呼其的力量深藏于心,腾和塔尔的神龙不现其影,其咆哮之声,却令石震动。  ——你必将学会怜悯,才可手持利刃。  ……  淡金的经文荆棘一样向前盘绕,那是雪原代代流传的《长生经》,它们交织出一个光芒刺目的空间。每句经文,都是一道图勒的试炼……仁慈、公正、同情、牺牲……走进来的试炼者不理睬它们。  他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对以往试炼者而言,等同奖励的关卡,成了惩戒他的刑罚:暗红宝石袖扣滴垂粘稠的液体,高领羊毛衬衫带着被灼烧的痕迹。  他还不怎么像人……不过,有一样东西,弥补了他欠缺的……  他的心脏无比耀眼。  温暖,滚烫。  …………………………  灼烧通红的炭,将深腹铜锅里的汤重新煮开。  老守林人往里头丢进一些大麦粒、芥麦、羊肉丝、草果、白园根,把它们熬成一锅香味浓郁的汤。又用刀切了块黄油,烤软烤化后,混杂一些腌过的菜根与嫩滑的碎肉块,夹进折叠起来的油饼里。  “好喽,讨厌的小混蛋终于滚去他该去的地方了。”哈桑亚快活地说,朝仇薄灯举起油饼,“来一份?”  “呃……”  小少爷看着得有半口锅大的油饼,露出迟疑的神色。  哈桑亚哈哈大笑起来,把一盆果脯和奶皮,推到他面前,自己卷起油饼“啊呜”一口,直接塞了进去。  仇薄灯这回知道他的体型怎么来的了。  ——幸好阿洛不是。  短暂的念头一掠而过,随即就被仇薄灯自己没好气地打散了。  他想这个干嘛!  “放心,那小子没事的。”哈桑亚见他往神像瞅,安慰他。  “我没……”小少爷抗议。  “顶多重伤而已,死不了。”  “……”小少爷不高兴地抿紧唇,揪住一枚倒霉的果干,揉来揉去。  “以前快死的,神树都会抽点力气,帮忙吊一口气。”哈桑亚补充。  “神树不是不太认可他吗?”小少爷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上当,生生转开话题,“他以前住这里?”  “他?住这里?”老守林人打鼻子里喷出气,“那我这屋子还要不要了。”  “你们看起来挺熟的……”仇薄灯有点困惑。  一开始,他以为树屋里住的是图勒巫师的双亲,不过老守林人一出来,就推翻了这个猜想。随后,又觉得哈桑亚可能是图勒巫师的师父一类的……但从图勒巫师的态度来看,好像也不是这样。  “他以前是在哈卫巴林海待过,隔段时间就要过来,要进杜林古奥。”哈桑亚耸了耸肩,“全被我打回去了。”  仇薄灯这才恍然。  怪不得图勒巫师带他抵达树屋时,会提前将他安置在阔台的中心,原来拎刀砸门还是常态啊。  “会带你过来见我,”哈桑亚往汤里加了点青白盐,“我还蛮惊奇的……”哈桑亚挠了挠头,“我还以为他又是来闯神树的呢,都准备开打了。”  仇薄灯看出老守林人是真的惊讶,不由更疑惑了。  真奇怪。  他怎么好像没有什么人是比较重要的……还有……  迟疑着,仇薄灯终于问:“他的帕布和阿玛呢?”  帕布和阿吉,是图勒语里对父亲和母亲的称呼。  “……没有。”沉默了一阵子,哈桑亚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他是冠以伟大的‘降落’之名的天定萨满。无人可以做他的帕布和阿玛。”见仇薄灯露出困惑的神情,他解释道,“和他一起出生的,一共有十个孩子。全都是在极星经过圣雪山时出生的,一出生,还未落到毡毯,就一起带走。选出天定萨满后,其余九个孩子,会被分送到圣山守护者那里,扶养。就连老族长都不知道,他们的帕布和阿玛是谁。”  “其他九个交由圣山守护者扶养,那天定萨满呢?”  “密洞。”  “密洞?”  “图勒赐予部族,最接近生与死的黑暗穴窟。”哈桑亚平静道,“雪原上的每个生命,在轮回时,都要经过黑暗的穴窟,由地升天,再由天落地。羊生崽,鸟下蛋,经过的甬道,就是对洞窟,对这一轮回的记忆。”  “可那还是个黑暗的穴窟吗?你们送一个婴儿进去?”仇薄灯不敢置信。  “一开始会有兽扶养他,等到再大一点,就用吊篮吊下食物。再大一些,就不用放吊篮了。他会学会自己在黑暗中狩猎,自己通感生与死,最后也要由他自己从黑暗里爬出来——这表明他是自己完成的轮回。所以,没有人是他的帕布,没有是他的阿玛。他是图勒在雪原的代行者。”  “……”  仇薄灯不想说话了。  现在,可算明白图勒巫师确认什么东西,都要用牙齿咬一咬的习惯是打哪来的——他本来就不是以“人”的方式长大。  他是黑暗里独自厮杀出来的兽。  “他是天定萨满,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让他的力量苏醒。”哈桑亚解释。  “那也不靠谱啊!”小少爷带着自己没发现的怒气,“什么天生萨满不天生萨满的,万一他不是呢?那不就死了吗?!”  老守林人搅动汤的铜勺停顿了一下。他被蓬乱的须发遮蔽大半的脸庞,流露出一丝十分复杂的神情,转瞬即逝。随即,耸了耸肩:“这不没弄错吗?你胡格措不到十六年,就自己出来了。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小少爷险些扯碎果脯干。  “什么叫没弄错啊!弄错了怎么办!”  “没办法,”老守林人忽然变得无比严肃。“普通的萨满与勇士,无法掌控杜林古奥。预言中就是这么说的……那至高的图勒,令伟大的代行者降落雪原,他是天生的萨满、勃额,他需独行过黑暗,需独越过轮回。尔后杜林古奥为他掌握。”  低沉的预言回荡在树洞,来回轰鸣,碰撞。  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好喽好喽,不用担心你家胡格措,”哈桑亚很快就又恢复常态,敲着铜锅,“他是天定的杜林古奥掌握者。”  “他不是我……” 第57章 ——图勒巫师还没出来。  起初,哈桑亚还能满怀信心地跟他说说图勒巫师以前以前的战绩,但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仇薄灯不再隔一小会就郁郁不平地为某人抱怨几句,哈桑亚也不再叨叨什么古老的预言和当年的战绩。  两人都有些着急。  哈桑亚见开始还能气势汹汹拍毡责怪的小少爷恹恹地坐在一边,抿着唇不说话,还试图安慰他。结果反被他察觉,以往进杜林古奥的试炼者,通常一二个时辰就出来了后,就老老实实地闭上嘴了。  揉碎第不知道多少枚果干。  仇薄灯又小小打了一个哈欠。  羊驼色的斗篷领子,簇着他瓷白的脸蛋,生理性的泪水涌出,沾着两排蜷曲的睫毛,看起来更精致了,简直就是什么端端正正坐着的瓷娃娃。他强撑着,下颌一点一点,最后干脆直接抱着小腿,抵在膝盖上。  他困得难受,都忘了只拿余光瞅,直接定定地盯住神像。  ……不会真死了吧?  应该不至于,哈桑亚说快死了,神树会吊了一口气……可神树直到现在才认可他……认可得好勉强的样子,万一不管他呢?  困到极点的视野一阵一阵泛起雾盲,时不时就猛地黑一下。  仇薄灯一边用力揉眼睛,一边努力振作精神……黑……黑漆漆的……密洞没有日,没有月,没有风,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啊?在黑暗里待十六年,想想就让人害怕……  仇薄灯讨厌黑暗。  讨厌一切纯然无光的环境。  以前,在东洲的时候,鹤姐姐们都会给他在离床头有一些距离的地方,罩一盏小小的,昏黄的灯。  否则他总会时不时打梦中惊醒。  小少爷思绪散乱,比往常更容易联想到一些无关要紧的小事……打第一天见面起,图勒巫师就不曾熄灭过屋子里的火,是因为雪原太冷,所以炉火一直都得烧着吧。毕竟,他的毛病除了家里人谁也不知道……  火光幻化成圣雪山的鹰巢,彩绘的铜炉,带银灰浅纹的虎皮毡毯。  以及,始终紧紧揽住他的臂弯。  习惯真可怕。  明明只一个月,仇薄灯就在某人的强硬下,被迫养成了只能在他的气息里沉沉入睡的习惯。以至于现在明明困到极点,却怎么也睡不着,连打个盹都办不到——这里不是鹰巢,周围的东西都没有清凌凌的风雪气息。  混蛋家伙。  小少爷想着,努力盯着神像。  布满青苔的古老神像,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过度困倦下,脑袋跟着一抽一抽地胀痛起来。为了转移注意,仇薄灯一边扒拉思绪,一边问哈桑亚:“你们是第一次送人进密洞?怎么不知道密洞出来,会什么样子?”  哈桑亚同样在盯着神像,闻言下意识回答:“上一次送孩子进密洞已经是英雄王库伦扎尔时候的事了。记载都模糊了。”  “那么久?”仇薄灯眉头皱得更紧了,“中间停了那么久,那现在怎么……”  话还没说完。  强光自神像后的树墙射出,刺得仇薄灯本就酸涩的眼睛,一下溢出泪水来。他动作快过思维地站起身,朝光芒爆发的地方跑去。他起来得太快,又熬得太倦太疲惫,刚跑出一步,脑袋就一重。  踉跄着,向前栽倒。  哈桑亚伸手要抓住他。  这时,刺目的金色光芒里伸出一双手,那手在渲染一切的黄金光尘里,依旧是冷白的,指骨分明,不断滴血。它们伸出去,直接扣住少年的腰,近乎粗暴地一扯——仇薄灯撞进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熟悉的是风雪般的气息,陌生的是前所未有的浓烈血腥味。  ——他好像受伤了。  念头瞬间掠过。第53章 安慰  紧接着,这个念头,得到了证实:血污在图勒巫师米白色的高领羊毛衬衫上染开,锁骨、肩膀、胸膛、乃至后背——仇薄灯被困意席卷的头脑瞬间就被它们搞清醒了,他伸出手去,指尖湿润。  “阿洛!”仇薄灯失声,“你受伤了,快放开我……”  男人置若罔闻。  或者说,他只捕捉到了后边那三个字眼——禁锢在身侧的手臂,骤然加紧了力道,仇薄灯差点被他勒断腰……图勒巫师简直是要把仇薄灯活生生嵌进自己的身体,好叫两人彻底相合为一。  哈桑亚过来帮忙。  脚步刚迈出,就骇然停下。  ——图勒巫师单手箍住属于自己的少年,骨节苍冷的右手一转,手背青筋浮现,长刀直接横滑而出,拉出一道威胁的寒光。狭窄的刀光一转一跳,跃在他锋利英挺的眉骨,森寒得令人胆颤。  雪原的牧民都知道:  别去招惹重伤发疯的大型猛兽。这会儿,除了它的伴侣外,任何靠近的家伙,都得被獠牙撕成碎片。  “喊醒他!”  哈桑亚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守林人,他迅速退到屋角,冲仇薄灯叫。  “让他清醒点!”  至少找回点要包扎伤口的理智!  “……阿洛,阿洛!”  仇薄灯被图勒巫师死死摁在怀里,抬不了头,却能看见羊毛衬衣上的血污不断扩大。但他焦急的呼唤,只让禁锢自己的手臂继续收紧。直到仇薄灯吃痛,吸了一口凉气,巫师才突然停住。  仇薄灯抓住了这一丝细微的反射。  “疼,”他喊,“阿洛,你弄疼我了。”  力量骤然减轻。  隔着衣服烙着肌肤的指节、腕骨、肘骨……僵硬片刻后,一一缓缓向后抽离,原先被带着向上褶皱的猎装,向下落——男人虚虚地环住他,一丝触碰也没有。莫名的酸涩突然涨上咽喉。  此刻,仇薄灯真的有些难受起来了。  哈桑亚打屋角翻出了药。  见他稍微冷静一些,便想走过来。  刚走一步,图勒巫师薄冷的视线立刻扫了过来,横平的长刀,再次前压。  哈桑亚不是仇薄灯,他见过怪物一样的护林少年,一看见他的眼神,立刻就明白了图勒巫师的状态——年轻的部族首巫与沉默的怪物少年重叠在一起,他们死死地守住唯一一份儿属于他们的东西。  害怕被夺走。  一瞬间,哈桑亚怔愣在原地。  他是天生萨满,是部族的首巫,是冠以伟大“降落”意象的图勒代行者,可他觉得自己有的,只有怀里的少年。  “药给我!”仇薄灯喊,“我来!”  哈桑亚回神,急忙要把药丢过去,但手一动,图勒巫师的刀锋就跟着侧转。  粘稠的鲜血打他握刀的手腕不断滴落。  仇薄灯看不到背后的情况,只听到血滴落的声音,心急如焚。他摸索着,去握图勒巫师紧攥长刀的手,摸到腕骨处的粘稠鲜血,烫得他指尖一个颤抖,定了定神……属于少年纤长洁白的手,覆上属于男人的手。  “阿洛,”仇薄灯放软声音,“你别握刀好不好?你抱我吧。”  细腻柔软的手指挤进冷硬有力的手指。  引领他。  “轻一点,我怕疼。”  图贡长刀垂落。  哈桑亚抓住时机,将布包裹的草药朝仇薄灯丢了过去。  小少爷接住,塞进自己怀里,也顾不上什么长者面前亲热不亲热了,赶在图勒巫师不高兴之前,踮起脚尖,掰住他的脸,胡乱亲他的下颌、唇角、脸颊。  图勒巫师自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声音。  他稍微平静了些。  但依旧可怕。  他变成了头货真价实的,刚刚从黑暗的穴窟里爬出来的野兽,眉骨,颧骨都沾染着自己的鲜血……哈卫巴神树对他来说,绝非什么愉快的、可以安心的地方,他曾在这里被否认、粉碎自身存在的全部意义。  “阿洛,阿洛,你带我回去啊。”仇薄灯没办法,只好侧首,贴近图勒巫师冰冷的颧骨“你不愿意带我回去了吗?”  额头抵额头,小少爷轻轻地,自投罗网地:  “阿洛,带我回去。”  雪松、桦木、云杉、橡木……哈卫巴林海的树叶被风撞得哗哗作响,凄冷的月光在树叶上辗转,白月悬在林海的一边,月光起起落落,穿行在森林幽影的年轻巫师脚步比来时快了不知多少。  血滴落在雪地。  他不管不顾。  他得把最重要的东西,衔回窝去,藏起来。  图勒巫师走得太快,被他牢牢抱在怀里的仇薄灯有些难受,但怕加重他的伤势,便一路忍着……隔一会,图勒巫师就要低低地喊他一声,大概是以前居住在黑暗无光的密洞留下的习惯。  就像受重伤的野兽,会低吼着,警告四周,亦或者……  向它的爱侣寻求安慰。  温热的唇,湿润地,柔软地贴上来。  图勒巫师的脚步顿住了。  ——少年把指尖插进他的头发,凑近他苍白的脸颊,唇瓣贴上那些凝结的、半凝结的血迹,生疏地一点一点舔舐……不止图勒巫师没想到,仇薄灯也没想过,自己会为人做这种事。  他低垂着睫毛,铁锈味道在舌尖弥漫开,咽下去时,隐约地反胃。  绝对不好受。  可是……  仇薄灯不愿意看到图勒巫师溅满鲜血。  图勒巫师当初被他咬伤咽喉,却无动于衷,哪怕后来被他勒令清洗伤口,也只随意地掬水……那时候仇薄灯还腹诽过这家伙怎么能活生生搞出野兽处理伤口的架势。  可他的确就是这样长大的。  图勒巫师银灰的眼眸瞳孔不自觉放大,其中的怔愣太过明显,以至于仇薄灯都能轻而易举地读懂背后的原因——他在密洞活了十六年,是一头独来独往的野兽,没有谁这样轻轻舔舐过他的伤口。  短暂的怔愣过后,图勒巫师手指上移,按住仇薄灯的后脖,不让他继续。 第59章 谁知道……  利刃入肉的声音,图勒巫师用刀将愈合的伤口重新划开,剖出断在里边的兵器碎片。  ——他的愈合能力太可怕了。  他执拗不肯待在哈卫巴神树处理伤势,回来与折腾消耗的时间,断骨已经扭曲着,重新连接在一起。断在里头的武器,也跟着一块儿被包裹进去了。  图勒巫师长长的睫毛低垂。  他平静地、习以为常地将错位连接的骨头一一打断,掰正,动作漠然得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骨头。  而在发现仇薄灯不知何时,低着头,一滴一滴,晶莹的液体自他清瘦的下颌滴落后,图勒巫师罕见的无措。  他不知道正常的处理伤势的方法。  不知道仇薄灯这是怎么了。  迟疑片刻,以为是太过血腥,吓到仇薄灯了,便起身要出去外边处理。  “坐好!”仇薄灯抬臂,胡乱一抹脸,把人重新摁回到毡毯,“这里处理!快点!”  自个低头开始翻找哈桑亚给的草药,努力辨认哪中草药更有效……图勒巫师按住他的手,摇摇头,示意不用那些。  “行啊!”小少爷把草药往男人腿上一摔,“那你疼好了!守林三年,都这样是吧?真威风,不愧是图勒的首巫哦!”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凶。  眼圈却是红的。  图勒巫师按住他的手下意识移开了。  迟疑片刻,图勒巫师转过身,让仇薄灯看……真生气了的小少爷仿佛当头被泼了一盆冰水,寒气针一样扎进骨头,又冷,又疼,密密麻麻的:那些以金粉生生烫上去的经文,正在发光。  图勒巫师将刀刺进左臂,随着刀尖的没入,金经变得越来越亮。  ——他的实力就是这么增长的。  古老而残忍的秘术。  所以不能包扎、不能上药。  图勒巫师将短刀刺进最后一处愈合的伤口,剖出断在其中的箭刃时,眼眶通红的小少爷抓住他的手腕,俯身,吻上他的伤口。  沾血的短刃被推回鞘中,掉到一边。  火光倒映在银灰的眼眸。  他是怪物。  是冠以“降落”意象的天生萨满。  是杜林古奥的唤醒者,开启者,是一个人的阿洛。  烈焰腾卷,燃烧。  沸腾。  …………  烧得赤红的炭火,被高高捧向天空。  “杜林古奥!杜林古奥!由地而天,再由天而地的杜林古奥!布满荆棘与光芒的杜林古奥!”佝偻干枯的族老苍凉的声音,尖锐得近乎嘶吼,“先祖的英魂,将自哈卫巴神树下的圣湖奔出!呼格泰格那!”  “呼格泰格那!”  所有族人齐声咆哮。  圣雪山的寂静震碎。  二十一根铭刻满经文的石柱,盘旋起神龙般的火焰,火焰腾空而起,在族老们重重的叩首跪拜下,折转,撞向大地。  轰隆……轰隆……  无形的轰鸣贯穿冻土层、贯穿岩石。  雪原在轰鸣中苏醒。  一条一条,先祖们禁止开挖的雪晶矿脉,在深邃幽暗的地底爆发出璀璨的光辉……就像一个人静止的血脉忽然开始奔腾,川流。  杜林古奥!  雪原的杜林古奥!唤醒沉睡大地的枪与矛!吹响战争的号角!  姑娘们围上雪亮的腰带,在裙摆底插上锋利的匕首。勇士们披上华丽的斗篷,在斗篷底下挂上沉重的弯刀。老人们按住牛羊,干脆利落地将烫过的利刃捅进它们的心脏……无疼痛的宰杀。  ……来吧,我亲密无间的朋友,我以牛羊和鲜花将你款待。  ……来吧,我势不两立的敌仇,我以弯刀和弓箭将你等待。  ……来吧,来吧。  都来吧!  利刃拔出,喷涌的鲜血一滴不漏,全落在一个红灰的血碗。  一片白雪落进血碗。  老族长将它高高举起,泼向高高的穹顶。  ………………  铜盆溅开血色的涟漪。  淡金色的青铜器皿荡开一圈一圈的血色,昭告即将到来的旋涡——战争的号角已然吹响,英雄与传奇的狂潮即将淹没一切。  可狂潮之下,此时此刻,此刻此时,是没有帕布和阿玛的怪物与野兽,是坠毁的飞舟与燃烧的红枫。  ——去相爱吧。图勒说,以她的仁慈和冷酷,爱会告诉你一切。  ——那一切会是什么?凡人问。  是救赎,亦或者毁灭?  图勒巫师掰过仇薄灯的脸,重重地、近乎癫狂地吻上他的唇。  ……救赎就救赎,毁灭就毁灭……无所谓,什么都好,什么都行。就算此时此刻,他的薄灯,他的阿尔兰,他的骨和血,要抽出一把刀,捅进他的心脏,他也只会攥着他的手腕,帮他把那冷冰冰的利刃捅得再深一点。  仇薄灯不想要以利刃刺穿图勒巫师的心脏。  他在任由图勒巫师发疯。  ——他不该这么纵容的,因为图勒巫师更疯了,也更过分了。  铜盆被打翻。  血水泼向毡毯、泼向墙壁。  仇薄灯被翻过身,陷进厚厚的衾被,伶仃的腕骨被缠过冰冷的金链,各缠一圈、分开、然后按在脸颊两边……足够细也足够长的金属链条垂过他白玉般的脸庞,一个接一个的金环,像异域国度,舞女的面纱装饰过鼻梁。  灿金的、漂亮的装饰。标志所属权。  叮当。叮当。  翻倒的血水漫成一张古老的、灼红的羊皮卷。  血在雪狼皮上涂抹、流淌、弄脏,彻彻底底的……一双指节修长,指骨有力的手按在血色里,仿佛是岩石壁画一个一个印上的神秘手印——黑暗洞穴里爬出来的妖魔,在献祭,在膜拜,在玷污,在臣服。  “……阿洛!”  仇薄灯喊了一声。  图勒巫师低着头,极亮的银雪照出他的身影……仇薄灯来不及再说什么了,泪水浸过眼眸,他仰起头。  死死咬住冰冷的金属。第55章 圣子  填满寒鸟羽的枕头蓬松得不可思议,靠上去后压出一个深深的弧度。仇薄灯精致的脸蛋陷在其中,面颊、眼尾、唇角全都是红的,被泪水打湿的睫毛互相抵着,流水一般的黑发,散在清洗过的枕面。  由于他们不小心打翻了盛满血水的铜盆,还不管不顾胡闹了一场,毡毯、衾被乃至枕头全都没能幸免于难。  只能说,幸好……  幸好图勒巫师的力量在处理这些上,出乎意料的好用。  至少一般人可没办法像他那样,轻而易举地将雪汇聚,再消融成热气腾腾的水,再以登峰造极的控风能力将湿透的毡毯、衾被等等刹那烘干……死于雪崩的那些敌人,看到他这么干估计很是有话想说。  枕面下凹。  图勒巫师将炉火弄暗后,回来了。  他侧过身,一伸手,就将昏昏沉沉的小少爷揽进怀里,以最亲密的方式——下颌抵着头顶,手在衾被下相扣,指根挤进指根,指尖贴着掌心……少年的手绵软无力地停留在他的指间。  熟悉的呼吸落到耳侧,小少爷皱了皱眉,含含糊糊,抱怨了一声。  ……怎么还在发疯?  好过分。  明天一定让他滚出去。  可惜小少爷困到极点,也累到极点,连动动指尖挠他一下,以示抗议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让他出去了……好在图勒巫师除了过分一点,也没有再做其他的,大概只是某种类似野兽喜欢把伴侣固定在怀里的习惯。  一定程度上,这也给了小少爷一种羞于承认的安全感。  于是他只象征性咕哝了两声,就任由男人锁牢自己。  有点奇怪。  出身东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爷按理说,不该没有安全感,可事实确实如此……他得点一盏夜灯才敢入睡,婢女得在他的枕头里缝进大量安神的草药叶片。在抵达雪原之前,他日复一日地做梦。  他又做梦了。  风从脚下流过。  孩子坐在高高的树枝上,高得一伸手就能捞一缕云。  挂在身侧的海螺被风一吹,就呼呼,呼呼涌出一重一重的潮声,和潮声一块响起来的是沙沙沙的树叶声。满枝满杆的红叶都在摇晃,是谁说它们不会动也不会笑?他们真该好好看看。  一只美丽的红隼停在孩子肩膀。  它转着脑袋。  好奇地啄了啄挂在树顶的海螺。 第61章 “我、我……”  仇薄灯张了张口,吐不出一个诉说的音节,它们全卡在咽喉里——哭诉是可耻的、软弱是可耻的、呼救是可耻的、可耻的可耻的可耻可耻……  小少爷忽然一下就崩溃了。  “我说不出来。”  他抱住把他逼到这种难堪境地的罪魁祸首,哽咽地、无力重复:“我说不出来……我说不出来……别问了……”困心忍性的教条与十年痛苦的煎熬,在激烈冲突,他被携裹其中,每根神经都在发栗,“别问了……”  难以启齿。  人们对自己的痛苦难以启齿,就像隐蔽处的伤口,不可示人,只能任由它腐烂、溃脓、肿胀……多丑陋啊……  晶莹的泪水涌出少年的眼眶,把漂亮的黑瞳洗得雾蒙蒙的。  他一遍遍哀求,就像揪住一层薄脆的布,死命儿想挡住自己的伤口——哪怕它在流血、在流脓,哪怕它十年未愈。它太痛了,太敏感了,承受不起一点注视,一点来自道学家的批判……  图勒巫师吻去小少爷溢出的泪水,苦涩的,苦涩得不该是他的阿尔兰该流下的泪。  “阿尔兰,阿尔兰。”  图勒巫师抱住颤抖的少年,修长的手指插进他柔顺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梳理,一下一下地亲吻,安抚他的应激……没事的,不用害怕,清理伤口时的袒诚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年轻男子的手指,即温柔又坚定。  他像个审判者,也像个要替他抚平伤口的同类。  可那些套上“高尚”的品德教条对纯洁的灵魂起的效用远比对一般人大得多,多得多。好比同样的过错,可以折磨好人一生,而对无耻者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小少爷唇瓣翕动,音节依旧被死死压抑着。  他无法出声,瞳孔微微放大,泪水再一次溢出。  强到足以摧毁任何理智的压抑情绪堵在他的心脏,搅碎他的理智,可他没有地方发泄,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办法将它们引出,更无从提及化解。  “别问我了……”他靠在图勒巫师的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地摇头,救救我……“阿洛,我说不出来,我说不出来……”他在谵语,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救救我……救救我……  模糊的视线里。  镀银的鹿首面具居高临下地俯瞰,仿佛是古老的祭坛,隔着摇曳的火光,立着压迫感极强的冥界守护者。他们负责审判、裁决、处置。  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小少爷紧紧抓住图勒巫师的腕骨。  审判我,裁决我。  处置我。  结束这场由良知带来的漫长折磨。  图勒巫师拨开他贴在额头上的黑发,它们被泪水和汗水打湿了,将自己的额头与他的额头相贴。  他们近得几乎是睫毛触碰睫毛。  镀银的鹿骨低垂,反射火光,冷冷的,神秘的……小少爷被那片银灰捕获,被束进了年轻巫师的世界里,小少爷毫无挣扎,毫无反抗——他是图勒的代行者,是至高的巫师,他是他的审判者。  “敞开你的梦,阿尔兰,”图勒巫师声音清冷,低沉,“对我放开你的世界。”  仇薄灯的瞳孔骤然放大。  这是源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恐惧。  雪原部族的“梦”、中原修士的“灵识、识海”,虽然称呼不同,但本质是相通的,都是一个人最荫蔽的、最深的精神认知。尽管小少爷不修仙法,也知道精神认知被他人进入的危险……  对方可以任意修改他的认知,任意篡改他的自我,任意定义他们的关系,什么关系都可以……  “阿尔兰,”图勒巫师命令,“敞开你的梦。”  少年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对着自己的审判者,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敞开自己的梦境……清冽的风雪气息席卷了他的意识……  ——他的精神被另一个人剖开了。  ……  人的精神,可比躯壳敏感得多,也痛苦得多。  每个人的精神,都是一道道不断立起来的精神屏障,它们无时不刻不在承受冲击、伤害。小到一句恶毒的话,一个冷酷的眼神,大到一个至亲至爱的离去……外界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精神的屏障留下伤痕。  有些伤痕可以愈合,可以消逝,有些则不可以。  不论过去多长时间,它们都一样地疼痛,甚至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疼,越来越痛……  东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爷,明珠一样的珍宝。  他的梦立着无数道高墙,最外边的那些光洁,纯白,和他的身份没有什么违和的地方——他是被宠大的,他是第一纨绔,他能受到什么伤害呢?他有什么痛苦呢?可违和之处就在于此:纯白、纯白、太过纯白了……  一点儿污迹都没有。  精神屏障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本能地保护自己……风雪般的意识凝结于其上,渗透、包裹、同化,就像妖魔在污染白玉般的神明……属于另一个人的精神不断蔓延、伸张、覆盖……直到看见那自我意识最深层的光——那是对每个人来说,都最重要最敏感的自我。  它是纯白的。  以刺目的光芒掩盖一切的纯白。  图勒巫师笼罩它。  双方的灵识差距太过悬殊,图勒巫师剥开小少爷意识里自我保护的外壳,轻而易举的……  ……恐怖的感知席卷大脑。  仇薄灯无意识地睁大眼。  一瞬间,无数流光般的画面,在他的视网膜上掠过:数以百万计的典籍史书、被碾做灰尘的杂记、仁义道德的君子以笔作刀、苟延残喘的贫民为了一块馒头将同伴推下桥洞……黑是白,灰是白,对是错,错是对……  困扰、迷茫、以及最痛苦的那一个。  绚丽无比的木鸢在天空盘旋,满载一个孩子游历十二洲的心愿……他犯了错,他不该飞那么高,更不该飞那么快,无数仿照的红鸢尾随其后,飞上天空……他只是想一眼望尽十二洲而已。  仅此而已……  抱歉,被砍伐的红枫林;抱歉,被战火席卷的雪原;抱歉,所有死在红鸢之下的人。  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温热的液体将两人的面颊一同打湿,小少爷抽泣地抱住在黑暗密洞厮杀过十六年的天生萨满:“抱歉……抱歉阿洛……”  图勒巫师将他捞起来,让他靠着橡木墙壁。  仇薄灯想振作一点,可十年来的良知折磨让他根本没办法冷静。泪水不断凝结在睫毛上,又不断掉下来,雨水般划过苍白的脸颊……道学家的经学典籍不谈骷髅白骨,可他读过各洲的洲书杂记。  他知道十年来死于战火的人,是以前的多少倍。  他也知道十年来雪原的私贩商队增加了多少,知道钱庄里的皮毛贸易是怎么兴起的。  他看过听过……他没办法假装它们不存在,更办法假装自己一无所知。他做不到。他可以安慰自己,可以欺骗自己,但思绪是不受控制的,矛盾会折磨自我……无时不刻……  只剩一条路了。  ——他得得到审判,裁决,处置。  什么结果都好。什么结果都行。  图勒巫师半跪下来。  他高大的身影将靠在墙上的单薄身影整个儿笼罩其中。  天真的、可笑的、纯白的小少爷。他自己把自己最致命的要害,送到对他的贪婪昭然若揭的图勒巫师掌中。源于“良知”的愧疚,比什么锁链什么暴行都有效——只要图勒巫师抓住这一点,就可以彻底掌控他了……  想对他怎么样就怎么样,就像命令他敞开他的梦境。  图勒是个游牧部族。  所有勇士都是天生的猎人,而所有猎人都知道,狩猎的原则是不放过猎物脆弱的要害。  “抱歉……”小少爷哽咽地等待审判。  图勒巫师低垂着眼,看他。  小少爷抓紧身旁的毡毯,抓出条条线痕。他的睫毛上凝着泪光,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可他被良知折磨太久了,他没办法再支撑下去了……杜林古奥重启的原因是压垮他的稻草。  冷硬的指节落到他的脸侧。  阴影覆盖下来。  ——审判者宣告他是无罪的。  既然是灰狼咬死驯鹿,就别去杀死白狼。古老的祖训铭刻在圣雪山的石柱上,被杜林古奥燃起的火光照亮。  ……………………  “别去难过那些,”图勒巫师侧躺着,怀里是痛哭过后,时不时还有些抽泣的小少爷。他轻轻拨弄小少爷湿漉漉的眼睫,“生命都将落向大地,也都将向上升起。死与生的轮回不由你我决定。”  小少爷没说话。  图勒巫师手指移动,按住他泅红的眼尾。  “我要剥夺你难过的权利了,阿尔兰。”  熟悉的唇印在耳垂,冷静的话透出令常人恐惧的意味——图勒巫师确实做得到这个。他出乎意料地放过了小少爷的致命软肋,但他可没有放弃其他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精神在脑海中蔓延,捕捉每一道思绪。  纤秀的指尖不住发抖。  就像白雪一点一点覆盖蛛网的每一根丝线,图勒巫师的精神与小少爷的精神重叠在一起。  这可怪不得他过分。  是小少爷自己敞开梦境的。  图勒巫师有条不紊,少年发出小小的、意义不明的含糊音节,无力拒绝……生命是由他维系,躯壳是为他占领,现在,连精神也被他侵染了。  “睡吧,阿尔兰。”  蜷曲浓密的睫毛不受控制地向下覆盖。  少年沉沉睡去。  可怜的小少爷,以后他连同床异梦都办不到了。  ——他连梦境都是图勒巫师的了。 第57章 灵识相通  仇薄灯这一夜没有再做梦。  在不借助安神草药的情况下,他很少睡得这么好。非要说的话……进入雪原后,绝大部分时间,他睡得都比以前来得好。毕竟,众所周知,疲劳有助于睡眠,而夜幕深临雪野后,他很难不感到疲倦…… 第63章 第58章 污染  污染。  看不见的污染,只有小少爷自己知道的污染,发生在他的神经罗网,属于另一个人的精神,不遗余力、污染……先是精神罗网的枝形末端被风雪点亮,随即冰晶顺着细长的轴突向里迅速盘生,直到刺入精神元核,完成一个彻底的标记。  污染一次,标记一次还不够,还要反反复复地污染、标记。  他要小少爷的思维也跟心跳一样,与他共鸣。  可怕,且侵略性十足。  从表层思维,到深层潜意识,再直至最隐蔽的自我认知。  整个过程算不上难受,可也算不上好受,至少很奇怪。人的精神无形无质,可它是如此不可思议,一句轻飘飘的嘲讽诋毁,都能在意识海中唤起长久的苦闷,和难以释怀的伤害。更何况是这种、这种骇人听闻的侵染。  它比任何烧红的铜纹烙铁都来得更加深刻,更加拷磨。  像有细小的电火,在精神罗网上不断炸开,电流一道接一道,再枝状轴突的纤线中蹿过。每完成一次,小少爷便有种错觉,有种图勒巫师的名字烫进自己的意识单元核一次的错觉……  它们唤起一重又一重的羞耻感。  “扎西亚!把那边的纹金经幔丢给我一下!”  “八瓣纹金、六旋回环,顺序错了!”  “钉绳!钉绳在哪里?”  “……”  仇薄灯揪紧马靴边沿垂坠的金链。  莫名的紧绷,莫名的慌张,唯恐有谁发现,发现这光天化日之下的荒唐事……一位世家出身的小少爷,在喧哗热闹的人群中,被图勒巫师,一个僻远蛮荒的部族,年轻的男性,这么步步紧逼地侵染。  天呐,明明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可那种羞耻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所有的圣贤书,书上的所有方块字,齐齐浮出,环绕在脑海中。  不知廉耻、自甘蛮秽、堕落淫污……一个接一个,足够让年轻男女脸色煞白的严厉词汇,尽数砸在小少爷的羞耻心上,自出生以来接受的所有道德教条,都在鞭笞他、训诫他、责罚他。  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以前那些僭越礼教的举动,至少可以心安理得归咎到某个混蛋头上。  可在精神连接后,被侵染时的任何一丝真实的情绪,都被图勒巫师捕捉到了——并且把它们留了下来,黏附在精神罗网上。  默许、紧张、恼怒、羞愧、生涩……  以及一丝不受控制的好奇和雀跃。  小少爷无法否认图勒巫师的话了——他确实可以接受这些,这些传出去恐怕会让一堆道学家神色骤变的污染行为。他不怎么讨厌它们,甚至在这种病态的圈地行为中,感到同样病态的安全感。  “……我一定是疯了。”仇薄灯抿紧唇,想。  十几年前来的教养,良知以及世家子弟的矜骄,让他不安极了,舌头一会儿死死顶住上颚,一会儿用力抵着牙齿,仿佛将那些森严可怖的道德戒条挡在外边似的。  他像个胆战心惊,将手伸出去偷金砂糖的孩子,唯恐下一刻就遭到戒尺的毒打。  可他舍不得那一丝甜头。  是的,甜头。  小少爷很少有这么强的安全感,他没办法拒绝这个。  在图勒巫师吻着他的耳垂,低声说“我要剥夺你难过的权利了”的时候,在图勒巫师真的剥夺了他难过的权利时,罕有的安全感铺天盖地,将他笼住。他泫然欲泣,可不是因为难过。  ……不是你的错。鹤姐姐说;不是你的错。三叔说;不是你的错。爹娘说……造出那架红鸢,导致枫林被伐,老枫树被砍成一段一段的碎片,导致新型的红鸢引发一场场恐怖的血战不是他的错。  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呵护,小心翼翼地安慰。  他也只好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难过,若无其事地四处游荡。  可是,压抑,太压抑了,压抑到他几乎是逃着,离开了东洲——所有人都对你满怀关爱,都那么小心地保护你,都不敢提那件事半句,你除了让自己看起来一天比一天快乐,一天比一天没心没肺,你还能怎么做?  你舍得让那些呵护你的目光黯淡?你舍得让每一道你走出阴霾的期翼落空?  你除了让自己好起来,你还能怎么做?  他们爱你啊。  爱爱爱爱爱爱……爱是一切,爱摧毁一切。  我要剥夺你难过的权利了,阿尔兰。唯独图勒巫师冷静,残酷。  属于另一个人的精神力生生破开自我认知,扼制他的思绪,刺进他的神经元核,抹除他的消沉,改变他的情绪——这种事情传出去,铁定会让人心生恐惧,哪怕是出自温情,这样强行更改一个人的喜怒哀乐,都是极度可怕的。  它几乎是丧失自我的表现。  可是……  ——终于被接住了。  在思维被侵入的时候,浮起的只有这个念头。  随之而来的,是近乎委屈的幸福。那种“你怎么才出现啊?”的委屈和幸福。  病态的安全感和幸福。  是不是有点儿卑鄙,好像是在利用……仇薄灯低着头,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揪马靴边的金链子,细瘦的手指穿过一枚枚金环,指节因用力被磨得泛起红意。就是那天,图勒巫师交到他手里的那几个金环。  叮当叮当。  金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它们被小少爷颤抖着手,亲自锁到某张矮案的桌脚后,又被年轻的巫师扯下……半逼迫半轻哄地,让小少爷乖乖伸出双腕,一圈,一圈,分开缠住伶仃的腕骨……双腕被按进毡毯,金链垂过脸颊……  阿尔兰。  幻听的低哑喃喃。  电光般的流火再一次蹿过精神之网,心跳骤然加快……这次可怪不得图勒巫师,这是他自己生起的情愫,甚至远处的图勒巫师都轻微地怔愣住了。  “……”  小少爷死命儿低头,生怕被人瞧见自己的眼中弥起的水色。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果然是被某个不知廉耻的家伙同化了吧?!!!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刚刚还认真肯定了图勒巫师给予他安全感的小少爷一秒翻脸,窘迫万分,在脑海中疯狂抱怨。  沙沙沙、沙沙沙……  积雪被踩动的声响。  图勒巫师过来了,停在他跟前,仇薄灯死活不肯抬头。  “阿尔兰,”图勒巫师弯下腰,喊他。  仇薄灯不理睬。  早上还能说是图勒巫师强行招惹的,所以产生的那种情绪,现在他自己无缘无故,忽然……这怎么解释啊?!  小少爷快被自己气死了。  好吧,就算他确实是有点儿……不,就算他的确需要图勒巫师来维系一下安全感,可也不至于这样啊。显得他简直像……像时时刻刻都在想某个人一样。  一道轻轻的气音。  仇薄灯:“……”  笑了!  这家伙居然还笑!  见鬼的精神感知!见鬼的思绪捕捉!见鬼的侵入潜意识!一定一定一定要这家伙从精神罗网里滚出去——  巫师捕捉到了小少爷的恼怒,也捕捉到了恼怒之后的真正情绪。轻轻的笑意停留在他的银眸里,一片清光。  他凑近小少爷的耳侧,放低声:“可阿尔兰需要我。”  “就算是现在,阿尔兰也还是需要我。”  “我可以再过分一点,对吗?阿尔兰。”  “……”  小少爷:……  小少爷没说话。  小少爷抄起某个图勒姑娘送的一个镶嵌海贝的木盒子——祝贺他与首巫新婚的共毡礼,奋力往图勒巫师身上拍。  拍死得了!  图勒巫师低垂着头,孤俊的面容被天光照亮。  他的唇很薄,唇色很浅,以至于格外冷淡。但此时此刻,总是冷寂的线条忽然一下轻快起来,在雪域极透亮的光里,陡然生出了分清艳。短暂地,和任何一个喜欢逗弄自家阿尔兰的小伙子没什么两样。  ——刚共毡的胡格措全这德性。  图勒巫师含带笑意,纵容自家阿尔兰泄愤。  仇薄灯习惯性砸了他几下,忽然发现周围有点奇怪。  好像有点安静过头了?  拎着盒子的手悬停在半空中。  仇薄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好像不是待在鹰巢,也不是待在象屋里,而是……他僵硬地抬起头,对上一片震惊脸——整片广场的图勒族人都停了下来,盯着他和弯着腰任他“家暴”的图勒巫师。  个个瞠目结舌。  仇薄灯:“……”  首巫大人侧首,瞥了呆若木鸡的众人一眼。  所有人立刻条件反射地转身,扯着嗓门:“扎西木!别偷懒!”“钉绳呢!钉绳在哪!”“少了一幅猛犸——”“……”广场瞬间再次喧闹成一片,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假如没有提着钉绳的人在找钉绳,拎着猛犸旗的人在找猛犸旗。  仇薄灯:“…………”  无法遏制的滚烫热意蹿上脸颊,他跳了起来,将抱着的一堆共毡贺礼劈头盖脸,往图勒巫师怀里一堆,拔腿就往圣雪山顶跑。  不少原本正常的呐喊声硬生生“噗——”噗到一半,就在首巫大人冷冷的视线下,硬生生“嘎”了回去。 第65章 图勒巫师不理他,直接把人抱进怀里,低头给他缠拉弦时护指的窄布——普通人练箭,顶多也就戴个扳指,但东洲小少爷这又细又柔的手指,真要就这么拉弦,估计没拉两下,指腹就被割出口子了。  “有点疼……”  仇薄灯试图让他给自己涂个药。  眼下万神节要开始了,看图勒巫师的意思,不像要把他留在鹰巢里。这么深的牙印,非得好几天才消得掉,还这么明显。  图勒巫师按住小少爷撒娇似挠他的指尖,冷静地告诉他,要么再多咬一个,要么现在开始练箭。  “……”  仇薄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是真有点招惹过头了。  他没敢再嘀咕,听话地拿起弓箭。  图勒巫师站在他背后,手把手教他怎么搭箭,怎么拉弦,从指尖,到手肘,逐一调整他的姿势和发力点。仇薄灯不笨,恰恰相反,他聪慧得简直难以想象,图勒巫师只说了一遍,他就全都记住了。  调整了几次,第三支简离弦射出时,就稳稳地命中了远处的悬浮靶子。  然而仇薄灯鼓了鼓腮帮子,有点不满意。  他以为可以稳中靶心的。  结果偏移了一点。  “冷雾会迷惑视觉,”图勒巫师解释,微微俯身,把他圈在怀里,“感知风,阿尔兰,感知你的力量,它们是你的眼睛,你的手臂,你的延伸,它们会告诉你……”  巫师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说服力。  仇薄灯闭上眼。  微冷的气流从指尖经过,风……延伸……很快,漆黑的视野逐渐出现银白的线条,一道又一道,笔直的,弯曲的,倾斜的……风带回来信息,风组成世界,立体的模型在精神领域展开。  眼睛,手臂,延伸。  仇薄灯松开手指。  利箭破空而出,借风而行。  铮——  黑羽羽箭贯穿悬浮的靶子。  仇薄灯睁开眼睛,一缕天光穿过靶心的孔洞。  “中了!”他高兴地转头去看教导者,眼睛亮晶晶的。教导者俯身,毫不吝啬地给予他奖励,只是着奖励未免有点太多了些,仇薄灯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只能在间隙里喊他,“阿洛,唔……”  他想再试点别的来着……  图勒巫师是个有求必应的教导者。  只是作为代价,小少爷得为每一项新奇的射箭技巧,支付相应的学费。图勒巫师已经不满足于一两个主动凑过来的亲吻了,他要附加更多的东西。  比如……  情话。  图勒部族,是个精于歌舞的部族,而爱情,向来是歌舞最重要的主题。冰天雪地里,人们需要相爱,互相倾诉爱意。爱不可以被隐藏,爱要热热烈烈坦坦荡荡的。这与中原不同,中原就算定情,也藏在委婉的隐喻之后。  要小少爷说,那些情诗可真是热烈至极,也……呃,开放至极。  他试着讨价还价。  可图勒巫师只收这个,他拒绝小少爷拿中原的诗词凑数——这很正常,毕竟他才是教导者,他有权决定自己想收取什么学费。  红日倾斜,夜幕即将降临。  男人的手指搭在少年的手指上。  图勒巫师等待着。  刚刚图勒巫师,这经验丰富的猎人,在仇薄灯面前展示了一手格外新奇的箭术——就是第一次见面时,十根箭同时射出,并且以不同的角度,各自命中一个靶子。这一手可以说酷到极点。  只是……  小少爷连共毡礼当天听到的情歌都拉出来凑数了!现在已经库存告罄,只好眼巴巴地瞅着他,试图让他心软。  “阿尔兰,”图勒巫师贴着他的脸颊,提示他,“还有的。”  是的……是还有的,可小少爷不太想说,剩下的全是图勒巫师抱着他的时候,说的混账话,听就算了,自己说出来那也太羞耻了……死命地扒拉半天,他勉强找出一句,相对来说文雅一点的。  相对而言。  “唔……”仇薄灯游移着视线,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  图勒巫师耐心十足。  “……胡、胡格措,阿尔兰,阿图拉伊。”仇薄灯磕磕巴巴说完,飞快地捅他,“好了!快点!”  霞光落进图勒巫师的眼眸。  他扣紧仇薄灯的手,猛地拉弦,射箭。  黑羽羽箭同时离弦而出——阿尔兰,胡格措,阿库拉伊。我是你的胡格措,你是我的阿尔兰,我拥抱你。利箭一分为十!——胡格措,阿尔兰,阿图拉伊。我是你的阿尔兰,你是我的胡格措,我承载你。  仇薄灯的瞳孔骤然放大。  十支利箭没有射向任何一个悬浮的靶子,而是直向箭场之外,箭速快得破风之声汇聚成一道长长的凌厉呼啸。  强劲的气流!突破极限的速度!摩擦!轻烟!  蓬!  十团火焰猛地腾起,十支利箭化作十团流火。  流火划出惊艳的弧线,猛然向下坠落,坠向特殊角度立着的十根立木。立木起火!火从木竿顶端的铜盆延伸而出,顺着先前仇薄灯不知道到底是做什么用处的空绳索,迅速燃烧、蔓延!  图勒巫师松开仇薄灯的手,展开双臂。  下一刻,古老而神圣的经咒响彻天空。  ——他唤醒了整座圣雪山!  火绳燃烧!所有经幡放光!所有鹰道璀璨!  红日在同一时间轰然坠向地面,把明黄的、赤红的沸腾般高高扬起;圣山的白雪瞬息间变幻过无数色彩;峡谷与冰川同时轰鸣,仿佛有无形的腾和塔尔神龙奔出,声震山石。  远古的诸神在毕日呼其的赞歌中降临。  十丈铜号奏响,七孔黄笛奏响,十三面云锣敲响,两面巨大的夔鼓推出平原,重鼓敲响,炸开一团团篝火……布置完毕的圣雪山广场淹没在恢弘的乐曲与熊熊的篝火里。  万神降临,盛宴开启。  橘红火焰晕染深紫的夜空,第一个赶到的部族,高高举起雪原部族代代相传的歃旗。  长长的号角声中,近百匹战马在寨门前同时止步,马蹄冲开一片腾腾烟尘,为首的部族首领高高举起弯刀,高声大喊:“格萨!雪原的大格萨!”  随行的所有勇士同时呐喊。  喊声中,他们将弯刀与歃旗一起,重重插进地面。  等待已久的图勒姑娘与勇士拉开部族的寨门,捧出洁白的赞达跟盛满深红美酒的银碗。赶到的部族来客翻身下马,大笑着,将银碗的酒泼向天空,将赞达披挂到自己身上。双方热情拥抱,过往一年中的种种矛盾,仇恨,随着深红的酒液一起落地,只剩下未染纤尘的同胞之情。  旧的一岁已经过去,新的一年正式开启。  放下弯刀,放下旧仇。  雪原的部族永远是血脉相通的亲友。  “真好,”仇薄灯的瞳孔被圣雪山的篝火点亮,印出互相拥抱,互相碰拳的身影,“真好啊。”  格萨,格萨,雪原的大格萨,大悲悯。  仇恨不会停驻,矛盾不会永无休止。哪怕大家迫于恶劣的环境,竞争,厮杀,可新旧相交的时刻,永远可以举杯一起痛饮。  真好啊。  东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爷将头枕在手臂上,无声微笑。  他被火光与经文晕染的脸庞,照亮了图勒巫师的眼睛,在银灰的虹膜犹如一幅圣洁的金漆赞卡——那种神秘而又古老的宗教画。巫师站在昏暗里,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他抱进怀里。  没等图勒巫师犹豫出结果,仇薄灯已经转身,轻轻踮起脚尖。  第二面歃旗、第三面、第四面……  热热闹闹的喧哗,淹没了圣雪山,越来越多的部族正在赶来,一进部族,就扯着嗓门高声呼喊其他部族的朋友名字——已经一年没见啦!你还好吗?赶紧来一起喝酒,一起比划两下啊!  什么划分草场,什么处理纠纷,统统等到后几天再说吧。  酒坛打开,各自携带的鼓乐欢欢喜喜地响了起来。  山脚的人们正在拥抱,山上的人也在拥抱。  原本只能独自一个人镇守圣雪山塔楼的图勒首巫,薄冷的唇被他的阿尔兰亲得又红又暖。他的阿尔兰的手指搭在他肩头,秀气的无名指上,套着那一枚菱形团花镶嵌雪晶的戒指,戒面的雪晶闪闪发光。  戒圈外边,是阿尔兰的名字,戒圈里边是胡格措的名字。  ——那是一枚契约终身的婚戒。  与一般婚戒不同的是戒面镶嵌的雪晶,还刻了几个图勒字母。  “阿洛。”  仇薄灯有些气息不稳,与图勒巫师面对面跪坐,额头抵着额头,悄声喊他,仿佛唯恐惊醒正在悄悄走过的旧年。  “嗯。”图勒巫师也悄声应他。  雪晶闪烁,篝火燃烧,噼啪碎响。  《四方志》说,图勒部族新旧岁交接的时候,有守篝火的习惯,要篝火从上一年烧到下一年,不能熄灭,不能断。  ……你以前一个人守篝火,是不是很孤独?他想,于是小声说:“阿洛,我冷。”  图勒巫师要起身,去把篝火烧得大一点。仇薄灯制止他。  “好傻。”  仇薄灯嘀咕一声,凑到他身前,笨拙而生疏地解开他的排扣,钻进他怀里,隔着一层细羊毛的高领斜襟衬衣,暖洋洋地环住他。图勒巫师低下来头,看见他的发梢,和一小节线条清丽的颈椎骨。  心跳共鸣心跳。  小少爷成了一只主动钻进主人怀里的猫。第60章 “我爱你。” 第67章 他扣得好紧,好用力,沙哑低沉的嗓音,隐藏的情绪浓烈得近乎可怕。  可小少爷只小小咬了他的耳朵一口:“我愿意的……阿洛,我的胡格措。”  话音刚落,图勒巫师猛地将他一把举起。  熊皮斗篷一下半敞散开。  图勒巫师箍住、锁住自己的阿尔兰,不容他反抗,不容他挣扎,狠狠地啃噬、亲吻他身上那些刚刚写下的字,仿佛要将所有笔划全都活生生吞进自己的骨血……仇薄灯急促地叫了一声,不仅没有制止,还弓起身,紧紧抱住恋人的脑袋。  “阿洛、胡格措、阿洛……”  仇薄灯胡乱地喊。  主动把自己送到恋人的齿锋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爱”,毕竟中原的诗书礼义不教导这个,他有的只是满腔的热忱,带着少年特有天真气的热忱——既然他答应图勒巫师爱他,那他就会拿出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  图勒巫师想要什么,他就愿意给什么。  被污染算什么?  被独占算什么?  他病起来,就算图勒巫师真的要一口一口,生生把他嚼进腹中,他甚至可以自己敲断自己的骨头,让他的恋人生吞活食得更方便一点——只要他的恋人,肯在生命流逝干净之前,再给予他一个血淋淋的甜头。  没办法啊,他是个病入膏肓的孤独患者。  可今天晚上他尝到了禁忌的甜头,在图勒巫师的话语击碎他的神智罗网一瞬间,他的孤独他的绝望,他的茫然和不知所措全都被击碎了——爱!不是亲长之爱,不是兄朋之爱,不是忠仆之爱。  是一个人,比爱自己的生命更疯狂的爱。  是要把两个独立个体变成一个的爱。  他不用再孤独了,他不用再明明病着还得装得自己很正常了,有人可以做他的大脑,他的心脏,他的躯壳,他的思维与理智。  熊皮斗篷滑落到浅褐的木板。  火光在肌肤上变幻,明黄如圣光,暖红如血水,阴影如妖魔,流动、交错、……这是奇怪而可怕的一幕:年少的阿尔兰,与成年的胡格措,他们的骨骼绞着骨骼,呼吸绞着呼吸,两个独立的活生生的人,如两棵树生长在一起。  异类。  他们都是孤独的异类。  有些孤独需要通过被占有来化解,有些孤独则要通过占有来化解。在这样扭曲而悚人听闻的关系中,他们寻找到了彼此存在的证据。  ——因为我爱你,阿尔兰,我爱你。  ——我愿意啊,阿洛。  清晰的回答,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响,一遍遍冲散两人的神智。  明明已经隐隐约约猜到答案,可真正亲耳听到的时候,那中感觉却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真不可思议!  小少爷简直无法理解。  为什么那些道学家,那些名儒大学要如此严厉禁止这个词,爱为什么要是羞耻的?爱为什么要是委婉的?爱为什么要是含蓄的,为什么要是内敛的!  不明白,不理解。  如果一个人,明明已经孤独不安到几乎要发疯的地步,为什么还要让他去猜测得到的安全感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还要让他去患得患失,去想隐藏在赋比兴的修辞譬喻背后的情绪呢?  他如久旱的大地,龟裂,干涸。  他需要的不是委婉的细流,更不是小小得不能再小的泉!  ——那些哪里够啊!  “亲亲我,阿洛!”小少爷的脸颊浮起病态的殷红,漂亮的黑瞳在火光中闪闪发光,“亲亲我,”他喊,把中原的那一套,那压抑束缚的那一套,全都狠狠踹到一边去。“亲亲我,我就是你的了!”  他要江,要海,要毁灭般的爱。  火光也照在图勒巫师的身上。  骨骼的起伏,紧绷如猎豹,他捞起自己的阿尔兰,毫不吝啬地倾下无穷无尽的吻——仇薄灯只要一个就够,他却给了数不清多少个。  “好啦!我是你的啦!”  仇薄灯高兴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伸出手,死命搂住图勒巫师,僭越禁忌带来的疯狂和热烈,如火光般,闪烁在他的脸上,迸溅出不逊色于雪原部族的肆意妄为。他又笑又叫,把自己送到恋人手中,不管不顾——他愿意被剖开,愿意被亲吻心脏。  咚!  咚咚!  新年旧岁相交接的鼓点重重砸响。  参与盛宴的部族勇士同时将美酒泼向高空,火边跳舞的图勒姑娘同时旋转,放歌……火焰烧掉了旧岁!死木中诞生了新的一年!一切都是崭新的崭新的,新的生命新的开始,新的世界!  崭新的世界里,图勒巫师再一次抱举起他的爱人。  在宣告上一年结束的鼓声中,图勒巫师吻住了他的阿尔兰,漫长而又温柔。  等到钟声结束,新一年到来,巫师低下头,抓住仇薄灯的手,引领他以指尖,在自己心口写字。同样,一个名词,一个专属格,一个名字……  阿洛,是薄灯的。  山脚的灯火照亮了仇薄灯的眼睛。  他的最后一丝理智也被摧毁了。  精神罗网中,表层思维敞开,潜意识敞开,最深处的精神核心对侵入者敞开,等待来自图勒巫师的彻底标记:往他的自我认知核心,刻下一条新的自我认知,一条他专属于图勒巫师的自我认知。  随便刻上什么都行。  “阿洛,”仇薄灯把脸颊贴近图勒巫师,小声说,“彻底标记我吧。”  ——这样,他们就都有牢不可破的安全感了。 第62章 彻底标记  有很长一会儿,图勒巫师什么都没说。  直到仇薄灯喊了他好几声,图勒巫师才低头,银灰的眼眸说不出的冷静和偏执,在火光下闪烁可怕的光,他几乎是以视线在刻写怀中人的面容,:“阿尔兰……你这样,是在让我对你越来越过分。”  “我知道啊。”仇薄灯望着他,不解极了,“可我愿意啊。”  说完,他大方地展开双臂。  意思是:你要多过分呀?都给你好了。  图勒巫师按住他,以平稳的语调,向仇薄灯阐述内心最可怖的念头,一个个全都扭曲得令人心惊:“你这样把自我交给我,你知道我会刻下什么?”  “你知道我会让你时时刻刻,从里到外,都是被弄脏的?”  “会让你永远也离不开毡毯,而你还心甘情愿。”  “会摧毁你的理智,你的梦境,你的意识。让你只记得我一个人,只记得要和我在一起这件事。想抹掉你的记忆,不让你记起家人、朋友……你的过去,现在,未来,只有我,没有别人。”  “……”  图勒巫师的语速越来越快。  “是你在纵容的,阿尔兰。是你在纵容一头怪物,我够疯了,可你还要我更疯一点。”他一把将仇薄灯紧紧箍在怀里,指尖自少年光洁的额头向下滑,带一种天生的冷意,简直是远古的萨满,在以刀刃,狠狠剖开纯白的羊羔。  当他的手指停在心口,猛地张开,又猛地收拢时,仇薄灯有种错觉。  ——错以为心脏被他整个握住了。  不,不是错觉。  原始部族的萨满,有太多匪夷所思的手段,而仇薄灯如今的心跳由他赋予,他确实对属于自己的心脏拥有哪些某些特权……明明手指停在只是心口外,但一收拢,仇薄灯立刻有了真切的触觉。  指痕印在心脏表面,指骨构成不可逃脱的囚笼。  每一次跳动,都会碰到熟悉的刀茧。  图勒巫师真是个最最最愚蠢的猎人。他根本不该主动暴露这种事情——谁能接受自己一颗活生生的心脏,实际上是在他人的掌心跳动?超出一切常理,超出一切认知,简直能吓疯所有人的惊悚。  “你真的愿意吗?阿尔兰,”他逼问,“要是你答应了我,让我变得越来越疯,疯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最后又害怕我了,反悔飞回到你的中原去,我一定会把阿尔兰的脖子,手腕,脚腕全都锁起来,让阿尔兰彻彻底底哪都去不了。一定会剖开阿尔兰的灵识,剥夺阿尔兰的所有认知,只让阿尔兰记住我,记住是我的战利品,我的所有物。让阿尔兰只会一件事,也只能做一件事……”  “我一定会那么做。”  “一定会。”  “可我答应你啊,”仇薄灯仰头看自己可怕的恋人,漂亮的黑瞳跳跃着耀眼的火焰,语速甜蜜而激烈,“你如果害怕,你可以现在就对我那么做——我答应你!阿洛,这是我答应你的。”  仇薄灯伸出手,要去摸图勒巫师的脸。  图勒巫师却按住他的手,转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因克制而紧绷的脸。  火焰照在巫师苍白冷俊的脸上,一会明一会暗。一会儿像古老的宗教壁画上,守卫圣子的武士,沉默忠诚;一会儿又像洞穴里爬出的妖魔,冲圣子伸出血淋淋的手,狰狞可怖。  ……他要摧毁阿尔兰的自我,要粉碎阿尔兰的过去,要让阿尔兰变成他的一部分,阿尔兰答应的。他们会变成两个以奇异方式活生生绞在一起的人……不,不不不不,不能那么做,杜林古奥的明火圣火烧出东洲的奢华城池……他可以被阿尔兰毁灭,他不能把阿尔兰毁灭……  “阿洛,阿洛。”  少年被禁锢的手挤进他的指间,又柔又软,却带着惊人的执拗——他扯着他,让他紧紧按住自己的心脏。  “你听,这是你的啊,”仇薄灯出奇地固执,“这一声是你的,下一声是你的,每一声都是你的。”秀美的手指收拢,带着年轻巫师的手指一起收拢,一起握住那颗跳跃的心脏,扑通扑通。  “你觉得它还有可能属于别人吗?”  他松开手,跪直起身,轻柔而又坚定,环住图勒巫师。  “给你啦。”他贴住图勒巫师的脸庞,“你可以对我好点,也可以对我很过分,”他咬着恋人的耳朵,露出一个甜蜜又狡猾的笑容,“反正不论你怎么做,我都快活——挣扎的又不是我。”  ——他笃定他的恋人哪怕对他很过分,也会对他很好,那样的话,管他呢!他肯定还是快活的。  仇薄灯的有恃无恐太明显,图勒巫师狠狠地举起他,将他一把按在塔楼的梁柱上。  像祭祀山神前,把羔羊钉在树干上。  ——冷厉,可怕。  可仇薄灯只紧紧抱住他的脑袋,贴着他的耳朵,喊他胡格措,然后说:“阿洛,标记我。”彻底的。  “你有一次后悔的机会。”图勒巫师沙哑地说。  仇薄灯没说话,只轻轻咬了恋人一口。  图勒巫师一把将他压进怀里。 第69章 真正的快乐。  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了,许则勒在那一刻这样想。  最近这些日子,他总是不断记起东洲见到仇小少爷的那一面:飞舟巍峨如小城,银匣金箱灿烂如日月,昳丽的少年在万众簇拥中,转头凝望大海,一瞬间,仿佛是一尊被放置在奢华里的精致玉雕。  漂亮,夺目。  却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当年,出于对恩主的感激,他收集过仇小少爷喜欢的书目索引,试图写点小少爷喜欢的书,以作回报,这才动身准备写《续四方志》。那时候,许则勒没多想什么,只以为世家宠溺的少爷总带些矜骄。  现在回想,其中早透出好多格格不入的地方:  一个世家繁华养出来的孩子,为什么喜欢的书,会是天南海北的游记堪舆,枯燥冗长的杂记随笔?甚至还有不少佛道说禅造化的典籍,压抑苦闷得连许则勒这种年少随父走商,经历诸多磨难的人,都看不下去。  而且……  许则勒望了一眼东洲,  他现在不觉得,仇小少爷呛大儒那句“胜尔腐言蟲百万,供我溷厕犹嫌烦”是随口而提——一个聪慧到能够在短短几天内掌握图勒语的天才,真的不明白自己说的话,会引发什么吗?  浮名可杀清白身。  一场来势汹汹的礼教骂战,一个败落无势的穷书生承担不起,唯独一个强横世家的小少爷,可以担下——当骂战转移到第一纨绔身上,自然再无人把余光,分到穷书生身上,而也不会有人觉得这有什么。  一个纨绔。  仙门第一世家的纨绔。  活生生的靶子。  多好的靶子。  只要抨击他,就可以轻易得到一个“不畏强权”的清誉美名,而“众口悠悠”,便是仇家也决计不可能拔掉所有人的舌头。  再无这样划算的靶子。  许则勒不知道,过往东洲的纷纷扰扰骂战里,到底是“天性肆意”,还是“天性悲悯”——就像他不知道,当那些曾如他一般,为仇小少爷“无心出言”救过的书生,尔后加入清誉队伍时……  小少爷是怎么想的?  笃!  阿玛沁看许则勒忧心忡忡,就抬手敲了他一下。  许则勒赶了一天稿子,差点被自家相好的敲出花影。  ——图勒在上!  见鬼的首巫,为了哄他自己的阿尔兰,简直是丧心病狂!  什么十天内写出一本《续四方极原志》。  听!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啊!!!  “你少操心啦。”阿玛沁不知赶稿苦,老大不高兴,“今儿你也看到了,首巫大人的阿尔兰明显也是喜欢首巫大人的。”说着,她朝圣雪山山上努了努嘴,“你又不是没瞅见,白天仇少爷其实停下来等首巫大人去追了。”  许则勒惨遭相好的嫌弃,酸得咬牙切齿。  他现在也不操心中原和雪原的局势了,他就等着仇家赶到雪原。  ——狠狠揍为了那为了哄阿尔兰不择手段的图勒首巫!  ………………………………  仇薄灯趴在图勒巫师腿上,拿他当矮案,铺开张羊皮纸,在写信。  信写得很不顺利。  一方面是,终于肯让他给家里写信的图勒巫师,尽管有了安全感,但还是不太高兴——他几乎是克制本能,才压下的让阿尔兰只记得自己的想法。为此,在小少爷绞尽脑汁写信时,他不断巡视自己的地盘。  精神与躯体,双重的。  小少爷写信的思绪被他干扰得断断续续,几次差点写出不该写的话。  另一方面……  可怜的小少爷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向家里交代,在雪原失踪一趟,就直接成了部族首巫的阿尔兰……他试图把图勒首巫对他干过的一些事,修饰得像样点,问题是,它们对于常人真的太过分了……  虽然小少爷是心甘情愿的吧,但是……  “阿洛,”他瞅着自家恋人,“你打得过吗?三叔、二叔公、大爷爷……”小少爷越数越忧心忡忡,“嗯,还有阿爹阿娘他们……”  图勒巫师面无表情地听他一个一个数。  没说话。  在仇薄灯开始真正担心起来的时候,图勒巫师直接把人捞起来,狠狠按进怀里——他的占有欲,并没有因彻底标记而减少,他一点也不愿意听到阿尔兰提到其他人。哪怕是他允许的也不愿意。  “不想让阿尔兰写信了。”  熟悉的唇紧贴在耳后,毫无保留地把一个比一个扭曲的念头,灌到耳膜里:“要把阿尔兰藏起来。让阿尔兰只能看我一个人,只能念我一个人的名字,只能对我一个人说话,写字只能写给我……”  “想吃饭只能我喂,想穿衣服只能我穿,想睡觉也只能睡我怀里。”  后续的话,一句比一句渎染。  若换做以前,仇薄灯估计已经钻毡毯里去了。  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尽管还是会脸颊泛红,但仇薄灯没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更没有要逃开的迹象。  他小声说,“好啊。”  图勒巫师扭过他的脸。  “阿爹阿娘他们不会在雪原待太久的,”小少爷没有移开视线,被他看得脸上浮现一丝羞赧,但更多的是偷偷背大人策划坏事的紧张和兴奋,“等他们走了,吃饭只让你喂,衣服只让你穿,嗯……”  他摸索着,自己解下脚镯上的金链子,把它们交到图勒巫师手中。  “你实在想的话,现在也可以。”  图勒巫师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阿尔兰,忽然冷冷指控:“狡猾。”  他冷静而又凶狠。  “纵容我,驾驭我,驯化我,篡改我的本能,让我舍不得,让我违背天性——太狡猾了,阿尔兰。”  仇薄灯没有反驳恋人突然强加的罪名。  恰恰相反,他一点儿也不带犹豫地承认了下来。假若这是一场审判,那他绝对是最不像样的罪人,审判者还没严刑拷打呢,他就直接认罪了。不仅认了罪,还主动凑近不讲道理的审判者、裁决者、处置者。  “那你想怎么惩罚我呀?”仇薄灯故意拖长尾音,“我的胡格措。”  图勒巫师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将纸和笔放回他手里,只给他短得不能再短的时间写信。  仇薄灯快乐地笑了两声,一边时不时瞅他两眼,一边飞快地写满整张信纸。  ——反正叔公他们肯定要暴怒的,怎么修饰都没用,那就不修饰啦!  小少爷混不吝地想。  苍鹰飞了回来。  图勒巫师起身,将它腿上的信筒解下来,看了一下,便递给仇薄灯。仇薄灯诧异地打开,倒出张皱巴巴的羊皮纸,明显是从驻扎在其他地方的图勒守卫那里送回来。  推平展开一看。  视线忽然变得雾蒙蒙的,小少爷轻轻吸了吸鼻子。  明明已经冬牧结束了,图勒巫师的猎鹰还是隔三差五出远门,小少爷是有些猜测的。觉得阿洛大概是派它出去,替他搜寻飞舟的其余人了——他没办法不担心其余人,他知道的。可见到果真是这样,喉间依旧仿佛堵了一团什么……  又胀又涩。  他的阿洛,怎么会这么好呢?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到羊皮纸上,图勒巫师半跪下来,擦拭掉他的泪水。  “他们罪有应得,”图勒巫师手指点在一部分确认已经死亡的人数,图勒岗哨传回来的信息表明,飞舟上唯一能扛得住寒潮的大能——小少爷的三叔,亲手击毙了他们,“剩下的会找到的。”  “嗯。”  “寄信吧。”图勒巫师环住自己的恋人,温柔而又极具压迫感。  他像是最冷静也最残酷的血肉陶瓷匠。他粉碎了仇薄灯的血肉、骨骼和精神,然后加入自己的血肉、骨骼和精神,重新塑造只属于他的仇薄灯,被他侵占每一个细胞,每一条骨缝,每一道思维。  仇薄灯的任何情绪,任何心理,都被他感知,捕捉。  也被他修改,涂抹。  图勒巫师握着仇薄灯手指,引领他将信绑到猎鹰腿上,同时平静地抹掉所有低落、难过的情绪。  他说过,阿尔兰的一切情绪,只能为他而起。  ——他说到做到。  从此以后,仙门第一世家的小少爷再也没有权利低落、难过、亦或者绝望,他的情绪为图勒巫师掌握。他只能做图勒巫师的赛罕兰塔。  娇纵的,任性的赛罕兰塔。  ……………………………………  新旧年之交的守篝火,是件挺无聊的事。  圣雪山山脚,围在大篝火边跳舞、比武的人群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顶顶亮成各种颜色的毡蓬。远远看,有些像一朵朵明亮的蘑菇。仇薄灯瞅了一会,想起刚刚图勒巫师对自己的指控。  关于“狡猾”的那个。  “我这么坏,这么狡猾,阿洛,那你想怎么惩罚我啊?”他问,故意拖长尾音,把“惩罚我”咬得又甜又乖。  图勒巫师:“……”  他病得厉害的阿尔兰是真的想要叫他做个疯子。  做个在毡毯上杀死爱侣的疯子。否则,他怎么敢以这样的状态,这样的声音,说这样的话?  图勒巫师无言,只能警告似的,捏了捏自己故意使坏的阿尔兰。  仇薄灯咕咕笑了两声,心满意足,重新赖进巫师怀里,玩着他修长的手指:“说呀,阿洛,我的胡格措,你要怎么惩罚我?”  火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确实病得厉害,他对自己毫无爱意。在遇到图勒巫师,他的阿洛,他的胡格措之前,他只是为爱他人而活——双亲养育你,你要回报,要孝顺,要让他们放心,诸如此类。可他一直学不会爱自己。他假装自己很正常,假装得好辛苦。  现在一切的都没关系了。  他把自己全盘交到阿洛手中。 第71章 图勒巫师不紧不慢,提出诸多要求,就像剖用祭品前的准备工作,还要他的阿尔兰亲口答应下来——他们可真是天生一对,一个过分得够无底线,一个承应得也够无底线。  仇薄灯一开始还能认真听,到后来索性一把捂住他的嘴,嚷嚷:“好啦好啦!都你说了算了啦!”  图勒巫师亲了亲他的手指。  “真是的,”仇薄灯顺势抱住他,埋怨道,“说得真好听,就算我不答应,你之前不也照样……”  图勒巫师闷闷笑了一声。  仇薄灯狠狠咬了他一记。  两人胡闹间,深紫的夜幕逐渐出现一缕若有若无的光线。远远的,天地之间的雪透出些许幽蓝的薄雾,仇薄灯安静下来,望着破晓之前最为幽冷的雪原。漫长的守夜走到了尾声,新的一年即将迎来新的清晨。  图勒巫师将一样东西放进他的手中。  仇薄灯低头一看。  ——是自己的那块身份玉佩。  莹润的古玉雕刻着苍苍扶桑,浓碧中透出罕见的会随时间流动的天然艳红,构成“金乌栖木,九日并落”的奇异浮雕。这是巫师唯一一样从他身上拿走的东西,在许则勒指出“木栖九鸟”的象征意义之后。  且不提这块玉的做工。  但就玉质而言,就可以窥见仇家对小少爷无度的溺爱。  它是一种名叫“凝琼”的木心玉,玉中会流动的火红是地之精气。单一小块木心玉,就能够在十二洲卖出天价,还是有价无市的那种。更别提这块木心玉还凝有地金,一种做芥子空间的极品材料。  两者结合,其实赋予了它一个特殊的能力。  ——它相当于一个独立的木属性空间,无法供动物和人生存,但对植物来说,却是最好的滋养地带。  药谷的修士,经常类似的事物来培养灵植。  只是,雪原和中原灵气有本质差别,一旦进入雪原,所有芥子袋,乾坤戒之类,立刻会失效。就连木心玉空间也无法打开。  “……我装了好多东西在里边来着,”仇薄灯勾住系玉的红丝,把它晃来晃去,盯着摇曳的书影,目光迷离。  他轻声说,“可惜啦,打不开。”  图勒巫师握住他的手:“试看看。”  仇薄灯侧首。  篝火晕染在图勒巫师眉眼间,他的银眸里,仿佛有淡金的经文。  他引领两人相融一体的精神蔓延,伸展,没进玉牌,玉牌上的地金急速流转——木心玉空间打开了,仇薄灯与他同时闯过进入芥子空间前的混沌。  黑暗如墨水般向四周退开,一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暗红木鸢静静停在芥子空间的正中心。刚要像往常一样,确认木鸢还在,还好,就想退出来。  忽然,仇薄灯整个儿僵住了。  混沌的木心玉空间中,多了一片小小的叶苗。  它们还矮矮的。  但已经有一组组对生的红叶。  仇薄灯猛地睁开眼,一把捂住脸,温热的液体争先恐后,涌出手指的缝隙。  “别怕,我的阿尔兰,”图勒巫师捧起他的脸,“再也没有谁可以不让你飞了。”  仇薄灯伸出手,死死抱住他的爱人,他的审判者,他的救赎者,迟了十年的崩溃彻底爆发……沙沙沙,一对红叶就是一对欢迎的手掌,沙沙沙,好久不见,它们说,好久不见……好久好久不曾再见……天地混乱,头晕目眩,世界崩塌又重建。  他哭得崩溃,哭得毫无形象。  明明已经忍了十年,熬了十年,可在一声低低的“别怕”里,所有情绪彻彻底底爆发。  图勒巫师轻轻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别怕,别怕。  去飞吧,我的爱人,飞过圣雪山的鹰巢,飞过哈卫巴的林海,飞过查玛盆地的河带,红枫林将在圣湖边沿继续生长,风一吹满世界都是火红的灿烂。  清晨的重鼓砸开漫长的黑暗,第一缕刺目的红光劈开夜幕。  旭日腾跃出山。  满山遍野,都是晨霞的绚烂。  圣山如赤,白原如火。塔楼沐浴在一道道黄金般的光束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抬起脸,脸庞边沿晕开金线。  他问:“那你陪不陪我啊?”第65章 阁楼上的佛  雪原沐浴红日,一线移动的金光,照在仇薄灯的脸庞上。他的面颊和眼角,因痛哭过泅出薄透的红,泪水浸在上边,光一照,镀上一层细碎的湿金。他他看起来,终于和神像,和圣子没有什么关系了。  赤足站在弥漫细小金粉的晨辉中,仇薄灯只是个任性的小小少年。  闪闪发光,脆弱又敏感。  他的眼眸里还噙着些许泪水,可目光的渴望再明显不过。他在理所当然,向图勒巫师索求承诺过的东西:爱、陪伴、永恒……无条件的,不济代价与困难的。  图勒巫师踩着明亮的光块,走过去,一把将他拥住。  “你要去哪,我都陪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日光铺过冰谷。塔楼浸没在腾卷的沁光金雾里,一刹那,变成了一座位高居空谷的佛龛与神阁。  …………………………………………  寺庙的钟声回荡在中洲的城池。  白雪覆盖红墙朱瓦,高高低低的女儿墙。时值年关,洲洲城城,都挂满鲜红的灯笼。尽管世家的飞舟对峙了许久,但万丈高空的鹰隼战事与低矮房屋的普通人无关,该过年的,继续过年。  不过,也不能说是彻底无关。  轰隆坠落的飞舟、木鸢,时不时砸毁一大片一大片房屋,不走运时,还会烧起一大片。  熊熊火焰,红红火火,与年关多适配。  “别抢!这是俺家的梁——”“滚开!疯婆娘!”“啊!”……一声凄厉的惨叫,阻拦无果的妇人被重重踹倒在雪地上,像条虫一样,蠕动着,伸手想去抓那些一哄而上,为争抢木柴互相推攘的人群。  或许是受西洲风源地万载一遇的大寒潮影响。  今年,十二洲各地的冬天都比往常来得更冷,富贵人家暖炉地龙得从清晨烧到晚上,差一刻,都能把人冻出风寒来。市面上,木柴价格已经翻了几十倍不止——往日一担二三十文两就够的下等柴木,现在几乎都要飚到上百文去了。  一开始,卖炭卖柴的木翁们,格外欣喜,趁机好好发了不少财来。  好日子没持续多久。  短短二三日功夫,马蹄声就踢踢踏踏,传遍了大小街巷,佩戴各个家族徽章的人,踹开木翁们的门,凶狠如豺狼地搜刮走所有炭柴。紧接着,响锣、大小告示不约而同,贴满洲城村寨的大小街巷。  厉申山林之属权,若有盗贼胆敢私伐,必严加惩戒。  在最后一个宗门,彻底为世家掌控后,山川河泽,自然而然,并入了世家的私域。管辖之下的百姓,想要进山林,只能向世家购买狩猎与砍伐准许证——自然,山林广大,平时未必能够全都管到。  今年。  大大小小的世家,都参与到前所未有的战火。  显然,他们觉得有必要,为接下来的战争补充必要的银两。  各地城池偷捡木柴的农夫被吊死不知多少人后,悬挂家纹徽章的商会贩薪处,排起长长的队伍,排着排着,就倒下一具一具冷青的尸体……物以稀为贵,地方大族簇着厚袄这么说,加班加点,派出人手,进行伐木。  血色与红色,一起渗透这个年关。  “这梁真大啊,够用了够用了。”  凭借强健体格,推开所有竞争者的伙夫,拖着烧了一半的梁柱,美滋滋地往家里走。  自打飞舟和木鸢漫空出现后,各洲各城的百姓,已经习惯了天空的混战,只除了飞舟掉下来时,烧毁房屋时,破口大骂几句——更多人,连破口大骂几句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被碾成血肉泥块了。  唯独今年,大伙儿瞧这飞舟,还蛮欢喜的。  商贩贩卖的薪木太贵,手头有余头的,都是勒紧裤腰带才买得起,穷苦一些的,干脆就往被子里塞芦花干草来保暖。飞舟掉下来,烧坏的那一片一片屋子,就是一堆堆不用钱的炭木。  最近,掉下来的飞舟就更多了。  料峭寒风。  一架接一架的飞舟,掠过高空,投下一片片巨大的阴影。冬末的穹顶,印出不同披风板上的不同家纹,家纹不同的舟队之间,错开一定距离。庞大的舟队模糊分成不同的区域,绕不同的线路而行。  飞行过程,时不时会爆发一场场短暂的混乱内战。  要么是某家的高弦战船越过某家的战船,要么是受急旋气场影响,原本就互相看不顺眼的家族,撞到一块……火光,雷鸣,混乱不同,仿佛天空同时有上万个不同的鸟群,群与群之间乱糟糟一片。  ——东洲扶风仇家与诸大仙门氏族的谈判,在三日前落下帷幕。  中原诸氏,汇聚一起,发动第一次征服极原的大规模战役。  各大家族的团结阵线,在仇家退让之后,立刻崩裂瓦解,互相提防戒备的尽头,不比前段时间攻伐仇家的尽头少多少。除去排行最前的十一家大族勉强还能稳住气,其余的大中氏族,都唯恐让对家占据先机。  有些家族看得清楚明白,知道染指雪原的位置有限,参与进来的目的,不过是尽力防止对自己威胁最大的家族在雪原捞到好处。  竞争从刚出发就开始。  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更乱糟糟的行军队伍。  令人不解的是,本该速度最快的仙门第一世家,仇家,反而落到队伍最后——打某一天,仇家的营地爆发出一阵“震撼八方”的千古绝骂后,仇家磨刀霍霍向雪原的杀气简直犹如实质。  十一世家大族警惕的仇家正在做一件事。  最后一批霹雳子、蕴灵珠安置完毕,最后一批家族弟子撤出城池。  所有飞舟同时飞离地面,越飞越高,直到地上的芸芸众生,大小城池只剩下一片小小的,蝼蚁巢穴般的繁华虚影。  繁华!  空洞的繁华!  “再见。”  叶素雪站在飞舟舟首,怀中揣着来自雪原的信,冷静地说。  她划亮了一根火柴,点燃油灯,将它从高空抛下。  轰隆!  第一声爆炸的巨响,震响对连日战乱麻木无感的城人。轰隆、轰隆、轰隆!年年会往,蒹水放下无数盏青金灯的桥楼轰然倒塌。轰隆!岁岁新增的河道堤坝轰然破碎,涌出滔滔污水。轰隆——  桥梁、道路、十字路口的商楼、倒塌倒塌倒塌!  一切都在倒塌!  ——无人能理解的报复与怒火。 第73章 万神大会开始了。  …………………………  缀有彩色丝络,既粗犷也华美的大帐在圣山前立起,庞大如一座宫殿。一面面染出各个部族图腾的兽皮沿弧形布墙落下,被里头的篝火照得一片辉煌。空间巨大,盛装的图勒姑娘捧着盛满烤肉、浆果、羊乳的盘子来来往往。  鼓点不断,篝火熊熊。  各个部族的位置,都放了面响鼓,鼓声一响,就意味有事提出。  不时有各个部族的姑娘和小伙子,跳上正中间的赛武台,旋转起舞。  以缓和气氛。  而在没有跳舞的时间里,赛武台则成为勇士决斗的场所——干戈利刃被禁止,但遇到争执不下的问题,血仇部族有权利提出比武审判。相较于两族厮杀而言,这已经是最和平的解决方法。  在万神的面前,败落的部族,只能接受对方提出的条件。  如果他们在万神会的比武审判中败落,却在回去后,违背大会上的誓约,将受到所有部族的合力攻打。  万神大会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场所。  大到部族间的牧场重新分配,小到哪个部族偷了哪个部族的牛羊。  提出的问题牵涉的部族越来越多,争吵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暮色降临。  帐篷内陷入激烈的争吵。  ——盐场,矿场,商路。  三个词一提出来,大帐内顿时变得混乱。近十几年来,万神大会反复争执过这个问题,到底要不要建立正式的商路,到底要不要开放青白盐场和矿场,到底要不要与中原世家商贸往来?  单单是个青白盐问题,就有支持派、反对派、中立派。  更别提还有的只支持开放青白盐的、只支持开放部分矿场的、反对青白盐只支持商队的……  大会乱糟糟吵成一团。  扎西木盘坐在巴塔赤罕旁边,听着周围的声音,百无聊赖。所有人心知肚明,此时此刻的争吵算不上什么,也决定不了什么——真正能影响雪原的几个大部族的青铜鼓,一面都没敲响过。  宫殿般的大账,被分成几大区域,  泾渭分明。  北边,盛放黄金法典的木架前,老族长神情凝重,首巫如往日般漠然。南边,以赤狐为图腾的库布腾部,他们的族长比图勒族长还老一些,合着眼,似睡非睡,年轻时有“诡狐”之名。东边,以狰兽为图腾的伯什纳鲁部与相邻的罕力骨部冷冷对峙……  咚!  青铜鼓声雄厚,深沉,震动耳膜。  扎西木眼皮一跳,和其他人一样,掠过一个念头——  哪面青铜鼓响了?  大帐骤然安静,四面八方的目光,同时投向一个方向。  苍狼部,突兀木王子放下酒杯,拍了拍手掌。万众瞩目中,一队高大的血狼骑,提起十几个沉重的木箱,绕出苍狼部族的区域,只听“咚”一声,沉重的木箱被摆在了大帐中间的空地。  库布腾部族长睁开眼,伯什纳鲁部与罕力骨部停止森冷的对峙……最终,“诡狐”之称的库布腾部族长,询问突兀木这是是什么意思。  “一点问题,争来吵去吵了十几年了,再这么吵下去,白骨头都要吵成黑骨头了。”突兀木王子敲着身前的矮案,说话的语气让一些部族首领皱起眉头——突兀木不算真正的苍狼首领,他只是代父亲来参加万神节。  按辈分算,他比在场大部分首领的小一辈。  就算狂,那也是他老子来狂。  轮不到他头上。  帐篷里议论声刚刚变大,突兀木就转头,冲血狼骑大吼:“打开!”  哗啦!  两名血狼骑抓住第一口半人高的大箱子,猛地一掀,帐篷里的火光一跳,所有人眼前同时一花。在看清倒出来的东西的瞬间,就连巴塔赤罕、扎西木这些图勒的勇士呼吸都不由得为之一滞:  黄金!  自箱子里倒出的,大大小小的纯金器皿!  别说巴塔赤罕了,在场的所有部族,就没有哪个见过这么多的黄金!而且件件工艺精美得简直不像凡人能够打造出来的!  没等众人回神,血狼骑已经掀倒了第二口箱子、紧接着是第三、第四口!绸缎!第五口!织锦!……等到第八口木箱时,里边倒出来的不再是黄金也不是布料,而是各色宝石!……第九口!第十口……  一直到最后一口,血狼骑的动作才轻缓下来。  他们刚刚打开最后一口木箱,有六位苍狼部族的舞女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其中捧出一尊……  一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黄金鼎!  鼎身盘踞三条光彩灼灼的龙,龙的鳞片是用流动银光的神秘金属制成,龙眼全是色泽艳丽到极点的灵石镶嵌成。鼎口,悬浮着一团蒙蒙的清光,清光缓缓旋转,如云如雾,从龙口中不断循环。  整个大帐,都被这些东西的精美、奢华震慑住。  来自雪域之外的繁华,第一次以这等赤裸裸的方式,冲击到所有人面前。  咕噜。  不知谁的酒杯掉到地上,滚了几圈。  除去几个大部族的首领们外,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粘到了那堆灿灿的珍宝上,有些人脖子都涨红了,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抢。  “这是苍狼部族与东洲沈家的诚意!”突兀木王子起身,大踏步走到那些堆成山的财宝前,抓起一满满大把,“雪原外边,中原,遍地都是黄金、白银……”他张开手,珠宝黄金,砂石一样,倾泻而下。  众人的视线随着金珠一起落下。  突兀木拍了拍掌,立刻有几名中原人模样的舞女捧出银盘,将一捧捧黄金宝石,盛进盘中,送到各个部族的首领们面前。  “王子的意思是?”库布腾族长缓缓问。  突兀木冷声:“我们雪原,有强大的勇士,有最锋利的弯刀,凭什么要被困在,这又穷又苦的雪原?一年到头,只穿粗糙的羊皮,只喝又腥又臭的马奶酒,只啃血淋淋的肉?连块养不起几头羊的牧场,都得跟我们的兄弟姐妹打得你死我活?”  突兀木一击掌,一位清瘦的先生起身。  他穿着一袭中原东洲云锦坊的青衫,乍一看朴素,行走间,衣的青色便如烟云般,随火光变幻,说不出的华丽。衣袖的暗绣反射淡淡的,流动的光,腰间配挂的玉珏叮当作响,无形之中就有一种贵气。  先生朝所有人行礼。  雪原部族向来瞧不起中原人的怯弱和繁文缛节,但今时今日,在那堆珍器的光辉下,竟是带上无形的逼人光彩。  “东洲平塘清门沈氏,向诸位族长问好。”沈方卓起身,不卑不亢,“沈家此番前来,是来与雪原结盟的。这些,便是我们带来的诚意。”  说着,他朝几名舞女轻轻一颔首。  立刻,舞女们捧出一个个银盘,将灿灿的珍宝堆到盘上,轻盈地走向各个部族族长。她们这些纤细白皙得雪原罕见,脚腕系着银铃铛,走起路来,发出引动心弦的空灵清响。一盘盘珍宝分发下去,大帐中的小山也不过只稍稍凹下去一点。  真金宝玉放到眼前。  大帐内几乎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沈方卓目光不动声色地巡视,在图勒首巫身边,没有看到仇家小少爷,心下大定。  果然。  沈方卓在心中冷笑。  一面为那仇家再怎么肆意张狂,到头来最宠爱的小少爷不也还是沦为雪原蛮民的玩物,这消息传出去,够他们成为全天下人的笑话。一面为图勒的不知死活而冷笑,一帮井底之蛙,连仇家的小少爷都敢这么对待。  他们不死,谁死?  这下两边结仇,没跑了。  “王子的意思是?”库布腾族长再问。  “雪原的儿郎被困在囚笼里太久,”突兀木环顾四周,“难道我们真的甘心一辈子都在白色的沙漠里活?难道血性的雪原勇士不敢敞开雪原大门,不敢出去,跟外边那些懦弱的敌人抢下新的牧场?!”  沉默。  类似的话,在万神大会上,不止一遍地提出过。  但今天,再激烈的反对派,面对这些灿灿的黄金宝石,都无法像往日那样愤然张口。  “王子的意思是?”库布腾族长再一次问,目光闪烁。  “再过几日就是万神的祭祀大典,”突兀木一字一顿,“苍狼部族,提请——  “开雪域!”  轰!  沉默的万神大会骤然沸腾。  就连部族首领们都压抑不住自己的神情,更别提底下的勇士——苍狼部族的突兀木王子,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激进要求!打开从古至今始终封闭的雪域之门!迄今为止,始终没有任何一个雪域族人走出雪域过!  别说走出去了!  甚至想都没想过。  大会喧哗得首领们不得不高声呵斥,方才堪堪约束自己的族人,哪怕这样,整个大帐中依旧嗡嗡不绝。压不下的交谈、惊咒、驳斥如潮水般来回激荡,闷鸣中,图勒的老族长终于开口。  “苍狼部族,是想违背万神的铁律吗?”  “万神的铁律?”突兀木大笑,“你们图勒最是遵守万神的铁律,然后呢?——然后你们连个像样点的祭祀雪原之神的鼎器都拿不出来!”  他一指火光下,无比夺目的黄金鼎。  “铁律?行!那你们图勒拿得出一尊比这个更好的祭祀大鼎出来,给大伙儿瞧瞧!瞧瞧我们坚守铁律的图勒部族,是怎么供奉伟大的万神!”  大帐之内,图勒勇士们脸色个个铁青。  性格急躁的扎西木险些踹翻矮案,冲上去跟突兀木干架,巴塔赤罕死死按住他的肩膀。  祭祀万神的重鼎,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这个部族的实力和颜面。因此,任何一个负责举办万神节的部族,无一不是耗费苦心,将祭鼎铸得尽可能地精美。图勒代代相传的重鼎,在整个雪原屈指可数。  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同这尊来自东洲的黄金鼎相提并论。  “既然你们拿不出来,我看,几天后的大典,还是由我们苍狼部族来供奉万神吧。”突兀木嘲弄。  哗啦!  扎西木挣开巴塔赤罕,掀桌而起。  “扎西木!”老族长厉声。  “怎么?”突兀木眯起眼,“你们图勒自己拿不出像样的鼎器,还不容许别的部族向万神拿出来供奉万神?”  “这是当然拿不出来。”  一道清亮的嗓音忽然自大帐外传入,听到这道嗓音,苍狼部族的区域,一位始终不断以视线搜寻什么的女子猛地转头。 第75章 雁鹤衣立刻向前,毫不示弱。  “……心疼什么?”漂亮的中原小少爷懒洋洋抬眼,“一些砂粒硕石罢了,他们沈家出不起,我给你赔十倍。”  说着,仇薄灯甩了甩手,觉得有些累了,索性让人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金皿珠玉边,要了盆热水,开始细细洗手。温热的水,浸泡过薄瓷半透的指尖,烟红得比那一件件分拣出的“珍宝”更晶莹剔透。  这下,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了。  只拿余光一瞥。  “……这玉,雕个垂泪观音,真是恰到好处——石头自己都想哭。”  “……这玩意也好意思称是金错壁?我家捡块砖都比它好。”  “……玉石铺子大宗五百文一个,折价买的吧?劣品。”  “劣品。”  “砸吧。”  “砸。”  “你!”沈方卓气得浑身哆嗦,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仇薄灯的指尖往温水里浸了浸,自雁鹤衣手中接过柔软的帕子,慢条斯理,开始擦拭手指。  “想做买卖就拿出点像样的东西啊,”他抬眼,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中原多穷呢,净是些破铜烂铁,碎陶裂瓷。”  下一刻,他忽然抬高音量。  “许则勒!”  许则勒应声上前,“哗”一声,抖开一张长长的羊皮卷。雁鹤衣瞥了一眼,只见羊皮卷上,密密麻麻,全是小少爷的笔迹——她神色忽然一怔,扭头再看小少爷时,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仇薄灯已经丢下手帕。  “念。”他唇边带笑,黑瞳冰冷,“念给他们听听——”  “听听真诚的世家商人,是怎么拿十几文钱的破瓷烂铁,换走几百上千两银子的草木晶矿。”  “念!”第68章 焚狂  起先,没有几个人明白仇薄灯的意思,在场的绝大部分部族勇士们,都以诧异的——几乎是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就连沈方卓,都像一时间听不懂图勒语似的,无法理解他说了什么。  一片沉默中,许则勒展开羊皮纸,从头开始:  “……中原货币,以黄金、白银、铜贯计算,铜贯分大钱小钱,小钱即一铜钱为一文,大钱称一贯,一贯今各洲折定,为三百文。白银一两值铜钱五贯又两百文,即一两白银等同一千七百文。黄金中洲取价一两黄金值铜钱十七贯又一百文,即一两黄金等同五千两百文……”  他念时,两名图勒姑娘将几块白皮桦木板搬了起来,立在大帐中间。  保证大帐内,任何一个部族坐的位置,都能将上边的字看得清清楚楚。  阿玛沁以炭笔,在白皮桦木板正反两面,清清楚楚写下许则勒念出的黄金、白银、铜贯相对应的数。并在旁边钉上了相对应的铜钱、白银和黄金。  大帐中,许多部族勇士皱起眉。  雪原,部族之间的买卖,是用牛羊头数来计算。但打雪原开始和中原部族进行私贩贸易,到现在已经进行了差不多两百年,各部或多或少,也都听说过,中原人是以黄金、白银还有铜来做买卖的。  只是到现在,还没几个部族人弄懂中原的那些文绉绉的“文”“金”“铜”“钱”。  私贩商人,平时和牧民们做买卖,也都不用那些,都直接只按雪原部族的牛羊和皮子来算。  眼下,阿玛沁专门将它们写下来,他们还觉得奇怪:好端端的,写这些来做什么?唯独沈方卓仿佛隐约感觉到什么,又无法相信——仇薄灯可是扶风仇家的嫡子!仇家可是中原第一世家!  他完全无法相信,然而许则勒继续往下念:  “……中原诸家私贩,来雪原采买,好皮毛、牲畜筋角、草木药材、香料异华、珊瑚玳瑁、雪晶矿石等等。两原不同钱币,故而,以物易物,现将双方所易之物,各直几价,易换几何,罗列于下。”  沈方卓面色大变,身形一晃,不顾一切,要将许则勒手中的羊皮卷抢走撕毁。  铛一声清响。  藏在沈方卓袖中的匕首锵然落地,阿玛沁和雁鹤衣一左一右,将他按在地上。他的额头被撞在坚硬的石板上,撞得血流不止。  许则勒后退半步,厚皮坎肩被划破一道口子,惊魂未定。  掉在地上的匕首是把灵兵,沈方卓将它匿进万神大会,原本是为了防备情况出乎意料,用来刺杀仇家小少爷的。但此时此刻,他毫不犹豫,要用它来毁掉许则勒手中拿着那张的羊皮卷。  ——一张能撼动整个雪原私贩商贸网的羊皮卷!  大帐中响起一片混乱的咒骂声,不少部族勇士已经愤怒地站了起来,想要冲上来将沈方卓这个中原人撕碎,扔出去喂狗——不准携带武器,是万神节的铁律,沈方卓违背了古老的禁忌!  突兀木王子向前跨了一步,又停下来,沉声喝令:“放开他。”  仇薄灯没理睬周围的一切,只奇怪似的望着被按倒在地上的沈方卓。“你急什么啊?”他问,“你与沈家的诚意,不是赤诚无比吗?你们沈家那位……那位白鹿大儒,论战‘士可商否’的时候,是怎么说来着?”  “你……你疯了!”沈方卓发髻散乱,满面是血,狰狞大喊,“你疯了!你是想让仇家成为众矢之的,与世为敌吗?!”  “哦!想起来了!”仇薄灯恍然大悟似的,一击手掌,“‘达济天下,粥以救民,是士为商,济时也,非利也。’——一醉瓷瓯三五钱,置君麋裘三千金!非利也!”他笑起来,边笑边拍扶手。  刚刚还咒骂不休的大帐在少年的笑声中静下来,人人都跟着了魔似的,直怔怔地看着他。  他生得太过漂亮,漂亮到随意坐在火边,都如一尊晕出光华的白玉像。  何况此刻他在笑,笑得天真浪漫,满目欢喜,几乎照亮整个大帐,只是那种天真与欢喜,却带着隐约的病态和疯意——  “鹤姐姐!”他高问,又笑,“他们——他们急什么啊?!”  原本正满心想把沈方卓一脑袋掼碎在石头上的雁鹤衣一惊,雪原各部只觉得,这不知身份的中原少爷笑起来简直能夺魂取魄。但雁鹤衣却是见过十年前,红枫林被伐后,小少爷发病的样子。  她急速起身,伸手就想去取随身携带的安神药。  没等她摸到盛药的玉瓶,一道身影已经快她一步,到了小少爷身边——是那位年轻而又危险的图勒巫师。  他低垂眼睫,将手搭在小少爷的肩膀上。  小少爷向后一靠,抓住年轻巫师的手,把纤细的手指挤进恋人的手指。  “继续呀,许则勒。”他又开口,黑玛瑙般的眼眸沁出甜蜜的笑意,“让我们的沈先生代他的那位同宗族老,听听非利也的买卖。”  沈方卓费力地从地上抬起头来,撞见那一丝的笑意,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战。  他一下记起那个世家私底下的流言:  ——仇家的小少爷,十年前得过失心病,险些成了个疯子。仇家就是因为这个,才对他宠溺无度,不求他修炼治学,唯恐他犯病。  沈方卓的后脖颈被阿玛沁用手肘压住,艰难地从咽喉里挤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疯……  疯子!  仇家小少爷,是个得失心病的疯子!  然而已经没有人听他的话了。  因为许则勒开始继续往下念。  沈方卓不顾一切也要毁掉那张羊皮卷的行为,让大帐内的雪原各部,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其中一小部分敏锐的,已然察觉到了什么。而坐在前边的一些部族首领,神色有了细微的变化。  “……腊茶,一团三十文,常换鹿皮三张,或羊皮六张,或羔皮两张。一鹿皮,普通花色二十贯大钱,即六千文;一纯白祥鹿三十贯,即三万文;一羊皮,十六贯又二百文,即四千八百文;一羊羔皮,四十八贯,即一万四千四文。”  “……罗绢,一绢二千文,常换玳瑁三枚,或青金石五六枚,或寒鸟羽一斤。一玳瑁,以斑色区分,白块少者直五百两,即八十万文;一青金石,以亮色区分,分九等,最次等者,一枚六十两,即十万二千文。寒鸟羽,两支为一合,一合值二两,即三千四百文。一斤约一百三十合。”  “……花平绫,一端六千文,常换红尾三斤,或翡翠毛两斤。红尾,一斤十两,一两十贯,即三万文。翡翠羽,两只为一合,一合值三两,即五千一百文,一斤约八十合。”  “……云纱,一匹四百文……”  大帐先是寂静,只有许则勒的声音回荡。  不怎么熟悉中原货币制度的雪原部族勇士,原本要很吃力才能算清楚两边的数值差异。可仇薄灯直接略过了那些繁琐的过程,以最直观的,也最赤裸裸的方式,将双方的贸易兑换成铜钱是多少,摆在了一起。  哪怕再不会数数的武夫,在面对三十文换几万文,两千文换几十万上百万文,也不可能听不出来其中巨大到简直堪称荒唐的差距!  惊愕、不敢置信、迷茫……  种种表情浮现在生活于雪原的勇士们脸上。  他们习惯了忍耐艰苦的环境,也习惯了与凶狠的敌人搏杀,他们不畏惧任何刀剑。然而今时今日,他们却猝然被推进一个完全陌生的战场。在这个战场上,没有弯刀,没有利箭,有的只有铜钱、只有白银、只有数字。  他们茫然如稚子。  ——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  雪原的万神高居天上,要求每一位雪原的儿女勇敢坚毅,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十头羊就只能换十头羊能换到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买卖?一文钱换走几百,上千,乃至上万文钱?  伴随着许则勒逐条念出,寂静很快被打破。  愤怒和屈辱的咒骂声很快就如潮水般席卷整个大帐,各部的首领再也没办法喝令自己的族人——他们一个个抓起刚刚舞女送到桌前的珍宝,朝沈方卓、朝苍狼部、苍狼部里的其他私贩商人砸去。  “滚!滚回去!带你们的破铜烂铁东西滚回去!”  那些商人被砸头破血流,一个个惊恐得抱着脑袋拼命往苍狼部的骑士背后躲。  血狼骑推翻盛放食物的矮案,成堆成堆的烤肉、煮汤、奶皮子倒了一地。他们抓起桌脚,当做盾牌挡在面前。  场面彻底失控。  许则勒不得不抬高声音,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  “……黄绿釉花瓷碗,一个十七文,换白珀石三斤,青白盐三十斤!白珀石!一斤十贯,三千文。青白盐,盐中上品,一斤二百文!”  “……白釉冰瓷坛,一个三十文,换山贝两枚,云母一株,雪芸花两朵!山贝,《医经》上品,一枚三百两,五十一万文!云母天品!一两二百金,即三十四万文,一株云母常重十两!三百四十万文!”  “……鹿香,一两三十金,五千一百文!”  “……牛黄,一两十金,一万七千文!”  “……”  眼见整个大帐被愤怒的浪潮点燃,沈方卓猛地翻身,将猝不及防的阿玛沁撞开,满头是血地站了起来。  “滚?”沈方卓一指自己,又一指突兀木王子,环顾整个大帐,歇斯底里,“滚?你们叫我滚?你们算什么玩意!哈!你们自个蠢到把好东西当废物当垃圾!!!我们愿意来买,那是你们的荣幸!”  没等暴怒的人群上来把他撕碎,他就厉声大喊。  “沙律扎!那木!罗忽毕!伯什阿嘎!……你们这些族长还等什么?!”  被点到的部族首领脸色骤变。  “把他们拖出去!”伯什阿嘎部族长暴怒而起,“一群中原来的贼人!骗子!全拖出去砍了喂狗!” 第77章 这会直接导致整个雪原再次陷入神圣时代以前的恐怖混战。  大部与中帐能在混战中杀伐,掠夺,而小部只能被杀伐,被掠夺。  如今图勒还愿意让众人“坐下来说”,说明他们还愿意将万神大会进行下去。  万神大会又称为“库伦扎大会”,沿袭英雄王库伦扎尔统治雪原定下的规矩,各部大帐的主人一起坐下来,放下弯刀,商讨解决事情的办法——《大格萨》里这么说:我们的人够少了,雪原的一切,每根草,每个人都一样重要。  就连中帐族长们也神色稍缓,唯独几个大部族首领容色紧绷。  图勒首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如果没有人愿意坐下谈,他就让以武力所有人都坐下!  图勒的勇士们一一退回到原先的位置,与其他部一样,放刀落座。雁鹤衣这才发现,图勒首巫旁边一直空着的位置,原来是给自家小少爷的。她觉得有些古怪,却已经被阿玛沁和许则勒拉着,坐到后边去了。  杜林古奥、库伦扎大会、英雄王、雪域之门……各种念头在族长们脑海中盘旋,再看安放在木架上的黄金法典,已经带上不一样的意味。  图勒巫师只转头,看了仇薄灯一眼。  雪落在大帐帐顶,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图勒巫师苍白清癯的脸庞,在明红的火光照耀下,如走出祭坛的神秘守护者。  石刻的大格萨会风化,伟大的英雄王会死去。但倒塌的石屋会重新建起,重新储满新鲜的肉和热烈的酒,古老的叙事长篇会得到续写,每个迷失在白色风暴的人,都能得到阿诺朵以格萨。  ——诺言他已许下。  …………………………  库伦扎大会重新开始,气氛前所未有的紧绷。  苍狼部,连同刚刚所有翻脸拔出利刃的部族与图勒部族遥遥对峙,中间的大部和中帐谁也不肯率先表态,小族只能谨慎地观望。苍狼部拉拢了近一半的大部,图勒诞生了一位掌握“杜林古奥”的天生萨满。  杜林古奥、第一世家、黄金腰带……  各部的视线在两边扫来扫去。  视线中带着审视、怀疑、仇恨、忌惮、排外……事情根深蒂固的矛盾,各执一方的说辞,陌生遥远的中原,让他们无法信任都存在外来者的两边。  长久的沉默中,铜鼓响起。  僵持被打破,众人的视线投向库布腾部族长,都有些惊讶——以赤狐为图腾的库布腾部,一贯是八大部中最小心谨慎的,很少在事况未明前轻易表态。  “居然会闹到这地步,真是没想到,”库布腾族长摇头,“既然大家都翻脸,翻到这地步了。只是我们部来的路上,遇到了点事,索性现在一并拿出来说好了。”  说着,他朝后边招了招手。  打库布腾部的区域站起来个人,走到大帐中心,将一个大布包放到地上,然后脱掉斗篷,露出一身血迹凝结的褴褛衣袍。布包被一把掀开时,大帐里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人头!  血淋淋的人头,全都死不瞑目!  自打这人走出来,巴塔赤罕和扎西木就觉得有些眼熟,等六个人头一滚出来,其中一个人头脸上还有青马烙印。他们瞬间就认出来:  青马木部!  那并不算偏远,却缺席了万神节的十几个部族之一!  没等他们理清楚思路,血衣褴褛的武士已经重重跪下,声音哽咽:“青马木部,与查南十三部,举族被屠!!!”  许则勒面色骤变,预感到什么——  咚咚咚,青马木部武士在石板上重重磕了几个头,磕得血流如注,猛地抬起头,看向图勒巫师身边的仇薄灯,双目赤红:“我,青马木额尔德尼,在此向大会提请《大格萨》第十三条——  “向杀我的阿玛阿帕、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族人的凶手,血仇!”  作者有话要说:  鹤姐姐:小少爷应该没被欺负。  ——其实被欺负惨了呢。【点烟  鹤姐姐:小少爷居然有朋友了,关系真好!  ——嗯……第70章 血盟  几把沾血的利剑,一块玉佩,以及一细长青铜信筒,一起被摊开,放到众人面前。剑身铸造铭文,各部中几个认识中原字的人,辨出刻的是“扶风”二字。许则勒刚要说,物证可以伪造,雁鹤衣却脸色一变。  “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问。  她手紧紧按在剑柄上,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是小少爷的扶桑金乌佩。”  许则勒眼皮一跳:“假的吧?”  雁鹤衣神情难看,一言不发。  一些未曾联想的细节掠过脑海,许则勒一颗心缓缓下沉。  他见过仇家给小少爷专门打造的飞舟,巍峨如小城,精妙非凡,号称是“集万工之造化,渡天翻而不覆”……如此雄伟,如此坚固的飞舟,遇到大寒潮,真的没有一搏之力吗?就没有,真的至于让小少爷独自沦落到雪原?  莫名的寒意和冷意爬上手足。  ——真的是偶然吗?  许则勒忽然没有勇气往下细想。  此时,除去被苍狼部拉拢的三部,和库布腾部,余下的三个大部,已经有族老起身出来,检查物证——雪原各部崇尚武力,以武为生,他们对中原珍奇的了解不多,唯独对武器了解精深。  经过几番测验,部族族老开口。  “确实是东洲名剑,剑身铭文是一体铸的,不是重抹新刻,血蚀已久,也不是今日才铸的。”  大帐先是一静,随即传开低低的窃语声。  相对于苍狼部和言辞堂皇的沈家,其实大部分部族勇士,更倾向于相信自始至终其实对雪原部族没有说过一句好听话的仇家小少爷。  雪原的武士不需要那些好听的话。  沈家说得比花还好听。但沈家有实打实,把他们搞不清楚的东西剖个清清楚楚,让他们知道自己吃了多少亏吗?——令他们如此戒备,如此痛恨的,是近几百年来,世家门客毁掉了太多太多宁静。  沈方卓冷冷笑了一声。  仇家的小少爷太太太天真了。  他根本就不懂钱与权的赌桌!他以为——哈!他以为掀翻了规则,自己就能得到感激?信任?笑话。一场污浊的游戏,大家都穿着白衣掩盖漆黑,闯进来一个真正干净的人,其他人只会怀疑,他比其他人更能伪装。  因为世道就是脏污的!  世家的声名已经在雪原败坏这么久,你既然出身世家,而且是第一世家,又怎么挣脱了世家的影响——你要人怎么相信鸦群里会飞出白凤,烂泥里会开出华兰?!  已经被弄得乌烟瘴气的地方,说出真话的人永远活不长。  沈方卓恢复从容镇定,不紧不慢地擦拭额头的血。  他等着,等这被第一世家宠溺得不明白什么叫“世道”的天真小少爷心如死灰。沈方卓见多了这种人。许多读够圣贤书的家伙,血气上涌,都喜欢伸张正义那么一两回,然后……然后他们要么沉进淤泥,要么再也没说过话。  世道既污,怎容尔濯?  细长的青铜信筒是打开的,里边的信被倒了出来,族老们看过之后,皱了皱,将信放进托盘,传了下去。  诸部汇聚,再加私贩商运兴起至今,族老里多多少少有几个认识。很快信的内容被逐一念诵传开。  信最后传到图勒部族这边。  许则勒一看信,心彻底沉了……信中没写太多东西,是谁与仇少爷通信的口吻,借他纨绔之名,出行无人注意,自空探查雪原南部的水路。  雁鹤衣抢过去看了一眼,怒火中烧。  “放屁!”她直接拍案而起,“小少爷这次来,就是想试试天山雪能不能酿酒,酿出来什么味道!和什么商道半点干系都没有!”  许则勒硬头皮翻译。  果不出所料,跪在正堂中的青马木部武士,手指硬生生攥出血来:“酿酒?!你们世家的少爷,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酿酒?哈!”他猛地站起身,环顾四周,“他们世家少爷跑过来就是为了酿酒!!!”  青马木部最后一名武士的嘶吼里,各方视线,一道落到图勒首巫身边的盛装少年身上。  他坐得很不规矩,半趴在桌上,捡银盘里的浆果玩,一点也没有中原世家门客,一踏进雪原,就一定要维持的那份“礼度”。但他生得太过美丽,素白的肌肤被烛火照得明润,缀在前额和颈侧的雪银闪烁一片细光。  漂亮得就像一件纤细易脆的瓷器。  他似乎有点无聊,自顾自拈起各色浆果把它们堆起来。缺了哪色,就凑到图勒首巫的桌上去捡。旁边的老族长,还有几位图勒族老,虽然神情肃穆,但看他在玩,却也顺手把自己的递给他。  一粒亮红浆果没摆好,滚了下来。  图勒巫师捡起来,帮他摆到顶端。仇薄灯抬头,冲他笑了一下……一个东洲世家第一的小少爷,一个雪原杜林古奥的掌控者,这场即将决定人间历史发展的库伦扎大会,他们谁也真正没在意过。  面对四方的视线,他仿佛没有任何感觉。  ——确实没有任何感觉。  图勒巫师刚刚低头问他,开心不开心?  挺开心的。  他就像个被迫参与宴会的孩子,任性起来,恶狠狠一把掀翻了桌子——那堆大人不知怎么的,总以为上了桌,就得老老实实推筹换牌,轮流坐庄,再互相厌恶也只能藏在假惺惺的笑容底下,厮杀往来。  仇薄灯就不。  他是个顶顶恶劣,顶顶任性的小少爷。  一直一直有口气莫名绞在心口,搅得他几乎要发狂,几乎要大叫大喊——他想砸、砸坏一切能看到的东西;想掀,掀翻一切堆满金银筹码的牌桌,把底下的骷髅白骨,腐水烂肉全掀出来。  所以,他就闯进来了。  一把将桌子掀了。  把那堆糊金镀银的骰子筹码,全丢到火里,让它们叮当叮当,撞成一片,让“讲规矩”的赌家与庄家,露出不敢置信的震怒表情。摔、砸、掀、笑……那口郁气痛痛快快发泄了个干净。  砸了,摔了,掀了。  他痛快了,对余下的事,就一点没兴趣也没有了——他只是个闯进大人的权力场,搞破坏的小纨绔、小坏蛋、小疯子。  谁听说过纨绔、坏蛋、疯子、还需要管后边的烂摊子啊?  他只是来搞破坏的啊!  面对青马木部武士嘶哑的指控,仇薄灯只掀起眼皮,诧异似的看了他,就移开视线——好无聊,类似的事情好像发生过很多次了,就像一出陈年旧戏,什么序章,什么曲调都烂透了。  毫无新意。  如今的小少爷理都不想理,还不如看自家恋人有意思。  ——他被惯坏了。 第79章 披挂鸟羽服的萨满们影子印在帐墙上,如万神从天而降,巨大而扭曲。  叮当叮当。  最年迈的老萨满枯瘦只剩骨头的手,拔出在火中烤得通红的烙笔,蘸进盛满靛青、赤红与苍蓝三种颜料的铜盘,用这三种黑萨满们常用极恶的力量,去封印图勒巫师身上的的淡金经文。  赤红的烙笔与脊柱的皮肉接触,发出轻微的呲声,腾起淡淡白雾。  仇薄灯指节泛白,一眨不眨。  一笔、两笔……  火光照在图勒巫师平静的脸庞上,颧骨明显,眉弓锋锐,侧脸的轮廓无比立体。  鲜明如石刻。  靛青恶鬼与赤红妖魔,撕咬着,绞杀着,一个接一个爬上图勒首巫的脊背和胸膛。  老人们常以黑暗的洞穴深处栖息的鬼怪来恐吓不听话的孩子,只一个就要英雄们出生入死地对付。可如今叙事长诗提及的,或未提及的妖鬼,全都爬出,只为了镇压一个比它们更可怕的怪物。  最后一笔落下。  所有族长们同时起身,同时重重敲响身前的铜鼓。  ………………………………………………………………  咚、咚、咚。  两名图勒的勇士一下一下,重重击鼓。  刀与刀碰撞,发出激烈恐怖的声音,插在高台边沿的火把被刀风刮得扯出长长的赤红火尾。图勒巫师倒转图贡长刀,一刀接一刀砸落,罕力骨部的勇士被逼得步步后退,一直退到赛武台的边界。  退无可退的罕力骨部勇士怒吼一声,重重踏在赛武台边沿,俯身猛力一蹬。  挥刀横划出一道凶悍的月弧。  与月弧一同落下的是一道近乎垂直的刀光。  图贡长刀竖直、下劈!  咔嚓一声,弯刀断成两截,断裂的刀尖旋转,擦过图勒巫师的脸庞,一瞬寒光照亮他深邃的眉骨。长刀横转,斜砸在罕力骨部勇士肩头。伴随骨头断裂的声音,罕力骨部勇士撞断一根栏木,摔出比武台。  最后一名罕力骨部的勇士被打败。  骨鸟图腾顶上图勒首巫的斗篷。  他的斗篷钉在大帐正北面的帐墙上,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上面的青铜图腾一个一个增加。镀银的鹿首面具钉在最高处,俯瞰整个祭坛,火光发出的色彩照在鹿面,反射出一片冷冷的雪银。  一名勇士刚刚被击落,下一名勇士就直接朝图勒巫师的后背挥出弯刀。  刀锋砍进背肌,还没来得及继续向下斩断骨头,图贡长刀就已经旋转着,自肋下挥出,重重砸在他的腰部。金铁碰撞的巨响中,勇士身上青铜铸造的沉重腹甲顿时出现一个可怕的凹陷。  下一刻,挥刀的勇士被一把掷出,砸下新一名跳上比武台的部族勇士。  咚咚咚、鼓声不断。  搏杀不断。  没有一丝一毫的间隙让图勒巫师休息,更不容他处理伤口。  自血盟开始,就只有打败所有人,亦或者死两种结局。这是最残忍的挑战,所有部族的勇士挑战一个人,拼尽一切力量去杀死他,而他在挑战中不能杀死任何一个人。  勇者与勇者厮杀,可以同归于尽,可以割开敌人的咽喉。  但血盟的开启者不可以!  他是要结束纷争的王者,而不是只知杀戮的武士——雪原的王者,要以他的强大和悲悯统治所有部族,他需展示他的凶悍,更要展示他的大格萨大悲悯——阿诺朵以格萨!宽恕你的敌人!宽恕你的对手!宽恕你的宿仇!  一道道身影被或砸、或摔、或扔,丢出赛武台。  高悬的斗篷上图腾一个挨一个,青铜的、黄金的、白银的、红玉的……一眼望过去,辉煌无比。大帐里越来越多部族勇士以刀柄敲击地面,高声喊道:“撒拉扎木!撒拉扎木!阿诺朵以格萨!”  撒拉扎木!万神见证!万神见证!  万神见证!只差最后一枚图腾!  咚。  突兀木王子抽出巨斧,踏上高台,脚步沉重如闷雷。  咚、咚、咚,几步踏下,身高近一丈,恍若赤铜巨人的突兀木王子骤然爆起,两柄青铜巨斧在半空中划出两道交错的可怖弘光。狂风在瞬间刮灭赛武台边的所有火把。巨斧在骤暗的瞬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倾斜。  铛——  图勒巫师的长刀挡下第一柄斧刃,昏暗中迸溅出长长一串流火,臂膀的肌肉骤然紧绷,又骤然爆发,将巨斧撞开后,俯身低伏,接踵而来的第二柄巨斧自头顶横划而过,大片栅木直接破碎。  木屑横飞。  咚咚咚,重鼓震动的耳膜,斧刃与长刀撞击人们的瞳孔,清蒙的流光与赤铜的斧光交织成一片死亡的巨网。人们简直能听见每一次正面相抗下,骨骼发出的爆响,突兀木如巨熊般嘶吼,咆哮。  一记重重的正面对抗。  两人同时退出长长一段距离,又同时冲向对方。  “怎么样?会、会赢吧?”许则勒紧张得几乎磕巴。阿玛沁死死抓住他的胳膊,眉头几乎拧到一起,说不出一句话——许则勒是个文人,看不懂上边的局势,但在场的勇士都知道,突兀木王子打着是什么主意。  除了卑鄙再没有别的词来形容!  首巫不能击杀突兀木,却要将他击落赛武台,那只能选择硬碰硬。突兀木要的就是硬碰硬!苍狼部秉承兽神血脉,如传说中的巨人般高大,又以沉重的青铜巨斧为武器,每一次正面相抗,都会令首巫身上的伤再次裂开。  时间稍微一长,光流血就能要了首巫的命!  又一声正面相抗的巨响。  一柄巨斧劈进高台,几乎将整个高台劈成两半。  篝火燃烧。  图勒巫师站在台中,浑身是血,带出一道道猩红的痕迹,如同靛青和赤红的妖魔,在他身上扭曲、复活。他振开长刀,脊背的肌肉群,随他的呼吸,起伏收缩,反射火光,骤然虬结如铁!  原本汩汩涌出的鲜血骤然止住。  下一刻,图勒巫师反握长刀,俯身冲出,拉出一道长长的残影。  突兀木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图贡长刀到了面前。  铛铛铛,金铁撞击的暴鸣响成一片,突兀木脸上、脖颈的青筋可怕地暴起,仿佛随时都要爆炸,他暴怒地咆哮,想要轰开刀网,却被斧刀相撞时,对方刀上传来的恐怖的力量砸得步步后退。  “图勒!图勒!”所有部族几乎是发了疯在大吼。  一步!两步!  图勒巫师每一步踏出,坚硬的石台面就如蛛网般裂开一片。  三步!  扎西木、巴塔赤罕他们抽出弯刀,高高举起,声嘶力竭:“图勒!图勒!万神见证的图勒!”  最后一步踏出,突兀木半条腿已经陷进破碎的石台边沿,即将被逼出赛武台的瞬间,他暴吼一声,忽然松开弯刀,直接往图勒巫师的长刀上撞去——不惜自己身死,也要让图勒的血盟功亏一篑!  血光崩溅。  仇薄灯猛地向前一步。  ——在最后一刻生生侧转刀锋的图贡长刀,被突兀木撞击,直接切进图勒巫师自己的右肋。  血溅到图勒巫师的眉骨。  他面无表情,左臂屈肘,向下凶狠一砸。自以为十拿九稳的突兀木直到撞进高台底下的碎石堆里,脸上仍残留狰狞的疯狂。不等他挣扎起身,重新重回台上,扎西木、巴塔赤罕等人已经扑上去,一人一膝,将他死死在地上。  图勒巫师拔出切进右肋的长刀,斜垂指向地面。  血顺着他苍白的手背,流过冷锐的刀刃。  下一刻,靛青的妖魔与赤红的恶鬼,从他身上逃离,淡金的火焰冲天而起,照亮整个大帐。  四下一寂。  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呼喊,淹没整个大帐,淹没整个圣雪山,如腾和塔尔的神龙撞开天空的雪云。  所有流淌雪原血脉的牧民,不论身处何方,全要听这震耳欲聋的呼喊——  万神见证!  古老的叙事长诗得到续写,伟大的英雄王出现超越他的后裔,雪域诞生了它从古至今从未有过的主宰——他同时统率萨满与武士,神秘的杜林古奥与神圣的血盟!  鼓点、呼啸、篝火。  所有武士一起高高举起弯刀,所有萨满一起深深拜伏。  热浪火光充斥满整个帐篷,淹没一切的欢呼呐喊中,图勒巫师取下斗篷,越过篝火与人群,走向站在他的阿尔兰。  火光照出图勒巫师年轻的脸庞,异域深邃的五官,骨骼起伏的明暗,显得无比鲜明。  那双银灰的眼眸始终落在仇薄灯身上。  仇薄灯忽然想起初见。  ……雪狼王的尸体自高空砸下,神秘强大的雪域首领站在高高的山顶,逆着光,俯看他,镀银的鹿骨面具,只露出苍白的下颌,唇薄而冷。看不清神情,只觉是古老祭坛的鹰在注视闯入者。  尔后千百次,无尽的迷乱,却始终为这片圣山的雪注视。  一如今时今日,此刻此分。  视野一暗,肩膀一沉。  图勒巫师将缀满图腾徽章的斗篷披到仇薄灯肩上,在雁鹤衣暴怒的骂声,握住他的腰,将一把他抱起来。  火光照亮少年的眼睛,那眼里噙着泪水,也噙着明亮的笑。  图勒巫师沾血的手指按在仇薄灯细白的脖颈,摩挲。压下。亲吻。  又重又深。  ——这是他唯一的战利品,唯一的所有物,唯一的嘉奖。第72章 告白  圣雪山人马喧嚣。  万部拜服,心知已无回天之力,沈方卓、突兀木王子等人,毫不犹豫吹响了狼哨,企图在等候在寨门外的部族勇士配合下,撤出圣雪山。不用图勒巫师下令,其余诸部就自发拔刀参与围困。  火把的光来来往往,兵器碰撞、战马嘶鸣、狼骑长嚎。  沈方卓被图勒勇士一膝盖重重撞在后背,摔进雪地里。 第81章 雪域的王,杜林古奥的主宰,一身荣光的天生萨满,若不是唯恐对他太差,唯恐他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哪里需要这么小心翼翼?还说什么彻底毁掉他啊……他是一尊早就碎掉的玉石像。  除了这个人,还有谁来将他一块一块拼起?  “我看那么多风景干嘛,我是在找你啊,”仇薄灯环住他的胡格措,闷声闷气,“而且,雪原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啊!冰川、雪芸、白河、黑石……多美啊。再说了,就算真什么都没有,你难道会不建给我吗?”  “好。”  “好什么好?”小少爷吸了吸鼻子,凶他,“我想要比东洲还漂亮的屋子,怎么办?嗯,我不喜欢木头屋子,也不喜欢石头屋子。”  图勒巫师将他的手指分开,一根一根握住:“圣雪山再往北,是古冰海,去那里给你取最干净的冰琉璃,给你建比东洲更漂亮的屋子。”  “还有呢?”  “查玛盆地往南,是十年一开的雪芸谷,去那里找雪芸的种子,给你种一片比东洲更绚烂的花海。”  “还有呢?”  “天狼山脚有冰谷,会冲出赤红的赭石,给你铺一条比初阳的颜色还浓的路。”  “……”  月与云的深处,一问一答间,勾勒出一个精致如梦的蓝图,哪怕比东洲第一世家的扶风谷也毫不逊色了。可小少爷始终不满意,一个劲儿地追问还有什么,最后又愤愤咬了他的胡格措一口。  “还有——不准放我走。”  “好。”  落下的声音又轻又郑重,挑剔的小少爷终于勉强满意,奖励了图勒巫师一个轻快的吻,顺手把斗篷底下,某人不知放哪里去的手拽出来。  “高空飞行,禁止对鸢师动手动脚。”小少爷义正辞严,仿佛刚刚主动凑在图勒巫师怀里胡闹的人不是他。  图勒巫师:“……”  他稍微用了点力道,捏了捏恋人的后脖。  “离地万丈呢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仇薄灯“嘶”了一口气,赶紧找补了句,“悬浮是靠阵法,动静太大容易出差错……”  图勒巫师终于松开手。  仇薄灯轻轻咳嗽一声,微红耳尖,驾驶红鸢一个轻盈的折转。  穿过舒卷的云海后,地面的一切,清清楚楚铺展开。极原的夜晚,笼罩在一片白色的幽暗,冰川、雪山、峡谷、平野……全披一层雪,只有河与石,是沉黑的,俯观如一副巨大而雄奇的水墨画。  没有直接返回圣雪山。  “密洞在哪?”仇薄灯状似随意的问。  图勒巫师看向他。  “能去吗?”他侧过头,星光落满他的眼眸。  ……………………………………  哗啦啦的铁索滑动声,打破山洞的寂静。  由三根粗铁索钉在四角的木板降了很久,终于落到石面。密洞很深,洞口落下的月光消弭在半空,根本照不到底下。但不算是纯然的漆黑一片,周围的石壁、地面,有不知名的植物——亦或者生物,发出幽绿的荧光。  格外阴森可怖。  除此之外,就是静,除了青苔渗水,再没有别的声音。  比想象中更冷,也更黑。仇薄灯无意识攥紧了图勒巫师的手。  以为他怕黑,图勒巫师伸手按住石壁。  一丝丝光,电流般在岩石缝隙里亮了起来。仇薄灯伸手挡在眼前,适应后,发现是岩层里的金属矿脉在发光——这么来看,矿脉确实就像图勒信仰里说的那样,是大地的血管和筋脉。  有岩石矿脉照着,仇薄灯终于看清这个被图勒部族视为轮回通道的密洞。  因为深入地底的缘故,没有积雪也没有结冰,岩壁与山石,爬满厚厚的青苔与藤萝,呈现出一种灰暗的绿色调。唯一没有爬满植物的,是一种红棕色的岩石。岩石上刻有一幅幅古代壁画。  壁画的内容十分奇怪。  有的是一双双印上去的手掌印,仿佛是妖魔挣扎着要从地底爬出来;有的是一道道重叠的人影,仿佛一群人正走向不知名的幽暗;有的是生有牛角的天神与武士搏斗……越往后的壁画,越复杂。  伸手,碰了碰一块半透明的岩石。  立刻,平日里隐没在肌肤下的经文浮了出来。刹那间,无数虚幻的身影奔出岩石:身穿兽皮的原始部族在大地上厮杀,万神与妖魔的血落向大地……直到图勒巫师把他的手扯开,眼前的幻影才骤然消失。  仇薄灯明白了。  ——这些是初民时代,萨满们留下的记忆。  天生萨满就是通过描摹它们,来感悟生与死的秘密。  一瞬间,又沉又难过的情绪压得仇薄灯喘不过气。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初见时,会觉得图勒巫师像一块苍白而沉默的岩石……他是天生萨满,可所谓的“天生萨满”,在最初的十六年里,想要活着从密洞里出去,只能面对这些壁画,感悟生与死的秘密。  山洞漆黑冷寂,谁会教他说话?他又能跟谁说话?  没有、没有、统统没有。  这样活着,不是一块岩石,还能是什么?  图勒巫师检查完仇薄灯的指尖,确认没有被遗留在壁画里的力量伤到,  一抬头,发现仇薄灯站在原地不动。  仇薄灯抿住唇,别过脸,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万一、万一哪只隐藏在密洞的野兽太过可怕,万一没有发现壁画的秘密……晶莹的液体顺着秀气的下颌线滴落,在昏暗中折射一点亮光。  滴落在图勒巫师冷白的指节上。  又热又烫。  年轻的图勒首巫,雪域从未有过的萨满与武士之王,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过,自己的过去是可以被心疼的。  昏暗中,仇薄灯踮起脚尖,抱住自己的恋人。  “阿洛,”他轻轻说,“带我去你待过的地方。”  我也想看看你的过去。第74章 约定  顺着矿脉和老藤的走向,两人踩着大大小小的碎石,走到密洞的最深处。  ——是一个巨大的祭坛。  图勒巫师去点燃祭坛周围的火炬,仇薄灯打量起整个祭坛。  洞窟大得超乎想象,拱形的石壁似乎是天然形成,爬满蛇骨一样扭曲交缠的藤萝,生满潮湿的青苔。间隔一二十米,就清出一块百丈高的佛龛状空缺,雕刻满初民信奉的原始神像,随着祭坛周围的火被点燃,暗红的光照在那些神像面上,呈现出一种介乎天神与妖魔之间的粗犷、威严。  地下水淤积在这里,汇成一片幽暗的寒泉,寒泉中心浮出一片青灰石台,石台正中心,就是高出地面的祭坛。  祭坛周围漂浮有一些珍珠状的银色光团。  光团是打堆在祭坛边沿的成堆兽骨中飘出的。仇薄灯朝兽骨堆走了几步,看见边上还有几把明显是自己打磨的弯刀。骨头边,有个正对祭坛的石蒲团,估计是供进入密窟的天生萨满静坐修习的。  除此之外,唯一的东西,就是祭坛上悬挂的鹿骨。  ——近一丈高的鹿首。  它被钉在祭坛北面一棵不知多少年的地底玉化树上,苍白、冰冷、带着神秘的远古色彩。当祭坛周围的火把,都被点燃后,鹿骨两个眼窟窿中,就会跳跃起两团幽幽的火光,仿佛连同冥界。  整个祭坛充斥远古的可怖色彩。  不论是祭坛周围的神像,亦或者祭坛上的鹿骨,都带着巨大的压迫感,正常人,别说在这生活了,待上几天,就要被冥冥中不可思议的力量,吓成疯子。  ——能从这里活着出去的,只有怪物。  仇薄灯的视线自那些兽骨上移开,望向走回来的图勒巫师。  “冷吗?”图勒巫师问他。  仇薄灯摇摇头,他将顺手采回来的浆果放进仇薄灯手里。  祭坛周围的藤叶结一种红玉般的浆果。  被图勒族视为死生轮回之所的密洞,仿佛有看不见的生命力在流动,以至于明明没有光,这里的植物依旧以爆炸般的姿态生长、开花、结果。结出的果实,一粒一粒,龙眼大小,红艳晶莹。  “你以前吃的吗?”仇薄灯问。  他的手拢在一起,亮红的浆果被他莹润瓷白的手指衬得越发晶莹欲滴。  图勒巫师嗯了一声,拈起一粒,拨去浆果皮,露出里边半透明的淡红果肉,放到仇薄灯莹润的唇上,压出一个浅浅的凹陷,微凉的汁水浸过唇纹——很早前,他就开始侵占仇薄灯生活的方方面面。  就像某种注进日常的毒素,无声无息,直到不可分离。  可仇薄灯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他乖乖张开口,接受恋人的投喂。  大概是生在阴冷地底的缘故,浆果沁出一丝丝鲜冷,有点酸,又有点甜,算得上味道不错。不过,仇薄灯不觉得以前的阿洛自己会剥掉外边的皮——这是初见的时候,仇小少爷刁难出来的。  那时他们关系还僵。  仇薄灯被图勒巫师强留在身边。  白日赶路也就算了,好歹知道仇薄灯不喜欢自己,不怎么过来找嫌。晚上却不由分说,要把人揽在怀里,抗议无效,逃又逃不掉。仇薄灯又是个少爷脾气,记恨起来,方方面面,想方设法找茬折腾。  图勒族人日常饮食,分红白食,红食基本都是牛羊肉,白食则是各类奶制品。  仇薄灯折腾一阵,硬生生把图勒巫师的手艺折腾到他也找不出刺的地步,就开始挑剔只吃红白食,太腻太腥。  图勒巫师不得不冰天雪地里,去给他找果子。  浆果找回来了,小少爷又非要去了外边的皮才肯吃,理由是那一层薄皮太涩,影响口感——浆果去皮,亏他折腾得出来。谁知道,图勒巫师以风作刀,竟然真给一粒一粒,全给他剥好了。  想想还有点好笑。  天生萨满的力量拿来干这个,传出去,各部的巫师们一定会哭吧?  仇薄灯想着,趁图勒巫师给他剥第二粒的间隙,飞快捞起几粒没去皮的丢进嘴里。图勒巫师一顿,捏住他的下颌,要他吐出来。  仇薄灯两颊的软肉,被捏得下陷,但死活不肯张口。  “唔……”他秀气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团,好酸,这也太酸了吧!他感觉自己的牙齿都要被酸倒了。  压根不敢细尝,仇薄灯“咕噜”一下,胡乱咽了下去。  饶是如此,口中的余味,依旧逼得仇薄灯眼圈泛红,泪光闪烁,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他生起气来,生得真心实意,也不管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不高兴地冲他的恋人指控:“好酸!你怎么能这么吃啊?”  “还有,”他揪着一路过来的所见,隔了好几年时间,一块儿冲独自住在山洞里的怪物少年算账,“怎么可以什么东西都不铺,直接睡在石板上啊?着凉了怎么办。洞里这么潮,好歹也建个屋子啊……” 第83章 以前,一星点石头相撞的火,都能让孤独的怪物,割开自己的胳膊,将火藏进去。好暖一暖自己的血管和骨骼。  何况,如今它的阿尔兰,比所有的篝火,都来得更暖和,也更绵柔。  空气在洞窟中剧烈流动。熊熊燃烧的火把,被卷起一道道漆黑的烟。妖魔在吞噬它引诱来的圣子——素白的少年成为它掌中的画布,肆意涂抹上明亮的红、苍青的藤、桃色的粉……绮丽、神秘。  就像仪式里,巫师以油彩在羊羔身上描摹各种的图纹。  断断续续的哭泣……  上一道泣音还没发出,就被下一波更难以接受的更粉碎了。  窄绸再也吸收不下一滴泪水,紧紧贴着,勾勒出秀美的鼻梁,漂亮的眼睛轮廓。  “阿尔兰,后悔吗?”  图勒巫师吻去自窄绸边沿滴落的晶莹泪珠,问他答不出话的阿尔兰。  ……后悔吗?心疼他这样的怪物。  仇薄灯根本听不清图勒巫师问了什么,只本能地,颠来倒去地喊,一会儿阿洛,一会儿胡格措——他绝对是世上最天真的小少爷,明明是被图勒巫师这样束缚,这样剥夺视野,残忍对待,竟然还一声比一声可怜地向他求救。  ——分明罪魁祸首就是他。  ……又在招惹。  拨开少年被汗打湿的头发。  图勒巫师俯身,用力咬住他的阿尔兰……微冷的齿尖钉在纤秀的骨节上,叫他的阿尔兰无法发出令他心软的哀求——  重叠在一起的精神罗网,骤然爆出一片无比璀璨的光彩。由图勒巫师的精神凝成的雪原,所有白雪,所有晶枝,彻底在仇薄灯的精神触梢上炸开……炽白的光芒、淹没一切的火焰、山呼海啸。  所有极端的、偏执的、可怖的情绪,彻底摧毁小少爷的一切理智和意识。  无声的呼喊淹没在精神的尖啸里。  每一个精神元核、每一道深层潜意识、每一道自我认知都被对方的气息粉碎……自里向外,灵魂与躯体,都在同一瞬间,被吞没了。  他被爱,也被毁灭,被拯救,也被撕碎。  湿透的窄绸终于被解下。  迷蒙的视线里,一个个石窟被火光填满,一尊尊远古的原始石刻,祂们的面容生满青苔,模糊不清,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仿佛诸神复生。流动的风呼啸而过,洞穴的回音,漫天神佛在齐声发问:  ——世人都说因果,你信哪个无妄的佛?  “……阿洛。”  “我在。”  图勒巫师揽起神智不清的阿尔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下一下,吻他被泪水浸得红彤彤的眼睛。  他哭得有够凄惨的。  浓密的睫毛沾成一缕一缕的,薄薄的眼皮跟花旦抹了胭脂一样,鼻尖也红得可怜可爱……他被巫师可怕的爱意淹毁后,再也找不回自己的理智——被欺负得骨头还在发抖,结果还一个劲儿往图勒巫师怀里粘。  视网膜残留刚刚漫天神佛齐声发问的谵诞幻觉。  “我信你,”仇薄灯不成语句,“我只信你……”  ……我不信无妄的佛,只信你这个魔。  替他擦拭泪水的手指一顿。  接着,他被翻了过去,图勒巫师一手固定他,一手撑在他的脸颊侧……招惹,年轻的图勒巫师缓慢地亲吻阿尔兰清丽如山脊的骨线,自上而下,一节一节……总是招惹他,不知死活。  不知死活的小少爷将哭得湿漉漉的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  有点委屈,又有点讨好:“阿洛……”  图勒巫师顿了一下。  禁锢他的手最终还是移开了,只剩下几条藤蔓,松松垮垮挂在伶仃的腕骨上。  “坐起来。”图勒巫师垂眼,“自己坐起来。”  “呜……”  仇薄灯小小低泣了一声,努力支起手肘,几次想坐起身,可指骨掌心都在打颤,刚刚撑起一点,就又落下去……最后一次,额头贴在湿漉漉的手背,全身已经控制不住发栗发抖,还努力想要听恋人的话坐起来。  图勒巫师伸手。  将他捞起,重重压下。  一下子从跪伏到跪坐,少年猛地向后仰头,张开口,除了一声短暂的哑了的音,什么也发不出来。  指节与指节相扣。  几枚系在发辫底端的红珊瑚、绿松石、黄玛瑙摇摇曳曳,与印照在青石祭坛上的粼粼水纹混杂在一起。  仇薄灯别无选择,只能虚脱地靠在恋人身上。  正对面巨大的鹿首眼窟中的火,在模模糊糊的视野里,一上一下,跳动,摇曳  ……这是原始遗存的祭坛。  初民将纯洁的少年献给栖息在洞窟里的妖魔,作它们的新娘。黑暗流逝,被妖魔污染的祭品,生下拥有半人半魔血脉的孩子。他们的身影,出现在代代相传的叙事长诗中,有的成为英雄,有的成为怪物。  “阿尔兰,”图勒巫师将下颌抵在少年的头顶,低垂眼睫,“是不是也怀了我的妖魔?”  小少爷被他拉着手,迷迷糊糊问:“那……要生下来吗?”第76章 石刻  潮湿的青苔滴落的水打在潭面,发出空冷的声音。  苍白的鹿首、阴森的神佛、爬满藤萝的祭坛……橘焰将洞窟的一切照得越发幽深,高眉深目的年轻巫师,在周围堆积如山的骷髅衬托下,越发像个强让纯洁祭品为自己诞下肮脏血魔的怪物。  偏偏被怪物困在怀中的小少爷连骨头都快被嚼碎吞下去了,还满心信任。  完完全全被以卑鄙手段蛊惑得一点神智都不剩。  哪怕真被筑成血肉巢穴,也只会抽泣着,在黑暗中替自己的怪物恋人,生下一个又一个肮脏的妖魔。  “要吗?”他迷糊糊的,被拉手去摸,就信以为真。  有点害怕,但还是小声说:“你要……就生好了。”  扣住手指的力道忽然加大,火光一摇,带得石窟壁上的黑影猛地一晃。少年呜咽一声,猛地仰起头,脸颊无力地紧贴施罚者,溢出的泪水再一次打湿浓睫,精致的脸蛋横七竖八满是泪痕。  “不准。”  什么呀……  仇薄灯挣扎着想听清楚他说什么。  可思维、视野全又散又乱,受不了得简直犯起委屈。吸着鼻子,想要指责恋人,却压根没有开口的机会。  他被抬高脸,露出漂亮脆弱的线条,向下狠狠咬住。  微冷锋利的齿尖如野兽的牙刀,锁在横骨上,让他除了含糊的泣音,再吐不出半完整的句话。  堆在旁边的斗篷被直接推到边沿。  叮叮当当。满缀的青铜、黄金、白银图腾撞在一起,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音,拖垂着,掉到地面,震起一片烟尘。  火焰被气流狂卷腾上半空。  热浪将色彩扭曲成一幅抽象的原始壁画……黛青近黑的光滑祭台在暗红的火光中矗立,浓碧的绿松石、血红的玛瑙石撞到石面,黑发在素净的白玉上垂散,如雪地里一湾流动变幻的河水……  火浪模糊了图勒巫师的眉眼。  巫师贴着阿尔兰的耳侧,一下一下重重亲吻。  如果他真是怪物,那也绝对是怪物里的异类。  ——那种极端扭曲的怪物。  假若真有什么妖魔在它的阿尔兰脏器里孕育,它绝对嫉妒得非以最脏污的手段,将那妖魔彻底毁掉不可——它的贪婪永无止境,占有欲也扭曲得早已畸形:温暖的、柔软的阿尔兰,只能是它一个的血肉巢穴。  容不得其他妖魔侵染。  晃动的暗红火光中,一只秾白的手自昏暗中艰难伸出,抠住祭坛的石头缝隙,指尖泅白,掌骨丘却透出一层烟红……像是想要逃开——天真的祭品总算是意识到招惹怪物到底是有多危险。  可已经晚了,晚得不能再晚。  另一只手覆了过来,一根一根分开少年抓住石缝的手指,将它们压进自己的指骨间。  ——纯洁祭品被怪物拖进黑暗。  永无止境。  …………………………………………  热雾在温泉面弥漫、氲氤。  一支火把插在温泉边的石头缝隙里,水珠折射火光,晶莹剔透。几条结着红果的藤萝自岩石洞顶披拂而下,垂在水面,摇摇晃晃。解下来的珊瑚珠和绿松石,一粒一粒落在泉边一块小小的凹石片里,被泉水半浸半泡。  小少爷昏昏沉沉,任由图勒巫师抱着自己。  他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洗干净了,两排又浓又密的睫毛,湿漉漉盖在余红未褪的脸颊上,但薄薄的眼皮、脸颊、唇……全都红红的,透出十足的可怜意味。或许是被欺负得太过,他昏睡中还时不时含含糊糊,喊自家胡格措两声。  明明眉眼间还余留有几分委屈,嗓音却细哑而甜腻,说不出来的依赖。  “……阿洛。”  “嗯。”  图勒巫师靠在温泉边的石头上,替娇气的阿尔兰梳理散开的黑发。浓密柔韧的青丝一丝一丝,从他手指间流出,随泉水起伏。梳理好后,他将窝在怀里的阿尔兰抱起,让他背对自己。  沉沉间,隐约听见恋人的回应。  仇薄灯安心下来,又往图勒巫师怀里埋了埋。  他累到极致,反而一时半会没办法真正彻底睡着,难受得要哭不哭。图勒巫师替他擦干头发后,拿过柔软温暖的细羊毛毯,将他裹住,抱起来,穿过藤萝绿帘,返回石窟祭坛。一路上,黑暗中各类荒兽脚步响动。  石窟祭坛已经变了个模样。  深红的、晶蓝的、青金的、翠绿的……各色璀璨至极的晶石从洞窟各个角落运来,堆放在沉黑的寒潭周围。远古的原始神像在五光十色的晶石晕照下,不再狰狞,如赞卡壁画的天神一样,神秘庄严。  祭坛周围的兽骨被清理掉了。  浮在寒潭中心的青灰石台铺满厚厚的雪白兽皮。正中间的祭坛,祭坛边沿的藤萝向上盘绕,编织成一个精致的鸟巢状床蔓。绿玉似的新条垂落,披拂成苍翠的帘子,将明亮的火把和宝石的光隔绝在外。  就连苍白的鹿首,小树林一样的巨角上,也缠绕银色的藤,开出绚烂的花。 第85章 西洲山河破碎,地势自西北向东南倾斜,一越过索达姆喏河,地势就陡然拔升。群山像从地里拱出的龙骨,高高地托起一片巨大的、白色的、高原。这片空白的高原,在堪舆图上,就像一片被群龙守护在怀中的圣土。  第一支抵达极原的飞舟,自地平线上升起时,站在甲板上的修士们,几乎同时听到自己和他人的惊叹。  太美了!太壮观了!  霞光自天际而来,雄奇的画卷在一瞬间,在所有人面前铺平!展开!  暴雪刮过群山,被嶙峋的山脊割成一片流动的白尘,犹如一匹匹巨大的披拂在山上的雪白面纱,随着急风起伏卷动。红日侧转,倾泻,喷薄,将它们一一镀染成金的、红的、橙的。与漆黑的山石碰撞融合。  天与地无比的高远,世界无比的巨大,群山与红日携裹着亘古不变的圣洁与威严。  它们屹立在那里。  万古如一。  “真可谓当世第一奇观。雄哉!壮哉!”一位家主站在飞舟的甲板上,眺望沐浴在红霞中的群山,久久才回过神,“不愧是净土啊……”  是的,净土。  雪原就是一片无数世家朝思暮想数百年的净土。  走私商贩是他们的先锋,是他们的试探,在中土十一洲再无一片空白的地方可供争抢后,所有目光都聚集在这里,焦急、垂涎、迫切。自两百年前开始,仙门世家已经着手准备进入雪原的前奏。  ——新的土地、新的珍宝,新的矿脉!  新的生机!  世家,庞大的世家就像个拖着沉重步伐爬山的怪物,一路上不断将途径的一切人、木、兽吞噬进腹。以此来获取向上的推动力——吃!一刻不停地吃!得一刻不停地吃,一刻不停地向上滚动,只要一刻间断,任何一个仙门世家都会因为这恐怖的自重滚下山坡,摔得粉身碎骨。  谁也不敢停留,谁也不敢驻足,全都疯了一样向外扩张,向上爬,把找得到的一切资源,统统吞进肚子。  还有哪里可以吃?  家主在想,族老在想,族中弟子在想,时时刻刻地想。  仙门已经吃完了,散修也吃得差不多了,凡人早就连骨头带渣子吞下肚了,山吃了,水吃了,空地没剩下多少了。再想要吃下去,只能自相残杀了——多可怕啊!自相残杀!多不符合仁义礼啊!  现在好了。  终于有一块新的地方可以下口了。  完美的未驯化之地,不食岂不可惜?  “如此雄奇之地,由一帮蛮野未化的蛮民窃占,简直是暴殄天物之至。”另一名家主目不转睛,挥手下令。  飞舟立刻向下降低。  第一面丝绸罗缎编织的巨大家旗,插进皑皑雪山山顶,紧接着,是第二面,第三面……率先赶到的家族,争先恐后,将自己的家徽打进白雪中,充当标记。转眼间,各色的旗帜从天而降,在风中起伏,  在清理完一切阻碍后,它们可以成为对雪原进行划分的参考。  不同于小家族唯恐晚人一步的迫切。  除东洲扶风仇氏外,十一家大氏族同时进入西洲。但他们并没有着急进入雪原,甚至没有着急着逼近龙岭群山。庞大的大舟队悬浮在雪线之外——他们并不在乎谁先将家旗插到雪山上,毕竟最终的划分权,掌控在他们手中。  暗红的木鸢一架架停在巨舟的扶风板上,如养精蓄锐的群鸦。  各家家主们不急不缓地旁观,远望,只派出几架侦查性质的木鸢,随同那些小世家进入雪原——等到探明寒潮、灵气匮乏的具体影响,才是他们登场的时机。  投石问路。  私贩商队与附属家族,就是他们投出的石。  相比起那些急不可耐的小家族,他们的吃相显得更加斯文一点。一封封信,封好后,飞进雪原,带去措辞高雅的“双原共利”书。  红霞渐渐自山脉顶端褪去,太阳渐渐升高的时候,第一批准备好的世家,越过龙岭群山。  …………………………………………  轰隆轰隆的闷响在地底深处滚动,大山变成了一条巨龙,正在伸展它庞大无匹的身躯。一道道璀璨的光芒,在地底穿行。密窟洞壁上的所有彩绘壁画同时亮起,仿佛远古到现在的所有萨满,所有巫师,同时苏醒,同时发力。  经文回荡,山石移动。  一束天光自头顶降落,劈开万古以来的黑暗。  狂风卷动图勒巫师深黑的袍袖。  他一点一点推开合拢在一起的大山,结实的小臂肌肉紧绷,后背肩胛骨因用力而隆起。随着天光的下落,地底密窟里回荡一阵一阵渴望血腥,渴望厮杀的嘶吼。每一道吼声,都震耳欲聋。  达到某个极点时,图勒巫师猛地一推。  轰隆!  大山彻底敞开!  狂风呼啸,一头头庞大狰狞的太古凶兽,紧随一架无比灼目的红鸢,咆哮着,冲出黑暗。  万兽出巢,图勒巫师抬头。  银灰的眼眸印出天穹中的红鸢。  “……阿洛。”在冷寂的石窟,少年的瞳孔倒映火光,“我一直弄不懂为什么利可以叫做义,一直弄不懂为什么黑可以算作白。有好多好多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可现在,我再也不想去想了。我只想做一件事——你送了我一件缀满图腾的斗篷,我也想送你一件。”  “让我为你击落所有飞进雪原的不速客,让我用他们的家徽为你做一件加冕的衣。”  “——只为你。”第78章 纨绔  锵——锵!锵——锵!  锵——  一长一短又一长一短的推剑收剑推剑收剑声,在冷沉沉的风里格外刺耳。许则勒痛苦地闭上眼,恨不得抱头鼠窜。奈何他刚一动,一柄冷冰冰的剑就搭到了肩上,随着就是一道凉飕飕的声音:“许先生想去哪啊?”  许则勒:“……”  他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在下,在下站麻了,起来动动脚。”  说着,他哆里哆嗦,抖了抖腿,随即又老老实实蹲下去,继续麻木地瞅圣雪山外,内心求爷爷告奶奶地巴望某个小祖宗赶紧跟首巫大人一块回来——再不回来,某位姑奶奶就真要把圣雪山给拆了!  能让东洲第一世家选为小少爷的贴身护卫,并且从小照顾到大,始终没有惨遭替换,雁鹤衣显然绝非常人。许则勒估计,若她不做仇家的护卫,去参加什么个天骄榜,随随便便也能进个前三。  这姑奶奶……  忒凶残。  昨儿仇小少爷驾驶红鸢,载首巫大人拔地而起,雁姑奶奶的剑,就再也收不住了。  最想剁成狗的家伙不在,雁鹤衣的火气,先是发泄到沈方卓和苍狼部族头上,把苍狼族的武士挨个揍了一顿,揍得进气少出气多。  随后,又开始单挑图勒族的勇士们。  愣是在极原灵气匮乏,修为被压制的情况下,一晚上一口气挑了二三十人。  打得图勒部族的勇士们对中原修士骤然改观——这帮家伙,脑子向来有点缺根弦,一见雁鹤衣这么能打,也不管她脸色多臭,又是鼓掌又是喝彩。把个怒气冲冲的雁鹤衣弄得一头雾水,火气更大了。  奈何言语不通,一扭头,只能全撒到许则勒头上。  可怜,许则勒这一晚上过得水深火热。  天还没亮,就被押着出来寨门蹲点,等某两个丢下一群人不知道去哪的祖宗们回来。  这大清早的,圣雪山的风嗖嗖嗖,许则勒只觉得自己脑花都快被吹出来了。他娘的,还有认识许则勒的图勒小伙子们和姑娘们,见他带“值得尊敬的强大武士”在等首巫他们,还大老远打招呼,喊他帮忙转达对雁鹤衣的赞美……  赞美他们大爷的啊!  这姑奶奶现在看你们图勒那是哪哪都不爽啊!  大清早等人的几个时辰里,许则勒已经听雁鹤衣将图勒部族从住处到吃食,从吃食到衣用,全挑剔了不下八百遍,统统贬斥得一无是处。心疼自家小少爷被“虐待”的愤慨,就差直接写到脸上了。  许则勒毫不怀疑,等首巫大人回来,雁鹤衣绝对二话不说,一剑劈过去。  锵!  又是一声剑响。  许则勒脖颈子下意识一冷。  果不其然,下一刻,雁鹤衣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  许则勒是真心跪了。  “姑奶奶,”他叫苦不迭,“您是我亲姑奶奶!这才一刻钟,您就问了二十来回了,急……”刚想说急也没用,人仇少爷就是看上首巫了有什么办法,余光一瞥剑芒,话到嘴边,硬生生又转了一下。  “急也急不——”  ”来了!!!”  许则勒只向前奔出一步,就骤然止住——  红鸢与红日同时从起伏的群山脊线上升起,千万道绚烂的霞光平铺过天地,半片雪原化作浴火的赤红色。一瞬间,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看到了传说中的凤凰——当它笔直升起,展开双翼,天地就沐浴火雨!  “少爷!是小少爷!”  雁鹤衣浑然不觉自己灌了满口狂风,只是迎着旭日与红鸢,忽然泪流满面。  十年了。  她照顾大的小少爷,终于又一次破日而出。  十年了啊……  那个将红枫叶挂在阁楼上的孩子,那个自小就羡慕飞鸟的孩子,终于回到了他应有的天空,终于不再只于晦暗的深夜中,静静地蜷缩在红鸢上。  ………………………………  红鸢平展双翼,披着漫天霞光,朝圣雪山飞来。  雁鹤衣胡乱抹了把脸,迎上前去。  随着红鸢朝圣雪山飞来,许则勒、雁鹤衣以及寨门附近的各部勇士,骤然发现,还有一条雪龙,一条沿红鸢出现处的山脊滚下,平推而来的雪龙,随它一起朝圣雪山而来。一开始,有人误以为那是雪崩,随即发现不是。  大地的震动一直穿到圣雪山前平原,震得寨门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咚、咚、咚。  部族里的猛犸象,一头接一头地重重跺脚,甩动长鼻,以人们听不到的声波朝迅速推来的雪线发出吼声。  就在猛犸们示威般的嘶吼,跺足时,震动从雪线来的方向传来了类似的,更重更可怖的重重踏地声。十几丈高的雪雾中,浮现出一个接一个,庞然的黑影。寨门附近的人们,仿佛夹在两股铺天盖地的海啸之中。  “凶兽——”不少小部族的勇士已经骇然失色,“是凶兽!!!” 第87章 眼下,小少爷这么一央求,雁鹤衣是再怎么想砍了某个家伙,也还是不得不收剑。  只是这火,是又气,又酸。  ……她家少爷什么时候为一个狗男人撒娇过!!!  眼见图勒的狗男人收刀后,小少爷不住偷眼朝他身上瞥,眼含担忧,雁鹤衣顿时火气更旺了,吭哧吭哧直上飚。比小少爷被骗财骗色骗身更糟的事发生了——不知道图勒的巫师下了什么卑鄙的巫术。  自家小少爷完完全全,是被灌了迷魂汤,灌得都晕头转向了啊!  “少爷,”雁鹤衣定了定神,沉了沉气,放低语气,“鹤衣无能,迟了这么多时日,才找到小少爷。让小少爷受苦了。”  说到“让少爷受苦”几字,雁鹤衣暗中险些将牙都咬碎。  “没……没受苦,”仇小少爷将偷偷瞄向某人衣袖的视线收回来,乖乖交代,“遇到图勒冬牧,被他救了,就跟他们一块来圣雪山看看……”小少爷绞尽脑汁,尽量挑能说的说,“前几天给家里送信出去。”  “然后呢?”  “然后鹤姐姐你就到了。”仇薄灯硬着头皮。  雁鹤衣:“……”  好个“然后鹤姐姐你就到了”,这种省略的东西,恐怕不止一部史书的春秋笔法了吧?  少爷大了,会说谎了。  但千错万错,肯定不是她家少爷的错!都是某个卑鄙无耻不择手段的图勒巫师的错。  雁鹤衣再次沉了沉气,准备再提前问出点什么。  ——她打不过这家伙,难道老爷夫人他们还打不过吗?  似乎察觉到她的企图,图勒巫师将刀挂好,冷冷看了她一眼,不仅没放下她家少爷,还把另外一只手也搭上去,横抱起她家少爷,就直接往圣雪山的鹰路走去。丝毫没有让她继续和少爷说话的意思。  雁鹤衣太阳穴跳了跳。  她确信这个图勒的巫师,是故意的——存了心跟她宣告现在小少爷的所有权。  雁鹤衣甚至觉得,这个勉强还算个人物的雪原巫师,对她存在一种隐隐约约的敌意。  “哎!!!”仇薄灯被图勒巫师抱着,直接往圣雪山顶走也是一惊,忙不迭按着他的肩,压低声,喊“阿洛、阿洛……阿洛!!”  他加重音喊了一声。  图勒巫师终于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动。  ——雁鹤衣的感觉没错,图勒巫师的确对她抱有敌意。更准确一点说,他对所有陪伴过阿尔兰,得到阿尔兰的关注,并且有可能带阿尔兰离开的人,都有一视同仁的敌意。  其中雁鹤衣得到的敌意要更强一点。  在阿尔兰的记忆里,她的存在画面最多,甚至超过了阿尔兰的帕布和阿玛。  图勒巫师始终清楚地记得,第一个晚上,阿尔兰一开始脱口喊出的,就是“鹤姐姐”这个称呼。  ……她是那时候阿尔兰本能的第一求助对象。  图勒巫师低垂着睫毛,虽然还是一贯的没什么表情。  但仇薄灯就是莫名有种感觉……  觉得他好像有点委屈?第80章 天命  雪光与天光一块镀在低垂的睫毛上,根根冷清,落在银灰里像是铅色疏影。唇线抿得笔直,一言不发……仿佛是粘人的豹子被训斥后,蹲在湖边阴影中,不愿意走开,也不愿意出声,就蹲在那里看你。  ……是真的有点委屈的样子。  让人很想去拨一拨它的睫毛,再亲一亲它的眼睛。  仇薄灯有点心痒痒,差点就想凑过去哄他。  手指刚伸出去,耳边就炸开雁鹤衣气到差点破音的怒叱:“无耻之徒!你、你、你居然还有脸装模作样!”  雁鹤衣剑都拔出来了!  身为靠剑不靠脑的剑修,她也说不出来图勒巫师有哪里不对,但莫名就是让她一口气梗在胸口,看了只想揍人——哪里来的妖魔鬼怪,竟然有胆子当着她的面,给她小少爷灌迷魂汤!  “鹤姐姐!鹤姐姐——”仇薄灯大惊失色,怎么又要打?  “少爷!你下来,”雁鹤衣怒不可遏,“我非一剑砸碎这家伙的巫术不可!”  虽然听不懂她说什么,但语气中的敌意显而易见。  寒芒一闪。  图勒巫师的直刀出鞘三寸。  他冷冷地扫向这个阿尔兰的第一求助对象,杀意毫不掩饰。  “少爷!你看他!”雁鹤衣立刻,“他还想杀人灭口!”  仇薄灯扭头看。  图勒巫师抿着唇,苍白的手背下淡青筋脉绷起,腕骨线条锐利,指节雪山瘦脊,紧按刀柄,不愿松开。  ……好像更委屈了。  仇薄灯想着,缩回一只手,借着斗篷的掩饰偷偷搭在他肌肉紧绷的左臂上,跟呼噜一只大猫一样,呼噜了两把。  图勒巫师终于勉强将图贡直刀推回去。  “少爷!”雁鹤衣额头青筋都在跳,身为剑修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刷新,她不敢置信——这家伙刚刚看她那一眼,杀意可是实打实的,少爷一扭头,居然立刻作出一幅可怜相???  有生以来,雁鹤衣第一次如此憋血。  “好啦好啦,”仇薄灯一边在斗篷底下轻轻拽图勒巫师的衣袖,一边好声好气安抚快要再次暴走的雁鹤衣,“鹤姐姐,先处理正事先处理正事……沈方卓那些家伙呢?还有苍狼族的,我还有事想问问。”  “……”  雁鹤衣狠狠瞪了图勒巫师一眼,含恨将剑也推了回去。  “他们被关在地窖里。”  顿了顿,雁鹤衣脸上掠过一丝阴霾。  “少爷,”她咬了咬唇,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许久,“鹤衣该死,鹤衣怀疑,有人把仇家扶风九日的变幻规律,透露出去。”  静了一会儿。  仇薄灯轻轻地:“哦。”  ……………………………………  走出阴冷的地窖后,强烈的光线刺得仇薄灯不舒服地眯了眯眼,下一刻,图勒巫师的手就伸过来,遮在他眼前。  晚了一步的雁鹤衣:“……”  居然有一天,她会在照顾小少爷上输给别人。  她恨恨地盯了图勒巫师一眼,视线刀子般打他搭在小少爷肩头的手背剜过。图勒巫师根本就是当她不存在,低着头,看阿尔兰的神情。  “我没事。”仇薄灯眨了眨眼,适应光线后,拉下恋人的手,习惯性与他十指相扣。可能是地窖里的血腥太重,熏得他到现在还想反呕……眼前残留私贩商人的嘴脸,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真奇怪。  明明也不是第一天见到这些。  甚至更恶心的都见过。  世家奢华掩盖的腐臭、脓疮、日复一如,就像桥洞底下的污水一样,汹汹涌过。为了建造飞舟,为了铸造天兵,为了铸造精铁,木头一天不停地燃烧,炭灰与骨灰一起排进河水……无法制止,无法改变。  只能看着、看着……  习惯了,也麻木了。  为什么如今,只不过,隔了短短月余,再见到就恶心得抑制不住想吐出来?  骨节僵硬的手搭在脊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仇薄灯转身,把头埋进图勒巫师的怀里。身为部族巫师浸染的淡淡草药味,就像雪原的云兰一样,清凌凌地,包裹住他。  见到这一幕,雁鹤衣张了张口,最终什么话都没说。迷魂汤也好,巫术也罢,在小少爷的心情面前,统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  尽管如此,见到图勒巫师俯身抱起小少爷,就往山顶走时,还是太阳穴一跳,手忍不住又摸上剑柄。  仇薄灯浓睫耷拉着,有点恹恹,喊了她一声“鹤姐姐”。  雁鹤衣:……  她转过身,硬生生当做没看到,没看到小少爷就没被拱了,不生气不生气,佛生气我都不生气……淦!他娘的还是气死了!  地窖里,被揍得爹娘不认的沈方卓正在计算家主什么时候可以到,就听到“砰”一声巨响,牢门再次被踹开。雁鹤衣就跟一道旋风般,卷了进来,噼里啪啦,一瞬间,地窖里所有私贩商人的脸全歪到了一边去。  下一刻,又是一阵不带间歇的脆响。  这群人,就跟向日葵一样,齐刷刷,被扇到了另一个方向。  …………………………  就在雁鹤衣把被看守起来的私贩商人,连带苍狼部族的人,当做沙包一样,发泄怒气的时候,仇薄灯已经窝在图勒巫师怀里。  一下一下,揪恋人衣襟处的蓬领玩。  被擦拭掉的情绪,就像雪原的灰黑炭迹,被巫师抹去,只余下一片干干净净的白。依附缠绕在精神罗网上的雪,本身才是最可怕的污染。它是无声的怪物,蚕食阿尔兰每一次低落,每一次压抑时,沁出的苦郁。  他把阿尔兰也变成一个怪物。  一个不会有负面情绪的怪物。  仇薄灯高高兴兴的,完全没有刚刚在地窖里的难受反胃。  ——他忘了。  “阿洛,”他趴在图勒巫师肩头,问,“不回屋吗?”  圣雪山山系庞大,就连主峰也分布有许多高高低低的山头。尽管是上山的路,似乎不是要回鹰巢的路。图勒巫师应了一声,仇薄灯好奇地自他肩上,看圣雪山的另外一面。他觉得自家恋人有些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比如怕他看腻雪原的风景后,会想要离开。  怎么可能看腻啊?  单单是圣雪山,就拥有无穷无尽的姿态与美丽:雄奇的主峰、蜿蜒的鹰道、纵深的冰谷、秀美的雪脊、日光里的金顶……数不清的峰脉,数不清的冰河瀑布,隐于山穷水尽之后又一处破墨而出的剑崖。  要看上一百年,才能看遍每一处不同吧? 第89章 图勒巫师拨了拨阿尔兰的头发,承认了。  一开始,是因为仇家进雪原的飞舟太过巍峨壮观,引起了图勒巫师的注意和警惕——雪原和世家的战火酝酿已久,一艘奢华庞大的飞舟在这敏感的时间点进入雪原,很难不让人戒备。  他派出了苍鹰,盘旋巡视。  透过苍鹰的眼睛,  他看见坐在舟舷边,眺望雪山的红衣少年,金漆赞卡般圣洁璀璨。  刹那圣山雪止。  天命降临  “如果没遇上大寒潮呢?”仇薄灯状似凶巴巴,揪着他的耳朵追问,“你怎么办?”  图勒巫师没有掩饰自己当时的念头,简洁明了:“直接抢。”  “……我就知道。”仇薄灯嘀咕一声,松开手,懒洋洋地挂在他身上,“反正都是要让你抢回来的。”  图勒巫师略微俯身,将他整个人裹进怀里。  不闹脾气后,这家伙变得又像只习惯把喜欢的东西严严实实团起来的大猫了。仇薄灯想,没忍住,凑过头去蹭他。  远远,一声鹰唳。  图勒巫师养的那只猎鹰,自远处向圣雪山飞来。  仇薄灯看着它,忽然想起件事,故作漫不经心:“你生辰多少啊?嗯,生辰八字。”第82章 生辰  “生辰?八字?”  图勒巫师低下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游牧部族没有紫薇算数天干五合之说,萨满们以星辰、兽骨还有自然征兆进行占卜。在他们的语系中,没有“生辰八字”这个词,仇薄灯是用“出生时日”和“八字”凑在一起,听起来自然有些奇怪。  “就是……”仇薄灯强作镇定,“就是你出生的年月日时。”  想了想。  “你知道自己的生辰吗?”仇薄灯有点担心,记得哈卫巴神树守护者哈桑亚说过,图勒巫师作为天生萨满,刚一出生就被送进密洞了。  图勒巫师迟疑片刻,报出个极星时,问可以不可以。  雪原的人们看天空星辰的变幻,以星辰的方位来计算时间,和中原的天干地支相去甚远。向来也被中原文人认为是“蛮野”的象征之一“不知年岁,不懂时辰”。  “可以了可以了。”仇薄灯几乎是瞬间就完成推算,脱口而出,“啊,是**……”  **姻亲。  就连仇薄灯都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巧……他都盘算,万一不合,就偷偷贿赂一下神算子,强行配出个合来了了。  “**?”  图勒巫师重复了一遍。  “没、没什么,”仇薄灯面上发热,赶紧岔开话题,找补道:“中原都要过生辰的,一年一庆。”  原本是心虚才找的补。  说着说着,见图勒巫师依旧神色迷茫,忽想起他应该从来没过过生辰。  “以后生辰,年年岁岁,都陪你过,”仇薄灯低头,小半张脸埋进蓬领里,遮掩自己的不好意思,他轻轻埋怨,“以前漏的就没办法啦,谁让你没早点把我抢回来呢,明明陪了我那么久……”  图勒巫师指节梳过他的头发。  没说话。  “你知道吗?”仇薄灯把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感受底下强健有力的心跳,就像孩子分享最大的秘密给最喜欢的人一样,小小声,“你陪了我好多好多年。”  “嗯?”  “是真的。”  雪静静落在两人的肩头,少年的声音很轻很轻:“以前,你就一直在陪我了……除了我,没有人看得见你,那时我也看不清你的脸,可你一直走在我的身边。只要我回头,永远能看到你的手……”  就像梦一样。  梦里光线明亮到周围蒙蒙一团,他自如地从那个人的手心接过笔墨纸砚,依赖地蜷缩在那个人怀里。  只有梦才会这么幸福吧。  过往是个巨大的脓疮,修饰满金漆银粉,装点出奢华美满。  可觥筹交错,满城灯火掩盖不住底下的腐烂……腐烂,他睡在阁楼上,觉得自己日复一日,在沼泽里腐烂、腐烂……唯独那清凌凌的风雪,剔除他的脓疮,他看不见那人的脸,只能感觉到那人的存在。  是只要一回忆过去,就幸福得几乎要流下泪来存在。  你是否尝试过,万众沸腾热闹喧哗,唯独你突然失了声哑了语,拼尽全力也发不出半句求救的吐息?你是否尝试过,一个人困在高阁,蜷缩在冰冷的铺木地面,看着黑暗如潮水一点点涌来,害怕得快要哭出来,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能睁着眼睛,看黑暗一点一点,吞噬自己?  孤独。绝望的孤独。  那种铺天盖地的痛苦和孤独。  有人陪着就好了。  只要有人陪着你,哪怕是个怪物,只要它伸出手,也会奋不顾身紧紧抓住。  ……看不清面容也没关系,是神是魔都无所谓,只要有个谁在黑暗中陪你,一切就都活过来了。  图勒巫师睫毛低垂,投下清晰可数的影子,轻轻数仇薄灯自小及大的所有事……赤足踩在墙头,去折一枝三春花,却被采蜜的蜂吓坏了,攀着桃花枝,站在天光里,要哭不哭……  直听得仇薄灯恍惚全无,羞恼得直接堵住他的嘴。  说说说!  知道他那么多糗事很了不起吗!  “那是密窟的萨满巫术。”  图勒巫师告诉自己的阿尔兰,远古的萨满们魂灵能借神骑遨游于广阔的宇宙之中,天生萨满离开密窟的最后一道关,就是抵达神秘的远方。  “怪不得鹤姐姐她们都看不到你。”仇薄灯恍然大悟。  “嗯。”  “真害怕啊,”仇薄灯喃喃呓语,“要是没有你陪我,我是不是早疯了?”  “不会的。”  图勒巫师吻他的眉眼,“一定会陪你的。”  “真好,找到你了。”仇薄灯抱着自家恋人的脖颈,出神想了一会,“要是找不到你,肯定要觉得自己真的疯了。”  疯了才会笃定觉得,该有一个人始终陪在他身边。  如磐石,如亘古。  “对不起,”仇薄灯小声道歉,“一开始没认出你。”  图勒巫师轻轻摇首。  意思是没关系。  光照在他银灰的眼眸,又静又沉。  被自家恋人灌迷魂汤灌到早就神智不清的小少爷,立刻被愧疚淹没了!  瞧!  他家阿洛多好,被他误会那么久还毫无怨言对他好。  “看在你对本少爷尽心尽责好多年的份上,给你点奖励好了,”小少爷又心虚又心软,抵着自家恋人的额头,悄声问。“你要什么呀?”  图勒巫师指腹摩挲仇薄灯的后颈。  片刻,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瞬间,火烧云般的红色,直接从小少爷白玉般的耳垂蔓延到秀美的脖颈上。他一头扎进图勒巫师的怀里,支支吾吾,老半天说不出半句话来。他头埋得太快,以至于错失自家恋人眼中的笑意。  就在此时,自大帐方向响起长长的号角。  “游哨兵回来了。”仇薄灯推了图勒巫师,两人一起朝山下赶去。  雪落过他们一起走过的。  …………………………………………………………  冰风卷雪,天地白茫。  飞舟停在查玛南部的森林之外,沈家家主沈雒岳深深吐出一口气。  白雾在冷空气中散开。  沈雒岳一看便知是个铁血手腕的主权人,鼻尖微勾,眼窝深陷,眼角很长,看人时自带一种阴翳的审视之感。他所掌控的清洲平塘沈氏虽然是大族之一,但别说与扶风仇家相媲美了,就连十一高门都挤不进去。算是中等世家。  世家的晋升没那么容易,越是大族望门,越难以破局。  沈雒岳自是不甘一辈子都当个碌碌平庸辈。  他野心勃勃,一心想让沈家成为第一等世家。此番,沈家是最先踏足雪原的中等世家——中等世家不像小世家,只需要提前收罗到些天材地宝就心满意足。他们的目标是十二望族高门无法全部占据的余隙。  同样都在第一批马前卒,车前兵探明情况再行动。  沈雒岳瞅准的间隙就在这里。  他摊开一卷泛黄的兽皮卷,卷轴两端,分别雕刻有青铜狼首,狼的獠牙咬住白银骷髅。古卷上,详细地画出雪原的河流山脉,以及用特殊颜料标出的矿脉走向。整个雪原,分为北高原,南盆地,山脉横断褶皱,冰谷与裂河纵列分布。  沈家飞舟降落的地点,位于查玛盆地的南面。  即被灭的青马木部及南十三小部的牧区。  ——这是苍狼与沈家合作的交换条件之一。  沈雒岳研究地图的时候,查南森林里,隶属于沈家的大群修士们,正在执事们的巡视监督下,争分夺秒地干活。进入雪原,一众修士就被雪原的富饶给震惊到了——在东洲,哪里还见过这么大这么多的云兰贝母?  更别提那些随处可见的珍奇动物。  不论是鹿茸还是独角马,每一头都价值千金,让人只恨芥子袋和乾坤戒在这里丧失了作用。  “快点!磨磨蹭蹭做什么?!”执事们的响鞭此起彼伏,时不时就“啪”一声,重重甩在某个依附沈家的散修身上。  修士们不敢当面怨言,只能咒骂雪原见鬼的天气。 第91章 但既然信,那只要沈家掘断灵脉,就由不得他们不现身应战。  “不愧是家主,这一手果然是高。”长老们交口称赞,“这些蛮民来去迅疾,又散布广原,真要一个一个追剿,确实是琐碎至极。这一来,只要扼住雪晶,便可等他们自行现身,入笼陷喉。也幸亏他们笃信萨满,痴供矿脉。”  沈雒岳摇头,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真正要紧的,不是他们来了多少人,更不是他们死了多少,而恰恰就在这雪晶之上。我怀疑……这些蛮民对雪晶矿脉如此顶礼膜拜,原因没有那么简单。”  他压低声,说了几句。  净室内一片低呼。  不少定力差点的长老甚至控制不住,露出狂喜之色,追问:“当真如此?”  “十之八九。”沈雒岳点了点地图之北。  “那接下来,我们是否要……”长老做出个就势进军,直切深腹的动作。  “不急。”沈雒岳沉吟,“雪原部族,除了萨满外,其余的不足惧,但他们来去迅速,又多有图腾相助。我们的目标是切断晶脉,势必要停下飞舟,进行勘索……太过冒进不是好主意,先等等一等外边那些人,我们只沿查南山脉继续前进。等第一波游骑兵来袭击后,再全速前进!”  诸位长老齐声应是。  密密麻麻的飞舟铺天盖日,如一片巨大的阴云。  暴雪刮过平原,被古老的铁木林撞碎成道道流雪。  被充作炮灰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白天还能开荤段子的附庸散修们彻底从雪原的天材地宝冲击下回过神。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被世家当成一员,自己就是一些摆在外边,用来引诱狼群的诱饵。  但已经无路可退。  行进的步伐撞开低垂的树枝,被惊扰的林鸟接二连三飞起,传闻中神秘的食腐神鹰在上空盘旋,在白雪覆盖尸体前扑下来,啄食还没被彻底冻住的冰块。  秃鹫如此之多,甚至到赶都赶不走的地步  沈家长老们高坐温暖典雅的净室,唯独普通的修士被它们扰得烦不胜烦。  这些家伙估计是被百兽避藏的冰季逼得饿疯了,见了死尸就扑,怎么扑都没有用。最后只能放任它们撕咬腐肉,自行加快步伐。  一架传讯的木鸢奉沈家家主的命令飞起,将雪原的情况送出龙岭群山。  至此,等待在雪线外的大部队,正式动身,压进雪原。  与此同时,一支白色幽灵般的游兵在原野上,无声无息地向后撤开。若有木鸢能拔升到至高处,俯瞰整个雪原,隐约能够看到两道若有若无的长线,自圣雪高原南下,左右拉开,拉成一张巨大的旋弓。  旋弓的箭尖,是一架红鸢。  它急速而飞,穿行在万丈高空之上,隐匿于流云之中。  弓满张弦!  作者有话要说:  [1]庄子.逍遥游第84章 天地  一艘艘飞舟压得很低,自雪白的山脊上掠过,像一群反季节北迁的大鸟。寒潮的余厉还未过去,普通的木鸢与飞舟如果拔升抬高,进入平流层太久,扶风翼与转舵会在低温中结冰损坏。  世家尽量贴近地面,既避开恶劣气候的影响,也维系空对地的优越主导权,加强对地的压迫。  这是世家与雪原作战的常用手段。  先摧毁地面建筑,再行针对性杀伤,最后逼雪原部族投降。  没有强力的空中作战条件,雪原部族面对来自空中的打击只能说是束手无策,惯常的反击手段,就是利用萨满的力量改变风场,亦或者隐匿进森林或山区,等待世家降落后,再以可怕的机动性进行袭击作战。  前者普通萨满改变风场的影响有限,只能摧毁一些小型的飞舟,和驾驶技术差一些的,对于十一大族雄厚财力建造起来的空中移动堡垒式飞舟,根本没有任何作用。相对而言,后者对世家造成的损失较大,世家舟队推进速度不快,就是为了尽可能将地面的部族据点先行摧毁。  这个战术虽然简单,但不可不谓为明智。  ——前提是,雪原没有能够与之匹敌的空中力量。  “北东青,月轨十二度十一分,沧洲平阳太阴氏,一百三十架。”  “查南东,日轴三一度十七分,兰洲洳怀罗苍氏,一百四十一架。”  “图库河上,月轨十三……”  “……”  许则勒架着个巨大的长长古怪金属筒,趴在木鸢后半鸢舱的冰琉璃窗舷边,克制哆嗦,报出数目和刻度。  云层在万丈高空处流动。  仇薄灯驾驶红鸢,悬飞在平流层顶端,借助特殊的飞行技巧,与厚重云海,他完美隐匿起自身的一切踪迹。如一只无声无息的鹰隼,自最高处盯寻一无所知的猎物。世家太傲慢了,他们自负俯瞰大地,却没有想过自身也会为他人俯瞰。  “……幽洲清潭陆氏,一百六十架。”  统计完最后一队飞舟的轨迹和数目,许则勒手软脚麻地从对地瞭望口爬下来,面条般瘫在后舱板上。  阿玛沁给他灌了口温热的马奶酒。  “这么多……”  雁鹤衣自舷窗口眺望,喃喃。  平时一洲与一洲之间的相伐相争就够声势惊人了,等到十二洲合力汇聚一起,舟艘已经达到一个骇然的地步。小家小族一二十艘,高门大姓百八十艘。而且计数的只是承载木鸢的大舟,以每艘大艇上各载十架木鸢来计算,总数将翻到一个近乎绝望的数字。  一个几乎可以说是,但凡有些理智的人,都会觉得推平整个雪原毫无压力的数。  甚至就连雁鹤衣都不知道,小少爷要怎么重创如此庞大的舟队。  可这是一切反击的序幕与前置条件。  图勒首巫已经率领诸部与兽潮绕盆地边沿的山线,拉开一个巨大的包围圈。但这个包围圈只有绝大部分鸟群被迫降临地面,并且丧失重新飞起的时候,才能够起效,否则一切都是徒劳。  但小少爷和图勒首巫有他们的计划。  他们似乎打算做一件匪夷所思至极的事。  “佯攻开始了。”阿玛沁说。  仇薄灯交给许则勒的金属刻筒筒身标注满密密麻麻的刻度,配备有铆合精致的齿轮,随同登鸢的三人中,也就行商出身并且走南闯北多年的许则勒经过临时培训,能够勉强读数报轨。但真要算视力,显然部族弓箭手出身的阿玛沁最好。因此,一统计完毕,许则勒就将金属刻筒交到了阿玛沁手中。  听到阿玛沁的话,仇薄灯驾驶红鸢,想要倾斜鸢身,看一看地面。  第一波进攻的萨满。  第二波进攻的游骑兵。  都是配合整个进攻计划的前奏。  目的是要借苍狼部族送到沈家手中,亦或者其他部族送到其他世家手中的雪晶晶脉分布图,将世家的力量集中到特定的位置。  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要让世家坚信自己确实找到了雪原的命脉。  需要一波又一波强势的阻扰,来掩盖雪原真正的行动。  计划是仇薄灯提出来的。  游骑兵带回第一波飞舟进入雪原的行动情报后,仇薄灯就在图勒部族内部的军事大会上提出了这个建议。在提出这个计划时,他预想过很多反应……或激烈,或怀疑,或排斥,毕竟他是个中原世家子。  可除了阿洛以外,图勒的族老们,却反过来安慰他说:“钓鱼需饵,下套需食,雪原的猎人都懂这个道理。”  钓鱼需饵,下套需食。  隔了半天后,图勒以部族的名义,在库伦扎尔军事大会上提出了这个计划,尽管有些骚动,最后还是得到大多数部族的同意……投票通过,计划开始,兽潮分兵,部族前迎……青马木部的武士加入第二波佯攻的队伍。  也许他是个很怯弱的人。  他提出了建议,却背负不起太多的东西。  所以青马木部武士来找他时,他躲开了。  阿玛沁汇报佯攻开始时,仇薄灯调转红鸢,想要自高空远远地,俯瞰一眼,但在他想要推动拉杆时,思维和动作忽然失去了控制。  不。  另一个人,在遥远的地面,茫茫雪山中,对他说:不。  不准看。  经过阵法削弱的气流拂过仇薄灯的面庞。  日光倾斜,雪原的天空不均匀地涂抹上深红、深紫、橘红……西边的云海渗出斜阳,仿佛正在燃烧的火海。霞光落在仇薄灯的瞳孔里,他的瞳色很黑,不笑时,有种近乎神性的静默。  与你无关。  图勒巫师的声音平静,不容置疑。  他夺走了仇薄灯想要俯瞰的念头,连带其他的。  纤秀的手指停在推杆上,最终没有压下去,而是略微松开了。  红鸢悬浮在离地万丈的高空,悬浮在翻涌的云海之上,仇薄灯向后靠着椅背,侧过头,看舷窗外的云海,翻涌的云海,燃烧的云海,血火的云海……阿洛,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为什么讨厌飞舟,讨厌木鸢变成这个样子?  雪原东侧,雄伟连绵的茫茫雪山,流雪纱幔一样拂过山岗。  图勒巫师正率领兽群,迂回完成包围圈的弧线,为了不被世家的巡游鸢发现,他们要么行于森林之间,要么穿过近乎地壳裂缝的谷地溶洞。图勒巫师肩膀上停着猎鹰,手中提着弯弓,神色冷俊。  他轻轻应了一声。  ……这个世上,还有几个人,能随时随地给你以回应?哪怕一个身处万丈高空,一个穿行地底溶洞。  仇薄灯将头靠在冰琉璃的舷窗上,舷窗外的云是雪诞生的地方,让他有一种无声的安全感,仿佛某个人的气息就在身边一样。  我讨厌这种形式的屠杀……除了屠杀,我找不到其他形容,不需要面对面,也不需要亲眼目睹,只需要一点燃的利箭,一些威力可怕的蕴灵珠,然后扫过,投下,轰隆几声,就像放烟火一样。什么都不剩下了。  少年的声音隔着一万丈的高空传来,很轻,带着很少袒露,甚至是一直回避的思绪。  图勒巫师没说话。  但仇薄灯知道他在听。  ……刀对刀,剑对剑的决斗,血从你的手上流过,你至少还会知道自己终结了什么。什么因为你永远地离开了,  就像雪原的部族宰杀牲畜,只能由家里的老人动手。老人会跪下来,抚摸牛羊的脸颊,喃喃说一些感激和忏悔的话,最后才以锋利的匕首,最快速地终结它们的生命,做到无疼痛的宰杀。也许这只是一种抚慰自我的做法,可至少是一种敬畏。  这种敬畏让牧民们不去宰杀怀孕的牲口,不去超出所需地猎杀动物。  可飞舟和木鸢呢?  没有。  一架木鸢,一架飞舟,毁掉一个村子,一座城,太简单,也太容易了。只要从天空向下倾注火雨与雷霆。一个村庄在熊熊燃烧,而驾驶木鸢的人,或许早已经飞远了,甚至不用看见自己带来的火焰。  生命消逝得太过轻而易举,以至于丧失了原本该有的敬畏之心。血肉就只是一团烂泥,随时随地,都可以被踏进土底。 第93章 十一高门世家根本不去管小世家死了多少人,毁了多少鸢。在精良的铸造工艺,雄厚的能源供应,经验丰富的鸢师下,家主们以及子弟们乘坐的飞舟,接二连三冲出雪风的封锁,冲出雪幔似的狂风后,谁也不敢停留,全发了疯似的往高处拔升.  风!  新的狂风从高空压下。  一架刚刚挣脱死亡的木鸢,还没来得及看清整个查玛北部的地理剧变,就看到眼前掠过一道赤焰般的红影。  ——那是他最后看见的色彩。  轰隆。  被击毁单侧扶风翼的沈家木鸢失去平衡,一头撞在一艘巨型飞舟上,撞得飞舟舟身出现一个巨大的窟窿。  “那是……那是……红鸢!”  另外一边的一架木鸢鸢师却看清了袭击者的身影——十年前,横空出世,掠过整个人间的红鸢,破开雪雾,展开双翼,只一个照面,就击落两架……不,三架……惊愕的鸢师来不及再数,因为下一刻那架红鸢就朝他掠了过来。  无比优美的进攻方式。  世家、鸢师、天工府对红鸢的执迷没有错,它就是最适合投入战场的木鸢,它现身天空的瞬间,就是苍鹰对凡鸟展开杀戮。与他们在风雪中的艰难摇晃截然相反,它简直是在乘风起舞,死亡之舞!  坠向大地的瞬间,红鸢自窗舷外掠过,鸢师下意识想去对方的驾驶者是什么人。  对方的速度太快,鸢师没能看清,只看见昏暗与炽火中,一抹亮红流光。  推杆,拉杆,侧转,旋转,拔升,俯冲……一个接一个,近乎极限的驾驶动作,红鸢自平流层俯冲而下的时候,速度拔升到许则勒、阿玛沁等人清晰地听到空气爆裂的锐利声响。当初在圣雪山,还需要阿玛沁和许则勒的配合。  如今,携裹狂风的力量,仇薄灯独自一个人,便彻底主导整个天空的战场。  风是他的弓,他的弦,他的箭。  他在收割。  干脆利落地收割。  十年前,它飞过十二洲的大地,催化一轮轮新的战火。十年后,它再次出现,来亲手终结自己引发的罪恶。  红鸢再次俯冲而下。  它身后带着长长的、绚烂的排影。无数只大大小小的猛禽紧随它而来,如万鸟尾随它们首领。  漫天羽翼,漫天唳鸣。  圣雪山神鸟道的鸟群随红鸢一起发动进攻。神鸟比不上木鸢和飞舟庞大,但它们在暴风雪中更加灵活也更加灵敏。它们扑到木鸢和飞舟上,以精钢般的利爪、鸟喙凶狠地啄、抓、拽掉一个又一个精密的零件。  哪怕圣雪山的神鸟再通人性,也不该知道哪些零件最为关键,最为容易被破坏。  ——除非存在一个世上最了解飞舟的人,教导过它们。  沈雒岳一记剑诀,劈开密密麻麻的秃鹫群,但它们散开后,又迅速围拢,如同落到腐尸上的苍蝇,密密麻麻,落到木头上。笃笃笃的叩击声,抓挠声,听得飞舟和木鸢内的人,人人胆战心惊。  飞舟与木鸢接二连三砸向地面,不安与恐惧让舟群四下散开!  “降落!”混乱中,薛湘城运气,声音突破狂风和羽翼声,传到所有人耳中,“诸位!全飞到平原上!聚集起来降落!”  家主们反应过来,立刻纷纷竭力收拢自己家主的舟队,向雪潮最为和缓的平原飞去。天崩地裂,山石合拢的力量,如此恐怖,决计不可能在短时间发动第二次,眼下,在鸟群数以万计的袭击下,刚刚发生过地拢的大地反而才是最安全的反击地!  一艘接一艘的飞舟与木鸢,降落地面,巍峨如城堡的巨舟此时真就结成一个巨大的堡垒。  “结阵——”  在薛湘城与家主们的嘶吼下,修士们如梦初醒,全力将灵气灌注到舟身的法阵。  巨大的结界展开,将数以万计的猛禽狂潮抵挡在外。紧接着,结界上符文流转、汇聚。下一刻,被压着打到现在的世家们不约而同,启动阵法,发动反击。  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们的反应。  红鸢冲天而起,神鸟追随其后,拉出绚烂的火影,仿佛太古图腾的凤凰在天空中重现,万千华鸟组成它璀璨的尾羽。  目睹那一架相隔十年再次出现的红鸢率神鸟群拔升到高空,避开反击后,所有家主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随即就是狂潮般的暴怒——那架红鸢到底是谁?整场短暂的空战中,几乎八成以上的仿红鸢,全被它击落了!  这简直就是一记重得不能再重的耳光。  冰冷地嘲笑他们这么多年的苦苦营造,全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废品!  “等风平息一点,”幽洲清潭陆氏家主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立刻派木鸢冲出封锁线,让所有停留在外面的,全都进雪原!我要将这些鸟全打下来烤成肉炭!”  如果说以前,世家大族还有找到红鸢鸢师招揽他的心思,那么现在就只剩找出他,将他碎尸万段,以血洗耻辱的暴怒。  名门的倨傲,世家的自负,容不下这样的侮辱。他们盘踞在人间顶端已久,就连曾经高高在上的仙门,都只能成为他们的附庸和走狗,以血脉家族为纽带,联系起来的是一个个叱咤一方的战争机器。  但在雪域之外,无往不利的战争机器,却在苍白的雪原中受到有生以来最惨重的损伤。  修士们将一枚枚刚刚挖掘出来不久的雪晶填进飞舟的核心,为阵法的运转提供充足的能量。红鸢率领神鸟,在高空盘旋,压制。飞舟无法冲破红鸢和神鸟群的封锁撤离雪原,红鸢和神鸟群也无法冲破阵法的防御,再次破坏。  双方陷入僵持。  但只要等到明天,后备舟队抵达,局势就能再次倾斜到世家这边。  他们只需要防御一个晚上。  疾风在高空穿行,唳鸣不绝,修士们在舟群聚集起的堡垒中稍稍放心了一些。然而就在此时,大地就开始再次隐隐颤抖。所有人面色大变,以为又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地壳剧变爆发,忽然,有人惊叫起来,指着南面,大喊:  “那、那是什么?!”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南面未散尽的雪尘中,隐隐出现一道道庞大的轮廓……不!不仅仅是南面!南面、东面!北面……四面八方!无处不在!几十丈高的雪潮滚动,平推,白茫中浮出一道又一道狰狞的黑影。  咚、咚、咚。  伴随着沉重如地面鼓动的闷响,黑影奔袭而来。  修士们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披着厚厚的、战袍一样的深褐长毛的巨兽撕开雪雾,如太古诸神的坐骑,冲起一片片四溅的飞雪。  巨大的!威严的!凶悍的猛犸!  最前边的一只猛犸,戴着暗红的编织头饰,头饰垂缀的铃铛在急速奔跑中发出介乎于蛮野与神圣之间的清脆声响。沙尓鲁!巨大的、美丽的、温柔的沙尓鲁,它的长鼻不再笨拙地叩响木门。  它的弯牙不再是个古老的微笑,而是一柄出鞘的弯刀。  猛犸脊顶,一位年轻的男子,戴着一张镀银的鹿首面具,斜提弯弓,深黑宽袍被风雪扯动,露出苍白冷戾的腕骨。  他提弓、搭箭。  拉弦。第86章 虎牙  太阳在天空中走了一圈又一圈。  牺牲了绝大部分散修和许多家族精锐,世家家主们终于撤进天狼牙山脉中,艰难跋涉。冰风肆卷,连家主在内的所有修士,全都又冷又饿,但他们不敢升起篝火,更不敢擅自打猎,生怕火光和血腥引来噩梦。  是的,噩梦。  距离大裂谷合拢已经过去几天了,那天晚上兽潮出现后发生的一切,对于所有修士来说,都如同噩梦一样。  他们——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逆天长生的仙人,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一天,比普通人都还不如地死在野兽的獠牙之下。同伴、好友的血肉被凶兽的牙刀撕开,肠子流了一地的场景历历在目。  一闭眼,就会觉得,自己正在被野蛮人钉死在舱板上,活生生地任由野兽啃咬大腿,撕扯皮肉,拖拽内脏。  他们简直不敢去想,自己认识的人,被凶兽一点一点,吞咬进腹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修士强大的生命力,在这中时候,反而成了一中比死还恐怖的酷刑。想想看,动弹不得地被腾蛇一点点吞下去,被腐蚀、消化的时候,人还是活着的,那会是什么样的恐惧?  最为恐怖的,莫过于那个……  那个银灰眼眸的蛮民首领。  他比从古至今骇人听闻的江湖魔头还恐怖。  那天晚上,他射出的箭,箭影一分为十,在空中拖出长长的金色尾焰,倾斜下落,一声清响,洞穿世家引以为傲的防御结界。结界破碎的瞬间,细碎的光影在飞舟周围,炸成一个巨大的圈。  十根利箭同时钉进地面,钉成一个巨大的箭圈。  箭圈落下的瞬间——  猛犸撞向飞舟,撞出一个个破口,巨蟒腾蛇自破洞中游进,舟舱。修士们的惨叫与骨骼被绞碎的声音,此起彼伏。剑齿黑虎踩着猛犸的背,蹿上飞舟,扑向世家精锐,牙刀露出,撕咬。  一名名雪原部族的武士自凶兽背上一跃而下,弯刀在半空出鞘。  杀戮降临。  惨叫与血火中,雪花笔直坠落,戴镀银鹿首面具的年轻首领,走进战场,所有之处。一名接一名修士,无声无息地倒下,从骨头到内脏,全碎成齑粉。死人的魂魄被拘出,苍白地,长长一排跟随在他背后。  无声尖叫、哀嚎。  那一幕实在是太过诡异恐怖,触及神秘莫测的冥界与死亡。  一众家主看得肝胆皆裂,再生不起一丝交手的勇气,立刻断躯求生,不惜一切代价往天狼牙山脉撤退。  这大概是唯一的幸事。  裂谷合拢,再加上一通天空迫降后,他们距离天狼牙山脉不算太远,丢下一路尸体后,至少诸位家主和世家子弟,以及一部分精锐,都撤进雪山中了。只是,不久前,还是他们在天空,搜寻雪原部族,一转头,变成他们被搜寻。  局势变幻之快,让人措手不及。  雪簌簌打下。  一行逃亡的修士精疲力尽,环顾四周,已经分辨不清身处何方。如今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雪原外边的后备舟队,能够在察觉异样后,迅速压进雪原进行援助。停顿整歇的间隙,家主们聚到一起。  气氛沉凝间,薛湘城开口。  “只要再等两天,雪域之门就打开了,届时修为恢复,就是他们的死期。”  其他世家家惊喜地看向他。  事到如今,众人已经沦落到这中地步,这薛家继承人却仍如此笃定,显然掌握了不少底牌——他们会驻扎在龙谷大裂谷,并协力挖掘雪晶,就因薛湘城指出了“雪域之门”的真正面目。  “雪域之门”是世家进入雪原最大的障碍。  可它到底是什么,一直没有世家修士能够说清楚道明白。只知道,一越过西洲龙岭群山,就仿佛穿过一个无形的大门,天地之间的灵气骤然被抽掉走,御剑飞行的修士会立刻被打落,传音符、芥子空间立刻统统失去效力。  “寒荒之囚”的称呼就是由此得来。  如果不是飞舟和木鸢的诞生和突破,世家修士的步伐恐怕要继续被阻挡在雪原外。  这神秘莫测的“雪域之门”一日不破开,世家就一日无法彻底驻扎进雪原。可就连雪域部族自己,都说不清“雪域之门”是什么,只知道是由图勒看守的秘密,就更别提雪原外的世家了。  数千年来,阴阳家们不断提出各中猜测,有说是因为“天不足”的,也有说是萨满巫术的,没有个确切的定论,唯一共同认可的,就是不论雪原之门到底是什么,其最重要表现,就是导致灵气匮乏,使得修士一进雪原就丧失最强的优势。  “雪原灵气匮乏”的观点深入人心已久,以至于数千年来,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过——  雪原不是没有灵气!而是灵气被藏起来了!  答案就藏在雪原部族的信仰里:他们认为矿脉是雪原的血脉和脉搏,因此严令禁止开挖矿脉。  事实上,所谓的雪域之门,就是将雪原的灵气全部抽掉,变成一个巨大的保护罩,将雪原与外界隔离开来。雪原的灵气,就凝结在雪原部族严令开采的雪晶里,通过潜行的地底的雪晶晶脉,构成一个天然的大阵! 第95章 一片沉寂间,众人的视线全投到被一视同仁按跪在地上的薛湘城身上——别人倒也罢了,你这位东洲八君之首,可是仇家小少爷的表兄弟。  薛湘城白衣沾污,发冠鬓乱,毫无往日的清俊文雅。  自踏进雪谷起,他手攥在袖中,始终垂头不语。  直到此时——  一道清光炸开。  踩住薛湘城的图勒勇士闷哼一声,被震得踉跄后退,白影闪过,薛湘城袖中匕首横滑掷出,龙吟隐约。  众人失声叫起。  “你敢!”雁鹤衣怒喝一声,长剑横斩。  剑光劈到薛湘城身上,但薛湘城祭起的神兵速度极快,刹那已经直向仇薄灯。  血花溅到薛湘城脸上,宛若恶鬼。  他死死盯住王座上的少年,眼底的阴翳和嫉恨几近疯狂。  薛湘城向来自负自傲,自小起便是年轻代的天骄榜样,所要之物,无不尽入手中。如今不仅颜面尽失地被迫向一区区蛮民下跪,更亲眼目睹自己垂涎多年,认为注定为他所得的人躺在他人怀中。  死!  他要仇薄灯死,他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一点刀光照在仇薄灯的眉心。  晶枝蔓延,生长,一片雪花凭空出现,志在必得的刀尖刺在雪花中心,前进之势骤然一停,白冰就凝结过整把匕首。雁鹤衣赶上,将薛湘城踢翻在地,冰裂碎响,悬停在半空中的匕首化为粉末,簌簌掉下。  一拥向前的图勒勇士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要借此变故暴起逃出的雪谷的世家修士只觉得刚一松的无形重力,重新凭空落下,再次被迫齐齐跪倒在地。  雁鹤衣拔出剑,又掼下去,来回跟剁肉一样剁被制住的薛湘城。血浆流了一地,他竟然还没死,反而冲仇薄灯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语气悚然:“表弟啊,你以为这样就救得了雪原?——你以为救他们——这些蛮民!他们会感谢你?”他放声大笑起来,忽然以雪原的语言,朝四面的部族勇士咆哮,“雪域之门,就是将灵气全部抽进雪晶里,变成一个巨大的囚阵!你们就是自困在此!”  他咆哮出雪域之门时,雁鹤衣太阳穴一跳,长剑一横,就要割了他的舌头。  仇薄灯一摆手,随意地制止了。  听到雪域之门就是雪晶,雪谷中的各部族勇士面色如常,各部族长不仅不惊讶,还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雁鹤衣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多虑了。  雪原各部,似乎已经知道这个秘密了。  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薛湘城神色一冷。  “好表弟,”他面溅污血,不甘地攥紧手指,“你喜欢雪原——觉得这里干净?哈,我们要不要来打个赌,赌知道雪域之门就是雪晶后,只需要多少年,这里就变得比外边还脏?”  雁鹤衣眉头一跳,只觉得这家伙恶心到某种极致,若不是碍于他是小少爷的表兄,简直想要当场碎尸万段。  金火一卷,薛湘城连人带地上的血,全都烧了起来。  细火慢烧,如烹小鲜。  ——估摸要慢条斯理,烧上个几十上百年。  这一瞬间,雁鹤衣莫名觉得,某个图勒巫师,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好啦,好啦,”仇薄灯丝毫没将这个插曲放在心上,好声好气劝见他连表兄都烧如坠冰窟的众人,“你们还有谁想说的吗?”  “你、你……手足相残……”一修士颤声道。  图勒勇士抬脚一跺。  声音消失了。  仇薄灯撑着脑袋,葱红的指尖一点一点,晶莹如照玉。他的神情和一开始相比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漂亮的黑瞳亮晶晶的,带着孩子气的天真任性——让人不寒而栗的天真任性。  他环顾四周。  四下安静得跟人全死了一样,只剩下紧张的呼吸声。目光所及之处,修士全都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生怕只多看了他一眼,就引来烧身之祸。  “喏……那边的,呼吸太大,吵到我了。”他随意一点。  站在那修士背后的图勒勇士就是一脚。  众人:……  这回连呼吸也消失了。  “这边的,肩头的雪掉下来,吵到我了。”  咚又是一脚。  一众世家名门的修士僵硬地跪在雪里,不敢动,不敢呼吸,就连汗都不敢出了。就生怕这小魔头带一群魔头,找出自己的茬。  “既然大家都没准备好说什么,那我就等一等吧。”仇薄灯很好商量地道。  雁鹤衣一扭头,立刻,有图勒姑娘端上一个个盛满美酒佳肴的银盘,在他面前排开。  烤肉香气四溢,浆果晶莹剔透。  饿了好多时,狼狈不堪的修士们:……  他们甚至连咽下口水都不敢,生怕被来个“咽口水的声音太大,吵到仇少爷烧立决”。  仇薄灯挑挑拣拣,吃了串浆果,泡了巡茶,又洗净了手,发现这些活冰雕是铁了心一个比一个逼真。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挥挥手:“算了,拖下去,让他们自己写信给家里要钱赎人吧。”  以为自己在劫难逃的世家修士们骤然松懈下来,险些直接瘫倒在雪地里。  “——对了。”  一口气刚松,就在少年轻快的语调里,拔了起来。  纤长的手指在空中一点。  “沧洲太阴跟兰洲罗苍,只有一家能赎回去;幽洲陆家、西洲柳家跟清洲顾家,也只有一个;涌洲跟西洲……”随着他散漫的点来点去,世家家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仇薄灯歪着头,朝他们笑。  “记住了吧?”仇薄灯笑容如蜜,沁出毫不掩饰甜稠的恶意,“价高者活,大家可要想好,要朝家里要多少钱啊。”  仙门世家:“……”  什么纨绔,什么小魔头!这分明是和银眸首领一模一样的大魔头!  ……………………………………  一群人被拖下去后,小少爷立刻指挥着人,将他们跪过的地方,连雪带土统统挖走。等其他人都退下去了,小少爷还要朝图勒巫师抱怨。  “他们一个个的,做得一手锦绣文章,还以为能有多会说呢?亏我等了那么久,一个字都不敢吱……”  图勒巫师低垂眼睫,手指先是碾了碾他的唇角,随即向下描摹,游走。  像把猎物固定在怀里的野兽,在巡视属于自己的领土。  宫殿中布幔飘动,光影摇曳。  少年“唔”了一声,顺从地仰起头,面容纯洁美丽。圈占他的首领哪怕当上了各部的共主,依旧野性难驯,年轻强大。  ……简直就像民谣故事里唱的,残暴冷酷的部族国王将纯洁美丽的圣子虏来,囚在他的王座上,不管他受不受得了,日日夜夜,无度爱怜。  年轻的巫师气息危险。  可明明是被虏来,却心甘情愿任他施为的小少爷却只翻过身,亲昵又甜蜜地问:“怎么啦?不高兴的?”  少年仰着脸,脖颈优美,黑发披散,半截露出的手肘白得近乎反光。  “他们看阿尔兰,”图勒巫师的眉骨投下淡淡的阴影,银灰的眼眸在昏暗中呈现冷兵器的金属感,他低声问,“我能把他们的眼珠挖出来吗?阿尔兰。”  仇薄灯迟疑了一下。  交赎金还要下狠手,好像不太厚道。可……  图勒巫师唇线笔直。  确实不高兴。  在雪夜之战结束后,他的威望在雪原达到巅峰。  人们争相传颂他的战绩,将他与驾驶红鸢的阿尔兰一起唱进伟大的叙事史诗,就连他一夜造起辉煌宫殿都成了神证的传奇——是天命他来统治雪原,是万神叫他来放牧众生之鞭。  可事实上,图勒巫师毫无彰显雪原实力的意愿,更无以神迹震慑各部巩固威严的为王宏图。之所以建起琉璃宫殿,种下缤纷花海,只是为了要哄他的阿尔兰开心。  让别人踏进这里,图勒巫师原本就不怎么高兴。更别提那些人还不知死活盯着他的阿尔兰看。  ——没当场杀了他们,已经是十足克制。  “阿尔兰。”图勒巫师放低声。  清冷的嗓音带上几分示弱的沙哑,就像大猫蹲在你腿边,轻轻的呼噜。  前后迟疑连一个呼吸没有,小少爷就毫无原则地投降……怎么想,都是哄自家恋人重要吧?  “也行?”仇薄灯小声道,心虚地觉得自家胡格措大有会为自己做昏君的前兆,“反正也没保证他们完好无损的回去……”  他话音刚落,就被图勒巫师拉起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又咬了咬。  是哄好了的标志。  果然还是自家恋人重要啊。  仇薄灯想着,视线落到巫师扣紧到最上面排扣的华贵衬衣领口。说起来,除了共毡的那一次,他真挺少见自家恋人穿盛装。  就……  挺好看的。  抛开小少爷“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说,是真的挺好看的。雪原部族的盛装色彩浓烈,一般人穿容易显得奇怪。可他眉眼深邃,肤色苍白,劲瘦强健,便有种异域的尊贵和克制。  看着……让人心里猫抓一样痒痒的,有点想顺势扯开那些纽扣。  小少爷瞅了一会,就想腾手去揪一揪。  ……反正是自家恋人,揪一揪没事吧?  图勒巫师却拉下他的手,将一样东西缠上他的腕骨。  仇薄灯看不到是什么,凭直觉应该是细绳一类的。绕了两圈,调整了一下,稍微一扯紧,后才松开。  松开时,就听两声空灵清响。  他下意识举起手——  腕骨处被系了条红绳。 第97章 来为我入尘埃,染血污,来为我贪婪,为我自私。  来为我从神子变成凡人。  带着隐秘病态的狂热,不可言说的卑鄙,在银铃脆响,少年手指抓紧的一刹,图勒巫师吻他耳垂,低哑地告诉他:  “阿尔兰,听,你被我弄脏了。”第89章 取暖  异域的王座铺着深底亮纹的彩绣赤普解卡垫,边沿垂着金络。金络间垂着一只虚脱的手,晶莹的汗顺绮白的指尖滴垂,在暗火中折射出一点点下坠的亮光。系在腕骨处的红丝吸了水,色泽艳如朱砂。  坠在丝绳下方的银铃清敏出奇。  一丝一毫无力的微摇,都能令它发出空灵悦耳的声音。  叮当叮当。  隐约的嗓音、缥缈的铃音,回荡在晦明深深处。  宫殿自拱顶向下,挂满布幔,一重一重,让空间变得至高至远,至幽至暗。怪物正在折磨它美丽纯洁的阿尔兰,不仅仅是弄脏,还要他听,他看,他哭,要他求——然后求也不放过。  就像只是喜欢让阿尔兰哭一样,图勒巫师只是想听阿尔兰向自己求救,只是想要品尝那一份本能的依恋倚赖。  恶劣至极。  仿佛他们身处幽深的海。  他正拖着阿尔兰下沉,沉向海底深处。明明只要松开手,阿尔兰就可以挣扎向海面浮去。可阿尔兰却只哭泣着、全然信赖着的、抱住他。叫他忍不住想知道,再往下拖一点,再再往下拖一点,阿尔兰是不是也还是只会抱住自己。  是不是被他拖到海底,一起成为两具永不分离的尸体也心甘情愿?  是不是直到最后一丝空气,也在与他的相欢中耗尽,也毫无怨言?  答案是笃定的,始终如一的。  可这答案这么这么甜蜜,听一遍哪里够呢?恶劣是怪物的本性,它一次又一次求索,明知故问,因每一次的如一,变得一次比一次更甜蜜更着迷。着迷到怪物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他的贪婪怎么能如此之多?而它的阿尔兰又怎么能一次又一次都给它想要的答案?  又一次铃响。  又一次泪水溢出眼睫,新干的未干的泪痕交错,让少年冰瓷般的脸颊看起来简直下一秒就要碎去。  这得怪阿尔兰自作自受。  总因他哭泣,又总依赖他。自作自受。死在他怀里也是活该。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阿尔兰死在他怀里,然后将阿尔兰的骨和血和肉,一起吞下去,永永远远融为一体。图勒巫师又一次垂睫低想,然后又一次在仇薄灯快要溺毙前,将他捞起。  手腕被捞起,放在唇边,细细亲吻。  “阿尔兰,你和我一样了,”图勒巫师将少年抱在怀里,细细吻那一截沁出妖红的丝线,吻那宣告主权的银铃,又在少年耳边一处一处低语,清冷如雪的音色令他说的话越发禁忌,“阿尔兰……脏得好彻底。”  小少爷一边低泣,一边无力环住恋人。  他含糊地:“那、那就脏好了。”  和你一起。  一起脏,一起腐烂,一起落向大地,成为清清白白的泥,等来年春回大地再向上升起。  “阿尔兰,为什么会愿意被我弄脏呢?”图勒巫师轻轻哄,哄他脸皮薄的阿尔兰在这个最坦诚的时候,吐露清醒时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答案,“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开始愿意的?”  仇薄灯迷茫地望着他,仿佛不明白听到的话是什么意思。  图勒巫师耐心地哄他,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喜欢上他这样的怪物?  “因为……”  图勒巫师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自己的心跳,也听到少年的声音——  “因为是你啊。”  如所有的雪在同一瞬间,落向大地,又如所有的冰在同一时间,光下融化,图库伦河的谷,天狼牙的山汇聚成奔腾的川,哈卫巴林海开出洁白的阿尔兰。从未想过的答案,不是因为救命恩,不是因为罪,也不是因为赎。  因为是你,只因为是你。  就这么简单。  时间、空间、语言统统失去了意义。  图勒巫师久久怔愣,直到怀中的阿尔兰因他无意识收紧的力道,发出吃痛的声音,才下意识松开手。他忽然明白刚刚阿尔兰的迷茫,不是因为听不懂他的话,而是因为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就像不明白为什么问,天空为什么要拥抱大地,飞鸟为什么要寻找树栖,太阳为什么要从东边升起。  明明,天空拥抱大地,飞鸟寻找树栖,太阳从东边升起,都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一如爱上你。  “我来找你,你不能出雪原,可我一进雪原,你就找到我了,”少年环着他,“比命中注定还命中注定——你是我永世的天命。”  近乎惶恐的喜悦,不敢相信的喜悦。  不是他一个人的一见情钟,不是他一个人的一眼余生。  是尽管懵懂,但与他相同。  “可如果、如果接住阿尔兰的,不是我呢?”图勒巫师紧紧逼问,话出口的瞬间,嫉妒的毒蛇就已经在为这个不存在的假设,啃噬他的理智和心脏。他的面颊剧烈地、可怖地绷紧,但仍一字一句,追问下去,“阿尔兰……阿尔兰也会喜欢上那个人吗?也会像现在一样,愿意被那个人……”  后面的话消失在用力盖上来的唇齿间。  交错、坠落,至死方休的火。  从王座到经纬粗糙的卡垫地毯,艳丽的装饰带环绕粗狂的猛犸神佛,濒死的间隙,仇薄灯抓住恋人的头发,语调破碎:“不……不会了,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如你一样病态而狂热地爱我,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如你一般,凶狠而又温柔地爱我。  “假如有呢?假如不是我呢?”图勒巫师死死按住他,逼问,“阿尔兰也会……”  他的逼问再一次被打断,仇薄灯奋力伸手,浑身发抖地拼命抱住恋人,牙关不住打撞,以至于说不出一个字来——不,不要假如,不要假设,不要是别人的假如……图勒巫师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恐惧,这么害怕。  甚至比图勒巫师为不存在的假设而诞生的嫉妒还要极端,还要绝望。  他怕得意识混乱,颤抖,癫迷,图勒巫师不得不将他死死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告诉他,没有,没有假如。  仇薄灯死死咬住他,咬得深可见骨也不肯松口。  图勒巫师任由他咬,任由他害怕得几乎也要把自己生生嚼碎吞下去,只以骨角凌厉的手搂住他,亲吻他。仇薄灯松开口,又拉下他,不管不顾,疯得彻底,不顾一切要向恋人寻找永世相伴的证据。  他们相拥,他们相爱。  他们有时候能听到雪落过大地的声音,有时候能听到彼此的呼吸,有时候不能。他们是兽,是人,是两个一样孤独的灵魂,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缺陷。最后,他们一起蜷在王座上睡去。  像两只互相寄生的怪物。  一个在另一个的怀里寻求温暖,一个向另一个的血肉寻求温暖。他们镶嵌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圆。  ………………………………  猎鹰穿过垂挂的布幔,落在金黄色的铜支架上,叫了两声,自己解开自己脚上的信绳,自己丢下带回来的信筒,自己去宫殿角落找吃的——这项技能是打第二个主人出现后,逐渐学会的。自从主人带回来漂亮少爷后,经常会撞上,隔那么一会才过来解信的时候。  咕噜咕噜。  信筒滚过连珠纹的裁绒地垫,撞在铺在地垫面的毯子,一只属于年轻男子的手伸出来,抓住它。  仇薄灯枕在图勒巫师的臂弯里,睡得昏昏沉沉。  他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睡得很浅,不仅要整个窝在巫师怀里,还隔一会儿,就要惊醒,确认自己的恋人还在身边,变得比以前更加没有安全感。图勒巫师环住他的手一移开,他立刻就醒了。瞳孔惧悸。  “阿洛。”他短促地喊了一声。  “我在。”图勒巫师重新环住他。  光线落进瞳孔,视野逐渐变得清晰,黑瞳中的惊惶,不安,终于一点点散去。  他自温暖的被窝中伸出胳膊,搂住恋人,埋着头,闷不吭声。  图勒巫师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轻轻梳理。  “我有个礼物,本来想今天给你的。”仇薄灯就像只受惊过度的猫,被顺毛很久后终于恢复过来,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发脾气。他狠狠咬了图勒巫师一口,又哽咽,又凶,“现在不想今天给你了。”  图勒巫师应了一声,低低哄他。  他越哄,仇薄灯越生气,气起来,又就着刚刚的印迹,狠命咬他。  穿梭发间的手指,一下一下,微冷又耐心,是刻入骨髓的熟悉,完全无法想象,如果不是这双手,如果没有……昨夜的余悸充斥嗓间,仇薄灯不得不停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埋在他的怀里,委屈指控:  “你干嘛吓我啊?”第90章 聘礼  他的阿尔兰病得比他想的更厉害。  图勒巫师没说话,修如玉竹的手指搭在仇薄灯的颈处,带着骨玉戒的指节贴在下颌侧。颈动脉在虎口下博动,象征生命的血液在其中湍流。片刻,他迫使仇薄灯抬起头,露出漂亮脆弱的线条。  微冷的齿尖落了下来。  就像初见那一晚,强硬、锋利,几乎抵在骨上,只要牙尖上下一错,就能撕开雪白细腻的肌肤,撕开柔韧的血管,让血喷泉般汩汩涌出。  极其特殊的安抚。  不是正常小两口吵架时的甜言蜜语,更和温情扯不上关系,暴烈而残酷地将少年的生命衔于唇齿之间,拿牙尖咬,拿齿锋碾,最后再来回温热地舐——比起歉意的安抚简直更像摧毁,摧毁底线,摧毁本能。  自我保护的生理反射要仇薄灯赶紧逃跑。  仇薄灯理都不理,直接把它丢到一边去,低低闷哼着,仰高脸,紧紧抱住恋人的脑袋,方便他咬得更狠更过分一点。  ——昨晚的假设真的吓到他了。  他宁愿恋人真的将自己吞食进腹,也不愿意接受那种可怕的可能。  “不会的,”图勒巫师声音低沉阴冷,“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把阿尔兰抢回来,让阿尔兰逃都逃不掉。”他折下怀中的少年,将他按下去,亲吻,“是别人找到你也一样,我会杀了他,我会把你抢回来。”  流水般的黑发散在金丝绣枕套上,连带少年细瘦的手腕一起压进去,图勒巫师半撑着身,吻盖在犯起病来,呼吸急促的少年额头。仇薄灯自以为神智清醒,其实早已经陷入谵妄的旋涡,瞳孔比往常更大一些,颧骨也透出隐约的热红。  眼睛、睫毛、鼻梁、唇瓣、下颌……  都被一一吻过。  “阿尔兰的这里,这里,都是我的。” 第99章 图勒巫师捏着披风的边沿,沙哑着嗓音说,他的心脏像又软又热的石头,跳动,龟裂,每一条缝隙,都密密麻麻写满一个人的名字……阿尔兰,阿尔兰,他的薄灯,他的阿尔兰,他的生命与灵魂。  “怎么能不亲自去找?”仇薄灯抬起头,眉眼挑染明亮的笑,“这可是聘礼!”  “聘礼?”  图勒巫师学着他的腔调,重复这两个不知道意思的中原字。明明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血液却无意识加快,奔腾得像江,像海。  他本能地,紧紧盯着仇薄灯。  仇薄灯给图勒巫师系好披风领带,对上他的视线,面上有些羞赧,可没有避开。  他清了清嗓子,问:  “阿洛,你愿不愿做我永世的天命?”第91章 娘家  天光盛在年轻巫师的眼眸,一刹如雪过万山,生出无穷无尽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光彩。长久以来的患得患失、骤然安定的极致喜悦同时闪烁在他的眼眸里。他张开口,罕见地,竟然说不出话来。  只能站在原地,一眨不眨,盯着仇薄灯。  仇薄灯站在他的目光里。  原本就有些羞赧的面颊,越来越烫,烫得厉害。  心跳。  他们同时听见自己和对方的心跳——快到几乎要同时从两个人的胸膛里同时冲出的心跳,它们震动两个人的耳膜。叫他们同时在对视中头晕目眩,天地皆远。只有对方,只有自己,只有他们。  玉石叮当。  在心跳就要撞破肋骨的—刻,图勒巫师猛地俯身,一把将仇薄灯抱举起来,吻他的锁骨,他的腰带,他恩赐一样垂落的指尖,又猛地将他按进怀里,吻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耳朵……狂热,谋杀一般。  “阿尔兰、阿尔兰,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狂暴的喜悦跳动在图勒巫师的眼里、脸上,指尖。  他彻彻底底疯了,又彻彻底底正常了。  ——他从一块石头变成一个人,又从一个人变成一个疯子:  一会儿,他是个追到心上人快乐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雪域情郎,将他的阿尔兰抱起来,在宫殿中旋转出漂亮的马步,带得披风上的徽章叮当作响。一会儿,他又是个发了狂的怪物,将他的阿尔兰按在宫殿的柱子上,膜拜、吞噬、侵犯。  正常与错乱,疯癫与病态,同时出现在他和仇薄灯身上。  他若正常,仇薄灯就跟着一起正常,笑容漂亮,抱着他的脖子,问自己这个礼物好不好?  他若疯癫,仇薄灯就跟着一起疯癫,咬他骨头,拽他袖口,亲他的眼睛问他想不想要?  得亏整个宫殿都是他们两个儿的空间,否则从今以后,整个雪原都要知道他们的新王和王的阿尔兰,是两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和神经病。  铜架被打翻。  挂在上边的缀满图腾的斗篷,被图勒巫师—把扯下,抖开,裹在了仇薄灯身上。然后又将仇薄灯抱起来,放到王座上。  “阿洛,阿洛………”仇薄灯上气不接下气,沁出一层薄汗的脸蛋,在光尘中碎雪般反射细光,他的眼睛无比明亮,嫣红的唇更是溢着能让所有人神魂颠倒的甜蜜笑容。他笑着伸出手去,还想拉恋人继续胡闹。  图勒巫l师却在王座前半跪下来。  一手放在王座边沿,一手握住仇薄灯的脚踝。  下—刻——  雪域之王吻上恋人光洁如玉的脚背。  虔诚又温柔。  ——图勒说,去相爱吧,口的英雄,口z的武士,然后在爱里新生,在爱里救赎。  ——那最年轻的王却说:不,我不获胜,我不新生,我要将所爱俘虏,也要做所爱的囚徒,我要征伐他毁灭他,却也要臣服他足下。  ……  按照雪原习俗,取得胜利后,要敬拜圣山。  所以尽管在天狼牙建起了宫殿,但战事彻底平定后,图勒巫师带着仇薄灯,率领各部返回了圣雪山。  兴许是反常的大寒潮─波带得雪原温度降得太快,寒极转暖。在世家家主亲笔写的信送出雪原后,雪原的冰季呈现出提前结束的迹象,一波接一波的白毛风平息下去,雪还是在下,但雪云已经不再遮蔽天空。  白日的雪原,呈现出—种明净辽阔。格外圣洁。  日光涂抹过圣雪山。  新晋的雪域之王与他的阿尔兰正在圣山前的平原等人。  ”……什么时辰了?”仇薄灯小声问。  他今天脖子上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红狐尾巴,大半张脸都淹没在火红的狐毛里。又因为他怕冷,首巫专门找人给他用雪羊绒做了双手套。他双手凑在一起,放在口鼻前,无意识擦来擦去。  图勒巫师看了他一眼,就要脱自己的大氅。  仇薄灯赶紧打断他。  让他老实点,自己披自己的,一会儿三叔就到了,别在这个节骨点多添麻烦。  “我三叔脾气算是好,毕竟全家就他一个天天挨捧,”仇薄灯一边瞅远处的雪平线,一边抓紧时间交代图勒巫师,“一会给他灌点酒,他就什么都分不清了……三叔抗压能力比较强,我们把他灌醉了,哄他应下,再让他去给爹和叔公他们说……”  顿了顿。  仇薄灯一肚子坏心眼地补充:  ”…回头,叔公他们要捧,也是揍三叔多一点。“  仇三叔,仇棠渊一点也不知道,自家小侄子,已经瞅准自己的“家庭弟位”,跟图勒的“小白脸”合谋起来,要忽悠他先认下这么个“侄女婿”,让他去完成向家中长辈们说小少爷要成亲这桩艰巨万分的地狱任务。  他正心急火燎地往圣雪山赶。  满心满眼只想着:  完了完了。  带小侄子出来玩—趟,不仅把小侄子弄丢了,还让小侄子被人拱了玉白菜。瞧这几天,侄子接二连三写来的信,拆是铁定拆不开了……大哥亲爹他们铁定一肚子火气,又哪个舍不得说小侄子半句?  最后可不就他又成挨削的那个了?  完是肯定完了,就看怎么完,是死个十成熟,还是死个八成熟。  ——要是小侄子跟那谁,直接自己把婚礼定下来,他在雪原还没拦住,那铁铁十二成熟啊!!!  火急火燎间,仇棠渊终于踏上圣雪山平原。  图勒部族的寨门出现在眼前,眼见寨门后一顶顶各色各样的帐篷,还有淹没雪原的各式彩色布幔。瞥见寨门口的两道身影,仇棠渊深深吸了口气,按捺下心中的慌乱,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整理出—副仇家的长辈风范。  随后,不急不缓地上前。  “三叔!”仇薄灯高高兴兴喊,迎了上来。  眼角余光瞥见自家侄子与某人拉着的手,仇棠渊眼皮顿时—抽。  他刻意无视站在一边冷戾俊美的年轻巫师,看向自家侄子。还好还好,气色不错,看起来没瘦了也没受伤……九棠渊稍微放心了一点,刚要开口,就见自家侄子冲他露出一个看起来很乖的笑容。  ——就是惹事后,找人背锅的那种乖。  随即,扯了扯年轻巫师的袖子,飞快介绍:“阿洛,这个就是三叔。”  仇棠渊—怔,直觉不妙:“等等等!小侄子我有话跟你———”  话还没说完。  容貌冷淡俊美的年轻巫师开口:“三叔。”  仇棠渊:“……”  你他妈管谁叫叔! ! !第92章 娘家  仇棠渊觉得这事不是他一个人能扛得下的。  他刚一翻脸,试图拿出世家第一,少来攀亲戚的架势,那边小侄子就开始翻旧账,一桩一桩声讨他醉驾飞舟的“重罪”。直算得仇棠渊无地自容,别说摆摆长辈的威风了,简直就差自刎谢罪。  仇薄灯义愤填膺:“要不是阿洛,我早喂了狼了!连根骨头都没剩!”  ”……现在不也是喂了狼。”仇棠渊弱声。  仇薄灯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跳脚:“您、您胡说什么啊!”  仇棠渊瞥了某人一眼,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虽然喂法不同,这不照样连根骨头都没剩?  仇薄灯恼羞成怒起来,一拽他家三叔的衣袖,耳尖微红,气势汹汹:“这声‘三叔’,您到底是应还不应!”汹汹了没一下,他又软下来,拽着仇棠渊的袖子,低着头,小声地,“…三叔。”  这声“三叔”,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十年前,红鸢坠落,枫林焚尽,就是这么一声“三叔”。仇薄灯的木鸢天工术入门是他教的,红枫林被毁后,知道小侄子自沧海回来,仇棠渊就急急忙忙往红枫林赶……黑烟未尽,炽火犹存。残林深处,他找到了年幼的侄子。  也不哭。  就孤零零坐在红枫林的废墟里。  见他来了,就小小喊了一声:……三叔。  “三叔,阿洛帮我把红枫种出来了。”  仇棠渊: ……  他沉默片刻,拽回袖子。  仇薄灯眼巴巴又喊了他一声。  仇棠渊没好气:“我看你就是嫌你三叔挨揍挨得不够多!”  仇薄灯试探地:“那……”  ”哼!”仇棠渊—甩袖子,冲图勒巫师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说完,冲仇薄灯一瞪眼,“你这站着,少过来凑热闹。”  仇薄灯“哦”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站在原地。图勒巫师替他将斗篷的红狐领子拢了拢,低低哄他乖一点,这才走向仇棠渊。见他的动作,仇棠渊的神色稍微和缓了一些。两人一直走出去老远。  仇棠渊显然对自家小侄子的秉性格外了解。  为防仇薄灯偷听,还特地开了个阵法。 第101章 第93章 夜会  身为东洲仙门第一世家,仇家向来以作风彪悍强硬著称,盛产刀修剑修枪修等一系列只动手不动口的专业暴力人才。突出一个皮糙肉厚,战斗素养高超,兄弟姐妹之间交流感情的方式,以拳脚刀剑最为有效。  直到仇棠渊这一代,老二走狗屎运,误打误撞把温温婉婉的医修给娶回家了。生了个玉雪可爱的小少爷。  娇气任性,打小嘴甜心眼多。  他这代堂兄堂姐众多,个个生性要强,冷不丁遇到个雪团子,长得全东洲第一漂亮。小小一只,瓷致,娇得难以想象,磕磕碰碰都要留印子,更别说打架了。全家唯一个不修炼又爱撒娇的。  不仅冲你笑,还会认认真真喊你哥哥姐姐。  一众没大没小呼来喝去惯了的粗糙刀客剑修哪里遇到过这个!  堂兄堂姐们每次被好声好气的几声“二哥哥”“三姐姐”一喊,马上晕乎乎,美滋滋地陪他瞎闹腾,什么帮他架梯子去折海棠花,什么帮他砍二叔的玉扶竹做钓鱼竿,什么跟他一起半夜偷挖叔公的酒……  事后反思,总觉得是中了蛊。  ——他们也不想背锅挨揍的啊,可是小堂弟喊他们好姐姐好哥哥误!超甜的。  然后……  超甜的小堂弟居然被人拐走了! !!  这简直是叔可忍婶不可忍!  要不是得把十二洲其他世家先掀个底朝天,替小少爷先报了最大的仇,仇家众人早就气势汹汹杀过来了。这一路上,上到老家主,下到堂兄堂姐,个个磨刀霍霍,强行按捺性子。眼下终于逮住拱了自家翡翠白菜的混小子,哪里还忍得了?  当下,仇薄灯一被带走,圣雪山平原立刻电闪雷鸣,刀光剑影。  寨门口,人声鼎沸。  连图勒带其他部族勇士,全都在高声喝彩,掌声、口哨声、欢呼声几乎淹没整个雪原。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识到真正顶级的中原刀术剑术,气象与以往的修士迥然不同,光影闪烁,气吞山河。其中不乏几位年长者,能正面跟首巫大人打得不相上下。要是单单是正面交手就算了,但显然,阿尔兰娘家的修士目标清晰,定位明了——他们不是来比武的,是来捧人的。  打九架金乌神舟下来的人,一个都没闲着,全都上手,加入这场围殴。  毫无手下留情的意思。  图贡直刀划出,挡下左边同时落下的刀光剑影的瞬间,旋带着它们一起,旋扫向右侧,与杀气淋漓的刀刃撞在一起,迸溅出刺目的火星。  图勒巫师的刀术不可不谓无双。  奈何打这场架的家族是个混蛋家族。  在他挡下左右两侧的攻击时,前后侧的枪影鞭响已经到了,不分先后,砸中目标。  “好!好!漂亮!!”  图勒首巫挨了枪棍,图勒部族勇士和其他各部武士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听得许则勒眼皮直抽,心说,你们这些雪原人,看自家的王挨揍是真的毫不担心啊……这高兴的劲头,都快赶得上逛赛会了!  —众喝彩声,当属一人最大声。  “老爷威武!! !”雁鹤衣扯着嗓子喝彩,鼓掌鼓到飞起,手都快成残影了。  许则勒头皮发麻,往旁边退了退,然后发现自家相好的,阿玛沁也在扯着嗓门叫好。  ”……这、这这这真没事吗?”许则勒心惊胆战,“打得这么凶?”  阿玛沁踞着脚,伸长脖子往雪原那边望,一边喝彩,一边抽空大声回答许则勒的问题:“滚刀阵就要凶才好看啊!这可比前年格玛雪家打的还好看——不愧是首巫大人!”  许则勒:“……”  你们果然是真的把胡格措滚刀阵挨揍当赛会看了吧!! !  还有!不愧是首巫大人是用在这里的吗?!啊!因为是首巫大人,挨揍挨得比别人更凶,才符合身份吗?!啊!  …………  隐隐约约听到寨门方向传来的喧哗,仇薄灯在铜案后坐卧不安,第不知道几百次,偷瞄向大帐帐帘。  薛素雪言笑晏晏,温柔可亲地同图勒老族长攀谈,三下五除二,就将图勒巫师的底细套了个差不多。一回头,撞见自家娇气包魂不守舍的样子,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在铜案下轻轻拍他一下。  仇薄灯慌慌张张,收回视线。  “好了好了,”薛素雪嗔怪,“这才多久?”  “娘……”仇薄灯偷偷拽薛素雪的衣袖,可怜兮兮的,“阿洛前几天刚打完仗……”  薛素雪眼底泛起些许水色。  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  这孩子,有些年没这么撒娇过了。  倒不是说往日就不撒娇卖乖了,只是,打红枫林被毁后,那些撒娇卖乖比起真正耍小脾气,倒不如说是下意识装出来哄他们安心的……可孩子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装得再像,又怎么可能看不出?  十年了。  这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纯纯粹粹的撒娇。  薛素雪悄悄隐去眼底的些许水色,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娘心里有数。”  “哦。”  仇薄灯蔫哒哒趴回桌面,扒拉盘子里的浆果。  薛素雪不理他的小性子,继续跟老族长套话。  攀谈间,盛装的图勒姑娘们过来添酒增盘。薛素雪拿余光,不动声色观察,只见图勒的姑娘们过来放热好的马奶酒时,唯独习惯性给自家儿子的酒壶壶口朝向外边,不让热气腾到首巫大人的阿尔兰脸上;旁侧,一位正在和人说话的图勒族老,见上了盘颜色剔透的浆果,顺手就朝仇薄灯的桌子上一搁,然后继续跟人说话……  而自家正在挑挑拣拣,浆果的小儿子,趴在桌上,鼓着脸颊,头都没抬,就拈起递过来的浆果继续堆小城墙……  薛素雪不动声色地将图勒部族的一举一动收在眼底,放心了些。  盛情可以伪装。  但细微之处的关照、自然的宠溺和无负担的接受,却是装不出来的。  她的孩子什么龟毛脾气她最清楚,假如不是在这儿也被惯养得不错,决计不会这么自在。  正想着,袖子又被偷偷拽了一下。  “娘,”仇薄灯趴在桌上,眼巴巴瞅也。  薛素雪:“……”  这孩子。  她将衣袖扯回来,镇定自如地同图勒老族长说话,仇薄灯又偷偷拉她袖子,她继续抽回来,仇薄灯继续小声喊势…薛素雪无奈,瞪了自家身在大帐,心在外边的孩子一眼,回过头,笑着跟图勒族长说时辰不早,连日奔波,还请给个地方歇息。  老族长赶紧起身,拄着拐杖,忙不迭要带薛素雪等人去看提前准备的帐篷。  一出大帐,仇薄灯立刻往寨门口瞅。  只见叔叔阿公他们,远远地,正各自收刀收剑,客客气气,同各部勇士们行礼。  图勒巫师身形笔直,正在听三叔说着什么,似乎和刚刚差不多。  仇薄灯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不对。  ……阿洛的衣服,网刚刚是这套吗?  没等他想更多,图勒巫师站在人群中,察觉他的目光,刚要走过来。一众“热情”的仇家眷属已经“亲亲热热”簇着他,说着什么,把他硬生生拉走了。  仇薄灯朝那群堂兄堂姐喊了一声。  又气。  又莫名控制不住上扬的唇角。  他还没见过图勒巫师这个样子——那么冷戾一个人,老老实实站在一堆人里头,他们说什么就做什么。跟他的气场完全不相符的听话,就好像一头生性凶恨的猎豹,收起爪子和利齿,小心翼翼,笨拙地跟在人群里。  十足违和。也十足让人心软。  视线在半空相汇。  仇薄灯远远地,冲图勒巫师笑了一下。图勒巫师也轻轻朝他笑了笑。  薛素雪将两人的小动作收在眼底,脚步也慢了下来,微不可觉地露出些许笑意。  然后——  接下来整整—天,硬是没让两人再碰过面。  仇薄灯被她以“陪娘逛逛圣雪山”的名义扣在身边,图勒巫师则被一堆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堂兄堂姐们,美其名曰“年轻人在一起聊聊”的名义,拖去不知道做什么。连带着雁鹤衣都被薜素雪有先见之明地调去干活了。  仇薄灯:“……”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亲娘就是亲娘。  是夜。  圣雪山浸没在白色的幽暗里,天地间雪雾茫茫。橘红的火光自冰窗缝隙头出来,在雪中晕开一个暖黄的光轮。猎鹰站在屋檐下休息,屋子里,图勒巫师习惯性往彩绘铜火盆里添加薪木。  他一边将火拨弄到娇气的阿尔兰喜欢的亮度,一边低头看找许则勒问的世家习俗。  翻过—页羊皮卷。  在习惯性往旁边伸手,摸了个空时,图勒巫师再一次意识到今天晚上阿尔兰不在屋子里。  参观完图勒部族的布置和准备,约莫对整个部族的情况有个数后,薛素雪私底下不知同老族长说了什么,竟然让老族长一改开始热情留人住在寨子里的态度,火急火燎地帮仇家在寨外平原搭建临时驻地。  以九架巍峨如小城的金乌神舟为中心,仇家在圣雪山平原的另一端,以鬼斧神工般的机关术,建起一座临时的扶风城。  至于某位小少爷,就─并儿,被带回扶风城上了。  唯恐图勒首巫无法接受,许则勒专门战战兢兢,死命跟他解释,中原成亲前的新人,是不能见面的——虽然说,仇家还没正式同意……但阿尔兰的娘家人都来雪原了,在还没成亲前,再住一起,无疑是在挑战这群本就对小少爷被拐了耿耿于怀的家伙的神经。  可除了前段时间的战事外,他们就没有分开过。  图勒巫师合上羊皮卷,低垂下睫毛,定定看铜盆里的火焰。  他盘坐在仇薄灯喜欢的回环金黄绣纹毡毯上,静得像块没生命的苍白岩石,就连火光照在脸颊,都反射不出一丝的温度——他一直如此,仇薄灯之所以会觉得,他是能折射出火光的,是因为唯独只有在他在的时候,图勒巫师才会罕见地反射出光亮,温度。  少了猫一样窝在他怀里的少年,他就只是图勒的磐石、图勒的冰川、图勒的雪沼。又冷又寂。  不安、不适应、不高兴……  薪木燃烧,爆出小小的火花。  图勒巫师站起身,拿下挂在墙上的斗篷,刚要拉开木门下山,屋门就先一步,被自外边拉开了,伴随风雪寒气,少年迎面撞进怀里。  “哎!”